《逆女嫡妃:腹黑世子请自重》 第1章 含恨被害 “贱人!” 徐绎之狠狠一掌掴在郦书雁脸上。郦书雁怔怔地站在原地,瞪着来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徐郎,你竟然……打我?” “我为何不能打你?” 徐绎之俊秀的面容绷得紧紧的,脸色铁青。他身上雪白的衣袍无风自动,显然是全身都被气得颤抖,“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郦书雁愣住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自然是你的啊!” “还在狡辩!”徐绎之瞪着郦书雁,“你肚子里的孩子已有七个月,可七个月前,我分明在江南征收赋税!你还敢说这孩子是我的?!” “七个月?”郦书雁茫然地抚着滚热的面颊,“什么七个月?我的孩子只有四个月啊……” “府中谁不知道姐姐怕热啊。每到夏天,姐姐连裙腰都要裁下去两寸。今年姐姐的脸瘦得脱相,腰却粗得不正常。这么看,这孩子的大小可不就是七个月么。” 一道娇媚的女声从外门传来。这声音十分柔美,落在郦书雁耳中,却令她烦闷欲呕。郦书雁咬紧了牙,转过头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缕金缠枝纱衫、头绾堕马髻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踱了进来。 “郦碧萱,你不要胡乱血口喷人!徐府不欢迎你,你又来做什么?” 两个月之前,她就发现这个庶妹意图在她怀孕时勾引姐夫。她当时沉住了气,第二天就随意找了个理由,把这个庶妹打发回了娘家。今天她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姐姐万福。“郦碧萱停在郦书雁面前袅袅下拜,完全不理郦书雁说了什么,“你应该和徐郎……说实话的呀。” 徐绎之在一边沉着脸道:“若不是陈大夫告诉我胎儿月份,我岂不是白白戴了绿帽子!” 陈大夫? 陈大夫不是郦碧萱和她生母艾姨娘的亲信吗?徐绎之竟然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她? 郦书雁颤栗起来。她抬起手,指向郦碧萱:“陈大夫是你奶娘的相公,他的话怎么能做得准!”又转向徐绎之,哀求道,“相公,我是被诬陷的啊!我是冤枉的!” 徐绎之脸上闪过一抹挣扎。郦书雁毕竟和他同床共枕了十年,现在,他虽然为她不守妇道大动肝火,但也没有把她待他的好忘得一干二净。 他自认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郦府曾经有恩于他,如果他下令处置郦书雁和她腹中的胎儿,岂不忘恩负义?但是,要他饶了他们,那就更不可能了。他徐绎之就算再心慈手软,也绝不会允许她生下野种、丢尽徐家的脸。 郦碧萱把徐绎之的动摇全都看在眼里。她唯恐郦书雁逃过这一劫,柔声说道:“徐郎,你先走吧。姐姐和我都是妇道人家,有些话还是应该关起门说。” 徐绎之也不想再面对郦书雁了。他点了点头, 室中只留下郦书雁与郦碧萱二人。郦碧萱娇艳的脸瞬间冷了下来:“郦书雁,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郦书雁一字一顿地问:“都是你安排的?” “是!你的肚子也是我安排的,”郦碧萱答应得异常痛快,主动说破了自己的伎俩,“你怀了两个胎儿,腰粗一些、看上去和七个月差不多,本来也不是稀奇的事情。郦书雁,你要怪就怪上次为你看诊的那个庸医好了。他连怀了几个都看不出,也是活该你有今天!” 郦书雁骇然,双手紧紧抱住了凸起的小腹,半天说不出话。回过神,她干涩地问道:“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郦碧萱冷笑,“我早就恨透你了。从小到大,我要的东西,都要由你先挑。这次我非要把你的东西夺走不可!” 郦书雁莫名其妙:“什么由我先挑?” 郦碧萱的脸阴沉下来:“那可就多了。——祖母的喜爱算不算,你出嫁时那三十六抬嫁妆算不算?凭什么我就是你的陪衬,连嫁妆都比你少那么多?” “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郦书雁怒道。 “我不管是谁的!我比你漂亮、比你聪明,为什么要屈居于你之下?”郦碧萱撇了撇嘴,“徐郎的心,你从来都没得到过,所以我稍稍逗引他一番,他就和我颠鸾倒凤、被翻红浪……” “你、你,淫奔无耻……”说起这件事,郦书雁顿时方寸大乱。 郦碧萱尖声道:“徐郎从来都不爱你!你当年下嫁给他,虽然用你的嫁妆让他过上了好日子,可他也是个男人,他也有自尊,怎么受得了!你又总端着你嫡女的架子,在床上更是死鱼一样,有哪一丝、哪一毫比得上我?是,我是庶女,可你除了嫡女这个身份,又怎么配得上徐郎!” “这个时候,你倒想起叫他徐郎来了?”郦书雁心里几乎崩溃,想要大哭大叫,脸上还勉强维持着正室的尊严,“六年前,他还只是个上京赶考的举人,当时你怎么不对他投怀送抱?” 郦碧萱听见这些话,不怒反笑:“当时谁看得上他徐绎之?对了,说起投怀送抱——你恐怕不知道吧?当年,你能与徐郎在一起,也是我母亲设计的。你以为,你一觉睡醒,就和他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真是你酒后乱性吗?”看着郦书雁眼中隐约的泪光,郦碧萱越说越痛快,“现在我母亲除了被称呼一声艾姨娘之外,一应待遇都与正经夫人同等。我们母女俩,还得多谢你和你那死鬼娘亲呢。” “无耻!” 郦书雁听见她辱及亲母,丧失了理智,伸手甩了郦碧萱一耳光。 郦碧萱抹了抹淌血的嘴角,反手忽地打了郦书雁两记耳光:“死到临头还认不清自己的处境!来人,来人,”她提高嗓门,向门外叫了两声,“给我押住她!” 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仆妇推门进来,分别按住郦书雁的两条胳膊,把她压在地上。郦书雁的面颊贴着冰凉的青砖,脸上却滚烫犹如火烧。羞耻、愤恨,一样样占据了她的内心。 郦碧萱蹲下身来:“现在你说什么也都晚了。你就要死了。——你那两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女,徐郎刚才已经把她们杖毙了。打死她们的时候,叫声就像打死路边的野狗。至于你……任我处置。” 她说到“任我处置”时,脸色晕红,眼神兴奋异常。郦书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啐”地一声,一口唾沫吐在郦碧萱面颊上。 郦碧萱摸了摸脸,花容失色。她站起身,夹头夹脑地踹了郦书雁一脚:“贱货!把我准备好的红花给她灌下去,再把她拖出去打死!” 郦书雁被她一脚踹在脸上,头昏脑涨,力气也小了不少。她极力挣扎,却仍然被两个仆妇灌下了一碗酸苦的汤药。 她全身都疼痛起来,痛意延烧,将她的意识吞噬殆尽。她只能依稀感觉到自己被人拖上了春凳、剥下了亵裤,又被人一杖一杖地责打着。渐渐地,一切都模糊了,她的心里只剩一片恨意不断翻涌。 她好恨! 她恨自己识人不清,恨自己枉做好人。她更恨徐绎之的无情轻信、郦碧萱的下作无耻! 好痛,她这是要死了吧?她不怕死,她死了也无所谓,可她的孩子是无辜的。凭什么,凭什么郦碧萱和徐绎之就能好端端地活着! 郦书雁含着恨意闭上了双眼,喉间发出一声凄厉而模糊的惨号。 “郦碧萱、徐绎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第2章 天意重生 “郦碧萱!” 郦书雁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周身冷汗淋漓,湿得像是刚刚从水里头捞出来。几绺头发黏在脸上,扎得她难受。喉咙痛得如同撕裂,她却仍然急促地喘息着,停不下来。 外头伺候的大丫鬟紫藤听见里面有动静,拨开珠帘进了房间。她看见郦书雁从床上坐起身,眼圈顿时一红,噙着眼泪为郦书雁倒了一杯茶水:“小姐总算是醒了。这些日子……小姐受苦了。” 郦书雁只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里也全是忽远忽近的嗡鸣声。她隐约知道有什么事错了,脑子里却只有一团乱麻,无论怎么苦苦思索,都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不对。 紫藤急忙拿了一个迎枕垫在郦书雁背后,自己站在床边,慢慢喂她喝下了茶。郦书雁咽喉的疼痛稍缓,示意紫藤再倒一杯。紫藤又倒了一杯茶水,郦书雁伸手去接,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皎洁柔和的手臂和手指。 这只手臂丰润柔美,刚好卡得住手腕上那只缠丝的翡翠贵妃镯。她的手掌不至于厚,可也绝不会薄得几乎透光,与她后来因操劳过度而枯瘦的手截然不同。 郦书雁倒吸一口凉气,刚刚想不通的事似乎也忽然有了答案。这个答案荒诞不经,却是对现状唯一合理的解释。 “去,把镜子拿过来。”郦书雁伸出手,对着梳妆台的方向点了点。她心跳如擂鼓,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猜测。 紫藤疑惑地看了看她,识趣地没有多问。她拿了一面手持铜镜,将镜子递给了郦书雁。 “……这……” 尽管猜出了大概,郦书雁在见到镜子里的自己时,还是愣在了原地。 镜中少女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她那一张脸虽然没有完全长开,倒也可以看出端丽秀雅的轮廓。只是她面无血色,十有八九是才生了一场大病,还没完全恢复。 郦书雁想要回忆年少时的事情,心脏却跳得又急又快,完全无法冷静地思考。她叹了一口气,向紫藤问道:“我睡了多久?” 紫藤答道:“小姐已经睡了三个昼夜。” “三个昼夜?”郦书雁缓缓点了点头,心里明白了自己的年纪和处境。 她这一辈子,只有一次睡了这么久。郦府家教森严,她的父亲郦国誉要求子女天明即起。所以出阁之前,她没有什么偷懒赖床的机会。即使再困倦,也要在早上去向父亲请安。 婚后她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每日卯正时分,她要和上朝的徐绎之同时起床,去婆婆面前立规矩。她的婆婆看她不顺眼,总以为她是败坏了自己儿子声誉的狐狸精,又以为凭儿子的本事,就是娶个公主也能配得上。她在婆婆面前时时战战兢兢,忧心自己做得不好,让婆婆动怒,哪能贪睡不起? 现在,她的身体只有十四岁。那一年,郦碧萱将她推下了水。当时还是寒冬腊月,郦书雁在水里扑腾一阵,被人救起来之后就发了高烧,晕了过去。她的高烧三日不退,她也就睡了三日。苏醒之后,她就又变成了循规蹈矩的大小姐…… 可她已经重生了。她再也不会按别人定下的规矩做事,也不会戒慎戒恐地看别人的脸色、讨别人的欢心。 郦书雁沉浸在新仇旧恨里,眼神缥缈不定。 紫藤悄悄抬眼看着郦书雁。见她并未因自己粗心而降下责罚,紫藤也就放下了一半心,没话找话,对郦书雁说道:“小姐昏睡的这些天,数艾姨娘来的次数多,每天都来看您两次。其他姨娘多少也来问过您的身体。最近外头雪大,老夫人不能亲自照顾小姐,就经常叫在她身边伺候的两位姐姐替她探望您。” 老夫人就是郦书雁的祖母,从来都对郦书雁很好。郦书雁现在只要听见“艾姨娘”、“郦碧萱”这几个字,就恶心得如同活吞了一只苍蝇。她想起郦碧萱和徐绎之的卿卿我我,又想起变着法子逼着她下嫁给徐绎之的艾姨娘,一时间恨不得前去杀了她们。 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转过脸似笑非笑地对紫藤说道:“嗯,我知道了。” 紫藤见郦碧萱神情不对,还以为是在生郦碧萱的气。主子之间的事,紫藤不敢多嘴,可她更不敢撞在郦书雁的怒气上,就借故去了门口,看小丫头们洒扫厅堂。 紫藤这一走,正合郦书雁的意。她双手捂住了脸,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表情似哭似笑。 重生。 重生! 她这一生也不知有多少次心怀悔恨,更有过不少“倘若当初那样做就好了”的傻想法。直到她死,她都是有这种想法的。如果不嫁给徐绎之,不选择顺从婆婆,察觉郦碧萱勾引徐绎之……不就好了? 这一件件事,都是她血泪斑斑的心结! 如今她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将这些屈辱、不甘的过去一一扭转。 “……我太幸运了。” 郦书雁苍白的脸颊上流下两行眼泪。她也不擦,怔怔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我太幸运了……” 第3章 教训刁奴 “都做了大丫鬟,还这么勤快?你说的还是春杏么?”郦书雁低头打量着自己葱管一样剔透的指甲,“去告诉她,她既然乐意收拾,就让她去当二等的洒扫丫头好了。” 紫藤一怔:“是!” 紫藤看不惯春杏。仗着艾姨娘的青眼,春杏什么都敢想敢做,长了一张狐媚的脸,每天只琢磨着勾引府里有名分的主子。紫藤喜滋滋地出门,招手叫了个小丫头过来:“你去厢房叫春杏过来。主子说,若她不愿意做这个大丫鬟,就去做二等。” 里间,郦书雁在胭脂匣中整理出了不少脂粉。她看了看铜镜中自己苍白无血色的脸,又看了看手上几盒艳红的胭脂,皱起了眉。 她面容清丽,本来就不适合用俗艳的颜色。未出嫁时,艾姨娘哄骗她,说大红色衬得她色如春晓之花,她也就傻乎乎地信了。出嫁后,从徐府嬷嬷的嘲笑里,她才知道自己如此俗不可耐。堂堂侯门嫡女,竟然打扮得像个村姑一样! 她在心里又给艾姨娘记了一笔账。 眼下,郦书雁生母已经死了五六年,现在是艾姨娘和苏老太君一起当着家。苏老太君年纪太大,把事情大多托付给了艾姨娘。脂粉这类小事,苏太君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小姐,奴婢和春杏回来了。” 紫藤领着一个满脸不高兴的丫鬟进了里间。郦书雁抬起头,见春杏面色不快,笑了起来:“春杏,你玩得开心么?” “我……”春杏语塞。来时紫藤明明说自己在小姐面前已经替她撒了谎,小姐为何还如此问?难不成是紫藤那妮子骗了她? 春杏年纪小,藏不住事,心里这样想了,眼睛就狠狠地瞪了紫藤一眼。郦书雁闲闲地拨了拨指甲:“你不用看紫藤,紫藤可是一片好心替你圆谎呢。她只说你在外头收拾东西,却没说你出去玩,放下主子不管。” “这……”春杏硬着头皮道,“奴婢确实是在收拾东西,是小姐误会奴婢了……” 郦书雁道:“哦,还是我冤枉你了?” 春杏未曾听出郦书雁话里的嘲讽之意,舒了一口气,轻轻福身道:“为主子分忧是该当的,不分差事贵贱。奴婢不敢矜夸自身。” “真是个好丫头。那你不妨看看,你裙角那根线是什么?” 想不到春杏的面皮竟然如此之厚!郦书雁不禁失笑。 春杏低下头,看见裙角上附着一根玩翻花鼓用的线绳,脸色一变:“小姐,我没有……” 郦书雁病后气虚,不耐烦与春杏多做口舌之争,开口打断了春杏的话:“你没有什么?春杏,你听着。你既然在我房里,就要尽心伺候。”她扫了一眼房里站着的两个丫鬟,“做奴婢,最重要的是忠心二字。紫藤,我也要说你。你替春杏遮掩,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小姐?” 紫藤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小姐千万不要生气。” “你起来。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郦书雁笑了笑,“也就算了。” 郦书雁在徐府后院多年,知道对下人要宽严相济。紫藤果然含着感激之色答道:“是。奴婢记下了。” “至于你,”郦书雁冷冰冰地瞟了春杏一眼,“玩忽职守,按规矩,要打二十板子。” 春杏一哆嗦,跪下叩头:“小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小姐饶命!” 二十个板子下来,她只怕要落下残疾!大小姐一向温文和善,今天怎么如此严苛?春杏吓得冷汗直流,心里暗暗嘀咕,难道这一次被推下水,她生了这么大的气,连性子都改了? 郦书雁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春杏求饶的丑态。她看够了,才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这顿打,我先记在心里。今晚,你在自己房里捡两碗佛豆。” “……是。”春杏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 捡佛豆是后宅里寻常的责罚。在地上洒下豆子,每念一句佛,才能捡起一颗豆子,佛豆也是因而得名。捡佛豆枯燥无味,而且琐碎得要命。两碗佛豆足够让她捡上一天,一天下来,她也要腰酸背痛一阵子。 但即使是这样,也比板子好上不知多少倍。 “我要去见祖母。紫藤,你替我梳头。春杏,你去替我拿衣裳来。”郦书雁吩咐道。 春杏刚被责罚过,不敢不把郦书雁的吩咐放在眼里。她急忙停下胡思乱想,去郦书雁的衣柜中取衣裙。 紫藤手巧,转眼就为郦书雁绾好了京中少女时兴的发式。春杏不甘落后于紫藤,也快手快脚地捧了一套衣裙到郦书雁面前。 春杏选的衣裙是一条淡青底色的唐草纹绣裙,一件水色的交领上袄。郦书雁看了一眼,微笑道:“很合适。春杏,你这丫头还是有些用处的。” 春杏这样一心要做姨娘的丫头,留着当然很有用。她在谁手里,就是谁的一杆枪。如果能被她用上,八成能对付艾姨娘和郦碧萱一阵子。 郦书雁走出自己的院落,顿时被裹着雪花的冷风吹得一阵头疼。她从春杏手里拿过了手炉:“走吧。” 郦书雁住的院子名叫夜雪春云,里头遍植丹桂,夜雪春云本来也是由此得名。桂树上这时都盖了一层薄雪,远远看上去,就像许多梅树上纷纷结了疏疏落落的花苞。“夜雪春云”这四个字,反而比八月桂花开时,还要适合这个院子。 夜雪春云与清辉苑之间,隔着的是郦书雁出事的小湖。郦府在前朝已经建成,是一位儒商敬献丞相的礼物。儒商既然被称为儒商,当然清楚文人的喜好。为了赏景便利,他照着江南园林的样子,在小湖上修葺了一条九曲游廊。 正值寒冬,湖面结了薄冰,郦书雁走在长廊上,感觉寒气从脚下涌起,透过了她的靴底。她穿着絮了棉的靴子尚且如此,后头穿着软缎绣鞋的春杏更是冷得悄悄跺脚,恨不得催促郦书雁走得再快些。 第4章 祖孙重聚 到了清辉苑,郦书雁先叫守着院门的婆子通传,随即跟着迎出来的大丫头进了正房。那大丫头生了一张清水芙蓉一般的脸儿,穿的戴的也都是家常样式,半新不旧,看着并不显眼,却显得她很温婉和顺。 郦书雁前生离开郦府多年,早忘了这大丫头叫什么名字。春杏见她看着那丫头,又有些迟疑,眼珠一转,快走两步附在郦书雁耳边,压低了嗓子说道:“这是老夫人身边的春柔姐姐。” 郦书雁看了她一眼,并不说什么。 春杏本以为自己讨了个巧,却没见郦书雁和往常一样喜形于色,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她有些惴惴不安,缩着头跟在郦书雁身后,进了清辉苑的正屋。 郦书雁之父,江夏侯郦国誉很爱虚名,常常自夸是“纯孝君子”。他为母亲准备的清辉苑,理所当然是郦府最奢华的。除了修得用心之外,清辉苑正屋里还埋了地龙,每到冬天,一定烧得热热的。如此一来,即使哪年买不着宫里用的好炭,也不用和其他使用火炉的地方一样烟熏火燎。 郦书雁一进正屋,脚底先传来一阵暖意。春柔说道:“大小姐,老夫人在里间等着您呢。” “好。”郦书雁颔首,随着春柔一起进了里间。 苏太君听说郦书雁刚刚清醒就强撑了病体来看自己,一时大为光火。她本已想好了责骂的言辞,想教训她要爱惜身体,在看见孙女苍白的面容时,心却忽然一软,那些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把手里数着的念珠挂在衣襟上,无奈地点了点郦书雁的额头:“你这不听话的丫头,来我这里做什么?” 郦书雁听了祖母这句话,眼圈一红。苏太君是郦家事实上的主母,心里除了郦氏一族的荣耀,就是她这长孙女了。她嫁到徐家之后,一直跟着徐绎之东奔西走,祖母去世时,徐绎之刚好去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做知州。苏太君死前没能见到最喜欢的长孙女一面,在弥留之际,还一直念着郦书雁的名字。 每次想到这些,郦书雁心里都是说不出的难过。现在她见到祖母好端端地坐在八仙桌前,心里明明高兴,仍然鼻子一酸,忍不住哭了出来。 苏太君看见郦书雁哭,还当是她受不了自己的责怪,连忙抽出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安慰道:“好了,好了,祖母不说你。你下回可千万别再这样了。” 郦书雁止住眼泪,有些不好意思:“祖母误会了……孙女是见到祖母,太高兴了。” 苏太君失笑:“你这孩子,今天怎么油嘴滑舌的!” 郦书雁陪着苏太君说了会话。她有意让苏太君安心,讲了几个在外地听来的笑话,逗得苏太君几乎笑出眼泪。说了一会,春柔不声不响地推门进来了,垂着头站在一边。 春柔能在苏太君房里站住脚,一定是个知道看主人脸色的,为什么会在她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进来打扰?郦书雁有些惊讶,闭口不言,和苏太君一起看着春柔。 打扰主子说话,春柔心里也是一万个不情愿。她福了福身:“老夫人,是艾姨娘带着二小姐来给您请安了。人正在耳房里呢。” 来了! 郦书雁心里一凛。她即将见到仇人,虽然她两世为人,心仍是几乎跳出了喉咙。她强装平静,看向了坐在一边的苏太君。苏太君听说艾姨娘与郦碧萱来,笑容一敛。郦书雁沉默片刻,犹豫着开了口:“祖母,我看……见见她们也罢。” “不见也罢。”苏太君态度颇为坚决。她转过头,对春柔说道:“你去叫艾姨娘和二丫头回去。老婆子现在累得很,不想见她们。” 前世的郦书雁心里有气,眼看着苏太君狠狠地罚了艾姨娘与郦碧萱,毫不劝阻。艾姨娘教出了郦碧萱那种不懂事的女儿,本来已经在郦国誉那里失了宠。可不知怎么回事,郦国誉听说她手抄了一千本《金刚经》为老夫人积福,又对老夫人的惩罚逆来顺受、没有丝毫忤逆之后,居然又对她大为改观。一来二去,艾姨娘渐渐复了宠,也拿回了内院的权力。 今生一定不能这样! 郦书雁低下头,掩盖了眼中的戾气。 “艾氏把自己的女儿养成了什么德性?”苏太君的调门提高了些,含怒看向春柔,“让她们回去!这件事没有余地!” 郦书雁盘算着事态的变化,暗暗皱眉。苏太君回过头,对郦书雁说:“你继续讲笑话吧。咱们高高兴兴的,别去想那些烦心事。” 郦书雁摇了摇头:“祖母,孙女醒来之后想得清楚,我是嫡,她们是庶。嫡庶之间本来就有天壤之别,我身份贵重,何必和这些人计较?” “这就不对了。”苏太君抚摸一下郦书雁的头发,“丫头,往后你可是要当一家主母的。家大业大,你不要太心慈手软。二丫头这一回是逃不过了,无论如何也要抄一千遍经书才是。” 抄经,郦书雁暗自冷笑。仅仅让郦碧萱抄经,就能把这件事揭过去? 她绝不容许! 春柔匆匆回来,步子显然比刚才快了不少。她在苏太君面前站定,低声道:“老太太,艾姨娘她……”她说到一半,便停下了。一张精致的巴掌小脸上满是忧虑。 苏太君最不爱看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怒斥春柔:“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完,非要这样小家子气、扭扭捏捏的,成什么样子!” 春柔连忙说道:“是奴婢不对,老太太别为了奴婢生气。——艾姨娘在外头跪着呢,说老太太若是不见她,她就带着二小姐跪在外面,不起来了。” “那就别起来,有什么大不了?”苏太君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春柔福身,说了一声“是”,又走了出去,向艾姨娘回话。 郦书雁看旁边只有春杏和紫藤伺候,向她们道:“你们都下去吧。”待她们出了门,郦书雁对苏太君道:“其实,孙女先前想的还不止是那些。” 第5章 请出家法 苏太君数了几颗手上的佛珠,压住了火气,说:“你说说看。” 郦书雁答道:“是。——先前,孙女因为这件事,也极为厌恶艾姨娘和碧萱妹妹,总是觉得她们要害我。但是仔细想想,倒也未必。” “这倒是不假……”苏太君颔首,“碧萱究竟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不会真有什么坏心眼。可她总归是缺乏管教了,长此以往,怕往后也找不到好婆家。” 如果她真是没什么坏心眼的人,怎么会用那么恶毒的手段抢了她的夫婿?郦碧萱哪里是没什么坏心眼,明明是长了颗七窍都流着毒汁的心! 郦书雁对这个结论很是不敢苟同,脸上不动声色,继续说道:“父亲在腊月这种家家团圆的时候离了京师,必然是公务缠身。‘家和万事兴’,这种时候,我们在后宅,也就让他少些忧虑罢。” 苏太君稍稍想想便同意了:“不错,家和万事兴。——可是这样一来,不就委屈了你吗?” “祖母说哪的话。”郦书雁见说动了祖母,松了口气,抿嘴一笑,“自家人,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苏太君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手以示宽慰,叫春柔进来。春柔听见了,进了里间,叫道:“老太太。” 苏太君道:“你叫艾氏母女去外面吧。给碧萱一个手炉暖暖,艾氏就不必了。” 可见祖母对碧萱并未完全绝望。郦书雁抿了抿嘴唇,没关系。她还有的是时间,足够陪艾姨娘和郦碧萱消遣。 郦书雁起身,扶着苏太君的手臂去外间,并不在意苏太君对郦碧萱的关怀。这个结果已经比她先前想的好很多了,而郦碧萱的好日子,可以安排在后头。 她永远都忘不了死亡的屈辱。这份债,只能用血来洗清! 苏太君在上首坐定。郦书雁本来想站在祖母的一边,却被苏太君以大病初愈为由,赶去左手边第一把椅子上坐着。等她们坐好,春杏和紫藤两个丫头也分别站在了郦书雁左右。春柔终于领着艾姨娘与郦碧萱进来。 艾姨娘今年已经二十六七岁,因为她肯费心在保养上,一张脸仍然妖娆妩媚、丰艳多姿,稳稳地艳压府里的一众女眷,也难怪郦国誉宠爱有加。 她穿着一色半新不旧的秋香色袄子,从雪地里牵着郦碧萱进来,也不敢和往常一样福身行礼,直接就跪在了苏太君面前。只是她在雪中跪得太久,膝盖不灵便,“咚”地一声撞在了地上。苏太君看了,皱了皱眉。郦碧萱虽然不太情愿,但也跪在了生母身后。 苏太君沉着脸看了艾姨娘一眼,冷声说道:“艾绿云,你这么大的人居然连跪礼也不会行,哪里还像我们侯府里有头有脸的姨娘?我看,干脆请个教习嬷嬷来教教你规矩算了!你生子不教,我就来教她,让她去抄一千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来,给郦家积福。” 艾姨娘看着苏太君绣了五福捧寿的宁绸鞋面,低眉顺眼道:“谨遵老太太教诲,奴婢一定虔心改过。” 郦碧萱听见自己要抄经,一脸惊讶,正待开口,袖子却被艾姨娘扯了扯。郦碧萱意会,忿然闭上了嘴。 苏太君冷笑一声,又道:“你自己是个奴婢胚子,做了恶事,大不了找个人牙子卖了你。可你也要多替你生的女儿想想!”她越说越气,“好端端的千金小姐,被你活活教成了市井泼妇!你怎么改?当年买你来有什么用?只会爬主子的床!” 她将话说得又重又刻薄,丝毫不留情面。艾姨娘噙着泪水深深叩头,郦碧萱听见母亲被这样评论,忍不住气,满脸不服:“祖母,你凭什么只说我的错?我推郦书雁下水,是因为她侮辱我娘!” 艾姨娘几乎要哭出来,指甲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生怕郦碧萱惹恼了苏太君,让女儿日子难过:“我的小祖宗,求你闭嘴吧!我倒是不要紧,可惹恼了老夫人,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苏太君一惊,不理艾姨娘:“大丫头侮辱谁?” 郦碧萱犹豫片刻,仍然理直气壮道:“是!她说我娘只是个妾,根本不配去前面主持宴会!” 苏太君顿时大怒,一拍桌子,指着郦碧萱:“大丫头哪里说错了!还有,那是你姨娘,不是你娘!你娘是前头去了的长孙夫人!来人,把艾氏押去宗祠,让她去为老爷夫人祈福,收收性子!” 郦碧萱看见苏太君发怒,不禁怕了。艾姨娘惊慌失措,一把捂住了郦碧萱的嘴,连连磕头:“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教好二小姐,要罚就罚奴婢一人……” 郦书雁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她轻声说道:“祖母,请您听我一言。” 苏太君硬生生压住了怒火,对郦书雁说道:“你说。” 郦书雁柔声说道:“祖母不必如此生气。我看妹妹本性善良,祖母不必烦恼,兴许过两年,妹妹跟在姨娘身边,自己就想明白了。再说,父亲办差回来,见不到艾姨娘,又多了一番波折。” 这话说得极为毒辣。一来,郦书雁说郦碧萱本性极好,那么一定是旁人从中挑唆,才让她狠心推嫡姐下水。二来,她特地点出了一句“跟在姨娘身边”,是要在苏太君心中埋下一根刺。三来,她抬出郦国誉,正是为了激怒苏太君。 苏太君听了,果然更加恼火,索性指着艾姨娘道:“直接把这贱奴拖下去打,好好打!国誉是我亲生的孩儿,难道还能不听我的话不成?” 艾姨娘直接瘫软在地,冷汗涔涔流下。 这次郦国誉不在,谁都救不了她了! 郦碧萱放声大哭,抽噎着要去找父亲。苏太君听了心烦,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丫头,把郦碧萱捂住嘴拖了出去。 苏太君叫春柔拿来珠羔大氅披在身上,领着郦书雁到门口。眼看着丫鬟婆子们架好了春凳,又拿了板子过来。 春柔有些犹豫:”老夫人,您看……“ “打!”苏太君厉声道。 第6章 世子侧妃 郦府家法的板子由紫荆木做成,沉实压手,打人也是很疼的。苏太君见丫鬟们推推搡搡地押着郦碧萱和艾姨娘来,想起另一个惯例,吩咐道:“把她们的嘴堵上。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半个主子,挨打的时候叫了出来,也是丢了体面。” 春柔招来小丫鬟,贴耳说了几句话。小丫鬟退了出去,又拿回了两团布,分别塞在郦碧萱和艾姨娘嘴里,堵住了她们的哭喊声。 这是报应! 郦书雁勾起了唇角。前世她们欠她的,今生一一都要偿还! 板子落在郦碧萱和艾姨娘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郦碧萱痛得涕泪横流,衣衫下的皮肤已经渗出了血迹。她身边的艾姨娘也好不到哪里去,加上老夫人对艾姨娘的命令是“好好打”,掌刑的婆子们丝毫不敢懈怠。 打了几板之后,一个小丫头进来,将春柔叫了过去,又对春柔说了些什么。春柔低着头回来,期期艾艾地对苏太君说道:“老……老祖宗,秦王妃递了帖子过来,说明日要来咱们府里,说一说二小姐的事……” 苏太君脸色一变:“这事居然在这个时候成了!”她想起郦碧萱和艾姨娘还在春凳上受刑,咬了咬牙,“成了又有什么用?这样的孙女,只是颗废棋!继续打!” 郦书雁问道:“祖母,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急事么?” 提起这事,苏太君的脸色又阴沉了不少。她拍了拍郦书雁的手,说道:“咱们进去说。” 郦书雁知道外间人多口杂,苏太君这是只留心腹说话的意思。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随着苏太君进了里间。 “碧萱这妮子是我们郦家容貌最好的。虽然出身差些,倒也没什么。生在我们府里,本身就是资本。” 二人落座,苏太君开门见山地说起了这件事,“今年正是皇室选妃的年份。碧萱和你年龄都合适,我本来想让碧萱去做秦王世子的侧妃,可谁知道她不争气……“ 说到不争气三个字,苏太君的脸色更差了,显然气得不轻。 郦书雁惊讶道:“世子侧妃……怕也不容易做吧。” 她对秦王世子这人有印象,也知道世子侧妃这件事不能办成。其实,苏太君是押对了宝的。当今天子驾崩后,继承了皇位的正是秦王,秦王世子也变成了太子。可紧接着就是三年的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嫁娶。 何况,秦王世子慕容清又是出了名的惊才绝艳。这样的人,应该是看不上小家子气的郦碧萱的。 郦碧萱前世也嚷嚷着要做世子妃,最后这件事无疾而终,反而把她拖成了老姑娘,导致她不得不随便选了个人定亲。最后,那随便选的人也死于非命,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勾上了自己的姐夫。 “倒也不会,我们毕竟是公侯之家。嫁个庶女过去做侧妃,也不算委屈世子爷。”苏太君叹了口气,“再说,一切可以等秦王妃来了定夺。可碧萱这丫头……” 苏太君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郦书雁想了想,说道:“我怕碧萱这性子去了王府到处树敌,到时结亲不成,反而结了不少仇家。” “正是如此。”苏太君叹道,“出了这种事,我就有心让你去做这个世子侧妃。可世子侧妃身份太低了,不配我们江夏侯府的嫡长女。正妃的人选已经有了,是谢丞相的孙女,谢青砚。我家门第虽高,却不足以与谢丞相匹敌,因此,只好委屈你做侧妃了。” 身份低吗?侧妃的身份再低,也低不过前世的秀才娘子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郦书雁道,“退一步看,就是不和王府结这门亲,父亲仍然是铁板钉钉的户部尚书。祖母且放开些吧。” “你哪里懂……唉!” 苏太君拍了拍手,“不说这个。春柔,你去准备些外伤药给二小姐,再叫人把她和艾姨娘抬回自己的院子。好丫头,我给你轿子,你快回去吧。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见秦王妃。” 郦书雁站起身,福身道:“是。” 来时只有主仆三个,回去却是前呼后拥。郦书雁坐在四人抬的轿子里,双眼微合,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计划。 轿子忽然一颠,郦书雁在轿子里也被带得一晃,头上的发钗滑落下来。她长眉一皱,问:“怎么回事?” 紫藤远远回答:“有些东西挡在路中间,轿夫走路不当心,撞到了,眼下正在挪。惊扰小姐。” 郦书雁“哦”了一声,也不多问。不料一阵冷风吹来,她的轿帘被人猛地掀开,那掀开帘子的人又立刻钻进了轿子。郦书雁吃惊,想要呼救,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被人用刀抵住了! “阁下是谁?”郦书雁临危不乱,压低声音叱道,“竟敢在江夏侯府中胁迫女眷,真是好大的胆!” 轿子里空间逼仄,来人吐出的气息喷在郦书雁脸上,带着些血腥味与馥郁的奇特香气。“在下本来无意惊扰小姐……还请恕罪。小姐只要不喊,在下就将这刀子拿开。” 郦书雁想了想,点头答应。 那人看她并不喊叫,就依言将刀拿开了。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又是一股暗红的血涌了出来。光线昏暗,郦书雁看不清,却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讶异道:“你出了好多血。” “不全是我的,”那人苦笑,“弄脏小姐的衣裳了……” 郦书雁失笑,紧绷的精神也放松了少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我的衣裳。” 外头紫藤回到了轿子边上。她闻到空气中隐约的血腥,问道:“怎么有一股子血腥气?小姐,你怎么了?” 郦书雁看了那人一眼,轻轻一笑:“没什么。我觉得小腹有些痛,约莫是桃花癸水。” 桃花癸水是月经的代称。静静伏在郦书雁轿子里的男人听她这样说,脸上一红。紫藤不疑有他,低声笑道:“回去之后,这条裙子又要洗了。小姐穿那条朱红底子的西番莲缠枝裙子才叫好看,明天穿么?” 第7章 神秘外客 郦书雁摇头道:“明天要见贵人母子,我不好夺了贵人的风头。我穿那条水色的六幅湘裙吧。” 她不想穿得惹眼,让任何人欣赏。“几乎成为秦王世子妃”之类的事,最容易成为命妇贵女私下的谈资,对她的名声也不好。反正国丧将至,她一定嫁不出去,又何必多费心。 紫藤听郦书雁这样说,有些失望。郦书雁笑了起来:“你既然喜欢这条红裙子,那就赏你吧。” 紫藤却不答应:“奴婢不要,那裙子小姐穿才好看。我穿得那么富贵,就太不伦不类了。奴婢穿了小姐的衣服,底子还是个婢女。” 郦书雁失笑。这时,去抬轿子的几个小厮回来了,紫藤也就不再与郦书雁说笑,而是继续跟在了郦书雁小轿的旁边。 “这婢女挺识趣。”刚才一直安静的男人带着笑意开口,“你明天要见什么贵人?” 郦书雁有些没好气:“与阁下何干?阁下在我房里裹一裹伤就走吧。被人撞见,坏了我的清誉。” 男人起了逗一逗郦书雁的心思。他低笑道:“在我这外人面前都能说出桃花癸水,怎么现在又来说清誉了?“ “那不一样。”郦书雁冷声说道,“清誉从来都是给外人听、让外人谈论的,也不是非得真有不可。” “有意思,有意思。”男人又笑了起来,“郦国誉那个老顽固,怎么……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的闺女?” 郦书雁一凛。 这人说到她的父亲,语气毫无尊敬,他的身份一定很不寻常。现在他似乎对她产生了兴趣,也不知是好是坏? 可惜,她两世为人,完全不想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郦书雁不说话,那人却对她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你是郦府的小姐么?是几小姐?” “请阁下放尊重些。”郦书雁忍无可忍,“若是阁下再这样,我就要喊人了。” “是我唐突了。”听了郦书雁的话,那人却不生气,“小姐可以叫我子泓。” 郦书雁低声道:“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自称子泓的男人轻轻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温和,说话的内容却让郦书雁咬牙切齿:“你迟早要知道的。与其从别人嘴里知道,还不如从我这里知道。” “无礼!”郦书雁的语气恶狠狠的,这句责备却因为压低了声音而显得无力,甚至有些娇柔的意思。 子泓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如同黑曜石一般:“早就听说碧萱小姐是个有趣的人。这位小姐……就是郦府的二小姐吧?” 既然是他未过门的侧室,那么,逗一逗也是无妨的。 郦书雁轻轻地哼了一声。她转念一想,似乎让郦碧萱背了这个名头也不错,于是干脆地承认了:“没错,我是郦碧萱。” 此时,他们一行已经回到了夜雪春云门口。暖轿落下,几个抬轿的小厮被春杏安排进了门房里喝酒暖身。紫藤扶郦书雁下轿。 郦书雁虽然生轿子里人的气,却也没想把他自己留下,毁了她的名声。她对春杏挥了挥手,叫她过来:“你让这几位明天早上再来吧。还是用这顶轿子把我接到前头去,轿子就留在这里。” 春杏依言,去向几个小厮交代了这件事。郦书雁又对紫藤道:“你去找一条新裙子,我好穿。” 打发走了紫藤,郦书雁瞟了一眼轿子:“你下来吧。” 那男人下了轿子,身影一闪,抢在郦书雁前头,进了她的房门。郦书雁摇了摇头,有些后悔自己救下了这个人。 算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那把架在颈子上的钢刀,总不是假的。就算救下了他,也是形势比人强。 郦书雁安慰自己两句,举步进了房门。 眼下已经过了二更,小丫头们早都歇息去了。郦书雁进了房门,在烛火下看见那人胸前一道狰狞的伤口,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这里可没有金疮药。” 那人失血不少,精神却很好。他笑了笑,对伤口全不在意:“我有。请小姐拿些干净的布条给我。” “布条?”郦书雁皱眉,“我哪里有……哦,有的。” 她进了里间,不一会拿了一条银红色的长裙出来,连着一把剪子一起,递给了那人:“你自己动手。——这件事过后,我也不希图你报恩,只希望你忘掉今日之事。” “……这……”那人捧着一条裙子和一把剪子,哭笑不得,“小姐这话说得好轻巧。” 郦书雁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那人见她不说话,也安静下来,低头剪着那条裙子。郦书雁拿起一件做到一半的绣件,将针尖抵在布面上,皱着眉头想郦家与秦王府的婚事。春杏和紫藤来回话,也都被她随意打发了。 子泓剪好了裙子,洒些金疮药,将布条缠在了自己的伤处。他处理好了伤口,抬头看着郦书雁在灯光下凝脂一般的侧脸,心中一动。 “我复姓慕容。” 鬼使神差地,慕容子泓说出了这句话。 郦书雁看向他。大越国姓慕容,自称燕国慕容氏后裔。加上他对她的父亲毫无尊崇,不难猜出,她眼前的这位慕容子泓一定是皇亲。 只是,她并不知道有一位名讳子泓的王爷。兴许这位慕容子泓只是普普通通的藩王宗室罢了。想到这里,郦书雁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轻轻笑道:“今夜发生的事,我什么都记不得了。阁下的话也是少说为妙。今晚过后,我们就是路人。” 听见她的话,慕容子泓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火气。他用袖子擦拭一下脸上的血污,对郦书雁冷笑道:“小姐自己下了决定,可曾问过在下?我不想和小姐做路人。” 这句话过于轻浮孟浪,不应该说给任何闺阁千金听。郦书雁觉得他对自己实在太不尊重,甩下绣件,转身就进了内室。慕容子泓没来由地说了这句话,心里正在后悔,见郦书雁发怒,他更是后悔了不少,有意叫郦书雁回来,却又拉不下脸。 他烦恼了一阵,一边想去给郦书雁赔不是,另一边又觉得不应在郦府耽搁太久。他正在犹豫,忽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了紫藤和春杏两个丫鬟喁喁的说话声。 慕容子泓一惊,不再犹豫,连忙翻出了郦书雁的闺房。 第8章 秦王世子 次日天气很好,碧空如洗,可惜天气太冷。 郦书雁体虚畏寒,早起之后很不愿意出门,又不得不去,只能让春杏拿厚衣服来,免得冷风一吹,再次着凉。 春杏拿了好几套鲜艳的衣裙给郦书雁,可郦书雁心里早有主意,只叫春杏拿那件水色的裙子来,用藕荷色绣玉兰的琵琶襟袄子配它。 竟然连衣服也不要她来选了!春杏在衣箱前抿了抿朱红的嘴唇,眼神尖锐。下人里逢高踩低是常事,若是她在主子面前失了宠,很快就会连个寻常的一等丫鬟都不如! “那就由不得我不答应艾姨娘所托之事了。小姐,你可不要怪我,是你逼我的……”春杏低声道。 春杏拿了郦书雁指定的衣衫过去,另一边,紫藤已经给郦书雁梳好了头发,正拿着一套缕金镶珍珠的头面往发髻上插戴。一时妆扮齐整,郦书雁揽镜自照,十分满意,对紫藤笑道:“手艺不错。” 春杏听了郦书雁对紫藤的夸奖,眼神一暗。紫藤笑嘻嘻地对郦书雁道:“大小姐怎么不穿艳些呀?冬天里穿大红色,站在雪地里,就像一株梅花一样。不好看吗?” 郦书雁点了点紫藤的鼻子:“多嘴!今日要见的贵人身份比我高了不少。若是穿得太艳,岂不是抢了人家的风头?我只是个陪衬罢了。” 紫藤一向信服郦书雁,听了郦书雁的解释,就不再多问,打开了一边的铅粉,要为郦书雁傅粉。 郦书雁却摇头道:“不用粉了。你拿胭脂来。” 紫藤拿了胭脂过来。郦书雁用指甲勾了一点胭脂、一点铅粉,兑在一起搅拌均匀,薄薄地涂在了唇上、腮边。胭脂兑上铅粉后,颜色淡雅不少,衬得郦书雁脸色极好,从皮肤里透出了光润的粉色。紫藤惊奇道:“小姐这是哪里来的法子?真漂亮!” 郦书雁笑而不答。她们正在说话,春柔进了房间,对郦书雁福身道:“贵客已经到了,老夫人请小姐去前面。” 郦书雁点头道:“知道了。” 主仆几个到了会客用的留春堂,郦书雁下了轿,进了正厅,对着主位上的苏太君甜甜一笑,叫道:“祖母。” 苏太君见了郦书雁,笑道:“大丫头来了。”又指着端坐在圈椅上的两个客人说道,“你该先见过秦王妃和秦王世子才是。” 秦王妃是个容貌娇艳的妇人。她的长发绾成了高高的飞天髻,身着朱红的如意暗纹长裙、牙白的暗纹褙子,雍容之外,别有一种娇美。见到郦书雁的瞬间,她脸色微变。听见苏太君这样说,她又站起身来,牵过了郦书雁的手,不让她行礼:“这是贵府上的大小姐么?真是个漂亮丫头。“她笑着从发髻上摘了一只多宝珠花,插在郦书雁的发鬓上,“来得匆促,没准备什么见面礼。丫头,你可别嫌弃。” 郦书雁浅笑,低头道:“岂敢。书雁见过王妃,见过世子。” “好,好。”秦王妃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我一直盼着生个姐儿,可只有这么个世子惹我生气。往后,你不妨多来王府走动走动。” 这是对她很满意了,郦书雁心下一沉。 苏太君看在眼里,但笑不语。之前一直沉默的世子忽然开口道:“老夫人、母亲,我听说郦尚书府上有一株绿萼梅花,已经开花了。不知我是否有幸,请这位小姐带我去看看。” ……这声音…… 郦书雁大惊,回过头看着秦王世子。秦王世子容貌极为俊美,只是有些苍白。他一双眼睛如同朗星一般,头发用金冠束了起来,穿着白地织金的袍子。郦书雁看见他,又吃了一惊。 这声音是昨天那个轻薄浪子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郦书雁僵在原地,秦王世子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苏太君早就盼着有个机会让两个人相处,见秦王世子主动问起,当然是一万个愿意,当即点了三个丫鬟的名字:“好。春杏、紫藤、春柔,你们三个陪着大小姐去。” 郦书雁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笑僵了,福身道:“是。” 秦王世子经过她的时候,低声笑道:“郦碧萱,嗯?” 郦书雁被他一叫,只觉得头皮一麻,在心里叫了一声倒霉。 真是流年不利! 郦府梅花开得最好的地方,离会客的留春堂并不远。出了留春堂不远,郦书雁远远地指了指梅花盛开的湖边,冷着脸道:“梅花就在那边。世子爷自己去看吧。”说罢,就想转身回厅里。 “别走。”郦书雁的手忽然被人从后边抓住了,“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还是你知道自己骗了我,不好意思了?” 此刻春柔她们都是远远跟着,郦书雁不方便叫她们来。她用力挣扎了两下,却比不过秦王世子的力气。 她蓦地想起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她光着身子和徐茂彦同时醒来,父亲的怒气,祖母的失望,艾姨娘母女隐藏在同情下的讥讽……郦书雁厉声道:“世子,你逾矩了!” 秦王世子低低笑了笑:“是,我逾矩了。我知道。可二小姐……这又是怎么回事?” 郦书雁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真名?你自己说了我是郦碧萱,那我就是郦碧萱。” 秦王世子没想到郦书雁抵赖得如此正大光明,顿时哑然。 郦书雁又道:“我没告诉你真名,你也没告诉我真名。我虽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也知道秦王世子不叫慕容子泓。我们两个扯平了。” 郦书雁说完,又想把手从秦王世子手里抽走。秦王世子却把郦书雁的手握得更紧了,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没骗你。我的字是子泓,名叫慕容清。” 这就更麻烦了,她倒宁愿他告诉她的是假名,起码有个发怒的借口。郦书雁后退了一步。 “呀,这不是大姐姐么?” 郦书雁正在苦恼,黄莺出谷般的女声却为她解开了这尴尬的局面。她松了一口气,与慕容清齐齐回过头看去,原来是郦碧萱来了。 郦碧萱穿了一身樱红色的云雁纹曳地长裙,步态姗姗,两颊晕红。这条裙子穿在别的少女身上稍显老气,但郦碧萱容貌娇媚,年龄又不大,反而穿得十分曼妙。 郦书雁眯起眼看着郦碧萱。郦碧萱走来的样子,像极了前世时她耀武扬威的时候。 第9章 雪地梅花 郦碧萱停在郦书雁面前,娇声道:“姐姐这是在与什么人说话呢?也叫妹妹长长见识。” 郦书雁冷哼一声,正要说话,慕容清却先开了口。 “我在和大小姐说话,你又是谁?” 郦碧萱见慕容清与她主动说话,不由大喜,柔声说道:“妾身是郦府的二小姐,闺名碧萱。” ——郦碧萱还是一样蠢。这也难怪,她才十三岁,还远远没有长成那个心机深沉的守寡女子。郦书雁寒星般的眼睛闪了闪,看向慕容清,却没有从慕容清的神态里找到一星半点的惊艳。 慕容清似笑非笑:“碧萱,嗯,碧萱。” 郦碧萱听慕容清念着她的名字,双颊飞上两朵红云:“是,妾身碧萱。” “姑娘家的闺名怎么能轻易给毫无干系的男子知道?”慕容清看了郦碧萱一眼,声音略有些低沉,如同玉石相击一般清朗,说出的话却无情之极,“二小姐也太不自重了。” 郦碧萱的笑意僵住了。 以秦王世子之尊,见过的美人一定不在少数。郦碧萱五官娇艳,举止却很稚气,身份也低,受冷遇是理所应当。郦书雁看了她一眼,不怀好意地温声说道:“二妹妹昨天被打的地方还疼么?伤都没好,怎么就出来了?你身边的奴婢真是该罚。” “你……” 郦碧萱气得跺脚。她昨天被打了六七板,臀部和大腿红肿流血,但在知道了今天秦王世子来府里之后,还是要强撑着身子来见世子一面。 从懂事开始,她一直盼望着嫁入高门。她是庶女,出嫁前地位不如嫡女,出嫁后却总能比嫡女地位高贵吧?而且,明明一开始要被祖母许给世子做侧妃的是她,凭什么现在被郦书雁抢了先? 她不服! 郦书雁冷笑一声:“当着秦王世子的面,你直呼我的姓名,是想让我的闺名也随便叫外人知道么?” 郦碧萱听见秦王世子四个字,想起艾姨娘临行前叮嘱她的话,按捺住了怒气,强笑道:“姐姐说的是哪里的话,碧萱只是急着给姐姐道歉罢了。” “二小姐道过歉了,现在该走了。” 慕容清用袖子遮掩了自己与郦书雁交握的手,看也不看郦碧萱一眼。 郦碧萱在家虽然不如郦书雁受宠,可仗着艾姨娘在后院的权力,体面也是与正经嫡出的小姐一般无二的。被慕容清这样对待,郦碧萱眼圈一红,哽咽道:“我……” “你什么?” 苍老的声音隐隐含着怒气,从郦书雁的背后传来。郦书雁诧异地回过头,看见老夫人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瞪着郦碧萱。 郦书雁趁机甩开了慕容清的手,对着苏太君微微福身,随即站了起来。郦碧萱本来就做贼心虚,被祖母一瞪,战战兢兢地向老夫人行了礼:“祖母……” “教女无方,世子爷见笑。” 苏太君叹了口气,疲惫地向郦碧萱挥了挥手,“你跟着我进来。” 郦碧萱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俊美如天人的慕容清,不甘愿地咬了咬朱唇:“祖母,我……” “你什么!”苏太君顿时大怒,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郦碧萱,“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佛堂,终生都给郦家祈福?!” 佛堂! 郦碧萱花容失色,想起郦家佛堂的清苦,急忙说道:“祖母误会萱儿了。萱儿刚才不过是在雪地里站久了,双腿麻木。惹了祖母生气,是萱儿的错。” 苏太君面色稍霁,在地上敲了敲龙头拐杖:“进来吧。” 郦碧萱唯唯诺诺地跟在苏太君身后。她的动作稍有迟缓,两条腿挪动得也微妙,可见确实是被打得不轻。 “哎呀,二小姐,你的裙子……” 紫藤看着郦碧萱的长裙,惊叫一声。郦碧萱的裙子在腰臀处被染得殷红一片,颜色显然比裙子的本色深了不少。 被紫藤这样一叫,在场众人都转过头去看着郦碧萱的长裙,又脸色各异地把头转回去。 原来郦碧萱刚才那一跺脚,扯开了自己的伤口。她忍着剧痛与郦书雁等人答对,倒是四平八稳、没什么错,可她伤口上出的血,早就洇透了长裙。 郦碧萱的脸色顿时雪白一片。她再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提起裙角,飞快地跑进了留春堂的大门。 郦书雁眼看了这一场闹剧,嘴角一勾,心里痛快了不少。 慕容清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对之前的窘迫场景只字不提,指了指湖畔几株萼绿花白的梅花,道:“有劳小姐带我去看一看那几株梅花。” 郦书雁答道:“我前些日子受了风寒,现在天又冷。不能尽地主之谊,还请世子殿下宽恕。” 她本来以为慕容清会知难而退,可慕容清却只点了点头:“如此,就在这里看一看吧。远观疏影暗香,也是雅事。” 郦书雁柳眉微微蹙起,静静地站在原地。慕容清也不再多说什么,也沉默了下来,看着几树绿萼梅花。 一时间,留春堂外一片寂静,只剩下远远传来的几声婉转鸟鸣声。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清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郦大小姐,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 “世子说笑。”郦书雁扯了扯嘴角,“我与世子今日第一次见面,哪里来的戒备一说?只是以礼相待罢了。” 慕容清看着郦书雁清丽的面容,缓缓说道:“母妃的意思是,让我与郦府的女儿结亲。——这件事,我不信郦小姐不知道。” ——是啊,结亲。可一年之后,当今皇帝就要龙驭宾天了。到时候国丧三年,她又和谁结亲去?横竖都是镜花水月,她又何苦要讨好慕容清? 郦书雁目光微垂,并不直接回答慕容清的话:“世子是君子,我对世子,自然也是以礼相待。” 慕容清失笑:“你何必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 郦书雁不答。慕容清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算了。路遥知马力,过些日子,你也就不会再用这种态度对我。” 第10章 被诬失贞 秦王妃母子离开后,郦书雁回到夜雪春云歇息。堪堪过了一炷香,春柔又来叫她去苏太君那里。 郦书雁心里清楚,苏太君叫她是为了上午郦碧萱的事。她站起身,语气轻松:“若是你不暖暖身子,就带我去吧。” 她这句话是问春柔急不急。春柔道:“老夫人是有急事叫小姐去呢。还是请小姐这就跟奴婢走吧。” 郦书雁让紫藤拿了两个汤婆子过来,她和春柔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她一边穿着斗篷,一边问春柔:“祖母今日早饭用了多少?情绪好不好?” 春柔手上捧着汤婆子,心里对郦书雁生出了些好感。听见郦书雁问话,她答道:“老夫人今天早上吃得不多,刚刚还罚了扫院子的小丫头二十小板。大小姐小心些。” “知道了。”郦书雁颔首,“我会小心的。” 一行人从夜雪春云到了苏太君的清辉苑。郦书雁道:“春柔,劳烦你先去通报祖母,说我来了。” “现在不是通报的时候。”春柔咬了咬嘴唇,欲语还休,“请小姐现在就走吧。” 事情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郦书雁沉思片刻,示意春柔推开清辉苑正堂的大门。 看见清辉苑里头的模样,郦书雁就是一愣。青砖地面上到处都是碎瓷片和水渍,简直像被强盗打劫过。 春柔轻轻叹息一声,屈膝道:“大小姐,请。” “是书雁来了?”苏老太君的声音有点中气不足,还有点气喘,“进来说话。” 郦书雁道:“是。”提起裙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苏太君起居的里间倒还完整,门口远远跪着艾姨娘和郦碧萱两个。郦书雁猜,是苏太君在外头发过了火,再回里间训斥艾氏母女。 看见郦书雁来了,苏太君阴云密布的脸稍稍转晴。她哼了一声,指着郦碧萱说道:“你多跟书雁学学。” 郦书雁故作惊讶,道:“给祖母请安。祖母,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提起这事,苏太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郦碧萱,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是谁教唆着你去勾引世子爷?世子爷也是你能肖想的?” 祖母这话分明是给郦碧萱脱罪,把罪责往艾姨娘一个人身上推呢!郦书雁暗暗想道。 “祖母。”郦书雁轻柔地唤了一声,“妹妹怕是没想那么多。” 郦碧萱一张娇美的小脸梨花带雨,她眼中闪过一抹憎恨,抬头顺着郦书雁的话说道:“祖母,碧萱错了。碧萱当时只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不想让姐姐进王府罢了。” 苏太君冷笑:“不想让你姐姐进王府,这也是一片赤诚?碧萱,你这一片赤诚,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我……我只是想成全姐姐。”郦碧萱讷讷道。 成全?什么成全? 郦书雁听不懂郦碧萱的意思,却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苏太君厉声道:“什么成全?你说清楚!” 郦书雁余光看见艾姨娘脸上滑过一丝得意,脑中警铃大作。 果然,郦碧萱抽泣着答道:“前些日子,我看见一个穿着天青色袍子的男人,从姐姐房里走了出去……姐姐已经心有所属,我只是想成全姐姐,没有别的意思!” 一个男人? 苏太君的手微微颤抖,问道:“碧萱,你可看清楚了?你这话有关你姐姐的名节!” 她当然想好了。正是因为事关郦书雁的名节,她才这么说。 “我句句不是虚言。祖母,我们不把姐姐嫁给秦王世子好不好?”郦碧萱恳求道。 苏太君看着郦书雁的眼神顿时变得诡异莫测。她放下手中的念珠,问道:“大丫头,那个人是谁?” “碧萱说我房里有男人,可我自己都不知道。”郦书雁瞥了跪在地上的郦碧萱一眼,“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又怎么告诉祖母?” 听了郦书雁的辩解,苏太君脸色好了些。她又对郦碧萱道:“你说你看见了男人,那男人是谁?长得什么样子?你一一说给我听。” 郦碧萱停止了哭泣,俯下身去,说道:“那男人身形很高,脸也俊得很,额头上束了一条金底龙凤抹额。碧萱很少见外男,不知道那男人是谁。” 苏太君听见她的形容,脸色一沉:“这不是长孙家的大公子么……大丫头,你表哥来了?” 郦书雁抿了抿唇。她的表哥长孙瑜是京师首屈一指的翩翩佳公子,为人光风霁月,在她生母死后,对她多有照顾,就像她的亲兄长。至于她的异母兄长郦绰,反而不如长孙瑜与她亲近。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长孙瑜确实来过。那是为了交接她母亲的嫁妆清单,防着艾姨娘偷她母亲的嫁妆。 “碧萱说的是实话。只不过,表哥在我房里只停了片刻,拿了我娘的嫁妆单子走罢了。而且紫藤一直在场。试问,哪一种私情会留下奴婢们?” “原来紫藤还在。”苏太君松了一口气,转而斥责郦碧萱,“碧萱,你真是太轻浮了。听风就是雨,这哪里还像个大家闺秀!” 苏太君这话虽然是斥责,语气却比刚才好了不少。郦书雁眼皮一跳,艾姨娘母女的计策一定不会到这里就结束。 “老夫人,奴婢当日与紫藤姐姐一直在一处。” 春杏从郦书雁身后走出,跪在地上,“那日长孙公子来了,大小姐要我与紫藤一起出去,又叫人烧热水,说要洗澡。小姐沐浴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总有一个时辰,长孙公子就一直在小姐那边。奴婢等人进去收拾的时候,看见水洒得到处都是,连一边的榻上都洒满了,浸透了床褥呢。” 郦书雁眼里冷光一闪。和前世一样,春杏果然选择背叛了她!只是,今生想从她手里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鸳鸯戏水,何等香艳。艾姨娘倒吸了一口冷气,指着春杏道:“你可不要胡说,坏了小姐的声誉,你当得起这个罪名么?” “奴婢所说,句句是实情。”春杏磕头道,“请老夫人明鉴。” “书雁,你真的如此做了?” 苏太君怒道。她的手指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衫,胸口一起一伏,像是立刻要昏厥过去。 郦书雁未婚失贞,丢人的只会是整个郦家。凡是嫁进天家的女子,婚前都有嬷嬷检查是否贞洁。如果她真的做了这样的事…… 第11章 背主奴婢 “信口雌黄!”郦书雁早知道春杏是艾姨娘的人,也不为她的背叛惊讶,“你说我把水洒得遍地都是,是么?” 春杏的手心莫名出了一丝汗水:“是,奴婢是这样说的。” 郦书雁冷笑一声:“哦,原来如此。” 紫藤再也站不住了。她上前两步,跪在春杏身边,对春杏怒目而视:“老夫人明鉴!春杏这丫头居心叵测,说的都是假话。奴婢当时与小姐一直在一起,长孙公子只把单子交给了小姐,又说了两句家常,就离开了。小姐与长孙公子之间干干净净的, 绝没有什么私情!” 苏太君脑中嗡嗡作响,只觉得面前这一群人吵得要命。她深吸一口气,道:“都给我闭嘴!”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苏太君深深看着郦书雁,道:“书雁,你先说吧。是与不是,我自有决断。” 郦书雁隐隐有些失望,原来祖母并不是全然相信她的。她站起身来:“是。”随即转头,对春杏笑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是个心大的。我的夜雪春云,也放不下你。” 春杏硬着头皮道:“小姐说哪里的话,奴婢只是不敢在老夫人面前撒谎。” 郦书雁似笑非笑,语气轻松:“哦,原来如此。你说表哥那天穿了龙凤抹额,是不是?” 春杏想了想,始终不能确定,强撑着回答:“……是。” 郦书雁脸色一变:“当真如此?表哥那天明明系了一条二龙抢珠的抹额!” 春杏急道:“也……也许是见的时间太短,奴婢记错了。”她想起来自己先前的说辞,眼前一亮,又为自己分辩,“大小姐把长孙公子留在自己屋里,奴婢只见了一面,所以记错了。” “是么?”郦书雁忍不住笑了,“其实,表哥那天根本没戴什么抹额。你记不清表哥的打扮,对屋子里什么样倒是记得挺清楚,尤其记得榻上是什么样。也是稀奇。” 艾姨娘抬起头,娓娓说道:“兴许是春杏对屋里的痕迹格外惊诧,所以也就记得格外清楚罢。大小姐,你做出这样的事来,还是快向老夫人请罪吧。老夫人那么疼你,一定会从宽处置。” 这就想让她认罪吗?她可不会顺了这些人的心! “姨娘三言两语就定了我的罪,真是好担当。”郦书雁嘲讽道,“只是我还没问完话。不知姨娘在急什么?” “我……”艾姨娘张口结舌。 郦书雁不理她,回头道:“继续说罢。我房里的引枕帐幔之类,是什么时候换的?” 春杏答不出来。紫藤回答:“回大小姐话,是在六天前换的。” 郦书雁道:“嗯,六天。表哥来访是五天前的事情了。春杏,若是这些东西被水浸湿了,你怎么不换掉呢?” 春杏想了想,说道:“奴婢负责保存小姐房里的衣衫,却不是负责小姐房中陈设的。” “不错。负责陈设的丫头比你手脚勤快多了。——春杏,你可知道我房里引枕、被褥的料子是什么?” 春杏答不上来。郦书雁微笑道:“是潞绸,在府里主子的吃穿用度里,最最普通的料子。可我房里的摆设,这几天又是什么颜色的?” 春杏“啊”了一声,惊慌起来。郦书雁继续说道:“你想起来了?是银白色的。那银白色染得非常浅,只要洒上了水,非留印子不可。” 苏太君在后宅斗了一辈子,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挥手道:“够了。大丫头,不必再说,我全懂了。来人,把这个贱婢拖下去,杖刑打死,再叫闲着的人都去观刑!”苏太君满布褶皱的双眼狠厉一眯,“叫她们知道,背主求荣是什么下场!” 春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要来拖她下去,春杏一急,高声惨叫道:“艾姨娘,姨娘救我!救我!” 苏太君凛冽的眼神往艾姨娘身上一瞟。艾姨娘暗骂春杏,却无可奈何,只好白眼一翻,昏了过去。郦碧萱气急败坏道:“贱婢就是贱婢,这时候还胡乱攀咬!” 郦书雁早已重新坐了下去。听见郦碧萱越描越黑的辩解,她站起身来,向苏太君行了一礼,笑道:“祖母,不要打杀她了。权当是为联姻之事积德。” “不行。”苏太君余怒未歇,“这种贱婢,不打死不足以教训!” 春杏含恨看了艾姨娘与郦碧萱一眼。她为她们母女卖命多年,到头来却得不到一句求情,为她求饶的,居然是她一直明里暗里陷害的大小姐。她怎么能不恨! 郦书雁微微一笑:“祖母说得对。可是,父亲年年都有几个月在外办差,咱们一家女眷,本来就怕人说闲话。昨夜里罚了二妹妹和艾姨娘,今日又打杀奴婢,秦王府若是知道,恐怕要认为咱们家宅不宁了。到时候……” 苏太君眼里,没什么比这门亲事更加重要。郦书雁这句话正好搔到了她的痒处,苏太君迟疑起来。 郦书雁又说道:“不如这样。祖母叫人来责打春杏一顿,以儆效尤,也就够了。动静太大,到底不好。还是把春杏放在我院子里,做个三等的扫地丫鬟吧。” 苏太君又琢磨一下,点了头:“也好。” 救回来了! 郦书雁嘴角一扬。这次,她可以肯定,春杏会死心塌地于她,比较。心里有恨的春杏,会成为她手里的利刃。至于指向谁,不必问,一定是她原来的主人。 几个婆子把春杏拖了下去。苏太君又对郦碧萱说道:“你轻浮武断,是被你娘带坏了。府里的贵妾也有几个,其中,郭姨娘是官宦人家的庶女,平时最是谨言慎行,妇德很好。你就去她身边,受她教诲吧。” 郦碧萱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哭闹起来:“不,不,祖母,碧萱只要娘亲。” 艾姨娘定力出众,这时还在地上装作昏睡。 “你娘是长孙氏!”苏太君怒喝道,“赶紧收拾了,好去郭姨娘的云容苑。别再在这里呆着,小心我发落了你姨娘!” 苏太君一发狠,郦碧萱就不敢再闹了,只好抽噎着退了出去。 第12章 姨娘郭氏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苏太君顿时露了疲态。 “碧萱这孩子,心地是好的……只是教养坏了。她对她姨娘也是一片纯孝。” 郦书雁并不回答。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被艾姨娘潜移默化了十几年,郦碧萱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大丫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是碧萱不争气。可我们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苏太君闭上眼,“你心里还有些姐妹之情,这是好事。可是,若碧萱一直这样,我看,这姐妹之情也要被消磨光了。” 郦书雁知道,现在她应该表示自己不怪郦碧萱。可她在苏太君面前实在说不出这种谎话,只好低下头不回答。 苏太君确实累了,明知孙女听不进去,也没再多说什么。她挥手示意春柔送孙女出门,静静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烛光晕红灿烂,照在苏太君沟壑纵横的脸上,显得她比平时还要暮气沉沉。郦书雁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苏太君一眼,心下恻然。 郦书雁回到自己的夜雪春云,守门婆子已经候在了门口。见紫藤来了,婆子悄悄把紫藤拽到了一边,说了些什么。 郦书雁进了门,等着紫藤进来。紫藤进来后,她一边脱了狐毛斗篷,一边问道:“怎么?” 紫藤扑哧一笑,道:“主子,郭姨娘等在外头呢。你说巧不巧。” 郦书雁皱起眉:“来得怎么这么快……”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明白过来。云容苑与夜雪春云之间,几乎只隔了一条小径。郭姨娘听说她被贵人看重、给她卖个好,没什么可稀奇的。不过,她这样做实在太急,未免难看。 事到临头,还管什么难看不难看?郦书雁敲了敲桌子,说道:“去请姨娘进来……我这里要送一份大礼给她。” 郭姨娘是个眉目安静的女人,刚刚二十来岁。她进门不过三五年,论容貌、论年龄都不差,可碍于性格拘束腼腆,就不太受郦国誉宠爱。 郦书雁请她在下首坐下,微笑道:“姨娘久等。郭姨娘今日怎么想起来看我?” “听说大小姐身体转好,我便来看看。我坐坐就走。”郭姨娘讷讷道。 郭姨娘显然是想巴结她,却又放不开手脚,难怪会不受宠。但郭氏受宠,总比艾氏受宠要好。 郦书雁向紫藤说道:“上一壶君山银针来。”又对郭姨娘笑了笑,“我这院子里,只有这一种是今年的秋茶。姨娘不要嫌弃。” 郭姨娘直道不敢。郦书雁也不多兜圈子,话锋一转,直直看着郭姨娘,道:“姨娘可知道么?现在,碧萱恐怕已经收拾了东西,往云容苑去了。” “什么?”郭姨娘一声惊呼,“大小姐,你……你这不是害我么?” 被她这样顶了一句,郦书雁也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郭姨娘。她的目光极为冷淡,郭姨娘的声音在她的眼光之下越来越小。郦书雁见郭姨娘不再说话,才慢慢说道:“‘士有百行,女唯四德’。祖母让碧萱妹妹归姨娘扶养,那是因为姨娘德行出众,出身清白。姨娘这个反应,对不起祖母的一番苦心。” 郭姨娘苦笑连连,摆手道:“大小姐,我是蠢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这样帮我,是给我面子,我也不是忘恩负义……可二小姐那脾气,我哪能吃得住?” “吃不住什么?”郦书雁反问道。 “二小姐那么刁钻的丫头,我是真吃不住。”郭姨娘道,“我比艾姨娘、苏姨娘她们年轻些,也不是不能怀上老爷的孩子。二小姐欺侮我事小,可若是欺负到我孩子的头上,那可怎么办?” 郦书雁禁不住笑起来:“你想得也太多了。——郭姨娘,既然你这样想,我也不妨再说一句。你进府也有三四年了,对不对?” 郭姨娘脸面一红:“是。” “可你还是没有孩子。”郦书雁喝了一口茶水,轻声道,“我为人子女,本不好说这些。你虽不得宠,父亲一个月里也总有一两日宿在你房里……你却一直没有子嗣。” “我……”郭姨娘难以反驳。 “现在,府里有名分的姨娘就是你、艾姨娘、苏姨娘三个。父亲的通房也不少,可没有一个怀了我们郦家的血脉。这话本不应该是我说,郭姨娘,”郦书雁凑近郭姨娘耳边,轻声道,“你也不想想,这是为什么?苏姨娘是祖母的外甥女,有祖母做靠山,她怀孕了。你为什么不怀孕?通房们为什么不怀孕?” 郭姨娘心里顿时雪亮。她腾地站起身来,在郦书雁的房里来回走动:“她经常给通房们喝药!说是补药,有助于受孕……她也给我喝了!我也喝了的!我喝了之后,癸水都顺了好多……不对,一定是活血的药……” 郦书雁不再说话。这时候,不再火上浇油才是正确的选择。郭姨娘自己就会想明白的。 何况,艾姨娘给通房喝药是事实。前世艾姨娘东窗事发,还是她帮着郦碧萱一起,才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郦书雁端起茶盏,透过袅袅的水汽看着郭姨娘困兽一样的身影。良久,郭姨娘在她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一把握住了郦书雁的手:“大小姐,求你帮帮我!” “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就是要帮你。”郦书雁抽出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郭姨娘的手背,“你别急。若是你不信我,可以自己回去,找个信得过的大夫检查那药。” 郭姨娘一双杏眼泫然欲泣:“我应该怎么办?老夫人一定不会信我,侯爷……侯爷又那么宠那个贱人!” 郦书雁道:“是,他们不会信。所以我叫你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这件事深深埋在心里,不要表现出来。” 郭姨娘点头:“我记下了。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郦书雁微微一笑,“你回自己的云容苑去,好好管教郦碧萱一番。” 第13章 姨娘庶女 “二小姐说得对,也不对。” 郭姨娘被一个侍女搀扶着,徐徐走了进来。她刚刚用心打扮过,穿了一件梅竹暗花的缎面鸡心领长褙子,系一条茜色妆花折枝凤仙裙,妆容清丽。走到郦碧萱面前,她停了下来,眼里闪着幽暗的火光,又道:“我是半个奴才不假,可二小姐好歹是我的晚辈,你的见礼,我还是当得起的。何况论身份,我本来比你姨娘高些呢。” 郭姨娘是正经人家出身的贵妾,而艾姨娘是秦淮河上的红歌伎出身,论身份,自然是郭姨娘高些。郦碧萱被郭姨娘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想起自己的身份、艾姨娘的管家之权,又将腰一挺:“可我娘才是有管家之权的那个!你怎么敢来管教我,当自己是谁?” 郭姨娘收起了和悦的神情,冷下脸对郦碧萱道:“那又怎么样?我是你姨娘,和你娘一样是你的长辈。现在,我是替老夫人教训你。你在我这边,还是乖巧些的好。让她安静下来!” 郦碧萱被几个粗使婆子按住了手脚,惊疑不定地看着郭姨娘。郭姨娘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逆来顺受的神色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厌恶?憎恨?还有什么? 郦碧萱剧烈地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唔唔,唔!” 郭姨娘示意一边的丫鬟把郦碧萱的嘴堵上,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面颊,柔声道:“打今儿个起,你和我的亲生女儿别无二致,我如何管教亲女儿,自然也会如何管教你。——你顶撞尊长在先,口出狂言在后,姨娘先罚你抄五十遍《女论语》。” 郦碧萱愤然瞪着郭姨娘,被堵了布团的口中唔唔有声。郭姨娘发作一回,心里只有痛快。看见郦碧萱的眼神,她又笑了起来,对站在一边不敢作声的春宜说道:“你去伺候你们小姐抄书。” 说罢,郭姨娘被侍女扶着,走出了花厅。她站在挑起的檐角下,远远看着阴沉的天空。 从第一次见到侯爷起,她就知道,他不是她的良人。她姿色平平,更没有什么风情,哪有办法和府里娇艳的女人们相比?侯爷对她从来不假辞色,给她的只有呵斥与命令。面对他的时候,她越来越怕,到了最后,连话也说不完整。 “……走吧,咱们好好过日子。”郭姨娘揉了揉疼痛的额角,轻声说道。 花厅里,郭姨娘既然走了,几个按住郦碧萱的婆子自然也不好再对主子动手。她们面面相觑一会,纷纷松开了手。 郦碧萱重获自由,先高高抬起了手臂,“啪”地一声,赏了春宜一记响亮的耳光。 春宜捂住脸颊,不敢说话。郦碧萱余怒未消,骂道:“你是死人吗!看见她这样欺负我,你都不会说一句什么!” “奴婢不敢……”春宜几乎要哭出声来。 郦碧萱恨恨地骂了一句废物,不再多与春宜废话,跺着脚往自己的卧室走去。春宜跟在后面,半晌才畏畏缩缩地问道:“小姐,咱们……还要抄《女论语》么?” 郦碧萱回过身,作势要再给春宜一巴掌。春宜站在原地不敢躲,脸皱成了一团。郦碧萱看见她的神情才算解了气,放下手,冷哼一声:“谁去给那女人抄什么书?你要是乐意去,你就自己去!” 第14章 郦侯回府 过了腊八,眼看新年就要到了。郦府上下都忙碌起来,人人披红挂绿,脸上满是喜气。下人之间形成了默契,都不去提抄着经书的二小姐,更不用说被幽禁在自己院子里的艾姨娘。 大年将近,郦家附近的庄子纷纷运了年例来。郦书雁这几天就正在整理年例的账目。好在她前世做惯了这些,倒也不觉得困难。 春柔掀了门帘,未语先笑:“奴婢给小姐报个喜,老爷回来了。”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郦书雁应景地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哦,爹爹回来了。真好。” 她对郦国誉从来都没什么孺慕。郦国誉本来就偏疼郦碧萱,等她们都长大了,他的心更是偏到了胳肢窝里去。当年她坏了名节,本来不愿出嫁,宁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是郦国誉硬逼着她嫁给了徐绎之。轮到郦碧萱要勾引姐夫,郦国誉偏偏默许了她去徐府小住。 不止如此,郦国誉在郦书雁出嫁后,又单方面断了与她的往来,作出一幅不愿再认这个女儿的样子。郦书雁随夫君外放时,根本不知道祖母病重,就连祖母去世,也是回到京中才得知的。听见郦国誉回府,郦书雁当然没什么喜悦之情。 郦书雁掩饰得好,春柔丝毫没有察觉她的意兴阑珊,又说道:“老夫人要您去迎一迎老爷呢。听说老爷已经到城门了。” 郦书雁站起身,点头道:“好。我就不换衣服了,免得让祖母等得着急。” 春柔应了声是。郦书雁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太过随意,难免让父亲看出端倪,就用指甲挑了些胭脂匀在脸上。 到了垂花门边,只见一群精心打扮过的女眷团团簇拥着苏老太君,显然都在等着郦国誉。见郦书雁来了,她们连忙让出了一条路。郦书雁走到苏太君面前,福身道:“给祖母请安。” “书雁来了。好,好。”苏太君笑得合不拢嘴,神色间满是欢喜与期待。 众人又等了一炷香时间,终于看见一顶精美的小轿进了外门。 苏老太君握住郦书雁的手,叹道:“你父亲在外头的日子也不少了。不知道他瘦了多少,晒黑没有?” 正巧轿子落地,轿里的郦侯听见了苏太君的话,迫不及待地下轿,一撩袍角,单膝跪在苏太君面前:“让娘亲担心了,是儿子的罪过。”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苏太君连忙搀郦侯起来,“咱们一家子都在,这才是家的模样。” 郦国誉顺势起身。他环顾四周,问道:“怎么不见绿云和萱儿?” 苏太君欢欢喜喜地迎他进来,没想到郦国誉居然先问起这件扫兴事。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国誉,你这像什么样子!好不容易回来,你第一句话问起的就是你的妾室?” 郦国誉立刻跪下请罪。苏老太君边上,一个穿着黛青折枝牡丹长裙的女子笑着打圆场,语音清脆爽利:“老爷大概是许久不见自己的亲骨肉,思念过甚了。姑母,您别动怒。” 说话的女子也是郦国誉的贵妾之一,姓苏,是苏老太君的娘家侄女。她总是作出一副做事爽利、快人快语的模样,背地里和艾姨娘一搭一唱,做了不少阴毒事。苏太君看在兄弟份上,对这个侄女一直不错。见她说情,也就不再追究下去。 苏姨娘又对郦国誉说道:“今天老爷回来,是大喜的日子。妾身斗胆向老夫人、老爷求个恩典,放二小姐那孩子出来吧。她性子急,这几日在郭姨娘房里抄经,一定闷坏了。” 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求情?郦书雁看向苏姨娘。苏姨娘直直地看着郦国誉,佯装不知道郦书雁正看着自己。 “抄经?”郦国誉看了郭姨娘一眼,眼神冰凉,“这是怎么回事?” 郭姨娘胆怯惯了,前几天听说自己被艾姨娘害得今生难有子嗣,终于厉害起来几天,可到了郦国誉面前,她又恢复了那畏缩恐惧的样子,半晌说不出话。 苏太君心里恨郭姨娘不争气,淡淡说道:“抄经是我下的令,你也要来责问我?我让她去好生养养性子。如今经书交了二百多卷,想来碧萱的性情也该收敛些了。” 郦国誉低下头:“儿子怎么敢。只是这么久不见二丫头,有些想她了。还有一件事,晚些时候和您说。” 苏太君慢慢地点了点头:“行,有事进去说。叫二丫头出来吧。至于艾氏,不妨也解了思过。咱们一家子一起吃顿团圆饭。” 第15章 家宴风波 郦府新近请了个擅长淮扬菜的厨子,家宴中,一道蟹粉狮子头做得甚是鲜美。苏太君吃完一碟,用手帕擦了擦嘴边,赞道:“这菜做得好。” 郦国誉笑道:“既然娘说好,那不妨把厨子叫到这里来打赏。也叫他沾沾咱们府中的喜气。” 苏太君稍作迟疑,就答应了。苏姨娘不失时机地吹捧道:“姑母待下人真是宽厚。” “你这无赖。”苏太君笑骂道,对苏姨娘这句恭维十分受用。 郭姨娘之前被郦国誉吓得不敢说话,现在缓过来不少,凑趣道:“这菜老夫人既然说好,想必很好。只是不知道我吃不吃得惯?” 郭姨娘是巴蜀人,嗜食辛辣。苏太君心情极好,说道:“淮扬菜口味清淡,你要是想吃,加些茱萸、川椒之类,大概更合你心意。”说罢,吩咐一边伺候的丫鬟拿川椒粉来。 川椒粉很快就拿来了,那厨子也刚好赶到清辉苑谢恩。郭姨娘看着那其貌不扬、身形肥硕的厨师,感慨道:“外表这样粗陋的人,居然有那么巧的手。” 郦书雁微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见一旁的女眷们都从腰包里摸出金锞子赏厨师,她也从荷包中拿出了一枚金瓜子,“拿去赏他。” “这可不太好吧。”苏姨娘看见她要赏钱,不假思索道,“大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怎么好赏外男东西呢。” 郦书雁立刻反唇相讥:“姨娘说哪里话,难道只有成了亲,才能把东西赏给外男?父家要名声,夫家就不要?” 苏姨娘闹了个大红脸。郭姨娘在一边问道:“大小姐要不要往汤里加些川椒粉试试?” 郦书雁摇头道:“不用了,我吃不惯辣。” 郭姨娘笑笑,喝了两口汤。汤水落肚,她脸色剧变,颤抖着伸出手,把一个碟子碰翻在地,发出好大一声。 苏太君怫然不悦,转过头来。她本来想教训郭姨娘两句,看见郭姨娘铁青的脸色,反而被吓了一跳。 郦书雁扶住郭姨娘:“你这是怎么了?” 看上去不像发病,倒像是中毒。她就知道,艾姨娘她们不会放弃报复。 苏姨娘面带疑惑:“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她眼珠一转,“咦,莫非,莫非……是这酒席有毒?!” 郦碧萱颤声道:“有毒!天啊,爹爹,我怕!” 苏太君看席间乱成一团,喝道:“都给我闭嘴!把今天做了酒菜的厨子都拘起来,再找大夫给郭氏看病!” 苏老太君地位最高、威望最隆,她一说话,就无人敢作声了。郦书雁把郭姨娘交给丫鬟们扶着,自己退到一边,看着安静地坐在桌边的艾姨娘,若有所思。 大夫隔着销金帘子诊了郭姨娘的脉,忖度片刻,起身对郦国誉道:“这位夫人服了些生附子。好在分量不大,毒性不强。” 郦国誉拱手道:“多谢大夫,还请大夫守口如瓶。”转头又对跟着他的书童说道:“多封些诊金给大夫。” 大夫一听“多封诊金”,高兴起来。他笑呵呵地道了谢,迫不及待地跟着书童下去领银子,不再多看病人一眼。大夫走后,郦国誉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愤怒:“你们出来吧。” 屋里立着一扇高大的山水绣屏,足够遮住几个大人。郦书雁、郦碧萱、苏姨娘、艾姨娘纷纷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除了苏太君,家宴中所有主子都到齐了。 “是谁给郭氏下了毒?自己站出来,我还可以从轻处置。若是被我发现,就容不得别人求情了!” 郦国誉须眉戟张,气得不轻。他今日刚刚回府,就有人公然在家宴上下毒,这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艾姨娘解释道:“妾身今日才解了闭门思过,没有机会去拿毒药下给郭妹妹。” “有理。如此说来,萱儿也是没有机会的。”郦国誉点头。 苏姨娘偏头想了想,道:“有了!妾身看,毒药恐怕不在菜里。宴席上的汤菜,我们都动过筷子,为何偏偏只有郭姨娘中毒?” 郦国誉仔细一想,点头说道:“有些道理。请大夫验看一下今日的器皿菜肴,还有,今日谁经手了川椒粉,全都带上来。” 几个仆妇立刻被家丁提了过来,扔在堂下。郦国誉森然道:“是谁?只要自首了,我就饶过他家里人。” “……是我。” 沉默片刻,有人开了口。郦国誉嘴唇动了动,面色阴沉:“把其他人带出去。” 承认下毒的是个中年仆妇,打扮得寒伧异常,跪在地上对郦书雁大叫:“大小姐!我是听了你的话才落得这般下场的,你可不要见死不救!” 听见这些,郦书雁瞬间明白了艾姨娘和苏姨娘的计策。明白过来后,她啼笑皆非:这些人怎么总是这两招? “我并不认得你。” 仆妇道:“我是灶上的韩娘子啊!大小姐,你怎么会不认识我……你亲口说,要我给郭姨娘下毒的!那附子也是你给我的!” 郦书雁看着韩娘子卖力的表演,静静问道:“我为什么要杀郭姨娘?” 韩娘子一愣,答不出来。郦书雁看了艾姨娘一眼:“看来,有人折了一个春杏还不够呢。” 艾姨娘咬牙,在后头推了苏姨娘一把,示意她出头。苏姨娘暗恨艾姨娘让她做替死鬼,却不得不上:“大小姐毕竟是小姐,就是不把自己的目的解释给下人听,下人也不敢多问什么。” 郦书雁安然道:“哦,是么?不解释一句就把人推下水的人又不是我,姨娘如此揣测我的品性,有先例么?” 地上的韩娘子挣扎起来:“我有证据!”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根凤头小钗,“这是大小姐给我的好处!” 苏姨娘假意看了看,惊呼:“竟真的是大小姐的钗!” 艾姨娘惊叫:“这支钗我还记得呢。确实是大小姐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就给郦书雁定了罪。郦国誉坐在椅子上,浓眉紧皱,一言不发。 郦书雁摸了摸发鬓,道:“这钗确实是我丢的。——那天,我把这只钗丢在祖母的轿子里了。至于这位韩娘子为什么有,我是不知道的。” “够了!”郦国誉厉声道,“看看你们几个,都成什么样子?来人,叫人把大小姐的院子搜一遍!” 郦书雁挡在郦国誉身前,冷冷道:“父亲当我是贼?若要求个公平,我看不妨把二位姨娘的院子也搜上一搜。” 郦国誉压下火气,生硬道:“就按你说的办!全都搜一遍,看看到底是谁居心不轨!” 苏姨娘与艾姨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得色。她们早就叫人悄悄把附子放在郦书雁的梳妆台里,这下,郦书雁一定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大小姐,你也不要怪我心狠。谁让你居然起了害萱儿的心呢? 艾姨娘低下头,藏住了志得意满的笑靥。 第16章 代罪羔羊 翻检毒药的婆子们从晌午开始搜,闹出了好一场动静,直到亥时才结束。 管事娘子李氏对郦国誉行了礼,起身后说道:“老爷吩咐的事情,奴婢们做好了。总共抄出生附子四两,一两在艾姨娘的衣柜中,剩下三两在苏姨娘的首饰匣子里。” 苏姨娘面如土色,失声喊道:“这怎么可能!” 艾姨娘比苏姨娘平静不少,她低声道:“妾身是冤枉的。刚刚经历禁足,妾身怎么会再次以身试法?” 郦国誉早就烦躁不堪,现在听见郦书雁房中并无毒药,他的心情在烦躁中又平添了几分愧疚。 “把苏氏的院子封了,让她好好想想自己的作为。”斟酌片刻,郦国誉说道。他毕竟舍不得对艾姨娘盘根究底,也不想追究她院子里那一两生附子,就只好放弃苏姨娘。在这两人之间,他极为果断地偏袒了艾姨娘。 苏姨娘的眼神失去了光彩,颓然坐在地上。郦书雁道:“父亲且慢,让我来劝劝苏姨娘。” 郦国誉不太想面对这个女儿,挥手道:“都随你。” 郦书雁靠近苏姨娘耳边,将嗓音压得极低:“今天,只是个开始。你想和艾姨娘一样死无葬身之地,就尽管和她狼狈为奸吧。” 苏姨娘涣散的瞳孔猛然紧缩,惊惧地看着郦书雁。 这哪里是大小姐会有的眼神?这个大小姐一定是个怪物! 她越想越怕,从牙齿到脚背一起颤抖起来,咯咯作响。郦书雁看着她恐惧的模样,忍不住痛快地冷笑起来,笑容可怖如恶鬼夜叉:“如果你想试试看,我一定成全你。” 一场贼喊捉贼的闹剧演到四更天,总算落了幕。 郦书雁回到自己房里,铜壶滴漏已经漫上了丑时三刻。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常衣服,在书桌边上坐下,又叫丫鬟拿年例账目来继续核查。 紫藤拿了两盏烛台过来照明,劝道:“小姐前阵子还生着病,还是早点休息的好。” 郦书雁心下一暖,拍拍紫藤的手:“我没事。何况没处理的账目实在太多,现在不看,今天下午可没法子交待。” “咦?”紫藤反而更疑惑了,“往年艾姨娘也没有如此辛苦啊……” “她当然不辛苦。谁家查账不是从腊月中旬开始,她倒好,三天之前刚拿账簿给我。”郦书雁提笔,在账册上草草写下几行字,立刻翻开另一本,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这是等着看我笑话呢。” 紫藤忿然:“她怎么能这样!” 郦书雁不答。春柔捧着茶水进来,低声向郦书雁说道:“小姐,郭姨娘求见。” “她不是中毒了么……这么晚了,还来这里做什么?”郦书雁皱眉,拨过几颗算盘上的珠子,“让她进来。” 桌面上还堆着八本账册。郦书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觉得还有希望在中午之前对完。 她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头也不抬地寒暄了一句:“姨娘怎么想到来看我?” 郭姨娘脱下乌黑的斗篷,交给春柔。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走到郦书雁身边,压低了声音:“有人想害我,我总不能束手待毙。前几天,我的丫头就看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要不是我趁早准备……今天,说不定就真的要着了她们的道。” “姨娘自己多加小心。”原来昨天的事是她自救。能在内院生存下来的人,还是有两分心机的。郦书雁提高了几分对郭姨娘的评价。 郭姨娘笑道:“我晓得。还有一件事要说……不管妾身的孩子是男是女、能不能活下来,我都会站在大小姐一边。” 郦书雁笔锋一顿,带着探究的意味抬起头,看着郭姨娘:“知道了。只是你有喜的时机也太巧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孕期的平安脉最好从外头请大夫。” “大小姐不信府里的大夫?”郭姨娘抬起一只手放在小腹上,眉头微蹙。她现在只是个不受宠的姨娘,从府外请大夫,困难不小。 “当然不信。”郦书雁毫不犹豫地回答,“有那几位在,府里的东西有什么能信得过的?” 郭姨娘最在意的就是肚子里的胎儿,宁可多花心思,也不肯冒一点险。她听了郦书雁的解释,立刻答应:“好,我会小心的。” “祖母不喜欢性格懦弱的人。你下次再见到她,千万记得。”郦书雁想了想,又提醒了郭姨娘一句。 “这……我知道了!”郭姨娘点了点头,面色赧然,“只是侯爷毕竟是夫君,出嫁从夫,他又从来对我不假辞色……我是真有些怕他。” 进府几年,丈夫面对她的时候,从来都是板着脸,说些场面话。郭姨娘出身县城,出嫁之前,印象里最大的官就是县令。俗话说百姓怕官,她对官老爷们也总是带着畏惧。而她的夫君比县令高了整整五个品级,对过去的她来说,简直是天上的人物。因此她见夫君对她不假辞色,心里越发把他摆在了高不可攀的位置上。 郦书雁嗤笑一声。她和徐绎之相处多年,也算对这些男人的想法稍有了解。在他们眼里,多数女人都是玩物、是下人,只能按他们的吩咐做事,不配与他们交流。她曾经自命清高,看不起后院里的欺上瞒下,如今一想,她们的做法也不是全无道理——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 “你一直奉他如神明,他当然不会把你看成平等的人。”郦书雁别有深意地看了郭姨娘一眼,又低下头。 郭姨娘垂首不语。从记事起,她就知道女子应该卑弱、顺从,要她去除对夫君、对大官的畏惧,实在是难事。 “昨天若是你死了,她们又从我这搜不出毒药,很可能会说你自尽。到时候,能用的后招就多了。”郦书雁换了一只狼毫,在砚台里蘸了墨汁,写下一行簪花小楷,“要在后院过上舒心日子,只凭恭敬和顺是不行的,连老夫人也向我说过其中的道理。你这个贵妾的‘贵’字能不能落到实处,要看你自己。” “……我知道了。”郭姨娘银牙紧咬,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一直这么默默无闻,毕竟,她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就算为了孩子,她也要搏上一回。 第17章 各怀心事 清辉苑里,又是另一幅光景。 一向疼爱艾姨娘的老爷回来了,而且,回来的第一晚就宿在了这里。府中没有正经的夫人,但这分明就是正头娘子的待遇。也是出于这种原因,虽然折损了左膀右臂,艾姨娘的心情还是很好。 “老爷,歇下吧。明日还要回老夫人问话呢。” 艾姨娘脱去簪环,柔声对郦国誉说。 郦国誉一直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听见艾姨娘说话,他径直问道:“云儿,我不急着休息。——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艾姨娘正要过去为郦国誉宽衣。听见郦国誉的话,她停下脚步,暗道不妙。在此之前,他什么时候怀疑过她? “老爷要问什么?”艾姨娘小心遮掩着神情里的慌乱。 郦国誉沉吟片刻,道:“你也服侍我许多年了,我不妨问得直接一些。昨天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艾姨娘腿弯一软,跪在地上。她抬头看着郦国誉,哀声道:“天啊,老爷,我怎么会做出这种黑了心肝的事?” 郦国誉不置可否。他越是沉默,艾姨娘就越心虚,索性哭道:“妾身是个命薄如纸的人,全靠老爷放抬爱,妾身才有今天……老爷,妾身哪里是那么不知足的人?若是连老爷也不信我的为人,我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 “眼看着要过年了,提什么死不死的?”郦国誉皱眉,伸手扶艾姨娘起来,“也别动不动就跪下。我也不是不信你,但今天的事太奇怪了。” 艾姨娘顺势起身。她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是。老爷不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妾身确实有疏忽之罪。” “算了。”郦国誉抿了抿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既然苏氏受罚,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 “妾身知道了。”艾姨娘轻轻福身。她本来想为苏姨娘求求情,但郦国誉这样一说,她反而不好求情了。毕竟她房里也搜出了生附子,若是不罚苏姨娘,那就只能罚她。 可她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她出了事,谁照看她可怜的萱儿?萱儿太单纯了,撞在她们手上,就只有吃亏的份! 艾姨娘越想越怕,冷汗沿着背脊滚落,打湿了中衣。郦国誉还以为她是害怕,于心不忍,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就是这双眼睛。” 艾姨娘伺候他时间不短,知道他一定有别的话敲打自己,惴惴道:“谢老爷夸奖。” “你进府的时候,眼睛比其他人都清澈,所以我最疼你。——你可千万要好好对待它,别辜负我宠着你。” 想起过去的荒唐事、坏运气,郦国誉的话里多了一分难明的苦涩。 “……是。” 早上请安时,郦书雁格外困顿昏沉,连苏太君叫她也没听见。 苏太君见她低着头,不解道:“这是怎么啦,大丫头?” “……昨日睡得太晚了,”郦书雁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是孙女有错,祖母恕罪。” 郦国誉冷哼一声,便想斥骂郦书雁。苏太君狠狠瞪了他一眼,见他低下头,才和颜悦色地对郦书雁说道:“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思睡也是常事。过一会就回去睡吧,别累坏了。明天下午按例要进宫,你打扮齐整些。” 郦书雁笑道:“不碍事的,孙女倒是想向祖母讨一杯浓茶喝。” 苏太君颔首,示意丫鬟泡茶。 郦国誉在一众妾室儿女面前被母亲斥责,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他急着转开话题,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年大雪,绰儿带着车马行李,在路上走得慢。等他回来,大概是明年了。” 郦绰是郦国誉的独子,所以虽是庶出,也很受看重。苏太君有些失望:“知道了。” “娘,您放宽心。”郦国誉劝解道,“明年绰儿乡试,回来就不走了,有的是时间在您老面前尽孝。” 苏太君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你说得也是。噢,对了。秦王府如果送了活雁来,那就往给秦王府的礼单里夹上大丫头的生辰八字。” 郦书雁喝了茶,精神好了不少,听见这句话,她看了郦碧萱一眼。郦碧萱脸上虽然含笑,露在袖口外的指尖却被自己掐得发白。郦书雁收回目光,嘴角微翘,愉悦之情油然而生。 郦国誉惊道:“这可使不得,娘!我们郦家的嫡长女身份何等贵重,怎么能给世子做侧室?” 苏太君别有深意地指了指宫城:“不要只想着这些。世子毕竟是好天孙。” 因为皇孙贤能而废立太子也是可能的。皇帝对儿子们一视同仁,责骂极重,对孙辈就要宽容不少。他格外喜欢弓马娴熟、容貌俊美的秦王世子,常说“此子类我”。 郦国誉把这句评语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回过头看着女眷们,语气严厉:“都出去!今天在这里说的话,你们若是往外头吐露一个字,通通打死勿论!” 郦书雁知道这次联姻注定无功而返,对它本来就十分不感兴趣。趁着郦国誉下了令,她连忙回到自己的院子,处理剩下的账目。 到了午时,郦书雁总算对完了账。她连着两天一夜不睡,精神松懈之后,只觉得头痛欲裂,用尽全身力气才躺到床上。 这一觉既长又沉,直到子夜时分,她才渐渐醒转。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揉了揉眼睛,往外看去。纱帐外只有一灯如豆,火光昏暗,半黄半红,遥遥映着窗边凄凉的月色。 看来时候还早,可以稍睡片刻。郦书雁睡觉轻,容易被惊动,顾虑到这一点,侍女见她睡着,也只是为她盖了被子,而没有脱去她的衣衫。郦书雁坐起身,解开衣带,不经意间,看见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白边。 郦书雁还以为是入宫时穿的袜子,并未多想,卸去簪珥之后,才不紧不慢地挑亮了床边的灯盏,伸手拿起了那件东西。 宫里规矩森严,以她的身份,明黄、大红之类的正色,进宫时一律不许穿。她重生之后生怕出错,之前也嘱咐过,罗袜上的绣花也不能冲犯了别人。 “嗯?” 不是袜子,是一张纸条。难不成是谁给她递的条子? 郦书雁把那张纸拿到灯下。看清纸上字迹那一刻,她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8章 除夕之会 那张纸笺的边缘裁切整齐,质地净白细密,隐约可以看见繁复的花纹,价格必然不菲。纸笺上只写了四个字:小心贵妃。 郦书雁又看了纸上的字迹一眼,立刻把它撕得粉碎,又把破碎的纸笺放在油灯的火焰边上。火苗跳跃几下,吞没了纸笺,很快就把它烧得一干二净。郦书雁看着火光,心里的疑惑有增无减。 能用得起这种纸张的人,整个郦府也只有几个而已。她自己是不用的,也从没见祖母用过。至于其他主子,她就不知道了。但是,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现在的贵妃,似乎确实是出了名的难伺候。皇帝对她宠爱逾制,她自己也得意忘形,连皇后都要对她退避三舍。不过,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除夕进宫给皇后请安时,以她的身份,只能在最后几排跪着。 她本来想去问值夜的紫藤,转念一想,既然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纸条放到她的床上,这种纰漏又怎么会出? 郦书雁辗转反侧了半夜,直到紫藤和春柔进来为她盥洗打扮,她才勉强把这件事丢开。 进宫的衣裳是苏太君早就选好的,银红色比甲、杏红底团花纹百褶裙。紫藤略往郦书雁的发髻上戴了几样头面首饰,笑道:“小姐这么打扮,真看不出是过年了。” “那不是挺好么?”郦书雁从梳妆台上捻了两张红纸,拿金银锞子给两个丫头分别封了红包,“我今天晚上不在家里,你们不用等我。” 两个丫鬟接了红包,齐齐谢赏。郦书雁又抓出一把银锞子,吩咐她们给园子里其他人封红包。 过不多时,郦书雁跟着苏太君身边的婆子上了马车。她掀开车帘,看见苏太君已经坐在车里,面色一红:“孙女来晚了。” 苏太君摆摆手:“没有的事。我人老了,起得就早了些。” 车声粼粼,一行人须臾到了东宫门外。苏太君是有诰命在身的,年纪又高,按惯例先于小辈进宫。她下了马车,若有所思地对郦书雁说道:“大丫头,你要谨言慎行。” 郦书雁神情恭顺,答道:“是。” 苏太君对这个孙女一向是放心的,略略叮嘱了一句,就和一群鸡皮鹤发的命妇一起进了宫门。 郦书雁揣着手炉,静静地站在宫门外头。过了一阵,旁边的贵族小姐们渐渐多了起来,她们多数三五成群,围成了一个个小圈子。其中一个圈子刚好和郦书雁挨得很近,她就顺水推舟,和那几位小姐互相报了家门,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说话间,一位小姐忽然伸手指向郦书雁背后,神情有些好奇,也有些羞涩。郦书雁笑着问道:“怎么了?” “是秦王世子和齐王世子来了。”另一位小姐替郦书雁解了惑,“早就听说这两位殿下年轻英俊,学问又好。大家都想看看他们。” 郦书雁还来不及回答,人群忽然一阵沸腾。 刚才那位为她解惑的小姐又解释道:“是秦王世子往这边看了一眼。书雁妹妹,你不看世子一眼么?” ——她更想再也看不见他,至少落个清静。 只是,在这种时候说实话,未免有得罪人的风险。郦书雁想了想,笑着说道:“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再好看,也好看不过话本上的画像吧?” “唉,你这人真无趣。”那位小姐摇了摇头。 宗室入宫之后,就轮到她们了。郦书雁与一众官家千金按父亲尊卑排成两列,由皇后宫里一位姓孟的女官带路,去延福宫拜见皇后。 东宫门与延福宫相隔不远。孟女官领着她们在偏殿里停下,福身道:“请各位稍候,我去禀报皇后娘娘。” “不用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说了,让她们进去。” 一个五短身材、皮肤黧黑的中年女子站在殿外,高声说道。她带着些得意,转头对孟女官说道,“我传完话,就回去伺候贵妃娘娘了。娘娘可是一刻都离不开我呢。”说完,她急匆匆地往正殿的方向走去。 众千金一片哗然。郦书雁并不说话,悄悄抬眼看着孟女官的神色。 只见孟女官脸色忽青忽白,嘴唇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她才强撑起笑容,大声说道:“请肃静。众位请跟我来。” 郦书雁安静地跟在孟女官身后。进了正殿,她在一群千金小姐之间,对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的礼节,一齐唱道:“臣女恭祝皇后娘娘万福。” “都起来吧。”皇后带着笑意说道,“今年来的,都是花朵一样娇艳的女孩儿,显得延福宫比春天还多了些颜色。” 几个和皇后相熟的内外命妇纷纷应景地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夸赞皇后。皇后一边与命妇说笑,一边让孟女官为官家小姐们分发过年的红包。 郦书雁接过红包,趁着谢恩的空档悄悄看了看主位,吃了一惊。主位上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一个穿大红衣裙的中年妇人,显然是皇后。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标致的女子,只有二十出头,穿着次一等的赤红衣裙,大概是贵妃。贵妃刚好也在看她,郦书雁连忙收回了眼神。 “妾身听说今日来了个国色天香的小姐,倒想见识见识。”贵妃轻笑着开口。 皇后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哦?我倒是觉得,今天来的这些闺秀们都很配得上国色天香四个字。” 贵妃不依不饶:“姐姐说得是。可就算同是名贵花木,彼此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皇后和蔼地拍了拍贵妃的手,“你啊,与其执着于那些,还不如和我们说说话。” 贵妃假笑着把那只手拿下桌面,悄悄用衣袖擦了又擦。她看皇后自顾自地和命妇们说起了话,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哪一位是郦尚书家的大千金?往前走一些,让本宫看看。” “……” 郦书雁瞪大了眼睛。 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第19章 无妄之灾 皇后的话锋戛然而止,脸沉了下去。 她已经明示过贵妃不要在除夕生事了,贵妃这可倒好!当她是死人吗? 皇后是这里地位最尊的人,她不说话,自然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一片寂静之中,郦书雁暗暗叫苦,满心不情愿地走了出来,福身道:“臣女郦氏,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用指甲挑了挑发鬓,道:“你抬起头来。” 郦书雁依言抬头。看来贵妃今天确实是打定主意要为难她了,那张纸条说的居然是真的。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贵妃偏要为难她? 贵妃的眼神在郦书雁脸上转了几转,语气里暗含轻蔑:“倒是有点名不副实。这位郦小姐确实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家,这不假,但也绝对看不出什么艳冠群芳、国色天香来吧?” 皇后眉头紧皱:“贵妃!”她眼看着贵妃越说越不像话,连连给孟女官打眼色,让她上来倒酒。 贵妃对皇后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说道:“只是,郦小姐情态楚楚,确实添了几分可爱。——哎呀,也难怪秦王世子喜欢你呢。”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苏太君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双手紧紧握着拐杖,心想贵妃若是再说一句,她就少不得要站出来倚老卖老,请贵妃慎言慎行。 皇后被这句话气得半死,眼光扫过底下被这句话吓住的诸位闺秀,又气了个半死。她覆着胭脂的两腮隐隐透出一片铁青,恶狠狠地看了孟女官一眼。 孟女官会意,笑着上前给皇后倒了半杯酒,又给贵妃倒酒。抬手时,孟女官的袖子不经意带过了贵妃身边的酒杯,酒杯向下一倒,里头的酒水全都泼在了贵妃的裙子上。 贵妃看了看自己的长裙,又看了看孟女官,大怒之下,抬起了手,想打孟女官一记耳光。皇后看得分明,一把握住贵妃的手,手上加力,柔声说道:“妹妹,何必和一个奴婢置气呢?走,咱们去换衣服。” 皇后出身将门,年少时也曾经舞刀弄枪,手劲很大。贵妃挣脱不开皇后铁钳一般的手,只能假笑着和皇后一起去更衣,在心里把皇后母家的族谱骂了个遍。 孟女官向众人行了个礼,笑着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请各位自在一些。趁着过年,大家好好乐一乐。奴婢还要伺候皇后娘娘,先向小姐、夫人们告罪。” 孟女官说罢,也离开了。殿内安静片刻,立刻沸腾了。 云英未嫁的千金小姐们仍然各自交头接耳着,只是都在或明或暗地对郦书雁指指点点。苏太君看得心肝脾都是一阵疼痛,恨不得立刻回家去,再也不受这种闲气。 郦书雁独自一人站在大殿中央,背脊挺得笔直,神情坦然。 前世的事情比今生的要惨痛百倍千倍,她也撑过来了。现在,不过是贵妃说了几句风言风语而已,她当然也能撑过去。 她在心里不断重复这段话,原本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坦然的表情渐渐真诚。 “你别听她们说的那些。” 郦书雁正在不断对自己重复那段话,根本没注意到旁边有人接近,被吓了一跳。对方怀着歉意,扯了扯她的衣袖:“吓着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郦书雁费了点力气才想起这女孩的名字,“张家姐姐,我很承你的情,可我也不想让你变得和我一样。你还是回去吧。” 张小姐毫不在意:“和你一样什么?和她们说不上话么,我本来也和她们没什么可说的。” 郦书雁还要再说,张小姐拉住她的手,直接说道:“叫我云珠就好。我今年十五,是四月的生日。” “……我闺名书雁,今年十四。”郦书雁低下头,本来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前生种种,突兀地浮现在她眼前。母亲捣碎了凤仙花汁,为她染红指甲,紫藤当时也只有五六岁,在边上伸长了脖子看着。表哥当时住在街对面,常常来看她,遇见郦国誉时,也总是向他讨教功课。 她早就对苛酷的现实习以为常,全然不记得自己也有过美好的过去。 张云珠以为郦书雁因为贵妃的话而难过,压低声音安慰她道:“其实,现在人人都知道,贵妃娘娘又愚笨又自大,往后的日子很可能会不好过。她们不理你,只是因为她们也没有胆量反驳贵妃罢了,不是真觉得你不好。” 郦书雁抬起头,说道:“云珠姐姐,谢谢你。” 她说过很多次谢,却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真心实意。 张云珠被她这样一说,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转眼到了赐宴的时候。方才闹出了那样的事,皇后唯恐贵妃和郦书雁撞见,两人都尴尬,特地让孟女官好言安慰郦书雁一番,再特地为她准备一份饮食。 郦书雁坐在延福宫偏殿的暖阁里,夹了一箸香蕈入口。她看见门口有一道人影,咽下菜肴,回头问道:“是哪位——怎么是你?” 慕容清意态闲雅从容,顶着郦书雁锋利如刀的眼神,说道:“我给你留了纸条,让你小心贵妃娘娘,没想到你还是中了她的招。” “哦,那世子爷不妨教教我不中招的法子?” 慕容清徐徐道:“其实,贵妃想把她娘家侄女嫁给我。——唔,而且我最近刚刚以八字不合的理由拒绝了丞相,你自然就是正妻的人选。” 郦书雁胃口全无,把筷子重重地往碗碟上一拍。 “我自问对你不算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慕容清皱眉。 他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挫折。旁人讨厌他多少还有理由,这位郦小姐却更像毫无来由地厌恶着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世子,一时对人好是很容易的事,这一点,黄口小儿也能轻易做到。”郦书雁难得摆出了认真的态度娓娓而谈,“真正难的是时时对人好、一生都对人好。世子太出色了,我本来就配不上您对我好。何况我自分不算怀春少女,世子何苦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第20章 除夕天火 慕容清更加不明白了:“为什么是浪费时间?” “因为您想要的,从我身上永远都得不到。即使面对同一件事,我的想法也与世子截然不同。”郦书雁实在无力装出温顺谦恭的模样,神色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每当您来找我,我都会觉得惶恐不安,因为这种事并不合礼法。所以,请您不要再这样做了。” 慕容清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脸上难免挂不住。他问道:“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做我的侧妃?” “您侧妃的人选原本不是我,是我的庶妹。”郦书雁解释道,“她之前闹出了德行不端的事,家里才让我补上了她的位置。” 慕容清冷声道:“好!”转身就走,毫无犹豫。 郦书雁又拿起筷子,却已经吃不下了。 直到酉时,孟女官才来请郦书雁去外边看戏。冬天天黑得早,这时天色已经昏暗了,外头全靠罩了纱的烛台照明。郦书雁被孟女官带着,在一个偏僻些的位置上落了座,一路倒也没人注意。 庭院中间搭了一个四方戏台,装饰得花团锦簇。戏台东边坐着后妃,南北两边则是皇亲国戚、命妇贵女。台上站着两个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刚刚流行的杂戏。她们声音柔美,只是吐字有些不清楚,只能隐约听出什么“玉容深锁”、“伯劳飞燕”,接着又有“高唐梦中”、“漏声长滴”。 这支曲子措辞香艳,一定是描写闺中春情的。大越民风保守,是谁点了这样的曲子?郦书雁瞥了还没离开的孟女官一眼,借着烛光看见她脸色发黑。 “这是第一支曲子,”孟女官感觉到郦书雁在悄悄看她,换了一副笑容解释道,“皇后娘娘怕您一个人在暖阁里无聊,开场之前,就让我叫您了。” 第一支曲子一向是由皇后点的。但是,这种香艳的杂戏,实在不像皇后的手笔,倒像是贵妃的。郦书雁向孟女官笑了笑,低声说道:“请女官替我谢过皇后的恩典。” “是。”孟女官正愁没有借口回到皇后身边。 郦书雁从来都不喜欢听曲,她见别人都看着台上浓妆艳抹的女伶,只好也跟着她们一起看,心里琢磨着的,却是前世的传言。 在前世,这位贵妃的下场是为皇帝殉葬。按皇家的说法,她是自愿上吊而死,堪称贞烈。不过,京中传言,她是被皇后下令用弓弦绞杀的。 郦书雁前世没有亲眼见过皇后与贵妃相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眼下,她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她正在神游天外,东边的高台上一阵骚动。郦书雁转过头,看见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地团团围着另一个人。从她的角度,可以隐约看见一段闪光的绸鞋。 郦书雁灵光一闪,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身边忽然有人大声叫道:“起火了!起火了!” 起火了? 郦书雁左右看了看,看见戏台东侧的宫室浓烟滚滚,心猛地跳了一下。看见苏太君坐在皇后身边,她才稍稍心安。 东边席位离火最近,先乱了起来,女眷们没头苍蝇一样地胡乱逃窜,四处奔走。其他人被她们的仓皇绝望感染,连带着南北两侧也乱了。 郦书雁被人群推挤着站了起来,身不由己地往外挪,耳边全是怒骂、哭叫,还时不时夹着几句“老杂种”、“小畜生”一类的粗野话。到了南边的临华殿,人潮总算停了下来。 刚才情势危急,郦书雁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静下来之后,她才觉得自己的脚踝疼痛欲裂。她往旁边挪了几步,靠在假山上闭目养神。 “你还好么?” 郦书雁睁开眼,看着站在一旁的慕容清。月华如水,衬得他清贵如谪仙。郦书雁点了点头:“我还好,多谢世子。” “真的?”慕容清问。 他难道看见了她走路的样子,觉得她的动作不对?郦书雁拿不准他的想法,也不知道他在旁边看了多久,应付着笑了笑:“确实还好。” “还好什么?”慕容清果然戳穿了她的谎话,从荷包里倒出一个瓷瓶递给郦书雁,“每天一次,是外涂药。应付跌打损伤,效果很好。” “……多谢世子。” 说谎被人抓了现行,郦书雁内心难安,接过瓷瓶之后局促地理了理鬓发。 “没什么,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清本来对她的冷淡稍有怨气,现在,那些怨气也都消散了,“我之前有很多不是之处,多有冒犯,你不要往心里去。” “说不上是冒犯,只是我并无此意。”郦书雁说道。 慕容清恍然:“原来如此。这样说来,小姐其实并不讨厌我。” “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会对您有偏见?”郦书雁问道。 慕容清一笑,岔开了话头:“今天禁宫出了事,你们大概也不会留在这里过夜了。我稍后要去华盖殿向陛下回话,先走一步。” 果然如慕容清所说,大火过后,皇后对她们说了几句话略表抚慰,就让她们各自回家了。不过,这时也没有人胆敢质疑皇后的决定。 苏太君在皇后身边,身体无恙,只是反应有些迟钝,大概是受了惊的缘故。郦书雁担心她落下病根,一边给脚踝上药,一边不断和苏太君说话。她脚踝上的伤不重,慕容清的药也灵验,揉了一路,伤势居然好了大半。 郦府一片灯火通明,几处下人聚居的院子里满是笑闹声。郦书雁扶着苏太君,走进清辉苑的正厅,脚步一滞。 郦国誉坐在主位上狠狠地瞪着她,似乎要大兴问罪之师。在他旁边,几个姨娘和郦碧萱安安静静地站着。气氛分外沉重,不像过年,更像是三堂会审。 看见郦书雁,郦国誉积压多时的火气终归找到了出口。他猛地一拍桌子:“逆女,跪下!” 第21章 一年之初 跪下?郦书雁愕然。 且不说她没做错什么,就是做错了,也没有在除夕打骂孩子的人家。 郦国誉不见郦书雁照他的命令做,更加恼火,骂道:“你这不肖女,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要造反不成?” 苏太君被郦国誉吵得头疼,有气无力道:“吵什么吵?国誉,你多大年纪了还风风火火的,真不嫌丢人。” 郦国誉站起身,申辩道:“娘,这逆女进宫不久,宫里就传来消息,说她被贵妃娘娘骂了一通。她惹了祸,我说她几句,正是尽为人父的责任。” “谁告诉你的?”苏太君浑浊的眼睛斜睨着郦国誉,“你的耳报神真厉害,连宫里都进得去。” 苏太君年纪虽老,却不糊涂。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皇帝不忌讳私事外传。郦国誉底气弱了不少,说道:“这件事是我想得不周全。但是,她一进宫就惹了贵妃不痛快……” 一提贵妃,苏太君更生气了:“贵妃是什么德性,你们不知道?你挡了人家的路,自己不知道?别说是大丫头,就算今天进宫的是你,她也能找出你的不是来!” 苏太君累得不轻,一气说完这些话,已经微微气喘。郦书雁拍了拍苏太君的背,脸含微笑,对郦国誉说道:“父亲,今天毕竟是除夕。不论怎样,咱们明天再说这些吧。” 郦国誉只好借着这个台阶下了。苏太君不想再搭理这些事,径自进了里间:“你们都走吧。大丫头,你也回去休息。明天早晨,你们再过来说这些。” 郦国誉有些不情愿。郦书雁没说什么,行过礼就要往夜雪春云走。在清辉苑门口,郦书雁被郦国誉叫住了。 “书雁!” 郦书雁转过身,福身道:“父亲,有什么吩咐?” 郦国誉道:“你和贵妃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按规矩请了安,娘娘问,哪一个是郦家的大女儿。我站出来,娘娘说,倒也看不出漂亮,只是别有韵致。”郦书雁无奈,删繁就简地对郦国誉复述了一遍。 郦国誉吃了一惊:“就这么简单?” “不敢欺瞒父亲。”郦书雁轻轻点头。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郦国誉当然也不怎么信。他看了郦书雁一眼,随口说道:“去休息吧。”不等这句话说完,他就先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午夜下起了雪,风又大,郦书雁的斗篷稍显单薄。她本来想叫住父亲借一顶暖轿,可郦国誉走得又快又急,转眼之间,人已经走远了。苏太君已经睡下,管事的丫鬟正在伺候她休息,问她借轿子也不是办法。无奈之下,郦书雁只好自己走回了夜雪春云。 她一路走来,看见路边的乔木上大多扎了红纸,就连湖上的游廊也挂了几盏大红的灯笼。这些灯笼糊得结实,风雪之下,里边的蜡烛也都还亮着。如果不是连个人影也不见,应该是很热闹的。 到了夜雪春云门口,守门的竟不是费婆子。郦书雁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紫藤心直口快,直接答道:“下人们都说小姐被贵妃斥责,又被赶出了宫,奴婢们是急着告诉小姐……” 春柔来不及拦住她,恨恨地瞪了紫藤一眼:“小姐,别听这丫头胡说。” “好了,”郦书雁凭着紫藤的三言两语,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始末,“这种事只能越描越黑。我才一天不在家,就闹出了这种事……先进去吧。” 传遍府里这种事,现在也只有艾姨娘还做得出。郦书雁进了卧室,脱下身上的斗篷,交给春柔,问道:“府里的人是怎么说的?” 春柔犹豫一下,才说道:“奴婢在晚间从厨房那里听说的。至于厨房那里,好像也并不是从谁的院子里听见的传言。” 紫藤替郦书雁拆了发髻,伺候她换了衣裙,又加了一句:“一个个说得活灵活现的,不知道是她们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告诉的。” “都说了什么?”郦书雁问道。 紫藤立即回答:“说您粗蠢呆板,行礼的时候三言两语就得罪了贵妃。还说之前的事情也是您指使的,为的就是除去郭姨娘的胎儿。” “我为什么要对付郭姨娘?”郦书雁柳眉一扬,对这句话生出了兴致。 春柔难掩愁容,抱怨道:“这种话怎么能直接对小姐讲,脏了小姐的耳朵。——她们说,小姐心里恐怕容不下弟妹。” “更粗俗的话我也听过,不用想这些。”郦书雁一笑,毫不在意,“现在是除夕夜,我放你们假。玩也好,睡也好,想做什么我都不拦着。去吧,让我歇着就行。” 这就是在赶人出去了。紫藤得了假期,神情欢喜,春柔则担心郦书雁心里难受。二人面色各异,退了出去。 大年初一早上是给长辈请安的时候。郦书雁到清辉苑时,几个小厮正聚在门前说着悄悄话。见她过来,小厮们纷纷闭上了嘴,垂着头站在一边。 “一看就是心里有鬼,”郦书雁轻嗤,“紫藤,你去问问他们在说什么。” 紫藤和领头的小厮说了几句话,吃惊地捂住了嘴。她小跑着回到郦书雁身边,脸色怪异:“他们说,早上来了个扎绿头巾的人……还带了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过来。至于其他的,他们就不知道了。” “绿头巾?”郦书雁的表情也古怪起来,“你听清了?” “绿帽子”是一句家喻户晓的骂人话。如今除了勾栏瓦肆里的****,恐怕整个越国也没有谁会戴着绿头巾招摇过市。紫藤点头,可连她自己也不太敢相信这个消息,只能想了个合理一些的解释:“奴婢确实听清了……也说不定是他们以讹传讹。” 郦书雁翻遍了前世的回忆,也没有对这一段的印象。她也觉得是传话传得走了样,对紫藤说道:“叫他们去做自己的事。再敢在清辉苑门口说这些风言风语,我就要告诉祖母整治家风了。” 第22章 美貌少女 “去年的账目,娘也都看了。”苏太君正在和郦国誉说话,“家大业大,当家不易啊。你是一家之主,遇事还要多加小心。” 郦国誉低头称是。艾姨娘和郭姨娘站在一边,替苏太君端茶倒水;郦碧萱坐在末座喝茶。 郦书雁进了清辉苑,先暗自观察着周围人们的表情。看见他们并无异样,郦书雁才敢肯定,刚才是门口的小厮说错了。她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对苏太君和郦国誉行了大礼,说道:“祖母万福,父亲万福。” “大丫头来了。”苏太君扶她起来,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她手里,“昨天事忙,来不及发,今天给你补上。” 郦书雁笑着说道:“刚好给今年添一添喜气,不是挺好的?咱们家那些不如意的事,也都留在去年就好了。” “但愿如此。”郦国誉听见这几句吉利话儿,眉头舒展了一些,也拿出一个红包,“你去年受惊了,今年多封些压岁钱给你,逢凶化吉。” 郦书雁有些意外,接过红包,道:“多谢父亲。”这句谢要比平时真诚不少。她本来以为郦国誉不会关心她。 郦国誉摆手,对苏太君说道:“今年公务只会比往年更繁忙,儿子分身乏术,无暇看顾家里,还得辛苦娘看顾全家。” “这倒没什么。”苏太君慢慢地转着手里的佛珠,“不过有一条,你那个妾室实在不是什么争气的人。我看,不如让大丫头跟着我学管家吧。” 管家?艾姨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太君,她这是不打算再把管家之权交给自己了? 郦国誉有些犹豫:“大丫头毕竟要嫁人了,现在学了管家,过两年谁来管?” 苏太君早有准备,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都是主母管事。倘若你想续弦,我也不反对。” 听见“续弦”两个字,艾姨娘和郭姨娘双双色变。 在越国,正妻的地位无可动摇。哪怕正妻十六岁,妾室年已花甲,只要正妻愿意,那六十岁的妾室仍然要每天早起,到正妻面前立规矩。无论如何,她们也不愿意让一个掌握着她们生杀大权的女人进门。 郦国誉有些心动,但想到亡妻的娘家,又退缩了:“长孙家一直对我颇有微词,近年来,他们明里暗里帮衬我,无非是因为我在成君死后没有续弦。” 成君是郦书雁母亲的闺名。想到长孙家的权势,苏太君也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萱儿还要过两年出嫁。照我看,不妨让萱儿跟书雁一起学管家,将来出嫁,也多了一样本事。”郦国誉道。 郦碧萱惊喜地看着郦国誉,又看了看苏太君。苏太君点头:“也行。——多看看、多学学,自己也能多长几个心眼儿。” “萱儿谢谢祖母,谢谢父亲!”郦碧萱笑得明媚。 她早就应该猜到的,但凡有什么好事,父亲永远不会忘了郦碧萱。郦书雁想到郦碧萱曾经给她使的绊子,眼神一冷。 祖母与父亲都开了口,现在反驳实在不智。不过,反正郦碧萱也没什么管家的经验,到时候再和她分开,也不难办到。 艾姨娘又高兴了起来。郦碧萱当家与她当家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异,她过去做的事,往后一样可以做。 说完这些琐事,苏太君让丫鬟们去传早膳。一家人在八仙桌边坐下,连郭姨娘和艾姨娘也被赐了座位。正说话间,有个丫鬟挑了帘子进来,对苏太君那边行了礼,说道:“老夫人、老爷,有位郎君带着妹妹过来,说要见一见主子们。” “又是哪里过来打秋风的,个个都爱装作穷亲戚,”郦国誉放下筷子,不耐烦地看着传话的丫鬟,“你进府多久了,不懂规矩么?下次就直接告诉他,外男无故不得进内院。给他二十两银子,打发走吧。” 丫鬟年轻面嫩,被郦国誉训斥几句,脸上红了,老老实实地答道:“奴婢进府半年了。——那位郎君还说,他不能来,他妹妹来也是一样的。” “没有拿了银子就走,倒还算好。”郦国誉想起朝堂上的事,心烦不已,抚了抚胡须,“带她进来吧。” 郦书雁想起那些小厮在门口说的话,莫名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她夹了一箸山药鹿肉送到嘴里,却没有吃出任何滋味来,囫囵咽了下去,双眼盯着门口。 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妇人。她穿着满身素色的松江棉布,头上也只盘了一个螺髻,装扮寒酸,却丝毫无损她的美貌。她眉如新月,脸似芙蓉,皮肤白腻,骨肉匀停,是个难得的美人。从掩映的披风缝隙中,可以看出她小腹微隆,有孕在身。 “这是哪一门亲戚?我先前从来没见过。”苏太君含笑问道。 那妇人打扮的少女含羞带怯地抬起头,说了几句话。她乡音太重,郦书雁完全听不出她说了什么。 看见这少女,郦国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高声叫道:“给我叫那个男的进来!” 苏太君吓了一跳,不满道:“国誉,这又是怎么了?风风火火的。” “娘,”郦国誉咬牙,想说出实情,又实在说不出口,期期艾艾了半天,“……先叫他进来吧!” 他越这样,苏太君就越疑惑。郭姨娘、郦碧萱和苏太君一样茫然,而艾姨娘多少对郦国誉有些了解,看着少女,眼里射出了仇恨的光。郦书雁猜出了大概,目光牢牢地黏在面前的一盘五绺鸡丝上,猜测着这一幕是谁指使的。 似乎过了一百年之久,那个男人终于来了。下人们事先在饭厅中摆了一道羽纱屏风,郦书雁隔着屏风看了一眼,看见那人头上确实戴着绿色的头巾,满心的猜疑和不满都不见了,只剩啼笑皆非。 “郦大人、老封君,两位小姐!”那人满口夹生的官话,礼节也半通不通,一进门行了礼,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可叫我好找!旧年大人在姑苏,有一位老相识,今朝碰着哉……” 第23章 新人进府 郦国誉冷冷道:“闲话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哟,九月里张抚台梳拢了我们翠喜姑娘送您,您一走,我们就发现姑娘有了身子。张抚台知道之后,就派人送姑娘上了京。从头到尾,咱们翠喜姑娘只伺候过您一个,天地可鉴!”那男人语速极快,一大串话连着抛了出来。 郦国誉来不及打断,整颗心都沉了下去。他平生最好颜面,这下却在妾室、女儿、老母面前丢尽了脸。 翠喜含羞道:“奴是个苦命人,六岁上被后母卖到了堂子里,幸亏遇见了郦大人。奴家不敢求名分,哪怕在大人府上做个粗使丫鬟,也是逃出苦海了。只求大人给奴家肚里的孩子一个名分。”说到后来,泫然欲泣。 “大丫头,你扶着我回去。二丫头,你回自己房里去。”苏太君的语气不容置疑,扶着八仙桌面颤巍巍地站起身。 郦书雁扶着苏太君往后门走去。出门之前,她无意间看见艾姨娘凄楚里带着怨毒的面容,又想起翠喜,觉得她们微妙地相似。 同样出身秦楼楚馆,同样是从小就被家人发卖,连这副无怨无悔地为郦国誉奉献一切的样子也是一样的。要说不同之处,也就是翠喜比艾姨娘年轻美貌不少而已。 “你爹的妾室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艾氏。”苏太君毫无预兆地开口说道。 郦书雁不知道如何去接这句话,扶着苏太君慢慢往前走去。苏太君也没有让她接话的意思,又说道:“这种狐媚子,前十几年学的都是应付公子哥。哼,你爹他怎么抵挡得住?” 郦书雁心道:他抵挡不住,是他自己的错。表面上并不顶撞苏太君。 “你爹前二十年都在考科举,二十岁往后又一心经营做官。后宅里的事,他就是个睁眼瞎!”苏太君也对郦国誉的“不通世务”积攒了不少意见,“这次也不知道又让谁给糊弄了,要不了几天,肯定有御史参他一本!” “既然如此,祖母打算怎么处置那个翠喜?”郦书雁问道。 苏太君冷笑两声,说道:“他们把人送上门,想的不就是我能大发脾气,轻则虐待她一番,重则打死了事?老婆子偏偏不如他们的意!” 郦书雁不清楚这件事背后的情形,不再多话,扶着苏太君回房之后,自己也带着丫鬟,回了夜雪春云。 她从书柜上拿了一本《资治通鉴》,坐在书桌前头,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苦笑起来。 还说什么不如意的事都留在去年呢。今年的糟心事这么多,用今天作为开场,实际上也挺恰当的——一年都倒霉。 郦国誉应付完翠喜,烦躁地挥退了两个妾室,去向苏太君请罪。 苏太君刚好也正在等他。看见郦国誉进来,她冷声说道:“你说说看,这一次,你做错了什么?” 在苏太君面前,郦国誉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犯了错的黄口孺子。他低着头,说道:“儿子没能给这件事收好尾,还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来了家里。” “错了!”苏太君余怒不息,“你爹对你的教训,你全忘了?” “儿子不敢。”郦国誉低声道。 “不许嫖妓,不许嫖妓,这一条你爹告诉过你多少次?还是你觉得自己比他高明?”苏太君想起亡夫,又气又痛,顺手拿起念珠,对郦国誉劈头盖脸地丢了过去。 郦国誉不敢躲避,被念珠砸中了鼻梁,瓮声瓮气道:“是儿子轻狂了,往后一定不敢。” “往后不敢有什么用!你说,你准备拿他们怎么办?” “我……儿子明天就厚赠财帛,封住他们的口,把他们送回去。”郦国誉方寸大乱,随便拿了个主意。 苏太君讽刺道:“好,你还没蠢到极点,要灭人家的口。——你给我听着,明天你就把这个女人纳进门!” 郦国誉迟疑道:“这……这使得么?” “税收多了以后,反而不知道人心险恶怎么写了?”苏太君懒得解释,“给我滚!滚出去!” 菱格窗户上蒙着红纸剪成的窗花,窗花边上,透出郦国誉慌乱离去的身影。苏太君看着他的背影,从心底涌上一阵失落与悲凉。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轻声道:“相公,你在天有灵,千万要保佑国誉这孩子逢凶化吉,咱们郦家福缘深厚,不至于落得个五世而斩的下场……” 傍晚时分,天上又落了雪。郦书雁读书贪图清静,不乐意让人贴身伺候,这会下了雪,她又嫌冷,于是下令往书房里多添了一个炭盆。 早上刚闹出了那种事,郦府的晚膳当然不会在一起吃。郦书雁这两天有好几餐没吃好,还没到正餐时分,就饿得心烦意乱,又让春柔送了点心过来。她也没什么敬惜字纸的习惯,右手用筷子夹着一块芸豆卷,左手同时翻书,读得很是轻松。 “郦小姐,在下被人追杀,请问是否可以暂避在此?” 清朗优美的男声带着笑意,在她背后响起。郦书雁毫无准备,双手剧烈地一颤,芸豆卷掉在了书桌上。 她心有余悸地回过头,看见慕容清穿着一身漆黑的紧身短褐,正站在她背后。郦书雁看着他整齐的发鬓,一股无明业火从心头烧起,怒道:“世子是来消遣我的么?” 慕容清收起笑意,向她一揖到地:“我并未说谎。在下斗胆,请小姐救命。” “怎么回事?“郦书雁半信半疑,试图从慕容清的表情里找出破绽。 “方才我出于私怨,跟在某位王叔的宾客身后,被他发现了。”慕容清叹息一声,“我打不过他,只好躲进小姐房里。多有得罪,乞望海涵。” 慕容清长得太过俊美,气度也是绝佳,即使说出“打不过”之类的丧气话,也显得他很是光风霁月,岩岩如孤松之独立。郦书雁看了半晌,收回了怀疑的视线,漠然道:“世子请自便。”说罢,起身往窗边的竹编躺椅走去。 第24章 前世今生 “小姐喜欢读《通鉴》?我还以为,这本书没有女孩子愿意读。”慕容清不以为忤,站在原地问道。 “当作话本读,不求甚解。”拉开了和慕容清的距离,郦书雁说起话来和缓了不少。 慕容清想起书上的内容,道:“每说一个故事,就要在后面加一段评语,这话本……一定是最正经的吧?” 郦书雁哑然:“我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慕容清又说道:“小时候,我每天都在想的故事是故剑情深。我一直想知道,那把剑最后到底找到没有。” 故剑情深是说汉宣帝即位后不忘旧情,下诏让官员为他找一把用过的剑,暗示他属意身份低微的结发妻子许平君做皇后。至于那把剑,后来倒真没人再提起过。 郦书雁失笑,笑过之后想起徐绎之的作为,一阵恶心。她放下书,对慕容清微微福身:“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去休息。世子放心在这里躲避吧。” “打扰小姐了。”慕容清拱手回礼。 郦书雁出了书房,叫来紫藤,说道:“今天不用打扫书房了。” “放点心的碟子,也不用拿出来吗?”紫藤问道。 想起那块掉在书桌上的芸豆卷,郦书雁叹道:“算了,不用了。明天早上再去吧。” 好在天气不热,不用担心蛇虫鼠蚁之类。她安慰自己。 紫藤虽然觉得郦书雁的命令有些奇怪,但这几天奇怪的事情着实不少,这条命令反而显得不奇怪了。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时间还早,小姐还要用膳吗?” “要。”郦书雁揉了揉太阳穴,“随便拿四个菜、一个汤过来。” “大年初一,小姐不妨多从厨房拿几个菜过来,讨个好口彩。” “今年么?今年还要什么口彩啊……”提到口彩,郦书雁苦笑,“赶紧去就是了。” 她今天刚说了一句吉利话,就有来路不正的姨娘要进府。现在,她想到口彩两个字,就想起那个美貌的新姨娘。 更重要的是,这个姨娘本来是不存在的。郦书雁靠在一根立柱上,看着散出轻烟的香筒沉思。她自己身上发生了变化,这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其他事又是为什么会变?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这些事本身? 她现在的做法,都是以前世的经验为参照的。如果前世发生的事变化了,她的做法当然也就不再合情合理,也不一定会让她最终得利。更有甚者,她会不会和前世一样,最终死于非命? 想到这里,郦书雁全身发冷。 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也绝不能接受这种命运。 正月初二,出嫁的女儿一般都要回往娘家。郦府的女主人逝去多年,这条习俗当然无法遵守,倒刚好可以迎新人进府。 对于纳妾之礼,苏太君的意思是一切从简。她私下托了老相识,请来一位经验丰富的刑名书吏,许给他丰厚的润笔,让他拟出婚契,再叫丫鬟给新姨娘送去。 这份婚契比常见的要苛刻不少,在开头就注明了新姨娘的卖身银——八百两,又不厌其烦地详细注明,如果此人在之前有过其他恩客、收过别人的财礼,都与男方无关。 打发走了书吏,苏太君对站在屏风后的郦书雁说道:“这些东西,你都要学着点。做事周全一些、留足后手,总是没错的。” 郦书雁在苏太君身边坐下:“往后该怎么称呼这位新姨娘?” “我昨天叫春荣去问了,”提起这位姨娘,苏太君的表情就不阴不阳的,“翠喜是她在那些下流地方得的花名。她本家姓周,叫双玉,我已经让她改回原名了。” 春荣是苏太君新提拔上来的管事丫鬟。郦书雁换了个话题:“几位姨娘进府的时候,我都没看见。祖母,纳妾的礼节是什么样啊?” 苏太君道:“这倒是。往后你要是进了王府,免不了要接触这些。一会儿周氏来见礼,你和碧萱都来看看吧。” 只是见礼吗?郦书雁道:“我还以为纳妾也要走个过场呢。” “那是良家出身的贵妾,”苏太君想起儿子那两个贱籍出身的妾室就不高兴,“这样进门的,没这么多说法。赏些零碎的首饰衣物,也就没了。” 郦书雁安慰道:“祖母放宽心。您是见过风浪的人,这些不过是小事而已,都会好起来的。” 苏太君想要数一数念珠静心,手指按着习惯往衣襟上一摸,却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昨天自己对郦国誉发怒,已经把用了多年的念珠摔碎了。 “我和你祖父同舟共济,是可以放心的。但你爹不行,”苏太君的话有些萧索,“我本来不该在你面前说他的坏话,但你爹他大处聪明,小处只会被人骗得团团转。我自己早就半截身子入土,没什么好急的,只是替他着急。” 郦书雁道:“照您说的,父亲毕竟在大事上有分寸。” “但愿如此吧。”苏太君的头隐隐作痛,问春荣道,“新姨娘的婚契呢?” 春荣答道:“回老夫人的话,拿去给前院的那位……去按手印了。” 郦府的下人都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送周姨娘来的人,这两天但凡提到他,在私下里就是“那个绿帽子”;在正经些的地方,就模模糊糊地一笔带过。 “行。一会把她的婚契单独给我保存。”苏太君又对郦书雁道,“往后你做主母,也记得要把妾室的契书拿在手里。别的不说,就算哪一天真的有谁不长眼,惹了麻烦,你拿着她的身契,是打是杀还是拉出去卖了,都由得你。” “……是,我记下了。”郦书雁还是头一次知道这种事,不免咋舌。 过了一炷香时间,周姨娘的身契就到了苏太君手上。苏太君亲自把这份契书锁在自己衣柜中的一个小匣子里,又上了两道锁,才对春荣说道:“行了,准备准备,把该叫的人都叫过来。对了,让二小姐也一起过来。” 第25章 座次先后 过了一夜,郦国誉来清辉苑时仍然拉着一张脸。苏太君看不过去,骂道:“都是你惹的祸事,现在做这副吊丧的样子给谁看?给我笑出来!” 郦国誉从不违抗苏太君的意思,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了一个满含愤怒的笑容。郭姨娘这时恰好进来,看见郦国誉狰狞的神情,吓得倒退一步。 “……”郦国誉收起笑意,对郭姨娘淡淡地招了招手,“找个位置坐吧。” 郭姨娘福身称是,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清辉苑的正厅与其他地方的并无二致,都是主位上一张花梨榻,榻上用两个坐褥铺成两个座位;左右又有两排椅子,算是客位。 郭姨娘心想自己坐了这一把,对面那一把当然是艾姨娘的。苏姨娘进门比她早,又是贵妾,可此时在禁足,当然不用把她的座位算在里面。 谁知过了一会,艾姨娘带着郦碧萱,和苏姨娘竟然同时到了场。郦书雁看了看打扮富丽的苏姨娘,悄声问苏太君:“祖母,苏姨娘的禁足解了吗?” “没解。在新妾室面前,我不过是给她留些面子罢了。”苏太君说道。苏姨娘曾经意图暗害郭姨娘腹中的子嗣,即使她是自己的娘家侄女,亲疏有别,她也不可能被轻易放过。 郭姨娘看见苏姨娘和艾姨娘同时进来,犹豫着该不该起身让出座位。郦书雁给她递了个眼色,郭姨娘看见,定下了心,才算安稳地坐了下来。 苏姨娘进门之后,先向郦国誉和苏太君请了安,起身后走到郭姨娘面前,冷声道:“郭妹妹,姐姐我比你痴长几岁,又先于你进府。这位置,还是请你让给我吧!” 郦国誉在场,郭姨娘的气势比平时要弱上几分。她打起精神,道:“对面的位置还是空着的,苏姐姐不妨去坐,何必非要我让座给你?” 苏姨娘道:“艾姐姐比我们早进门不少,这位置难道不该让给她坐?” 她等的就是这个时机。郦书雁唇角一扬,不等郭姨娘出言反驳,说道:“苏姨娘这话就错了。” 苏姨娘吃了一惊,回头说道:“大小姐,这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你云英未嫁,哪里懂得这些?”言下之意是让郦书雁不要多言。 “这些事论起来,总归要落在一个‘理’字上头。”郦书雁徐徐说道,“和出嫁与否又有什么关系?何况,我如今正在学着理家,祖母和父亲都是知道的。苏姨娘的意思,难道是我不配管这种事吗?” “这……”苏姨娘暗自咬牙。 郦书雁等了等,不见苏姨娘争论,说道:“苏姨娘与郭姨娘都是良妾,身份矜贵些。艾姨娘进府虽早,可惜身份与今日进门的周姨娘平齐……”她眉眼之间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我看,苏姨娘仍然可以坐到郭姨娘对面,艾姨娘委屈一些,坐到下首去吧。” 艾姨娘又惊又怒,悄悄拽了郦碧萱一把。她的身份不便直接发话,只好让同样分了一部分管家之权的女儿替她说些什么。 “姐姐说这话,又是凭的什么?”郦碧萱会意,“我娘……我姨娘进府多年,伺候祖母、爹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论起资格,我姨娘为什么不能坐在那里?” “妹妹的姨娘不是郭姨娘吗?”郦书雁笑了起来,言简意赅地反驳了一句。她知道郦碧萱最近回到了艾姨娘身边,但是,在此之前,她却未曾和郦国誉、苏太君正式谈过这件事。郦国誉心疼她,也就罢了。但在苏太君面前,她的姨娘仍然是郭氏。 郦碧萱一窒:“我……” “够了!”苏太君失望地看了郦碧萱一眼,向苏姨娘道,“你真是活得长进了不少,新人进门的当口,亏你也好意思来和人争个上下!” 苏姨娘心一慌,向苏太君跪下请罪:“老夫人,我……我是一时糊涂……” 确实糊涂,难怪总是被艾姨娘当枪使。就连有老夫人这样强力的后盾,容貌也不差,还是得不到郦国誉的宠爱。郦书雁正要开口,却听见沙的一声轻响,颈子边上一阵细微的凉意,便猜出是发髻有些松脱了。她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珍珠郁金华盖流苏,又摸索着把一缕头发缠进了发髻。折腾下来,她白白错失了说话的机会,只能看着苏姨娘、艾姨娘各自说了些场面话圆场,又分别找到位置,坐了下去。 众人坐好,等着新姨娘过来行礼。过了片刻,周姨娘穿着婚服,走进了正堂。 周姨娘的婚服是从店里现买的成衣。昨天郦府的下人跑遍整个京城,敲了不知多少成衣铺子的门,才找到这样一套妾室的衣裳。粉红色的潞绸底子,样式不算新,绣的纹样也是颇为小气的蛱蝶穿花。但周姨娘实在美貌惊人,这样的衣衫穿在她身上,衬得她犹如一株含着露珠的芙蓉花。 她身后的小丫鬟斟了六杯茶,用托盘托着,捧在手上。周姨娘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先奉给了苏太君:“妾身周氏,给老夫人请安。” “知道了,放在那就得了。”苏太君漠然道。 “……是。”周姨娘如花的娇颜闪过一丝悲伤,依苏太君的吩咐,把茶杯放在她身边的小案上。 郦书雁清楚地看到,艾姨娘和苏姨娘交换了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她看了看周姨娘的容貌,只觉得看不清府里的未来。 这样的美貌,真的会一直被郦国誉忽视吗?现在的他确实是生着周姨娘的气,但他总有气消的那一天。在这件事情里,她应该把赌注下在谁身上呢?既然已经和艾姨娘势如水火,是继续选择郭姨娘,还是换一个人试试看,选周姨娘? 郦书雁脑子里快速转着几个念头,看着周姨娘给郦国誉敬茶。郦国誉接过茶,放在一边,说道:“行了。”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那杯奉给已故长孙夫人的茶,反而成了最轻松的。周姨娘恭恭敬敬地在长孙氏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妹妹周氏,见过姐姐。” 第26章 新的局面 第四杯就轮到了贵妾之中进府时间较久的苏姨娘。周姨娘双手捧杯,福身向苏姨娘敬茶,道:“见过苏姐姐。” 苏姨娘笑吟吟地看着周姨娘,却不伸手接过茶杯。周姨娘体态纤弱,体质本来就差,屈膝时间一长,光洁的额头上沁着细细的汗珠。她咬了咬嘴唇,一语不发地看着苏姨娘。 郦国誉最不耐烦看后宅妇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敲了敲桌子:“行了,赶紧接着!” 苏姨娘见郦国誉发了话,连忙从周姨娘手里接过青瓷茶盏,笑道:“唉,都怨我见识浅。妹妹说话之间带着一股子水乡风情,要不是老爷讲明,我都听不懂呢。” 周姨娘脸色一白。她昨天进府,第一句话正是用钱塘土话问郦国誉是否还记得自己。她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会引得其他姨娘不满,想到郦国誉没有正妻,她还是这样做了。周姨娘知道眼下不是争一时之气的时候,轻声道:“妾身从小在江浙一带长大,官话说得不好。老夫人、老爷,各位姐姐们,还请见谅。” 这倒是有意思。郦书雁饶有兴味地装作拨弄手上的玉镯,悄悄注意着苏姨娘和周姨娘的表情。苏姨娘始终端着冷笑,而周姨娘除了偶尔流露的委屈之外,堪称宠辱不惊。但是,周姨娘的眼光总会若有若无地瞟向郦国誉和苏太君。 看来,这位周姨娘才是厉害角色。讨好苏姨娘这种人纯粹是做无用功,她应该不是不清楚的。但是,为了博得郦国誉和苏太君的好感,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做出了这种事。如果让苏姨娘和她易地而处,郦书雁相信,她一定早就在内宅里一家独大了。 郭姨娘接茶的时候反应平淡,不曾为难周氏,只是也对她没有好脸色。艾姨娘也很快接过了茶,对周姨娘道:“你苏姐姐就是那个性子,其实人好得很。往后,你就知道她的好处了。” 苏姨娘得意道:“姐姐说哪儿的话,我向来是对什么人就做什么事的。” “都住嘴,今天就到这儿为止。”苏太君看见苏姨娘的反应,只觉得头痛欲裂。她那不争气的兄弟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教出这样的女儿来? 她已经下了逐客令,在场众人哪敢多待,纷纷告退。郦书雁本来也出了门,到了清辉苑的小门时,春荣从后边叫住了她。 “大小姐,”春荣是跑出来的,一张带着雀斑的脸儿上有些潮红,喘着气说道,“老夫人……叫您回去。” 郦书雁抬了抬眉毛,跟着春荣回到清辉苑里。苏太君正在里间的罗汉榻上坐着,看见她来了,点了点头:“给大小姐搬个锦墩来。” 郦书雁在锦墩上坐下,细细看了看苏太君的神态,问道:“祖母,这是怎么了?” “你也是管着家的,我就和你单独说一句。周氏的饮食,只能经过你手里。”苏太君挥退春荣,对郦书雁说道。 “祖母是在担心谁?”郦书雁明知故问。 苏太君气道:“还有谁?我那不争气的侄女!她要是动手了,你就告诉我。” 郦书雁微笑道:“是,我知道了。祖母放心。” 苏太君最在意的就是未出世的孙子,恐怕也有郦侯儿息单薄的缘故。郦书雁想起自己多年不见的长兄郦绰,问道:“祖母,大哥几时回来?” “这大雪下得一阵一阵,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好在他回来就不走了。”提起郦绰,苏太君高兴了不少。郦绰是郦国誉的独子,在嵩阳书院求学。他为人谦虚,天分又高,即使对待下人,也能始终保持温和。在郦府,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 “也是。大哥求学六年,也是时候回来了。”郦书雁道。她又陪着苏太君说了几句,就推脱自己身体疲惫,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走进书房,翻开一套《说文解字》,从函套的夹层里抽出几张纸。这些纸上,记下了她对账时发现的异常之处,她本来想找个机会,用这些证据打压艾姨娘。眼下既然情势有变,她也只能换一种方式利用这些。 郦书雁翻出去年做的荷包,把这几页纸张仔细折叠,放在荷包里。她把荷包的褶皱从外面抹平,思索着如何说服郦绰加入自己的阵营。 到了掌灯时分,郦书雁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钗,在一叠宣纸上划来划去。 紫藤在外头伺候,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金钗与宣纸摩擦的微小声音。这时,郦书雁背后的窗棂发出一声轻响。她回过头,果然又看见了慕容清。 “不请自来,世子也算是恶客了。”郦书雁对慕容清的神出鬼没渐渐习惯了,也就不再和开始一样惊慌,反过来调侃他。 慕容清道:“又来叨扰小姐,实在过意不去。” 他虽然这样说了,脸上却没有丝毫过意不去的表情。郦书雁不由莞尔。笑过之后,她想起压在心里的阴云块垒,说道:“我有一件烦心事,想求世子施以援手。” 她在求他帮忙?她终于肯放下对他的成见了? 慕容清微蹙的眉峰舒展开来,正色道:“小姐请说。我虽不才,但一定竭尽全力、有始有终。” 他这样说,郦书雁却更不好意思了。她从来不喜欢欠人人情,却又没什么可以还慕容清情分的地方。 “我手上有一批珠宝字画,想求世子帮我折成现钱。——成亲之后,世子在外边不论怎么应酬、留情,我都一定记着今天,也会尽力为您善后。” 说到一半,她看见慕容清扬起的唇角落了下去。到她忍着尴尬说完的时候,慕容清的脸色早就难看得无以复加。他直直地看着郦书雁,问道:“这就是郦小姐说的施以援手?” “……世子,我不明白。”郦书雁对他的情绪一筹莫展,“我很有诚意……我给您开出的条件,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也是我的诚意。我不明白,是哪里冒犯了您。” 慕容清半是失望、半是愤怒,不想和她多说一个字。他也明白,如果今天走了,明天就再也没有来的理由。他转过身看着窗格上贴着的棉纸:“我帮你,并不是为了交换。我也看不上这样的交换。” 第27章 天家秘辛 原来是他“看不上”?郦书雁醒悟过来:“是我把世子想得太低了,很对不住。” “……没什么。小姐什么时候能整理好?我到时候来这里拿。”慕容清一扯嘴角,极不自然地笑了笑。 郦书雁粗粗算了算亡母的嫁妆清单,答道:“七日之后。” “好。”慕容清凤目微合,随口换了一个话题,“方才我经过西北角的院子,看见那边的灯火、装饰都与别处不太一样。府上是有事发生了么?” 西北角本来是客房,昨日临时收拾了一番,摆了一些常见的装饰、器物,今天周姨娘就搬了进去。郦书雁在“家丑”和“展示诚意”之间摇摆了片刻,解释道:“昨天早晨,从江南来了个姑娘家,说是已经珠胎暗结,幸亏由巡抚张大人派人保护,才得以进京投奔我父亲。” 她说得简洁,可慕容清自小就在皇宫长大,对这些事情再熟悉不过,凭着她的三言两语,把始末和内幕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慕容清咳嗽一声,聪明地跳过了对郦国誉的评价,挑无关紧要的部分评价道:“张大人眼前的路,恐怕没有过去那么光明了。” “是啊,”郦书雁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这句说完,两人又沉默下来。桌上的蜡烛烧到一半,爆出噼啪一声,结了一个漆黑的灯花。 慕容清凝视着郦书雁沉静清丽的容颜,按下心头的悸动,低声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 郦书雁双唇微微蠕动,低声回答。 郦书雁第二天没能践约。初三下午,皇后宫里派遣了一个女官来,单请郦书雁进宫。苏太君有心询问原因,也被女官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无奈之下,郦书雁只好随她一起进了宫。车马在宫城东门停下,女官先跳下车,又扶着郦书雁下车,借机对她悄声说道:“小姐莫怕,咱们娘娘是最疼秦王千岁的。” 皇后正是秦王的生母。郦书雁明白过来,理了理衣裙,说道:“多谢了。” “郦小姐请。”女官微微躬身,向宫城的方向伸出手臂。 毕竟前几天刚刚进宫,郦书雁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皇后的延福宫。她进了大殿,先给皇后行了礼:“皇后娘娘万福。” 皇后正在调香。看见郦书雁来,她放下手里的竹签和瓷碟,笑道:“起来吧。就这么几个人,不用端着规矩。” “是。”郦书雁摸不准皇后真正的脾气,站起身来,恭敬地看着皇后面前的青砖地面。 皇后起身,拍了拍她的肩,道:“上次也真是委屈你了。好好的孩子,被贵妃夹缠不清,闹得大家都不痛快。贵妃人就是这样,你不要记在心里。” 郦书雁微笑道:“谨遵皇后懿旨。贵妃是君,臣女是臣,万万不敢记恨。” 话音刚落,大殿门口传来几声击掌。郦书雁眉头一动,顾虑到举止稳重,并未回头。皇后起身,含笑道:“皇上今日来了?刚巧小厨房糟了鸭子,晚膳不如就在这里用吧?” 皇帝也来了?所以,今天的目的是验看世子妃的人选?郦书雁一边思索着来时女官说的话,一边转过身,跪下道:“皇上万福。” “朕今日答应了贵妃,在她那里用膳。下次再来和皇后一起。”皇帝直接拒绝了皇后,又对郦书雁道,“你就是郦尚书的大千金?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郦书雁依言抬起头,目光依然不去直视皇帝。皇帝很满意郦书雁的规矩,摸着垂到胸前的一把胡须,点了点头:“贵妃前天跟朕说,你礼仪不行,不配做这个世子妃。朕看,倒是合适得很。” 皇后涵养极好,或者对皇帝有些奇特的恐惧。被皇帝明言拒绝,她也不发火,几乎赔笑着说道:“难得的是,清儿也喜欢这孩子。” “对!”皇帝高声大笑,声音之响,令郦书雁的耳朵一痛。她毕竟见识多些,神色如常,姿势也是一动不动。 皇后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她悄悄看了一眼郦书雁,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眉宇为之一展。 皇帝笑够了,又对皇后说道:“过了十六,你就让秦王妃去给郦家下聘吧。让钦天监挑个吉利的日子,要办得隆重些!” “是,我记住了。”皇后柔声说道,“皇上,您多加保重身体。” 皇帝转过身,挥了挥衣袖,毫无征兆地往外走去,一边示意皇后放心:“朕知道了。皇后,你这几日先好生歇息着。” 皇后目送皇帝离去,眼里满是忧愁和恐惧,对郦书雁说道:“书雁,你很快就是天家新妇了。你要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郦书雁抬起头,坦然道:“是,臣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皇帝果然不正常了么? 皇后仔细观察郦书雁的表情,如释重负,坐回榻上,抽出手绢擦了擦顺着额头流下的冷汗:“皇家要的,正是你这样的姑娘。好了,你回去吧。本宫有些乏了。” 郦书雁无喜无悲,答道:“是。臣女告退。” 送她出宫的是孟女官。走在小径上,郦书雁回想皇后的表现,确定宫里的情况并不简单。 皇后自以为不失面子,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勉力维持着威仪而已。她刚才看得一清二楚,皇后坐下时,双腿已经有些虚软了。皇后到底知道什么?或者说,她在害怕什么? 孟女官一路无言,引着她沿原路返回东门外,又看着她上了车,才行礼道:“郦小姐慢走。” “女官客气了。”郦书雁放下了车帘,目光变得幽深。 孟女官一定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不过,她不会傻到去问的。她的好奇心有限,也不喜欢做费力不讨好的事。皇帝的秘密与她有关,却也与她无关。纵使天塌下来,也总有比她更接近皇权的人顶着。 回到家中,郦书雁先去了清辉苑。她向苏太君描述了进宫的情形,对帝后的异状略提了几句,又问道:“祖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这个倒还不急,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千万别把这些别告诉你爹。” 第28章 亦真亦幻 “如今宫内情况如何,已经不是我们该知道的了。祖母,不然还是劝父亲收手吧。”郦书雁道。 苏太君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这件事不能等了。你先回去吧,让春荣把他叫来。” “好。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什么怕陛下?”郦书雁想起在皇宫的见闻,忍不住问道。 苏太君慢慢摇头:“娘娘和陛下是少年夫妻,成亲将近四十年了,虽然算不上鹣鲽情深,但也一直相敬如宾。惧怕么……”苏太君正要说不知道,电光火石间,一个传言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三十多年之前,我听说过一个传闻。” “和陛下有关的传闻吗?”郦书雁问道。 “是。”苏太君回忆着青年时听见的零碎传言,“当时有不少人说,皇室的男丁或轻或重,都有疯病。就算开始没有,后来也总会疯的。我那时候想,慕容氏毕竟是鲜卑人,不是汉人,汉人看不惯他们、编排他们也是常事。于是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 郦书雁想到皇帝的笑声,就觉得背后一凉:“我倒是觉得空穴来风,理有固然。否则,为什么那些人不说他好色滥杀,偏要说他疯了?” 苏太君赞赏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大丫头,你是个明白人。快去吧,叫你爹爹过来。” 郦书雁见苏太君催了她两遍,起身行礼之后,出门向守在门口的春荣交代了事,径自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月上柳梢,天幕已经彻底黑了。郦书雁隔着小湖,遥遥看见夜雪春云里的灯光,想起自己昨天和慕容清约好,要今日再会。 早知道会被皇后召进皇宫,她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现在天色太晚,慕容清一定已经来过了。好在他生在皇家,应该理解她的苦衷,不会怪她失约。 现在她身边没人,不必强装平静了。郦书雁平静如水的脸上现出一点忧愁,眼光投在脚下,借走廊边的灯光看路。 皇后召她进宫,能够说明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她真的和秦王世子站到了一条船上。皇帝说的“择日下聘”,相当于又在这件事上铁板钉钉。看来,之前是她太过于轻敌了。 郦书雁满怀心事,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在卧室里把外裳脱下,搭在衣架上,沉吟片刻,还是向一边的紫藤说道:“我要去书房,你在外头伺候。” 紫藤问道:“小姐不用晚膳了吗?” “不急。”郦书雁扔下两个字,快步走向书房。万一慕容清给她留下什么,被别人抢先发现,她就有口难言了。 她走进书房,看见窗边高大的身影,立刻反手关上了房门。慕容清看着她的动作,轻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急?” “……我怕世子被侍女看见。”郦书雁听出慕容清话里的促狭,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不是有意失约,是被皇后娘娘叫去了。往后,世子大可不必多等。” 慕容清从容道:“不要紧,我今天晚上本来也没什么事,正好清闲。” 郦书雁道:“多谢世子体谅。” “倘若有事,我一定先走。”慕容清端详着郦书雁的神情,“至于今天……我确实是想在这里等你的。” 郦书雁右眼皮一跳,觉得自己整个太阳穴都抽痛起来。想起皇帝那句“过了十六,你就让秦王妃去给郦家下聘”,她清醒了不少,走到慕容清面前,仰头说道:“世子顾念着我,我很高兴。” 他毕竟对她不错,也从不吝啬向她施援手,更没有索取报酬。她奉承他几句,也是应该的。 慕容清看了郦书雁一眼,道:“你若是真的这样想,那我也很高兴。”他从袖口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板,“刚才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差点忘了给你这个。” 郦书雁接过纸板:“多谢世子。这是什么?” “是个能藏东西的书套,标题是空的。”慕容清目光低垂,长而密的睫毛挡住了眼睛,他稍嫌清冷的目光也一起被挡住了,为他平添了几分柔和。 郦书雁看得一怔,心想郦碧萱号称长安第一佳人,可就算是她容貌最盛的时候,也没有慕容清一半好看。若不是他的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怕早就出了掷果盈车之事。 慕容清就着郦书雁的手展开了函套,又看向她。见她魂不守舍地站着,慕容清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她柔软白皙的手心划了一下。郦书雁一惊,缩回了手。 “想什么呢?”慕容清眼中,郦书雁一直都冷静得不像活人。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她如此失态,不免好奇。 郦书雁被他的问题难住了,随意说道:“没什么,只是走神了。”虽然这个回答有搪塞之嫌,可她也总不能直愣愣地回答,“我觉得您比我妹妹还漂亮”吧? 慕容清也不追问,又展开函套的夹层,说道:“这里有一个夹层,平时难以发现。在夹层里边又另有一个夹层,足够放几张纸了。你若是再有什么不得不藏的东西……”他的声音稍带笑意,“就放在这里好了。” 不得不藏的东西? 郦书雁想起那个藏了证据的荷包,蹙眉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你看见了?” 慕容清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安慰她道:“没有。你不用担心,我对这些不好奇。” 郦书雁的焦躁转瞬即逝。她明白慕容清对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影响,解释道:“其实,这件事告诉世子也无妨。我只是……不喜欢看见别人动我的物件。” “我明白,”慕容清把手上的函套递给郦书雁,“没事的。我父王有一个很宠爱的妾室,姓王,时常想着对付我的母妃。从小,我就不喜欢看见别人乱动我的东西。因为只要有人动了……就代表风雨将至。” 这番剖白完全出乎郦书雁的意料。沉默许久,她才找到合适的回答:“原来世子也有这种……不堪回首的往事。” 第29章 士有百行 慕容清淡然道:“还好,也不能算不堪回首。面子上总归是一团和气,都过得去。” “后来呢?她就这样安静下来了?”郦书雁问道。 慕容清俊美的脸上隐隐闪过一丝阴霾:“多年之前,王良娣生产时伤了元气,气血两亏,很快就过世了。” 可想而知,这句话里又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悬案。郦书雁换了一种问法:“那个婴儿怎么样了?” “死了。”慕容清答道,“先天不足,虚不受补,周岁不到就死了。连谱牒也没上。” 这句先天不足里的深意,又是另一段隐情了。郦书雁对这种事听得多了,看着慕容清,还是难免感慨:“世子在许多人眼里,就像天人一般。原来天人也有这样的烦恼。” “天人?”慕容清笑了起来,“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天人临死之时,必然有五种衰颓的景象出现。五衰之中,‘不乐本座’这条,正好用来形容他们。” 所谓不乐本座,指的是天人快要死亡,就自然而然地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产生厌恶之情。这种说法在许多佛经里都时常提到,郦书雁为了陪苏太君,曾经读过不少佛经,当然是知道这一条的。她摇头道:“生而为人,总是苦多乐少。对他人的位置贪心不足,也是人之常情。他人反过来报复,更是人之常情了。” “你不要总想这种丧气事。”慕容清觉得她的话苗头不对,另起了一个话题,“再过几天,就是金明池花会了。你不妨想想,到时候做些什么。” 郦书雁问道:“金明池花会?那种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 每年的正月初七,都有文人雅士、名门闺秀在金明池举行花会。这场花会只凭请柬入场,花会的请柬又只会发给美人和才子才女。郦书雁自认与这两种人都沾不上边,所以,即使她从未收到过请柬,也只当是意料中事。 反观郦碧萱,她从十二岁起,就年年都能接到金明池花会的请柬。十五岁时,她更被许多文人称为长安第一美人。虽然文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光是她知道的第一美人就有五六个,可这丝毫无损郦碧萱的美貌。 慕容清道:“我觉得,你是配得上去的。” 郦书雁还以为他是在随口夸奖自己,看着慕容清坦荡的神情,又觉得不像。她笑了笑:“可是,总要人家发请柬给我,我才能去啊。” “他们一定会发给你的。因为,你就快要嫁入皇家了。”慕容清解释道。 “原来如此。”郦书雁恍然大悟,“这样的法子常用么?” 是她想得太狭隘了,这本来就是一个两相得利的局面。皇家提供金明池,为那些有才有貌的少年男女扬名,那些人反过来,又为皇家扬名。 慕容清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常用呢?”笑着笑着,他低下头,附在郦书雁耳边,低声说道,“不过,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我觉得你配得上,是说你的才貌配得上。” 第30章 郦大公子 苏太君笑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不笑。众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难说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心。 郦国誉昨天深夜往姨娘们的院子里递了话,要她们“恪守妇道”,又说,“倘若胡说八道,在府里惹出口舌之争,通通卖出去”。眼下就没人敢再去触苏太君的霉头,平时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全都收了起来。 郦书雁刚好趁着这个机会偷懒,不参与她们的谈话。过了一会,紫藤端来浓茶,郦书雁一口喝下,感觉从舌尖一路苦到胃里,完全清醒了。她被苦得眉头直皱,问紫藤:“你这是哪里拿来的茶?” 紫藤笑着回答:“听说是滇南的贡品,因为滋味太苦,到现在也只开了一盒。剩下的就一直无人问津了。” “这茶是不是叫苦丁?”听紫藤一说,郦书雁想起前世在京里流行过的苦丁茶。那种茶也是因为味道清苦,被文人追捧为“世间真味”。 紫藤答道:“正是这个名字。” 她还以为这种茶已经被人熟知了。郦书雁轻轻点头:“好,你先下去吧。”她转过头,看着聊得正高兴的一群人。姨娘们说的是时兴的绣样、衣衫,郦碧萱则正在费尽心思地讨好苏太君。 艾姨娘含笑抿了一口茶水,说道:“妹妹一向素净,如同空谷幽兰。穿红着绿,反而失了风姿。不妨试试戴一支珍珠流苏……” 一言未尽,只听门外一阵喧哗,盖过了艾姨娘的说话声。她也不发火,问道:“这是怎么了?” “大公子到!”等在门口的小厮高声叫道。 苏太君激动之下站起身来,其余的人也都从椅子上站起。艾姨娘笑道:“原来是大公子回来了,怪不得外头这么热闹。” 郦碧萱接着说道:“我现在还记得大哥。他在家里时,读书就已经很用功了。我还记着他从天黑一直读到天亮呢。这一去书院,学业一定是更进一步。” 又在信口开河,郦书雁看了看刚满十三岁的郦碧萱,心想。不过,她也算有了长进,起码知道了什么是该说的瞎话。 郦绰求学的时候,郦碧萱只有六岁,整天跟着宫里来的教习嬷嬷学规矩。何况她和郦绰本来也不熟,哪来的从天黑到天亮? 郦书雁没有开口,郭姨娘却带着两分欣羡说道:“二小姐和大公子的兄妹之情,真是令人羡慕。我只盼着这个孩儿跟二小姐一样,招人喜欢。” 郭姨娘进府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她这句话的本意只是活络气氛,想不到戳中了郦碧萱的痛脚。知道府里底细的老人纷纷低下头,暗笑不止。郦碧萱假笑着,恨不得扇郭姨娘几个耳光。 圆场的还是艾姨娘。她笑道:“大公子是个有出息的,我看了也高兴,总是给萱儿说。萱儿倒是不总见到大公子。” 她正在解释,只见一群丫鬟小厮拥着一个身穿纻丝斗篷的男人走进花厅。男人解开斗篷,随意递给一个丫鬟,稍稍整理衣衫,双膝跪地,向苏太君道:“见过祖母。” 苏太君疾走两步,扶起了郦绰:“快起来,一路上累着了吧?” “没什么。烦劳祖母挂心,是我的罪过。”郦绰起身,柔和的目光在厅堂里扫视一周,最后放在郦书雁和郦碧萱身上,“一别多年,京城的雪和旧年没什么不同,两位妹妹却已经这么大了。” 他的话里颇有几分感怀,听起来有些异样。郦书雁走到郦绰身边,拉起他的手端详:“大哥也变了不少。不过,这道伤口可一点也没变。我还记得呢。” 苏太君回到座位上,笑道:“再怎么变,我也能一眼认出绰儿,何况他的五官没什么变化。” 郦书雁诧异道:“没什么变化么?”她看向郦绰的面庞,只感觉先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加厉害了。 郦绰生得俊美阴柔,五官精致秀丽。即使满面风霜,也看得出他白皙如玉的皮色。一个男人,长得如此俊美,堪称上天的偏爱。不仅如此,他的神情和举止十分符合世家子弟的审美,全身上下都是闲散、风流的气度。 也许是郦书雁看的时间有点长,苏太君笑道:“大丫头,你可要在你大哥的脸上看出花儿来了!” 郦书雁眼光一闪,也笑了起来。她走到苏太君身边抱怨:“大哥一回来,祖母就不疼我了。——大哥生得真俊,一点儿也不像父亲呢。” “傻丫头,你大哥才十八,哪有你父亲的方正稳重?”苏太君大笑,“不过,你父亲当年其实也差不多。都是后来才稳重的。” 郦碧萱抢着说道:“那么,过二十年,大哥也会稳重得和爹爹一样了?真好,咱们郦家又出了一个人物。” “……”苏太君面上的微笑有些扭曲。郦碧萱这话不能说不对,却也不能说对。她只要想起郦国誉往宫里伸的手、大年初一的周姨娘,就是一阵后怕。如果再来一个只会办事、不会管家的郦国誉,她在地下也未必心安。 在座的人,只有郦书雁知道内情。她唇角一颤,拿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生怕自己笑出来。 郦碧萱柔美的小脸一片懵懂,求助地看向艾姨娘。她这句话也说错了吗?为什么? 艾姨娘也不明白。她在袖子里比了个手势,示意郦碧萱稍安勿躁。 苏太君从郦碧萱的话里缓过来,对刚才她的话不予置评,说道:“绰儿,你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还是住在你过去住的地方。” “还是泰器园吗?”郦绰回忆了一会,“全凭祖母吩咐。” “哎。春荣,你带着大少爷回去休息。”苏太君笑得开怀,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你们也都去歇会儿吧。绰儿一路舟车劳顿,就这么一直站着说话,我老婆子也不忍心。到了晚上,咱们办个家宴,好好高兴高兴。” 几个姨娘和郦碧萱纷纷称是。郦书雁也跟着说了两句,对苏太君的安排庆幸不已。 第31章 花会请柬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立即摘了簪珥,脱去裙裳,躺在了床上。紫藤把床边的罗帐放了下来,笑问:“小姐,我是在外头伺候,还是在屋里伺候?” “都行。”郦书雁答道。她并不在意这些,也从不嫌弃婢女晚上睡得太熟,不好好伺候自己。 她侧过身子,面颊贴在冰凉的玉枕上。屋子里一片寂静,连洒扫的丫头也被紫藤打发出去了,生怕吵了她的清梦。越是安静,她心里的杂念就越多。 郦书雁闭上眼,郦绰的仪态、言行一一在她脑中重现。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想到他进屋时的情景,郦书雁睁开眼睛,豁然开朗。 郦绰进门后,言行、仪表之间,都有几分沧桑。可他的披风却是簇新的,所用的衣料也很奇怪,她从没在府里见到过。苏太君偏疼郦书雁,有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给她一份,如果府里有这种料子,她绝不可能没见过。 想通了这个问题,郦书雁轻松了不少,很快睡了过去。等她一觉睡醒,发现晌午已经过了。 郦书雁叫紫藤进来收拾床榻。她从镜子里看见发髻松了,拿起梳子,一点点把发髻拆散。紫藤一边收拾,一边说着新听来的事情:“有不少人都在说这位刚回来的大少爷呢。都说他长得俊,人又善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怎么看?”郦书雁带了一点捉弄的意思,笑着问紫藤。 紫藤沉默了一会,喏喏道:“我说了,小姐可不许打我。” 郦书雁更好奇了:“你说就是了,我打你做什么?” 紫藤有些不好意思:“奴婢觉得,他长得跟老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看见他,就想起老爷。” 郦书雁大笑起来。她笑得太厉害,扯下了一缕头发,揉着肚子说道:“看,都怪你。” 紫藤不甘不愿地认罪:“是是是,怪奴婢。” 春柔从回廊进来,看见郦书雁在梳妆台前坐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小姐,奴婢接到了这个。” 郦书雁接过信,看见信封上两个盘虬卧龙一般的大字,双眉一扬。 果然如慕容清所言,有人送了请柬过来。她摸起一枚金钗划开信封,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笺。这张纸笺又韧又滑,上面洒满了金粉,不难猜出主人的富贵。 她把信的内容读了一遍,连信封一起放在桌上。紫藤刚好整理完床褥,问道:“小姐,这是什么?” “请柬。”郦书雁回答,“一张……有些贵重的请柬。” 紫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开始为郦书雁梳头上妆。郦书雁换好衣服,梳妆整齐,一行人到了清辉苑,恰好是暮色四合的时候。 郦书雁进了清辉苑里,隔着门扉,隐约听到了郦碧萱的笑声。她想到郦碧萱的美名,示意紫藤开门,静静说道:“我还以为我已经很早了,可有人比我还早。” 花厅里,郦碧萱正在和苏太君说话,一张娇俏的脸上满是笑意:“祖母,大哥刚刚回来,恐怕他们还不知道他的才气。等到明年,咱们家里大概就要收到两张金明池的帖子啦。” 小人得志!郭姨娘暗暗啐了一口。 苏太君却很喜欢郦碧萱的说法:“我只盼着绰儿能早日金榜题名,也算是给咱们家的门楣增光添彩啊。” 郦绰已经换下了来时的衣裳。他身披鹤氅,长身玉立,俨然一位浊世佳公子。听见苏太君的期许,他颔首道:“祖母有命,我一定悬梁刺股。” “哎呀,姐姐来了。”郦碧萱眼尖,远远看见了郦书雁的身影,“姐姐,大伙儿刚刚还说起你呢。” 郦书雁故作不知,先向苏太君行了礼,又柔声问郦碧萱:“大伙儿说我什么啊?” 郦碧萱眼中闪过一抹毒辣,娇声软语道:“妹妹刚才还在说呢,那金明池花会的东道主未免也太看轻了姐姐。今日,我已经收到第二回帖子了。可姐姐竟然一次也没收到呢。” 苏姨娘趁着家宴的机会,好不容易从禁足里恢复了一些自由。她那天被郦书雁吓了个半死,恨她恨得要命,见郦碧萱排挤她,跟着笑道:“京里哪有人不知道呢?这花会只邀绝世佳人、才子才女。办这花会的人来头又不小,他要邀请谁,咱们哪能置喙?” “是啊,哪能置喙?”郦书雁语调清冷,“我也这么想。妹妹竟然这么想着姐姐,姐姐心里高兴得很。” 郦碧萱十分痛快,笑道:“是啊,妹妹一直想着姐姐。以后更会‘想着’姐姐。” 她会一直记着郦书雁对她的点点滴滴,找到合适的机会,就会全部报复回来。郦碧萱看着郦书雁平静沉着的模样,嘴角闪烁着恶毒的笑意。郦书雁为自己保留面子的伎俩,也只有装作不在乎了吧? “哦,初七那天,我也确实无聊得很。”郦书雁停顿片刻,“不如妹妹陪我一起在家吧。” 郦碧萱的笑容一僵。 “我们之间,姐妹之情如此深厚,妹妹一定不会在意的。”郦书雁还觉得不够过瘾,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反将了郦碧萱一军。 “妹妹自然是想在家里陪姐姐的,只是,我也怕得罪了贵人。”郦碧萱惊慌了一阵,平静下来。她当然不想在家,也不能在家。她一直想攀附权贵,而金明池就是她为数不多的机会之一。 郦书雁笑了一声,步步紧逼:“不会的。贵人难道会不喜欢孝悌之行么?你在家陪我,贵人听了,说不定会更高兴呢。” “好了,大丫头。”苏太君眼看着郦碧萱要被留在家里,咳嗽一声,“这也是个好机会,你让她去吧。” 郦书雁转向苏太君,笑道:“祖母,我是和妹妹说笑的。” 郦碧萱心有余悸,狠狠地瞪着郦书雁。她刚才的模样认真无比,绝对不是在开玩笑的,绝对不是! 苏太君温声道:“这就好。我知道你是个懂事孩子。” 郦书雁曼声道:“因为我也有一张帖子。我从一开始,就是跟妹妹说笑呢。” 第32章 长兄秘事 什么?这怎么可能?就凭她,也配去金明池? 郦碧萱先是惊慌,转念一想,又觉得郦书雁是在虚张声势。她笑道:“姐姐,妹妹向来都很佩服你品格敦厚。可光凭品格好,是进不了花会的。” “妹妹原来是这样看我的?我倒不觉得奇怪。”郦书雁看着郦碧萱,眼里一片赤诚,“人若是一直仰头看着天边的月亮,当然也就看不见身边人的变化了。” 郦书雁的口舌真是变得厉害了!郦碧萱仗着其他主子都在自己背后,恨恨地瞪着郦书雁,说话声乖巧纯净:“心怀远大,总归是好事。姐姐也不要总把目光留在内院了。” 郦书雁漫不经心道:“多谢妹妹提醒。有志向固然是好,可当局者迷,往往是分不清志存高远和螳臂当车的。” 苏太君眼看着她们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咳嗽一声:“都够了!” 郦碧萱换上柔弱可怜的神态,回过头怯怯地叫了一声:“祖母……” 郦书雁看也不看郦碧萱一眼,微笑颔首:“是,祖母。” “得了得了,成天鸡声鹅斗的,我老太婆好歹没被你们气死。”苏太君恶声恶气地挥了挥袖子,“萱儿,你去看看你爹爹怎么还没来。” 这是要把她从郦书雁身边调开?可为什么走的是她,不是郦书雁?祖母果然偏向着她。郦碧萱小嘴一扁,委委屈屈地对苏太君行了礼,把一个字拖得老长:“是……” “你是姐姐,也要让着她一点。”郦碧萱走后,苏太君又对郦书雁道,“这样成何体统?你出家之后,还是要靠娘家帮衬。和她关系好点,对你终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说起出嫁,艾姨娘怨气冲天地看了郦书雁一眼。最近,人人都知道郦书雁的身份与过去不同,要去做秦王世子的正妃了。可这个位置本来是她的萱儿的,明明是郦书雁抢了萱儿的身份! 现在世子还未下聘,事情也有转机。她一定要想个办法,把这桩婚事重新揽到萱儿身上。艾姨娘捏紧了手帕,暗下决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挡在郦碧萱路上的人。 郦书雁笑着说道:“祖母真以为我和二妹妹有什么不解之仇呢,我哪里是那样的人?她现在年纪小,多吃些亏、趁早扳回来性子,总比到了夫家受委屈好。” 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苏太君犹疑片刻,也信了她的说法,又对艾姨娘说道:“管教碧萱,就是你的事了。总归不要让她丢了我们郦家的脸。” 老东西眼里只有贱人们生下的两个孽种。艾姨娘腹诽,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谨遵老夫人教训。” “又在教训什么呢?”郦国誉的声音带着笑意遥遥传来,“谁又惹娘不开心了,我第一个不饶他。” 苏太君看着面带笑容的郦国誉,也是一阵高兴:“哪有的事,你少胡思乱想。大家在一起,不是开开心心的么?” 郦国誉在人群中一眼看见身姿挺拔的郦绰,由衷夸道:“绰儿长成我郦家的芝兰玉树了。这几年,你的变化不小啊。” 郦绰对郦国誉深深一揖:“多谢父亲夸奖,愧不敢当。” 所谓芝兰玉树,指的是家族中贤能的子弟。郦书雁笑道:“大哥能学满归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我若是男儿身,也会以大哥为楷模的。” 郦绰轻声道:“天下之大,道理无穷。哪里是我在书院里学习几年,就能学满的?妹妹这是捧杀我了。”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郦书雁含笑看着郦绰,在崇敬的目光下打量着郦绰。他这个论调,倒是让她想起了前生听过的一位奇人——那个把苦丁茶卖出天价的奇人。 郦国誉摇头道:“你说的不对。你学了圣人之道,以礼、义、信要求自身,那么人人都会以你为榜样,你治下也当然会河清海晏。” “是。多谢父亲教诲。”郦绰并不反驳,向郦国誉又微微躬身,拱手作了一揖。 苏太君清了清嗓子:“你们读书人说的那些,我们都不知道。饭菜都准备好了,咱们去吧?” 郦国誉连忙称是。 因为郦绰回来,惯用的八仙桌就不够坐了。郦绰、郦书雁、郦国誉、苏太君和郦碧萱是正经主子,坐在桌边,艾姨娘、苏姨娘和周姨娘都是半个奴婢,站着伺候。郭姨娘是双身子的人,又是良妾,也得了特殊待遇,坐着吃饭。 艾姨娘伺候的是郦国誉,苏姨娘伺候苏太君,虽然她们早就习惯了不用立规矩,但现在也说不上不甘心。周姨娘不尴不尬地站在一边,每次要为别人盛饭斟茶,都被另外两人不着痕迹地接过。 郦碧萱不敢乱说,郦书雁也懒得先去和她起纷争。郦绰偶尔看看周姨娘,表情似乎有些微妙。不论如何,一顿饭最后有惊无险地吃完了。 苏太君对这种一团和气的表象十分满意,看了看时间,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 郦书雁毫无困意,又怕回去遇上慕容清,两人都尴尬。她索性叫丫鬟们先回去,自己慢慢走。 她走得已经很慢了,有人却比她走得更慢。在九曲桥上遇见郦绰时,郦书雁和他都是一愣。 “大哥。”郦书雁轻轻福身。 郦绰避过了她的礼,微笑道:“我今天见到你,都不敢认了。当时的黄毛丫头,现在都长得这么大了。” “大哥的变化也不小。”郦书雁笑了笑,试探道,“大哥,我曾经听说白鹿洞书院有一位学子,精通经学之后,出游三年。不知道大哥听没听说过这个人?” 郦绰笑容不变,道:“当然听说过。那就是我。” 郦书雁想不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痛快:“竟然是你……不,果然是你。” 原来郦绰就是那个茶商。怪不得他屡试不第,郦国誉也不催他闭门读书。艾姨娘会对他另眼相看,就更不奇怪了。她一向长了一双势利眼,郦绰富了,她当然是要去献殷勤的。 “妹妹打算怎么办呢?告诉家里?”郦绰问道。 “不打算。”郦书雁立刻回答。 第33章 嫁妆钥匙 郦绰又问:“为什么?难不成,妹妹是想瞒着父亲和祖母?” 郦书雁蹙眉。她本来是想投入一些资产,让郦绰拿去做生意。郦绰这样咄咄逼人,她也就收起了这个打算。她淡淡说道:“因为我对大哥的生活不感兴趣,这个理由够了么?” 郦绰有些惊讶,答道:“够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郦书雁扯了扯嘴角,眼里毫无笑意,“我在这里祝大哥蟾宫折桂。” 话音刚落,她就迈步往夜雪春云走去。她的裙摆很长,拖在地上,显得她平白多了不少清高冷傲的气势。郦绰站在桥上,远远看着她的背影,沉吟半晌,叹道:“太像了。这两个人……都很像。”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想起自己要拿去典当的东西,问紫藤:“我把库房的钥匙放在哪了?” 库房里锁着的都是长孙氏的嫁妆,将来要给郦书雁的。紫藤答道:“当然是在艾姨娘那里呀。小姐,怎么了?” “在艾姨娘那?”郦书雁吃了一惊。在她的印象里,库房钥匙是苏太君给她的,后来就一直在她手上。算了算时间,郦书雁又问道,“不是在老夫人那么?” 紫藤答道:“不是。几年之前,老夫人身体不适,曾经把所有权力都托给了艾姨娘。小姐,你忘啦?” 原来如此……这下事情就更麻烦了。郦书雁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忘了。” 好在再过五天,慕容清才会来拿要典当的东西。郦书雁回忆了一下长孙大公子给她的嫁妆清单,对紫藤道:“我去书房,你在厅里伺候吧。” 紫藤为郦书雁脱了斗篷,笑道:“是。小姐可别热着。” 郦书雁发现自己竟然忘了脱下斗篷,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走进书房,先往窗边看去。看到慕容清熟悉的身影并未出现,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隐隐的失落。 她坐在桌边,伸手拿过一个精巧的盒子,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把盒子放回去时,她隐隐觉得触感有异于平时,又往桌上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怪不得她觉得触感不对,原来有人在盒子下面留了一封信给她。郦书雁拿过信封,看见上面并未署名,思量片刻,还是从里面拿出了信纸。 艾姨娘的毒药也只有生附子一类,让她拿出什么沾一沾就要命的毒,恐怕她是拿不出的。如果是旁人要杀她,只要让慕容清这样的人来杀,也就完全够了。 郦书雁展开信纸,看见落款是慕容清,觉得自己刚才的草木皆兵有点好笑。她读了一遍信,就着蜡烛的火焰,把信纸烧得一干二净。 “会武艺就了不起了么?这种小事都要送信来……”郦书雁自言自语,腮边露出一抹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浅笑。 那封信确实平平无奇,通篇读下来,说的也无非是今天慕容清做了什么、心里又想了些什么,在末尾又加了一句俗滥的话,说自己很羡慕那些以鸿雁、青鸟为信使的人,如此就可以与郦书雁时时联系。整封信既没有什么夸张的爱语,也没有值得一读的清词丽句。 郦书雁想仔细核对嫁妆单子,却发现自己的心思一直盘桓在慕容清的信上。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直到后来想起前世徐绎之给她的信,才全身一颤,平静下来。 核对一会,郦书雁皱紧了眉头。她出嫁之前,也是亲手查验过自己的嫁妆的。按苏太君的说法,她的嫁妆不止有长孙氏的妆奁,还有郦家补上的一部分。但是,她的嫁妆却绝对没有这么多。 “又出了这种事……”郦书雁叹道。她有些生气,也有些难过,却丝毫不觉得意外。既然是艾姨娘保存着她的嫁妆,那么不管丢失多少,都是意料中事。 只是,当初把嫁妆给她的不是艾姨娘,而是苏太君。这样看来,苏太君也许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对她好的。 这倒也不足为奇。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对苏太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她也并非不了解苏太君的想法——她是郦家的老夫人,而不是她郦书雁一个人的祖母,一举一动,都必须把郦家的富贵放在最先的位置。 她把整理出的清单拿到烛火上烧了,又出了一会神。 看来,就算没有变卖嫁妆这回事,她明天也必须找苏太君要钥匙了。 第34章 暗室私心 这些道理,郦书雁之前已经知道了。不过,不是苏太君告诉她的,而是她自己在徐府摸爬滚打十年才领悟的。 “是,我记得了。”郦书雁低下头。 苏太君又说道:“往后你在王府,困难还多着。千万不能像在家时一样,撒娇、使小性子。你是个识大体的姑娘,我是放心你的。你自己要多小心。” 郦书雁轻轻点头。苏太君毫无来由地对她说出这句话,无非是因为她最近处处针对郦碧萱。当家主母都是这样,出了事就想着各打五十大板,面子上遮掩过去。看来,往后她对付艾姨娘母女,还要多费一点心思。 苏太君又和她说了些齐家之道,大多是驱虎吞狼、借力打力的手段。郦书雁频频称是,装出一副颇受启发的样子。 说了一会,丫鬟禀报艾姨娘来了。苏太君停住了说到一半的话,略为不悦,对小丫鬟说道:“叫她进来。” 其实,苏太君说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如果一个人对她先入为主,有了成见,那么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终都是白费力而已。解决之道,只有把障碍彻底清除。 郦书雁摆出得体的笑容,看着艾姨娘一步步走近。艾姨娘给苏太君行礼的时候,郦书雁也并未起身,坐在座位上俯视着艾姨娘。 苏太君看了艾姨娘一会,道:“上次回去之后,你的礼节学得还是不错的。这次进来,总算没有再往地面上撞。” 艾姨娘对苏太君话中的讽刺置若罔闻,微笑道:“老夫人的教诲,妾身不敢不遵从。” “哼。”苏太君冷笑一声。她总是觉得艾姨娘勾引了郦国誉,让他冷落正室之外,还害他做出了不少傻事。艾姨娘既然虚与委蛇,她也懒得再啰嗦,“我这次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办。你手里还拿着长孙氏的嫁妆钥匙吧?还给雁儿。该让她去清点一下,准备嫁妆了。” 让她还嫁妆? 这句话对艾姨娘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嫁来的时候,只是一个不上台面的歌伎。后来虽然有权管家,却没有下人肯真心听从她的命令。能在郦府掌握这么多奴婢的生杀大权,除了许诺给他们地位之外,就是她用金钱买来的。 郦国誉文人脾气,当然想不到钱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她能手面阔绰地打赏、开铺子,用的钱可都是从长孙氏的嫁妆里拿的! 更何况,前些日子长孙府还给郦书雁送了嫁妆单子。她在嫁妆上动的手脚,更要被人一眼看穿了。她怎么可能还回去? “老夫人容禀。”艾姨娘急中生智,跪下道,“夫人的嫁妆钥匙,现在也并不在我手上。” 苏太君听见艾姨娘的回答,心口一凉。她并不急着责怪艾姨娘,反而问道:“什么时候能拿来?” “明天就好。”艾姨娘觉得,自己的心直直地坠入了一口深井。按她多年以来对苏太君的了解,这件事要过去,绝对没有那么轻松。苏太君肯配合她的话往下说,这本身也就能证明,那个精明的老太婆已经把什么都看出来了。 难缠的老不死!艾姨娘在心里暗暗咒骂。可惜这老东西精明得过头,如果能像除掉长孙贱婢一样除掉她,那该多好! 苏太君却没空管艾姨娘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对郦书雁道:“你也瞧见了。今天,你就先回去吧。到了明天,你再来拿就是了。” 正月初六是各家会客最频繁的日子。郦国誉元配去世多年,苏太君体力衰弱,郦府交际往来,都是由艾姨娘照顾的。这是打算拖延一天算一天么?郦书雁兴味盎然地看着艾姨娘。艾姨娘有一辈子的空闲可以消磨在郦府,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 “那孙女就先回去了,晚上再来和祖母说话。”郦书雁起身,向苏太君行了礼,转身而去。 看着郦书雁和她的贴身丫鬟出了门,苏太君看向艾姨娘,冷声道:“跟我进去。”她还嫌不够,又对春荣说道,“你去守着门,说我歇下了。任何人来,都这么回话。” 艾姨娘忐忑不安地跟在苏太君身后,进了卧室。看着苏太君在床边上坐下,她不敢多说多动,拘谨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裙边露出的绣花鞋尖。 艾姨娘的模样令人怜爱,只可惜,苏太君是不吃她这一套的。 “说罢,怎么回事?”苏太君拿过床头的几封信函整理,对艾姨娘看也不看。 “……是。”艾姨娘咬了咬牙,知道自己做的事终究瞒不过苏太君,便七分真、三分假地说了出来,“妾身当时刚刚接过管家重任,下人大多是家生子,祖上在郦家少说也待了几十个年头。妾身出身烟花之地,又是新来乍到的……” 苏太君不耐烦听这些,重重地把信件往床上一拍:“拣有用的说!” 艾姨娘被吓了一跳:“是……妾身当时想,谁不爱黄白之物呢?就挪用了些许长孙姐姐的嫁妆,用来交好府里的管事……再后来,妾身看府里的铺子入不敷出,问过缘由之后,又拨了些资财,让铺子上的掌柜拿去周转。” 苏太君抽出一根丝带把信件扎好,漫不经心地问道:“就没了?” “还有……”艾姨娘又想起一件事,“前年,妾身看咱们府的庄子里,田地都遭了灾,心想姐姐如果在世,也必然会这样做,就私自拿了姐姐的嫁妆,去赈济了庄子上的佃户……” 苏太君动作一顿,问道:“照你说的,长孙氏泉下有知,还得谢你了?” “不不不!妾身、妾身没有!”艾姨娘慌得双手直摆。就算借她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在苏太君面前这样说。万一弄巧成拙,惹了苏太君生气,不是要她的命吗? 苏太君却并不生气。她苍老的脸上挂满嘲讽,看着艾姨娘:“艾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你?” 艾姨娘当然不敢承认,激烈地辩白道:“妾身怎么敢这样想!如果妾身真的有这种大不敬的念头,就罚妾身被雷殛了!” 第35章 密云不雨 “这话还是少说为好。”苏太君的嘴角轻轻往下撇了撇,“现在啊,我是老了。老了以后,难免就会顾忌许多事。年纪越大,看见的事情就越多,对很多事也多了几分敬畏。” 艾姨娘确实只是随口发誓。她仗着郦国誉的宠爱,在后院过得顺风顺水,平时亏心事也做了不少。听见苏太君的话,她有些不是滋味,心想:这老虔婆,现在还在装神弄鬼。 苏太君又问道:“你说说看吧,这事打算怎么着?” 还能怎么办?如果她能想出什么办法,哪里会来受这种闲气?艾姨娘暗恨,不得不陪着笑脸道:“妾身原想着,过两年店铺有了余钱,就把挪用的部分填补回去。可如今……实在是措手不及啊,老夫人,求您救救萱儿、救救妾身!”说到最后,她哭出声来,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在苏太君面前。 “我既然叫你过来,就一定是要保你的。你也明白这一点。”苏太君最不喜欢看艾姨娘装腔作势,“如果不是怕碧萱死了亲姨娘,成了五不娶之人,我根本不会管你。” 五不娶是指五种无法婚嫁的女子。其中有一条,说的就是死了母亲的年长女子不能娶,因为这种人没有教养。艾姨娘听见苏太君的话,心下稍定:“多谢老夫人宽恕,妾身……实在羞愧。” 苏太君皱眉:“行了。艾氏,就算明日你拿了钥匙,这金银也是凑不齐的吧?” “是……”这个问题过于刁钻,艾姨娘又给不出什么好答案,难免慌张。她迟疑了半天,只回答了一个字。 “我就知道。”苏太君哼了一声,“那你就这么说吧。这些金银,都留在了另一个仓库里。那个仓库,在我们郦氏的姑苏老家。你懂了么?” 姑苏离长安何止千里之遥。艾姨娘喜出望外,向苏太君重重磕了几个头:“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 苏太君道:“你活了这么久,也应该知道,天下间没有哪件好事是不用花代价的。所以,我要你为这件事付出代价,你可有不甘愿的地方?” 到底还是来了!她说了这么久,为的不就是这个么?还装什么好人? 艾姨娘无论怎么恨苏太君,这时都没有一丝一毫拒绝的余地,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强笑道:“老夫人说的是哪里话,妾身是郦家婢妾,老夫人有命,哪里敢不从?” 苏太君笑道:“是么?艾氏啊,有话需说八分满。你听了我的要求,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 夜雪春云里,紫藤伸出手,要为郦书雁脱掉披在身上的斗篷。郦书雁却推开了她的手,说道:“不用。我还是要出去的。” “小姐要去哪里?”紫藤问道。 郦书雁心情尚好,答道:“自然是去库房了。——那个放着我娘嫁妆的库房。” 说到长孙氏的嫁妆,紫藤忍不住笑起来:“艾姨娘的脸色真是太好笑了!她难道还以为,让她保管的就是她的?呸!” 春柔警告地扯了扯紫藤的袖子。郦书雁并不评论紫藤的话:“走吧。这就去库房。” “哎,这就去?”紫藤惊道,“小姐,我们没有钥匙啊……” 不止是她这样想,连沉稳的春柔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郦书雁摇头道:“你们怎么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去把府里的木匠找过来。春柔,你亲自去。中间不管遇见谁,都不要说自己在做什么。” “妹妹真是好兴致。”郦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竟然不通过丫头传话就进来了?郦书雁从未想过郦绰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看向他挺拔的身影:“大哥在白鹿洞读了六年圣贤之道,难不成没学过‘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么一句?” 郦书雁轻嗔薄怒的样子比平时鲜活了不少,终于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女了。郦绰在心里对郦书雁评判一番,笑道:“我只是来探望自己的妹妹罢了,谈得上瓜田李下么?” “女子许嫁,非有大故,不入其门。已嫁而返,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郦书雁沉声道,“我不求哥哥做到这些,难道哥哥连通传都做不到么?” 她援引的是一段《礼记》,大概说男子如果没有大事,就不应该去看望已经同他人定亲的女子。如果家里有嫁了人的女儿,兄弟也不应该与她同坐同食。郦绰当然熟知这些。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和郦书雁争论,见她动怒,说道:“确实是为兄的不是。我给妹妹赔罪了。” “都是自家人,说不上赔罪。”郦书雁对郦绰点了点头,“大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郦绰拦住了郦书雁,丝毫不在意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举止与态度,“且慢,妹妹还是脱了斗篷吧。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他到底想做什么?不是已经没有合作的余地了么? 郦书雁脱了斗篷,垂下目光不看郦绰,坐到了主位上,催促道:“大哥,请快些说吧。” “昨夜是我唐突了。”郦绰并不落座,先对郦书雁赔了个不是,“为兄出门在外,遇见的人里,往往有不少心怀不轨之徒。几年下来戒心过重,冒犯了妹妹,实在是难为情得很。” 郦书雁定定地看着郦绰,片刻之后,她叫道:“紫藤,去倒茶。春柔,你去拿点心来。” 支开了两个丫鬟,郦书雁皱眉道:“大哥,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这里实在是有事,没空和你打哑谜。” 她一定要在今天查验完长孙氏的嫁妆。今天查不完,明天艾姨娘和苏太君一定会有其他的招数。当初,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艾姨娘会偃旗息鼓几年之久,遇见这件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郦绰笑道:“妹妹何必这么急。我听说,你已经要嫁进秦王府了?恭喜恭喜。” “只是双方有意罢了,说不上其他的。”郦书雁道。 郦绰认真道:“那也就够了。——我有一件事,想求妹妹帮忙。” 第36章 缔结同盟 原来郦绰是有事相求。郦书雁听到这里,心反而放下了一半。 她最怕的不是他欲壑难填,而是无欲无求。她分不清郦绰是敌是友,如果郦绰有求于她,至少能说明在这一段时间之内,他们彼此还能相安无事。 “大哥请讲,小妹尽力就是了。”郦书雁道。 郦绰却摇头道:“这件事尚且不急。所谓礼尚往来,唔,我既然求妹妹办事,今天就先为妹妹做一件事,以表诚意吧。” 这个人……实在是深不可测。 郦书雁面带微笑看着郦绰,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想法。她行事但求稳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定不会走上与虎谋皮的路。 “多谢大哥好意。不过,现在我事事顺心,怕是暂时不会求大哥办事。”郦书雁婉拒道。 郦绰站起身,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件东西,啪地一声,拍在郦书雁面前的茶几上。郦书雁被响声吓了一跳,蹙眉看着他。郦绰并不回应她带着谴责的目光,转身背对郦书雁,轻轻张开手臂。 “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 郦绰身上披着一件素绉氅衣。他意态闲散,长声吟了几句诗,氅衣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铺展开来。这几句诗郦书雁从没听过,只能隐约听出里面的出世之意。她错眼看去,竟然觉得他像是画中的人物。 他现在的样子,全然不像一个赚了不少钱的商贾,反倒像一位出尘脱俗的羽士。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姿态,那些达官显贵才对苦丁茶趋之若鹜吧。郦书雁深深地看了郦绰一眼。 “我确实是很有诚意的。妹妹,你何必担心?”郦绰吟罢了诗,回头看着郦书雁,温文尔雅地笑道。 郦书雁轻笑,再次拒绝道:“大哥想得太多了。无功不受禄,我不习惯平白接受别人的好意。哪怕是大哥,这份好意我也不想要。” 郦绰哈哈大笑:“妹妹好聪明。”他走近郦书雁,压低声音道,“一切好事,都是有价的。如果这种好事与生俱来,那么,这种代价就在后头。我确实要你帮我做事,不过,这件事对我们两个都有利。” “先把事情说清楚,”郦书雁面沉如水,“我不想被蒙在鼓里。大哥倘若要和我公平交易,那就要摆出交易的诚意来!” 郦绰看着郦书雁,挑高了一边眉毛:“前些年,我听说妹妹每天学的无非是贤良淑德。今天才知道,传言确实不可尽信。实不相瞒,我想求妹妹和我一起,查出我生身母亲的死因。” 原来他的目的是这个。郦书雁不敢全盘相信郦绰,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我娘和费姨娘是在二十年前进府的。” 郦绰颔首:“确实如此。” “大哥今年十八,我是十五。费姨娘是在十七年前去世的。我本来也有和大哥类似的怀疑,不过……现在,我不再像过去那么想了。”郦书雁道。 郦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怀疑的人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郦书雁含蓄道。 郦绰笑了一声,在客位坐下:“那就是你想错了。既然妹妹说得直接,我也不再浪费时间。我想借秦王世子的人脉一用,不知妹妹肯不肯开这个方便之门?” “这就有些为难了。”郦书雁答道。成婚之前,慕容清固然是靠不住的。成婚之后,慕容清肯不肯把他的人脉借给她,也是一个未知数。 “妹妹如果答应为兄,为兄自然有自己的法子。”郦绰笑道。 郦书雁不喜欢他云山雾罩的说话方法,直白地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可以。既然如此,我想借哥哥的力开一家铺子,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兴趣?” “哦?”郦绰思索一会,“什么铺子?” “茶叶铺子。我自然不会让哥哥白白出力,但凡盈利,都算哥哥三成。至于本金,也是我出。”郦书雁道。她承受的上限是五成,为了便于讨价还价,特意压到了三成。 谁知,郦绰竟然一口答应下来:“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不和你签什么契书,就在这里发誓诚心为你做事,今日说的话,我也绝不泄露半句。如违此誓,郦绰人神共厌,我母费氏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这个誓言分量不轻,郦书雁心下凛然,也伸出了三只手指并在一起,说道:“我也绝不会把今天的话说出去。若违此誓……就让我孤苦终身,命中无子。” 对于一个闺阁千金而言,这个毒誓也确实足够毒辣。郦绰笑了起来:“妹妹也太实心眼了,难怪不做生意。眼下是我求你做事,你不用发誓也行。” “聊表诚意罢了。”郦书雁道。 她看不透郦绰,也不想惹得郦绰不快。她付得起开店的钱财,却不想让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对她心怀怨望。 郦绰悠然道:“这样也好。——妹妹,你看看我放在那边的东西吧?” 郦书雁向茶几上看去。室内光线晦暗,她刚才只看见一个方框,仔细看了看,才看出那是一把锯子。她皱眉道:“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昨天,我猜到了三成。听说你今天去了清辉苑,我也只猜到了六成而已。剩下那四成,是你让丫鬟去找木匠的时候知道的。”郦绰说道。 郦书雁赞道:“大哥果然细心。” “不敢不敢。不瞒妹妹,我本来还以为你有可能被她们的话唬住。我当时想,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劝你几句,把这件事的种种缘由给你分析一番,库房么,今天还是要开的。”郦绰谦虚道。 郦书雁眼波一动:“大哥有没有想过,我们兄妹若是冤枉了好人,又该怎样?” 郦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刚好春柔和紫藤端着茶点回到厅里,看见郦绰的笑法,都有些惊恐。 郦绰用大氅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吓到妹妹的侍女了,妹妹莫怪。只是刚刚妹妹的笑话太好笑了,我实在是忍不住。” “嗳,这又哪里好笑了?”郦书雁并不觉得郦绰冒犯了她,挑眉问道。 郦绰道:“把快要饿死的老鼠放在粮仓里,老鼠会不动粮食么?所以,我觉得好笑。” 郦书雁想起艾姨娘的做派,笑着说道:“这个形容实在恰当,恰当得很。” “先不说比喻的事。妹妹,咱们这就去把仓房打开吧?”郦绰站起身,笑容轻快。 第37章 运筹帷幄 “正有此意。”郦书雁也站起身来,又对紫藤说道,“你去把……把如意叫过来。” 春杏改了名字之后,郦书雁就再也没见过她,当然也不习惯称呼她的新名字。紫藤依言去叫如意过来,郦绰跟在郦书雁的身后出了门,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院子里的桂树,一边问道:“如意是谁?” “是我先前的贴身丫鬟。年前她受了别人的命令,编出了我和长孙家表哥鸳鸯戏水的故事。”郦书雁说起这件事,冷静得简直像个旁观者,“祖母做主,把她责罚一顿,贬成了三等丫头。” 郦绰一哂:“鸳鸯戏水?你这个丫头投错了胎,否则倒是个写话本的好苗子。” “谁说不是呢?”郦书雁道。 如意刚好被紫藤领过来,她耳朵尖,听见郦书雁在说她的事,吓得一哆嗦,如同惊弓之鸟。 郦书雁也不多说什么,指着仓库问道:“从这里拿东西出去的人,是不是你?” 如意这几天日夜不安,心里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东窗事发的场景。即使如此,大难当头,她还是怕得要命。她拿了艾姨娘的好处,做了不少坏事,本来就心虚。听见郦书雁问,如意当即哭嚎出来,跪下膝行到她身边,抱着她的腿求道:“奴婢伺候小姐多年,总归也是出了力的,求求小姐、求求小姐,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那就是有。”郦书雁耐心地听完了如意的哭求,拍了拍手,“紫藤、春柔,把她带到一边的房间去,想个法子让她安静一会儿。” “……是。”紫藤红着眼圈,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如意从地上拖了起来。春柔从边上帮忙,两个人连拉带拽,总算把如意折腾到了边上的房里。 房门从里面被关上了,如意的哭叫声也跟着消失。郦绰收回视线,感慨道:“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命运,挣扎也是白费。” 郦书雁道:“没有人想当一辈子丫鬟。她的想法其实没什么不对,挣扎也是理所当然的。错就错在太笨。” 郦绰纳罕道:“你不生气?” “我从来没对她有过什么期待,为什么要生气?”郦书雁反问。 “说得也是。是我想当然了。妹妹,我这就动手了?”郦绰不禁莞尔。 郦书雁安然道:“嗯,我力气不够,是得求大哥帮忙的。大哥请吧,小妹在你身边,算是击鼓其镗。” 言下之意是她在旁边站着,指挥郦绰行动。郦绰先是惊讶,随后笑道:“好,那我就替妹妹做这个马前卒。” 郦书雁自称战鼓,实际上也确实起到了战鼓的作用——站在一边发呆,安静得如同死物。库房上的锁头又沉又重,还是由精钢所铸,郦绰用力锯了一会,也才锯断一半。他又没有做这种事的经验,不会使巧劲,尽管练过武、有一把力气,还是累得大汗淋漓。 又过了一会,郦绰实在没了力气,喘着粗气问道:“妹妹,你院子里有做粗活的丫鬟么?叫她们来吧。” 郦书雁回神,答道:“今天不在,都被我打发出去了。”她想起另一件事,又说道,“大哥,这些年京城还是盛行骑马上朝,大哥他日做官,如果坐了轿子……恐怕要被人另眼相看了。” 越国贵族勋臣里有不少鲜卑人,个个都是弓马娴熟。如今鲜卑人学着汉人穿衣吃饭,汉人却也学着鲜卑人崇尚武勇。郦家也是门第不低的贵族,连郦书雁这种贞静的女子都能驾驭母马。 “……多谢妹妹好意。”郦绰忍不住辩解,“为兄不才,君子六艺还是粗通的。其中射、御两样,也还不错。” 郦书雁迷惑道:“是吗?看哥哥锯不断这把锁,我还以为哥哥体力不够呢。” 郦绰语塞。他略想了想如何向郦书雁说明这些事情的不同之处,想到一半,已经觉得头痛不已。他长叹一声,放弃了对郦书雁讲理的想法,认命地再次拿起了放在地上的锯子。 郦书雁看着汗如雨下的郦绰,眼中闪过一丝一闪而逝的笑意。这件事她连紫藤和春柔都瞒着,怎么可能让粗使丫头知道?郦绰既然说了大话,她当然就因势利导,乐得清闲。 又过了一阵,郦绰终于锯断了门锁。他推开库房的大门,看见里面的情况,笑道:“倒是个挺有闲心的贼。” “的确。”郦书雁看着地上一尘不染的箱笼,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出来,“偷东西的时候,还不忘把这里清理一番。她也真不容易。” 郦绰两只手臂又酸又痛,他对郦书雁道:“妹妹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被哥哥说中了,这里确实有事要麻烦哥哥。”郦书雁毫无愧疚,把嫁妆清单递给郦绰,笑着说道,“哥哥让我那两个丫鬟来清点金银吧,古董字画之类,还要麻烦哥哥。” 郦绰接过单子,哭笑不得地核对起来:“我还以为你会亲自动手呢。” “本来确实是这样的。不过,眼下我有了新想法。”郦书雁说罢,往关着如意的房间走去。她把两个丫鬟打发到了库房,看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如意,问道:“你拿了多少东西去她那里?” 毫无疑问,“她”指的是艾姨娘。如意又惊又怕,含混地哭着说自己再也不敢了。郦书雁拍了拍如意的脸颊,说道:“别怕,我不是要秋后算账。” 如意的哭声慢慢变小,她抬起头,惶恐地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轻声道:“我要你把实话说出来。——春杏,你最恨的人是谁?” 很久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如意想起改名的那一天,心头疼得像是在滴血。 “奴婢最恨的就是艾姨娘。”如意垂下头,不敢让郦书雁看见她憎恨扭曲的表情,“其次……是二小姐。” “为什么?”郦书雁又问。 如意沉默了很久。郦书雁极富耐性地等着她的回答,又说道:“你不用怕。我从来都不恨你,你照实说就是了。” 第38章 顺水人情 “大小姐,您为什么要救奴婢这样的人?”如意问道。她的发髻在挣扎中松脱了,挡住了她的脸。 郦书雁看不清如意的表情,问道:“很重要么?” 如意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是旷野中的鬼火:“奴婢背叛了您。您刚才问奴婢最恨的是谁,那当然是艾姨娘。我背叛过不少人,却唯独没有背叛她!可她却为了自己,把我随手推了出来……”她越说越激动,在郦书雁面前也用上了“我”字。 “你应该能看得出吧?现在能和她一较高下的,就只有我。我给你一个投诚的机会。”郦书雁道。 如意想也不想,重重地点了头:“奴婢愿意!” “且慢。春杏,我之前一直知道你是艾姨娘的人,所以才肯救你一次。”郦书雁冷声道,“你这次倘若背叛我,我一定会用你来杀一儆百。” 如意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你好好想想吧。”郦书雁看见如意的反应,满意了不少。她从来都不想做善人,之所以肯出手帮助如意,目的也是要她回报自己。如果如意还在左右摇摆,她也就没有利用如意的必要了。 “大小姐,事到如今,奴婢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如意安静了一阵,答道。 郦书雁沉声道:“好。”她从一边抽出一把裁信用的小刀,挑断如意手上的绳索,“一会我带你去书房,你把从库房里拿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写下来。明天,我会送你去周姨娘那里。你做回你的大丫鬟,一样有脸面。” 如意本能地觉得,交待自己的罪行有些难堪。想到郦书雁的宣称,她一狠心,说道:“是。只是奴婢认字不多,恐怕要写几个白字。” “无所谓。”郦书雁扶如意起身,和颜悦色地说道,“还有一件事。周姨娘身边,就只有你一个大丫鬟。她现在日子清苦,往后可是前途无量的。该做什么,你自己清楚吧?” 如意最擅长钻营,周姨娘进府的事情,她有意无意地也听说过。她低声说道:“奴婢清楚。” 如意从库房里拿给艾姨娘的东西实在不少,光是清单,她就列满了十几张白纸。郦书雁看得舌挢不下,惊叹道:“拿出这么多东西,也是个耐心活。” “奴婢既然做了,也不怕您多骂几句。”如意一边写字,一边说道,“哪有人会觉得金银烧手呢?每次艾姨娘让奴婢拿钱出去,都会赏给奴婢一些封口。所以,奴婢对她也是死心塌地的。” 郦书雁不以为奇:“她确实喜欢做顺水人情,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说话间,如意写完了最后一笔。她整理好写过字的纸张,双手捧到郦书雁面前,恭敬地说道:“请小姐过目。” “不错。”郦书雁伸手接过,“如意这名字,我叫不习惯。从今天起,你还是改名叫春杏吧。” 春杏大喜过望,激动得语不成句。郦书雁草草翻了几篇春杏写的东西,说道:“明天你就去周姨娘那边伺候吧。她怀着一位小主子,你可要格外小心。” 春杏道:“是。有什么东西,奴婢都事先尝过,再拿给姨娘。” “这就对了。你去收拾东西罢。”郦书雁披上银鼠斗篷,往库房走去。 对于春杏,她一点也不担心。一来,她要去的是周姨娘身边,而周姨娘与她没有利害关系;二来,春杏遇上这种事,总不可能再回头去找艾姨娘。 仓库里,郦绰早就把飘逸的鹤氅脱下,放在一边的箱子上。春柔和紫藤也累得满头大汗。看见郦书雁过来,郦绰立刻唉声叹气:“妹妹,你一走了之,可留下好多事给为兄收拾。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我也在整理东西呀。”郦书雁对着郦绰扬了扬手上的纸张,“大哥,你看。” 郦绰疑惑地凑到郦书雁身边看了看,不由暗暗心惊。他看完了一张纸,摇头道:“不用看下去了。这奴婢记性不错,还有那位……敛财也太厉害了。” 他口中的那位当然是指艾姨娘。郦书雁道:“穷人乍富,都是这样的。” “你打算怎么办?”郦绰蹙眉,“如果数额小一点,她倒有可能被罚。现在么……照为兄看,不太可能。” 这件事传出去,就成了苏太君管教无方、郦国誉连自己的妾室也看不住。苏太君为了郦府的名誉什么都肯做,当然也就不可能惩治艾姨娘了。 郦书雁平静道:“无妨,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要请大哥陪我演一场戏。” 郦绰有些惊讶:“你不想把钱拿回来么?” “说实话,这笔钱我先前一无所知。它在谁那里并不重要。”郦书雁答道。 在苏太君的压力下,她几乎没有可能触动艾姨娘。她想做的,只是让这笔钱不落在那对母女手里罢了。何况,有郦绰在,她今后怎么可能再为钱发愁? 郦绰不以为然:“取法乎下,则穷斯滥矣。事情还没开始,妹妹就这么悲观,不怕结果不如人意?” “不怕。”郦书雁道。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怎么会怕? “哦。”郦绰拿起鹤氅,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那我送妹妹一个礼物好了。戏还是要演,不过……妹妹恐怕要配合我,好好演一场戏了。” 第39章 冷清落照 “你们年纪轻,总得吃些苦。”苏太君话里有话,“在家里这么安逸,倒可能养出事来。” 出事?郦书雁听见祖母的话,并没有预料之中的伤心和失望,反而有点想笑。 她早就知道,苏太君宠着她,无非是因为她既听话、又能为郦家带来光彩。但是,她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不听话了,苏太君的态度居然会变得这么快。 不,苏太君可能根本就没有变。自始至终,变了的都是她自己。 “祖母说得是。我们做小辈的,确实应该听话。”郦书雁放下茶盅,笑容和婉,手腕上套着的缠丝玉镯在桌沿上敲了两下。 这就要开始了?郦绰流丽的凤眼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说道:“妹妹这话说得很对,我一向听说妹妹虽然身为女子,但读书、见识都不输给男子。” 郦书雁辞谢道:“在大哥面前,我怎么敢这样自夸?大哥才是正经的读书人呢。” 郦绰像是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笑道:“妹妹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为兄前几天在书上看来一句话,想向妹妹讨教。” 苏太君看着他们一来一往,提起的防备也降下了些许。郦碧萱幸灾乐祸地看着郦书雁,还以为郦绰是要让她出丑。郦国誉不以为然地看着郦绰,也没有觉察出异常。只有艾姨娘心里始终不安,很想阻止他们的对话,又找不出办法。 老不死的当真糊涂!艾姨娘恨得牙根发痒,这两个一肚子坏水的鬼东西凑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赶紧打发出去,不就完了? 郦书雁星眸一动:“什么话能让哥哥也为之发愁?” “言必信,行必果。”郦绰含笑道,“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人身上发生了天灾人祸,答应过的事情确实做不到了,又该怎么办?” 郦绰长得俊美至极,他一笑,边上伺候的几个小丫鬟纷纷脸红起来。郦书雁不明其意,答道:“虽然他食言了,但事出有因,想必事主也不会怪他。” 郦国誉抚着胡须道:“你这话是从《墨子》上看来的?学问很不错。你妹妹说的是对的。” 这下就看不成郦书雁的笑话了,郦碧萱有些失望。 “原来如此。”郦绰作恍然状,“如果他平时的一言一行都说了实话,仍然不失为君子。” 原来如此。郦书雁会意,原来郦绰的埋伏是在这里。她答道:“正是。我虽然身为女子,却从来也没对人说过假话。比如先前长孙家的表哥来,问了许多有关娘亲的问题。虽然娘亲出嫁已久,不关他们的事,可我想着事无不可对人言,也就照实说了。” 郦国誉不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点头道:“咱们家从来都没对不起你娘的地方,你说得对。遮遮掩掩的,还让人以为咱们做了什么。” 听了郦国誉的话,郦绰几乎笑出声来。“既然这样,我就明白了。”他向郦书雁轻轻拱手,“多谢父亲和妹妹为我解惑。” 苏太君面色一黑,问道:“大丫头,你都说了什么?”如果不是在场的人太多,她简直想骂郦国誉一顿出气。后宅这种地方,哪来的正人君子? “也没什么……”郦书雁对苏太君细细数着她说过的事,“说的是娘的祭祀礼品、牌位摆放,还有逢年过节派谁烧纸供奉,只是这类小事而已。过去表哥来,我也说过的。” 这些话题倒是还好。苏太君和艾姨娘听见,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上一次表哥来,我还说了娘亲的嫁妆。”在烛光下,郦书雁清清楚楚地看见,艾姨娘的身子微微一晃。 “你说了什么?”苏太君只觉得自己的左胸一阵疼痛,抚着心口问道。 郦书雁笑道:“也没什么。他们要我把娘亲的嫁妆数清、造册,明天送到长孙府上,让他们看看。” 长孙府上? 苏太君冷汗长流,几乎坐不住椅子。长孙氏的亲哥哥现在已经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了,比郦国誉还要高了半级。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有出息的,不过二十出头,已经是四品的宣威将军、怀化中郎将了。更何况长孙家还承袭着许国公的爵位! 这也就是说,郦家绝对惹不起长孙氏。想到这里,她恨不得把艾姨娘拖出去打死。她怎么敢给自己惹出这种事来! 苏太君又气又急,捂着胸口瘫在椅子上,白眼一翻,晕厥过去。郦国誉注意到了苏太君的动静,立刻冲了上去,扶着苏太君叫道:“娘?” 郦书雁看着苏太君的样子,心里想起了不少过去的情景。 她也曾经对苏太君充满孺慕之情,苏太君也不是没对她好过。即使重获新生,她在开始的时候,对苏太君也只有思念与感激。 是什么时候,这种感情开始发生变化了?可能是苏太君决定让她去做慕容清妾室的时候,也可能是苏太君把她和郦碧萱同时作为货物,思考着选谁去更好的时候。她当时选择了顺从,可心里也有了芥蒂。 郦绰吩咐春荣去找大夫过来,转头看见郦书雁怔怔地站在一旁。他拽了郦书雁一把,悄声道:“哭。” “……”郦书雁茫然。 “快点哭!”郦绰眯起眼睛看着郦书雁,“你没发现,她们全都在哭么?” 全都在哭?郦书雁看了看周围,发现几个姨娘和郦碧萱果然都在嘤嘤啜泣。 清辉苑的地龙仍然烧得火热,郦书雁却只觉得一阵冰冷。她低下头,掏出身上的手帕,擦了擦眼眶。郦绰也装模作样地皱紧了眉头,对郦书雁说道:“往后你就知道了,这种事情还多着呢。”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郦书雁看了看郦绰悲愤莫名的表情,问道:“祖母不会有事吧?” 郦绰和郦书雁成了同盟之后,说话直接了不少。他摊开双手,眉宇间尽是纠结,似乎是在说自己也对苏太君的病束手无策。实际上,他的话异常冷漠:“老人都是这样,随便发生点什么,就要准备出殡的仪仗了。不过,这一位平时都是好吃好喝,底子强健,应该只是气急攻心而已。” 第40章 东窗事发 “你好像非常讨厌她。”郦书雁轻声道。 郦绰本来想讽刺两句,又觉得没趣极了。他淡淡说道:“你只看见人人都在哭,却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人在向天祈祷。” “祈祷什么?”郦书雁疑惑道。 郦绰道:“祈祷她死。” 他姿态如常,语气也与平常没有半点分别。郦书雁虽然觉得他的话鬼气森森,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苏太君挡着太多人的路了,这些人实在无法不去憎恨她。 郦绰刚说完,苏太君的卧室里就传来一阵雀跃的呼声。郦绰讽刺地笑起来:“你看,我说得对么?我一直不明白这深宅后院的规律。年轻女人有不少死在三十岁之前,能活到老的,往往恨不得真能长命百岁。你说,上天是不是太厚待她们了?” 郦书雁看得出,郦绰并不是真的需要她来回答。她想了想,说道:“我们既然已经那样说了,明天我就走一趟长孙府吧。大哥,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去做什么?”郦绰漠然问道,“让长孙家的人都来看看,背主贱人生下来的贱种长成了什么德性?” 恐怕他也为这张美得像女人一样的脸焦虑过一阵。郦书雁不想管郦绰的心事,问道:“当年费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加了一句,“那些勾引姑爷的陈词滥调,就不用说来听了。” 郦绰语气稍缓,说道:“我也不知道。还有,即使你这么说了,我也是不会去长孙家的。” “随你。”郦书雁也不勉强他。 春荣刚好请了大夫回来。苏太君命在旦夕,她也顾不上男女大防,带着大夫匆匆往苏太君的卧房跑。过了一会,她从里间出来,走到郦书雁面前福身:“大小姐、大少爷,老夫人请二位过去。” 郦书雁和郦绰相互看了看,郦绰道:“走吧。” 苏太君的卧房也乱成了一片。郦国誉双眼含泪,坐在床边握着苏太君的手,劝她好好保养身体。几个姨娘站在一边,脸色各异。郦碧萱躲在艾姨娘身边不敢出来。郦书雁看着苏太君金纸一般的面庞,眼圈一红,叫道:“祖母……” “大丫头啊,你过来。”苏太君费力地拍了拍身边的床单,“最近一段时间,你先不要往你舅舅家里去了。” 艾姨娘看着此情此景,银牙一咬,拽了拽郦国誉的衣服,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 郦书雁低声道:“是,祖母。” “你舅舅家里都是男丁,也没有个姑娘家。他们总来看你,对你的名声也无益。”苏太君又说道。 郦书雁心里一阵厌烦。她曾经听了苏太君的话,当真不与联系舅舅家联络。到头来,她死在徐府都没有人过问一句。 “贱婢!”郦国誉震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太君看向门口,正在说的话也停下了。郦书雁看向郦绰,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郦绰老神在在地答道:“不知道。”不过,有些人的计划似乎注定完不成了。他看着苏太君,恶意地想道。 他们的问题很快就有了解答。郦国誉拖着艾姨娘的发髻,进了苏太君的卧室,把艾姨娘整个人往地上一掼:“你自己说说,你做的好事!” 众人都愣住了。 “国誉!你这是做什么?”苏太君反应最快,对春荣打了个手势,“多封些银子给大夫,好好送大夫走。” 郦国誉仍然处于暴怒之中,又踹了艾姨娘两脚。艾姨娘惨叫一声,捂住胸口躺在地上,整个人痛得发抖。 等春荣送走了大夫,郦国誉指着艾姨娘说道:“娘,这贱人把长孙氏的嫁妆都私自变卖了。这下可好,我们郦家的人是丢到朝廷上了!” 侵占亡妇嫁妆的名声,在越国是非常恶劣的。苏太君根本担待不起。她本来以为禁绝了郦书雁和长孙家的往来,这个名声就传不出去了,谁知道艾姨娘却做贼心虚,自己把这件事告诉了郦国誉! 苏太君一把火烧上了心头,眼前阵阵发黑。她头一歪,再次昏了过去。 郦国誉看见苏太君的情状,赶紧让人再去请大夫回来。见他还要对艾姨娘大动干戈,郦书雁看了床上一眼,拦在艾姨娘面前,说道:“父亲,祖母现在经不得刺激。有什么话不能出去说?” “好。”郦国誉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大步往门外走去,怒气翻涌。 郦书雁讥诮地看了郦碧萱一眼,道:“二妹妹,你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心里苦。毕竟——”她靠近了郦碧萱,贴在她耳边说道,“你除了哭和勾引野汉子,就什么都不会了。” 她这话说得粗俗,却也说得解气。直到现在,她压在心里的一口恶气,总算排解了一点! 郦书雁径自走出了苏太君的卧室,郦碧萱睁大了眼睛,全身颤抖不已,分不清是愤恨,还是恐惧。 从去年落水开始,郦书雁就变了一个人。过去的郦书雁总是任她嘲讽、任她索取,她想要什么首饰衣服,都可以轻易地从郦书雁头上身上抢过来。现在的她却要靠着娘亲的支持和警告,才能勉强和郦书雁斗得旗鼓相当。 对了,娘!她不能没有娘! 郦碧萱跌跌撞撞地跑到外间,看见艾姨娘正抱着郦国誉的腿,哭得梨花带雨。 “妾身没有偷姐姐的嫁妆,是拿去买了产业!老爷这样想,可就要冤死妾身了……”艾姨娘哭道。 郦绰和郦书雁正站在立柱边上。郦绰有些惋惜地看着艾姨娘:“她的心思和手段都不算差,可惜眼界不够啊。如果她能沉住气、和老夫人一起吓你……” 郦书雁微笑:“我又不会上当。” 她今生绝不会上当了。前世的错,留在前世已经足够。 “是啊,妹妹是什么人。”郦绰虚情假意地夸了几句,“不过,妹妹也不要忘了为兄对你的好处。” 郦书雁道:“当然不会。往后大哥富贵了,也不要忘记小妹。” “好啊,说定了。”郦绰低声道。 第41章 佛堂罚跪 郦国誉厉声道:“那你就把嫁妆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然,别怪我请家法把你打死!” 虽然郦国誉说话仍然强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态度与先前比起来,已经有了极大的转变。郦书雁悠然道:“这下就看得出了吧?谁是他的心头肉,谁又是他心里不远不近的尴尬人。” “我一直都看得清楚。”郦绰笑道。 艾姨娘用裂开的衣襟擦了擦眼泪,哀切地看着郦国誉,说道:“前几年灾荒,府里也跟着入不敷出。妾身害怕坐吃山空,就用姐姐的嫁妆买了几个铺子,让家人好好经营。” “那你也不应该用长孙氏的嫁妆!”郦国誉嘴上强硬,却仍然把艾姨娘从地上扶了起来。明显是气已经消了,却没有合适的台阶可下。他的举动也给郦碧萱吃了一颗定心丸。郦碧萱本来已经要站出来为母亲说话,这时又站回了暗处,不敢轻举妄动。 艾姨娘是个聪明人,当即变着法子给郦国誉找台阶下。她哭道:“妾身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只求老爷念着妾身服侍多年的份上,让妾身葬在您身边。到了地下,妾身也好给您和夫人端茶倒水!” 话音未落,她一头往一边的墙上撞去。刚好郦碧萱缩在墙角,她见势不妙,急忙挡在艾姨娘身前,大叫:“娘!娘,不要!” 郦国誉没想到艾姨娘会以死明志,一时也难免大惊失色。艾姨娘一头撞在郦碧萱怀里,郦碧萱被撞得痛叫一声。周围的侍女急忙围了上去,嘘寒问暖的有之,端茶递水的也有之。更有甚者,郦碧萱的大丫鬟春宜还想往外跑。 “春宜,你要做什么去?”郦书雁一直在边上冷眼看着,把春宜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春宜慌张得要哭出来,声音颤抖:“奴婢、奴婢想去找大夫……二小姐伤着了……” 郦书雁唱了红脸,郦绰就自然而然地站出来唱白脸。他对春宜安抚地笑了笑,柔声说道:“你听话,去伺候你们小姐就是。今天的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好。” 春宜一向胆小,早就六神无主,谁有主意,她就听谁的。先前想去找大夫,也不过是跟着春荣的例子办事。郦绰一说,她想也不想,又跑回了郦碧萱身边。 “傻乎乎的。”郦绰看着春宜的背影,笑着评价道。 郦书雁摇头道:“如果春宜机灵,恐怕也活不到现在。她傻乎乎的,知道的东西就不多。在很多地方,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活下去。” “所以糊涂反而是福分?”郦绰长眉轻挑,“斗来斗去的,最后无非也是局限在这么一方院子里。何必呢?” 郦书雁自己也不明白这一点。她看见郦碧萱仿佛缓过了气,不再捧着心口唉唉痛叫,对郦绰道:“我去看看她们。” “行。我就不去了,”郦绰笑道,“毕竟,二妹妹伤的地方……也太尴尬了。” 郦书雁在郦碧萱身边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妹妹现在好些了么?唉,若是伤到身体,这可怎么才好?” 她犹豫了一瞬,想用手帕擦泪,又担心看着过于做作,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郦碧萱咬着牙笑道:“不劳姐姐费心过问……咳咳!”话没说完,她又咳嗽起来。 “唉,我倒不是怕别的。这年还没过呢,咱们郦府如果再闹出奴婢伤主的事来,可要怎么办才好?”郦书雁叹息一声,愁容满面。 奴婢伤主?她竟然把这件事说成这样? 郦碧萱恨不得把郦书雁脸上的笑容撕下来。她怒瞪着郦书雁,恨声道:“自古以来,哪有女儿告亲生母亲的事情?她可是我的亲娘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妹妹去告?妹妹可别冤枉我。”郦书雁柔声道,“唉,你想得也太多了。我也只是说,咱们家要小心行事,不要让人说出什么闲话。” 郦国誉一凛。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女儿,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是对的。艾姨娘代表郦家动了长孙氏的嫁妆,本来就已经有错在先。他身为尚书,不知多少人看着他的位置,要拉他下马。现在的郦家,无论如何也经不起一点恶名了。 他看着艾姨娘,硬下心肠道:“你们都闭嘴。绿云,你这些日子,先去佛堂给老夫人祈福吧。你也应该好好反省自身了,怎么只有你惹出了这么多事?” 佛堂除了香火和灯烛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火种。就连数九寒冬,在佛堂的人也没有炭盆可用。所以,那是郦府惩罚有罪下人用的地方。 郦碧萱睁大眼睛,又羞又气:“爹爹,你怎么能把娘送到佛堂那种地方?你让女儿以后怎么做人……” “你闭嘴!”郦国誉大吼一声。 艾姨娘知道,现在绝不是激怒郦国誉的时候。她对郦碧萱悄悄摆了摆手,含泪走到郦国誉身前,跪下道:“是。妾身甘愿领罚,老爷,您要多多保重……” 郦国誉烦闷不已,重重地跺了跺脚,往苏太君的卧室走去。见他走了,郦碧萱和艾姨娘互相搀扶,也慢慢地走向自己的住处。 到了现在,这出大戏的演员各自散去,算是彻底落了幕。郭姨娘和周姨娘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不太合适,双双走出清辉苑。 清辉苑门口,周姨娘轻声对郭姨娘说道:“姐姐,我有一件事……想求姐姐垂怜。” 郭姨娘没想到,这个弱质纤纤、沉默温顺的新姨娘会向自己搭讪。直到她身边的丫鬟拽了她一把,郭姨娘才后知后觉地问道:“怎么了?” 被她一问,周姨娘秀美的眼中忽然升起一片浓浓的雾气。她带着哭腔说道:“我从小命苦,是个无根的浮萍。六岁那年,家里贫穷,父亲只能把我卖了,才换来粮食,好保住我那小弟的命……”看着郭姨娘渐渐不耐的眼神,周姨娘连忙说到了正题,“我在这世间,只有这孩儿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我也想保住这个孩子,哪怕我自己没了……” 郭姨娘也怀了身孕,看着周姨娘的模样,同情之心大起,安慰道:“咱们女人家都是这样的。拼着自己死,也要让孩子平安快活。” “是。这后院里,说实话,我只信得过姐姐。”周姨娘再次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和姐姐一处用饭。” 第42章 缱绻心怀 郭姨娘迟疑道:“怎么,你信不过你那里的厨子吗?” “不是。他们都是大小姐派来的,我信得过大小姐。但是,大小姐手再长,也未必管得到这院里的方方面面……我实在担心极了!”周姨娘急道,“郭姐姐,我只求你答应我。哪怕你不答应,我也绝不怨你!” 郭姨娘嫁进郦府之前,也是个怜贫惜弱的善心姑娘。她觉得周姨娘的模样可怜极了,不忍拒绝。想了想,她说道:“这件事我不敢做主,要先回过大小姐再说。如果她答应,那咱们往后就在一起吃饭吧。你看,好么?”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郭姨娘还在担心周姨娘会误解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敷衍推诿。哪知周姨娘听见她的回答,立刻破涕为笑,连连答应。 “真是奇怪。”送走周姨娘之后,郭姨娘喃喃说道。 郭姨娘身边的丫鬟离她很近,听见了这句话,多嘴说道:“说不定是她想沾沾您的喜气呢?” “我有什么喜气?紫竹你这小丫头,从哪学来的油嘴滑舌。”郭姨娘嗔道,“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咱们回去吧。” 紫竹吐了吐舌头,笑道:“是。” 众人散去许久,苏太君才慢慢醒转过来。她看见郦国誉守在自己床边,吐出一口浊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郦国誉困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在苏太君床边守着。听见苏太君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清醒过来又惊又喜:“娘,您醒了!现在……刚刚过了二更。” “哦,二更了。”苏太君低声重复。 郦国誉恨不得替苏太君生病,凑到苏太君面前问道:“娘,您冷不冷?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苏太君不理他的问话,出了一会神,说道:“我这身子是不成了……国誉,你不要说话。”她知道郦国誉一定不想听她这样说,所以抢在前头阻止他说话,“我现在,实在是对府里放不下心啊。” 想起府里的明争暗斗,郦国誉悔愧不已:“是儿子的错……我不应该放任她们争来抢去的不管。” “男儿志在四方,你这样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我一直只是说说,却从未真正约束过你。”苏太君哑着嗓子说道。她说完这句又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我也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健壮,能再为你守着后院几年。现在不行了……大丫头还小,掌管不了咱们府里的事务。让莺儿、让莺儿陪她一起……” 她气喘得厉害,说两句就要停一停。郦国誉生怕再惹苏太君不快,不管母亲说了什么,他全都答应了下来。 苏太君又道:“你……你平时对雁儿不好。雁儿和咱们,恐怕是离了心了……你要对她好些。她从小就没娘……”她说到一半,声音越来越小。说完郦书雁没娘,就没了声息。 “是,儿子听您的。”郦国誉心中一阵酸楚。他许久不见苏太君说话,心里一凉,摇了摇苏太君的手,“娘?您怎么了?” 他等了一会,不见苏太君反应,红着眼睛对站在一边的春荣吼道:“快去叫大夫来!” 比起清辉苑的惨淡光景,夜雪春云又是另一幅景象。 郦书雁进了书房,想拿出嫁妆单子整理一番。不料,她刚刚进门,就看见慕容清站在窗边,正含笑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郦书雁手忙脚乱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慕容清道:“我和你到底是未婚夫妇,私下里见一见……虽然不合礼法,但这件事也不稀罕。” 他说的是实情。越国礼法严苛,却多数是做给外人看的,私下有多少香艳事发生都不稀奇。不过,他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比礼法更重要。 郦书雁故意横了他一眼:“世子也知道,这事是不合礼法的。如果被人发现了,我要怎么办才好?” 慕容清心中一动,低声道:“没事,不会留下痕迹的。如果有人要进来,我出去就是了。” “……家兄有一件事,想请世子帮忙。”郦书雁嘴唇蠕动,到最后,终究没能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想借世子的人脉,往别人那里递几句话。”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慕容清有些难言的失落,问道:“给谁说话?说什么?” “这些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约好了,要他自己来和您说。”郦书雁坦承道。 慕容清久经世事,老练异常。他听郦书雁这样说,眼光一动:“你……是不是和他约好了什么?” 郦书雁笑道:“想不到世子这么快就看穿了。确实如此,我请他替我开店,他通过我,也好和您搭上线。” “你就这么直白么?”慕容清逼近郦书雁,双手撑在墙上。 郦书雁垂下目光,掩饰着眼底的慌乱和不知所措,鼻端全是慕容清衣服上熏着的檀香气味。她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笑容:“这毕竟是实话啊。还是……世子并不喜欢我这么做?” “你……” 慕容清挫败极了,默默地收回一只手臂,微愠道,“算了。以后,这种事要问过我再决定。” 慕容清移开一只手臂之后,郦书雁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思维也清楚了许多。她辩解道:“我确实是和您说了的。如果您不愿意,可以直接告诉家兄。”想了想,又说道,“我也可以转告家兄,让他私下里去找您。绝不会给您带来什么麻烦。”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慕容清贴近郦书雁的耳边,呼吸之间,热气全数喷在她的颈侧,“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待字闺中,身边危机四伏,更应该恪守礼法,不要被人抓住什么把柄才对。” 郦书雁不习惯和别人贴得太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腮边也飞上了两抹红云。慕容清还不肯放过她,循循善诱道:“你是我以后的妻子,我只会对你好,不会害你。听话,嗯?” 妻子? 听见“妻子”两个字,郦书雁一个激灵,被慕容清勾起的一点旖旎情思全都烟消云散。她咳嗽一声,绕过慕容清走到桌边:“世子说的我会考虑。不过照我看,我暂时还没有那种危险。” 第43章 艰难求情 “你觉得谁会真心对你好?”慕容清浅褐色的双眼闪过一痕怒意,“你……算了!” 他一拂衣袖,硬生生咽下到了嘴边的伤人话,冷声道:“明天我不会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郦书雁一言不发,看着装得满满的书架。她能猜出慕容清没说完的话,也能体会到慕容清对她的好意。但是,对于慕容清的索求,她无能为力。 窗棂发出吱呀一声,然后一片寂静。郦书雁知道,慕容清现在已经走了。她闭上眼睛,轻声说道:“不是我吝啬,实在是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如果是在十年之前,她大概会对慕容清死心塌地。可惜,他没能在正确的时间遇见她。白云苍狗,世事变幻,现在的她早就失去了当年的少女心怀。 第二天早晨,郦书雁刚刚用过早饭,就听见侍女说,郦绰已经站在夜雪春云门外了。她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叫他进来就是。” 小丫鬟把她面前的碗筷收拾干净,郦书雁打了个呵欠,闷声道:“大哥安好。” 郦绰倒是精神奕奕,还换了一身崭新的织锦衣衫。他这身衣衫的袍袖也很宽大,行动间圆转飘逸,衬得他越发玉树临风,如同方外仙人一般。他笑吟吟地回了礼:“妹妹,你也安好。你准备准备,咱们这就往长孙将军府上去吧?” “什么?”郦书雁本来想喝茶解乏,听见郦绰的话,连茶杯都忘了拿,“你忘了?祖母昨天还让我不要和长孙家接触……” 郦绰看了看四周,见只有紫藤和春柔伺候着,他便不加掩饰,直白地说道:“有什么区别?你又没打算听她的。” “不能这样说。”郦书雁头痛不已,恨不得把郦绰的嘴封上,“咱们好歹也是孝悌传家的人家,昨天祖母才说了,今天我就去长孙家……看着不像那么一回事。” 郦绰笑道:“唉,你最瞻前顾后。我来之前,已经求得了父亲的同意,他让我送你去长孙将军府上,详细地把这件事说给几位将军听,务必求得谅解。——好妹妹,现在你总算肯去了吧?” “务必求得谅解?”郦书雁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父亲以为,他自己是谁?父亲又以为我是谁?” 长孙家父子三人都在朝中任事,个个都有军功在身,哪里是他们郦家能比的?郦国誉八成是打着以情动人的主意,才派她去求长孙家;可他也不想想,如果骠骑大将军长孙霁和他是同一种人,她这一去哪有胜算? “我可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郦绰挥了挥手。 郦书雁不再抱怨,沉思片刻,说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准备。紫藤,你去拿一盒果子做年礼,春柔,拿一身喜庆些的衣裳给我换上。大哥,至于你……”郦书雁眼里闪过两点微弱的火光,“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我会取消我们的合作。” 郦绰轻笑:“妹妹怎么这么绝情?” “合作就是合作,如果彼此无法信任,那又和互相利用有什么区别?”郦书雁淡淡说道。她紧了紧身上的绣花短襦,一边往卧室走,一边说道,“少陪了,我还有事要准备。” 她不喜欢试探,因为试探之后,往往就是背叛。她不知道为什么郦绰要试探她,她只希望没有下次。 郦绰目光幽暗,闪烁不定地看着她的身影。郦书雁的指责没有错,他当然是有意为之。但是,他的目的却不是她说的那样。 当然,他也不会把自己的目的告诉郦书雁的。 少顷,郦书雁妆扮整齐,坐上了前往长孙将军府的马车。天气太冷,郦绰也抱着一个暖炉,挤进了马车里。郦书雁见他坐车,调侃道:“大哥前几天说,自己对君子六艺都很精熟。今天怎么不骑马?” 前后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然已经能毫无异色地继续和他说话了。郦绰往手心呵了一口气,暗自惊叹着郦书雁的城府,秀丽纤长的睫毛笼在漆黑的眼瞳上:“天气冷成这样,为兄当然不会舍本逐末,为了骑马去受冻。” 郦书雁家住在长安城西的兴善坊里,这里也是达官贵人聚集的所在。长孙家也不例外,就住在离郦府三五条街之外的嘉福巷,整整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宅院。车声碌碌,走了一盏茶功夫,就听车夫在外头说道:“大少爷、大小姐,长孙府到了。” 春柔先跳下车去,扶着郦书雁慢慢下了车。郦绰倚在车壁边上,懒洋洋地说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郦书雁知道,郦绰对费姨娘的死仍然心存芥蒂,也不勉强,说道:“我知道了。” 她带着春柔走了一小段路,转过街角,看见枯干的柳树边上站着几个年轻人。这些人里,为首的穿着石青云锦深衣,外罩一件几乎拖到地面的玄狐皮裘。他身边的人见郦书雁来了,急忙对他说了些什么。年轻人转过身,美如冠玉的脸上笑意融融,大步向郦书雁走来:“表妹,你来得好早!” 这人正是长孙瑜。郦书雁停下脚步,福身道:“表哥,新年安好。” 长孙瑜自然而然地牵起郦书雁的手,往宅院里走去,口中责怪道:“你这么早来做什么?这时候天气还冷着呢,又是新年,一大清早,连你瑾表哥、你舅舅都还在睡着。” 长孙瑜是鲜卑人,不像汉人一样重视虚礼。他从小就和郦书雁亲近,把她当作妹妹照顾,所以郦书雁虽然有些不舒服,还是忍住没有挣开长孙瑜的手。她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起得早也是好事。——舅舅还在睡着,那我来得确实是早了。” “可不是么?”长孙瑜叹道,“唉,要是爹爹醒了,大概也会这么说……” 他说到一半,脸色一变,拉着郦书雁闪到一边。郦书雁刚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一支光秃秃的鸡毛掸子破空而过,刚好穿过她刚刚在的地方,一路破空,发出尖锐的“呜呜”声。 第44章 长孙世家 长孙瑜摸了摸鼻子,俊脸上有些难堪:“……表妹,你见笑了。大概是你舅舅起来了,追着……” “直娘贼,看老子打不死你!” 暴怒的咆哮之声猛地在她耳边爆发。郦书雁被震得头晕,揉了揉耳边,对长孙瑜说道:“……表哥,我看咱们先去待客的地方坐坐吧?” 长孙瑜哭笑不得,迫不及待地顺着郦书雁给的台阶往下走:“表妹说得是,你早上吃过没有?府里新来了一个厨子……” 他还没说完,后背的衣衫猝然被人拽了一把。长孙瑜差点栽倒在地,扶着桥上的汉白玉栏杆,才险险稳住身子,不至于掉到桥下的河里。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咬牙说道:“长——孙——瑾!” “哥!你、你、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清朗明快的男声从长孙瑜身后传来,“爹爹说要宰了我!” “……”郦书雁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站在原地。就算是她,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才能继续给长孙瑜递台阶了。 长孙瑜还来不及反应,一团黑影已经从影壁边上飞奔过来。黑影停在长孙瑜面前,喘着粗气,高高地擎着一把扫帚:“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长孙瑾看见父亲,更不敢出去了,拽着长孙瑜的披风后摆连连后退,嘴上说道:“我不出去!我出去了,你岂不是要打死我?” 长孙将军怒气勃发,声如巨雷:“老子生你出来,打死了你又怎么?你这不肖子,你爹的打居然还敢躲?” 长孙瑜站在他们父子两个之间,完全插不上话。他不敢看郦书雁的表情,仰头向天,无奈地长叹一声。 “我……我怎么不肖了!”长孙瑾还要嘴硬,“你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我也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我不是肖得很么!” 郦书雁听了这句,几乎笑出声来。她捂着嘴低下头,脸憋得通红。就连长孙瑜也被这句话逗笑了,他举起双手,对长孙将军道:“爹,您老看在我的份上,就饶了弟弟这一回吧。” 长孙将军目光如炬,仿佛要穿过长孙瑜,把长孙瑾烧个精光:“不行!这小忘八羔子,老子今天非宰了他不可!” 看着势如奔马、一往无前的长孙将军,长孙瑜无奈之下,只好抬出了郦书雁做救兵:“不看僧面看佛面,爹,表妹可是头一次来咱们家里,咱们总不好打打杀杀地招呼人家。” 果然,这句话发挥了奇效。长孙将军立刻扔下扫帚,行若无事地理了理衣冠,一切妥当之后,看向了郦书雁。 一看之下,长孙将军立刻虎目圆睁,眼里翻涌起了泪光,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唉,这么多年,我总是能梦见你回家来。” 长孙瑜知道其中缘由,对郦书雁解释道:“表妹别慌。你长得很像绥姨,父亲看见之后,大概是想起绥姨在的日子了。” “不错。”长孙将军威武的声音有些哽咽,“雁儿,你长得真像你娘亲。我看见你,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郦书雁心里一酸,宽慰长孙将军道:“娘亲如果知道舅舅这么想着她,一定会高兴的。” 长孙将军却大摇其头,怆然道:“不会,不会。你不知道的。” 他为什么这么说?郦书雁想了想,猜测是长孙将军悲伤过度。她越想这样解释,就越觉得这个解释不对。 长孙瑜适当地解开了这个尴尬,说道:“咱们先进去吧。外头风大,我担心妹妹受了凉。” 长孙将军如梦方醒,粗声道:“好,咱们这就进去。” 长孙瑾臊眉耷眼地缀在一行人的最后。他看着父兄进了长孙府的正厅,也想趁机溜进去。他刚刚抬起一只脚进门,长孙将军就像是后背生了眼睛,回头厉声喝道:“小畜生,给我滚出去!” “……” 长孙瑾不敢违抗父亲,灰溜溜地走了。 春柔关上门,站到郦书雁身边。郦书雁坐在末位,看了看四周的装潢点缀。她看到一幅卷轴,眼前一亮,赞道:“这是前朝张僧繇的画作么?舅舅眼光真好。” 长孙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闻言哈哈一笑:“这都是底下人的孝敬,我这大老粗看不懂。雁儿要是喜欢,一会就摘下来,给你带回去。” 郦书雁连忙推辞。她对书画也只是略有研究,见到了就随口夸几句,哪想得到长孙将军竟然当了真。 长孙瑜看得好笑,替郦书雁解围:“爹,您老这话说得太见外了。这里是长孙家,也就是表妹的家。表妹什么时候来,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说得十分有水准,长孙将军嘿嘿一笑,不再纠缠卷轴的事。郦书雁感激地看了长孙瑜一眼,从袖子里拿出了嫁妆单子:“表哥,这是我整理好的清单。” 长孙瑜接过单子,翻了几张,疑惑道:“可这……都是我写给你的啊。” “正是。”郦书雁措辞了一会,含蓄地解释,“家里有事,暂时不便整理……白白劳动表哥,我实在是很惭愧。” 长孙瑜对郦书雁家里的事早有耳闻。他恍然大悟,同情地看了看郦书雁,收起清单:“唉,这是造化弄人,表妹何苦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什么造化弄人?”长孙将军不满地扯了扯长孙瑜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把他带倒,“你小子,在老子面前打什么哑谜呢?” “……爹,您轻点。”长孙瑜的嘴角抖了抖,尽量保持着从容。他整理好被长孙将军弄乱的衣领,拉着长孙将军绕过屏风,走到后堂去解释。 郦书雁的目光在屏风上停留片刻,怅然笑道:“我倒是真羡慕舅舅家……” 她身边只剩春柔一个丫鬟,长孙家的下人都在门口远远地伺候着。她声音又小,只有春柔一个人听得见。春柔不敢搭话,屏息静气地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后堂传来一句惊天动地的怒吼:“什么?!”同时又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大概是长孙将军掀翻了一些东西。 长孙将军从后堂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不顾长孙瑜在后面的劝阻,走到郦书雁面前,说道:“雁儿,你在家受了气么?你说给舅舅听,不管是谁,舅舅都替你出这口气!” 郦书雁站起身,笑道:“谢谢舅舅,我在家的时候……没有受气。” 她说的是实话。重生之后,她再也没有受过气。 长孙将军半信半疑地看着郦书雁。郦书雁和长孙瑜又费了不少唇舌,才把他哄了回去。长孙将军走后,长孙瑜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扇着风,疲惫地笑道:“唉,没想到……让表妹见笑了,见笑了。” “怎么会?舅舅是难得一见的赤诚之人,我见到舅舅,亲切得不得了。”郦书雁道。 长孙瑜不自在地笑了笑,只是这种笑容难免有点像是牙痛:“……是啊,可惜赤诚也不总是有用的。有时候想想,家父也是因为这份赤诚,在朝堂上总是吃亏。唉……这就说远了。” 第45章 艾氏掌权 “吃亏是福。”郦书雁安慰道。 事实上,这不止是一句安慰。几年之后朝局动荡,连郦家也受了牵连,只有长孙家能够屹立不倒。长孙家是纯臣,长孙将军又是个没什么心眼、不会藏私的人,这种人虽然看着憨直,却不会让人心生顾忌。 “但愿如此。”长孙瑜沉重地笑了笑,转而说道,“表妹,我之前明明听说了你家里的事,可是没有帮你。你心里在怪我吗?” 郦书雁摇头道:“表哥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她从来都不觉得,有人应该毫无条件地帮她。即使亲如父子,一样有为了利益反目的时候。不轻易帮助人,不过是人之常情。 长孙瑜道:“你不怪我就好。你脾气一直太好,耳根又软,我当时如果帮了你,反而是害你。所以,我不帮你。” 确实如此。如果长孙瑜对她施援,等到长孙瑜走后,她只会落到更不堪的境地。到时候,就算是长孙瑜再来,也未必能再次把她救出火坑。 郦书雁起身,诚恳道:“表哥放心。你既然对我推心置腹,我也一定把你的话好好记在心上。” 长孙瑜装作惊恐的模样,说道:“表妹,你快坐下。爹爹什么时候来,又要骂我不懂照顾你了。” 两人都笑起来。笑过之后,长孙瑜道:“我听说,你要嫁到五皇子家里去了?” 秦王在一众皇子之中排行第五。 “文定还没下,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皇上确实提过,然而到底有没有,我也不知道。”说到这个话题,郦书雁想起昨天拂袖而去的慕容清,心里无端多了些沉重。 “秦王世子大有前途。只是,我却担心你……唉,”长孙瑜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我终于能体会到爹爹当年的心情了。管他什么前途不前途,我们只怕以后你受气啊。” 郦书雁愣住了。 苏太君和郦国誉只想着让她光宗耀祖,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快乐与否?重生之后,长孙瑜是第一个真真切切地为她担心的人。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郦书雁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何况,嫁给世子也未必不好,不嫁给他,也未必一生平安。” “说得也是。秦王世子妃这个位置,也还勉强配得上我们长孙家的女儿。”长孙瑜收起感伤,矜傲地评价了一句。 他确实有高高在上的理由。长孙家是关陇贵族,世代门阀,高贵至极。在六百年间,曾经出过四位柱国大将军。而柱国大将军这一官职位高权重,还在丞相之上。 郦书雁前世很少接触这种位高权重的门阀世家,也是第一次知道他们的傲气。她不由心想,如果长孙瑜知道苏太君曾经打过送她去做侧妃的主意,恐怕会暴跳如雷地跑去找郦家理论。 “明天金明池,我收到了帖子。”郦书雁扯开话题,免得泄露了这件事出去,又惹出什么风波,“表哥会不会去?” 长孙瑜笑道:“年年都接,年年都不去。——不过,如果表妹去,我当然也去。” “多谢表哥。不过,我自己照看得了自己的。表哥如果不愿意去,也不用非要去。”郦书雁道。 长孙瑜摇头:“这里有个原因,你恐怕不知道。——金明池花会,无非就是给年龄适当的少年男女一个机会,让他们彼此相看一下。这种场合,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郦书雁被长孙瑜的话感动了。 长孙瑜满不在乎道:“有什么有愧的?咱们毕竟是一家人。” 第46章 华服破裂 初七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郦书雁起了床,让紫藤伺候着梳了头发,随便选了几样首饰。 紫藤问道:“小姐怎么不选几件漂亮些的?” “你在想什么?”郦书雁笑着问道,“想让我压过二小姐的风头?” 紫藤小嘴一扁,口是心非道:“才没有呢。”看着郦书雁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还是如实招了,“昨天春柔姐姐说,她对小姐不礼貌……我这才……” “好了,也没什么大事。”郦书雁有些好笑,拍了拍紫藤的手背。郦碧萱素来艳压群芳,她当然不会傻到在外貌上与她一较长短。何况,争奇斗艳这种事本来也太过轻浮,不是沉稳大度的世家风范。 春柔苍白着脸,捧着托盘进了郦书雁的卧室。郦书雁看见她的脸色,微微一怔。春柔性情沉稳,很少会有这种失常的表现,恐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郦书雁目光平静,问道:“怎么了,春柔?慢慢说。” 春柔看着郦书雁平和的目光,砰砰直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她直直地跪在地上,说道:“小姐,奴婢看管不力,特来请罪。这、这衣服……” “这衣服?”郦书雁蹙眉。春柔拿来的衣服,正是她要穿在金明池花会上的。她拈起托盘上的衣衫,想抖开看看,却发现它根本无法被整件拿起。 ——这件精美、华贵的大袖衫子,被剪成了寸把见方的碎片。郦书雁拨开衫子往下看,发现裙子的情况也是如此。 看见这幅情形,郦书雁心里就有了数。她压下心底的怒气,淡淡说道:“春柔,这件事十之八九是不怨你的。” 春柔又急又愧,快要哭出来了,听见郦书雁的话,她一怔:“不怨奴婢?” “你办事从来都沉稳,我是知道的。”郦书雁中肯地评价,“你说说看,你在守夜的时候,睡实过吗?” “守夜是职责所在,奴婢不敢睡实。”春柔低声说道。 郦书雁安慰地拍了拍春柔的肩膀,说道:“站起来说话吧。昨天有什么异常的情况么?” 春柔想了一会,才迟疑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只是……到了后半夜,屋子里的香气有点奇怪……” “把香筒拿过来给我看看。”郦书雁轻轻点头。 如果春柔这话不是她记错了,那么问题就是出在香上头。 春柔拿来香筒,递给郦书雁。郦书雁拧开香筒的盖子,也不怕脏,直接把香灰倒在纤细白皙的手上。她仔细辨认着烧过的香灰:“最近熏的,应该都是府里统一分发的梅花香吧?” “是。”春柔回答,“小姐在这些小事上,并不是十分讲究的。我们也就按着府里的份例领。” 梅花香是最近京里很流行的香饼,系用沉香、栈香、鸡舌香、零陵香等物混合捣末,再经蜜炼制成。郦书雁从头上拔了一根簪子,细细地在香灰里挑弄一会,指着一块未烧尽的香料冷声道:“瞧,曼陀罗花。看来你睡得沉,一点都不奇怪。”她把香灰往梳妆台上一倒,“有些人看不得我过得舒坦。——真是小孩子的把戏。” 是啊,是小孩子的把戏。如果整治她一番,显得自己和她一个水准。如果不整治她一番,自己又出不了这口恶气。 郦书雁冷笑一声。 春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姐……咱们怎么办?” 郦书雁状似惋惜,叹道:“可惜了一条好裙子。这么一条蜀锦长裙,总要六七个织工织上两年吧。就这么白白剪了,当真可惜。” 确实可惜了。这条裙子她看过,云纹连绵不绝,当真配得上“裙拖八幅湘江水”的赞美。 “一定是二小姐干的。”紫藤听了半天,双眼早就气得发红,“小姐,咱们可不能这么算了!” 郦书雁擦净发簪,插回发髻上:“我都不急,你们俩急什么?春柔,你去拿我那件荼白的上衣,还有那条妃色的裙子来。紫藤,你去拿我书房的笔墨。” 凭着这样的伎俩,难道就想整垮她么?郦书雁双眼冷若晨星,她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第47章 豆卢徽云 郦碧萱甜蜜地微笑着,说道:“承蒙主人抬爱,萱儿实在是愧不敢当。两位姐姐才是真正配得上这花会的人。” 豆卢徽云和宇文淑纷纷笑起来。宇文淑作势要打郦碧萱:“贫嘴!”郦碧萱连忙娇笑着讨饶。 她这边说得火热,郦书雁看也不看她们,径自从春柔手里接过请柬,递给门口接收请柬的贵女。 那贵女打扮入时,相貌极美,可惜两条长眉飞扬入鬓,显得她有些过分的威严。她接过郦书雁的请柬,微笑道:“原来是郦大小姐,久仰了。请进。” 郦书雁觉得她的容貌有些熟悉,可到底熟在哪里,自己又说不出。她对着贵女点了点头,含笑说道:“多谢这位小姐。” 另一边,郦碧萱先是故意露出春宜手上的伤痕,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是谁做的,眼光还一直闪闪躲躲地看着郦书雁。宇文淑性如烈火,最爱打抱不平,怒道:“这丫鬟是你的,要打要骂,也应该是你动手,她算什么东西?” 郦碧萱泫然欲泣道:“可不敢这么说。宇文姐姐,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庶女,在嫡姐面前,本来就该谨小慎微。” 豆卢徽云拉了宇文淑一把,嗔道:“你净会给萱儿惹事。萱儿性情纯良,你现在惹了郦氏的麻烦,她回府之后怎么办?” 宇文淑被豆卢徽云泼了冷水,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她不甘心地咬了咬红唇:“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豆卢徽云一口否决,眯起眼睛,“不过,咱们得从长计议。” 郦书雁跟在引路的小丫鬟身后,进了园子。那丫鬟才十二三岁,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介绍了几句园中景物,就忍不住对郦书雁道:“奴婢还是头一次看见,独孤夫人对哪位小姐这么青眼有加呢!” “独孤夫人?”郦书雁看向小丫鬟。 独孤氏是鲜卑贵族之中最为显赫的一支,出过不计其数的国公、将军、刺史,至于皇亲国戚,更是不计其数。小丫鬟笑道:“正是,咱们夫人先前嫁给了河内郡公。” 说起河内郡公,郦书雁顿时了然。 这位独孤夫人闺名繁炽,于花信之年嫁给了河内郡公,河内郡公花心好色,独孤繁炽和他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两人打到皇帝跟前,独孤氏终于求来了一封和离书。这件事在京里轰动一时,郦书雁前世就听说过了。 郦书雁眼波一动,引开了话题:“从这片漏窗里往外看,景致也很美。如果是夏天来,大概会更好看吧?” 小丫头见郦书雁不接着问下去,有些扫兴,打起精神回答:“这里确实也是一景,小姐好眼光。” 她们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就到了正厅。郦书雁抬头,看见一块书着“望月楼”三个大字的匾额。小丫鬟笑道:“奴婢就送小姐到这里,还要去接待其他客人。先少陪了。” 郦书雁颔首:“多谢这位姑娘。” 进了望月楼,扑面而来一阵香风。这阵香风混合了无数种熏香、脂粉香,隐隐还有桂花头油的味道在里头,说不出的怪异难闻。 厅堂里不设座椅,只有若干个低矮的凭几错落排放,颇有古风。现在,几个凭几边上已经有人坐着了。郦书雁脱了斗篷,带着春柔到窗边的凭几边上,自己跪坐下来,静静听着边上的欢声笑语。 她侧耳听了一会,也就知道了今日的行程:在这里坐到巳时过半,之后一起去金明池边上的垂虹水榭,和大家公子们一起畅谈诗文。 哦,他们现在倒是不怕这些千金小姐名节有损了?读书人的事情,果然不能以常理推断。郦书雁的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看着眼前的衣香鬓影,沉默不语。 她不说话,不代表没有人会找上她。豆卢徽云缓步走到郦书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这位就是郦家的大小姐吧?果然和传闻一样,是个蕙质兰心的人物。” 此话一出,周围立刻安静了。片刻之后,望月楼里爆发出一阵惊叹,几乎人人都开始交头接耳,更有甚者,干脆对郦书雁光明正大地指指点点起来。 她之前几乎足不出户,能引起这些闺秀话题的,也只有和慕容清的亲事而已。慕容清到底是多少少女的梦里情郎?郦书雁蹙眉看着豆卢徽云,淡淡道:“不知这位小姐是谁?” “噢,是我的疏失。我还没介绍自己呢。”一片喧闹之中,豆卢徽云落落大方地微笑着,“我姓豆卢,行二。妹妹叫我豆卢二娘就是。” “知道了。”郦书雁回过了头。 豆卢徽云第一次遇见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她愣了愣神,好脾气地笑笑:“郦家妹妹,今天……” 郦书雁抬起一只手,打断了豆卢徽云的话。她笑道:“我还没与豆卢小姐叙过年齿,小姐怎么知道哪个年纪大些?” 糟了!豆卢徽云被郦书雁问得僵在原地。她之前和郦碧萱相熟,郦碧萱又对这个长姐恨之入骨,她当然也就知道了郦书雁的情况。现在她既然装成来结识郦书雁,又怎么会早就知道谁大谁小? 豆卢徽云定了定神,解释道:“我看郦小姐面相显得年纪轻,先入为主而已。失礼了。” “不碍事。”郦书雁头也不回,平静地回答。 她几乎要把不欢迎这几个字摆在脸上,豆卢徽云毕竟是个名门淑女,也不好意思再多和她说话。她回到郦碧萱身边,强笑道:“萱儿,你那位姐姐真是……特别得很。” 郦碧萱看出她在郦书雁那边碰了钉子,软语安慰道:“我那位姐姐是嫡女,出身贵重,一向娇惯……豆卢姐姐,你别往心里去。” 宇文淑嗤笑道:“郦家再显贵,还有豆卢氏显贵么?什么娇惯,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萱儿,我可不是说你。”她心直口快,惊觉自己说的话不合适,连忙挽回。 郦碧萱脸上一白,黯然笑道:“不碍事……宇文姐姐说的是实话。” 第48章 醋海微澜 宇文淑有些难为情,拉着郦碧萱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豆卢徽云调解道:“这些都没什么。这里人多口杂,我们不好做什么。一会到了垂虹水榭,咱们再……” 宇文淑立刻接道:“让她长长记性,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这话说得直白,豆卢徽云暗暗横了她一眼。郦碧萱对她话里的不当之处视而不见,反握住宇文淑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多谢两位姐姐了!大姐最近浮躁得很,我总是怕她做出什么有辱门楣的事……姐姐们给她一个教训,当然是最好的。” “包在我们身上。”宇文淑点头答应。豆卢徽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一句话绑上了船。她心下有些恼火,无可奈何地看着郦碧萱:“我们自然会做,只是做得怎样……还要看天意。” 豆卢氏果然是个镶金边的夜壶,只有一张嘴是好的。郦碧萱暗骂,脸上堆笑道:“豆卢姐姐说哪里的话呢。你们能帮我,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我怎么敢再奢求其他。” 郦书雁周身上下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居然也平安无事地撑到了巳时。这时侍女已经上了几轮茶果,在场的诸位闺秀也把京里的新鲜事都说了个遍,早已无话可说,一心盼着独孤夫人来叫她们。 望月楼的大门打开,走进一个穿着水粉宫装的少女。她清声说道:“夫人在垂虹水榭等着各位。她让婢子告诉各位,能请到各位莅临,幸何如之。” 闺秀们纷纷站起,都说了几句客气话。只是众人有近有远,那宫女大概也听不清她们的话。宫女含笑等着她们说完,对她们福下身来:“列位请随我来。” 郦书雁披上披风,想到长孙瑜就快要来了,心情轻松不少。她虽然不怕别人对她指指点点,却也不喜欢看见,所以有意跟在最后。 金明池是皇家花重金营造了几十年的宫苑,占地广阔,山水也大都是真山真水。比起回环曲折、虚实错落的郦府,多了不少豪迈慷慨的气象。许多第一次来的闺秀也都忍不住为之感慨。 众人走了一炷香时间,才走到垂虹水榭门前。这地方说是水榭,实际上规模宽广,远远比望月楼大了不少。那宫女示意一边的小丫鬟打起门帘,说道:“各位,请进。” 各位世家公子已经聚集在里边,正在高谈阔论。这些人里,多数都经历过********的香艳事,看见千金们到场,也只是安静片刻而已,很快就恢复了平常。 室内挖了一条浅沟,用酒倒在里头,造了一条小溪的模样出来。溪边设了数十张坐榻,又摆了不少酒器,显然是在模仿曲水流觞。男客们占了东边,西边的坐榻全都空了出来,大概是留给女客的。女客们也知情解意,纷纷捡西边的位置坐下。 郦书雁看见长孙瑜坐在东西交界的位置,心下一宽,坐在了他旁边。长孙瑜也看见了她,停下交谈,回头笑道:“表妹来了?我正怕你找不到我呢。” “怎么会?”郦书雁微笑着,轻声说道,“前天我走之后,舅舅还好吧?” 长孙瑜苦笑:“还好、还好。也只是还好而已……表妹,你去哪儿惹了这么些胭脂虎来?” 他对郦书雁那边举起酒杯,放在唇边浅尝一口,看起来是在对她致意。郦书雁轻轻回过头,用余光往长孙瑜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是郦碧萱几人,轻笑道:“大概是去娘胎里头吧?” 长孙瑜会意,指着郦书雁笑起来。他边上的青衫书童好奇地伸长脖子,从长孙瑜肩头看了过来,压低声音:“你们是在说谁啊?” “闭嘴。”长孙瑜的笑容立刻消失,低声斥道,“来之前怎么说的?再问一句,看我不把你赶回去!” 郦书雁听见书童的声音,皱着眉头往他脸上看去。一看之下,她吃了一惊:“二……”好在她想起旁边还有不少人,一声二表哥总算及时收了回去。 “这是我家的书童,赵二。”长孙瑜的声音抬高了一些,笑着说道。郦书雁会意,配合着长孙瑜说道:“怨不得看着眼熟。” 长孙瑜解了郦书雁的急,低叹一声,没好气地说道:“都是这小子非要求我带着他!还说什么我若不带他来,他就要哭死在我办事的官衙门前……” 长孙瑾面红过耳,急忙解释:“我……我也是为了就近照顾表妹么。” “呵呵。”长孙瑜冷笑一声。 他们两兄弟的唇枪舌剑,郦书雁完全没听进去,总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人在看她。她轻轻按了按额角,想去掉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目光悄悄地在人群之中逡巡。只看了两眼,她就找到了罪魁祸首。 慕容清倚在坐榻边上,嘴唇微动,似乎在和旁边的人说些什么,一双宝石一般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郦书雁。他穿着一件玄色的大氅,衬得他的凝视更阴沉了。郦书雁不自在地往长孙瑜边上挪了挪,扭过头去,不想看他。 “一会儿都要做些什么?”郦书雁没话找话地问道。 长孙瑜答道:“所谓雅集,无非就是作诗投壶的那一套。如果你不想去,也就算了。如果做出佳作,倒是有可能一举扬名。” “原来如此。”郦书雁了然。 “这不是长孙公子和郦大小姐么?”慕容清清朗优美的声音在郦书雁背后响起,“郦小姐一向可好?” 郦书雁全身一抖,僵硬地回头。慕容清脸上的笑容极为柔和,如果郦书雁没有看到他眼里的不快,大概还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和她打着招呼。 “很好。多谢世子挂念。”郦书雁起身答道。她现在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别扭,暗暗企盼着慕容清赶快离开。 长孙瑜也站起身来,对慕容清施了一礼:“见过世子。” 慕容清拱手回礼,狭长上扬的凤眼里光华流转:“听说长孙公子是郦小姐的表兄,是真的么?” “正是。”长孙瑜不明其意,答道。 第49章 被迫写诗 “正是。”长孙瑜不明其意,答道。 “原来如此。”慕容清话里有话,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孙瑜,“我还以为长孙公子和郦小姐如此亲密,是亲兄妹呢。” 这人怎么像个小孩子?郦书雁忍不住反驳道:“亲兄妹又怎么会一个姓长孙、一个姓郦?世子,请你不要说笑了!” 见她丝毫不假辞色,慕容清脸一沉,阴森森地笑道:“怎么,郦小姐有什么想说的?” 长孙瑜看着剑拔弩张的慕容清和郦书雁,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此时,旁边的人纷纷转过头看着他们,长孙瑜清了清嗓子,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道:“舍妹平时为人严谨,不是喜欢说笑的人。世子,很对不住。” 慕容清笑了一声:“郦小姐真是一位言行谨慎的闺秀。”周围人多口杂,他不想多说什么,和长孙瑜寒暄了几句,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他离开之后,众人的眼光自然也散去了。长孙瑜舒了一口气,问郦书雁:“你很讨厌秦王世子么?” 郦书雁一怔:“这倒也不是……” “表妹,你要知道。”长孙瑜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琢磨半天,才慢慢说道,“你毕竟是要和世子携手到老的,和他做对,哪怕赢了也没有益处。……这些话本来应该是姑母教你,既然姑母仙逝已久,我就……我就……” 长孙瑜默念了几遍“我就替姑母告诉你”,却根本开不了口。他光是想想这句话,就已经觉得没法见人了。 郦书雁从惊骇之中回神,看见长孙瑜痛苦的表情,急忙说道:“表哥不用说了,我都懂得的。” “你懂就好。”长孙瑜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尴尬不已。 刚好东边坐席上传出一阵惊叹,长孙瑜如同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指着东边的人,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表妹你看,那边正在行酒令。这里的酒令男女都要参加,用抽签来决定做些什么。常见的酒令无非是歌舞、喝酒一类,你不用怕。” 郦书雁笑了笑,说道:“我不擅长歌舞,怎么办?” 长孙瑜道:“罚酒三杯而已,我替你喝就是了。” 坐在他们前边的人各自行了令,郦书雁看了看,果然是作诗、歌舞之类,没什么太大的难事,也不会出什么丑。 长孙瑜抽中的是“自饮一杯”。行令的婢女看了看签子,拿起酒具,在溪水里舀了一杯。她把酒杯放到长孙瑜唇边,唱了一句劝酒诗:“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 刚才这婢女也劝过别人的酒,都只是把酒具递到对方手上。长孙瑜笑了笑,也不推拒,就着婢女的手饮下了整杯酒水。宾客里爆发出一阵喝彩,有人酸溜溜地叫道:“恭喜长孙大郎了,又得佳人青眼!” 长孙瑜对那人一拱手,笑道:“惭愧,惭愧。” 看他们的反应,这婢女应该是家姬之类的角色,专门用美色、舞乐来侍奉宾客。郦书雁好奇地看了看那个婢女,婢女察觉了她的眼光,把签筒捧到郦书雁面前,柔声说道:“小姐请。” 伺候女客的时候,这个婢女的举动就端庄了不少。郦书雁对她轻轻一笑,伸手从签筒里拿出了一支。婢女接过签子,念道:“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请小姐赋诗一首。” 郦书雁沉吟片刻,问婢女:“题目限定了没有?” 婢女微笑道:“没有,小姐作诗就是。” 恐怕不是不想限定题目,而是怕这群贵族子弟不学无术,临场写不出什么东西来。郦书雁想了想,说道:“劳你拿一张纸来。” 郦碧萱一直冷眼看着郦书雁这边,看见她抽中了作诗的签子,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大姐姐不是一向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么?若是写不出,不妨直接放弃吧。” 她的声音不小,全场人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宇文淑正想要郦书雁难堪,接口道:“正是,诗本来也不是人人都能写的东西。郦小姐既然写不出,何妨直接认输?” 豆卢徽云微笑道:“怎么会呢?寒山公是饱学之士,连皇上也说过呢。郦小姐家学渊源,应该也不差吧?” 宇文淑不以为然道:“那可未必。郦府也不至于穷困潦倒,这位大小姐却穿得如此寒酸……啧啧,恐怕她在哪儿都是个特例。” 这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寥寥几句,就把郦书雁逼到了绝境。如果她写不出诗,别人大概都会说她名不副实,不配参加这场聚会。如果她写出的诗不好,他们更有理由耻笑她装腔作势。 女宾之中,不少人都幸灾乐祸地抬起了头,想看看郦书雁的反应。她们不想和郦书雁撕破脸皮,虽然看见了她只穿着家常打扮,却也只能忍住,不加评论。现在有人撕破了这张脸皮,她们当然愿意看戏。即使是男宾那边,也有人注视着她,窃窃私语。 慕容清剑眉微蹙,凌厉地看了郦碧萱一眼。他之前派人打听过郦书雁的喜好,知道她虽然识文断字,但没什么才气可言,绝对写不出什么好诗。他有心把自己的旧作给郦书雁两首应急,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没有办法公然作弊。 郦书雁从婢女手里接过纸笔,一边写,一边淡淡地说道:“家父确实学富五车。不过我资质驽钝,写不出什么好诗来。姑且冒昧地写一首,有辱诸君清听。” 她写了几行字,轻轻吹干纸面上的墨迹,把笔墨纸张递给边上的婢女。那婢女看见她写的字,眼前一亮,娇声说道:“依奴婢看,这诗也不必让奴婢当众念出来了……” 宇文淑一听这婢女替郦书雁解围,心里一急。不等她说完,就扬声说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之前你也念了,现在你再念出来不就完了么?” 郦书雁似笑非笑地看了宇文淑一眼,低声对长孙瑜说道:“天真。” 长孙瑜眼神一暗,在袖子的遮挡之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噤声。 宇文淑确实太天真了,一点也不适合这个环境。这侍女虽然只是个奴婢,却代表着独孤夫人的面子。宇文淑这样对她说话,就是直接打了独孤夫人的脸。 那侍女教养很好,被宇文淑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也不恼,笑道:“奴婢才疏学浅,郦大小姐这首诗写的,恐怕是她自家的院子。” 宇文淑几乎笑出声来,讽刺道:“自家的院子有什么好写的?郦大小姐也太小家子气了!” 第50章 郦二被斥 郦书雁弹了弹袖子上的纸屑,冷声道:“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这些诗词写的都是一家庭院里的小事,想必这位小姐是觉得,这些诗都小气得很了?” 这人刚才和郦碧萱一直作亲密状,想来和她关系很好。郦书雁从来都不想主动招惹不相干的人,不过,如果外人主动招惹她,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慕容清看了快要发怒的宇文淑一眼,笑道:“《十五从军行》这首诗很好啊,陛下喜欢得很。前些日子我进宫时,他还和我提起过。” 宇文淑惊慌失措地看了慕容清一眼,闭口不言。她虽然愚钝,却也知道,自家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皇帝。慕容清已经抬出了皇帝来压人,她这一局必输无疑。 侍女察言观色,看见集会有冷场的趋势,巧笑倩兮道:“那婢子就念了。——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听见这首诗,在场众人安静了一瞬,惊奇地交头接耳起来。 “这首诗写得真是不错,看不出她竟然有这种本事……”“那位郦二小姐可真是不了解她姐姐,亏她们还是亲姐妹呢。”“呸,什么亲姐妹!一个是嫡女,一个是庶女。”“哎呀,原来如此,这庶女也太厉害了,肯定要搅得家宅不宁!” 郦碧萱隐隐听见几句谈论,俏脸一白,身子晃了晃。看见她的状况,这些谈话声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反而更尖酸了。 “你看她,装出那么一副病西施的模样,给谁看呢?”“谁知道?她娘也只不过是个歌妓出身而已,能生出什么好种?”“真真是不要脸……” 郦碧萱眼圈一红,几乎要哭出来。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陷进掌心,怎么也弄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郦书雁明明不可能写出这种诗,就算写出来了,她也只不过是说了两句而已,凭什么遭到这种非难? 对,她不可能写出这种诗的!郦碧萱眨了眨眼,忍住哭泣的冲动,强笑着对郦书雁说道:“姐姐好才情。只是,平时我倒没有看见过姐姐作诗……” 郦书雁笑道:“写诗是闺阁中事,我在写诗上的天分又有限,怎么好拿出来丢人现眼?不瞒妹妹,这首诗是我昨天晚上路过绿萼梅树的时候想到的。我刚才只是誊抄一遍罢了。” 她本来想以妇德为借口,想到这里本来就是男女杂处的环境,她又临时改了口,顺便给这首诗找了个出处。 其实,这首诗确实不是她写的,而是徐绎之写的。不过,就算是徐绎之,也要在两年之后才能写出来。 郦书雁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前世毁了她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郦碧萱脸上发热,忍着众人鄙视的目光,装作豁然贯通状:“原来如此,倒是我见识不够了。”她说完这句,迫不及待地坐下,只觉得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正在这时,东边一架浮雕屏风后面,一道女声说道:“知道见识不够,还不藏拙?” 听见这道声音,慕容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两个力士走进房间,静悄悄地把屏风从地上抬起,放到一边。挪开屏风之后,两个力士双双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板。 独孤夫人缓步走进垂虹水榭,看了郦碧萱一眼,美艳的脸上毫不遮掩地流露出讽刺之意,轻飘飘地说道:“我方才还以为郦二小姐有什么了不得的见解,原来只是这种不知所谓的传闻。绿翘,在旁边愣着做什么?继续分签子吧。” 说罢,她捡了一张空着的坐榻坐下,刚好挨在慕容清身边。绿翘听见独孤夫人的命令,不敢怠慢,又分起了花签。 慕容清等到旁边的人都重新开始互相交谈,才看向独孤夫人:“姨母,之前托您办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有了。”独孤夫人从身后的奴婢手里接过一个纸包,漠不关心地调弄着里头的香料。 慕容清放下了心:“多谢姨母关照。” “些许小事,谢什么?”独孤夫人用小指甲挑了些沉水香,放进香筒,“我一不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二不是对你爹有所求。” 独孤夫人说得过于直白,慕容清只好装聋作哑。 十几年之前,秦王妃独孤氏因为一件事,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之间,都结下了不小的芥蒂。独孤夫人就是秦王妃的异母妹妹,一直对秦王妃颇有怨言。慕容清对当年的内幕并不知情,既不方便评论,也不能评论。 独孤夫人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慕容清回答自己。她放下香筒,没好气地戳了慕容清的额头一指头:“那罗延,你这小子!枉费我这么疼你!” 那罗延是慕容清的乳名,在梵文之中,意为金刚力士。慕容清不躲不避,轻声道:“姨母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就会拿这些话搪塞你姨母。”独孤夫人佯装微怒,“那罗延,这回你要对付的人,可没有我那么心软了。唉,信儿那孩子……恐怕还把当年那件事记恨在心里呢。” 提起当年,慕容清神色微动,问道:“姨母,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要做什么?”独孤夫人警觉地看着慕容清。 “不做什么。”慕容清道,“姨母,我只是很好奇。你们本来也是亲姐妹,怎么会闹成这样?” 独孤夫人并不回答慕容清的话。她长长的指甲用凤仙花染成了鲜亮的红色,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身边的栏杆。良久,她才说道:“上一代的事,就让它在上一代那里结束好了。年轻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要我说,他们不应该再为这件事操心。那罗延,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慕容清低声道。 “你别不服气。有些事情啊,公布出来,对谁都没好处。”独孤夫人感慨道。她水葱一般的玉手抚摸着自己的眼角,果然按到了两条新生的细纹,“你看看,这么些年过去,我也老了。” 第51章 饮酒风波 转眼间,轮到郦碧萱抽花签了。长孙瑾最喜欢无事生非,挤眉弄眼地捅了捅长孙瑜的背后:“大哥,你看。” “我看什么?”长孙瑜头也不回,反手一巴掌拍在长孙瑾的手臂上,“小声点。” 长孙瑾轻轻哼了一声,兴致勃勃地看起了郦碧萱的好戏。 绿翘接过郦碧萱手上的花签,念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请小姐身边的宾客饮酒三杯。” 郦碧萱左边坐着豆卢徽云,右边坐着宇文淑。豆卢徽云蹙眉想道,看溪中的酒香气芳冽,后劲应该不小。如果在众多贵公子面前丢了面子,将来她还怎么做人?郦碧萱则暗暗庆幸抽到这只签,饮酒的人不是自己。 绿翘仿佛看穿了郦碧萱的心思,笑盈盈地又加了一句:“女客柔弱,可以例外。夫人之前也说过,倘若几位不胜酒力,一人喝一杯,也是可以的。” “一人一杯?”郦碧萱瞪大了眼睛,暗叫不好。她从来都滴酒不沾,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万一她酒量不好,在这种地方出丑,后果岂不和她的初衷背道而驰?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笑道:“我本来也想与两位姐姐同甘共苦,但是,小妹从小就喝不得酒。唉,真真可惜了。” 她的眼光越过绿翘的肩膀,怨恨地瞪了郦书雁一眼。郦书雁回了她一个冷笑,笑意阴森。郦碧萱被吓了一跳,无缘无故地想起了丫鬟被打死的惨状。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挪开了视线。 矫情什么?豆卢徽云心中不屑,笑着问绿翘:“绿翘姑娘,只喝半杯可以么?” 绿翘踌躇一阵,委婉地拒绝了她:“小姐的想法是好的,奴婢只怕……半杯酒难以喝得痛快。” 哪个女孩子肯在男人面前喝个痛快?这绿翘果然是低三下四的风尘女子,连一点矜持也不懂。豆卢徽云暗笑,脸上堆起愁容,叹道:“唉,这酒只好劳烦宇文妹妹喝了。妹妹出身簪缨世家,父祖都是慷慨豪迈的英雄人物。喝酒对妹妹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 宇文淑本来也不想喝,听了豆卢徽云的话,她硬着头皮说道:“当然不是。” 她总不能丢了堂堂宇文家的威风。至于后果,宇文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绿翘拿起酒具,连着斟了三杯,又把酒杯在宇文淑面前一字排开。宇文淑狠下心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连着三杯,都是如此。 “这酒名叫酃酒,回味甘美,芳香酷烈,只是酒劲大。奴婢叫人去准备醒酒汤。”绿翘唇角微扬,对宇文淑轻轻福身,向旁边侍立的婢女招了招手。等婢女过来,她小声对婢女说了几句,又把她打发走了。 宇文淑一口气喝完三杯烈酒,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她目光涣散,对着郦碧萱嘿嘿一笑。 郦碧萱被她诡异的笑容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宇文姐姐,你怎么了?” 宇文淑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双眼一闭,直直地往前栽倒,扑在郦碧萱身上。郦碧萱本来就被郦书雁吓得够呛,宇文淑偏偏还火上浇油地做了这种诡异举动。她脑子一空,失声尖叫起来:“啊——!” 这声惨叫凄厉无比,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郦书雁一直在和长孙瑜说话,听见郦碧萱的惨叫,问道:“她怎么了?” 长孙瑾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静,可他也不知道郦碧萱为什么惨叫。他想了想,趴在长孙瑜耳边嘀咕:“可能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少胡说!”长孙瑜瞪了他一眼,冷声斥道。 “那她为什么忽然这样?”长孙瑾不服,“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她那边又出没什么事……” 独孤夫人斜倚在榻上,听着周围的喧闹之声,表情里露出了一点厌烦。她向身边的侍女招了招手,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侍女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等独孤夫人说完,她微微福身,说道:“记住了。”快步走出垂虹水榭。 独孤夫人从榻上站起身来,用力拍了拍手,高声道:“诸位请放宽心。稍过片刻,大夫就会来为郦二小姐诊治了。” 什么?郦碧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赖在她怀里不走的宇文淑,似乎都没那么令人厌恶了。 她什么时候生过病了,为什么需要诊治?更重要的是,一旦她身体有恙的消息坐实,她在众人眼里就会成为趋炎附势之辈! 一个空有美貌的庶女,在病中也不忘参加集会、提高身价……想到这种流言,郦碧萱就怕得全身发抖。她抖得连牙齿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想为自己说两句话,却紧张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早知道她就学着郦书雁,把春宜带进来了!郦碧萱恨恨地想,出了事就让春宜去顶在前头,起码不会这么损害她自己的名声。春宜大不了一死而已,她的名声坏了,要用什么才能补回来? 豆卢徽云知道自己已经和郦碧萱、宇文淑两人扯上了关系,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取笑。她越想越担心,更不愿留在这种是非之地。她看了郦碧萱一眼,对绿翘说道:“绿翘姑娘,我要送宇文小姐和郦小姐去休息,请你代我向独孤夫人告辞。” 绿翘福身笑道:“豆卢小姐太客气了,奴婢身份卑贱,当不得姑娘二字。红菱、翠玉,送几位贵客去歇息。”话虽如此,她却没多推辞,只叫了两个小丫鬟带路。 果然是个贱婢。豆卢徽云怨恨地看了绿翘一眼。郦碧萱从恐惧之中缓过神,惊慌地握住了豆卢徽云的手:“豆卢姐姐,我不能走,求你帮我在独孤夫人面前求情……” 豆卢徽云被她握得生疼,脸色发白,强忍着安慰郦碧萱:“别怕,其实走了反而是好事。下午还有转机呢。何况……这里有人看不惯咱们。” 郦碧萱眨了眨眼,明白了豆卢徽云的意思。她勉强地笑了一声:“姐姐,咱们送宇文姐姐去休息吧。” “好。两位姑娘,请你们扶着宇文小姐。”豆卢徽云道。 第52章 不知有汉 供来客临时休息的地方叫做宿酲馆。顾名思义,宿酲馆就是让来客酒醉之后暂时休息的地方。小丫鬟把郦碧萱一行带到门前,又扶着宇文淑进门睡在榻上,就双双告退了。 她们一走,郦碧萱登时忍不住委屈,伏在宇文淑身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豆卢徽云心里不耐烦,却不得不好言好语地安慰她:“咱们这是在别人的地界上,你先放宽心吧。” “那个绿翘……下作的娼妇!”郦碧萱越想越伤心,又怕别人听见,压低了嗓子哭着骂道,“她一直记恨着呢,肯定是故意这么做的!” 豆卢徽云想起绿翘嘴边古怪的笑意,摇头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面子。绿翘只是条狗,她身后却站着独孤夫人。”宇文淑那个没见识的蠢货,可不就是败在这里?豆卢徽云恨恨地想。 郦碧萱呜咽道:“那怎么办?难道……难道就这么算了?”她从出生起,就一直被人捧在手心上。去年的花会,她也很占风头,还被几个世子夸了两句。今天,她还是头一次在别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 “怎么可能?”豆卢徽云的手指握紧了手帕,冷笑一声,“凭她一个贱婢,还敢妄想踩在我豆卢家女儿的头上?——好妹妹,你愿不愿意帮我?”她扶起郦碧萱,情真意切地问。 “帮你?”郦碧萱虽然天真,却不愚蠢。她抹了抹眼泪,警惕地问道。豆卢氏一向喜欢让别人为她送死,自己可别不小心着了她的道儿。 现在醒着的,怎么不是宇文淑那个蠢东西?豆卢徽云有些遗憾,道:“对,我们一起去对付他们。对付你姐姐,也对付那个绿翘。” “原来独孤夫人是世子的姨母?”郦书雁想起秦王妃的容颜,喃喃道,“难怪我觉得她长得有点像什么人……不过,她和秦王妃倒也没有很相似。” 长孙瑜轻笑:“所以你没看出来,是不是?” 郦书雁笑了笑,不作回答。长孙瑜又道:“长得不像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和秦王妃本来就是异母姐妹。” “异母?难道这位独孤夫人是庶出?”郦书雁双眉一扬,问道。 凡是士族,最重视的就是嫡庶。嫡出的女儿往往会嫁给士族嫡子,庶出的女儿则会被拿去笼络有些出息的寒门士子。这些士族往往都很看不起寒门子弟。 长孙瑜笑道:“你想到哪去了?这位夫人的母亲是再娶的,人家是堂堂正正的嫡出。” “原来是续弦。”郦书雁点了点头。 长孙瑜迟疑道:“其实也不算是续弦。不过,说是续弦也没什么大错。唉,反正人都死了,何必管这么多呢?” 他越这样描述,郦书雁的好奇心就越重。她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孙瑜道:“也没怎么回事。——你看,独孤夫人要走了。”他轻轻指了指独孤夫人的方向。 郦书雁看向那边,看见独孤夫人和一个内监打扮的人说了几句话,而后起身悄然离去。她问道:“独孤夫人怎么走得这么早?” 和独孤夫人说话的内监头发上结了一层霜,还套着暖手筒,明显是走了一阵才来到这里的。独孤夫人出门前穿了毛皮斗篷,看上去也是要出门的模样。长孙瑜也看见了,说道:“按前两年的例子,下午还要游园赏梅。如果独孤夫人不在,这次集会很有可能提前结束。” 郦书雁想到“身体不适”的郦碧萱,笑道:“我可盼着快点结束呢。” “为什么?”长孙瑜问。他知道郦书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惯,还以为她会觉得花会新鲜有趣。别的小姐恨不得一直在花会待着,例如郦碧萱,连被主人当面斥责,都要赖在这里不走。 郦书雁笑道:“夜长梦多啊。如果现在回家,我那妹妹大概会当真‘病’上一阵子。” 长孙瑜忍不住笑了出来:“也是个理由。” 他们又说了好些话,总算到了午时。期间,慕容清频频向他们投来视线,可惜都被郦书雁忽视了。长孙瑜身份尴尬,不好掺和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只能置若罔闻。 午时一到,有几个穿着曳地深衣的侍女拿着食盒,款款走来。长孙瑜解释道:“这是让客人进午膳。” 郦书雁好奇地看着侍女的打扮:“这位独孤夫人很……很是古雅啊。”她本来想说崇古,又觉得这个词用在这里略含贬义。取舍半天,才选了这句溢美之词来形容独孤夫人。 长孙瑜摇了摇头,神色之间很是不以为然。他把声音压得无法再低:“以曲水流觞这种风雅事待客,却要人从溪水里舀酒来喝。客人做着魏晋时候的雅事,侍女却穿着汉代的深衣。真是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他考虑到这里人多口杂,便靠近了郦书雁说话。旁人离得稍远,就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微微蠕动而已。 郦书雁离他虽然近,但也只听了个大概。她想了又想,才明白长孙瑜说的最后八个字,几乎笑出声来。她死死地捂住嘴,伸手指着长孙瑜,杏核眼里全是融融的笑意。 过了一会,郦书雁放下手,笑道:“表哥,你也太会挖苦人了。亏你能想得出这句。” 长孙瑜听见她的赞美,惋惜道:“这里还有一层意思,是你不知道的,我也不能解释给你。”这句“不知有汉”,也可以用来形容独孤夫人独居多年的状况。这种下三滥的笑话,他只能在酒桌上和那些公子哥们说说,绝不可能讲给郦书雁听。 郦书雁好奇道:“这是怎么说?表哥,笑话说了一半,你这事做得可不太厚道。” “既然是笑话,当然要自己想通才好笑。”长孙瑜理所应当地推辞,“我如果讲出来,笑话就不好笑了。” 长孙瑾站在长孙瑜背后,听得一头雾水,又戳了戳长孙瑜:“什么笑话?” “跟你没关系。”长孙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长孙瑾是个没心机的粗人,倘使讲给他听,他口没遮拦地讲给外人,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长孙瑾还想多说,侍女已经把饭菜布到了长孙瑜这里。长孙瑜不再看他,含笑道:“多谢。” 郦书雁只觉得背上一阵燥热,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慕容清。慕容清果然眼含怒色,狠狠地瞪着她。郦书雁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想起他和自己的婚约,才释然一些。 慕容清不知道她和长孙瑜的关系,误会也是在所难免。郦书雁收回眼光,不去看他。不过,他这回吃醋确实是吃错了。她想起长孙瑜刚才讲的笑话,微微一哂。 ——且不说她对长孙瑜毫无情愫,以长孙瑜的为人,如果对她有什么想法,刚才就应该在她面前解释那个笑话的。 第53章 丫鬟春宜 果然如郦书雁所愿,他们在这里吃完午膳,绿翘就过来婉言送走了他们。郦书雁辞别长孙瑜兄弟之后,坐上了郦府的马车。 宿酲馆离角门远些,郦书雁等了一盏茶功夫,郦碧萱才姗姗来迟。她强颜欢笑着和豆卢徽云说了几句,急急忙忙地上了车。春宜一放下车帘,郦碧萱的脸色就霍地黑了下来。 郦碧萱左顾右盼,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发泄怒火,把目光转向了春宜。她不由分说地掀开春宜的袖子,狠狠拧了一把。 春宜忍着痛,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是:“小姐不要为奴婢气坏了身子,都是奴婢不好。” 郦碧萱听得更生气了。她想起自己在垂虹水榭里丢的人,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没头没脑地往春宜胳膊上戳去:“你这贱胚子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要你有什么用,不如趁早卖了!” “郦碧萱,你有完没完?”郦书雁眼里厉芒一闪,从引枕上坐直了身子,冷声问道。 郦碧萱斜睨着郦书雁,冷笑道:“我管教我的丫鬟,关姐姐什么事?你不让我打她,我偏要打!”说完,又重重地戳了春宜手臂一下。春宜疼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 郦书雁淡淡道:“从小你就被教着爱惜物力、端庄大方,你全都忘了?春宜又没做错什么,你打她干甚?” 听见这句话,春宜全身一哆嗦。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郦书雁,好在她的眼神被眼泪遮住了,郦碧萱又发着脾气,没能看出来。 郦碧萱更加恼火:“这奴婢是我房里的,我要她活,她就活;我要她死,她就得死!轮不到你来管!” 春宜呜咽不止,恨不得跪下求饶。只是车厢空间狭小,她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跪下。 郦书雁刚才只是话里有话,想让郦碧萱上钩,现在却是真的恼怒起来。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说,因为你比她身份高,所以想对她做什么,就能对她做什么?” “对!”郦碧萱不假思索,大声说道。 郦书雁笑道:“那就好。我是嫡女,你是庶女,我身份也比你高。所以……”她语气一变,厉声说道,“我现在命令你去死!” 郦碧萱被她一吓,手上的发簪掉落在地。这时,马车到了郦府门外,郦书雁不再说话,让春柔扶着下了车。 郦碧萱回过神,一把揪住了郦书雁的披风带子,大声道:“你随我去见爹爹!” “哦?”郦书雁挑眉,明知故问,“凭什么?” 郦碧萱恨恨地看着郦书雁,眼神像一条毒蛇一般。她不再说话,放开郦书雁的披风,往郦国誉的院子快步走去。 春柔担忧地看了郦碧萱的方向一眼,欲言又止:“小姐……” “不用担心。”郦书雁转过头,脸上不见一点恼怒之色,对春柔一笑,“春柔,你来我这里有几天了?” 春柔数了数,答道:“大概有十几天了。” 郦书雁问道:“我待你如何?” 春柔一凛,低声道:“小姐对奴婢很好,赏银份例都和紫藤同样,也从来都不苛待奴婢。”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郦书雁缓缓走在积着雪的小径上,听着咯吱咯吱的琐碎声响从脚底下传来。她等了一会,不见春柔回答,笑了起来,“春柔,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道理的。” “是……”春柔迟疑着答道。 郦书雁道:“那你说,你的主子是谁?是我,还是老夫人?” 春柔不敢犹豫,立刻答道:“是小姐。奴婢的主子,只有小姐一个。” 苏太君把她派到郦书雁身边,肯定打着监视的如意算盘。她在郦书雁身边这几天,深知这位主子的厉害。倘若不去惹她,那倒还好,一旦惹上她……艾姨娘和二小姐就是先例。 看来,春柔已经被自己彻底收服了。郦书雁微笑道:“回去之后,你把祖母院子里的下人仔仔细细地告诉我。” 这样一来,春柔即使想反悔,也反悔不成了。郦书雁一旦露出口风,让苏太君知道春柔出卖了她,等待春柔的就只有打死或者发卖两条路。春柔心知肚明,却不得不答应下来。 回到夜雪春云之后,郦书雁刚刚坐下,就被郦国誉派来的人“请”去了他的住处。经过这么一通折腾,郦书雁到了正院,天色已经擦黑了。 房里只有郦国誉和郦碧萱两个。她进了门,给郦国誉行了礼,平铺直叙地问道:“父亲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郦国誉压着火气问道:“你妹妹说,你叫她去死。有没有这回事?” 郦书雁神态颇为宁静,答道:“没有这回事。” 郦碧萱听见这句话,楚楚可怜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哭得红肿如桃。她哽咽道:“姐姐,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却从没想过你要我死。” 郦国誉听着她们明争暗斗,放缓了语气:“你年纪小,即使一时糊涂,也不算什么大错。不用害怕。” 一年到头,她也难得听见郦国誉对她说这么长的话。郦书雁觉得莫名可笑,想了想,不答反问:“我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父亲,是这样吗?” 郦国誉拈着胡须点头:“确实如此。但是,这与你的事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女儿只是在想,那个渔夫一定忙得很,每天既要去水清的地方洗帽子,又要去水浊的地方洗脚。”郦书雁谦卑地低下头,掩盖着眼中流露的不屑。 郦国誉皱眉:“胡闹,怎么能这么解诗?——你把话直接说出来。”说到一半,郦国誉才明白郦书雁话里有话。 “是。”郦书雁抬起头,挂上一抹和顺的微笑,“碧萱说,她想对自己的丫头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说这样不对,她说,谁叫我身份比她高呢?我说,我的身份也比你高,那么我现在叫你去死又如何?——父亲,这就是此事的始末。”说罢,她又低下了头,微笑变成了冷笑。 郦碧萱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却不知道错在哪里。郦国誉被这件事弄得啼笑皆非,叹道:“往后你说话也注意一点,大过年的,何必用死活打比方呢?” “是,女儿记住了。”郦书雁带着笑意看了郦碧萱一眼。 第54章 艾氏搜府 回到夜雪春云后,春柔忍不住问郦书雁:“小姐为什么不直说?” “直说什么?说了又有什么用?”郦书雁反问。 人的爱恨都是日积月累才能形成的,指望着用一件事让郦国誉对郦碧萱彻底改观,根本没有可能。她所做的,也只是消磨郦国誉对郦碧萱的信心而已。看起来,她做的事情已经开始起效了。郦国誉已经对郦碧萱不大耐烦,也不会再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她大加训斥。 郦书雁脱下斗篷,递给春柔:“你在书房外头伺候,我去整理一下去年读书时的札记。” 春柔不疑有他,叫小丫鬟准备茶点,自己把斗篷挂在郦书雁的衣架上。 郦书雁进了书房,先往右边看了一眼。她刚想笑话自己疑神疑鬼,却又一次看见了那个修长的身影。她关上门,轻声问道:“世子怎么又来了?” “你很不欢迎我么?”慕容清琥珀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郦书雁,问道。 “……不是。”郦书雁走进慕容清,立刻闻到了一股酒气。她倒退一步,“世子,这是怎么了?” 慕容清低笑:“刚才和几位堂兄弟喝了些酒,身上难免有酒气。怎么,你不习惯?” “确实如此。”郦书雁想起金明池花会上的气味,眉头微皱。她从来都不喜欢喝酒,也不懂这方面的事情。 慕容清叹道:“恐怕你往后要吃不少苦头。皇族最喜欢饮宴歌舞,女眷也总是要喝酒的……不过,鲜卑人都爱喝酒。”他的声音骤然一低,逼近郦书雁,“你那位表哥长孙瑜,也是很擅长饮酒的。你该怎么办呢?” 他到底在说什么? 郦书雁怔住了。她花了不少时间才理解慕容清的话,解释道:“我和表哥之间本来也没有男女之情,殿下,你不要误会。” “不是误会。”慕容清淡淡说道。他刚要继续说下去,只听门外有人高声说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在不在里面?” 这是艾姨娘的心腹——冯妈妈的声音!郦书雁目光一寒,贴在慕容清耳边,低声说道:“你躲起来。”说罢,她刻意不疾不徐地走到门前,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没有通传,也敢到这里来?” 冯妈妈涎着脸笑道:“咱们姨娘新做了点心,让我送给您一份呢。”她脸上笑着,心想:这锦衣玉食的娼妇房里藏着野汉子还敢嘴硬,一会就把她送进家庙去做姑子,看她还狂不狂? 郦书雁轻轻地嗤笑一声,讽刺之意溢于言表:“可不敢劳动艾姨娘,你送回去罢。我无福消受这种东西,每次吃了,都要长疹子。” 冯妈妈并不着急,笑眯眯地说道:“那不打紧,奴婢今天带了好几样点心过来呢,您打开门选选?” “哦?可惜,我听见你们艾姨娘的这个‘艾’字,就浑身不舒服。”郦书雁笑了一声,平时温婉的柳叶双眉也上扬成了锐利的弧度,“怎么,你还带了几个姨娘的点心过来?” 冯妈妈没想到郦书雁如此不留情面,一时傻了眼。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登夜雪春云的门?”郦书雁扬声怒斥,“你连通报都不通报,可曾把我放在眼里?” 慕容清听着郦书雁与一个仆妇对峙,剑眉紧蹙。郦书雁的书房空荡轩敞,只摆了几个书架、一张书桌,清冷无比,更没地方可以藏人。他伸出手指,在郦书雁面前的墙上写下一行字:“孤一定明媒正娶。” 问题不是明媒正娶,而是她的清誉,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东西。郦书雁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一片苦楚,脑海中全是前世的情景。 一觉醒来,她就发现自己在徐茂彦的床上,与他裸裎相对。她本来以为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可怕的噩梦,但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噩梦的开始。 慕容清也是一筹莫展。他无意间看向郦书雁,忽地眼前一亮,心道:还好天无绝人之路。 郦书雁和冯妈妈僵持不下,刚想问问慕容清如何处置。谁知她一回头,慕容清就不见了踪影。 郦书雁惊疑不定,在书房里找了一遍,也没能找到慕容清。 冯妈妈透过窗格上的绵纸,看见郦书雁离开了门口。她心下暗喜,以为郦书雁是去和情夫商量对策,便扯开了嗓子劝说,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 人影一动,郦书雁从里面打开门,拿着门闩,用尽全身力气抽在冯妈妈脸上。冯妈妈肥胖的身躯被她打得歪倒在地,半天不能动弹。 郦书雁环视四周,全身每一寸都绷得紧紧的,隐约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敌人。她看见春柔被两个婆子按倒在地上,心里大怒,快步抢上前去,喝道:“给我放开!” 两个婆子畏惧艾姨娘的威严,支支吾吾地不肯放手。郦书雁本来想给她们一耳光,挥手之后却看见挨打的婆子哎哟一声,捂着嘴在地上打滚。她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手里还抓着门闩。 冯妈妈趁此机会,示意两个仆妇进去搜郦书雁的书房。她看向郦书雁,眼神里满是怨毒。 郦书雁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冯妈妈。她咬了咬牙,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踢向另一个婆子的小腹。 她的本意其实是踢对方的胸口,但是裙子太长,她又没练过武,关节当然活动不开。另一个婆子应声倒地,真真假假地在地上哼哼唉唉。郦书雁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伸手扶起春柔。 春柔脸上全是灰土,嘴里还被塞上了麻核桃。她噗地一声,把麻核桃吐在地上,指着冯妈妈那边叫道:“她们要进去!” “那就让她们进去,”郦书雁看着书房里忙得团团转的两个婆子,眼神冷若冰霜,声音则比眼神更加阴寒,“都给我记着!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件事,希望你们也都记在心里,将来也好死个明白!” 冯妈妈看着郦书雁,遍体生寒。 或许她真的不该来趟这趟浑水,但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冯妈妈回头,看向装潢清素,甚至称得上简陋的书房,大声叫道:“搜!搜出什么犯了禁忌的东西,都交给艾姨娘,她重重有赏!” 第55章 碧萱失手 “谁敢!”郦书雁一脚踩在冯妈妈的手指上,用力碾了几下。冯妈妈肿胀的脸扭曲起来,嘴里喷出两颗带血的臼齿,连声惨嚎。她惨叫的声音撕心裂肺,不像人的,倒像是某种动物。 郦书雁听见自己脚下传来几声爆豆似的响声,知道是冯妈妈的指骨断了。她松开冯妈妈,走进书房,看着两个婆子笑道:“还有谁敢?不妨让我看看。” 她眼里满是异样的光,脸面发红,绣鞋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看上去狰狞而美艳,好像从地狱来到人间的阿修罗女。两个婆子慢慢停下了手,心里早把撺掇她们来的冯妈妈骂了几百回。谁说大小姐懦弱文雅、被欺负了也不会生事的? 郦书雁把门闩甩在冯妈妈身上,冷声说道:“我是郦府的大小姐,艾姨娘只是半个奴才,你们这些卖身的奴才敢听她的话来搜我的房,活够了么?”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涎着脸说道:“奴婢只知道听话,这……这些事,和奴婢没有关系呀。” “听什么话?听谁的话?艾姨娘叫你搜我的院子,你就敢来,过些日子,她让你杀了我,你敢不敢?” “这……奴婢不敢!”婆子自知说错了话,心里叫苦,连忙跪下磕头。 郦书雁看向另一个婆子:“你呢?你也是听话的?” 那婆子被她看得腿弯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不敢、不敢,奴婢该死!” “你们确实该死!”郦绰连斗篷都来不及脱,大步走进正厅,身后跟着紫藤,还有几个在夜雪春云伺候的小丫鬟。他看见地上的冯妈妈,眼中流露出一丝凶光,一脚揣在冯妈妈身上。 他用的力气不小,冯妈妈向后飞起,撞在墙上,彻底晕了过去。郦绰看向郦书雁,柔声道:“父亲一会就来,你别怕。” 郦书雁见到郦绰,知道自己的困局已经解开了,一直支撑她的勇气也消散了不少。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到手掌隐隐作痛,苦笑道:“是啊,她们把事情做下了,你们也来了。” 郦绰看见她毫发无损,心也放下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神情,笑道:“这句话好,一会你原封不动地说给父亲。” “呵呵。”提起郦国誉,郦书雁又冷笑一声,怒气只增不减。艾姨娘敢来搜她的院子,一定旁敲侧击过郦国誉,甚至得到了他的准许。 郦绰拍了拍手,对外面站着的十几个小丫鬟说道:“好了好了,你们把这几个犯上作乱的奴婢绑起来,听候发落。紫藤、春柔,你们主子也累了,陪她去厅里歇一会。” 郦书雁心生警觉,问道:“那你呢?” 郦绰意有所指地轻轻一笑:“妹妹前些日子做了萧何,哥哥今天就来做韩信。” 许多史书都提到过,萧何觉得韩信才能很好,就把他介绍给了刘邦。郦书雁没好气道:“行,那你就在这里找刘邦好了。”说完,转身走出了书房。 等到外边的人声消失,郦绰抬起头,笑道:“后学郦绰见过世子。” 横梁上黑影一动,慕容清翻身跃下,落在地上。他拂掉手上的灰尘:“原来你就是郦绰。” 郦书雁坐在厅里的主位上,烛影明灭,显得她面孔有些狰狞。紫藤和春柔分别侍立在她身后两侧,三个人都一言不发。花厅门口七扭八歪地躺着一群半老的仆妇,个个都被绑得严严实实。她们身边站着一群二三等的小丫鬟,有的云鬓蓬乱,衣衫不整,裙衫下面露出里衣,明显是睡到一半就被拖了起来。 郦国誉走进夜雪春云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他看了看郦书雁,又看了看冯妈妈,带着几分回护艾姨娘的意思开口:“雁儿,你也别怪她。这事是为父下的令。” 郦书雁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父亲来了?女儿被这些奴婢吓得腿软,站不起身,没法向父亲行礼。请父亲见谅。” “你……”郦国誉脸一青,忍着气继续劝说,“你要知道,名节对于女子来说多么重要。如果你房里有男人这种事传了出去,你还要不要活?” “当然要。”郦书雁直直地呛了回去。说完这句,她心里一阵痛快,继续说道,“父亲一定觉得是我的错,我早就习惯了。我打了这些奴婢,是我不懂体惜下人;我被妹妹推进水里,是我挡了人家的路;我的嫁妆被人动了,父亲是不是要说谁让我有钱,财帛没有不动人心的?” 郦国誉被她的诛心之论说中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道:“逆女,在你父亲面前也是这样说话的?!” “我的书房什么样,父亲你不知道吗?!”郦书雁的声音比郦国誉的更大,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开了门,她们不满意,又要进去搜,翻得一团乱!我倒要问问,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她们的意思?” 发泄过后,她怕郦国誉恼羞成怒,到底还是给了他台阶下。 郦国誉顺着她的话说道:“为父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那今天碧萱当众说我没有半点才情,又是谁的意思?”郦书雁又抛出了一个筹码。 “什么?有这种事?”郦国誉惊道。 艾姨娘几乎小跑着进了夜雪春云,在她身边,郦碧萱也跑得脸色发红。她在正厅门口停下,担忧地看了郦碧萱一眼,摸了摸郦碧萱的头发:“你一定要记住娘说过的话。” 郦碧萱颤抖一下,小声道:“好。” 艾姨娘整整仪容,推开了门。 郦书雁刚好讲到郦碧萱被独孤夫人训斥:“独孤夫人说完这句,没再说什么。轮到碧萱抽签的时候,她抽中了让旁边的人喝酒……” 郦碧萱俏脸一寒,想起了那段屈辱的时光。她热血上头,冲上前就要打郦书雁:“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 紫藤反应迅速,挡在郦书雁面前,替她挨了几下打。郦书雁看了看满脸失望的郦国誉,指着几个二三等的丫鬟道:“你们还不帮着二小姐冷静冷静?” 夜雪春云的丫鬟在府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被这些婆子搜了房,有些人还因为春杏背主的事情吃了亏,几乎全都对郦碧萱母女怀恨在心。她们得了命令,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了郦碧萱。 郦国誉也不阻止,看着地上的郦碧萱,心灰意冷地叹气:“萱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孩子……可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父亲,我还没说完呢。”郦书雁含笑道,“说完之后,您再下定论也不迟。” 第56章 再会难期 郦书雁的话一定有什么奇怪之处,不能让她开口! 艾姨娘心急如焚,也就顾不上被郦国誉厌烦的风险了。她挤出两滴眼泪,颤声道:“老爷,妾确实是一时着急,做错了事,不敢推卸责任。求老爷放过……” 郦国誉慢慢转头,看向艾姨娘,眼中没有往日的情意,只有怒火与失望。 艾姨娘被他的目光吓得闭上了嘴,不敢再说。郦国誉看着郦碧萱,沉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今天就告诉你,这件事没有可能,你配不上!不要痴心妄想!” 郦碧萱被郦国誉的语气吓住了,往艾姨娘身边直缩。郦国誉看着郦碧萱这副样子,更生气了:“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你去了秦王府,我岂不是还要担心你惹出抄家灭族之祸来?” “我、我……”郦碧萱“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大概。郦国誉始终舍不得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女儿,语气稍见缓和:“你去抄十遍《女则》,好生清醒清醒。往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 她既然抛出了这步棋,就一定不会让郦碧萱全身而退!郦书雁轻笑着说道:“爹爹且慢,我还没说完呢。那之后的事更重要。” 郦碧萱面如死灰。艾姨娘百般焦急,却无计可施。她看见冯妈妈,猛然想到一个下下策,娇呼一声,晕倒在地。 “娘!你怎么了!”郦碧萱惊慌失措,蹲下抱住艾姨娘,指尖掐着她的人中。艾姨娘的人中火辣辣地疼,无论如何也不肯睁开眼,想让郦国誉心软,过来看她一眼。 郦国誉对艾姨娘到底有感情,不是苏太君那种心里只有郦家的人。他看了看郦书雁,又看了看艾姨娘,最终眼光停留在艾姨娘身上,决定去看看艾姨娘母女。 “春柔,快去请大夫。紫藤,你快带着几个丫鬟把艾姨娘扶到厢房歇着。”郦书雁迅速说道。她转向郦国誉,“父亲,艾姨娘的病只有大夫才有法子解救。眼下我们郦家还有要事,您不妨听完我的话。” 郦国誉听见郦书雁的安排,稍稍安心,点了点头。 丫头们把艾姨娘和郦书雁都“扶”了出去。郦碧萱失魂落魄,艾姨娘则是不敢起身。郦国誉对她亲口说过,他喜欢她的纯真。如果她敢当面做出这种事,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见到郦国誉了。 郦书雁把郦碧萱三人的闹剧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既不夸张,也不为郦碧萱掩盖。她说完,郦国誉的脸色已经阴郁得像是电闪雷鸣的天空。 郦书雁说完,又加了一句:“我说的句句是实情,绝无半句假话。父亲若是不信,可以去查实。” 她说最后一句,本来只是客套话,表示自己问心无愧。郦国誉却点头道:“嗯,我当然会去一一核实。往后你也不要再闹出今天这种事了,不好看。” “我闹出这种事?”郦书雁气得笑了出来,“我资质蠢钝,不知道自己闹出了什么事。请父亲明示。” 她居然敢顶撞父亲?郦国誉又是烦躁,又是生气,随口教训她:“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今天的风言风语在园子里传成这样,你一定也难辞其咎。” “父亲这话说得好没来由!”郦书雁毫不客气地反击,“如果父亲刚才说的是实话,那么我就不该被碧萱嫉恨,不该嫁给秦王世子。既然如此,反正这亲事也不是我自己提的,文定也没下,父亲大可以直接向秦王退亲!” “逆女!”郦国誉料不到她还敢反驳,顿时勃然作色,抓起茶碗,往地上摔去。 郦书雁正打算继续说下去,郦绰却在这时从书房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在郦国誉面前理了理衣冠,笑道:“父亲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 “你问你妹妹!”郦国誉不好意思在一子一女面前说出刚才发怒的缘由,一甩袖子,狠狠地瞪了郦书雁一眼,“你这逆女,早晚有后悔的一天!” 郦书雁一语不发,微微福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态度。郦国誉连一眼都不想再看她,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夜雪春云。 “你怎么把他气成这样?”郦绰拽着郦书雁回了书房,问道。 郦书雁看见慕容清仍然站在书桌边上,对他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没准是因为我也很生气吧。” “妹妹消消气。”郦绰含笑道,“无论对手是谁,眼下我和你可是站在同一边的。” 郦书雁勉强点了点头。郦绰怕自己说错话惹郦书雁生气,对慕容清一揖,道:“我出去看看。” 郦绰走后,郦书雁和慕容清相对无言,都觉得颇为尴尬。过了好长一会,慕容清才低声说道:“我并未想到会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对不住。” “不用。请世子珍重清名,不要再来了。”郦书雁道。她看见慕容清身上的灰尘,已经猜到了他藏身的地方,只要想到他听见了她刚才说的话,就觉得不自在。 慕容清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来,只是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他想了想,说道:“刚才我说的话……是认真的。” “认真与否,并不重要。世子时常过来,我心里很感激。可您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没有?”郦书雁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世子是天家子弟,又是男子,不论做了什么,几乎都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女子,也没什么显赫的家世……” 慕容清微怒,接着郦书雁的话说道:“所以,这种后果你担不起,是吗?” “不错。”郦书雁面不改色地说道。 “……好,我知道了。”慕容清自知理亏,叹息一声,不再与她争辩。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个雕工精致的扁圆玉环,放在郦书雁手里,“今天我偶然得了这个,觉得……很适合你。当作赔罪吧。” 郦书雁略略分辨了一下手上玉瑗的成色,道:“世子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如此厚礼,我承受不起……” “没什么承受不起的。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慕容清从郦书雁颈中摘下一块玉佩。也不见他怎么动作,转瞬之间,他就已经出现在窗外了。他又从外边关上窗户,彻底阻断了郦书雁的视线。 郦书雁看看玉瑗,又看看紧闭的窗牗,久久无语。 第57章 上兵伐谋 这天晚上,郦书雁做了一夜噩梦。在梦里,徐绎之双眼暴突,扑上来掐住她的颈子,骂她人尽可夫。他灼热的呼吸带着腥气,喷吐到她的脸上。 郦书雁拼命挣扎,用尽全力才稍微推开徐绎之的手,咳嗽着求救。他们撕扯了一会,徐绎之身边突兀地浮现了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 郦碧萱七窍流血,在郦书雁身边蹲下,笑道:“姐姐,我和徐郎来陪你了。你开心不开心?” 她嘴里满是乌血,说话、发笑的时候,就有淋淋漓漓的血从她口中滴落。郦书雁毛骨悚然,猛地惊醒。 “都是梦,都是梦。都过去了。”郦书雁仰躺在床上,失神地看着绣着如意云纹的承尘,喃喃自语。过了好一会,她才彻底摆脱噩梦的感觉,从床上坐起身来。 今天在郦书雁房里上夜的是春柔。她不敢睡实,一直听着郦书雁床上的响动。听见郦书雁起身,春柔也从榻上起来,进去挑亮了桌上的灯,问道:“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郦书雁起身之后头晕眼黑,扶着栏杆歇了一会,才有力气说话:“倒杯水来。”话一出口,她才感觉自己的喉咙痛如刀割,吐字也沙哑不清。春柔慌忙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郦书雁,问道:“小姐是不是生病了?” “大概是。”郦书雁把水喝得一干二净,好受了一点。她摸了摸春柔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有点发热,不碍事的。” 春柔也没奈何,叹道:“这也真是难为小姐了……” 郦书雁笑了笑:“我倒是无所谓。你去睡吧,我自己待一会。” 春柔猜她心里不舒服,听她的话回了隔间。郦书雁坐在方桌前,看着烛芯上的火焰。烛光渐暗,她拔下一根发簪,对着烛芯轻轻一挑。哔啵一声,结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经过连着几天的鸡飞狗跳,郦国誉下了狠心,把管教下人的权限交给了郭姨娘。郭姨娘得了郦书雁授意,挑出刁滑懒馋的奴仆,打的打、卖的卖,手段狠辣,没因为过年而放松半分。哪怕是伺候了两三代的家生奴才,她也没留任何情面。 一时间,郦府人人自危。这场风波里,冯妈妈侥幸保住了一条命。艾姨娘又哭又求,吹尽了枕边风,最终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不过,冯妈妈的右手已经少了两根手指,再难伺候人。 在这种令人捉摸不定的气氛之下,郦府度过了最风平浪静的一段时光。就连元宵灯会也没人去看,犹如死水一片。直到正月十六,秦王亲自来了郦府,这片死水才起了一点波澜。 秦王来的时候,郦书雁刚刚开始绣花。前世她为了贴补家用,常常绣好绣件让徐绎之变卖。那时候,她绣出来的东西精巧细密、针脚匀整,件件都卖得上好价钱。现在,她拿起绣花针,却发现自己完全忘了如何绣花。就连最简单的平针,她也想不起来了。 她捏着绣针,看了绣布半天,也没能刺下一针去。紫藤在旁边歪头看着,笑道:“小姐描的是什么花样?奴婢从来没见过。” 郦书雁放下针线,答道:“这是前朝画师边鸾的《踯躅孔雀图》。你若是想要,就拿去吧。” “这可使不得。”紫藤抿嘴笑道,“奴婢手笨,平白糟践了一块好料子。小姐,这是潞绸吧?” 郦书雁道:“不是,是杭绢。拿去吧,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 按长安的风俗,女孩出嫁时都要穿自己绣的嫁衣。前世郦书雁早早绣了嫁衣,那套嫁衣绣的是连枝纹理、云纹和万字不到头,红罗做底,金线绣图,远远看去如云如霞,精美别致。郦书雁当然没有兴趣再绣一件这样的嫁衣出来,她只是想绣一块盖头罢了。谁知她现在竟连盖头也绣不出。 紫藤谢了恩,郦书雁让她叫几个促使丫鬟把绣架整个搬走,免得碍事。紫藤依言出去,回来的时候带着几个小丫鬟。她让小丫鬟去搬绣架,凑到郦书雁耳边,悄声说道:“看门婆子说,秦王来给小姐下聘了。” “下聘了?”郦书雁皱眉,想了想才说道,“大概不是下聘,只是纳吉。离文定还远着呢。” 文定之后,男女双方往往很快就成婚了。她在郦府还有事要做,不能这么快就嫁人。 想到这里,郦书雁对紫藤说道:“你去叫大公子来,我有事和他说。” 不过一盏茶功夫,紫藤就把郦绰带到了郦书雁面前。郦绰今天心情似乎很好,笑道:“妹妹真是好气度。秦王已经来了,你难道就不关心么?” “我关心什么?”郦书雁屏退丫鬟,不冷不热地回答,“大哥,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她这些天悄悄拿了些珍宝首饰给郦绰,让他交给慕容清折成银两。郦绰在她对面坐下,矜夸自己道:“自然办成了。妹妹看——” 郦绰摸出一沓厚厚的银票,放在郦书雁面前。郦书雁也不清点,示意他把银票放回身上,问道:“统共当了多少?” “你还是点一点的好。亲是亲,财是财。”郦绰不接,手指往桌子上轻轻点了点。 郦书雁想了想,道:“也好。”她拿起银票,算了起来。数过一遍,她把银票递给郦绰,“三百两金,也够开店面用了。” 郦绰感慨道:“确实,暂时够两个月的周转。再多就没有了。天子脚下,什么都要贵上三分。难怪别人说长安居,大不易啊。” “那咱们就想个法子,从艾姨娘手里拿出来那笔钱,供着店铺日后的开销。”郦书雁抿了一口茶水,含笑看着郦绰,“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这个本事?” 郦绰挑眉道:“愿闻其详。” 郦书雁从梳妆匣里拿出荷包,递给郦绰。这个荷包里装了去年账目的错漏之处,正是前些日子郦书雁查账的时候整理出来的。 郦绰一目十行地看完,笑道:“足够了,足够了。妹妹为了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 “恐怕没有哥哥等得久。”郦书雁也笑着回答。 她和郦绰都是一类人。笑里藏刀、阳奉阴违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要让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最好的理由就是共同的敌人。 第58章 春柔旧事 郦书雁和郦绰商量了几句之后,郦书雁就彻底放手,把事情交给郦绰去做。她不懂经商,郦绰又一定精于此道,郦书雁心想,不如趁机表现一下她对郦绰的信任。 郦绰倒是没有再次推辞,而是一口答应下来。他们商谈好正事,郦绰就起身告辞,并不耽搁。郦书雁送他到院门,恰好看见郦国誉走来的身影。 那次剑拔弩张之后,郦国誉还从未登过她的门。不仅如此,他甚至免了她的请安,摆明了不想看见她。郦书雁挑了挑眉,猜度着郦国誉的来意。 郦国誉看见女儿站在门口,有些意外。他还没准备好面对郦书雁,脸上有些尴尬,开口就是责问:“平白无故,你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郦书雁回答。她看着郦国誉青筋跳动的额角,淡淡道,“不知父亲这次来,是有什么事?” 郦国誉想起自己的来意,努力把怒火压了回去。他勉强笑了笑,说道:“这次是有天大的喜事。雁儿,我们进去谈吧。” 他的脸色怪异,哭不像哭,笑也不像笑,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要说的是喜事。郦书雁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屈膝道:“父亲,请。” 郦国誉脸色稍缓,走在前头。郦书雁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铺在雪地上,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到了花厅里,郦国誉坐在主位上,说道:“秦王今天来,把世子的生辰八字交给了我,让我合一合。不过,所谓的合八字,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他捻了捻颌下长长的胡须,徐徐说道,“这就是天大的喜事。不用多久,你就是天家新妇了。以后,你更要恪守妇德,谨言慎行。” “是。”郦书雁低下头,眼里一片漠然。 郦国誉又说了几句劝勉她三从四德的话,话锋一转,说道:“你祖母久病不愈,你明天去城外西明寺为她祈福吧。过上半个月,我再去接你。” 哪有男方刚刚纳吉,女方就亟不可待地出门的?郦书雁皱眉,郦国誉这是不打算让自己要名声了吗? 她想了想,道:“女儿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是谁提出的?” “是艾氏提出的。”郦国誉有些尴尬,端起边上的茶盏尝了一口。 果然如此。郦书雁嘴唇动了动,又说道:“艾姨娘为什么不自己去?父亲,你也知道,我是要绣盖头的。” 郦国誉点头道:“这倒是,我把这件事给忘了。咱们姑苏不兴这一套,都是从当地手艺好的绣娘那里重金订购的。”话里话外,对此事颇为耿耿于怀。 郦书雁道:“碧萱可以去家庙祈福,也是一样的。心诚则灵,佛菩萨怎么会在意她在哪处宝刹祈祷呢?”她不着痕迹地把郦碧萱往家庙里推了一把。 “这事不一样……唉。”郦国誉听了她的话,反而叹道,“苏姨娘昨日做了个梦,梦见府上有一个身份尊贵的女人去了西明寺,你祖母的病才好起来。血亲之间,大概确实有什么感应神通……”他摇了摇头。 尊贵之人?郦书雁蹙眉,苏姨娘这四个字,分明就是在说她。 府里正经主子只有那么几个,郦国誉忙于国事,苏太君缠绵病榻,郦碧萱又在禁足反省。郦绰是万万不能出去的,尊贵之人就只剩下她一个。苏姨娘又指定了是女人…… 郦书雁细细想了许久,才说道:“好吧,我去。” 郦国誉了结了一件心事,心花怒放,这才含蓄地赞扬了她几句。郦书雁送他出了院子,回到卧室,坐在桌边久久不动。 春柔咬了咬嘴唇,开口说道:“奴婢小时候,家里头穷得很。” 郦书雁抬起头,看着春柔温柔的面庞。春柔继续说道:“奴婢是家里的老大。后来,娘又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奴婢改名之前,叫做盼儿。后头三个妹妹,家里没钱养活,就这么着,陆续抱给别人养了。” 她说得平淡如水,郦书雁听在耳中,却觉得惊心动魄。郦书雁忍不住问道:“盼儿是什么意思?” “回小姐,奴婢的爹爹盼着抱儿子,所以就给奴婢起名叫盼儿。”春柔笑了笑,并不出色的姿容被这一笑照亮了,显得别有风致,“六岁那年,娘终于生了个儿子。爹爹没钱给她吃好东西,更没钱给弟弟置办什么,索性把奴婢卖给人牙子,一签就是死契。”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郦书雁脑中描绘出了一幅卖儿鬻女的图景,全身发冷。她忍不住问,“你还见没见过家里人?” 春柔摇了摇头,轻声细语:“奴婢是姑苏人,被人牙子教了两年,卖到了本家在扬州的住处。后来,老夫人去扬州,顺便带了奴婢回来。” 郦书雁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道:“没事的,往后就都好起来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春柔对她表现得这么忠心耿耿。原来春柔的父母也是那么偏心的人。 “奴婢给小姐收拾东西吧。”春柔反过来开解郦书雁,“小姐也不用想那么多,您是个好人。老天爷总会给您好报的。” “好人?”郦书雁茫然地重复道。她一路走来,害人、算计人的事做得不少,春柔几乎都看在眼里,为什么还会说她是好人? 春柔笑着答道:“是。因为小姐肯放过春杏,也从来都不会拿下人出气。” 郦书雁神情复杂,轻轻放下了这个话题:“你去把大少爷找过来,我这里有事和他说。东西不急收拾,有小丫鬟呢。” 其实,她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郦书雁看着春柔的身影,长叹一声。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真的想过去什么西明寺。 她对春柔好,只是不想后院起火罢了。春柔这样一番剖白,倒让她心里感慨万分。 人心到底是不能利用的东西,毕竟,她始终无法完全掌握对方的想法。郦书雁莫名想起了慕容清。 第59章 明火执仗 这一次,似乎连上天都是站在艾姨娘那边的。郦绰一夜未归,郦书雁在第二天早上,还是登上了去城外的马车。 真是失算了。郦书雁抱着手炉,合眼想道。好在她出于谨慎,已经派春柔去通知长孙瑜了。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时辰到了,你们赶紧上路!”冯妈妈在马车外头粗声喊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怨气,每个字都咬得生硬、愤怒。 车夫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谄笑道:“大小姐的丫鬟还没来齐全,妈妈,咱们可耽误不起贵人……” 他不提大小姐也就罢了,提起大小姐,冯妈妈顿时发起怒来。她瞪圆了眼睛,一脚踹在车夫大腿上,口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怎么,你单知道车里的是贵人,知不知道府里躺着的,那也是贵人?瞧你这驴颓干下的腌臜事!” 郦书雁听不懂冯妈妈骂的话,却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词。她掀起车上的帘子,朝冯妈妈笑道:“冯婆子,你好大火气、好大威风!我听人家说放血可以败火,尤其是指头上的。你要不要试试?” 冯妈妈看见郦书雁的脸,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被活活踩了下来,痛彻心腑,连烧水、倒茶这种小事都做不成了。她心里又恨又怕,嘟囔了几句,又对车夫厉声说道:“还不快滚!” “前些日子的账,我们小姐还没和你算,你现在倒抖起来了?”紫藤气不过,指着冯妈妈骂道,“你赶紧滚回去,脏了我们小姐的眼睛!” 冯妈妈被她一骂,气势垮了一截,灰溜溜地走了。车夫却不敢再多耽搁,哀求郦书雁:“大小姐,小的先送您去,回来就接您身边的姑娘去。求您了,小的实在是……” 郦书雁又看了看身后,知道春柔大概一时间回不来。她想起长孙瑜说过,他们父子三人都喜欢久睡,放下车帘道:“走吧。” 车夫如蒙大赦,挽了个鞭花,噼啪一声抽在马背上,长声吆喝:“后头的,咱们走了!” 西明寺在百年之前,从城里迁到了郊外的山道边上。马车载着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车夫自然不能走得太快,花了好一会才走出长安城。 郦书雁一行一共有两辆车,一辆小而精致,载着她和贴身丫鬟,另一辆大的放着行李,又载了四个粗使丫头。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到了西郊的山下。车夫一拉缰绳,拍了拍拉车骏马的脖子:“停下喽!” “什么时辰了?”郦书雁听见车夫的呼喝声,问道。 “回大小姐,午时了。”车夫恭敬地回答。后边车里的小丫鬟们纷纷走了下来,伺候郦书雁饮食休息。 众人休整完毕,车夫笑道:“大小姐,咱们就快到了。您再委屈一会,马上就好。” 他的声音里透着崇敬与感激。郦书雁想起春宜和春柔,心下感慨。 车声辘辘,缓缓在山道上走着。午后阳光和煦,郦书雁抱着暖炉,几乎要在车厢里睡着。就在这时,后边的马车上蓦然传来一声惨叫。 郦书雁一惊,清醒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咱们……咱们怕是遇上劫道的了。”车夫吞了一口唾沫,声音隐隐发抖。他从车厢前头跳下来,跪在地上,不住对路边的几个虬髯大汉磕头。 “好汉爷,咱们都是正经人家出来的!”车夫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着他沉闷的磕头声,一起涌入郦书雁的双耳,“主人家年年修桥铺路,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好汉爷饶命!” 郦书雁低声道:“财物给他,让我们过去!” 可惜,车夫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耳朵反而不灵了。郦书雁连着说了好几遍,他仍然在那里磕着头。郦书雁无奈之下,扬声说道:“后头车里的财物,你们自行拿走就是。我只要人一个不少。事后,我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 她暗暗祈祷这群人图的只是财物。哪知对方全都不为所动,其中一个穿着破烂皮袄的大汉狂笑道:“都留不下,都留不下!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放心就是!” 郦书雁眉头一跳。 凡是山贼,不是为财,就是为色,少有铤而走险,一心杀人的。何况天子脚下,哪怕有贼寇出没,也很快就被人剿了…… 这么说来,这些人一定是被人雇来杀她的! 郦书雁流下几行冷汗,暗暗盼望春柔能搬来长孙瑜做救兵。她继续与贼人周旋着,努力拖延时间:“这位大爷,何必非要杀人?我把随身的东西给你,你不是平白多了一注银钱,岂不是好?” 山贼嘬了嘬嘴,凶恶的脸上显出一抹恶意的笑容。他佯装心动,说道:“你这闺女,说的倒也中。可俺们已经杀了你一个车夫,咋个能信你不报官?” 在他身边,一个穿着丝绵袄的男人笑了起来,露出黑黄的板牙,操着一口土话说道:“大哥,莫听这挨千刀的小娘皮胡说。她们的心肠哪,坏得很!” 他们一搭一唱,如同猫捉老鼠一般,存心想看郦书雁他们反扑,肆意取乐之后再一一杀了他们。郦书雁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却只能装作不知道,说道:“我独孤二娘岂是那种人,从来都是言出必践的。” “独孤二娘?”两个劫道的汉子听了郦书雁随口报的名字,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你胡说咧,明明是郦家的大闺女!” 太好了,继续拖延下去,他们就有了得救的希望!郦书雁继续骗他们道:“我从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拿我当成别人,岂不是堕了我独孤家的威名!” “这……”两个汉子眼里闪过一丝惶恐。那妇人找上他们的时候,只说让他们放手行动,一定能为他们脱罪,他们这才敢来杀人。可他们如今杀错了人,那妇人说的话……不知还算不算数? 郦书雁趁热打铁,说道:“东西你拿走,让我平安回去,我爹爹一定不会追究于你们。我说到做到!” 第60章 及时施援 “不行!”老大歪了歪嘴,脸上的疤痕一扭,露出奇异的杀气。他冲着手心唾了一口,抄起脚边的朴刀,往郦书雁的马车走去。 车夫大惊失色,从地上爬起来,闪身扑在车厢前头,声音哆嗦得厉害:“你、你,你要干什么?我家小姐可是……啊!” 他正在说的话被打断了,短促地惨叫一声。一股鲜红的热血溅到车门上,打湿了上边糊着的厚绵纸。 郦书雁在车厢里,看到车夫痛苦而扭曲的脸贴在门上。他胸口的皮肉翻开了一条伤口,脏腑外翻,肠肚之类如同软烂的肉质,粘稠地顺着车门流了下来,眼看着活不成了。 “小姐……快……走……”车夫拼尽全力,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说完这句话,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动静。 紫藤吓得六神无主,尖叫起来。郦书雁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忍住胸中翻涌的怒火,冷冷道:“看来,几位是打定主意要得罪独孤家了?” 第一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死在她面前。郦书雁暗暗发誓,她绝不会让这些人,让他们的幕后主使好过! 匪首杀了两个人,脸上溅满了热血。他抹了一把脸,道:“小娘子别心急,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女娃娃,我可是舍不得杀的。”他故意在这里停了停,又狂笑起来,“当然要先好好舒坦舒坦,才能宰个干净!” 郦书雁放开捂着紫藤的手,拔出了头上的发簪,小声对紫藤说道:“冷静。”她高声叫道,“你们这样伤天害理,不怕天谴吗?” “天谴?”匪首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完,他拍了拍半敞的胸膛,“什么是天!老子就是天!” “你活得腻了!”一阵劲风从匪首耳边吹过,裹挟着正月里的严寒。匪首大怒,想转过头去看看是谁在大放厥词。 不过,他再也转不了头了。 劲风吹过,马车上稳稳地站了一个年轻人。他穿了月白的袍子,把袖子挽在手肘上头,发鬓微乱,束发的金带也散开了些许。他修长洁白的手上握着一把长剑,剑刃雪亮锋锐,刃口流动着艳丽的红色,慢慢滴下一滴血珠。 “慕容清!”郦书雁又惊又喜,感觉全身都脱了力,一下倒在座椅上。 匪首喉咙里咯咯作响,鲜血喷涌。他捂着被切开的气管,轰然倒在地上。 慕容清还剑入鞘,往身后一挥手,厉声喝道:“全杀光!” “别怕!”穿丝棉袄子的汉子大叫,“他身后没人来,咱们干了他,还有一线生机!” 一众匪徒本来被慕容清惊人的武力震慑住了,准备引颈受戮;听见汉子的喊声,他们战战兢兢地握起了长刀、钉耙等等兵器,团团围住了马车。 慕容清冷笑一声,脚下一动不动,漫不经心地摸出一张手帕,在剑柄上擦了擦。 汉子大喝一声,凭着一股蛮悍的勇气冲向马车,血行上头,耳中全是嗡嗡的鸣声。跑到一半,他忽然感觉胸前一痛,胸口冒出了一支闪闪发亮的枪尖。 他颤抖着回过头,发现同来的人被一群黑甲兵士围住了,或是瘫倒在地,或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你、你们……”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他身后的军士怕他暴起伤人,又把枪尖捅进一截。汉子全身一抖,再也没了呼吸。 慕容清轻轻跳下马车,将佩剑整个拿在手上,用剑鞘拍了拍一个盗匪的脸,冷冷道:“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么?” 那盗匪拿的兵器与其他人不同,是庄户人家干活用的钉耙。他被慕容清用剑指着,吓得魂不附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容清本拟再问,鼻中却闻到一股恶臭。他皱了皱眉,知道是那盗匪吓得失禁,转身走到一边,对一个兵士道:“交给你们了。” “是!”兵士正想在秦王世子面前露脸一回,喜不自胜地答应下来。 慕容清缓步走到郦书雁的马车前,整了整衣冠,指挥部下把马车夫的尸体挪到一边。他看了看车门上的血迹和内脏碎片,微不可见地轻轻蹙眉,还是打开了门。 郦书雁休整过来,看见慕容清,彻底放下了心。紫藤歪在一边,满脸惊悸不定的表情。慕容清向郦书雁伸出手,神情柔和,说道:“书雁,你下来走走吧。” “好。”郦书雁点头答应。她握住慕容清的手,靠着他的扶持,慢慢挪下了马车。慕容清看到路边那具死不瞑目、开膛破肚的尸体,捂住了郦书雁的眼睛:“别看。” “不。”郦书雁轻而坚定地挪开慕容清的手,“他明明也害怕这些人,却肯在生死关头挡在我前头。我不怕他,是我……害了他。” 无论这件事的主使是谁,都一定恨她入骨。这样的人不少,到底是哪一个做的? 慕容清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不要这么想。他愿意为你而死,这不是你的错。书雁,以后我不会让你遇见这样的事。” 郦书雁勉强点了点头,形容有些萧条:“世子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那个叫春柔的丫鬟,正在后面的路上。我今天早上回京,刚好看见她。”慕容清轻描淡写地说道。 事实上,他刚从京畿军营回来,清早进宫述了职,在回府路上就看见了春柔。听见春柔的叙述,他猜到大事不妙,立刻带了一队精兵,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郦书雁语带苦涩:“是我运气好。”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了。”慕容清握了握她的手,“我这些日子都没什么事可做,听说西明寺边上,有一座清都观,我就在那里住下好了。”他刚刚述职,又即将文聘,确实不会立刻接到什么旨意。 遇见这种事之后,郦书雁自然也不会再坚持着自己行动。她轻轻说道:“受之有愧。” 慕容清看见郦书雁的斗篷敞开了一条缝,便把那条缝隙合在一起,说道:“没什么。你我婚事在即,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郦书雁重复了一遍。 到现在为止,慕容清一直是个合格的“家人”。他不会在背后对她放冷箭,给她惹出的麻烦也是出于无意,她也都能解决。郦书雁笑了笑,看着慕容清道:“是,往后是一家人。” 第61章 疑点重重 慕容清令军士把郦书雁一行送到西明寺,他自己折回京里,派秦王府的护院过来看着。郦书雁回到马车上,靠着马车的板壁,闭上了眼睛。 紫藤不安地动了动,低声道:“小姐,这件事是不是艾……” “不一定。”郦书雁睁开眼睛看着紫藤。她秀丽的双眼深邃平静,隐隐蕴藏着风暴的前兆,“不用多想。” 实际上,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就是艾姨娘的手笔。否则,冯妈妈为什么会在清晨的时候,就巴巴地等在门口? 只是,艾姨娘自己真的有这个能力吗?郦书雁抿了抿纤秀的嘴唇,这件事里疑点重重,难以看清。无所谓,她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管是谁,想拿她的命,都没那么容易! 到了西明寺之后,小丫头们纷纷腿软得下不了车,郦书雁只能请士兵把箱笼物品搬到厢房里,又封了些银子给他们吃酒。她出手阔绰,封的银子足足抵得上普通兵勇半年的饷银,士兵们当然个个愿意。 领头的低阶军官知道她在秦王世子心里的地位非比寻常,主动讨好道:“小姐平白遭了这等大难,末将回城的时候,愿意顺路把这件事告知小姐家人。” 郦书雁没带折扇、面纱出来,也不遮脸,坦荡地站在一众官军的目光之下,婉拒了对方:“多谢将军好意。家里人如果知道这事,只怕徒增牵挂。” 这些话,她自己说起来也不信。郦国誉如果知道了这事,恐怕连让她下山回家的心都不会有。 过了一阵,知客僧引着郦书雁进了厢房,又对她说了些吉祥话,便拿着红包,欢喜圆满地合十退下了。 郦书雁瞥了洒扫得一尘不染的客房一眼,对身后站立不稳的小丫鬟说道:“你们先去歇着吧。” 小丫鬟们被吓得够呛,本来也没心思伺候。听见郦书雁的命令,人人都感激涕零,谢恩之后,就往另一间房里去了。直到傍晚,春柔跟着秦王府的家丁一起到了这里,郦书雁才让小丫头过来整理日常用的器物。 她带来的东西不多,粗使丫鬟却有四个。没费多少功夫,丫鬟们就整理好了她的房间。整理过后,郦书雁让她们下去休息。 春柔等小丫鬟都散去了,才对郦书雁说道:“小姐,世子说他就住在清都观最东边的厢房里。小姐要找他,直接向秦王府的人说一句就好。” 西明寺离清都观不过几丈远,清都观的东厢又恰好是离这里最近的一间。郦书雁不由感慨,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得如此精细,倒也真不容易。 紫藤惊异地看看春柔,又看看郦书雁:“小姐、春柔姐,你们……这能行吗?”她心有顾忌,语焉不详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可不行的,你们帮我挡好底下的人。”郦书雁冷笑,“我什么事都没做的时候,她们一样没放过我的名声。” 她说的是前世的事,紫藤和春柔却以为是前两天那次搜府。紫藤想起冯妈妈的跋扈,立刻点头,铿锵地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天黑之后,慕容清果然如约而至。他来的时候,郦书雁正坐在桌边读书。她看得入了迷,连慕容清进来都不知道。 “小姐,世子爷来了。”紫藤轻轻拽了一下郦书雁的袖子,提醒道。 郦书雁抬头看了看,放下手上的书卷,起身叫道:“世子。” 慕容清笑了笑,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不必多礼,坐吧。” 紫藤和春柔都是玲珑剔透的人儿,双双走到了隔门外边伺候。郦书雁看着她们投在门上的身影,皱起眉,啼笑皆非地说道:“丫鬟不像话,让世子见笑了。” “没事的,不用那么小心。”慕容清想起中午的事,心有余悸,忍不住问道,“书雁,你到底是和谁结下了这种仇?他们下手也太毒了。” 郦书雁轻轻摇头,怅然道:“我也不知道。——世子,那个车夫的尸首……怎么样了?” “你放心。我已经叫人买了棺木,尸身运到了近郊。我会好好抚恤他的家人,你不用再想这件事了。”慕容清安慰她道。 郦书雁听见车夫已经被收殓好了,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黯然。她轻声道:“说不定,他全家都是我们家的下人。要真是那样,就不劳动世子了。” 慕容清有意说些其他的,让郦书雁开怀一些,点头道:“都听你的。刚才我进来,看见你在看书。看的是什么?” 郦书雁答道:“不是书。”她拿起那本册子,递给慕容清。 慕容清翻开一看,原来是一整本乐谱,其中既有工尺谱,也有减字谱。他问道:“你喜欢弹琴?”但他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这回事? 郦书雁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弹琴,其他乐器也不会。”她看乐谱,是因为鲜卑贵族个个喜好乐舞,她总不好太特立独行。 慕容清想起曾经听过的另一个传闻,更加疑惑。他问道:“可我听说,贵府上的二小姐很擅长琵琶和箜篌。我还以为……” 郦书雁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从外边聘请过师父教我乐器,说是女孩子家,不要学那种轻浮浪荡的东西为好。——可到了她身上,父亲又开了窍似的。” 郦国誉对郦碧萱只可能更加爱护,绝不会放任她学“轻浮浪荡”的东西。慕容清知道这一点,沉吟一下,说道:“你如果想学琴,我可以教。——先祖南迁立国之后,这些贵族子弟渐渐和汉人看法趋同,都觉得瑶琴是雅事。刚巧,我也会弹。” 郦书雁双眼一亮,颔首道:“成亲以后,世子如果肯教,我当然也是愿意学的。” “何必等到成亲以后?”慕容清薄唇微扬,“左右我最近没事可做,明天就开始教吧。” 郦书雁刚想推辞,慕容清又道:“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书雁,这才是学习乐理的终南捷径。” 第62章 宝刹授琴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郦书雁也就不好再拒绝了。她笑道:“我不知道自己学琴的悟性如何,世子到时候可别嫌我笨。” “怎么会?”慕容清由衷说道,“哪怕你真的不聪明,在我眼里也没有一处不好。” 郦书雁有些不自在,躲闪着他的眼光,答道:“真是……幸甚至哉。” 慕容清听见她不伦不类的回答,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看着郦书雁绯红的脸颊,心情好了不少,起身说道:“天色太晚,我先走了。明天我来教你学琴。” 郦书雁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世子慢走。” 第二天慕容清来得早了许多,手上还抱着一大一小两张瑶琴。他坐在郦书雁旁边的位置,把小一些的琴推给郦书雁,道:“这是前朝宫里的收藏,叫清江引。你的手不大,用这张刚好合适。” 郦书雁拨了拨琴弦,赞道:“音色果然能与清江流水媲美。” 慕容清一笑,正襟危坐,弹了一首曲子。他的琴比郦书雁的大了不少,琴面弧度浑厚,上头点缀着金徽玉轸,漆色古朴,略有断纹,看上去堂皇富丽。慕容清弹起琴的时候,神情认真了许多,显得颇有威仪,从他指下流出的琴声却缠绵悱恻、委婉动人。 一曲奏毕,慕容清抬起头来,问道:“听出什么没有?” 郦书雁想了想,说了实话:“世子弹琴时的模样,似乎和琴曲很不相称。” “这就对了。”慕容清一击掌,笑着说道,“我方才弹的这支曲子,名叫《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这样的曲子,当然不会多么宝相庄严、中正平和。” 郦书雁装作没有听过凤求凰的典故,问道:“世子是要从这首曲子开始教我么?” “正是。我先教你正音。”慕容清道。 学琴并不容易,光是按准音调,就费了郦书雁不少功夫。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她才勉强能磕磕绊绊地弹下半首曲子。郦书雁有些不好意思,慕容清却安慰她:“不要紧。我当年光是学最容易的《慨古吟》,就花了七天时间。学琴越到后头越容易,你比我聪明多了。” 郦书雁笑道:“多谢世子宽慰,我感觉好多了。” 慕容清又嘱咐了她几句,把自己的琴收在琴囊里,要往外走。郦书雁又道:“世子,倘若你最近回京,还请告诉我大哥的情况。” 慕容清是知道她和郦绰之间的约定的。他把琴囊背在背上,说道:“好,我明天从京里回来,再和你说。” 整整十天,郦书雁早上借着抄经的机会练习书法,下午、晚上的时间,都花在了学琴上。每到中午,紫藤和春柔就把小丫鬟们赶回屋里去,防着她们撞破了郦书雁的秘密。小丫头们乐得自在,玩得乐不思蜀。 慕容清也带来了郦绰的消息。郦绰打算在长安开一家书画铺子,正请了一群闲人为他造势,把铺子吹得天上有、地下无。郦书雁捉摸不透郦绰的想法,仍然不去插手。 郦书雁在西明寺过得清闲自在,远离了勾心斗角,竟然隐隐生出一种“不知岁月久”的感觉。她学琴的进境飞快,第二天就能完整地弹下《凤求凰》;到了第十一天,已经能弹《秋风词》了。慕容清对她的天分也颇赞许。 这日,郦书雁听见厢房的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问道:“是世……大哥?你怎么来了?”她已经习惯了慕容清每天到访,看见来人是郦绰,难免有些意外。 郦绰笑道:“大哥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昨天,祖母已经能下床走路了。——怎么样,是不是好消息?” 郦书雁分辨出了他笑容里的讥诮,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你可别在和尚庙里待得连对手的秉性都忘了,我的好妹妹。”郦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如果是旁人,我还不敢说什么;如果对手是这几位,我就敢说,必定是她们在后头搞鬼。” 郦书雁道:“你今天的脾气怎么这么大?坐下来喝杯茶,详细说说。”郦绰如此失态,一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先前都没想到的事。 郦绰冷笑一声,道:“他们异想天开,想把宇文家的闺女塞到我房里。你说我急不急?” “……”郦书雁被郦绰的话震得哑口无言。 郦绰没好气地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就是那个宇文淑,出了名的草包美人。他们背着我谈亲事,把我防得严严实实的。我从父亲那得到口风,就过来和你说说。” “他们?”郦书雁挑眉,捕捉到了细微的异常之处,“谁是他们?” 郦绰微微一震,放下茶盏,喃喃自语:“不错,我怎么就没想到?谁是他们……” “你也是关心则乱。我明天回去,你先好好想想吧。”郦书雁微笑道。 郦绰也不客气,站起身来:“那好,我明天再来接你。其他事情,等你回去之后再说。” 他走之后,郦书雁想想自己这些日子难得的宁静,有些惆怅。下午慕容清来,郦书雁却不再和往常一样问候于他,而是说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慕容清怔了怔,无意识地重复:“哦,你要走了。”他反应很快,及时说道,“路上小心,我让家人送你。” “世子不必担心。这些天,劳烦世子照顾,多谢您了。”郦书雁轻轻点头。 慕容清道:“可惜我今晚有要事在身,大概不能送你了。你……要多多保重。”他本来想说小心家里人,想了想,还是委婉地说了一句。 “自然。”郦书雁笑道。 他们又说了几句,慕容清就和她告了别,打马往西南一路疾驰。他赶在日暮之前到了一处荒郊野店,把马匹拴在树上,对店伙道:“你们这里都有什么茶?” 这时,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坐在床边。店伙肩上搭着毛巾,懒洋洋地站在柜台后头,也懒得上前伺候客人,答道:“只有咱们穷人家喝的砖茶,这位公子爷怕喝不惯罢?” “有没有油茶?”慕容清又道。 听见这句话,窗边坐着的客人回过头,冷声说道:“别问了,我在这里。” 慕容清松了口气,上前几步,向客人一拱手,道:“见过舅舅。” 第63章 鬼影幢幢 次日拂晓,郦书雁从床上起身,盥洗梳妆之后,看着一群丫鬟把自己的行李收拾起来。紫藤抱起那张名叫清江引的古琴,想放进箱笼里。郦书雁心头一动,拦住了紫藤,说道:“这琴还是你抱着吧。放在箱子里,磕了碰了都不好。” 紫藤笑嘻嘻地答了声是,把琴单独放在一边。 天亮不久,郦绰就到了山门外头等着。郦书雁收拾整齐,便出了门。秦王府的家人也各自牵了马,跟在她们身后。郦绰看见郦书雁一行,笑道:“妹妹出去一趟,身边的人怎么多了起来?” “还少了两个车夫。”郦书雁眼里闪过一丝冷意,“这件事,我回去以后再和你说。” 郦绰猜到事情严重,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郦书雁等人上了车之后,一个家人坐在驾车的位置,问郦书雁道:“小姐,现在走使得么?” “使……”郦书雁掀开车帘,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哽在了喉咙里。 慕容清骑在马上,远远站在一株树后头,看着她的马车。看见她的眼光,慕容清明显楞了一下,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郦书雁心里流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避开慕容清的视线,向他挥了挥手,轻声道:“咱们走吧。” 隔着窗纸,郦书雁看见慕容清的身影一直在原地站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清,他在她眼里,慢慢地变成一个灰黑色的小点,直到彻底消失。 到了郦府,郦书雁先回了一趟夜雪春云,对外说是体弱不适。她和郦绰进了书房,把丫鬟们关在门外,问道:“你和宇文淑怎么会扯到一起?” “我也想知道。”提起宇文淑,郦绰不再有昨天那么强烈的反应了。他没好气地挥了挥手,“那女人这几天来了一次府里,简直就像郦碧萱的应声虫。不论郦碧萱说什么,她永远都只有一句话,‘萱儿说得正是’。” 他把嗓子掐得又尖又细,惟妙惟肖地学着宇文淑说话的声音。郦书雁差点笑了出来,轻咳两声,道:“祖母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我在怀疑,祖母是真病,还是装病?就算装病,她也不是做不出来啊。咱们这位老夫人,可是厉害得很。”郦绰讽刺道。 郦书雁眉头微拢,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联系。——我出城的时候遇上了山贼,两个车夫都被杀了。” 郦绰大惊,变了脸色:“怎么会?——她们还真敢!” “这个问题,我本来想是问你的。艾姨娘有没有这个能力去勾结匪类?”郦书雁道。这件事确实太过粗暴,不像艾姨娘的手笔。但她后来想想,即使她后来从山贼手里被救回来,或者哪怕车夫英勇过人、杀了全部的山贼,她的名节也全没了。这一点,倒是类似艾姨娘周密、毒辣的风格。 郦绰道:“那就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匪类。如果是真正的山贼,肯定不容易。如果只是小贼,那倒是简单。” “都不像。你看见世子的时候,再问问吧。”郦书雁毫无头绪,叹息一声。 两人说完这些日子积压的事,便相偕去清辉苑,给苏太君请安。到了清辉苑,守门的婆子却换了个生面孔。郦书雁眼神微动,问道:“马婆子呢?” 那婆子长了一张精明而猥琐的脸,三角眼里,一对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她听见郦书雁问话,谄笑着回答:“她被卖出去了,换了老奴来看着。老奴姓罗,大小姐叫我罗婆就是了。” 郦书雁记得,郭姨娘给她的发卖名单里并没有马婆子。她按下疑问,说道:“烦劳你去通报吧。紫藤,赏她些钱买酒暖身。” “是。”紫藤摸出两粒金瓜子,放到罗婆向上张开的手心里。罗婆掂了掂瓜子的分量,道:“老奴这就去通报。” 没过多久,春荣就从里头迎了出来,带着他们往清辉苑的正厅走去。一进正厅,郦书雁就觉得眼前一黑,好一会才习惯。原来窗格上糊了两三层厚窗纸,挡得密不透风。苏太君直直地坐在清辉苑的主位上,开口说道:“是雁儿和绰儿来了?” 郦书雁听见苏太君对她的称呼,垂下眼光。她如今有了实力,不会任由他们摆布,苏太君显然也从善如流,不再把她当自己人看待了。 她曾经依托过的祖孙天伦,原来也逃不过人情薄如纸的命运。郦书雁平抑了心中的郁气,抬头笑道:“是,祖母。” “祖母身体大好了,我们都在庆幸呢。”郦绰笑道。他收起了心里对苏太君的不屑与恨意,拿出了孝子贤孙的架势,“府里的日子,总算要恢复到过去的模样了。” “是啊,恢复到过去。”苏太君的声音微微一冷。她这句话与平时说话差别很小,别人听不出,郦书雁却听得分明。 郦书雁倏忽之间,心里有了些不妙的预感。苏太君又说道:“雁儿的孝心实在是可圈可点,既然雁儿回来了,晚上就在清辉苑留饭吧。” 不行。放着苏太君和郦书雁在一起,说不定要出什么岔子。郦书雁知道的事情不完整,可别被苏太君骗了,害苦了他! 郦绰眼皮一跳,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祖母,咱们何不摆一次家宴?” “小孩子家,就是爱闹腾。那咱们就摆家宴。”苏太君轻松地笑道。 郦书雁心里不妙的感觉更甚以往。她在长裙的遮掩底下,悄悄踩了郦绰一脚。郦绰吃痛,悄悄瞪了她一眼。 从清辉苑出来之后,天上下起了雪。郦书雁走到湖心,看着片片坠落的雪花,伸出手接了一片,说道:“事事都透着古怪。” “阴气太重。”郦绰哼了一声。现在他们身边再无旁人,他说话也放开了,“不见阳光,不知道是什么怪物。” 郦书雁想了想清辉苑里异样而沉闷的氛围,替苏太君申辩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她叹道:“只有我一个在她那边,出了事还好对付。如今人人都要过去,人多口杂,我怕出什么大事。” “那也没什么办法。不论谁出事,我们都是不能出事的。”郦绰冷淡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64章 郭氏失宠 到了晚上,清辉苑里点起了灯,看上去倒比白天的死气沉沉好了不少。郦碧萱称病不出,并不在席。因为有两个姨娘有孕在身,郦国誉破例让几个姨娘也落了座。 苏太君吃了一半,就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回去歇着。她一离开,小辈们就放开了,一时间觥筹交错,莺声燕语不绝于耳。几个姨娘纷纷使出全身的解数争夺郦国誉的欢心,只有周姨娘握着白玉酒杯,黯然坐在边上。 郦府的新管事采买了一批混着乳香、檀香等物的蜡烛,全都供给了清辉苑。他们边上点的,就是这种蜡烛。烛光混着香甜馥郁的香气,充塞了整个房间,郦书雁莫名觉得,这里令人昏昏欲睡。 苏姨娘捧起一杯酒,起身向郦国誉唱道:“妾心有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常相见。” 说完,她连饮三杯酒。郭姨娘扑哧一笑,道:“妹妹放心就是,上天总是偏着好人的。常做好事,自然长命百岁,何必诉诸神佛?” 苏姨娘脸色一变。她回过头,爽利地笑道:“姐姐人聪明,想的也多。我可没那么多花花心眼儿,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俗人。看见什么好的,就希图着什么罢了。” 艾姨娘也柔声说道:“是啊,郭妹妹,酒席上的话何必当真呢?” 又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郦书雁停下了和郦绰的小声交谈,转过头看向她们三个。 郭姨娘拿起手绢在嘴唇上按了按,说道:“苏妹妹说自己愚鲁,我可要羞愧死了。谁不知道,苏妹妹在府里耿直仗义,又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苏姨娘洋洋得意地一笑:“姐姐过誉了。” 苏莺儿果然还和过去一样愚蠢,郦书雁暗道。她和郭姨娘一起生活了这么久,难道还听不出郭姨娘的弦外之音? 郭姨娘笑道:“只是,这仗义之心太豪迈宏大,活活把一颗玲珑心撑得也大了。不然,恐怕妹妹真就成了个完人。” 言下之意,就是苏姨娘在聪明、义气上,两样都不沾边。苏姨娘当然不愿意,变了脸色:“想必郭姐姐是个完人,才能如此批评小妹。” 郦书雁见郭姨娘语塞,挟了一筷玉带虾仁放进口中嚼了嚼。她把虾仁吞咽下去,见郭姨娘还没想出话来对付苏姨娘,加入了战局:“不知道苏姨娘做闺女的时候,听没听过《李娃传》?对郑生作何感想?” 李娃是前朝的妓/女,出身风尘,颇有豪侠之气。她偶然资助了一位贫穷书生,想不到那位书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那书生中了之后不忘恩义,娶了李娃为妻。这件事被好事之人传得尽人皆知,女子大多是夸赞书生有情有义,男子却喜欢为这书生可惜,叹他没娶上公主、宰辅千金之类。 苏姨娘想了想郦国誉的看法,说道:“听过。情分有轻有重,郑生为了这几百金居然娶风尘女子回家,也太不自重了。” 她还以为这句话能讨得郦国誉的欢心,谁知郦国誉的脸猛地一沉,异常难看。郦书雁佯装失笑,说道:“这话说得,好像姨娘中过状元似的。” “不错,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郦国誉一拍桌子,喝道,“好好吃饭!” 苏姨娘委屈地看了郦国誉一眼。直到余光扫见周姨娘,她才猛然醒悟。——郦国誉又何尝不是被迫娶了一个娼妓,他听见自己这么评价郑生,一定是以为,自己对他有所不满! 苏姨娘有苦说不出,也不敢和郦书雁做对,从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周姨娘一脚。周姨娘身子一颤,桃花一样美貌的眼里泛起一层薄雾。 “又是怎么回事!”郦国誉不耐烦地放下了筷子。 周姨娘本来想起来谢罪,起身时看见郭姨娘裙子上洇出的血迹。她指着郭姨娘,失声道:“血,有血流出来了……” “什么!” 郦国誉登时色变。他对郭姨娘和周姨娘不上心,对她们肚子里的宝贝却是在意极了。郭姨娘看见自己身下血如泉涌,眼睛一翻,昏了过去。郦国誉见状,不管不顾地吼道:“给我叫大夫过来!” 郦书雁放下手上的调羹,和郦绰对视一眼,眼含责备。她示意春柔和紫藤护好郭姨娘,和郦绰走到边上,低声说道:“果然又出事了。” “不是今天,也有明天。这件事迟早要出。”郦绰精美的面庞被暖意融融的烛光照着,居然显出几分反常的冷艳,“不过,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她们也敢弄这一套?不要脑袋了?” 对于这个问题,郦书雁也是不明所以。她说道:“谁不知道,祖母最着紧的就是她的金孙……们。就算此事最后能办成,办事的人也一定如履虎尾,危险得很。” “所以我不明白。我们再看看吧。”郦绰道。 郦书雁轻轻点头。 下人们把郭姨娘扶到厢房歇息,没过多久,大夫就提着药箱来了。这位大夫是从京里有名的保和堂请来的,走了一段不近的路程。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郭姨娘跟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就握着她的手腕诊起了脉。握了一会,他脸色稍缓,道:“这位老爷,您不必担心。您这位妾室虽然失血不少,却无性命之忧,只是在入月期间,不当心服用了红花而已。老朽给她开一副汤药……” 入月就是月事。郦国誉好一会才回过神,咬牙问道:“你说什么?入月期间?” “正是。”那大夫也有几分名气,看着郦国誉的眼光带了些许不悦,“拿纸笔来吧。” 郦绰见状,抱拳对大夫道:“家父大喜过望,就让他看看这个姨娘吧。先生请随我来。” 大夫拱手道:“多谢小兄弟。”他也明白,自己虽然有些出自名门的客人,但对付这位尚书大人,却是万万抵不过的。郦绰给了他这个借口,他也乐得接着。 他们走后,郦国誉眯起眼睛,看了不省人事的郭姨娘一眼:“把郭氏贬成三等丫头,送到洗衣房去!” 这怎么行?郦书雁无暇多想,道:“父亲,大夫刚走,您就这样处置了郭姨娘,我怕有心人做文章啊。” 郦国誉气昏了头,也想不明白郦书雁的话是对还是不对:“那就把她关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再也不许她出来!” 这个结果好歹也可以接受了。郦书雁闭口不言,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惹怒郦国誉。 周姨娘却怯怯地说道:“这、这……郭姐姐未必知情……” 第65章 玉人之难 周姨娘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几乎都惊住了。 这个苏杭来的瘦马自从进了郦府,就一直活得像个透明人,生怕别人害了她。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为注定失势的郭姨娘说话。 周姨娘迎着一束束不怀好意的目光,想把头埋进手臂里。她也不想站出来,可郭姨娘是她唯一的盟友,只有让郭姨娘挡在她前头,她才能高枕无忧。 想到自己肚里的孩儿,周姨娘银牙轻咬,还想再说两句。郦国誉却回过了神,冷声道:“周氏,你也想去和她做伴么?” 周姨娘瑟缩一下,不再说话。她看得出来,郦国誉是认真的。 折腾了一阵,这场不怎么样的戏终于曲终人散了。郦绰和郦书雁走在九曲长桥上,脸色都不太好看。 “怨不得这老太太会这么放任不管。”郦绰忽道,“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郦绰的亲生母亲死因扑朔迷离,郦书雁猜,他现在是想到了生母。她想了想,说道:“我从小受她恩惠不少,不好说她的坏话,只能说祖母把郦家的利益,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甚至连父亲,都要屈服于这种利益。” 郦绰忿然道:“是啊,追名逐利是人的本性。可这关别人什么事,凭什么要别人为她送死?” “我不知道。”郦书雁想起郦碧萱说过的话,心下一颤。她其实已经猜到了苏太君那样做的缘由,只是不想承认。 郦绰心烦得很,也没看出郦书雁神色不对。他送郦书雁到夜雪春云门口,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周姨娘?”郦书雁柳眉一蹙。 周姨娘这时来找她,一定是有事相求。眼下郭姨娘倒了,她要在后院制衡,恐怕就只有靠扶起周姨娘来达成。苏太君也必不愿意看见艾氏一家势大,应该也对这件事乐见其成,她成功的可能性不小。不过,周姨娘上了位,还会让郭姨娘分薄她的宠爱吗? 电光石火间,郦书雁已经想了许多事。周姨娘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是,妾身来找大小姐,希望大小姐……能……”郦绰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周姨娘的请求竟然说不出口。 郦书雁心下明白,对郦绰下了逐客令:“哥哥请回吧,夜深了,我就不留你了。” 郦绰心事重重,依言离去。周姨娘跟着郦书雁进了她的客厅,低声说道:“妾身想求大小姐……帮我得宠。妾身想取代艾姨娘,成为老爷心里的人。” “……为什么?”郦书雁神情古怪起来。她本来以为周姨娘的想法是坐大势力,却没想到原来她求的是夫君的心,“你看我,我像是会那种事的人吗?”她如果有那种本事,怎么可能被郦碧萱害死? 周姨娘脸色一红:“大小姐是老爷的女儿,对老爷的喜好应该也知道一些。所以,妾身才……” 郦书雁嘴唇微微颤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忍住了这种冲动,转向一边。壁上挂着一副字,她一眼看见,蓦地想起一件事来。 或许,她真的可以帮苏姨娘达成这个愿望。郦书雁想了想,说道:“周姨娘,你求父亲怜惜你,为的是什么?” 从烟花之地出来的女子,多半不会太在乎情情爱爱。周姨娘是个聪明人,懂得韬光养晦,没有道理不明白这些。 周姨娘反问:“小姐看见艾姨娘和苏姨娘了吗?小姐一定觉得,苏姨娘又蠢又笨,活该被艾姨娘踩得死死的。” 郦书雁坦然道:“确实如此。” “因为小姐身份高贵,所以才会这样想。妾身却觉得……她把老爷让给艾姨娘,是知情解意。所以,艾姨娘活得最好,她活得其次好。” 郦书雁恍然:“所以,你想取代艾姨娘?” “是。”周姨娘面现苦楚,凄然说道。 周姨娘确实很美,无论颦笑,都是楚楚动人。郦书雁看了她一眼,说道:“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周姨娘摸了摸小腹,轻声道:“只要大小姐让我肚里的孩儿活下来、平安地长大成人,别说两件,两百件我也做得。就算您要我这条性命,我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她的脸上现出了柔和的光彩,如珍珠美玉一般莹润动人。郦书雁早就知道她艳丽惊人,这时看见,还是为她的容颜微微一愣。 “我不要你的命。第一件事,你孕期不能……咳。我希望你能把郭姨娘提出来,让她和你分担父亲的宠爱。”提到父亲的房中秘事,郦书雁有些尴尬。 周姨娘平静道:“是,妾知道了。小姐请继续说吧。” 周姨娘出身烟花之地,对这种事的接受能力异于旁人,也是正常的。郦书雁又道:“第二件事,你要知道,既然选择了我,就不能半途而废。”她肃然说道,“如果你背叛了我,我一定会把给你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拿回来。” “是,小姐放心。”周姨娘恭恭敬敬地说道,“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让这孩子平平安安的。这……应该不难罢。” 不难吗? 郦书雁无法回答。在她心里,能够平安康乐地长大,在公侯之家简直是天下第一的难事。她略过了周姨娘的问题,道:“我出嫁之后,长兄还在家里。他会代我保你母子平安,你尽管放心。” “是。”周姨娘低头答道。 “那好。”郦书雁轻轻一笑,问道,“周姨娘,你读过书没有?” 周姨娘不明所以,还是如实回答:“读过。做我们这一行的,琴棋书画都是无一不通。不然,哪能卖得出好身价呢。” 郦书雁道:“那就好。周姨娘,你看的都是什么书?” 周姨娘扳着指头数道:“四书五经都请先生大略讲过一遍,主要还是读些艳诗。楚辞未曾读过,至于《玉台新咏》、《花间词》,都是读得滚瓜烂熟的。” 周姨娘简直是为她的计划而生的妙人。郦书雁微笑道:“那么,你就不必做其他的准备了。附耳过来……” 第66章 花月其人 眼下,掌管后宅吃穿用度的人又变回了苏太君。她现在不再宠爱郦书雁,对她的份例不至于克扣,却也只是合乎标准而已。 郦书雁带着丫鬟们在夜雪春云翻箱倒柜,这才找出了一匹质地上乘的素罗。她让春柔裁一件衫子来,春柔骇笑道:“小姐,这可是冬天呢。” “我知道是冬天。”郦书雁姿态温文沉静,在卧室里翻着手上的书,“去吧,不必多想。” 春柔不是多嘴的人,只问了一句,也就不再多说。紫藤却对郦书雁的抉择好奇万分,她问道:“小姐,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郦书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盛着红豆糕的盘子,递给紫藤。紫藤接过盘子,眨了眨眼睛,看着郦书雁。 “吃吧!看我做什么?”郦书雁笑骂,“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紫藤嘟起了嘴,看看手上的点心,忍不住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她含糊道:“这些天,奴婢们可都没什么点心吃呢。小姐真好。” 郦书雁笑道:“就你嘴甜,不愧是才吃了甜糕的。” 紫藤摸摸脑袋,也笑了起来。郦书雁从书上抄了几行字,把纸条递给紫藤:“你吃完之后,把这个条子送给周姨娘。桌子上还有一盘茯苓饼,你夹在饼里送去。”还好她留了不少遇水不溶的好墨,郦书雁想。 紫藤答道:“是。”有了郦书雁的命令,她吃东西就快了许多,很快吃净了一盘红豆糕。她掀起一张饼的一面,把纸条放在饼的馅心边上,又把夹饼恢复原样。做完这些,紫藤披上夹棉的披风,屈膝道:“小姐,奴婢去了。” “早去早回。”郦书雁道。 过了一会,二等丫头宝鹃进屋,说郦绰来了。郦书雁令她把人请进来,顺手把手上的书放在桌上。 郦绰进来时仍然穿着一件宽大的氅衣,飘飘欲仙。他看见郦书雁桌上的书,笑道:“《李长吉诗歌集注》?你看这个做什么?” “也不是我要看,不得不看而已。大哥,你有什么事?”郦书雁问道。 “噢,是这样。”郦绰拍了拍额头,如梦方醒,“你让我找的药,我找到了。眼下放在我盘的店面里头,毕竟——” “毕竟是犯禁的东西。我知道,很承大哥的情。”郦书雁笑道。 郦绰挥手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凡是能斗垮那几个人的事,你只管叫我,我一定鼎力相助。” “俗谚有这么一句,叫‘灯下黑’。”郦书雁笑了笑,“我们都是如此。” 郦绰挑眉道:“愿闻其详。” 郦书雁细细解释道:“大哥,你和我是一类人,都相信一力降十会、权势和金银可以给人带来一切。” “难道不是么?”郦绰笑了。 郦书雁意味深长道:“你一直以为,艾姨娘和爹爹是一体的。但是,她只是借了爹爹和祖母的势而已。” 郦绰闻言冷笑:“你以为,把他们拉拢过来就能斗垮艾氏么?你也太天真了。” “我何尝想过斗垮她?”郦书雁淡淡说道,“这件事的出路有许多条,我为什么要选最困难的那个?——我只要让她不得翻身就好了。” 两天之后,到了二月初一。周姨娘站在九曲桥边,握着郦书雁的手,神色紧张:“大小姐,这……这能行吗?” “能的,”郦书雁安抚道,“你且放心地去吧。” 实际上,她也只是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而已。但这传闻说得活灵活现,叫人不得不信。郦书雁本身有七成把握,为了哄住周姨娘,特意说到了十成十。 周姨娘咬了咬嘴唇,道:“那妾身就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大小姐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你就如背水一战,已经没有退路可言。”郦书雁道,“去吧。成败在此一举。” “成败在此一举!”周姨娘用力点头,解下了身上的斗篷,递给郦书雁。 郦书雁伸手接过,说道:“去吧。父亲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带着春柔走到梅树之下,借繁密的树枝遮掩自己。春柔道:“大小姐,这……真的能行吗?” 春柔是她的心腹,她们身边又没有旁人,郦书雁就照实说道:“我之前听过一个传闻。传闻说,父亲年少时做过一个梦,梦里遇见了一个唱着《金缕曲》的美人。他睡醒后,还发疯一般地找了她好久。” 春柔惊奇道:“原来如此,老爷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做的梦都这么美妙。” 郦书雁不置可否,道:“明天便是花朝节,父亲应该这时候就散衙了。传闻是真是假,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春柔笑着称是,和郦书雁一起静静地站在树后,看着周姨娘的身影。 周姨娘穿了一身薄罗外裳,里头穿着式样古朴、飘逸轻巧的衣裙。她在水畔且歌且舞,隔了一会,又就着冰皮始解的水面顾影自怜。 “来了!”郦书雁忽道。 春柔凝神往远处看去,只见郦国誉的身影由远而近。她隔得太远,看不见他脸上迷惑与喜悦交织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的脚步变快了不少。 周姨娘唱完一遍曲子,又从头开始。她优美的嗓音含着幽怨,唱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她一曲唱完,俯在水边痴痴地看着倒影,凄怨地伸手入水:“郦郎、郦郎,你这负心人……为什么还不来?” 郦国誉错眼一看,以为她要投湖自尽,疾步上前,抱起了周姨娘。他怔怔道:“你怎么如此地想不开?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直在找我么?” 周姨娘演得入了戏,抬头看着郦国誉,叹道:“年年岁岁,西陵的松柏都是青翠欲滴。想不到再见你,你已经从少年变成了这副模样。” 郦国誉又喜又惊,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半天才伸出手,生怕惊散了怀中美人的魂魄:“小小,真的、真的是你么?” 第67章 剪红护花 小湖对面,郦书雁转过身,没了观看的兴致。她回到夜雪春云,看见郦绰正坐在花厅里等她。 郦书雁含笑道:“大哥来了。” “你到底给周姨娘支了什么招?怎么办到的?”郦绰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想起这件事,郦书雁面带得色,娓娓道来:“我听过一个传言。传言中说,父亲当年客居钱塘时,在西陵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美人穿着白衣,掀起面前的帐幕,唱了一首《金缕曲》。父亲问她是谁,她自称西泠苏小。” “哼,没看出他倒有几分文人的酸气。”郦绰冷声道。 郦书雁笑道:“他对我的生母没什么感情,对你的生母也是一样。我原以为他心里还是有艾姨娘的,如今一看,也未必有。” “也不一定就有周姨娘。”郦绰把茶盏放在桌上,悠悠说道,“他心里有谁?只有他自己。” 对这句话,郦书雁不予置评。她笑道:“你可别把父亲的旧梦说出去。” “放心,我哪里是那种人。”郦绰道,“你准备准备,明天去近郊踏青。晚上还有灯会,你一起准备着。” 每次出门,都惹出一大串糟心事。郦书雁想起那个惨遭横死的车夫,问道:“哥哥,你可曾抚恤了那两个车夫的家人?” “对你的托付,我还算尽心尽力。我放了他全家脱籍,又送了他几十亩田地,足够他一家老小过活。”郦绰说道。 郦书雁道:“那就好。” 郦绰又说道:“噢,对了。你既然把周氏送上了位,也就不必再管郭氏的事了。目的太多,难免顾此失彼。” 郦书雁沉吟一下,摇头道:“不行。我从来没亏待过一心跟我的人,郭姨娘又没有做出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放任她被人作践。” “也对。”郦绰转念一想,冷哼道,“你可是把恶人都让我做了。” “哥哥说的是哪里的话。”郦书雁笑道。 二月初二,按越国的风俗,女儿家要往树上挂剪好的彩纸,名叫剪红。今年长安天气异常寒冷,花园里还没能开出几朵花来,彩纸只能往空树枝上挂,丫头们还是乐此不疲。 郦书雁无意于此,见她们高兴,就分了几十张洒金蜡笺、薛涛笺之类的鲜艳纸笺下去,给她们剪着玩。早饭刚过,外头禀报春杏来了。郦书雁道:“让她进来。” 春杏进屋之后,先跪在边上给郦书雁磕了三个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穿着打扮乍看朴素,实际上都是好料子;眉梢嘴角都是喜兴而不过分的笑意,看着让人舒心。 郦书雁笑道:“起来吧。你姨娘对你好得很啊。” 旁的不说,春杏头上那颗指头大的珠子就值些钱。虽然不是正圆的,但这么大的珍珠已经不容易见了。 春杏笑道:“多谢大小姐关怀。”她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姨娘有句话,想让我带给大小姐。这话有些私密,旁人不方便听。” 郦书雁道:“紫藤和春柔都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 “是。”春杏低头道,“听说万春园的奴才反了天了,居然敢不给郭姨娘食物饮水。周姨娘让我问您,她该怎么办。” 郦书雁蹙眉。她也想不到,郭姨娘的下人居然反弹得如此厉害:“周姨娘刚上位,不方便去。既然如此,我亲自走一趟。” 送走春杏,郦书雁让紫藤放下手里的玩意,带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给郭姨娘送饭过去。要是有人敢阻拦,直接打一顿就是。紫藤是个爱惹事的主,高高兴兴地领了命。 花朝节里,最盛大的一件事,就是夜间的踏青。傍晚时分,郦书雁带着几个丫头坐上郦府的马车,与其他女眷一起往东郊去。除了苏太君推说生病,呆在府里,其他主子都出了门。 她这些天深居简出,很少看见几个姨娘。到了郊外,她戴上纱笠,等着众人陆陆续续地下了车,看见艾姨娘和苏姨娘挤在一起,说着什么。她们的脸被面纱罩住了,郦书雁也看不清她们的表情。 官道两边摆了不少摊子,上头放着女孩儿家喜欢的糕饼饰物之类。紫藤看着穿梭在人群之间的卖货女郎,脸上分明写着跃跃欲试几个大字。郦书雁笑道:“带着小丫头一块儿去,小心被拐走了。” 紫藤高兴极了,一口答应。郦书雁侧耳细听着艾姨娘和苏姨娘的对话,隐约听见几句“狐媚子”、“没脸的东西”之类,是苏姨娘说的。艾姨娘叹了口气,柔柔道:“妹妹,老爷说她是钱塘名妓转世呢。咱们和她置什么气?” “名妓?转世?”苏姨娘咯咯冷笑,“原来这婊/子前世也是个婊/子,生生世世都要做这一点朱唇万客尝的贱/货。” 郦书雁听见苏姨娘用词粗俗,微微皱眉。 “苏氏,你不要命了?” 郦国誉的声音含着满溢的怒气,从旁边一辆不起眼的油壁小车中传来。苏姨娘万万没想到她的话居然被郦国誉逮个正着,花容失色,身躯乱颤,连话也说不利落了:“老,老爷……我……我……” 周围人多,郦国誉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他掀开车窗上的帘子,指了指旁边的车,冷然道:“你自己上去坐着,回家之后,我再处置你。” 郦书雁眼里光彩闪动,正要添油加醋两句,苏姨娘却已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道:“老爷,妾身在您面前伺候了这么些年,难道还比不上她周氏的一个月?求您好歹顾念着旧情……” 她竟然在这里把这些说了出来?郦书雁走到车前,低声道:“父亲,先不要说这些了。有人看着呢。” 郦国誉脸色一黑,对跟着他的两个小厮说道:“堵上她的嘴,把她给我送回府里去!”说罢,狠狠地把帘子一摔。 郦书雁看着呆若木鸡的苏姨娘,轻轻勾起了嘴角。这辆小车是周姨娘坐的。刚才,她从车帘里隐约窥到了周姨娘雪白玲珑的身躯,还有一件光彩斑斓的羽缎披风。 看来这位周姨娘的意义,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大呢。 第68章 花朝盛会 苏姨娘刚刚被斥,艾姨娘在路边装作赏花,眼神中难掩慌张,不敢作声。郦书雁站在一边,和郦绰谈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过了一会,紫藤回来了。她手上抓着一把糖人、面人之类,冲着郦书雁笑道:“小姐,奴婢回来了。您看——”她靠近郦书雁,低声说道,“世子叫您去西边的柳树下见面。” 郦书雁掀开面前的纱幕,往柳树下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她放下纱幕,斥道:“我又没说要见他。” 郦绰识趣,说道:“刚好我要走了,妹妹自己去随便看看吧。”说完转身就走。 紫藤吐了吐舌头,低头认错:“小姐,奴婢错了,下回一定不自作主张。” 郦书雁瞪了她一眼,避开郦府众人的视线,走到慕容清身边,问道:“你怎么来了?” 慕容清微笑:“我知道你要来,所以也来了。” 他说得坦荡,神情也光风霁月,郦书雁反倒没什么可抱怨的。两人相对,默默地对视了一阵,慕容清率先开口问道:“你家里最近如何?没有再发生什么变化吧?” “有变化,不过还好。”郦书雁道。她想起自己做的事,眼神一闪。 慕容清牵起郦书雁的手:“书雁,我们边走边说。”他见郦书雁看了看郦府的车马,解释道,“正因如此,才要边说边走。你看,这里到处都是走在一起的未婚男女。我们不会太显眼的。” 长安胡汉杂处,民风比南方开放。郦书雁放下了心,微微颔首,任由他牵着自己,走在人群之中。 他们交谈一会,说的都是最近的见闻、身边发生的大事小事。郦书雁正想说周姨娘的事情,慕容清忽然抬起手,指着另一边道:“那不是你哥哥么?” 郦书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郦绰。他面含恚怒,大步沿河边走着。在他身后,一个身量娇小、打扮富贵的公子一路小跑地跟着。慕容清好奇心起,道:“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在河边的柳树下站定。慕容清耳力敏捷,刚好把郦绰说的话听在耳里:“宇文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廉耻两字如何写法么?一个尚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成日跟在男子后头,像什么话?” 慕容清低声道:“你哥哥称呼那人宇文小姐,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宇文小姐。” 郦书雁想起郦绰最近的烦恼,踮起脚尖贴近慕容清,道:“是宇文淑。听说,我家里有意让他们结亲。” “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慕容清长眉一扬,中肯地评价,“这位宇文小姐,人可不太精明。” “是啊。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她都不能进门。”郦书雁道。 宇文淑对她成见不浅,如果放任她进门与郦碧萱勾结,又是一个祸害。苏姨娘这样的人,来一个已经够了,实在不需要第二个。何况,宇文淑不同于苏姨娘,她身后还有整个宇文家作为支撑。 想到宇文家,郦书雁目光一亮,说道:“咱们回去吧。”宇文淑既然在这里,她的家人肯定也在附近。 慕容清笑道:“好。以后咱们找个机会再见就是。” 郦书雁一心想着宇文淑的家人,未曾注意慕容清眼中的失落。她快步走回郦家的马车边上,果然看见郦国誉下了车,在和一个筋肉虬结、燕颔虎须的大汉说话。 郦国誉看见她来,笑道:“雁儿,来见过你宇文伯伯。——宇文兄,你还没见过她吧?这是在下的长女。” 郦书雁摘了面纱,向宇文将军见礼。宇文将军直勾勾地看了郦书雁一会,摸了摸短髯,讶然道:“咦,贤侄女好得很啊,好得很,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一点也不像我闺女说的那么丑。” 听见宇文将军直来直去、毫无遮掩的话,郦国誉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暗暗地骂了宇文将军几句,板着脸道:“雁儿,把帷帽戴上。在路上也不把脸遮一遮,不像话。” 宇文将军仍然没察觉出郦国誉话里的不满。他拉住郦国誉的手,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道:“唉,儿女都是债啊。我那冤孽,不知是发了什么疯,见了令公子一面,就迷上了。我这做爹的知道你家公子是好孩子,就老着脸皮,来请老弟你答应这门亲事。说来也真是惭愧。” 郦国誉听了宇文将军的话,想起郦碧萱,叹道:“确实都是宿世冤孽啊。我那不成器的闺女……宇文兄,我明白你的心事。” 郦书雁找准机会,见缝插针道:“宇文世伯,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多虑。何况照我看来,宇文小姐天真烂漫得很,必有福报。” 郦国誉斥道:“小孩子家家的,插什么嘴。没规矩。”心里却有些高兴。郦书雁的话对宇文将军这粗人的脉摸得很准,看似说了好话,实际上又什么也没说,纯粹是为了哄宇文将军高兴。 宇文将军更愁眉苦脸了:“天真有什么好?她可不让人省心啊。我从军营回家,她娘总扯着我叨叨,说这女娃又在哪吃了什么亏。” “什么亏?”郦书雁故意问道。 宇文将军果然数了起来:“远的不说,就说今年。初一那天,她就摔破了膝盖;大年初七,又给豆卢匹夫家的丫头当了挡箭牌。”他说着说着,也动了怒,“哼,我早就说过,不让她和豆卢匹夫的闺女凑在一起。她就是不听!” 成了! 郦书雁在纱幕后边微微一笑。幸好宇文将军是个爱说话的粗人脾气,也幸好宇文夫人精明强干。若是他们的性格交换过来,她今天一定套不出宇文将军的话。 郦国誉面色微变,问道:“宇文兄,你方才说豆卢氏女如何了?” “咳,听了就丧气。”宇文将军白眼一翻,粗声大气地说了起来,“听说另一位贤侄女抽到花签,让她从身边的两人里选一个,喝三杯酒。那个豆卢氏不肯喝,非要我闺女喝。——我闺女酒量难道就大得很?哼,这老匹夫!”他越说越不解气,索性又骂了一句。 第69章 两枚废子 郦国誉脸色铁青,对宇文将军一拱手,说道:“家中老母无人看顾,我于心难安,先走一步。”说罢,他看宇文将军表情如常,又道了个歉,回身上了车。 郦国誉的小厮上前听郦国誉说了几句,点头哈腰地答应了。他生怕惹到郦国誉,连累自身,异常迅速地把主子们都叫齐了。郦国誉坐在车里,越想越怒,抱着周姨娘道:“回府。” 郦碧萱对刚才宇文将军说的话茫然不知,还想撒娇撒痴,求郦国誉让她多在这里待上一会。哪知她刚说了一句:“爹爹,慢些走吧?”郦国誉就发了火,怒道:“你想待在这里?那就别回去!” 郦碧萱咬着嘴唇,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她愤愤地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却发现苏姨娘不在车上。她问艾姨娘道:“苏姨呢?她怎么没有来?” “别说了。”艾姨娘眼中闪过阴毒怨恨的色彩,“你苏姨一时不慎,着了周双玉的道儿。你爹爹让人把她堵上嘴,押送回府了,只怕一会又有说法。” “什么?”郦碧萱大惊。她看了看周围,低声骂道,“周双玉那养女吊妇的奴才,不是一向都不得爹爹欢喜么?” 艾姨娘低喝:“萱儿!”看着郦碧萱住口,她才细细解释道,“你苏姨骂周双玉,被你爹爹听见了。你爹爹气得发狠,这才把她送了回去。你万万不可在你爹爹面前说这些话,知道了么?” 她知道郦碧萱在苏姨娘面前学了些下三滥的脏话,却从来没当回事。今天见了郦国誉的怒火,艾姨娘意识到,郦碧萱已经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郦碧萱有些委屈,拽了拽艾姨娘的袖子:“娘……” “你听话,萱儿。今天回家,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艾姨娘嘱咐道,“娘自有主张,哪怕天塌下来,你也不要说话。” “我听话就是。”郦碧萱低头答应了。 艾姨娘愁眉不展,摸着女儿细滑的长发,想到的却是苏姨娘。 苏姨娘这颗棋子用不得了,刚好,她本来也嫌这人用着不趁手。艾姨娘娇柔的双眼微微眯起,看来她还要扶植一个亲信才行。 到了府里,郦国誉让几个姨娘留下,对公子小姐们并没说什么。郦书雁本来不想凑热闹,看在郦绰的份上,也勉强留在了这里。艾姨娘本来想把郦碧萱送回自己的院子,却被郦国誉叫住了:“萱儿,你留在这里。” 艾姨娘心头一颤,莫名觉得一阵害怕。 众人在正厅分主次坐定,郦国誉让几个婆子把苏姨娘提到这来。那几个婆子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主,仗着在苏太君面前得脸,对姨娘们从来都不假辞色。她们把苏姨娘一路提到正厅,掷在地上,又伸手从她嘴里掏出塞着的麻核。 苏姨娘歪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她把嘴里的血沫吐了出来,也顾不得垂到脸上的散乱长发,毫无章法地哭道:“老爷,奴婢知错了,求老爷体惜奴婢一片痴心……” 郦国誉余怒不息,冷然道:“你说双玉是那种人,那我是什么?嫖客?” 苏姨娘嘤嘤哭泣,不敢接话。 郦国誉又道:“前几回你搅得合家不宁,我看在你也算是我表妹的份上,放过你一马。你不但不知感激,还敢心生怨怼?” “奴婢不敢,奴婢错了!”苏姨娘哭得嗓子都哑了,只会重复这么两句,钗环堕地,好不可怜。她在家就是个庶女,还是小妾带来的拖油瓶,幼年受尽了白眼,因此养成了掐尖要强的性子。这时,她却一点都不敢再逞强了。 郦国誉冷漠地瞥了苏姨娘一眼,环视众人,问道:“你们有没有人想为她求情?嗯?”他的语气阴森可怖,厅里一时无人说话。 郦书雁转念一想,现在正是做事的好时机。她给周姨娘打了个眼色,周姨娘立刻会意,起身盈盈一福,道:“郦郎,妾身想为苏姐姐求一句情。” 郦国誉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周氏为苏氏求情。他连忙扶起苏氏,责怪道:“五个月的肚子,还动不动就行礼。”又道,“她那么欺负你,你为什么还替她求情?这种恶毒妇人,就是拉出去卖了,也是她应得的报应!” 拉出去卖了? 郦书雁和郦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连周姨娘对郦国誉的称呼都忽略了。 郦国誉所说的卖了,一定不是往什么好地方卖。像苏姨娘这种做过高官妾室,又因罪被逐的女人,京里的好人家已经没了她的容身之地。下场不是被卖到边远的乡野,就是被发卖到青楼妓寨。 想不到郦国誉对自己的女人,竟然也是如此狠毒! “郦郎,千万不要!”周姨娘被吓了一跳,拉住他的袖子哀求,“就当是给妾身肚里的孩儿积德,求你了!” “为什么?”郦国誉费解地看着她。 周姨娘心里巴不得踩倒苏姨娘,只是听了郦书雁的话,才顺便救苏姨娘一把。她不敢不实心给郦书雁办事,想了想,说道:“妾身确实出自烟花之地,苏姐姐说得没错。”她看郦国誉脸色又坏了一点,赶紧又说,“正是因为妾身出身卑贱,才更见不得好端端的人去受苦。郦郎,我、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周姨娘美丽的杏眼里珠泪盈盈,郦国誉看得心软,向苏姨娘说道:“既然双玉给你求情,你的罚就暂且记下。即日起,苏氏回自己院里思过,无故不得出!” 这也是极严重的惩罚了。周姨娘悄悄对郦书雁眨了眨眼,得到后者的手势之后,哭着又向郦国誉道了谢。 几个婆子推搡着没毛野鸡一般的苏姨娘出了门,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郦国誉又冷声说道:“萱儿,你给我出来!” 郦碧萱吃了一惊,磨磨蹭蹭地走到花厅正中。她在苏姨娘身上学了个乖,直接跪下,泫然欲泣地看着郦国誉:“爹爹……” 第70章 碧萱受刑 “我做你爹,可没教过你欺上瞒下、凌弱暴寡罢?”郦国誉冷冷道。他最偏爱的就是这个女儿,见她变成这个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郦碧萱瞠目道:“我、我……”她怎么了?她到底做了什么? “你什么!”郦国誉一声暴喝,吓得郦碧萱缩起了身子,“宇文将军都跟我说了!你姐姐上次只说到你怕丢脸,把酒让给宇文小姐,我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的隐情!” 想到此中内情有可能被宇文将军发现,郦国誉就觉得心惊肉跳。他狠狠瞪了郦碧萱一眼:“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这话一向是用来形容郦书雁的,郦碧萱从没有挨过这样的骂。她一下哭了出来,哽咽道:“爹爹,爹爹不要这样说我……” 郦国誉看着郦碧萱,心难免一软。想到得罪宇文将军的下场,他的心又硬了一些,叹道:“萱儿,为父也不想这么对你,可是不好好教你,定是不成……” 艾姨娘听不下去了,扑在郦碧萱身上,哭道:“千错万错,都是妾身教子无方。老爷,求你打我罢!不要打萱儿!” 郦碧萱大惊,哭道:“爹爹打我,不要打娘!”母女两人在厅里哭成一团。 郦国誉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道:不管萱儿怎么刁钻怪僻,总归还是孝顺的。他到了嘴边的禁足一年滚了滚,又咽了下去,说道:“往后,你就专心在你姨娘院子里陪她吧。若是无事,就不要再出门了。” 这种处置看似苛刻,却是出于郦国誉对郦碧萱的一片保护之心。他生怕郦碧萱在外头惹了贵人不快,干脆把她放在家里,便于时时看管。 只是,郦国誉耳根子软得很,说不定什么时候被郦碧萱一哄,就晕乎乎地解了她的禁足。郦书雁对此一清二楚,又和郦绰对视一眼。 郦书雁起身,正容道:“父亲容禀。女儿想替妹妹向父亲求个恩典,请父亲先听一听,再做决定。” 郦国誉点头道:“你说。” 郦书雁道:“祖母大病初愈,听见这种事,怎么受得了?父亲,女儿斗胆,求您免了碧萱的禁足罢。” 郦碧萱和艾姨娘双双抬头,又是戒备、又是恐惧地看着她。一段时间下来,她们对她已经有了些了解,知道她绝不可能真心替她们求情。 郦书雁佯装思考片刻,又说道:“倘若父亲怕碧萱不长记性,就用同等的责罚惩罚她吧,只求您千万不要让祖母看出来。” 原来她在这里等着!郦绰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 她又说“同等的责罚”,又说“不能让祖母看出来”,这样一来,会导致手腕不便的抄经自然就不行了;捡佛豆让人腰酸背痛,当然也不行。郦府的刑法统共就那么几样,算来算去,也只剩下板子可以用了。 艾姨娘也听懂了,她脸色一变,想求郦国誉还是让郦碧萱禁足。郦国誉却已经点头道:“你这话很对,就这么办吧。” 完了! 艾姨娘几乎哭出声来,两手捂在嘴上,无声呜咽。郦碧萱懵然看着艾姨娘,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哭。 郦国誉想了想,皱眉道:“咱们郦氏的族规里,顶撞长辈要罚禁足一个月,也可以用十杖来替。既然我决定禁足你一年……”他实在说不出责打爱女一百二十杖的话,一咬牙,道,“就罚你受三十杖罢。” 艾姨娘已经担惊受怕了不少时间,听见郦国誉的决定,双眼一翻,昏晕在地上。郦国誉看见她昏倒,有些于心不忍:“余妈妈、张妈妈,你们把艾姨娘扶到厢房去歇息。” 两个婆子得了命令,一前一后地把艾姨娘抱了出去。 郦国誉浓眉紧皱,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道:“行刑!” 郦碧萱早已被吓傻了,瘫在地上不会动弹。又有两个仆妇把小厮们赶了下去,抬了一条长凳上来。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道:“二小姐,请罢。别让奴婢们为难。” 郦碧萱回过神,嘶声哭叫:“我不、我不去!你们放开!啊!” 郦国誉失望地站起身来,拥着周姨娘的腰,往后头走去,显然已经不想再看这个女儿一眼。郦书雁看了看郦绰,道:“大哥,你恐怕不方便看这场景罢?” 家法传杖时,要把下边的衣裤退到脚边,用板子责打臀部。郦绰笑道:“都是亲妹妹,有什么不方便的。”他难得看见仇人倒楣,当然乐意再看一会。 两个婆子一个压手,一个压脚,把郦碧萱死死按在长凳上。按脚的婆子恼道:“这小姐力气还真是大。王婆,你把她的衣裳褪了!” 王婆正在旁边插着手看热闹,闻言往手心唾了一口,上来扒了郦碧萱的湖绿襦裙。郦碧萱哭得声嘶力竭,王婆不为所动,又拽下了她的夹裤。 郦碧萱哭道:“婆婆、婆婆,我纵使不怕丢人,爹爹也怕丢人呀!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郦书雁眼里闪过诡异莫测的情绪。她万万想不到,那个高傲得如孔雀一般的庶妹,居然会低三下四地向一个家奴求饶。恍惚之间,她看见耀武扬威的郦碧萱向她走来,仍然趾高气昂。过了一阵,春凳上的郦碧萱和另一个郦碧萱渐渐合二为一,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王婆子故作为难,哑哑地笑了两声:“主子,您可别和奴婢为难。这是老爷的命令,咱们怎么敢违背?”手上使劲,还是把郦碧萱的白绸裤子褪了下来。 郦碧萱身上一凉,心头一阵绝望。她知道自己在这些下人面前丢光了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王婆笑嘻嘻地说道:“嗨,小姐急什么呀?一会儿有你好哭的呢。”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桐木杖。她让屋里的小丫鬟退下,抡起板子,狠狠打在郦碧萱臀上。 板子破空,带出一阵风声,击在郦碧萱身上,又是“啪”地一声。郦碧萱张大了嘴,一阵痛苦的痉挛,被打的地方先是发红,又很快肿起一道紫红色的伤痕。 第71章 柳暗花明 那轻而坚韧的桐木打下来的时候,郦碧萱只感到一阵刀割般的疼痛。她哭花了脸上的妆容,双眼肿得烂桃一般。 王婆子打着,压着郦碧萱脚的婆子记着数:“十一、十二……哎哟,小姐,您可别动!”她不满地在郦碧萱露出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郦碧萱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叫。 “这么一会子就打出了这么些血迹,小姐啊,您回去怕是要吃苦头啰。”压手的婆子笑道。 郦碧萱被打得失了理智,哭着吼道:“我要让爹爹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王婆冷笑道:“哦?杀了老奴?嗯,老奴的儿子就在地下等着呢,倒也不怕黄泉寂寞。”她又狠狠地挥下一杖,比平时用了更重的力道。郦碧萱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王婆见她昏了,停下手,恭敬地问郦书雁道:“大小姐,这妮子晕了。怎么处置?” “晕了?晕了就能逃过去么?”郦书雁自问自答,“不能。你们去拿水,把她泼醒了继续打。” 郦绰看了半天,心神大畅,笑道:“妹妹好大的神通,这几位妈妈又是从哪座山头请来的?” 郦书雁神情一黯,说道:“这位王妈妈有个儿子……她的儿子,正是那忠义的王顺儿。” 王顺儿便是当日舍身救了她和紫藤的车夫。郦绰收起笑容,拱手对王妈妈道:“先前不知夫人身份,多有失敬。夫人,请受我一拜。” 王婆急忙跪下:“不敢当,可不敢当。大公子,您和大小姐是好人,长命百岁、心想事成呵……” 郦绰本来只是假意敬拜,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倒是想起了自己不幸早死的亲娘。他大步上前,扶起了王婆。按手脚的两个婆子也附和着王婆,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对郦绰的感激之情。 再看郦碧萱挨板子时,郦绰心里的快活就少了一大半,听着郦碧萱的哭喊,也觉得分外无趣。 郦碧萱被打完了三十板,已经哭得哑了。王婆给郦碧萱套上了衣裳,过了一会,湖水绿的外裙又渗出了血迹,把好好的一条裙子染的一塌糊涂。 郦碧萱口不能言,身上也动弹不得,只剩一双眼睛还仇恨地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不言不语,上前一巴掌甩在郦碧萱脸上,打得郦碧萱偏过了头。郦书雁有趣地看了她一会,微笑道:“郦碧萱,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傻子?” 郦碧萱大张着嘴,嗓子里勉强荷荷几声,仍然死死瞪着郦书雁。 “啪!” 郦书雁反手又掴了郦碧萱一掌。她吹了吹发红的掌心,冷森森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骂人?——那你现在就给我听好了。你不过是个贱籍养出的种,真当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好东西?”她抓住郦碧萱的下颏,逼迫她抬起头,嘴角微扬,一字一句道,“跟我斗?就,凭,你,也,配!” “啊啊啊……”郦碧萱神态狰狞,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她缓了好一阵,才勉强说道,“我……要你……死!” 她的发音极为模糊,郦书雁侧耳细听,才听了个明白。郦书雁不说话,向她报以冷笑,走出了门。从背影看来,她纤细的脊背挺秀如松。 第72章 威慑全府 被这对野鸳鸯一闹,云容苑里的人都注意到了郦书雁的存在。院里一时安静下来,不过,这种安静并未持续太久。众人参差不齐地对郦书雁见了礼,又转过身去各干各的。 郦书雁对周姨娘道:“你等在这里。我怕郭姨娘病了,你别过了病气。”说罢,她踌躇片刻,走向了正厅。她从来都没有替别人收拾下人的习惯,就想着直接去看郭姨娘,让郭姨娘自行处置算了。 紫藤刚要撕下封条,云容苑的一个丫头猛地闪身拦在了她面前:“大小姐,且慢!” 郦书雁闻言,转头看向那个丫头:“你是什么人?” 这丫鬟不过是个二等丫头,通身上下穿的都是寻常衣料,只有头上的金簪闪闪发亮,样式奇巧,还算值些银子。 丫鬟脖颈上的皮肉微微滑动,吞了一口唾沫,僵硬地说道:“奴婢是云容苑的二等丫鬟,名叫如醉。” 郦书雁道:“如醉,如醉,是个好名字。果然人如其名,如醉如痴。”她指了指如醉,“把她押到一边去。” 居然敢说出这种话,如醉若不是被人利用,就是和对方同流合污了。无论是哪种可能,对她来说,都非常不好。 最近郦书雁在下人之间很有威名,如醉也不敢得罪她,俯首说道:“大小姐,奴婢也不敢阻拦您,可是……这院子是老爷下令封的……” “老爷还令你们不得玩忽职守呢!”紫藤娇哼一声,不客气地白了如醉一眼,“你也好意思说老爷,让人笑话。” 她们说话间,郦书雁已经扯了门上的封条,推开了正厅的门。她还没进门,鼻端就已经闻到了屋里的霉气,问道:“这里多久没进人了?” “回大小姐话……”如醉见郦书雁已经打开了门,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从我们姨娘被禁足那天起,就没有打开过了。” 郦书雁不再看她,带着春柔和紫藤,往郭姨娘的卧室走去。 到了郭姨娘的卧室里,那股发霉的味道更浓烈了。郦书雁听见床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凝神问道:“是郭姨娘吗?” 床上的人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从床边站起一个头发蓬乱、双颊饿得凹陷的婢女,跌跌撞撞地走到郦书雁身前,跪在地上喜极而泣:“大小姐,老爷让姨娘出去了么?” 这一定是郭姨娘的贴身丫鬟。郦书雁道:“还没有。你莫急,我明日请大夫来。” 紫藤看见这丫头的形容,已经吓呆了。听见郦书雁的话,她难以置信道:“这……这是紫荷?” 紫荷是郭姨娘的贴身奴婢,一向最爱整齐。紫藤和她同年进府,早就认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 紫荷嘴唇一哆嗦,委屈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跪在地下泣不成声:“大小姐,他们欺人太甚……求您,求您救救我们姨娘。” “我既然来了,就一定不会放任下去。”郦书雁温言劝慰,“你先去服侍你们姨娘,我去外头。” 紫荷早就六神无主了。听见郦书雁的话,她忙不迭地点点头,颤抖着往郭姨娘身边走。郦书雁留下一个小丫头照顾这里,带着其他人又回了院子。 外头的丫鬟小厮们还在赌钱吃酒,毫不紧张,似乎郦书雁并未出现过。郦书雁并未生气,只是说道:“李妈妈、宋妈妈,叫这些人全都过来。” 被她点到名的两个婆子都是长得粗壮魁梧、力气不小的管事婆子。不过一会功夫,她们就把云容苑院里的丫鬟全都提到了郦书雁面前。 李妈妈不耐烦地看着东倒西歪的男男女女,踹了身边的一个漂亮丫鬟一脚,大喝道:“全跪直了!大小姐面前,也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她这样一喊,别人也都纷纷跪正了姿势,谁也不想再挨她一脚。郦书雁看着面前井然有序的几排下人,笑道:“你们明明能跪下,刚才却偏偏没跪。怎么,你们是觉得我受不起这一跪?” 如醉知道,艾姨娘已经靠不住了。她来不及多想,膝行到郦书雁面前,磕头道:“小姐,是奴婢一时糊涂,都是奴婢不好。请小姐开恩。” 郦书雁含着讽意道:“你这膝盖也忒容易弯了。跪得太多,你这一辈子可就站不起来了。” 任何一个主人,都不会允许奴婢对自己不忠。如醉前些日子背叛了郭姨娘,今天又背叛了艾姨娘,难保来日就要背叛别人。郦书雁让两个婆子把她拖到厢房里头等候发落,微微一笑,问道:“你们这些人呢?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中庭一片死寂。有几个丫头胆小,已经被吓得跪不稳了。郦书雁清冷的目光在她们脸上一扫而过,叫道:“李妈妈。” 李婆子把水桶粗细的腰一挺,大声道:“是,小姐!” 紫藤搬来一把椅子,郦书雁在椅子上坐下,理了理裙子,道:“你是家里的老人,对于规矩,再熟悉不过。你就说说,玩忽职守、不敬主人,应该怎么责罚?” 李妈妈不假思索,立刻答道:“杖责五十,逐出府去!” “是么。”郦书雁笑道,“咱们家向来待奴仆宽厚,一次赶这么些人出去,我也于心不安。不如……罚跪吧。” 跪在底下的奴婢们听见,齐齐松了一口气。李妈妈抬高了声音,向下面说道:“小姐怜恤你们这些奴婢,只罚你们的跪,还不谢恩?” 众人回过神,不情不愿地谢了恩。许多人消息不甚灵通,还以为郦书雁仍然是那个娇弱文秀的小姐,目光有些愤然。郦书雁看也不看他们,道:“紫藤,你去找一叠盘子过来。这里有多少人,就拿多少盘子。” 紫藤满腹疑惑地拿来盘子,放到郦书雁面前。郦书雁道:“一人一个,顶在头上跪着。全都跪到庭院正中间去。” 这刑罚也太刁钻了! 许多奴仆心里都不服,面面相觑,就是没人去拿盘子。一个嘴皮子刁钻的小厮最先忍不住,磕头道:“小的愚笨,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大小姐,您还是让自己院子里的人去做吧!” 他说完,底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郦书雁等他们笑完,问道:“你是真的不会,还是怄气而已?” 小厮以为郦书雁气短,面带得色,又磕了个头:“回大小姐,当然是真不会。小的可不敢欺骗小姐。” “那好。”郦书雁冷声道,“连这点小事也不会做,郦府不养这种废物。李妈妈,杖责五十,给我把他赶出去!” 第73章 如是我闻 那小厮嘴皮子利索,实际上是个不经用的。才被打了二十六板,就瘫在长凳上不省人事了。郦书雁毫无怜悯,让人继续打完了剩下的板子,又把他卖出府去,任他自生自灭。 郭姨娘房里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主。郦书雁处理了那个小厮,其他人也就温顺下来,各自取了盘子,乖乖地在日头底下顶着。 “这不是挺好么?”郦书雁看着几排反着光的陶瓷盘子,笑道,“这件事和和气气地揭过去,也就算了。——两位妈妈,劳你们在这里监督一下。” 两个婆子气势如虹地点头:“是!” 安排好这些事情之后,郦书雁带着人离开了云容苑。她走之后,李婆子冷笑道:“你们这些馋嘴贱皮子的狗东西,吃猪油迷了心窍,活该在这里丢人现眼!” 众人顶着盘子,不敢作声。宋妈妈适时唱着白脸:“老姐姐,说这些有什么用。如果他们一心找死,我们可没法子提点。” 东北角的小丫鬟连忙道:“请妈妈指点迷津!” “还是有懂事儿的人在。”宋妈妈满意一笑,“你们记住,主子永远是主子。哪怕主子再落魄,要收拾你,也不费一根小指头儿。”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郦书雁,有人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差点把盘子碰到地上。 “小心点,想什么呢!”李妈妈立刻过去,拿起盘子,劈头劈脑地赏了那个丫鬟两巴掌。打完之后,她又把盘子放在丫鬟头上,厉声道,“仔细你的皮!” “嗳,都明白了?你们呐,都给我好好伺候着里头的主子。这可是贵人的意思。”宋妈妈笑道。 李妈妈补了一句:“倘若敢欺上瞒下,刚刚那小厮就是你们的下场!” “是……”庭院中跪着的众人有气无力道。 清辉苑比上一次更阴森了。郦书雁进了苏太君的佛堂,默然想道。 周姨娘胆小,跟在郦书雁背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太君和艾姨娘已经在佛堂里等着了。看见周姨娘姗姗来迟,艾姨娘睁开眼睛,嗓音柔美:“周妹妹,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有了身子固然是累,可也要注意侍奉老夫人才是。” 这妇人简直不知死活,又在挑拨离间。郦书雁不动声色地挡在周姨娘身前,笑道:“艾姨娘连十几年前的感觉都记得这么清楚,可真是了不得。不过,周姨娘再累,也没有协理后宅仆佣的艾姨娘你累啊。是不是?” 一番话连消带打,既讽刺艾姨娘生不出儿子,又暗指周姨娘实力不强,还不能和艾姨娘匹敌。郦书雁说完,果然看见苏太君的眼神稍稍有了些变化。她在艾姨娘开口之前,淡淡说道:“行了。你们要吵架,就回自己院子里去吵。别搅得我这里镇日不得安宁。” 苏太君说了这句话,郦书雁和艾姨娘就都闭了嘴。春荣拿来两本佛经,郦书雁跪在蒲团上,面前摊开那本经书,双手合十,喃喃地念了起来。 苏太君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差了。郦书雁一边念经,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看来,另寻出路已经迫在眉睫,端看郦绰的店铺经营怎样了。 老年人做起事情来,往往有出人意料的专注。苏太君的经从巳时念到了戌时,中间只叫她们吃了一次藕粉。郦书雁和艾姨娘还好,周姨娘却是双身子,到了晚上,难免支撑不住。 眼看周姨娘连着几次险些晕过去,苏太君不得已,不快地停下了念经的动作。她冷声说道:“周氏,你身子娇贵,往后不必来了。” 周姨娘连忙笑了起来,说道:“老夫人说哪的话?奴婢只要没有病得起不来,永远都是愿意和老夫人一起念经的。” 这句话说得直白浅薄,更是以低声下气的“奴婢”自称。苏太君听得高兴不已,却板着脸道:“不上台面的东西,不知道你自己已经成了姨娘么?”她又看了周姨娘一眼,便让春荣扶着,回了卧室。 周姨娘一路沉默。直到她和郦书雁一起走在九曲桥上,周姨娘才叹道:“原以为小户人家才会有这种不讲道理的老太太,想不到……” 郦书雁知道周姨娘想说什么。她说道:“穷人有穷人的不讲理法,富人也有富人的。仓禀足而知礼节,在这里并不适用。” “是啊……”周姨娘双目含愁,“她今日分明就是针对妾的。” 郦书雁解释道:“这位老太太向来如此。她看哪边占了上风,就帮着另一边去打压这一边。等到情势逆转,她又帮着这边,去对付另外一边。这就是她的制衡之道了。” 周姨娘眼里精光一闪:“老夫人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旁人斗得你死我活,她却早就稳操胜券了。” “正是如此。”郦书雁笑道,“夜长梦多,你今晚就和父亲说一遍郭姨娘的事吧。” 周姨娘低下头,恭谨地答道:“是,妾身一定不辱使命。” 郦书雁想起另外一件事,猛地停下脚步。周姨娘见她不走了,有些惴惴不安,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还有一件事,我险些忘了。”郦书雁尽量选了些委婉的词,把自己的目的叙述了出来,“再过两个月,你肚里的孩子不稳,恐怕就留不住父亲过夜了。郭姨娘进府这么多年,十有八九是分不到宠爱的。”她停了停,又道,“这种时候,旁人往往会选出通房丫头,留住丈夫的心。你看,是不是……?” 周姨娘想到春杏眼里的野心,立刻摇了摇头,道:“小姐,妾身不想让春杏做通房。” “她不好么?”郦书雁问道。 周姨娘迟疑道:“自从她来,对我倒是忠心耿耿,手脚也干净。但是……”她没什么信得过的下人,出门的时候,往往留下春杏盯着奴婢们的动静。 “你信得过她的手脚,却信不过她的人品。”郦书雁不费吹灰之力,就读懂了周姨娘的心事。 周姨娘面红过耳,却不敢隐瞒郦书雁。她点了点头:“妾身信得过她的手脚,却信不过她的为人。” 不仅如此,春杏的美与她的美并不属于同一种类型。她的优点在于温柔如水,而春杏的美貌里却有着勃勃的野性和生机。如果放任她坐大,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郦书雁眼睫微垂,道:“我清楚了。至于如何处理……我还要想一想。” 第74章 活血红花 周姨娘回到自己的南薰苑,一眼看见郦国誉又在正厅门口等着。她睁大了双眼,花瓣般的双唇勾起一抹笑意,轻盈地扑进郦国誉怀里:“郦郎!” 郦国誉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如此亲昵,严肃刚正的脸微微一红,却没有挣开周姨娘。他和周姨娘一起走进卧室,问道:“双玉,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周姨娘的眼珠游移不定,不敢看郦国誉,声音也小了不少,“郦郎,是我不好,不该一时贪看湖畔的桃花……” 郦国誉一怔,神情冷了下来。他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周姨娘的手:“双玉,你不要骗我。” “这……”周姨娘欲言又止,咬了咬嫣红的下唇。她下定了决心,才说道,“今天是释迦牟尼佛的涅槃日,老夫人一向信奉佛祖,我就去清辉苑……去清辉苑念经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一句话终于说完,周姨娘急切地握住郦国誉的手,“郦郎,是我自己要去的。我不仅去了清辉苑,还去了云容苑。” “云容苑?”郦国誉一怔,想起了那个面目模糊的拘谨女子,“你去那里做什么?小心脏了自个儿的身子。” 既然他不追究,这事就成了一半。周姨娘故意磨蹭半天,才道:“大小姐昨日做了个梦,梦见郭姨娘是冤枉的……” “有这等事?”郦国誉吃了一惊,“最近,府里频频有人梦见这种事……难道真是上天授意?” “如果真是上天授意,郦郎,我只怕是府里有人亏了阴德,上天……”周姨娘面现担忧。 郦国誉看了看她圆润的小腹,斩钉截铁道:“查!不管是谁做的,也一定要把真相查出来!” 周姨娘幸福地笑了起来:“郦郎,你真是深明大义。能够嫁你为妾,双玉这一生也不枉了。” 郦国誉生怕有人做的事触怒上天,次日一早,就急急地命令亲信搜府。除了苏太君的清辉苑、郦书雁的夜雪春云,每个院子都不能幸免。 郦书雁起床之后,在厅里坐着看书,隐约听见相邻的院子里传来几声喝骂。她小腹隐隐作痛,正是不耐烦的时候,蹙眉道:“一大早就不让人清静。紫藤,你去看看。” 紫藤去了,不一会空着手急匆匆地回来,说道:“小姐,他们把整个院子围了,不让我进。领头的婆子说,正在搜府呢。” “搜府?”郦书雁想了想,猜到了这是周姨娘的手笔。她颔首道,“那就算了。紫藤,你从外头叫个医生来给我看看罢。我这里总是疼,也不知道怎么了。” 紫藤一听,忙不迭地出去了。 郦府正在搜府,本身人手就略为紧张,守门的家人只剩下两个。加上许多人都认得紫藤,知道她在大小姐身边服侍,所以随便问了几句,就由着她出了府。没过多久,紫藤就领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回来。 郦书雁戴好面纱,垫上一方手帕,让大夫把了脉。大夫仔细按了按,问道:“是不是受过冻?” 郦书雁道:“是。去年腊月,我不当心掉进了湖里。” 大夫拿起一边的纸笔,一边写着药方,一边道:“那就对了,这是血行不畅的征兆。好在你早早就开始寻医问药,倘使过了一年半载,这事就要严重了。” “到时会怎样?”郦书雁问道。 大夫道:“气滞血瘀,血气不足,最先引起的就是不孕之症。” 紫藤在旁边听得脸上煞白,抚着心口庆幸。郦书雁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前世她在徐府待了十年,还是一无所出。徐母整天追在她身后呵斥怒骂,说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鸡。找来的大夫也都没看出症结所在,只是泛泛地劝她放宽心胸,顺其自然。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是她唯一的骨肉…… 原来,这不能怪她。 郦书雁想起那个孩子,感觉心口被重重锤了一下。她忍住泪水,叫紫藤封了一个十两银子的红包,又起身好好谢过大夫。老大夫也不推辞,接过红包道:“你这官家小姐挺有礼貌,我再告诉你一个方子。用藏红花泡水,每天只用半钱即可。喝上三天,就停一天。” 红花这种东西,在内宅是了不得的罪证。郦书雁明明知道,却仍然毫不犹豫地让春柔去买红花、抓药;自己准备去向郦国誉报备。 她一定不会再落到前生的境地。她要笑着活下去,看那些害她的人追悔莫及。 郦书雁到了南薰苑门口,径直进去。春杏正在花厅里站着,看见郦书雁,急忙行礼:“给大小姐请安。”她行了礼,又靠近郦书雁,低声说道,“小姐,老爷在里头呢。” 她言下之意,是郦书雁暂且不方便进去。郦书雁的本意就是见郦国誉,颔首道:“替我通报。” 春杏不情愿,又不敢不照做。她进了周姨娘的卧室,没过一会就出来,道:“小姐,老爷让您进去。” 居然是让她进去,而不是他们出来?郦书雁轻轻挑眉,看来,今天的状况确实有些反常。 进了卧室,郦书雁先听见一阵哀哀切切的哭声。难道是周姨娘出了事?如果失去了这枚棋子,她不知道要面对多少麻烦! 郦书雁快步上前拨开门帘,进了里间,福身道:“父亲万福。” “你……”郦国誉本来想留她在外头问话,免得让她看见里头的尴尬场景。他沉着脸问道,“有什么事,赶紧说了。” 郦书雁悄悄往旁边看了看。周姨娘正站在郦国誉身边,满脸不知所措。那嘤嘤哭泣的女子身形比周姨娘纤细一些,头发蓬乱得好像没收拾过。郦书雁放了心,道:“我先前落水,冻伤了身体。大夫开了个方子给我,让我每日用半钱藏红花放在水里,泡茶服用。” “你就是为了这点事过来的?”郦国誉不耐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郦书雁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对这些女人家害人的手段没有了解。她又道:“红花是活血药,孕妇万万不能用上一点儿。父亲可以派信得过的人,专门管着我要用的药材,也免得……”免得又闹出郭姨娘那种事来。 第75章 胜负未定 郦国誉听见事关子嗣,神情立刻严肃了。他说道:“原来如此,那确实是要严加看管的。”他稍加思索,“你回去之后,让钱妈妈去你那里罢。” 钱妈妈是郦家的老仆,家里在郦府已经伺候了两三辈子。她在老夫人面前也有几分脸面,府里传言,她还给儿子捐了个县丞做。 听见钱妈妈要来,郦书雁皱了皱眉。虽然这人确实能证实她的清白,可她也不愿意沾上这种麻烦。 见她脸色不豫,郦国誉一拂袍袖,怒道:“挑三拣四!” 周姨娘赶紧解围,问道:“大小姐,您身子怎么了?” “落水冻伤了身子。”郦书雁平静地解释道,“若不及时调理,恐怕于子嗣上有碍。” “天,这可怎么好?”周姨娘大惊,眼圈泛红,几乎流出泪来。她抓住了郦国誉的袖子,“郦郎,大小姐她……也太命苦了。” 她可是要嫁进秦王府的,怎么能生不出孩子来?生不出孩子,她嫁给慕容清还有什么用! 郦国誉毫不迟疑,立刻道:“双玉,你出去安排几个名医,给书雁仔细看看。红花的事,就这么定了。”他转向郦书雁,语气严峻,“一定要让信得过的人看着,才能喝药。知道了么?” “是。”郦书雁福身。 郦国誉看见跪在地上哭的女人,怒火更炽。他用力往她腰间踹了一脚:“贱婢,看你干的好事!” 那女人被他踹得一声惨叫,捂着腰眼在地上乱滚。周姨娘拉住郦国誉:“郦郎,话还没问清楚,总不能就这样定了苏姐姐的罪……” 原来这人是苏姨娘? 郦书雁转头,看着地上的女人。她的脸上沾了灰土,又疼得流了汗,黑一道白一道,叫人看不清她的样子。苏姨娘向来是个抢阳斗胜的性子,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郦国誉余怒不息,重重坐在椅子上:“我让她解释,她只会哭,分明是心虚了。双玉,你不能太相信人。” “我……妾身不知道……”苏姨娘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重新跪在地上,抬起脸道,“那口箱子足有四五年没动过,里头怎么会有新鲜的红花、川穹?” 川穹也是活血药。郦书雁听到这里,不由瞟了周姨娘一眼。周姨娘恰巧也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做出“不是我”的口型。 不是她?那又是谁? 郦书雁惊诧地看着苏姨娘。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招人恨了? “哼,红花、川穹也就罢了,紫河车你又要怎么解释?”郦国誉冷笑着问。 听见这句话,苏姨娘睁大眼睛,嘴唇抖了抖,没有说话。 紫河车确实是她备下的。这种东西不仅有温补之用,配合其他常见的药材,还能让人烦闷欲呕、脉象流利,如同怀孕。 她的本意只是让郦国誉以为自己怀孕,借机争宠而已。过了两三个月,她又可以假装流产,把事情推倒郭姨娘或者其他人身上。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药材就被发现了。 郦国誉见她无法辩解,更加确信了先前的想法。他厌恶地看了苏姨娘一眼,冷声道:“虺蜴为心、豺狼成性。一个女人,怎么能恶毒到这个地步?!我留你不得。” 苏姨娘绝望地倒在地上,全身瘫软。她无论如何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败在谁手上。 “老爷,艾姨娘求见。” 郦国誉的贴身小厮站在门外叫道。郦国誉蹙眉:“她怎么来了?让她进来。” 艾姨娘莲步姗姗,款款而来。她给郦国誉行了礼,半跪在苏姨娘身边,哭道:“妹妹,我听说你院子里……唉,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苏姨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艾姨娘的脸。紫河车的事,不是她建议自己的吗?她怎么会反过来问出这种话? 艾姨娘背对着郦国誉他们,对苏姨娘挤了挤眼睛。她又哭着道:“妹妹,从来都没人会同时服用红花和紫河车,你到底……到底是想做什么?” 苏姨娘以为她要给自己脱罪,一阵狂喜,激动地说道:“姐姐,那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 原来是她?郦书雁看着艾姨娘的眼神变得幽深。她怎么会这样做,难道是想自断一臂不成? 艾姨娘装出一副无措的模样,道:“老爷,这可……唉,这可怎么办啊?” “哼,抓到穷凶极恶的犯人,他们也总是抵赖的。”郦国誉恨声道,“她不肯说,就上刑,打到她说!” 看来,郦国誉是动了真格。郦书雁上前一步,劝道:“爹爹,郭姨娘还在云容苑里……昨天我看了看,她也是受尽了委屈的。” 郦国誉早就把郭姨娘忘在脑后了。他道:“放她出来。书雁,这里毕竟不是你待的地方,”他厉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听这些肮脏事,不怕脏了耳朵?赶快回去!” 郦书雁见郦国誉坚决无比,只好福身告退。临行时,她无奈地看了周姨娘一眼,示意她见机行事。 这些年来,不论艾姨娘想做什么,总归是没有好事的。不管怎样,她都阻止一下就对了。 她以为自己又赢了一局,实际上没有。郦书雁在九曲长桥中间停住脚步,扶着栏杆凝眉深思。她甚至连对手的意图都没有弄清。 她要面对的东西,似乎更多了。郦书雁揉了揉眉心,神情严肃起来。 出嫁之后,她就换了一个住处,重新开始了。所以,现在的她一定不能给自己身后留下隐患。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颐指气使的老嬷嬷,正指挥着小丫头们把桂树长得歪斜的树枝修掉。边上有两棵桂树已经遭了灾,被剪得光秃秃的,只剩下不偏不倚的几根树枝。 “住手!”郦书雁吃了一惊,出声制止。 这里的桂花旁逸斜出,树干又短,意态极美,是花匠们费了好大力气才修成的。这老嬷嬷竟是要把她院子里的桂树,都剪成那种平平无奇的模样? “老奴钱氏,见过大小姐。”钱妈妈回过头,不疾不徐地福身行礼。她不等郦书雁说话,就站起身来笑道,“老奴见小姐院子里的树长得不正,自作主张,让这些小奴婢们修剪一二。小姐不要见怪。” 第76章 钱氏挑衅 郦书雁轻轻眯了眯眼,问道:“钱妈妈祖上,伺候了我家多少年?” 钱妈妈脸上闪过一丝得色,挺起胸脯:“啊哟,那可数不清了。从老奴的亲娘开始,老奴全家就都在郦府侍奉了。总有个七十来年罢?” 这小姐倒会说话,也不像传言里那么孤高自许、秉性怪异。钱妈妈暗暗想道,倘若她有些眼色,知道孝敬自己,或许倒也能轻轻放过她。 “那可真是不短的时日。”郦书雁拍了拍手,笑道。 钱妈妈洋洋得意,顺着郦书雁的话自夸:“老奴只有一颗忠心向着主子,再无其他。” 虽然自己拿了艾姨娘的钱,可艾姨娘的要求本身也不合道理。钱妈妈毫无愧色地想,一个姨娘,要求别人折腾主子,算是什么事呢?真是不像话。 钱妈妈正想着别的事,郦书雁忽然沉下脸来,冷声道:“只长了一颗忠心,难怪如此不懂事。” 什么?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钱妈妈一时没能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冷声道:“春柔,你来告诉我。下人见了不常见的主子,要行什么礼?” “是。”春柔从郦书雁身后走出,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地上,“奴婢钱氏,参见大小姐。” 有句话叫“熟不拘礼”,指的是下人见了熟悉的主子,不用太过拘束,行个日常的礼也就过去了。如果是不常见的主子,就要一点不错地行一套大礼。 “行了。”郦书雁点头,让春柔起身,又对钱妈妈道,“在府里活了这么些年,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学不通,真真笨也笨死了。” 钱妈妈这才明白,自己是着了郦书雁的道儿。她脸色涨红,胸脯忽高忽低,喘着粗气道:“老奴好歹是老爷身边的老人,当然应该有些体面。连老爷身边的猫猫狗狗,大小姐都应该尊敬些对待呢,何况是下人?” “你这么大一个人,也好意思和猫猫狗狗比?成什么样子?”郦书雁笑着反问。 春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庭院里也响起稀稀落落的笑声。她们早就看不惯这个颐指气使的钱妈妈了,碍于她资格老,只好忍着。听见郦书雁不吃她这一套,丫鬟们个个都精神了不少,个个都高兴起来。 钱妈妈大怒,伸手指着郦书雁:“大小姐,你不怕我告诉老爷去?!一个千金小姐,怎么这么不成体统!” 听见老爷的名头,院子里几个小丫头又犯怵了,缩了回去。郦书雁却不吃她那一套,直接问道:“钱氏,你一进门就剪了我的桂树,这就很成体统了?” “那是……”钱妈妈支吾两声。她得了艾姨娘的甜头,当然要听她的话,整治一下郦书雁。可这个理由,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她灵机一动,“大小姐,这树长得不正,歪歪斜斜的不像样。大小姐整日看见它,难免被移了性情。老奴这是为了您好,何错之有?” 郦书雁淡淡道:“哦,原来如此。”她对树下的几个丫头道,“把她给我按住。” 钱妈妈大惊,厉声道:“我是老爷派来的,大小姐,你敢!” 小丫鬟们也站在树下畏手畏脚。紫藤怒道:“大小姐可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别忘了!” 没错,大小姐也不是当年那个柔弱可欺的主子了。得罪了她,后果可……几个丫鬟想起春杏的例子,再不犹豫,一拥而上,把钱妈妈死死地按在地上。 钱妈妈还不死心,嘴里喊着自己是被老爷派来的。郦书雁走到她面前,道:“把她的嘴塞住。” 一个小丫鬟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到钱妈妈嘴里。郦书雁拍了拍钱妈妈的脸:“我瞧你这头发长得也不太正啊。紫藤,拿把剪子来。” 紫藤进屋,拿了把剪子过来。钱妈妈意识到了要发生的事情,嘴里呜呜有声,拼命地挣扎。郦书雁微笑道:“别动,否则说不好就戳瞎了你眼睛。” 钱妈妈不敢再动。郦书雁持着剪刀唰唰两下,把钱妈妈左右两边的头发剪了一大片下来。她站起身,把断发甩到钱妈妈脸上,不屑道:“仗着自己是老人,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谁的枪都敢当。今日给你个教训。在我这里,你放聪明些。” 说完,郦书雁挥手,让丫头把钱妈妈松开。钱妈妈站起身,捂着喉咙咳嗽起来,一边呸呸地往外吐着泥土。郦书雁一阵恶心,让两个小丫鬟看着她,自己进了花厅。 “小姐,你怎么知道钱妈妈是被……”紫藤给郦书雁倒了一杯热茶,忍不住问道。 郦书雁想了想,道:“因为艾姨娘来晚了。” 紫藤听不懂,满脸迷惑地看着郦书雁。郦书雁不再继续解释,看着青瓷茶盏里载浮载沉的茶叶。 钱妈妈在郦府活了一辈子,不会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知道。她或许狂妄,或许被这几年见识到的花花世界迷了心窍,却并不无知,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得罪自己。如果只是顶撞两句,说不定是出于真心;如果胆敢做出这种事,就必然不是毫无缘由。 不过,这又说明了另一件事。郦书雁笑了笑,她似乎应该对南薰苑的下人出手了。 钱妈妈弯着腰进来,在郦书雁面前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老奴钱氏,见过大小姐。”她的模样无精打采,活像一只斗败的鸡。 郦书雁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我这里么?” 钱妈妈嗫嚅了一会,道:“知道,是为了管藏红花。” 郦书雁问春柔:“钱妈妈的月例从哪个房里拨?” 春柔道:“按理是从咱们房里出钱。不过,倘若另外一边的主子开恩,赏给双倍的工钱也未可知。” 一等管事娘子的月钱是四两银子,二等的则只有二两。郦书雁道:“钱妈妈在我这里,管的是红花。既然是个管物件的活,那就不能拿管人的工钱。”她抿了一口茶,笑道,“念着你是老人,我格外开恩,赏你个二等娘子的例,给你二两月钱罢。” 钱妈妈不说手眼通天,也是能伸到府外的,怎么会看得上区区二两月钱?听见郦书雁这么说,她很得要命,不得不又磕了个响头:“谢大小姐恩典。” 第77章 杀人灭口 郦书雁又说了两句,就让钱妈妈下去,在储物的房间里呆着,非因故不得出门。钱妈妈含着怨气出去了。 春柔不免担忧道:“小姐,咱们这样,可就把钱妈妈得罪得死死的了。” “这种人,不过是见风使舵而已。就算得罪,也没什么。”郦书雁放下茶盏,看着春柔,“我又用不了她,又讨厌她,哪还能费心去讨好她?” 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艾姨娘的打算。 艾姨娘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听郦国誉训话听了一个多时辰,心里始终有些不安。 想起自己花了不少银子才收买的钱婆子,艾姨娘肉疼极了,快走几步。只能盼着钱婆子拿钱办事,帮她好好收拾收拾郦书雁了。 郦书雁那夜雪春云,当真是泼水不进。艾姨娘恨恨地捏了捏手上的丝帕,她现在做什么都不方便,只能靠钱婆子了。 “娘!”郦碧萱看见艾姨娘,眼睛一亮,“出什么事了?” 艾姨娘满腹愁云,不知从何说起,又不能亲口对女儿说,自己把她的苏姨害了。好不容易想好了说辞,小丫鬟却进来禀报:“姨娘,钱妈妈来了。” “快让她进来。”艾姨娘道。 钱妈妈黑着老脸,一步一停地走了进来。艾姨娘看着她参差不齐的头发,惊道:“钱妈妈,你……你这是……” “艾姨娘,你说得真不假!”钱妈妈恨声道,“大小姐真是个泼妇。缺了娘管教的,果然不成。” 想来是郦书雁给钱妈妈吃了苦头。艾姨娘叹道:“谁说不是呢?唉……妈妈,我们这些人年纪轻,也就罢了。想不到大小姐连您这么年高德劭的老人,也不放过。” 说到这一茬,钱妈妈更加恼火,肥厚的手掌往桌上一拍:“我是个下人,可我好歹是从老爷身边去伺候她的!她居然能这么让我……让我……” 钱妈妈越说越气,眼里渗出泪水。艾姨娘连忙吩咐小丫鬟给她拿丝巾擦泪。钱妈妈擦了眼泪,把丝巾收在怀里,恶狠狠地说道:“我这回非叫她吃个教训不可。” “妈妈,这好办。”艾姨娘妙目一闪,“你附耳过来……” 傍晚时分,周姨娘派了春杏过来,说郦国誉把苏姨娘关在她自己院子的柴房里,决定把她送去郊外的庄子上。 送走春杏,郦书雁道:“给我准备一件不起眼的披风,我一会儿要出去。” 她看郦国誉发了好大的火,还以为苏姨娘会小命难保。比起陷害他人这种事,送出府的处置已经很轻。看来,郦国誉到底也是个重情分的人。 不过,苏姨娘能不能活,也不完全是看郦国誉的情分。这也正是她要夤夜出门的缘故。 春柔捡了两件滚着金边的黑缎披风过来。郦书雁问道:“怎么是两件?” “哎?”春柔眨了眨眼,“小姐总要带人出去的呀。”紫藤正在外边教小丫鬟如何监视钱妈妈,没有时间陪在郦书雁边上。 郦书雁本来要拒绝,转念一想,道:“也好。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等到天黑,她们才从角门出去。春柔找的披风连着兜帽,把二人遮得严严实实,不露行迹。 苏姨娘院子的角门无声地敞开着,里头传来隐约的哭声。郦书雁小心翼翼地从后头绕到柴房边上,看见柴房外边并没什么人守着。 “等着吧。”郦书雁淡淡道。 艾姨娘借着苏姨娘的手做了那么多坏事,绝没有道理让她活下去,远离自己的视线。就连苏太君,很可能也真的放弃了这个冥顽不灵的侄女。今夜,八成就是艾姨娘来斩草除根的时候。 她们在柴房的阴影里等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春柔几次想劝郦书雁走,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悄声道:“小姐,咱们……” “嘘。”郦书雁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她们来了。” 春柔一惊,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果然,鞋底踩着草叶的沙沙声由远而近,正沿着她们来时走的路过来。 稍过一会,艾姨娘曼妙的身影转了个弯,出现在她们面前。她走到柴房旁边,踮起脚尖,往柴房里头看去,同时低声叫道:“妹妹,妹妹……醒醒。” 柴房里发出些轻微的响动,苏姨娘哑着嗓子问:“艾姐姐?是你吗?” “小声点。”艾姨娘看了看周围,小心地拿出一个荷包,从窗口递了进去,“妹妹,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千万收好。到了庄子上,也好打通关节、过得快活些。” “姐姐,害郭氏的人真的不是我……”苏姨娘的声音刺耳得厉害,像是两片粗糙的石板互相摩擦。艾姨娘苦笑道:“是,多半是郦书雁她们演的苦肉计。妹妹,我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我不甘心……我不想去庄子上。”苏姨娘哭了起来,哽咽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格外清晰。 艾姨娘道:“我会帮你的。老爷只是生气,不会真糊涂到信了周氏的鬼话。今天的点心是龙须酥,”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妹妹,吃一点罢。我知道你很久没吃过什么了。” 不好,她要杀人了! 郦书雁连忙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叫道:“是谁在那?” 春柔反应快,把嗓音放得粗犷豪放:“妹子,你别怕。咱们一块去看看。” 艾姨娘做贼心虚,连忙提着裙子跑开了,也没空去判断声音到底来自哪里。郦书雁等到艾姨娘走远了,才从阴影里现身,从窗户往柴房里看:“苏姨娘?苏姨娘,你还在不在?”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郦书雁正在担心,苏姨娘的声音幽幽响起:“郦书雁,我就知道是你!” 她猛地扑到窗户跟前,恶狠狠地看着郦书雁,露出雪白的牙齿,状如疯虎。郦书雁往后退了一步,防止她伤到自己,淡淡道:“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艾姨娘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苏姨娘冷笑:“你那次说的话,我可都记着呢。” 郦书雁确实曾经说过,如果苏姨娘再助纣为虐,就绝不放过她。郦书雁想起这句,决定直接戳向苏姨娘的命门。她冷声道:“你为她坏事做尽,知道了不少不该知道的东西。如果你是她,会放过这种人么?” 第78章 失心狂症 苏姨娘犹豫一下,仍然不信。她嘴硬道:“府里都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这么惨了,你还来挑拨!”她越说越信以为真,把手伸出窗格挥舞着,双眼圆睁,“我要你死!” 郦书雁又站远了一步。她担心被人发现,又压低了声音:“我和你现在没什么利害关系,为什么要骗你?你不值得我骗。” 她这招当头棒喝对许多人起效过。苏姨娘听见,却只有更生气。她目眦欲裂,瞪着郦书雁:“我就是死了,也会找你来报仇的!” 苏姨娘的力气大得出奇,带得旁边的木板门也阵阵摇晃。 郦书雁听见一阵细微的吱吱叫声从柴房里传出,心下一喜,道:“柴房里有老鼠!你把点心掰开,给老鼠吃了试试!” 苏姨娘只是生气,却没有发疯。她听见郦书雁的话,冷静下来,怀疑地看着手上的纸包,双手抖索着拆开了它。她又想了想,掰碎了一块点心,把碎末撒到地面上。 那老鼠胆子肥得很,全然不顾苏姨娘还在旁边,飞快地蹿过来吃食。苏姨娘聚精凝神地盯着老鼠,眼看它吃完了地上的点心。她心里一阵激动,阴冷地笑道:“可笑,可笑!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狠毒?” 难道她真的猜错了?郦书雁皱起双眉,若有所失。 苏姨娘笑着笑着,陡然间觉得哪里不对。她低头一看,只见脚边的肥硕老鼠抽搐着身体,慢慢不再动了。她仍然不敢相信,试探着踢了鼠尸一脚,那鼠尸却只滚了一滚,就不再动弹。 “不可能……不可能……她真的要杀我……”苏姨娘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她为艾姨娘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为什么连一点信任也换不来? “小姐,有人来了。”春柔低声道。 郦书雁看向转角,确实有一道灯光在接近柴房。一旦那人来了,她先前藏身的阴影也一定不会再藏得住人。郦书雁快速道:“什么时候你想通了,就想法子找我。”她不敢在这里多待,摸到角门边上,匆匆离去。 来人是苏姨娘院里的看门婆子。她满脸不高兴地拍了拍柴房的门:“姨娘,您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总得体谅体谅咱们吧?半夜里不挺尸,嚎甚么丧?” 苏姨娘却全不理睬这婆子的话,嘴里翻来覆去念着几个字。婆子侧耳细听,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好冤,我要报仇,我要让你们一起死……” 婆子惊恐地看着柴房,扯开嗓子喊道:“快来人啊!苏姨娘疯了!” “小姐,听说苏姨娘疯了。” 第二天清早,紫藤给郦书雁梳头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说起了新听来的传言。 春柔不信,向郦书雁问道:“小姐,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郦书雁拈起一枚戒指,在梳妆台上轻轻敲打:“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够活下去了。” 她那位祖母,是个最喜欢损有余而补不足的人。这次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她不会再对苏姨娘的境遇坐视不理了。想在苏太君眼皮底下塞人进庄子,她还得更加小心才行。 郦书雁一边思索着如何往庄子里安插内应,一边吃了早饭。她刚刚吩咐下人撤了碗碟,外头就传来春荣的声音:“大小姐在里头么?” 时候这么早,她来做什么?郦书雁道:“去叫她进来,问问是什么事。” 春柔出门,带着春荣一起进来。春荣在郦书雁身前请了安,说道:“刚刚宫里来了人,叫小姐进宫。” 不论是谁,怎么可能让她在这种时候进宫? 郦书雁眯起眼睛,道:“春荣,你不是听错了吧?” “奴婢不敢。”春荣跪下,“宣旨的确实是位公公。老夫人让小姐快点走,莫要触怒了贵人。” 郦书雁轻轻点头,让春柔去准备衣衫,自己坐在座位上,微笑着看向春荣:“你在祖母身边才几个月,已经学会了用她来压我。很聪明么。” “奴婢万万不敢!”春荣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这么快就被郦书雁戳破了。她再也不敢心存侥幸,磕了一个响头。 郦书雁看着春荣,面无波澜:“起来。我不管你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只要你有个不敢的样子,我也就不为难你。” “多谢大小姐。”春荣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只能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 郦书雁不想再看春荣,直接打发她走了。换过衣服后,郦书雁带着春柔出了府,又一次坐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赶车的已经换成了新面孔,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聪明劲。马车也换了,据说旧车已经劈成了柴火。郦书雁坐在崭新的马车里,想起苏太君说过的话,没来由地一阵忧虑。 “皇家世世代代,都有疯病”……空穴来风,总有个根源。这件事,未必像看起来一样简单。 马车在皇宫东侧的小门处停下。郦书雁让春柔等在车里,自己下了车。 孟女官已经等在门口,见了郦书雁,她温婉一笑,深深行了个万福礼:“郦大小姐,请随我来。” 郦书雁颔首还礼,跟在她身后。 暮春之初,宫中的花大都开了。繁花似锦,夹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分外漂亮。然而,在漂亮之外,还有些古怪的地方。 郦书雁在脑中回忆一下刚才走过的路,暗自心惊。算起来,她们已经经过了华阳宫和一处不知名的宫殿,却只遇见了寥寥几个宫人。不仅如此,这几个宫人眼神木讷、动作也僵硬不堪,就如提线木偶一般。整个皇宫大内,似乎都被一团死气笼罩着。 她正在分心想着这些,孟女史回身笑道:“郦小姐,延福宫已经到了。” 郦书雁收拢心神,轻声道:“是皇后娘娘召见我吗?” 孟女官微觉惊异,转瞬之间就恢复了微笑:“正是。郦小姐,请进。”她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延福宫的正门 上一次,孟女官可并没有亲自动手去开门。宫门两侧站着的奴婢都去哪里了? 第79章 皇后赏识 延福宫仍然端庄肃穆,恰如皇后其人。郦书雁向皇后行了大礼,口称千岁,极为规矩。皇后笑道:“快起来。还是这么周全,这孩子真是可人疼的。” 郦书雁缓缓起身,低眉说道:“谢皇后娘娘夸奖。” “什么周全不周全的,听着让人笑话。” 贵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刻薄的怒气,“这妮子如果真周全,听了皇后姐姐的夸,哪还能这么心安理得?” 又是贵妃?郦书雁诧异地转过身,福身说道:“臣女郦氏问贵妃娘娘金安,贵妃娘娘万福。” 贵妃理也不理郦书雁,冲到皇后面前,语气不善:“皇后姐姐,平白无故的,妹妹宫里怎么少了几十号人?这几十号人,难道全都犯了国法么?” 皇后看着怒发冲冠的贵妃,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孟女官拦在皇后身前,不卑不亢道:“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身份尊贵无比。您应当先与她见礼才是。” “本宫要做什么,还不用你这个奴才教!”贵妃正在气头上,一伸手便扇了孟女官一记耳光。 孟女官被她打得偏过了头,捂住发红的面颊,仪态依然从容,又道:“贵妃娘娘是主子,奴婢只是奴婢罢了。然而道理在这,娘娘终究该给皇后娘娘请安。” 郦书雁往孟女官那里看了一眼,看见她衣袖之间露出了一道伤痕。她只瞟了一眼,却清楚地看到那伤痕狰狞无比,翻着鲜红的皮肉,有些地方还结了黑色的血痂。 “贵妃!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后!”眼看着贵妃余怒不止,又要打孟女官,皇后再也忍不住怒气,厉声喝道。 贵妃根基浅薄,底气也不够。皇后一硬气起来,她就先服软了。她收回手,眼睛左右看了看,见郦书雁站在一边,顿觉峰回路转,找到了一个好理由:“姐姐,你这里的奴婢没规矩得很。比如刚才那位,你夸了她,她竟然直接接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皇后冷冷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何况她也不是奴婢。这是郦家的大小姐,论身份,比许多宫妃要高贵得多了!” 这话几乎是戳着贵妃的脊梁骨在骂。贵妃受宠以来,还从没受过这种气。她脸皮紫涨,咄咄逼人地问郦书雁:“这位‘大小姐’,你也觉得我没资格管教于你,是不是?” 郦书雁心念电转,一瞬间已经想出了三五个答案。她选了最温和的一个,低头道:“长者赐,不敢辞,更加不敢挑三拣四。”她怕贵妃读书少,误会了自己的本意,又补充道,“正因如此,臣女方才对皇后娘娘的夸奖并未推辞。” 她只字不提贵妃“管教”她的资格,字字温和,锋芒尽收,却暗暗给皇后撑足了面子。皇后的神情温和下来,笑道:“是这个理儿。贵妃,你口口声声说,她不该接受本宫的赞誉,难道是说本宫有眼无珠、没有识人之明?” 贵妃僵在原地:“这……不对,”她反应过来,指着郦书雁,“本宫刚才问你的是,本宫有没有管教于你的资格?” 她居然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郦书雁暗暗叹气,又选了其次温和的说法:“皇后娘娘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如今,贵妃娘娘在后宫中位居第二,也是高贵至极的。” 这话正是在暗示,有皇后在她面前,她确实没有资格管教于她。贵妃冷哼一声,却觉得无可反驳,越发憋闷,骂道:“溜须拍马!” “够了。”皇后沉声道,“贵妃,你来的时候,是想问你宫里的人都去了哪里,是么?” “回姐姐,正是。”贵妃吃了一顿软钉子,面对皇后的时候,姿态和语气也稍稍软和了些。 “阿惠,你带她去后堂说个分明。”皇后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道。 阿惠正是孟女官的小名。听了皇后的话,孟女官一怔,随即道:“是!”又对贵妃道,“娘娘,请随奴婢来。” “装神弄鬼。”贵妃冷哼,语气里满是不屑,“本宫就随你这狗奴进去看看。” 孟女官涵养极好,被贵妃骂了几句,依然面无异色,带着贵妃往后堂去了。 贵妃走后,郦书雁轻轻垂下头。她知道,越是有地位的人,就越不愿意被人看见这种时候。她刚才确实帮了皇后一把,这不假;但是现在,她更应该做的是保持安静。 皇后斜倚在引枕上出了一会神,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神色慈悲,看不出一点动气的模样:“书雁,坐吧。” 郦书雁刚刚说了“长者赐,不敢辞”,这时也不敢公然出尔反尔,只好坐在皇后身边,暗暗想:她对自己的称呼也变了。 “本宫叫你来,本意是告诉你,过几日就该下文定了。”皇后道,“谁知反而连累了你。不过,做皇家的妇人,本来就是要这样辛苦的。你可准备好了?” 郦书雁道:“是,臣女准备好了。” “好,好,好。再过些日子,你就该叫我皇祖母了。”皇后笑着,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戴在郦书雁手上。她感慨道,“这手镯还是我的嫁妆。如今,我戴着它也不合适了。” 郦书雁一听是皇后的嫁妆,就要脱下手镯:“娘娘,君子不夺人所好。” 皇后夸上她几句,她尚能接受;若是送自己嫁妆给她,意义就不一样了。她不想负担过多的期许,只能寄希望于皇后的态度并不坚决。 “戴着吧。”皇后笑了起来,“刚才还说不敢辞,怎么现在又敢辞了?” 这话不轻不重,可也让她无法反驳。郦书雁万般无奈,脸上摆出一副腼腆的笑容:“这毕竟是娘娘的嫁妆,对娘娘的意义可能不同凡响。所以……” 皇后听了郦书雁的话,叹道:“是个好姑娘。难怪清儿也喜欢你喜欢得紧,总是跟我说起你呢。” 她和慕容清之间,似乎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堂堂正正的往来。郦书雁想问皇后,慕容清到底说了什么,到底硬生生忍住了。 第80章 胡汉之差 皇后又对郦书雁说了不少做世子妃之后的事,郦书雁一一记住了。这些风俗,大多都是鲜卑的习惯,郦书雁先前也只是略知一二。 须知越国胡汉之间,习俗差异并不算小。在鲜卑人家里,男人酒酣耳热之际到堂中献歌献舞,这是常事。在汉人家中,此举就难免被视为轻浮浪荡。夏季避暑、行猎的习惯,也只是鲜卑贵族才有,汉人官员并不会这样做。 至于相同之处,当然也不是没有。鲜卑人大多崇佛,哪怕是长孙将军那种粗鲁汉子,家里头也“请”了几尊佛像。皇后说到这里,略略提了几句《长阿含经》里的内容,没想到郦书雁竟然对答如流,显然是用心读过的。 皇后大为惊喜,握着郦书雁的手,道:“好孩子。世人信佛,多数都是为了给自己求好处,没几个是出自真心。你竟然连这种偏僻的典籍都看过,想来是真心信的。”又从手上摘了佛珠,往郦书雁手腕上套。 郦书雁暗自苦笑。其实,她也是皇后说的这种人之一——前世,她刚嫁给徐绎之的时候,心里痛苦万分,只能靠读佛经排解。《长阿含经》也是在那时候读的。后来苏太君写信过去,明里暗里教训了徐家一顿,她的日子才好过些。 皇后刚刚把佛珠戴在郦书雁的手腕上,后堂蓦地传来一声尖叫。皇后双手一抖,不耐地看着后堂的方向,自言自语:“这又是怎么了?” 只见贵妃掩面疾奔,不管不顾地跑出了延福宫的大门。郦书雁只见过贵妃两面,她眼里的贵妃从来都很重视自己的仪态,少有这样的时候。她迷惑地看了看贵妃的背影,转过头,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娘娘,臣女从小时候起就常常读经书。先前为了给祖母祈福,也抄过几本。至于认真读过的,并不算多。” 她这句话里带了些微妙的机关,只等着皇后发问。如果皇后不问,她还有很多种方法继续。 皇后深沉地看着郦书雁,眼里露出满意的光:“已经很不错了,更难得的是有孝心。你是什么时候去给老江夏侯夫人祈福的?” 郦书雁眼波一荡,如实答道:“是在正月里头。当时天还很冷,好在带了一方澄泥砚,墨汁才没有结冰。” 她故意说了些关系不大的话,关键却在头一句里。皇后想了想,顿时明白过来。她行若无事,轻轻挥了挥手:“很好。下一次,你也为我抄一本《涅槃经》罢。” 孟女官走到皇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皇后听了,带着快意冷笑道:“她不是想知道么?那就告诉她好了。被这件事吓得望风而逃,也真是有出息。” “娘娘英明。”孟女官道。 “也没什么可英明不英明的,只是比她高明罢了。”皇后看了一眼边上的铜壶滴漏,淡淡道,“阿惠,本宫累了。你把郦小姐送回府里罢。——记得,要亲自送。”说着,从腰间解了一块玉佩递给孟女官。 孟女官恭恭敬敬地接过玉佩。郦书雁见状,也行礼告退了。 她们走到宫门口,孟女官回头道:“郦小姐,皇后娘娘喜欢您喜欢得紧呢。往后,您可要好好报答她才是。” 话里带着些亲近的意思。郦书雁笑着谢过,让孟女官先上了马车。 春柔早就等在车上,见郦书雁回来,垂首道:“小姐回来了。不知这位娘子是……?” “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孟女史。”郦书雁道。 皇后能派孟女史来送她,这实在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举措。郦书雁原本只指望着她说几句话,自己拿回去,对府里的人稍加威慑,争得几分赢面,也好对眼前的几件事多些把握。孟女史亲自来,意义就不一样了。 “可不敢当。我只是伺候皇后的奴婢而已,哪敢称什么女史。”孟女史谦逊道。 “孟女史过谦了。”郦书雁笑道。 郦书雁和孟女史一路谈了不少无关紧要的话,两人都有意识地避开了和宫里有关的话题。马车很快便到了郦府,郦书雁下了车,看见钱妈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那头参差不齐的头发,全数用发网兜了上去,总算显得整齐了一点。 “怎么了?”郦书雁看见钱妈妈出现在这里,冷声问道。 钱妈妈看着郦书雁,一双吊梢的三角眼里,放出恶毒的光。她正色道:“大小姐,老爷请您去他院子里一趟。” 郦书雁刚要拒绝,孟女官便在她身后开了口:“郦小姐,我刚好要见令尊一趟。有劳这位妈妈带路。” 钱婆子拿不准孟女官的身份,也不好在她面前对郦书雁明枪暗箭,只能木着脸在前头带路,一路到了郦国誉的院子里。她站在正厅门前,躬身道:“老爷正在里头等着您。”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恶毒。 孟女官瞟了她一眼,跟在郦书雁身后进去。 郦国誉正背着手站在厅中。听见房门的响动,他回过头,脸色难看:“你看看你,成什么……” 他还没说完苛责之语,就注意到了孟女官。郦国誉虽然是外臣,也见过孟女官几面,知道她的长相。他吃了一惊,正了正衣冠,向孟女官拱手道:“臣郦国誉,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圣躬安。”孟女官微笑道,“有些日子不见,郦大人可是更加神采奕奕了。” 郦国誉拿不准孟女官的来意,忐忑道:“皇后娘娘可是有什么示下?难道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孟女史抬手打断郦国誉的话:“什么不成器的女儿?大人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郦国誉呆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孟女官慢慢道:“这位郦大小姐深受皇后娘娘的喜爱。娘娘特意派我来送她回府,出于礼节,我便来拜访郦大人。”她说完,又莞尔一笑,“难道在大人眼里,娘娘便是个动辄斥责晚辈的人么?” 她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郦国誉登时不知道怎么应对了。他张口结舌:“我……我并未如此。” 第81章 逆女之名 “那是当然。郦大人向来赤胆忠心,我方才也是玩笑罢了。”孟女官道,“还有一件事,请大人知悉。过些天,秦王府便要来下文定了。大人还请备好嫁妆才是。” 她本是无意之间说了这句话,想不到,正好戳中了郦国誉的痛处。三月的天气并不热,郦国誉却觉得燥热无比,满头是汗。他对孟女官的话只有唯唯称是的份,压根不敢争辩。 郦书雁看着郦国誉的窝囊样子,心情复杂莫名。他对皇后的象征如此敬畏,却对自己不屑一顾,哪怕自己即将嫁入皇家。 孟女官说了几句恭维话,句句不离郦国誉养了个好女儿。郦国誉听得心里无比难受,又不得不听。终于等到孟女官说完,向他告辞,郦国誉才想起,自己还没给这位皇后面前的红人准备礼物。 仓促之间,他也来不及选些别的,只能忍痛从腰间扯了玉佩给孟女官,笑道:“寒舍简陋得很,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东西送给贵客。这块双鱼佩是我从江南购来的,望孟女史不要嫌弃。” 岂料孟女官对那玉佩看也不看,正色道:“我是为皇后娘娘办事,不是来收人情。郦大人,这份心意我领了,礼物太重,请您收回罢。” 话音刚落,她转身便走,丝毫不给郦国誉送礼的机会。 郦国誉僵在原地半天,才喃喃地骂道:“牝鸡司晨,小人得志。连大臣也敢威胁,和李辅国、程元振之流有什么区别!” 程、李二人都是李唐时期的宦官,惯于玩弄权术、胁迫天子。郦书雁淡然道:“父亲小心些,孟女史还没走远呢。” “你!”郦国誉胸口一阵发痛,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郦书雁,姿势犹如八十老妪,“你这逆女,是不是把嫁妆的事情和皇后娘娘讲了?那也是你胡说八道的地方?!” 郦书雁美目微冷,目光停在郦国誉脸上,毫不客气地反问:“倘若我说了,父亲会怎样?倘若我不说,父亲又会怎样?” 她在心里暗暗想道:父亲,很快你就会知道府里的人都做了什么,还有她们这样做的代价了。 郦国誉被她气得五脏六腑一阵剧痛:“逆女!逆女!”他大发雷霆,咆哮起来,往日的文人雅士风范抛到了脑后,“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的礼义廉耻?一个还没定亲的女子,跑到别人家里去,是不是还嫌不够丢人!但凡你有一点自尊自爱,就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 郦书雁虽然知道他是恼羞成怒,还是被他的态度激起了脾气。她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问道:“父亲,你有没有胆量,把这些话当着孟女史的面,再说一遍?” “你……”郦国誉喉头一甜,眼前发黑,全靠扶住了桌边才没有摔倒。 郦书雁看了他一眼,眼中幽光闪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父亲,你无非是怕艾姨娘吃亏,怕我逼她拿钱罢了。” 她的话一句一句,如同刀锋,句句戳在郦国誉心上。郦国誉跌坐在椅子上,艰难地喘着气,说不出话。 “父亲,我会让他们帮您叫大夫的。”郦书雁轻笑,看也不看郦国誉一眼。她走到了门口,又想起一件事,回过头盈盈笑道,“对了,父亲。钱妈妈如果再做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我就没法保证她还能好好过日子了。” 郦书雁走出房门,两扇门板在她背后訇然关闭。郦国誉闭着眼睛,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海中满是郦书雁幽暗冷淡的眼神。 逆女,真是逆女!她怎么敢这么和他说话!他是她的父亲啊! 想起郦书雁刚才的话,郦国誉一阵恨意涌上心头。他不顾身体病痛,抓起桌上的白瓷镇纸,往地上狠狠地砸去。 砰地一声,镇纸在地上摔得破裂成片。外头伺候的小厮听见声音,连忙开门问道:“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没事。”郦国誉粗声说道,他的胸口急剧起伏着,“你……你带句话,给艾姨娘。让她尽快,尽快把欠的嫁妆收拾出来!” 第82章 暗中生变 “不知死活的东西。”郦书雁看也懒得看钱妈妈一眼,冷声道。 郦绰兴致勃勃地看着钱妈妈:“我听说,父亲派了个老奴婢,到你这里管药材。就是她么?” 郦书雁面无表情,轻轻颔首:“是她。” 钱妈妈本来只想偷听几句,好向艾姨娘邀功拿赏银,谁知道这位大少爷竟然如此厉害。她想起郦书雁的手段,吓得瑟瑟发抖:“大小姐,大小姐饶命……” “我刚刚和父亲说,倘若你再闹,我就不管你是谁送来的奴才了。”郦书雁冷冷地望着她,“你应该知道家规吧。说说看,你这样的奴婢,会得到什么惩罚?” 她竟然和老爷通过气了?钱妈妈心里一凉,知道自己最后的依靠也消失了。她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大小姐,求您网开一面……” “早些时候,你倒没说过这种话。也罢,大哥,劳你叫底下人把她送到父亲院子里,让父亲看着办好了。”郦书雁笑道。 钱妈妈松了口气,还以为自己侥幸逃出生天,赶紧谢了恩。郦绰让小厮把钱妈妈带走,坐回座椅上。等到下人走得远了,他才说道:“豆卢氏也算显贵之家,如果真是她们做的好事,你就要多加小心了。” “谢谢大哥,我知道。”郦书雁道。过些天,她的身份就从尚书长女变成了未来的秦王世子妃,也算是由臣变君。不知那些人是会害怕、后悔,还是会继续之前的作为? 都没关系。郦书雁看向窗外,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来得有早有晚,却总是会来的。 钱妈妈到了郦国誉的院子里,看见郦国誉坐在书桌后头。她像是找到父母官的苦主,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控诉着郦书雁对郦国誉的不敬、对她的刻薄。 郦国誉听了半天,打断了钱妈妈的话。他神情憔悴,语气也淡淡的,问道:“钱妈妈,你可曾对她有过不敬?” “……老奴毕竟是代表着老爷的体面。”钱妈妈觉得郦国誉的意思有些不对,赶紧解释,“一开始,也只是让小姐对老爷尊重些而已。小姐坚持不听,奴婢才……” “那就不用说了。唉,钱妈妈,你自己去领罚吧。”郦国誉头痛难忍,不耐烦地挥手说道。 钱妈妈想不到是这个结局。她吃了一惊,悲痛万分地哭起来:“老爷,奴婢毕竟是为了您啊!小姐她目中无人,奴婢……” “不要说了,”郦国誉何尝不知道郦书雁目中无人?可她毕竟身份不同以往,他也不好再管教了,“钱妈妈,无论如何,你也是犯了错……你们带她去吧。”他向身边的小厮轻轻点头。 钱妈妈失魂落魄地被小厮拖走了。她和主子犯了口舌之争,又不听命令,足足吃了一百个小板。 等到行刑完毕,钱妈妈的双颊早就肿胀通红,像个烂熟的烧猪头。她被两个小厮扶到自己房里,恍恍惚惚地又大哭了一场。 她也是府里数得着的老人,想不到还要受这种委屈! 钱妈妈哭了一阵,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撞丧的小蹄子,谁让你进来了?还不给我死出去!” 来人视她的话如无物,走到钱妈妈身边,道:“钱妈妈,我是老夫人身边的春荣。” 原来是春荣。钱妈妈知道,春荣在老夫人心里是个很得倚仗的管事丫鬟,连忙擦了擦眼泪,满脸堆笑:“春荣姐姐,今天怎么贵步踏了老婆子这贱地?” 春荣听见钱妈妈叫出了“姐姐”这种肉麻的称呼,神情不变,道:“老夫人让我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做她在大小姐院里的眼线?” 钱妈妈当然愿意。但她也知道,老夫人向来偏爱大小姐。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春荣对她的试探,只好点头哈腰地陪着小心:“春荣姐姐,这种事我可不敢。” “老夫人说,你不用多想,更不要猜主子的想法,这是大忌。”春荣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只要告诉我,做还是不做。” “……这……”钱妈妈一咬牙,狠下心来,“我做!” 她在郦府也横行了几年,除了对老夫人那边的人有些忌惮,她连郦碧萱都不怕。栽在郦书雁手上,她死活也不能甘心。 春荣听见钱妈妈的回答,点了点头,也不等钱妈妈再说什么,径自出了门。 钱妈妈躺回床上,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她想起郦书雁的算计,恨得咬牙切齿。 “你可别怪我。”钱妈妈的嗓子里挤出模糊的声音,“都是你太狠了,才逼得我这么做的。” 三天之后,秦王府向郦府正式下了聘。 秦王府的聘礼极为隆重,正是: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押。珠宝缣帛,不计其数,满满地装了三十六箱,由王府的下人抬着,往郦府送去。 历来男方下聘、女方送亲的时候,出钱的一方总要吹吹打打,绕城一周。这里的意思是让众人都来看看,结亲双方财力雄厚、处事公道。秦王府也不例外。 郦书雁登上府里最高的三层小楼,从顶层往下看去。只见一列穿着红衣的人抬着箱笼,如一条长龙一般,缓缓地穿过大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紫藤挤到郦书雁身边,跟着往下看了看,拍手笑道:“小姐,咱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好多聘礼呢,奴婢只在戏文里看过。” “苦尽甘来倒未必……”郦书雁秀丽的面庞被挡在窗棂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没发生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件事,马上就要发生了。” 她意味深长地回过身,看向艾姨娘的素光苑。 聘礼一到,就意味着婚期不远了。而且,聘礼往往是归在公账上的,不论是谁,也不好在上面做手脚。 艾姨娘的铺子,应该还没盈利多少吧?郦书雁微微冷笑,她倒要看看,这一次艾姨娘还能拿出什么理由继续拖延时间? 第83章 周氏之难 想到这一点的,不仅是郦书雁一个人。 艾姨娘又急又气,柔美婉约的双眼染上了狠厉和憎恨的色彩。 难道,连上天都在帮着那个小贱人?艾姨娘想起长孙氏的嫁妆,又羡又妒,几乎要吐出血来。 她费尽心机,还害了费氏的性命,才嫁进郦府。她本来以为,从那之后日子就好过了,谁知道她的头上又压了个长孙夫人!她一不做、二不休,把长孙夫人也杀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苏太君居然站了出来! 那老妖婆的手,伸得也太长了!艾姨娘恨恨地揉搓着衣衫的袖口,连她安排的棋子,那老妖婆也要动一动!现在可怎么办? 不能等了。艾姨娘双目含煞,蓦然捏紧了手心的布料。 怕什么,她已经做过很多这样的事了。如今,也不过是换一个要杀的人而已。 她看向清辉苑的方向,冷笑道:“既然你挡在我的路上,我也只能把你除去了……老夫人,你可不要怪我。” 郦书雁看了一会送聘的队伍,就回了夜雪春云。她站在院子里,还能隐约听见前头传来的喧哗之声,不由微微皱眉。 她在正厅的主位上坐定,垂下目光,看着脚下的青砖地发呆。前世她嫁人时,可没有这种大场面。徐家贫困,只拿了两箱聘礼,就草草地娶了她回去。一时之间,她成为了京城贵女们口中的笑话,人人都对她幸灾乐祸。 钱妈妈端着一个托盘,弯着腰走进厅里。她的缎鞋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郦书雁听见响声,锐利的眼神立刻往钱妈妈那边看去。 钱妈妈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她畏缩着端起茶盏,向郦书雁示意:“小姐,老奴送红花来……” 郦书雁淡淡道:“你来这里也有些日子了。” “是,”钱妈妈恨她恨得要命,还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奴婢开始不懂事,得罪小姐了……” “这红花,却是第一天才拿来。”郦书雁打断了她,冷幽幽的眼眸看着钱妈妈,“我再说一遍。你如果有二心,现在就离开吧。你走得早,我还可以不追究。如果你还想在我身后捅刀子,别怪我出手无情。” “奴婢不敢。”钱妈妈被她的眼神一看,不假思索地跪下答道。 太可怕了。钱妈妈把托盘放到郦书雁身边的茶几上,呼吸还迟迟不能平稳。大小姐的眼神,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但她不能退出。钱妈妈心里想得清楚,老夫人比大小姐还要可怕。与其得罪老夫人,倒不如得罪大小姐,然后求老夫人庇佑。 她从地上站起身来,等着郦书雁喝完这杯红花,再把茶杯收走。郦书雁喝完,把茶盏放在一边。钱妈妈把茶盏收回托盘上,向郦书雁告退,去厢房收拾泡过的红花。 钱妈妈掀开茶壶盖子,把茶壶里的红花往燃烧着的炉灶里头一扔。她冲洗干净茶壶,疑惑地咂了咂嘴。 “怎么觉得这红花变少了?”她往炉灶里看了看,“又好像没有……难不成真是疑神疑鬼了?” 巳时刚过,春柔过来,说周姨娘来了。郦书雁道:“让她进来。” 周姨娘最近是郦国誉面前的红人,真正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这些日子,郦书雁要见她,都得选在郦国誉上朝、办公的时候。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步履有些蹒跚,强撑着给郦书雁行了礼。 郦书雁也不劝阻,笑道:“快到紧要关头了,你也应该让父亲少来你房里了。” 周姨娘听见这话,脸色一暗。她摇头道:“妾身何尝不想?只是,妾手上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大小姐,不然,还是让春杏来算了。” 郭姨娘久病未愈,现在也不适合和艾姨娘争宠。郦书雁道:“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了。春杏那丫头秉性又不好,你怎么能放下心?” 实际上,她一直觉得春杏是合适的。可周姨娘对春杏不放心,这就埋下了隐患,难免生出事端。所以,她干脆也不让春杏去参与这些。 周姨娘美丽的面容微微发红,绞着手绢,赧然道:“老爷也是个正常男人,在妾身这里过夜的时候,总是要同房。妾……妾现在肚子实在不方便。” “到了后三个月,确实要防着落胎。”郦书雁无意间又听见了父亲的春闺秘事,有些微妙的恶心。她知道这是周姨娘相信她的表现,因此并未向她发火,“病急乱投医,实在是要不得……我先找找,看什么人适合。” 春柔奉茶过来,给郦书雁和周姨娘一人倒了一杯。周姨娘叹道:“唉,妾身那里的丫头,真是没一个省心的。若哪天失了势,真怕她们把我往死里踩。” 怀孕的人,往往更容易伤春悲秋。想来周姨娘看了郭姨娘的惨状,也并非是毫无感触的。郦书雁温言道:“你不要多想。总是多想,对胎儿也不好。” “大小姐说得是。妾身差点忘了。”周姨娘一听,赶紧作出一副笑脸,喝了几口茶水,借以压下自己的思虑。 可怜天下父母心,郦书雁拍了拍周姨娘的手背。她并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却能对周姨娘耐着性子,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大概是周姨娘身怀六甲的样子,和她前世也有些相似之处吧。 郦书雁又教了周姨娘一些驾驭下人的细节。周姨娘听得惊叹,直点头道:“大小姐好厉害。” “也没什么厉害之处。”郦书雁摇头道,“我走之后,你要好好记着这些。” “是。多谢小姐。”周姨娘带着感激之色,起身道了个万福。 郦书雁看着她的裙子,脸色微变,喝道:“春柔,快扶周姨娘坐下!” 春柔往周姨娘身上看了一眼,惊呼一声,连忙扶着周姨娘坐在椅子上。周姨娘不明所以,问道:“大小姐,怎么了?” “你不要问了。”郦书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冷声对春柔道,“去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来!” 周姨娘起了疑心,仔细地往自己身上看去。一看之下,她花容失色,几乎昏倒在当场。 她月白的裙子上,蜿蜒流下了一条黑红的血迹。那血迹湿漉漉的,周姨娘直直地看着它,鼻端似乎闻到了一股腥气。 第84章 借刀杀人 “大小姐,求你救救我!”周姨娘死死拽住了郦书雁的手,美丽的双眼里满是惊慌,哀声求恳。 郦书雁的手被她抓得一阵疼痛。她顾不得这点疼,安抚着周姨娘:“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你不要急、不要急。” 周姨娘双泪长流,后悔莫及。早知道,她今天就不应该来夜雪春云的! 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梦想,是她不惜生命也要保护的人。如果孩子没了……她实在想不出,她还能做什么。 郦书雁看她状况不对,反手轻轻打了周姨娘一巴掌,厉声道:“周姨娘,你说说话!想想孩子!”许多人最后病重不治,都是因为失去了斗志。 这句话似乎点亮了周姨娘的希望。她抓着郦书雁的手,求道:“大小姐,如果我有个万一,你千万要照顾我的孩子……” “不要乱想!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说不定只是动了胎气,没有那么严重。”郦书雁道。 周姨娘听见郦书雁的话,慢慢回过了神:“妾……妾身肚子疼。” “你再等等。大夫就快来了,你不要多想。”郦书雁又道。她对周姨娘的情况毫无把握,只好这样安慰几句。 过了好一阵,春柔才把大夫请来。事急从权,郦书雁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只用一只袖子挡着周姨娘的脸,就这么让大夫给周姨娘看了诊。 那大夫还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状况,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看死了病人,惹上乱子。摸到周姨娘脉搏的时候,他才放下心,道:“这位夫人稍稍动了胎气,所以见了红。这些日子……节制一些,多多静养,也就无碍了。” 他看郦书雁的发饰,知道她还是个未出嫁的女子,也就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周姨娘听见大夫的话,面红过耳,声音细如蚊蚋:“多谢大夫。” “如此就好。”郦书雁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双目微冷,指了指桌上周姨娘喝剩的残茶,“劳您看看,那杯茶里是不是有问题。” 那大夫是个乖觉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照着郦书雁的吩咐拿起茶盏,细细观察一番,又轻轻品了品。如是者三,他才放下茶盏道:“茶里有些藏红花。不过分量很小,对壮健的妇人,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她的身体很不好么?”郦书雁神色微凝,问道。 那大夫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婉转道:“思虑过多,最易伤脾。平时多睡、多吃,也就好了。小可这里有一味安神膏,药材平和中正,这位夫人或者用得着。” 郦书雁毫不迟疑,道:“好。春柔,多多地封银子给这位大夫。” 春柔去郦书雁的卧室,封了三锭雪白的细丝官银给大夫。那大夫见郦书雁出手阔绰,喜得眉开眼笑,主动说道:“小姐放心,在下一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向人透露半分。” “不。”郦书雁眼中冷光一闪,“你不用这样做。” 那大夫想不到郦书雁居然会这样说,怔住了。郦书雁想了片刻,又道:“你过来,我教你怎么说。” 大夫又惊又奇,走了过去。郦书雁才说了几句,大夫的脸色便已经精彩纷呈了起来。等她说完,大夫的脸色已经又青又红,吃吃地问道:“小姐,您……您当真……要我这么说?” “是。”郦书雁冷清的眼神直视着大夫的双眼,淡淡说道。 大夫被她看得后背发冷,忙道:“是、是。我记住了。” “您是聪明人。”郦书雁唇角微扬,慢条斯理道,“应该知道怎么做。对么?” “……是。”大夫万般不情愿地应了下来。 郦书雁轻笑:“其实,你何必亲力亲为?花几个铜板,打发街角的小孩子们去做,比你亲自去要省时省力多了。” 大夫听她点拨,顿感眼前柳暗花明。他吁了一口气,作揖道:“多谢小姐。” “你不用怕。按我说的法子做,江夏侯府找不到你。”郦书雁淡淡道,“春柔,再给他封五十两银子。” 春柔应声去了。大夫脸上喜忧参半,一时间不知道这趟诊出得是对,还是不对。 大夫走后,郦书雁把遮在周姨娘脸边的袖子拿了下来:“没事了。” 周姨娘几乎要哭出来。她心里只有一阵阵的后怕:“大小姐,到底是什么人要害我?” “没事。”郦书雁淡淡道,“你尽管待在南薰苑里。只要父亲心里有你,在那里,你就不会出事。” 不论幕后主使是谁,她都只有借刀杀人一条路可走。周姨娘来到她这,让她在无意之间成了这把刀。可如果周姨娘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幕后的人就要直接承受郦国誉的怒气了。 周姨娘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她想了想,又问:“今天的事情,就不要告诉老爷了吧?” 她实在怕郦书雁在府里的势力倒了。 郦书雁却微微一笑:“不,当然是要说出来的。” 第85章 妇人之仁 郦国誉正在气头上,根本没能注意到她的声音。郦书雁提高了声音,叫道:“父亲。” “什么事?”郦国誉不耐烦地一甩袍袖。 郦书雁道:“照女儿看,这事未必是钱妈妈做的。出了这种事,谁都会怀疑在她头上,她又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钱妈妈一激灵,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跪在地上,磕头道:“老爷,确实如此!老奴给大小姐泡了红花,把茶壶放在灶上,看着大小姐喝完,回去就把红花倒进了火里,中间离开了一会,万万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生死关头,钱妈妈的反应快得出奇,几句话的功夫,就猜到了这事和红花有关。她脸上虽然痛如刀割,却还是强忍着,给郦国誉把整件事情解释得一清二楚。郦国誉听得半信半疑,道:“你为什么不当场把它烧了?” “这……老奴只是图个方便,谁知道……”钱妈妈的身体僵在原地。 红花这东西与其他不同,一旦干涸,茶渍就很难洗掉了。如果她先销毁了红花,就要洗上两遍茶具。销毁红花之后再把茶具一起洗了,只洗一回,也就得了。 郦国誉听得冷笑不止,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给我去浣衣房干活罢!” 钱妈妈肥胖的身躯一抖,哭了起来。浣衣房是苦役,哪怕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吃不消。她已经五十多岁,怎么受得了干这种活? 郦国誉不愿再看她一眼,让贴身的小厮把钱妈妈拖走了。他努力平静了一会,才道:“书雁,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女儿并不知情。如果我知道,那么不论如何,我也会下手阻拦的。”郦书雁眉头微颦,清丽的杏眼上,如同结了一层薄冰。 郦国誉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按捺着开了口:“书雁,我知道你很恨我。扪心自问,我这些年确实对你不住。我心里也不是毫无愧疚的。” “别说了,父亲。”虽然这些都是事实,郦书雁也早就知道,可猛地听见这些,她心里也有些难受,“我对你没有什么怨恨可言,人不是我害的。” 从头到尾,郦国誉的选择都只忠于他自己的仕途。至于他偏爱郦碧萱的事,她对郦国誉没有希望,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郦国誉的眼光里仍是带着些不信任。郦书雁泰然自若地回望着他,语气平淡如水:“我与周姨娘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她又没有害我,我为什么要害她?” “碧……”郦国誉本想说郦碧萱也没有害她,忍耐了一会,才把这句嘴边的嘲讽咽了下去。 郦书雁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的。她冷声道:“父亲,不论你信与不信,我都没什么害人的本意。可是,如果有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 她确实不是什么恶人。可是,如果有谁让她甘心作恶,这种后果,他一定也承受不起。 郦国誉看了她半天,叹道:“我明白了。” 郦书雁起身,优雅地对郦国誉行了一个礼,道:“父亲如果有心,不如查一查这南薰苑里,到底有多少旁人的眼线。”说罢,她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不再看郦国誉一眼。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安排紫藤收起剩余的藏红花,又严格地限制了能够接近小厨房的几个人。 春柔见她神情郁郁,想了想,宽慰郦书雁道:“小姐,您也想想好处。至少钱妈妈这烦人精走了。” 郦书雁脸上毫无欢愉之色,道:“也是。” 春柔又要说话,郦书雁却直接道:“我去书房看书。”就往书房走去。 她在书房里待了好一阵子,连晚膳也没叫。直到四更天,郦书雁才回房歇下了。次日一早,春柔和紫藤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好些笑话,郦书雁却都不为所动。 春柔和紫藤正在一筹莫展,忽然听见外头一声朗笑:“妹妹,出了什么事,你又这么不痛快?” 听见这声音,郦书雁转过眼珠,看着郦绰。郦绰像是预料到了她要说些什么,举起手道:“熟不拘礼、熟不拘礼。”他一边说,一边坐在桌边,对紫藤笑道,“丫头,拿一副碗筷给我。” “哥哥还没用过早膳么?”郦书雁收回目光,问道。 郦绰也不客气,伸手抓起一个玫瑰蒸饼:“确实。我听说昨天你这出了事,过来看看。” 郦书雁笑了笑,道:“真是多谢你了。——我倒还真有一件事,想求哥哥帮忙。” “什么事?只管说罢。”郦绰道。 郦书雁迟疑一会,又道:“算了,也说不准。如果这事到时候真发生了,我再问你就是。” 郦绰调侃道:“好。如果我做不到,就从世子那里借人来做事。” 郦书雁冷哼一声,讽刺道:“你大可直接说自己做不到。” 郦绰接过紫藤手上的碗筷,盛了一碗碧粳米粥,笑道:“那多丢面子。” 近来几天,郦绰似乎心情很好。郦书雁看了他脸上的笑意一眼,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郦绰正要回答,外间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了春荣的声音:“大小姐,奴婢奉老夫人之命求见。” 郦书雁放下筷子,道:“让她进来。” 春荣进来后给郦书雁和郦绰见了礼,道:“今早,老夫人听说了昨天的事。她老人家说,毕竟钱妈妈也是在家里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就这样处置,不免寒了下人的心。” 听到这里,郦书雁看向春荣,眼光如两道冷电一般。春荣似乎无知无觉,继续说道:“老夫人让我把人带来小姐院子里,说,就让她做个寻常的管事婆子好了。”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气略含慈悲,把老夫人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 郦书雁注意了春荣一段时间,始终不知道她是真木讷,还是真精明。她的唇角展开一抹微笑:“春荣,我这里成什么地方了?菩萨普度众生的道场,嗯?” 春荣道:“奴婢不知。不过,这是老夫人的命令。” 郦绰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丫鬟看似蠢笨,却把压人的帽子扣在了最关键的时候。 春荣见郦书雁不说话,行了一个礼,道:“时候不早了,奴婢还要回去伺候老夫人。”她不等郦书雁回答,擅自出了门。 “你们都出去。”郦绰看了一眼两个丫鬟,说道。 紫藤和春柔不知所措,看着郦书雁,不敢轻举妄动。 郦书雁点头道:“出去吧。去看看钱妈妈在哪里。”两个丫鬟得了主人的命令,这才出去了。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对这老婆子死心塌地的?”外人走了个干净,郦绰也不再掩饰自己对苏太君的感情,带着厌恶说道。 到了这个地步,谁都看得出苏太君是为了监视这里,才把钱妈妈送了回来。 郦书雁沉默一会,说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多加小心。” “你……但愿吧。”郦绰气得摇头,“你的妇人之仁还要持续多久?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 郦书雁轻声道:“在你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时候,如果有人帮了你一把……哥哥,或许你也会这么感激一个人吧。” 苏太君没有变,是她太幼稚了。那时她在徐府受尽了欺侮,连丫头都能给她脸色,是苏太君的一封信,把她救出了那种境地。 她当时单纯得很,以为苏太君是心里有她,才会这样做的。在那之后,她也从未怀疑过。直到现在,她仔细想来,才觉得苏太君肯帮她,恐怕是为了不让郦家丢人。 她还是感激苏太君的。不过,从今天起,她这份感激就永远只能埋在心底了。 第86章 危机四伏 此时此刻,艾姨娘房里一片凄风苦雨。 “老爷,即使咱们家富贵得很,一时间凑出这么多钱,也有些困难啊。”艾姨娘坐在郦国誉身边,抹着眼泪,“唉,再宽限些时日就好了。” 郦国誉皱眉道:“当初,你就不该动用长孙氏的私产。现在还出去,也没什么不应该的。” 他一个大男人,整天只会拿家里的钱出去包瘦马、开诗会,什么时候体谅过她的苦处?艾姨娘想起娇滴滴的周姨娘,心里更恨:“可这卖铺面的名声,说出去终归不好听。别人听着,还以为我们郦家山穷水尽了。” 确实如此。郦国誉向来重视名声,犹豫起来。他想了想秦王和美名孰轻孰重,下了狠心:“不要紧。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务必筹出足够多的银钱来。”一语未完,他就起身急急地走了,生怕自己反悔。 艾姨娘顿时傻了眼。她回过神,一拍茶几,怒道:“我就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东西!” “什么是靠不住的东西?娘,到底怎么了?” 郦碧萱刚刚睡醒,穿着里衣站在门口。艾姨娘心里一酸,过去抱住她道:“萱儿,没什么。娘这不是好好的?” 为了萱儿,她也不能倒下去。艾姨娘发了狠,美目狡狯而阴毒地一转。 他郦国誉不是说,山穷水尽的名头也无所谓吗?她索性真的暗中操办出一件大事来。京城的铺面是她要给郦碧萱陪嫁的,谁也别想沾手! 想起那个阴魂不散的郦书雁,艾姨娘恨得牙根痒痒。她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叮嘱她道:“萱儿,你一定要嫁给位高权重的男儿。郦书雁只是嫁给了一个世子,就已经要把咱们娘儿俩欺负死了……”她说不下去,叹了一口气。 “娘,我们能不能不让她嫁给世子?”郦碧萱含着恨意问道。 艾姨娘轻轻摇头:“难。可就算再难,娘也要试试看。” “我如果能取她而代之,那就好了。娘也就不用发愁了。”郦碧萱道。 她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艾姨娘着想。慕容清的俊美倜傥从梅园的第一面起,就已经刻在她心里。如果能嫁给这样的男人为妻……她也就不负此生了。 艾姨娘眼底精光一闪,点头道:“是啊。娘跟你一起想想法子。” 从回来的那天开始,钱妈妈就异常安静。她足不出户地待在自己房里,除了吃饭,连门也不开。 尽管如此,郦书雁仍然派人天天盯着她,严防她去向苏太君通风报信。令她意外的是,苏太君那里也没什么动静。整个郦府后院,真正是寂静如死。 到了三月初三的上午,宫里忽然派了个小内监,叫郦书雁进宫。这段时间,郦书雁频繁进宫,早就习惯了。整理一番之后,便跟着小黄门进了宫。 东门处,仍然是孟女官在等着她。孟女官冲她一笑,赞道:“郦小姐今天真好看。” 今天是上巳节,暮春之初,郦书雁也换了婀娜温柔些的衣衫来应景。她上身穿了月白衫子,下着一条荼白底、织暗花的长裙,发髻上别了一支温婉玲珑的兰花,幽香隐约。见孟女官夸奖自己,郦书雁微笑道:“无非是应个景罢了。孟女官今天也好看得紧。” “上巳这天,皇家的女眷都是要进宫的。”孟女官笑道,“我再好看,也比不上娘娘、王妃们呢。” 她们边走边说,不多时,到了延福宫前。孟女官又道:“郦小姐,今日宫宴,没有外人参加。小姐大可放心。”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郦书雁蹙眉,看了孟女官一眼。孟女官让宫人开了延福宫的大门,道:“小姐,进去吧。” 延福宫里还是一团和气,和上次没什么不同。只有案几上的花瓶里,多供了几枝桃花。皇后见了郦书雁,微笑道:“累了没有?快进来。” 郦书雁带着笑意走到皇后面前,行礼如仪。皇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孩子。有你做清儿的妻子,我也就不担心他了。” 郦书雁腼腆道:“能与世子定亲,是臣女前生修来的福分。” 皇后却像是被提起了心事:“妻贤夫祸少。你这孩子性情谨慎,是个良配啊。” 她既然这样说,郦书雁倒是不好再推脱了,只能作含羞状低着头。 皇后饱经风霜,只失态了一小会,便找回了先前的从容姿态。她和郦书雁说起了闲话,孟女官从旁打趣,气氛倒也十分活络。 聊了许久,皇后让她稍作准备,便带着她往御苑去。皇后准备了全副仪仗,妆饰得也是华贵无匹。郦书雁暗暗揣测,她是存了压贵妃一头的心思。 皇后是位分最尊的女人,理所当然地来得最迟。举行宫宴的地方,已经聚集了不少女子,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冶艳大胆。她们见了皇后,纷纷行礼。 趁着众人给皇后见礼,孟女官把郦书雁拉到一边,眼中满是歉意:“郦小姐,只怕要委屈你坐在末座了。” 刚才郦书雁略路一看,竟然没在这些女人里找到一个认识的面孔。她低声问道:“孟女史,参加这个宴会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比起她之前所处的环境,皇宫只有更多的凶险。她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已经不能不问这句话了。 孟女官面色微变。她知道不该再隐瞒下去,道:“这都是王妃、世子妃,还有郡王正妃。” 也就是说,这些女人都是真正的天家妇人。郦书雁尚未真正嫁给慕容清,以外人的身份贸然出现在这里,简直不妥当极了。 “我知道了。”郦书雁沉思片刻,淡然道,“请孟女史带我入座吧。” 到了现在,她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这实在太让她难受了。皇后对她的态度没有任何异常,也没什么恶意,她能感觉得到。那么,能操纵皇后的人又是谁? 重生之初,她以为今生能够让郦碧萱母女不得翻身,就已经足够了。现在看来,她真是太天真了。 被郦碧萱控制令她厌恶,被其他人控制,也令她厌恶极了! 只有攫夺更多权力,她才能被人敬仰,过上从心所欲、不受人控制的日子。郦书雁微微抿唇,面容平静得接近冷漠。一道寒光从她脸上一闪而逝。 第87章 千钧一发 宫宴之上,郦书雁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先是几个十六七岁的贵妇指着她窃窃私语,一盏茶功夫之后,半个宴席的人都或明或暗地指点着她。 “还没嫁进皇家呢,这也太急了!”鲁王世子妃年约二十五六,打扮得珠光宝气,窃笑着指点郦书雁。 乐陵郡王妃坐在她身边,明艳的笑容里带着讨好:“世子妃说得是。这还不一定能不能嫁进来呢,何必非要来参加什么宴席?” 郦书雁默然不语,把颈背挺得更直了。她的仪态端庄清冷,神情闲散平淡,恰似一只信步闲庭的羽鹤。 皇后坐在主位上,把与会众女的喧闹看在眼里。她借着喝酒掩饰住嘴角的下撇,对孟女官道:“从宫里到宗室府里,一个个都轻狂得不像话。阿惠,你去给她解解围。” 孟女官看了看贵妃那空无一人的座位,心里明白皇后不快的原因。她领了命,从皇后桌上拿起一壶冰镇过的葡萄美酒,走到郦书雁身边。 “娘娘口谕,郦氏女端方持重,性秉温庄,着赐酒一壶。”孟女官说话时,刻意让全场都能听清楚。她把酒壶摆在郦书雁桌上,“郦小姐,谢恩吧。” 郦书雁心下稍安,行礼谢恩。皇后这样做,不是心机太重,就是当真对她没什么恶感。前者是让郦书雁欠她的情,后者则是偶然为之。 她周围的贵妇人们静了片刻,又开始窃窃私语。不过这一次,她们的话中听了不少。 郦书雁对身边的品头论足充耳不闻,素白纤细的手腕拿起酒壶,微微一斜,自斟自饮。 她刚刚喝了一杯,忽然听见外面有太监高声唱名:“贵妃娘娘到——”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皇后看着众人的殷勤模样,心里泛起一阵恨意。 贵妃穿着一件绛红罗裙,裙摆一直拖到地上,衬得她妖娇美丽,气势逼人。她看也不看行礼的贵妇们,走到皇后的位置前面,娇声说道:“我来得晚了,还望姐姐恕罪。” 可惜,皇后也不是好拿捏的主。她全然不吃贵妃这一套,冷冷道:“本宫如果没记错,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 “是……”贵妃不明其意,轻轻撩了撩蓬松的蝉鬓,对皇后炫耀地轻笑。 皇后眼角的细纹微微抖动一下,说道:“二十三四岁的人,连看时辰都学不会,是吗?看看下面,坐的都是你的晚辈。她们可比你守时得多了!” 贵妃劈头挨了一顿骂,心里窝火。她捧着心口,作委屈状:“那么,就请姐姐为我指一位范例吧。我倒也想学学怎么守时呢。”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恨不得把身子缩到食案底下。她们哪敢参与贵妃和皇后的争斗? 皇后动了真火,站起身来环视众人。她见郦书雁的坐姿依然挺秀如松,道:“书雁,你来给她示范!” 郦书雁伸向酒壶的手微微一顿,站起身道:“是。” 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机会既然降临在她头上,她就没有道理不做。郦书雁想到秦王即将继承大统,对得罪贵妃这件事,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她稍加思索,清声道:“滴漏之中,有一支木刻的箭。娘娘只需把那支箭和边上的刻度稍作比对,就可以知道时间了。” 贵妃想不到郦书雁会这样回答,一时语塞。 皇后心里痛快了不少,冷冷道:“听懂了么?听不懂的话,你就回自己宫里去练一练。” 贵妃大怒,指着郦书雁道:“你是在说本宫是不会看时辰的田舍翁?” “不敢。”郦书雁淡淡道。 贵妃不依不饶,步步逼近:“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一个还没出嫁的女孩家,也好意思混到这种地方来……” 这句话在场的贵女们大都想过,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撕破脸皮,当面说出来。 “娘娘慎言,”郦书雁抬起头,微笑着说道,“臣女并不是潜入宫中的蟊贼。况且这上巳节俗称女儿节,臣女来此,似乎并无不妥。” “妥还是不妥,你自己清楚。”贵妃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小狐媚子,读了不少书,却整天做些不干不净的事。” 皇后一拍桌子,道:“贵妃,你慎言!” 这种污言秽语,怎么能从一位宫妃口中说出?皇后狠狠地瞪着贵妃,恨不得把她吞吃下肚。用力之大,连她眼角的细纹也加深了不少。 贵妃骄傲地仰起头,对皇后的话置之不理,下颏一扬,冷笑道:“想教本宫,就凭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东西!” 郦书雁冷静地看着贵妃,良久才微笑道:“贵妃娘娘威仪赫赫,臣女今日见识了。” 贵妃被她的语气气得要命,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全然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她正要继续斥骂,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你这姑娘胆子挺大。上次朕还当你是个和顺的小丫头,原来骨子里也这么桀骜不驯。” 郦书雁一怔,随即双膝跪地,行了大礼:“臣女郦氏,恭请陛下圣安。” 场中的贵妇们也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皇后行了礼,带着怒气说道:“陛下,贵妃今日又来得晚了。陛下何妨赐她个新滴漏,也省得她次次迟来。” 皇帝打了个呵欠,道:“就依你所说吧。” 送她什么不好,非要送滴漏?这明摆着是在折辱她!贵妃玉容惨变,恨不得当场就嚎啕大哭。她想使小性子,又怕惹怒皇帝,只好强颜欢笑:“陛下,您还没处置这这位什么小姐呢。她对臣妾好生无礼。” 皇帝看了郦书雁一眼,忽地狞笑起来:“爱妃说得不错。你顶撞了她,就是顶撞了天家的面子。藐视天子的罪,你得有几颗脑袋才能赎清?” 皇后后背一凉,想起前些日子看见的情形,脸色苍白,直直看向郦书雁。 没有人怀疑皇帝的话。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亲手披甲上阵,刀下斩杀过无数匈奴、北羌,现在年纪大了,可他身上的杀气还在。狞笑之时,当真是状如饿鬼夜叉。 事态已经危如累卵,只等着皇帝的一句话,郦书雁这颗大好头颅就要落地! 第88章 巧舌如簧 郦书雁跪在地上,深深地叩了一个头。这一刻,她心里没有丝毫恐慌,只有无边无际的平静和坚决。 从古至今,想要成为人上之人,只能向险中求。既然如此,她何妨放手一搏?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郦书雁纤薄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抬头看着皇帝,诚挚道:“臣女早就听说皇上威仪赫赫,今日才是真见识了。” 皇帝一怔。 “臣女小时候,常常听见皇上挥师北上,鏖战阴山,大败月忽乃大可汗的故事。因此每每神往。”郦书雁解释道,“小时候臣女不懂事,还以为皇上和孙武、李靖一样,是故事里的人物呢。” 阴山之战,是皇帝平生最满意的功绩。皇帝看着娇弱文雅的郦书雁,杀意顿失,还隐隐生出了知己之感。 他在皇后身边坐下,拍着大腿叹道:“当年朕行军打仗,那才真是鞍不离马,甲不离身。哪像现在这些娃娃们练兵,简直是个笑话!” 看来,她确实押对了宝。郦书雁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居然出了一身汗。 贵妃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事情,死死地瞪着郦书雁。这小女孩凭着一句话,就把喜怒无常的皇上哄得眉开眼笑,到底是施了什么妖法? 她大着胆子靠近皇帝,撒娇道:“皇上,她还用这句话说了臣妾呢。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只问您自个儿,不问臣妾。” “好好好。”皇帝对贵妃十分纵容,笑着对郦书雁道,“你起来,就给她说个分明吧。假使说不出来,别怪朕治你的罪。” 皇帝语气轻松,面带笑容。任谁都看得出,他早就不打算治郦书雁的罪了。 郦书雁站起身,道:“是。——《左传》有云,有威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贵妃娘娘打扮得很是庄重,仪容举止都配得上威仪二字。” 贵妃没读过什么书,对郦书雁的话半懂不懂,愣在了原地。皇帝哈哈大笑,调侃道:“爱妃,别气了。人家在说你漂亮,这还不好?” 贵妃勉强笑笑,道:“是臣妾孤陋寡闻了。陛下,您先让这些小辈们起身吧。” 皇帝“哦”了一声,仿佛这才想起底下还乌压压地跪着一群女人。他笑了两声,问道:“朕来的时候,好像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不知廉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皇帝既然问了,一定是对她们谈话的内容了如指掌。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应声。 “哼,一群不成器的东西。”皇帝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回答,更愤怒了,“说的时候,不是都挺高兴么?我慕容家怎么娶了你们这些没胆子的媳妇!” 皇帝骂了几句,悻悻地起身,对皇后道:“让这里的人都去看看吕昭仪。” 皇后听见这个名字,身躯轻轻摇晃一下,几乎倒在地上,惊恐万状地看着皇帝。皇帝似乎满怀心事,并未注意皇后的异状,匆匆离开了。 郦书雁站在旁边,细心地观察着帝后的动作、神态。 与常人相比,皇帝确实暴躁易怒。但他神志清楚,完全不像疯了。事情的关键,难道就在那个神秘的“吕昭仪”身上? 另一边,皇后和孟女官说了几句,便抚着心口歇息。郦书雁冷眼看去,只见孟女官似乎眼含不忍,又和皇后说了好些话,才转向众人,朗声道:“圣上口谕,着皇后带了与会命妇,一起去看吕昭仪的模样,以警来者。” 郦书雁越听越觉得这件事云山雾罩,在云山雾罩之外,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森,让她不得不去注意。 皇后缓过神,在几个宫人的搀扶之下勉强站了起来。她神色憔悴,带着一群穿着华贵的女子走在御街上。 大越的宫苑以堂皇富丽、气势恢宏著称,皇后带他们走的路,却是渐渐荒凉下来、萧条不堪的。走了半个时辰,皇后终于在一幢破旧的宫室前停下了脚步。那宫室一看就是许多年没有修葺过了,已经露出了地基的砖石。 皇后令宫人打开这间宫室的门,对她们沉声说道:“都进来。”说罢,皇后转过身,仍然走在最前头。 宫殿里比宫殿外还要阴森可怖,贵妇们你推我让,一时竟无人敢进。贵妃推开她们,瞪了皇后的背影一眼,怨气冲天地往里走。余下的人见两位娘娘都进去了,不得不跟着她们,往里走去。 这条路又长又暗,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头。也不知走了多远,众人都闻到了一股由淡变浓的烤肉香气。 烤肉?郦书雁脸色一变,难道皇帝竟然这样做了? 皇后在一扇标着记号的窄门前停下脚步,沉痛道:“这里关押的是吕昭仪。她就是因为口舌之争,才落到这个地步。你们千万要引以为戒。” 她一边说,一边从孟女官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门。皇后拉开窄门的瞬间,有一阵浓郁的烤肉香气喷涌出来。郦书雁往里看去,只见一块半黑半白的东西趴在地上。那东西上头沾了血渍和灰土,看上去格外污秽。 确实如此。郦书雁眼里闪过一丝异光,难怪他们会说皇帝疯了。 皇后被那阵肉香一冲,倒退了一步,干呕两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孟女官手忙脚乱地关上了门,谁知忙里出错,反而更锁不住了。 郦书雁上前扶住皇后,对皇后道:“我扶娘娘出去吧?” 皇后呕得全身发软,无力地点了点头。孟女官感激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回头道:“各位娘娘,请离开吧。” 到了宫殿外,皇后再也闻不到那阵令人作呕的肉香,终于恢复了精神。她目光冷厉,一个接一个地扫过在场众人的脸,说道:“你们知道,吕昭仪要受什么刑吗?” 众人纷纷摇头。皇后道:“是炮烙。吕昭仪整整要被炮烙一个月,皇上才会开恩,让她解脱。” 不仅如此,恐怕她的舌头也被剪掉了。郦书雁眼帘低垂,想到皇帝的手段,不寒而栗。 众人终于知道,自己闻到的烤肉香气来自哪里,大都哭叫、呕吐起来。有的妇人胆子小,直接便昏厥了。 皇后看了她们一会,厉声道:“管好你们自己的舌头!出了皇宫,这件事谁也不许说,知道了么?” 郦书雁先屈膝道:“是。”许久之后,才又响起了两声稀稀落落的“是”。 皇后冷冷道:“本宫不妨把话放在这里。一旦有人出去之后多嘴多舌,本宫可保不了她。——今日,就散了吧。“ 第89章 后知后觉 吕昭仪的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回到夜雪春云之后,郦书雁仍然没能对这件事完全释怀。她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去找郦绰,让他把慕容清带来,和自己见上一面。 她还没来得及出门,春荣倒先来了。她瘦弱细长的身躯挡在门口,道:“大小姐,老夫人叫您去清辉苑。” 郦书雁道:“知道了。你先回去罢,我一会过去。” 春荣颇有些百折不挠的样子,道:“大小姐,请您现在就去。” “大胆!”紫藤忍不住了,一把把春荣推开,挡在郦书雁身前,对春荣怒目而视,“大小姐金尊玉贵,你是什么身份,也配拦她的路!” 郦书雁轻轻摇头,眼中风云变幻:“紫藤,算了。”她刻意看着春荣的神情,又说道,“她是天生的蠢材,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呢?” 春荣神情如常,瞳孔却微微缩小了些许。 八成是在装傻。郦书雁绕过春荣,往清辉苑的方向走。春荣正大光明地跟在她身后。走到一半,她使了个心眼,在中途转了个弯。 春荣立刻道:“大小姐,那不是往老夫人院子里去的方向。” “哦,是么?”郦书雁深邃的杏眼看着春荣,“大概是我记错了。” 这丫头在她身边,要做小动作实在不便。算了,要见慕容清,也不必急于一时。郦书雁叫紫藤给郦绰带了一句隐晦的暗语作为口信,逼着自己静下心,一路走到了清辉苑。 郦书雁进来时,郦碧萱正站在一旁。她看见郦书雁,妩媚而精致的凤眼里现出了一抹怨毒。郦书雁却只是淡淡地回看她,神情从容。 郦碧萱恨恨地看了郦书雁半天,问道:“我和秦王世子的亲事,是你从中作梗的?” “不是的,”郦书雁脸上一派温和,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分明是你太没本事了。你嫁过去,是做妾室;我嫁过去,却是做堂堂正正的嫡妃。你怎能和我比呢?” 郦碧萱修剪精细的指甲嵌入掌心,掐出几道月牙一般的血印。她的目光阴毒怨恨,直直地投在郦书雁身上:“这一切,都是你设计我的?”她想起艾姨娘的铺面,摇头道,“不,是你设计我们的?” “这句话从何说起?”郦书雁温柔地微笑着,靠近郦碧萱两步,“碧萱,难道我曾经逼着你去推我落水吗?还是我逼着艾姨娘,逼她去挪用我母亲的嫁妆?” 郦碧萱被她逼得倒退了几步,狼狈地撞在墙上。郦书雁又道:“其实,你不仅贪,还蠢。这才是你失败的缘由啊,碧萱。”她嘴角一扬,勾起一抹微笑,“直到现在,你才猜出三个月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笑极了。” 她一定会亲手杀了郦书雁的。今生今世,她绝不放过她!郦碧萱冷冷地看着郦书雁,心中发誓。她发狠道:“你也别得意得太早了。” “我从来都不得意。”郦书雁安然答道。 郦碧萱阴沉地瞪了她一眼,往外走去。郦书雁在一把圈椅上坐下,想起郦碧萱的眼神,微微冷笑。 郦碧萱无缘无故地和她说这些话,必然是有什么图谋。她选在这里说话,那图谋八成是和苏太君有关。 看来,有趣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卧房里头,苏太君听着外边归于寂静,把茶杯从耳边拿下,放在案上,脸色阴晴不定。 平心而论,郦书雁表现得很优秀。这种优秀,早就超出了她的把握。就连她对郦书雁的骨肉亲情,也被郦书雁的种种聪明冲淡了。 “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苏太君的眉心竖起了三道深深的皱纹,自言自语道。在春荣的搀扶下,她吃力地起身,扶着龙头拐杖,慢慢走到正厅的主位边上,又被春荣扶着坐下了。 苏太君的动作老态龙钟,没有一点之前的矍铄。郦书雁皱眉,轻声道:“祖母,您要多保重身子。” 倘若苏太君能够安然享受天伦之乐,对后宅的勾心斗角撒手不管,又怎么会被艾姨娘气得不省人事? “不要紧。雁儿,你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听。”苏太君道。 郦书雁清丽的杏眼里一派安然,迟疑片刻,道:“祖母,我出宫之前,皇后娘娘明令禁止过我们把这件事外泄。”她咬了咬嘴唇,诚挚地看着苏太君,“所以,我还是不告诉您的好。” 苏太君有些不耐,道:“雁儿,你和自己的亲祖母,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当然不想说。也不能说。她想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底牌,而不是郦家的。 郦书雁温婉地微笑:“祖母,我今天见到皇上了。”她只说自己见到皇帝,却不说自己是为什么见到皇帝,正是要让苏太君误会。 苏太君讶异道:“今天是上巳节啊,皇上去女人家的宴会做什么?” “是。我坐得远,皇上和娘娘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郦书雁对细节避而不谈,或是含糊其辞地一笔带过,“后来,娘娘就叫我们回去之后不得外传。祖母,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郦书雁适时摆出忧虑的神情,仿佛在为皇后的恐吓而担惊受怕。 苏太君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帝后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能道:“这事语不传六耳。你放心罢。” 郦书雁应声称是。苏太君又道:“最近,我眼睛花得厉害。你帮我抄两卷佛经吧。我在佛前好好供养,也算为我祈福。” 她用孝道压人,郦书雁推拖不得,只能在清辉苑里抄了一下午佛经。等她抄完苏太君说的分量,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苏太君让春荣把佛经放到佛龛当中,对郦书雁道:“你爹爹刚好也要散衙了。过上一会,他大概要来我这里请安。雁儿,你说,”苏太君的神情严肃起来,“今天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不要。”郦书雁不假思索,脱口答道。 苏太君双眼微眯:“为什么?” 郦书雁道:“父亲对这类事本来也不精通,万一让他误会了什么,岂不是罪莫大焉。祖母,万一他又把上次的内应找回来,我们可怎么办?” 苏太君细细一想,点头道:“这倒是,也难为你这么替他考虑。——国誉,你回来了?”最后一句,却是对着疾走而来的郦国誉说的。 郦国誉沉浸在愤怒之中,全没听见苏太君的话。他喘着粗气,双眼睁得铜铃一般,一记耳光打在郦书雁脸上:“逆女!你真是要把我郦家的脸丢尽了!” 第90章 离心离德 苏太君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动手打人,不由怔住了。回过神,她怒道:“国誉,你这是做什么?我这清辉苑什么时候成了你抖威风的地方!” “娘!”郦国誉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地转过头,“您知道她今天都做了什么吗?我们郦家诗礼传家,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不要脸的事!” 郦书雁苍白细腻的面颊上,很快浮起一个血红的掌印。她半边脸痛得麻木,抬手用衣袖轻轻擦拭破裂的嘴角,带下几滴殷红的鲜血。看到血迹,郦书雁杏目微眯,目光落在郦国誉身上,尖利如刀。 “父亲不愧是经历过金殿传胪的饱学之士。”郦书雁轻柔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您远在户部衙门里,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郦国誉被苏太君骂了几句,本来生出了几分愧疚和迟疑,听见郦书雁的讥讽,他的火气烧得比之前更旺了。 “你这逆女!”他愤怒地瞪着郦书雁,又想打她一记耳光。 郦书雁敏捷地伸出手,用力格住了郦国誉的手掌。她淡淡道:“父亲,我倒想问问您。宫里的事,外头人是怎么知道的?如果有人知道了您的私事,您会高兴么?” 郦国誉动作一顿,怒气消去了不少。他皱眉道:“皇上是明君,应该不会计较这些。” 闻言,郦书雁轻蔑地弯起了唇角。 明君?如果皇帝是明君,吕昭仪怎么会成了那个样子? 苏太君高高举起手边的茶盏,用力往地上一掼:“你给我跪下!” 郦国誉听见瓷器破裂的声音,回头又看见苏太君的脸色,不敢再在母亲面前造次。他看了看碎瓷片的位置,一撩袍角,在苏太君旁边跪下:“娘,儿子知错了。” 按理说,郦国誉下了跪,郦书雁身为晚辈,应该和他一起跪。可郦书雁全然没有一点站起来的意思,只是坐在一边,眼神幽森,深深地看着郦国誉。 “天威难测。你要记得,国誉。”苏太君失望之极,慢慢地说道。这些天,郦国誉的表现越来越不像一家之主了。她想起最近受宠的周姨娘,一双褶皱丛生的老眼微微一眯,把怨气撒在她身上,“周氏最近见了红,你就不要去她房里了。” 苏太君说得直白,郦国誉听得老脸通红。他低下头:“儿子不孝,让娘担忧了。” “你肩负着的,可是一家的兴亡。”苏太君语重心长,“国誉,起来吧。你不要太孩子气了。” 郦国誉顺从地站起身来。郦书雁看向刻着莲花纹样的地砖,没有说话。艾姨娘得宠多年,苏太君都没有管过她;现在周姨娘不过和郦国誉蜜里调油了一个月,就被苏太君排挤到了一边。 郦书雁眼神微凉。她心里清楚,苏太君这样做,其实是在削弱她的力量。以前的她,会全盘接受苏太君的安排。可现在的她,绝不会继续那样做了。 她抬起头,问道:“父亲,您从谁那里听说了我的消息?” 郦国誉对郦书雁仍然没什么好气,恨声说道:“你做了不要脸的事,还指望人不知道?现在人人都说你轻浮浪荡,还未出嫁,就要往夫家面前凑!” 郦书雁轻笑一声,道:“是夫家,亦是天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去上巳节,是皇后的命令。君有命,臣岂能不从?” 郦国誉愤怒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他又羞又恼,暴跳如雷:“你不能不从,名节就不要了吗?” “名节自然是要的,”郦书雁的嘴角又开始滴血,她轻轻一抹唇边的血迹,若无其事地笑道,“父亲,皇后娘娘今日居然对我赞誉有加,你说奇怪不奇怪?想来,她一定不如您的同僚通晓妇德罢?” 她的笑容灿烂如霞,郦国誉却分明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冷意。他就算再不了解妇人的手段,也听出了郦书雁话里的门道:“皇后既然夸了你,那么……贬损你的,另有其人?” “女儿不敢胡思乱想。不过,左右不是皇后。”郦书雁安然道。 “国誉,你不要听风就是雨!”苏太君喝止了父女二人的对话。她叹息一声,“女儿家的容颜何等重要,你一进来,就往雁儿脸上打。你还想不想让她出嫁了?” 郦国誉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却又死不认错:“郦家的女儿,也不止有她一个。她嫁不出去,就让萱儿待嫁便是。” 他居然还打了这个主意?郦书雁暗自冷笑。 苏太君不敢置信地看着郦国誉,雷霆震怒,拿龙头拐杖劈头盖脸地朝他抽了过去:“你长本事了!你真是长本事了!你这畜生,要害得我们郦家抄家灭族才甘心啊!” 郦国誉不敢躲,站在原地受了几杖。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头道:“儿子一时动气,这句话不会在外面说的。” 到了这里,郦书雁明白,今天与郦国誉的谈话不会有什么进展。她淡淡道:“皇家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父亲,希望你今天的许多话,都只是在家里说说而已。”说完,扬长而去。 郦国誉回过身,瞪着郦书雁的背影,气得全身发抖。他颤声道:“我还没让她走,她好大的胆子!” “够了!你还没看出来吗?”苏太君喝止了他,“雁儿已经和你离心离德了。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她的父亲,就可以为所欲为!要知道,长孙氏的……”她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及时止住了自己的话头。 郦国誉回过头,问道:“长孙氏怎么了?” “没什么。”苏太君冷声道,“你不要以为,在家里就能为所欲为。不要忘了,雁儿以后是君,而你还是臣。” 能够官居二品,郦国誉绝不是蠢人,只是在家里肆无忌惮惯了,又不愿被人顶撞而已。他听了苏太君的话,全身一震,恭敬道:“是。儿子受教了。” 苏太君把眼光转向一边,心下叹息。 如果郦书雁最看重的是骨肉亲情,那么,她一定会恨上自己和郦国誉。毕竟长孙氏死得太惨…… 她出了一会神,对郦国誉道:“明天,你让艾氏过来一趟。我有些事要和她说。” 第91章 郦二作死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见紫藤等在门口,挑了挑眉。 紫藤一见郦书雁,马上迎了上来:“郭姨娘等着您呢。” “郭姨娘?”郦书雁蹙眉,“我知道了。” 郭姨娘自从受了冤屈之后,一直在郦府之中沉寂着,像是丧失了所有斗志。这也难怪,期待了许久的孩子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不论是谁,也会受不住的。只是,她来看风口浪尖上的自己,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郦书雁进了花厅,看见郭姨娘的模样,暗自心惊。她瘦得脱了形,下巴尖削,柔荑春葱般的纤手也只剩了骨头。想起她昔日为自己办事的功劳,郦书雁问道:“你有什么想法?我尽力满足。” 郭姨娘不言语,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郦书雁身前。 郦书雁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服。”郭姨娘的声音飘渺不定,“仗着老爷偏心,她们什么都敢做,想怎么摆布我,就怎么摆布我。” 郦书雁默然。她有这样的反应,郦书雁并不奇怪。 郭姨娘咬牙道:“我要让她们也尝尝这滋味!大小姐,我知道你厉害,”她眼中露出一丝恨意,“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让我报仇!” 郦书雁伸手扶起她,道:“你可要想好了。” 郭姨娘面露坚毅:“是,我不后悔!” “好。”郦书雁嘴角轻扬,“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装出不计前嫌的样子……” 次日午后,郦绰派人来,叫她去自己的院子里小坐。郦书雁还以为他要安排自己和慕容清见面,不料她一进正厅,就看见慕容清坐在里头。 慕容清看见郦书雁,脸色微变,起身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郦国誉打她的时候用了全力,今早起床,郦书雁看见脸上的掌印更红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慕容清,有些尴尬,侧过身道:“世子怎么来了?” “别遮了,没什么的。”慕容清拉下她的手,“谁的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打你?” 郦书雁低声道:“是我父亲。” “郦大人?难道你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慕容清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玉小罐,递给郦书雁,“每天涂在伤口上两次。” 郦书雁接过,放在荷包里头,笑道:“世子,这不会是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用过的那瓶药罢?” 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她时的狼狈,慕容清笑了起来:“正是那瓶。你嫌弃了么?” “我有正事要和世子说。”郦书雁敛起笑意,“世子,你知道吕昭仪么?” 慕容清想了一会,才回答她:“那是新罗来的贡女。” “她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要被烙铁烙上一个月,才能受死。”郦书雁贴近慕容清耳边,轻声说道,“世子,你要多加小心。” “一个月?”慕容清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他居然这么做了?” 郦书雁退后一步,郑重道:“我知道这件事简直耸人听闻。世子也不必非要相信,多加小心就是了。这件事干系重大,世子千万不要外传。” 慕容清是她的盟友,也是她的靠山。她绝对不能让他触怒皇帝,带累她血本无归。 慕容清剑眉紧皱:“我相信你。吕昭仪到底犯了什么错,罹刑惨酷成这个样子?” 郦书雁低眉道:“听说是口舌之争。”慕容清到底是皇帝的好天孙,处处为皇帝考虑。不论吕昭仪犯了什么过错,这样的刑罚,都足够称得上桀纣之行。——当然,她不会把这种话在慕容清面前说出来的。 慕容清沉思一会,道:“这件事,你就不要去打听了。把它忘了吧。” “我知道。”郦书雁答道。这件事于她自身毫无关联,她自然不会寻根究底。 慕容清又道:“还有一件事。最近,你那两位表兄恐怕都要出京带兵了。你独自在这里……”他看着郦书雁脸上的掌印,“我担心得很。” 郦书雁淡淡道:“不妨事,家父毕竟还是要脸面的。何况昨天的事,实际上是积怨已久了。”否则,郦国誉应当听她解释,而不是不由分说地责打她。 慕容清有些焦灼,略略提高了声音:“不行。四月里皇族要北上避暑,我想个法子带你走。” 郦书雁失笑道:“世子的好意,我铭感五内。不过,若真出了这种事,我父亲大概要加倍地骂我淫奔无耻了。” “他……”慕容清聪明绝顶,稍加思索,便明白了这件事的始终。他艴然大怒,“郦尚书好大的胆子,这!” “他不喜欢我很久了,只是找个借口罢了。世子不必管。”郦书雁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一般。 慕容清正要说话,门口却有人抢先说道:“这不是世子吗?” 慕容清和郦书雁齐齐回头望去,只见郦碧萱带着春宜站在门口,粉脸微红,眼波脉脉含情。她莲步轻移,在慕容清身边停下,福身道:“碧萱见过世子。” “起来。”慕容清淡淡说道。 郦碧萱站直身子,看了郦书雁一眼,假意惊道:“姐姐这是怎么了?你的脸……”她早就知道郦书雁被郦国誉打了一耳光。她当着慕容清问出这种事,只是想让她出丑而已。 郦书雁轻笑:“父亲已经说过了,是一场误会。妹妹这么关心我,真是让我感动。” 如果让世子知道郦书雁无耻的名声,她还能笑得出来么?郦碧萱心里发狠,惊呼道:“是什么了不得的误会,竟能让爹爹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这……这也太过了!” 郦书雁眼光一闪,笑道:“是么?子不言父过,这件事我不想说。” 好妹妹,你不是喜欢装好人么?何妨让你装个够?郦书雁暗暗观察着郦碧萱的神色,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了?”郦碧萱忧心不已,“姐姐连我也不告诉么?妹妹难过得很……”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格外动人。 郦书雁连忙道:“好,我告诉你就是。” 不对,她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郦碧萱脑中警铃大作,口风一转:“我们……我们先不说这些,姐姐,你的伤怎么样了?” 第92章 郦侯受辱 郦书雁握住郦碧萱的手:“妹妹,不要说了。我怎么忍心让你为了我的事担心?”她不等郦碧萱辩解,快速说道,“父亲昨日回家,说我参加宴会是不知廉耻,那宴会上全是成了亲的妇人,问我为什么有脸面去……唉,不过是个误会罢了。”她轻笑一声。 郦碧萱听得目瞪口呆,心里不祥的感觉更加浓重。 慕容清怫然道:“竟然有这种事?我倒要找郦大人去理论理论。”说罢,慕容清抬脚就走,连一点挽回的机会也不给郦碧萱留下。 郦书雁眼中笑意闪烁,喊道:“世子,您别走……”一边提起裙角,跟着慕容清走,却又始终和他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外人看上去,就像她费尽力气追赶着慕容清,却始终追不上。 郦碧萱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她又急又怕,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她看见站在一旁的春宜,把一腔怨气迁怒到她身上,一脚往春宜小踢去,“贱婢,你站在旁边看我的笑话?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春宜惨叫一声,口角流下鲜血。她忍着疼痛,跪在郦碧萱面前认错:“奴婢知错了,是奴婢不好,小姐不要气坏了身子……” “二妹妹,你想耍威风,就滚回自己的院子去。” 郦绰持着一柄拂尘走进正厅,步态安闲,说出的话却刻薄至极,“在我这里打骂丫鬟,二妹妹好教养。你不怕被人看见,我还怕脏了我这地皮。” 郦碧萱被他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尖声说道:“你和郦书雁串通好了的,是不是?你们一起来害我!” “可笑。”郦绰目不斜视地经过郦碧萱身边,把拂尘放在茶几上头,“哼,父亲这回就饶不了你,还用得着别人害你么?” 郦碧萱想起郦国誉,又想到自己给他带来的麻烦,整个身子都像被浸在了冰水里。她发了一会怔,忽然往门外跑去。 郦绰嗤笑一声,自言自语:“这种好戏,不去看看未免可惜。”他阴柔俊美的面孔带着笑意,“我倒想看看,他对他的宝贝女儿会做些什么。” 他这边一派恬然自安,正院里却是鸦雀无声。下人们都被撵到了门外头,花厅里只有郦国誉、郦书雁和慕容清三人。 郦国誉满头大汗,对慕容清连连拱手:“世子这话从何说起,下官向来赤胆忠心,怎敢不敬圣上!” 慕容清冷冷道:“是啊,我本来也以为大人是个纯臣。”他往皇宫的方向一抱拳,“郦大人,让令爱进宫,是皇上的决定。如果大人真是纯臣,怎会质疑皇上?” “什么?”郦国誉听见慕容清的话,他抱着一线希望讪笑道,“世子,您不要拿下官寻开心。皇上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会想到这种事?” 慕容清瞟了郦国誉一眼:“郦大人莫非是在质疑我?” “下官不敢。”郦国誉一凛,立刻说道。踌躇片刻,他狠狠咬牙,向郦书雁道,“昨天是为父一时糊涂,女儿,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慕容清在,他不得不低头。郦国誉心灰意懒,加上颜面大失,一时痛恨起了郦书雁,眼神阴毒狠厉。 郦书雁瑟缩一下,怯怯道:“父亲,不是我先说的……” “呵呵。”郦国誉假笑,言不由衷道,“你是为父的女儿,为父怎会和你计较这些?” 慕容清淡淡道:“的确不是大小姐说的。是二小姐问了她好几遍,她迫不得已,才说出来的。” “什么?!”郦国誉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倒在当场。他对郦书雁的怨气加倍转到了郦碧萱头上,“书雁,她问你这些做什么?” 郦书雁眨了眨眼,泪珠在眼圈之中打转。她苍白的脸上除了一个掌印,连一星半点的血色也无:“妹妹来大哥那里,恰巧我和世子都在。她看见我的脸,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不说,她又着急得很……我就说了。”她低声道,“父亲,是我做错了。” “孽障……”郦国誉踉跄着后退一步。郦碧萱和郦绰不睦,对此,他一直心知肚明。郦碧萱去郦绰的院子,必定是因为她知道慕容清来了,想去看看。 想到这里,郦国誉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就地消失。 “爹爹!”郦碧萱这时刚好赶到,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爹爹,我……” “你这畜生!”郦国誉怒极,恨不得狠狠责罚郦碧萱一顿。碍着慕容清在,他不好对她动手,只能恨恨地看了她一眼。 慕容清严肃道:“我还要多谢二小姐寻根追底,不然,我也不会知道大小姐在家里……”他欲言又止,显然是觉得接下来的话太难听。 郦国誉大汗淋漓:“这两个都是下官的骨肉,平时我也都是严于管教的。还望世子不要多想。” “太严厉了也不好。”慕容清脸色稍稍和缓,“郦大人,你这大女儿行将出阁,还是多关心一些罢。” “是。”郦国誉道。 慕容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对郦国誉轻轻一揖,道:“今天本不想打扰府上,没想到最终还是多有叨扰。还望郦尚书恕罪。” 郦国誉怎么敢应承这句话?他避开了慕容清的礼,又回礼道:“招待不周,世子见谅。世子下次再来,寒舍一定扫榻以待。” 慕容清和他客套几句,又和刚刚进门的郦绰说了几句闲话,含笑走出了郦府。 他一走,郦国誉就沉下了脸,指着郦碧萱道:“小畜生,你给我跪下!” 他从未对自己的爱女如此疾言厉色过。郦碧萱惶恐地跪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郦国誉。 郦国誉被她这么一看,高涨的怒火也稍稍褪去了一点:“我知道,你想嫁给世子。可你也要知道自己的斤两!”他痛心疾首,“你在世子面前抹黑你姐姐,就形同抹黑咱们郦家全家,你知道么?” 郦碧萱被父亲戳穿了心事,羞惭得几乎哭出来:“爹爹,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有什么要紧?”郦国誉想到慕容清的话,刚正的脸上浮起一抹苦笑,“你去佛堂思过吧。不抄满一千遍《女则》,就不准出来。” “爹爹!”听见佛堂,郦碧萱终于大哭出声,狼狈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求你饶了萱儿一遭吧,萱儿只是,只是……” 第93章 假意续弦 “谁求情也没用!她不肯去,你们就带她去!”郦国誉道。他大步出门,叫了两个婆子来,把郦碧萱带走。他被这个女儿弄得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心思去管她了。 郦碧萱绝望地看着郦国誉,嘴里大叫着求饶的话,还是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拖走了。 郦国誉看向郦书雁。静下心后,他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愧疚:“是为父误会你了。” 郦书雁道:“父亲,误会与否,还在其次。碧萱两个月之前得罪了独孤夫人,现在又得罪了秦王世子……”她清澈的杏眼蒙上了一层阴翳,一眼看去,深不见底,“我担心的,是她的前途啊。” 对女子而言,成亲是人生的最大转折。郦碧萱有着美丽的容貌、活泼的性子,虽然是庶出,可郦国誉也算当权,本来足够嫁个不错的世家公子。 但是,这一切都是在她没有开罪独孤夫人和慕容清之前才有的。她连着得罪了两个皇上面前的红人,现在当真是危如累卵。 郦国誉呆了一会,叹道:“……你们都走吧。我想好好静一静。”郦碧萱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他需要时间来面对这个事实。 郦书雁和郦绰对视一眼,双双向郦国誉告退。 两人走到湖边,郦书雁看周围人少,便停住脚步问道:“大哥,我来你院里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郦绰轻松地笑道:“我在厢房里,准备随时装作走开一会儿的样子。——这还不是为了你们未婚夫妻见面么?” 郦书雁沉默一阵,慢慢道:“大哥,我对世子并没有男女之情。” “那你也用不着拒人于千里之外。”郦绰笑着回答,“你确实聪明得很,即使没有他,也可以活得有声有色。但是,有了他,你岂不事半功倍?人生在世,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容我想想。”郦书雁道。 郦绰也不勉强她,道了别之后,毫不留恋地回了自己的住处。郦书雁站在湖畔,看着自己的倒影,无语良久。 酉时刚过,郦书雁正躺在榻上小睡,朦胧之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推了推。 她睁开眼,看见紫藤站在边上,正低头看着她。郦书雁坐起身来:“有什么事?”声音微哑。 紫藤道:“春荣来请您了,让您去老夫人那边说话。” 郦书雁听见春荣、老夫人几个字,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拿过榻边的薄荷膏,用指尖挑了一点,抹在额头边上,起身道:“咱们走吧。” 夜间风大,春柔又给郦书雁拿了一件羽纱披风。到了清辉苑里,郦书雁隔着门板,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苏太君的骂声。 看来,苏太君确实是愤怒得无可复加了。郦书雁柳眉一挑,推开房门,向苏太君行礼:“祖母万福。” “雁儿来了,坐吧。”苏太君用手绢捂着嘴,咳嗽一声。 郦书雁坐到边上,环视四周。府里有名分的大小主子都到齐了,就连应该在佛堂待着的郦碧萱也跪在地上,正在啜泣。郦书雁猜,苏太君骂的大概就是她。 苏太君冷声道:“府里越来越没规矩了。好好的小姐,玉叶金枝,居然巴结着往姐夫身边凑!这也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 郦碧萱双肩哭得一耸一耸,两手捂住嘴唇,无声地哭着。 苏太君对她毫无怜惜之意:“够了。亏你有个亲姨娘在身边,居然还是如此没有教养!”她强压怒火,冷冷地看了艾姨娘一眼,“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死之后,你们还不反了天去?——我想好了,过些日子,江夏侯府就娶个继室回来罢。” 几个姨娘纷纷花容失色。不止是她们,连郦国誉也有些不情愿:“娘,规矩可以慢慢立,娶妻却是一生的大事。” “什么大事不大事?”苏太君怒道,“你是想气死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想着那个狐媚子!” 周姨娘装作听不懂,轻轻拉了拉郦国誉的袖子,笑道:“老夫人息怒。” 苏太君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周姨娘受了冷遇也不尴尬,笑吟吟地看着苏太君。 一片诡谲而压抑的气氛里,郦书雁开口说道:“祖母,我以为不妥。” “说说看。”苏太君漠然说道。她知道周姨娘是郦书雁的人,以为是她不愿意失去这么一颗有用的棋子。 郦书雁道:“凭着父亲的权势、财力,娶上一房续弦自然不难,难的是娶谁才合适。” “男儿何患无妻!”苏太君哼了一声,“以郦府的势力,还怕娶不到合适的人?” 郦书雁唇角一扬,笑道:“找到合适的人固然不难,想要找到最合适的人,就是一件难事了。——父亲现在是江夏侯,是户部尚书;过些日子,很可能再往上一步。” 她语气暧昧,暗指郦国誉会成为未来的国丈。苏太君被她话里的前景吸引住了,若有所思:“说得也是。——我记得,扶风郡主年纪轻轻就守了望门寡,现在二十六七,还尚未出嫁呢。” 扶风郡主是梁王之女,梁王则是今上的胞弟。皇帝给扶风郡主指了一门不祥的亲事,对她深感负疚,一直从多方照顾着她。 郦书雁在心中冷笑,点头道:“是。照我看来,不必着急。” “但是,夜长梦多。”苏太君又犹豫起来,“府里现在乱成这样,又不能没有人主持……” 以苏太君的性格,一定是要把后院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郦书雁眼神微凛,苏姨娘已经被赶出了这里,那么,她想要的,恐怕是…… “祖母不妨安排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郦书雁笑道,“在祖母身边受过教训的,总比其他地方来的、不明不白的人要好。” 她果然还是把苏太君看得太轻了,郦书雁冷笑。苏太君本来的意图,恐怕就是往后院里塞一个妾室。至于目的,她眼下还不清楚,不过,早晚会查明的。 横竖苏太君会这样做,不如让她卖个人情。郦书雁眼光一寒,心道:等苏太君安排的人进来,要做什么,就由不得苏太君自己了。 苏太君果然一口答应:“雁儿说得不错。春荣,你去叫紫芝来。” 看来,她果然是早有预谋。郦书雁含笑看向艾姨娘。她倒想知道,这位昔日的第一宠妾、说一不二的管家姨娘,会对苏太君的安排有什么想法? 第94章 姨娘胡氏 艾姨娘柔美的脸绷得紧紧的,笑意全失,一点也看不出先前温婉的模样。她怨恨的眼神盯在跟在春荣身后款款走来的紫衣丫鬟身上,像是要把丫鬟碎尸万段。 苏太君注意到艾姨娘的目光,不悦地咳嗽一声,质问道:“艾氏,你那是什么眼神?决定让紫芝伺候国誉的人是我,你难不成连我也要恨上?” “妾身怎么敢?”艾姨娘慌忙笑道。她心里恨极了苏太君,却拿她没有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艾姨娘的余光在郦碧萱身上打了个转,道,“老夫人,妾身刚才是在为萱儿着急。府里进了新人,本来是喜庆的时候,萱儿却闹出了这样的事……” 她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消瘦的身躯微微颤抖。 苏太君一向喜欢粉饰太平,看在新人进府的份上,她应该也会对萱儿网开一面吧?艾姨娘暗暗想道。哪怕她要输掉自己经营多年的局面,只要能把郦碧萱救回来,还是值得的。 郦书雁眼神一动,微笑道:“是啊,艾姨娘说得对。祖母,”她向苏太君道,“现在毕竟是个喜庆的时候,也不好处罚太狠。——父亲罚她在佛堂抄一千遍《金刚经》,不然,祖母就让她在自己院子里抄吧。” 苏太君想不到郦书雁会为郦碧萱说话,昏花的老眼微眯,质疑道:“这样的惩罚,会不会太轻了?” “抄经这回事,心诚则灵。”郦书雁微微一笑,笑靥动人,“祖母何必拘泥于责罚形式呢?如果祖母不放心,不妨叫人看着妹妹抄经。” 真是好毒的居心!郦书雁这贱人,居然又来坑害她! 郦碧萱几乎痛骂出声,恨恨地看着郦书雁。抄写一千遍《金刚经》这种事,她当然不会全部亲自动手,而是会让几个识文断字的下人代劳其中的绝大多数。过去她犯了错,从来都是这样处理的。要她亲手抄写一千遍长篇大论的佛经,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祖母……”郦碧萱病急乱投医,眼含哀求地看着苏太君。 苏太君沉吟一下,道:“那也好。” 她对郦碧萱这种欺上瞒下的把戏并不知情。不过,看见郦碧萱的反应,她也大概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太君冷冷地看了郦碧萱一眼,又看向艾姨娘,骂道:“好好的小姐,全让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奴才教坏了。好的不教,偏要教她去学那些狐媚子霸道的事……” 苏太君积怨已久,当下滔滔不绝地骂了起来。艾姨娘抽出手帕,在眼圈上点了几下,挤出几滴泪水。她从手帕的缝隙之间看着苏太君,目光含着仇恨。 ——她倒要看看,这老婆子还能嚣张霸道多久? 另一边,郦书雁冰凉的眼神落在紫芝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紫芝也是个美人,虽不如周姨娘出众,但高鼻深目、发色微黄,倒也别有风情。瞧她的模样,大概也只有十五六岁而已。郦书雁想起近年来官场上的风俗,看着紫芝的眼神多了一分探究,淡淡开口:“紫芝,你是哪里的人?” “回大小姐的话。”紫芝转过头来,给郦书雁见了礼,低头答道,“奴婢年少时住在盛乐,年岁大了一些,便被卖到了长安。” 盛乐的鲜卑人要比汉人多上不少。郦书雁笑道:“原来如此。” 近些年,汉人官员里很流行纳上一房鲜卑小妾。鲜卑男女里,美貌的要比汉人多些,而且在床笫之间,也比汉人更加放得开。想到这里,郦书雁微微一笑。 苏太君终于骂完了艾姨娘,咳嗽两声,拿起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脸色稍霁:“我前几天找出了紫芝的身契,身契上说,她过去姓纥骨氏。” 郦书雁微微一笑:“祖母,这纥骨氏毕竟不好听,倘若和哪位贵人同一个姓氏,难办的可是咱们家。前两年吏部的纥骨尚书把全家的姓氏都改成了胡,不如咱们便叫她胡姨娘吧。” 把鲜卑小妾的姓氏改成汉姓,这也是汉人官员的常见手段。他们娶妾只为闺房之乐,闺房之乐又不足为外人道,为免麻烦,也就都把小妾的姓氏改成了汉姓。 苏太君不知道这一条原因,但她本身就不愿冒任何风险,听见郦书雁的说法,却觉得有理。她点头道:“也好。紫芝,你可愿意?” 紫芝低头道:“奴婢愿意。” 恐怕紫芝不是愿意,而是没有不愿意的份!郦书雁看着紫芝柔美的容颜,心下冷笑。苏太君说话的时候,紫芝眼里那一抹不甘与怨恨,她可并没有错过。 苏太君抚掌笑道:“好。事不宜迟,明天就把紫芝迎进来吧。艾氏,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她的眼光落在艾姨娘身上。 艾姨娘咬着牙关强笑道:“是,妾身一定办好这件事。”她心里清楚,苏太君无非是想借此折磨她一番。 “我累得很了,你们都下去吧。”苏太君微微一笑,状若不经意地又抛出一句,“对了,府里接着了信,雁儿,你后天准备准备,去金明池赴会。” 提起金明池这三个字,郦书雁便觉得麻烦。她蹙眉问道,“祖母,赴什么会?” “自然还是上一次的花会。”苏太君从旁拿起一封信,递给郦书雁,“你拿去罢。” 郦书雁低头看了看,见火漆封口已经被苏太君拆开,心中一阵说不出的反感。她掩饰住了眼里的冷光,屈膝道:“是。” 出了清辉苑,郦绰从后头赶上来,问道:“妹妹,你为什么要让紫芝改姓胡?” “因为我喜欢。”郦书雁微微一笑,并不认真回答,“哥哥满意么?” 郦绰轮廓精细的双目瞟了郦书雁一眼,笑道:“你说我满意不满意?”语气里颇有不满。 郦书雁把鬓边一缕松脱的发丝压到耳后,轻笑道:“嗯,我猜也是。——此事说来话长,我也就不打算说了。总之,紫芝改姓这回事,与大哥没什么关联。” 第95章 风起云涌 “可为兄实在是好奇得很。”郦绰靠近郦书雁耳边,低声问道,“我好奇的是,你到底知道什么?” 郦书雁眯起双眼,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和郦绰拉开距离,语气也生硬起来:“大哥说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郦绰哈哈一笑,也不再靠近她,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也就算了。”说罢,大步往前走去。 郦书雁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拿出手帕,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耳边,直到耳畔的皮肤微微发红,她才停下。 她转过身,看着清澈而深不见底的湖水,轻轻摇了摇头。她想给胡姨娘更改姓氏的原因十分简单,一来,她只是想看看胡氏对苏太君有多忠诚;二来,这位胡氏的身份很可能不像人牙子说得那么简单…… 不过,她忽然就不想说了。郦书雁把手探进袖口,摸了摸那封被苏太君拆开的信,冷笑一声。 第二天,郦府处处张灯结彩,忙碌的仆婢随处可见。 艾姨娘虽然不愿意看见胡姨娘进门,却仍然把这件事办得十分精心。她四更天起来,指挥着下人去采买东西,自己又带着丫鬟们给胡氏改吉服,还仔仔细细地把胡氏的钗环首饰检查了好几遍。 胡氏从没被人如此对待过。她受宠若惊,红着眼眶、感激地看着艾姨娘,怯怯地说道:“谢谢艾姨娘。” “怎么还叫得这么生疏呢?”艾姨娘扯出一抹柔和的笑容,“你今天就进门了,往后一起伺候夫君,你该叫我姐姐才是。” 听见这句话,胡姨娘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低声道:“艾姐姐……” “好妹妹。”艾姨娘拿起自己的首饰匣子,从里头挑了两朵珠花,别在胡姨娘头上,口中解释道,“这珠花是今年的新样子。我年纪大了,戴着不合时宜,还是妹妹戴着罢。” 胡姨娘年纪不大,正是喜欢漂亮首饰的时候。她做奴婢时从没戴过如此美丽的珠花,又想把它从鬓边拿下来,又舍不得,一时进退两难。艾姨娘连忙压住了她的手,笑道:“妹妹,你如果还回来,可真是不把姐姐放在眼里了。这算什么呢?戴着吧。” “是。多谢姐姐……”胡姨娘脸色微红,终于还是应下了。 艾姨娘又说了些热情的话,看了看时间,笑道:“萱儿这丫头半夜里睡觉不老实,我进去看看她踹被子没有。妹妹,你先好生歇着吧。” 胡姨娘感恩戴德地答应了。丫鬟们簇拥着胡姨娘,把她送到了边上的厢房。 艾姨娘进了里间,脸色冷了下来。她冷哼一声,关上隔门。谁知道她一回身,却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女站在身后,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艾姨娘吓得惊叫一声,捂着胸口用力喘息。好不容易喘过气,她指着郦碧萱抱怨道:“小祖宗,你可吓死娘了!” “娘,”郦碧萱眼圈一红,扶着艾姨娘坐到一边,“你为什么对紫芝那个狐媚子那么好?她只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鬟而已,怎么配得上?” 艾姨娘戳了戳郦碧萱的额头,笑道:“傻女儿,正因为她是个伺候人的贱命,才容易对人感恩戴德呢。不趁着这个时候笼络,难道还等她见的世面多了,再去费力讨好么?” 郦碧萱似懂非懂:“娘为什么不把她直接赶走?” “哼,咱们现在可不敢说这种话。”艾姨娘冷笑,“这贱丫头的身后,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撑着腰。咱们哪有对付她的底气?” 郦碧萱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压低了声音:“现在是祖母拦在我们前头……所以,只要把祖母除掉,我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艾姨娘不置可否,引开了话题:“萱儿,你祖母说那什么花会请了你大姐,那么,想必也是请了你的。明天,你不妨去看看……” 说起花会,郦碧萱的注意力一下便被吸引过去了。她想起自己和豆卢徽云安排的计划,点漆一般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胡氏变成姨娘,不过是一个插曲罢了。当晚,郦国誉仍然歇在周姨娘的南薰苑里。苏太君心里清楚,自己往儿子的后院插手太多,儿子心有不满也是常事。因此,她也并未说些什么。 眼下,后院里仍然是一派暗流涌动的模样。郦书雁坐在棋盘前头,拿着一本棋谱打谱。她听见窗下两个洒扫丫头把郦国誉的去处当成笑话来讲,不由失笑。 像她这样往父亲的后院里插手的女儿,只怕天下间再难找出第二个。不过,苏太君那样做法粗暴武断,只顾后果、不计手段的母亲,又能找出几个呢?也难怪郦国誉的后院安静不下来。 她推开房门,笑道:“紫藤,你去收拾收拾院子里的小丫鬟。” “怎么了,小姐?”紫藤问道。 郦书雁想起刚才她们说的怪话,忍不住微笑起来:“我刚才听见两个丫头说,周姨娘是狐狸变的。也不知平时听了多少鬼狐故事,才想得出这种说法来。” 紫藤脸色一变,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大步走了出去。郦书雁看着她急三火四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放下手上的书卷,对春柔道:“你去把钱妈妈叫来。” 春柔有些魂不守舍。听见郦书雁的话,她回过神,说道:“是。” 郦书雁隔着窗户上的绵纸,看见春柔走错了方向。她摇了摇头,隐隐觉得奇怪。春柔领着钱妈妈回来之后,郦书雁问道:“春柔,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奴婢……”春柔声音发颤,在郦书雁面前跪下,“奴婢今天休假,出去买东西,偶然撞见了老家的人。他说,奴婢的爹爹……去了。” “这……”郦书雁皱眉,“我放你几天假,你不用伺候了。好好歇着吧。” 春柔带着哭音答应。她一转身,眼泪就大颗大颗地从眼里涌了出来。 第96章 惊才绝艳 房里只剩郦书雁和钱婆子两个。郦书雁看着她,笑道:“钱妈妈,你这些天过得可还好么?” 钱妈妈心态大变,再也不敢在郦书雁面前耍威风。她重重磕了个头,厚着脸皮道:“老奴这些天一直想着小姐,每天都念着经,向老天祈祷小姐平安呢。” “你少来这一套。”郦书雁冷声道,“钱氏,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钱妈妈见郦书雁不打算原恕自己,一颗心就冷了一半。郦书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低声说了几句话。钱妈妈霍然睁大双眼,另外半颗心也冷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你……你……”她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指着郦书雁,语不成句。 郦书雁淡淡笑道:“眼下,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钱妈妈想到自己在郦书雁手上的把柄,心如死灰。她哀叹一声:“也罢,我这一把老骨头,死了也就死了。大小姐,你是个厉害的角色。请您无论如何,放过我的家人。” 郦书雁毫不遮掩,直接说道:“这倒简单,但还是要看你的表现。” 独孤夫人的请柬上,指明让她午时赴宴。所以,郦书雁用过早膳,还余下不少时间准备。刚巧郦书雁这两个月裁了几件料子不错的衣裳,便换在了身上。 她换完衣裳,紫藤竟然看得呆了。她喃喃道:“小姐,你……前几个月……真是大不同了。” 郦书雁抬手摸了摸脸,调侃道:“变美了,还是变丑了?” 紫藤毫不犹豫道:“当然是变美了!” 事实上,她是知道自己的变化的。之前的她,最大的问题不是容貌,而是仪态。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她这些日子气度变化不小,外人看来,就像容貌变了一样。 一时准备停当,郦书雁坐上马车,却看见郦碧萱已经等在里头。 郦书雁柳眉微扬,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郦碧萱被她的态度气得死去活来。可她心里知道,自己今天全靠郦书雁才能混进金明池,只好赔笑道:“姐姐说哪里的话。上次去花会,便是我们两个;这次也是我们两个同去才对。” 郦书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郦碧萱只觉得她的目光深邃无比,仿佛能一眼看进自己的内心。她心里一阵难受,转过了头。 令她大为惊奇的是,郦书雁并未为难她,而是直接上了车。紫藤跟在她身后,也并未说出什么。 郦碧萱心下一宽,掀起车帘,对车夫趾高气扬道:“走吧,还磨蹭什么?” “妹妹。”郦书雁端坐在车厢的另一边,嘴角轻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今天,你可要谨慎行事才是。” 独孤夫人的请柬本来就是写给她们的。郦书雁合上眼睛假寐,心里暗暗发笑。瞧郦碧萱这副样子,只怕是想错了什么。 不过,她带郦碧萱去赴会,本身也是另有所图。郦书雁微微睁眼,看了看郦碧萱又是欣喜、又是害怕的模样,又闭上了眼睛。 ——毕竟,如果不让郦碧萱和豆卢徽云接触,她又怎么能捉住她们的把柄? 这一次,仍然是由几个美貌的宫女守在门口,分别带着她们往定好的地方走去。暮春的金明池比起冬天,多了几分婀娜,却也少了些特殊的意趣。 宫女引着她们到了湖畔的一片梨树之中,便自行回去了。豆卢徽云来得早些,一见她们,便换上了一副惊喜的表情。她热情地迎上来,拉住郦碧萱的手:“萱儿、郦大小姐,你们来得好早。” “不如豆卢小姐早。”郦书雁淡淡答道。 豆卢徽云碰了个钉子,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郦碧萱也不敢再说郦书雁什么,三人一时无话。 郦书雁瞟了郦碧萱一眼,识趣地坐到了离她们足有两三丈远的地方,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的梨花。 紫藤还是头一次来到这种场合,身边全是陌生的小姐、公子,她越想越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出。郦书雁看了一会梨花,回头看她一眼,轻笑道:“紫藤,今天可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今天千万要小心些。” 紫藤知道,郦书雁很少说言过其实的话。她心下一凛,点了点头,道:“奴婢记得。” 独孤夫人邀的,果然还是上一次的那些人。郦书雁稍加观察,只觉得满眼都是熟面孔。过不多时,慕容清也来了。他远远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坐到了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上。 独孤夫人在请柬上说了午时,最终,她在午时二刻才姗姗来迟。不过,这一次她却不是自己来的,身边还坐了一个穿黑衣裳的青年人。 那青年的发色不是处处可见的黑色,而是稍稍泛红的檀色,在日光之下像是镀了金,格外引人注目。他神情冷峻,一坐下,便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因此虽然生得一副好皮相,却也没人搭讪。 看见独孤夫人到了,宾客们便都慢慢安静下来。独孤夫人笑道:“上回我俗务缠身,走得太早,累得各位没能好好欣赏这金明池的美景,实在是罪过。” 她这样说,别人哪敢答应,纷纷起身辞谢。独孤夫人待他们安静下来,又指着身边的青年道:“这是舍弟,是单名一个信字。” 这人竟是独孤信? 郦书雁心中一动。前世她在虽然身在深闺,却也听说过独孤信的名头。 这位独孤信是个传奇一般的人物。他虽然身在江湖,却有着旁人远远不及的令名。世人甚至说出了一句话,“独孤不出,如天下何”。 郦书雁经历的事多了,也就知道这种美名大多是造势而已。譬如魏晋时的谢安,也是一样。即使惊才绝艳如谢安,出山之后,也有人讥讽他“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她想起这个刻薄的典故,不由会心一笑,心道:独孤信做的最正确的抉择,莫过于终身不出山。 第97章 不怀好意 众人听见独孤信的名字,发出一阵低低的喧哗。独孤夫人满面骄傲,等着他们说完,才继续道:“舍弟此次下终南山,为的是在秦王身边担任长史……” “不是秦王。” 独孤信冷声开口,更正了独孤夫人的话。他看着独孤夫人由粉转红的面孔,又认真地说了一遍,“不是秦王,是秦王世子。” “……你……”独孤夫人嘴唇动了动,美丽的面容微微扭曲。她恼怒地坐了下来,“你自己说罢!” 独孤信琥珀色的瞳仁扫了独孤夫人一眼,起身道:“信此次下山,确实是为了在秦王世子身边出仕的。今后还望诸君多多见教。” 他的语气极为冷淡,又隐含着难以名状的从容。郦书雁眨了眨眼,心道:独孤信刚刚说的,她不止一次地听过。她一直知道这是客套话,却从来没遇见过谁,居然能把它说得这么像客套话。 独孤信说完便坐下了。在座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有些冷场。 慕容清默默叹息一声。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位舅舅的脾气,之前也曾想过这种场景该如何应对。他先前已经想得很好,等到真的出了这种事,他才觉得自己准备得还是不够。 他站起身笑道:“承蒙独孤公子错爱,幸何如之。” 慕容清说完,场面才活络起来。许多人纷纷表达了对独孤信的崇敬,用词肉麻,连郦书雁听在耳里,也觉得自己的修行实在远不够格。 气氛活络之后,众人很快又恢复了刚刚的自在。独孤夫人看了看身边的人,确定他们正在各顾各的,并没有人看着她,才瞪着独孤信,怒道:“你想什么呢?” “我没想什么。”独孤信淡淡道,“二姐,我没有发脾气,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独孤夫人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听见独孤信的回答,又说不出口了。她长叹一声:“信儿,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和秦王妃继续纠缠这种事,也毫无益处,还不如帮帮清儿……” 独孤信打断了她,冷笑一声:“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否则……”他不再说话,饮尽了杯中的酒,目光远远地看着树上的梨花。 独孤夫人嘴唇微动,最终只长叹了一声。 他们这边气氛诡秘,宾客那边却是一派兴高采烈,不时有人起身吟诗、歌舞。慕容清找了个机会来到郦书雁身边,低声道:“两位长孙少将军确实是出城练兵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谢谢世子。”郦书雁点了点头,看着慕容清一笑。她并非不记得慕容清先前说过的话,不过,慕容清能重新到她面前解释一遍,她仍然是感激的。 慕容清放下心来,笑道:“你知道就好。——我还要去和舅父说话,怕是不能陪你了。” “舅父?”郦书雁问道。 “就是独孤公子。”提起这个人,慕容清稍觉尴尬,“他……是我母亲的异母弟弟。” 郦书雁想起独孤夫人和秦王妃的关系,颔首道:“原来如此,你快去吧。” 慕容清看了独孤夫人那边一眼,急匆匆地走了。他走之后,郦书雁微觉口渴,重新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她还未来得及喝,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一个身影把她眼前的日光挡得严严实实。 郦书雁抬起头,看见豆卢徽云金纸一般的脸,蹙眉问道:“豆卢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豆卢徽云好像没听见郦书雁的问话,径直问道:“郦大小姐,你喜欢秦王世子么?” “什么?”郦书雁听见豆卢徽云的问话,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即使豆卢氏是鲜卑女子,问出这种话,也稍嫌轻浮浪荡。 豆卢徽云稍稍抬高声音,问道:“我问你,你喜不喜欢秦王世子?” 她们身边围着的,大多是一些贵族小姐。听见豆卢徽云的话,她们表情各异地转过目光,看着郦书雁这边。 郦书雁脸色微冷,站起身来直视着豆卢徽云的双眼,缓缓说道:“豆卢小姐,同是未出阁的女子,我不妨奉劝您一句。您身为大家千金,说话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我……”豆卢徽云脸皮一僵。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不合适,可她已经把话说了出去,也就没什么合适的办法挽救。她心念急转,笑道,“我也只是为郦姐姐的终身考虑呢。一直听说秦王世子有逸群之才,我实在好奇郦姐姐是怎么想的。” 这就不好办了。郦书雁悄悄观察一下旁边女子们的反应,见多数人都是好奇,只有少数几个女子一脸鄙视,就知道了她们的想法。 郦书雁稍作思索,答道:“我和秦王世子素来没什么交际,眼下自然说不上喜欢。” 围观的女子们得到了答案,满足地收回眼光,继续各做各的。豆卢徽云的脸色更难看了,恨恨地看了郦书雁一眼,丢下一句“多有打扰”,怒气冲天地回到郦碧萱身边,和她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郦书雁重新坐下,拿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刚刚倒出的茶水已经凉了,茶水沾上她唇上的胭脂,在杯沿融了一片浅浅的粉色。 她呆坐了一会,觉得衣袖被谁拽了一下。她看向紫藤,紫藤往边上指了指。郦书雁顺着紫藤指着的方向看去,见一个小黄门往她们这边跑了过来。 小黄门停在郦书雁身边,和紫藤咬了两句耳朵。紫藤一怔,从荷包里拿了两颗金锞子,要往小黄门手里塞。小黄门不接,笑嘻嘻地跑了。郦书雁问道:“他说什么?” “秦王世子约您在那边的梨树下见面。”紫藤左右看了看,趴在郦书雁耳边,低声说道。 郦书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见惯了后宅的事,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就是有人意图陷害。但那棵梨树离他们并不远,中间也没什么障碍挡着,倒是个正大光明的去处。 她正在犹豫,余光看见慕容清起身,往梨树下走去。 这下,就没有其他可能了。郦书雁不再犹豫,也站起身来,走向那株梨树。 第98章 失贞毒计 清风吹过,慕容清的衣袂上下翻飞。他今天穿着雪白的衣衫,衣衫上落了几点梨花的花瓣,真个是君子如玉。只是,他看向郦书雁的眼神比起以往,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晦涩难明。 郦书雁在离他三尺之外的地方站定,问道:“世子找我来,可有什么事么?” “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慕容清淡淡道,“我想知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什么问题?郦书雁有些不满,眉头微蹙,想了想才说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这是《淇奥》之中分开的两句,意在夸他胸怀宽广、地位显赫、学养深厚。慕容清微笑:“书雁,你觉得我是君子?”笑容之下,是晦涩难言的懊恼与苦闷。 “是的。”郦书雁怔了怔,随即回答,“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中间两条,世子在我面前并未做到;可是仁义、信用,世子还是能恪守的。所以,世子当然是君子。” 她的回答古板又严肃,不像十五六岁的少女,倒像个老学究。但这话由她口中说出,却让慕容清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心中的躁郁之气散去了几分,沉声道:“我不是君子。在你面前,我也不想做君子。” 郦书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没有说话。 慕容清又道:“书雁,不论你信不信,我只是想待你好一点。我总是能讨别人喜欢,但到了你面前……”他轻轻摇头,“却只能凭着其他事,让你对我另眼相待。” 郦书雁只觉得自己喉间干涩,难以开口:“世子……” “没什么。”慕容清迅速地打断了她的话,沉声说道,“书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论你想或不想,除了嫁我,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知道。”郦书雁道。 慕容清低叹:“你知道就好。——既然你不喜欢我,我就不会再去打扰你了。” 说罢,慕容清走向独孤信身边的位置。独孤信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报以一笑,拿起手边的纸笔,写了几句。郦书雁回过头,半是困惑、半是辛酸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异样的难受,却说不清到底是哪里难过。 她站在梨树下半晌,也想不出头绪,只好恹恹地回了座位。紫藤见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多问,静静地站在边上。 “她果然又在和世子私相授受。”豆卢徽云一直看着慕容清,对慕容清与郦书雁的互动看得分明。她恨声说道,“亏她还说自己对世子没什么想法,简直可恨。” “豆卢姐姐,我们给她安排了一出好戏,你可不要忘了……”郦碧萱柔声说道。她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豆卢徽云喜欢慕容清。她不由暗自庆幸,幸好眼下是郦书雁与慕容清有婚约在身,吸引了豆卢氏的仇恨。换做是她,可不一定能应付这恶毒的女人。 看来,大功告成之后,她也难免要和豆卢徽云分道扬镳了。郦碧萱狡狯地眨了眨美眸。 “你说得是。”豆卢徽云费了好大功夫才压住火气,笑着说道,“我倒想看看,她有了那样的名声,还怎么和世子纠缠不清。”她对自己的丫鬟招了招手,低声说了几句。 丫鬟领了她的命令,悄悄拽下腰带上的荷包,递给了一个正在倒酒的清秀内监。 那内监把荷包掖在袖子里,向豆卢徽云比了个手势。豆卢徽云轻轻点头,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内监在袖中取出荷包里的纸条,端着酒器走到了郦书雁身边。借着为郦书雁斟酒的空隙,他把荷包中的纸条不动声色地放进了郦书雁手上。 做得不错。豆卢徽云唇角微扬,心道:父亲安排在宫里的暗子果然有用。 郦书雁瞟了内监一眼,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着拆开了纸条。她看了一眼,神色微妙地凝重了不少。 这张纸条是名贵的浣花笺,和慕容清刚才拿在手里的,质地相差仿佛。至于纸条上的字迹,也是慕容清最常写的魏碑。他的字体在遒劲之余,间格圆熟、风骨潇洒,看来,这张纸条上的字确实是他亲手写的。 “未正,请往东首凉亭一叙。”郦书雁嘴唇微动,无声地念诵着纸上的内容。她往东边看了看,远处影影绰绰地可以见到凉亭的斗拱飞甍。 她把纸条握在手里,对紫藤轻轻一笑,笑容里却是疲惫多于欢喜:“紫藤,一会儿我要去东边的凉亭一趟。你……就不用跟着了。” 紫藤知道她心里难受,不敢贸然打扰,点了点头。 席间的气氛渐渐到了顶峰,不少青年人大袖一挥,便离席歌舞起来。其中有些大胆的,更借此机会,对心仪的女子多暗示了几句。 就连独孤夫人和独孤信也不知去向,只留慕容清一个。慕容清手上握着玉杯,也不喝酒,只是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郦书雁看了看树影的变化,知道时候要到了。她对紫藤回眸一笑:“我走了,你在这里等我。” “是。”紫藤莫名有些不安,她看着郦书雁的背影,眼里多了一抹忧虑。 豆卢徽云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变化。她对郦碧萱笑道:“时候到了。往后,你这位姐姐可就嫁不成秦王世子了。”话里带着浓浓的怨毒和爽快。 郦碧萱一面为豆卢徽云的恶毒心惊,一面笑道:“这是她该得的。谁让她不说老实话呢?” “正是。”豆卢徽云冷笑一声。 布下这个局,她用了家里放在宫中多年的暗子。这也算是杀鸡用牛刀了,可她却丝毫不后悔。从没有人在让她丢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她安排的侍卫,应该也已经到了吧?豆卢徽云轮廓柔婉的眼睛微微眯起,想起自己对侍卫说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倒想看看,在众人面前失去贞洁、被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卫百般****,对郦书雁而言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第99章 强暴不成 路侍卫躲在假山之后,注视着不远处的凉亭。他想到即将到来的事,额头上滑下一滴汗水,喉头微动,吞了一口唾涎。 要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与一位尊贵的小姐行周公之礼,路侍卫只消想一想,全身就都兴奋地紧绷起来。 他的命是欠豆卢尚书的,早该还清了。在死前,他还能拖一个官家小姐下水,真是意外之喜。路侍卫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凉亭边上的小径,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也不知等了多久,路侍卫听见,周围除了草木的沙沙响动之外,隐约传来细碎的环珮响声。他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猩红的嘴唇,眼里射出兴奋的光。 环珮之声渐渐变响,一个高挑的女子步态婀娜,缓缓走到了凉亭里,在石凳边上站住,恰好背对着他。路侍卫虽然兴奋到了极点,却还没忘稍稍核对她的衣裙。看到豆卢徽云描述的特征之后,路侍卫虎吼一声,扑上前去。 那女子像是脑后生了眼睛,冷笑一声,纤腰一扭,狠狠地踹在路侍卫双腿之间。路侍卫痛得面部扭曲起来,却叫不出声,直在地上捂着袴裆处打滚。 “郦家妹子,你说得还真不错。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我的花会上闹事?”独孤夫人拿出手帕,擦了擦脚下的锦鞋,顺手把手帕塞到路侍卫嘴里,防着他惨叫。 郦书雁换了一身殷红的裙裳,从一从花树后面缓步走出,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独孤信也从花树后头绕了出来。他探究地看了看路侍卫的服饰,单手撕开了他的衣领。独孤夫人“呀”地叫了一声,捂住郦书雁的眼睛:“你这是做什么呢!” “看看他的体貌特征而已。”独孤信淡淡道,“何必介怀?” 独孤夫人恨恨地瞪着独孤信,恨不得往他身上踹上一脚。她扶着郦书雁转过身,松开手抱怨道:“你这裙子也忒小了,到底要多么纤细的腰身,才能穿上?” 郦书雁微笑:“我心烦起来,就不爱吃饭,所以确实比其他小姐要瘦一些。倒也没什么。” 独孤夫人讶道:“啊哟,你小小年纪,到底是有多少烦心事?可真叫人心疼。”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独孤信从地上抬起头,冷冷地看了郦书雁一眼,“郦小姐还是不要太自苦的好。” 郦书雁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她涵养极好,笑着答道:“确实是庸人自扰。不过,这世间像独孤公子一样才具远超常人的,本就是少数。” 独孤夫人又狠狠瞪了独孤信一眼,揽着郦书雁走到旁边:“我这弟弟从小就不太会为人处世,郦家妹子,你别怪他。” 郦书雁浅笑道:“自然不会。——夫人,咱们躲在旁边,看看是什么人来,也就知道是什么人指使了。” 独孤信瞟了郦书雁一眼,又问:“倘若她不来呢?” “他做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要回报的。所以我想,她如果不是稍后来,就是在事后想个什么法子,把消息给我。”郦书雁道。 独孤夫人眼前一亮,二话不说,拽着独孤信就往假山后头躲。独孤信搜了半天,只从路侍卫身上找出一块镌着“路仁贾”的腰牌,也就随她去了。 过了一盏茶多功夫,就听小径远处传来阵阵莺声燕语。其中,有人娇声笑道:“听说秦王世子画桃花是个中好手,想必画梨花也是好的。” 独孤夫人听见秦王世子几个字,脸色一冷:“好狗胆,在我的宴会上闹出这种事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让清儿来看?” 郦书雁眉头微蹙。这人的手段未免太毒,不止要人污了她的清白,还要她的未婚夫婿看她受辱!到底是什么人,和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想起长安郊外的惊魂,郦书雁眼神森寒。这种事,艾姨娘这种脂粉堆里的女人是做不出来的。在她认识的人之中,也只有豆卢徽云才能做得出。 转眼间,她们已经到了凉亭边上。只听郦碧萱惊叫一声:“那……那是什么?那两个人是谁!” 郦书雁微笑着,低声说道:“来的时候,我就看过了。那条小路上有柱子挡着,是看不见亭子全貌的,更别提看见里头的人。”所以,郦碧萱的话定然是她自己早就想好的。 如果是豆卢徽云,想必不会这么做。她这妹妹还是这么傻,竟然又给人当了枪。郦书雁不由微笑。 独孤夫人想起自己来时看见的景象,更确认了郦书雁的话。她越想越气,恨不把郦碧萱绑起来,用鞭子好好抽上一顿。 慕容清大步从小径边抢上前来,脸色如铁。他看见凉亭里只有路侍卫一个,心下稍安,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他环顾四周,却始终不见郦书雁的人影,脸色又暴戾许多,一把揪住路侍卫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冷声道:“郦小姐呢?” 贵族小姐们看见慕容清如此残虐的表现,吓得纷纷噤声。路侍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嘴里又堵着手绢,白眼上翻,几欲晕厥。 独孤夫人拉住郦书雁的手,笑吟吟地从假山后走出:“清儿,你莫急。郦小姐在这儿呢。” 慕容清看见郦书雁,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把路侍卫掷在地上,呛啷一声,把随身的佩剑拔了出来,指着路侍卫的颈子冷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说!” 他的长剑平时作装饰和礼仪之用,刃口并不锋利,但也能轻而易举地杀人。闺秀们花容失色,有几个格外娇弱的直接昏了过去。 路侍卫的颈子和鼠蹊处都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上翻滚哀嚎,哪有功夫回答慕容清的问题。郦书雁怕路侍卫自杀,挡在他前头,对慕容清道:“我现在还好好的。世子,多亏独孤夫人仗义出手,我才平安无事。” 慕容清仔细看了看郦书雁,勉强收回了剑,恨声道:“他自己没这么大胆量,身后必然有人指使。” 第100章 不祥种子 路侍卫的头痛得昏昏沉沉的,听见慕容清的话,他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当场就要咬舌自尽。慕容清眼疾手快,一把卸脱了他的下巴。路侍卫张大嘴,嘴边有口涎滴出。 郦书雁淡淡道:“那张纸条我还留在手上。”她把纸条展开,轮番在独孤夫人和独孤信面前展示一遍,又递给慕容清,“写字的人,也写了一手好魏碑呢。” 独孤信思索片刻,道:“子泓,这就是你的字迹。” 慕容清看着纸条,自己也难以置信:“这确实是我写的字。”他写“亭”的时候,为了美观,总会缺上一笔。寻常人往往看不出这个习惯,只有少数人才清楚。他脸色更冷,怒道,“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有一种造假方法,是在纸上用针刺出痕迹,再用笔墨填涂。你看看。”独孤信道。 豆卢徽云躲在人群里,越发胆战心惊。独孤信不愧身负着大才的名声,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她的布局和手法说了个一清二楚。再这样下去,恐怕……她咬了咬牙,推了郦碧萱一把。 郦碧萱虽然单纯,却也不是傻子。她心里清楚,眼下出头,只会触了独孤氏姐弟和慕容清的霉头。她对豆卢徽云视若无睹,也缩在后头,佯装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们躲躲藏藏,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出头,独孤夫人却出其不意地把火烧到了郦碧萱身上。她眯起精致华美的双目,漫不经心道:“刚才,郦二小姐来得倒快……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慕容清冷冷地看了郦碧萱一眼,道:“郦二小姐说,一直听说这边有一处花树开得格外好看。不知郦二小姐是从哪里得知的?” 原来郦碧萱又被推到了最前头。郦书雁看了暗含喜色的豆卢徽云一眼,轻笑一声。 她以为,自己能躲过去么?郦书雁双眼微眯,暗暗把豆卢徽云记在了心里。 豆卢氏不是很为自己的出身自傲么?她偏偏就要把豆卢氏的出身踩在脚下,把她的自傲打落谷底! 另一边,郦碧萱被慕容清问了一句,全身发冷。她嗫嚅着,语不成句:“我……我……” 真是没出息。郦书雁冷笑着看了郦碧萱一眼,换上一副和婉的笑容,道:“世子,舍妹胆小,您不要说了。我相信她。” 独孤夫人不解地看着郦书雁。郦书雁刚好也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作出了“家丑”的口型。独孤夫人顿时明白过来,又踹了路侍卫一脚,冷哼道:“算你这狗贼好运气!” 表面上,她骂的是路侍卫,实际上,人人都知道她骂的是郦碧萱。 闹出这样一场,独孤夫人的花会当然也开不下去了。她令人把路侍卫押解进宫,随后暗示众人离去。各家宾客也知趣,纷纷主动告别,独孤夫人也不挽留,含笑一一道了别。唯独到了郦碧萱面前,她脸色一冷,对郦碧萱视而不见,径直走了过去。 郦碧萱站在原地,脸色涨红。她死活想不明白,郦书雁为什么能看出豆卢徽云计划的漏洞? 郦书雁和独孤夫人道别之后,带着惊魂未定的紫藤、失魂落魄的郦碧萱,还有春宜一起上了马车。她放下帘子,面罩严霜,伸手便打了郦碧萱一记耳光。 “你……你为什么打我……”这一巴掌唤回了郦碧萱的神智,她色厉内荏地指着郦书雁,眼里映着深深的恐惧。 “打你是为了教训你。”郦书雁双唇微扬,淡淡道,“好妹妹,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这件事,我可是瞒不过父亲和祖母的呀。” 如果让郦国誉和苏太君知道这事,不用说,郦碧萱也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她膝盖一软,恨不得跪在地上求饶:“姐姐,求你不要告诉他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郦书雁冷冷道:“晚了。”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郦碧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下歪倒在春宜身上。恐惧如同潮水,一下将她淹没至顶。 到了郦府,郦书雁让紫藤拉着郦碧萱,一起走向了郦国誉的正院。郦国誉正在正院的花厅里看书,看见郦书雁光滑而略显苍白的脸,他有些尴尬,道:“不愧是世子给的药,才两天就好了。” 郦书雁淡淡地瞥了郦国誉一眼,不接他的话,示意紫藤把郦碧萱带到前头,下巴微扬:“父亲,你不妨问问妹妹做了什么。” “你又做了什么?”这些日子,郦国誉看见这个女儿就难免头疼。这个女儿也并非没有乖巧过,曾经也是无比讨人喜欢的,为什么这几个月偏偏变得如此……如此令人生厌? 郦碧萱想到郦书雁的话,跪倒在地,抱着郦国誉的大腿,痛哭道:“爹爹,是我一时糊涂,听了豆卢氏的话,对长姐不敬,爹爹饶了我吧!” “怎么回事?你说。”郦国誉听郦碧萱说了一句,便觉得心口一疼,转向郦书雁问道。他知道独孤夫人意味着什么,当然也知道,在独孤夫人的花会上出事意味着什么。 郦书雁便不偏不倚地说了事情的始末。郦国誉听得眼前发黑,几乎吐血,一把搡开郦碧萱,手指指着她,不断颤抖:“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辱人清白尚是口舌之争,可这一次,郦碧萱做的却是远远出格了! 郦书雁却道:“这恐怕不是妹妹一个人说了算的。”她眯起眼睛,条分缕析,“旁的不说,妹妹哪来的能力,去驱使一个侍卫、一个中官?” “这倒也是。旁的不说,内廷那群阉竖就不是好相与的。”郦国誉怒瞪了郦碧萱一眼,“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是豆卢徽云的主意!”郦碧萱被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把豆卢氏招了出去。 听见郦碧萱的话,郦书雁轻轻眨了眨眼,微笑起来。 至此,她已经埋下了不和的种子。至于这颗种子能长成什么样……还要看她之后的手段。郦书雁唇角的微笑加深,她想要的,是豆卢氏这个百年望族彻底灰飞烟灭! 第101章 归还嫁妆 郦书雁心里清楚,她说了这件事之后,郦国誉必然会恨上豆卢家。因此,她说完这些,便推说身子累了,回了夜雪春云。 她推开花厅大门,见郦绰正等着她。郦绰看见她,笑道:“妹妹,今天过得如何?” “不太好。不过,恐怕郦碧萱更不好。”郦书雁在主位坐定,回答郦绰。 郦绰丝毫不以为奇,道:“哦,那就方便了。——妹妹,你的嫁妆有着落了。” 郦书雁并不缺钱,对嫁妆本身毫无兴趣。她所感兴趣的,只是为难艾姨娘而已。她淡淡道:“哦。” 郦绰却没被她的冷淡影响,兴冲冲道:“苏姨娘身上,果然有不少秘密。我这两天花了不少时间,才撬开她的嘴。” “怎么撬开的?”郦书雁问道。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当然是用威逼利诱的法子撬开的。”郦绰有些不满,“难道你怕我刑求她?” “我怕。”郦书雁毫不客气,直直地点头。现在,谁也拿不准苏太君会不会把苏姨娘拉回内院。如果郦绰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比如断指、烙印,倒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郦绰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又道:“总之,艾氏把府里瞒得滴水不漏,在外头留下的把柄却不少。我已经掌握了其中一部分,你的嫁妆有希望了。” “好,我必不会忘了哥哥的好处。”郦书雁微笑道。 郦绰轻笑:“妹妹果然是懂事的人。不过,我现在更想要的不是钱财。” “我知道,可我没法子给你。就是有办法,我也不会给你。”郦书雁直白地说道。她清澈的双目盯着郦绰,缓缓道,“国朝沿前朝旧例,以科考取士,这是大哥跻身上流的正道。” 他要的不是钱,就必然是权。但是,如果靠她上位,郦绰身上就会留下洗不掉的污点。这世上的事情大多如此,一时的错误要用一生才能弥补。 郦绰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还是太小心了。罢了,我也不逼你。左右我自己也能考中。” 郦书雁抿了抿苍白的唇,下了逐客令:“哥哥,我今天还有事情要做。你先走吧。” 郦绰笑道:“那我就走了。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郦书雁目送郦绰离开,起身去了书房。前世她曾经细心找过一切有关徐绎之的东西,到了现在,她还依稀记得徐绎之的考卷内容。她想做的,是把徐绎之的考卷誊抄下来,再逆推出考试题目。 至于这份题目会不会到郦绰手上……就要看他有多大的潜力了。 郦书雁推开门,倒吸一口冷气,被窗边的雪白身影吓得连心跳都停了一停。她连忙关上门,走到慕容清面前,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心里既有说不清楚的窃喜,也有埋怨。慕容清上次私会她,搅出了好大风波,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慕容清替她把一缕松散的鬓发别到耳后,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罢了,没什么目的。知道你安全……我就可以走了。” 郦书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拉住慕容清的手,道:“你先别走。——你今天问我那句话,是为了什么?” 慕容清不自在地别过目光,不肯看郦书雁。他问出那句话,其实是因为听见郦书雁回答豆卢徽云的话,心中不舒服。只是,这样的原因,他是绝对不肯说出来的。 他不说,郦书雁也能猜出个大概。她思量了一会,才小声说道:“世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对我好得很,说不上是打扰。那阵子实在不方便,我不得不那么讲。” 她对慕容清的容忍界限,实际上已经很宽容了。郦书雁连郦绰的亲近举动都觉得难以忍受,却能接受慕容清触摸自己。前世的她并未认真爱慕过徐绎之,从不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只知道什么是恨之入骨。今生,她也不知道对慕容清的情感是不是爱,只知道自己对他很是宽容。 她有意误导慕容清,也是为了让他在这危急存亡之秋,不至于和自己闹出什么矛盾来。 慕容清茶褐色的双瞳骤然一亮,嘴角扬了起来:“那就好。” 不过是简单的三个字,他却说得情意绵绵,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话一样。郦书雁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眼,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眼神。慕容清也不介意,笑着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郦书雁,说道:“我前些日子抄了一本琴谱,刚好适合你用。——你家里不太平,我先走了。” 郦书雁看向他的背影,竟隐约觉得,他脸上应该是微微发红的。她不禁笑了起来,低头看着手上的减字乐谱。 第102章 寒食中毒 郦书雁似乎看穿了艾姨娘的想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艾姨娘被郦书雁一看,不免心惊,急忙堆了满脸的笑容。 这丫头简直邪门。郦书雁把冷淡的目光从艾姨娘脸上挪开,艾姨娘才稍稍喘过气来,心里暗暗想道。从她落水开始,一切就都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难道那次落水,对她的打击真的那么大? 艾姨娘枯坐了一会,正在心焦,郦绰不急不缓地到了夜雪春云。他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账簿,细细地核对起来。他的姿态摆得极高,艾姨娘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郦绰跟费姨娘一起死了才好。 一时核对完毕,郦绰似笑非笑道:“艾姨娘果然是个信人。这些东西都在,一点也不差。”他说着,把银票交到郦书雁手上。 郦书雁转手交给紫藤,让她把银票收在匣子里,笑道:“我就不留姨娘了。请吧。”作了送客的手势。 艾姨娘一大早就跑到夜雪春云,来了之后,连一杯茶也没喝上。她气得要命,又不敢开罪郦书雁,只能赔着笑出了门。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气得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郦碧萱昨夜又受了一回杖刑,这时候正躺在里头发着高烧。艾姨娘一边哭,一边想起郦碧萱,不由一阵绝望。 她早就知道郦国誉是个靠不住的。虽然如此,过去他也没有这样打过萱儿!这都要怪那个邪门的大小姐!艾姨娘的眼神冷了下来,如果不是郦书雁,如今要做世子妃的,只会是她的萱儿。 想到那笔钱,艾姨娘割肉一般地疼了起来。她捂着胸口,低声道:“萱儿,你放心,娘一定给你出了这口气……” 为着纪念春秋时的介之推,在寒食节这日,先皇规定家家户户都不得生火。这一日寻常人家只吃冷食,只有高门大户偶尔会被皇帝格外开恩,赐下火种,恩准起火造饭。二品以上的官员,则年年都会得到这个恩典。 不过,宫中赐火大多是在傍晚。中午时分,郦书雁心里记挂着苏太君,特意选了些容易克化的食物,亲自送去清辉苑。 进了清辉苑的花厅,郦书雁便皱起了眉头。四下的窗户都用帘子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厅里全部的光源,只有茶几上的几盏灯烛。 屋外是暖融融的白昼,屋里却阴气森森。春荣扶着苏太君出来,郦书雁掩饰住脸上的不适,捧了一盏冷杏仁茶到苏太君面前,笑道:“祖母万福。这是昨天夜里熬出来的,早晨的时候,炭火还有余温。” 苏太君沙哑着嗓子,竟有些真情流露,感慨丛生:“我这清辉苑,是越来越少有人来了……难为你还记挂着我。” “祖母说哪儿的话。”郦书雁半蹲着身子,把白瓷小碗和勺子放到春荣手里,仰起头看着苏太君,“咱们心里都想着祖母呢,只是怕一起来了,吵吵嚷嚷的招您烦。” 苏太君不答,喝了两口杏仁茶,用手绢擦了嘴,才慢慢说道:“大丫头,你是个有良心的。我心里,其实是知道你的好处的。” 苏太君说话间,带着些蒜臭的气味。一段时间不见,她的面庞红润了不少,皱纹也少了些许,生命的气息却越来越衰朽了。郦书雁眉头轻皱,不着痕迹地站起身,心下有些奇怪。 春荣伺候苏太君喝完杏酪,把碗放在一边。郦书雁找个借口,把她拽出了门,淡淡地问道:“最近,老夫人的饮食如何?你仔仔细细地说给我听。” 春荣又憨又直,不肯说出来。郦书雁不耐烦了,把她拉到一边,从头上拔出一根尖利的发簪,顶着春荣的眼珠子。 “你说不说?”郦书雁抬高了一侧的唇角,牵出一抹冷笑,“你如果不说,我现在就戳瞎了你这只眼珠子。” 她语速缓慢,语气和善,春荣却觉得从心底往外发寒。她打了个哆嗦,差点让簪尖戳进眼珠,垂头丧气道:“我……我说。” 春荣一五一十地说了苏太君这些日子的饮食药物,连作息也说了出来。郦书雁听完,冷笑道:“嗯,原来你也知道怕。”说完,把那根发簪往春荣头上一插,“这簪子赏你了。你把嘴闭好,别把这件事对任何人说。” “连老夫人也不能说吗?”春荣畏畏缩缩地看着郦书雁。她并不是真笨,只是装成木讷的模样,讨苏太君的欢心罢了。正因如此,她的气势一经打败,便再难振作。 郦书雁淡淡道:“自然不能。”她说完,又从春荣耳垂上脱下一对银丁香。 春荣捂着耳朵,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郦书雁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把耳朵上的一对楼阁耳坠摘下,抛给了春荣,冷声呵斥:“哭哭啼啼的,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祸事。还不住嘴?” 春荣接了耳坠,不敢多说,也不敢哭。郦书雁让她去伺候苏太君,她便立刻去了,头也不回,生怕郦书雁反悔。 郦书雁拿着银丁香,悄悄走进清辉苑的小厨房。她见四下无人,便放下心,用丁香挨个往碗边沾了沾。沾到一个青瓷茶盏的时候,那对雪白发亮的丁香耳坠竟渐渐变黑了。 “原来如此……”郦书雁脸色更加难看。她解开腰间的荷包,把丁香放进荷包里。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沉吟片刻,让春柔把郦绰找来。郦绰昨天刚刚盘了上个月的账目,今日便闲着无事,郦书雁一叫,他便过来了。 “什么事?”郦绰坐下,笑着问道。 郦书雁开门见山道:“我在祖母的院子里,发现她的食物饮水,似乎被人下了毒。” “你怎么看出来的?”郦绰眼神一动。 郦书雁也不隐瞒,直接说了自己用银耳坠试毒的事。郦绰听得啼笑皆非,正色道:“我想劝你不要沾手,别管这老太婆的死活。唉,不过你一定又不听。” “我确实不会听。”郦书雁道,“她毕竟待我好过,那之后,也未曾真正算计过我。” “难道,你要等她算计了你,你才还手?”郦绰似笑非笑,“到时候还来得及么?” 第103章 钱婆之死 郦书雁冷声道:“来得及。” 她已经把话说成这样,郦绰也无法再说什么。他瞪了郦书雁一眼,冷笑:“妇人之仁。” 郦书雁笑了笑,不以为意,只道:“按我说的去做便是了,不会有什么的。”郦绰拗不过她,只好去了。临走,还恨恨地丢下一句狠话:“你可别后悔!” “我没什么可后悔的。”郦书雁淡淡道,“你去就是了。” 苏太君现在还不能死。她如果死了,这里就彻底乱了。郦书雁旋开桌上的香筒,添了一抹檀香进去。 香筒里散发的香气平添了一抹甜蜜,郦书雁脱下纱衣放在上头,静静地看着盘旋的香烟。郦绰和她的想法永远不会一样,郦绰更重视利益,而她知道失去一切的滋味。因此,她注定只爱稳中求胜。 暮色四合,郦绰再一次来到了夜雪春云。他走进书房,看了郦书雁一眼,道:“办妥了。” “多谢大哥。”郦书雁轻笑。 郦绰冷哼一声,道:“秦王世子让我告诉你,半个月之后,皇上就要往避暑山庄行猎去了。到时候,父亲也在随驾之列。你该做什么,我就不必说了吧?” 随王伴驾的时候,臣子们总是会带着几个最受宠爱的妻子儿女。郦书雁虽然不是最受宠爱的,却是郦国誉一定要带在身边的。 郦书雁也心知肚明。她点了点头,问道:“大哥,你会去么?” “我去做什么?我看见他们就讨厌得很。”郦绰姣好的唇角往下一撇,语气极为轻蔑。 “我知道了。”郦书雁轻轻点头,“大哥,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加小心。” 郦绰不怀好意道:“这是自然。你也要多加小心……可别死在外头。” 他仍然在为苏太君的事不忿着,话里满是深深的恶意。郦书雁与他打了几个月的交道,知道他只是说说罢了,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 郦绰离开之后,郦书雁看着桌上的茶水,想起自己这两天忘了喝红花泡的水。她打开门,对站在一边的紫藤说道:“紫藤,你去泡一杯红花来。” 紫藤想起红花,“呀”地一声惊叫:“小姐,对不住,奴婢这几天忘了……” “这是多事之秋,我自己也忘了。”郦书雁不是会在这种事上为难丫头的人,她摇了摇头,“不碍事,你去泡一杯就是。” 紫藤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千恩万谢地去了。郦书雁在花厅里坐下,等着喝水,不期然地听见一声尖叫。 这是紫藤的声音。郦书雁眉头紧紧皱起,大步走到门口。春柔听见声音,从郦书雁的卧室里冲了出来,手上还抓着装了开水的熨斗。郦书雁道:“快放下,去看看紫藤出了什么事。” 春柔应了一声,把熨斗放在脚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郦书雁实在放心不下,也跟了出去,恰好看见紫藤坐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面,从小厨房蹭着退出来。 “紫藤,这是怎么了?”郦书雁问道。郦府的规矩还算好,紫藤看见了什么,居然吓成这个样子? 紫藤圆圆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转头看着郦书雁,张口结舌地指着厨房里:“小,小姐……” 这时,春柔也抬头看了厨房一眼。她被吓得一声惊呼,转过了身。 怎么都被吓成这样?郦书雁皱眉,自己站到厨房门前,看着里头。 只见钱妈妈颈中系着绸带,吊在房梁上,显然是已经死了。她的舌头抻得老长,歪斜着吊在嘴唇外头,一张脸胀得又青又紫,可怕极了。郦书雁眉头皱得更紧,道:“春柔,把紫藤扶到边上去,再把爹爹叫来。” 春柔吃力地扶着紫藤,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扶到边上。郦书雁对紫藤道:“院子里头的三等丫鬟呢?都去哪了?” “回小姐……”紫藤嘴唇发白,全身颤抖,“她、她们应该是正在吃饭。” 一、二等丫鬟向来在屋里伺候,很少出来。三等丫头负责洒扫,却都去吃饭了。郦书雁今日胃口欠佳,除开烧水之外,并未让人接近小厨房。 在上一次周姨娘误服红花之后,她已经禁止丫鬟们擅自进厨房了。郦书雁看着那道紧闭的门,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大。 钱妈妈在府外有个捐了官的儿子,还有几十亩地、一个庄子。等这段风头过去,她自赎了身,到了府外,最少应该也是个乡绅之母。她有如此好的前景,本来是不应该寻死的。 不一会,郦国誉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他走得又急又快,脸上全是汗水。 人命是关天的大事。他府里出了人命官司,必然要被言官参上一本,不死也得脱层皮。郦国誉心急得要命,也顾不得其他,问郦书雁:“钱妈妈在哪里?” 郦书雁指了指厨房。郦国誉一把拉开小厨房的门,看见钱妈妈的死相,倒抽了一口冷气,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叫仵作来!”郦国誉再不犹豫,对身后的小厮说道。 郦书雁却拦住了他:“父亲且慢。现在,只有我院里的人知道钱妈妈死了……”她淡淡道,“如果父亲叫了仵作,事情就不一样了。” 郦国誉脸色难看至极,道:“为父知道。不过,这些日子,为父自己也正在风口浪尖……恐怕只有报官这条路可走。” 他正在风口浪尖?郦书雁看了看郦国誉,眼神一闪。郦绰说郦国誉要伴驾,这证明,他并没有真正失去圣眷。他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处境如此危险? 郦国誉官居户部尚书,位高权重,他一声令下,长安府便派了人来验尸。这一次,来的是个公门之中的老油子,他知道郦国誉权势煊赫,装模作样地验了验,走出小厨房,在郦国誉面前跪下,说道:“尚书大人,这位仆妇是自缢而死的。” “自缢而死。”郦国誉念着这句话,脸上的冷意更深。他吩咐下人给仵作赏钱,又道,“辛苦你了,拿去打几角酒喝罢。” 仵作千恩万谢地走了。他一走,郦国誉转过头,脸色扭曲,双手箕张,几乎要扑到郦书雁身上:“逆女,你为什么要逼死钱妈妈?她世代都是我郦家的老人,你对她容让一些,就不行么?!” 郦书雁先是大惊,接着怒气涌上。她冷冷地看着郦国誉,语气中殊无敬意:“父亲,你凭什么这样说?” 第104章 郦侯逼供 “我凭什么这样说?!”郦国誉气得胸口阵痛,“全府上下都知道,你和钱妈妈有过节!不是你,还能是谁?!” .郦书雁道:“这么说,父亲是不相信那仵作的话了?” “谁会相信!”郦国誉暴喝一声。 他最气的不是钱妈妈的死,而是郦书雁再也不尊重他的权威。郦书雁对谁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这不稀奇,可最近她越来越过分了。郦国誉眼中冷光一闪,一个不尊重自己的女儿,就是高嫁,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利益。 郦书雁看见了他的眼神变化,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父亲,女儿不妨再问一遍,您可有证据?莫须有的罪名,女儿可担不起。” 她的态度极为强硬。郦国誉看着她的脸,猛然想起了一个已经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人。 想起那个人,郦国誉更加生气,指着郦书雁道:“你还不说实话!” 郦书雁心中一动,猛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她目光清冷,落在郦国誉脸上:“父亲既然想定我的罪,为何不要人证物证,就这么私下里逼我招供,难道不怕审不分明吗?” 郦国誉拂袖道:“好,那就依你的主意!”他转头对身旁的小厮道,“把大小主子都叫来,让他们亲自看看,我的好女儿都做了什么!” 郦书雁越发肯定,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站在墙边,双手环在胸前做出抵御的姿势,昂首看着郦国誉,毫不畏怯,心里却在一遍遍地想着今天事情的不对之处。 很快,除了郦碧萱和苏太君之外,几个姨娘和郦绰先后赶到了夜雪春云。郦国誉余怒不止,指着郦书雁冷笑:“人都到齐了,书雁,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郦书雁轻轻一笑,“父亲,说话要讲真凭实据。我今天中午还送了杏仁茶去祖母那里,回来之后,歇了一阵,又和大哥说了话。难道我修成了崂山的分身术,能在几丈之外御剑杀了钱妈妈?” 郦绰被她的比喻逗笑了。郦国誉脸色又黑又红,瞪了郦绰一眼,对郦书雁道:“你就没有指使别人去?” “父亲,你还不知道么?”郦书雁清声道,“她们一个个都养成了府里的‘副小姐’,有体面、有尊荣,还有自己的粗使丫鬟。让她们杀人,她们也得有那个力气才行。” 郦国誉倒真不知道这些。他被郦书雁问住了,站在原地发愣,开始后悔自己叫了姨娘们来。 郦书雁低眉微笑。她用言语激郦国誉发怒,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丑,正是为了让他苛待原配子女的名声传出去,让自己走到众人的眼光之下,再也不用借郦府的势。 就是这种名声传不出去,她也没什么损失——郦国誉从来也不曾喜欢过她。 郦书雁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就在这时,一道婉转的声音开口说道:“咦,尸首上头怎么沾了那种东西?” 郦书雁眉尾微微一扬,往钱妈妈的尸体上看去。 胡姨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指着钱妈妈的裙裾,似乎并未因为郦国誉的冷待而不忿:“老爷您看,这位妈妈死前还沾了些花朵呢。这花儿可真小,也不知是什么。” 那是……藏红花? 郦书雁看见钱妈妈的裙角,眼前一亮,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始末。她瞥了胡姨娘一眼,淡淡道:“不用说了,这是藏红花。至于为什么她会有么……”郦书雁古怪地一笑,“我只把藏红花给紫藤掌管,可紫藤也防不住别人啊。” 胡姨娘双目泛起泪光,回头看着郦书雁,哀声道:“大小姐,逝者已矣,您留些口德吧。” “咦,我说了什么?”郦书雁轻轻偏着头,往胡姨娘脸上看去,“这药也可以是凶手洒在她身上的呀,胡姨娘说得倒像我在蓄意陷害钱妈妈。难不成……” 她欲言又止,心中窃笑不已。现在,这位胡姨娘还稚嫩得很。她用话诈了一句,胡姨娘就巴巴地赶上来了,刚好送了个纰漏给她。 胡姨娘大惊,扑通一声在郦书雁面前跪下,道:“钱妈妈是奴婢的养娘,奴婢一时心急……大小姐恕罪!”她一急,竟然用了做奴婢时的自称。 “姨娘,你已经是我的长辈了。”郦书雁语气温柔,伸手扶起胡姨娘,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眼神更是冷得出奇,“倘若爱做奴婢,就去找父亲好了。他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胡姨娘惊惧地看着郦书雁,说不出话来。 郦国誉对她们的明争暗斗没有兴趣,他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趁机整治郦书雁一番、让这个逆女真正为自己所用。他用手捻起几颗金色的干枯小花,仔细看了看。 郦书雁看着郦国誉的动作,嘴角扯起一抹高傲的弧度。她轻声道:“父亲,我确实没做,您从上头找不出我的痕迹的。”就算是她做的,她也会好好善后,更不可能让他找到痕迹!郦书雁暗道。 “也……也不是。”胡姨娘小声道,“同一批药物,往往成色差别不大……老爷,您不妨看看。” 郦书雁回过头,往胡姨娘脸上看去。胡姨娘不敢和她对视,急急地转开了头。 胡氏到底是装成这样,还是真的如此懦弱?郦书雁蹙眉。她知道,胡姨娘一定是别人手里的一杆枪,只是她不敢肯定,这杆枪到底是谁的。 周姨娘见势不妙,扶着圆润的肚子出来,笑道:“老爷,谁知道这药是不是别人从大小姐手里偷出来的呢?咱们总不能寒了府里人的心啊,毕竟……”她暗暗指了指宫中的方向,暗示郦书雁往后的造化。 哪知这句话一出,郦国誉更不高兴了。他黑着脸道:“玉儿,你不要管。”不由分说,便让身边的仆妇把周姨娘送回南薰苑。 周姨娘无计可施,只能悄悄抛给郦书雁一个眼神,顺从地离开了夜雪春云。 郦书雁轻轻笑道:“胡姨娘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有把握,难不成是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第105章 钱婆负罪 “妾身不知道什么内幕。”胡姨娘有些惧怕郦书雁,低声道,“只是……妾身也为自己的养娘着急……” 郦书雁定定地看着胡姨娘:“我听说,在仆婢之间,许多养娘都把养女当作敛财的工具。——胡姨娘,你能这么想着钱妈妈,想必她对你很好。” 她说的是事实。胡姨娘听见她的话,目光有些慌乱,讷讷道:“是……确实是很好。” “当真很好么?那这是什么?”郦书雁出其不意,捉住了胡姨娘的手臂,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拽。初夏炎热,女眷的衣裳袖子都宽大,郦书雁一拽,胡姨娘的胳膊便暴露出来。 众人的眼光聚集在胡姨娘的手臂上,郭姨娘发出一声讶异的惊呼,颤声道:“这……好多伤疤……这是怎么?” “这都是她那位‘好’养娘打的呀。”郦书雁低下头,唇角扬起一抹微笑。 还好她行事缜密,让手下人查出了胡姨娘的事情。否则,只怕今天要化解这场事,还真没有这么容易。 郦国誉怒火冲天,沉声道:“胡氏胡言乱语,赏她十个小板,赐白绫让她自己了断吧!” 胡姨娘一下瘫坐在地上。艾姨娘瞥了她一眼,心中暗骂她不争气。 郦书雁却笑道:“且慢,父亲。也许这胡氏只是神智不太清楚了呢?” “什么?”郦国誉浓眉微蹙,看着郦书雁。他看不惯郦书雁,并不代表他能容忍一个姨娘构陷她。她毕竟是他的女儿,他岂能容忍一个姨娘撼动他的权威? 郦书雁曼声道:“如果她神志清楚,怎么会说钱氏对她好?”她拉住胡姨娘雪白的臂膀,展示着她的伤疤,“父亲,你看这伤口,下手的人何其恶毒!” 胡姨娘胳膊上新伤旧伤层层交叠,郦国誉看了也觉得心惊。他冷声道:“钱妈妈真是这样的人?胡氏,你不许说谎!” 这些伤口里,旧的是钱妈妈的儿子鞭挞的,新的才是钱妈妈打的。钱妈妈的儿子****胡姨娘未遂,对她痛加挞伐。钱妈妈知道后,又觉得她勾引了自己的儿子,也对她动辄打骂。 胡姨娘知道,钱妈妈在郦国誉心里一向是个忠仆。她哽咽一下,慢慢地回答:“……是。” 她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只能顺着郦书雁说。郦书雁满意地微笑起来,又对郦国誉道:“父亲,她也是被吓着了呢。”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送回自己院子里好好反省。”郦国誉不想在胡姨娘的问题上多加纠缠,挥手道。 几个仆妇拖着胡姨娘,离开了庭院。郦书雁又道:“爹爹,刚才胡姨娘既然让你看成色,那你就看吧。” “好。你不要后悔!”郦国誉看了郦书雁一眼,意有所指。 这件事一旦坐实,就是郦书雁一生的把柄。他把这件事握在手里,便能左右郦书雁一辈子。就算郦书雁后悔,他也不可能让郦书雁后退一步。 郦书雁淡淡道:“绝不后悔。紫藤,把我的藏红花拿来。” 紫藤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跑回郦书雁的卧房,在熟悉的格子里,拿到了那包藏红花。她转身出门,双手捧药,对郦书雁道:“小姐,药在这里了。” 郦书雁一双清凌凌的双眼并不看她,只看向郦国誉:“打开。” 紫藤不敢怠慢,连忙把药包打开。她拆开药材外头包的黄纸,把药材捧到郦国誉面前,压抑着语气之中的愤懑:“老爷请看。” 郦国誉看了看,脸色一黑。他的嘴唇动了动,狠狠瞪了郦书雁一眼,含着怒气道:“你回去吧!” 郦书雁几乎笑出声来。她看着郦国誉的脸色,故意问道:“父亲,你真的不再看一眼了么?” 郦绰凑了过来,看了看钱妈妈的裙角,又看了看紫藤手上的药,惊讶道:“妹妹用的红花,成色当真算不上好。钱婆子居然敢克扣小姐房里的份例,贪得也太过了!” “她是死有余辜。”郦国誉口风一转,阴沉地环视四周,“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去追究,知道了没有?” 在场的几个姨娘浑身一冷,纷纷称是。郦书雁苍白的唇角无声地翘起,柔声道:“女儿有些累了……恭送父亲。” 郦国誉气急败坏,也不答话,大步往外走去。姨娘们见势不妙,也纷纷离去。郦绰却随她一起进了正厅,问道:“这红花是哪来的?” “活血用的。不过不是我用,是郭姨娘用。”郦书雁含着笑意答道。 郭姨娘与周姨娘交好,周姨娘要拿到郭姨娘房里的红花,当然简单。 郦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夜雪春云到云容苑之间的距离,拍案叹道:“亏你想得出来。——不过,也幸好她房里有红花。不然,洗脱你的罪名也没那么容易。” “一力降十会,有什么不容易的?大不了让仵作再来一遍,”郦书雁冷笑,“父亲是以为我看不出他的念头么?哼,他这临时起意,起得倒真好啊。” 郦绰华美的双目中宝光流潋,目光幽深:“棋子比棋手还要强势,这当然让人害怕。你长得太快了,太让人心惊。” 郦书雁神情淡漠,声音不高不低:“他以为我是棋子,他自己是棋手。祖母也以为我是棋子,她是棋手。”她停一停,冷笑一声,“殊不知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棋子,我才是唯一的棋手!” “正因如此……”郦绰颔首,“你的才能越外露,就会越艰难。” 郦书雁不语。 郦绰看着她沉默而漠然的侧脸,一颗心微微一动。他的语气严肃了不少:“妹子,你要知道,很少有男人会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姑娘。他们要的是贤内助,不想回了家,还要勾心斗角。” 郦书雁侧过头,问道:“大哥说的是秦王世子么?” “是他,也不是他。”郦绰道,“位高权重的人,也有喜欢聪明女人的先例。他们会觉得……你这样的人,才配站在他们身边。” 第106章 渣男重现 郦书雁又一次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冷极了,郦绰从里面看不出任何称得上是笑意的部分。 她笑够了,慢慢道:“这话倒有意思。大哥,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她清冷的眼睛往郦绰身上一转,“可他们问过对方的想法了么?也太一厢情愿了。” 就像徐绎之一样。郦书雁皎白如雪的面颊泛起一抹仇恨的嫣红,他一开始拿她当踏板,从她身上踏过去之后,又看中了她美貌的妹妹作为伴侣。 这种人不配与任何人站在一起。郦书雁看向郦绰:“算算时间,今年的科举也快到了。” “不错。”郦绰微笑,“今次桂榜,我势在必得。” 在越国,士子中举之后,于秋季到京城赶考。所以,殿试金榜又名桂榜。郦书雁笑道:“哥哥有这份心,我也就放心了。哥哥可否帮我注意一个人?” “什么人?”郦绰饶有兴味地问道。 “这人姓徐,名绎之。”郦书雁缓缓说道,“倘若哥哥注意到他,还请想个法子,让他终生不得科举。” 郦绰挑了挑眉:“这人是士族,还是庶族?” “庶族。”郦书雁恬然微笑,“绝了科举,就是绝了他的上进之路,我也就心安了。”如果徐绎之知道有今天,他还会不会像前世那样做呢?郦书雁怀着恶意,暗暗揣测。 郦绰笑道:“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过,”他压低声音,“妹妹,你身上的秘密真是越来越多了。” “秘密不好么?”郦书雁笑意微冷,问道。 郦绰哈哈一笑:“当然好。妹妹,我当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自打郦书雁注意到苏太君饮食的那天起,苏太君的身体就一日好过一日了。春荣会用一根银簪,在苏太君的饮食之中试毒,确认无碍后,才会送到苏太君面前。 有毒的东西大多是茶水,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毒药被下在了苏太君的银耳羹里。郦书雁耐心听完郦绰的话,问道:“这样说来,下毒的是茶水房里的丫鬟?” “大概是吧。”郦绰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谁在乎呢?” 郦书雁又道:“下毒的是不是艾姨娘?” 郦绰冷笑一声:“阻止她毒发身亡,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不要指望我做出更多事来。妹妹,我可没你那么好心眼。” “我知道的。”郦书雁微笑,“你能做到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 郦绰面色稍霁,从荷包里拿出一叠不薄不厚的银票递给郦书雁:“喏,店里头第一个月的分成。钱不多,刚好够你路上用。” 郦书雁拿着银票,哑然失笑:“哥哥,银票怎么赏人呢?寻常时候,我们都是用金银锞子赏人的。” 何况,她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紫藤和春柔为她打点好了一切,只等着明日启程。 “哦,是么?我不知道。”郦绰想起自己面对的角色,叹道,“如果我遇见的人也能用金银锞子打发,那可就好办了。” 郦书雁想了想,道:“你也别在意钱的事情。这一家店只是打探消息用的,你若想赚钱,我给你其他法子便是。” 郦绰眼中精光一闪:“你有什么法子?” 郦书雁道:“这个不急,我今晚整理出个大概之后,写成信拿给你。大哥,周姨娘还会待在府里么?” “会。”郦绰笑了起来,“那位倒是想带着她走,可是,带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走,难道就容易了?就是他想这么干,皇帝也不会容许罢?” “既然如此,有劳大哥保护好她。”郦书雁微笑,“周姨娘毕竟是我们的盟友。” 郦绰直白地说道:“这倒是。——嗯,出了月子之后,她这个盟友可就更有用了……”他暧昧地笑了起来。 郦绰在郦书雁面前谈起这些男女之事,从来都不避讳。郦书雁知道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轻飘飘道:“所以,大哥更要对周姨娘善加保护了。” “知道了。”郦绰轻笑,“不过,如果她生了个男孩儿,你让我好好保护她,未免有点强人所难吧?” 郦书雁淡淡道:“没什么强人所难的。大哥,就算她生下的是男孩,我也一定不会让他继承江夏侯世子之位。你放心就是。” 她说得笃定万分,郦绰也不由自主地信了:“那就多谢妹妹。” “不必谢。”郦书雁微笑,“我们合则两利,你袭爵,对我也是有好处的。” 他们这边踌躇满志,艾姨娘那边却也不差。郦碧萱的伤口好了不少,明日也会随着父亲启程。这些天,郦国誉似乎发现了她的好处,又对她恢复了以往的宠爱。 艾姨娘给郦碧萱梳着头发,笑道:“萱儿,你放心。这趟回来,咱们就都好了。” 虽然她这样说,郦碧萱心里却还是说不出的担心。她低声道:“娘,我还是有点怕。” “怕什么,”艾姨娘冷笑,“你可不要被那狐假虎威的贱丫头吓着了。这趟回来,咱们就砍掉她的左膀右臂,看她怎么害人!” 郦碧萱狐疑地看着艾姨娘:“娘真能做到?” “你连娘都不相信了?”艾姨娘心里发苦,“萱儿,那贱丫头到底让你受了多少罪!” 郦碧萱眼圈一红,哽咽道:“她总是折辱我,还让别人也瞧不起我……我心里害怕,娘。” 艾姨娘又是心痛,又是气恼,抱着郦碧萱安慰:“萱儿放心。娘既然能对付过去的那些人,也能对付她。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她神情阴沉,“还真能闹翻了天?” 她看着梳妆台上的白玉小瓶,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她艾绿云从来都是不怕报应的,倘若真有什么天理循环,死的也不是她,而是作威作福了一辈子的那些人! 她安抚了郦碧萱几句,拿上药瓶走出房门。她把白玉小瓶交给冯妈妈,悄声说道:“你知道这个怎么用的,对么?” “奴婢知道。”冯妈妈点了点头,说话间,不经意露出豁了的门牙。她把玉瓶收到了袖子里,妥帖地收好。 “那就好。”艾姨娘冷笑,“我走之后,你就在这里,‘好好’照顾着他们吧。” 第107章 又见云珠 第二日天还未亮,郦书雁便随着郦国誉出了门。这次出门,她随身只带了两个丫头,随身器物除了被褥衾枕、几卷书,就只剩下那张清江引,也算得上轻装简从。 车马到了城外,郦书雁有些困顿,靠在车壁上睡了过去,也没看外头的人。这次出行,他们要走上两天,才能抵达玉华离宫。郦书雁索性就睡上一阵,也免去车马劳顿之苦。 睡了一阵,郦书雁恍惚之间,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推。郦书雁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酸涩得难以睁开,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问道:“紫藤,有什么事?” “你睡得太多,晚上小心走了困。”慕容清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现在正是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你不妨下来走走。” 郦书雁吃了一惊,立刻清醒了。她一下从引枕上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慕容清看见她激烈的反应,哑然失笑:“放心吧,我是正大光明地来的。这是皇上的赏赐,谁也说不出什么。”他把一个白瓷小罐递给郦书雁,“天气热得很了。一旦有中暑迹象,就吃一颗。” 皇帝事务繁忙,怎么可能会想起她?郦书雁接过瓷罐,笑着问道:“怕不是皇上赏的,是别人求来的罢?” 慕容清也不否认,道:“我这里有几本书,旅途乏味,你大可拿去打发时间。” “不必了,多谢世子。”郦书雁直接谢绝,解释道,“我在车上看书的时候,总会犯头晕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慕容清心下遗憾,又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他走之后,郦书雁的双目半睁半阖,似笑非笑道:“紫藤、春柔。” 两个丫鬟看了郦书雁的神情,心中有些莫名的惊慌。她们对视一眼,紫藤怯怯地问道:“小姐,怎么啦?” “秦王世子对我而言,与大少爷没什么不同。”郦书雁的目光看着她们的面孔,“你们不要把他当成未来的姑爷看待。” 郦书雁停了停,换了更轻,也更可怕的语气说道:“一旦出了错,这个代价你们付不起,我也付不起。” 紫藤和春柔都被她的话吓住了,久久无言。 她们最近确实太自作主张了。郦书雁闭上眼睛,再次倚在了车壁上,与其让她们自己体会,还不如她直接把话说出来。 郦书雁说了几句重话之后,主仆三人一路上再没说过什么。到了巳时,郦国誉的马车车轮坏了,不得已挤到郦书雁的车里头,更是一路无话。 晚间,车马在一处宏大的园林前头停了下来。郦国誉抚着胡须解释道:“这是获嘉县首富的别院,皇家征用几天。——书雁,你别看这首富只是一县魁首,他这别馆修得倒是宽绰。” 闻言,郦书雁微笑道:“难不成,还能让这些主仆一起住进去么?” 郦国誉面上一僵,尴尬地咳嗽一声:“那当然是不行的。不过,让这些正经的主子一、两人一间房,倒是绰绰有余了。” “倒也了不起。”郦书雁垂下眼帘道。 这些所谓的“正经主子”加起来,也总有二、三百人了。能有两、三百间卧房,这别院倒也不简单。 不过,郦书雁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看着面前的灶房,蹙眉问道:“这位女官,难道眼下只有这……灶房可分了么?” 那女官生得一副标致的面庞,穿着海棠红的长裙,说起话来却尖酸刻薄。她娇声道:“哎呀,郦大小姐是不满意么?——其他房子也有,只是不知道,大小姐去不去溷厕之中呀?”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宫女纷纷捂住嘴,笑了起来。那女官哼了一声,又道:“做什么人,就要有什么准备。自己也不是多么尊贵的身份,难道还想要什么高贵的特殊待遇么?做梦!” 郦书雁淡淡地回过头,冷清的目光罩在女官身上。女官的笑声戛然而止,莫名向后缩了缩,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郦书雁冷声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女官回过神,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这样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知道。”郦书雁唇角微扬,“不消说,我也猜得出来。这位女官想必是在贵妃身边伺候吧?” 听见主人的名头,那女官又得意起来,傲然道:“你既然知道,还敢这样说?不怕我回了贵妃,处置了你么?” “物似主人型,果然不假。”郦书雁微笑,“这位女官事务繁忙,我就不留了。请吧。” 女官琢磨了好几遍那句“物似主人型”,才明白郦书雁的意思。她的怒气又添了不少,高声问道:“郦大小姐,难道你是在骂我不成?” “骂你又怎么了?宫里的奴才也是奴才,哪来的脸面为难一个小姐?” 灶房旁边的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表情不善的脸。那人走出门来,冷声说道,“在我这里吵什么,烦死人了。还不快滚!” 郦书雁回过头,看见说话的人,目光一动,试探着问道:“云珠姐姐?” 说话的人正是张云珠,在四个月前和她有一面之缘。当时的张云珠,也替她说了好话。当时的郦书雁对她心存感激,现在,郦书雁经历的事情多了,却不免怀疑张云珠另有所图。否则,她怎么会连着几次救了她? 几个月不见,张云珠的轮廓似乎锋利了不少。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郦书雁点了点头,又对女官道:“你还不走!” 女官狠狠地瞪了张云珠一眼。她早就知道张将军家的女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人,更知道连她的主子——贵妃娘娘,也拿张家没辙。她一跺脚,气冲冲地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多谢张姐姐解围。”郦书雁敛衽为礼,对张云珠轻轻一笑。 张云珠摆了摆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汗水滴落,在她蒙了一层灰尘的脸上划下一道深沟:“我的房间虽然也不怎么样,好歹能住人。郦家妹子,不如你来我这里睡吧。” 第108章 为人张目 郦书雁笑道:“不了。——张姐姐,你这房间很脏么?” 张云珠恨道:“当然脏得很。这是下人的房间,也拿来给我睡,我那二娘当我是傻子呢!” “这是怎么回事?”郦书雁问道。 张云珠指着屋里的灰土道:“她先把我的婢女借走,又把我安排到这里,分明就是欺负人!我也真是个傻子,”她咬了咬牙,“竟然就让她这么糊弄过去了!” 想到自己把婢女借给了后母,张云珠恨得咬牙切齿。郦书雁一双清澄如水的杏目微微眯起,不动声色道:“张姐姐,咱们去你二娘房里看看好了。” 做甩手掌柜的父亲、欺压她的继母……张云珠和她的经历太像,简直不像真的。 “去看她们做什么?给自己惹不痛快么?她哪像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张云珠苦笑,“我才是小门小户的闺女呢。”论心眼,她确实斗不过那个新进门的狐媚子,被她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 郦书雁微笑道:“当然是给她们惹不痛快呀。” 听见郦书雁的话,张云珠眼前一亮。她忘了自己手上的脏污,握住郦书雁的手,兴冲冲道:“好,郦家妹妹,咱们这就走!” 张云珠是个性情爽利的人儿,和苏姨娘倒是有些微妙的相似。郦书雁被她拖着,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小楼边上。张云珠拾级而上,敲了三下门。 “是谁在敲门?” 小楼里,妇人慵懒娇媚的声音响了起来。张云珠听见这声音就恨得要命,几乎想踢开房门。郦书雁拦住了她,微笑着说道:“我姓郦,在家中是长女。夫人叫我郦大小姐就是了。” 房门“呀”地一声打开,一个穿着洒金长裙的美貌妇人满面热情地迎了出来。她看见张云珠,脸色一黑,顿时猜到了郦书雁的来意,对郦书雁也不是那么热情了:“郦大小姐来,是做什么的?” 郦书雁仿佛未曾看见张夫人的脸色变化,笑意盎然道:“听说旁边住了一位出身不凡的夫人,我便过来看看。——夫人的住处倒简朴得很。” 张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娇美的脸上也泛起了笑容:“可不是么。我房里居然只有三个丫鬟,才三个!唉,出门在外,也不得不少带几个人。”她故作感伤,叹息了两句,省得郦书雁拿这句话做文章。 郦书雁眼中精光一闪,掩着口惊讶道:“三个丫鬟?我身边也只带了两个而已。张夫人,您这已经很足够了呢。” 张夫人听见郦书雁的夸奖,不免得意。她是贫家出身,只长了一张好皮相,心里自卑得很。所以她不仅对旁人的邀请来者不拒,私下里也常常和其他贵妇人们攀比。可惜,她很少有攀比得过的时候。好不容易赢了郦书雁一局,她当然是高兴的。 “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不比大小姐你青春年少。”张夫人得意之下,什么都肯往外说,“唉,现在是越来越要人伺候了。” 郦书雁微笑:“原来如此。张夫人真是齐家有道,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呢,一定要在其他夫人小姐面前说出来!”说罢,她兴冲冲地提起裙子,就要往旁边的院子里跑。 张夫人心下隐约觉得不对,立刻叫住了郦书雁:“郦大小姐,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没什么意思。”郦书雁天真无邪地回头看着张夫人,“您治家有道,我给您在旁人面前宣扬一二,总是没有错的呀。” 张夫人总算明白了郦书雁的用意。她看了一眼呆立在旁边的张云珠,知道一定是她把这件事告诉了郦书雁。张夫人在心里悄悄骂郦书雁多管闲事,强笑着说道:“这就不劳郦小姐了。 “称不上劳动我,”郦书雁温和地微笑着,笑容之中蕴含的东西却危险之极,“张夫人,您身为续弦,让原配之女自行洒扫,这举动实在是引人注目了一点。如果我不说您好……”她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道,“谁会知道,您是在苛待张小姐,还是在磨砺她呢?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您还是期待我说出去的好。” 张夫人听见郦书雁的话,心口一疼,气得够呛。 她知道张云珠是个隐忍求全的性格,这才放心地欺负。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眼前的这个郦大小姐偏偏给她出了这么个难题! 郦书雁含笑看着张夫人,又道:“除非么,您把她应得的东西……让回来。” “什么应得的!”张夫人大怒失声,抬起手指着郦书雁,“我早就应该知道,你和她是一伙的!想让我认错,你也配!” 郦书雁往背后打了个手势,春柔会意,站了出来。 “夫人可要慎言,”春柔笑道,“咱们家小姐,是秦王世子未过门的妻子。您说她不配,不知谁配得上呢?” 张夫人没想到郦书雁有这一层关系,站在原地,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郦书雁笑道:“夫人,我再问您一遍……您愿不愿意把她的丫鬟让给她?” 无奈之下,张夫人只好答应。她叫了一个侍女出来,自己蔫蔫地走回小楼里,关起了门。郦书雁不理张夫人,笑着问张云珠:“张家姐姐,你还解气么?” “解气,解气极了!”张云珠眼神发亮,看着郦书雁,“多亏你帮我,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郦书雁却摇头道:“这没什么。我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她也不想再看见一个前世的自己。 张云珠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硬是拉着郦书雁长谈了好一会。初更过后,郦书雁才回到灶房里。这时,窗外隐约有电闪雷鸣,显然是要下雨。 紫藤和春柔忙着收拾房间,清理出一块地方让郦书雁安睡。郦书雁站在墙边,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发现瓦片之间有一处透光的地方。 “不用收拾了。”郦书雁又仔细看了看屋顶,揉了揉眉心,对紫藤和春柔说道。 第109章 骊宫高处 紫藤不解道:“小姐,怎么了?” “要下雨了。你看,”郦书雁指了指房顶,言简意赅道,“这房子漏雨。” 紫藤怔了怔,随即气得脸色通红:“她们肯定是故意的!” “紫藤,慎言。”郦书雁摇头道,“我们没有证据。——好在我和张小姐结了善缘,她应该不至于不欢迎我才是。” 她本来不想打扰张云珠,可眼下实在没有其他法子。郦书雁转过身,看了看天空,但见乌云蔽月,天空之中连半颗星子也看不见。 无奈之下,郦书雁只能带着两个丫鬟,往张云珠房里去了。 张云珠还没睡着,见郦书雁来,拉住她的手问道:“书雁妹妹,这是怎么了?” 郦书雁苦笑着,对张云珠说了自己房里漏水的事。张云珠听得义愤填膺,登时便表了态:“不要紧,你只管住在我这里,咱们挤一张床就是。” “多谢张姐姐好意。”郦书雁不是强撑面子的人,见张云珠有这个意思,她也不做作,便直接顺水推舟了。 今晚就这样凑合着过去,也没什么。郦书雁忧愁地看向窗外,万一到了离宫之后,还要这样生活……那才是真正的艰难。 她们过得捉襟而肘见,艾姨娘那里也好不到哪去。她跟在郦国誉身边,逃过了睡灶房的命运,却仍然免不了亲自洒扫房间、铺设被褥。 郦碧萱睁着眼睛,问道:“娘,为什么不让外头的小厮来?” 艾姨娘心里一颤,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回答她:“他们粗手笨脚的,万一被褥不合老爷的意思,那可怎么办?” 她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恨透了郦国誉的贴身小厮。 平日里,艾姨娘手头宽裕,散漫使钱,没少给那小厮好处。他平时也乐得奉承她,一口一个夫人,叫得比谁都甜。最近,艾姨娘把嫁妆归还给郦书雁,自己不好用钱了,那小厮就收起了阿谀的嘴脸,对她冷冷淡淡的。 真是个小人!艾姨娘暗骂,暗自决定,迟早要给他厉害看。 郦碧萱不疑有他,懵懂地点了点头。她年纪不大,容易困乏,打了个呵欠,便回到自己的卧房休息了。艾姨娘花了半天功夫才整理好被褥,累得瘫在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 “不行了……”艾姨娘喃喃念道。她必须想个法子,让郦书雁失掉这门婚事。不然,她永远都是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把利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让她血溅当场。 “什么不行了?”郦国誉刚刚从皇帝身边回来,一边推门进来,一边问道。 艾姨娘连忙摆出一副笑脸:“妾身是说,自己这身子骨不行了。当年,妾身做那么多活计,都是干得过来的。如今只是铺了个被褥……”她的唇角泛起了羞涩的笑意,烛火之下,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少女的痕迹,“到底是不行了。” 郦国誉看得怦然心动,上前一把抱住她:“绿云,你这是说哪的话。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艾姨娘听了他的话,直往郦国誉怀里躲,娇嗔道:“老爷……” 郦国誉大笑起来,打横抱起艾姨娘,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门外站着的小厮摸了摸鼻子,有些忐忑不安。看上去,艾姨娘还没有完全失宠。他押在周姨娘身上的宝,也只好稍稍撤回一些了…… 第110章 四海求凰 “这里名叫北阙楼。”孟女官带着郦书雁走到一处楼宇前,对郦书雁介绍。 郦书雁看着北阙楼奢丽的装潢,暗暗心惊。她摆出一副见了世面的样子,赞叹道:“好华丽的楼阁。孟女史,这里的建筑都这么美么?” “是,也不是。”孟女官眼含深意,对郦书雁道,“这里离内城近,皇后娘娘和您说说体己话,也要方便一些。” 双方都是聪明人,郦书雁一点即通,知道这是皇后的额外照顾,反而更紧张了。她颔首道:“多谢女史。” 孟女史把话带到了,也就不多耽搁。她告知郦书雁明晚在仁智宫中有一场宴会,随后便转身离去。 北阙楼规模不大,修得却精致。她们到来之前,已经有离宫的宫人把这里洒扫干净了。郦书雁推开门,让紫藤和春柔把衣衫、被褥分门别类地放好。她打开箱子,看见放在最上头的清江引,抱起了它,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又拿出一本琴谱。 整个下午,便在郦书雁的琴声之中缓缓流过。到了晚上,她用过晚膳,刚准备用书架上的一本棋谱打谱,忽听紫藤说道:“小姐,世子来了。” 说话间,慕容清已经进了郦书雁所在的房间。郦书雁微怔,放下手上的棋子,起身道:“世子。” “书雁,明天皇上有心办一次宴席行乐。”慕容清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在行乐那天,刚巧直鲁古可汗要派人前来纳贡。——契丹人都是蛮子,你切记带上面幕,不要被他们看去了。” 直鲁古可汗是月忽乃可汗的儿子,于去年刚刚登上汗位。皇帝把胡人打回了北方,他们年年都要向皇帝纳一笔岁币。直鲁古可汗的使臣,想必也是因此而来。 郦书雁听见慕容清的话,粲然一笑:“明天的宴会里,许多人都要比我美上不少。世子也太小心了。” 传说中,契丹人是连后母、寡嫂都娶的禽兽之辈,郦书雁知道,慕容清有这样的反应,也不足为奇。 慕容清沉默片刻,却道:“那不一样的。倘若有人像我一样,发现了你的好处,你要如何自处?” 郦书雁见他神色认真,素来冷硬的心禁不住一软。即使多疑如她,也从慕容清眼中看出了真切的忧虑。 ——他是真心害怕她出事的。 想到这里,郦书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拂逆他的话了。她转而问道:“世子,你今日过来,还方便吗?” “方便得很。”慕容清点头,解释道,“一路上鞍马劳顿,祖父给大家放了假,让我们好生休息。我不累,就过来看看你。” 郦书雁沉吟一下,笑道:“我最近用你的谱子,学了一支《凤求凰》。你可愿意听听么?” 慕容清微笑:“当然愿意。” 紫藤和春柔一边一个,守在北阙楼的门外。琴声淙淙响起,紫藤眯着眼睛听了一阵,问春柔道:“春柔姐,小姐对世子爷到底是什么看法啊?” “这话你也敢说,”春柔横了紫藤一眼,“小心小姐揭了你的皮。” 紫藤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想知道嘛……春柔姐,你猜猜呗?” 春柔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慢慢道:“我确实不清楚。我只是觉得,小姐的命太苦了……”她叹息一声,“只盼她有个好的归宿。” 第111章 天山使臣 郦国誉想得倒好。郦碧萱虽然在众人面前丢了人,可倘若她被帝后二人夸奖,那么,之前的名声当然也就算不得什么。 不过,她不但不会抹黑郦碧萱,反而会遂了郦国誉的心愿,真真正正地夸奖她。郦书雁对紫藤道:“你去告诉二小姐,皇后喜欢端庄、识大体的女子,让她务必不要穿得太过艳丽。” 紫藤听见郦书雁的话,不满地瞪大了眼睛:“小姐,二小姐她……” “让你去就去。”郦书雁淡淡道。 紫藤满脸不高兴地去了。春柔并未提出什么意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郦书雁看了她一眼,唇角轻轻扯出了一个弧度。 酉牌时分,郦书雁换了一身不甚起眼的妆扮,往相隔两个院落的小院里去找郦碧萱。 郦碧萱似乎确实被郦国誉教训过了,在面对郦书雁的时候,她换上了一脸柔媚的笑容,亲亲热热地挽起了郦书雁的手:“姐姐,咱们走吧。”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配葱绿的杭绸上衣,下着素白烧花缎长裙,胭脂也换了柔嫩的粉色。这身打扮中和了她的妩媚,为她平添了几分天真烂漫,更加惹人怜爱。郦书雁看在眼里,微笑着颔首:“咱们走。” 到了仁智宫中,皇帝和皇后还没有来。郦碧萱被安排在郦书雁旁边的位置,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低声问道:“姐姐,皇上喜欢什么样的人呀?” “皇上的喜好,不是你我可以妄加猜度的。”郦书雁唇角噙着一抹疏离的微笑,“你不要想得太多。” 她的语气气人得很,就像在说郦碧萱痴心妄想一般。郦碧萱含着怨气咬牙答应,看着旁边位高权重的臣子们,心里暗暗浮出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想法。 她要的只是荣华富贵,并不是慕容清那样的俊美男子。她的如意郎君能够年轻英俊,那当然好;可如果她能嫁给那万人之上的人……俊俏不俊俏,还重要吗? 过了一刻,贵妃也来了。帝后二人则直到酉时二刻,才翩翩而至。皇帝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只对臣子说了几句劝勉之词,便示意皇后说话。 皇后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去年年初,直鲁古可汗认了咱们的皇上做义父。月忽乃可汗儿子众多,大统难免落在其他不肖子孙的手里。皇上体恤下情,便让直鲁古做了天山的大可汗。” 皇后的背脊又挺了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今日直鲁古可汗的使臣来访我朝,这也算儿女来孝敬父母的礼仪。——把使者请上来。”说到最后一句,她抬高了声音。 皇后的言辞称得上无礼,却着重夸耀了皇帝的武功。皇帝龙心大悦,笑道:“朕和皇后是结发夫妻。朕是直鲁古的义父,皇后就是他的义母。” 使臣进来时刚好听见这句话,黝黑的脸上泛起了一抹不自在。 贵妃坐在皇后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她看见使臣的脸色,眼波微动,笑道:“不知这位使臣是什么人?” 皇后道:“是直鲁古可汗的侄儿,名叫……”她沉吟片刻,“木合里。” “回皇后话,臣正是木合里。”使臣双膝跪地,右手掩着精壮的左胸,高声说道,“直鲁古大可汗敬祝天可汗永远幸福。天可汗的胸襟,广博得如同广袤无垠的草原。”说罢,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郦书雁抿了一口酒,透过面幕,看着木合里的一举一动。 皇后和颜悦色道:“使者远道而来,不……” 她的话说了一半,贵妃放下酒盏,轻笑一声,开口打断了皇后:“这使臣是直鲁古可汗的侄儿,可不就是皇上的侄孙么?如此说来,咱们也是一家人。你呀,”她转向木合里,言笑晏晏,“也应该叫我一声伯祖母呢。” 贵妃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这句话无礼至极。不仅是木合里变了脸色,皇后脸色也是一变。皇后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皇帝却先笑道:“这话说得不错。木合里,你确实应该叫贵妃伯祖母。” 郦书雁不动声色地看了皇帝那边一眼。皇帝笑得眯起了眼睛,也看不出到底情绪如何。贵妃浅笑盈盈,显然是居心叵测。皇后脸色半白半红,很是难看。 木合里年轻气盛,忍不住冷笑道:“越国自称天朝上国……”他聪明得很,一句讥讽的话到了嘴边,好歹忍住,说出口的时候则变成了,“木合里还是第一次见。不知这天朝上国,有没有比天山还好的人才?” 贵妃抢着回答:“当然有!”她妩媚的唇角微微一翘,得意道,“咱们天朝上国,不管什么,都有比天山更好的。” 群臣窃窃私语,都对贵妃或多或少地生出了不满。贵妃毫无所觉,还在沾沾自喜。 木合里冷笑一声:“那倒也未必。譬如天山的人个个虔信佛祖,在座诸位,也未必有比我木合里更懂经书的人。” 郦书雁不由微笑。木合里审时度势,已经把一场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变成了纯粹的意气之争。贵妃不过是仗着皇帝的宠爱才占了上风,其他地方,却比木合里差得多了。 她在旁边看戏看得正高兴,想不到贵妃眼珠一转,就把站火延烧到了她身上:“你这话说得未必真。那边的郦家大小姐,是本宫平生见过最聪明的人。论到对经书的理解,使者你未必能比得上她。” 郦书雁一惊,抬起头,冷清的眼神直视着贵妃。看来,上一次她和贵妃已经结下了死仇,贵妃这是挟私报复来了。 郦碧萱幸灾乐祸地看着郦书雁,在心中暗暗祈祷她答不上来,直接被皇帝处死。 皇后已经听出了大概,怒道:“贵妃,这是什么地方?!容不得你放肆!” 贵妃对皇后风情万种地微微一笑,转过头去不再理她。皇后又气又恨,只觉得五内俱焚。皇帝饶有兴致地坐在一边,却挥了挥手,道:“皇后,贵妃是小孩子气,你何必和她一般计较呢。” 木合里从地上站起身,右手按着左胸微微躬身,说道:“那么,木合里请求与这位尊贵的小姐一较长短。” 看来躲不过去了。郦书雁眉头轻蹙,看着皇帝。 第112章 巧解危机 郦国誉见势不好,连忙出列,跪下道:“启禀圣上。小女自幼顽劣不堪,读书甚少,实在难以胜任。” “郦卿,这是怎么说来?”皇帝看戏的兴致被打扰了,不耐烦地看着郦国誉,“难道你对自己的女儿都没有把握么?朕看她明明很好。” 贵妃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火上浇油道:“皇上带兵打仗很有一套,倘若这郦小姐答不上,大不了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郦国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僵硬地抬起头,心中怒火熊熊燃起。郦家再怎么暗弱,也不是周贵妃一个屠户之女能踩上一脚的! 在他身边,慕容清也皱起眉头,想要为郦书雁说几句话,却被独孤信拉住了。独孤信对他摇了摇头,悄声道:“放心。” 郦国誉正要说话,郦书雁却长身而起,淡淡道:“我若能答上,贵妃娘娘又待如何?” 贵妃微怒,咄咄逼人道:“凭你一个小小的大臣之女,也敢和我谈条件!” “此言差矣。”郦书雁趋前几步,在皇帝面前跪下,笑着说道,“皇上,既然是赌赛,没有彩头,怎么称得上好玩?” “大胆!”郦国誉低喝。 皇帝却笑了起来,对郦国誉挥了挥手:“郦卿,你也太胶柱鼓瑟了。——郦氏,你想要什么彩头?” 郦书雁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深邃的笑容:“回陛下,臣女想要借陛下宫中的藏书一览。” “爱读书?这是好事。郦氏,你如果是男子,大概也能做一个军师罢。”皇帝语气之中有些惋惜。 贵妃无声地冷笑起来,道:“谁不知道,咱们秦王世子可是一等一的才子。如果郦大小姐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恐怕也配不上他……” 独孤信起身对皇帝一揖,又对贵妃冷声说道:“媒妁之约,不可妄作议论。贵妃娘娘,请您慎言。” 贵妃这话对秦王世子的威信也有损。他身为幕僚,怎么可能看着她这样信口雌黄? 贵妃又惊又怒,冷笑道:“那就让郦氏填命!” “好好好,就这样。”皇帝拍着手笑道,“何必再做议论。郦氏,你就和使臣辩一辩罢。” 郦书雁手心沁出汗来。皇帝刚才的话,既可以理解为否决了贵妃的提议,也可以理解为同意了她的话。如果她惹了皇帝不悦,恐怕逃不脱一死。 全场一片死寂。郦书雁转过身,摘下面幕,对木合里微微一笑:“使君,请说罢。” 木合里看着郦书雁,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她的容貌说不上很美,比起天山的许多姑娘都要差多了。但是,她却自有一种从容的气度,这是旁人都比不上的。这种气度与她的容貌相辅相成,竟然把她衬成了举世无双的美人。他看着郦书雁,一时竟然怔住了。 慕容清冷声道:“使臣,你逾越了!” 木合里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正容说道:“《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郦姑娘,请问这是什么心?” “一是真心,一是妄心。”郦书雁对答如流,也惜字如金。 木合里又问:“《法华经》有云,‘一切世间经书、治世语言、资生事业,皆顺正法。’敢问郦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郦书雁淡淡回答:“字面上的意思。” 木合里一愣。贵妃眼睛一眯,问道:“这是什么回答?郦小姐,你答不上,就不要回答了!” “不然。”郦书雁对贵妃微微一笑,“臣女资质有限,只会读书,不敢说自己会解书。” 皇后冷笑一声,诘问道:“贵妃,你是要来说说看么?” 贵妃目不识丁,当然不敢夸下海口。她连忙笑道:“是妹妹逾越了。”说罢,讪讪地坐了回去。 木合里还要问,郦书雁道:“使君已经问了两个问题,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该让我来问几个了。” 木合里点头道:“应该的。郦姑娘,你问吧。” 郦书雁眼波一动,问道:“妾身且问使君一个小小的问题。佛时常骑的,是什么坐骑?” 木合里想了想,答道:“有时候是千叶莲华,有时候又是六牙白象。”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郦国誉不由焦急地看着郦书雁,生怕她丢了郦家的人。 谁知,郦书雁却笑道:“使君全不读经,竟然不知佛骑的是什么。” 举座皆惊。皇帝也读过些佛经,知道木合里说的是对的,不由问道:“郦家丫头,那你说,佛骑的是什么?” “回陛下,佛骑牛。”郦书雁笑着答道。 “何以见得是骑牛?”皇后也生出了好奇心,追问道。 郦书雁含笑道:“陛下、娘娘,经书有云,‘世尊甚奇特’。特字以牛为偏旁,岂不是骑牛么?” “世尊甚奇特……世尊甚骑牛……”皇帝颠来倒去地念了两遍,猛地拍案大笑,“哈哈哈,你这丫头!” 席间爆发出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显然听懂了郦书雁的话。只有贵妃和木合里愣在原地。郦书雁对他轻轻福身,含着歉意道:“多有得罪,还请使君勿怪。不知使君可读过天朝的书么?” “读过的。”木合里如蒙大赦。 郦书雁道:“敢问使君,天姓什么?” “天……”木合里听见这个问题,看了一眼台上坐着的帝后,不假思索道,“天自然姓慕容。” 郦书雁笑着说道:“想来我说的书,使君也是没有读过的。——《孝经》有云,父子之道,天性也。是以,天当然姓也。” 皇帝还未从郦书雁上一个回答之中缓过神来,听见她这一个回答,又是狂笑不止。皇后也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流出了眼泪。 皇帝笑完,摆手道:“你这丫头精明得很,朕要罚你,想来是不成了。君无戏言,朕只能赏你点什么。” 郦书雁向来是适可而止的人。她自知可能得罪了木合里,顺势笑道:“臣女本来无意得罪这位使君。问了这些问题,臣女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皇上要赏,便赏这位使君吧。” “荒唐。”皇帝笑意一敛,“朕的赏赐,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第113章 暗生毒计 皇后忧心如焚地看着郦书雁,生怕她惹皇帝不快。 郦书雁却笑盈盈地看着皇帝:“臣女哪有那种胆子?只是,臣女在家的时候,父亲若是给了臣女与妹妹一样的东西,臣女总不免觉得,这东西不稀罕了。”她眨了眨眼,神情狡黠,“家国面前,臣女不敢争风吃醋。” 皇帝又被她逗得一笑,啐道:“胡闹,来使怎么会和你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郦书雁笑着只摇头。皇后放下了心,对皇帝道:“皇上,赏她什么,倒还不急着说。咱们先和使臣说些话罢。” 皇帝道:“皇后说的是。” 郦书雁见自己的事情已经结束,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位置上。郦碧萱嫉恨地看着她,郦书雁错眼看去,竟然以为她在问自己,为什么还不去死。 “好妹妹,你失望么?”郦书雁微笑着回过头,问郦碧萱。 郦碧萱吓了一跳,立刻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姐姐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没什么。”郦书雁微笑着垂下目光,用纤长的羽睫掩盖住眼中的暴戾之色,“你的生身母亲不能来,真是可惜。” 郦碧萱听见这句话,立刻破了功。她咬着牙凑在郦书雁耳边,低声说道:“姐姐,你放心吧。总有一日,我要让你追,悔,莫,及!” “是么?”郦书雁看着郦碧萱娇媚之中带着狠厉的眼睛,目光冷冽,“我期待得很。” 话不投机,她们说了这两句话之后,便再未说过什么。另一边,皇后长袖善舞,很快便让气氛活络了起来。连木合里这种身份尴尬的角色,也在她的言笑晏晏之中放松了不少。 酒酣耳热,宴会众人便纷纷走下席位,歌舞起来。豆卢徽云本来坐在离郦书雁不远的位置,趁机也挤了过来。她注意到郦书雁和郦碧萱之间沉默而紧绷的气氛,笑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她本以为郦碧萱会来抱怨,郦书雁却先开了口。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豆卢徽云,眼中寒芒闪烁:“豆卢小姐好厉害的眼睛,一过来,便说我和妹妹不和。倘若你再生了一张厉害的嘴,那还了得?” 豆卢徽云不免尴尬。 金明池事后,郦碧萱也猜出了豆卢徽云把她看作棋子,对她当然也没了什么好脾气:“豆卢姐姐,碧萱不敢劳你过问。你请吧。”她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看着豆卢徽云。 豆卢徽云眼圈一红,对郦碧萱哽咽道:“妹妹,你也不相信我么?” 郦碧萱转过头去,当作没看见她。豆卢徽云颇为尴尬,只好收起哭丧的模样,丢下一句“晚上我去找妹妹”,便起身走开了。 郦书雁眼神冷淡,若有若无地粘在豆卢徽云背后。她看着豆卢徽云的身影淹没在一群作出嫁妇人打扮的女眷之中,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 她依稀记得,豆卢家已经矗立了一百年左右,是个不大不小的世家贵族。不过,她似乎已经看到毁灭豆卢家的希望了。 第114章 云雨巫山 “郦二小姐找我过来,究竟有什么缘由?” 慕容清面带嘲讽,不耐地问道。 郦碧萱虽然早有准备,看见慕容清的反应,心里还是一凉,不由怀疑艾姨娘说的话,真的做得准么? 她妩媚多情的凤眼看着慕容清,脉脉含情地说道:“萱儿听了姐姐的话,送些汤水给世子。”她双手从食盒中拿出一碗合欢汤,放到慕容清面前,“世子请用。” 那碗合欢汤散发着奇特的香气,却不是食物的香味。慕容清道:“你放在那里就是。” 娘亲果然说中了世子的反应。郦碧萱对艾姨娘的信服又多了一层,说出了之前艾姨娘教过的话:“汤凉了,药性便不好。世子请趁热用吧。” 慕容清对郦书雁态度特殊,对其他人却懒得多说什么。他看了郦碧萱一眼:“就是你姐姐亲自来送,我也未必就喝。更不要说是你。” 郦碧萱委屈地咬了咬嘴唇:“世子,您就试试看吧。好歹也是姐姐的一番心意……” 郦书雁会送汤给他?慕容清听见郦碧萱拙劣的谎言就想笑。他冷声道:“出去。” 郦碧萱站在原地不动,低着头道:“萱儿不出去。” “那你就站在这里罢。”慕容清语气不善,不再理她。 郦碧萱暗喜,抿嘴笑了起来,静静地看着慕容清。慕容清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问道:“谁让你进来的?”——此间事了,他非要撤了那人的职不可! “世子不要怪那位侍卫大哥。是萱儿求来的。”郦碧萱眼神明媚,从浓密的睫毛间看着慕容清。 郦碧萱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慕容清看着她搔首弄姿,却只觉得厌恶。他从小就是按太子的标准扶养的,修养极好,有心口出恶言,却始终难以出口。 他忍耐了半晌,猛然察觉身边的香气越来越浓。不仅如此,他自己也开始口干舌燥。慕容清的目光锐利起来,看向郦碧萱:“郦小姐,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自然是好东西……”郦碧萱媚眼如丝,气喘吁吁地扯着自己的衣襟,“世子,您试试不就知道了?” 慕容清长在皇家,这种事自幼就听得多了。他却从未想过,这种事有朝一日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你竟然用这种药?!”慕容清低喝,“不要脸了吗!” “脸面……算得上什么?”郦碧萱满不在乎地一笑,柔软的身躯如蛇一般缠上慕容清,“世子,我不求做您的正妻,只求一个妾室的名分……不行吗?” 她灼热的吐息喷在慕容清耳畔,隐约带着少女的香气。慕容清几乎把持不住,用尽全力,才把郦碧萱从身上推开。他扶着碧纱橱,艰难地喘息几下。 郦碧萱身体孱弱,受药物影响的程度比慕容清深。她说完艾姨娘吩咐的那几句,神志不清地躺在地上,把自己的衣衫撕扯得乱七八糟。慕容清不敢看她,只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炙烤,既想让侍卫进来处理郦碧萱,又叫不出声音。 郦书雁走进慕容清的居所,看见的就是这幅场面。她本来是想轻轻揭过昨天的事,看见慕容清脸色潮红,郦书雁吓了一跳,问道:“世子,你这是怎么了?” “别碰我!”慕容清听见郦书雁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股力气,一把挣脱了她搀扶自己的手。 郦书雁不明所以地看着慕容清:“世子?” “小姐,”春柔指了指书房的方向,低声说道,“那边有动静。” 慕容清听见春柔的话,神智回复了一点:“让人把她弄走!” 他的声音里满是痛苦和愤怒,令人生畏。郦碧萱听见他说的话,机伶伶地一个寒颤,涌动的欲望退去不少。她大喊道:“世子,不行!这药……”她也顾不得丢脸,一股脑抖了出来,“不和人交/合,是会死的!” 郦书雁回头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内容:“你说什么?” “是真的!”郦碧萱的声音夹杂着难耐的喘息,“姐姐,你就算不看我……也要看在世子的份上……” 听见最后一句,郦书雁无声冷笑。她的目光犹如坚冰,投在郦碧萱身上,语气却轻柔无比:“看在爹爹份上,我也不会让你死的。萱儿,你可是我的亲妹妹。”她转向春柔,带着笑意说道,“想个法子,把她送到车夫房里去。” “……是。”春柔被郦书雁的抉择震惊得不知所措,用了半天功夫,才回答了一个字。 郦书雁又一次扶住了慕容清的手臂,淡淡道:“春柔,你是个聪明丫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如果郦碧萱用的只是寻常药物,她还不至于做得这么绝。郦碧萱的目标是她的未婚夫婿,这也就罢了;她用了如此阴毒的药,她就绝不能忍了。 “奴婢知道。”春柔丝毫不敢迟疑,立刻回答。 郦书雁轻笑:“很好。你去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世子,小心脚下。”最后一句,却是对慕容清说的。 她扶着慕容清走进卧室,关上房门,将他安置在床上,又解起了自己的衣带。 “这样做,你就不能回头了。”慕容清双目发红,哑着嗓子道。 郦书雁的动作稍稍停顿,问道:“为什么要回头?” 慕容清握住她纤细清凉的手腕,往怀里轻轻一带,沉默不语。郦书雁仰头看着慕容清,声音平静:“没什么好回头的。” 第115章 郦二失身 她不言语,慕容清也沉默下来。过了一阵,郦书雁慢慢说道:“我要走了。” “今天别走。”慕容清放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收得更紧,声音略为不悦。 郦书雁偏过头,笑着问道:“倘若有人撞破我不在,我该怎么办?” “放心吧。他们今天不会有空的。”慕容清揉了揉郦书雁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置郦二小姐?” 郦书雁想到郦碧萱,露出一个幽深的笑容:“我不想处置她。” 郦碧萱心高气傲,却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不用郦书雁来对付她,她自己就已经难以为继了。她现在倒是好奇得很,当郦碧萱知道自己在车夫床上,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不会放过你的,”郦碧萱的眼神疯癫而怨毒,一眨不眨地盯着春柔,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春柔小心地扶着她躺到榻上,对她的恶语视而不见。郦碧萱全身乏力,只能恶狠狠地盯着春柔,嗓子微哑,胡乱骂道:“你这个贱婢,和你那****的主子一样!我现在倒霉了,你是不是很高兴?你……” “二小姐,奴婢没什么可高兴的。”春柔除了幼年在家,还未曾听见过这么多的污言秽语,“二小姐不要骂了,还是想想将来吧。” 她整理好郦碧萱身上的锦被,沉默地行礼退下。春柔说到将来,郦碧萱惊恐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车夫急切的眼神、酸臭的体味,还有他粗糙的手。 她沉默片刻,双手抱住头,疯狂地大叫起来。 “萱儿!”艾姨娘听见她的惨叫,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跑到门外。看见郦碧萱的情形,艾姨娘一惊,蹲下身来抱住郦碧萱,心疼道,“世子他……竟然如此粗暴?” 郦碧萱看见母亲,再也忍不住满腹委屈。她扑到艾姨娘怀里,哭着说道:“娘,不是世子!” “什么?不是世子?”艾姨娘听见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几乎晕了过去。她欲哭无泪道,“那又是谁?” 一听这话,郦碧萱绝望地大哭起来。艾姨娘无计可施,只好安慰着她。郦碧萱哭了好一阵才止住泪水,哽咽道:“是、是咱们家里的、车、车夫……” “什么!” 艾姨娘怒极攻心,喉头泛起一阵血腥。她张口呕出一口鲜血,随手用袖子擦了擦,笃定地问道,“又是那个贱人干的好事?” “是……”郦碧萱慢慢点了点头,泪流满面地抱住了艾姨娘,“娘,我不要嫁给他!” “你放心,”艾姨娘温柔多情的凤目中闪过一丝冷厉,“娘一定不会让你嫁给他的。”那车夫既然敢动郦碧萱,一定是得了别人的授意,不然就是对郦碧萱有非分之想。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郦碧萱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想到自己刚刚经历的龌龊事,又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道:“要是这药没有那么霸道就好了……我、我本来可以逃,可我怕死啊,娘……” “天啊……”听见郦碧萱的话,艾姨娘眼前一黑。 她的药不过是在秦楼楚馆时,鸨母给的助兴药物而已,时候到了,药性自然而然就解除了。哪有什么不解除药性就必死无疑一说? 艾姨娘这样讲,只是因为害怕郦碧萱年幼无知、轻轻放过慕容清而已。谁知道,她最后竟然害了自己! “别哭了。”艾姨娘听着郦碧萱的哭声,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她轻轻抚摸着郦碧萱的背脊,“娘一定会给你想个办法,让你好好嫁人的。你放心吧。” 这日,郦书雁到底还是回到了北阙楼。午后,春柔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告诉郦书雁,说皇后派了孟女官来找。郦书雁连忙起身穿衣,一边问道:“你们怎么回答的?” “紫藤挡着孟女史呢。”春柔说话间微微喘息,“说您的衣衫坏了,没带新的,正在里头补着,不好见人。” 郦书雁哑然。紫藤显然找了个穷酸的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也显得合情合理。她系好衣带,回头道:“世子,我走了。”说罢,不等慕容清回答,便匆匆走出了里间。 郦书雁跟在春柔身后,抄小路回到了北阙楼,又从后门进去,装作刚刚整理好衣衫的模样,理着衣服上的绦子走出卧房,对孟女官轻轻点头:“孟女史。” “郦小姐。”孟女官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对郦书雁行了全礼。 郦书雁看着她的举动,轻轻眨了眨眼,问道:“女史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确实有事。”孟女官微笑,态度比起先前殷勤了不少,“皇后娘娘让我找您过去。” 宫里的人最是势利,想来皇帝、皇后是对她有所封赏。郦书雁心念一转,含笑说道:“还请孟女史带路。” 孟女官欣然从命,走在前头。路上,她一改先前的言简意赅,对郦书雁说了不少话,其中,额外说起了皇后这几天对她的夸奖。郦书雁心知这些事真真假假,也未当真。孟女史说过那些,又说道:“独孤夫人今天来时,也对您赞不绝口。” “独孤夫人来了么?”郦书雁敏锐地捕捉到孟女官话里的疑点。昨天,郦国誉分明对她说过,独孤夫人不会来。那么,究竟是他听错了,还是怎么? 孟女官点头道:“是。皇后娘娘体恤独孤夫人孤苦,时常让她进宫伴驾。” 郦书雁看着眼前的雨花石子路,微笑道:“原来如此。” 独孤夫人经常前来伴驾,郦国誉却也做了许多年的二品大员。按道理,他不应该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所以,现在她有八成把握可以确定,是他的消息来源出了问题。 不过,眼下她还有一件事不清楚——她不知道他的消息来源是谁。郦书雁看向远处巍峨连绵的山脉,还有山脉上起伏错落的宫苑,眼睫轻颤。 第116章 行差踏错 皇后叫郦书雁去,只是为了昨天的事,要好好褒奖她一番罢了。郦书雁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和皇后对答一个时辰,费了不少功夫,把皇后哄得喜笑颜开,才回到北阙楼。 她躺在北阙楼的床上,心里总是不免想起郦国誉身上的疑点。郦书雁叹了一口气,扬声道:“紫藤。” 紫藤应声进来,问道:“小姐,怎么了?” “你去叫父亲来一趟。”郦书雁说道。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说兹事体大,一定要叫他过来。” 紫藤领命,过了一会,果然把郦国誉找了过来。郦国誉正在郭姨娘房里午睡,不意被紫藤扰了清梦,满脸不快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快说罢。” 郦书雁也不愿意与他多说什么,开门见山道:“父亲,你在皇上身边到底有没有眼线?” 郦国誉没想到女儿直接说了这种犯忌的话,吓得白了脸。他小心地往旁边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双眉一竖,指着郦书雁斥责道:“这种话,你也能说得出口?你不想要命了么!” “做都做出来了,说不说有什么区别?”郦书雁目光幽远深邃,似乎能看进郦国誉的内心,“父亲,你知道么?独孤夫人来了。” “独孤夫人……”郦国誉脸色忽红忽白了一会,颓然地放下了手。 他习惯面对的是权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因此,在面对阴柔、细腻的深宅大院时,他的智谋和手段就远远不及别人了。他沉默片刻,说道:“我确实在皇上身边安插了探子。” “父亲,你都知道些什么?”郦书雁扬眉问道,“你知道皇上最近做了些什么?知道后宫最近变动如何,还是知道皇后的喜好?”她冷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还白白地在宫中布了棋子,任人摆布。” 这哪里是棋子,明明是郦国誉勾结内监的罪证!郦书雁被郦国誉的好谋无断气得连连冷笑。 郦国誉被她斥责了一顿,脸上挂不住,怒道:“妇人之见。掌握了皇上的喜恶,就如同掌握了朝廷的动向,你一个妇人,懂些什么?” “我是不懂,不过,也不会犯父亲那样的糊涂。”郦书雁微笑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父亲,你不妨想想,我如果真的在皇上、皇后面前说了碧萱的好话,会发生什么?如果皇后娘娘和独孤夫人谈起此事,又会发生什么?” 她现在是皇后面前的红人,又算得上和独孤夫人沾亲带故。皇后和独孤夫人说起她,简直再平常不过。 郦国誉想到这一节,脸色猛地一白。他站起身来,焦虑地在屋里大步来回走着:“看来,我确实是中计了!” “不错,父亲。你确实是中计了。”郦书雁淡淡道,“父亲,你宫里的眼线是谁?” 事已至此,郦国誉只好把自己的安排说了出来:“一个是皇后宫里的人,不过是个小黄门罢了,我寻常不联系他。另一个却是陛下面前的总管太监,名叫赵瑾。” “赵瑾……”郦书雁微微沉吟,颔首道,“我知道了。父亲,这些日子,你千万不要和他们联系。——你没有什么证据落在他们手上罢?” 郦国誉哼了一声:“没有。我只拿永昌行的银票给他,一次一千两,上头从没有特殊印记。” 永昌票号是越国规模最大的汇兑庄,银票发行得到处都是,单凭银票,确实找不出郦国誉的嫌疑来。 “那就好。”郦书雁轻轻点头,暗自放下了一半的心,“父亲,您先回去罢。我有了想法,再去告诉您。” 郦国誉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郦书雁却没心思理会他,细细回忆着自己对赵瑾的印象。 赵瑾这人朴实无华,穿着打扮都很寻常,在太监之中,简直算得上不体面。她几次面见皇帝的时候,赵瑾都跟在皇帝身边,却只是照着皇帝的命令办事,从不多嘴。郦书雁想起赵瑾身上那松江棉布做成的衣袍、头上的骨簪,微觉头痛,疑惑地揉了揉眉心。 太监是无根之人。净身之后,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把对女色的欲望转移到了钱上。她前世帮徐绎之打点过,对他们的贪婪有些印象。即使是宠妃身边的太监,传一句话也要几百两银。相比之下,赵瑾索要的钱财简直少得匪夷所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郦书雁眯起双目,双唇绽开一抹笑靥。她倒要看看,从赵瑾身上能挖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第117章 林中遇袭 “有什么不同?”豆卢徽云疑惑地问道,心中对郦书雁嗤笑不已。这本书她也看过,却不是什么野史,而是《昭阳快史》,是一本下三滥的小册子。郦书雁平时端着一副严肃、齐整的模样,想不到私下里却这么放肆。 郦书雁安安静静地说道:“原来那赵合德不是人,是个山精野怪所变。她不当心在皇帝面前露了真身,被真龙之气所慑,只吓得五内俱焚,急忙逃了出去。” 豆卢徽云脸色微变。她博览群书,却对这个故事从未听说过。看来,这郦书雁是意有所指。 郦书雁眼中浮起一线笑意,又说道:“这赵合德心里不忿得很,找了一个晚上,回头把那宫女杀了。她心里有怨,杀宫女的时候,血流得满地都是……” 郦书雁说得吓人极了。豆卢徽云脸色一白,急急忙忙地制止了她:“罢了罢了,郦小姐,你莫要说了……怪吓人的。”她听了这个故事,满心不自在,悄悄瞟了赵瑾一眼,“你这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如此可怖。” 郦书雁不动声色地看着豆卢徽云,未曾错过她的一举一动。至于豆卢徽云的眼神,她自然也看在眼里。她微笑道:“稗官野史,鬼狐之说,本来就不足取信。豆卢小姐吓到了,倒是我的罪过。” 豆卢徽云摆了摆手,勉强笑道:“这没什么。郦小姐好口才……真真是好口才呢……” 郦书雁轻轻颔首,算是领受了她的夸奖,转过头专心地吃喝起来。 今年长安时兴的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加上帝后二人坐在上首,在座的大家闺秀们几乎没有一个敢放开吃喝。豆卢徽云暗暗瞪了郦书雁一眼,在心里骂了她几句,和邻座的少女攀谈起来。 今日的宴会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宴会散后,郦书雁独自走在往北阙楼去的小径上,远远望着天边的冷月。 忽然,她感觉腰上被人一把抱住,口鼻也被人捂了起来。那人力气极大,直把郦书雁往边上的树林里拖。 “唔唔……”郦书雁奋力挣扎,可力量相差太过悬殊,只能被他往树林深处拖去。 她太大意了,应该带着婢女来的!树林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她绝不能跟着这人进去! 郦书雁咬牙,用尽全力和身后的人做着较量。那人渐渐被激怒了,一拳打在她腰间,低声骂道:“臭娘皮!” 郦书雁腰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她眼前一黑,几欲晕厥。她仍然不愿放弃,奋力挣扎。双手挥舞之间,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用尽全力往背后一插。 那人发出一声嚎叫,双手松开郦书雁。她那一下刚好插中了他右眼的眼珠,他只感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看不清了,疼得双手在空中乱抓。 郦书雁趁着这个机会,手忙脚乱地往树林外跑去。她一路跑到树林外的小径上,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人声,眼前一亮,高声叫道:“救命!救命啊!” 那边的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呼救,声音喧哗起来。几息之后,两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身前。 慕容清在她面前停下,问道:“这是怎么了?” 郦书雁被那不知名的怪人捂住了口鼻,说起话来疼痛不已。刚才她生死一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些;现在放松下来,她反而注意到了自己的疼痛。郦书雁清了清嗓子,右手捂着腰际,努力说道:“有人要杀我,在树林里。” 慕容清脸色一变,看了旁边的独孤信一眼:“舅舅,我在这里陪她,劳你去那边看看。” 独孤信眼看着郦书雁遇袭,神情却自始至终毫无变化。他冷声道:“我知道了。”说罢,又对正赶过来的一群侍卫一挥手,“跟我进去搜人!” 郦书雁咳嗽了好一阵,才从疼痛之中缓解过来。她状态差极了,慕容清也不忍心对她多加指责,叹道:“书雁,你出来怎么也不带人?” 郦书雁苦笑:“我身份低微,不能把侍女带进殿里。再说,我自己那里也是有事情要她们做的。” 慕容清摇了摇头:“不妨事。我去禀告皇后,她一定不介意给你开个特例。” “我倒是不愿意成为特例……”听见慕容清的建议,郦书雁脸上的苦笑加重了不少。重生之后,她似乎总是要闹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来。 另一边,独孤信带着一队侍卫搜索了大半个树林,始终一无所获。 慕容清不在,侍卫说起话也大胆了不少。其中一个嘿嘿笑道:“这路上确实吓人得紧,那娇滴滴的小姐不是吓得癔症了吧?” 另一个立刻接道:“就是。要是咱们这些大男人走路,阳气一冲,肯定不会出这种事。”说完,他也笑了起来。 独孤信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继续搜寻着身边的异常之处。借着月光,他在一口枯井旁边看见一抹亮光一闪而过,心中一动,弯下腰,从井边捡起一支湿漉漉的凤头发钗。 他把发钗拿在手里,仔细察看。那支发钗做工精细,凤头是用细细密密的金丝攒成的,羽毛丰满至极,凤口之中还含着三条珊瑚、米珠串成的流苏,凤眼上镶着一块宝石。独孤信冷冷地看了边上的两个侍卫一眼:“好好搜查这里。” 他说罢,便大步走出了林子。他走之后,身上的压力也消失无踪,两个侍卫松了一口气,又开始说笑起来。 其中一个摇头笑道:“嘿,这小白脸是咱们王妃娘娘的弟弟。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另一个笑容奇特,“如果不是王妃娘娘的弟弟,只怕才真可惜呢。这些个天潢贵胄的子弟,听说最好男风……”他一边说着,一边四处观察着身边,生怕独孤信忽然折返,把他抓个正着。 树林外头,独孤信把凤钗递给慕容清,神态冷淡:“看来,确实有人坐不住了。不过,我倒想问问郦小姐,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118章 独孤劝诫 那只凤头钗上湿漉漉的,月光之下,闪着半红半蓝的光彩,格外妖异。郦书雁摸出手绢,接过凤钗,沉吟一阵,说道:“我不知道。——当时,我把这支钗扎进了他身上。如今想来,恐怕是扎在眼睛里。” 有几个侍卫跟在独孤信身边出了林子。听见郦书雁的话,他们相对而视,竟然同时感到了寒意。谁也想不到,一个清瘦娇弱的少女,竟然能下这样的狠手,之后还表现得若无其事。 独孤信的脸色却和缓了些,颔首赞许:“姑娘家遇见这种事,尚能保持冷静,实在不易。”他就着郦书雁的手帕接过凤钗,“你还记得刺中了他哪只眼睛么?” “我不记得了,实在对不住。”郦书雁歉然道。 “无碍。”独孤信道,“现在,恐怕他已经逃远了。郦小姐,在下送你回去好了。” 慕容清蹙眉,对独孤信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不舒服:“舅舅,不必了。我送她回去就是。” “你还要和陛下说话。”独孤信淡淡道,“去晚了,恐怕陛下会不高兴罢?” 确实如此。慕容清想起皇帝喜怒无常的性格,只得作罢。他低下头,在郦书雁耳边说道:“多加小心……一切有我。” 郦书雁偏过头,对慕容清轻轻一笑。慕容清看见她的笑容,这才放下了心,带着几个侍卫往仁智宫的方向去了。 独孤信神情仍是淡淡的,对面前的小径伸出手,说道:“郦小姐请。” 郦书雁轻声说道:“独孤公子请。”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都是一言不发。独孤信是天生的性情冷淡,而郦书雁经历了这样一场惊魂,现在只想洗干净身上的汗水,再好好睡上一觉,哪有心思管身边是什么人。 走到一处花园时,独孤信毫无预兆地开口说道:“郦小姐,我本来以为你的德行稍有瑕疵。”他轻轻点头,“直到刚才,在下才发现,原来你实际上是个有勇有谋的人。” “……公子过奖了。”郦书雁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出这种话,只好挑了一个常见些的回答。 独孤信又道:“所以,你何必理睬那些人、使出那些鬼蜮伎俩?以你的资质,不应该局限在深宅之中,做一个寻常的妇人。” 郦书雁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她停下脚步,看着独孤信:“独孤公子,你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让世子离开的么?” 独孤信也停下脚步,颔首道:“不错。我是子泓的幕僚,当然不希望他的妻子是庸碌之辈。” “我资质不足,被称为庸碌之辈,也是理所应当。”月光之下,郦书雁清澈深邃的杏眼流露出奇特的光华,“独孤公子出身高贵、相貌堂堂,众人钦服,自然不能体会我的感受。你可知道,我的经验是什么?” 独孤信沉默地看着郦书雁。 “能够苟活于世,我就已经用尽了全力。所以,我何必为难自己呢?”郦书雁嘲讽的眼神在独孤信脸上一转,挽起披帛,“独孤公子可以自行离开,派两位侍卫送我即可。” 独孤信却摇头道:“我既然答应了子泓送你回去,就一定会送到最后。你不必多说。” 她确实不会多说,因为多说无益。郦书雁道:“随你。” 一路无言。郦书雁回到北阙楼,发现郦国誉早就等在楼中。他看见郦书雁回来,没好气地问道:“你又去了哪里?玉华宫可不比其他地方,能容得下你到处乱走。” “没什么。”郦书雁丝毫不想在郦国誉面前提起刚才的事,免得又生事端,“父亲来这,是为了什么事?” 郦国誉捻了捻胡须,神情深沉起来:“先前说的事情,你有头绪了么?” “没有。”郦书雁淡淡道。 郦国誉冷哼一声,站起身便往外走。到了外间,他远远地丢下一句话:“我就知道你办不成这件事。” 郦书雁听得一清二楚,轻轻笑了起来。她确实看出了豆卢徽云的神情不对,也间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可她一点也不想告诉郦国誉。 她有自己的打算。而这种打算,一定是与郦国誉的期待背道而驰的。 郦国誉走后,郦书雁盥洗一番,早早地睡着了,一点也没有被郦国誉的气急败坏影响。睡到一半,郦书雁听见外面有响动,霎时清醒过来,紧张莫名:“紫藤?紫藤!” 紫藤听见郦书雁的叫声,从外面探头进来:“小姐,怎么了?” 郦书雁看见紫藤,紧绷的心松懈下来,问道:“外面在做什么?好大的动静。” “哎?”紫藤眨了眨眼,“外头是侍卫在换班。他们的声音也不算大呀……倒是小姐,您好像睡得比往日轻了。” “是么?”郦书雁翻过身,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她看了一会,合上眼睛,“紫藤,你也歇一会罢。” 紫藤笑着答应一声,退出房间。 郦书雁本来做好了睡不好的准备,可这一回,郦书雁却睡到了天明。她难得神完气足地用过早膳,放下调羹:“春柔,拿那张……” 说到一半,郦书雁的话戛然而止。这两天,每当她想起那张清江引,郦书雁就总不免想到和慕容清做下的荒唐事。虽然她并不后悔,可是,想起这件事来,她总是尴尬的。 春柔耐心地看着郦书雁,并不继续发问。郦书雁沉思片刻,说道:“不用拿什么了。你把这些食具都收拾了吧。” “是。”春柔笑道。 郦书雁拿了书架上的棋谱,在里间静静地打起了谱。她定力很好,打了两个时辰的谱,仍然没有厌烦。 到了午时,春柔和紫藤刚刚摆下膳食,孟女官又出现在了门外。她这次的礼数比上次又周全了不少,等到春柔进去通传完毕,才进了北阙楼,给郦书雁行了礼:“皇后娘娘听说您昨天遇袭,很是担心。娘娘让我请您去肃成殿。” 肃成殿是玉华宫西侧的正殿,也是皇后的居所。郦书雁落落大方地起身,对孟女官笑道:“有劳娘娘挂心了。咱们这就走吧。” 第119章 正使是谁 肃成殿外守卫森严,侍卫数目比前些日子多了一倍有余。孟女官带着郦书雁走进殿内,恭敬地对皇后说道:“娘娘,郦小姐来了。” “快让我看看怎么样了。”皇后从座位上起身,拉着郦书雁的手,上下打量了她几遍。 郦书雁微笑道:“不敢让娘娘挂心,臣女昨日有惊无险。” 皇后按着郦书雁在榻上坐下,斥责道:“你这孩子,出门也不带个婢女,闹出这种事来。要不是清儿路过,看你怎么办?” 郦书雁想起昨天的惊魂,也有些后怕:“好在遇见了世子。” “是啊。”皇后叹息一声,眼神随即冷冽起来,“居然敢在玉华宫里闹事,这些人的手伸得也真长!” 郦书雁不知道她指的是谁,默然不语。 皇后双眼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现出几丝皱纹:“丫头,你知道昨天绑了你的是什么人么?” “臣女不知道,”郦书雁照实答道。 “说来也是稀奇……”皇后轻轻摇头,“今天早晨,侍卫在那片树林尽头的枯井里,找到了那贼子的尸体。他竟然是膳房的人,真真让人意想不到。” “膳房?”郦书雁微微惊讶。 那人声音比寻常的男子要细,说话间也不自觉地拿腔捏调。郦书雁脱险之后稍加回忆,就知道了他内监的身份。她本来以为这是赵瑾的手段,原来,这内监是膳房的人? 线索到了这里,就又断了。郦书雁想了想,说道:“娘娘,我确实不知道。” 皇后无奈道:“那也只好算了。——书雁,你昨天可曾听见什么么没有?” 郦书雁闻言眼前一亮。她迟疑片刻才说道:“似乎是有的……” “快说吧。”皇后温声道。 “那人说话有范阳腔调。”郦书雁轻轻说道。 范阳是豆卢氏的发源之地。不过,郦书雁的举动并非是要一举扳倒豆卢氏,只是让皇后对豆卢氏稍加怀疑罢了。 皇后沉吟道:“范阳口音,嗯。”她沉默半晌,对郦书雁笑了笑,“本宫知道了。” 郦书雁微笑不语,神情之中并没有多少恐惧。皇后见她沉稳,对她又满意了不少,拉着她说了许久的家常。 直到月落乌啼,皇后才肯放郦书雁走。临走时,皇后又说道:“你昨天受了惊,往后,身边还是带一个侍女的好。”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一个没有诰封的官员之女带着侍女在宫里走动,始终不像话。回去之后,本宫便封你一个荥阳乡君罢。” 郦书雁一怔。孟女官在旁边笑道:“郦小姐,还不多谢娘娘?” “……臣女谢皇后娘娘恩典。” 郦书雁起身叩头,眼神晦暗难明。乡君这个封号在贵女之中地位很低,国公嫡女、藩王庶女都能受封。前朝的乡君称号,更是四品官员的母亲就能拥有的。 平心而论,郦书雁对这个封号并不满意。她辞别皇后,被孟女史和几个小宫女簇拥着走出肃成殿,心中还在想着如何让皇后收回成命。 贵族封号不像官衔,终其一生,也没什么上升的余地。郦书雁一旦受封乡君,就要终生被人称作荥阳乡君了。这并不是郦书雁想要看到的情况。 走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外,郦书雁忽然听见有人叫道:“郦姑娘?” 她吃了一惊,回过神来,转头看着说话的木合里。 木合里黧黑的皮肤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大步走上前来:“郦姑娘,想不到又见到你了。”在他身后,跟着一个一直含胸缩背的随从。木合里不算矮,但他的随从弯着背脊站着,竟然比他还要高。 孟女史对木合里福身行礼,又低声对郦书雁道:“乡君,这位使臣是大越重要的客人。咱们人多,说些话是不妨事的。” 郦书雁会意,停下脚步,对木合里轻轻颔首:“使君。” “什么使君不使君的,我也听不懂,”木合里右手拊膺,向郦书雁行礼。他今天结了满头的发辫,行礼之时,头上的发辫也跟着一起晃动,看上去很有一番蛮荒的风情,“木合里的意思是磨损快刀。姑娘如果有意,叫我木合里就是。” 这是什么意思?郦书雁脸上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孟女官凑到郦书雁耳边,低声道:“番邦蛮子不懂礼节,乡君随便应付了就是。”言语之间,颇见轻视。 郦书雁眨了眨眼,谢绝道:“我与使君不熟,怎好交浅言深。” 木合里仿佛没听懂她的话,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问:“郦姑娘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郦字从丽,大概是秀美的意思。”郦书雁婉转地答道。 木合里却像没听懂郦书雁的话一样,说道:“这名字好得很,正适合姑娘你这样的美人。”他眼神灼灼,直直地看着郦书雁,“姑娘的名字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就叫赛罕。” 木合里的眼神太露骨,孟女官也不能再沉默下去。她不着痕迹地站到木合里与郦书雁中间,笑道:“尊使有所不知,郦小姐昨天才遇了袭,现在正要回去歇息呢。” “正是。”郦书雁微笑,“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使君请自便。”说罢,她对木合里轻轻点头,便径自往远处走去。几个婢女也连忙跟上了她的脚步。 “原来如此……”木合里恋恋不舍地注视着郦书雁的背影,低声说道。待他身边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他才回过头,换了一副正经的神情,对身边的随从低声说道,“小主人,这样还可以么?” 那随从站直了身,抬起头道:“那钦,你做得很不错。” 那一直被当作正使的青年松了一口气,恭维道:“这都是小主人的计策好。咱们交换身份,谁知道您才是木合里,我只是您身边的随从呢?” “中原人诡计多得很,不能掉以轻心。”真正的木合里道。他想了想,又说,“在越国的时候,这种话也不要再提起了。你就是木合里,我才是那钦。知道么?” 那钦一凛,答道:“是!” 第120章 操纵权柄 另一边,郦书雁回到北阙楼,看见郦国誉正在里头等着。在他面前,正摆着那张清江引。 郦国誉看见郦书雁,登时沉下了脸。他本想训斥她几句,看见孟女官陪在郦书雁身边,这才把训斥的话收了回去,拱手道:“孟女史。” 孟女史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她察言观色,早看出了郦国誉面色不快,笑道:“原来是郦尚书来了,我正要向郦尚书道喜呢。” “喜从何来?”郦国誉不禁问道。 “皇后娘娘盛赞令爱,要封令爱为荥阳乡君。”孟女史笑盈盈道,“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这……”郦国誉一怔。这个封号算不上十分高贵,却也已经很不错了。他的脸色当即和缓了不少,“女史,请进来说话。” “不必了,”孟女史一口回绝,“我还要回去向娘娘复命。”她说完便走,毫不犹豫。她身后跟着的宫女也悉数随她走出了院子,把郦国誉抛在身后。 郦国誉脸色半青半红,过了好一阵,才恨恨地瞪了门口一眼。他转过头,指了指桌上的琴,对郦书雁怒道:“逆女,这琴是不是世子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郦书雁眼波微动,不动声色地问道。 “你……”郦国誉气得脾胃隐隐发痛。 他确实是认识这张琴的。几个月前,他本来也看中了这张琴,想为郦碧萱买下来,谁知一步之差,这琴便落在了慕容清手上。 直到现在,他还在暗暗抱恨。毕竟,要找到一张音色、大小都合适女子弹奏的膝琴,实在是一件难事。而郦碧萱生辰在即,他去哪里再找一张合适的琴做赠礼? “你又不会弹琴,”想到这里,郦国誉对郦书雁怒目而视,“这东西留在这里,也是你私相授受的证据。我便拿走了。” “且慢!”郦书雁冷声道。她对侍立在一边的春柔使了个眼色,春柔会意,立刻上前,把琴收进了琴囊。她抱着琴囊,转身走进了隔壁房里。 郦国誉怒道:“你……” “父亲,不过是一张琴罢了。郦府难道买不起一张琴么,何必如此?”郦书雁似笑非笑地看着郦国誉,在椅子上坐下,“何况,这是世子所赠。如果女儿弄丢了,又要如何向他交待?” 确实如此。郦国誉忌惮着慕容清,只好作罢。虽然如此,他仍然对郦书雁那句“买不起一张琴”耿耿于怀,恨恨道:“琴是无价之宝,你这焚琴煮鹤的俗人,懂得什么?” “懂与不懂,都与父亲无干。毕竟琴是世子所赠,”郦书雁微笑,“我这里倒有一件事要说给父亲听。兹事体大,父亲可要听么?” 说到正事,郦国誉收起愤怒的神色:“你说。” “太监赵瑾,似乎是受了宇文世家的贿赂。”郦书雁慢条斯理道,“父亲知道么?” 郦国誉细细思索了一阵,脸色微变:“宇文家与我家并无干系,为什么要……” “确实并无干系。不过,父亲,你难道忘了另一个人吗?”郦书雁淡淡地看着郦国誉。 “……”郦国誉在原地沉默良久,双手在袖管之中颤抖不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间挤出一句,“欺人太甚,他豆卢家还真想闹个天翻地覆不成!” “父亲,我觉得这件事仍有疑点。”郦书雁唇角微扬,“宇文家如果要坐收渔利,也不是说不过去。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懂什么!”郦国誉粗暴地打断了郦书雁,脸上的肌肉抽搐个不住,“宇文家不会做出这种于己不利的事。豆卢攸那田舍汉,当真以为我是傻子么!” 他显然是暴怒了。郦书雁的视线静静落在面前的地砖上,轻声道:“我想得确实是太浅了。父亲,你说得是。” 郦国誉听见郦书雁的话,心情稍稍好转。想到豆卢家之前做出的事,他又暴怒起来:“豆卢攸那个女儿,摆明了心里只有秦王世子。豆卢家敢这样做,和她也脱不了干系!” “女儿全不知情。”郦书雁低头道。 “就凭豆卢攸的女儿,也想嫁入天家?也要看看我荆楚士族答不答应。”郦国誉怒气不止,转向郦书雁,“雁儿,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嫁给世子。知道了么?” “是……”郦书雁颔首答道。 她不是傻子,不想在这个时候反抗暴怒中的郦国誉。 郦家是荆楚一带的千年望族。现在,虽然士族权力不比魏晋,却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郦书雁轻轻笑了起来,如果郦国誉能合纵荆楚士族,区区豆卢家,还不足以与他们匹敌。 郦国誉发过一阵脾气,阴沉地看着郦书雁:“书雁,你说实话。”他停一停,又道,“你到底和世子关系如何?” “持之以礼,不敢越雷池一步。”郦书雁眼睫一颤,低声说道。 “如此,才不堕了我郦家的清贵家声。”郦国誉的神情和缓些许,负着双手慢慢走出房门,沉吟片刻,又道,“雁儿,你要知道。不论你愿意与否,你身上都已经有了郦家的烙印,甚至是荆楚士族的烙印。” “我知道。”郦书雁淡淡道。出身是她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而且,她现在也并没有抹去它的意图。 郦国誉冷声道:“你知道就好。要记住,不能做出对不起郦家的事情来。” “是。”郦书雁微笑。如果郦家对得起她,她当然不会做出对不起郦家的事。倘若郦家对不起她,那么,她要做的事情,就没有人可以估量了。 她想了想,又说道:“父亲,女儿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昨天,我险些被人在树林之中杀了。” “怎么回事?”郦国誉又吃了一惊。他的心思不在郦书雁身上,全没有听说这件事。 郦书雁道:“那人是膳房的太监。父亲,您可以从这个方向着手调查。”她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娓娓说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父亲,还好您没有和赵瑾有太多联络。” 第121章 独孤旧事 时下正是四月末,还远不到狩猎的季节。山下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山上却还算清凉,穿春衫便足够了。 这几天风平浪静,郦书雁并未再遇到那个叫木合里的古怪使者,只是经常被皇后叫去,陪她说话。慕容清也连着几天未曾出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云雨之后,郦书雁见了他就有些尴尬。不见他时,反而自在了不少。她既不苦夏,也不为什么事而忧心,住进北阙楼之后,身量倒是丰腴了些许。 时间一晃,便到了端午节。这一日是个重要的节庆,皇后在早上叫了几个亲近的女眷一起去肃成殿说话,以示亲近。郦书雁也在此列。 孟女官来请的时候,郦书雁刚换了一件玉涡色三镶盘金的上襦,下配一条丁香底缕金芙蓉花襦裙。这是她众多衣衫里最华贵的一套,孟女官只觉得眼前一亮,笑道:“小姐这样当真好看。” 郦书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问道:“孟女史,会不会太过华丽了?毕竟是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的习俗左右不过是赛龙舟、包粽子之类,无论是深宫内廷,还是贫家****,概莫能外。郦书雁穿着这样一套衣裳,正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既不能悬挂艾叶,也不方便点雄黄酒。 孟女官笑道:“乡君也太小心了。皇后娘娘今天心情好,慈祥得很。她平时就喜欢看女儿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往日里还和奴婢抱怨过,说您穿戴得太素淡了呢。” 既然孟女官这样说,郦书雁换衣服的念头也就消去了。她微笑道:“那就好。孟女史先请吧。” 孟女官含笑说了几声不敢当,便带着郦书雁和几个丫头去了肃成殿。 郦书雁进去的时候,正撞见秦王妃跪在地上。秦王妃眼圈发红,正用手绢拭着眼泪,委屈地说着什么。她说了几句,皇后更加生气,一掌拍在茶几上,发出好大的响动。 孟女官见势不妙,伸手轻轻拦住了郦书雁,低声道:“娘娘正在发脾气,乡君先别过去。”对于这个提议,郦书雁自然是愿意的。 皇后的声音之中满是愤怒。她显然气得要命,声音比平时大了不少,远远地传到了郦书雁这边:“本宫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居然让老五犯了这样的差错!” 秦王妃一边哭,一边磕了一个头,又说了些什么。 皇后站起身来,绕着秦王妃走了两圈,冷笑道:“好啊,秋娘,你还会顶嘴了?——皇上做了什么,也是你能置喙的吗!别以为自己姓独孤,就有了什么天大的特权!” 秦王妃膝行两步,抱住皇后的腿,仰头又说了什么。 皇后似乎也是心痛秦王妃的。她抽出玉镯里塞着的手帕,低头给秦王妃擦了擦眼泪,语气也软和下来:“你当年办了那件错事,梦华和信郎当然会恨你。你孝敬你娘,他们难道不孝敬他们的娘亲么?” 郦书雁灵光一闪,猛地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什么。她侧耳细细听着皇后那边的响动,听见皇后叹道:“本宫平生最后悔的事,正是为你娘和你爹主婚。——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本宫自己便是糟糠之妻,却亲手把另一个糟糠之妻逼死了……这是本宫的罪业啊。” “一切罪孽,都有儿臣一力承担!”秦王妃也激动起来,声音大了不少,“我娘活着,就不得爹爹爱重。她死了,儿臣把她与爹爹合葬,也是完成了她的遗愿……” 皇后痛心疾首:“秋娘,秋娘,你还不知悔改,难道要让他们对清儿也撒手不管吗?”她停了停,声音颤抖,“千不该、万不该,你最不该做的,就是把你爹元配的坟墓砸开啊!” 闻言,秦王妃低下了头,背脊颤抖。皇后又道:“他们能辅佐清儿,已经是对你格外眷顾了。秋娘,你总得知足才是。” 皇后一路说着,郦书雁眼前的线索也越发明晰。她神情沉静地看着秦王妃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按皇后的描述,秦王妃的父亲当年曾经被逼和原配和离,或是贬妻为妾,再不然,就是被皇后逼着,娶了秦王妃的生母做平妻。那之后,秦王妃的父亲驾鹤西去,和独孤信的母亲合葬。过后不久,秦王妃的生母也撒手人寰。 这时,秦王妃做了一件让独孤信、独孤夫人二人记恨至今的事。——她砸了自己嫡母的坟墓,把生母的骨殖放了进去,让她和亲父合葬。 知道了这节,郦书雁又摇了摇头。难怪独孤信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自己是慕容清的幕僚,而非秦王的属官那种话。——这样的生死大仇,谁也不会轻易揭过的。 秦王妃又说了几句,皇后倒退几步,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她声音太轻,郦书雁听不清楚。秦王妃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起身辞别皇后,从后门走了出去。 孟女官脸色尴尬,低声道:“乡君,咱们进去罢。” 郦书雁轻轻点头,换上一副笑容走进肃成殿,在皇后面前行了礼:“皇后娘娘万福。” 皇后看见郦书雁来,阴沉忧伤的神情缓缓转晴了一点:“雁丫头,你来了?来,坐罢。”她指了指边上支着的小杌子。 郦书雁坐上去,感觉小杌子上还带着人的体温。她知道这十有八九是秦王妃先前坐的,不动声色地微笑道:“今日是端午呢,娘娘怎么这么忧愁?” 令她出乎意料的是,皇后直接摆了摆手,说道:“雁丫头,我愁得很。——贵妃竟然有了身孕,你说,我如何能不愁?” 郦书雁惊讶地看了皇后一眼。她是小辈,按理来说,不该参与这种事情。可皇后问起,她也就不得不说。郦书雁轻声道:“娘娘何必忧虑,这孩子还未必是男是女。” 何况,就算生下来,也未必就养得大。天家最不缺的,就是夭折的孩子。郦书雁默不作声地想道。 第122章 秦王被斥 “只是,有这个孩子在,许多人就要看不清形势了。”皇后眼神一冷,“何况现在……” 皇后说到一半,惊觉自己说得多了,立刻住了口。郦书雁心下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安静地坐在杌子上。 沉默一会,皇后打发孟女官去看着殿门,以免有人进来。四下无人,她才对郦书雁感叹道:“皇宫这个家,实在是不好当啊。” 郦书雁目光一闪,安慰皇后:“家大业大,不省心的事情也多。臣女试着管家的时候,一开始,连刁奴都敢欺负到头上来。皇后娘娘能把内宫管得井井有条,实在是我辈典范。” 皇后把目光挪到郦书雁脸上,问道:“雁丫头,你知道本宫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么?” 郦书雁轻轻低头,回答:“臣女并不知道。” 事实上,她能猜出个大概。皇后和她交浅言深,无非是和她有共同的利益。无论在何时何地,共同的利益总会让人结为盟友。 皇后微笑,心里对她又满意了不少:“你是清儿往后的妻子,咱们都是一家人。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么这些事说了也无妨……”她想了想,含蓄道,“最近天气炎热,皇上脾气有些暴躁,秦王也经常被他数说。你看该怎么办?” 郦书雁沉吟片刻,说道:“这倒也未必是坏事。” 皇后脸色一沉,立刻不悦起来。郦书雁解释道:“娘娘试想,只有对人期望颇高,才会过分苛责。倘若陛下对秦王千岁没有期许,恐怕也就不会数说他了。” 皇后脸色由阴转晴,喜道:“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当局者迷。雁丫头,你当真不错。” 郦书雁含笑辞谢,又正色道:“虽然如此,臣女却仍然以为,娘娘不能掉以轻心。” “这又是为什么?”皇后挑高了眉毛问道。 郦书雁道:“三人成虎,流言不可小觑。皇上身边,毕竟还有许多人伺候着。”谁都拿不准他们会说出什么来。 皇后微笑:“你这句话,倒是和本宫的想法不谋而合了。雁丫头,你当真是个聪明人。” “只是小聪明罢了。”这句夸奖,郦书雁并不想领,却又不得不领。她不想在皇后面前这样出挑,但现在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她又说道,“有时候,臣女甚至觉得,朝夕相处的丫鬟才是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还是不对。” 皇后眼神微亮,颔首道:“你说得对。——我也真该看看,赵瑾是个什么人物了。” 也算是意外之喜,郦书雁心想。皇后手眼通天,她说要查一查赵瑾,赵瑾暗中做的事情,岂能再藏得住? 说话间,孟女史进来向皇后禀报:“娘娘,贵妃娘娘来了。” 几次交锋下来,贵妃和郦书雁已经结了深仇。现在,郦书雁势单力薄,不愿意和贵妃正面冲突,当然也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和她见面。她低声道:“娘娘,臣女还要待在这里么?” “她来做什么?本宫几时叫过她?”皇后皱眉,对郦书雁道,“贵妃来了,本宫不好不见。你先回去罢,晚上再来。” “是。”郦书雁轻松了不少。她拜别皇后,从后门悄悄出了肃成殿。 回到北阙楼时,春柔正满脸忧虑地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人。郦书雁走上前去,笑着问道:“春柔,你在做什么?” 春柔低着头,跟在郦书雁身边,一言不发。郦书雁看她一眼,道:“进来说。” “是。”春柔道。她走到郦书雁面前,低声说道,“小姐,二小姐刚才来过了。” 郦书雁一怔,随即轻轻点头:“她如果一直不来,我反倒会觉得奇怪。你没吃亏罢?”毕竟是春柔亲手把郦碧萱送到车夫床上的,郦碧萱如果恨上春柔,一点也不奇怪。 “那个车夫……死了。”春柔轻声说道。 “死了?”郦书雁蹙眉,“你没告诉他,让他离开这里么?” 以艾姨娘的性格,不可能放过那个车夫。春柔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了这么久,郦书雁本还以为,她会告诉车夫,让他逃走。 “奴婢告诉了。”春柔低下头道,“只是,按二小姐的说法,他没走。非但没走,还……还……” “还妄想着做姑爷么?”郦书雁的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人心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他难道去威胁郦碧萱了?” “正如小姐所言。”春柔道。 郦书雁淡淡道:“是啊,能娶上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他大概还高兴得很呢。”只可惜,他没有这个福分,“郦碧萱来找你做什么?” 春柔道:“二小姐说,‘他已经死了。你且让他在路上等一等罢,你也快要去了’。”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郦书雁仍能从她的话里听出郦碧萱说话时的神态。郦书雁弹了弹指甲,漠然道:“她应该来找的不是别人,是我。”不过,郦碧萱显然已经失去了与她正面相对的勇气,只敢把脾气往春柔这样的小卒身上发。 春柔默然。郦书雁道:“你不要多想,有我在前头顶着。” “奴婢为了小姐,万死不辞。”春柔低头道,“不会让小姐挡在前头。” 郦书雁失笑:“平时你这样说,我倒是会感慨一下。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我比郦碧萱强么?” 春柔连忙摇头:“奴婢绝无此意。” “那不就得了。”郦书雁道,“若无意外,晚上还有一场好戏。你与其想得那么远,还不如来看戏。” 春柔诺诺称是。 晚间,皇后召集众人,再次进行了宫宴。这次宴会来的人格外齐全,连艾绿云和郭姨娘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物也在受邀之列,称得上是一反常态。 郦书雁换了一身精致富贵的衣裙赴宴,座次仍然在上次的位置。各府的姨娘毕竟是半主半仆的人物,位置都排在正经主子后面,被帐幔遮着。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她们存在的痕迹。 第123章 赵瑾倒台 皇帝的兴致不高,和皇后说了几句,便一直自斟自饮。皇帝不说话,便是最没眼色的官家小姐,也不敢多说什么。众人也就一直安静着,偶尔交头接耳。 贵妃转了转眼珠,从座位上袅袅娜娜地站了起来,走到皇帝的座位前,捧着酒杯娇声说道:“皇上,今年端午,您都没有和臣妾一起踏青呢。” 皇帝看见心爱的妃子温言软语,面上冷硬的表情温和了少许,从贵妃手里接过酒杯:“朕答应你,明年带着皇后和你去踏青。” 听见皇后二字,贵妃的脸色暗淡了一瞬,又笑着说道:“皇上一言九鼎,可不许忘。” “朕如果忘了,爱妃提醒着朕就是。”皇帝往皇后的方向看了一眼,“皇后,这些日子你多有劳累,平时不妨多出去走走。” 皇后受宠若惊,起身道:“多谢皇上。”她抬头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赵瑾手持拂尘,站在皇帝身边。皇后暗自冷笑,言笑晏晏道,“皇上,臣妾最近听见了一件事,真真有趣得很。” 皇帝并不感兴趣,但又不好拂了皇后的面子,说道:“是什么事?” “从古至今,后宫宦官没有几个不爱财的。”皇后笑意盎然,看见旁边伺候的几个小内监纷纷要跪,急忙抬起手道,“嗳,本宫没说你们,不必跪。——何况爱财本来也不是什么错事,取之有道就是了。”她继续说道,“不过,臣妾倒是听说,皇上宫里却有一位高风亮节的人。” “是谁?”皇帝顺着皇后的话问道。 皇后笑道:“臣妾也是听说。这件事是书雁那孩子给臣妾讲的,咱们不妨叫她上来问问?” 皇帝对郦书雁这个未进门的孙媳还是喜欢的,当即点头道:“那就让她来说说看。” 贵妃见风头都被皇后抢去,皇帝也无暇注意自己,只好失落地回了座位。她背对着皇帝,狠狠瞪着被孟女官带着、往皇帝面前走的郦书雁。 郦书雁感受到了贵妃的目光,却只作不知。她向皇帝、皇后行过了礼,皇帝命人给她赐了座,问道:“你说朕宫里有个不爱财的黄门,那是什么人?” 郦书雁面带笑意,答道:“回陛下,那是坊间传闻罢了。臣女也不知是真是假,不敢有辱陛下清听。” “赦你无罪。”皇帝对这类事情十分感兴趣,心情好了不少,“太祖皇帝曾经说这些太监都信不得,还特意在宣政殿颁了铁牌,上头刻着‘内监不得干政’。现在,这铁牌就挂在那块建极绥猷匾上——你听过这个故事没有?” 太祖皇帝是今上的父亲。郦书雁点头道:“臣女听过。既然皇上赦了臣女的罪过,那臣女就斗胆说了,”她微笑着抬起手,指着皇帝身后的赵瑾,“那位不爱财帛的清廉内监,正是这位赵公公。” 皇帝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拍着大腿笑道:“赵瑾能在朕宫里伺候,当然是好样的。这传言不冤枉!” 赵瑾连忙跪下谢恩。郦书雁笑着附和了皇帝几句,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咳嗽一声,说道:“这忠臣良将的故事,人人都爱听。雁丫头,这话其实不止你在宫外听过,本宫在宫里也听过。” 皇帝笑了起来,笑意里却含着些不悦:“好啊,原来皇后也早就听过。” “臣妾只是听了一鳞半爪,刚刚听了书雁解释,这才明白。”皇后解释道,“说的是有一位布衣公公担心皇上的身体,悄悄求着大臣们,让他们不要多去打扰皇上休息。如果臣妾一早就知道,怎么敢瞒皇上?” 皇帝脸色一冷,压低了嗓子,恶狠狠地看着赵瑾问:“真有此事?” 皇帝一向是唯我独尊的性子,最看不得有人自作主张、瞒着他做事。赵瑾大惊失色,在皇帝身边跪下,辩解道:“奴婢万万不敢这么做,万岁爷、皇后娘娘,您二位明鉴呐!”一旦被皇帝怀疑上,他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皇后讶异道:“这明明是好话,难道也是有人构陷你的不成么?哪有人会用这种话诬赖别人?” 赵瑾大急,脸颊边流下了几行汗水,支支吾吾地语不成句。 赵瑾伺候皇帝多年,皇帝对他也有几分信任,冷哼一声,瞟了赵瑾一眼:“狗奴才,起来吧。谅你也没胆子。” 赵瑾如果躲过这次,往后必定更难对付。皇后暗急,在食案下对郦书雁打了个手势。 郦书雁笑道:“皇上宽宏大量,这是天下苍生的福分。臣女在金明池花会的时候,还听豆卢小姐说了您的逸闻呢。” “豆卢家的丫头?她说了什么?”皇帝皱眉。 “这也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故事,皇上请恕臣女冒犯。”郦书雁不动声色道,“豆卢小姐说,有一回,您喝到没熟的汤。赵公公本来要惩罚厨子,也被您饶过了。” 皇帝听见这件事,骤然变色。这件事是真的,但他从来都未和别人说过。而且,当时他身边只有赵瑾一人。 皇帝眼中跳跃着幽暗的怒火,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赵瑾。看了一会,他咧开嘴笑了起来:“赵公公,你很喜欢说这些事,是不是?——来人,”皇帝高声喝道,“把赵瑾带出去,割了舌头杖死!” 赵瑾抖如筛糠,瘫坐在地。他顾不得脸面,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嘶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 郦书雁神情惊慌,起身请罪。她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件事是秦王即位之后才大加渲染的,用意是宣扬皇帝的美德。如今秦王没有即位,这件事自然也不应该有人知道。 她能够对这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要多谢徐绎之善于钻营才是。 皇帝冷着脸对郦书雁说道:“不关你的事,你起来!”说罢,他又对边上的宫人道,“把豆卢攸叫过来。” 皇后对郦书雁招了招手:“丫头,快过来。”她知道皇帝的性子,怕郦书雁撞在他暴怒的当口。 第124章 世家倾颓 郦书雁也无意多跪,顺从地坐到了皇后身边。皇后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不用害怕。皇上宽宏大量,不会在意这些。” 她的话正是说给坐在旁边的皇帝听的。谁知皇帝听见,却冷笑道:“那可不一定,朕从来都不是什么宽宏的人。” 皇后吃惊地看了皇帝一眼,低下了头,心中惊疑不定。此前,皇帝不论多么生气,也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给过她难堪。今天这是怎么了? 郦书雁回握住皇后的手,轻轻摇头。按她前世应付徐母的经验,这个时候,她最应该做的不是辩解,而是安静。等皇帝把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她自然平安无事。 皇帝坐得离臣子的席位较远,也没有像上次一样刻意大声说话,因此,豆卢攸虽然看见赵瑾被人带了出去,却并不知道自己被叫过来的原因。他到了皇帝面前,一撩衣摆,跪下道:“万岁。” 越国虽然礼仪严谨,却并不要求时时下跪。不论是臣子是黎民百姓,见到皇帝,多数时间只需要拱手就是。豆卢攸今天下跪,是因为时值端午,想在皇帝面前博个好印象。 哪知皇帝毫不领情。他站起身,面色狰狞地抓住桌上的酒杯,往豆卢攸脸上砸去:“豆卢攸,你竟敢窥看内廷隐私!” 豆卢攸被皇帝的酒杯砸中了脸,耳边“嗡”地一声,血流满面。他不顾脸上还在流血,磕头道:“皇上,臣冤枉!” “你冤枉?你冤枉什么?”皇帝脸色发青,须眉张开,一看便知怒到了极点,连朕字都忘了用,“念在你家世代忠良的份上,朕对你们颇有优容,你们呢?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朕的!” 皇帝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直如洪钟一般。郦书雁离他距离近,耳中被震得嗡嗡直响。整个宫殿都安静下来,人人都惊惧地看着皇帝。 皇帝怒不可抑,骂道:“这么多年,朝廷发给你的俸禄,竟然还不如喂狗!就是喂狗,狗也会冲朕摇摇尾巴!你这居心叵测、丫头养的混账东西!” 他指天骂地地狠狠骂了豆卢攸一通,言语粗俗不堪。豆卢攸不敢说话,跪在原地。 郦书雁看着眼前的景象,唇角微翘。豆卢世家用自己的权位,给她的前路添了不少钉子。她暗中布局许久,甚至把皇后也争取到了自己这边,终于有了今天。往后的豆卢家,只怕再也成不了她的阻碍了。若把今日的局面形容成一盘棋局,那么,她毫无疑问,是棋手之一。 皇帝好不容易骂完,心里的怒气也排解了不少,说道:“把豆卢攸给朕带下去,革了他的职!” 听见皇帝对豆卢攸的处置结果,郦书雁看向郦国誉。当初,为了多几分把握,在郦国誉面前,她也曾经说过豆卢攸不少坏话,倒真是有些好奇郦国誉的反应。 但见郦国誉坐在原地,微不可见地对着边上一个白须老人点了点头。那白须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对皇帝拱手道:“皇上,请三思。豆卢大人向来是个忠良,皇上就这样贸然处置了他,难道不怕天下人不平吗?” 郦书雁抬起头,看向那个老人,心下暗暗吃惊。如果豆卢攸没有做过什么,这老人的话当然是在为他开脱。可如果豆卢攸确实做了些出格的事,这老人的话无疑就是他的催命符。 想到这里,郦书雁定定地看向郦国誉。难道这是他的手笔? 皇后看见她的目光,还以为郦书雁是关心着那老人的安危,在郦书雁耳边说道:“这是紫金光禄大夫,陈大夫,很受皇上的尊敬。有他出面,恐怕豆卢攸……” 说到这里,皇后闭口不言。郦书雁静静地望着陈大夫,想起郦国誉的话,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 听了陈大夫的话,皇帝果然犹豫起来。他脸上的肌肉痉挛几下,压抑着愤怒说道:“把豆卢攸和赵瑾的住处好好搜一遍。”他转向陈大夫,“这下,你就满意了?——还开什么宴会!”他喘着粗气站起身,狠狠踏过面前的酒席,大步离去。 “恭送陛下。”陈大夫处变不惊,淡淡说道。 皇帝走了,临走之前扔下一句“还开什么宴会”,皇后当然也不会再留与会宾客。她扳倒了赵瑾,心情正是好得很的时候,含着笑容安抚了在座众人几句,让他们各自散了。 郦书雁走在上次出事的小径上,看着天边的弯月,轻轻一笑。豆卢家到底还是倒了,倒得比她想象之中更快、更狠。 她本不明白,为什么皇后要叫这些庶女、姨娘来参加。而今,她总算明白了:皇后是要她们亲眼看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家族覆灭。想来,豆卢攸是做了什么皇后绝不能容忍的事。 “郦小姐。”独孤信的声音从郦书雁背后传来。 郦书雁一怔,猛地想起了秦王妃和皇后的对话。她转过身,对独孤信点了点头,不再像上次那样排斥他:“独孤公子好。” 独孤信走近她,淡淡道:“今天的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吧?”他的话虽是问句,语气中却并无疑问。 “独孤公子,您这样见我家小姐,恐怕不太合适。”春柔拦在郦书雁面前,看着独孤信道。 郦书雁对春柔道:“没事的。”她知道他早已猜出了这件事,也不推诿,坦率地承认了,“确实是我一手策划的。” “不错,你很会借势。”独孤信冷声道,“可这终究是见不得人的手段。你仔细想想,如果事情不像今天这样顺利,你又该怎么办?” 郦书雁微微一笑:“到那时,我自然也有脱身的法子。不劳独孤公子费心。” “当心玩火自焚。”独孤信皱起眉头,看着郦书雁道。 郦书雁道:“我知道,独孤公子是瞧不起我的作为的。我承认自己是借势,不过,”她又对独孤信笑了笑,“公子如此聪明,不妨想想,赵瑾到底算是谁的人?” 第125章 徽云远嫁 赵瑾伺候的是皇帝,当然算是皇帝的人。不过,他同时还收着不少人的钱。这枚棋子已经被太多人执掌,早就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独孤信被郦书雁问住了。郦书雁看着他的神情,微笑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独孤公子,我面对的局面和您面对的,并不是同一个。” 独孤信和郦国誉才是一路人,和她却并不在同一种处境里。郦书雁对独孤信笑着福身,绕过他径自回了北阙楼。 豆卢世家和赵瑾的惩罚来得很快。皇帝看了他们勾连的证据,大发雷霆,令侍卫将赵瑾挫骨扬灰。 豆卢攸本来只有牢狱之灾,第二天,皇帝却变了个主意。他令豆卢攸自尽,好歹保全了他的体面。可豆卢攸的长兄、豆卢氏的族长就没有如此好的运气了。皇帝活活烹死了他,又把他的两个女儿、几个妻妾全数发付教坊司。 郦书雁到肃成殿的时候,皇后正在重复皇帝的口谕:“有奸恶豆卢苌的姐,并族中一群妇人,又豆卢攸的五房小妾,每一日一夜,二十条汉子守着。待年小的怀了身,让他们永入贱籍,后世子孙,不得开释。豆卢苌的尸身让野狗吃了,不许收敛……” 皇后说到这里,满脸都是心有余悸的神情。郦书雁想到烹死豆卢氏族长的场景,饶是她已经活了两世,也不由毛骨悚然。 皇后硬着头皮把皇帝的命令说完,打发走了传旨的内监,对郦书雁叹道:“皇上的性子真是……唉,这可怎么说才好。” 郦书雁安慰她道:“娘娘和皇上是结发夫妻,皇上对您一定是不同的。” “如今,本宫可不就是全靠这点想头来撑着了?”皇后苦笑,鬓边露出几绺没有来得及用眉黛染黑的白发,“太祖在世的时候,都没有皇上嗜杀苛酷……” “娘娘!”郦书雁一惊,顾不得君臣之分,急忙捂住了皇后的嘴。 皇后回过神,也是满脸后怕:“还好,本宫身边还有你这么个明白人。” 郦书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皇后叹道:“雁丫头,经过了这么多事,你和本宫的亲孙女也没什么分别了。——豆卢家那个叫徽云的姑娘封了公主,你知道么?” “这……臣女不知道。”郦书雁道。在这种节骨眼上,豆卢徽云被封公主,必然不是正常的封赏。 皇后道:“她要嫁给周国那个晋王了。咱们越国和周国隔着长江天险,向来是谋求世代和平的。”她轻叹一声,“为了结万世之好,就把她嫁了过去。” 晋王是周国的四皇子。郦书雁身在越国的深闺,倒也听过他的逸闻。譬如到了七岁仍然分不清男女,又如残废了一条腿,再比方说,到了八岁还不会说话。 郦书雁没想过豆卢徽云会有这样的结局。她摇头道:“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她本来并没有想要放过豆卢徽云。 皇后道:“你们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你去看看她罢。”她面现疲惫,喃喃道,“本宫先睡上一会儿,再和你说话。” 郦书雁知道皇后不过随便找了个理由独处,便顺从地退了出去。孟女官把她引到肃成殿西北角的一个院子里。那院子似乎是储藏杂物用的,她绕过满地杂物,站在一间小屋的门外,说道:“乡君,豆卢氏在里头。” “知道了。我自己去看她就是,”郦书雁对孟女官笑了笑,“毕竟,我们也曾见过几面。” 孟女官善解人意道:“奴婢有些累了,外头有个石凳,奴婢就在边上坐一会。” 这样当然是最好的。郦书雁看着孟女官出了小院,从外头拿起门闩,走了进去。 小屋之中满是尘土,有一种发了霉的气味弥漫着。阳光从瓦片的缝隙之中照射进来,映得角落里的蜘蛛网闪闪发亮。若不是亲见,郦书雁很难相信玉华宫里会有这种地方。 看见豆卢徽云,郦书雁不由一惊。一夜时间,豆卢徽云的脸上已经现出了明显的呆滞和衰败之色。 不过,郦书雁并不同情她。豆卢徽云曾经想出让侍卫在众人面前强暴她这种事,她又怎么会对豆卢徽云心慈手软? 郦书雁淡淡道:“豆卢小姐一向可好?” 豆卢徽云慢慢扭过头,骨节发出喀喇喀喇的响声,大概是许久不曾动过位置了。她呆呆地看着郦书雁,猛地向她扑了过来,神情之中全是疯狂:“是你做的!是你!” 说也奇怪,自始至终,豆卢徽云都有一种神奇的预感。她没有证据,却一清二楚地知道这件事是郦书雁的作为。 郦书雁敏捷地躲开了她。豆卢徽云一个扑空,撞在了墙上,发出咚地一声。她吃痛地捂住额头,沉闷地呻吟着。 郦书雁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微笑道:“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豆卢小姐,你已经落到了这般境地,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罢。” 豆卢徽云呜咽一声,身体颤抖。良久,她抬起头,双目赤红:“郦书雁,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人,你不得好死!” “实在看不出,豆卢小姐还有这样的好口才。”郦书雁丝毫不恼,看着她扭曲古怪的面容,“豆卢小姐,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早死?” “你这贱人!”豆卢徽云被她气得失去了理智,失声尖叫着,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啊——” 郦书雁的神情仍然平静,说道:“可是,我却希望你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她俯下身,拍了拍豆卢徽云的脸颊,低声说道,“毕竟,只有你长命百岁,才能体会到个中滋味。若是你早死,我这一番苦心岂不白费了?” 豆卢徽云被她一激,双眼翻白,剧烈地喘息着。郦书雁笑着看了她一眼,抬脚从她身上迈过,站在门口,回头说道:“有这么一句话,我向来奉为至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说罢,郦书雁再也不看豆卢徽云一眼,大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第126章 受封郡主 孟女官在门外等着,只听见豆卢徽云一阵阵地嘶声嚎叫,心下恻恻。见郦书雁没过多久就出来了,她有些惊讶:“乡君来得好快。” “我和这位新公主是萍水相逢,本来也称不上旧交。出来得快,也是理所当然。”郦书雁露出得体的微笑,“咱们回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孟女官道:“是。”跟在郦书雁后边,往正殿的方向去了。 郦书雁走到正殿门前,先听见一声粗犷的大笑。她听出这是皇帝的声音,回头看了孟女官一眼,轻声问道:“现在进去,是不是不太方便?” 孟女官低声道:“不碍的,乡君。只管进去就是。” 郦书雁点头,走进正殿。看见正殿里坐着的几个人,郦书雁忽然有些后悔。 这时不仅是皇帝、皇后在场,贵妃也是在的。皇帝的情绪忽好忽坏,稍不顺意,就要大发脾气。这种情况下,她虽然不怕和贵妃起争执,但如果能避免争端,那自然再好不过。郦书雁对皇帝、皇后行了礼,沉默地站在一边,不想和贵妃说话。 不过,不想生事的人却只有她一个而已。贵妃偏偏不想放过她,眼神不善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对皇帝说道:“皇上,昨天回去,臣妾宫里的人都在说郦小姐好口才,几句话就把豆卢大人逼上了绝路呢。” 贵妃花了不少代价,才买通了豆卢攸,让他为自己腹中的胎儿造势。豆卢攸被郦书雁害得身死,贵妃恨不得让郦书雁抵命。 皇帝听了贵妃的话,也露出深思的表情来。他心里恨极了豆卢攸和赵瑾勾结,可仔细一想,皇后和郦书雁也有些疑点。 贵妃果然对她虎视眈眈。不过,她的话找得可不怎么巧妙。郦书雁心中冷笑,抬起头说道:“陛下,臣女昨天只是说了几句听来的传言,并没有想到会说中那样的事。”她磕了一个头,洁白细腻的额头深深地触碰到了汉白玉地砖,“如果豆卢大人没有图谋不轨,想必皇上也不会如此震怒。” 郦书雁的话极富技巧,三言两语之间,先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又说豆卢攸罪有应得。皇帝听了这句话,脸色好看了一点。 贵妃冷笑:“郦小姐真会说话。这两人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郦小姐说了他们之后,就东窗事发了。这也太巧了吧?” “是巧得很。天理昭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郦书雁看着贵妃微笑,“皇上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着发现这些阴谋诡计。” 皇帝的脸色又好看了不少。贵妃余光看见皇帝的表情变化,心里暗急,不顾形象地骂道:“说他们阴谋诡计的人,还不是你自己?自己挖坑自己埋,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我要是听了你的,那才真是蠢得无药可救呢!” “周氏,够了!”皇帝忽然喝道。 周是贵妃的姓氏。贵妃一直被皇帝千般呵宠,从来没有见过皇帝这样的情绪。她捂住嘴,一双美眸里盛满不可思议,看着皇帝:“皇上……臣妾怎么了?” “你不要忘了,抄家是我的主意。”皇帝冷声道,“朕不过是处置一个罪臣,证据又确凿至此,你堂堂的一个贵妃,难道要替他翻案吗?” 皇后嘴角一弯,带着欣喜之色看向贵妃。胆敢质疑皇帝的决定,贵妃真是愚不可及! 贵妃不是蠢人。她知道自己犯了皇帝的大忌,当机立断地跪下,抱住皇帝的腿,委屈道:“臣妾错了……臣妾不该口不择言。”声音柔软娇嫩,惹人怜爱。 皇帝和她也有多年的感情在,心一软,说道:“这次就算了。如果有下一次……” “臣妾一定小心谨慎。”贵妃急忙说道。 皇后见贵妃躲过一劫,神情阴郁起来。郦书雁不动声色地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站起身对皇帝一福,说道:“皇上,贵妃娘娘服侍您多年,和那些乱臣贼子是不一样的。”她语笑嫣然,神色天真无邪,“起码,贵妃娘娘是做不出收买您身边近侍的事的。” 贵妃听见这句话,额角流下一滴冷汗,冲开了她面上的脂粉。她恨恨地看着郦书雁。这小女孩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专门站在她背后捅刀子。 皇帝看见贵妃的表情,又对她起了疑心。他想到豆卢家的几个臣子,越想越气,站起身来,一脚把面前的小案踹翻,发出一声巨响。 郦书雁、皇后、贵妃都吃了一惊,纷纷起身,跪在地上。 桌上的酒水洒得满地都是。皇帝不顾地上肮脏,站在酒水形成的水洼之中,粗着嗓子说道:“传朕旨意。贵妃周氏,华而不实,侍宠生骄,着贬为……”他犹豫片刻,才继续说道,“贬为充媛。” 贵妃呆住了。她回过神,瘫在地上哭道:“皇上,臣妾是一时糊涂,您不要……” “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么?”皇帝看见她的表情,越发确定她也与赵瑾一案有关。他冷笑一声,不再搭理贵妃,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皇帝回过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封赏郦家的大姑娘?” 皇后愣了愣,才从狂喜之中反应过来皇帝在问自己。她低下头,恭敬地回答:“拟封为乡君。” “乡君也太低了。这丫头说什么,什么就成真,”皇帝似笑非笑地说道,也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认真的,“哼,就封作县主罢。” “县主……”皇后一怔,“这……会不会太高了?” “高?再高的地位,朕也给得起!”皇帝正在气头上,恼怒地瞪了皇后一眼,“着礼部拟旨,朕不封她做县主了。朕要封她做……”皇帝稍加思索,便下了决定,“弘农郡主。弘农郡尚且不是谁的汤沐邑,朕没说错吧?” 汤沐邑是公主、皇后等收取赋税的私邑。皇后不敢再说什么,怕惹得皇帝狂性大发,只好俯首道:“是。” 第127章 使者身份 皇帝又哼了一声,不等郦书雁谢恩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他走之后,贵妃红着眼眶从地上站起身来,看着郦书雁冷笑:“真是要恭喜弘农郡主了。郡主攀上高枝,地位升得可真快啊。” “周充媛,你伤心过度,且回自己宫里去反省罢。”皇后冷冷道,“对了——如果皇上另作要求,本宫也可能把你送回宫去。” “……是。”变成周充媛的贵妃又气又急,却又无法反抗皇后。她揉了揉眼睛,大步走了出去。 皇后扬起唇角,看着她的背影,故意抬高了声音:“有一句俗话,命中八升,求不得一斗。没有贵命,就不要想当贵人了。” 周充媛脚步一停,几乎摔倒在地上。她回过头狠狠地瞪了皇后和郦书雁一眼,小跑着出了肃成殿。 皇后回过头,笑盈盈地看着郦书雁,眼里全是满意和欢喜的神色:“雁丫头,你做得很好。——你真的做得很好。” 她受贵妃的气受了多年,今日总算扬眉吐气了!皇后越想越高兴,眉眼俱笑,拉住郦书雁的手,坐回了坐榻上:“本宫让你帮了一个大忙,也没什么可赏你的。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妨说出来。” 郦书雁低眉,神情温顺地说道:“多谢娘娘。臣女没什么想要的。” 和皇后不同,她并不觉得皇帝这个举动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如果皇后不对贵妃腹中的胎儿下手,那么贵妃产子之后,地位一定会有所回升。如果皇后下了手,皇后便不一定能保住她自己。 所以,她的动作只能称得上为皇后出了口气,却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效果。而且,皇帝的封赏理由过于随意,很可能朝令夕改。郦书雁看着皇后,心道:与其想封赏,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皇后却满脸喜悦,丝毫不被郦书雁的低沉影响。她面带感慨,说道:“雁丫头,你不知道。——贵妃受宠那年,已经是十年之前了。十年间,本宫不知受了她多少气。” 皇后竟然和她说这样的话,可见确实是被气疯过。郦书雁抬起头,微笑道:“充媛娘娘是个性子急躁的人,比不上娘娘沉着多谋。” “好在,本宫终于等到了今天。”皇后笑了起来,“本宫还是头一次看见她那样的表情。” 郦书雁不语。皇后一个足以做她祖母的人,还要与贵妃争宠,后宫之中的争斗确实是厉害得很。 皇后喜不自胜,拉着郦书雁又说了许多话,才放她离开。 郦书雁走后,孟女官担忧地看着皇后,问道:“娘娘,您和郡主说了那么多话,真的好么?” 皇后的脸色早就恢复了平静。她反问道:“阿惠,你猜猜看,本宫是为什么那样说的?” “奴婢也猜不出。”孟女官道,“难道是为了让郡主能为您所用?” 皇后笑道:“阿惠,你这想法也太过平淡了。——她不过是个有些眼光的小丫头,本宫如果真想要这样一个帮手,凭着皇后的身份,从哪里找不来?” 孟女官惊讶道:“奴婢还以为郡主厉害得很呢。她猜出了豆卢家与赵瑾的瓜葛……” “那都是凑巧。”皇后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这丫头毕竟是清儿的意中人。本宫待她好一点,只是盼着她能真心实意地待清儿。” 孟女官微讶:“原来,娘娘是这样想的……” “不错。”皇后淡淡道,“本宫是一国之母,是这大越天下之主的妻子。但是,本宫也是一个祖母。” 实际上,她的理由倒也没有如此简单。皇后看着孟女官惊讶而佩服的表情,在心中得意地一笑。孟女官与她朝夕相处,她的理由既然能瞒住孟女官,想来也能瞒住其他人。 第128章 意外求爱 木合里笑了一阵,自觉无趣,便停下了。他看着郦书雁,眼中野心毕现:“我在越国这些日子,人也见了不少。女子之中,只有郦姑娘你才称得上有才干。” “多谢夸奖。”郦书雁冷淡地点了点头,表情满不在意。 木合里又道:“郦姑娘,直鲁古的汗位是从我父亲手里夺来的,你知道么?” “本来不知道。”郦书雁道。 她的反应冷漠之极,木合里却恍若未见。他大步上前,在郦书雁面前停下,俯视着她清丽的面庞,说道:“我如果即位为可汗,郦姑娘,你一定会做我的可贺敦。” 郦书雁接触的外邦人不多。她想了一会,才想起可贺敦是皇后的意思,不由失笑,转身就要离开。 木合里的脸色沉了下来,拉住郦书雁的手:“郦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手。”郦书雁并不回头,冷声说道。 木合里被她的气势所夺,愣了愣,竟然真的照她的话松开了手。 郦书雁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神色认真,缓缓说道:“我是秦王世子的未婚妻。使君的好意,我不能心领,也无法道谢。您不妨去找个愿意做您可贺敦的人,而我,一定是不愿意的。” “你……”木合里咬了咬牙,神情扭曲,“你也觉得,我做不成一番大事?” “这与做不做大事无关。”郦书雁冷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观察着身边的环境,看见小径上不时有人来往穿梭,稍稍松了一口气。放松之余,她又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紫藤或春柔出来。 木合里道:“天山的规矩与你们的不同。男人要女人,凭着武力,就能得到。”他骄傲道,“在下在十五岁时,就是赤手屠熊搏虎的勇士。郦姑娘是个聪明人,一定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这就是他一贯的想法。美人如同财物,他凭着武力、财物打动,总是能得到的。在他眼中,郦书雁是绝世美人,也正适合他这样的英雄。 “我若是不选你,你还能杀了我不成?”郦书雁笑着问道。 木合里微怔:“这……自然是不会的。” “那就是了。我也不会将使君的身份说与别人听,您只管放心。”郦书雁轻笑,眼神中却有了些不耐烦,“使君请了。我今日还有事,不便与使君多说。” 木合里漆黑的眼珠里燃起一阵怒火,瞪着郦书雁。他也算是天之骄子,不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鲜有被拒绝的时候。郦书雁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实在让他感到耻辱! 郦书雁看见木合里的神色,心中警铃大作,往后退了一步,仰头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一会,木合里败下阵来。他狠狠地瞪了郦书雁一眼,冷声道:“郦姑娘,我是瞧得起你,才许了你可贺敦之位。” “我是为您着想,才不敢应下。”郦书雁回答,“这毕竟是在大越的境内。秦王世子妃若是不见,使君不妨想想,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听见这句话,木合里悚然一惊,站在原地。郦书雁见他愣住,连忙走进了花园。 花园小而精巧,她穿过花园,面前赫然就是北阙楼。郦书雁快步进了北阙楼,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是想不到……”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会遇见这种事。郦书雁想起木合里的话,轻蔑地冷笑一声。 他想要,她就非得巴巴地送上去不成?这人未免也太自大了! 郦书雁正想着木合里的种种令人厌烦之处,春柔从她的卧房之中出来,手上拿着几本书,正要收到书房去。看见郦书雁,春柔双眼微亮,笑道:“小姐回来了。” “不错,我回来了。”郦书雁扯了扯嘴角,轻轻作了个类似笑容的表情,对春柔道,“你手上有一本棋谱罢?” 春柔略识几个字,看了看手上的书,选出一本棋谱,递给郦书雁,笑道:“正是。小姐记心真好。” 郦书雁不理春柔的恭维,点了点头,走进卧室。她在棋盘边上坐定,看着面前的棋枰,沉思良久,落下一颗白子。 倘若她把使臣的真实身份告诉皇后,应该谋求什么利益?不仅如此,她又该怎么说出她得知这件事的理由? 看来,这个法子是行不通了。郦书雁想到木合里的表情,厌恶地眯起双眼。叫她这样轻轻放过他,她又不甘心。 春柔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在郦书雁身前的桌子上,轻声道:“小姐,红花来了。” 郦书雁看了春柔一眼,想起自己和慕容清发生的事,脸上不由自主地一红,点了点头:“放在那里吧。”她稍稍犹豫,又道,“帮我把世子叫来。” 春柔领命去了。郦书雁看着白瓷杯中金色的清澄液体,摇了摇头。 她前世难以生养,成婚十年,才有了一个孩子。那天冲动之后,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却也有了一些对未来的期待。 今生的她,生养会不会趋于正常呢?郦书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心下犹疑不定。在前世,她经常听说有人堕了胎,从此再难生养的事。她自己不会也成为这样的人吧? “书雁。” 她想得正入神,门口有人叫了一声。郦书雁回过头,看见慕容清修长的身影站在门口,不自在地回过头,轻声说道:“世子来了。” “嗯。”慕容清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郦书雁咬了咬嘴唇,说道:“世子,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慕容清沉吟一下,说道:“如果没什么意外,恐怕就在回京之后。怎么了?”他了解郦书雁的为人,知道她问出这句话,绝不是出于对他的喜爱之情。 郦书雁答道:“上一次,世子……”她苍白的面庞浮上两抹绯红,“我有点怕。” 慕容清愣了愣,咳嗽一声,转过了头,面上也浮现了可疑的红晕。 第129章 婚期延迟 他用三只手指握住郦书雁的手腕,按了一会,才说道:“脉沉无力,你没有……怀上身子。只管放心就是。” 郦书雁听见他说话,放下了心。她端起白瓷茶杯喝了下去,微笑道:“多谢世子告知。” “不用谢我。”慕容清的语气有些古怪,“这毕竟也是我的事。” 郦书雁轻轻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慕容清皱了皱眉,有些气恼地看着郦书雁。他又看了看郦书雁冷静的神情,站起身来,从身后抱住她,低声问道:“什么有道理?” “……世子的话。”郦书雁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答道。 “什么有道理?”慕容清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吐息之中,带着鸡舌香和乳香的气味,芳冽怡人。 郦书雁被他的气息拂在后颈上,带出阵阵****。她挣扎两下,慕容清的手却收得更紧了。她痒得受不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柔软,带着些讨饶的意味:“世子……痒……” 慕容清无奈地摸了摸郦书雁的头发,放开了她。郦书雁重获自由,立刻转过身,走到窗边,回过头警惕地看着慕容清。 慕容清看得好笑,笑道:“别躲了,我不碰你就是。” 郦书雁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世子要做季布,还是要做孟武伯?” 这两个人物都是史书上说过的。季布一诺千金,孟武伯说的话则从来都不算数。慕容清被她的比喻逗笑了:“我哪里就到了孟武伯的地步?” 郦书雁也笑了起来:“世子说过不强迫我的。” 慕容清似笑非笑地走向郦书雁,把她抱在怀里,问道:“我强迫你了么?” 郦书雁心中一动,轻声道:“虽然不是有意为之,可总是强迫了的。” “嗯,是我不好。”慕容清坦然承认,琥珀一般的眸子盯着郦书雁,微笑着吻住了她。郦书雁闭上眼,和他的唇齿纠缠了一阵,两人才慢慢分开。 慕容清皱了皱眉,说道:“有药的味道。这是什么药,说甜不甜,说苦也不是苦……倒是十成十的难喝。” 郦书雁看着他的表情,笑了起来。她笑道:“世子似乎嫌弃得很,要不要亲自尝尝?” “不必了。”慕容清看着她狡黠的表情,手指轻轻抚摸一下郦书雁的嘴唇,“那样未免也太麻烦……再试试看,我就知道了。” 他俯下身,再次亲吻了郦书雁。郦书雁隐约闻到他口中的香气,恍惚之间想起了一个传说。慕容清的嘴唇从她唇上离开之后,郦书雁看着他,问道:“我听说,皇上会赐下沉香,令臣子们含在口中。这是真的么?” 郦书雁的眼神比起平时,多了一种天真。慕容清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郦书雁的头发:“哪有这回事……你想得也太多了。”他把郦书雁抱进怀里,轻声说道,“回京之后,我就娶你回来,好不好?” 想起家中的事,郦书雁摇了摇头:“能不能晚一点?” 慕容清一僵。他想起郦书雁的为人,迟疑着问道:“怎么了?”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他只怕早就生气了。不过,郦书雁与旁人不同。她对他说话的时候,向来直白得很,也从不找其他原因。所以,即使郦书雁说出了这样让人失望的话,慕容清也还愿意和她继续交谈下去。 郦书雁道:“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她想了想,委婉地说道,“我怕自己一走,留下几个无人照看的人……大哥是个男子,毕竟不方便插手内宅。” “还有你祖母呢。”慕容清不满道,“而且,你在郦家过的日子也谈不上顺心罢。” 郦书雁知道,这是慕容清对她说的话不满了。她摇头道:“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信不过。” “你……”慕容清皱起剑眉,看着郦书雁。他和她对视了一会,看见她坦诚的神色,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想的事了。不过,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世子不插手就好。”郦书雁微笑,“我答应你,此间事了,必然会尽早和您在一起的。” 至于在一起之后做些什么,倒没那么重要。现在的形势,对秦王来说好极了。郦书雁看向棋盘边上的白瓷小杯,露出一抹微笑。 忙碌了这么久,她大概也可以休息一阵了。今生的出嫁,比起前世似乎好了不少。 第130章 郦二的话 春柔和紫藤一起,快手快脚地收拾了郦书雁的随身物事。到了下午,众人纷纷启程。 皇帝心急,带着几个侍卫快马加鞭地赶回了皇宫。皇后无奈之下,也不得不尽早出发。留下一众近臣、皇子皇孙,还有他们的眷属各自启程。 那取走郦碧萱贞洁的马车夫已经死了。事出意外,艾姨娘全没想到会来不及从家里找车夫来,便临时雇佣了一个车夫。郦国誉满心只顾着猜度皇帝的想法,也没有注意。 傍晚时分,郦国誉一行在上一次路过的地方歇脚。这一回,郦书雁没有再和张云珠住在一起,而是睡在了自己的马车上。半夜时分,她隐约觉得有人在窥伺自己。 一开始,她还以为只是错觉。可那种被偷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郦书雁从梦中醒来,却看见一双吓人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谁!”郦书雁冷声道。 “你不要叫,姐姐。”郦碧萱妩媚的小脸上满是癫狂的表情,双眼血红,“你怕什么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机会来见你的。” 郦书雁从马车上坐直了身体,淡淡道:“郦碧萱,你似乎会错了意。我什么时候怕过你么?” 郦碧萱脸色发青,眼神妖异:“姐姐,我要你死。”她停了停,眼神兴奋起来,“我要你受尽折磨地死去。我今天不会杀你,呵呵,过上一些日子,就未必了……” 郦书雁看着她疯狂的模样,心中没有丝毫怜悯:“郦碧萱,我没这个耐性看着你发疯。我的侍女呢?” 郦碧萱恍若未闻,诡异地笑着,慢慢爬下了郦书雁的马车。郦书雁心下起疑,叫道:“春柔、紫藤?” 无人应答。郦书雁想下车看看,脚边却踢到了一个软中有硬的东西。 似乎是人?她蹲下身子摸索一下,果然摸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子,大概是紫藤。郦书雁摸了摸她的心口,知道她还活得好好的,松了一口气。她摇了摇紫藤的肩膀:“紫藤,紫藤?” “小姐?”紫藤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怎么了呀?” “你怎么睡得这么熟……”郦书雁皱眉,“春柔呢?” 紫藤听出了郦书雁的不悦,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道:“春柔姐正在后头的马车上整理东西,小姐,要不要叫她过来?” “知道了,”郦书雁点头,“用不着叫她。你上夜的时候机警一点,千万要小心。” “奴婢知错。”紫藤怯怯地看了郦书雁一眼。 经过这件事,郦书雁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到了长安城内。郦书雁有些困倦,让紫藤去准备热水,她沐浴过后就直接睡觉。 车马走到郦府边上,郦书雁掀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顿时皱起了眉头。 只见守门的小厮四处张望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见到马车,小厮精神一振,立刻扑上前来,叫道:“老爷!您可回来了!” “吵什么?”郦国誉踩着下人的背下了马车,瞪了那咋咋呼呼的小厮一眼,“还知不知道体面两个字怎么写?这是江夏侯府,不是什么田舍翁都能进的地方!” 小厮哭丧着脸,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小的该死。老爷,老夫人怕是不行了……” “什么?!”郦国誉大惊失色,推开小厮,不管不顾地往府中跑去。 郦书雁也听见了小厮的话。她想起前生那个慈祥的老妇人,不由叹了一口气,对紫藤道:“不要叫人准备热水了。我先去看看祖母。” 紫藤知道她和苏太君感情好,劝道:“小姐,老夫人吉人天相,您不要太担心。” “吉人天相……”郦书雁轻声道,“那都是用来骗自己的。” 紫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郦书雁不再理她,径直往清辉苑的方向去了。 长安的夏日格外炎热,一直如此。郦书雁体虚,走了一段路,脸上流了不少汗水。到了清辉苑里,郦书雁叫住一个面生的小丫鬟,问道:“老夫人怎么样了?” “回大小姐话,”那丫鬟是认得她的,“老夫人不太好,一直在念着老爷。” 郦书雁点了点头,径自进了苏太君的卧室。苏太君病后,她院里规矩废弛,连下人也不通报来客了。 苏太君房里仍然遮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光线也透不过来,从里到外透着死气。郦书雁穿过碧纱橱,看着躺在床上、双颊深深凹陷的苏太君,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意味。 这个掌握了郦家几十年的老妇人,终究还是要死了。今生的苏太君,竟然死在前生之前。郦书雁想起自己做下的事,无端端生出了愧疚之情。她上前握住苏太君的手,轻轻说道:“祖母,是我。你怎么样了?” “你这逆女,别吵了她休息。”郦国誉用袖子擦了擦通红的眼眶,回过头,对郦书雁说。他的语气严厉,但顾忌着苏太君沉睡不醒,声音也就不大。 郦书雁正要说话,病床上的苏太君却睁开了眼睛,缓缓说道:“是……雁丫头?” “是我。”郦书雁握紧了苏太君的手。 郦国誉无奈地看了苏太君一眼,劝道:“娘,您身子不好,先养一养精神,再和她说话吧……” “我做什么,还要你教么?”苏太君空洞的眼神陡然凌厉,瞪着郦国誉,“你出去,我有话要和雁儿说。” 郦国誉不知所措,只好连连向苏太君请罪,退了出去。 他走后,苏太君的眼睛又闭上了。她苍老的腮边滚下一滴泪水:“雁儿啊……” “是,祖母。”郦书雁轻声回答。 “我大概是活不成了……”苏太君费力地转过头,“你前途无量。日后你有了什么造化,记得帮衬着家里。” 郦书雁道:“是。” “春荣,你出去。”苏太君又道。春荣不情愿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勉强笑道:“老夫人,您若是有什么事,奴婢在这里,也方便伺候。” 春荣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胆子?郦书雁起了疑,转头瞪着春荣,冷声道:“滚出去。” 第131章 苏氏宾天 春荣是体会过这位大小姐的可怕之处的。她不情不愿地看了苏太君一眼,转过身,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春荣走后,苏太君的嘴角现出一丝狰狞。她哑声说道:“雁丫头,你记住!”她情绪太过激烈,说完这句,嗓子里荷荷有声,半天也说不出其他话。 “祖母,别急。”郦书雁拍抚着苏太君的胸口,柔声说道,“保重身子。” 苏太君用力摇头。她的身体已经衰弱得不成样子,哪怕用尽全力,在郦书雁看来,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罢了:“千万不要相信那些贱婢的话……千万、千万别信!” “怎么了?”郦书雁不由问道。 苏太君却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一般,抓起枕下的钥匙,塞到郦书雁手里:“我的私库,一半给你父亲、一半给你……你、你记得,不要被他们骗了……” “我会记得的。祖母,你别急。”郦书雁怕苏太君就这样撒手西去,连忙安慰她。 苏太君艰难地喘了半天气,蜡黄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红晕。郦书雁看见那抹红晕,心中一沉。苏太君拉住她的手,用力握紧:“春荣!我要春荣死,雁儿,你一定要做到!” 她到底做了什么?郦书雁想到春荣刚才的举动,掩饰住了心中的疑惑,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一定做到。” 苏太君听见郦书雁的保证,心头重逾千斤的一个担子总算落了地。她又喘息几声,脸上的红润之色一点点地消失不见:“我看见你祖父了。我好歹没有辜负他的重托……雁儿,你记得,一定要保全郦家……” 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那只握住郦书雁的手猛然垂落下来。郦书雁伸出手,在她鼻子之下探了探,没有感受到一丝风。 郦书雁不死心,又在苏太君颈侧的血脉上轻轻按了一下,也没有察觉到一点搏动。郦书雁抬起头,看着苏太君凝固的表情,叹息一声。 她把自己的手从苏太君手中抽出,推开了苏太君卧房的隔门。 郦国誉正等在外头。看见郦书雁出来,他急不可耐地抓住郦书雁,问道:“你祖母呢?你祖母怎么样了?” “祖母已经往生极乐了。”郦书雁低下头,答道。 郦国誉只觉得胸口被铁锤狠狠地击了一下。他伸出手,颤抖地指了指苏太君的方向,白眼一翻,往后倒去。 “春荣,”郦书雁转向春荣,淡淡说道,“祖母去世之前,专门和我说过如何安排你。” 春荣做贼心虚地看了看郦书雁,生怕苏太君说出过什么。听见“安排”两个字,春荣心下一宽:“奴婢不敢。” “没什么好不敢的。”郦书雁笑意和煦,看着春荣,“祖母说,你这丫头不够聪明。她怕你在世上受人欺负……”郦书雁声音转低,“就让你去地下陪着她,为她殉葬。” 春荣倒退一步,毛骨悚然地看着郦书雁。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奴婢是老夫人生前的丫鬟……您不能这么对我……” “为什么不能?”郦书雁反问。 春荣眼中满是畏惧,看了郦书雁一眼,冷不防转身就跑。郦书雁也不拦她,坐在清辉苑的客位上,先叫来侍女、小厮处理这一团乱。 安排下人做事之后,郦书雁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春荣消失的方向一眼。春荣的反应太奇怪了。郦书雁站起身,轻轻眯起眼睛。 如今,她确实说不上喜欢苏太君。虽然苏太君死前把财产给了她,但是,苏太君同时也要求郦书雁为自己做一件事。苏太君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做这件事,必然不是白白做的。郦书雁想起她的遗言,有些莫名的伤感。 “不管怎样……这好歹是她的遗愿。”郦书雁静了一阵,轻声说道。既然苏太君只有这样一个愿望留下,她就替苏太君收拾了吧。 第132章 艾氏横行 春柔半信半疑地看着郦书雁。她不敢质疑郦书雁的话,只好打了一盏灯笼,趁夜出去了。郦书雁看了紫藤一眼,说道:“睡吧。”她又嘱咐了几句,“今天是非常时期,你睡得警醒一点,也不要燃香了。” “那冰盆呢?”紫藤问道。 郦书雁怕热,现在已经汗湿重衫。她想到冰盆,不由叹了一口气:“算了。现在毕竟不是用这个的时候。睡吧,养足了精神,明早才好继续。” 不是她疑神疑鬼,而是艾姨娘和郦碧萱实在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 紫藤伺候她睡下,这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了。郦书雁累了一天,回家之后又折腾到了半夜,也顾不得天气暑热,径自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郦书雁睡醒之后,看着摆设全都撤了下去的房间,恍惚了一阵,才想起苏太君已经死了。她叫春柔过来,问道:“春荣人在哪里?” “奴婢不知道。”春柔答道,“昨日事情繁多,什么都是手忙脚乱的……是奴婢失职了。”她顺势跪下请罪。 郦书雁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怪你。昨天确实是忙得很,连我自己也没注意到她去了哪……”她沉吟片刻,“你让人去胡姨娘和艾姨娘房里看看吧。” 春柔却不起身,低声问道:“小姐,昨天春荣究竟……是怎么了?” “你不要问。”郦书雁正从桌上端起一杯茶。听见春柔的问题,她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眼光清冷,看向春柔,“就是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春柔连忙叩头请罪:“是奴婢不好。”她咬了咬嘴唇,“春荣毕竟和奴婢也在一处待过……奴婢不敢怀疑小姐处置失当,只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春柔,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了。”郦书雁皱眉,“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我再说一次。” 春柔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急急忙忙地出去了。郦书雁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喝干净了杯中的茶水,转过头向一个小丫头道:“你去把艾姨娘叫过来。” 小丫头领命去了。郦书雁想起春柔古怪的举动,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现在,府中的情形如此复杂,她也只能期待慕容清的反应快一些了。 艾姨娘到了下午,才领着郦碧萱过来。她进了夜雪春云,直直地坐在郦书雁对面,微笑道:“叫大小姐久等了,很对不住。今天府里事多,我也是手忙脚乱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艾姨娘虽然穿着一身雪白的潞绸衣裳,却显得比平时多了三分俏。就连她的脸上,也隐隐可见喜悦之情,倒是显得更加美貌了几分。 “没什么。”郦书雁冷声道,“艾姨娘,我有一件事要问你。春荣人在哪里?” 艾姨娘一怔,随即笑道:“春荣自然是在老夫人房里,处理她身后的事呀。” “明人不说暗话。”郦书雁瞥了艾姨娘一眼,“祖母死前,说她放心不下春荣,要让春荣殉葬。艾姨娘,你若看见春荣,记得要告诉我。” 她的声音如玉石相击,于清脆中渗出出丝丝缕缕的冷意。艾姨娘只做不知,笑道:“老太太是最心慈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大小姐,不是你听错了吧?” 郦书雁微笑,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也是不急不缓,只有说话的内容充满了火气:“艾姨娘,凭你也配如此和我说话?” 艾姨娘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郦碧萱已经发难。她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冷笑一声:“大姐姐,我姨娘无论如何,也是你的长辈。天、地、君、亲、师,我姨娘也占了亲这一条。”她盛气凌人地看着郦书雁,“别说她只是说了你这样几句,就算她说得再过格一些,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你也该容忍的。她怎么不配这样和你说话?” 郦书雁眼中寒光一闪:“原来如此,倒是有劳妹妹教我了。” 郦碧萱得意地仰起头。自从去年年末以来,她在郦书雁手上吃了无数或明或暗的亏。今天,她还是头一次大获全胜。 想到艾姨娘来时的叮嘱,她抑制住自己乘胜追击的念头,对郦书雁道:“小妹也是情急之下,才会说出这些。希望大姐姐海涵。” 郦书雁不动声色:“我自然不会怪罪。”她笑了笑,转而问道,“祖母的棺桲可曾准备好了?” “自然是准备好了的。连同寿衣,也一早就准备好了。”艾姨娘面带得色地答道。 她在准备苏太君的寿衣、棺木时,就已经暗地里诅咒过苏太君不知多少遍。想起这件事,艾姨娘恨不得立刻就大笑起来。这座压在她头顶的大山,终于消失不见了! “那就好。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失了体面。”郦书雁老神在在地说道,“艾姨娘,请罢。下午,就为祖母换上装裹。咱们也去送她最后一程。” 提到苏太君,艾姨娘装腔作势地擦了擦眼泪,和郦书雁又说了几句虚情假意的话,才起身去了。 紫藤在边上看得气闷,瞪着艾姨娘母女的背影,恨不得狠狠地打上她们一顿。郦书雁不经意间看见了紫藤的表情,顿时失笑:“你这是怎么了?” “奴婢不服。”紫藤满脸怒气,“她们凭什么这样和小姐说话?” “没什么。”郦书雁含着深意,慢慢地道,“一报还一报……总是要还的。” 紫藤惊讶地看着郦书雁。她一向认为郦书雁做的都是对的,难道郦书雁自己却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 郦书雁不理紫藤,让春柔裁了麻衣,准备下午穿用。她安排好了琐事,转过头对紫藤轻声说道:“你不懂的,紫藤。不过,你很快就会懂了。” 许多事情,都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郦书雁无声地微笑着。郦碧萱既然拿了人之常伦这么一顶大帽子来压她,她不还回去,怎么能对得起自己呢? 第133章 剧情反转 下午,郦府中的大小主子都齐齐聚在了清辉苑里。 清辉苑的正厅停了一口金丝楠木质地的棺材,那口棺材木纹致密、做工精细,一看便是能保得千年不腐的上好寿材。 几个丫鬟、仆妇把苏太君的尸身换上了备好的寿衣,把她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棺木里头,躬身退下。 苏太君在的时候,把清辉苑四壁都布满了帐幔帘幕。郦书雁站在棺木旁边,不无感慨地环顾着四周。现在,她死了,这清辉苑反而比她活着的时候,更有活人气息。 天气热,苏太君的尸身怕放不到头七,就要腐坏了。郦书雁低下头,细细地看着苏太君的面容。有丫头给苏太君画了厚重的脂粉,脂粉下面,透出苏太君焦黄的皮肤,看着格外瘆人。苏太君是朝廷命妇,寿衣也比寻常人要华贵。她头戴凤冠、身着霞帔,看上去鬼气森森的。 郦书雁本来以为,她已经不会为苏太君的死亡而难过了。但她看着苏太君的脸,千般往事仍然涌上心头。 她将一只手伸入棺木,轻声道:“祖母,咱们往后就不能再见了……”说完这句,郦书雁停了停,怅然说道,“您……一路走好。” 旁边伺候的婆子里,颇有几个在苏太君面前得脸的老人。她们都和苏太君相处出了感情,听见郦书雁的话,纷纷转过头去,哭了出来。其中一个年老的妇人眼眶里含着泪水,上前对郦书雁道:“大小姐有这份心意,老夫人一定开心得很。” “是吗?”郦书雁却不这样觉得。苏太君与人斗了半世,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振兴郦家。如果她真能让郦家走向兴旺,苏太君泉下有知,才会真正高兴吧。 庭前忽然一阵嘈杂,是艾姨娘来了。郦书雁看了看苏太君的脸:“祖母尸骨未寒,她们就这么吵闹……真是没规矩了。” 那几个婆子人老成精,面面相觑,并未对郦书雁的话说什么。经过钱婆子的事,她们这些老人也不再敢对主子们的事情评头论足。 郦书雁见她们没有反应,心中微微一笑。她步伐舒徐,走到门口,声音冷淡:“艾姨娘好教养,好见识。祖母灵前,你也敢这样喧哗?” 苏太君死后,内院本应成为艾姨娘的天下。这两天,艾姨娘正被一群丫鬟捧得忘乎所以,加上昨天郦碧萱挫败了郦书雁,她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看了郦书雁一眼,柔声道:“大小姐,我们固然都有一颗尊重老夫人的心,可哪能安静到那个地步呢?有些吵闹,总是正常的。” 郦书雁唇边展开一抹笑意:“原来平日里,艾姨娘院里都是‘有些’吵闹的?” 当然不是。艾姨娘曼声道:“大小姐总要懂得变通才是。” “原来如此。”郦书雁轻笑,“多谢艾姨娘教诲。” “什么教诲?”艾姨娘一怔。 郦书雁徐徐道:“过去,我听过一句话。‘小人得志,如同癞狗长毛’……这话虽然粗俗,却有些令人费解。”她看着艾姨娘骤然变色的脸,慢慢道,“承蒙艾姨娘教诲,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 “姐姐,我姨娘是伺候父亲的人。”郦碧萱从艾姨娘身后站了出来,“你说我姨娘是狗,那不知父亲又是什么?” 郦书雁不语,一只手背在身后,对紫藤打了个手势。这样的争辩太过廉价,她还不屑于参与。 紫藤心领神会,也从郦书雁背后走出,道:“恐怕是养狗的人吧?老爷是什么,这还用说么?只是,奴婢不知道,二小姐又是什么。” 紫藤果然伶牙俐齿。郦书雁不着痕迹地往前一步,挡在紫藤身前,看着郦碧萱道:“妹妹听清楚了?连我的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面露讽刺,“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不懂得。” “你……”郦碧萱愣了半晌才明白紫藤的话。她气得浑身颤抖,想扑上去厮打紫藤,却越不过郦书雁。气急之下,郦碧萱信口说道,“郦书雁,你欺人太甚了!你、你简直无父无君!” “这话可做不得准呢,”郦书雁摇了摇头,“妾通买卖,都算不上良家女子。我不过白说了艾姨娘一句,算得了什么?” 郦碧萱大怒,索性又拿出了上午的理由:“我姨娘毕竟在父亲身边伺候,你难道还能真不顾这一点不成?” “妹妹昨天说的是什么,天地君亲师?”郦书雁冷声道。 郦碧萱心下一凉。她猜到郦书雁是挖了陷阱等她来跳,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不错,是天地君亲师!”她底气不足,又加了一句,“难道姐姐能否认吗?” “原来妹妹是这样想的。忘了告诉妹妹,陛下已经封我为弘农郡主。”郦书雁面带嘲讽,“现在,在妹妹眼里,我算不算是‘君’?” 这件事大出郦碧萱所料。她和艾姨娘一起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艾姨娘反应快些,已经猜到了她上午是在给自己下套,咬着牙笑道:“这一切都怪妾身管教无方。大小姐的教诲,妾身记得了。” “娘!”郦碧萱委屈地看着艾姨娘。艾姨娘拽了拽她的袖子,眼含警告,示意她安静下来。 郦碧萱愤愤地瞪着郦书雁,满脸都是不情不愿的神色。她一扭头,从清辉苑中跑了出去。 ——到底还是那个任性的小丫头。郦书雁不动声色地看着郦碧萱,为她下了定论。 艾姨娘恼怒地看着郦书雁。她知道,自己这一局又输了,而且输得彻底。郦书雁得了皇帝的青眼,郦国誉无论怎么讨厌她,都一定会把郦府交给她掌管。她越想越不甘心,僵着一张脸道:“大小姐,妾身去找萱儿回来。” “你去罢。”郦书雁慢条斯理道,“下次回来……记得要安静些。” 艾姨娘面上满是憎恨,咬着牙说道:“是。妾身记住了。下次,一定注意些。” 郦书雁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从她身边经过,留下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艾姨娘被她气得几乎吐血,这些天好不容易有所好转的心情,又一次急转直下。 第134章 祭奠太君 到了晚间,郦府的孝服全部裁成了。郦国誉昨天一夜未睡,脸色枯槁,呆呆地坐在灵前烧纸。几个姨娘和郦碧萱也都或真或假地抹着眼泪,翻着花样哭祭苏太君。 郦书雁看了一会,薄唇轻轻抿起,觉得眼前的景象真是无趣至极。倘若这些人对苏太君有一丝真心,又何苦等到她死了,才来假惺惺地祭奠。 郦绰闲闲地站在门口,神情冷淡地看着灵堂中的人们。郦书雁被烧纸的热气烤得汗流浃背,不得已起了身,走到郦绰身边,看了他一眼:“大哥,你不去祭祀一番吗?” “不去。”郦绰的容光在粗布衣衫的衬托之下反而更盛,眼神冷漠,“你不会也像她们一样,逼着我去尽孝吧?” 郦书雁轻声道:“不会。我猜,祖母从来都没在意过别人是不是尽孝。”苏太君眼里只有郦家的兴衰而已。如果有其他的,恐怕就是表面上的平静与安乐。 “你又知道了?”郦绰讥讽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好妹妹,你这么会猜人的心思,不妨猜猜我在想什么?” 他语气之中敌意甚重,郦书雁淡淡道:“大哥,我不是你的敌人。不要对我摆出这样的态度。” 郦绰自知失言,不再说话。两人沉默一会,郦书雁又道:“哥哥,桂榜在即,许多士子也应该进京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嘴角牵起一抹神秘的微笑,“这些日子,边寇犯境频仍。今年的策论,极有可能出自这里。你不如去筹备着考试。如果问到钱财上的事情,你也务必照实话讲。” 郦绰带着惊艳看了她一眼:“妹妹,你这是哪来的消息?”郦书雁性情稳重,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开口。她既然说了,一定是胜券在握。但科举事关国本,郦书雁又是怎么猜到的? 郦书雁道:“大哥,你不必知道。”她看了郦绰一眼,模棱两可道,“你觉得是从哪里来,就是从哪里来。” 郦书雁的消息当然是从前世得来。这种事,她自然不会告诉他。她正要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忽然听见郦国誉愤怒的声音:“逆女、逆子!你们的亲祖母死了,不去哭灵,却在这里偷懒!” 郦书雁和郦绰双双回过头,只见郦国誉戟指他们,手臂在白麻衣袖中不断颤抖,一看便知是气急败坏。 “父亲,您难道真的觉得哭一哭就是悲伤了吗?”郦书雁冷冷地看着郦国誉,开口问道。她本来对这种事毫无兴趣,但郦国誉的偏心已经让她无话可说。 郦国誉接触到她冰冷的眼神,心里毫无来由地一颤。他想到苏太君,又硬气了起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连一点孝心都没有,这是有目共睹的,难道我说错了?” “……父亲,你哪里来的立场这样说我?”郦书雁看着郦国誉,忽然笑了,剑走偏锋,问道,“父亲,你要不要为祖母守孝?” “……这……”郦国誉一愣,一腔热血被郦书雁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尴尬地放下手,不知如何应对。 先帝在倡导胡汉融合时,曾说大越的士人要做臣民表率,在父母死后,都必须守孝三年。今上即位后,也对这条萧规曹随。郦国誉想到自己的前途,猛地从哀伤之中醒来。他的额头上沁出冷汗,回身对着几个姨娘和郦碧萱说道:“你们都出去!” 艾姨娘本来等着看郦书雁倒霉,没想到事情居然完结得如此轻松。她不甘心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带着郦碧萱走出清辉苑。周姨娘、胡姨娘和郭姨娘也随之鱼贯而出。 郦国誉不由分说地拉着郦书雁和郦绰的手,往厢房中走去。走进厢房,郦国誉沉声道:“守孝一事,为父应当如何处置?” 郦书雁懒懒地看了郦国誉一眼,伸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父亲,女儿不妨奉劝你一句。你要尽孝,就老老实实地守孝三年。”她不顾郦国誉森然的神情,继续说道,“守孝本就是我们汉人的规矩。父亲是饱学宿儒,应该比我懂。” “雁儿,你不要闹了。”郦国誉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句,“官场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郦家的根在荆楚,上一次为了请动紫金光禄大夫出面,我又花了不少代价。现在为父一走了之容易,郦家也就倒了!” 原来陈大夫确实是郦国誉请动的。郦书雁对这个消息并不吃惊,垂下目光,轻声道:“我知道了。” 郦绰一直冷眼在旁边看着。看到这时,他咳嗽一声:“父亲,妹妹,莫要吵了。咱们都是为了郦家,正该和衷共济。” “你哥哥说得是。”郦绰的话缓解了郦国誉的狼狈,“咱们毕竟都是郦家的人。” 郦书雁冷声道:“我知道了。父亲,眼下越国恐怕在准备对回纥用兵,您是户部尚书,掌管大越财政。如果您走了,谁能担当重任?”她说到此处停顿一下,又道,“所以,要想夺情,只要稍加操纵就好。这不是难事。” 郦国誉听见她的解说,急迫的心总算缓和下来。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即将用兵的?” 这就是郦国誉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止步不前的原因。他只会钻营,却不会揣摩别人的意思。郦书雁道:“今上性格暴烈,回纥又对我们臣服已久,这次胆敢扰境,他一定气得方寸全失。他不对回纥用兵,才是咄咄怪事。” 前世的这时,皇帝已经死了,她也没听说过什么回纥扰边的事。秦王与皇帝性情不同,他能忍,皇帝却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郦国誉深思片刻,击节赞道:“妙啊!可惜你不是嫡子,不然……” “父亲何必说这种话?”郦书雁冷冷道,“我虽然是女儿身,不也一样为郦府带来利益了么?” 郦国誉被她噎了一句,涨红了面孔,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瞪了郦书雁一眼,转身走出厢房。 “妹子,你倒真不该惹怒他的。”郦绰道。 “我费心费力地得了那么多好处,”郦书雁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本来就是为了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屈膝。生为女儿身,本就比男人艰难得多。”但有些事,也只能由女子来完成。她在心中加了一句。 第135章 灵前产子 其实,郦书雁还有一句话没有和郦国誉说。打仗打的本就是钱财粮草,现在国库充盈,皇帝又好战,当然是要打上一仗才肯罢休。 前世她在徐绎之身边,学到的东西到底还是有用的。郦书雁脑中一阵昏沉,头昏眼花,模模糊糊地想道。她的身躯晃了晃,几乎倒在地上。郦绰一惊,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郦书雁强撑着说了一句。 郦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得触手滚烫。他看见郦书雁脸上的汗水,又摸了摸她的胳膊,也是滚烫。他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狠狠地一翻:“你这是中暑了,还忍着做什么?”他推开门,冲着门外大声喊道,“快拿冰盆来!”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一刻钟后,郦书雁躺着的榻边摆了四个冰盆。温度骤降,郦书雁也精神了一点,对郦绰道:“大哥,我回来得晚,忘了问你……祖母是怎么死的?” “你管她做甚。”郦绰坐在边上,敞开衣襟,露出白皙而健实的胸膛,摇着扇子纳凉,“我讨厌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郦书雁眼里顿时泛起冷意。她思考许久,眼里的冷意才慢慢退去,说道:“不错。就算她真的是被人杀了……那也与你无干。” 若她想插手这件事,那么,动手的应该是她自己。郦绰已经对她表示过许多次对苏太君的恶意,她不该太逼迫他。 郦书雁低声道:“这件事我会去查。大哥,不论如何,请你帮我看顾着周姨娘和郭姨娘。” “你怕了?”郦绰轻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郦书雁的头发。 郦书雁正虚弱着,闪躲不开,瞪了郦绰一眼,努力用手擦了擦自己的头发。 郦绰看得恼火,又故意伸手摸了摸:“怎么,世子碰得,我碰不得?” “你不要提他,更别碰我。”郦书雁本想说得更有气势些,无奈她力气不够,声音听起来更像猫儿撒娇一般。 郦绰听得好笑,又故意揉了揉她:“你我是亲兄妹,就这么见外么?” “对。”郦书雁毫不犹豫地回答,“合作是合作,兄妹是兄妹。我和你的兄妹关系,本来也就不算很好。” 郦绰无奈地收回了手:“你这人当真没趣得很。” 郦书雁冷笑一声:“难道你自己就有趣了?——罢了,我不和你谈这些,”她怕自己忍不住生气,换了一个话题,“周姨娘如果生了儿子,你想怎么办?” 她还以为郦绰会说些什么。谁知,郦绰却道:“生不生儿子无关紧要。哪怕她生子的时候红霞满室,也不关我的事。” 郦书雁纳罕,看了郦绰一眼。她正想继续问下去,郦绰却眼神一动,忽然站了起来,夺门而出。 郦书雁耳中嗡鸣不断,头也晕沉沉的,全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她有心起来看看,却始终没有起身的力气,只好闭眼休息,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她刚刚睡了一会,便被人推醒了。那人动作粗暴,郦书雁恼怒地睁开眼:“谁?” “快起来,大事不好。”郦绰见她睡醒,慌忙拉着她从床上起来,大步往外走,“周姨娘早产了!” “什么?!”郦书雁顿时清醒过来。她顾不得身子不适,急忙跟在郦绰身后。 周姨娘好不容易才成为父亲心里的西泠苏小。倘使换一个人,她可不敢担保那人还能和周姨娘一样完美。 周姨娘正在另一间厢房里。她的裙裾上全是淋淋漓漓的鲜血和水,郦书雁进了产房,见她素白裙子上的羊水竟是淡黄色的,眼皮微微一跳。 产婆是艾姨娘找来的,正在吩咐人烧热水、准备布带。郦书雁来不及好言好语地让她离开,直接高声说道:“给她拿银子,让她走!大哥,”她对郦绰道,“你去请医生来,一定要请名医!” 羊水淡黄,说明胎儿的情况已经凶险至极了。甚至不用艾姨娘动手,那孩子都可能活不成。郦绰不知道郦书雁为什么如此说,看见她神色严肃,他也就点了点头,出门让随身小厮去照办。 产婆吓了一跳。她回头看见来人是个未出嫁的小姐,在裙子上擦了擦手,笑道:“姑娘,这事可非同小可。你不懂生孩子的事,还是别掺和进来的好。” 那两句话已经耗尽了郦书雁所有的力气。房里闷热,她靠着墙壁慢慢坐下,瞟了紫藤一眼。紫藤立刻点头,拽着产婆就往外走。 郦绰从门外进来,看见郦书雁的模样,摇了摇头,倒了一杯水给她。 那产婆确实收了艾姨娘的贿赂,当然不愿意走。她是乡下人,遇事想到的就是撒泼,反手拉住紫藤,口中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好端端的一个千金小姐,放着好日子不去过,非要来产房!产房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一个姑娘家来的,真是自找罪受。啊哟,小姐,我可不是说你……” 产婆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郦绰抢上前去,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嫌恶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你是什么人叫来的?你这种人,也配进侯府?”他沉声道,“宝鼎、茶烟,堵了她嘴,拖出去!” 宝鼎和茶烟是郦绰的两个小厮。听见郦绰的命令,他们不敢耽搁,连忙进来,一个按住产婆,一个从盆景里掏出一团泥土,塞住了她的嘴。产婆被呛两眼翻白,双手乱抓,茶烟和宝鼎趁机把她抬了出去。 郦书雁休息过来,脸上红潮稍退,对郦绰道:“大哥,你先出去。周姨娘是父亲心尖上的人,你不方便在这里。” 郦绰凤眼微眯,爽快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郦书雁进了产房,觉得一阵闷热。她对春柔道:“把窗子全都打开,抬冰盆过来。” “这……”春柔吓了一跳。她生小长在乡间,知道产妇不能见风,有些迟疑。 郦书雁冷声道:“让你去,你就去。这样的屋子,好人也要热坏了!” 第136章 夺回权力 好死不死,周姨娘居然在这个时间产子。郦书雁前世听过好些妾室在暑天产子,结果被大妇封死门窗,活活热死的例子。在月子期间被热死的,更是不在少数。她越想越心浮气躁,坐在冰盆边上,才感到一丝清凉,握住周姨娘的手:“周姨娘,你一定要挺住。” 周姨娘被一阵一阵的疼痛摧磨得坚持不住,美丽的脸上涕泗横流:“大小姐……大……大小姐……” “你说。”郦书雁道。 周姨娘气若游丝道:“如果妾身有个万一……恳请大小姐……保住……孩子……” “你在浑说些什么!”郦书雁霍然站起身,咬牙道,“我实话实说罢。你坚持下来,你这孩子还能活;你若活不下来,你的孩子也要死!” 周姨娘全身一震。她空洞的眼睛看着床顶的承尘,渐渐燃起了恨意和斗志。郦书雁看着她的表情,又加了一把火:“你知道是谁害你。活下来,我给你报仇!” “啊——!”周姨娘紧紧掐住郦书雁的手,仰天尖叫一声,神情扭曲,“我……我要活!” 郦绰的小厮胆大心细,先在两条街外,请了一位妇科圣手过来;又在那大夫附近另行请了一位产婆。大夫和产婆来得都不慢,郦书雁让紫藤和产婆一起看着周姨娘,自己带着春柔出去,向大夫描述了周姨娘的病情。 大夫拈须沉吟片刻,道:“这倒也不难。小姐,请你拿纸笔来。” 郦书雁立刻让人拿了纸笔过来。大夫听她说了对周姨娘房间的处置,点头道:“这就是了,产妇受不得风,更受不得热。 郦书雁无心听他的夸奖,敷衍着点了点头,让春柔继续在这里看着。她回到边上的厢房,见冰盆里的冰化了一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她还不能休息。艾姨娘肯定会有后手,无论如何,她也要防着。 隔壁房里,周姨娘的惨叫声低一阵高一阵。大夫开了药,已经离去了。清辉苑厅中的人声都不见了,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和周姨娘的惨叫,听起来格外令人害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艾姨娘终于出现在了清辉苑门外。她推门进了隔壁厢房,假意惊讶道:“我安排的产婆呢?” 听见她的声音,春柔立刻反身挡在周姨娘门口,警惕地看着艾姨娘,不卑不亢道:“姨娘,您安排的产婆已经被小姐送走了。” “这是为什么?”艾姨娘早就听说了清辉苑里的事情。她对郦书雁的恨意更高了两分,“难道……大小姐不相信我?” “不错,我确实信不过你。”郦书雁听见了艾姨娘的声音,从另一件厢房里头扶着墙,慢慢走了过来。她倚在门边,淡淡道,“姨娘,你请的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对我无礼?什么低三下四的人物,都能往江夏侯府里进?” 艾姨娘柳眉一竖:“那婆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无法无天。这还是在老夫人灵前,也真不怕犯了忌讳!” 郦书雁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正是,也不怕犯了忌讳。”她冷笑一声,直接问道,“艾姨娘,是谁给你的胆量直接处置周姨娘的事务?” 艾姨娘被她横来一笔的问话问住了,僵硬地笑了一声:“我……我现在暂理着府里的事务,周妹妹的事,当然也是我暂时照管。” 郦书雁笑道:“原来如此。祖母丧期,府上客人一定不少,由一个姨娘主事也不像话,不如由我暂代罢。” 艾姨娘一僵。 郦书雁的理由找得光明正大,她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更可恨的是,艾姨娘也知道自己的劣势所在。这些天,她一直沉浸在胜利的幻觉之中,居然忽略了这件事。 见艾姨娘不动,郦书雁又进了一步:“艾姨娘,你说呢?” “我……”艾姨娘咬牙,无力地反驳,“我毕竟也是老爷的妾室,暂时掌管府里的事,也是理所应当吧……” 这就是一力降十会。郦书雁轻笑,她占着大义的名头,名正言顺,所以能够占得上风。艾姨娘即使暂时着急,可她也不是笨人,总归也是看得到这一点的。不知道她又会有什么举措呢? 春柔从郦书雁背后走出,说道:“艾姨娘,您这就不对了。说句不太尊敬的话,奴婢和您啊,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她浅笑盈盈,轻声细语道,“您说您打理事务,咱们当您是管事。您说您是老爷的妾室,所以身份格外高贵,奴婢是不敢答应的。” 郦书雁诧异地看了春柔一眼。梅香是奴婢的代称,春柔这是在说她和艾姨娘都是奴婢。她略加思索,看见艾姨娘脸色铁青,也就顺着春柔的话说了下去:“艾姨娘,素日里下人尊你敬你,是看着父亲的面子。可你也不能不分尊卑了,不是么?” 艾姨娘被郦书雁和春柔气得五内俱焚。她指着郦书雁,颤声道:“你、你……” “我什么?”郦书雁微笑,“旁的不说,里屋那位是清楚自己身份的。艾姨娘,你还不知道自己和她差在哪里么?” 艾姨娘往后退了一步,嘴角溢出一抹鲜血。她在郦碧萱失贞的时候就又气又急,身子根基已经不如从前,被郦书雁一激,竟然吐了血。 郦书雁惊道:“艾姨娘吐血了!你们快些过来扶她去隔壁歇着。”说完,又转头看着艾姨娘,“姨娘,你放心罢。我一定会好好接手郦府的。” 事情到了这里,艾姨娘已经无法再把手伸进周姨娘的产房了。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想个法子分开艾姨娘的心神,让周姨娘安然度过坐月子这一段时间。郦书雁微笑着看了春柔一眼,暗含赞许。 这时,艾姨娘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千万不能让她看见那份契书!艾姨娘咬住了朱红的嘴唇,眼神中含着阴戾,定定地看着郦书雁。那份契书如果给她看见了,自己一定会永无翻身之日! 第137章 扬言扶正 郦书雁又道:“艾姨娘,你看怎么办?” “这件事干系重大,”艾姨娘陪着笑脸道,“咱们……咱们还是问问老爷的看法罢。” “问我什么?”郦国誉恰巧在此时踏进厢房,皱眉问道。 隔壁周姨娘的叫声令他心焦。苏小小是他的毕生挚爱,周姨娘身上是苏小小的魂魄,他自然不愿看见周姨娘魂归地府。想到周姨娘冬日在湖畔的舞蹈,他焦灼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念道:“既来何苦不须臾,缥缈悠扬还灭去……” 这首诗是前朝诗人所作,写的是李夫人死后,汉武帝辗转反侧的场景。郦书雁的嘴角忍不住往下一弯,郦国誉这句诗引得也太丧气了。 艾姨娘也读过几本书。听见郦国誉念出的诗,她双目一亮,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老爷,这婴儿莫不是个祸害?” 郦书雁冰凉的眼神立刻投在艾姨娘身上。艾姨娘硬着头皮又道:“老爷,妾身听说,周姨娘这羊水竟是黄色的。”艾姨娘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孩子一来,便对周姨娘如此不利……可不是天降的祸星?” 郦国誉本就方寸大乱,听见艾姨娘的话,想也不想,一脚把她踢到在地:“贱婢,混说什么!”他怒气不止,“双玉少了一根寒毛,仔细我拿你填命!” 这就是她仰赖的男人。艾姨娘被他一脚踹到了角落之中,心口痛得像几把刀一起乱搅。疼到了这个地步,她却不想哭,而是分外想笑。 她忍住疼痛,爬到郦国誉面前,抱住他的腿:“老爷,您明鉴啊!我并不是有意诅咒周妹妹……可这孩子还未出生,就让她状况如此不对,不是刑克亲族,又是什么?” 郦国誉阴沉的脸色又晦暗了不少。他在心里苦苦挣扎了一番,终于痛下决心:“你说得对。”他想到里面那个与他无缘的孩子,只觉得心中一阵疼痛,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要花上千钧之力,“等……等周姨娘生产之后,就把这孩子……这孩子……” 这毕竟是他的亲骨肉,郦国誉实在难以把绝情话说出口。郦书雁刚才一直未曾说话,便是在思考对策。 听见郦国誉的话,她眼前一亮,道:“父亲且慢!” 郦国誉与艾姨娘一齐回过头,看着郦书雁。不同的是,郦国誉的眼神之中带着渴望,显然是希望她几句话便把艾姨娘的孩子“刑克亲族”的名头脱去。而艾姨娘则是眼含恨意,看上去恨不得杀了她。 郦书雁娓娓说道:“父亲,你不妨想想。咱们府里,最近去世的人,也只有祖母了。”她哀伤地叹了一口气,“祖母临走前,还对家里的状况不放心……” 郦国誉想到自己无法给母亲守孝,低声说道:“我是不孝子。”懊丧溢于言表。 郦书雁心中冷笑,又说道:“这孩子未必是不好的。祖母既然对郦家不放心,一定是会想个法子回郦家看看的。”她故意停了停,想引得郦书雁往其他地方想。隔了一会,她又说道,“如果是我对什么东西放心不下,那是一定要去看看的。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郦国誉眼中燃起了如火的渴望,一把抓住了郦书雁的手腕。他用力很大,抓得郦书雁生疼:“这孩子……这孩子,竟然是你祖母的投胎转世吗?” 郦书雁低下头,眼神之中划过一抹哀愁。她本来是信佛的,只信六道轮回,不信借尸还魂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但是,当借尸还魂发生在她身上,她又开始相信借尸还魂,转而不再信佛。 “是。”郦书雁抬起头,目光分外坚定,“女儿以为,这就是祖母的投胎转世。” “怎么会?”艾姨娘气急败坏,口无遮拦道,“老夫人身份高贵至此,为什么会托生成一个庶子庶女?” 她这句话,就说得大错特错了。郦书雁冷笑着看向艾姨娘。 从保大不保小这件事上,足以看出周姨娘是郦国誉心中的至宝。艾姨娘敢这样说,就要承受郦国誉的怒气。 令她出乎意料的是,郦国誉只是冷冷地看了艾姨娘一眼,声音如同修罗恶鬼:“你觉得,庶子便是低三下四的?” 艾姨娘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她确实一直为郦碧萱的庶女身份忧愁,可是,她却一直仔细掩盖着自己的这种想法,生怕在郦国誉面前露出端倪。 郦书雁不动声色火上加油:“姨娘这就错了。无论嫡庶,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她别有深意地看了艾姨娘一眼,又道,“只是出生之后能做什么,就是她自己能够选择的了。” 郦国誉抬起手,果断道:“不必说了。雁儿,你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他失望地看着艾姨娘,“绿云,我本以为你是个单纯的女儿家……” 艾姨娘抱紧了郦国誉的腿,失声喊道:“老爷,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郦国誉脸色平静,“绿云,不必说了。既然庶子、庶女这么不好……”他吸了一口气,“那么,我就把双玉扶正。” 把周双玉扶正。 艾姨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郦国誉,双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郦国誉退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艾姨娘,声音缥缈,仿佛从上界传来:“这样一来,双玉的子女就不会有什么了。” “我……我……”艾姨娘张口结舌,无法回答。她又气又急,一口血涌了上来,白眼一翻,真真正正地昏倒在地。 “把她抬下去。”郦国誉道。 郦书雁毫无怜悯,看着几个仆妇从门外进来,把艾姨娘抬了下去,轻声道:“父亲,你要想好退路。” 郦国誉看着郦书雁,问道:“你也对你弟弟妹妹有什么看法不成?” “错了。”郦书雁淡淡道,“父亲,不要忘了,周姨娘曾经在家里孤立无援。只有我一个人对她好。”她本来不是喜欢提起旧恩的人,但是,她现在也不介意用旧恩让郦国誉对她改观。 第138章 郦府之谜 郦书雁提到自己对周氏的帮助,郦国誉看着她的眼神便温和了不少。郦书雁一面暗暗感叹着郦国誉的狂态,一面说道:“父亲,正妻不但代表着家族的体面,也要负责许多其他庶务。你要想好了。” 方才郦国誉说要把周姨娘扶正,只是出于一时愤慨。他知道郦书雁说的是实话,无奈道:“在我眼里,你周姨娘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漫说正妻,就是天仙,她也做得。” 郦书雁无言地看着郦国誉。她一向以为,郦国誉是没有心的。原来他有心,只是对自己的子女、嫡妻无心罢了。 郦国誉又道:“如今,你要晚些出嫁了。”他深沉地看着郦书雁,“在我的子女之中,你是最早慧、最聪颖的。——雁儿,你能不能帮为父一个忙?” 郦书雁猜得到这是什么忙。她不想帮,也没有办法帮。她轻轻摇了摇头:“父亲,恕我无能为力。” “你不要这么快拒绝。”郦国誉冷冷道,“你不是想知道费姨娘的死因吗?我来告诉你。” “父亲,你……”郦书雁一惊。她还以为自己的举动十分隐秘,想不到郦国誉已经悉数知道了。 郦国誉静静道:“这不算什么。雁儿,你确实聪明得紧。可是,也别把为父当成傻子。”他困顿地叹息,“费氏不是绿云杀的,你不要查下去了。” “比起这件事,我更想知道,您是怎么知道我在查这件事的。”郦书雁直白道。 郦国誉道:“你大哥的生意开得不错,开到了不少达官贵人家里。他们有人知道了,便来告诉了我。” 原来如此。郦书雁平静地看着郦国誉,道:“父亲请讲。” 既然他是这样得知的,那么,他的话也就不甚可信。朝堂上,盟友或敌人会直接将信息告知对方;可后宅之中,永远要靠猜忌过日子。既然如此,艾姨娘当然不会把一切都让郦国誉知道, 一时间,郦书雁竟然有些羡慕起了郦国誉。 郦国誉想了想,语气渺远:“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独孤鸿当时是柱国大将军,家中有一个姓普六茹氏的妻子。” “独孤鸿是谁?”郦书雁问道。 “独孤鸿就是秦王世子的外祖父。”郦国誉惊异地看了她一眼,“雁儿,你竟然不知道么?” “确实不知。”这是她第三次听见独孤信父亲的消息。郦书雁眼神微动,想起皇后告诉她的事情。 郦国誉回忆起那段往事,叹道:“真真是冤孽。——几十年前,独孤鸿有一位原配妻子。后来,皇上给普六茹氏和独孤鸿赐婚,那原配妻子被迫与他和离了。独孤鸿旧情不改,暗暗去找她,陆续生下了一子一女。他倒也算个硬气的,在皇上和普六茹氏面前死撑着,愣是给了这一子一女嫡出的名分。” “这一子一女,就是独孤夫人和独孤信么?”郦书雁又问。 “正是如此。”郦国誉道,“那原配生独孤信的时候,难产死了。你知道么?费姨娘长得和那原配真是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 郦书雁听着郦国誉的话,猛然想到一个可能。盛夏的天气里,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猜到了。”郦国誉看见她的表情,“不错,独孤大将军在咱们府里喝醉了,把费姨娘给……唉。”他叹了一声,“要为父说,一个丫鬟,也算不得什么。到头来,这件事也不过是长孙将军觉得没面子,去独孤鸿府上闹了一通,也就罢了。可是……费氏居然心不在此。” “她怎么了?”郦书雁皱起眉头,隐约觉得自己触及了事情的关键。 郦国誉有些难为情,说道:“她在我的饮食里下了春药,让我把她……唉!”他叹息一声,“那次之后,她就有了身孕。谁知道是独孤鸿的,还是我的?” 这件事之复杂离奇,已经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郦书雁不由问道:“那么,哥哥到底是谁的孩子?” “是谁的孩子都无所谓。独孤鸿恰好在半年之后便死了,还有谁会记得费氏?哼,你们小孩子家,总觉得这回事很重要。”郦国誉冷笑一声,“只要陛下承认他是我儿,天下人承认他是我儿,那么,他是不是我的亲儿,又有什么关系?不要忘了,你哥哥有多么优秀!” 郦书雁默然。这个答案令人震悚,可它毫无疑问,必然属于一个郦家人。换了苏太君,只怕她也会这么回答。只要郦家这个华丽的壳子能在他手上振兴,那么,是谁主宰郦家,又有什么分别? 见她的脸色由震惊转为平静,郦国誉满意道:“很好,你果然有些悟性。既然你听了这个故事,那便帮我一个忙罢。” 他和鲜卑贵族打交道太久了。鲜卑人风气比中原人憨直,郦国誉似乎全然没有想到,如果郦书雁不帮他处理这件事,又会如何。 然而,郦书雁垂下目光,蹙眉道:“我尽量。” 第139章 记名嫡子 折腾到第二日,周姨娘才生下一个男孩儿。这男孩与其他婴儿不同,刚刚出生,便能看出容貌俊秀。郦国誉大喜过望,小心地抱起那个男孩,双臂微微颤抖,长声说道:“上天护佑!上天护佑!” 郦书雁担心郦国誉失手摔了那孩儿,从郦国誉手上接过了包裹婴儿的襁褓,道:“父亲,你不妨去看看周姨娘。她现在刚刚生产,一定辛苦得很。” 郦国誉如梦初醒,不顾血腥污秽,跑向了里间。郦书雁抱着那孩子,给郦绰看了看。 郦绰接过孩子,神情平静:“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他有了那么一位母亲,前途不可限量啊。” 郦书雁以为他是在说反话,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郦绰:“大哥,你放心吧。继承江夏侯府的人只能是你。” “我倒不是在感慨这个。”郦绰摇头,忽然问道,“妹妹,郦碧萱最近过得很快活啊。你怎么看?” “我为什么要怎么看?”郦书雁反问,“她过得好,就让她高兴去。”她没有必要一直关注郦碧萱的行动。到了现在,她只要让郦碧萱嫁给徐绎之就好。 郦绰轻笑:“妹子,你变了。”他把那孩子交到紫藤怀里,“我还记得,一开始你对她们仇恨无比,现在,你却……妹子,你已经不恨她们了?” “怎么可能?”郦书雁失笑,“无论是爱还是恨,都不必时时挂在嘴边。记在心里,就已经足够。”她仍然恨着艾姨娘她们,却不会再像刚刚重生的时候,眼里只有仇恨。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她不仅要报仇,还要让自己过得更好。 郦绰放下心来:“那就好。” 因为郦国誉在内室和周姨娘说话,所以,郦书雁并未前去看周姨娘。她今天中了暑,又主持周姨娘的生产,体力不支。郦绰叫了一顶小轿,把她送回了夜雪春云。 第二日一早,郦书雁又往清辉苑去守着苏太君的灵柩。到了清辉苑里,扑面而来一阵冷风。郦书雁看见郦国誉在灵前密密地摆了二十来个个冰盆,烧纸的盆子反而撤了。她问道:“父亲,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郦国誉抱着那新生的孩儿转回身,眉宇间满是慈爱,“雁儿,既然你祖母已经投生了,便用不着烧太多纸钱。天气太热了,我怕热着他。” 看来,郦国誉真是把这孩子一并放在心尖尖上了。郦书雁对他撤了火盆的举动不予置评,说道:“爹爹,这孩儿的乳名取好了吗?” “回大小姐话,”周姨娘的声音从门中传来,有些虚弱,也有些笑意,“妾身想给这孩儿取个叫桃芳的小名。” 郦国誉无奈道:“玉儿,你怎么又出来了?”他把孩子递给郦书雁,进门扶着周姨娘坐在椅子上,“月子里不能凉着,别忘了。” 周姨娘含笑道:“老爷,妾身受凉事小,误了给老夫人尽孝事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她看了郦国誉一眼,面现飞红,“就是为着老夫人生出了这般好的郦郎,妾身也要尽孝心的。” 郦国誉一愣,对周姨娘这话极是受用。他勉强忍住笑意,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好好儿的,玉儿,一切有我。” 郦书雁笑道:“父亲,我曾与那位妇科圣手谈过。他说,妇人在月中只要不贪凉、受冻,稍稍吹风并没有什么。周姨娘既然要尽孝,你撤几个冰盆,让她坐着或者躺着,读读经书,也就罢了。” 因着周姨娘,郦国誉看郦书雁也无比顺眼。他点头道:“既然大夫这样说,那便这样做罢。”又对周姨娘细细嘱咐,“玉儿,你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一定立刻就去休息。” 周姨娘道:“是。妾身又不是那水晶琉璃做的人儿,哪就那么容易倒了呢?”她笑着推了郦国誉一把,眼中净是娇嗔,“郦郎,快去给孩子看嬷嬷罢。” 郦书雁看见周姨娘眼中的娇柔婉转之色,微微蹙起双眉。郦国誉走后,她轻声道:“周姨娘,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她思量片刻,才含蓄地说道,“父亲心里的人……恐怕并不是你。你还是要小心。” “是啊,妾身知道。多谢大小姐。”周姨娘恻然一笑, “大小姐,你知道妾身为什么要给那孩子起名桃芳吗?” 半生坎坷,人人轻贱,只有郦书雁对她平等相待,虽然利用了她,但郦书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没有爽约。在那之后,她又被郦国誉捧在手心里宠着。周姨娘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当然知道这是托了谁的福。 “为什么?”郦书雁问。桃芳这名字像是个女孩儿的,给男孩子起了,听上去很是古怪。 周姨娘道:“在我们那里,桃芳和逃荒是一个读音。”她对郦书雁微笑道,“起个贱名,孩子好养活。大小姐,我一直念着您的好,绝不会对不起您。” 江夏侯府自然不会有什么养不起孩子的状况。周姨娘希望的,无非是这孩子健康成人。郦书雁点头道:“放心。既然你有这份心,你的愿望,我一定做到。” 过了两柱香时间,郦国誉回了清辉苑。这时,其他几个姨娘和郦绰也先后来了。郦国誉令人在隔壁院子里摆了一桌粗陋的素食,额外给周姨娘煎了一碗元贞汤补身。吃罢饭,郦国誉道:“今年,绰儿还是要应考的。” 郦绰放下筷子,点头称是。 越国守孝向来只要求儿子,不要求孙辈。世家大族的人几乎都在朝廷中出仕,要孙辈全都守孝,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郦绰今年仍然要应考。 郦国誉又道:“这孩子的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就叫做郦绩。希望他能成就一番功业。” 绩是个好字,以郦国誉对周姨娘母子的爱重,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郦书雁吃饱了,放下碗筷,静静不语。 “这孩子就记在长孙氏名下罢。”郦国誉又轻描淡写地说道。 第140章 殉葬不成 郦书雁抬起头,看了郦国誉一眼。看来郦国誉到底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起码没有再说出扶正周姨娘的惊人之语。 艾姨娘娇美的面庞几乎因气恼而变了形。她忍住火气,对郦国誉盈盈微笑:“老爷说得是。这是咱们府里的第一个嫡子……”她把嫡子二字咬得格外重,“当然应该珍重对待。” 郦国誉颔首:“正是如此。” 艾姨娘说出那句话,本意是想让郦绰和周姨娘鹬蚌相争,她好从中渔利。可郦绰却像没听见一般,动作优雅地吃完了饭,起身道:“父亲,我去看一看祖母的灵柩。” 他要行孝,郦国誉怎会不让,当即点头:“你去吧。” 郦书雁吃饱之后,有些困倦。她也站起身,说道:“父亲,我去歇一阵,再给祖母守灵。” 郦国誉却说道:“雁儿待在这里。我还有些话要和你说。” 郦书雁有些惊讶,却还是坐在原地没有动。等所有人都用完午膳,郦国誉把孩子交给周姨娘,让她找新来的乳母去。 众人散得一干二净之后,郦书雁道:“父亲,什么事?” 郦国誉道:“雁儿,我应该如何和皇上说,才能被夺情?”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前天晚上,郦国誉听前来吊唁的下属说,豆卢攸的亲故旧部已经在推举人选,担当这个户部尚书了。 郦书雁想了想,不答反问:“父亲在任上时,政绩如何?” “尚还不错,却没有到不可替代的地步。”郦国誉也不隐瞒,直接说道,“这一次,他们推举的人里,有一个比我要好上不少的。为父怕的就是这个人。” 郦书雁眨了眨眼,神情宁静:“父亲,您不要太过担心。”她轻声道,“咱们郦家还是有优势在的。毕竟,您已经担任了那么多年户部尚书。率由旧章总比贸然变动要好,您说呢?” “这倒是。”郦国誉想到这一节,眼前一亮,“就算他们把为父从位子上赶下来,为父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不痛快。” “但是,父亲,打仗是皇上的计划。”郦书雁又道。 郦国誉一怔:“不错。——那么,我又该如何?”他想了想,“试着在他们做事的时候横加阻挠,到了紧要关头,再用明面上的身份促使这件事办成,让皇上忘不了我的好处?” 郦书雁道:“这个计划也不算不可行……但是,有两个地方,不知道父亲想没想过。”她淡淡道,“父亲可曾想过,皇上知道这件事之后,会作何反应?此其一。其二,这件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有太多变数。经手的人越多,这件事的变数也就越多。” 她毫不留情地说着,郦国誉的信心也一点点被击散了。他叹道:“那为父应该怎么办?” 郦书雁含笑说道:“父亲,若是你有一个目前还在弱势的敌人,那么,你是让他坐大之后才去处置呢,还是现在就处置?” “当然是现在就处置!”郦国誉毫不犹疑。 郦书雁道:“所以,父亲应当如此做……”她附在郦国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郦国誉听得眼前发亮,只觉得茅塞顿开:“妙,此计甚妙!”他哈哈大笑起来,忧色顿消,“好女儿,真是我的好女儿!” 郦书雁笑而不语。半晌之后,郦国誉从兴奋之中清醒过来,看着郦书雁道:“照你说的,这几日为父暂且不去衙门,好生待在家里。”他想了想,又道,“我毕竟不管家。出殡的事宜,就交由你来负责了。” “是。”郦书雁答道。郦国誉的态度非常明显,是在投桃报李。她也就安然接受了郦国誉的馈赠。 郦国誉道:“你姨娘还在外头,咱们去看看吧。” 郦书雁微笑:“父亲,不忙。我还有一件事想求父亲答应。” 郦国誉心情正好,道:“你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祖母身边有个很得用的侍女,名叫春荣。”郦书雁道,“祖母去世之前,很不放心她,便说让她殉葬。父亲,你看……” 她本以为郦国誉会答应,谁知他却皱起眉头,说道:“活人殉葬,毕竟有伤天和。就算这是你祖母的命令,也太让人难以抉择了。” 他想了想,又说:“前些年,先帝曾经明令禁止过活人殉葬的事。虽然民间仍然有鲜卑贵族这样做,但是,到底也都是私底下。雁儿,这话真是你祖母说的?”说到后来,郦国誉的话里已经有些怀疑了。 郦书雁蹙眉道:“自然是祖母说的。女儿与春荣无冤无仇,怎么会害她?”原来活人殉葬的风俗在这时并未兴起,郦书雁不由暗道可惜。前世,京中总有“忠义”的侍女自己要求生殉主人。她还以为在这里也是寻常事,真真是算错了。 “这件事就不必再提了。”郦国誉被她的理由说服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叹了一口气,“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确实是多事之秋。郦书雁想起春荣,又不期然地想到今年本来应该有的事情,神色冷淡下来。 她跟在郦国誉背后,走到清辉苑厅里,猛然听见一阵婴儿哭声。郦国誉一听见这声音,立刻急急地打了帘子进去。 只见屋里一群妇人围着一个妙龄少妇观看。那妙龄少妇又抱着郦绩,神情尴尬地拍抚着他,想要给他喂奶。郦绩大哭不止,不断闪躲着乳娘的胸脯,似乎很是讨厌她。 郦国誉看见这一幕,不由一窘,沉声道:“在老夫人灵前,裸露身体,成什么样子?” 艾姨娘回过身,看见郦国誉来了,急忙请罪:“老爷恕罪,妾身实在是急了。”她面上滑下两颗眼泪,委屈道,“这孩子在里间就不肯吃奶。妾身以为是他热了,怕他饿坏了身子,这才斗胆来老夫人灵前……” 事急从权,郦国誉也就不再计较。他转而问道:“这孩子为什么不肯吃奶?” 倘若有人知道郦绩为什么不肯吃奶,何至于纠缠至今。众人一阵默然,连乳娘也羞愧地低下了头,悄悄用衣襟掩住乳/房。 第141章 奶娘诡计 一片寂静之中,胡姨娘怯生生地开了口:“盛……盛乐那边,向来有一个传说……” 艾姨娘见她害怕,回过头安慰道:“妹妹,你不要急,慢慢说。” “是。”胡姨娘壮了壮胆子,继续说道,“妾身家乡那边,素来有个传说,说有的孩子生下来,便是为了还债的。他们这一生为了前世的罪孽不饮不食,等到还完了债,就活活饿死……” “贱婢,你说些什么!”郦国誉一听便暴跳如雷。他冲上前去,一记耳光抽在胡姨娘脸上。胡姨娘应声往边上倒去,咳嗽半天,口中吐出半枚断裂的牙齿。 郦书雁冷眼看了一会,觉得此处有些莫名的不对劲。她看了胡姨娘一眼:“胡姨娘,你可要想好了,真有这么一说么?咱们不妨找几个盛乐来的奴婢对质。” 胡姨娘叩头道:“奴婢不敢妄言!”她一着急,就恢复了奴婢的自称,“奴婢的弟弟,也是因此而死的……奴婢怎么敢浑说?” 郦书雁不为所动,淡淡道:“哦。”她转向那乳母,眼中冷光大盛,“把孩子给我。” 那乳母奶水丰足甘甜,也奶过两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可她在那些人家里,从未遇见过郦书雁这样气势骇人的千金小姐。她浑身发抖,低着头,把孩子递给了郦书雁。 郦书雁接过孩子,又道:“跟我来。”说罢,她带头往边上的房间走去。 乳母不敢不从,恨不得把头埋进自己的胸脯里,跟在郦书雁身后,走进了一边的厢房。到了厢房之中,郦书雁也不废话,把孩子交给边上的婢女,自己直接扒掉了乳母的上衣。 乳母又是慌张,又是羞涩,捂住胸口不敢说话。 “你不用摆出那副模样。”郦书雁冷冷道,“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是谁找来的?” “奴婢……奴婢是府上的姨娘找来的。”乳母低声道。 不必说,这个姨娘一定是艾姨娘了。郦书雁勾起唇角,又问:“你在这件事上做了什么手脚?” 乳母惊慌地抬起头,连连摇头:“奴婢不敢!就是借奴婢一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这样做!”她一边说,眼珠一边不住转动,明摆着是在说谎。 郦书雁看在眼里,微笑道:“你不肯说,那也随你。”她又从婢女手上接过孩子,喝令道,“你去尝尝她的奶水。” 那孩子的表情,她不止一次地在断奶的孩子脸上看到过。为了断奶,无论是大户人家,还是乡间****,都会用些猪苦胆、山茱萸之类的东西涂在奶娘的乳/房上。 这计划虽然简陋,但就算别人看穿了,也难于启齿。艾姨娘倒是好计算。郦书雁不由冷笑。 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边上的使女苦着脸尝了一口,道:“小姐,只是稍稍腥膻些,没什么其他的。” “怎么可能?”郦书雁低声道。她看了看满脸庆幸的乳母,冷声道,“把二公子交给周姨娘,让她换我选好的乳母来喂奶。” 婢女又往随身的汗巾上唾了两口,才接过郦绩。郦书雁看着她的表情,冷冷道:“你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就是。如果你不说……”她停了停,又道,“却又不满,我就只好当你心存不轨了。” 那婢女吓得一抖,几乎把郦绩摔在地上。郦书雁皱眉,不由分说地从她怀里接过郦绩:“祖母房里,几时出了你这样的奴婢?” 不对。 郦书雁灵光一闪,抱着郦绩,含笑看向那婢女,冷声道:“你主子还真是好算计。” 苏太君从来都是最注意房里婢女仪表姿态的人。她绝不会放任侍女成这副德性。对于这件事,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婢女也是艾姨娘身边的人。 使女装傻道:“大小姐说些什么?奴婢不懂。” 她的演技并不高明,郦书雁一眼看穿,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安无事?”说罢,她推开了房门,往众人聚集的正厅大步走去。 “雁儿,如何了?”郦国誉见她出来,急急问道。 郦书雁道:“父亲,绩儿还是不肯吃。”她唇角微扬,轻声笑道,“恐怕这是因为,这奶娘身上不干净罢?” “什么?”郦国誉闻言一惊。 艾姨娘见势不妙,从胡姨娘背后走出,哀声说道:“大小姐这是怀疑妾身办事不尽心不成?乳母进府,沐浴是常例,大小姐,难道妾身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对,我正是在怀疑你。”郦书雁却不领情,斩钉截铁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眼看着艾姨娘正要溃不成军,郦国誉却道:“不要闹了。” 郦书雁蹙眉。“父亲?” “现在正是你祖母的孝期,传出去让人笑话。”郦国誉掐了掐自己眉心处的肉,叹道,“就当这奶娘和绩儿没缘,咱们再换一个就是。” 郦书雁沉思片刻,点头道:“也是。”她转头看向那奶娘,轻轻一笑,“罢了,今日先便宜了你。” 乳母避开了她的目光,眼神游移不定。 艾姨娘的心沉到了底。她确实想降低郦国誉对郦绩的好感,可本来也没有想过毕其功于一役。不能让郦国誉对郦绩失望,她倒是还没什么。但是,眼前的结果却比她想过的都要差。 ——郦国誉显然已经不相信她了。她在内院,能依靠的本就只有郦国誉的宠信。不行,她不能失去郦国誉的信任!艾姨娘咬牙道:“老爷,妾身愿意一试!”——反正,那药本身也不在乳娘身上,她又怕什么? “你……”郦国誉瞪着艾姨娘。艾氏本来是个让人省心的,最近怎么如此浮躁? 郦书雁趁机说道:“父亲,祖母生前明察秋毫,死后,必然也不愿意让人说府里有不清不楚的事。”她盈盈福身,“父亲,女儿求您让乳娘重新沐浴。” “罢了罢了。”郦书雁说到苏太君生前,郦国誉顿时束手无策。他叹道,“都由你去吧!” 第142章 放过胡氏 还好。艾姨娘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安排的计划原本就是万无一失的。如果郦书雁能看出来,那才真是邪了门。春柔、紫藤押着乳娘出去洗浴。艾姨娘看着她们,冷笑起来。 问题并不出在乳娘身上,而是出在郦绩身上。艾姨娘低下头,唇角扬起一抹胜利的微笑。她等着看郦书雁失败的表情。 不过一会,乳娘便沐浴回来了。她遮着脸孔,旁人也看不清她的面貌。春柔含着歉意对郦书雁道:“乳母滑倒了,脸刚好碰在浴桶上,划了好长一道。紫藤正在找药。” “怎么摔倒了?”郦书雁蹙眉,“年纪轻轻就伤了脸,也怪造孽的。” 胡姨娘不失时机地嘀咕了一句“是这孩子克的”,被郦国誉瞪了一眼,才安静下来。 郦书雁淡淡道:“胡姨娘,你也该说得够了。——春柔,你去拿一个碗过来,让乳娘把奶水挤在碗里,你再喂给小公子喝。” 艾姨娘听见这话,一下瞪大了双眼,惊慌起来。 真真邪了门!她咬牙切齿地看着郦书雁,却发现郦书雁也恰好看着她。艾姨娘连忙慌张地笑道:“大小姐,这是……是怎么了?” “没什么。”郦书雁好整以暇地看着艾姨娘,“善恶终有报,姨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忘了前车之鉴。” 艾姨娘纤秀的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瞪着郦书雁。 另一边,乳娘的动作迅速极了。她背过身去,遮挡住身子,娴熟地把乳汁挤在碗里,又把碗递给春柔。春柔让使女抱着郦绩,拿了一个小小的银匙,将碗中的奶水喂给郦绩。 郦国誉已经做好了郦绩不领情的准备,想不到,郦绩居然顺从了。他吃了几勺,握住春柔的手,饱满鼓胀的小脸一扬,忽然笑了起来。 “春柔,绩儿定是觉得你面善呢。”郦书雁看见这一幕,笑道。 春柔又惊又喜,忍不住也笑了。郦国誉脸色一缓,笑道:“绩儿吃得下就是好事。胡氏,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他看向胡姨娘,眼神中寒芒涌现。 胡姨娘怕得几乎站立不住。她颤声道:“老爷,我……我……” “你什么?”郦国誉双目微眯,“我郦家难道是个没规矩的地方么?来人!” 几个粗壮的仆婢立刻出现在堂下。郦国誉恨恨地指着胡姨娘:“把她给我拖出去,杖死为止!” 胡姨娘听见,几乎昏死过去。 艾姨娘咬了咬牙,站出来道;“老爷,求您三思。老夫人刚刚归天,您就处死她,这……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她的反应倒挺有意思。郦书雁杏目微敛,看着艾姨娘。苏姨娘在的时候,艾姨娘总是把她推到最前头,让她顶着罪责。如今苏姨娘没了,艾姨娘反倒对胡姨娘好了起来。 郦书雁思索片刻,便明白了艾姨娘这样做的理由。“父亲,现在毕竟是您的紧要关头。咱们家若是有人死了,恐怕不吉利。您一向宽宏大量,不如把她——”郦书雁轻笑,笑意却森冷无比,“送到庄子上吧。” 艾姨娘几乎吐出血来。把苏姨娘的结局在胡姨娘身上重复一遍,郦书雁这样做,正是在打她的脸! 郦国誉沉声道:“都够了。”他指着胡姨娘,“打她五十小板,降成通房丫鬟。” 这个结局出乎郦书雁的意料之外,但也可以接受。艾姨娘则不是这个反应了。她瞪着郦书雁,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郦书雁微笑道:“紫藤,你去给胡姨娘……不,给紫芝说说罢。” 紫藤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道:“紫芝姑娘,咱们是有规矩的人家。您身为姨娘,胡乱猜疑主子,一定是要受罚的。” 春柔亦从另一边凑上去,拉着她另一只手:“紫芝姑娘,咱们走吧。” 胡姨娘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顺从地跟在紫藤和春柔身后出去了。到了门外,她的喊声才遥遥传过来:“老爷饶了我吧!” 郦书雁缓步走到门口,推开房门:“紫藤,这样喊叫像什么样子?把紫芝的嘴堵上。” 紫藤连忙取出手绢,塞在胡姨娘嘴里,示意旁边拿着小板的婢女行刑。这也算是给她的体面,免得她一个女子,在受刑时叫出声来,于面子上不好看。 小板打在胡姨娘脸上,劈啪作响。郦书雁看着胡姨娘的脸面快速肿了起来,鲜血从手帕与口唇之间涌出,忍不住喝道:“够了!停手!” 胡姨娘也是个苦命人,如何会走到这个地步? 郦书雁走下台阶,把手帕从胡姨娘口中取出。胡姨娘确实帮艾姨娘害过她,但前世这人与她并无干系。今生,她的手段卑劣可笑,也没有被她放在眼里。郦书雁看着胡姨娘褐中泛蓝的眼睛,冷声道:“跟我来。” 她径直走入边上的厢房。到了厢房之中,郦书雁在榻上坐下,沉声质问:“胡姨娘,你也是个苦命人,为什么要助纣为虐?稚子无辜,你怎么忍心说他刑克亲族!” 胡姨娘捧着脸颊,被郦书雁说得无地自容。她带着哭腔说道:“大小姐,奴婢也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但是……”有些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艾姨娘是唯一对她好过的人,她早就想把自己这条命卖给艾姨娘了。 郦书雁冷冷道:“你记住,我今天饶了你。如果你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动作……”她站起身来,目光凌厉,“慢说你这条命,就是你一家人,我都不会放过。” 胡姨娘闻言,睁大了一双眼睛,急切地握住郦书雁的袖子。她不顾自己的伤势,问道:“大小姐,求您告诉奴婢吧!奴婢的家人在哪?” 郦书雁也不能确定,胡姨娘的亲族是不是真的出自纥骨家。她看了胡姨娘一眼:“你回去等我的信儿吧。我找到了,再和你说。” 郦书雁说完,便转身走了。在她身后,胡姨娘愤怒而狠厉地瞪着她的背影,牙齿在口中咬得格格作响,连口边流出带血的涎沫也未注意。 “小姐,为什么要帮她?”紫藤见郦书雁出门,嘟着嘴问道。 郦书雁看向远方的苍穹,淡淡道:“因为她掺和进来的还短,而且,她还没有真正激怒我。” 人生本就不易。何况在后院之中,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本来也不恨胡姨娘,把她斩尽杀绝,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第143章 意外频频 艾姨娘知道自己输得落花流水,只好憋住火气,跪到角落里为老夫人诵经。 郦碧萱走到郦书雁身边,眯着妩媚的凤眼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什么?”郦书雁不明其意,问道。 “少装傻了。”郦碧萱恨恨说道,“你怎么能看出奶娘身上不对头的地方?我的计划明明万无一失……” 她事先就让侍女给郦绩喂了一点厨房的菜汁,使他口中有菜汤的味道。乳娘身上只是涂抹了水果而已。菜汁和水果混合,味道怪异,郦绩当然不愿意接近,难得的是,这两种东西又都没有毒。郦书雁是怎么看出她的计划的? 郦书雁微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妹妹,”她静静地凝视着郦碧萱的眼睛,“你欠我的债,总会还回来的。我不急,你也别急。” 郦碧萱迎着她的目光,恨声说道:“好,我不急。郦书雁,你别以为对我做了这么多事,就可以不遭报应!” “拭目以待。”郦书雁淡然道。 这一日开始,就陆陆续续地有位高权重者前来吊唁了。虽然郦国誉让郦书雁掌管丧事,但接待他们仍是郦国誉的事。郦书雁只让人把茶果奉好,自己坐在后堂,静静翻书。 她看了一阵,紫藤忽然进门说道:“小姐,老爷让我叫您过去。” “怎么了?”郦书雁问道。 紫藤道:“奴婢也不知道。”她踌躇一下,又说道,“不过,有个年纪很大的人和老爷在一起。不知道和他有没有关系。” 郦书雁颔首道:“好,我知道了。”她捋了一把头发,除去麻布孝衣,换了一件样式寻常的素色褙子,便预备着出去见外客。 京中讲究的是礼节,谁家出了丧事,主人就算不笑,也不能把一张晦气的脸往吊唁的客人面前摆。郦书雁面平如水地进了正院,看见那客人,微微一愣。 这客人正是那位姓陈的紫金光禄大夫。端午节时,正是他一句话把豆卢家送上了死路。 郦书雁敛眉道:“小女见过世伯。” “快快起来吧。”陈大夫是个相貌亲切的老人。他对郦国誉笑道,“贤侄,你这闺女生得好啊。” 郦国誉谦道:“世伯过誉了。这女孩儿顽劣得很,我时常拿她头疼。” “是么?”陈大夫微微一笑,“贤侄何必这么想。须知你这次夺情成与不成,都牵系在令爱身上了啊。” 郦书雁含笑不语,心里却有些难言的不快。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从她进门以来,陈大夫就把她当作了一件东西,未曾问过她的意见。过去,苏太君和郦国誉也对她有过这样的态度。 郦国誉听见夺情两字,立刻眼前一亮,起身对陈大夫长揖到地,恭敬道:“请世伯教我。” 陈大夫深沉道:“无妨。姑苏郦氏与我当阳陈氏同为中原士族,本来就该守望相助。”他扶起郦国誉,笑道,“两个月之后的科考,还要贤侄你多多帮助我那不成器的孩儿啊。” 郦国誉不敢怠慢,忙道:“这个自然。” 陈大夫又转向郦书雁,笑道:“老夫看得出,这小姑娘在秦王世子面前一定很说得上话。秦王世子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这话便错了。”郦书雁不想把慕容清牵扯进来,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陈大夫的话,清澈的双目直视着陈大夫,“秦王千岁最近经常受到皇上的斥骂。陈大夫,这件事您可知道么?” “什么?”陈大夫一惊。 郦国誉脸色一沉,骂道:“逆女,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给陈大夫赔罪!” 郦书雁冷冷地笑了一笑:“父亲,您只要稍加回忆,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不瞒父亲,这件事还是皇后娘娘与我说的。”她不动声色地把皇后扯了出来,目的正是用她的名头给自己站台。虽然她知道秦王会继承大统,可是,目前并无其他人知晓这件事。 郦国誉和陈大夫双双回忆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到皇帝对秦王的不假辞色,脸色一变。 陈大夫气急败坏,摊着双手道:“这可怎么办?真是天要亡我!”他还指望用秦王的关系,让他那儿子金榜题名。可秦王一倒,他儿子的出路又在哪? 郦国誉还不死心,问道:“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么?” “夺情与否,都是天恩。贤侄,你还不明白?”陈大夫微怒,语气也变差了不少,“倘若连皇后也这样说,那天意很可能属意于齐王啊!真是一着不慎!” 郦书雁勾唇微笑。归根结底,陈大夫怕的也不过是秦王不能继承大统,进而让他们的打算落空罢了。他们看重她,无非是因为她要嫁给慕容清。事可已至此,他们又哪来的精神再去注意她? 郦国誉看向郦书雁的眼神也不再那么温和了。他沉声说道:“世伯,小女书雁要嫁给秦王世子。如果秦王倒了,她能不能嫁给齐王世子?” 听见这句话,郦书雁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千算万算,也未曾想到郦国誉居然会短视到如此地步。慕容清是她最好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选择。她绝不容许郦国誉更改这门亲事。 郦书雁霍地站起身,冷冷地看着郦国誉:“父亲,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聘礼已下,你若因贪爱富贵就不让我嫁秦王世子,那便抬着我的尸体回长孙家罢!”她在郦国誉面前刻意说到长孙家,随后拂袖而去。 “这……这……”郦国誉张口结舌。他在陈大夫面前丢尽了脸面,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陈大夫看了一场好戏,早已冷静下来。他抚着胡须说道:“贤侄确实太过急躁了。令爱的话,说得并不错。” 郦国誉皱眉:“唉,可我就只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又是个不成器的……这可怎么办?” “这也简单得很。”陈大夫想了想,笑道,“我记得,贤侄府上还有个长得很美的庶出女儿……” 第144章 赴西明寺 郦书雁从郦国誉房里出来,径自回了夜雪春云。她现在并无太多讨好郦国誉的意愿,哪怕为了这件事毁了郦国誉对她的好感,她也无所谓。 她找来郦绰,详细说了这件事的始末。郦绰听罢,似笑非笑道:“这种事,也亏爹爹想得出来。——他也是个贪食的饕餮,只不过,他贪的是权,他的同侪贪的是钱。” 郦书雁颔首:“正是。大哥,这些天,父亲大概要找我的不痛快。我把丧事交给你,请你帮我办好。” 郦绰哈哈一笑:“当然。不过,妹子,”他一扬眉,“你当真喜欢上这秦王世子了?非他不嫁么?” “没有。”提起这件事,郦书雁便不太高兴。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郦绰和她的合作关系固然亲近,可她也不想把自己和慕容清欢爱过的事告诉他。郦书雁又犹豫片刻,说道,“大哥,府里可能要拉拢齐王世子。” “你怎么看?”郦绰对这个消息付以一笑。 郦书雁冷冷道:“我看这是取死之道。——他做了这么多的小动作,难道当真不怕皇帝知道么?可笑得很。” 郦绰道:“确实如此。这些天……”他沉思片刻,“咱们让父亲扶灵柩到西明寺去看看吧。你也好躲出去一阵。” “我倒是愿意,可这恐怕使不得吧。”郦书雁蹙眉,“天气这么热,祖母的尸身怕是撑不住几天。” “这倒不妨事。”郦绰笑道,“我这里有几颗刚得的珠子,刚好塞住她身上的窍门。加上香料、硝石,也能延缓这具臭皮囊的衰朽了。——妹妹,你到底要不要躲一躲?” 郦书雁对郦绰的建议不免心动。现在艾姨娘无力还击,她也确实可以躲出去休息一阵。郦书雁想了想,轻轻点头:“大哥,那就劳烦你了。” “算不上劳烦。家里的小事,你放心就是。出了大事,我自然会叫你回来。”郦绰微笑。 他们两个这厢刚刚商量好,外边紫藤高声叫道:“老爷来了,小姐快出来迎。” 郦绰和郦书雁相对而视。郦书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上的缂丝宫扇:“他来做什么?” “怕是有诈吧?”郦绰摇头,“咱们先出去看看再说。” 郦国誉阴沉着脸走进门来,看见郦书雁,先斥道:“你这逆女!” 这些日子,郦书雁早就习惯了这个称呼。她脸色不变,福身问道:“父亲,怎么了?” “就算为父的话再不对,也轮不到你来指教。”郦国誉还记恨着她先前对自己的不敬,含着怒气说道,“这门亲事,倒是让你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郦绰摇了摇手上的玉骨折扇,笑道:“父亲,莫要生气了。倘若妹妹不说,秦王府又怎会知道您起过把她另嫁他人的念头呢?” 他的话里暗含着警告。郦国誉嘴边的说教不由一噎,底气不足地瞪了郦绰一眼:“偏偏就你事多。”语气却已不如刚才坚决。 郦书雁在郦国誉面前坐下,面色平静:“父亲,您到底有什么事?” 郦国誉几乎又被她的话激怒了。他奋力忍住怒火,沉声道:“你做出这样的事,不被责罚,绝不可能。为父就罚你去家庙里抄上几百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回向给你祖母。” 郦书雁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唇边却微笑起来。她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不、抄。”看郦国誉要发怒,她又道,“父亲,您不要忘了,我现在还管着祖母的丧事。我若走了,谁来主事?艾姨娘么?” 艾姨娘确实不算合适的人选。郦国誉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早就知道她的想法。他先前倒是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不由愣了。 郦绰暗暗点头,对郦书雁比了个手势。他似乎十分不忍,出声叹道:“父亲、妹子,你们何必如此?”他长身而起,徐徐说道,“父亲,我虽是男子,却也愿意担当这内院的管家之职。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郦国誉正愁无人可以管家。见郦绰自告奋勇,他也不管郦绰是否管过这回事,直接道:“那就让你来。” 郦绰又道:“祖母去世,妹妹正是忧愁的时候。父亲,她在家里抄经,难免睹物思人。您不如让她去西明寺为祖母祈福。西明寺也是福地,祈福之后,便将祖母的棺桲迁回江夏祖坟安置,这举动也不算不恰当。” 郦国誉思忖一下,拈着胡须道:“便照你说的做。逆女,”他转向郦书雁,色厉内荏道,“这回就饶过你。下回倘使再敢这样,看我怎么处置你!” 郦国誉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郦书雁疑惑地蹙起眉投,凝视着郦国誉离去的背影:“大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郦绰眯起流丽的双眼,淡淡道:“是。父亲答应得太过轻松了,这不合理。”按他原来的想法,郦国誉本应再犹豫一会的,“倒是我操之过急了……” “没什么。”郦书雁端起身边的茶盏,轻声说道,“若是真出了什么怪事,大哥,你要记得去找我。” 郦绰轻轻点头,神色晦明难测。 第145章 先行黑子 郦书雁轻轻说道:“别多想了,这算不得什么。” 实际上,她却并非不知道郦国誉这样做的理由。郦国誉恐怕是要做什么不能让她发现的事,这才让她离开郦府。知道这件事倒是不难,可是,郦国誉瞒着她的到底是什么事? 昨夜,郦书雁对这个问题就已经想了很久,仍然毫无头绪。现在再想,仍然如此。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可以确定的。 郦书雁轻声道:“无论何时何地,缺少一个得力的人看守,总不免会出这样得意忘形的事……” 紫藤没听清她的话,问道:“小姐说什么?” 郦书雁摇头:“没什么。” 紫藤疑惑地看着郦书雁,郦书雁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经过王顺儿的事,郦府的车马已经换了一套,比起上一次的车马,脚程又好了不少。不过两个多时辰,郦书雁一行就到了西明寺外。 迎接他们的,仍然是上一次的小沙弥。郦书雁又示意春柔拿了几个金瓜子,放在沙弥手里,自己对他合十微笑道:“上次一别后,不到半年,便又来叨扰宝刹。实在惭愧。” 这小沙弥也受过些待人接物的教育。他彬彬有礼地合十回礼,一边接过金瓜子:“不敢当。这些日子,敝寺自然会让人远离此处。女菩萨请。” 郦书雁点头微笑。那沙弥毕竟不方便替女客放行礼,指了位置给他们,随后便走了。春柔和紫藤把行李放下,又把被褥在里间的床上铺好。 郦书雁虽然体型清瘦,却十分怕热。昨天夜里又闷又热,她本来就没睡好,今早又起得太早,早就困倦得很了。她打了个呵欠,懒懒道:“我去睡上一会。你们放好东西,也去歇一会罢。” 春柔和紫藤侍奉她宽了衣衫、卸了首饰,便去外间继续收拾。 不过一会,便听紫藤发出一声惊呼。郦书雁正在快要入睡的当口,听见这一声惊叫,不耐地叹了一口气:“又怎么了?” “小……小姐,”紫藤推门进来,脸上却满是惊喜,“世子来了!” “什么?”郦书雁困得迷迷糊糊的,有些茫然,又问了一句。 紫藤还以为她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笑道:“是世子来了。他的下人正往旁边的道观里搬着行李呢。” “是么……”令紫藤出乎意料的是,郦书雁脸上并无喜意。她又打了个呵欠,在床上躺下,说道,“我知道了。我先睡一会,你不用叫我。” 紫藤见郦书雁如此不热衷于此事,撅起小嘴,闷闷地退了出去。她本以为郦书雁会对慕容清的去处感兴趣,谁知竟又押错了宝。 郦书雁困倦非常,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了。她揉了揉眼睛,转过身来。谁知,她一转身,便看见慕容清坐在桌边。 郦书雁还以为是自己没有睡醒,便又揉了揉眼睛。可她揉了几遍,慕容清仍然好端端地坐在原地,还对她微微一笑。 “世子?”郦书雁皱眉问道。 慕容清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微笑道:“是我。书雁,你睡得还好么?” “……还好。”西明寺在山上,夏季阴凉得很,这确实是郦书雁这几天睡得最好的一觉。她想起紫藤说的话,不由问道,“世子,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了?”现在应该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慕容清来到这里,确实不太正常。 慕容清道:“我在京中,反而让皇上不高兴。”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皇上年轻时是一代英主,现在上了年岁……老人家总是有些怪脾气的。” 想到苏太君对权力的痴迷,郦书雁的目光之中顿时带了些同情:“原来如此,这倒也难为你了。” “没什么好难为的。”慕容清似笑非笑,“我得了空,刚好来陪一陪你。” 郦书雁想起上一次在西明寺,他赠给自己的那张“清江引”,笑道:“可惜得很。那张清江引,我并未带在身边。” 慕容清听见她没有带自己的礼物,却不着恼,点头说道:“哪有人一年到头地把琴背在身边的?”他对郦书雁一笑,“你会下棋么?” “会,”郦书雁据实以答,“是为了打发时间才下的。匠气十足,谈不上高手。” 围棋一道,向来看个人天分。有一句话说,“二十岁不成国手,则终身无望”,说的就是天分之重要。慕容清点头道:“会琴会棋,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们鲜卑的女儿之中,善歌舞的不少,会琴棋书画的,却少之又少。”他从双绉鹤氅的袖子之中摸出两个玉地的盒子,将黑色的递给郦书雁,“请。” 郦书雁卧室的角落里,就放着一张棋枰。郦书雁在棋枰边上坐下,打开匣子。那匣子里放的是墨玉棋子,郦书雁抬起头,看着坐在她面前的慕容清,笑道:“世子,这是要让我先行么?” 在围棋之中,以执黑子为先行。因郦书雁刚才说自己棋力不佳,慕容清便把黑子给了她。 “原应如此。”慕容清唇角微弯,琥珀色的瞳眸之中,盛满了郦书雁的倒影。 郦书雁也不推让,便在东北角放下一子。慕容清和她手谈了几十步,惊异地笑道:“书雁,你也太客气了。你这棋力,算得上京中的佼佼者。看来,下一局应该是我拿黑棋才是。” 郦书雁下棋下得正困倦,听见慕容清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嗔道:“世子,你也太计较了。我确实不擅长手谈,喏,”她指着其中的一步棋,“这是前朝叶大家的残谱。这一步,又是本朝黎大家在十年前的残谱。” “你难道把这些都记在心里么?”慕容清越发惊讶,问道。 郦书雁颔首:“是。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 “你平时……就用这些打发时间?”慕容清问道。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在看书、打谱,看上去是个十足风雅的少女。如果不是她自己提起,他也不知道,原来在她雅趣的背后竟是如此寂寞。 第146章 赌注齐王 郦书雁微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打谱对我而言,已经足够有趣。” 慕容清不由看了她一眼。郦书雁微微一笑,把手边的黑子递给他:“世子可要试试看执黑么?” 慕容清正色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这句话说得大义凛然,意为:这本就是我想要的,只是一直不敢请求罢了。 郦书雁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她笑完,不期然地想到郦国誉的计划,警告道:“世子,郦家恐怕对你另有计划。你要小心。” “什么计划?”慕容清修长白皙的手收拾着棋枰中的棋子。听见郦书雁的话,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 郦书雁答道:“不再支持你,转而往别人身上押宝。” 慕容清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把一颗白玉棋子扔进白匣子里:“这些天,露出这个意思的人算不上少。书雁,你父亲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难道世子就没什么其他的想法么?”郦书雁问道。 慕容清却格外坚决:“没有。”他冷笑一声,“着实可怜。跋前疐后、首鼠两端,反而会血本无归。” 郦书雁不想对此发表什么看法,沉默不语。 慕容清想起刚才自己的反应,反过来安慰她:“我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你放心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不会太为难他。” 郦书雁摇头道:“我并未担心这些。”她心心念念的事,和振兴郦家并无瓜葛。 慕容清半信半疑,见她坚持,也只好不再提起这件事。 他和郦书雁棋力相当,两人下了几盘,有输有赢,最终也难分胜负。郦书雁看看天色,收起棋子,笑道:“世子,咱们是不要继续了。” “为什么?”慕容清兴致正浓,挑眉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道:“手谈一道,重在兴味。咱们下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还有什么兴味可言?” 慕容清想了想,笑道:“也是。”便罢了手,不再继续。 这时,西明寺的斋饭刚好备好了。小沙弥将郦书雁的托盘放在她房门外,对紫藤合十行礼,说道:“请女檀越送给那位女菩萨。”说完,便转身离去。 郦书雁坐在窗下,把小沙门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对慕容清道:“世子要不要在这里用膳?” 慕容清微笑着,轻轻牵起郦书雁的手:“好。”郦书雁也对他一笑。 郦书雁饭量甚小,西明寺的饭食分量又足,她和慕容清两人一起,刚好用完西明寺的素斋。吃罢了饭,郦书雁用清茶漱过口,问道:“世子,请你帮我给家兄带一句话。” 慕容清道:“你说。” 郦书雁稍作回忆,缓缓说道:“请他帮我打听一下,盛乐的纥骨氏在十几年前,有没有走丢一个女儿。”胡姨娘的身世确实是个谜,若是用得好,对她自身也很有益处。 慕容清想了想,说道:“纥骨氏是个大姓。光是朝中的纥骨氏,就不知道有多少个。你问这件事做什么?” 这件事,郦书雁却并不想告诉慕容清。她笑着引开了话题:“世子不妨猜猜,我父亲要用什么方法和齐王世子联合?” 她问出这个问题,慕容清双眉微扬,笑了起来:“举凡世家,拉拢旁人的时候,无非就是那么几招……不是联姻,就是厚增财帛吧。” “这倒是。”郦书雁心下了然,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不由自主地替家父发愁——他为何不多生几个女儿?”如果多生了几个,以她如今的态度,和秦王府的联姻也就轮不到她了。 第147章 齐王世子 她容貌极美,又是初初长成,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青嫩的风情。慕容浚色授魂与,伸手摘了郦碧萱鬓边的雪白绢花,也把手边的牡丹花丢弃不用。 他又走到花圃旁边,摘了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别在郦碧萱鬓边,哑声道:“在下名叫慕容浚。——小姐容貌美,人又如此多娇,这朵石榴花,比方才的野牡丹可要适合你多啦。”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慕容浚此举,实际上也是在调戏郦碧萱。郦碧萱脸色一红,静静放下绢扇,含羞不语。 慕容浚见四下无人,色心大动:“郦二小姐,你可知道么?”他款款一笑,口中吐出淫邪之语,“咱们鲜卑人与汉人原是不同的。——鲜卑人看中了人,只要幕天席地的一番,之后成亲就是了。小姐,你愿不愿与我成亲?” 郦碧萱听见这色迷迷的话,恨不得打慕容浚一记耳光。她虽然爱慕权贵,却也是个好人家养大的女孩儿,自幼受苏太君庭训,怎么会愿意被慕容浚如此轻薄? 她暗暗看向郦国誉的方向,眼含无助。她知道郦国誉就躲在那处树丛后边,暗暗盼着他出来制止慕容浚。 可是,郦国誉没有这样做。他藏在树后一动不动,郦碧萱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长安的傍晚没有一丝风,炎热无比,郦碧萱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冷彻心脾。她绝望地看了郦国誉那边一眼,又看向慕容浚,微笑道:“世子龙章凤姿,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呀。”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声音也极是平稳。慕容浚大喜,一把打横抱起了她,往边上的清辉苑中走去。 树丛后边,郦国誉想起刚才郦碧萱的目光,心里一凉。看来,这个女儿已经和他离了心,他要想个办法善加安抚才是。如果郦碧萱也像郦书雁一样,婚后不为郦家考虑,那么,他费尽心机把她们嫁入皇家,岂不是平白为她们做了嫁衣! 室内摆了几个冰盆,却没有燃香。桌上摆了几个果盘,果盘之中,盛了香橼、佛手、玉露香梨等水果,香气清新甜蜜。郦碧萱被慕容浚放到床上,含羞看着慕容浚,低声道:“妾身将自己托付给公子……公子……公子你,你可不要负了妾身。” 慕容浚周身滚热如沸,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即使郦碧萱现在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为她摘下来。他满头大汗,低声说道:“必将不相负!” 郦碧萱看着他将自己脱至光裸,心下忽然生起了一阵奇特的情感。她想起之前被郦书雁设计陷害的时候,被车夫脱光了衣衫,没来由地想哭。 “怎么了?”慕容浚正在脱自己的衣衫,看着郦碧萱的表情,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冷水下来,“我弄疼你了?” “没有。”郦碧萱连忙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冲慕容浚一笑,急急忙忙地找了个理由,“我……我从小就没有被谁这样对待过。公子,你是唯一一个珍视过我的人……” “……这……”慕容浚对郦碧萱起了一阵疼惜之心。 齐王是个惜花之人,他对府里的嫡庶女儿们也都很是爱护,嫁妆也都准备得丰足。郦碧萱这样不被重视的庶女,他是头一次接触,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生活。 郦碧萱擦干了泪水,红着眼眶对慕容浚笑道:“没事的。世子不必担心我……只要往后对我好就是了。” 慕容浚却为她合拢了衣裳,神情严肃:“你放心,我必会好好对你。你叫什么名字?” “碧萱。”郦碧萱刚刚被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含泪微笑,犹如一朵带着露珠的蔷薇花,“萱草象征多子,我的父母,大概也是希望我多子多福、平安地度过一生吧。” “好。”慕容浚把她抱在怀里,臂膀用力甚大,箍得郦碧萱生疼,“萱儿,我会让父亲、母亲到郦府提亲的。我会对你……”他沉声道,“明媒正娶。” 这四个字震得郦碧萱说不出话。她愣愣地看着慕容浚,直到他转身离去,也没有回过神来。 郦国誉见慕容浚出了房门,急不可耐地推门进屋。看见郦碧萱衣衫不整、春光半敞地倒在床上,郦国誉脸色一沉,转过头去斥道:“成什么样子?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郦碧萱紧忙裹上衣衫。郦国誉回过头,见她穿好了衣裳,才咳嗽一声,道:“你刚才和齐王世子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想到郦国誉对自己的抛弃,郦碧萱不由暗恨。她看着郦国誉,甜甜地一笑,故作无知,“父亲,他的话大概是一时激情,做不得准。” 她的欲擒故纵果然把郦国誉的胃口吊了起来。郦国誉皱眉问道:“到底说了什么?” “齐王世子说……要对女儿明媒正娶。”郦碧萱轻柔的笑容如羽毛一般,刮在郦国誉心上,引得他对权力的欲望更加炽热。 他咳嗽一声,心里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缓了半天神,才说道:“好、好、好……” 连着说了三个“好”,郦国誉才冷静下来。他的嘴角仍然扬起,久久落不下来。 郦碧萱妙目一眨,含笑道:“父亲说好,那自然就是好的。”有了齐王世子的婚事做后盾,想必她和郦书雁也终于有了一战之力。 郦碧萱眼中闪过一丝恨意。郦书雁对她作了那么多恶事,她如今有了和她一样的实力,绝不会放过她! 郦国誉的小厮一路跟在他身后,连郦国誉进郦碧萱房里的时候,他也候在门外。 等到郦国誉进了卧房,他才找了个机会,悄悄走到房门外头,对一个相貌不起眼的小厮说道:“快去告诉大公子……”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可笑的变化,犹豫良久,才找了个模棱两可的形容,说道,“二小姐和齐王世子……似乎是定下了亲事。” 第148章 告知书雁 “和齐王世子?要定亲了?”郦书雁刚刚起床,在里间听见紫藤的禀告,被这消息震得一愣神,“怎么可能呢?现在正是老夫人的孝期……” “有什么不可能的!”郦绰在外间听见郦书雁的话,恨不得进去摇晃她的肩膀,“难不成你觉得,有什么事是父亲做不出的么?” 郦书雁想了想,答道:“这倒没有……我早就不对他的品格抱什么信心了。” 在苏太君在世的时候,他的举动还不至于到吃相难看的地步。苏太君一死,郦国誉失去了约束,心中只剩下对振兴郦家的深切渴望。 不过,他吃相越难看,有些自命清高的世家臣子就越难与他合作。郦书雁想了想,问道:“这不算孝期失贞吧?” “我的好妹子,我知道你讨厌郦碧萱,可你这罪名扣得也太牵强了。”郦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孝期失贞,你怎么不说她造反呢?一个世家子弟的孙辈何止三五十人,难道为了这一个人的死,要这三五十人里的女子都缓三年嫁人,男子都去夺情?” 郦书雁轻轻挑眉,柔声道:“大哥,你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天热得很,紫藤,去给大哥捧一碗绿豆汤来。” 郦绰无奈地看她一眼,从腰间拽下一条松花色的汗巾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语气软和了不少:“妹妹,这件事重要得很,你怎么偏偏不放在心上?” “我怎么会不放在心上?”郦书雁淡淡道,“只是,单我一个人放在心上,也没什么用。何况……” 何况,齐王世子和郦碧萱这婚事能不能成,还是两码事。 郦绰当然清楚她的弦外之音。他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件事么?可是,那齐王世子从来都和秦王世子齐名。秦王世子当初为了推拒婚事,什么借口都想得出,最后才敲定是你。天晓得这齐王世子能做出什么来。” 郦书雁听见秦王世子几个字,想到他当年满身狼狈地进了自己的暖轿,会心一笑。笑过之后,郦书雁又道:“大哥,你也说这件事只是‘可能’……咱们就不能想个办法,让它变成不可能么?” 闻言,郦绰来了精神。他目光炯炯,盯着郦书雁映在碧纱橱上的身影:“妹妹,你说说看。” “这倒也简单。今科士子也要来了,其中有一个叫徐绎之的人。”郦书雁微笑,“大哥,你把这人邀请到咱们郦府里……”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安排,郦绰听得啼笑皆非:“这可能么?真的行得通?” “大哥,你莫非是不信我?”郦书雁似笑非笑地从里间走出,看着郦绰。 “信倒是信,不过,我更信的是法子,而不是人。”郦绰道。他的目光跟在郦书雁身上,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坐下,“你这法子,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我知道。”郦书雁含笑道,“不过,必有奇效。” 郦绰拗不过她,无奈道:“好吧。不过,妹子,你和这徐绎之有什么仇?” ——郦书雁刚才说的,句句都是让徐绎之终生不得录用的阴损招数。对于一个庶族士子而言,绝了他的上进之路,就和毁了他的一辈子没什么分别。然而,郦书雁连为虎作伥的胡姨娘都能放过。郦绰还真有些好奇,她和这徐绎之之间有什么浓得化不开的恩怨情仇。 “也没什么仇恨。”郦书雁淡淡道,“我看不惯他,仅此而已。”今生他还未来得及害她,当然只是看不惯而已。 郦绰显然不信,却也并未追问。他一双凤眼往郦书雁身上一睨,道:“那我就当作你和他之间没什么关系好了。” “好。”郦书雁微笑。 两人又说了一阵关于铺子经营的话。郦绰听说她还没用完自己给的那沓银票,不由笑道:“你可还真俭省。” “哪里是俭省,只是没有花钱的地方罢了。”郦书雁浅笑,“我也不像大哥一样,能时不时地在外头走动,手上自然就攒下了银钱。” 郦绰长眉一扬:“回城之后,为兄带你去逛一逛好了。” “女子在街上走动,诸多不便。还是算了。”郦书雁道。 本来郦绰听了她的拒绝,就该知难而退。这次却与以往不同。郦绰又道:“你可以做咱们郦府的表少爷,不必非要做女子。” 这一次,郦书雁倒真是为女子的身份而迟疑。听见郦绰的话,她眼前一亮:“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郦绰道。 这时,紫藤禀报慕容清来了。郦绰一笑,也就不再多待,从后门牵了马,一骑独行,回了长安城。 他走后,郦书雁和慕容清又下了几局棋。郦书雁心中有事,手谈时神思不属,棋力也就倒退了不少,在慕容清手上接连输了几盘。 慕容清见她魂不守舍,伸手将面前的棋局弄乱,问道:“书雁,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郦书雁知道自己败坏了慕容清的兴致,有些不好意思,“我那位庶出的妹妹,会不会和齐王世子成亲。” “愿闻其详。”慕容清也没想到,郦国誉居然动作这么快。 郦书雁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是从后园开始的……” 她细细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慕容清讲了一遍。慕容清听完,摇了摇头,觉得郦国誉的面皮十分匪夷所思:“这……郦大人也是豁得出。” 他顾忌着郦书雁在,对郦国誉的评价也留了些口德。郦书雁却没那么多顾忌,她冷笑一声:“我父亲一定是恨的——恨他没生出更多的女儿来。毕竟,把女儿嫁出去联姻,稳赚不赔呢。” 这句话说得刻薄,却毫无疑问,正说中了不少世家的生存状态。慕容清为免尴尬,当作没有听见,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怎么办。”郦书雁道,“这件事,还是要看齐王世子的想法。他到底是想娶我那庶妹,还是不想娶她?” 第149章 心意已决 齐王世子到底会不会娶郦碧萱? 慕容清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那三伯对他这位世子疏于管教,他年纪虽轻,却看了不少风花雪月的东西,兴许……是真的怜惜她。” “兴许是,兴许不是。”郦书雁仰起脸,苍白的面颊在阳光之下泛出柔美的光晕,“只是……她们眼下一定觉得是了。” 她在心中计算着归程。现在,西明寺正在给苏太君做着法事。法事要连着做上七天,在这七天之中,她必然是回不去郦府的。 齐王世子的动作再快,也不至于在七天之内就下好文定。郦书雁敛眉微笑,哪怕郦碧萱嫁进了齐王府,她也有千百种方法让郦碧萱不自在。不难想象,郦碧萱现在一定是充满了感激和惊喜的。只是,当郦碧萱知道她即将做的手脚,还惊喜得起来么? 她早就给徐绎之和郦碧萱准备好了一份大礼,端看他们敢不敢收。郦书雁收回了思绪,微笑道:“世子,这一次你执黑子还是白子?” 七日之期,很快过去。法事做完之后,自有世仆扶苏太君的灵柩前往祖坟安葬,郦书雁只需直接回家就是。 这七天之中,郦绰来找郦书雁,问她要不要把郦碧萱失贞的事情向外宣扬给其他人。 郦书雁想起前世艾姨娘、郦碧萱对自己做下的事,嫌恶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一来,现在敌情不明,贸然使用这种计策,说不得反而让自己落了下风。二来,她也受过这种苦头,发自内心地嫌恶这种风气。 郦绰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哂道:“她们在玉华宫整治你的时候,可没想过要你全身而退。” “我知道。”郦书雁淡淡道,“不过,我本来也就觉得,这种手段过于下作。”男子流连花街柳巷就是风流,女子只要和夫君、家人之外的人说几句话,就是浪荡。她想一想,就觉得可笑无比。 郦绰漂亮的眸子瞪着郦书雁,叹道:“也不枉那院子里的小沙门叫你女菩萨,你可真是菩萨心肠。”话里的恶意多过褒扬。 菩萨心肠?郦书雁冷笑:“大哥,你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托你去寻的徐绎之,你寻到了么?” “找是找到了。”郦绰颔首,“他上京时,还不忘带着老母,现在正和母亲住在一处京郊的小院里备考。” “那就好。”想不到,她的仇人竟然来得如此齐全。郦书雁满意地点了点头,仇人来得全,是最好的。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她们一网打尽了。 郦书雁想到这一段对话,不由微笑起来。她下了马车,看着眼前换上大红灯笼、朱漆牌匾的府门,问当值的守门小厮道:“怎么,现在府里居然除了热孝?” 小厮一见是她,不敢怠慢,点头哈腰道:“是,大小姐。咱们府里是在三天之前除了孝的。”他想到郦书雁背后的关系,笑得更谄媚了,“现在人人都知道,长孙小将军带了兵去打仗,是咱们越国的大英雄。”他伸出手来,竖起拇指,极力夸赞着长孙瑜。 “你仔细说一遍。”郦书雁不喜反惊,走进大门里边,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小厮,压低了声音说道。 小厮一惊,跟在她身后走进门里,哭丧着脸回答:“小的只是看门的杂役,哪里知道那许多?大小姐您都不知道,小的又怎会知道?” “正经话不答,闲话倒是不少。”郦书雁冷声道,“你不说,那也行。小心你的舌头。” 小厮被她唬了一跳,忙不迭地全数招了:“大小姐饶命!奴才也只是听说……”他定了定神,说起了府中的传言。 三日前郦国誉听诏入宫,回府之后便除了孝,又叫人往长孙将军府上送了厚厚的一份礼,礼盒上还有两朵扎成并蒂的荷花,寓意“同气连枝各自荣”。那送礼的人到了长孙府,却得知长孙瑜已经奉命出去,在府中的只剩长孙将军和长孙瑾。他两个都是一点就炸的炮仗性子,当下就把郦国誉的礼扔了出来。 郦书雁琢磨了一会,淡淡道:“我知道了。”她看着那小厮,微微一笑,“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罢?” “是,大小姐饶命。”那小厮俯伏在地,不断叩头,“小的什么也不敢说出去。” “这就错了。”郦书雁冷嗤一声,“我要你把我问的事向父亲说。少了一个字,我就打落你一颗牙齿,知道了么?” 小厮被她吓得魂不附体,跌跌撞撞地去给郦国誉传信。郦书雁看着他的背影,姣好的柳眉皱了起来。 她回到夜雪春云后,先是沐浴更衣,随后半躺在榻上看书。堪堪看了一会,郦国誉便冲进了房里:“你这逆女,到底要做什么?!”他指着郦书雁,眼中满是怒气,“你祖母从小教你爱惜物力,全都给你抛在脑后了!” “父亲,春宜胳膊上的伤,你看过么?”郦书雁冷声问道。 郦国誉一怔。事实上,他也不是不知道郦碧萱殴辱侍婢的事情。但在他心中,郦碧萱的身份比春宜不知高贵多少,他心里又向着郦碧萱,当然不把春宜的事情放在心上。 “所以,父亲何必怪我。”郦书雁垂下目光,“我找父亲来,原也是有事的。——我听说,父亲要把妹妹嫁给齐王世子?”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又是你那好哥哥告诉你的?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小畜生!”郦国誉冷笑。他没想到连郦绰这个费氏生下的贱种,也敢不听从于他,一时间又气又恨。 郦书雁微笑:“父亲,您要多多注意言辞才是。”她直接说道,“这开弓没有回头箭。父亲,您千万可要想好了。” “为父当然是心意已决。”郦国誉冷漠地看着郦书雁。 从古到今,婚姻一直都是最合适的联盟,也能带来最天然的臂助。他同时把宝押在秦王、齐王身上,难道还会不成功么? 郦书雁轻声道:“好。那么,”她抬起头,对郦国誉笑了起来,“女儿就在这里,祝福父亲……押对了宝。” 第150章 郦二张扬 这场婚事,不仅让郦国誉重拾了对郦碧萱的信心,也让郦碧萱又一次趾高气扬起来。郦书雁回来当天,她便登了门,得意地为郦书雁展示她的衣衫和容光。 “姐姐,齐王世子对我一见钟情,你不知道么?”她天真的目光中夹杂着冷漠的恶毒,将嘴唇凑到郦书雁耳边,“你可要小心了……现在,我们平起平坐。” “碧萱,你恐怕不知道。”郦书雁声音温和,目光平静地看着郦碧萱,“我们的身份,不仅差在这里。我是嫡,你是庶,仅此一点,就……”天差地别。 郦碧萱领会了她话里的未尽之意,愤怒地瞪了郦书雁一眼,语气甜蜜:“好姐姐,咱们还是日后再见真章吧。你这样,可真没意思。” “这话,我也正想对妹妹说。”郦书雁轻轻颔首,示意紫藤送客。 “姐姐,你何必这么急!”郦碧萱微怒,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请柬,甩在紫藤脸上,“我来把这东西给你。父亲说了,明天,你务必要去!” 请柬边缘锋利,紫藤冷不防被她甩到脸上,割出了一道浅浅的血印。她吃痛地吸了一口气,把掉落在地的请柬捡了起来,递给了郦书雁。 “小姐……”春柔蹙眉,看着郦书雁手上的请柬。 郦书雁冷笑一声,看向紫藤:“紫藤,你去给自己上药。”她拆开那封请柬读了起来,心中猜疑着郦碧萱和郦国誉这些举动的目的。 这是一封写着“西园雅集”的请柬,以雪青的薛涛笺为底,用混了金粉的墨汁写字。西园雅集是前朝一位驸马举行的雅集,专门邀约有识之士。郦书雁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翻到了最后,看见了落款上的四个大字:达奚裕之。 裕者,余也。至于达奚家,则是与独孤家齐名的武将世家。看到这个名字,郦书雁脸色变了数变,最终定格在啼笑皆非上。她收起请柬,道:“春柔,你去把大哥请来。” 她坐在原地,好不容易等到郦绰来了,郦书雁立刻把信推向郦绰那边:“这是什么?” “我怎会知道?”郦绰看见她的动作,不由失笑,“我又没在你这里安排人。” 他素白修长的手拈起桌上的请柬,读到最后,才了然地抬起头:“你觉得……这是我发出去的?” “是。”郦书雁毫不避讳,直直地回答。 郦绰失笑:“我千辛万苦替你管家,你回来之后不谢我也就罢了,还要反咬我一口。我当真是吃力不讨好。” “谁反咬你一口了?”郦书雁瞪了他一眼,“这位姓达奚氏的公子,我先前从未听说过。” 郦绰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这鲜卑人的姓氏,确实是古怪得很。什么丘穆陵、莫那娄,我在游学之前,都是闻所未闻。” 他出现这个反应,正能说明那人确实和他关系匪浅。郦书雁不为所动:“大哥,我以为,协作的基础是开诚布公。若是你不想把这些事和我说,我不会逼迫你说。” “不过,就不会和我继续合作了。”郦绰笑了笑,替她说道。 “正是。”郦书雁颔首,轻声道,“大哥,我不想和有太多秘密的人共事。” 郦绰收起了笑意,冷眼看着郦书雁:“妹妹,这话应该是我来和你说才对。”他凤目微眯,欺身靠近郦书雁,悄声说道,“那个徐绎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仇人。”郦书雁言简意赅道,“我说过了。” 郦绰的声音如同盛开的罂粟,危险而令人沉醉:“妹子,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连那个胡氏,你都能轻轻放过,我真好奇,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徐绎之?” 郦书雁一怔。 “其实,我一早就想告诉你的。”郦绰直起身,笑吟吟地看着郦书雁,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我捏造出了一个新的身份,这个身份,我已经打点好了。从今日起,在外边,我就是阜康记的大老板——达奚裕之。” “原来如此。”郦书雁也不想问那阜康记是什么行当,点头应了一声。 郦绰伸手道:“走吧,妹子。明天你是头一次在这些京城阔少面前出现……”他玩味地一笑,“可要博个好彩头。” “祖母刚刚死了半个月不到。”郦书雁蹙眉,提醒郦绰,“我根本不应该去参加那种宴会。” 她的手指放在大袖之中,触到了那张温润的请柬,心里不由一阵犹豫。她心里清楚,郦国誉是为了给郦碧萱出气,才让她拿了这张请柬的。他的目的无非就是牺牲她的面子、成全郦碧萱的面子,让郦碧萱扬眉吐气一番而已。 她本想好生挫挫郦碧萱的锐气,不过,想到苏太君的孝期,她又犹豫起来。就算在西明寺中,她也为苏太君念了几遍经,祈求她往生净土。让她穿红着绿地去博其他人的夸奖,这种事,她确实觉得恶心。 郦绰含笑,话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我说可以,那就是可以。雁儿,你随我来就是。”他不由分说地牵起郦书雁的手,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第151章 西园雅集 所谓的西园雅集,不过是模仿前朝李姓驸马所举办的文人集会而已。郦绰在信中借了达奚家族和秦王府的势,这才顺利地请到了宾客。 此次雅集,地点定在长安西郊的一处园子。郦书雁本不对这里有什么希望,谁知进去之后,绕过影壁,但见帷帐尊彝,楚楚有致。院中有一处长廊,长廊左边,种了几株看不出的树,正在开花,院中香气氤氲,落花如雪,拂在树下的几榻之上。 这一次的雅集,座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郦书雁落了座,对面正坐着慕容清。她对慕容清一笑,慕容清看着她,也回以一笑。 “这花倒是很好看。”郦书雁指了指边上的花树,粲然微笑,“不知这是什么花?” 慕容清正要回答,却有一个清朗的声音抢在头里:“这是频婆花。哼,我但是听说郦大小姐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怎么,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郦书雁不禁皱起眉头,看向来人。 来人穿着一色天青色的袍子,头发比常见的黑色为浅,一双眸子于茶褐之中,透出一点湛青。这时,正满脸恶意地看着郦书雁,一望便知是有意找她的茬。 慕容清冷声道:“十六弟,你不在家里好好思过,却来找我未婚妻的麻烦,这是什么意思?”言语之间,已经把郦书雁护在身后。 齐王世子在皇族第三代之中,年齿刚好排在第十六。郦书雁从慕容清的话里知道了齐王世子的身份,挑眉微笑:“原来是齐王世子。” 慕容浚还以为她是畏惧于自己的权势,不为所动道:“十四哥,这是弟弟和郦大小姐之间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干系?” 齐王世子真真是不如慕容清远甚的,郦书雁垂下目光,心里想道。在端午宫宴的时候,情势即便危如累卵,慕容清也没有贸然说话。这位齐王世子刚刚开口,就得罪了慕容清,也得罪了她。 慕容清双目微眯:“十六弟,郦小姐是我的未婚妻。你倒说说看,她的一举一动,与我有没有关系?” “出嫁之前,自然就没有关系!”齐王世子大声道,“谁人不知未嫁从父、出嫁从夫,难道在十四哥这里,未嫁也要从夫!” 这种辩驳,未免就落了下乘。郦书雁含笑起身,淡淡地看着慕容浚:“世子不必争了。嗯,我本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多亏皇上、皇后垂怜,不以我为无知女流。”她遥遥地往宫中方向行了一礼,微笑如水,言语中却是步步机锋,“世子,您若与二圣意见有差,也犯不着与一介小女子一般见识。” 她拿出皇帝、皇后来压人,慕容浚脸上一黑,恨恨地看着郦书雁,抬起手指着她:“你……你真是……” “十六弟。”慕容清面色微沉,俊美的面容上像是覆了一层冰霜,起身把郦书雁护在身后,“当心你的举动!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自来找我就是。” 对于慕容清,慕容浚倒是没什么恶感。他见慕容清护着郦书雁,有些委屈地看了慕容清一眼,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慕容清在她身边坐下,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说道:“他不懂事,书雁,你别和他一般计较。” 郦书雁若有所思:“不妨事。”她对慕容清笑了笑,“我并不怕这种人。我真正怕的,是那种口蜜腹剑、巧舌如簧的。” 俗语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艾姨娘便是如此。至于慕容浚,他的心机太过浅显,只好忽略不计。 慕容清见她不记恨,笑道:“那就好。——十六弟毕竟是我的族弟,他犯了什么小错,我看在亲缘上,收拾一下也是应有之意。” “如果是犯了什么大错呢?”郦书雁似笑非笑。 慕容清摇头,惋叹道:“那就只好大义灭亲。” 这个答案并不出郦书雁所料。她回过头,从面前的果盘中轻轻拈起一枚蜜渍的梅子来吃。天家只有小恩小惠,没有永远绑在一处的亲人。 他们来得算是早的。过了不久,郦绰延请的客人便渐渐地来齐了。其中有襕衫士子,也有宽袍大袖的贵族子弟;此外,还有不少云髻峨峨的妙龄少女。 郦碧萱今日穿了一身湖绿底、乳白掐牙的弹墨杭缎长裙,坐在慕容浚身边,两人正是郎情妾意。她生得美,年纪又轻,正是一副人为丝轻那肯折、莺嫌枝嫰不堪吟的荏弱模样。 不少出自贫家的士子从未见过此等丽色,一时间不由看直了眼睛。郦书雁看着他们张目结舌的丑态,轻轻一哂。 她的夙世仇人——徐绎之,正穿着一身补了又补的褴褛青袍,坐在一个角落。他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着院中的女孩儿们,眼中流露出艳慕之色。这些女孩儿大多都有夫家,身份矜贵,岂是他能肖想的。郦书雁冰凉的目光投在他身上,看着他的神态,心中不由起了一阵嘲笑。 “怎么了?”慕容清一直瞧着她,见她脸色不豫,低声问道。 “没什么。”郦书雁收回目光,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世子,齐王世子很想娶碧萱么?” 慕容清答道:“是。——坊间流行的才子佳人故事,十六弟看了不少。他一心以为,他和郦二小姐正是男才女貌……”他想到郦碧萱给自己下药,想要和他先成就好事,面上的嫌恶又多了几分,“只可惜,他不知道这些与实情之间差了多少。” “梦境是好的,世子,你何必去管?”郦书雁唇边扬起一抹不可捉摸的轻笑,低声说道。 她并不介意慕容浚娶郦碧萱,只是,郦碧萱注定不会以正室的身份嫁入齐王府。 郦碧萱给慕容清下药的时候,抱的也是做小的心思。既然如此,她何妨推他们一把,让慕容浚和郦碧萱成就好事? 她正在出神,忽然感到从左边传来一阵灼热的目光。郦书雁轻轻转过一点身子,从睫毛之间逡巡着目光的来处。看见看她的是谁时,郦书雁悚然一惊。 第152章 画堂集句 那看她的人,正是徐绎之。 郦书雁抬起头,冷冽如冰的眼神直视着徐绎之。她脂粉不施,脸色苍白,目光清冷而充满仇恨,如同地狱之中爬上来的女鬼一般骇人。徐绎之被她的眼光吓得颈子一缩,灰溜溜地和旁边的士子谈论文章去了。 “那是谁?”慕容清见她神色不对,握住郦书雁的手问道。 郦书雁惊觉自己失态了,对慕容清嫣然一笑:“没什么。他一直看着我,目光很是无礼,讨厌得紧。” 慕容清蹙眉,挥手召来身边的卫士。他本想让他们对徐绎之说上几句,让徐绎之对郦书雁持之以礼,却被郦书雁制止了。 “怎么了,书雁?”慕容清问道。 郦书雁微笑:“不用的,世子。他这辈子,见到我的机会,恐怕也只有这一次。”实际上,她对徐绎之的恨意注定了她还会一直跟着他,直到他生不如死。 慕容清想了想,点头道:“好。”随即遣散了身边的侍卫。 他们两个正在说话,慕容浚突然高声说道:“十四哥,弟弟听说你这未过门的妻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是否有幸得见一番?” 慕容清沉下了脸,头也不回地说道:“没有。”她的琴是他亲手教的,吟猱之间,都是他慕容清独有的气韵,对琴曲稍通的人一望便知。 何况他心中只想把她珍藏起来,怎么会让郦书雁接受这种有侮辱性的邀约? 慕容浚被慕容清直白地拒绝了,脸上很挂不住。少年人好面子,他在郦碧萱面前丢了脸,不由怒道:“十四哥,你也太过分了!” “真正过分的,也不知是谁。”慕容清冷声道。 剑拔弩张之间,郦书雁反手握了握慕容清的手,含笑看向慕容浚:“齐王世子是从哪里知道的?” 慕容浚脸一红。他当然是从郦碧萱那里知道的,不过,他得知的却不是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是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音律的消息。 郦书雁笑意不减,低声对慕容清说道:“也真可怜。”她口中含着丁子香,说话间,慕容清只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 “是啊。”慕容清悄声回答。如果慕容浚知道郦碧萱做出的事,真不知道他会作什么想法。 他们两个自顾自地说话,视慕容浚为无物,慕容浚恼羞成怒,冷笑道:“请郦小姐作一首诗吧。听说郦小姐从来都是个内敛深沉的闺秀,不知郦小姐会不会作男女初遇的诗?” “慕容浚!”慕容清闻言,目光冷冽地回头看着慕容浚,连十六弟也不叫了,“你待怎的?” 他明知郦书雁性格稳重,还要她做这样的诗,分明是难为她,也不把他看在眼里!慕容清眼中满是愤怒,瞪着慕容浚。 秦王世子与齐王世子发生争执,也算是一件大事。一时间,众人齐齐闭口不言,回过头看着这里的争端。 慕容浚一张俊俏的脸面憋得通红:“十四哥,你……你……” “罢了。”郦书雁看够了慕容浚有趣的表情,站起身来,欣然一笑,“本来我想教世子另请高明,可既然世子非要我写,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请世子拿纸笔来。” 慕容浚松了一口气,回身拿过侍从手中的纸笔,上前递给郦书雁。郦书雁趁着交接之际,悄声说道:“在这里发难,只会贻笑大方。世子三思。” 慕容浚不由眨了眨眼。 在这里找郦书雁的麻烦,是郦碧萱的主意。按她的说法,郦书雁没有背景。虽然慕容清会为她做主,可慕容清更在乎的,应该是他这个弟弟。 他听了郦碧萱的话,才出言逗引郦书雁出丑。谁知道郦书雁没有出丑,他倒差点被慕容清骂得下不来台。 他正愣神的功夫,郦书雁已经下了笔。她的笔体秀挺圆熟,字字距离齐整,笔下显然有过几年苦功。慕容浚看了她写的诗,眼前一亮,叫道:“‘春望逍遥出画堂’,这是前朝张说的名句!你是抄袭的!” “闭嘴。”慕容清忍不下去,在他耳边咬牙说道,“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郦书雁浑不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换了一行,继续写了下去。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是罗隐的诗,“间梅遮柳不胜芳”。 这两句一出,便有了掩饰不住的清气。郦书雁又写道:可知刘阮逢人处。 她写了三行,有些学识的人,也就知道她正写着的是什么诗了。郦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面上戴着一张鎏金面具,赞道:“不错。不过,和前朝的王荆公、晁无咎等比起来,还差了些。” 王荆公便是王安石,晁无咎则是晁补之,二人都在集句上有大成就。 “王荆公可称国士无双,我不敢与他比肩。”郦书雁分神说道,旋又低下头,写了最后一句:回首东风一断肠。 郦绰伸手拿起那张纸,吹干上头的墨迹,长声念道:“春望逍遥出画堂,间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郦大小姐,你这集句做得很不错。” “达奚公子过誉了。”郦书雁搁笔,对郦绰轻轻一笑。这集句也不是她写的,而是徐绎之在见到郦碧萱之后情不自禁所作。她如今写出来,说不出的讽刺。 郦绰将那张纸递给慕容浚,又没口子赞道:“这字写得也不错,想必郦大小姐曾经临得好一手《灵飞经》!” 郦绰进过她的书房,当然知道她临的帖是钟绍京的灵飞经楷书,郦书雁不由好笑,想了想,才说道:“多谢公子。” 慕容清眼中有些冷意,看着慕容浚道:“你满意了么?” 慕容浚失魂落魄道:“……满意了。”他心中也正在暗自后悔。如若不是郦碧萱对他说郦书雁没有一点才气,全然是个草包,他也断不会贸然来触慕容清的霉头。 “满意了,世子便回去罢。”郦书雁对慕容浚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世子,我身上没什么可推敲的地方。你不妨换一个人选。” 第153章 郦二栽赃 “你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浚回到座位上,气急败坏地问道。他是齐王世子,天之骄子,从未如此狼狈过! 郦碧萱眨了眨美丽的双眼,眼中似乎要流下泪来:“算了,姐姐果然邪门得很。”她咬着嘴唇,心中暗恨慕容浚也是个没用的。 她和慕容浚腻在一起两天,早就发现了他心机不深。郦碧萱有些后悔,可也别无选择, 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慕容浚听见她说邪门,问道:“萱儿,你说的邪门是怎么一回事?” “她本来不是这样的……”郦碧萱抽泣一下,“姐姐本来是个很和顺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成了这样子……” “难道是经历了什么事?”慕容浚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郦书雁。他对郦书雁并无深仇大恨,听了郦碧萱的话,反过来劝她道,“萱儿,你也不要和你姐姐一般见识了。你也说她不正常,和一个不对劲的人去别扭个什么劲呢?” 郦碧萱气得几乎呕血。她嘟着嘴唇,气愤地推开了慕容浚放在她腰间的手。 慕容浚一怔,脸色便不太好看。 郦碧萱也知道自己闹得过了,转过头呜咽道:“浚郎,我在家里被她欺负成那样了,你还要替她说话么?” “好……”慕容浚想到郦碧萱身上新鲜的伤痕,叹了一口气,“你说什么,我都替你做就是了。” 另一边,郦书雁正在和郦绰说话。她看了郦绰一眼,皱眉道:“你这面具也太含糊了。下半张脸和嘴唇一露,谁都看得出你是郦家的大公子。” “没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戴面具的原因是什么。”郦绰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流淌出来,伸手想揉郦书雁的头发。那只手伸到一半,却被慕容清截住了。 “确实如此。”郦书雁也明白他的用意,微笑道,“这其实是一个表态,对么?如果不揭穿你,就是认同了达奚公子的存在。如果揭穿了你……” “那么,这就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郦绰不动声色地收回那只手,看了慕容清一眼,“理由总是好找的。” 京中的贵公子们,十之八九没有见过达奚氏的人,也没有见过郦绰。郦绰很快便和别人说上了话,言笑晏晏之间,也就顾不得管郦书雁了。 郦书雁和慕容清对坐了一盏茶时分,慕容清的侍卫便从门口过来,苦着脸对他说了几句什么。慕容清听完,也是一皱眉,安抚地拍了拍郦书雁的手:“书雁,我去外头看一眼。” “好。”郦书雁恬然微笑。 看来,慕容浚是指望不得了。郦碧萱看向慕容浚消失的方向,目光变得阴森。她又瞟了一眼郦书雁,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连父亲也说好,不追究她今天做出的事。她不趁机给自己出气,怎么对得起自己,怎么对得起她的娘亲?她不敢惹身为江夏侯继承人的郦绰,但是,对付郦书雁,她还是有胆量的! 郦碧萱站起身,含着温婉的笑意,和旁边的贵族小姐们说起了话。那些贵女知道她是齐王世子看中的人,心中虽然对她不齿,面上却过得去。 她们正说得欢畅,春宜小心地捧着酒器走了过来:“小姐。” 郦碧萱笑盈盈的,作势欲接过斟满的酒杯,眼中闪过诡异的光。春宜吓得一颤,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郦碧萱借着春宜往回缩手的功夫,用力拽下了她的一只袖子。春宜还是个姑娘,在众人面前春光半敞、裸露身躯,惊叫一声,蹲下了身,也顾不得手上的托盘,双手护住胸脯。 “呀,春宜,你这是怎么了?”郦碧萱目光透着阴森,故作惊讶地问道。 春宜知道郦碧萱的心思。她哆嗦着嘴唇,表情欲哭无泪:“小……小姐,奴婢刚才、刚才拿不稳……” 春宜虽然只裸露了一瞬,但该看的东西,郦碧萱身边的人却都已经看见了。一位修眉凤眼、眉目飒爽的小姐站起身来,眉头紧皱,欲言又止地看着郦碧萱,最后还是说出了心里话:“郦二小姐……婢女毕竟也是自己的体面,还是少打一打的好。” 她想打就打,关她们何事? 郦碧萱心中冷笑,表情却如同惊慌的小兔,手忙脚乱地俯下身子,给春宜套上了衣服。她见春宜眼中泪花直打转,忍不住轻轻捏了她腰际一把,悄声道:“快解释,不是我打的你!” 春宜又是一哆嗦。她害怕郦碧萱的淫威,僵笑着说道:“各位小姐想错了……这不是我家小姐打的。多谢小姐们关怀。” 那长得颇有英气的小姐笑道:“哦,不是你家小姐打的,这倒稀奇了。——难不成,还是你家大小姐打的么?” 她本意只是开一个玩笑,谁知郦碧萱却当真往郦书雁那边看了一眼,面露畏葸。她身边的几位小姐看见郦碧萱的表情,面面相觑。 “……是我打的……”郦碧萱强颜欢笑,用袖子小心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几位姐姐,不要为我这样的小角色多费心了。我改,我一定改……” 她越说越不像话,那位打抱不平的小姐好奇极了,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郦碧萱刚想说话,又咬住了嘴唇。她摇了摇头,泫然欲泣,“小姐,您不要问了。” 郦碧萱抬手之间,露出了一段欺霜赛雪的手腕。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皓腕之上,却突兀地横了几条殷红的伤痕。她刚想继续说话,却猛然感到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郦书雁面含微笑,淡淡地看着郦碧萱。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中。而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她。 郦书雁施施然站起身来,步伐徐徐,走到郦碧萱身边。她将郦碧萱的袖子拉了下来,盖住前臂:“妹妹,这里男客众多,你露了身体,须不好看。” “我……姐姐,我不敢了!” 郦碧萱本就在暗自期待郦书雁的到来。她眼中闪过一抹得色,故作惊恐地往春宜身上躲了躲。 这下,郦书雁身上纵然长了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郦碧萱在心底得意地笑了起来。 第154章 血溅白衣 她还真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郦书雁从容地站起身来,望向郦碧萱:“你敢与不敢,又和我有什么关联?”她稍稍停顿,又抛出了一句话,“妹妹,你不如回家之后,和父亲说罢。” 周围的贵族千金们眼神更加古怪了,甚至交头接耳起来。她们万万想不到,原来看似持正老成的郦国誉居然是残虐子女的人。 郦碧萱知道,如果毁坏了郦国誉的名誉,他决计不会放过自己。她暗骂郦书雁毒辣,一面红了眼眶:“姐姐,你把这件事扯上父亲,我就忍不下去了。”她声音之中的哭腔越来越重,“父亲为了你,也是殚精竭虑,你就这样报答他么……” “怎么?”郦书雁不疾不徐地微笑道,“妹妹何出此言?” 郦碧萱一狠心,把春宜的袖子用力往上一捋,举着她的手在众家小姐面前展示:“各位小姐,不是碧萱无礼,实在是这件事已经到了不能不办的地步!”她愤然看着郦书雁,高声说道,“姐姐,我尊你、敬你。你打我,我一向是忍着的;你打了春宜,我也叫她一味哑忍……可是,你今天居然诬蔑父亲,我如何能忍!” 慕容清在不远处注意到了这边的变化,眼神之中利芒一闪,就要去郦书雁那边。慕容浚在他身边,伸手拦住了他:“十四哥,这女人毒得很!她把萱儿打成了那个样子……”想到郦碧萱的伤口,慕容浚愤恨地瞪了郦书雁一眼,“你就在这里看着,萱儿揭破那个女人的面具好了!” “郦大小姐不是那样的人。还有,十六郎,你要记得。”慕容清加重了语气,“在外人面前,哪怕是自己心上的女子,也不要称呼她的小名。在汉人家里,被外人知道闺名,是天大的事。” “咦?萱儿没有和我提……”慕容浚茫然地睁大眼睛。 “住口。”慕容清冷声打断了他,“我可以不插手此事。不过,这件事过去之后,你答应我,再也不要找郦大小姐的麻烦。” 慕容浚眼珠一转,笑嘻嘻地答应了。——既然郦书雁是那样不堪的女人,那么,他光风霁月的十四哥又怎么会继续和她交好? 庭院西侧,郦书雁微笑着,语气平静:“妹妹说我打你,不知证据在哪?” “姐姐!我的伤口一定会留疤,不是你打的,还是我打的不成?!”郦碧萱语带哽咽,不可思议地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淡淡看了她一眼,骤然伸出手,抓住郦碧萱的手腕,把伤口袒露出来。郦碧萱丽色无双,皮肤又白,不少寒门世子都悄悄盯着她白藕般的手臂看。郦碧萱羞愤交加,怒道:“大姐,你做什么?” “你们看见了么?”郦书雁仿若没听见郦碧萱的问话,向身边的众女发问。那个眉目英气的少女点头道:“看见了。” 郦书雁却仍然不放手,咄咄逼人地看着郦碧萱:“妹妹,这道伤是怎么划出来的?”她指向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红伤口。 那道伤口是郦碧萱自己下了狠手,用发簪划出来的,为的就是这一刻。她啜泣道:“大姐,你岂不是明知故问?这明明就是你用簪子……”话未说完,已经呜咽得语不成句。 那些士子大多怜香惜玉,郦书雁长得不如郦碧萱美艳,自然得不到他们的同情。其中一个士子摇头晃脑道:“唉,真看不出,这官家小姐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身边的士子立刻说道:“正是,正是。真是最毒妇人心也!” 郦书雁不理那边的声音,放下郦碧萱的手,从头上拔出一支雪亮的赤金发簪。她微微一笑,举起发簪,将衣袖从手臂上轻轻褪去一半:“诸位小姐,看好了。” 那英气勃勃的少女意识到了什么,惊声叫道:“郦小姐,别!” 她伸手去挡,却已经阻止不及。郦书雁的手紧紧握住簪头,用力将它划过了自己的皮肉之中。鲜血顺着郦书雁的手臂滴落,在空中居然汇成了涓涓细流。她伸出另一只手,制止了前来帮忙包扎的春宜,低声对那英气少女说道:“看清楚了么?方向是一样的。” 旁边的几个官家少女见了血,纷纷惊叫起来。只有英气少女面色如常,叹息道:“你何必这样对待自己啊,郦小姐?” “我平生最讨厌被人构陷。”郦书雁冷声答道。她又问了一句,“看清楚没有?” “看清了。”那少女含着遗憾看了郦书雁一眼,伸手压住郦书雁的上臂,“郦小姐,我帮你包起来吧。” 郦书雁的脸色本就苍白,这时更比平常白了几分。她对少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她环顾四周,扬声说道:“我庶妹的伤口,右侧浅,左侧深。这正是用右手在左臂上划出来的伤,和我身上的一模一样。——诸位请想一想,难道我会抱着她,用右手在她身上划一道伤么?” 园中诸人都被郦书雁的做法震惊了。郦碧萱软倒在地,脸色惊恐,万万想不到郦书雁居然会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对付她。 郦绰大步走上前来,扶住郦书雁,冷声道:“郦大小姐身体不适,我先送她回去。诸位继续尽兴就是。至于郦二小姐……”他的目光寒芒毕现,看着郦碧萱,“寒舍容不得这尊大佛,请回吧。” 郦碧萱全身一软,不敢置信地看着郦绰,失声喊道:“大……” 郦绰冷厉的眼神看向郦碧萱,制止了她的喊叫。郦书雁体质本弱,又流了不少血,连左袖的袖缘都染得赤红。她靠在郦绰怀里,轻声道:“偏劳达奚公子了。” “不必客气。”郦绰淡淡回答。他打横抱起郦书雁,往门外走去。 在他身后,慕容清琥珀色的瞳眸之中隐隐酝酿着电闪雷鸣。他看着郦绰离去的身影,紧紧地皱起眉头。 “大哥,你看他做什么?”慕容浚费解地看着慕容清,“那不是郦小姐的大哥么?唔!”他腹部一痛,不自觉地弯下身来。 “如果再有这种事,慕容浚。”慕容清回转佩剑剑柄,淡淡地看着脸色痛苦的慕容浚,“我们的兄弟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凭什么?!”慕容浚睁大了眼睛,不顾腰间疼痛,抬头看着慕容清。为了一个女子,一向护着他的十四哥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155章 郦侯续弦 慕容清隐约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用得一干二净了。他冷笑一声:“十六弟,郦大小姐代表的不只是她自己,也是我秦王府的脸面。你做出这种事,难道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落我秦王府的面子么?!” 慕容浚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讪然道:“十四哥……我……我……” “不必多说。”慕容清看了慕容浚天真而未谙世事的脸一眼,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一挥袍袖,转身而去。 慕容浚留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他蓦地看见郦碧萱瘫软的身影,想起了齐王妃说过的话。 郦绰抱着郦书雁上了一辆车轮饰着金漆的马车,把她放在边上,便自顾自地闭目养神。郦书雁本以为他不想说话,自己也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郦绰终于开口,打破了马车内的寂静:“妹子,你知道么?”他精致飞扬的凤眼微微张开,神情之间有些怔忡,“父亲要对周姨娘明媒正娶。” “什么?”郦书雁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郦绰。 郦绰冷电一般的眼神之中,带上了几许戏谑的意思。他玩味地眯起凤眼,说道:“父亲要对周姨娘明媒正娶。我从不知道,他原来是个如此痴情之人。” 自从周姨娘产子之后,郦书雁便未曾听过郦国誉重新提起这件事。她喃喃道:“我还以为他放弃了。” “他没有。”郦绰想到费姨娘和长孙夫人,眼中冷光更甚,“只是不再在你我面前提起而已。——呵呵,这件事还是秦王世子告诉我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郦绰华美丰赡的容貌露出一丝冷笑。郦书雁看着他的面容,皱眉道:“所以,他才会这么急着把郦碧萱嫁给齐王世子么?” “不错。可是,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郦绰想到那条惊天动地的消息,冷冷地一笑,“妹子,咱们家——要尚主了。” “娶公主?”听见这两个字,郦书雁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些许。不知为什么,她脑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郦国誉尚主,“大哥,尚主的是你么?” 郦绰年少英俊,虽是庶出,却能继承江夏侯府的偌大家业。这样看来,也未必不是一时之选。 谁知,郦绰却道:“怎么会?尚主的是父亲。” “尚主是娶周姨娘的条件,还是什么?”郦书雁问道。 “妹妹,你也想得太轻松了。”郦绰轻笑,“你不知道郗道茂么?哪怕嫡母仍然在世,只要公主看中了父亲,他也一样要娶。” 郗道茂是王献之的前妻,曾被皇家逼迫与王献之和离,好让王献之尚新安公主。郦书雁听见郗道茂,几乎失笑:“哥哥,你想得也太天真了。——父亲可有王献之的风华么?” “……”郦绰一怔,据实以答,“没有。” 郦书雁微笑,说的话却尖刻至极:“虽然世人都称父亲为寒山公,可他的才气也不过尔尔。大哥,如果我是寻常女子,我不会嫁给父亲。”而且,郗道茂被休,还有另一重原因——郗家破落。如今长孙瑜正在东边为皇帝带兵,长孙老将军也是宝刀未老,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惹长孙氏? “你说得对。”郦绰冷眼看了看郦书雁,“所以,父亲尚主之事,你怎么看?” 郦书雁收起笑容,道:“不能尚。” 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哪怕得了慕容清、郦绰等人的理解,插手父亲的后院也不好听。如果公主进府,她在府中好不容易得来的强势,很快就会转为弱势。这个公主,一定尚不得。 郦绰也清楚这一点。他道:“那就要看妹妹的决心如何了。” “我的决心?”郦书雁蹙眉,看着郦绰。郦绰笑而不语,故弄玄虚地晃了晃指尖,径自从桌上拿了一罐青梅来吃。 回到府中,郦国誉早就等在郦书雁房里。他看见郦书雁袖子上的血污,微微一怔:“你妹妹下了这么狠的手?”却不说要处罚郦碧萱。 “回父亲的话……不是妹妹做的,是我自己。”郦书雁惨白的唇角牵起一抹冷笑,看着郦国誉的脸,一字字说道,“您还是去看看碧萱吧。她的名声,尽数毁在今天了。” 上一次,郦碧萱还只是在上流的文人雅士之间毁了名声,对他影响不大。这一次,郦绰邀约的却都是京中的权势煊赫之辈。经过这一次之后,郦碧萱无论如何,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你!”郦国誉花了些时间,才明白郦书雁的话。他先惊后怒,指着郦书雁道,“你怎么能下这么狠的心?她可是你妹妹!” “父亲,你如何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郦书雁诧异地看着郦国誉,不觉笑出了声,“你在推我去给郦碧萱消气的时候,心里有一点父女之情么?她害我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说,我不过是还了手,你还要来和我说什么姐妹情深!” 郦绰挡在郦国誉和郦书雁中间,安抚地摸了摸郦书雁的长发,回头对郦国誉微微一笑,脸上骤然显出凌厉:“父亲,您也真是个忙人。我劝您还是看一看尚主罢,妹妹的事,自有儿子费心。” “你!你……”郦国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气喘如牛,来回看了郦绰和郦书雁好长时间,才转过身,扔下一句,“不要以为,你们现在就有多么了不起!” “恭送父亲。”郦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转过身。 郦书雁静静道:“我得罪了他不要紧,反正他动不了我。哥哥,你要当心。” “我自然知道,妹妹,不劳你费心了。”郦绰冷冷道,“现在,你更重要的事,是保全自己。” 真是个面硬心软的人。郦书雁微笑:“好。——大哥,要尚给他的那位公主是哪一位?” “是新蔡公主。”郦绰问道,“这是要怎的?” “没什么。”郦书雁露出一抹含蓄深远的笑意,“我倒是想见这位新蔡公主一面……” 第156章 受封郡主 次日清晨,皇帝便派了新任总管太监安德贵来郦府颁旨。因着皇帝要求一切从简,大太监安德贵并未声张,也未搭理郦国誉的刻意交好,一路走到了夜雪春云门前。 他笑着让站在门口的丫鬟通传郦书雁,自己则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郦国誉实在拿不定安德贵是什么来头,隐晦地问道:“皇上这次来,是……” 安德贵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面孔,阴声怪气道:“郦大人,这皇上的心思,可不是咱们能揣测的。你说是不是?” 郦国誉没有料到,安德贵一上来就用大道理压人。他脸色白了白,想要发作。碍于对方是皇帝面前的巨珰,他只能咬着牙道:“公公教训得是。” “别介,咱家可不敢当教训这两个字。”安德贵忙不迭地往后退了一步,似是要与郦国誉撇清关系,“您好歹是个二品的大员,咱家只是个小小的管事罢了。”他掐着手指尖,极言自己位置之低,这话听在郦国誉耳中,却是不折不扣的嘲讽。 说话间,郦书雁已经盥洗完毕,出了房门。郦国誉正要呵斥她几句,找回面子;安德贵却先笑眯了眼,热情地迎了上去。 “打扰了郡主娘娘安睡,老奴真是罪过、罪过。”安德贵殷勤地扶着郦书雁走到香案前头,“您看,咱们现在就……?” 郦国誉瞪大了双眼,目光阴狠,看着安德贵和郦书雁。那太监对他不曾稍降辞色,却对郦书雁卑躬屈节,一看就是有古怪!更可恨的是,他和郦书雁竟全未顾及自己的面子…… 真是可恨至极! 郦书雁未曾妆扮,素面朝天,对安德贵微笑道:“安公公客气了。不好教您多耽搁,现在降旨也好。”言语之中,并不热切。 安德贵似乎全没有意识到郦书雁的冷淡,弓着身点头道:“是、是。倒是老奴考虑不周了。” 他亲手给郦书雁放好蒲团,又对她讨好地一笑,从小黄门手中拿过明黄的卷轴,展开念道:“门下:郦氏女幼挺居闲,地唯懿戚;锡以汤沐,抑有旧章。可封弘农郡主,食邑三千户。主者施行。” 安德贵在后宫之中受过教育,念起诏书抑扬顿挫,颇有些学究的气息,句读也都准确。他念完诏书,等郦书雁叩过头、谢了恩,脸上又恢复了讨好的笑容,双手将圣旨交到郦书雁手里:“郡主,您拿好喽。” “多谢安公公。”郦书雁微笑,“我身子有点虚,先回房中用过早膳,再和公公叙话。” “不麻烦、不麻烦,”安德贵连连摆手,一张胖胖的团脸上满是热情,“奴婢哪能劳郡主这样做?那可真真是罪过了!奴婢这就走了。郡主进宫时,再沐浴郡主的恩德。” 他的表态可谓奴颜婢膝。郦书雁想了想,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笑容也真实了些许:“如此,便多谢安公公了。”她解下装满金瓜子的荷包,递到安公公手里,“出来得急,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些阿堵物,送与公公赏下人吃酒。” 安德贵受宠若惊地接了过去,也不嫌数目小。他又是一通感谢,才带着几个黄门离开。 走到郦府门口,他的一个小徒弟忍不住问道:“师傅,您对郦尚书都那么自持身份,为什么对那没什么背景的弘农郡主,反倒……?” “你懂个屁!”安德贵闻言暴跳如雷,跳起来扇了小黄门一掌。看见小黄门唯唯诺诺的模样,他才放缓了脸色,低声说道,“猴儿崽子,你知道我这位子是哪里腾的么?——是郡主娘娘把赵瑾那狗娘养的给拉下来了!哼,这位郡主娘娘可是厉害得很,明眼人都知道。”他将本就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做咱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见风使舵!” 小太监自知失言,打起了自己的嘴巴,连连道歉:“小的眼睛长在屁股上,值不得您老生气。”其他几个黄门也连声劝安德贵消气。 “我还犯不着跟你们这群没出息的王八崽子生气。”安德贵冷冷道,“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自己作天作地,我管不着。可谁要是把火烧到我头上来……看我不像对付吕昭仪一样对付你们?” 第157章 新蔡公主 郦国誉又装模作样地训斥了郦书雁两句,便揣着一颗惊疑的心,回了正院闷坐。 郦书雁吃罢早膳,沉思片刻,对紫藤道:“让管事的递帖子给宫里,我要去见一见皇后娘娘。” 紫藤连忙去了。郦府的管事也知道郦书雁刚刚受封,她的要求,自然不敢懈怠,立刻找门卿写了帖子,交到了宫里。 皇后的反应也极是迅速,中午时分,孟女官已笑盈盈地等在门口。郦书雁当时吃罢午饭,正在歇觉,听见孟女官来了,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好容易收拾妥当,郦书雁出了门,含着歉意对孟女官道:“劳累女史久等……实在过意不去得很。” “不妨事。”孟女官的脸色比起上次好了不少,亲热地挽着郦书雁往府外走,“郡主,皇后娘娘说,郦府刚刚出过白事,不宜大动,便没有典礼了。” “这是应该的。”郦书雁笑道。她暗暗想道:她先前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两人上了马车,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到了皇宫东角门。孟女官仍然在前头带路,一路细细说着宫中最近的形势。 周充媛回宫之后又哭又闹,胎息不稳。皇后罚她在卧室之中摆上一尊佛像,每日躺着念经静心,连吃饭饮水,也不许离开床铺。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宫嫔本想借着周充媛失势的机会上位,被皇后这么一吓,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倒是个新处罚,郦书雁听见,很是为皇后的新意惊叹。两人一壁说、一壁走,不一会,便到了皇后宫中。孟女官示意旁边的小宫女通报,那面生的小宫女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弘农郡主到!” 孟女官暗含责怪地看了那宫女一眼,摇了摇头,没说什么。郦书雁看在眼里,暗自奇怪。 正殿之中,皇后含笑说道:“雁丫头来了?快进来,外头热得很呢。” 皇后既然说了,郦书雁也不好耽搁,连忙进了正殿。皇后见到她,笑意微敛,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白?”她身边坐着的贵妇,也转头看向了郦书雁。 郦书雁不相信,皇后会不知道昨天那件事。她低眉道:“有劳娘娘挂怀。昨日,臣女不小心划伤了自己,没什么关系的。” “是个好孩子。”皇后转头,对她边上的贵妇人笑道,“英媚,本宫就说过这孩子是个好的。” 新蔡公主闺名慕容英媚,先前已经嫁过人。可惜驸马早亡,她便又守了寡。她是个有些爽利之气的美妇人,年约二十五六,梳着双刀髻,发髻上插着些珠玉赤金。闻言,她挑眉道:“皇后娘娘夸你,我却要看看,你值不值得娘娘的夸。弘农,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她话里颐指气使,显然是要给郦书雁一个下马威。郦书雁摸不清她的路数,只好轻轻抬头,目光却仍然看着新蔡公主脚下的方寸之地。 “倒是个懂规矩的,”新蔡公主道,“算是知道些尊卑,可惜……长得不怎么样。” 皇后一怔,随即皱眉。 郦书雁面带微笑,不卑不亢道:“‘妇容,婉娩也。’臣女自知生得不好,便时时注意柔和顺从,绝不敢稍越雷池。” 她引的典故是东汉大儒郑玄的注,新蔡公主从未听过。她脸色一沉,以为这是郦书雁故意找她的不痛快,站起身冷笑道:“你念过书?念过多少书?” “不过是三、五本书罢了。”郦书雁谦辞。 新蔡公主又冷笑一声:“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她回过头,对皇后道,“娘娘,这小郡主深受皇恩,却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十四郎曾说她精通棋道,又说她读过许多史书,这些难道都是假的?难不成……是十四郎在骗我们?!” 说到后来,她声音转厉,双目发出冷光。皇后依旧不言不语,皱眉看着新蔡公主,却也时不时看看郦书雁,显然是想看一看郦书雁的反应。 郦书雁不卑不亢地轻轻屈膝,说道:“不敢。——公主,臣女读书不求甚解,那些书只能称得上看过,却称不上仔细读过。”她抬起目光,直视着新蔡公主的眼睛,“若说有什么书是读过的,只怕是《列女传》、《女论语》这些罢。” 这几本书都是女子必读的书目,新蔡公主自然也读过。她疑心郦书雁在暗暗嘲讽自己,柳眉倒竖:“怎么,你还敢暗讽于我不成?” “哼。”皇后一直坐在新蔡公主边上,这时不冷不热地清了清嗓子。 新蔡公主连忙回过头,委屈道:“阿母,您看她!” “你还有脸到我这里来委屈了?”皇后的目光之中丝毫不带感情,看着新蔡公主,“你那母妃是个早死的。本宫让李淑妃把你带大,原来李淑妃就教了你这样的规矩?” 新蔡公主脸色一白。 她即将嫁入郦府,又是要成为郦书雁嫡母的女人。她敢在郦书雁面前逞威风,打的也是皇后不会让她丢脸的主意。谁知道,皇后竟然…… “母后……”新蔡公主换了个正式些的称呼,抓住了皇后的袖子撒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泪水沿着眼眶打转。 皇后目光骤然发冷,抽出了袖子,厉声道:“你还有理了?滚出去!” 新蔡公主被皇后吓得一愣,回过神之后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孟女官担忧地看了皇后一眼:“娘娘……” “由她去!”皇后咬牙道,“有其母必有其女,这真是天下至理!她没一日跟她那娘亲活过,却仍然学了这么一身规矩……” 说到一半,她被孟女官悄悄拽了拽衣衫后摆,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多了,连忙咳嗽一声,转头对郦书雁道,“雁丫头,你也别放在心上。英媚她……似乎是听过了一些你的传言。” 仅仅听说了传言,就能让一位公主成了这副样子?郦书雁心中不信,但是皇后已经解释,她也只能福身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臣女没事。” 第158章 公主刁难 皇后的本意,是让郦书雁和即将成为她嫡母的新蔡公主多多亲近。她见郦书雁仿佛并不懂自己的意思,便试探着问道:“雁丫头,你对新蔡公主这人……怎么看?” “我才第一次见新蔡公主,实在不敢说。”郦书雁扬起一抹羞怯的微笑。看来,新蔡公主果然是要嫁给郦国誉了。 皇后皱眉,心中有些疑惑。难道郦国誉并未把这件事告诉郦书雁?她有些不信,又问道:“让她给你做嫡母,好不好?” “什么?”郦书雁一下睁大了眼睛,有些惊慌。 皇后见她如此反应,脸色沉了下来。新蔡公主就算性子再不好,也是天家的女儿,轮不到郦书雁一个文臣之女嫌弃。然而,皇后到底好涵养,就静静地看着郦书雁,等待她的回答。 郦书雁从惊慌之中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了皇后的手:“娘娘,臣女只是被惊着了。——臣女七八岁上下,就没了母亲照拂,都快忘了母亲的模样。”她心中冷笑:就算长孙绥娘再不好,也不会是新蔡公主这副泼妇形貌。 皇后听了她的解释,面色一缓。她倒是忘了,郦书雁还有母亲早丧的过去。 “英媚的性情确实不太好,本宫这些日子多说说她,你不用担心什么。”皇后拉着郦书雁在自己身边坐下,“雁丫头,你也快要出嫁了……有些场合,该少去,还是少去的好。你父亲毕竟是男人家,想不到这些的。” 听见这句话,郦书雁便确定了十分:皇后对昨日的事情确有耳闻,而且,对参与这件事的某一方有所不满。只是这话说得暧昧,不知皇后不满的到底是她,还是郦碧萱。 郦书雁露出恻然的微笑,对皇后的话避而不答:“娘娘不必担心,臣女一定恪守四德。” “你这孩子……”皇后有些急了,索性把话挑明,“你要是有个慈父,也就罢了。可你父亲显然更宠爱你的庶妹!你妹妹对你做的,本宫也知道。再有什么你们一起的场合,你就不要去了。” 郦书雁目光一闪。原来皇后不满的是郦碧萱,而不是她。既然如此,她就放心了。 “我听娘娘的。”郦书雁微笑,心中已经胜券在握。皇后虽然未说自己会给她支持,但是,有了她的态度,郦书雁便有底气做不少事。 皇后放下心来,道:“那就好。雁丫头,你可以做好人,却不可以做痴人。你知道么?” “是。”郦书雁含笑答应。 郦书雁既然谢了恩,皇后让新蔡公主见她的目的也没有达成,皇后便也无意多留她:“本宫累了,你也回家去歇着吧。阿惠,拿伤药来。” 孟女官道:“是。”去后殿拿了一个青瓷盒子给郦书雁。 郦书雁福身道:“多谢娘娘。” “咱们往后是一家人,谢什么呢?”皇后宽和地微笑,“好了,你去吧。” 郦书雁谢了恩,由孟女官领着,往东门去了。未料走到一半,她便看见新蔡公主领着几个宫女侍卫,堵在小径中间。 郦书雁眨了眨眼,轻笑起来。新蔡公主的架势,分明就是在堵她。 果不其然,郦书雁走到离新蔡公主尚有五丈远的距离,公主身边的宫女已经开了口:“那边来的是什么人,怎么不给公主见礼?” 这宫人分明是来找茬的。郦书雁目光一凉,走到新蔡公主面前,安稳地行了礼:“参见公主。” “你就是这样行参见之礼的?”新蔡公主怒气正炽,说话间,头上簪着的赤红牡丹扑簌簌地掉了几瓣花瓣在她头上,看上去分外可笑。 郦书雁含笑道:“是。” 这简单的一个字又将新蔡公主气了个半死。她想起听过的传闻,冷笑一声,指着身边的宫女道:“玲珑,去给她做个示范,让她看看,在宫中是怎么行礼的!” 这不是她自己说过的话么?郦书雁清澈的眼光带着狐疑,看向新蔡公主。 那个叫玲珑的宫女依言起身,在新蔡公主面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她整整齐齐地磕了三个响头,把额头抵在地面上,说道:“臣女郦氏,叩见新蔡公主。殿下千岁。” “看见了么?”新蔡公主得意地斜睨了郦书雁一眼,“照做罢。” 郦书雁肩膀微微抽动,像是要哭出来:“臣女……未曾看清。” “那就再给她做上一遍!”新蔡公主见到郦书雁委屈的表情,心中大乐,吩咐玲珑道。 玲珑便又做了一遍,照着原样道:“臣女郦氏,叩见新蔡公主。殿下千岁。” 新蔡公主转头看向郦书雁,问道:“这回可看清了?” “阳光太过晃眼……”郦书雁闭上眼睛,一滴泪珠滑落她苍白的腮边,“公主,请你再做一遍……”这场景和前世郦碧萱的逼迫何其相似! “再做一遍!”新蔡公主虽有些不耐烦,可看见郦书雁哭泣,她还是十分开怀,便又催了玲珑一遍。玲珑心中暗暗骂了郦书雁几句,又照做了一遍。 “看清了么?”新蔡公主媚笑着问道。 “看清了。”郦书雁猛地睁开双眼,目光清澈,哪有刚才的萎靡模样? 新蔡公主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说不出不对在哪儿。她摸了摸蓬松轻虚的发鬓:“那你就行礼吧!” 她不敢违命的,新蔡公主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郦书雁不过是个臣子之女,有什么资本当面违抗身为公主的她? 郦书雁清冷的眼光投在新蔡公主脸上,似笑非笑:“可惜,我不想。——公主挡在道路中间,倒是能令臣女想到市井中的一句俗谚呢……” “什么!”新蔡公主闻言大怒。她大步走到郦书雁面前,毫不犹豫地便想给她一记耳光。 郦书雁伸手架住了新蔡公主的手,眼里含着轻慢、蔑视,静静地看着新蔡公主。 新蔡公主看着她的眼神,胸中怒火如沸:“你……你不过是一个大臣的女儿,你怎么敢违抗我的命令?!” 第159章 书雁破相 郦书雁慢慢道:“公主,您不要忘了,我也是受过敕封的弘农郡主。您让一位郡主给您行礼,又是出于什么考虑?” “贱婢!”新蔡公主暴跳如雷,猛地挣脱出郦书雁的手掌,一巴掌抽在郦书雁脸上。 她这一掌用力极大,郦书雁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她白玉一般的面颊上,也被新蔡公主的长指甲带出了三条血痕。 很好。郦书雁看着新蔡公主瞳孔之中自己的倒影,冷下了脸。放在前世,新蔡公主多半会唬住她。可是,今生的她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孟女官心底一声惊叫,挡在郦书雁和新蔡公主中间:“公主,还望您自矜身份!” “公主好大的本事。”郦书雁轻轻把孟女官推到一边,微笑着说道。说话之间,她的唇角就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新蔡公主得意洋洋道:“本宫便是要你学会规矩,别那么没规没矩地指望着攀上皇族、一步登天。”她推开孟女官,在郦书雁耳边小声说道,“就凭你,也配做十四郎的妻子?也不照照镜子!” 听见这饱含着怨气的最后一句,郦书雁恍然大悟。余光之间,她看见几个往这边走来的身影,不怒反笑,也在新蔡公主耳边说道:“公主,这是在皇宫里,我容让你。到了我家……你怕是不知道吧?”她耀武扬威地一笑,“在我家里,我说往东,就没有人敢往西走。公主想试试看往西走的滋味么?” “勾引男人的贱蹄子!” 新蔡公主被激怒了。她举起手掌,重重地挥向郦书雁。郦书雁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不待新蔡公主的手打到自己脸上,呻吟一声,往边上倒去。 新蔡公主还要撒泼,冷不防身后有人问:“这是怎么了?” 听见这声音,新蔡公主脸色大变。她僵硬地回过头:“五……五皇兄……” 来人形貌清癯,身材高大,年约四十许,举止间隐隐透出大家风度,正是慕容清的父亲——秦王慕容思平。他皱着眉头,缓步走来,毫不掩饰自己对新蔡公主的厌烦:“英媚,你又在折腾个什么劲?……绥娘?!” 秦王的瞳孔在接触到郦书雁的面容时,骤然一缩,旋即恢复正常。他半蹲下来,伸手将郦书雁扶起,和颜悦色道:“你就是长孙夫人留下的那个女孩儿,是么?是叫书雁,对不对?” 秦王曾经亲自前往郦家下聘,知道这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郦书雁捂住脸颊,低头说道:“是,臣女正是郦氏。” “何须多礼,你也是弘农郡主了。”秦王状若无意,目光徐徐扫过新蔡公主,“咱们越国,向来不分什么公主、郡主,就连你身边这位新蔡公主,也和你一样,是新蔡郡公主罢了。” “皇兄!” 新蔡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眼睛,指着郦书雁,“明明是这个贱妇冲撞了我,皇兄不为我出气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这样折辱我?” 她不说这话还罢了,一说这话,更加冲撞了秦王的忌讳。他冷下了脸:“你还知道自己是公主吗?我一来,便看见你在欺侮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更别提这女孩还和你食邑别无二致。英媚,你这是要做嫡母的样子吗?” 秦王的话说得又重又无情,新蔡公主听得红了眼眶。她嘟着嘴,显出了女儿娇态:“五哥,你不帮我?” 秦王看了新蔡公主一眼,白净的面皮上略显怒意:“本王为什么要帮你?新蔡,你要知道本分!” 看来,秦王对新蔡公主的看法,并没有新蔡公主想的那样好。 他只称呼新蔡公主的汤沐邑,便是怒到了极点。新蔡公主也知道这一点,可面子上仍下不来。她愤怒地一跺脚,往回跑去。 “舍妹不懂事。”秦王转过身,对郦书雁道,“郦大小姐,不要想得太多。” 他以为郦书雁正在为新蔡公主的态度而难过,殊不知,郦书雁在想的根本不是这些。她抬起头,深深看着秦王:“殿下。” “怎么?”秦王问道。 郦书雁犹豫了一阵,才慢慢说道:“殿下,我母亲死得早,我一直不记得她的模样……秦王殿下,您认得我的母亲吗?” 而今想来,长孙绥的死亡似乎是她不幸的开端。郦书雁不由叹息,如果长孙绥还活着,她的前世,也不会活得如此痛苦。 秦王叹息一声,点头道:“你的母亲,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子。当年的京中子弟,无一个不识得她的。” 郦书雁轻轻点了点头,微笑道:“多谢殿下。” 秦王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她弹得一手好琴,《潇湘云水》弹得尤其妙。你……很像她。” “多谢千岁告知。”郦书雁颔首,低声说道。以秦王的说法,长孙氏当初应当是个颇有韵味、很得世家公子们喜欢的女郎。先前郦国誉从不让她学琴,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秦王颔首道:“不妨事。——我叫人送你出宫吧。” “是。”郦书雁恭顺地回答。她虽然想亲眼看见新蔡公主的下场,却也没有了继续留在宫中的理由。不过,现在她却可以确定一样事:恐怕今天以后,新蔡公主更加要视她为死仇了。 死仇么?郦书雁跟在秦王身后,仰头看着天空,唇边浮起一个浅浅的梨涡。她虽然不喜欢结无谓的仇怨,却也不怕别人来找她的麻烦。 第160章 挑拨离间 新蔡公主诚然是只有美貌、没有脑子的草包,想要打败她,却也没那么容易。 郦书雁靠在马车壁上假寐,眉心微蹙。秦王的话只是震慑一下新蔡公主而已,她可不会觉得,一位公主会和她这个皇帝一时兴起才封的“弘农郡主”一样轻重。 不过片刻,郦书雁便回到了府中。她见府门前停着几辆马车,皱眉道:“这是什么人的车驾?” 守门的小厮仍是先前的那个。他吃过了郦书雁的苦头,再也不敢虚言推诿,苦着脸道:“回大小姐的话,这是齐王的车马。齐王千岁……”他冲着府中一拱手,“正在里头,和咱们老爷说话。” 不出意外,齐王应是为了郦碧萱的婚事而来。郦书雁眼神微闪,道:“在正院里?” “是。”那小厮弓着身子,丝毫不敢轻慢,“齐王千岁随从不多,大小姐,小的还要在门口当值……”他期待地看了郦书雁一眼,暗暗盼望她大发慈悲,让自己免于随侍。 郦书雁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摆手:“去吧。” 小厮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向门口。郦书雁忽然想起一件事,轻笑道:“慢着。” “大……大小姐……”那小厮僵硬着回过头,“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找一张面纱给我。还有,今天我说的话,你不要告诉任何人。”郦书雁轻轻抚着面庞,眼中渐渐泛起一抹狠厉之色。 那小厮怕郦书雁更胜于畏惧虎狼,也不敢猜测他的命令为何与上次的大相径庭,很快便找来了她要的东西。郦书雁戴上面纱,再不理他,径自往正院去了。 走到正院之中,郦书雁见郦国誉正掩着门,满意地一笑。她走上前,轻轻敲门:“父亲。” 郦国誉与齐王正在说话,听见郦书雁敲门,登时不满地看向大门方向,斥道:“没规没矩!” 齐王倒是好性子,丝毫不以为忤地笑道:“寒山兄,不必如此。令爱也是不知我在这里。不知者无罪。”说罢,便让随身的小厮去为郦书雁开门。 那狐狸一般精明狡黠的丫头,会不知道齐王在屋里?郦国誉怀疑地看了齐王一眼,转头看向郦书雁,沉声道:“还不给齐王见礼?” 郦书雁依言行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参见齐王千岁……见过父亲。” “好好好,起来吧。”齐王笑了起来,点头道,“寒山兄,你这两位女儿真是一位比一位持重、妥当啊。小弟府中,便是一群皮猴儿了。——你当真好福气。” 齐王对郦国誉的热情十分奇怪,拉拢之意溢于言表。郦书雁看在眼里,只是顺着齐王的话站起了身,一动不动。 郦国誉笑着打了个哈哈,问道:“你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是……只是此事有些机密,不知好不好在殿下面前说。”郦书雁轻声道。 “有什么不好说的!”郦国誉立刻道。他知道宫中谢恩不会有什么古怪,又生怕齐王对他生出什么不尽不实的印象,连忙催促郦书雁,“快说就是。” 是么?父亲,你可不要后悔。 郦书雁扬起一抹微笑,缓声道:“是。这一次,女儿进宫,觐见了皇后娘娘与新蔡公主。新蔡公主似乎很不喜欢女儿,她见到女儿,先说了几句话,后来到了御苑之中,公主大为生气,又打了女儿。” 原来郦书雁说的竟然是这种事情!郦国誉又惊又气,暗恨齐王面前失了面子,一拍桌案:“一定是你不敬公主,逆女,你在想什么?” ——郦国誉能让齐王拉下脸来相交,说明他在办差上确实有一套。可惜,他在后院之中,永远是痴傻的那一个。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艾姨娘那样的人欺骗了。 郦书雁微笑道:“女儿并未不敬。父亲,昨天的事情,您也说是我不好,可事实也并非是我先与他人发生龃龉呀。” “昨天?”齐王疑惑地看着郦书雁,心里“咯噔”一声。慕容浚昨天正参加了那场宴会,齐王想起慕容浚和他的心上人,便是一阵头痛。 ——他这宝贝儿子,该不是得罪了这未来的秦王世子妃吧? 郦书雁等的就是齐王的问话。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齐王,轻声道:“回千岁的话,这原也没什么……只是,”她踌躇片刻,似乎想起什么,才不情愿地说道,“……我和妹妹之间,有些误会罢了。” “什么误会?”齐王却刨根究底起来。无论如何,他也要把郦碧萱的根底刨个清楚,才能让她进齐王府的门。 郦书雁不顾郦国誉的脸色,沉吟一下,仍然答道:“妹妹误会我打了她。我为了自证清白,便在手臂上划了一下。就是这么一回事,并无什么其他。” 完了! 郦国誉眼中的怒火似乎要烧穿郦书雁的身体。这一下,郦碧萱的婚事彻底完了! 齐王却仿若没有反应,对郦书雁和蔼地笑了笑,便扯开了话题:“寒山兄,去年你在任上,可是做了不少实事啊。” 郦国誉稍稍放下心来,连连给郦书雁打着手势,让她离开。郦书雁看得明白,便含着笑屈了膝,转身离去。 ——不过,父亲,你难道还以为,这桩婚事能成么?郦书雁冷笑一声。看齐王的反应,郦碧萱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做齐王世子的侧妃;差一些的,则是与慕容浚彻底无缘。 每一次,郦书雁说起“庶”这个字时,郦碧萱的脸色都可怕得像是要吃人。她不是很想做嫡么?这一次,她就让郦碧萱永世不得翻身! 第161章 商定纳妾 “泼妇!泼妇!”齐王气得手指颤抖,指着齐王妃痛心疾首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和我争辩是谁的错!浚儿看中的那女郎蠢笨如猪,在众人面前,居然还敢暗害嫡姐,换做是你,你不担心吗?!” 齐王妃一下惊住了:“什么,还有这回事?” “我骗你有什么用!”齐王一撩袍角,坐在座椅上,“我让你主持中馈,你就主持成了这样!” 这个罪责,齐王妃无法推辞,可她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驳道:“可是,妾身先前也不知道,浚儿他瞒得好好的……”语气比刚才软和多了。 齐王正要说话,慕容浚却已经来了。他见父亲发怒,先是一怔,随即笑嘻嘻道:“爹爹,这是怎么了?” 以往慕容浚凭着说话佻巧,曾让齐王对他做的不少荒唐事一笑置之。谁知这次齐王却认真动气起来:“孽畜,给我跪下!” 慕容浚又愣了愣,乖乖地进了堂中,跪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在皇家生存,最忌讳的是什么?”齐王沉着脸道。 “这……”慕容浚沉吟一下,道,“是对祖父不敬。” 齐王又是猛地一拍桌子:“你懂个腿!”他一时忍不住火,脱口而出一句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言,“皇家最容不得的,就是蠢!你这狗东西已经够蠢了,加上那郦二小姐,这还了得么?!” 齐王妃在旁边也劝道:“浚儿,如果你生在平平常常的百姓之家,喜欢这个女子,娘便为你求来。可是,你是个亲王的世子,这如何使得?难道要我们家破人亡么?” 如何使得? 这四个字重重撞在慕容浚心上。他咬了咬牙,神色松动了许多。慕容浚抬起头,看见齐王暴怒的神情、他鬓角边的白发,想起郦碧萱昨天不经意露出的恶毒情状,沉默良久,终于说道:“父王,我已经答应过她,与她有终身之约。” “既无媒妁之言,又无父母之命,是哪门子的终身之约!”齐王又发起了脾气。 齐王妃却婉转道:“你们有终身之盟,这也不难。咱们家里,几双筷子还是添得起的。” 齐王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郦小姐也未必就一定要当嫡妃。”齐王妃徐徐道,“让她当妾,也算全了你们的终身之盟。” 慕容浚松了口气,磕头道:“是,劳累阿母为我操心了。” 齐王妃又说了几句,便送了离去。慕容浚走后,齐王不满道:“你真要把那搅家精放进府里?” “你放心吧。”齐王妃笑道,“她头上,还有我。凭她如何本事,也斗不过我去。” 齐王一想,笑道:“还是夫人有本事。……不过,浚儿还未娶正妃,便纳一个侧妃进门……恐怕不好吧?” 齐王妃白了齐王一眼,言语之间泼辣之气尽现:“你能想到的事,老娘便想不到么?——你先给郦尚书下了小定,再赶紧让皇上赐婚下来,这事情不就全了么?” 齐王大喜,连连称是。他换了衣衫、叫了车马,便径自往宫中去了。齐王妃闲闲地坐在椅子上,想起郦碧萱,嗤笑一声。 “这庶出的滥货,也想从正门进齐王府?想得倒还挺美!” 第162章 齐王提亲 第二日,齐王妃果然来郦府交换庚帖。她戴着一层雪白的纱地面幕,隐约可见秀丽的轮廓,双袖紧窄、裙不及地,显是鲜卑女子。 郦国誉没想到是齐王妃来换庚帖。他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男人,不便单独见齐王妃,手忙脚乱之下,就将郦书雁、郦碧萱、郦绰三人一起来见齐王妃,免得坏了齐王妃的清誉。 郦书雁接到消息,对郦绰回眸一笑:“大哥,好戏正要上场呢。” “到底是好戏,还是闹剧,总要看一看才知道。”郦绰站起身来,将手伸向郦书雁,“走吧,妹子。” 郦书雁轻轻避开了他的手,微笑:“好。” 郦绰收回空荡荡的手,微微皱眉。他跟在郦书雁身后,问道:“妹妹,你很讨厌我么?” “大哥,何出此言?”郦书雁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惊愕之下问道。 “我每次要碰你,你都躲了过去,不然,就要擦拭干净。”郦绰冷声道,“我就让你如此讨厌么?”——若是她讨厌被人碰触,那么,为什么慕容清握她的手,她就能安然接受? 郦书雁经他提醒,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样的习惯。她想了想,才不确定地说道:“恐怕……是我不喜欢被文士碰吧?” 她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揣测是真是假。不过,她似乎确实是格外忌惮被文人打扮的人触摸。郦绰在家,时常作应试举子的打扮,她看见他,有时候确实会想到徐绎之。 “我知道了。”郦绰回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吧。” 郦书雁轻叹一声。她知道自己这样对待郦绰不太好,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想起徐绎之来。 两人一路沉默,走到留春堂里,郦碧萱已经站在花厅之中了。齐王妃正拉着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夸奖道:“果然是个美貌的佳人呢。——浚儿看中了你,也是好眼光。” 郦绰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郦书雁一眼。难道郦书雁失手了? 郦书雁知道他的心思,动作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齐王妃虽然夸奖郦碧萱,却并非是好事。倘若她将郦碧萱当作儿媳,这时,应该观察她的行动才是。 齐王妃余光看见郦绰,眼前一亮:“这一位,就是大公子了么?”她暗道:当真是形貌昳丽,不在任何绝世佳人之下。这种话齐王妃自然不会直白地说出口,她笑道,“我看,本届科举,大公子当为探花郎。” 探花郎大多是既有才学,又有容貌的年轻郎君做。郦国誉听了齐王妃这句夸奖,大为开怀,嘴上客气道:“王妃太高看这小子了。” “可算不上高看。”齐王妃笑着道,“这么好的孩子,谁看了不喜欢呢?这位就是大小姐了么?”她转向郦书雁。 “确实是我那不成器的大女儿。”提起郦书雁,郦国誉抚须点头,面色不豫。 郦书雁上前两步,给齐王妃行了礼,笑道:“父亲从来都是这样严格管教的。他嘴上不说,心中却对我们好得很。” 这话也给郦国誉解了围。齐王妃暗暗赞赏,心下惋惜:这样好的女孩儿,却被慕容清早定下了。如果她嫁给慕容浚,倒可以帮他收一收性子。 齐王妃从怀中拿出一张粉红色的帖子,拿给郦国誉道:“这是犬子的生辰八字。——这毕竟是纳妾呢,咱们就不用太过铺张奢靡。王爷的意思是,下文定那一天,再行对其他人宣告。” 闻言,郦碧萱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下来。她惊恐万状地看着齐王妃,双手捂住了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 郦碧萱心中狂叫着。她应该是齐王世子妃,她应该做齐王的正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的母亲是庶,难道她也只能做一个地位低微的侧室? 郦书雁看着郦碧萱美丽的面庞,轻轻笑道:“妹妹,你太高兴了,有些失态呢……”看似为郦碧萱着想,实际上却是将全屋的目光往她身上引。 不过,郦国誉并没有多余的功夫浪费在郦碧萱身上。现下,他也正万分震惊地看着齐王妃:“这……不会吧?先前……”他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归根结底,郦碧萱和慕容浚也是私定终身,并无任何依据。别说齐王妃是让郦碧萱作妾,哪怕她翻脸不认,郦碧萱也别无他法。 郦书雁微笑道:“长姐为秦王世子做嫡妃,妹妹为齐王世子做侧妃,这也是一门好亲事。父亲,”她不动声色地在郦碧萱心上割了两刀,转向郦国誉为他解围,“倒也不急。咱们毕竟还没听完齐王妃的话呢,您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郦国誉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干巴巴地说道:“正是,我也是被震住了。——齐王妃,您有什么话,便直接说吧!” 他心中怒气翻涌,如果不是还有几分清醒,简直想拒绝和齐王府的合作。说要明媒正娶的也是他们,说不要明媒正娶的,又是他们。正正反反,全让他们这一张嘴皮子说完了! 齐王妃苦笑道:“正是,咱们齐王府还有些附带的事情没有说完。”她在心里骂了慕容浚两句,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薄薄的信封,“这是咱们的诚意。江夏侯,请看一看。” 郦碧萱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郦国誉。父亲一定不会让她的婚事失败的!她心中暗暗道,如果婚事失败,与打父亲的脸,又有什么分别? 郦国誉脸色微黑,接过那张信纸。他展开那张纸,脸色由怒转喜,看了一会,把信封和信纸一起塞进怀里,对齐王妃一拱手:“贵府上确实……有诚意得很。这里是小女碧萱的生辰八字,请您收好。”他拿出一个檀木小盒,让婢女递给齐王妃。 郦碧萱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无论怎样,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忽然放弃她的婚事! 齐王妃拿过盒子,轻声道:“江夏侯确实是个有决断的人,不枉咱们和您合作一场。”她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父亲……”齐王妃走后,郦碧萱欲哭无泪地看着郦国誉,“您为什么要答应她?” 第163章 卖女求荣 从头至尾,郦书雁一直把郦国誉和齐王妃的互动看在眼里。她眼中毫无波澜,静静地看着郦碧萱,勾起一抹浅笑。 ——她虽然不能插手进齐王府,可是,她果然猜了个正着。齐王府和郦国誉若要合作,那便只好牺牲郦碧萱了。 郦碧萱余光之间,看见了郦书雁的笑容。她的脸色微微扭曲:“是你,对不对?是你!”她双手箕张,双目赤红,说着就要扑向郦书雁。 好在郦碧萱怒极攻心,失了准头,郦书雁轻轻松松地闪了过去,微笑道:“妹妹,你莫不是太过高兴了?” “够了!”郦国誉手中捏着齐王世子的生辰八字,冷声说道。他回过头,瞪着郦碧萱,“你前阵子丢的人还不够多么?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父亲……”郦碧萱花容失色,心中委屈无比。 让她去勾引齐王世子的人,明明也是她的好父亲啊!到了现在,她的婚事出了岔子,他却说不认就不认? 凭什么?凭什么! 郦国誉沉声道:“我说够了!”他看向郦碧萱的目光更加森冷,“家庙空了许久,我看,你是想进去待着了。” 郦书雁饶有兴味地看着郦碧萱。郦碧萱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痛苦万分:“父亲,我是为了您出的力,您怎么能……” 郦国誉虽然卖女求荣,却不代表她愿意让女儿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一段。他听见郦碧萱的话,暴跳如雷,一记耳光扇在郦碧萱脸上。 一声脆响过后,郦碧萱抚摸着脸颊,愣在原地。郦国誉冷冷道:“滚进家庙去,好好反省!你真是越过越不晓事了!” 几个仆妇听了郦国誉的话,便上来拖走了哭闹不休的郦碧萱。郦书雁看了郦国誉一眼,目光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转身离去。 “这……这逆女!”郦国誉看见她的眼神,更加暴怒。碍于郦书雁身份高贵,他也无法多说什么,只好拿起桌上的茶碗,砸到地上。 “父亲,儿子告退。”郦绰的唇角扯起一缕微笑,淡淡说道。 郦国誉还在暴怒之中,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让他出去。郦绰出门之后,加快脚步赶上了郦书雁,拉住她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恶心。”郦书雁淡淡说道。 “恶心……是恶心。”郦绰哑然失笑。郦国誉这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管怎么,也上不了台面。他想了想,又问,“所以,你打算放弃利用他了?” “怎么会?”郦书雁目光熠熠,“人固然有好坏之分,可合作却没有。不论对方是好是坏,只要能为我所用,合作便不在话下。” 郦书雁说话间全是英气,郦绰看得入了迷,微笑道:“妹子,你真是个美人。” 郦书雁以一声冷笑回答了他。她用力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继续往夜雪春云走去:“我清楚自己的斤两,大哥,你也别哄我。——我前日喝了些周国进贡的苦丁茶,你要不要试试看?” “也好。”郦绰眼光一闪,答道。 走到夜雪春云,紫藤来报,郭姨娘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郦书雁吩咐紫藤给她上茶,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指甲,对郦绰说道:“这是我计划之中的第一部分。大哥,你想不想听听第二部分?” “好。”郦绰轻声道。 郦书雁道:“你猜猜看,艾姨娘今晚会不会去见郦碧萱?” “这是小事,父亲应当不会在意才是。”郦绰道。 “那可未必!”郦书雁笑着进了正厅,对郦绰道,“大哥,父亲真正在意的不是艾姨娘去看郦碧萱,而是自己的权威被人无视了,你明白么?” 她回过头,却被眼前头破血流的郭姨娘骇得一愣,“你这是怎么了?” 郭姨娘发髻半散,看见郦书雁进来,她带着哭腔道:“大小姐,求你救救我!” “我院子里是安全的。你慢慢说。”郦书雁道。 “妾身……妾身昨天没有睡好,今早起身梳头后,就想小寐片刻。睡到一半,从梦里醒了……”郭姨娘惊魂未定地摸着胸口,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谁知道,竟然有人要杀我!” “这是?”郦书雁指了指她头上的伤口,问道。 郭姨娘哭道:“是那人用剪刀留下的……大小姐,我破相了吧?” 只要是女子,就都会对自己的相貌产生爱护之心。郦书雁看着郭姨娘,心中却浮出了一个计划。她淡淡道:“现如今,你破相不破相,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什……什么?”郭姨娘瞪大了眼睛,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郭姨娘,你的容貌光鲜与否,现在已经没什么分别了。”她轻声道,“你算算,父亲去了你那里几夜?” “……咳。”郦绰听得不自在,咳嗽一声。 郦书雁回过头,带着警告看了郦绰一眼,又继续说道:“你一向与世无争,不用说,也猜得出这是谁做的。” 艾姨娘吩咐人下手的时候,应当是得意忘形了。毕竟当时的郦碧萱是齐王世子妃的候选,周姨娘又在坐月子,她在府中一家独大。不过,现在郦碧萱大难临头,也不知她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那……我应该怎么办?”郭姨娘眼里慢慢凝聚起一阵凶戾之气,心下却全是一片茫然,只好继续问郦书雁。 “这很简单。”郦书雁微笑,“你应该试着去争一争了。” 她让丫鬟打来一盆热水,蘸着热水,亲手为郭姨娘擦净了面庞。她从袖中拿出一柄小巧的铜镜,拿到郭姨娘面前:“本来你也是大好容貌,何必要让明珠蒙尘呢?” “……好!”郭姨娘咬了咬牙,下了狠心,“我……我全都听大小姐的!” 郦书雁抚摸着消了不少的掌痕,对紫藤道:“把大哥的药给郭姨娘拿来。”她对郭姨娘道,“你先把脸上的伤调养好。你伤在眉心,不是脸颊,这不碍事。” 第164章 郦二失宠 郦绰制止道:“不必。”他又拿出了一盒伤药,递给郭姨娘,“你自己回去上药。”说完,他站起身来,竟是要走。 郦书雁轻轻挑眉:“怎么了,大哥?” “我送给你的东西,自然不希望你转送他人。你拿我当成什么了?”郦绰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抛下一句冰凉的话。 郦书雁皱着眉头,看了郦绰离开的方向半天,最终也没想出什么结论。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对郭姨娘说道:“今晚,正好有一个机会,端看你是否把握得住。” “什么机会?”郭姨娘急切道,“妾身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是这样的……”郦书雁目光微动,凑近郭姨娘,低声说了几句。郭姨娘没想到郦书雁的计划如此大胆,不由犹豫起来。 郦书雁似笑非笑:“怎么?如果你犹豫了,大可以不参与。” “不!”郭姨娘下了决心,抬起头道,“大小姐说什么,我都照做就是!” 傍晚时分,郭姨娘站在郦国誉书房门外,柔声道:“老爷,妾身郭氏求见。” “不见!”郦国誉想到郭姨娘那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一阵气闷,“你有什么事,站在外头说就是。” 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郭姨娘,这次却并未让步。她说道:“这件事不当面就说不明白,老爷,您就让妾身进去吧。” 大小姐让她做的,一定不会错!郭姨娘悄悄地给自己鼓着劲。她那么大的苦头都吃过了,一定不能在这种小事上露怯! “哦?”郦国誉哼了一声,“装神弄鬼。进来说话。” 郭姨娘推开门,走进了郦国誉的房间。她莲步轻移,把手中的食盒放在郦国誉案头,笑道:“老爷,请您屏退左右。” 郦国誉抬起目光往郭姨娘身上一扫,眼神便再也挪不开了。郭姨娘今日穿了杨妃色的上襦,配着水红色的十六幅长裙。她长眉描画入鬓,唇上点了浓浓的两片大红,使得她不起眼的五官显得分外美艳。 这种美艳,府中还没有姨娘有过。郦国誉不由放软了语气,对旁边的两个小厮说道:“下去吧。” 两个小厮依言退下。郭姨娘动作大胆,眼神之中却有些惑人的生涩:“老爷,我听说……您把二小姐送到家庙里啦?” “这种时候,提她做什么?”郦国誉色心一起,便要成就好事。 郭姨娘连忙抬起双手,抗拒着郦国誉,娇嗔道:“老爷……老爷!” “什么事?”郦国誉正要入巷,却被自己的妾室如此拒绝,不免扫兴。他坐会椅子上,眼神却仍然瞟在郭姨娘半敞的地方。 郭姨娘又贴近了郦国誉,吐气如兰,喷吐在他的耳边:“老爷,我怕二小姐害怕……咱们晚上去看看她,好不好?” “你先让老爷亲近亲近,别说这一件事,十件事也依得!”郦国誉再也等待不及,站起身就急不可耐地行起了周公之礼。 大小姐神机妙算,说的话确实是不错的。郭姨娘一壁高高低低地叫着,一壁想道。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扳倒艾氏。 不过,就算不能,现在她也有了几分底气。——不论男人如何道貌岸然,私底下果然都是一群禽兽。郭姨娘看着气喘吁吁的郦国誉,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 月上柳梢,云影婆娑之际,艾姨娘挑着一盏灯笼,身边连一个侍女也未带,悄悄地进了家庙。 她走进阴森森的家庙之中,把手上的食盒放在地上,轻声叫道:“萱儿,萱儿?娘给你送吃的东西来了!” 郦碧萱正蜷卧在床上,昏睡过去。听见艾姨娘的声音,她转醒过来,迷迷糊糊道:“娘?我是在梦里么?” “好孩子,你受苦了。”艾姨娘闻言,鼻子一酸,“娘给你带了你喜欢的东西,快趁热吃一点。” 郦碧萱想起先前的事,又悲又怒地哭出了声:“娘……爹爹待我不公平!不公平啊!”她一边哭,一边嘶哑地说道,“那世子妃之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他为了眼前的利润卖了我,凭什么把我放在一边不管……我不服!” 艾姨娘还来不及说话,便觉得脸颊边上扫过一阵劲风。她肩胛一痛,整个人被踹翻在地。 “你这畜生!”郦国誉暴怒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响起。随着他的声音,家庙中的灯光被一盏盏地点亮。郦碧萱惊恐地看着郦国誉的脸,双手撑在地上,不断往后挪动,好像再不认识郦国誉一样。 “作孽的畜生,你生在郦家,几时不是锦衣玉食!”郦国誉额头上浮现了几根青筋,正在剧烈跳动,“你嫁给齐王世子做侧妃,屈了你了?你居然还为了这个跟我置气!”他一脚踹在郦碧萱小腹上。 “啊!” 郦碧萱短促地惨叫了一声,抱着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艾姨娘看得撕心裂肺,不顾一切地抱住郦国誉的腿:“老爷!老爷!求你饶了萱儿吧!” 毕竟是他曾经的爱女,郦国誉看了郦碧萱的惨状,有些于心不忍,转头骂道:“扶着你的亲女儿滚回去!” 艾姨娘唯唯称是,吃力地扶起郦碧萱,往家庙门外走去。 郦国誉目光复杂,低声道:“晦气。——罢了,还是霭娘好。”霭娘是郭姨娘的乳名。他大步走出房间,也不曾注意到青砖地上的鲜血。 等到四下无人,郦书雁从灵位架子之后慢慢挪了出来。她想到郦国誉的话,不由冷笑:“无耻之尤。” 不用解释,郦绰也知道她说的是谁。他从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宠溺地摸了摸郦书雁的长发:“雁儿,父亲在我娘死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 “这种人,心里头只有自己。”郦书雁沉声道,“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会这样做的。你不要多想。” 郦绰冷冷地一笑,把郦书雁抱在怀里,贴在她耳边说话。他的声音犹如情人间的呢喃,说出的话却刻毒无匹:“真想看他好好地活着——哦,当然,他要失去了一切荣华富贵。” “我也想。”郦书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心中不免想起早逝的长孙绥娘,“大哥,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破坏你的计划。”郦绰闭上眼睛,轻声说道。 第165章 各路暗线 郦绰到底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弱冠少年。郦书雁回到夜雪春云,心中感慨。就算他平时再怎么凌厉果断,遇见一些事情,还是会感怀。 她心中感慨良多,这一觉却睡得异常踏实。也不知睡了多久,春柔过来叫醒她,小声说道:“周姨娘来了。” 昨日郭姨娘刚刚得宠,今日周姨娘就来。郦书雁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身,若说这两件事之间毫无干系,她是不信的。 郦书雁盥洗好、换好衣服,匆匆走到花厅之中。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周姨娘却并没有她想象当中的哭哭啼啼,而是面色平静地对她行了礼:“大小姐好。” “你还在小月子里,过来做什么?”郦书雁看见她神情之间的谦卑,对她放心了不少。 周姨娘抿嘴一笑:“妾身一直想见大小姐,只是脱不开身。老爷的眼光好不容易被郭姐姐收去了,妾身当然要来看一看大小姐了。” 周姨娘生产之后,一张樱桃小口更灵巧了。郦书雁微笑道:“你不记恨我就好。——荣宠这种东西,本就做不得准。现在你有绩儿傍身,命运应当是比过去好多了。” “我怎么会记恨大小姐?”周姨娘吓了一跳,接连摆手,“大小姐救了妾身和绩儿两条性命,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郦书雁也不把周姨娘的话当真,笑道:“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很快,我就应该叫你母亲了,你知道么?” “什么?!”周姨娘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件事的风声,一时目瞪口呆。 郦书雁静静道:“父亲向宫里求了赐婚旨意,宫里允了。不过,你只能做平妻,正妻当是新蔡公主。” 这个消息对周姨娘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她愣了一会,一把拽住郦书雁的袖子:“大小姐,求你想个法子,别让她嫁进来!”新蔡公主嫁进来,她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周姨娘的惊惧是出自内心的。她的经历,便决定了她的谨小慎微。郦书雁知道这一点,轻轻点头:“我知道,我已经在着手处理了。” 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只是还需要一个机会。 郦府度过了风云变幻的几日,紧接着便是一反常态的平静。郦书雁安排好了大小事宜,乐得自在,每日里躺在小湖上的水榭之中乘凉。 这日,郦绰走到郦书雁身边,将一包东西放在郦书雁面前,面色不豫,对紫藤说道:“给你们小姐用井水镇上。” “大哥来了。”郦书雁正用一本书盖在脸上。听见郦绰的声音,她也懒得移开那本书,懒洋洋道,“那是什么啊?” 郦绰接过春柔手里的冰镇酸梅汤,一气全数喝了下去,俊美的面容上红晕稍退:“新近的樱桃。”他转过头去,哼了一声,“那贩子在府门口,我顺手买来的。” 郦府的采买从来都只买府中主仆份例上的东西,这些零嘴是从来都不买的。郦书雁拿下脸上覆着的书,微笑道:“多谢大哥。” “犯不着,可不敢当你的谢字。”郦绰不假辞色道。 郦书雁猜他面硬心软,对他恶劣的态度也就一笑置之。她杏核一样的眼睛轻轻眨了眨:“大哥,你这次来,有什么事情么?” “有。”郦绰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父亲恐怕是知道,一味压制着郦碧萱会出事了。今晚,府里有家宴,大概是他要重新拉拢郦碧萱罢。” 郦书雁淡淡道:“是么?”不过,郦碧萱的心恐怕已经被伤透了,未必回得来。退一万步说,就算能够回来,她也不会让郦碧萱和郦国誉联手这种事发生。 不过,艾姨娘也绝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在今天的家宴之上,她多半也要做些什么。不知她会做些什么? “你最好让他们离心离德。”郦绰瞟了她一眼。 “我省得的。”郦书雁微笑。 晚间,郦国誉果然让小厮叫郦书雁去参加家宴。郦书雁眼波一闪,点头道:“正该如此,我也一直担心着妹妹的身子。” 她这话是说给小厮听的,小厮却像全没听懂一般,谄笑着说道:“那大小姐,您就快点儿吧。老爷都要等急了。” “等急了?”郦书雁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回过头,冷冷地瞟了小厮一眼。 那小厮被郦书雁的目光吓得一哆嗦,立刻低下头,不敢多说。他想起刚才仗着自己是郦国誉的奴婢,多了一句嘴,不由又是后悔,又是庆幸。后悔的是他鬼迷心窍、在大小姐面前妄图拿乔;庆幸的是,他毕竟没有像二小姐那样,把大小姐得罪死。 谁不知道,二小姐自从欺负了大小姐,就变成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小厮想到刚才郦碧萱的眼神,胳膊上不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郦书雁也未曾妆扮,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稍稍整理一下鬓角,对那小厮道:“走吧。” “是、是。”小厮连忙领着她,往正院里走去。 郦书雁是最晚到正院的主子。几个姨娘、郦碧萱,还有郦绰,都早早地等在正院的厅堂当中,正在说着话。见她来了,几个姨娘竟然齐刷刷地静了片刻。 郦绰对她轻轻点头,打破了尴尬的场面:“妹子,你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场上的尴尬陡然烟消云散。郦书雁心下奇怪,坐到郦绰身边,从桌子底下拉住郦绰的手,用手指在郦绰手心上写了“怎么回事”几个字,一边不动声色地对周姨娘说道:“周姨娘近日气色不错。” “都是托了大小姐的福。”周姨娘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对郦书雁笑了笑。她虽然生了孩子,身段却并没有比之前痴肥,反而多了不少成熟的风韵,叫人挪不开眼。 郦绰皱眉,在郦书雁手上写下“不知道”几个字作为回答。郦书雁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看见艾姨娘时,心下一凛。 不错,艾姨娘是不可能不动作的。按艾姨娘和郦国誉的性子,她现在应该小心谨慎,为接下来的意外做好准备才是。 第166章 处子验身 郦国誉进得正厅,便是一副阴沉沉的脸色。郦书雁暗暗留心着郦国誉的行动。果然,郦国誉一进门,便直直地冲着她来,指尖指在郦书雁鼻子上:“你……你做的好事!” 来了。郦书雁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绕过郦国誉的手,淡淡道:“父亲这话说得倒是新鲜,女儿做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父亲就明白了?” 郦国誉的脸色既有些厌恶,又有些自得:“事无不可对人言!若不是你妹妹对我说了,我还被瞒在鼓里!”他指着郦碧萱,高声说道,“萱儿,你说说看,你姐姐做了什么好事?” 郦书雁回头,看向郦碧萱。 郦碧萱面上闪过一抹阴翳,从座位上站起身,低头道:“是。……端午前夜,我去姐姐房里找她,谁知,在窗下听见了……听见了……”她脸色羞红,讷讷地不再多说,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 “哼。”郦绰冷笑一声,讥诮地看着郦书雁。当初,她本有个好机会,把不贞这盆脏水往郦碧萱身上泼,全是因为她的妇人之仁,他们才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郦书雁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微笑着反问道:“是么?此事事关重大,妹妹可要记清楚了。” “千真万确。”郦碧萱阴沉地看着郦书雁,竖起三根手指向天,“若有一句虚言,使我不得好死!” 她从来都是不怕誓言的。如果有什么誓言,她早在欺负郦书雁的时候,就应该被雷殛了才是! “何必呢?”郦书雁听见郦碧萱的回答,轻轻摇头。 ——她既然说出了这种话,郦书雁就绝不会放过她了。郦碧萱那句不得好死,不是毒誓,而是郦书雁对她的态度。 郦碧萱不知道郦书雁话里的意思,狠狠瞪着她,像是要咬碎郦书雁的骨头:“不平则鸣,这是大姐教我的。我学会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回报大姐?” 郦书雁杏眼微眯,凌厉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郦碧萱。郦碧萱本就是诬陷,被她一看,气势居然先颓靡了两分。 她不敢再看郦书雁,郦书雁便把目光转向了郦国誉:“父亲,你可要想好了。” ——她不是三岁幼儿,当然知道这是郦国誉给郦碧萱出气的伎俩。眼下,郦国誉得意忘形了一阵,已经恢复了冷静。并且,他还意图拿她这颗不听话的弃子做筹码,让郦碧萱重新被他掌管! 郦国誉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连忙厉声说道:“萱儿的话到底是不是实话?你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郦书雁冷声道。 她已经失去了对郦国誉的耐心,他在后宅之中的笨拙,远超她见过的任何人。郦国誉不蠢,他只是不想在后宅之中费心而已。 郦绰站起身来,长眉轻扬,挡在郦书雁和郦国誉中间,拱手道:“父亲,请听我一言。” “你说。”郦国誉沉着脸道。 “为这件事大动干戈,折的是我郦家的面子。”郦绰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用威逼利诱的法子让郦国誉松口。他悠悠地说道,“如果妹妹的身子有什么意外,折的就是秦王世子的面子。” “不必多说。”郦书雁眼光一冷,伸出一只手,冷声道,“父亲,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她看着郦国誉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是决意如此做,哪怕会彻彻底底地把我推到另一方,也在所不惜?”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婉转的必要了。郦书雁冷眼看着郦国誉,他既然不仁,那么,她只好无义。 不管过程如何艰辛,也不管对手是谁,她都会奉陪到底! 郦国誉竟然被她那决绝的目光吓住了。他回过神,更加恼火:“什么另一边不另一边的?你这畜生,连自己的亲父也敢顶撞!”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郦书雁冷冷道,“父亲做官做多了,连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是扮演什么角色,都要恪守自己的本分、尽职尽责。郦国誉清楚,她是在讥讽他做的事情不像为人父的人能做的,不由大怒:“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您听得一清二楚。”郦书雁的目光如同清冷的月光,“父亲,你要做什么,就尽管来吧!不过,在那之后,又待如何?” “……你……”郦国誉嘴角微微痉挛。郦书雁的话字字诛心,偏偏都戳中了他的痛处。他恼羞成怒,大吼一声,“王妈妈、李妈妈!” 两个仆妇从门外走了进来,齐声道:“老爷。” “把这逆女给我拖下去,验一验她的身!我倒要看看,她还是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郦国誉咬着牙,脸孔扭曲。 王、李两个婆子迟疑着对视一眼,王妈妈上前说道:“大小姐,您……” “不用多说,”郦书雁一甩雪白飘逸的袍袖,快步往厢房走去,“我自己会走。” 周姨娘和郭姨娘被震住了,直到郦书雁走后,才回过神来。郭姨娘转了转眼珠,迟疑着说道:“老爷,这……让旁人去检查大小姐的清白,似乎不当……” “哪里不当?她的命也是我的,我哪怕要她死,谁敢说出什么来!”郦国誉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怒道。 郭姨娘和周姨娘登时语塞。郦国誉显然已经不讲理了。这时,不管和他说什么,也都是白说罢了。 艾姨娘抱着郦碧萱,看着郭、周二女无言以对,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在府里,老爷要谁死,谁就是一定要死的。艾姨娘脸上,一抹仇恨的神色一闪而逝。——这样折辱郦书雁,还是便宜了她。不管是谁,只要伤了萱儿,都要做好拿命来还的准备!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剩铜壶滴漏的水滴之声。郦绰深深皱起眉头,却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解救郦书雁的借口。 ——验身的时候,能做的手脚并不少。有不少官家小姐正是在验身之时,被那些老嬷嬷用手指破了身子,从此成了残花败柳。 他该怎么办? 第167章 反杀郦二 花厅中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缓慢。周姨娘和郭姨娘又是害怕,又是心焦;艾姨娘则迫不及待地看着门口, 一心想看见郦书雁被押送进来,两个嬷嬷大声宣称她不贞。 郦国誉高高坐在座上,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郦绰盯着门口,实在想不出什么解救的法子,心道:“算了,大不了带她走就是。” 过了无比煎熬的一盏茶功夫,王妈妈、李妈妈木着脸,走在郦书雁身后进了门。王妈妈对郦国誉福身,恭敬道:“老爷,大小姐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处子。” 郦碧萱和艾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李妈妈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她看见郦书雁冷漠的表情,心里直打颤,连忙堆出满脸笑意:“是、是。大小姐是贞洁的。” “父亲,我早就说过了。”郦书雁淡淡地看着郦国誉,毫不留情地揭破了他的面具,“你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郦绰松了一口气,面上显出笑意。——好在她没事。 郦国誉大怒,恨恨地看着王婆子和李婆子,心里埋怨她们,没有把郦书雁说成不贞的女子。这样一来,他可怎么下得来台? 郦书雁也不生气,只是面罩严霜地看着郦国誉,再也懒得装作父慈女孝。她冷冰冰地说道:“父亲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可还有事。” “你又有什么事?”郦国誉怒气勃发地问道。 “我疑心妹妹不贞,请父亲查验。”郦书雁冰凉的眼神落在了郦碧萱身上。 郦碧萱知道自己的清白早就没了,大惊失色地抓住艾姨娘:“娘,我不去!我不去!” “君子不欺暗室,事无不可对人言。”郦书雁用郦国誉的话回敬了郦碧萱一句,“如果妹妹不去,想来是心虚。” “你妹妹还是个未嫁的女子,这样对她,你也狠得下心!”艾姨娘不顾脸面,挡在郦碧萱身前,对郦国誉求恳道,“老爷,您帮萱儿说说话啊!” 郦碧萱说她不贞的时候,她可没看出一星半点的不忍来。郦书雁冷笑,难不成她还要再做一回好心的东郭先生不成? 郦国誉正要说话,郭姨娘却站了出来:“老爷,先前闹成那样,实在难看。您若也查一查二小姐,对外人也好说我们郦府治家严谨,不是欺压大小姐。” 她的遣词造句用得极妙,郦国誉一想到这事可能传出去,表情几乎扭曲。他一挥袍袖,吼道:“查!给我查!” 他现在后悔极了听郦碧萱的话。他那大女儿身上的福运强得邪门,不管什么样的困局,都能轻松扭转。早知道,他何必去找她的麻烦! 郦书雁站在厅中,不动声色道:“咱们家里的奴婢来查,恐怕不太放心。——毕竟在妹妹眼里,他们和我可能是站在一边的。” “对!”郦碧萱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她在王、李两个婆子的手下不断挣扎,嘶声大叫,“不要查了!不要!他们都是一伙的,爹爹!” 很好。郦书雁杏眼一弯,笑了起来:“所以,咱们就从外头找一个产婆来查验罢。” “大小姐,你好狠的心肠!”艾姨娘愤恨的眼神瞪着郦书雁,仿佛当场就要扑上去,把她碎尸万段。 郦国誉也怒道:“你还打算给你妹妹留脸么?还打算给我们郦府留脸么?” 郦书雁淡淡道:“这有什么。只要挡住她的脸,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她的眼神在郦碧萱脸上似笑非笑地一转,“就说她是大哥的姬妾罢。我进宫的时候,听说到了大哥这个年纪,房中没一个知心人的,实在罕见。” 她暗暗点出自己和宫里的关系,目的正是让郦国誉忌惮。 “学业未成,不敢想这些事。”郦绰眼含警告,看了郦书雁一眼,示意她不要把战火延烧到他身上来。 郦书雁也不搭理他,微笑道:“父亲,你以为如何?”她口头问郦国誉,脸上凌厉的神色,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郦国誉无奈道:“罢了罢了……按你的话做。”他想到郦书雁是皇后面前的红人,不由叹了一口气。 郦绰怕他后悔,立刻将身边的小厮锄红叫了进来:“快去西头的巷子里,请姚大娘来。”姚大娘是京中出名的产婆。 锄红答应了一声,麻利地去了。另一边,李妈妈和王妈妈应了一声,又虎着脸,把郦碧萱往厢房里拖。 郦碧萱的嗓子都哭得哑了,只是喃喃地念着不要、不要。郦书雁看着郦碧萱乱蹬的双脚,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 ——她虽然觉得用贞洁说话肮脏得很,可郦碧萱已经欺到了她头上,她也顾不得手段好不好看了。 艾姨娘如丧考妣,倒退一步,瘫坐在椅子上。郦书雁看了一眼艾姨娘,微笑道:“总得一步一步来么。您也别急。” 报应总是要一个个来的。郦碧萱已经倒了霉,艾姨娘也不用急。等郦碧萱得了报应,她的也就要到了。 郦书雁坐回了椅上,不经意间,将手放在桌上。郦绰看她一眼,宽大的袖子覆住她的手,用力握紧。 “还好你没事。”他轻声道。 “就凭这点伎俩,岂能真伤着我。”郦书雁微笑。 一炷香功夫后,王妈妈独自进了花厅。她大声道:“二小姐贞洁已失!” “……你……”郦国誉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他目瞪口呆,“你……你说的是真的?!” “是。姚大娘稍后便来。”王妈妈低头道。 完了!艾姨娘怒极攻心,用帕子掩住嘴,喉间一阵腥甜。她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下子全完了! 姚大娘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她走了进来,操着一口长安土音,给郦国誉见了礼,含着些嗔怪说道:“啊哟,这么小的女娃儿,便不能生育了,真是作孽哦。” “不……不能生育?!这怎么可能!”郦国誉目瞪口呆。如果郦碧萱不能生育,她还有什么联姻的价值? 姚大娘道:“是啊。不知哪个是大公子,对女儿家怎么好使那么大的力气去打?轻轻教训,也就是了。” 第168章 不能生育 “这不可能!”艾姨娘状若癫狂,扑到姚大娘身前,“你是在骗我的!你一定是!” 姚大娘被她吓了一跳,不悦地看向艾姨娘:“老身一生全活过无数婴儿,就连临淄王殿下也是老身亲手接的。孕妇、产妇见得多了,自然也就分得清人和人之间的差异。这位姨娘,你是在质疑老身不成?” 姚大娘言语之间,仍在为接生过一位堂堂郡王而沾沾自喜。这种人放在豪门,又是一个老刁奴。不过,拿她来对付艾姨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郦书雁看向郦绰,微微点头,目光里含着赞叹。时间如此紧迫,难为郦绰找得到如此好的人选。 艾姨娘听见皇室中人,脸先白了三分,沉默不语。她身份低贱,怎敢和皇室比肩? 见艾姨娘闭上了嘴,姚大娘又絮絮叨叨地道:“这碧儿姑娘初次行房的时候,男方粗暴,当时就已经坏了身子。府上的大公子未免也太粗鲁了!” 郦国誉脸色雪白,说不出话来。郦书雁含笑道:“多谢姚大娘。来人,”她看向紫藤,“给姚大娘封一封厚厚的红包。碧儿不能生育的事情,您可别跟别人说。”郦书雁对姚大娘道。 姚大娘虽然好口舌之争,倒也知道这件事的干系。她点头,正色道:“岂能让碧儿姑娘难做!” 郦书雁笑而不语,让紫藤送走了姚大娘。姚大娘走后,郦国誉喘着粗气道:“把那小畜生……给我带上来!” 郦碧萱被李婆子带了上来。她头发散乱,倒在地上,就像死了一般。郦国誉一脚踹在她身上:“小畜生、畜生!你到底做了什么?!那奸夫是谁!” “够了,父亲。”郦书雁站在郦碧萱和郦国誉之间,冷冷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二妹不能生育,到底是谁的错?” 他自己先将郦碧萱踢得不能生育,听说她婚前失贞,就迫不及待地又把责任推给郦碧萱。这等嘴脸,何其令人作呕!郦书雁固然讨厌郦碧萱,这时却更看不上敷衍塞责、厚颜无耻的郦国誉。 郦国誉一惊。他踢在郦碧萱身上那一脚,按理说,只有郦碧萱和艾姨娘知道。郦书雁却知道……那么…… 连周姨娘和郭姨娘也神情惊疑地看着郦国誉。这件事太耸人听闻了! “你不必看着我。”郦书雁冷淡道,“父亲,君子慎独,你不该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做出那种事来。” 郦国誉哑口无言。 郦书雁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替郦碧萱伸冤。她微笑道:“父亲,请你屏退左右,我有事和你继续谈。” 郦国誉不知道这个大女儿手里掌握了他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一咬牙道:“你们全都下去!” 众人默默地出了花厅,艾姨娘也扶着郦碧萱,一跛一拐地走了出去。郦碧萱坐在小轿之中,哭得脱力,拽着艾姨娘的袖子:“娘……爹爹为什么要这样……” “你爹从来都不是什么靠得住的好东西!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命苦?”艾姨娘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娘,没事的。”郦碧萱咬牙,将这一切都算在了郦书雁头上,“都怪郦书雁那贱人,咱们把她斗倒了,日子……日子就回到从前了!” 艾姨娘怕刺激到郦碧萱,强颜欢笑:“好,咱们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们这边一片惨怛,正厅里,郦国誉和郦书雁正在默然对峙。两人对视一阵,郦国誉败下阵来,神情先软和不少:“你说吧。” “父亲,你的人品,我是信不过了。”郦书雁冷冷道,“我要移出府中居住。” 郦国誉脸色一黑:“你要移出府里住?这是什么意思?” “正是我说的意思。”郦书雁毫不退缩地看着郦国誉,“父亲,你可曾想过,秦王府知道今天这些事,会有什么反应?” “好、好!”郦国誉伸手指着郦书雁,抖如筛糠,“你学会顶撞父亲了!” 他敢如此对待郦书雁,正是觉得她不可能将此事告诉秦王府。家丑不外扬,她在独孤夫人的花会之上,曾经就说过。 郦书雁冷冷道:“父亲,倘若你不拿我当作棋子,我还是敬重你的。”言下之意,她现在已经对郦国誉失了敬重。 郦国誉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咬牙道:“你只能去庄子上,不能离开郦府。” “女儿在三个月之后就回来,父亲放心。”这正合郦书雁的心意。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浅笑着答道。 “哼,”郦国誉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你好自为之。”说罢,怒气冲冲地回了后堂。 郦书雁想着郦国誉的反应,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她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善良人,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搬出这堂皇的郦府,只是她的第一步罢了。 第169章 折磨苏氏 “瞎了你的眼!”郦绰一看孙管事的眼光,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厉声骂道,“这是府里的大小姐,也是你能看的?” 原来这就是那个既怯懦又蠢笨的大小姐。孙管事斜着眼看了郦书雁两眼,心里对郦书雁更看轻了两分。他厚着脸皮笑道:“大公子这话好没道理。小的也没见过大小姐,哪里就认得她了?” “那你现在总该认得了。”郦书雁看了孙管事一眼,无意与这个小角色多纠缠,“咱们走吧。” 郦绰却摇了摇头,沉着一张俊秀的脸站在原地:“孙管事,我已经说了这是大小姐,你为何还对她神态不敬?” “哎哎,大公子这话怎么说的。”孙管事连忙辩驳,“小的天生长了一张丑脸。敬她重她,是在心里;大公子在小的这脸上,肯定是看不出的。” “大哥,何必和他这种小角色纠缠。”郦书雁淡淡道,“孙管事,带我去见苏姨娘。”她一边说,一边走进了东边跨院的正房里头。 孙庄头听她说自己是小角色,心下不忿:就连那高高在上的苏姨娘,进了庄子,还不是要乖乖听他的话?何况自己有艾姨娘撑腰,怕郦绰,是因为他是长男;可这个大小姐又算是哪路神仙? 他涎着脸笑道:“苏氏是老夫人在时下令关起来的。小的敬重老夫人,不敢轻放。” “你……”郦绰正要说话,却被郦书雁拦住了。 郦书雁笑盈盈道:“所以,你是一定不肯了?” “小的不敢。”孙管事道。 “哦。”郦书雁冷声对郦绰的小厮们下令,“把他给我绑了。” 那些小厮知道郦绰心里重视郦书雁,对她的吩咐不敢怠慢,上前把孙管事压在地上。 这哪里是那个懦弱的千金小姐,看来传言有误!庄头大惊,挣扎着喊道:“别!大小姐,小的这就去开苏姨娘的门!” “太容易得来的,往往不珍贵。”郦书雁又笑了起来,“也罢,我先看看苏姨娘什么样,再与你计较。” 管事松了一口气。听说这大小姐和苏姨娘形同仇雠,他对待苏姨娘的法子,铁定让她高兴。 不多时,几个村妇打扮的中年妇人推推搡搡地走了过来。她们押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枯瘦女子,到了郦书雁面前,一个妇人把那女子踹翻在地,喝道:“大小姐来了,你还不拜见!” 这是那个快人快语的苏姨娘?郦书雁皱眉,细细地穿过头发,往苏姨娘脸上看。 苏姨娘的神情如木偶泥塑一般呆板,眼角生了几条细纹,身上污垢甚多,又有一股酸臭味,似乎好久不曾洗澡。 郦书雁轻轻点头,对孙庄头道:“这是你做的好事?” “是。”孙管事生怕别人抢了他的风头,急忙说道,“这贱人开始不服管教,我就吩咐人饿着她、用针扎她的脚底心、不让她睡觉。现在这贱人可不是听话多了?” 当初他也是收了艾姨娘的钱,才会做这些事。那时候,谁知道会有今天?他在大小姐面前招了这些,大概又能拿一笔钱。孙管事暗暗高兴。 “很好。”郦书雁淡淡道,“把他拖下去,查查有谁参与了这件事,一并发卖到矿上做工。” 孙管事愣在原地。几个如狼似虎的小厮上来拖他,他蓦地清醒过来,大哭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郦书雁眼中掠过杀机,含笑说道:“你凭什么求饶?——我还要叫苏姨娘一声姨娘,你就直接叫她苏氏,好大的心!” 孙管事僵住了。郦书雁继续道:“你是艾姨娘的人,对不对?” “我……”孙管事想不到,郦书雁竟连这种东西都清楚。他流了满背的冷汗,矢口否认,“大小姐,我不是……” “你若再说,全家都发往矿场。”郦书雁抬手制止了孙管事的话。 发往矿场的人,罕有活着回来的。孙管事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闭上了嘴。几个小厮便把孙管事拖了下去。 苏姨娘慢慢地抬起头来,动作僵硬无比,几乎要让郦书雁错觉,以为自己听见了她骨骼发出的咯吱声。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苏姨娘焦枯的嘴唇上下翻动,带出几缕血丝。 郦书雁神情平静:“你错了。——背主的奴婢,谁也不会再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为了你。” “哈!”苏姨娘尖声大笑,“假仁假义,我算是看透你们了!” 郦书雁面色仍然平静,给苏姨娘指了一把椅子:“坐。——我从不假仁假义,放过一个人,就是放过他,没有欲擒故纵一说。如果那人再犯,我必然斩草除根。” 她说得平静,苏姨娘想起郦府的腥风血雨,却不由毛骨悚然:“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是在救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郦书雁冷冷道,“不相干的人都下去。” 那几个对苏姨娘粗暴的妇人正惴惴不安,听见郦书雁的话,如蒙大赦,连忙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苏姨娘沉重的呼吸声。 “……你说吧。”苏姨娘舔了舔嘴唇,艰难地说道。 郦书雁也不多话,直接道:“你是在七年之前和父亲定下终身的,对不对?” “对。”苏姨娘摸索着坐到椅子上,闭上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郦书雁了然地点了点头,对郦绰道:“大哥,请你先出去片刻,我要问她些不便于启齿的东西。” 郦绰挑眉:“你连争宠都敢在我面前说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说的?”见郦书雁神情不快,他笑道,“何必当真,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说着便走出了房门。 他站在门外,侧耳细听着房里的动静。郦书雁和苏姨娘对话的声音不大,郦绰只能隐约听见“我母亲”、“催情的媚药”、“郦绩”几个词。 仅凭这几个词,就已经足够了。郦绰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颏,叹道:“真是越发有意思了。” 第170章 世子遇险 郦绰在京中还有事,在京郊不便多待。他处置了孙管事,就打道回了郦府。紫藤和春柔来得稍晚,看见别庄的众人都对郦书雁噤若寒蝉,心里纳罕。 趁着四下无人,紫藤悄悄对郦书雁挤了挤眼睛,露出些俏皮的神色:“小姐,你是怎么做的呀?” “做什么?”郦书雁问道。 “咱们都知道,庄子上是些刁奴、豪奴。小姐,你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把他们都治得服服帖帖的?”紫藤娇俏地偏了偏头。 郦书雁淡淡道:“你们听说过前朝则天大圣皇帝驯马的故事么?马若不听话,第一次就用铁鞭打它,让它吃痛;第二次,就用铁锤砸它的头。第三次如果再不听,就直接割断它的喉咙。” 她的话说得隐有寒意,紫藤一听,不由颤抖了一下。 郦书雁又道:“我也没什么其他的法子,只是直接用武后的第三招罢了。”她微微一笑,对紫藤道,“你去叫这里的庄头们来,我有事要和他们说。” 紫藤含着惊惧看了郦书雁一眼,缩着肩膀转身离开。郦书雁笑了笑,对春柔道:“你怕不怕我?” “奴婢不怕。”春柔柔声说道,“奴婢知道,小姐是有苦衷的。” 郦书雁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听见春柔的回答,心里还是舒服了一些。她点头道:“春柔,一会儿你帮我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适合做管事的。” 这是要重用她了。春柔却并未喜形于色,咬了咬嘴唇,低声问道:“奴婢感念小姐的恩德,只是……紫藤妹子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你适合,她不适合,仅此而已。”郦书雁不由失笑,“何况,这又不是什么高贵的活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春柔听见她末尾的一句话,眉头始解。她半开玩笑道:“那,奴婢可要谢小姐抬举了。” “算不上。”郦书雁却淡淡说道。 春柔看出她心里不痛快,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站在边上。过了一阵,紫藤果然带了几个穿着绫罗、晒得黝黑的汉子过来。 郦书雁虽长得不算很美,却是庄户人家里难得一见的美人。那几个汉子没规没矩地盯着郦书雁,有的甚至看得目瞪口呆,紫藤见状,怒道:“小姐也是你们看得的人?还不跪下!” “啊……是、是。”站在正中的汉子手忙脚乱地跪了下来。 郦书雁也不生气,饮了一口青瓷盏子里的桂花乌梅汤,问道:“你们都叫什么?” “小的王二弟。”“小的赵三德。”“小的李老大。”几人错错落落地回答了郦书雁的话。 郦书雁轻轻颔首,叫春柔把准备好的几本账册分发下去,懒洋洋道:“明日午时之前,把这些个账对好了、送到我这里。谁对得好、对得快,就是这别庄的管事。” 几个庄户知道孙管事惹了事,被发卖到矿场上头,因此,他们的欢喜也并不强烈。其中一个战战兢兢地抬头问道:“做……做错了,不会有惩罚吧?” “不会。”郦书雁笑着回答了他的话,“我不是姨娘们那样的人,放心便是。” 孙管事和艾姨娘在后院之中的势力已经被连根拔起,接下来,就该轮到她培植自己的人了。郦书雁在言语之间给艾姨娘下了个绊子,暗暗想道。 左右无事,郦书雁晚间便睡得迟了些。次日巳时,她才醒过来。郦书雁换好衣衫,吩咐春柔在院里等着,紫藤随她一起去外头散心。 看不见郦府的糟心事,郦书雁的心情好了不少。走到一处溪水边上,她笑着说道:“到了晚上,想必就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好景色了。” “这里呀……毕竟是京郊,安全吗?”紫藤眨了眨滚圆的眼睛,问道。 “也是郦府的别庄,哪里就至于那么危险?”郦书雁失笑。她回过头,不经意瞥见了溪水中的一缕殷红,轻声喝道,“等等!” “小姐,怎么了?”紫藤被郦书雁吓了一跳,紧张地望着她。 郦书雁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轻轻放了放,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 她想到这股殷红的溪水,心里一阵紧张。这红色看着不像什么浣衣时洗落的染料,染料哪有这般新鲜的色彩?这分明就是……血。只是,不知到底是人的,还是牲畜的。 走了几步,郦书雁皱起两弯柳眉:“旁边似乎没有人……”这说不通。再往那边的溪水,分明是清澈的。她往四周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身边的草丛中时,她的瞳孔骤然缩小。 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人。他俯伏在地,不知是死是活,身上的雪白袍子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天啊!”紫藤看见那人,捂着嘴尖叫出声,一张俏脸也失去了血色,“小姐,我们去报官吧!” “住嘴!”郦书雁冷声斥道。这时候报了官,只能让艾姨娘平白寻到一个打击她的机会,并不会对任何人有益。她狠了狠心,跪在地上,用力把那人翻了过来,想摸一摸他颈子上的血脉是否还在搏动。 翻过那人之后,郦书雁更加震惊了。她瞪着那人熟悉的面容,久久无语。紫藤紧紧掩住了嘴,眼中也满是惊愕。 “世……世子……”过了半晌,紫藤才缓过神来,颤声道,“小姐,咱们怎么办?” “你扶着他另一边。”郦书雁咬牙,歪歪斜斜地把慕容清的身体背在一侧的肩上。紫藤赶紧上前,扶住了另一边。郦书雁又道,“送回我房里去。” “可是……”紫藤的脸通红,也不知是急得还是累得,“午时的时候,那些个庄户就要来了!” 郦书雁自然知道这一点。她方才一世情急,怕慕容清伤重不治,才出了这么一个拙劣的主意。现在,她身上的碧罗衣裙已经被慕容清的鲜血染红了。这时再后悔,也早就晚了。 想到即将到来的庄户,郦书雁抹了一把汗水,只觉得眼中热辣辣地发痛。 第171章 账目危机 郦书雁和紫藤本是两个弱女子,慕容清又是结实矫健的身材,她们扶着他走,当然格外费劲。走到小院门口,郦书雁几乎被折腾得断了气。她看房里不似有外人在,就叫道:“春柔,出来帮一把……” 春柔连忙从房门里迎了出来。看见慕容清,春柔连忙接过了郦书雁的位置,一边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郦书雁皱起眉头,“他正躺在庄子边上的溪水边上……” 她隐约觉得有些奇怪,还来不及细细思索,便听见外头有人吵吵嚷嚷地来了。郦书雁脸色一变:“快进去!”自己大步上前,挡在门口,也顾不得身上的血污了。 “这不是大小姐么?”王二弟看见郦书雁,鼻端先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他露出一脸焦急的神情,“大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不碍的。你们账簿都对好了,就拿来吧。”郦书雁淡淡道。 王二弟还未说话,赵三德已经谄笑着往前走了两步,语气圆滑:“大小姐,咱们做下人的,为主人的健康担心,那是天经地义。大小姐不去看看大夫么?” 郦书雁皱眉,看着赵三德那张笑脸,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这三人里,倒是李老大一直安安静静的,也不曾说话。 “够了,”郦书雁轻轻拍手,眼神冷淡,“我索性和你们三个说明白。今天的事,不过是一场考核罢了。” “考核?”王二弟和赵三德均是一愣。 郦书雁想到了借口,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又不咸不淡地道:“正是考核。本来,这样的考核应当是让婢子来做。可你们这里没有婢子,说不得让我自己受累。——还不把账簿拿来!”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声色俱厉,威仪甚重。几个田舍汉不敢和郦书雁抗衡,纷纷老实下来,乖乖将账簿递给郦书雁。 化解了眼前的危机,郦书雁却未曾喜形于色。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昨天,别庄顶撞苏姨娘的几个刁奴都处置了?” “都处置了。”赵三德有些畏怯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却抵不住一步登天的诱惑,低声说道。 “很好。总也要让他们知道,得罪郦家的下场。”郦书雁微笑,话锋一转,毫无预兆地问道,“你们几个,平时都是什么样的人?” 算算时间,里头的紫藤和春柔应当已经忙完了,不至于再手忙脚乱才是。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郦书雁还是把王二弟等人留在这里,免得被他们发现了真相。 另一边,几个从未和大人物说过话的村汉,则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了。他们纷纷愣在原地,谁也不肯先站出来回答。 郦书雁看着他们怔愣的神情,冷声道:“连这个问题都想不清楚,还做什么管事?罚你们回去重想,三天之后,再来这里告诉我。”话音未落,便转身进了小院,不再和那几个汉子说话。 到了院中,郦书雁卸下冷淡的表情,进了房,先低声问道:“怎么样?” “恐怕不太好。”紫藤苦着脸道,“咱们要怎么处置世子才好?”刚救下慕容清的时候,她还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倒想起来了。 “怎么处置?还能怎么处置?”郦书雁摇头,“治好他。” 郦书雁依稀记得,慕容清怀里带着伤药。她想了想,轻声道:“拿剪刀过来。” 紫藤从锈把剪刀递给郦书雁。郦书雁拿了剪刀,嗤嗤几下,剪下了慕容清身上被血粘住的衣衫。 紫藤和春柔都是黄花闺女,看见男子的裸体,纷纷红着脸背过身去。郦书雁也不勉强她们照看慕容清,挥了挥手:“你们出去吧,不用非要待在这里。” 两个丫鬟连忙退了出去。郦书雁先在慕容清怀里摸出一包伤药,又从自己的衣箱里抽出一条水色的湘裙,拿起剪刀剪成长条,拼了起来,当作绷带。她想到自己初见慕容清的场景,眉头皱得更紧。 “堂堂世子,为什么总要以身涉险?”郦书雁低声道。她清洗了慕容清的伤处,替他裹好伤,坐在他身边。她抓起他的手,细细观察着他的手心。 慕容清的手心上结着细茧,不过他养尊处优,手心也不算粗粝,没什么可疑之处。郦书雁看了一会,得不出什么结论,便放弃了。她拿了一副算盘,又拿过那三个庄户对出的账册,在慕容清手边算了起来。 她给这三个庄户的账册各不相同,其中又有相似的可疑之处,数字庞杂,难点也不少。郦书雁一直查验到月落乌啼的时候,才把这三本账目全部算完。她抬起头,却看见慕容清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神熠熠,正注视着自己。 这一次,他失血比上一次还要多上不少,脸色苍白,只有眼神还和过去一样。郦书雁问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慕容清微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不要紧的。来我边上坐吧。” “为什么?”郦书雁轻轻挑了挑眉,问道。 “许久不见,我很想你。”慕容清道。 郦书雁看了他一眼,坐到了床边,伸手握住慕容清的手。她并没有忘记先前的疑惑,问道:“你这次又是怎么受伤的?” “快别提了。”提起这件事,慕容清苦笑起来,“一时大意,竟然吃了这么大的亏。有句话专门形容这种情形,是怎么说的……” “运粮船翻在阴沟里?”郦书雁想了想,中肯地回答。 “……大概是。”慕容清有些尴尬,握紧了她的手,试着转开话题,“两次受伤,我都刚好遇见你。我们也真是有缘。” 郦书雁一本正经地道:“与其这样,倒不如说每次意外遇见我,世子必然见红。——嗯,很是惨淡。” 慕容清有些恼怒,瞪了郦书雁一眼。郦书雁笑了起来,语气轻快:“世子,你可又毁了我一条裙子。” “什么?”慕容清拉开身上盖着的锦被,只见一片湖水般温柔的蓝色裹在身上。 第172章 秉烛之会 慕容清一时哑然。 郦书雁看见他的反应,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状若不经意地说道:“我还从没见过哪位世子和你一样,这么喜欢以身犯险呢。” “我不是喜欢以身犯险。”慕容清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摩挲,“书雁,个中情由,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过些日子,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郦书雁是个多思多虑的性格,慕容清心里知道。他想了想,又说道:“书雁,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这件事牵连甚广,并不是我一人能够左右的。而且,你知道了,恐怕反而会有杀身之祸。” 郦书雁轻轻点头,想起前世发生的事情,不由一凛。 若是她猜得不错,恐怕这件事与九五之尊有关。如此一来,也就不难理解慕容清口中的“杀身之祸”了。 慕容清看见她的神情,还以为她不相信自己。他把郦书雁抱到怀里,低声道:“你不相信我?” “世子是个信人,我不会不信你。”郦书雁微微摇头,“我只是在想一些旁的事情。” “我也在想旁的。比如……”慕容清抱紧了郦书雁,腔调暧昧,“咱们上次做的事。” 郦书雁想起艾姨娘的表情,忍不住笑了:“我听说,秦楼楚馆之中的媚药只求欢愉,没有不交合就会死这么一说。” 慕容清没想到郦书雁会是如此反应:“所以……那郦二小姐是骗人的?” “大概是的。据我所知,我妹妹的生母三岁就被卖到养瘦马的地方了,前半生都是在青楼之中过的。”郦书雁微笑,“她大概也想不到,用来对付你的谎话会害了我妹妹。” 慕容清剑眉微蹙:“她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一个姨娘,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撺掇自己的女儿婚前失贞。这种事在有规矩的人家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郦书雁答道:“我父亲给的。——其实,世家大多如此。”表面上仁义节制,背地里男盗女娼。 “不说这些扫兴话了。”慕容清的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声音温柔而清朗,“书雁,这些事情,我们还有时间去处理。” 慕容清在对待她的时候,总是十分柔和的,似乎生怕吓着她。这和前世徐绎之的冷漠完全不同。 或许这就是心悦与否的区别吧,郦书雁忍不住想。 “世子,当心伤口。”郦书雁害怕自己压到他的伤处,提醒慕容清道。 慕容清摸了摸她的头发,克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哪里就那么容易疼了?书雁,让我抱一抱。”他往床的内侧退了退,好让郦书雁躺下,“听说你前些日子被新蔡公主刁难了,我心里着急得很。可我手头事忙,也就没能去看你。” 郦书雁道:“那件事倒也没什么。——不知新蔡公主先前的丈夫是什么人?” “是个出身世家的将军,资质很是平常。”慕容清稍稍回忆,“新蔡公主平时为人……嗯,有些冶荡,又有些苛刻。她若嫁进了你家,你就躲远一点,不要见她就是。” 郦书雁看了慕容清一眼,若有所思:“当时,我应该是踩了她的痛脚的。不过,我到底说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到底是她想多了,还是新蔡公主太过敏感?郦书雁敛眉沉吟。这件事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新蔡公主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接触新蔡公主时日太短,根本不可能新蔡公主在想什么,这个秘密,当然也就无从得知。 等等,慕容清刚才说的是“冶荡”?郦书雁反应过来,抬起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方才你说什么?冶荡?” “不错,是冶荡。”慕容清道,“她曾经学着南朝的山阴公主,在公主府中大肆豢养年轻貌美的面首。后来不知怎的,她在街上攫夺貌美的侍童,竟把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也收进了府中,还扬言要保举他……” “之后怎么样了?”郦书雁听得惊诧无比。她本以为慕容英媚是个草包,可实际上,她岂止是个草包。 慕容清道:“过后不久,祖父大发雷霆,收了她的公主府。祖母看她可怜,便让她进宫居住了。直到如今,她还未出宫。” 怪不得新蔡公主已经成过亲,却还住在宫里。郦书雁问道:“她的公主府怎么样了?” “一把火烧成白地了。”慕容清语气平淡,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事情,“祖父生气得很,把那些面首拖了出来。和公主……咳,有过鱼水之欢的,便送去做内监。平常的下人,便送去边关,给士兵们为奴为婢。” 皇上行事如此,也怪不得会那样对待吕昭仪了。郦书雁推了推慕容清的手臂,又问道:“新蔡公主有什么仇敌没有?” “这不太好说,我拿不准。怎么了?”慕容清低下头,看着郦书雁的表情,“你不想让她嫁进郦家么?” 郦书雁随意找了个借口:“她品行不好,我如果想让她嫁进来,那才奇怪。” “既然如此……”慕容清沉思片刻,亲吻轻轻落在郦书雁面颊上,“你不用担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帮你的。”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郦书雁知道慕容清动了情,想到前世徐绎之的丑态,她的眼神也含了戒备。 慕容清亲了亲郦书雁:“你不用担心,上一次是情非得已,这一次……我不会勉强你。” 他如画的眉眼里满是温柔,并无****。郦书雁被他的神态打动了,柔声说道:“可以。” 第173章 争风吃醋 “怎么了?”慕容清问道。 郦书雁摇了摇头,穿上一套干净些的衣衫,回头望着慕容清嫣然一笑:“我有些事还没做,先做好那些事,再回来和你说话。” 她拿起桌上的几本账簿,走到门外,叹了一口气。 ——她还是不习惯和人太过亲密。郦书雁想起慕容清的抚触,心里有些异样的奇特感觉,像是觉得厌恶,又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感,只是不习惯而已。 郦书雁正走到小院门口,刚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跑了过来。那小厮刹不住身子,又万万不敢撞在郦书雁边上,稍稍转了转方向,一下撞在郦书雁身边的墙上,惨叫一声,鼻血长流。 郦书雁认出这是郦绰身边的锄红,皱眉道:“没规没矩的,胡朝哪里跑?” “小的……小的实在不是故意的。”锄红揉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大公子有个紧急的条子递给您,吩咐小的快过来,小的也不敢不从……” “够了。”郦书雁没有心思听她解释,从锄红手里接过那张纸条,看了他一眼,“你先去边上的院子里打水洗一洗吧,撞得满脸是血。” 锄红整张脸都疼痛不已。听见郦书雁的吩咐,他暗暗欢喜,打躬作揖地道谢,忙不迭地跑向了边上的院子里。 见他走了,郦书雁也放下了心。——慕容清就在她房里,锄红如果在,她自己也不敢走开。万一被这小厮撞破,她也就不必活了。 她走回房里,仔细验看了信封上的火漆封口,用一根发簪挑开了封着的漆。 慕容清想不到她去而复还,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大哥送了这张条子来……似乎急得很。”郦书雁展开纸条,拿在手里。看完纸条上的内容,她脸色一变。 “怎么会这样?”郦书雁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慕容清道:“怎么了?” “是郦府的家事,其实……是我父亲后院里头的事。”郦书雁从猜疑之中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不说给世子听了。” 实际上,郦绰这张纸条上,只写了一件事——紫芝又从通房丫头摇身一变,变成了胡姨娘。此事可大可小,既可能是郦国誉一时兴起,也可能是郦国誉已经决心在郦府之中,培养自己的亲信了。 郦书雁宁愿郦国誉色迷心窍,也不愿他忽然醒悟过来。她从鼓凳上站起身来,在房中踟蹰了一会,又对慕容清说道:“我恐怕要多在这里待几天了。” “你难道不回去处理这些事么?”慕容清问。 “不回去。”郦书雁轻轻摇头,语气却坚定异常,“正是因为这几天出了事,我才不能回去。——我兄长没有出来,却派了他的小厮向我通风报信,这件事本身,就能说明许多事了。” 郦绰马术好,过去都是亲自送信。这次他不来,信封上还用了火漆,显然是在防着什么。 “你兄长……”慕容清对郦书雁轻轻招手,“书雁,过来。你和你兄长感情很好么?”他抱住郦书雁问道。 郦书雁道:“先前说不上好,这些天……恐怕更说不上好吧?”有哪一对感情好的兄妹,会像她和郦绰那样,只要聚在一起,成天里说的就都是勾心斗角? “那就好。”慕容清放松了些许。他看着郦书雁疑惑的目光,有些窘迫地咳嗽一声,“那人身份尴尬,你不要和他搅合在一起。” 郦书雁仰起头,对慕容清笑了笑,说道:“若论身份尴尬,郦府之中,无人比我更尴尬。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慕容清一阵气闷。他是个男人,自然看得出很多郦书雁不明白的东西。那个郦绰身份本就暧昧,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又总是与郦书雁有肢体接触。 郦书雁可能并不知情,可慕容清却是个男人。他心里清楚,郦绰的表情、神态很有可能代表着什么。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到能劝服郦书雁的话,只好叹了一口气:“算了。——反正,你小心你那兄长就是。”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郦书雁叹了一口气,“我不会轻易怀疑他。” 慕容清劝不动她,又怕她看出自己的心思,只能罢手。他捏了郦书雁腰际一把,退了一步:“这些我不管,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就是。” “好。”郦书雁点头答应。 慕容清笑了起来,替她收进鬓边的一缕碎发,声音低沉:“听话。” 第174章 公主进府 “她听我的,也是应该。”慕容清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书雁与我,是患难之交;与你,却是生意上的往来。” 郦绰凤目一眯,往门口看去。看见慕容清修长的身影飘然而至,郦绰冷声道:“雁儿是我的妹妹。世子,望你不要以己度人,你与我之间,才是生意上的来往。” 看起来,这两人私下里的交情着实不太好。郦书雁想了想,道:“大哥,不要说了。” 她先劝的是自己,而不是慕容清,足可见他在她心中更加亲近。郦绰含着笑意转过头,对郦书雁道:“好,我听你的。”话里满是包容宠溺。 慕容清看得不快,沉着脸道:“大公子,男女大防难道就不被你放在眼里么?” “正是。”郦绰一口承认,含着笑意看着慕容清,“心中坦坦荡荡,这些外物,当然不在话下。” “不在话下……”慕容清听见他的话,冷笑一声。 “够了,不要吵了。”郦书雁不堪其扰,沉声道。 两人住了口,转过头去看着郦书雁。郦书雁摇头道:“今夜,我就随大哥回家。家里有事,实在耽搁不得。还望世子见谅。” 慕容清有些愤怒,认真地看着郦书雁的眼睛:“你是认真的么?” “是。”郦书雁轻轻颔首,神态冷清,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 “好,那我又何须多说?”慕容清微怒,起身便走。郦书雁也不留他,只是从边上的茶盏里,静静看着自己的倒影。 慕容清走后,郦绰带着些幸灾乐祸,开口说道:“妹子,你惹怒了他,将来日子恐怕不好过。” 郦书雁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大哥,我劝你不要唯恐天下不乱。”她冷静道,“秦王世子是我眼下最大的臂助,如果得罪了他,我少不得要再找助力。可我的婚事已经没了,再没有一个助力,会比秦王世子好。” 郦绰冷冷道:“哦,是么?是因为臂助,还是因为其他?” “什么其他?”郦书雁问。 “你爱上他了?”郦绰又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郦书雁却没有笑:“秦王世子年少英俊,我就算喜欢他,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她面对慕容清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话本上的心如擂鼓,大概是不喜欢的。 郦绰看了郦书雁一会,笑道:“你不必哄我。你喜欢不喜欢他,我看得出。” 郦书雁带着疑惑,看了郦绰一眼。她连自己喜不喜欢慕容清都不太清楚,同是没有恋慕过他人的,郦绰怎么就能知道? 她实在不好意思问郦绰这样的问题,便绕开了这个话题:“大哥,胡姨娘的事情又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父亲的想法。”郦绰直言,“而且,恐怕他本来也不愿意被你我知道。” 看来,在郦绰这里问不出什么。郦书雁又问:“新蔡公主什么时候来?” “明天就到,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接你。”郦绰道。 “明天?”郦书雁皱眉,当机立断,“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启程回去。” 赶在城门落锁之前一刻,郦书雁的车马终于进了京城。马车停在郦府门外,郦书雁从车上下来,却看见春杏正等在门口,翘首盼望着什么人。 “春杏?”郦书雁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春杏看见郦书雁,惊喜交加。她跑上前来,喜道:“大小姐总算是回来了!”她贴近郦书雁耳边,小声说,“我们姨娘正在您院子里,专程等着您呢。” 看来,春杏学聪明了不少,起码懂得对主子忠心了。郦书雁含着笑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周姨娘怀里抱着郦绩,正在不断拍抚。她在夜雪春云里坐立不安,几乎要哭出来。看见郦书雁来,她满脸紧张,上来就问道:“公主明天要来了……我该怎么办?” 郦书雁走了一会,心中早就有了对策。她淡淡道:“急什么?坐下。秋月,”她扬声叫院里的一等丫鬟进来,“上一壶茶过来。” “大小姐,妾身哪有什么心情喝茶来?”周姨娘双泪欲垂,“嫡母进了门,绩儿这身份尴尬的‘嫡子’,恐怕就留不在我身边了……” 俗话说为母则强,周姨娘当了母亲之后,也聪明了不少。郦书雁垂下目光,微笑道:“你能明白这些,那是再好不过了。” “大小姐……我是绩儿的娘,求您了。”周姨娘紧张得说不好话,只会苦苦哀求郦书雁。 “我也想帮你。”郦书雁道,“不过,新蔡公主毕竟身份太高。我本来有法子治她,可计划有变,眼下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周姨娘失望地看着郦书雁,忍住眼泪:“是……妾身知道了……” 郦书雁又温言安慰了她几句,便让她离开去养神了。周姨娘走后,秋月才泡好茶,送了上来。她给郦书雁俏生生地行了礼,笑道:“这是今年明前的龙井,刚采了不久。” 郦书雁目光一闪,点头道:“我知道了。” 秋月本想邀宠,却没得到郦书雁的回应,只好退下。郦书雁看着那杯明前龙井,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确实是清明前的新茶。——有趣。” 第175章 自荐枕席 一行人折腾到下午,才堪堪安静下来。郦书雁正和郦绰手谈,忽听门口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阴声怪气地拖长了腔调,叫道:“郦氏女,快快随我去见公主千岁。” 更远处,似乎还有紫藤和春柔愤怒的声音。一声脆响过后,外头便安静了下来。 郦书雁皱起眉头,霍然站起身来。她走到门外,看见春柔满脸痛楚地捂着嘴,手边有鲜血滴落,显然是挨了打。在她身边,有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扬起手,满脸威吓,作势还要打。 郦书雁含笑看着那侍卫,眼中却掠过一抹森冷的杀意。她冷声道:“这位侍卫好大威风,进了我这夜雪春云,便要打我的丫头。”她停了停,声音又冷了不少,“到底是谁,给了你这种胆量?” 站在院门口、身体肥厚的宦官满脸矜傲之色,看向郦书雁:“是我给的。郦氏女,你待如何啊?” “公公好记性,我确实是姓郦。”郦书雁含笑答道。她脸色一变,“你只记得我姓郦,却不记得我是弘农郡主?!你一个小小的阉竖,也敢在我面前,称呼我‘郦氏女’!是谁给你的胆子,咱们去皇后面前理论理论!” 她声色俱厉,底气充足,吓得那宦官先自怯了。皇后对他而言,是个高不可攀的存在。再说,他也只是听新蔡公主的吩咐,才来欺侮郦书雁而已。想起郦书雁深受皇后宠爱的传言,那宦官后背一凉,后悔起来。 他眼珠一转,急急地走到郦书雁身边,作了一揖:“小的是公主宫中的大太监,贱名李元禄。小的脑子笨、记性差,郡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仰起脸,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 郦书雁淡淡道:“饶了你,那也容易。只是,我的丫鬟难道也是你说打便打的?”她本来还想忍一忍,看公主和艾姨娘互相斗一斗。可新蔡公主这下马威,竟然先来到了她这!郦书雁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一回,她迎战迎定了! 李元禄哭丧着脸,不得已之下往背后喊道:“瞎了眼的东西,没见郡主生气了么?还不过来自己打嘴!” “你错了!”郦书雁厉声道,“我不要他打自己,我要你打!狠狠地打一百个耳光,一个也不准少!” “小……小的……”一百个耳光?这岂不是要他的命么!李元禄心中叫苦不迭,死活也不肯打下去。 两人正在僵持,李元禄身后,忽然有一队穿着轻纱衫子的女子走来。为首的女子艳丽妩媚、仪态万方,正是新蔡公主。她走到夜雪春云门前,冷笑道:“本宫等了将将一个时辰,也等不到郦大小姐的芳驾,只好亲自来请。郦大小姐,你真是好大面子。” 李元禄一见新蔡公主,暗暗松了一口气,扑到新蔡公主脚下哭天抢地:“公主,求您给小的做主!这郦大小姐要奴婢自打一百耳光,奴婢还能活吗?” “闭嘴!”新蔡公主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又被郦书雁将了一军,脸色愠怒,“你这贱婢,到底是怎么惹了她?” 新蔡公主说话时神情阴毒,郦书雁看在眼里,冷笑不已。 “是那婢子不好!”李元禄机灵,看见新蔡公主不高兴,连忙把目标转到春柔身上,“奴婢要进这院子,那****婢却说什么,没有她主子的令,谁也进不得……” “哦?”新蔡公主冰冷的眼神落在春柔身上。果然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婢,她心中暗暗骂着郦书雁,脸色也不太好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的院落也进不得了?” 新蔡公主这样的蠢妇,居然也会用这种话来压人。郦书雁淡淡道:“公主殿下,这里毕竟是郦府。皇上让您来郦府,难道是要您今日就做主人?” 这句话说得太难听了。新蔡公主勃然大怒,上前就要打她一耳光:“贱婢!你浑说什么!” 她的手掌还未挥下,就被半路伸出的一只手截住了。郦绰淡淡地看着新蔡公主,手上暗施巧力,让她的手动弹不得。新蔡公主一心想打郦书雁的脸,涨红了面孔:“放开本宫!” “公主,天气热得很。寒舍冰盆不少,竹夫人也不少,还望公主好好休憩,勿要在暑天多动。”郦绰放开她的手,语气平静。 新蔡公主含着怨气看了郦绰一眼,却立时被他的面貌惊艳住了。郦绰的容貌本来是有些阴柔气息的。他鼻如悬胆、目如丹凤,轮廓标致到了极致。只是他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这股阴柔气也就压了下去,反而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的俊美面庞。 新蔡公主痴痴地看了郦绰一会,心生一计。她将手搭在郦绰手上,笑道:“想来你就是郦家的大公子,那位人称沈腰潘鬓的郦郎?” 沈腰潘鬓,是对成年男子形容的极高褒奖。只是,这样的褒奖放在郦绰身上,还稍嫌淡了些。郦绰早就习惯了旁人这样的眼神,用力收回了被新蔡公主搭着的手:“不敢当,在下确实姓郦。” 郦书雁看得暗暗惊叹,难怪慕容清会说这位新蔡公主“冶荡”。她看见美人,活脱脱就是一个不幸生为女儿的轻薄恶少。 美人当前,新蔡公主不以为忤,娇媚地轻笑:“呵,你想让我放过你这无礼的妹子,倒也不是难事。——本宫有些书本上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郦郎,你若有心,那就于今晚子时,来本宫房里好了。” 简直无知到了极点。郦书雁含着怜悯,看着新蔡公主:“公主,您可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么?” “我知道。我是要做你们嫡母的人……”新蔡公主抬起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眼前看了看。她尝试着抚平指头上的针孔,却并未如意,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呵,敢说一个不字,就是违背母命。这个罪名,你们但不担得起?” 新蔡公主虽然愚蠢轻浮,这一招却无疑扣在了郦绰的命门上。他薄削的双唇紧紧抿起,目光含怒,瞪着新蔡公主。——须知不孝不义者,是没有资格参与科考的。他如果不能参加科考,今生就注定出头无望了! 第176章 公主服输 新蔡公主又牵起了郦绰的手,盈盈笑道:“郦郎,你看如何?嗯,还有弘农郡主,”她转向郦书雁,“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人家都说,打老鼠还怕伤着玉瓶儿呢。你如果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母后,咱们就看看,谁是老鼠,谁是玉瓶?” 竟然要和她鱼死网破?郦书雁静静地看着新蔡公主,忽然笑了出来:“公主这话说得不错。只是公主身份矜贵,恐怕不值得吧?” 看来郦书雁怯了。新蔡公主得意洋洋地看着郦书雁:“不敢当、不敢当。弘农郡主,你走路时可要小心些……免得碰上我这块绊脚石啊。” “遇见绊脚石的时候,何不把它搬开?”郦书雁微笑道。 “那你也要有这个本事才行。”新蔡公主针锋相对道。 郦书雁失笑:“公主说得是。我确实没有这个本事,不过,我如果是你,就不会以身试险。” “什么以身试险?郦小姐,你可不要忘了,”新蔡公主眯起眼睛,“如果你敢告诉我阿母、父亲,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郦书雁从容不迫道:“公主,难道你以为自己安全得很吗?” “什么意思?”新蔡公主一惊,强撑着面子,厉声说道,“你不要危言耸听!” “公主可以不信。不过,公主可否随我来?”郦书雁微笑。 新蔡公主本不想去,可她有些害怕,权衡再三,最终厉声说道:“哼,随你去就随你去。本宫堂堂公主,还怕了你不成?” “不敢。”郦书雁恭顺地垂下了双眼,眼神之中掺杂了一丝冷光。 新蔡公主看了她一眼,色厉内荏道:“这就走,如果你骗了本宫,小心本宫要了你的……”她停了停,努力把一个词咽了回去,“……小命!” 新蔡公主大概本是想说狗命这个词的。不过,她还不算蠢到了家,没有贸贸然把郦书雁得罪死。 两人走了百余步,到了湖畔的假山边上。郦书雁含笑开口:“新蔡公主,你真是可怜。” “你这是什么意思?”新蔡公主火冒三丈,厉声喝问。 “我同情你。你身边被人安插了那么多探子,你却一无所知。”郦书雁淡淡道,“你真以为,你的一举一动都无人监视么?” 新蔡公主下意识地嗤之以鼻,心里有些慌乱:“怎么可能?” 见她语气有软化的趋势,郦书雁又笑道:“公主当然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不过,你随行的内监里,是不是有一个名叫郭四宝、团脸粗眉的太监?” 新蔡公主仔细想了想,脸色大变。她颤声道:“那……那狗奴才竟然敢背叛我?!” “恐怕也谈不上背叛。公主要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郦书雁特意选了一句新蔡公主自己说过的话,“那是充媛娘娘放在您身边的人呢。” 新蔡公主心里又烦又乱。郭四宝这人不怎么显眼,一向负责洒扫。就连她也是想了半天,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郦书雁如果知道,那么一定是皇后告诉她的。 “周充媛?一个从贵妃位上连降两级的贱妇,也配往我身边安插人?”新蔡公主咬住牙根,狠狠地瞪了随从那边一眼。她怒气冲冲地迈着大步,从郦书雁身边走过,“这件事是有奸人挑唆!哼,李元禄,你误信鼠辈,就是郦家丫头饶了你,我也饶不了你!快打!” 李元禄傻了眼,呆在原地。新蔡公主一看他如此德性,更加不满,凤眼一瞪:“本宫的话,你也敢不听?王汉、马朝,替我掌他的嘴!” 两个高大的侍卫从她身后走出,一个捉住了李元禄的手脚,另一个便不折不扣地打起了李元禄的耳光。李元禄被打得哭爹喊娘,新蔡公主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那个叫郭四宝的小太监,冷笑道:“你很有本事啊,郭四宝!” 那太监心一沉,抱住新蔡公主的腿,张口就说:“千岁,那是小人的诬陷啊!小人是冤枉的!” 他拿了旁人的钱,也有一段时间了。日里夜里,心中总在想这件事。新蔡公主一发难,他先想到的也就是东窗事发。只是,他如果没有背叛公主,又怎么会知道该说什么? 新蔡公主越发笃定郭四宝的罪名,看了身边的侍卫一眼,冷冷道:“拖出去杖死。” 又有两个侍卫出列,拖走了郭四宝。郦书雁看到这里,微笑道:“公主,既然今日是一场误会,那也就算了。”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新蔡一眼,“咱们……来日方长。” 谁要和她来日方长!天晓得皇后又掌握了她什么秘密! 新蔡公主浑身一凉,不得已之下,咬着牙强笑道:“误会一场,当不得真。咱们走!”她忙不迭地挥了挥手,也不等身后跟着的宫女,拔腿便走。 郦书雁看着她的背影,轻笑出声。 郦绰挑了挑眉,好奇道:“你是怎么想到对付她的法子的?” “简单得很,与人为善就是了——和我前些天混过那两个婆子的检查时,法子是一样的。”郦书雁带着郦绰进了书房,这才笑着解释道。 郦绰想起那两个婆子,更加好奇了:“我本来还打算去救你,可你竟然混过了那场考验。你是怎么做的?” “你还记得王顺儿吗?”郦书雁笑容一收,神色里显出几分冷冽。 那是为了护住她,心甘情愿被山贼砍死的车夫。郦绰自然记得,点了点头。 “那是王顺儿的亲姑母,大哥。”郦书雁森然道,“那天,我一进门,她便跪下了,求我给她侄子一个公道。” “公道已经给了。”郦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的处理,已经足够仁厚,不需要再给自己找麻烦。” 郦书雁道:“我知道。不过形势比人强,我便答应她,帮她斗垮在这件事上出过力的人。” 这个所谓的“出过力”,指的自然是艾姨娘。郦绰笑道:“这可是两不耽误的妙计。” “是。”郦书雁淡淡道,“不过,我从不吝啬于小恩小惠。大哥,你是明白我的。” 第177章 划烂脸面 “那么,你今天又是怎么处理的?”郦绰饶有兴味地问道。 “很简单……内宫的总管太监安德贵,很记得我的好处。”郦书雁微笑,“我把他告诉我的事,又告诉了新蔡。当然,她要如何理解,那是她的事。” 郦绰明白过来,笑道:“妹子好聪明。” “这倒也没什么。”郦书雁快意地笑了笑,“大哥,咱们晚上见分晓吧。” 到了晚上,新蔡公主便会正式参与郦府的家宴。郦绰想到新蔡此时的心情,不由一笑:“你这样一说,我倒是对这个女人的事有了些期待。” 晚间,郦府桌上的人又齐全了不少。不过,令郦书雁意外的是,几个姨娘悉数在列,也全部围坐在八仙桌边。 郦书雁挑了挑眉,上前给郦国誉见礼:“父亲。” 今天,郦国誉对这个女儿倒是难得地有了好脸色。他微笑道:“雁儿,过来坐。绰儿,你也过来。” 郦书雁和郦绰对视一眼,心下奇怪。郦书雁在这些事上熟稔些,没费什么功夫,就明白了郦国誉的意思。她心下偷笑,原来郦国誉也对新蔡公主十分不满,甚至要用这种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郦书雁坐到郦国誉边上,微笑道:“也不知公主什么时候来。” 新蔡公主即将成为他的新妇,居然还敢晚到家宴,简直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郦国誉脸色扭曲了一下,冷冷道:“她是客人,雁儿,你不要急。” 几个姨娘也都神色微妙。郦书雁看了周姨娘一眼,只见她柔美精致的脸上愁云密布,看上去倒更有反楚楚动人的风姿了。 他们喝了几碗茶,新蔡公主才姗姗来迟。她把仪仗搬到了郦府里,一路上前呼后拥,好不威风。 郦国誉听见静鞭三响,脸色更阴沉了。他忍着气从主位上起身,走到门前,对妆饰华丽的新蔡公主道:“公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上座。” 新蔡公主也不推辞,矜傲地一笑:“嗯。”便施施然坐在主位上。 郦国誉脸色一黑。他本是客气客气,谁知道新蔡公主居然如此厚颜无耻,居然真的占了属于他的位置! 郦书雁看在眼里,心中笑个不停。看来,新蔡公主和郦国誉之间,还是有不少好戏可唱的。 郦国誉知道新蔡公主是个重要的人物,忍住了满腹的怒气,自己坐到了客座上沉默不语。新蔡公主一落座,便观察着身边的女子们,最终,她的眼神停留在周姨娘身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郦国誉便起身祝酒。他道:“殿下请。”说罢,便满满地喝下了那杯酒。 新蔡公主终于找到了发作的机会。她冷声道:“你不过是个臣子罢了,凭什么命令我陪你喝?” 郦国誉怔在原地。平时,即使是齐王、秦王这样位高权重的皇子,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偏偏这位无权无势,连容貌也不如周姨娘美的公主,居然敢来挑战他的权威? 新蔡公主纤细的玉手指了指周姨娘,下巴一扬:“那个女人是谁?” “那是下官的妾室。”郦国誉忍住即将发作的怒意,声音也冷淡了不少,“姓周,刚刚生了臣的次子。” “哟,原来这就是那母以子贵的周氏。”新蔡公主是知道自己嫁入郦府的原因的。她一见到周姨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看见郦国誉对她的回护,新蔡公主冷笑一声,满满地倒了一大碗的酒,吩咐身边的奴婢,“拿给她喝!不喝,就是对本宫不敬!” 桌上的气氛一时凝固住了。新蔡公主扬着下颏,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心中却只有火气。 就凭这一个长得妖妖调调的狐媚子,居然也让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下嫁给一个汉人大臣!简直是奇耻大辱! 郦书雁微笑道:“公主,说话做事,可是要有凭据的。不知公主此举,有什么凭据?” 她的目光里含着冷意,新蔡公主被她冰凉如水的目光一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回过神,几乎怒得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大声道:“本宫堂堂公主,难道连让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陪酒也不行?弘农郡主,你也太过分了!” 听见“妓女出身的小妾”,郦国誉的目光也阴沉了下来,狠狠地瞪着新蔡公主。如果目光能杀人,恐怕新蔡公主早已被碎尸万段了。她不仅侮辱了他心爱的女人,还当着许多人的面,给了他难堪!这怎么能忍? 忍不下去,也要忍!郦国誉双手握拳,骨节咯咯作响。他毕竟还没有与皇家抗衡的能力,新蔡公主的背后,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只能忍! 郦书雁正要继续说话,周姨娘却抢在头里,怯怯地道:“大小姐,莫要说了。妾身不善饮酒,却还是能喝一点的……” “你刚刚出月子!”郦书雁不悦地看向周姨娘。周姨娘是她保护着的人,她今天若是护不住周姨娘,岂不是说明她没有本事? 周姨娘却柔柔地笑了笑,面带感激,柔软的声音里满是坚持:“妾身不能总给大小姐惹麻烦。”她说完,接过公主侍婢手中的酒盏,对公主道,“多谢公主赏赐。”言毕,周姨娘双手捧着大碗,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她在苏州做清倌的时候,也是练过酒量的。喝得虽急,脸色却并无变化。新蔡公主选了这一样来挑战她,实在是想错了。周姨娘忍不住暗自得意,将酒碗交还公主的婢女,柔声对郦书雁道:“无妨的。” 无妨的? 新蔡公主看见周姨娘粉白的芙蓉脸面,又羡又妒,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气忽然上涌。她一拍桌子,猛地发作,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递给李元禄:“来啊,把那贱妇的脸给我划烂了!” 看见那把匕首,屋里的女眷们几乎都瞬间站起身来,四散奔逃。郦国誉脸色铁青,郦绰倏然闪身,挡在郦书雁面前。 谁也想不到,堂堂的一国公主,居然要当着朝廷要员的面行凶! 第178章 剜眼毒妇 李元禄拿着匕首,战战兢兢了半天,不敢妄动,跪下道:“主子,咱们……咱们就算了吧……” 新蔡公主怒从心起,从李元禄手上夺过匕首:“贱人!你不敢,是不是?我叫你不敢!”她只用一刀,便轻巧地挑出了李元禄的眼珠,又拽断眼珠上连着的筋膜,抛在地下。做完这些,她犹不解气,又用绣鞋在那颗乌珠上狠狠踩了一阵。 李元禄捂住空洞的眼窝,先是不敢相信地看着新蔡公主,隔了一阵,才杀猪一般地狂叫起来。他躺在地上打滚,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汩汩流出,把一片青砖地面染得赤红。 当真是她父亲的女儿,父女两个都是如此苛酷暴虐,竟然还在郦府之中剜人眼睛!郦书雁连忙把吓得呆住的周姨娘拽到自己身后,冷冷道:“公主,你别忘了,皇后娘娘正在看着您呢!” 新蔡公主听见皇后二字,沸腾的怒气稍稍冷却。她看见周姨娘那我见犹怜的面庞,又生起了气,持着匕首道:“弘农郡主,你少来唬人。如果我身边有皇后的人……”她冷笑一声,“那就把这些奴婢全杀了!” “快,打晕她!”郦书雁见新蔡公主步步逼近,急忙推了推郦绰,提醒他。 郦绰想起新蔡公主的威胁,难免有些难以决断。他看见郦书雁又惊慌、又愤怒的表情,狠下心道:“好。” 他闪身上前,步法飘忽。新蔡公主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便被他抢到了身后。只是,新蔡公主身后,眼下正躺着那满地打滚的李元禄。郦绰到底是个读书人,武功不高,加上注意着新蔡公主,几乎被李元禄绊倒在地。 新蔡公主狞笑道:“啊,你不肯从我。你不肯,我就毁了你。这有什么好难的?”她说着,欺身上前,一刀就要划在郦绰那俊美得惊人的脸上! 郦绰闪躲不开,心中暗暗叫苦。他还以为自己的皮相定然会毁,耳边却听见“咣”地一声闷响。 只见新蔡公主愣了愣,便软软地倒在他身上。在她身后,缓缓露出了郦书雁惊魂未定的面容,还有她手上那根铁木香筒。 “晕……晕过去了?”郦书雁也鲜少做出这种事。她满身冷汗,睁大眼睛问郦绰。 她的模样十分狼狈,看见郦绰眼里,却是可怜可爱得无与伦比的。他把新蔡公主从身上推开,爱怜地揉了揉郦书雁的头发:“是,她晕过去了。没事了。” 话音刚落,郦绰余光里便看见新蔡公主晃了晃头,又要爬起来。他眼疾手快,在新蔡公主颈后的关节上一按。一声脆响,新蔡公主白眼一翻,真真正正地晕了过去。 “这……这可怎么收场?”郦国誉头一次看见这种阵仗,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他看着新蔡公主,简直想要捶胸顿足,“真是天要亡我郦家!郦家怎么……怎么会惹上这种事!” 他没说这颗煞星,已经算给皇室面子。郦书雁从惊慌之中缓过来,心中窃笑,对郦国誉点了点头:“父亲不用多想。女儿去面见皇后,把这件事说个分明,也就是了。” 这一次,不在理的是新蔡公主。何况,皇后本就不喜欢她。想起新蔡公主的狂态,郦书雁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皇帝狂笑时的模样。她对郦绰微微一笑:“大哥,你还好吧?” “好在没伤到脸面。”郦绰呼出一口气,“不然,参加科考可是无望了。” 郦绰长相既好,名字又好,还会做人。如果运势好,取个状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想到这一项,郦国誉看着新蔡公主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厌恶。他一拂衣袖,对郦书雁抛下一句:“你们来处理!”便搂着周姨娘,回了正院的卧室。 这时候,郦国誉倒想起她的好了?郦书雁眼中不无讽刺,转头对新蔡公主的侍从们轻轻一笑:“你们都知道怎么做么?” 几个侍从在李元禄的惨叫声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当这出头的椽子。今天,公主的举动他们可都看在眼里。不管是被迁怒,还是被公主一怒之下挖了眼睛,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郦书雁沉声道:“不必多想了。回去之后,我要你们说,周姨娘已经被郦尚书处置了。这样一来,新蔡公主必然不会把余怒发泄到你们头上。知道了么?” 几个侍从大喜,跪下对郦书雁磕头:“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郦书雁满意地一勾嘴角:“得了,扶着你们公主回去吧。”她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素手握起牙箸,轻轻挟了一箸斫鲙,放入口中。 宫人们急忙将新蔡公主抬走。几个高壮些的,又悄无声息地抬走了李元禄。地上只余一滩鲜血,还有一个被踩得烂了的眼球。 斫鲙就是把生鱼切成薄片。这盘斫鲙切得久了,已经失了鲜甜的口感。四下无人,郦书雁喝了一口茶,冲掉口中的腥气,对郦绰微笑道:“大哥你看,不论什么事,都要合时宜才好。如果做出不合时宜的事,譬如在家宴之前,便切好了切脍……那么,这就算不得合时宜。” 她话里有话,郦绰听得明白:“这公主的行事么,自然算不得合时宜……甚至,算是见不得人。不过,想要对付她,凭着殴打奴婢这一件事,可对付不得。” “你看到的是殴打奴仆,我看见的,却是一个贵妇一言不合,便把仆婢的眼睛活活挖了出来。——还有,大哥。”郦书雁的笑容极轻极浅,却蕴含着无穷的深意,“如果一个人令人讨厌,那么,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令人讨厌的。” 郦绰皱眉:“我知道。不过,这和你说的,又有什么关系?” “你往下看就知道了。”郦书雁不再多说,轻轻一笑,转开了话题,“虽然斫鲙不好,可这洗手蟹还不错。晚间还未吃饭,大哥,你不妨来吃一点。” 郦绰一笑:“恭敬不如从命。”便坐到郦书雁身边,拿起调羹。 第179章 挑拨皇后 郦家虽然自称“诗礼传家”,可豪门大族中的肮脏、下流、****、污秽,比扒灰、养小叔子这等下三路的脏事厉害上不少。没有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人人都在炼狱之中沉浸而不自知。 新蔡公主的行径令人震惊,可很快也就有奴仆默默地将地面清洗干净,燃上熏香。室内的血腥气息慢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丁子香、乳香、沉水香等物糅杂在一起的甜蜜香气。 “能在内院、宫廷活得出彩的女人,齿缝之间,都带着没剔干净的人肉丝。”郦书雁用清茶漱毕了口,感慨道。 新蔡公主是这样,她自己也是这样。不过,她却并不后悔。她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所以,你想收手了不成?”郦绰笑着看她。 “怎么会?”郦书雁摇头,“我心意已决,就绝没有抽身而退的道理。”深宅大院的争斗,许进不许退。虽然已经生出了厌烦,可郦书雁怎么会幼稚得想要退出呢?更何况,她还有重要的目标没有完成——艾姨娘和郦碧萱,还活得好好的。 “你想怎么做?”郦绰问道。 郦书雁双目一冷,淡淡道:“我想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呀,大哥。明天,我就去面见皇后。” 他们越觉得这件事见不得光,她就越要把这件事搅浑!她倒想看看,在这样的事上,到底是谁拼得过谁? “什么?雁丫头要来觐见本宫?” 皇后正倚在榻上读书,听闻郦书雁来了,她先是一愣,随即沉下了脸。新蔡那丫头不晓事,她是知道的。可这也不代表,皇后就愿意听郦书雁抱怨。 孟女史小心地觑着皇后的脸色,生怕惹怒了她:“是,弘农郡主已经在门外了。娘娘……怎么办?” “把她叫进来吧。”皇后脸色微沉,冷冷说道。如果郦书雁连这样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她当然不会像以往那样看重郦书雁。 孟女官打开宫门,看见郦书雁,吃了一惊。郦书雁满面含笑,一点也不像刚刚受了委屈的模样。她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将手上的食盒递给了一边的宫女。她上前给皇后行了礼,道:“臣女近日新学会了一味南国的细点。美芹之献,不成敬意,还望娘娘喜欢。” 她不是来说新蔡的?皇后一怔,表情宽缓了不少:“难为你有这份心。来,到本宫这里坐。” 郦书雁微笑着坐了过去。皇后让宫女以银针试过点心毒性,用筷子挟起一个小小的雪白细卷,尝了一口,点头道:“甜而不腻,里头又有一阵芸豆的清甜,不错。” “娘娘喜欢就好。”郦书雁含羞说道。 皇后又拉着她,细细叙说了一些话,终于确定她并无告状的意思。皇后心下一宽,不再隐瞒,道:“英媚那丫头,被人惯坏了。她不懂事,你让郦尚书多担待些。” “不懂事?”郦书雁疑惑地看着皇后,随即半开玩笑地笑道,“娘娘,您的要求也忒高了些。父亲说,公主自从进府,一举一动无不端庄贤良。昨天,更是恩赏了下人不少东西。咱们府里,个个对她感恩戴德。想来,上次确实是误会了。” “还有这等事?!”皇后的脸色一黑,微微失态。慕容英媚这小妮子,在她面前的时候装出飞扬跋扈的德性,背着她的时候,又是一副贤良的模样!她想做什么? 不,不对。她和郦书雁,到底是谁在说谎?皇后含着怀疑,仔细地看了看郦书雁清澈的双眸。她看了一会,觉得郦书雁不似作伪,问道:“雁丫头,你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郦书雁一怔,嘴角的笑意消失:“……是。” 皇后问道:“上一次,公主为什么打你?” “我说了一句不太小心的话,公主便勃然大怒了……说到底,这其实是我不对在先。”郦书雁轻轻吐了吐舌头,模样娇俏。 皇后却无心理她这份娇俏,眯起了眼睛,心想:难不成慕容英媚那乱/伦悖德的****,也是演给她看的一出戏? 皇后到底是皇后,怀疑过后,对郦书雁微微一笑,又挟了一筷芸豆卷入口,轻轻说了一句,便转开了话题:“新蔡如果能变好,那是最好的。你们往后就是一家人,要和和睦睦地相处。就算你到了夫家,也脸上有光。” “是。”郦书雁佯装细心记下。 两人又说了一阵,皇后便让孟女官送郦书雁走了。她们走到上一次遇见新蔡公主的位置,孟女官忍不住问道:“郡主,新蔡公主真的转了性?” 这“转了性”三个字用得极妙,郦书雁回头看了孟女官一眼:“是真的。”不等孟女官回答,她又说道,“连父亲都这样说,那还能有假么?” “原来如此……”孟女史记下了这句话。送郦书雁出门后,她便折回了延福宫,将这句话禀报给了皇后。 “连她父亲都那样说……哼,郦老儿当真是活得糊涂了!” 皇后大怒,将手边的一套白瓷茶具扫到了地上。孟女官怕皇后割了手脚,急忙蹲下身去收拾。收拾好了一地的狼藉,孟女官方才问道:“娘娘,这事怎么办?” “不办。”皇后冷冽地笑了一声,“男人么,或多或少,都是喜欢美人的。不过,这美人也有上下之分……咱们就看看,江夏侯要不要得起新蔡这位美人!” 郦书雁刚一回到侯府,便被郦国誉叫到了正院。到了花厅,郦国誉、周姨娘、郭姨娘三个,便把郦书雁团团围住了。 郦书雁从未遇见过如此隆重的接待,不由抬起头,好笑地看了郦国誉一眼。 郦国誉也顾不得斥责她无礼的目光,急切道:“怎么样了?” “回父亲的话,”郦书雁牵起一抹微笑,“如无意外,恐怕公主进不了府了。” “好!太好了!”郦国誉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走动,右手在左手上狠狠一拍。冷静了许久,他才想起问郦书雁,“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件事倒也不难。”郦书雁轻笑。 第180章 新蔡迁府 郦书雁静静道:“女儿只说父亲喜欢新蔡公主,那么,皇后必然不会让新蔡公主与您结亲。” “……混账!”郦国誉勃然作色,“这等大事,岂能被你拿来说笑?你……你这畜生啊!”他想到新蔡公主嫁进郦家的日子,恍惚间竟有了心肝摧折、痛不欲生的感觉。 郦书雁看着郦国誉的神色,只觉得好笑。她微微一笑:“父亲,你不必这样。”她想了想,含蓄地提点了一句,“父亲,你可知道新蔡公主的母亲是谁?” “母亲是谁?是皇后……不不不,你是说江妃?”郦国誉一惊,冷汗如泉,流下脊背。 人人都知,江妃是皇帝心口的一道疤痕,却是皇后心头的恶疮。江妃年轻貌美,三十年前甫一入宫,便受封德妃。 如果江妃是新蔡公主的生母,那么,他恐怕要开罪皇后! 想到这里,郦国誉更加生气:“你居然说为父喜欢那新蔡公主?这种灾星!”他越说越气,扬起手要往郦书雁脸上打下去,“逆女!” 郦绰沉声道:“父亲!”他起身挡在郦书雁面前,“父亲,妹妹做事,必然有她的道理。你不妨听听看。” 即使艾姨娘不在,郦国誉也对她是这个态度。郦书雁不动声色地看了郦国誉一眼,慢慢道:“父亲,你想过没有?新蔡公主那性子,就是挨着佛菩萨,佛菩萨也容不下她。” 李元禄的惨叫声仿佛还在耳边。郦国誉狠狠地看着花厅,心里决定此事一了,就把花厅的地砖全都重新铺设一回。 郦书雁清澈的目光看着郦国誉:“父亲,你再想想。既然您口中的江妃与皇后娘娘那么水火不容——”她轻轻地笑了笑,“那么,皇后岂能看着江妃的女儿嫁一个如意郎君?” “正是如此!”郦国誉恍然大悟,兴奋地看着郦书雁,“真是当局者迷,你这个旁观者,正比为父看得清楚多了!” 实际上,并不是郦国誉当局者迷。他只是不清楚妇人的嫉妒之心。 郦书雁低眉浅笑,笑意冷若冰霜。艾姨娘当年把她嫁给徐绎之,又何尝不是出于对长孙氏正妻地位的嫉妒? 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再有那样的机会了。新蔡公主的问题还存在一日,郦国誉便一日离不开她。她在进宫的时候就做了手脚,皇后一定不会让这个问题那么容易就被揭过去的…… 果然如郦书雁所想,过了四、五天,宫中传下皇后的谕令。手谕上说,新蔡公主毕竟未嫁,久住郦家,着实不便。内帑特地拨款买下郦府左侧的宅第,给新蔡公主做公主府。 郦府左边的宅子占地不大,花园也逼仄,正厅潮湿滴水,住在里头直如一种折磨。新蔡公主一听这道谕旨,便冲回房里发起了脾气。郦书雁去的时候,她正把博古架上的汝窑瓷瓶往地下砸。 “我不去!我不去!”新蔡公主鬓发蓬乱地嘶吼道。她嫁进郦府,虽然也不情愿;可现在要她搬离郦府,更加不可能!那岂不是在昭告天下,她慕容英媚是个不安于室、不适合娶回家中的女子? “公主殿下。”郦书雁步伐舒缓,走进了新蔡公主的房间,柔声说道,“我劝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这毕竟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可不比其他。” 新蔡公主看见郦书雁那张清丽冷淡的脸,恨不得上去撕碎它。可上次的事之后,她的刀已经丢了,只好恶狠狠地看着郦书雁:“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 “公主何必这样想呢?”郦书雁故作不解,“我对殿下,从来没有伤害之心。殿下试想,如果我进宫,把您挖人眼睛的事情告诉了皇后,您岂能留在宫外?” 新蔡公主想到皇后那张几乎永远只有古板、笑容两种表情的脸,打了个寒颤:“我……我不怕!”她声色俱厉地说道,心里却惴惴不安。 郦书雁轻轻点头,像是包容一个胡闹的孩子:“我知道公主不怕。不过,公主怕不怕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皇后做了什么。” “……”新蔡公主对她射出仇恨的目光,“我搬走了,你高兴得很吧!” 郦书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清脆地笑了起来:“公主殿下,您这话真是好笑得很了。——您走了,试问在郦家,有谁不额手相庆?” “你!”新蔡公主气结,胸口一起一伏,发髻上硕大的绢纱牡丹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郦书雁收起笑容,冷冷道:“新蔡公主,我有一句话要奉劝您。须知多行不义必自毙,公主殿下可不要贸然作法自缚。” 新蔡公主不期然地想起李元禄被挖眼之后的惨状,哼了一声:“那些不过是奴婢罢了,有什么值得说的?”话虽如此,她的手却还是藏在袖子之中,握紧了拳头。 郦书雁看穿了她心底的畏怯:“不论如何,公主。”她贴近新蔡公主,压低声音厉声道,“我想要你自缢而死,你就绝不会有刀兵加身的死法。你懂么?” “……你!” 从没有人敢和新蔡公主如此说话。她呆立半晌,才知道郦书雁到底说了什么,怒不可抑地从头上拔出一直发簪,往郦书雁背后插去,“贱人!贱人!” 郦书雁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轻轻松松地躲开了新蔡公主的袭击。她转过头,含笑道:“公主不必如此惊慌。你若是不信,咱们过些日子,自然就见分晓。” 想到自己搬出郦府的结局,新蔡公主毛骨悚然,怒气也少了几分。她勉强直起腰身,状若无事地把发簪插进了头上的发髻:“天气太热,本宫一时失态。弘农郡主,叨扰多日,咱们就此别过!” 郦书雁眼里含了一些探究,转头看着新蔡公主。即使新蔡公主脸皮再厚,这样朝令夕改,也是不该。除非她真的和皇帝的情况一样,暴躁、精神状态不稳,时不时便有失常的情况发生。 第181章 新蔡筹谋 “到底答应不答应!”新蔡公主见她久久不回答,眼里滑过一抹愤怒,又有些失态了。 “我答应。”郦书雁淡淡道。 她改主意了。眼下,她的当务之急,变成了探究新蔡公主的病情。 俗谚有云,“蜂虿作于怀袖”,指的是令人猝不及防的惊吓。新蔡公主对于郦府的一干妾室而言,也是蜂虿作于怀袖的典型。 住在郦府的时候,新蔡公主并未对郦府显出任何好感。在搬离郦府之后,新蔡公主居然频频地到郦府做座上宾客,还指明要让几个有名有分的姨娘陪着。这几个姨娘都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生怕触到新蔡公主的逆鳞,自己遭罪。 这一日,周姨娘让春杏送了个帖子给郦书雁。郦书雁正躺在夜雪春云的树下纳凉,懒懒地伸出手:“拿来吧。” “是。”春杏低眉,将那封信递给郦书雁。郦书雁拆开一看,先见到一行娟秀的柳公权体楷书,上头写着“求小姐救妾身一救”。 “救她?”郦书雁皱眉,将纸笺撕成雪片般的小块,往天上一抛,“春杏,你主子说没说过这是为了什么?” 春杏怯怯地抬头,看了看旁边:“说了。小姐,请您屏退左右。” 秋月等几个一等丫鬟正待在郦书雁旁边给她打扇,闻言有些不忿。秋月性格爽利,便先开口嘲笑道:“也不知当年是谁背叛了小姐,咱们可都是老老实实的人!现在,这背主的倒有脸叫咱们离开了?真是好大脸皮!” “秋月。”郦书雁冷声说道。 她威压很重,秋月听见,立刻低下了头:“……是,小姐。”她心里虽然仍有不服,却不敢再在脸上表现出半分了。 郦书雁冷声道:“出去。” 秋月无奈,只好领着一帮一等丫鬟出去。走到门口,她含着怨恨,看了一眼院子里头。 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原本应该是她!那个从天而降的春柔跟木头一样,紫藤又是个小丫头片子,春杏走了,为什么不是她? 紫藤关上了院门,隔绝了秋月怨毒的目光。郦书雁淡淡地看着春杏:“说罢。” 春杏道:“是。”她好像根本没有把秋月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说道,“小姐,新蔡公主最近总是要咱们周姨娘去给她抚琴吹笛。周姨娘是个软绵性子,根本没有办法和她强撑,指头都磨破了……”她带着恳求的意思,看向郦书雁。 郦书雁皱眉道:“哦,这也不奇怪。她就是那种人。”也不知说的是新蔡,还是周姨娘。 春杏急了:“府里只有您能救我们姨娘了,求您救一救吧!”说罢,跪下狠狠叩了几个头。 她的额头撞在地上咚咚作响,郦书雁挥手道:“你起来。——春杏,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归顺周姨娘的?” “是。”春杏抬起头,露出撞得红肿的额头,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背主的代价,奴婢承受不起第二次了。奴婢也不想再次成为谁都能欺负的贱婢!” 这个理由倒是平实得很,也确实是个能说服人的理由。郦书雁露出微笑:“好。带我去吧。” 春杏连忙谢恩,急急忙忙地带着郦书雁,往花园的方向去了。 郦府的花园占地甚广,栽了不少蓊蓊郁郁的花木。夏令时日,繁花似锦。郦书雁一路分花度柳,在一处花丛后头,听见了周姨娘的歌唱之声。 “君住襄阳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于潜绢事无? “燕引莺招柳夹途, 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她连着唱了两支不同的曲子。这曲虽然还是能听的,可周姨娘的嗓音已经有些哑了,琴声也出现了一顿一顿的间隔。郦书雁也抚琴,知道这是手指痛楚的表现,冷声道:“住手!” 周姨娘听见郦书雁的声音,神情一喜。新蔡公主却瞪起了眼睛,看着郦书雁缓缓出现的身影,冷声道:“是本宫要她弹的!弘农郡主,你这是偏偏要和本宫做对了?” 她的话虽然猖狂如昔,语气却已经不如过去霸道了。郦书雁的话,对她还是有不小的影响的。 郦书雁在石桌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新蔡公主,也不行礼。直到新蔡公主被她看得要发作,郦书雁才笑道:“公主万福。” “嗯,起来吧。”新蔡公主不敢拿乔,受了她一礼,就急忙让郦书雁起身了。 郦书雁也不客气,直接站起身来,淡淡道:“这琴歌之声如此差劲,公主却让周姨娘一直弹了下去……我也只好觉得,公主并不懂琴。” 她一出口,就说出了这等刺激人的话,目的正是让新蔡公主的目标变成自己。谁知新蔡公主竟不上当,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就笑着说道:“这就错了,郦大小姐。本宫听说,这瘦马姨娘是西泠苏小小转世……”她含着轻蔑,看了周姨娘一眼,“这才想试试她的琴歌。” 西泠苏小转世?这是谁告诉她的! 郦书雁并不回答新蔡公主的话,慢慢环顾四周。郭姨娘眼带焦虑,周姨娘目光与平常一般无二,胡姨娘仍然是一副奴婢相。只有艾姨娘目光游移不定,似乎还带着笑意。 看来,这件事正是艾姨娘说出的。郦书雁目光一冷,对新蔡公主微笑道:“三人成虎的道理,新蔡公主不懂么?还要我这个晚辈来教您不成?” 她的话也太过分了。新蔡公主气得脸色涨红,猛地指着郦书雁:“你、你别以为有母后撑腰,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公主当然是敢的。”郦书雁讥诮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公主想过后果么?” 新蔡公主的动作古怪地僵住了。片刻之后,她的眼神里燃起更加愤怒的火焰。 “既然是这样……”她的嘴唇动了又动,憋了半晌,最终狠狠道,“本宫过些天,再来你们这郦府!” 说罢,新蔡公主转身便走。艾姨娘和胡姨娘也趁乱走了。郭姨娘站到郦书雁身边,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您的话也太……会不会有什么事?” “会。”郦书雁深深地皱起眉头。今天,新蔡公主的反应可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新蔡公主从来都不是这个性格,她肯定在谋划着什么。只是,她到底在谋划什么呢…… 第182章 诡计继续 新蔡公主从不是一个能藏住心事的人,只在一件事上例外。这一次,她的目的也在三天之后现了端倪。 这一日,郦书雁正在读书,漫不经心地一会翻过一页。屋里新掘了冰窖,冷气从郦书雁脚底往上泛,令她分外惬意。 郦绰大步进来,把她桌上的茶水喝得干干净净,开玩笑道:“我在外头辛辛苦苦,你却在家里好生逍遥自在。” 郦书雁偏过头,看了看郦绰那流着汗的俊美脸庞:“大哥,你喝的茶是我的。” “那又怎么了?舍不得么?”郦绰笑道。 “不是。”郦书雁静了静,“这一杯……我喝过了。” 郦绰一窒,脸色有些尴尬。郦书雁回过头继续静静地看书,目光平淡,倒显得并不在意这件暧昧的事。郦绰咳嗽一声,似是无意地口风一转:“雁儿,听说今天新蔡公主又进宫了。” “这倒也并不奇怪……”郦书雁轻轻颔首,“新蔡公主本来就是宫里的人,进宫也是应该。” “可她还带回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才十六七岁,梳着未嫁的发式。”郦绰微笑,“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郦书雁一怔:“奇怪。”这人能被新蔡公主带回家中,究竟是什么身份? 郦绰微笑道:“索性新蔡公主下午就要过来吃茶,咱们不妨同去探听一下那女子的身份。” “你不怕新蔡公主活吃了你?”郦书雁调侃道。 “不怕。”郦绰俊美绝伦的容颜上扬起一抹微笑,“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郦书雁放下书籍,拍了拍手,神色高兴:“那可好得很。——大哥,等你娶亲,妹妹替你添一份厚厚的聘礼。就算是公主,包管这聘礼也风风光光的。” 相处甚久,这却是她重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件大喜事。她是真为郦绰高兴。 郦绰却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转开了话题,和她说了几句生意上的事。这一说,便说到了午后。晌午刚过,新蔡公主飘飘而至。只是,她这一次却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相敦厚朴实的女子。 那女子和新蔡公主穿了一模一样的鲜红衣裙,高髻上簪着鲜艳欲滴的牡丹绢花,却颇有东施效颦之感。新蔡公主容貌明媚,她身边的女子却像村妇一般,令人徒生鄙弃之情。 新蔡公主笑着,看几个姨娘给她见过了礼。她指点着郦书雁道:“弘农郡主,这位你还没见过吧?——这是寿春县主,本宫的侄女,与你算是同辈的人物。” 虽然对方是皇室,可既然她只是县主,郦书雁便不用行礼。她侧过身,避开了寿春县主的半礼,含笑点头:“寿春县主好。” “哎。”寿春县主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与面容殊不相称。她笑着对郦书雁道,“早就听说,新近封了个弘农郡主,既有才情,人又温婉。今日一见,那些人所言非虚。” 郦书雁笑道:“谬赞了。”她引着新蔡公主和寿春县主落座,又和她们寒暄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因着郦国誉回护,周姨娘并未出场。新蔡公主不见这个比她娇美的情敌,笼烟双眉轻轻挑了挑:“周氏呢?” 竟然还要找周氏?郦书雁沉住气,微微一笑:“周氏受了凉,正歇着呢。公主来得不巧了。” “哦?那还真是不巧。”新蔡公主不怀好意地微笑,端起酒杯,指了指寿春县主,“咱们这位寿春县主,可是有名的金嗓子。听说周氏歌儿唱得好,就专门来问问她怎么唱歌……”她斜睨着寿春县主,“瑞芝,你说是不是?” 寿春县主闺名慕容瑞芝。她像是听不懂新蔡公主的弦外之音,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欣悦:“姑母说得正是。可惜……这次未能得见。” 郦书雁警惕地看着寿春、新蔡姑侄。她们一唱一和,到底想干什么? 很快,新蔡公主便揭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先顾左右而言他:“本宫和寿春关系好得很。嗯,你们看,连这衣衫都一模一样。” 在座众人脸色各异,纷纷低下头去喝茶掩饰。新蔡公主和寿春县主穿一样的衣衫,分明就是踩对方、褒扬自己,哪里是什么姑侄情深了? 新蔡公主也不管其他人脸色如何,自顾自道:“因此,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请周姨娘出来一见。” 寿春县主急忙拉了拉新蔡公主的袖子。新蔡公主醒悟过来,补上一句:“……也算是全了寿春这丫头的心思。” 郦书雁脸色微凝,双瞳如同漆黑的深潭,对新蔡公主似看非看。——寿春公主分明是讨好新蔡公主,想把周姨娘往地上踩。 四下里一片寂静,一时之间,也没人敢出声。郦书雁淡淡道:“难道公主养的鱼儿因天气燥而成了涸辙之鲋,公主也要开坛做法、祈求天降大雨吗?如果不降,公主要不要哭一通?” “你!”新蔡公主瞪起了眼睛。 郦书雁也不搭理她,继续说道:“还是说,公主想用情分这个名头,逼着周姨娘出来见您?” 她并不需要看新蔡公主的脸色,不论在哪里,她都并不怕她。新蔡公主喘着粗气,愤怒地看着郦书雁。郦书雁只是冷冷地回视着她,丝毫不为所动。 寿春县主出来打圆场:“姑母,不必如此。”她挤出两滴眼泪,“左右是我没福……见不到也就见不到罢。” 郦书雁正要开口讥刺,艾姨娘却在边上悄悄推了推胡姨娘。胡姨娘想起了艾姨娘的吩咐,笑道:“啊呀,哪里是那么大的事?公主身份尊贵,就是叫周姐姐出来陪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个蠢货,居然把她说的一字不漏地重复了出来!艾姨娘瞪了胡姨娘一眼。不过,好歹她也是说完了该说的话。 新蔡公主被胡姨娘解了围,笑道:“正是。——你叫什么名字?”她转向胡姨娘,容颜上满是高兴的神采,“见着周氏,算你头功。” “奴婢……不,妾身姓胡。”胡姨娘又惊又喜,小声说道。 第183章 公主行凶(一) 到底是奴才秧子,到了那里,都是一副难登大雅之堂的奴婢相。艾姨娘脸色稍缓,对胡姨娘的恶感也不是那么重了。 艾姨娘看着郦书雁,本来准备再旁敲侧击几句。郦书雁却轻轻一笑,眼光微冷:“先前不知公主情状,公主勿怪。既然您如此说,那么,我若再拒绝,恐怕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她回头道,“紫藤,叫几个人,把周姨娘抬过来。” 郦书雁特特在“抬”字上咬重了音。紫藤眨了眨眼,一溜烟地去了。郦书雁微笑着对新蔡公主举起酒杯,道:“公主,饮酒罢。” 她的话里,带着一阵不容人拒绝的意味。新蔡公主不自觉地遵从了她的意思,浑浑噩噩地抬起手来喝酒。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眼神之中怨怒更加深了,死死地瞪着郦书雁。 郦书雁不以为意,淡淡地看了寿春县主一眼。这一眼并无其他,却让寿春县主浑身一冷。她勉强笑着,看向郦书雁:“郡……郡主,怎么了?” “没什么。”郦书雁涂了嫩红蔻丹的指甲在雪白的瓷杯上,与那杯交相辉映,显得手指分外纤长白皙,“你太像一个人了……不仅是外表像,连精神上,也要做她的跟班。” “你这是什么意思?”新蔡公主怒喝。 郦书雁冷冷地看了新蔡公主一眼:“公主说我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自从知道了皇后对新蔡公主的看法,她便丝毫也不怕新蔡公主发怒了。 关键时刻,寿春县主又劝住了新蔡公主。她抚着新蔡公主的臂膊,柔声道:“姑母,不必为这种人生气。”她看着郦书雁,充满恶意地说道,“有些人,不过是小人得志。姑母您身份高贵,怎么能和她们一般见识?” “究竟是不是,咱们一看便知。”郦书雁从座位上站起身,微笑道,“公主,这里空地小,咱们恐怕施展不开,不妨去外头看看?不知……公主敢么?” 仅是最简单的激将法,果然让新蔡公主上当了。她拂袖冷哼:“哼,去就去。”说罢,大步走到门外。 到了门外,脚下的冷气倏然消失,人人都感觉一股热浪迎面而来。郭姨娘身子柔弱,娇呼一声,往边上就是一倒。 新蔡公主不耐烦道:“真是个不济事的奴才,把她抬下去!” “这里是郦府,倒不劳公主吩咐这些小事了。”郦绰含着笑意,示意几个站在边上的仆妇把郭姨娘抬去其他地方休息。 新蔡公主看见郦绰那张绝艳的面庞,有心斥责,却仍不自觉地脸色一红。她转过头,恨声道:“迟早有一天,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她计划好了的地方走。不过,她仍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郦书雁的眼风往寿春县主处一瞟。寿春县主那微方的脸面摆出一副娇怯怯的表情,靠在新蔡公主的瓜子脸庞旁边,显得更加可笑了。她正在和新蔡公主说着什么,目光时不时往她这边一转。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郦书雁不由皱起眉头。 过不多时,周姨娘被人用软轿抬了来。她面如土色,嘴唇煞白,见了新蔡公主,低声道:“民……民妇周氏,参见新蔡公主。公主千岁。” 不好!郦书雁瞳孔一缩,看向周姨娘。周姨娘竟然敢不经她的同意,做出这种事情来? “还算像话。”新蔡公主看见周姨娘满脸病容,对她的恶感也散去了两分。她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冷声道,“本宫有个侄女儿,想听你这婢子教她唱曲。可你既然病病歪歪成了这样,谅你也教不出什么……” 新蔡公主还未说完,寿春县主已然从她身边走出。她探究地看着周姨娘的脸,忽然伸手,在她脸上一抹。她的手上,便沾满了黄土。 周姨娘芙蓉一般的粉白脸庞从黄土底下露了出来。新蔡公主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她不由分说,上前一脚向周姨娘踢了过去:“贱婢!你居然敢骗我!” 这一脚踢到了实处,周姨娘被她踢得口吐鲜血,委顿在地,脸色是真的蜡黄了起来。 郦书雁亦是勃然大怒。不论周姨娘做出了何等蠢事,总归也是郦府的姨娘,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失宠公主就能左右的。 她冷冷地看了艾姨娘、胡姨娘一眼,没有忽略掉两人眼中的得意之色。眼看着新蔡公主还想再次行凶,郦绰闪身上前,一把将新蔡公主按在旁边的石凳上,冷声道:“公主,您还想挖出她的眼睛吗?”他说罢这句,靠近新蔡公主耳边,低声道,“李元禄的眼睛,至今还在您脚下看着您呢!” 其实,新蔡公主也并非是天生的凶恶。杀人、虐打奴仆之类,不过是后天的狂症发作罢了。想起脚下那颗眼球的绵柔、软烂的触感,新蔡公主脸色一白,有些惊慌地看向郦绰。 郦绰阴森一笑,道:“那天的青砖,父亲吩咐府里的工匠起了出来,专门铺在公主经过的地方……怎么,公主还喜欢么?” “别说了!”新蔡公主抱住了头嘶吼,一时间眼神有些涣散。寿春县主见状,连忙上前护在新蔡公主身前:“郦大公子,你到底对姑母说了什么?” “哼。”郦绰轻蔑地看了寿春县主一眼,转身坐在另一边的石凳上。 她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郦书雁走上前来,对寿春县主微笑道:“县主好心思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寿春县主眼中有些惊慌,别过头,不敢与郦书雁对视。 她身后传来周姨娘的哀嚎声,似乎是踢伤了哪里。郦书雁轻松地笑道:“公主好胆,在郦府居然伤了我要护着的人,完全不把我先前说的话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她看向寿春县主,贝齿轻启,“我倒也不介意将你们一起……” 她虽然未说完话,可明眼人都知道,她要说出的是什么。 第184章 公主行凶(二) 新蔡公主想到自己躲在殿里绣嫁衣的日子,便有些畏缩起来。寿春县主扶着新蔡公主,却夷然不惧地看着郦书雁:“我姑母岂会被你这种鬼蜮伎俩蛊惑?” “说得是……”新蔡公主回过神,大声说道,“我是正正经经的天潢贵胄,不受你的威胁!” 艾姨娘怯生生地站了出来:“大小姐……”她似乎横下一条心,对郦书雁说教道,“公主是君,咱们是臣。哪里有臣子如此对君主说话的道理呢……大小姐,您就向公主道个歉吧!” 说到这里,她又拽了胡姨娘一把,示意她出声。胡姨娘本不情愿,看在艾姨娘的情分上,还是说道:“是啊,大小姐。咱们都知道,不应该这样对长辈说话呢。” “闭嘴!”郦书雁冷冷道,“我是主子,你们是奴才。平时我让着你们,那是情分,不是本分。到了正经场面,你们通通不过是奴婢,哪来的胆子教训我!” 艾姨娘全没想到郦书雁会撕破脸皮说话,傻在原地。她眼圈一红,正要落泪,身后却传来郦国誉暴怒的声音。 “双玉!双玉!” 郦国誉刚一进门,便看见周姨娘躺在榻上吐血的场景。他不期然地想起西泠苏小的传说,想到那佳人香消玉殒的结局,魂儿都被吓得飞了,大步跑了上来。他把周姨娘抱在怀里,连声问道:“双玉,你有事没有?” 这时机也太巧了!艾姨娘傻了眼。她想起先前避开的郭姨娘,猛地明白过来,看着郦书雁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怨恨。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郭姨娘把郦国誉这尊救苦救难的佛菩萨搬到了这里。如果没有郦国誉在,她恐怕早就已经剪除了周姨娘这个碍事的东西…… 她正狠狠地想着,郦国誉却已经赤红着眼睛,回过头看着她。 这种眼神,郦国誉还从未用在她的身上过。艾姨娘吓得心头一颤,颤声道:“老……老爷……” 她真是太大意了!郭姨娘脱身之后,一定会将罪责推到自己身上来。早知如此,她无论怎样,也不该让郭氏离开的! 郦国誉正正反反地打了艾姨娘十几个耳光,余怒未消地指着她:“你这毒妇!我平时虽然对双玉好,可我从未亏待了你!你怎么忍心……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寿春县主眼神一动,又要为新蔡公主说话。她咳嗽一声:“郦尚书,此言差矣。这位姨娘也是出于一片好心,而且,她并未做出什么事来……” “你是什么人?”郦国誉本想斥责她,谁知回头之后,却看见寿春县主和新蔡公主作一般无二的打扮。他不是蠢人,虽然生气,却也不想恶了权贵,只好忍气问道。 “这是寿春县主呀,父亲。”郦书雁冷冷道。 寿春县主的父亲——汝阳王,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宗室罢了。郦国誉立刻有了底气,指着门口怒道:“不请自来,是谓恶客。郦府不欢迎你这等恶客,请你出去!” 这话说得太重,寿春县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了一会,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你……郦尚书,你不要欺人太甚!”新蔡公主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声说道。她并不在乎寿春这个蠢笨如猪的侄女,可是,她断然没有办法,忍受郦国誉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郦国誉的心不自觉地摇摆了一下。的确,得罪新蔡公主不算什么好的主意。就算他深深地爱着周双玉,可这博得佳人一笑的代价,未免也太沉重了…… 周姨娘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她只说了一个“我”字,螓首一歪,在榻上昏晕过去。 看见爱妾昏了过去,郦国誉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气。他站起身,目光里含着慑人的怒气,步步逼近新蔡公主。 “你、你做什么?”新蔡公主被郦国誉的眼神吓了一跳,惊慌失措,也装不出什么贵族的模样了。 “公主,郦某自认养不起您这身份高贵的金枝玉叶。”郦国誉无比愤怒,从牙缝里将这些话一字一字地挤出,“明日,我会上书,求皇上收回这个想法。” 郦书雁笑了起来,不失时机地说道:“公主本就不愿嫁给我爹爹, 这下,算是称心如意了罢?” 新蔡公主登时花容失色。她知道自己不受皇后的喜欢,更知道自己回宫的下场是什么。仅仅开罪了郦府的人,自己就要住在那阴暗、逼仄的公主府里;如果她得罪了郦国誉,那么,她岂不是再也休想过上一天好日子了? 郦书雁怜悯地看着新蔡公主。自古以来,联姻都是以双方家主的子女为人选的。郦家有三房分支,分别为维扬大房、江夏小房与姑臧小房,其中,江夏小房指的便是江夏侯这一支。 顾名思义,眼下江夏小房的家主,正是郦国誉。如果新蔡公主只是嫁给子孙,凭她这吵吵闹闹的性子,最多也就是管教两年。可既然郦国誉自己是家主……那么,这桩婚事一定就要告结束了。 宗妇的位置何等重要,怎么能给新蔡公主这样的人? 新蔡公主完全失了仪态,扑到郦国誉身上,状若疯狂:“江夏侯!你不能拒绝我!你不想把周氏扶正了吗?!” “公主说的哪里话?”郦书雁微微偏过头,神情犹如天真的少女,“就算不扶正,总比今天就被公主您打死好呀。”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郦国誉的心坎里。不过,他在官场上一向老成持重,知道自己不能将新蔡公主得罪得彻底,假意斥责道:“雁儿,不准胡说。” 不过,新蔡公主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她受了刺激,又哭又笑地在院中到处乱跑,最终被公主府的下人拉了下去。她走之后,郦书雁微笑道:“父亲,现在是时候递折子了。” “新蔡公主这毒妇居然打伤了双玉!”郦国誉全没听进去郦书雁的话。他满心心痛,抚摸着周姨娘的脸,示意下人将她抬走。 郦书雁淡淡道:“父亲,咱们先处理家事。”说着,指了指艾姨娘和胡姨娘两个。——她记性好得很,从不会忘了与她有仇的人。 “对!”郦国誉霍然抬头,带血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艾、胡二人。 第185章 艾氏上山 艾姨娘一个激灵,连忙推了推胡姨娘。胡姨娘硬着头皮道:“老爷明鉴,那、那是寿春县主做的……” 谁知道周姨娘会在脸上抹黄土,试图逃过新蔡公主这一劫?谁又知道,寿春公主居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伪装?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啊! “我知道你们两个嫉妒玉儿。”郦国誉阴沉着脸道,“可你们居然联合了外人,让外人来欺负我郦府的人?” 这个罪责,可就太重了。艾姨娘一惊,急忙摇头否认:“不不不,老爷……不是我!” “那就凑巧了。”郦书雁的笑意里全是杀意。居然敢动她护着的人,艾姨娘也真是活得够了,“姨娘,你和胡姨娘一言一语,就把周姨娘叫了过来,我都拦不住。她刚刚生产,公主那脚就踹在肚子上。难道碧萱不能生了,你就要叫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生了?” 郦书雁的诛心之论让艾姨娘又恨又怒。她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只能死死盯着郦书雁,像是要把她剥皮拆骨。 都怪她一时不察,低估了周双玉那个贱人在郦国誉心里的地位。现在虽然吃亏,却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试着辩解:“老爷,事属凑巧,妾身也料不到那新蔡公主居然还会这样……” “你不用再说了!”郦国誉冷冷地看着她,“我之前真是看错你了,你这恶毒、不慈的妇人!” 郦书雁唇角一弯:“新蔡公主一言不合便剜人眼目,姨娘,你看在眼里,如何就敢说自己不知道?”所幸郦碧萱不在,不然,她一定会以父女之情、齐王府的身份打动郦国誉。 郦国誉越想越对,厉声道:“不用再说了!郦家容不得这样的事,哪怕你是侧妃娘娘的生身母亲,也容不得你胡作非为!”他指了指城外的方向,“你和胡氏即刻去城外的西明寺给老夫人抄经书、积阴德,我不召你们,你们永生永世不得回来!” “不要!”艾姨娘惊恐地看着郦国誉。她想不到,郦国誉居然会无情到这个地步。 郦国誉咬牙道:“你对自己有怜悯之心,面对玉儿,你的怜悯之心在哪里?不用说了!”他说罢这句,大步往外走去。 郦书雁轻轻笑着,看着艾姨娘失魂落魄的模样。 艾姨娘失了素日的稳重,怒瞪着郦书雁:“大小姐,今天的事,都是出自你的手笔,是也不是?” “比起姨娘为我做的,我为姨娘做的,还嫌少呢。”郦书雁眼波微闪,心中却并无几分得意。 若要平息她心中的伤痛,只能让艾姨娘把前生的债一一还完。艾姨娘毁她贞洁、逼她嫁给那寒门无德的徐绎之的时候,想必心里得意得很! “人往往要痛了,才知道反悔。”郦绰淡淡道,“是与不是,都毫无意义。姨娘,我就不护送你去西明寺了。” 郦书雁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正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艾姨娘、胡姨娘,”她冰凉的眼神在二女之间打了个转儿,“但愿你们两个出门之时,不会遇见盗匪劫道。” 胡姨娘懵然不知,艾姨娘却打了个激灵。这么说,这贱人早就知道,是她联合豆卢氏害她的? 郦书雁看了一眼艾姨娘的神色,微微一笑,走出了大门。郦绰看着艾姨娘,满是恶意地笑了笑:“咱们的账,可没算完。艾姨娘,你可别先死了。” 他知道了!他……居然知道了?那些人明明被她灭了口! 艾姨娘又惊又怒,看着郦绰,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郦绰转过身,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该还的债,你始终要还。” 第186章 寿春反戈 “这倒也不是。”寿春县主坦坦荡荡地起身,神情里毫无愧怍,“您有自己想得的东西,我自然也有。再三叩拜,只是为了让郡主放我一马。” “放你一马?从何说起?”郦书雁问道。 寿春县主却含着歉意道:“妾不能说,只能祈求弘农郡主的原恕。” 郦书雁心中警醒,轻轻一笑:“什么原恕不原恕的,称不上那么严重。”看来,寿春县主是个远比新蔡公主聪明、心机深沉的人。她初时还以为是寿春心甘情愿做新蔡的走狗,现在看来,走狗是谁却说不定了。 寿春县主听见郦书雁模棱两可的回答,高兴起来。她自顾自地在郦书雁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憨厚的脸上满是哀愁:“我虽是嫡女,却生得不美,母亲也不受宠。为了一筐冬令用的红罗炭,我的丫鬟们都要和庶出姐妹们抢上好久。” 她说到伤心处,呜咽不止。郦书雁却并未安慰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转头对春柔道:“这茶陈了,分下去给三等丫头吧。” 春柔连忙应了,下去散发茶叶。寿春县主不见郦书雁理她,脸上讪讪的。郦书雁温声道:“县主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天色晚了,我要睡了。” 寿春县主急忙道:“我命不好,生得如此惨,所以才要在姑母手下讨生活。郡主,你……” 她还未说完,便被郦书雁打断了。郦书雁神情冷漠,不复先前的柔和:“县主,我问你,你的日子与我有什么关系?” 寿春县主一愣。 郦书雁又道:“你说自己可怜,你死于非命了么?还是你从小就被人卖入花柳之地?抑或是你从小就被人逼着干活,无依无靠?” “……你……”寿春县主教养再好,也要发怒了。 郦书雁将手一抬,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道:“县主,这些于你而言,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于我而言,却是确实存在的。——县主如果真不知道,就问问自己身边的奴婢,看看他们谁的身世不比你可怜。”她转头对紫藤道,“紫藤,送客!” 紫藤唯唯诺诺地送走了寿春县主,回到郦书雁身边。她担心地问道:“小姐,寿春县主会不会生气?” “会。但是,我讨厌她说的话。”郦书雁冷声道,“她倒了霉,就想着把天下人拉下来一起受苦,才会甘心?想得也太美了。” 紫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郦书雁不再多说,自去熄了灯歇息。 次日,宫中便有旨意下来。皇帝厚赐了财帛给郦国誉一番,绝口不提成亲的事,就像新蔡公主从未来过郦府一般。此外,又对郦书雁颇多赏赐,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总管太监安德贵将圣旨交给郦书雁,仍是满面堆笑:“小的先恭喜郡主了。” “不忙,安公公,”郦书雁对安德贵也保持了面子上的敬意,“敢问皇上是为什么赏赐我的?” “这个么……”安德贵眨了眨眼睛,将郦书雁引到边上,低声道,“长孙小将军率了七千将士,大破喀什噶尔。” 原来她只是借了表哥长孙瑜的光。郦书雁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多谢安公公。” “不敢当、不敢当。”安德贵连连辞谢,“能为郡主效劳,是小的的荣耀。” 郦书雁给紫藤递了个颜色,紫藤立刻上前,将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塞到安德贵袖中。安德贵一边道:“这怎么好意思?”一边笑呵呵地收了。 “我家里有事,不便留安公公了。只好略送些阿堵物,与安公公赏人、吃酒。”郦书雁含笑道。 安德贵会意,笑着主动告辞。宣旨天使走后,郦书雁转向阴着脸的郦国誉:“父亲,你对这件事如何看?” “一切还算顺遂。”除了这个比他还要受人尊敬的女儿之外。不过,这个问题和新蔡公主比,简直是纤芥之疾,不必在意。 郦书雁装作没有察觉他的表情变化:“父亲,你夺情还顺利么?” “顺得很。”郦国誉答道,“皇上着意把户部交给了我。” “那就好。”郦书雁含笑道,“其实父亲不必非要与秦王、齐王联姻,也可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郦国誉又何尝不知她说的道理?他叹道:“物苦不知足,得陇复望蜀。为父知道这一点,可是,为父也不能回头。郦家系在为父身上啊。” 郦书雁劝不动他,轻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第187章 诗会再开 达奚裕之的宴会,便在三日之后如期举行。这天清晨,郦书雁刚刚穿戴好首饰,房里就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二妹妹?”郦书雁冷冷地一弯唇角,“你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待着,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郦碧萱仇视地看着郦书雁,声音犹如来自地狱:“你心里清楚,我娘被你弄去哪里了?” 她和艾姨娘住在一处,当天恐怕就发现了不对。能坚持到三四天后发作,这份养气功夫已经很厉害了。 郦书雁暗暗凛然,微笑道:“这话妹妹不应该问我,应该去问父亲。” 郦碧萱倒是没再纠缠,冷冷地瞪着郦书雁,低咒道:“你迟早会有报应!”说完,转身便跑了出去。 郦书雁瞟了她的背影一眼,不以为意地继续换着首饰。若说报应,她早就已经受过了。倘使苍天有眼,那么,遭报应的也不应该是她。 一时打扮停当,郦书雁点了点头,带着春柔,往上回的院子去了。到了院子里头,郦书雁满意地轻轻颔首。 ——和她的要求一样,在场众人之中,有不少是独孤夫人花会的座上客。这就意味着,她今日的计划能够圆满完成。 “看来,是天意让我报仇。”郦书雁低声说道。她平静的面容上带着微笑,缓步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在她未曾注意的角落里,一束狂热的目光正附着在她身上。 徐绎之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着了魔一样,一颗心全都放在了这个容貌并不十分出众的少女身上。他曾经询问过同窗她的身份,得到的答案却是——那是户部尚书的嫡出爱女。 他腔子里的热血,便似被兜头泼了一壶带着冰碴的水,冷得透心。 那娇滴滴的小姐,这时正在那边坐着,似乎是在等人。徐绎之按捺不住内心的波澜涌动,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走到郦书雁身边。 从频婆树叶之间洒落在郦书雁身上的阳光,不期然地被人挡住了。郦书雁眯起眼睛,看向来人。 “徐绎之?”在看清来人长相的瞬间,郦书雁的语气冷了下去。 徐绎之没有想到,郦书雁居然认得他。他冰凉的心又活泛起来,忐忑道:“是,小可姓徐,名绎之。” “我知道了。”郦书雁转过头,极力掩饰着目光之中的怒火,“你回去吧。” 春柔一步上前,挡在郦书雁和徐绎之之间:“这位公子,我家小姐已有婚约在身,请莫要毁了她的名声。” “婚约?”徐绎之全身一震,失魂落魄,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先前他还只觉得和郦书雁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不自觉地想要贴近她。现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郦书雁让春柔退到一边,起身睨着徐绎之:“徐公子,今日的雅集乃是为了以文会友,并非是为了让您与有婚约的女子多加交谈。公子请回,不要丢了自己的面子!” 她这话说得又重又毒,徐绎之脸皮再厚,也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愤愤地看了郦书雁一眼,拂袖而去。 “呵呵……”郦书雁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轻笑。才这么点挫折,徐公子就不甘心了。想来前生艾姨娘给她挑了这么一个夫婿,也是很用心的。 郦绰这时刚好到了。他仍然戴着那张华美的鎏金面具,和几个名门子弟打了招呼,便在郦书雁身边坐下,问道:“瞧你这满脸的怨气,怎么不痛快了?” 郦书雁确实心里极不痛快,也不想多说什么,指着春柔道:“让她跟你说。” “是。”春柔说道,“小姐好端端在这里坐着,却有个姓徐的士子来与小姐搭讪。言辞轻浮,不是君子所为。小姐便把他骂走了。” “徐……徐绎之?”郦绰眼神一变,看着郦书雁的目光里,带了些异样的兴味。她说自己看不惯徐绎之,那也罢了,可为什么徐绎之会来与她搭讪? 郦书雁淡淡道:“你不用看我,大哥。我只问你一句,你帮是不帮?” “帮,自然帮。”郦绰压低了声音笑道,“我的好妹妹受了委屈,做哥哥的怎能袖手旁观?” 郦书雁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塞到郦绰手里:“稍后,你便让人限着题材作诗。至于题目,就用这纸条上的。” 郦绰和她打了许久的交道,自然知道这时候不该再问。他轻轻一笑,展开纸条看了一眼,一双凤眼里又多了几分探究,起身往世家公子的人群之中去了。 郦书雁看向徐绎之的方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次之后,徐绎之应该是不会再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辰正时分,客人陆陆续续地到齐了。慕容清仍然坐在郦书雁边上,慕容浚厚着脸皮,也坐在了慕容清身边。他对郦书雁不敢再有不敬,嬉皮笑脸地行了礼,低声问道:“十四嫂,萱儿呢?” 郦书雁眼中掠过一抹异色,看了慕容浚一眼:“她身子不爽,在家里待着。” “啊……”慕容浚神情有些痛苦,“是我对不住她。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许诺什么正妻之位,白白害她空欢喜一场。” 看起来,慕容浚倒是对郦碧萱有几分真心实意。郦书雁微微冷笑,淡淡说道:“也没什么空欢喜不空欢喜一说——府里最近人多事忙,这些事都是顾不上的。” 闻言,慕容浚目光一亮。 慕容清看着慕容浚的目光,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毫不留情道:“十六郎,你再闹出什么新花样,看我在你阿母面前怎么说。” 慕容浚高挺的身形一缩,委屈地看着慕容清:“十四哥,你和小嫂子时常见面,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可我……” “我和她什么时候时常见面来?”慕容清拍了拍慕容浚的后背,手上用了几分力道,把慕容浚拍得龇牙咧嘴,“你安安心心地等着娶宇文家的姑娘吧,莫要总想这些。” “宇文家的……”郦书雁沉吟片刻,“是宇文将军的千金,那位单名一个淑字的小姐吗?” “是。”慕容清颔首。 “原来如此……”郦书雁低头微笑。宇文淑早就看透了郦碧萱的把戏,等她们一起嫁进齐王府,以宇文淑的性子,必然不会让郦碧萱好过。 之后的日子,她越来越期待了。 此时,已经有几个人在树下摇头晃脑地高声作起诗来。郦书雁听见琅琅的朗读诗文之声,微笑着看向郦绰,似乎是时候设局了。 果然,郦绰长身而起,笑道:“众位稍静一静。” 在场众人慢慢安静下来,尽数看着郦绰。郦绰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袖口附着的花瓣,道:“如此欢宴,理应赋诗以记。我这里准备了一些签子,众位摇到哪一只签,便以什么作为题材作诗,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他是东道主,底下众人自然应和。郦绰含着笑意,亲自将签筒递到众人面前。慕容清先抽了签,随意用旧作应付过去。郦书雁也抽中了一支“梅花”,随口作了一首。她这首诗的文采不算高,但前两首诗名气在京中早就传遍了,也博得满堂喝彩。 签筒在众人手中流转,终于到了徐绎之面前。郦绰微笑道:“徐公子请了。” 第188章 赢得漂亮 徐绎之看了看手上的签子。这签子上的题目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是个寻常田园诗。他脑中稍稍一转,便想好了,长身而起,抱拳笑道:“已经得了。” “哦?”郦绰绮丽的双目在鎏金面具之下放出华彩,“徐公子,要纸笔么?” “不要不要。”徐绎之从进来到刚才,神情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谈到诗文的时候,他像是忽然有了主心骨,“我只口占一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高声念道:“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看到了吗?徐绎之恨不得将这首诗掷在郦书雁脸面上,他虽然被她瞧不起,却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徐绎之太过兴奋,以至于并未注意身边的变化。寒门子弟之中,有不少人已经为他的绝句喝起采来;可世家子弟那边,却正是议论纷纷。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徐绎之,又看看郦书雁。 郦书雁掩饰住眼中的笑意,低下头,轻轻饮了一口梅花酒。 从重生之初,她便一直计划着这个时刻。徐绎之一家人最看重高人一等的感觉,她就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永无出头之日! 徐绎之还未从兴奋中回神,边上已经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站起身来,语气不善:“这首诗分明就不是你写的!” “正是。”在那公子身边,又站起一个穿着湖绿衣衫的女子,“这诗明明是弘农郡主写出来的。你胡乱剽窃,抄到原主身上……枉你是个读书人!” 他们身边,不少青年男女也在窃窃私语,对着徐绎之指指点点,间或同情地看着郦书雁。有的小姐性子急,干脆高声安慰郦书雁:“怕什么?这是郡主你诗写得好,才让这等宵小看中了!” 什么?竟然这么巧!徐绎之面色丕变,惊慌地看着郦书雁,语不成句:“这……这……我……” “你用不着解释了。”等到众人的声音稍稍减弱,郦书雁看向徐绎之,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认的厌恶,“徐公子,我本以为你只是轻浮了些,品格还是高洁的……可你竟然这样做,真真让人失望!” 徐绎之一颗心往下一沉。 几个好事的名门闺秀立刻凑到郦书雁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郦姐姐,到底是怎么了?”“是啊,好端端的,这人为什么就轻浮了?” 郦书雁抬起手,示意他们安静,冷冷地看着徐绎之:“我分明已经与秦王世子有了婚约,徐公子还要来与我嘘寒问暖,这不是轻浮浪荡,还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 那几个闺秀立刻变了一副脸色,厌恶地看着徐绎之。 “这等人,怎么能放进花会里来?”一个用绢扇掩着脸的少女低声道。 她身边的少女急忙附和:“是啊!真是个登徒浪子,不要脸极了!” 就连一边的男子们,脸色也不大好看。齐王世子愤然道:“不行,这人竟然敢调戏十四嫂?一定要讨回公道!”说着,他就要站起来。 “给我坐下!”慕容清低喝一声。他也看不清如今的局势了,不过,想必郦书雁是自有她的安排的。现在,还不到别人替她出头的时候。 徐绎之站在原地,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立刻跳进长安的御河里头,一死了之。 他毕生心愿,就是出人头地。现在可好,得罪了这么多人,又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扫地,他还怎么出人头地! 想着想着,他对郦书雁也恼恨起来。这首诗明明是他自己写的,怎么会成了她的!他指着郦书雁,恳切地对周围的人说道:“这诗确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列位公子、列位小姐,你们……你们怎么不去问问弘农郡主?” “呸!”穿雪青纱衫的小姐性子急,一口啐在他脸上,“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好了好了。”郦绰含笑起身,示意周围的人安静下来,“看在小生薄面上,大家不要说了。徐公子,我这里不欢迎你这样人品的人,请你出去。”他转向徐绎之,冷声说道。 徐绎之脸色通红,犹如火烧。他知道自己的话说错了,却仍然死撑着想扳回一城。郦绰刚好走上前来,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拽住了郦绰的袍袖:“求你了,达奚公子!相信我一回啊!” 他的声音如同啼血,却毫无作用。郦绰还没回答,雪青纱衫的小姐已经怒极反笑:“达奚公子,我可不爱和这人在一个诗会上,没的坏了名声。”她说着就要起来。 “贺陆小姐留步。”郦绰不急不缓地冲她一笑,转身对伺候的两个仆妇道,“送徐公子出去吧。” “是。”那两个仆妇答应一声,大步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拽住徐绎之,往外拖去。 徐绎之心有不甘,一边挣扎、一边大叫着,仍然被拖了出去。他的布面靴子在地上拖出两条长印,看上去,就跟狗刨出的痕迹差不多。有些宾客看了,不由笑了起来。 贺陆小姐被郦绰下半张脸上绽放的笑容惊艳住了。她眨了眨眼,娇俏地道:“这还像话,是我误会公子啦。”说罢,便坐了回去。 郦书雁看着那两行鞋印,唇角一扬。这一仗,毫无疑问,是她赢了,而且赢得漂亮! 处置了徐绎之之后,诗会上的节目就不入郦书雁的眼了。她和慕容清说了一会话,便借口身体不适,提前回了郦府。 她走后,慕容浚大为惊奇道:“十四嫂的运道未免也太过不济了。平白无故,居然就被那姓徐的轻薄浪子抄袭了诗文。十四哥,你说她人品不错我信,可她这运气……“ “住嘴。”慕容清容不得慕容浚对郦书雁半句诋毁,低喝道。 “我……我又怎么了?”慕容浚没忍住,还是问出了这句。可慕容清半天也不回答,他委屈地看着慕容清,哼了一声,愤愤地别过了头。 第189章 郦绰揣度 回府后,郦绰便先登了夜雪春云的门。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站在郦书雁的书房门口,不客气地挑了挑眉:“妹子,你今天好威风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郦书雁淡淡地回过头,往郦绰身上一瞥,“你不是能猜出来么?猜吧。” “我偏偏不想猜,要你亲口告诉我才好。”郦绰笑道。他举步走进郦书雁的房门,将徐绎之抽到的花签放在郦书雁手上,“我为了你,专门赶制出了这件东西。你难道不感念我的好处么?” 郦书雁握住那支小小的花签,抬起头道:“大哥,你心里有数的。” “……”郦绰脸上,一抹愠怒一闪而过。他心里确实有数,可鬼神之事本就虚无缥缈,没有真凭实据,他不想妄下断言。 尤其是……对方还是他看重的人。 “你不说也罢。”两人沉默一阵,郦绰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冷声道,“雁儿,不管怎样,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瞒着我,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 郦书雁微微蹙眉:“当然不会怪你。大哥,你今天说话好奇怪。” 她还反过来说他说话奇怪?郦绰气得笑了出来,指着郦书雁:“你说得倒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徐绎之作那首诗!” 郦绰是个聪明人,郦书雁心中清楚,自己瞒不过他。郦书雁的思绪百转千回一阵,轻声道:“昔日庄子梦蝶,曾经说出‘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的话来。” “然后呢?”郦绰眼中有些怒意,抱着手臂看她。 郦书雁温柔地微笑起来:“我也做了一个很逼真的梦,就和黄粱一梦那样清楚。只是,梦里只有苦处,却没有神佛来救我一救。——好在,这是梦。” 只可惜,她知道那不是梦。黄粱一梦之中,卢生做了一场温柔富贵的美梦,而于她而言,那场梦境不过是无边无际的苦楚,隐约还泛着腥而咸的血腥气。 “原来……如此。”郦绰仍然有些怀疑,却不再像以往那般了。他坐在郦书雁旁边,摸了摸她垂在背后的长发,“不要多想,大哥还在你身边呢。” “你我都知道,我们只是利益之间的交换……”郦书雁轻声道,“你不该这样说的。”如果她真习惯了郦绰带来的温暖,那么,她嫁人之后,日子恐怕就更难了。 郦绰脸色一黯,趁郦书雁没有注意,狠狠瞪了她一眼。他是个骄傲至极的人,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对郦书雁渐渐萌出的好感,也不会对郦书雁的话反驳半句。 两人对坐一阵,郦绰毫无征兆地起身说道:“我走了。”说罢便往外走,丝毫余地也不留。 “大哥慢走。”郦书雁在他身后微微点头,“紫藤,去送送大哥。” 紫藤正在外头伺候,听见郦书雁的话,连忙应了一声。 郦书雁从墙上取下那张清江引,若有所思。她的手指放在琴弦上,良久,才轻轻一动。琴弦一颤,发出一声悠远而古朴的嗡鸣。 第190章 户部事发 屏风外头,两位侍郎互看一眼,都在回忆着拟定好的说辞。贺兰侍郎支支吾吾道:“这……这个问题嘛……也不太好说……” 郦国誉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他隐约猜到两位侍郎所图不小,怒道:“不好说?那就和皇上去说,少来找我!” 见上官真的发了火,贺兰侍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尚书大人,尚书大人,您可要救救我!”情急之下,他嘴皮子也利索了起来,“前阵子人手不够,手下小吏交接之时,下官也没多想,直接就交割了过来。谁知道……谁知道他害人呐!” 黄侍郎也跪下,把额头抵在地上。郦国誉大骇,颤抖着手臂,哆哆嗦嗦地指着贺兰侍郎:“你、你们……”他咽下口中又腥又苦的唾涎,“难道这库里的金银……出了问题?”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对方不会让他夺情夺得这么轻松!郦国誉瘫坐在椅子上,恨不得把那和他争夺尚书之位的敌人抽筋扒皮。 “尚书大人明鉴哪!”贺兰侍郎满头大汗,“足足少了六千两、六千两……” “六千两?”郦国誉脸色稍缓。这些银子虽多,可郦氏、贺兰氏两个大族凑一凑,还是凑得出来的。他们流动的现钱不多,却并不贫穷。 贺兰侍郎几乎要哭出来:“是六千两黄金呐,大人!” “黄金!” 郦国誉一下软在椅子上,双目无神。贺兰侍郎生怕这位顶着罪责的上司先去了,连忙不顾礼仪地掐了掐他的人中。郦国誉回过神,嘴角那两条浅浅的褶皱也气得在哆嗦:“六万两!六万两银子!”他咆哮道,“你说弄没,就弄没了!就是把我郦家全族卖了,也筹不出这些钱财来!” 贺兰侍郎自知理亏,讷讷不敢言语。郦国誉歇了一会,才沉着嗓子问道:“我问你,那离职的小吏去了那里?” “这正是诡异之处。”黄侍郎小心翼翼地看着郦国誉,“他……他死了。” 郦国誉目瞪口呆。贺兰侍郎小声道:“那小吏死得奇怪,尸骨吊在西市门口,像是特特让人发现的。” “两头猪狗不如的东西!”郦国誉听见案情,暴跳如雷,“明明就是被人灭了口,你们还说什么特地让人发现的?这是要引着皇上查到我们头上……” 郦国誉越说越焦虑,在地上团团乱转。黄侍郎小声道:“这……这也未必,借京兆尹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查到咱们头上。” 郦国誉暴喝:“放你娘的屁!他们不敢,他们背后的人逼着他们敢!” 他一向儒雅,很少有说粗话的时候。黄侍郎自知理亏,不敢说话了。贺兰侍郎陪着笑脸道:“尚书大人,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也没有益处……咱们就好好把这一关过了,过了……” “废话!”郦国誉嘴角直抽,阴阴沉沉地说道。他绝不允许自己倒在这个时候! 沉思半晌,郦国誉毫不犹疑地道:“贺兰侍郎,你去直接给京兆尹施加压力,现在就去。黄侍郎,你去把那小吏的家人安排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两位侍郎正要照办,却听屏风后头传来一道既冷淡又柔和的声音:“父亲,且慢。” 黄侍郎和贺兰侍郎双双回头,只见郦书雁用泥金折扇遮着半边脸庞,矜持地对两位侍郎一笑:“二位世叔好。” “哦哦……想必这就是弘农郡主了吧?”贺兰侍郎连忙回礼。郦书雁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郦国誉正在发怒,没好气道:“你出来做什么?” 郦书雁柔声道:“父亲,听我一言。现下轻举妄动,恐怕更会中了歹人的毒计。” “那你说该怎么办?”郦国誉问道。他不是不知道这种可能,但比起其他,雷厉风行已经是最好的做法。 郦书雁收起了笑意,淡淡道:“声东击西、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你说得轻巧,小姑娘家,就知道浑说。”郦国誉一听便没了好气,“对方是堂堂相国,你可要怎么声东击西才好?” 放在平时,郦书雁倒未必答得出。可眼下,刚好就有一个大好时机。她不动声色地弯起嘴角,拿起郦国誉手边的纸笔,写下几个笔意圆熟的小字。 “往这人身上查就是了。”郦书雁写罢,将笔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人身上背着官司,昨天我去诗会,听他的狐朋狗友说起的。” 郦国誉拿起那张纸,看着手上的人名,咬牙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女儿怎么敢欺骗父亲呢?”郦书雁眨了眨眼,从折扇上头看着贺兰侍郎两人,“两位世叔愿不愿放手一搏?” 贺兰侍郎一咬牙。他早就听说弘农郡主温婉贤淑,现在一看,却并非如此。若说别的,他倒不能肯定;可按现在的情状,这位弘农郡主必然是一个有些计谋手段的人。 按现在的情状,这一局已经无药可救了。可万一有希望……不论怎样,他也得试试看,总归比郦国誉的计划好些!想到这里,贺兰侍郎抬起头,恳切道:“请弘农郡主赐教!” 郦国誉握着纸张的手微微一紧。 “指教不敢当,这原是为了父亲着想。”郦书雁低下头,轻轻说了几句。贺兰侍郎、黄侍郎二人听着她的计划,脸色变了几变。全数听完,黄侍郎拍手道:“好计!好计!” “这样说来,倒也有几分胜算……”郦国誉犹豫一会,点头答应了郦书雁的计划。他转过头,对两个侍郎严厉道,“你们可要保守好秘密,不要再被人知道了!” “尚书大人放心就是。”贺兰侍郎恭敬道。 送走了两个侍郎,郦国誉转过头,问郦书雁道:“你这计划,成功的希望有多少?” “很大。”郦书雁直言不讳,眼中有微冷的光辉闪过,“不过,总也要看父亲的下属能不能保护好这个秘密。” “兹事体大,关系他们的身家性命。”郦国誉松了一口气,“应该还好。” 还好么? 郦书雁轻轻地勾起唇角,眼光往屏风那边瞥去。她可不这么认为。 第191章 牛头马面 三天之后,郦国誉便气急败坏地又把郦书雁叫了过去。 “你到底在想什么?!”郦书雁甫一进门,郦国誉便劈头盖脸地扔来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的计划到底带给户部多大的乱子?!” 果不其然。郦书雁轻轻抬眸,眼中有些惊讶:“父亲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故意如此做……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郦书雁仿佛也不知情,郦国誉的怒气稍缓。他沉声说道:“宇文相国的幼子自称案发那天在酒家之中喝酒,并未参与什么人命官司。证据也确凿,书雁,现在该怎么办?” 郦书雁嘲讽地一笑:“父亲,我也不知道。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宇文相国根本不应知道幼子出事。” 是的,宇文相国秉性严厉,怎么会知道这些?郦国誉细细一想,便觉得不对。他静下心来问道:“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俗话说,语不传六耳。那天,这书房里不止是四个人听见了我的计划。”郦书雁点到即止,幽深的双眼紧紧盯着郦国誉。 郦国誉一惊:“你是说……这怎么会!” 当天,除了他们四个,这里就只有郦碧萱!如果不是郦书雁泄露了这件事,那么,就只有可能…… 郦国誉脸色阴晴不定,心里更是万分踌躇。他万万想不到,就连自己最听话的女儿,也背叛了他。 果然,这群儿女都是畜生!全然不念他这个父亲的恩德!郦国誉咬牙,想到郦书雁还在自己身边,忍住了喝骂的冲动,迫切地看着郦书雁:“你想个法子,咱们把这件事解决了吧!” 其实郦国誉并非想不出解决的法子,只是他心浮气躁,难以静心去想罢了。如果他想通了,一定是可以想出解决之道的。郦书雁虽然看透世情,于官场上毕竟不熟。她有心卖他一个好处,就不多卖关子,微笑道:“父亲,你可曾想过碧萱和外头交接的途径?” “这个……”郦国誉一凛。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际,除了齐王世子,他谁也不曾往府中放过。难道是齐王世子和郦碧萱一道背叛了他? 郦国誉不禁越想越怒。他还未曾决定把郦碧萱嫁给慕容浚,慕容浚居然就胆敢反水,简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郦书雁看着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的话收到了效果。她不再看郦国誉,转头悠然自得地观赏起了四壁上挂着的卷轴。 最终,郦国誉一拍桌子,冷冷道:“好,好得很。我今天就禁绝了齐王世子进府的路,让碧萱和她那无德的姨娘一道去山上修佛!” 要他放弃与齐王府的联姻,势必不可能。郦书雁清楚这一点,对这个结果也满意了。她轻声道:“父亲,这事也容易,你只要这么做,也就可以了。”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郦国誉听得一愣一愣:“这……这能成么?” 郦书雁点头道:“能成。英国公世子和相国少子一道奸杀了那个姑娘,他又胆小,此计一出,必然能成。——何况本朝游侠儿风气不弱,这等事也有个合适的理由可以安排。” 郦国誉半信半疑,半天才下了决心:“好,就按你说的做。” 月黑风高之际,几个打扮成公差模样的彪形大汉从长安最大的花楼之中,静悄悄地扛出了一条不断蠕动的麻袋。他们身体虽大,走路却悄然无声,一路走到郦府后院的一处小楼里,才把那条麻袋掷在地上。 英国公世子张芾本是个爱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今夜花了大价钱,将燕春楼中的清倌人潘称心和倪都爱双双包了下来,想要来个一龙双凤。正待提枪上马之际,他忽然被人一棍敲晕,一番好事,自然也就付诸东流。 折腾了半天,他悠悠醒转,正待破口大骂,忽听身边有人幽幽说道:“老四,你可是勾错魂啦。这番城隍爷审人犯,我可保不下你来。” 张芾又惊又怕,闭上了嘴仔细听着。只听另一个人随即开口:“本地城隍向来是个没心肺的货色,咱们做底下人的,瞒一瞒也并非使不得。” 那先前说话的人又道:“城隍不管,十殿阎罗也总要审案。到时候这囚攮的说出了底细,你待如何?” 张芾听见十殿阎罗的名号,顿时抖如筛糠,什么潘称心、倪都爱,全都抛在了脑袋后头。另一个人叹了一声,语气森然:“说不得。只好先下手为强!” “你要怎么?” “那还用问?”那人狞笑道,“当然是拔了这公子哥的舌头!” 说着,那人便要把张芾从麻袋里解开。张芾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大喊道:“且慢!且慢!”他急中生智,想起几个乡野传说,“两位放我还阳,每年盂兰盆会上,我一定多多为阁下烧纸钱!” 那两个穿着一身小吏衣服的汉子对视一眼,拼命憋住了即将喷薄而出的笑意。其中一个抖着手里的精钢锁链,阴阳怪气道:“那可不行。我哥俩怕你到处乱说,只好先割你舌头。” 另一个人冷笑道:“不错,不错。而且,你阳寿本就只剩三日。三日之后,那冤鬼头七回魂,你当自己还能活?” “什……什么冤鬼回魂?”张芾吓得几乎失禁,颤声问道。 “少装蒜!”那汉子劈头盖脸地砸了麻袋一锁链,“你和宇文寿杀那孤女莲香的时候,我兄弟两个正好提着游魂去十殿阎罗那里。宋帝王听了她的冤情,很是震动……” 那第一个汉子阴森森地接了一句:“特许她七日之后以厉鬼之身来到阳世,专索你们二人的性命!” 他戴上纸扎的马头套子,把张芾从麻袋里放了出来。张芾一见牛头马面,吓得魂飞魄散,不顾身上疼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上差饶命!上差饶命!这是宇文寿先要干的,不****事啊!” 马面冷冷道:“话都讲到这里,我也不妨跟你交个底。我兄弟两个本就要去勾拿宇文寿的魂魄,可又找不到他,便拿你充个数。你要怪,就怪你兄弟好了!” 第192章 阴谋酝酿 张芾一听,便傻了眼。他喃喃骂道:“这鲜卑野种……” 马面不多说什么,便用手上的锁链去套张芾的脖子。张芾回过神,大叫:“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莲香去报仇!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幼子,不能死啊!” 郦书雁坐在板壁之后,挖了一个小洞窥看这边。看到这里,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郦绰连忙摇了摇头,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马面冷冷道:“嗯,那你先按个手印、签上大名。城隍、阎王爷面前,莫说我们兄弟抓错了人。” 他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轻飘飘地甩在张芾面前,又拿出一截黑炭给他。张芾为了活命,什么也不顾了,哆嗦着画了花押,又咬破手指,按了血印上去。 “算你识相。”牛头收了那自白书,给马面使了个眼色。马面一掌砍在张芾颈子后头,张芾白眼一翻,立时昏了过去。 牛头、马面摘下头上的纸糊面具,对板壁那边一拱手,恭恭敬敬地叫道:“郦尚书、郡主。” 郦国誉神情复杂,和郦书雁一起,从另一间房里绕了出来。郦书雁拿出一个装着散碎银子的荷包,递给那两个汉子,微笑道:“今夜辛苦诸位,这些银钱且拿去吃茶。” 前世张芾****女子不成,那女子贞烈,自己跳了井。张芾大怒,命人把女子乱刀斩成肉酱,拿去喂狗,结果四十九天之后,吓死在小妾身上。郦书雁早就知道,他是个只会做恶,却没什么胆色的人。 牛头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喜形于色。他本来就是秦王府的人,替慕容清办事,没想过还能拿赏钱,当下就又和马面一起,给郦书雁行了个礼。 他们走后,郦书雁看着张芾,神情转为平淡:“父亲,这就成了。明天把人犯从藏身处抓出来,便开始审案。到时候为了避嫌,无论是相国,还是他的亲友,都势必不能再对户部插手。” “真想不到,居然这件事都能让你办成了。”郦国誉带着惊讶看了郦书雁一眼,半是赞赏、半是忌惮地说道,“再过些日子,为父也不是你的对手。” 他既然说出这种话,不挑明是不行了。郦书雁淡淡道:“父亲,我从小就死了生母。艾姨娘对我做的事,我不敢说你清楚,可也不敢说你毫不清楚。” 的确,郦国誉虽然不知道艾姨娘到底做了什么,却也能多少感知一点。可他当时偏心艾姨娘,又觉得郦书雁有苏太君护着,当然也就不会多说什么。他脸色一沉,反驳道:“可你不也没吃亏么!” 岂止没吃亏,简直次次都让艾姨娘输得落花流水。郦国誉想到这里,不由恼恨起来。他既觉得自己理亏,又觉得是郦书雁让家宅不宁。 郦书雁眼中闪过一抹暗火,冷冷道:“父亲这是在指责我?”她不等郦国誉回答,又道,“父亲,你仔细想想,我是在什么时候变了一个性子的!” 郦国誉哑然。 郦书雁性情大变,正是在郦碧萱推她下水之后。他一回来,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替郦碧萱开脱,说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郦国誉不由无地自容。但他性格暴躁,绝对说不出认错的话来,只是冷冷地看了郦书雁一眼,便拂袖而去。 他走后,郦绰才从隔壁房间打着呵欠走了出来。他倚在门边上,笑道:“鸡同鸭讲。你何必和这种人多说?” 其实,她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享受天伦之乐。郦书雁的目光阴冷起来,反问郦绰:“你当真觉得,父亲没听进去?” 郦绰一愣。 郦书雁又道:“大哥,你的偏见太严重了。——父亲不肯认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错了。”她轻轻一笑,“只要能让父亲知道自己错了,我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此时,郦碧萱正在西明寺的厢房中被艾姨娘训斥着。 艾姨娘抹着眼泪,边哭边骂:“你这丫头,糊涂油蒙了心了!你爹爹是什么人,他怎么能看不出你这点伎俩来啊?” 郦碧萱眼珠一动不动,木木地看着前头。她维持这副模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艾姨娘不由担忧起来。可艾姨娘仍是生着气,又哭道:“我的命真是苦!自己做了姨娘,捧在手心、如珠如宝的女儿,也要去给人做姨娘!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郦碧萱一阵颤栗,仍然没有动弹。被艾姨娘一说,她的心仿佛也流出了鲜血。 男人都是骗子。慕容浚当初说得千好万好,事到临头,他娘亲一句“做侧妃”,就把她的后半截人生轻轻打发了。慕容浚前两天到郦府,反而劝她忍着。 忍着、忍着……她凭什么忍着?!为什么做侧妃的是她,不是郦书雁?就凭她是庶、郦书雁是嫡? 郦书雁的命也太好了!郦碧萱咬住嘴唇,脸上显出一丝恨意。她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发泄,即使出了血,也未曾松口。 艾姨娘泪眼朦胧之间,看见了郦碧萱的动作。她大惊失色,用力掰开郦碧萱的牙齿:“你做什么?疼在儿身,也是疼在娘心啊!”她又哭了起来,“娘自己就做妾,怎么不知道做妾的苦?你这些年看着我在那死老婆子面前,也应该知道了啊!” 郦碧萱轻轻道:“我知道的。”她的嗓音沙哑,早就不复之前的娇媚清脆。 艾姨娘心疼极了,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萱儿,萱儿,这就是娘的命啊……不然,咱们不和命争了?” “绝不!” 郦碧萱猛地从艾姨娘怀里挣脱开来。她瞪着艾姨娘,一字一顿,“我要郦书雁死!我今天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她造成的,连你的事,也是她从中作梗!她不死,我绝不甘心!” “好。”艾姨娘忍住心酸,轻轻安慰着郦碧萱,“好,你要报复,娘就跟你一起报复。” 她自己也不甘心。她布局谋篇几乎二十年,平白无故地折在一个小丫头手上,她怎么能甘心? 艾姨娘盘算着最近的变化,眯起眼睛。其实,她也并非没有后路…… 第193章 书雁入宫 “她的想法……倒是挺有意思。” 郦书雁半躺在榻上,听完春柔转述的内容,轻声说道。她知道郦碧萱想要她死,却从未想过,郦碧萱如此理直气壮。 “春柔,如果你一直拥有一件东西。”郦书雁坐起身,微笑着问道,“可这件东西是你不应得到的……那么,正主向你要回这件东西的时候,你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的。”春柔一怔,垂下眼帘,回答得却斩钉截铁,“奴婢不去碰自己不该要的东西。” 郦书雁把目光移向一边,轻声道:“可能是这样吧。”接着,便不说话了。 紫藤进来,笑着道:“小姐,老爷叫您去留春堂。”说罢,便给她挑了一件颜色鲜亮些的轻纱罩衣。 郦书雁问道:“留春堂?”留春堂一般是接待外客的,这时候,郦家还有什么外客好接待的? 紫藤道:“是啊。奴婢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传话的小厮满脸喜气,想来这件事不差。” 那么,这件事就更古怪了。郦书雁怀着疑问,到了留春堂里。 留春堂中,除了郦国誉之外,还有一个人。那人竟又是安德贵,一月之间,他已经是第三次来郦府宣旨了。 安德贵见了郦书雁,讨好地一笑:“几日不见,郡主越发仪态出众了。就是那些宫里的妃子,也都比不过您。” 郦书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别来无恙。” 安德贵见郦书雁来了,便说起了正事。他清清嗓子,冲着皇宫方向一拱手,笑道:“本朝虽是鲜卑立国,立国之后,鲜卑人与汉民却都是一般无二的。” 郦书雁和郦国誉都有些意外,安静地看着安德贵。安德贵又道:“从先皇到皇上,一直说着,要使鲜卑人和汉民同俗。——小的这一次,是来给郡主娘娘贺喜的。” “喜从何来?”郦国誉疑惑地问道。 安德贵笑吟吟地说道:“皇后娘娘寻思着,从这一批汉臣的女儿里挑拣仪表出众的,入宫教嫔妃宫人规矩去。今年宫里闹了一场疫症,不少宫人都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冲撞了不少贵人。”他顿了顿,又道,“也不能空教小姐们做事。这不,作司、大监、女侍中等位都空出来了,等着小姐们去做呢。出来之后,也脸上有光不是。” “这毕竟是伺候人的活计……”郦国誉有些担忧。做这种事,难道不怕掉价么? 郦书雁暗暗皱眉,拽了郦国誉一把。皇后的心思显而易见,她要拉拢汉臣。虽然目的不明,想法却是直接的。郦国誉这样一说,难保又惹了谁不高兴。 郦国誉被郦书雁提示了一下,立刻会意。他话锋一转:“——伺候的毕竟是天家,这也是她们的福分。” 安德贵两条扫帚眉本来皱了起来,听见郦国誉后来说的话,才平平地放了下来。他笑道:“每个人都像郦大人这样想,可就好喽。”他从身后小黄门捧着的托盘上,拿过一个铸银的令牌,“娘娘恩赏,郡主入宫后,加女侍中职。”说着,安德贵将令牌递给郦书雁。 郦书雁接过令牌,颔首道:“多谢安公公。” “郡主也太客气了。”安德贵传到了旨,笑眯眯地起身,“奴婢这就去了,您不用送,不用送。” 安德贵一走,郦国誉的脸就是一黑。他手指敲打着桌面:“这阉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最开始的想法,是皇后想拉拢汉人。”郦书雁直言不讳,“但是,父亲,我现在不这样想了。” 郦国誉和郦书雁刚好想到了一起去,皱眉道:“你怎么又不这么想了?” “因为宣旨的是安德贵,不是孟女史,也不是皇后宫中的任何一位权阉。”郦书雁轻声道,“皇上虽然不再年轻,却不昏聩。他会放任皇后拉拢汉臣吗?” 郦国誉沉思片刻,答道:“不会。——不错,这是皇上的意思。” 郦书雁轻声道:“在宫里,女侍中的名位总是有限的。我进去看一看,到底是哪些人被选中了女侍中,也就知道皇上到底想做什么了。” 本朝后宫效法北魏制度。北魏年间,清河王的岳母,郡君山氏就曾被授女侍中的位置、入侍皇后;骠骑大将军元叉的妻子,亦被先封郡君,再封女侍中。这样说来,皇帝的做法倒也不是孤例——更有了些皇后的影子。 郦书雁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透着丝丝缕缕的诡异。正巧郦国誉叹了一口气:“汉人的女儿,规矩都教得极好。也亏了如此,皇上才能想出这个理由来。” 忽然之间,郦书雁心中雪亮。她抬起头看着郦国誉:“父亲,你要小心陛下。” “小心陛下?”郦国誉一怔。 郦书雁点了点头。除夕前后,孟女官脸上的青紫淤痕、延福宫里莫名其妙缺少的宫人……她抿了抿纤薄的双唇,轻声说道:“过年那段时间,十有八九是陛下大肆屠杀了大半宫人。” “什么?!” 这个指控非同小可。郦国誉失手把茶盏跌了下去,目瞪口呆地看着郦书雁,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书雁,你可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郦书雁淡淡道,“父亲,如果你看见了我曾经见到的东西,你就不会再怀疑了。” 如果不是疯了,皇帝怎么可能将吕昭仪活活烙了一个月?郦书雁越想,就越觉得毛骨悚然。她答应进宫,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这一步踏出了,便不能回头。她看着郦国誉的神色,知道他还是不太相信,摇了摇头:“算了,父亲自己小心就是。” 第194章 宫中女官 入画不像普通的宫女。她性格跳脱,无忧无虑,就连紫藤也比她谨慎三分。 郦书雁思忖着入画的来处,不知不觉便到了皇宫角门。这一次,他们却不是从东便门进去的,而是跟着一群官家少女进了一个小院。入画接过郦书雁的随身物品,笑道:“这些东西都要交由嬷嬷们查验过,才能正常使用。女侍中先把这些交给奴婢罢。” “好。”郦书雁知道这一条规矩。她看着入画把包袱拿到另一边的房子里头,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面孔。 那是先前帮过她两次的张云珠。郦书雁向张云珠走了过去,含笑道:“云珠姐姐,又见面了。” 张云珠又长高了些许,今天穿了一身米色的衣裙,倒衬得她娇小了些。她看见郦书雁,也是一阵惊喜:“书雁妹妹,你也来了?” 看起来,这一次请的倒都是汉臣之女。张家是正经的汉人武官世家,和郦家这种文官世家不同。郦书雁敛眉微笑:“这次进宫,我被授了个女侍中的头衔。不知姐姐……” “我没有你那么高的位分,这次进宫,被授了个书史的职位。”张云珠大大咧咧地摆手,看了看周围。她见周围没人注意她们,摆出满脸苦相,“我可没念过什么书,可该怎么做书史?” “书史……”郦书雁沉吟片刻,微笑道,“妹妹略通几个字。姐姐若是犯难,就把有疑义的东西拿来与妹妹共同探讨切磋一番,说不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经过前世今生的磨练,郦书雁早就算得上是个才女,做书史是毫无问题的。她说得谦逊,只是为了给张云珠留面子而已。 张云珠毫不觉察,欢欢喜喜地点了头:“还是你和我好。就算做不出题目,上头怪罪,我也只说是我自己的错!” 这姑娘倒真是个直性子。郦书雁笑着换了一个话题:“话说回来,姐姐做书史,每日当差的地方与内宫应该有些距离才是。” 这就是皇后的手笔了——干净、细致,叫人挑不出错来。她是未来的秦王世子妃,哪怕行走内宫也是应有之意,没什么大不了。其他与皇宫无亲无故的小姐,便都留在外头,省得撞见皇上,日后毁了名节。 张云珠却苦恼道:“哎呀,那岂不是见不到你了?” “也不至于。”郦书雁宽慰地一笑,“每日里总有些闲工夫。” 她们说到这里,忽听旁边一声尖锐的嗤笑。郦书雁回过头,只见新蔡公主着了一身水红色的曳地长裙,莲步款款地往这边走来,嘴角还噙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这次相遇是在宫里,新蔡公主自信大增,她站在离郦书雁一丈远的地方,冷笑道:“真是两个村妇。宫女哪里有什么私下交接的余地,都是‘左腿发,右腿杀’!没有主子的命令,擅自出宫,就是个死!”她幸灾乐祸地看了郦书雁一眼,“你这个侄媳妇,也不知本宫到底会不会有。” 她自称本宫,边上的几个官家小姐便猜出了她是宫里的主子,纷纷行礼。郦书雁却没有跪,微微福身,含笑道:“听说,宫中的内司大人是一位长公主。” 内司是宫廷中地位最尊的女官,大多都是由贵妇担当,地位便如同朝堂中的尚书令一般,十分尊贵。 “你这乡下人倒还知道些掌故。”新蔡公主睥睨着郦书雁,“那是本宫的姑母——馆陶长公主。” 眼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新蔡公主更加得意。郦书雁只不过是个爱下暗手的卑贱臣女罢了,有馆陶长公主撑腰,她难道还斗不过一个小小的郦书雁? 郦书雁的反应仍然平静:“公主近日看着清减了,裙子有些不大合身呢。” 新蔡公主惊慌地摸了摸裙腰,再三确认毫无差错之后,她瞪着郦书雁:“这可是宫里,不是郦府!岂容你放肆!”她想起自己受过郦书雁的气,不由想借题发挥,大声道,“来人啊,把这贱婢拿下,打她二十板子!” 皇宫的板子和郦府的板子不同,打下去是要人命的。郦书雁脸色不变,轻声道:“公主还是那样威风呢。” 新蔡公主一心盼着她痛哭求饶,得来的却只是失望。这时,她的侍女刚好硬着头皮劝了一句:“公主,弘农郡主刚刚进宫……不然……” 新蔡公主一听,勃然大怒。她回过头,狠狠地扇了那宫女一耳光,眼里全是戾气:“贱婢,谁让你多言!” 除了郦书雁之外,周围的众家小姐无不噤若寒蝉。新蔡公主冷冷道:“给我打,打死了有我撑着!” 郦书雁仍然笑道:“公主,您当真觉得自己撑得住这代价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新蔡公主一怔,转过头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不说话,目光灼灼,看着新蔡公主的脸。 新蔡公主半天得不到郦书雁的回答,冷哼一声:“有什么好撑不住的?来人,给我用心打!” 用心打就是打死为止。她的侍女里,已经有人从库房拿了行刑的板子过来,又架好了长凳,只等行刑。 这贱婢也有落在她手上的时候!现在,她要这贱婢怎么死,她就要怎么死! 新蔡公主心里一阵痛快,一声冷笑,就要让人把郦书雁按到凳子上。 “公主且慢。” 孟女官的声音从新蔡公主背后的拱门那边传了过来。新蔡公主浑身一僵,转头怒道:“我处死一个刚进宫就敢顶嘴的贱婢,延福宫有什么可说的?” 孟女史在郦书雁身边站定,不卑不亢道:“回公主话,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让我把人带到延福宫,我不敢不从。” “你也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好说的!”新蔡公主气得跳脚。 一别弥月,郦书雁注意到,孟女官在公主面前已经换了一个自称。她看了看孟女官的服色,恍然大悟:“恭喜女尚书了。” 孟女官换了一身男子装束,帽边装饰了一截毛茸茸的貂尾,看上去多了几分华贵,正是女尚书的妆扮。她转过头,并不理新蔡公主,对郦书雁笑道:“郡主抬爱,不敢当。” 第195章 馆陶公主 新蔡公主眼见讨不到什么便宜,恨恨地一跺脚,怒气冲冲地往内宫走去。 旁边的小姐们不知道皇后对郦书雁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敢得罪新蔡公主,都离她远远的。只有张云珠仍然站在郦书雁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孟女官诧异地看了张云珠一眼,对郦书雁笑道:“郡主,这位小姐倒有患难之交的潜质呢。” 郦书雁笑了笑,道:“云珠好得很。”她嘴上这样说,心中却还是对张云珠不太放心。她经历了太多事,有些担忧张云珠是另有所图。 孟女官笑道:“原来如此。——郡主,您是延福宫的女侍中,职位比我还高一等,往后便是延福宫女官的第一人了。” 郦书雁微露诧异,连连摇头:“这怎么行?”她可不想越过孟女官去,平白惹人记恨。 孟女官道:“郡主不必紧张。”她看了张云珠一眼,“咱们边走边说,皇后娘娘催的急。” 郦书雁会意,向张云珠告了别,跟在孟女官身边,往延福宫的方向去了。 出了院门,孟女官才说道:“郡主不要担忧,您只是名义上的第一人,实际上,延福宫一应杂役,还是由我来安排。” 郦书雁听见这话,放下心来。她笑道:“我哪里管过宫中的用度,就算皇后娘娘让我管,我也不敢。” “这些女官,大都如此。”孟女官别有深意地道,“只是要她们教一教规矩,至于实务,一早就有人在那里做了。” 郦书雁眼角一跳。孟女官这话说得发人深思,她不自觉地猜度起了皇后的用意。 两人一路谈着话,不觉走到了延福宫。孟女官向两边守门的小宫女道:“先认认人。这是女侍中,也是弘农郡主,与寻常的宫人不同。往后除了娘娘,延福宫中以她为尊。” 两个侍女连忙答应。孟女官稍稍侧身,让郦书雁走在前头。郦书雁点头回礼,快走两步,走在孟女官前一步,以示两人身份差距。到了门前,孟女官高声说道:“娘娘,女侍中到了。” 正殿之中,皇后正在调香。听见孟女官的话,她放下香筒,笑着对刚刚进门的郦书雁招手:“快过来。” 郦书雁依言过去,给皇后行了个正经的宫礼:“皇后万福。” “好孩子。知礼节是好事。”皇后欣慰道,“来的路上,该说的事情,阿惠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是。”郦书雁颔首道。 皇后道:“那就好。我年纪大了,这延福宫是最清静少事的一个宫殿。雁丫头,往后你在这里住着,就跟自己家一般。” 郦书雁笑着答应了。皇后拉着她又说了几句,才如梦方醒地对孟女官道:“雁丫头的衣服还没换呢?” 现在,郦书雁穿的还是一身寻常的衣服,而不是女官的制服。孟女官笑着打趣:“郡主人刚来,娘娘就拉着郡主说话,哪里有换衣服的余地呢?” “贫嘴!”皇后笑道,“快去让她试试,看看衣衫合适不合适。” 孟女官应了一声,拉着郦书雁往后殿走去。 延福宫后殿结构繁杂,穿过好几处回廊,才到了郦书雁的住处。孟女官停下脚步,指着那扇小门道:“这是郡主的住处。有些狭小,委屈您了。” “算不得委屈。”郦书雁微笑道。宫女们都是住在一处单独的宫殿里的,往往要好几个人,才能分到一间房。比起她们,有单独的住处,就已经很不错了。 “衣衫都在里头放着,郡主穿了就是。”孟女官一笑,“这都是我猜的尺寸,若是不准,咱们再改。” 郦书雁点点头,推开小门。 这间房确实略有些小,不过还不碍事。女侍中的衣服就摆在床上,与孟女官身上的衣服一样,是男式的小帽、袍子。郦书雁脱下常服,刚要穿上,眼光倏然一闪。 只见袍袖的缝合处有一条细不可见的裂缝,只用最细最轻的丝线紧紧缝合,动作稍大,便会扯开。 郦书雁迟疑片刻,整理好里衣,便穿上了那件袍子,走出房门。她的右手暗暗捏着袍袖,对孟女官点头道:“去见娘娘吧。” 看见郦书雁的女官打扮,皇后眼前一亮:“这模样真是俊俏,简直像是谁家的好后生。——这么俊的一张脸,若真是男子,可不知有多少女子要为你伤心了。” 郦书雁不禁一笑,嗔道:“娘娘!” “这衣服很合身么,阿惠,你的眼光不差。”皇后笑着道,“雁丫头,你害羞啦?有什么好害羞的?” 郦书雁轻轻跺了跺脚,脸上却是忍不住的笑意。孟女官凑趣道:“郡主莫不是在想,倘使自己是男子,又该让谁家的女孩儿倾心吧?” 她们正在说笑,外间传来宫女的通报声:“馆陶长公主到!” 皇后、孟女官不约而同地一愣,脸色都黑了不少。郦书雁暗暗纳罕,不期然地想到了新蔡公主说过的话。 皇后对孟女官冷声道:“叫她进来。” 孟女官低下头,微微福了福身,高声道:“进来吧。”郦书雁也稍稍低下头,摆出一副恭敬的态度。 两扇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妇人大步走了进来。她将一册书掷在皇后面前,语气恶狠狠的:“皇后娘娘,这就是你选出来的书史?!” “有什么话,不妨好好说。”皇后凤目轻垂,眼角不经意间露出几缕细纹,“闹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半分长公主的气度吗?” 馆陶长公主在第一阵上便输了。她被皇后噎了一噎,怒道:“哪里有书史不识字的,皇后,你这书史选得可好!” 看着她暴怒的神情,郦书雁暗自觉得哪里不对。她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脚尖上,仔细听着皇后和馆陶长公主的对话。 “本宫是一国之母,做事不需要向你解释。馆陶,你这番话不妨对皇上去讲。”皇后语气平和,偶尔有些怒气逸出,“本宫倒想看看,皇上会怎么说你。" 第196章 激烈冲突 那种不对的感觉又来了。郦书雁悄悄往屋角动了动,想要挡住自己的身形。馆陶公主却猛然指向了她:“我听说,皇后的女侍中曾经对我那书史说,她识得几个字、可以为那没用的蠢货处理公务?” 果然是来找她麻烦的。郦书雁沉默不语,猜测着馆陶长公主说这番话的原因。她是为了谁说的?是新蔡公主,是她自己,还是郦书雁不知道的什么人? 皇后动了怒,狠狠一拍桌子:“馆陶!”她放缓了语气,声音却仍然令人颤抖,“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长公主,本宫便不敢处置于你。你对本宫无礼,哪怕本宫令人把你逐出宫城,你也无话可说!” “我当然无话可说,”馆陶公主闻言狂笑,“可皇兄不会向着你的!” 这句话如一根尖锐的冰锥,将皇后努力粉饰出的太平假象刺得粉碎。皇后脸色发灰,冷声道:“馆陶,你给本宫闭嘴。” “要我闭嘴也容易,”馆陶长公主冷笑,眼神趋于疯狂,“你把弘农郡主给我。” 火已经烧到她头上,再不出场,已经不行了。郦书雁略抬起头,面含微笑,对馆陶长公主行了一礼:“长公主。” “哦,原来你就是弘农郡主。”馆陶长公主斜着眼睛,打量了郦书雁几下,“长得也并不美貌,怎么就偏偏这么能勾引人?” “馆陶!” 皇后暴怒。她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往馆陶长公主脸上打了一巴掌。在她的面前侮辱她的人,这人还是她未来的孙媳,馆陶长公主简直是在当场打她的脸! 四下的宫人都被吓得一声不吭。馆陶长公主毫不在意,盯着皇后道:“周贵妃已经复位了,你这老妇还能骄矜到几时?” 原来周贵妃已经复位,这倒不难理解,为什么皇后会让她在这里待着了。能够争取到她这样,曾经让周贵妃输得落花流水的援军,皇后应该也很欣慰。 皇后被馆陶长公主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疯子,慕容家都是一群疯子!她在心里恨恨地骂道。整个慕容家,就只有齐王、秦王府上的人神智清明! 郦书雁从容地微笑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长公主。” 馆陶长公主看了她一眼,傲慢地抛出一个字:“说。” “我不明白的是……”郦书雁轻启双唇,“那新来的书史,只是一个小小的三品女官罢了。她和您的地位固然是天差地别。” “算你识相。”馆陶长公主略为得意,矜傲地点了点头。 郦书雁微笑:“我在家中,经常受到庶妹的嘲笑。她说我德行浅薄,才气更是不好。只是认得几个字罢了。” “哼。”馆陶长公主瞥了她一眼,显然认同了郦书雁的话。 郦书雁又道:“公主在后宫之中,是女官之首,想必是极有眼光的。” 馆陶长公主点了点头,神色颇为自许。 郦书雁弯起唇角,又道:“不知公主让我去,是为了帮那书史做什么事?” “抄书、记档、掌管规矩。”馆陶长公主不假思索地念道,混沌的目光渐渐归于清澈,看向郦书雁的眼神里,也多了不少敌意,“怎么,你嫌弃这活计清苦?” “自然不敢。”郦书雁轻笑,“只是……臣女实在不明白,若是做这种活,何必非要来皇后娘娘宫里要人呢?” 看郦书雁亮出了杀招,孟女官立刻接道:“还是说,您是专程来延福宫要人的?” 她的态度就是皇后的态度。馆陶长公主心里暗骂几句为她招惹闲事的新蔡公主,冷冷道:“所以,你是不肯把弘农郡主划给我做书史了?” “本宫就只得一个女侍中,”皇后冷声道,“馆陶,你平白无故来延福宫要人,是不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有些事可以做,却不可以说。在后宫中,对皇后不敬就是其一。馆陶长公主刚才状若癫狂,这时候恢复了清醒,也不敢再和皇后对峙,怏怏地行礼:“万万不敢,皇后娘娘误会了。” “是误会就好。”皇后闭上眼睛,往大门处挥了挥手,“眼下本宫还忙着,你且出去。” 馆陶公主自知讨不到什么好,满脸不快地出去了。 她走之后,皇后便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冷冷道:“真是晦气,发疯居然发到了延福宫里!” 郦书雁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站在原地。皇后看了她一眼,叹道:“书雁,你迟早要知道的。”她思考片刻,嗓子骤然沙哑了不少,语气也苦涩了起来,“朝中早有传闻,说历代皇帝都有狂症……这倒不是假话,却也不是真话。” 这是天家秘辛,皇后怎么会告诉自己?郦书雁沉默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什么来回答。 皇后又道:“这话只对了一半。——慕容氏的儿女,年轻时往往是好端端的。年纪越大,便越不正常。像皇上那样……”她犹豫一会,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本宫看着,也觉得可怖。” “娘娘!”郦书雁一惊,压低了声音,“这话我只当没听过,娘娘也没有说过。” “本宫早已累了。”皇后眼中现出一抹厌倦,“馆陶的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你且等着看吧。——下去歇着吧,本宫也要歇息了。” 郦书雁只好告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头上取下一只发簪,在桌上轻轻划着。 照着皇后的说法,馆陶公主和她的争端,还只是开始而已。那么,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却不知又是什么? 第197章 贬为书史 皇后一愣:“陛下……” 皇帝嘴角抖了抖,挤出一个粗砺的笑容:“没什么,皇后。——不过,馆陶毕竟是朕的亲妹子,你说话做事,是要顾着她的。” 原来是馆陶长公主那个贱人,在背后告了她的状!皇后悲愤地看着皇帝,声音有些颤抖:“皇上,臣妾几时没有顾着她?” 郦书雁蹙眉。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皇帝狂性大发,尤其是这一刻。 “你今天的事情,就很不给馆陶面子。”好在皇帝还平静,他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不懂,淡淡说道,“朕做主,让郦家丫头去顶了那姓张的书史差事吧。你怎么看?” 他虽然问了“你怎么看”,却并非在征询皇后的意见。皇后自知刚才的话说错了,回天乏力,咬着牙笑道:“臣妾谨遵陛下吩咐。” 郦书雁的心却是一沉。她以二品女侍中的名分进宫入侍,却在头一天,就被皇帝一句话打成了三品书史。虽然书史也不算品级低,可是,这已经足够给人无穷的遐想。皇帝是否厌恶她,她们能不能欺侮她一番? 恐怕,她今后的日子不会再平静了。 “这就对了。家里始终是要安安静静的才好。”皇帝满意地笑了笑,转头看向郦书雁,“你即刻启程。先前你问朕借阅文溯阁的藏书,这回,你可以随意看了。” 郦书雁行了礼,微笑道:“多谢陛下。” 郦书雁走后,皇帝叹了一声:“皇后,你也别怪朕下了你的面子。” “臣妾怎么敢?”皇后一听,眼圈微红,用手帕点了点眼眶四周。 “你把那丫头放进内宫,朕心里十分不痛快。”皇帝略略沉下了脸,“上一次,她偶然间见到了吕氏死前的模样。只要是人,便有好奇心,难免生出窥看内宫隐私的心来。皇后,你这件事做得不妥。” 皇后不便直接为郦书雁辩解,低声道:“是。臣妾先入为主,和这孩子接触得多些,就以为她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这是臣妾的错。” “先入为主……”皇帝冷嗤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就算是养了三十多年的亲骨肉,朕也有看不透他们的时候。” “陛下说的是……?”皇后听见皇帝谈及子孙,立刻紧张起来。现在,秦王的皇位可说是她唯一的寄托。如果皇帝变了心意,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要再把他的心扳过来! 皇帝却没有给她机会,冷冷地道:“不是谁。你别多想,朕回宫了。” 他撂下筷子,叫安德贵为他披上外袍,径自出了宫。皇后脸色阴晴不定,半天也不动一动。孟女官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娘娘……” 割了许久,皇后才幽幽地开口。她的话像是从地底传来的一般,喑哑幽暗:“我做了这么多事,无非是为了思平身登大宝……如果皇上说的是思平,怎么办?” “不会的。”思平就是秦王。孟女官强压担忧,安慰皇后,“皇上一向敬您爱您,一定会立嫡子为正统。您不要担心。” 皇后轻轻眯了眯双目,对孟女官道:“这儿用不着你了,你去送送书雁,让她别有什么负担。” 孟女官悄悄看了看皇后的脸色,福身告退。 郦书雁早就等在她的房门外头,那个叫入画的小宫女,便跟在她身边。看见孟女官,她杏眼微眯,对孟女官笑了笑:“劳你来送我,真不好意思。” “郡主说哪里话?”孟女官本来怕她想不开,看见她这样的表情,也就松了口气,忍不住道,“只要娘娘还在位置上,他们便不敢把您怎么样。郡主放心。” “哦?是吗……”郦书雁笑靥甜美,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虽然不会出大事,可小事总是不会断的。逢高踩低是人的本性,再者,就算为了讨好馆陶公主,她们也会加倍卖力的。” “这……”孟女官无法反驳。她久经宫闱斗争,知道郦书雁说的句句是实。 郦书雁看了孟女官一眼:“女史不用为我担忧。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随它去吧。”何况,鹿死谁手还是个未知数。 孟女官嘘了一口气,由衷道:“郡主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的。实在受了气,就来延福宫里找娘娘吧。” 说到这时,两人刚好走到文溯阁外。孟女史不无歉意地看着郦书雁:“进去之后,可就是两个世界了。” “女史放心,我都知道。”郦书雁对孟女史微微颔首,神情从容,缓缓走进了文溯阁里。 铸铁宫门在她背后吱吱呀呀地关上了,留下一片黑洞洞的死寂。郦书雁停下脚步,忽然问道:“入画,你怕不怕?” 入画瞪大了眼睛,用了半天,才知道郦书雁问的是什么。她摇了摇头:“奴婢不怕。” “你现在就可以走,如果你怕。”郦书雁道,“若你选了我这一边,就永远也不能背叛我。你做得到么?” 入画有些慌张,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郦书雁满意地轻轻颔首:“走吧。” 黑夜之中,文溯阁一片寂静,用来照明的,便只有月光而已。两人走在里面,就像走在一片凄凉的旷野之上。入画越走越是心慌,不由拽了拽郦书雁的袖子:“书、书史……” “怎么了?”郦书雁回过头。 “这里怎么都不点一点灯……”入画搓着手臂,低声抱怨,“怪让人怕的。” 不等郦书雁回答,一旁就有人抢先答道:“文溯阁里装的都是书,怎么能随随便便地举火观看?难道不怕着火么?你是谁的使唤宫女,这么不知礼数!” 郦书雁神色一凛。为难她的人果然来了,只是她倒未曾想过,这一批人居然来得这么快。 见郦书雁没有回答,那人从角落里踱了出来,笑道:“哎呀,原来是女侍中大人。大人夤夜来这文溯阁,不知皇后娘娘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她知道郦书雁降了一级,主动用皇后的事情来刺激她。 郦书雁并不作声,静静地看着那人在月光之下的模样。 第198章 新的敌人 那人见郦书雁不说话,不由紧张起来。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怕惹藏在暗中观看的馆陶长公主生气,又说道:“瞧你这副倒霉样,活该被延福宫赶出来。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郡主不成?” “阁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早就知道我被贬斥了?” 郦书雁听到这里,眼中冷光一动,终于反唇相讥。 那人见郦书雁居然还敢回击,有些意外,冷哼一声:“说你几句,你还不乐意了不成?对,我正是早就知道,你想怎么?” “当然是不乐意的。”郦书雁看着那名少女,“皇上只是让我从延福宫出来,却还没有虢夺我的郡主封号。还有一件事……皇上可是明令禁止窥探内廷的。” 那少女脸上一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郦书雁哪里会给她逃脱的机会,不紧不慢地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道:“我刚刚接了皇上的命令出来,妹妹在这边,立刻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难不成妹妹天赋异禀,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 “我……我……” 郦书雁拿皇帝压人,那刚刚进宫的少女立刻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她手忙脚乱地看着郦书雁,恨不得打她几巴掌,“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窥看内廷了!” 新蔡公主躲在暗处,脸色一沉。 果然是不成器的东西,有她撑腰,居然连一个不知是哪里出来的郡主也斗不过! “原来妹妹也知道自己窥看内廷,”郦书雁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含笑答道,“这就好办多了。入画,你说说看,窥探内宫是什么罪名。” 入画眼里闪过一丝异色:“是。”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凡有窥探内宫者,一律杖毙,不得偏私。” 后宫之中,每个管事都会极力强调这句话,入画当然记得一清二楚。 月光之下,那女子的脸色一片惨白。她求助地回头看了看,似乎在寻找谁的影子。 果然是有人给她撑腰,只是不知到底是谁。郦书雁见状,脸色一沉:“是谁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还不出来!” 糟了! 郦书雁对面的少女脸色惨白起来。她好不容易攀上新蔡公主这一条路,却三言两语就败给了郦书雁。这还不算什么,现在,她还一不小心,把新蔡公主的藏身之地暴露了出来……天啊! 郦书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既然没有替人作恶的天分,那么,就不要去轻易地受人挑唆。凡有站火,最先死的总是冲在最前头的。 新蔡公主沉着脸,怒气冲冲地从角落中走了出来。她大步走到少女前头,冷不防一记耳光甩在那少女脸上:“不争气的东西!” 新蔡公主蓄着长指甲。她打了那个耳光之后,那少女惨叫一声,捂住面颊,下颏似乎有血涔涔滑落。 郦书雁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那少女的模样,笑盈盈道:“别来无恙,新蔡公主。” “哼,别来无恙?本宫却恨不得你现在就死了。”新蔡公主的底气多了不少,厌恶地看了郦书雁一眼,“闲话少说,如果你现在跪在地上给本宫磕一千个响头,那么,本宫就暂时宽恕你的罪过。” “一千个响头?”郦书雁失笑,新蔡公主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对!”新蔡公主还以为郦书雁是要确认一下,冷冷说道,“你磕了头,我就暂时饶过你;不然,你在宫里休想好过。” 郦书雁目光里含着笑意,淡淡地看着新蔡公主。光线阴暗,新蔡公主看不清她的表情,还以为她在犹豫,索性又往对话上添了一把火:“你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吧?” “知道。”郦书雁目光一凉,“因为馆陶公主在陛下面前说了话。” 新蔡公主笑道:“你也不算太笨。馆陶公主最疼本宫,本宫有什么要求,她一定不会不答应。得罪本宫的后果,你可得想好了!” 说到得意之处,新蔡公主眉飞色舞起来。郦书雁看得好笑,靠近新蔡公主身边,低声笑道:“公主却越来越蠢了。” “你说什么?” 新蔡公主的笑容戛然而止。她瞪着郦书雁,那种恨不得把她剥皮拆骨的怒气又涌上了心头。 看着她扭曲的脸,郦书雁心情大好,笑道:“公主,现在宫门已经下钥了。再晚一会,也不知你还回不回得去内宫?”说完这一句,她懒得理新蔡公主,径直往孟女官指好的房间走去。 在她身后,新蔡公主果然被这句话吓住了。她阴沉着脸,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恨恨地一跺脚。 先前出言挑衅郦书雁的少女被她吓得缩在一边,讷讷地不敢言语。新蔡公主却并未忽略她,冷声道:“苏璇,你还想嫁给秦王世子吗?” “我……”苏璇听见秦王世子几个字,浑身一颤。 她一直苦苦恋慕着秦王世子,早就看郦书雁不顺眼了。这件事在汉臣家的小姐们之中,几乎是人所共知的秘密。早些时候,新蔡公主找上她,让她对付郦书雁,她本来还在犹豫,谁知道新蔡公主一开口,便答应将她许配给秦王世子。 惊喜之下,她也就满口答应了新蔡公主的要求。她本想着,用在家里拿捏庶子庶女们,也就能对付这传说中温柔懦弱的小姐了。谁知道,这温柔懦弱根本就是假象! 新蔡公主哪管她心里的百转千回,脸色微微扭曲,恨声道:“你想嫁给秦王世子,却又不肯出力对付郦书雁那贱人,哪有那种好事?” “不……不是我不肯,”苏璇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是郦书雁口舌太厉害了!她下的圈套太多,我一时没躲过……” “本宫不管这些!”新蔡公主粗暴地打断了苏璇,“本宫只知道,你失败了。苏璇,既然本宫能把你捧到秦王世子妃的位置上,也就能把别人捧上去。别的不说,赵书史、辛美人也对秦王世子芳心暗许,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第199章 又遇坎坷 “不要!”苏璇一震,跪在新蔡公主裙下,拽着她的裙裾苦苦哀求,“公主,我下回一定好好对付郦书雁,求你不要把别人……把别人……” “只要你听话,本宫当然不会把别人许配给秦王世子。”新蔡公主见苏璇姿态卑微,心情稍稍好转了一点,抚摸着她的长发,“如果你表现不好……” 她手上猛然用力,从苏璇头上拽下一缕长发。苏璇疼得浑身发抖,也不敢喊出声来。新蔡公主笑着,把手上的头发随风一扬:“你可要记好了,机会只有两次而已。下次再不成功,你知道我会如何处置的。” “是、是!”苏璇连连点头。 新蔡公主终于满足了。她转身走出文溯阁,嘴角还带着一抹残忍的笑意。 她在宫外斗不过郦书雁,在宫内,岂有斗不过郦书雁的道理?何况,她还准备了一份大礼给她…… 翌日一早,郦书雁的门就被敲响了。入画连忙从榻上起身,打开房门,看见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美得雌雄莫辩的少年人站在外头,正是张云珠。 入画虽然不认识张云珠,却知道这人大概也是在文渊阁暂时当差的贵女之一。她摆出一副甜美的笑容:“这位女官是来找郦书史的么?” 张云珠犹豫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昨日,她被馆陶公主格外针对,又被几个贵女联手打压。早上起床,她正在气闷,这时,居然听伺候她的宫女说,郦书雁也来了这里! 她心里愧疚极了,咬了咬嘴唇,问道:“你主子醒了没有?” “刚醒。” 入画还来不及回答,郦书雁便开了口。她脸上含笑,推开里间的门:“张姐姐进来坐。” “我……我不进去了。”张云珠犹豫半天,愧疚感终于压过了对郦书雁的好感。她摇了摇头,“我已经连累你了,这些天,我就离你远一点好了。” 郦书雁一怔。张云珠心机太浅,还以为是自己连累了郦书雁,殊不知,实际上是郦书雁连累了她。 不过,如果放任张云珠一个人去,难保新蔡公主会在她背后使什么花招。郦书雁想了想,说道:“张姐姐,孟女史评价我们是患难之交。如今患难,你怎么不把我当成妹妹了?” 张云珠一愣:“我……” 她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嘴唇蠕动两下,眼圈就忍不住红了。她摇了摇头,强忍着泪水说道,“书雁,你比我家里的姐姐妹妹待我好多了。” 看着她的表情,郦书雁不由恻然。她对张云珠的提防又少了些许,微笑着点头:“只要姐姐不嫌弃我,我就和你一直结交下去。” 张云珠点头。郦书雁道:“张姐姐,进来吧。”这时入画刚巧把早膳呈了上来,郦书雁看见,微笑道,“咱们一起吃饭。” 昨天,张云珠刚被文溯阁的管事罚了两天不许吃饭。她也确实是饿了,眼前一亮,不多推辞,就坐在了郦书雁对面。 郦书雁吃相斯文秀气,食量也小,只吃了半碟灌汤包子,便不再动筷。张云珠风卷残云一般,吃尽了剩下的饭菜。吃完之后,她也有些赧然,摸着耳垂低声解释:“我实在是饿得狠了……” “没什么。”郦书雁猜到了她的处境,不多说话,为她倒了一杯茶水,“喝一点儿吧,姐姐刚才吃得急。” 张云珠喝了茶,开始缓缓叙说自己昨天被罚的始末。 原来她昨天刚刚入宫,放下行李,就被安排了整理书目。文溯阁的藏书浩如烟海,整理藏书,谈何容易?整理的人既要懂得书籍源流,又要区分珍本善本、书籍的刻版时间、刊行时间等。听到这里,郦书雁就确定,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有人在背后下绊子。 想到昨天的场景,张云珠有些气不过:“昨日一进宫的时候,那个姓孟的女官说,暂且不会安排我们做事。怎么刚刚到了文溯阁,就被安排到了这种活计……”她满脸不快地摇了摇头。 郦书雁微笑道:“姐姐不必忧愁。整理古籍这种事,就连我父亲也未必做得来。”只有学问好到了极点的人,才能真正将古籍整理得丝毫不差,“她们让你整理,分明就是有意为难。你不用多想,只要安安心心地待着就是。” “也好……”张云珠咬了咬嘴唇,“不过,听她们的口风,今天却是要你整理这些倒霉的破书。书雁,你会整理吗?” 昨天,馆陶长公主的话里也透出了让她整理书目的意思。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命令,郦书雁也不奇怪。她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会。不过,我有法子。” 她也不相信宫中有什么才高八斗的女官,文溯阁里的藏书,多半只是按她们自己想好的顺序摆放而已。她们出了这样的题目,明摆着就是要难为她。 既然对方要难为她,那么,她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地答题? 张云珠一听她有办法,眼睛又亮了起来,抓住郦书雁的手摇了摇:“那就全靠你了!” 郦书雁洗漱过后,就和张云珠一道去了文溯阁。明面上,郦书雁是要做张云珠昨天没做完的事,可实际上,她一进文溯阁里,就拿了一本书,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了起来。 张云珠吃惊道:“书雁,你不整理书么?” “当然不整理,”郦书雁对张云珠微微一笑,“你也别累着了。快过来坐。” 虽然她被降了一个品级,可她能确定,皇帝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感,也不会限制她在文溯阁里的动作。既然如此,郦书雁乐得借着这个机会读一会儿闲书。 好景不长,她刚刚把手上的一本《搜神记》翻到一半,便听外头有杂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须臾之后,一个梳着坐愁髻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目光含怒,看着郦书雁:“谁让你到这里看书的!汉人的女儿,居然也没半点规矩?这是你看书的地方么!” 郦书雁猜到了她的身份,却将手上的书放在一边,挑眉道:“不知尊驾是什么人?” 第200章 馆陶立威 “我是文溯阁的管事,职司女侍中。往后,你叫我葵姑就是。”葵姑带着恶意,看了郦书雁一眼,“我倒是想起来了……你刚进来的时候,也是个女侍中吧?怎么,降了一级,就不服管教了?”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葵姑被馆陶长公主许以厚利,这才横下心来替她办事,当然也就毫不留情地斥责起了郦书雁。 又来了。馆陶公主的手段虽然低劣,却胜在人多。这种手段也并非全然无效,起码郦书雁已经有些烦了。她抬头直视着葵姑,淡淡道:“你真的要当这出头的人么?” 葵姑一怔。郦书雁接着道:“我是什么身份,葵姑姑,你心里清楚得很。”她虽然身份显贵,毕竟不会久在宫中。这些人的想法,她昨天睡了一夜,已经想清了——她们不过是仗着自己不会报复而已,“只是,我与您过去见过的人有些不同之处。我的报复心,比她们的都要强了不少。” 葵姑最隐秘的心思被郦书雁戳中了,脸色一青。郦书雁盈盈一笑,继续说道:“何况,我背后也并非连一个靠山也没有。葵姑姑,我再问一遍,您当真要做这出头的人么?” 她的靠山,自然就是皇后。经郦书雁一说,她才想明这一点。——皇帝放弃了她,不代表皇后同时放弃了她。自己得罪这娇滴滴的小姐不要紧,却不能得罪皇后…… 葵姑的脸白了又黑,最终也不能下个决心。她重重地咳嗽一声:“念在你们刚刚进宫的份上,我先不与你们多纠缠。倘若下次再犯,一定严惩不贷!” 葵姑说罢,一刻也不多待,大步走了出去。张云珠越发不安,低声道:“这样真的行么?”虽然郦书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可她总觉得,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郦书雁回过头,微笑道:“不行。” “啊?!”张云珠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地拽住郦书雁的手臂,“这可怎么好?”她一咬牙,狠下心道,“书雁,真出了什么事,我就替你挡着吧!” 郦书雁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拍了拍她的手臂:“用不着。——我本来也不想解决这件事,只是拖一拖时间罢了。” “这是为什么?”郦书雁彻底把张云珠弄得糊涂了。 郦书雁轻轻摇头,眼中神情晦暗不明:“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到了下午,新入宫的女官已全部安置下来,馆陶公主便吩咐她们去中庭说话。她总领宫务,要见新人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先后到了中庭,纷纷沉默地站在太阳底下,无人敢动。可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也不见馆陶公主的影子。进宫以来,她们也没受过什么教训,渐渐就有人说笑起来。馆陶公主来时,中庭之中已经是一片欢声笑语。 郦书雁格外留了个心眼,张云珠要与她说话,她也只是摆了摆手,并未回答,眼睛只盯着门外。 过了一盏茶功夫,郦书雁果然在门外看见一片一闪而过的水红衣袂。她低下头,心道:看来,馆陶长公主确实是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果然,又过了一阵,馆陶公主和新蔡公主两人的身影才在洞门之前出现。她一出来,原本说说笑笑的官家小姐顿时安静了。过了片刻,她们才参差不齐地对她们行了礼:“见过馆陶公主、见过新蔡公主。” “原来你们还记得,自己是来宫里做女官的?” 馆陶公主的目光在一众贵族千金身上停留片刻,面上露出一丝讽刺,“一进来的时候,不知道的,八成还以为这里是市集呢。” 先前说了话的人各自低下头去,神情却有些不服气。她们是来做女官的,又不是做奴婢;在家的时候,也是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几时受过这种气? “还不服么?”馆陶长公主冷笑一声。郦书雁本来以为她要大发脾气,却见她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回去换上宫里的衣裳,晚上再说话。记住,这是宫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新蔡公主听到最后一句,眼光一冷,带着几分恶毒的神色,往郦书雁身上一转。郦书雁浑身一凉,皱起了眉头。 现在越是平静,不久之后的阴谋爆发,就越激烈。按她对新蔡公主的了解,单单是她,就不可能不出手;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老于谋算、让皇后都吃了闷亏的馆陶公主! 馆陶和新蔡走后,贵族千金们也纷纷发着牢骚,离开了这里。张云珠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满脸庆幸:“还好你聪明,书雁……不然,馆陶公主又要找我们麻烦了。” “不。”郦书雁眉头皱得更紧,“她们一定留着什么后手……”不过,是什么后手呢? 到了晚间,众家小姐全部换了代表女官身份的衣衫,先后往中庭走去。郦书雁走在最后,和张云珠并肩穿过文溯阁阴暗、冗长的长廊。她握了握张云珠的手,低声道:“一切小心。” 张云珠轻轻点头:“你更要小心。” 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两个公主对郦书雁的恶意。郦书雁暗暗凛然,点了点头:“不碍的。” 时下七月流火,天气已经微微转冷,女官的衣衫却还是用轻纱制成的,模样庄重,却不耐寒。郦书雁身体娇弱,双手发凉。张云珠感觉到了,关心地看了她一眼,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我帮你暖一暖好了。” 郦书雁不喜欢被别人碰触,却也不会当面回绝别人的好意。她忍住把手抽回的冲动,笑道:“谢谢姐姐。” “该是我谢你才对。”张云珠道,“我虽然蠢,却知道感恩。” “你和我既然是姐妹,就不要说什么谢不谢了。”郦书雁轻笑,“咱们一道走下去,也就是了。” 张云珠扬起唇角,点了点头。 这时,两人已经到了中庭之中。与上午不同的是,馆陶公主和新蔡公主早就等在了庭院中间,并未再让她们多等。 第201章 新蔡心事 “长公主,人到齐了。”葵姑正站在馆陶公主身边,稍稍清点底下人数,低声说道。 “哦,到齐了。”馆陶长公主微微冷笑,抬高了声音,“既然都到了,称心,把宫里的规矩说给她们听听。” 馆陶公主身边,一个穿着雪青衣裙的普通宫女站了出来。她脸上冷冷的,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道:“你们都是见得到主子的人。因此,宫规的第一条,便是不能吃生冷的东西,省得你们见主子的时候不争气,出了虚恭、身上冒邪味儿,对主子不敬。” 郦书雁讶异地抬起头。听称心的意思,这宫规明明是对那些寻常宫人才用的。她们进宫就是女官,又不在六宫行走,哪里会见什么主子! “第二条,宫中许打不许骂。”称心冷冰冰地道,“诸位都是正经的女官,宫中的宫女也都是伺候主子的,骂谁都不合适。” 这一条倒是在情理之中。郦书雁看着称心,只见她毫不停歇,又道:“第三条,在宫里不许乱走动。宫里有‘左腿发,右腿杀’这么一条,诸位可要谨记。伺候主子的人,哪能乱走?” 众女脸上满是惊讶、不屑之色,如果不是顾着馆陶公主在上头,立刻就要窃窃私语起来。张云珠性子烈,忍不住出列抗辩道:“宫中遣人传唤的时候,只说是教授宫女规矩;现在却又要我们学宫女的规矩,这是什么道理?” 称心一怔,俏脸微红,眼里带了些杀气,看着张云珠:“这位小姐是质疑皇上的决定么?” 郦书雁连忙拉了拉张云珠的袖子。张云珠甩开郦书雁,怒道:“我没有,你少血口喷人!” “如果你没有,怎么敢对主子的话稍有质疑?” 馆陶公主闲闲地开了口。她看着张云珠美得雌雄莫辩的脸,想起她和郦书雁交好,阴沉地一笑,“既然张小姐这么喜欢反抗,那就让她尝尝反抗的滋味吧。来人,传杖。” 郦书雁瞳孔一缩。这一次,结果可并不在她的掌握之中! 新蔡公主幸灾乐祸地看着郦书雁,对站在一边的苏璇打了个眼色。苏璇看准机会,往郦书雁衣袍的下摆狠狠一踩。 只听“嘶啦”一声,郦书雁本就缝得不怎么结实的衣袍顿时裂开了。郦书雁怔了怔,想起自己应该尖叫,顿时双手掩住胸前乍泄的春光,高声尖叫起来:“啊——!救命——!” 她也只能凭这个办法,延缓个一时半刻了。郦书雁跪在地上,姿态狼狈地护着自己的身体,心里却在焦灼地计算着有谁会经过这里。 “书雁!” 清朗的男声在门口响起,一道素白的身影分开众家千金,急急地赶到郦书雁身边。慕容清看见郦书雁蜷缩的身影,顾不得其他,一把脱下身上的荼白氅衣,包裹住郦书雁的身体,把她抱在怀里,“别怕……别怕。” “……” 郦书雁靠在慕容清怀里,心中有些感动,更多的是哭笑不得。她用手肘轻轻戳了戳慕容清的胸膛,压低了嗓子提醒他:“馆陶公主要打张家小姐,世子,请你拦一拦。” 听见郦书雁的话,慕容清大为头疼。他抱着郦书雁站起身来,一双冷冽的眼睛瞟了拿着刑具进来的宫人一眼,又看向馆陶公主:“姑祖母,为何要传杖?” 看见慕容清,馆陶公主脸色一变。她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怎么,我连处置谁也要经过你同意?” 郦书雁忽然觉得,有几道嫉恨的目光笼在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地逡巡着目光的来处,看见新蔡公主的时候,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躯微微僵硬。 难道…… “不敢。”慕容清抱紧了郦书雁,淡淡道,“这些人并非普通的女官,姑祖母动手之前,且先想想,皇上会如何看您。” 这也是他厌恶馆陶长公主的最大原因。她不会为前朝提供任何助益,反而只想着损公肥私,叫他怎么看得起? 他这句话点到了点子上头。皇帝拿这些人来笼络汉臣,怎么会让馆陶长公主责打她们? 馆陶公主刚才也不过是想悄悄地责打张云珠一番,全没有想到,半路居然会跳出个程咬金。她气得七窍生烟,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那几个拿刑具的宫人一眼:“你们聋了吗?放回去!” “姑祖母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慕容清眯了眯双目,“您可不要再糊涂了。” 话音刚落,他抱着郦书雁大步离开,将馆陶长公主的目光甩在了身后。 在他身后,新蔡公主笼在长袖里的纤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郦书雁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她本来以为,慕容清会对她产生厌恶之心。谁知道,慕容清非但并未厌弃于她,反而更加照顾她了…… 郦书雁这个贱人到底对他用了什么狐媚手段! 新蔡公主正在心里悄悄骂着,不经意间,余光看见馆陶公主的脸色,顿时清醒过来。她关心地握住馆陶公主的手:“姑母……” 馆陶公主唇角的肉抖了抖,一掌扇在新蔡公主脸上。她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站起身来,冷冷道:“回宫。”她回头看了看愣住的新蔡公主,眼神更加冷冽,“你也跟我来!” 回到自己居住的宫室,馆陶公主顾不得休息,又给了新蔡公主一记耳光。新蔡公主捂住面颊,又是委屈,又是不满,几乎哭了出来:“姑母……” 她已经这么难过了,一向疼爱她的姑母居然还打她! “蠢货!你平白长了个脑袋,难道就是为了显得高一些儿?”馆陶长公主气得胸脯颤巍巍的,“我问你,慕容清那小子是不是你叫来的!” 新蔡公主讷讷地抚着脸颊,不敢应答。叫慕容清看郦书雁出丑,确实是她的主意。可她怎么会知道…… “你以为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馆陶长公主大怒,一把将桌上的一应摆设全都推了下去。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那些精美的装饰全部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202章 阻止联姻 新蔡公主脸色如血,也不知是被打得,还是羞得。她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好了:“我……姑母……我……” “你这个蠢材!”馆陶公主指着新蔡公主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些事让慕容清知道,就是让皇上知道!你是不是以为,不管我干了什么,皇上都会心甘情愿地为我收尾?呸!” “那应该怎么办?”新蔡公主也顾不得脸上疼痛,她想起慕容清临走时说的话,忍不住紧张起来。 馆陶公主冷冷道:“我拿张家那丫头立威,就是看她不受家里重视,就是打死,张家也不会说什么。可这事既然捅给皇上知道,那意义就不一样了……你觉得,我敢在他面前耍心眼么?” 听着她的话,新蔡公主脸色渐渐惨白:“难道……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有啊,怎么没有?”馆陶公主脸色阴冷,“我能保住自己,能不能保住你么……那就看运气了。” “天……” 新蔡公主瘫倒在地,眼里全是绝望。忽然,她一阵哆嗦,不顾一切地抱住馆陶公主的腿,“姑姑,求你救救我!” “起来!我当然会尽量救你,”馆陶公主不耐烦了,“至于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快给我起来!” 新蔡公主不敢再惹亲姑母生气,擦着眼泪站了起来。馆陶长公主眼中满是算计,低声道:“要破这个局……倒也不算太难。” “每次看不见你,你总是这样。”文溯阁里,慕容清把郦书雁放在床上,“书雁,我想个法子,让你快些嫁过来,好不好?” “怎么了?”郦书雁脱下慕容清的外衣还给他,微笑着问道。 黑暗之中,慕容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自己外袍的闪光。他接过外衣,随手放在一边:“我担心你。” 这四个字虽然简单,却胜得过许多甜言蜜语。郦书雁愣了愣,心里一甜,笑了起来:“不用担心,现在的事,我还有力对付。” “现在,你固然是能对付。可往后怎么办?再往后呢?”慕容清抱住郦书雁,躺在她身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厉害,可是,一个小小的郡主,在皇宫之中实在不算什么。” 郦书雁低叹一声,主动亲吻了他的嘴唇。两人纠缠一阵,慕容清主动推开了她:“不能这样……这里不行。” “这里当然不行,你且平静些。”郦书雁注意到了自己身下坐着某处的变化,急忙抛出了自己刚刚得知的消息,“新蔡公主喜欢你,你知道么?” “什么?!” 慕容清诧异万分。郦书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上次是郦碧萱和豆卢徽云,这一次,连你的亲姑母都对你芳心可可。我真要消受不住了。” 慕容清哪有心思说笑,他神情严肃起来,抱紧了郦书雁,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书雁,你真的看准了?” “我知道的。”新蔡公主看着慕容清的眼神,与前世徐绎之看郦碧萱的别无二致,“她看你的眼神里都是迷恋,看我的时候,就恨不得我立刻去死。” 慕容清发了一阵呆,长叹一声。他想起新蔡公主明里暗里豢养的男宠们,不由厌恶。 他不相信,新蔡公主对他抱着的会是什么见鬼的恋慕之情。新蔡公主现在关心他,只是因为得不到他罢了。等秦王府失势那一天,她一定会毫无顾忌地把他收回公主府里。 想到这个可能,慕容清就是一阵说不出的恶心。他问道:“有什么法子能让新蔡公主离开这里么?” “你不开心么?”郦书雁偏了偏头,“我还以为……男人都喜欢女子的青睐呢。” “别闹。”慕容清沉声说道。他低下头,用力亲吻着郦书雁纤薄的唇瓣,似乎在惩罚她的口无遮拦。直到郦书雁喘不过气,他才放开她。 郦书雁嘴唇上又热又麻,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开口说道:“我会想一想的。宫门要下钥了,你还不走?” “这就走了。”慕容清虽然不舍,却知道现在不是相会的时候。他看了郦书雁一眼,拿起放在一边的氅衣,在她脸上轻轻亲吻一下,“等着我。” 他推开门,大步走出文溯阁。郦书雁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弘农郡主。”忽然之间,一道墨黑的身影出现在郦书雁门口,沉声叫道。 郦书雁被这道神出鬼没的影子吓了一跳。她花了不少时间,才把他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人对上:“独孤……公子?” 来人正是独孤信。他点了点头:“是。我可以进来么?” 他再待在外头,恐怕别的书史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只有更多的尴尬和流言而已。郦书雁点头:“进来吧。” 独孤信道了谢,走进郦书雁的房间,反手关好了门。他坐在黑暗之中,静静开口,连声音之中,也带着浑然天成的冷峻之意:“郡主,我不希望新蔡公主嫁入郦家。” “这也是我的期望。”郦书雁道,“不过,我想知道您这样想的缘由,不知行不行?” “可以。”独孤信淡淡道,“郡主的父亲,最近似乎在结交齐王。” 郦书雁点头:“确实如此。不过,这和新蔡公主有什么关系?”以她的出身和得宠程度,恐怕不管在哪,都无人关心。 独孤信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感:“馆陶长公主非常喜欢新蔡公主。这位馆陶长公主……拥立的是齐王。” 郦书雁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所以,新蔡公主如果嫁进郦家,郦家和齐王的联盟就密不可分了,是么?” “是。就算不是,以馆陶长公主的性子,也会让它成为现实。”独孤信冷冷道,“所以,这件事绝不能成。” 郦书雁苦笑一下:“知道了。——我父亲本来也不喜欢新蔡公主,倘若听见这个消息,恐怕他又会对新蔡公主趋之若鹜了。” 独孤信道:“政治本就是如此。郡主不习惯,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没有不习惯。”郦书雁摇头。她早就习惯了更加肮脏的事,哪里会差这一点? 独孤信探究地看了看她。他的话已经带到了,也就不再多说,起身道:“告辞。” “不送。”郦书雁道。她不再看门边,摸索着躺在床上,皱起了眉头。 新蔡公主、馆陶长公主、齐王、秦王……这些人的关系织成了一张细密的大网。她被网罗其中,越发难以看清事情的真相。 好在独孤信和秦王之间关系稳定,还算值得信任。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算合适。 第203章 罗织罪名 虽然馆陶公主来势汹汹,但是,皇后才是宫中的主人。她知道此事之后,立刻把郦书雁、馆陶公主、新蔡公主召进了延福宫。 郦书雁居住的文溯阁离延福宫远些,她到延福宫的时候,新蔡公主和馆陶公主已经在里头了。 皇后正在训斥新蔡公主。她保养得当的脸上满是怒气,用手指着新蔡公主:“过去你胡闹,皇上觉得你是小孩心性,不让我管。现在你居然学了这么些鸡鸣犬吠的勾当,哪里有一丝一毫像个公主?” 郦书雁本以为按馆陶公主的性子,她会怒不可遏地上去与皇后争辩。不过,馆陶公主并没有这样做。她闲闲地剔了剔指甲:“新蔡,听听你嫡母是怎么说的。” “女儿知错了。”新蔡公主低声道。 皇后正要继续训斥,看见郦书雁来,心里的怒火稍微减轻了一些:“雁丫头,过来。” 郦书雁依言过去,分别给三人见了礼:“皇后娘娘万福。馆陶公主、新蔡公主万福。” 皇后颔首,拉着她的手道:“英媚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新蔡公主脸上掠过一丝怒火。她比郦书雁整整大了一旬,皇后说她年纪小不懂事,分明是对她的侮辱! 馆陶公主看见她的异状,斜了新蔡公主一眼。新蔡公主全身一僵,不敢再说话,伏在地上道:“阿母,我错了,求阿母原恕了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后一语双关,“我最怕的,就是你知错不改。” 新蔡公主立刻道:“女儿一定改。” “既然你知道自己错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你快些将嫁衣准备好吧。钦天监算了,这个月底就是吉日。”皇后淡淡道。 新蔡公主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是。” 皇后又转向郦书雁,笑道:“丫头,过来。” 郦书雁经过新蔡公主的时候,明显看出新蔡公主微微一震。郦书雁挑了挑眉,没有说话,走到皇后身边,微笑道:“娘娘。” “你去了文溯阁,过得还好吧?”皇后意有所指地问道。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莫怕。如果有人对你不利,我第一个不放过她。” 郦书雁本来可以把葵姑对她的刁难说出来,可她静静想了片刻,微微一笑:“没有,托娘娘鸿福。” “哦……”皇后在文溯阁里,并不是没有耳目。她见郦书雁不给自己找麻烦,对她的印象更好了一点,轻轻笑道,“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全说出来就是了。” “是。”郦书雁温婉地笑了笑。 新蔡公主一直不敢直视郦书雁,她坐在皇后身边之后,新蔡公主越发连皇后都不敢看了。她畏畏缩缩的姿态太过明显,馆陶长公主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斥道:“英媚,你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了?” “侄女……侄女不敢。”新蔡公主低声道。她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馆陶长公主眉头一皱:“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就是了。这是堂堂的延福宫,”她刻意把延福宫三个字咬得重重的,“皇后娘娘荫庇的地方,什么鬼蜮东西,全都不敢来犯。” 馆陶长公主说到“鬼”字的时候,新蔡公主一阵哆嗦。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语不成句:“不……不敢,我没有……” 看来,这两位姑侄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来对付她。郦书雁含笑看着新蔡公主,对于新蔡公主的法子,她只能说——自己拭目以待。 “新蔡!”皇后冷冷地看了新蔡公主一眼,“有话就直说,吞吞吐吐的,成什么样子?” 新蔡公主眼珠乱转,只是不肯说。无奈皇后一直瞪着她,她嗫嚅半天,才无奈道:“儿臣前些日子没有睡好,半梦半醒的时候,猛地看见一个黑影扑了过来。儿臣躲开了,看见那黑影吐着一截长长的舌头……脖子上还缠着一截绸带……” 新蔡公主的声音越说越低,皇后啼笑皆非,一拍桌子,斥道:“荒唐。皇宫之中,自然有你父皇的龙气护佑,你被梦魇着了,也值得专门拿出来说一说?” 皇宫里,哪个主子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所以鬼神之说,自来都是被宫中严令禁止的。郦书雁看了新蔡公主一眼,这像是馆陶公主的手笔,却不像新蔡公主的。 “不,不是……”新蔡公主摇了摇头,额头上流出几滴冷汗。她想到馆陶公主教给她的话,又是兴奋,又是隐约的得意。 只要计划成功,郦书雁这个令人反感的贱婢就会被剪除了,对吗? “那是什么?还不快说!”皇后冷冷道。 “是……”新蔡公主看了郦书雁一眼,低声道,“那吊死鬼长得,竟然和弘农郡主一模一样。那、那不是梦……” “怎么?难道你肩膀上的印子,是鬼神作祟么?”馆陶长公主一惊,连忙问道。 “是。”新蔡公主像是下定了决心,抬手指着郦书雁,“儿臣在反抗时,曾经弄伤了那吊死鬼的手。醒来之后,儿臣起了疑心,就让文溯阁的葵姑安排弘农郡主去整理书籍。”说到这里,她又停住了。 郦书雁微笑,干脆替她接上了未完的话:“想不到,臣女居然没有依言整理那些书,所以,臣女身上的嫌疑就更重了。对吗?” “……对。”新蔡公主暗骂了一句郦书雁,咬着牙承认。 自己的台词被郦书雁抢了,这样一来,她造成的效果就不如预想的那样好,反而有了些好笑的味道。新蔡公主悄悄看了看自己的姑母,却见馆陶长公主一脸凝重。 馆陶长公主站起身道:“娘娘,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彻查。” “有什么可非同小可的?”皇后听她们嘴碎了半天,不耐烦道,“谁知道是不是新蔡自己弄伤了自己?” “我看过了。”馆陶长公主步步紧逼,“新蔡肩上的印子,绝不可能是自己按出来的。娘娘,新蔡不是你的亲生骨肉,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她去死吗?” 第204章 厉鬼重生 “馆陶!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后?!”皇后大怒,怫然而起。 馆陶长公主低下头:“是我一时冲动,皇嫂莫怪。只是,这郦书史确实是有嫌疑在身的。”她看着皇后,眼中一阵冷光闪过,“今年之前,她还是个温柔懦弱的性子。过了今年,她怎么就忽然成了这么一个唯我独尊的性格?说不是鬼神作祟,谁信?谁敢信?” 郦书雁面上寒光一闪,心里有些隐约的不安。她确实是含冤而死,今生重生。可这件事,她们到底是真知道了,还是碰巧猜中呢? “这……”皇后恰巧捕捉到了郦书雁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不由对她起了些怀疑。最近皇宫之中死人甚多,她口风也不自觉地松动了起来,“也不能贸贸然就下了定论,总还要慢慢来才好,免得冤枉好人。” 成功了! 新蔡公主一双弯如新月的眉毛绷得紧紧的。她低下头,神情恶毒如厉鬼。 郦书雁,既然你抢了我心悦的人,那么,你现在就去死好了。只有你死,我才有机会完完整整地得到爱郎的心。 郦书雁神情仍然平静,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她淡淡道:“臣女倒是不怕,可这样真的好么?宫中毕竟是个庄严的所在,若是让道人、和尚随意进出,岂不是要……” “这就不劳弘农郡主烦心了。”馆陶长公主轻笑着打断了郦书雁的话,“既然你怕宫中不安宁,那么,就有劳你回到尚书府之中,再延请道士做法就是。” “尚书府……”郦书雁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如若不出所料,我那艾氏姨娘,还有庶出的妹子,想必也都在府中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转移话题!”新蔡公主眼中闪过一抹慌乱,急忙说道。 皇后看着新蔡公主的反应,心中倏然有了一丝后悔。她向来信奉做好人要做到底的准则,可是,这一次她似乎已经把郦书雁推了出去……还有机会再让她回来么? 罢了罢了,不如从现在开始补救。皇后沉沉地看了新蔡公主一眼:“够了,不必多言,现在就去郦府罢。新蔡,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皇后的神情严厉起来,“你这就把艾氏和郦府的庶女迁出府去,不要让她们冲撞了雁丫头。” “……是。”新蔡公主咬着牙答应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她和皇后的联盟,也还能维持下去。郦书雁微笑道:“多谢皇后娘娘。” “罢了。”皇后挥了挥手,“你这就去吧。” 郦书雁微微福身,便转身要走出延福宫。新蔡公主作势要跟上来,郦书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公主现在不怕我变成那吃人的恶鬼,吃了你么?” “不……不怕。”新蔡公主强作镇定,“皇宫里有龙气,你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也妄想害人,真真可笑!” 郦书雁嗤笑一声,往外走去。新蔡公主气得脸儿一红,匆匆忙忙地跟在后头。 殿内只剩皇后、馆陶长公主和几个小宫女。皇后淡淡地看了周围一眼:“你们都下去吧。” “是。”几个宫人纷纷行礼,退了下去。 她们走后,皇后看着馆陶长公主,冷声道:“亏心事做多了,馆陶,你可要小心。兴许三更半夜,就被哪个路过的鬼魂给索了命呢。” “我当然不怕。不过,不知道皇后娘娘怕不怕?”馆陶长公主收起了笑容,冷冷地看着皇后,“新蔡那丫头的生母,不也是死在您手底下吗?为什么皇上这些年未曾真正宠爱过您,您自己不知道么?” 皇后脸色微变,哼了一声,起身离去。 第205章 他知道了 郦书雁和新蔡公主走进庭中。郦国誉见了新蔡公主,眼中火光闪烁。碍于身份,他不得不勉强低头:“……拜见公主。” “呵呵……起来吧。”新蔡公主得意地看着郦国誉,“郦家竟然放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进宫伺候娘娘,也不知这个罪名你担得起,还是担不起?” 郦书雁想到的东西,郦国誉自然也想到了。想着郦书雁被判为恶鬼已成定局,他不由一阵惊慌:“这……这与郦家无关啊,公主殿下。” 郦书雁冷冷地看着郦国誉。她就知道,他又会把她一个人推到前头,自己在后面坐收渔利。 这个父亲,当真是让她恶心透了! “哦?”新蔡公主满怀恶意地看了郦书雁一眼,“这么说,你也不知情,是吗?” 郦国誉有些羞愧,躲开了郦书雁的目光。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失公正,可他又能如何? “……是,臣不知情。” “很好。有你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新蔡公主冷冷道,“本宫请的那位道长,人在哪里?” “福生无量天尊。” 苍老的声音从背过身的一个白发道人口中传来。他慢慢转过身来,对新蔡公主拱手躬身,“贫道青松子,见过公主。” 那道人鹤发童颜,五官俊朗、身材高大,若不看头发,说他二十来岁,也是有人信的。新蔡公主见猎心喜,笑道:“道长不必多礼。您是有道高人,便请看看这人吧。她是恶鬼,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郦国誉看到这里,不能忍受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公然和人打情骂俏,愤然离去。郦书雁眯起眼睛,沉默不语。青松子的名头,她也听说过。这人似乎确实是个得道高人,不过,向来很少涉足尘世。 青松子淡淡道:“也好。” 他缓步而来,郦书雁毫无来由地觉得周围的气氛为之一凝。青松子绕着郦书雁左右看了两圈,右手一抖,食中双指夹住一张黄表纸画成的符,喝道:“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 她真的要完了! 郦书雁陡然觉得,一阵无比澎湃豪迈的气势排山倒海而来。她呼吸一窒,心神剧震,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青松子是真有道行的高人。郦书雁顶着沉重的压力缓缓抬头,看向天空。 她还没有报大仇,也没能做什么……她不甘心! 就在这时,青松子却“咦”了一声。他双指夹着的符纸燃烧起来,火光之间,居然在符纸上隐约烧出了“新蔡”两个篆体大字! 青松子一惊,抽出桃木剑,指着新蔡公主沉声道:“妖孽,还不速速现形!” 郦书雁睁开双目,愣在原地。新蔡公主也愣住了。 她明明是让他来抓郦书雁,为什么他会把桃木剑对着自己?! “青松道长,你说话可要小心些!”新蔡公主勃然大怒,冷声说道,“本宫可是堂堂的一国公主,怎能凭你胡乱指控!”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青松子沉声道,“徒儿,递符水!” 这到底是怎么了?郦书雁怔怔地看着小道士将符水递给青松子。青松子接过那碗符水,喝了一口,“噗——”地一下,喷在新蔡公主华美的衣裙上。 新蔡公主今日穿着一身湖蓝的绣裙,不知怎的,青松子的符水沾到的地方,却活活把那绣裙染成了血红的颜色!新蔡公主大惊,瑟瑟发抖起来:“道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主莫怕。”青松子闻言,温声说道,“先前有鬼物附在公主身上,现下,我已经让鬼物现形了。”他思忖片刻,将桃木剑递给郦书雁,向新蔡公主解释,“这剑要由至阴的处女来用,方才能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我来?”郦书雁握住桃木长剑,有些莫名其妙。她是不是处子,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青松子是得道高人,按理来说,怎么会看不出她的身份…… “是,你来。”青松子沉声道,“还不快砍!” 郦书雁看着新蔡公主,微微一笑:“得罪了。”她用尽全力,拿着桃木剑,便往新蔡公主身上用力砍去。 只听“咚”地一声,新蔡公主杀猪般嘶声嚎叫起来。郦书雁刚好打在她的关节上。 青松子道:“公主莫叫。再让她打几下,这邪才能驱出体内!” 新蔡公主无计可施,只能瞪着郦书雁,生生看她又痛殴了自己一顿。郦书雁下手极重,新蔡公主疼得要命,只能大哭大嚎着发泄。 郦书雁打完,将桃木剑递给青松子,这时,新蔡公主已经连哭都哭不出声音了。 青松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桃木剑收入剑鞘,暗暗对郦书雁比了个手势,长声道:“我本方外之人,未有一丝尘心。为除妖邪,无奈入世,现在也该离开了。善后之类,便交由你等去做了。”他看了边上的几个小道士一眼,小道士们纷纷点头。 青松子微微一笑,飘然而去。郦书雁几步不敢相信,这一场劫难就这样过去了。想起青松子的手势,她说道:“大哥,你把公主送回车上,再给宫中递一个条子,就说我受了惊吓。我去后头呆一会。” 郦绰点头答应。郦书雁点了点头,提起裙子,用尽全力,往自己房里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夜雪春云,郦书雁来不及说什么,推开几个惊喜的丫头,直接进了书房。她看见书房里站着的人,惊异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窗下站着的,正是青松子。闻言,他微微一笑,伸手往脸上一推一搓。只见几块肌肤应手而落,露出慕容清俊美的面庞。 郦书雁愣住了:“怎么……怎么是你?” 慕容清上前抱住郦书雁,柔声说道:“小时候,有人说我活不到十五。我娘为了让我活得久一点,送我去龙虎山,做了一阵道士。没想到今天差点误伤了你……书雁,你还好么?” 郦书雁听见他最后两句话,用力从慕容清怀里挣脱了出来。她怔怔地看着慕容清,再三下过决心,才迟疑着问道:“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了?” 他知道自己差点误伤了她!这么说,他也知道她是恶鬼,是从地狱之中复生的修罗……他既然知道,怎么可能还和她在一起? 第206章 嫁或不嫁 “我知道。在宫里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慕容清收起了笑容,平静地看着郦书雁,“所以,我对你心怀怨恨并不意外。可我是真心喜欢你,与你是什么没有关系。” 郦书雁不由怔忡。她低声问道:“你不怕?” “我不怕。”慕容清道,“我既然看中了你,就不会后退一步。” 郦书雁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到了脸上。她轻轻挣脱了慕容清的手:“你……容我想想。” 慕容清脸上有失望一闪而过。尽管如此,他还是颔首道:“好,你好好想想吧。” 皇后只是准了郦书雁回家鉴别妖邪,鉴别过后,她还是要回宫的。 郦书雁刚好和新蔡公主同时到延福宫门口。新蔡公主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头一扭,愤愤地走进了正殿。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郦书雁暗暗冷笑,跟在新蔡公主身后,缓步进了大殿之中。 皇后正在神思不属地翻着一本书,时不时看一看门口,显然是翘首以待郦书雁二人的归来。新蔡公主生怕被郦书雁先告了状,抢先跪在皇后面前,哭道:“娘娘,儿臣险些就见不到你了。” 看见她的反应,皇后和馆陶长公主便知道,她又吃了大亏。皇后掩住嘴角的微笑,问道:“怎么?”语气却并无起伏。 新蔡公主抽噎着抱怨:“都是郦府风水不好,居然有脏东西附在孩儿身边。娘娘,郦府这么不好,我不要嫁了。” 要想再推新蔡公主一把,现在倒是个好时机。郦书雁目中闪过一线冷光,上前见了礼,对新蔡公主笑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把公主当未来的嫡母看,公主怎么说不嫁就不嫁了?” 新蔡公主的腿还在隐隐作痛,看见郦书雁,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怒道:“初嫁从父,再嫁从己。弘农郡主嫉妒本宫,不妨也死个丈夫?” 馆陶长公主眉头一竖,狠狠地瞪着新蔡公主。这丫头不知死活,又上了郦书雁的恶当! “你说什么!你连自己的侄儿都要诅咒,丧心病狂!”皇后一拍桌子。她最喜欢的孙儿就是慕容清,新蔡公主这话,就是在当着她的面诅咒慕容清早早夭亡。 新蔡公主实在是不太聪明。郦书雁暗道。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新蔡公主反应过来,顿时张口结舌。 眼见新蔡公主要吃一个大亏,馆陶长公主连忙道:“这件事,皇嫂未必做得了主。咱们还是让皇兄来,不知皇嫂觉得如何?” 正中下怀。郦书雁几乎笑了出来,她本来还在思考如何提出这件事,没想到馆陶公主自己送上门来! “你……”皇后一脸气愤,正要说话,却看见郦书雁把手背在身后,悄悄对她摆了摆。皇后一怔,随即顺水推舟,“也好,就让你皇兄来见证一二。” 馆陶皱起了眉头。她只不过是仗着皇帝疼她,想让皇帝出马,维护新蔡公主罢了。可看皇后的反应,倒像是她的判断出了什么差错…… 事到如今,馆陶公主也是骑虎难下。她挺了挺后背,道:“也好,咱们就去皇上那里,把是非曲直,说个分明。” 这时,皇帝正在周贵妃宫中饮酒作乐。周贵妃刚刚复宠,把说不尽的温柔小意用在了皇帝身上,自然伺候得皇帝万分欣悦。皇帝正看着周贵妃跳绿腰舞,忽听安德贵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皇上,皇后娘娘和馆陶公主来了。” “她们两个?”皇帝一听,头便隐隐作痛。皇后和馆陶长公主素来便不对付,两人一起,谁知道又能闹出什么事。他对周贵妃挥了挥手,“且停一停,你去后殿避着。” 周贵妃花瓣般的小嘴微微一嘟,像没有骨头一般,趴在皇帝手臂上:“妾身不想。妾身就想在这,陪着皇上。” “随你。”皇帝摇头,叫安德贵把皇后一行召唤进来,“安德贵,传。” “是。”安德贵一挥手上拂尘,尖声道,“皇后娘娘请进殿。” 郦书雁跟在皇后身后,进了周贵妃的寝殿。 周贵妃的寝殿装饰得纸醉金迷,香焚宝鼎,贝阙珠宫,比皇后的延福宫不知华丽了多少倍。难怪皇后会看不惯周贵妃,皇帝对她,实在也是宠爱逾制了。郦书雁心想。 皇后看见周贵妃,便是一阵恨意涌上心头。郦书雁看见她的表情,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皇后回过神,收起脸上的恨意,福身道:“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皇帝对皇后还是十分敬重的,他抬了抬手,“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馆陶长公主抢先道,“新蔡去郦府的时候,不当心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她想向皇上求个恩典,不嫁去郦府了。” “不干净的东西?”皇帝吃了一惊。他刚杀了几千宫人,正是心虚的时候,“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郦书雁福身道:“陛下容禀。”她看见皇帝轻轻点头,便娓娓说道,“臣女家中,最近只有祖母亡故而已。臣女的祖母最是知书达理,所以臣女觉得……”她脸上一红,“哪怕她成了鬼物,也不会袭击公主殿下。” 这理由未免也太过随便了。皇帝只当她是小孩子气,好在他对郦书雁印象不错,也就付之一笑:“净胡说。新蔡,你继续讲。” “是。”新蔡公主心里有了谱,哭哭啼啼地说道,“儿臣看见那鬼物了……是个老婆子的模样,头发全白了,左脸上有两颗痣,八字眉。她一上来,就要掐我的脖子,好可怕!” 按照郦书雁家里挂的画像来说,总不会出格了。新蔡公主暗暗得意,看起来,她终究能躲过嫁给郦国誉这一关。而且,这一次,丢脸的是郦国誉! 谁知皇帝听见她的话,脸色沉了沉,继续问道:“新蔡,你确定那老妇人是长成那样?” “是,女儿确定。”新蔡公主柔柔弱弱地擦了擦眼眶。如果能把郦家全都送上断头台,她才开心! 第207章 新蔡出家 “英媚。”皇帝沉默了一会,才叫了一声新蔡公主的小名,“你不用嫁了。” 太好了!新蔡公主的神情顿时亮了起来:“多谢父皇,多谢父皇!” 皇帝看着她兴奋的神情,有些不忍地别过了头。他虽然铁血,却并非完全无情。 “英媚,明天朕就安排人,在京郊给你起一座道观。”皇帝道,“你就去道观里好好修行吧。朕会派重兵把守……你也是时候清心寡欲了。” 新蔡公主明媚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居然说出了这些话。她到底做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父……父皇……” “别说了。”皇帝沉声道,“你让皇后帮你准备准备吧。你的封地收回,改封金仙公主。这件事没有转圜余地。朕去后殿歇着,自己清静一会儿。” 她也有今天。皇后冷冷地看着新蔡公主:“新蔡,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还不跟我来?” “不!”新蔡公主霍然转身,失控地看着皇后,“我不出家!” 出了家,美人、美酒都注定再也与她无缘。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皇后,你给他解释解释。”皇帝厌倦地摇了摇头,明黄色的身影和周贵妃的一起,消失在重重绡纱帘幕之后。 “是这样的。”皇后仪态万方地站直身子,“新蔡,你知道你说的那人是谁么?” 新蔡公主木讷地摇了摇头。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不知那预感从何而来。 “那是你的亲祖母。”皇后微笑道,“你爹爹一向很敬重她,你知道么?现在,你祖母选中了你,你怎么能不去?” 已经这样了,她也救不了自己这个侄女儿。要怪,就怪她自不量力吧!馆陶长公主冷冷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很好,她记住她了。 她……被骗了! 新蔡公主瞪大了眼睛,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郦书雁。看见郦书雁脸上那一抹平静的微笑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十指张开,扑向郦书雁:“你是故意陷害我的!” 郦书雁往馆陶长公主身后一闪,淡淡道:“臣女冤枉。公主先前见到的鬼若真是太后娘娘,那么,公主自然应该出家。如果公主并未看见太后娘娘,那么,公主岂不是欺君之罪?” 新蔡公主的手指收不住劲,刚刚碰在馆陶公主身上。听见郦书雁的话,她的动作失了力道,瞪大眼睛,痴痴地看着郦书雁。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郦书雁说得没错,她就算出家,也不能自认欺君之罪…… 她好恨,她真的好恨! “郦书雁,”新蔡公主指着郦书雁,字字泣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一起!” “新蔡,你毕竟是个公主。”皇后冷冷道,“注意些言辞。” 馆陶公主一直静静地站在边上作壁上观,看到现在,她拍了拍手:“把新蔡公主带下去,让她冷静冷静。” “不用带,我自己会走!”新蔡公主狼狈地挣扎了两下,从侍女手中挣脱出来,整了整衣襟,大步走出了贵妃的寝殿。 馆陶长公主眼中带着森寒的冷意,看着郦书雁:“郦书雁,你做得很好。你且等着,我一定会为新蔡讨回这笔公道。” “恭候大驾。”郦书雁如水的目光笼在馆陶长公主身上。她轻轻一笑,涂了胭脂的红唇微张,“这条路还长,公主走到半路,可千万不要被其他景色所迷。” “哼!” 馆陶长公主愤怒地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皇后微笑道:“雁丫头,咱们也走吧。” 郦书雁轻轻颔首,柔声道:“是。” 两人缓步走出周贵妃华赡的居所。皇后望着快要沉在远处山脉之下的红日:“你得罪了馆陶长公主,往后的日子,恐怕更难过了。” 郦书雁恭谨道:“是。可是,以长公主的性子,书雁即使对她卑躬屈膝,她也仍然会让我难过。与其如此,不如直接与她正面冲突。” 经历了前世,她便不想再在无谓的时刻,对人卑躬屈节。 皇后点头:“这倒也是。你放心,”她想起馆陶长公主作威作福的模样,冷声道,“我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让你回延福宫办差。” “多谢娘娘。” 其实,郦书雁对回不回延福宫,倒是颇无所谓。只是皇后既然摆出这样的心意,她也不好不接受。 “你先回文溯阁里好好待着,且等着本宫的好消息。”皇后拍了拍郦书雁的手,示意她先回去。 郦书雁知趣地行礼,在前头的一条岔路上,就往文溯阁的方向去了。她看着天边的红霞,微微一笑。 新蔡公主已经收拾了。她若是虎,那苏璇就是帮她作威作福的伥鬼。 ——也该轮到苏璇付出代价了。 回到文溯阁中,郦书雁并未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先去了苏璇房里。她敲开苏璇的门,微笑道:“苏妹妹,别来无恙啊?” “一天不见,有什么好别来无恙的?假仁假义的婢子,”苏璇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告诉新蔡公主去!” 郦书雁莞尔:“新蔡公主?可没有什么新蔡公主了,苏妹妹。” “……什么?”苏璇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新蔡公主可是她最大的靠山,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能说倒就倒! “新蔡公主已经将封号改成金仙公主,不日便要去京郊修道。”郦书雁冷冷道,“苏小姐,我不是不知道你那浅薄的心思。金仙公主还缺两个随侍的女官,你是愿意自己去呢,还是让我送你?” 苏璇恐惧地看着郦书雁。她毫不怀疑,郦书雁有这个能力。 从没有哪个官家小姐,能让她如此害怕。苏璇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郦小姐,求你饶了我,我不懂事!” “晚了。”郦书雁淡淡说道。她早就不再是那个事事忍让的郦书雁,“你既然如此胆小,当初又为什么敢踩裂我的衣服?” “你……你知道了?”苏璇“咕”地一声,咽下一口口水。这件事她自问做得隐蔽,新蔡公主也无数次对她保证,自己做得并无异常。她怎么会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郦书雁微笑,“苏妹妹,我言尽于此。去与不去,你自己权衡吧!” 苏璇绝望地看着郦书雁洒然离去的身影。她不想出家! 第208章 嫡母寿春 新蔡公主更改封号为金仙公主,出家为大越祈福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长安城。有这样一条消息专美于前,书史苏氏自请出家,侍奉新蔡公主的消息,也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新蔡公主出家之日,刚好是郦书雁休沐的日子。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刚好与新蔡公主的车驾擦肩而过。 新蔡公主也看见了她,本来哀伤的神情,立刻变得狰狞如夜叉厉鬼。郦书雁不以为意,对她挥了挥手,微微一笑。新蔡公主更加愤怒,眼神之中,流露出恨不得把郦书雁活活吃了的情绪。 不过,新蔡公主的马车到底也离郦书雁的越来越远了。感受到那怨毒的目光渐渐消失,郦书雁打了个呵欠,轻声道:“走吧,回府。” 到了郦府门口,郦书雁下了马车,意外地看见郦国誉正翘首等在门口,像是盼着什么人归来。他看见郦书雁的车马,脸上一阵惊喜:“书雁,你可回来了!” 每当郦国誉摆出这副模样,必然是对她有所求的时候。郦书雁腹诽了他几句,轻轻福身:“父亲。” 郦国誉不由分说,拉着郦书雁便往屋里走:“这个月下旬,你周姨娘就要成为你二娘了。往后,你要多担待一些。” “是。”郦书雁轻轻点头,心中却生出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郦国誉又道:“寿春县主要嫁到咱们家来。你曾经和她有些误会,今天刚好一并解了。” 寿春县主?! 郦书雁怔住了。她脸一沉:“寿春县主几时要嫁进来,父亲,为何我不知道?” 她最恼怒的并不是自己被瞒在鼓里,而是自己错估了寿春县主的心性和目的。寿春县主向她道歉的时候,她只道是寿春县主怯了,却不曾想,原来寿春县主居然目的这么大! 郦国誉脚步一停,皱眉道:“这件事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不要多言。”——他倒是浑然忘了,让郦书雁出主意,免得自己迎娶新蔡公主那恶婆娘的,也是他自己。 “父亲。”郦书雁面上罩了一层寒霜,“合作之事,需要双方都有诚意。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也就没有必要和您合作了。” 郦国誉愣了愣,又羞又恼地一甩衣袖:“你待如何?” “我也不如何。”郦书雁淡淡道,“我只能竭尽全力,阻挠您和寿春县主的婚事。您看这一条,够不够我用来和您交换?” “你!” 郦国誉大怒。不过,他的怒火更多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郦书雁能够做到这一点。 郦书雁沉沉地看着他,目光犹如一口毫无波澜的古井。 郦国誉深深呼吸了两下,才挤出一抹笑容:“雁儿,你何必如此冲动?为父和你好好说话,还不成么?” 郦书雁微微一笑,笑意却冷冷清清的。她一边往郦国誉的正院走去,一边颔首道:“父亲,你说罢。” 郦国誉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雁儿,与寿春县主结亲,于郦家大有好处。你不要不懂事,搅扰了这场联姻。” “我知道。”郦书雁不置可否,淡淡地说了一句。 郦国誉稍稍放心,点头道:“这就好。寿春县主正在后堂,你们见一见吧。” “不必了。”郦书雁冷声拒绝,“我不想见她。” “郡主……” 一声怯生生的女声从屏风后头传来。那声音称得上是呖呖莺声,郦书雁却知道,这娇滴滴的嗓子底下,藏的是怎样深的心思。她回过头,神情冷漠:“县主。” “郡主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寿春县主眼圈微红,像是做错了事的无辜少女。可惜她容貌粗陋,因此,看上去也就不怎么招人怜爱。 她本以为,郦国誉会对自己多少产生一点爱惜之情。可郦国誉却只敷衍地看了看她,说道:“你们娘儿俩自己说着,我去书房。” 寿春县主愣在原地。 郦书雁眼中满是讽刺,看着郦国誉的背影,轻声道:“这就是你要的良人?” “郡主是个聪明人。”寿春县主回过神,直直地看着郦书雁,“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现在还是那么一句话,能够做母女,那是宿世修来的缘分。弘农郡主,你何必把好端端的一段关系,弄得那么僵呢?” 郦书雁淡淡道:“我本来也没拿你当成什么敌人。” 闻言,寿春县主一喜。可郦书雁又继续说道:“直到刚才,我都不过是觉得,你这人很讨厌罢了。——虽则讨厌,却没有让我非常讨厌。” “那……”寿春县主难掩激动。她怕的就是像新蔡公主一样,被郦书雁对付。 郦书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要答应我三件事情。” “我一定答应!”寿春县主忙道。 “你不能说我们是母女,这是第一件。”郦书雁道。 她心里的母亲,只有长孙氏一人。虽然她去得早,可在郦书雁心里,她一直是一个慈爱、合格的母亲。 寿春县主脸色一白,咬牙道:“第二件、第三件呢?” “第二件,你在家中,不能为难几个姨娘。”郦书雁轻声道。 “连艾氏和胡氏也不行?!”寿春县主急了。郦书雁的条件如此苛刻,她还怎么在郦府立规矩! “对,不行。”郦书雁点头,又道,“这只是暂时的。过了这段时间,我自然不会拦着你对付艾氏和胡氏。” “那就好、那就好……”寿春县主松了一口气。 “第三件,你要礼敬我的亲生母亲。”郦书雁终于说到这最重要的一条了。她直直地看着寿春县主,没有错过一点她眼中的波动,“如果你对她稍有不敬,寿春县主,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 “是……”你是什么人?你是一个眼中无父无君、手段恶毒狠辣的女人!寿春县主心中痛骂着郦书雁,却不敢表现出丝毫情绪,赔着笑说道,“我照办。” “不要光是说。县主,不瞒您说,我足有千百种法子,可以让您在郦府之中无法立足。”郦书雁唇角勾出一抹弧度。 第209章 春杏前程 寿春县主眼里,有火花一闪而过。她强忍住了喝骂郦书雁的冲动,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郦书雁温柔地一笑,“眼下,我要去周姨娘那里了。你还有什么旁的事情没有?” 寿春县主低眉顺目:“没有。” “那就好。我不希望,以后还看见你耍这种无趣的心眼。”郦书雁闲闲说道。 “好。”寿春县主心中恨意翻涌,低着头道。 没关系的。多年以来,那些人的刁难,她也都一一忍了。她郦书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嫡女,难道还能翻出天去? 寿春县主安慰着自己。抬起头时,她看见郦书雁未曾道别,就往门外走去,双眼狠厉地一眯,盯着她的背影。 周姨娘房里清素如昔,和周贵妃比起来,简直像是雪洞一般。郦书雁进了周姨娘房里,刚好撞见周姨娘在照看幼子。她的脸上满是慈爱,看着郦绩的目光,犹如看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郦书雁微笑:“周姨娘。” 周姨娘这才注意到郦书雁来了。她忙把孩子递给站在边上伺候的春杏,问道:“大小姐,您怎么回来了?” “今日休息。你就快要被抬成平妻了,这也是喜事,你可高兴么?”郦书雁含笑问道。 “不高兴。”周姨娘脸色一黯,照实说道,“新娘子毕竟是皇家的人,妾心里不安。” 郦书雁轻轻颔首,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看来,周姨娘到底还是有些聪明的,未曾被眼前的富贵迷住。“你不用害怕。寿春县主这人,日后一定会成为你的劲敌。不过,在她势大之前,你倒是可以压制着她。一段时间之后,就只能各凭心思了。” 周姨娘长叹一声,眼中净是密密的愁云:“妾本来也只想给腹里孩儿谋个前程,谁知道……真真是造化弄人。” “确实。”想到慕容清的话,郦书雁惆怅地摇了摇头。 他像是纯粹而真诚的火焰,把她晦暗的人生照得雪亮。可是,她却不能不质疑慕容清的诚意。可能是她太过污浊,没有能力去理解纯粹的爱和恨吧? 算了,眼下事务繁多,还是不去想这些丧气事的好。郦书雁目光扫向春杏:“春杏,你在周姨娘这里过得好么?” “啊……回大小姐,奴婢很好。”春杏呆了呆,才意识到郦书雁是在和自己说话。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周姨娘待奴婢好,这里的人也服管教。” “先前,我曾说过要给你谋出路。如今,你想好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了么?”郦书雁静静地看着春杏。对春杏的好,是她邀买人心的重要手段之一,眼下也到了实践的时候。 春杏“啊”了一声,低下头,揉了揉衣角,显出一副小女儿情态。 郦书雁挑眉道:“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大哥么?”前世,春杏就看中了郦绰。今生如果她还暗恋郦绰,也是意料中事。 可春杏却并未这样想。她轻声道:“不……大少爷很好,可奴婢不喜欢这里的日子。” “不喜欢这里的日子?” 这就大出郦书雁意料之外了。在她心里,春杏一直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怎么会不喜欢这里的日子呢? 春杏坚定地点了点头:“小姐读书的时候,奴婢听过一句话,叫做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奴婢宁愿去乡下,做个有些银钱的土财主,也不愿穿绸着缎,做那阔姨娘。” 那句话春杏记得并不准,原话本是宁为鸡口、毋为牛后。不过,她的心却是真的。郦书雁带着遗憾点了点头:“那也好。” 她本想将春杏送给齐王世子,好对付郦碧萱。现在看来,倒是不用了。郦书雁是个言出必践的人,她既然答应了春杏,那么,就一定会做到。 春杏一喜:“多谢小姐!” 周姨娘听见春杏的愿望,话里就稍稍带了些辛酸:“作妾的苦,谁知道呢?正室眼里,作妾的都是贱妇,可我们那里愿意作妾啊。” 春杏善解人意地递给周姨娘一方手帕:“姨娘不必这么担心。老爷待您这么好,日后,您一定比正房还要风光。” 郦书雁这次过来,本来就是为了商量春杏的归处,没什么看周姨娘自怜身世的兴致。她敷衍了两句,便回了夜雪春云。 紫藤和春柔有几天没见到郦书雁,一见她,两人都是满脸笑容地上前请安。 郦书雁抬手让她们起来,问道:“大哥呢?” 紫藤笑道:“小姐和大少爷感情真好,一回来,就问大少爷哪儿去了。奴婢们看在眼里,可都要吃味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郦书雁眼睫一颤,笑骂:“就你话多。”她转过身,进了书房,“我今日有急事,快把大少爷找来就是了。” 春柔应了一声,推了紫藤一把:“你快去备茶。”紫藤扁了扁嘴,看了郦书雁一眼,慢吞吞地去沏茶。 郦书雁坐在桌前,思忖一会,提笔在信封上写下“秦王世子启”五个字。 可她又该写什么给他?承认自己是孤魂野鬼重生而来,接着说自己绝无害他的意思,让他安心?郦书雁沉沉地叹息一声。 光是想一想,她就觉得无法接受。她收起信封,却发现郦绰正站在一边,满是探究地看着她的举动。 “不必顾及我,你该做什么,只管继续做就是了。”郦绰看见郦书雁在看自己,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 郦书雁没有心情与他说笑,起身说道:“大哥,寿春县主要嫁进郦家了。”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说的是郦家,而不是“咱们家”。看来,郦府在她心里,已经不算一个家了。 郦绰一惊:“刚走了个新蔡,又要来一个寿春?父亲同意了?” “父亲不同意新蔡公主,恐怕只是因为她性情放荡、带不出门罢了。恐怕父亲自己,也是想娶一位名门淑女的。”郦书雁平静下来,冷静地分析着郦国誉的想法,“如果新蔡公主性格懦弱一点,他未必不娶。” 第210章 并无血缘 “说得倒也是。”郦绰冷静下来,凤眼微沉。他俊美得令人赞叹的脸上满是冷意,“我倒不觉得寿春县主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地跟在一个骄矜的公主身边,除非……” 郦书雁接着他的话说道:“她另有所图。——寿春县主确实是另有所图,而且此人特别能忍。我先后两次侮辱了她,她都置之不理,对我笑脸相迎。换了新蔡公主,想必她早就发了疯。” “这样的人,才最可怕。不过,也最有趣。”郦绰笑笑,“你不要急。横竖家里有我帮你照看呢。” 郦书雁颔首:“劳烦大哥。”她在一张圈椅上坐下,回过头,“大哥,这些天,你有没有发现郦碧萱和宫里有来往?” “没有。”提到郦碧萱,郦绰的声音里带了些厌恶,“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走后的第二天,她就自己回了家。” “我还以为是父亲请的……”郦书雁喃喃道。看起来,郦碧萱在家里的处境,比她想的要微妙多了。 郦绰冷笑:“父亲?她可是差点害了他宠妾的人啊,父亲怎么会把她请回来?不过,她既然自己回来,父亲倒也没有多为难就是了。” “想来也是不会太为难的。”郦书雁想明白了这一点,轻声道,“毕竟,她是未来的齐王世子侧妃……” 原来即使是一个侧妃的身份,也能让郦国誉如此看重。也罢,郦书雁嘴角微扬,轻轻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她就让郦碧萱彻底和齐王世子告别吧。 “你又在想什么?”郦绰看见郦书雁的神情,摸了摸下颏,扬眉问道。每次郦书雁露出这样的表情,必然会有人倒霉。 郦书雁摇头:“没有什么。——大哥,你备考还好么?” “还好。我特意看了看你给的考题,”郦绰笑笑,“你先给了我计算粮草、筹措军饷之类的考题,国朝后和回纥开战。——你简直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郦书雁装傻道:“原来这么巧,我倒也是第一回知道。” 不知为何,虽然慕容清已经看穿了她的真实身份,郦书雁却仍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郦绰。 郦绰淡淡地看了郦书雁一眼,未置可否。郦书雁看着他的表情,既觉得他像是知道了什么,又觉得他什么也不清楚。她连忙岔开了话题:“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求你。” “说罢。”郦绰道。 “从前,我有个叫做春杏的丫头。她最近想要嫁人,我便答应了她。”郦书雁道,“她想在乡下嫁个好人家,大哥,你能不能让手下人帮我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这桩事小得让郦绰惊讶。“原来就是这么一件小事?”郦绰失笑,“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个保媒拉纤的喜好。” “不是保媒拉纤。”郦书雁解释,“只是千金市马。总之,大哥你去照做就是了。” “行。”郦绰不再说笑,爽快地点了点头。 郦书雁这才放下心:“我的休沐总共有两日,大哥,你这几天有没有想让我做的?” “有啊。”郦绰正在看郦书雁书房墙上悬挂的条幅。闻言,他转过身,“譬如现在,我就想知道——倘若我说,不想再听见你对我这样一板一眼地交谈,你会怎么回答我?” 郦书雁微微一愣。 郦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说道:“倘若我说,我知道你和秦王世子都做过什么,你又会怎么回答我?” 郦书雁的脸一下涨红。她霍然起身:“大哥,你不要胡乱说话!” “妹子说话好奇怪。我什么时候胡乱说话了?”郦绰冷笑一声,心中的猜测愈发肯定。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向其他地方,“那么,你知不知道,我那传说之中的亲生父亲——独孤坚,他长成什么样?” “什么样?”郦书雁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 郦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放在手上展开,递给郦书雁。郦书雁定睛一看,大吃一惊,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张画像画得纤毫毕现,画中的人眉目俊美,含笑站在一株梅树下,长得和郦绰有七八分相似的地方。郦书雁把那张画像塞回郦绰手里:“这是独孤信的生父?” “对。”郦绰淡淡道,“秦王世子身边那个谋士看我的时候,神情总是不对劲。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就托人找到了这张画像。” 郦书雁想到这里包含的复杂关系,便是一阵头痛。她揉了揉眉心:“你打算怎么办?认祖归宗吗?” “认祖归宗?”郦绰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朗声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郦书雁柳眉微蹙。郦绰越是这样的反应,她越觉得,郦绰现在的心情并不算好。郦绰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即使面对新蔡公主的调戏,也还算平静。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在犹豫,仅仅听见他的问题,又为什么要狂笑? 郦绰好不容易笑完,擦擦眼泪,直起身说道:“好妹妹,我在郦家过得很好,不需要认祖归宗。祖宗对我而言,不过是几块牌位。” 他的话惊世骇俗,郦书雁却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郦绰的经历与其他人不同,这样愤世嫉俗,也不奇怪。 郦绰又道:“所以,我为什么要认祖归宗?——当然,认祖归宗之后,倒是有些好处,譬如能够娶你。” “大哥!”郦书雁不耐烦起来。她冷声道,“你再开我的玩笑,我就要请你出去了。” 郦绰收起了面上的笑意:“好,我不开玩笑就是。妹子,你知不知道,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是什么?”郦书雁问道。 电光火石之间,郦书雁想起郦国誉说过的话。他分明说过,自己也不确定郦绰到底是谁的孩子! 郦绰看见郦书雁惊愕的神情,淡淡点头:“不错,你大概是想起来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郦书雁惊道,“你和独孤坚长得这么相似,别人不可能看不出你是独孤家的人啊!” 第211章 贵妃女官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实际上,这件事也并不重要。”郦绰伸了一个懒腰,“妹子,你要知道,重要的不是他怎么看。就算大家心知肚明,碍于郦家和独孤家的势力,也不会真说出来的。” 郦书雁想了想,道:“说得也是。” “而且,就算他们说出来,又能怎么样?”郦绰笑了起来,“妹子,父亲那个性子,你心里有数。他会放着一个已经长成的儿子不找,反过来去找什么亲骨肉吗?不可能的。” “那就好。”郦书雁道,“大哥,我仍然会把你当亲兄长看待,你尽管放心就是。” 郦绰斜斜地睨了她一眼:“哦,知道了。——莫说这些无趣的事了,你在宫里可还好么?” “好得很啊。”郦书雁拿起一杯茶,却并不喝,只是拿在手上,“郦碧萱要是进宫,就更好了。” 这句话本来只是一句戏言,谁知休沐之后,郦碧萱却真的跟在郦书雁身后,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两人坐在车上,相对无言。不同的是,郦书雁只是闭目养神,郦碧萱却一直在打量着郦书雁。 过不多久,到底是郦碧萱先沉不住气。她阴恻恻地对着郦书雁一笑:“好姐姐,我和你真是有缘啊。你看,你做了女官,我终究也一起做了。” “谁和你有缘。”郦书雁靠在板壁上头,眼睛也不睁,“少攀关系。” 郦碧萱也不生气,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媚了:“姐姐,你难道就不好奇吗?妹妹要去谁的宫里,去做什么?” “不好奇。”郦书雁道。 “你不好奇,我却想告诉你。”郦碧萱的神情慢慢变得恶毒,“我要去贵妃娘娘宫里。这回,娘娘复位,我和我娘出了不少力,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郦书雁淡淡道,“你和你娘也真有趣——我从未见过你们这么有趣的人。” 贵妃的荣华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注定昙花一现。皇帝老了,眼下的要害还是在立储上。郦碧萱和艾姨娘却像飞蛾扑火一般,不管不顾地把宝押在贵妃身上,着实有趣。 郦碧萱的笑容凝固了。偏巧这时马车到了皇宫偏门,她咬牙看了郦书雁一眼,抢在前头下了车。 郦书雁也不管她,径自去了文溯阁。她换好衣衫,便往延福宫求见皇后。 皇后正在读书,心情不错。看见她来,皇后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雁丫头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不成?” “臣女来向皇后娘娘请罪。”郦书雁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臣女的庶妹说,贵妃复位,与她有关。她做出这种事,是臣女管教失当。请娘娘降罪。” 话虽如此,她却知道皇后并不会降罪于她。郦书雁心中叹息一声,将额头抵在地面上。这件事皇后迟早会知道,与其皇后发现,还不如她自己对皇后说开。 皇后面上的笑意一顿,摇头说道:“她做自己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我知道的。不过,”她想了想,“你妹妹是怎么与周氏搭上的?” “臣女也不知情。”郦书雁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皇后看向门外,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阿惠,你去看看是谁在吵吵闹闹的。” 孟女官道:“是。”她出了门,往门外一看,便匆匆回到皇后身边,小声道,“回娘娘,是周贵妃来了。” “又是她!”皇后再也维持不住笑容,把手上的书往桌上狠狠一拍,“她想做什么?她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后吗!” “姐姐这话未免也太过了,”周贵妃娉婷的身影在延福宫正殿门口出现。郦碧萱正跟在她身后,也换了一身女官的衣袍,“我一向是尊敬姐姐这个皇后的。不过么……这次,姐姐用过的女官也太过分了。她和姐姐沾亲带故,我不得不来向姐姐讨个公道。” 皇后一听,就知道贵妃说的是郦书雁。她也不屑和贵妃维持表面的和平,冷冷道:“雁儿的品性,本宫心里清楚得很。你说雁儿举止失当,好呀,拿证据来。” 郦书雁探究地看向郦碧萱。郦碧萱的领口里头,本来是一片白生生的肌肤;现在不知怎的,居然隐约能看见一条红线。难道,她们又要从这种事上头着手? 贵妃得意地一笑,回头指着郦碧萱:“证据就是她。”她举步上前,用力把郦碧萱的衣衫从领口处撕开,“姐姐,你看!” 郦碧萱被贵妃毫无预兆地扒了衣裳,直接就愣在了原地,脸上忽青忽红。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胸口出现了一条血红的伤口。伤痕新鲜,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弄伤的。 皇后也全没料到贵妃会这样做,怒道:“成何体统?阿惠!” 孟女官连忙上前,把郦碧萱的衣裳系好。贵妃却毫不觉得羞愧,笑道:“她们姐妹两个一向不和,就在刚才,弘农郡主仗势行凶,把我的女官弄伤了。我来向姐姐讨个公道,不知姐姐要不要徇私回护?” 贵妃这话说得倒好,但凡皇后露出一点为郦书雁说话的苗头,就成了徇私回护。皇后老于世故,当然不会掉进她的陷阱:“贵妃,你说话可要小心一点。谁知道你这女官是在哪里弄伤的?” 郦书雁轻轻一笑,对皇后说道:“娘娘,请容许臣女对妹妹说几句话。” 皇后还未说话,贵妃却道:“郦大小姐厉害得很,我可不敢让你和碧萱说话。她毕竟是我的宫人,我难道连她也护不住了?” 言辞之间,俨然是把郦书雁当成了恶人。郦书雁微笑道:“事情还未明了,贵妃娘娘却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定臣女的罪了。” “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做衙差?”皇后冷冷地看了贵妃一眼,“事情未明,你就要定我宫里女官的罪,好大本事。” 贵妃被噎了一回,刚要退一步,郦碧萱在她旁边却小声道:“娘娘不知,家姐一向智计百出,臣女说不过她。如果让她辩解,臣女便只能有口莫辩了。” 第212章 许诺正妃 郦书雁道:“那就按妹妹说的,咱们在这里说话就是了。”她轻轻一笑,“既然妹妹觉得自己受了冤屈,那么,咱们不妨和车夫对质。他就在车外,对我们说的话一定是听得清楚的。” 周贵妃厉声道:“荒唐!带男子进宫,是要秽乱宫闱吗?” “你这罪名太大了,别人可担待不起。”皇后掸了掸衣袖上的浮灰。看着郦书雁镇定的神情,她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雁丫头,带外男入宫,是一定不许的。不过,到了后宫与前朝的交界之处,隔着屏风,你们可以看看身份高些的外男。” “是。”郦书雁微笑,“那么,臣女请娘娘传唤郦尚书入宫。” 周贵妃刚想说话,皇后便抬了抬手:“准了。”她转头道,“阿惠,告诉他们,替本宫准备屏风。” 郦碧萱的呼吸急促起来,心里生出了一缕惊恐。郦国誉如果来,她的生母在郦府,会不会更受鄙夷?她自己会不会被郦国誉放弃? “开弓没有回头箭!”周贵妃一看郦碧萱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狠狠地在郦碧萱手上捏了一把,压低声音,“你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跟紧本宫,是你唯一的出路!” 郦碧萱低下头,心里惶恐极了。她忽地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听周贵妃的话,来这里陷害郦书雁的。 另一边,郦书雁扶起皇后,二人一壁往门外走,一壁言笑晏晏地说起了慕容清年少的事情,似乎全不把贵妃的压力放在眼里。 “清儿那孩子八字不好,加上小时候生病,自小就有人说他养不大。”皇后想到慕容清的往事,便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感慨道,“秦王和秦王妃找了一个替身给他,送到龙虎山张真人座下出家了。——我们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多是虚妄,可为人父母,谁不希望儿子活得长长久久的?” “是这样啊……”慕容清不是自己出家么?郦书雁掩饰着眼中的惊讶,“我还以为世子是真正出家过的人。” 皇后笑道:“怎么会?难道皇家连大户人家的体面也不如了,还要子弟亲自出家?”她好笑地看了一眼郦书雁,压低了声音,“鬼神之说,多属虚妄。自己心里如果没鬼,是不会信的。你听听就好了。”她之所以信了旁人的话,也是因为皇宫里死的人太多。在现在看来,倒是可笑得很了。 “是。”郦书雁低下头。 这样说来,慕容清说的“他知道了”,指的并不是她的重生身份。看来,一切都是她自己想得太多了。皇后说得没有错,她正是心里有鬼,所以杯弓蛇影。 皇后又道:“这次事情过去,你就回延福宫吧。” 郦书雁颔首:“是。” 皇后出行,身后按例跟了一群宫娥彩女。相比之下,贵妃的仪仗就逊色了不少。贵妃看着皇后的背影,恨恨地捏了捏手里的锦帕:“碧萱,这回你一定要把郦书雁告倒,知道么?” 郦碧萱道:“是。求娘娘为我圆过这段话,否则,碧萱实在没有把握说过大姐。”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用?!”贵妃不满地看着郦碧萱,“算了,我帮你一把就是。” 听见贵妃的评论,郦碧萱有些自卑,讪讪地不知道回答什么。她确实比不过郦书雁千伶百俐,若非如此,也不用攀上贵妃这个援助了。 贵妃看见她的表情,眉头一皱,厉声道:“你不满了不成?” 郦碧萱急忙赔罪,连连说自己不敢。皇后似有所觉,回过头冷笑一声:“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妹妹就是再向她发力,也没有用。” 周贵妃气得牙根发痒。不过,皇后的话也让她清醒了不少。她挤出一抹微笑,眼睛转了转,想起前些日子郦碧萱身上发生的传言,说道:“碧萱,你是不是本来要给齐王世子做正妃?” “……是。” 这是郦碧萱心里的伤心事。她的脸色暗淡下来,一双白玉一般的手握紧了,愤恨地看了郦书雁一眼。 看来,这两姐妹之间的恩怨情仇远比她想的要多。周贵妃得意地微笑,循循善诱:“我知道,这件事是被郦书雁设计,最后才失败的。碧萱,你放心,我能帮你办成这件事。” “真的吗?”郦碧萱激动地看向周贵妃。她不想面对宇文淑,当然,她更不想看见郦书雁得意的样子。 如果能重新回到齐王世子妃的位置上,她和郦书雁就有了一搏之力! 周贵妃盯着郦碧萱闪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办成了这件事,我自然有法子。” “是!”郦碧萱点头,“臣女愿意为贵妃娘娘肝脑涂地!” 郦碧萱终于明确地表态,周贵妃也就满意地笑了。她牵起郦碧萱的手:“那就好。放心,一切有本宫替你做主呢。” 郦碧萱仰起头,看着周贵妃端丽无俦的侧脸,一颗心噗噗乱跳。她的梦想,真的有机会实现吗? 她正在激动,周贵妃的脚步忽然一停。郦碧萱抬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宣室殿。 宣室殿正处在后宫与前庭的中间,平时是皇帝召唤近臣的地方。这时,殿里已经设了重重幔帐,还另摆了两台厚纱屏风,把屏风后的宝座挡得严严实实的。 皇后坐上座位,冷冷地瞥了周贵妃一眼:“来人,为贵妃赐座。” 她的态度高高在上,如同把贵妃看成了一个小小的宫女。贵妃脸色一沉,勉强忍住怒气,也不道谢,直直地在宫女们新抬来的座位上坐下了。 郦书雁不免好笑。难怪皇帝宠爱贵妃,这样喜怒形于色的女人,最好控制不过了。 贵妃和皇后都不说话,几人也就沉默下来。过了一阵,郦国誉匆匆忙忙地理了理衣裳,迈进宣室殿里,深深作揖:“臣户部尚书郦国誉,恭请圣安。” “起来吧。”皇后淡淡开口,“不是皇上传你,是本宫传你。” “啊?”郦国誉吃了一惊。他抬起头,看见边上的金黄帐幔,心里一阵惊奇。 第213章 众人对质 皇后素来端谨自持,不牵扯前朝纷争,如今怎么会直接召来一个外臣? 郦国誉透过重重纱帐,隐约看见了几个女官服色的人站在里头。他心里咯噔一响,来不及多考虑,连忙重新行礼:“叩见娘娘。” “免礼。阿惠,给郦尚书赐座。”皇后对孟女官道。 “郦尚书,你教的好女儿!”周贵妃在帘后冷言冷语,“你这大女儿居然打伤了本宫的女官,丝毫不顾姐妹之情。我倒想知道,你这尚书要如何处置?” 周贵妃在前朝影响力并不强。郦国誉只是稍作分析,便挺直了身躯,高声回答:“回娘娘,要待此事查个分明之后,臣才好下判断。” “你!”周贵妃咬了咬牙,怒极反笑,“好,那本宫等着看你们查出点什么来!” 她愤怒地一甩袖子,带倒了一枝多宝宫灯。宫灯砰然摔倒在地,蜡烛从琉璃灯盏里跳出来,在地上到处乱滚。郦碧萱小心地看了周贵妃一眼,上前想把蜡烛捡起来,免得发出声音。周贵妃却喝道:“碧萱,整个殿里只有你长了手吗?旁边的郦书史是做什么的!” 郦国誉脸色一黑。他只知道贵妃跋扈,却不知她对着女官的父亲,也能堂而皇之地喝骂子女。 皇后看了周贵妃一眼:“原来在贵妃眼里,你的女官是人,我的女官便是活该给你使唤的?——书雁,不必去。” 郦书雁看了看郦国誉,给皇后使了个眼色:“娘娘,这宫里还有许多小宫女呢,让她们顺便将地上的琉璃碎片也打扫一下吧。” “好。”皇后会意,拍了拍手。孟女官退到一边,安排小宫女打扫宫殿。 郦国誉站在殿中,脸色也好了一点。他暗暗想道:皇后毕竟是大家出身,贵妃那种小家子气的作风,从一开始便输了。 “郦尚书,你不必多想。”皇后转过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回答就是。” “但凭娘娘问话。”郦国誉抬手一揖。 皇后思考片刻,问道:“本宫想问,在家的时候,雁丫头是不是个恃宠而骄的性子?” 她称郦书雁为雁丫头,明显是对她亲昵的。郦书雁听懂了,郦国誉也听懂了。 郦国誉自然不会拂了皇后的意,说道:“不是。小女在家时,一直是个温顺乖巧的性子。她人虽聪明,却很听家里的话,至于妇容,有她故去的祖母带,也算不错。” 这几句把郦书雁的性情、才貌都夸了。郦书雁从未听过父亲这样夸自己,神情虽然平静,心里却有点看不起郦国誉。 周贵妃顿时冷笑起来:“郦大人好大的口气!平白无故的,郦小姐哪来这么多好处?难道这郦小姐是个天仙下凡的人物,人人都得爱她不成?” 皇后冷声道:“不知所谓。雁丫头,你怎么看这些话?” 郦书雁福身道:“回娘娘,四德乃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家父说臣女聪明,臣女并不这样认为,可是除此之外,句句属实。” 贵妃眼里闪过一抹嘲笑:“哦,你的优点倒还不少。” “德容言功四样,臣女称不上好,却也称不上差。”郦书雁微笑,“身为女子,恪守四德,当然是臣女最基本的修养。娘娘谬赞了。” 周贵妃吃了个暗亏,暗暗瞪了郦书雁一眼。皇后看出了贵妃露怯,嘲笑道:“贵妃,你说雁丫头太过骄傲自满,言下之意无非是你自己谦虚。可你怎么谦虚?难道是四德都做不好?” “这……”贵妃语塞。皇后掌管着处理后宫的权力,如果她说自己四德不好,恐怕立刻就会被皇后罚去抄女戒、女论语之类。可她如果说好,就要和刚才的话相悖,也无法收场。 周贵妃僵了一会,勉强说道:“臣妾也只是自谦罢了,谁知道郦书史这么认真呢。”她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道,“碧萱,你来继续问吧。” 看上去,周贵妃比皇后差得太远了。她简直要后悔了。郦碧萱双手交握,有些紧张地看了周贵妃一眼:“娘娘……” “快去!”周贵妃回过头,正好看见郦碧萱哀求的目光。她恼羞成怒,拍了拍桌子,“难道你说的嫡姐打人,是在本宫面前说谎不成吗!” 周贵妃居然把错处全都推给了自己? 郦碧萱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她欲哭无泪,开始痛悔自己没有选择站在皇后一边。 这时,郦碧萱已经势成骑虎,就算她不想上,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她小声说道:“父亲,在马车上头,姐姐划了我胸口一道。” “你没吃饭吗?大声点!”周贵妃不满道。 郦碧萱狠了狠心,大声道:“父亲,姐姐用随身的发簪划了我一道,就在马车上头。父亲,您难道不管一管吗!” “管?”郦国誉冷笑着看向郦碧萱。他对这个女儿彻底失望了,“上一回,你在宴会上也说你姐姐伤了你,可结果呢?你丢了一回人,还不够,还要丢第二回?” 周贵妃一凛,瞪了郦碧萱一眼,手上狠狠拧了她一把。这死丫头连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告诉她,简直是要害了她! 郦碧萱手上一疼,差点叫出声来。她咬着牙,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声情并茂地道:“父亲,这一次是真的……您为什么不信女儿呢?” “咱们做事,讲究一个真凭实据。”周贵妃道,“郦尚书,如果你没有凭据,凭什么说她诬陷别人?” 郦国誉难得地对着宫妃疾言厉色起来:“我郦家的事,就不劳娘娘挂心了!娘娘自重!” 得罪周贵妃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她膝下无子,皇帝这时又看重他,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动他。 周贵妃大怒,脸色涨成了猪肝一般的颜色:“郦大人,本宫只是关心碧萱罢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郦国誉毫不退让,隔着帘幕直接瞪视着周贵妃:“娘娘,为什么小女在家的时候,没有出过这种问题?她一来娘娘宫里,便给娘娘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他冷笑,“照臣看,小女不如回家算了!” 第214章 贵妃报复 周贵妃冷冷道:“皇宫大内,岂容你女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郦国誉半分也不退让:“娘娘,你要知道,臣送女儿进宫,能伺候娘娘,固然是她的福分。”他脸色一正,厉声道,“她本来就要嫁人,就算待在家里,也是她的本分。娘娘不要混淆了福分与本分!” 皇后带着微笑,在一旁作壁上观。郦国誉向来是个注重明哲保身的聪明人,他居然会和周贵妃对上,也真是难得的景象。 周贵妃急红了眼,大声道:“大胆,你想造反不成?” 眼看周贵妃和郦国誉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皇后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一个是朝廷股肱,一个是后宫嫔妃,在宣室殿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郦国誉清楚,皇后是在给他台阶下。他聪明地对皇后行了一礼:“娘娘恕罪,是臣冲动了。” “不碍事。”皇后淡淡道,“谁无冲动的时候?你为回纥战事出了大力气,是朝廷的大功臣。冲着你的功劳,这件事本宫也不会记在心里。想必贵妃也不会。” 郦书雁嘴角一弯。对贵妃这种人来说,这样的惩罚想必比什么都难受。 这是要她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啊!周贵妃气得五内俱焚,可她也听见了郦国誉的贡献,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比不过郦国誉。她不得不笑道:“本宫怎么会记仇呢?”说着,又狠狠拧了郦碧萱一把。 郦碧萱痛在身上,不敢开口,眼里全是泪水。她后悔极了,颤声叫道:“爹爹……” “哼!”碍着皇后和贵妃都在,郦国誉没有直接翻脸,只是冷哼一声,“你好自为之!” “这么说来,雁丫头秉性纯良,是做不出虐待庶妹的事的。”皇后心情大好,笑眯眯地看着贵妃,“你这女官的品性,也该好好考校考校了。” “娘娘,倒也未必是舍妹品性不好。”郦书雁说道。 皇后没想到她会给郦碧萱解围,惊奇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哦,你有什么看法?” “臣女家里,挂了一幅先太后的画像。”郦书雁微笑,“那幅画像似乎十分神异,曾经让新蔡公主……不,金仙公主误以为自己见到了先太后。” 周贵妃神情一动。上次听见金仙公主和皇后对峙时,她正忙着计算如何笼络皇帝的心,加上觉得事不关己,也就没听她们说话。所以,她还是头一次听见这幅画像的事。 郦书雁又道:“今日出门,臣女与妹妹自然也经过了那道门。”她偏了偏头,“是不是那幅画像画的人命格太贵重,有的人对此太过敏感,有的人又福分不够,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事?” 她在说谁对画像敏感,说谁福分压不住画,在场众人一目了然。不过,就算说郦碧萱红颜命薄,也总比说她刻意构陷郦书雁要好一万倍。郦国誉不假思索地肯定道:“一定是这样。臣回家之后,便把那幅画像摘下来,送到宫里。” “真龙天子的母亲,皇家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她的福气。”郦书雁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一句。 周贵妃不甘心让郦书雁这样轻松地逃脱。她横眉看着郦书雁:“你说得倒是轻巧,可郦家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藏一幅太后娘娘的画像?” 回答这个问题的却不是郦书雁,而是皇后:“贵妃,你年纪小,不清楚。”她缓声道,“老江夏侯夫人苏氏和太后娘娘是远房表亲。虽是远房,她们的关系却不逊于亲姐妹。所以太后娘娘薨逝,皇上赐了一幅画像给苏老太君,聊寄哀思罢了。” 原来是这样……贵妃满脸不甘。她年轻、资历浅,许多掌故都不清楚。贵妃只想了片刻,就把这件事当成她今天输了的缘由。 她不甘心地看了郦书雁一眼:“本宫知道了。这件事,确实是本宫莽撞了。”她又狠狠拧了郦碧萱一下,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娘娘!”郦碧萱一下哭了出来,跪在地上不断哀求,“是臣女错了,臣女太过莽撞……求娘娘恕罪!” 她做齐王世子妃的野心已经烟消云散了。现在,郦碧萱不敢想象,自己如果跟着这个残忍恶毒的周贵妃回宫,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郦国誉就在这里,哪怕跟着郦国誉回去,继续去西明寺吃斋饭,也要比在这里受折磨强! 郦国誉听见郦碧萱的哭声,心里到底还是有点难受。他正要说话,郦书雁却微笑着说道:“妹妹在家里,是被娇宠了一点儿呢。在贵妃娘娘这里,倒刚好收收性子。” 周贵妃还没出完气。她虽然笨,倒也猜到了郦碧萱的目的,一脚踹在她的肩上。郦碧萱向后倒去,狼狈地在台阶上滚了几圈,哀叫出声:“啊——” 她只觉得,自己的肋骨都要断了!周贵妃这人怎么能如此狠心!郦碧萱眼泪涟涟,心里悔到了极点。 周贵妃假意惊呼:“哎呀,是本宫不小心了。”她下了台阶,扶起郦碧萱,“这回虽然是你冤枉了你姐姐,好在没事。你就跟着本宫回去吧——让本宫,好好给你收收性子。”最后几个字,她是看着郦碧萱的眼睛说的。 郦碧萱吓得一哆嗦。郦国誉却说道:“也罢。”这样一来,倒是刚好能给郦碧萱一个教训,也不至于彻底毁了他和周贵妃之间的关系,“臣这不争气的女儿,就托付给贵妃娘娘了。” “好说好说。”周贵妃笑吟吟地看了郦碧萱一眼,素手握紧了郦碧萱的手腕,往后宫方向走去。 看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郦碧萱有好日子过了。郦书雁冷笑。 孟女官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周贵妃走后,她才说道:“娘娘,周贵妃方才未曾行礼。按宫规,她应当补上二十次。” “算了。”皇后心情正好,优雅地挥了挥手,“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毕竟是个屠户之女,再怎么安上华贵的羽毛,也变不成凤凰的。郦大人,你说是不是?” 第215章 触犯宫规 “是。”郦国誉恭敬道,“娘娘仪态万方,母仪天下,是最合适不过的。” 皇后满意地笑了,扶着郦书雁的手站起身:“郦尚书,你不要多想。贵妃的话,只是她一时冲动。她没有这个权力,也不能代表皇上。” 如果谋反的重罪凭贵妃一张嘴就能说出来,朝局早就大乱了。郦国誉低头称是。 “这里的事,已经了了。”皇后慈和地微笑,“咱们回去吧。雁丫头,你还要不要回文溯阁?” “去文溯阁,毕竟是皇上的旨意。”郦书雁道,“没有皇上的宣召,臣女是应该回去的。” 皇后道:“懂规矩是好事。你先回去交接手上没处理完的事,今晚,你就在延福宫用膳吧。等明日我回了皇上,求他把你调回延福宫。” “多谢娘娘。”郦书雁道。 文溯阁里,葵姑正在大发脾气。她把手上的书卷摔到张云珠身上:“一个是蠢货,一个是懒鬼!蠢成这样,还进宫做什么?” 郦书雁带着两个替她整理物品的小宫女进门,刚好听见葵姑的话。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笑脸盈盈地对着葵姑道:“葵姑姑发了好大脾气。不知是谁惹得您这么生气?” “还有谁?”葵姑不屑道,“就是你这懒货,还有张氏那个蠢笨如猪的东西!” “哦。”郦书雁笑容不改,“我没听清您刚才说了什么话,劳您再说一遍。” 张云珠刚才就一直在忍气吞声,见郦书雁还要挨骂,她急了:“书雁!你在想什么呢!” 葵姑在文溯阁待久了,底下宫女都不敢顶撞,她也就以为自己的威势很重了。见郦书雁胆敢挑衅,她上前一把拽住郦书雁的手腕:“我说你怎么了?我说你是个懒鬼,还冤枉了你不成!” 郦书雁收起微笑,对身后的两个宫女道:“葵姑姑刚才说的,你们都听清了?”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那个身材高些的说道:“是。” 葵姑不过是藏书阁的总管宫女,郦书雁却是皇后的孙媳、皇后面前的红人。怎么算,都是支持郦书雁的好处多。 “宫里的规矩,许打不许骂。这两位都是延福宫里的侍女,”郦书雁看着葵姑的神情变得惶恐,在心里一声冷哼,“葵姑姑,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胆子,居然连宫里的规矩也敢不顾了。” 葵姑平时打骂下人成了习惯,哪想得到会在这件事上翻船。她眼睛一瞪:“皇上亲自把你赶出了延福宫,娘娘怎么可能还派人来?你这贱蹄子不学好,专会骗人,看我教训你!”她抄起一根鸡毛掸子,就要往郦书雁身上抽。 “大胆!”个高的宫女喝道,“你不守宫规,现在连娘娘也不敬了?走,随我去见娘娘!” 说着,她和另一个宫女就要扣起葵姑的手臂,押她去延福宫。 葵姑这才知道大祸临头。她死乞白赖地挣开两个宫女,扑到张云珠面前:“张书史,是我错了,求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馆陶公主势力太大,葵姑是她的走狗,就算文溯阁换了一个人,也未必不在她的掌握之中。郦书雁想到这里,对葵姑说道:“不要叫了。葵姑,你若听我的话,我就不向皇后揭发你。” 葵姑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指了指门后的隐蔽位置:“郦书史,不不,女侍中……咱们去那边谈。” 她怕别人看见她卑躬屈节的模样,坏了她的形象。郦书雁知道她的想法,点了点头。 “我不要你放弃效忠馆陶长公主,你放心。”到了门后的位置,郦书雁开门见山,“我只要你为我提供消息。你接受么,葵姑?” 葵姑没法拒绝,犹豫着点了点头。 郦书雁轻笑:“葵姑,不用犹豫的。如果你不从馆陶长公主的意思,你倒还可能活命。可如果你敢不从我的意思,那么,你就活不下来了。” 葵姑想到自己的把柄,浑身一哆嗦,慌忙说道:“不犹豫,不犹豫,全按女侍中的意思做。” “这就好。”郦书雁含笑看了她一眼,从角落走了出去。她对两个宫女说道,“两位姑娘,葵姑自称已经知错。现在是多事之秋,咱们也就不必计较她的无心之失了,免得让皇后娘娘看了心烦。” 个高的宫女知道这里头有诈,却乐得卖个人情:“饶了她的过失,是您心慈,我们有什么好不成全的?” “多谢了。”郦书雁拿了两张银票,分别递给两个宫女,“拿着添些首饰。” 两个宫女接了,便去收拾郦书雁的行李。张云珠在旁边看得又惊又奇,拉了拉郦书雁的袖子:“书雁,你这是要做什么去了?” 她有一种预感,郦书雁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张云珠太过单纯,郦书雁不想把这件事和她详细解释:“云珠姐姐,皇后娘娘让我回宫一趟。你放心,”她指了指葵姑那边,“她往后都不敢欺负你了。” “……好。”张云珠犹豫了半天,最终只点了点头。她信得着郦书雁,郦书雁是不会害她的。 皇后宫里的宫女行动快得令人惊讶,不过一会,她们就把郦书雁的一应物品都收拾好了。郦书雁带着她们到了延福宫里,看见皇后正喜气洋洋地与孟女官说着话。 皇后看见郦书雁,笑道:“刚刚本宫才说到你是个福星,可不福星就来了。” “臣女不敢说自己是福星,”郦书雁微笑,“这都是娘娘自己的福分。” 郦书雁不居功,皇后却更喜欢她了。她对孟女官道:“阿惠,该传膳了。” 孟女官笑道:“奴婢听安德贵身边的小太监说,皇上今晚似乎要过来。娘娘还是按老样子,准备些皇上爱吃的?” “那也好。”皇后蹙眉,“皇上真的会过来么?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他好久没有进延福宫了……” “娘娘多加小心。”郦书雁道,“为什么皇上之前不来,却要在您下了贵妃面子之后来?” “你的意思是……”皇后不由心惊。难道她和皇帝多年的情分,都比不过贵妃几年的枕头风吗? 第216章 报复来了 “郡主,按奴婢看,是您想得太多了。”孟女官道,“小太监传话的时候,并没有提醒什么。” 希望是她想多了。郦书雁摇了摇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宠爱上别的女人的男人是多么绝情。 经过郦书雁的冷水,所有人都严肃了下来。渐渐到了晚膳时分,皇帝还是没有来。皇后的心情也轻松了一点:“说不定是太监传错话了。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悬心?” “是……”郦书雁刚刚开口,声音就被外头太监尖利的“恭迎皇上”盖过了。 皇后握着筷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心中紧张莫名。她领着众人起身,给皇帝行礼:“恭迎皇上。” “不必了。”皇帝难得地没有什么发狂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正常,“皇后这里,今天菜色不错。” 皇后起身笑道:“皇上要在这里用膳么?”她对孟女官道,“添一副碗筷。” 皇帝摆手:“用不着。朕今天来,是为了宣室殿的事情。” 果然是宣室殿!郦书雁暗道。 皇后的笑脸一僵:“宣室殿……宣室殿是怎么了?”她不信!有她身后的世家在,难道皇帝还真能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情来? “皇后,你打理后宫,已经很辛苦了。”皇帝淡淡道,“不必再去管前朝的事。从今往后,你就不必靠近宣室殿一步了。” 谁都听得出,皇帝实际上是在说什么。皇后脸上的笑容剥落成片,寸寸瓦解:“皇上……” “不必多言,朕已经有主张了。”皇帝一挥手,脸上有了心烦的端倪,“你再多说,朕便不得不把六宫权柄交给贵妃了。” 这个惩罚,未免也太严重了。郦书雁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他到底在做什么? “对了。”皇帝已经要走,想起一件事,又转过了身,“贵妃那里,也没个像样的女官。这次郦家的次女进宫,朕做主,把她指到贵妃宫里去了。” 说起这件事,皇后一阵怒气冲上顶门:“皇上,六宫之首还是臣妾。不经过臣妾,贵妃就把人放进了自己宫里,这是不把臣妾看在眼里!皇上,您居然就这么护着她?!” 皇后已经快要气得疯了,皇帝脸色微沉,指了指郦书雁:“那就让她回你宫里好了。这下,你满意没有?” 想不到,她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延福宫。郦书雁哑然。 皇帝说完,甩袖便走。皇后怔怔地看着大殿门口的无尽黑暗,感觉自己所在的华丽殿宇在那一瞬间,就已经坍塌一空。 郦书雁扶着她坐了下来:“娘娘,别慌。” “当真如你所说!”皇后一把抓住郦书雁的手臂,咬牙切齿,“那狐媚子!她怎么能——” “娘娘噤声!”郦书雁还是头一次听见皇后这样说话,看来,她确实气得不轻,“您先冷静一下。我们自乱阵脚,贵妃就不战而胜了!” “对,你说得对……”皇后喘着气,心神大乱,一时拿不定主意,“我们该怎么办?” 郦书雁有些同情地看了皇后一眼:“静观其变。” “还有呢?!”皇后神经质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难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就只能静观其变吗!” 郦书雁轻声道:“按周贵妃的性子,她赢了这一局,会怎么办?” “小人得志!”皇后骂道,“她还能怎么办?肯定是把先前输了的东西赢回来!” 郦书雁脸色一变,终于推演出了周贵妃接下来的动作:“贵妃最近刚刚小产,娘娘,小心秦王!” 从先前的交锋看来,贵妃报复心极强,在哪里失败过,就要在哪里找回面子。这次,恐怕轮到皇后的骨肉出事了! “秦王?!”皇后霍然伸手,把面前摆满酒食的桌子推翻。 在场的宫女们纷纷跪下,连气也不敢喘一喘。在一片死寂里,皇后脸色扭曲:“她要是敢动秦王一根汗毛,本宫定要灭她周家满门!” “你们都下去吧。”在这时,只有郦书雁敢开口说话了,“娘娘,不如现在就派人出宫,以赏赐的名义,把这件事告知秦王。”不过,刚出了这样的事,皇帝有很大的可能在延福宫留了心。这样一来,如何传递消息,就成了大问题。 宫女们如蒙大赦,急忙走了出去。 皇后经过最初的慌乱,稍稍冷静下来。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阿惠,”她叫孟女官,“你去准备些东西给秦王。书雁,你说准备什么好?” 郦书雁稍加思索,答道:“五朵云、五加皮、小通草、长灯芯。按臣女看,这四样足够。” “朵、加、小、芯,多加小心……”皇后念了两遍,惊喜道,“就是这四样药材了。阿惠,明日宫门开了,你就把这四种药送给秦王。记住,千万不要说些多余的话。” 孟女官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道:“是。” 皇后松了一口气:“好在秦王是个让本宫省心的儿子。”她想起周贵妃,切齿说道,“如果周氏当真这么丧心病狂,本宫不顾一切代价,也要除了她!” “娘娘别慌,群臣都站在娘娘这一边。就算周贵妃有子,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的。”郦书雁劝解道。 皇后点了点头,心也放宽了一点。 不管怎样,她只盼着秦王不要出事。就算是她自己出事,她也忍得了。 第217章 养子螟蛉 齐王妃比丈夫冷静一点。她哭着抬头,从荷包里拿出一根钉子,递给郦书雁:“母后,这……这是从浚儿马蹄底下找到的东西。” 郦书雁把针呈给皇后。那是一根普通的钉子,并不干净,有些微微的发乌。皇后看了看,把针放在一边的小案上,问道:“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从马背上……”齐王渐渐止住了泪水,“阿母,你是知道那些下贱胚子害人的手段的。” 郦书雁了然,这确实是世家豪门的常见手段。 马掌不算多么坚韧,只有特定的几个地方可以用来钉蹄铁。因此,有些心怀叵测的人便刻意把蹄铁钉在稍偏的地方。倘若是普通蹄铁,一定不会带出血来,可那根钉子上分明是有血的。 蹄铁钉的位置不对,马越走越痛,便会发狂。慕容浚也是因此而死的。 皇后怒道:“他们害别人也就罢了,如今还害到你们头上?!绝不能容!” 郦书雁想到齐王对皇后的称呼,目光一动,轻轻扯了扯皇后的袖子。 皇后问道:“雁丫头,怎么了?”郦书雁每次都能准确地指出事情的发展,因此她打断皇后说话,皇后并不生气。 郦书雁微微俯身:“娘娘,方才齐王千岁叫您阿母。”阿母是鲜卑人里亲近的母子才会有的称呼,齐王并非皇后亲生,难道是她养大的? “是。”齐王妃对郦书雁印象很好。她擦了擦眼泪,快人快语地解释,“齐王生母早丧,托在娘娘膝下抚养。这也是我们夫妻受了冤屈,便想到进宫找娘娘做主的缘由。”近年来,齐王开始与秦王夺嫡,和皇后的关系自然也就淡了。 “那就是了……”郦书雁指了指周贵妃宫殿的方向,对皇后道,“娘娘,咱们不妨往那边查查。” 皇后脸色剧变。她只担心着亲生骨肉的安危,却没有想到,她原本还是有个记在名下的养子的。 齐王惊道:“怎么,原来真的是她?” “你查到什么了?快说!”皇后急急地问道。 齐王连忙说道:“儿臣查这件事的时候,发现猎场的看守乃是周贵妃的同村。当时,儿臣只觉得是碰巧罢了……”谁知道,居然真的是周贵妃下的毒手! 齐王妃听到这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腾地站起身,脸色煞白:“我去找周氏!” “回来!”皇后喝道。她走下座位,拉着齐王妃坐在椅子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齐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皇后又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本宫知道你们委屈,你们受委屈了。浚儿是个好孩子,本宫喜欢他喜欢得紧。” 提到慕容浚,齐王妃的眼圈又红了。她哽咽道:“周氏是在逼死我啊!阿母,没了浚儿,我还活个什么劲!” “活下去。”皇后正色,“你一定要活下去。活得比她们都好。没有儿子,你们还能再生;可如果没有命,你们就再也不能报仇雪恨了!” 齐王妃哭道:“可浚儿就只有一个,再生一个,也不是我的浚儿……” 齐王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后话里透出的意思。他问道:“娘娘,宫里最近情势如何?”皇后……是不是失势了? “不好。”皇后也不隐瞒,直接说道,“贵妃势大,本宫快要压不住她了。” 齐王长了几丝皱纹的俊秀面庞扭曲起来。如果贵妃势力不大,他想报复,那还简单。可现在,就连报复也成了空中阁楼。 等等,难道贵妃的举动是皇帝的示意? 齐王不敢多想,拉起齐王妃,匆匆说了一句“儿臣告退”,便走了出去。 “贵妃果然行动了。”齐王夫妇去后,皇后沉下了脸。 郦书雁将点燃的香筒在桌子上挪了个位置,好让孟女官把茶水放到更好拿取的地方:“娘娘,您怎么了?” “没有。”皇后停顿片刻,“雁丫头,齐王正在痛不欲生,我心里却居然有些庆幸。” 齐王世子死了,那么,同样是良才美质的慕容清,必然在夺嫡之争中派上大用场。郦书雁明白皇后的心:“娘娘……” “雁丫头,你要记住。”皇后低下头,声音低沉,“天家无父子。当然,大位面前,也没什么母子亲情可言。” 针对皇位的斗争,总是最残酷的。郦书雁点了点头。 “好了,雁丫头。本宫累了,要休息了。”皇后道,“你也去午睡一阵子吧。” 皇后大概是心里不舒服,想要独处一会。郦书雁知趣地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刚刚回到自己房里,郦书雁便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了。她一惊,正要挣脱,却听见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书雁,让我抱一会。” 那是慕容清的声音。郦书雁温顺地停下不动。 慕容清紧紧地抱了她一会,手臂收得越来越紧,像是怕她逃脱一般。郦书雁被他箍得有些疼痛,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世子……” “对不起。”慕容清轻声说道,手臂却丝毫不松,“让我抱抱,听话。” 他和慕容浚关系很好。慕容浚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想必他心里也是难受的。郦书雁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手:“我不动了,你抱吧。” 慕容清又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肯放手。他拉着郦书雁坐在床边:“书雁……我现在……”他想对郦书雁说自己的困境,又觉得难于启齿。面对郦书雁,他头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他怕把郦书雁牵扯进这件事里,让她的处境也危险起来。 郦书雁轻轻抱住他:“我知道你和慕容浚关系很好。没关系,说出来总会好一点。” 这是她一直期盼着,有人能对她做的事。郦书雁不无遗憾地想,以后,慕容清会不会这样安慰她呢? 慕容清道:“不止是这件事。”他叹了一口气,回抱住她柔软的身躯,“我一直做的那件事,总算要有眉目了。可我……连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你一直在做的事情?”郦书雁想起他满身是血的样子,“就是你以身试险的原因吗?” “是的。”慕容清道。 郦书雁颔首:“你不想说,可以不用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第218章 秦王挨打 “你能明白就好。”慕容清闭上了眼睛。郦书雁远比他想的要善解人意。 郦书雁的眼睛慢慢习惯了房里黑暗的光线。她看见慕容清的脸色有些憔悴,问道:“你还好么?” “很好,”慕容清温柔地一笑,“就是累了。” 郦书雁正要说话,外间便传来孟女官的声音:“世子殿下,您在里头吗?” “在。”慕容清顿感头痛。他拍了拍郦书雁的背,轻声道,“我来之前,早就向皇后说过了,只说有事要和你谈。你放心。” 郦书雁点头。能让孟女官做出打扰他们相会的举动来,她要说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进来。”慕容清道。 孟女官低着头走进房间。她也不抬头,给慕容清行了一礼,说道:“世子,秦王千岁不知做了什么,惹怒了皇上,被杖责了。” “杖责?你说的都是亲眼所见?”慕容清的神情顿时冷冽起来。杖责这种刑罚很不入流,受刑的人脸皮都丢尽了。秦王年且四十,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刑罚? “奴婢不敢说谎。”孟女官急急地说道,“王爷刚刚被抬到延福宫,娘娘都快哭晕过去了。世子殿下,您去看看吧!” 慕容清拉起郦书雁,就往皇后的寝宫大步走去。一路上,遇见的宫女太监居然全都并未阻拦他。 按理说,成年男子并不能进入宫妃休息的处所。郦书雁心道,这一次,连延福宫的宫人都吓成了这个样子,可见事情真的在渐渐变得不可挽回。 两人进了内殿。郦书雁顺了顺气,抬起头,看见床上趴卧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衣衫,上头绣着代表藩王身份的四爪金龙。只是,此时他腿上的金龙已经浸染了血迹,再也没有往日的威风,看起来污秽不堪。 慕容清惊道:“父亲!”他问皇后,“父亲怎么了?” 皇后正在一边扶着齐王妃,哭得肝肠寸断,哪有心思回答慕容清的问题。秦王听见慕容清的声音,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清儿,过来。你祖母正在伤心,别惹她难过。” “皇上为什么会这样做?”慕容清问道。 这个问题,郦书雁也想知道。皇后一听,哭得更伤心了。秦王苦笑道:“这要怪为父不谨慎。我为你齐王叔叔说话,却没想到皇上会如此偏心……” “谁想得到呢?五哥!”齐王愤然道,“我今日算是看清了。父皇心里根本没有家国天下,更没有我们,只有那个周氏贱妇!” 原来是秦王为齐王强出头,却被皇帝不由分说地打了一顿。郦书雁默默地站在一边,忽然对贵妃生起了好奇心。她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魅力,能把一位开疆扩土、为大越国奠基的皇帝迷成这样? “噤声。”秦王狠狠瞪了齐王一眼,说话有气无力,“你……还嫌祸事不够多?” 齐王想到自己与秦王夺嫡,便觉得一阵惭愧、一阵后怕。他几乎哭了出来:“先前,我一直想着大位,是我错了。” “何错之有?”秦王温和地看了齐王一眼,“大位就在那里,自然人人都想要。” 他的神情太过温和平静,平静得让郦书雁感觉熟悉——这明明是在佯装冷静。她收回放在秦王身上的目光,暗道:齐王与大宝之位,大概是此生无缘了。 齐王连连摆手:“不不不,五哥。我在父亲心里,连个屁都不算!”他一激动,也在众人面前说了粗话,“五哥,皇家这么多人,只有你和阿母真心对我好,为浚儿伸冤。我不和你争了!” 皇后的哽咽声更重了。齐王妃扶着她,也是默默流泪。皇后哭了一会,说道:“真是冤孽啊……你们两个兄友弟恭有什么用?咱们娘儿几个,往后都在这里仰人鼻息吧!” 秦王眼里,有一抹诡异的流光闪过:“阿母,情势也未必就这么差,你且宽心。”他转过头,对郦书雁和孟女官道,“我们要说家事,你们两个小姑娘不便听,先出去吧。” 郦书雁和孟女官双双告退。两人走在回廊上,孟女官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才由衷地叹道:“谁成想,延福宫居然也有今日……贵妃的狐媚功夫可真是太厉害了。” “贵妃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借了皇上的手。真正值得思量的,是皇上的看法。”郦书雁不疾不徐地说道。 孟女官闻言苦笑:“皇上的看法?皇上说,一旦贵妃有子,即刻立为太子。”她看向天边色泽苍白的太阳,“可是,嫡庶有别,皇后娘娘才是中宫啊!” “别说了。”郦书雁警告道。 孟女官不再多言,心情懊丧地挥了挥手,进了自己的房间。 郦书雁站在回廊底下,困惑地蹙起双眉。贵妃就算有子,也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皇帝哪来的信心,怎么可能确定,他自己能活个十几年?孟女史说得煞有其事,她却觉得,皇帝可能并非是这样想的。 如果皇帝不是这样想的,他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皇家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让人看不清楚了。 第219章 辛丑宫变 “你去找梅红和月仙。”皇后一停,继续说道,“让她们把延福宫里所有的宫人都叫来。少了一个,本宫摘了她们的脑袋。” 皇后很少说这样重的话。郦书雁有些奇怪,还是去了。 不一会,皇后面前的地板上,便密密地站了几十个人。皇后也不睁眼,倚在榻上道:“梅红,你把人点一点。” 梅红点了点人数,向皇后回话:“禀娘娘,延福宫的宫人都在此处了。” 皇后淡淡道:“好,回来吧。” 梅红站到皇后身边,低垂了眉眼。皇后看向延福宫众人,冷声道:“本宫知道,你们最近松弛荒废,连规矩也没有放在眼里了。” 一众宫人连忙跪下,齐声说道:“奴婢不敢。” 皇后冷笑:“敢不敢,本宫的眼睛看到的才算数。——也罢,本宫也不留你们。如今本宫确实失了势,谁要去贵妃宫里,尽管去吧。” 宫人们纷纷惶恐地摇头。孟女官大声道:“娘娘并非与你们说笑。她仁心善意,你们谁爱慕虚荣,就送你们去攀一个高枝罢了。怎么,你们还不把娘娘的话放在眼里了?” “不敢……”一个大宫女犹豫着站了出来,“奴婢材质粗陋,侍奉不了娘娘了,请娘娘把我挪去其他地方吧。” 皇后微笑:“很好。这就有人站出来了,是不是?你叫什么名字?”她对那大宫女和颜悦色地问道。 大宫女跪下,答道:“奴婢名叫翠缕。” “翠缕,很好。”皇后一挥手,“去收拾东西吧。本宫不留你。” 翠缕千恩万谢,倒退出了正殿。见翠缕带头,又有几个小宫女纷纷出来,向皇后辞行。皇后一一答应。 过了好一阵,延福宫的宫女只剩下十之七八,太监倒都没动。皇后讽刺地微笑:“都说太监是无根之人,可这无根之人,倒是比宫女们忠义多了。” 一个穿湖绿衣裳的小宫女怯生生地看了皇后一眼,出列跪下,说道:“娘娘,奴婢有话要说。” “说。”皇后道。 “她们并非全是出于自愿,也有自己的苦衷。”小宫女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翠缕姐姐最近总是被六尚的人刁难,延福宫份例里的东西也领不到好的。她也是害怕了。” 皇后淡淡道:“原来如此。你退下吧。” 郦书雁看了看小宫女,转开了视线。事实上,衡量忠心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背叛与否。至于背叛的苦衷、背叛的结果,就都不重要了。 几柱香功夫过去,翠缕收拾好了行李,带着几个小宫女来延福宫,给皇后辞行。 皇后慢慢起身,看了翠缕一眼:“往后,本宫可就看不着你们了。也别那么急着走,就在这里,让本宫多看两眼吧。” 翠缕应了一声,跪在了地上。皇后幽深苍凉的目光罩在翠缕身上,又似乎是穿过了翠缕的身子,看着不知名的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猛地传来一阵不甚清楚的喊杀声。那声音似乎离延福宫很远,听在延福宫的人耳里,只是若有若无。翠缕便不自觉地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看什么?”皇后的声音严厉起来,“本宫没让人教过你们规矩不成?” 翠缕只好回过头,盯着膝盖边上的地板,心里暗骂:都是日薄西山的老女人了,还摆什么架子? 有皇后压在这里,众人都不敢轻举妄动。郦书雁站在原地,凝眉思索。 按皇后的举动和反应,她很可能早就知道外头发生的事了。难道谋反才是秦王忽然即位的真相,皇帝并没有猝死? 皇后从桌上拿起一只玉簪,将花白的长发盘了起来。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几个宫女,瞪得她们浑身发毛,轻轻发抖,身上的金银首饰互相撞击,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不,那不是首饰的声音。 郦书雁看向门口。这种声音,她不熟悉,却也不至于听不出。这明明就是——甲胄相击时,发出的响动。 宫门被一把推开,一个穿着重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对皇后一抱拳:“重甲在身,末将不能全礼,请娘娘恕罪!” “恕你无罪,快说,”皇后焦急地盯着那个参将,眼神熠熠发光,“外头到底怎么样了?” “叛党周氏一门已经伏诛!”参将低头道。 兔起鹘落之间,皇后的脸色早就从冷漠变成了狂喜。她颤抖着站直了身子,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如同疯了一般,翠缕等几个宫女都惊恐地看着她。 秦王果然是谋反了!郦书雁心里,现在就只剩下这几个大字。她定了定神,扶住了皇后:“娘娘,小心脚下。” “好,好,好!”皇后扶住郦书雁的手臂,连着说了三个“好”字。她随手指了指翠缕等人,“全都杀了,尸首拖出去喂狗。雁丫头,你陪我去周贵妃宫里。” “不要!” 翠缕反应快,急忙磕头,惊恐得嗓子都哑了,“娘娘慈悲,娘娘!奴婢实在是被贵妃宫里的人逼急了……”一个如狼似虎的侍卫上来就要把她拖走,翠缕一急,大喊,“奴婢上有老,下有小——” “你家只是几口人罢了,本宫身后,却站着拓跋家上千口人!”皇后厌恶地看了翠缕一眼,“杀了!” 翠缕的叫声转为沉闷,仿佛有人捂住了她的嘴。接着,便是一声刀刃入肉的闷响。郦书雁忍住回头看望的冲动,扶着皇后,稳稳地向贵妃的宫殿走去。 路边堆了不少尸体,血泊流到了小路中间,还有不少残肢断臂。郦书雁的粉底靴子踏在殷红的血泊之中,脚底有些打滑:“娘娘小心。” “你不怕?”皇后意外地看了郦书雁一眼。 郦书雁静静道:“不怕。”比起尸首来说,人才是最可怕的。 “很好。很有将来皇后的气度。”皇后笑了笑。 到了贵妃宫里,郦书雁看见,贵妃早就被几个金甲侍卫嵌制在主位上了。她发鬓蓬乱,脸上的脂粉也化开了,被汗水冲出了几条浅浅的沟壑。 皇后看见贵妃狼狈的模样,上前抬起她的下颏,冷笑道:“贱人,你可曾想到有今天吗?” 她的声音里,全是对贵妃的怨恨。她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今天,终于能够报复回来了! 第220章 贵妃之死 “你把皇上怎么样了?”周贵妃被钢刀架在脖子上,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大声质问皇后。 皇后眯了眯眼睛,伸手打了贵妃一记耳光:“屠户生的贱婢,也敢开口闭口就是皇上!就凭你,你也配?” 周贵妃头一偏,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皇后。她的嘴角流出一行血迹:“拓跋文殊,你谋朝篡位,不怕遭天谴吗?” 拓跋文殊是皇后的闺名,已经几十年没有人叫过了。皇后乍一听这个名字,先是恍惚,随后笑了起来:“天谴?周敏珠,你都不怕天谴,我怕什么?” 周贵妃恨恨地看了皇后一眼,一口带着血的唾沫啐在皇后脸上。 生死关头,没想到居然是贵妃有些魄力。郦书雁拿出手帕,递给皇后。 皇后接过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污秽,冷冷说道:“周敏珠,你让本宫失去了耐心。” 周贵妃冷哼一声。 皇后继续说道:“你最大的错误并不是愚蠢,甚至不是狂妄。愚蠢和狂妄,本宫都能忍得下去。本宫甚至故意输给你一局半局……”她的嘴角扬起一抹嗜血的笑意,“你是不是就觉得,本宫是个和软的性子?” 郦书雁静静地看着周贵妃的神情。周贵妃脸上满是憎恨:“呸,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本宫要杀齐王,不过是因为他和你走得近!”她冷笑,“本宫和皇上是真心相爱,偏偏你这个老妇从旁作梗。你早该死,你的儿子也早该死了!可恨你动手太早,不然,我一定把你们杀得干干净净!” “大胆!”钳制着周贵妃的金吾卫士齐声喝道。 皇后扬眉:“不妨事,让她说。”她看了周贵妃如花的娇美容颜一眼,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周氏,你是不是觉得,皇上也很喜欢你?” “那是当然!”说起这件事,周贵妃的脸上满是光彩,“皇上都肯把整个国家许给我的儿子,我有什么不相信的?” 皇后又一次笑出了声。她挥了挥手,忽然间意兴阑珊,对旁边的两个侍卫说道:“送贵妃娘娘上路吧。做得干净一点儿,别让她受什么苦。” 郦书雁微觉诧异,看了皇后一眼。 侍卫从长弓上解下弓弦,围着周贵妃洁白细腻的脖颈绕了一圈。周贵妃自知没有再活下去的可能,挣扎着大声喊道:“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这是本宫听过最好笑的笑话!”闻言,皇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侍卫把弓弦缠在手上两圈,紧紧地勒住了周贵妃的颈子,一点点往里收进。周贵妃双眼渐渐突了出来,明玉一般的腮颊透出了血红的颜色。 “周氏,本宫叫你做个明白鬼。”皇后一挥衣袖,“皇上活得好好的。秦王是他的亲生儿子,怎么会弑杀生父呢?” 周贵妃说不出话,吐出了舌头。可她的意识还很清楚,目光亮得吓人,死死瞪着皇后。 “你再看,也没有用处。”皇后笑容温雅和善,刚才的疯狂情状完全消失了,“周氏,这说明了什么?秦王是个孝子,孝子啊……皇帝如果有什么对后宫下的命令,他会不从吗?” 周贵妃的眼神变得更加恐怖。她的眼球几乎突了出来,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吐出了几个字。郦书雁侧耳细听,依稀可以听见“不服”、“不可能”。 身后的侍卫狠狠地把弓弦一绞,贵妃颈子上的血管猛地被割裂开来,鲜红的血洒在华美的殿宇之中,就连皇后的手上,也被溅了几滴鲜血。皇后轻轻拂去手上的血珠,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郦书雁怜悯地看着周贵妃死不瞑目的尸身。周贵妃年轻,轻浮而浪荡,自以为征服了皇帝,更是轻而易举地付出了对皇帝的真心。 鲜活的人,远远比尸山血海可怕许多。郦书雁走到皇后身边,微笑道:“娘娘。” 皇后从怔忡之中回过神来,看着郦书雁,一时间有些茫然。郦书雁道:“娘娘,后宫之中的局势,还需要您去主持。” 皇后如梦方醒,深深地看了郦书雁一眼:“本宫错看你了。” 郦书雁一怔,背后起了一阵寒气。 “本宫本来以为,你只是凭运气走到了今天。你深藏不露得很是厉害,居然连本宫也骗了过去。”皇后目光之中含着赞许,看了郦书雁一眼。 见皇后并无怪罪之意,郦书雁轻轻福身,答道:“臣女自问,不及娘娘万一。” “不必谦虚。假以时日,你的成就必然在我之上。”皇后断言道。她微一抬手,对两个金吾卫道,“召集近卫,本宫要去看秦王如何了。” 两个侍卫领命,不一会,便召集了二十几个身着重甲的劲卒。他们把皇后和郦书雁护在中间,簇拥着她们,往宣政殿的方向走去。 越到前朝,尸首和血迹就越少。到了宣政殿里,地面更是洒扫得一尘不染。秦王正坐在御座上,对丹陛之下的一众大臣说着什么。 “秦王!”皇后看见秦王,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满身是汗。 秦王成功了。郦书雁低下头,努力不让自己被群臣注意到。 “阿母,你怎么来了?”秦王又是惊喜、又是后怕,一步一扭地走了过来。前些天,他挨的廷杖还未痊愈,走路姿势非常怪异。 郦书雁示意金吾卫让开几步,扶着皇后走上丹陛。皇后眼里满是泪花,一把抱住了秦王:“孩子,好在你没事!” 秦王是将来的皇帝,众人当然不敢打扰他和自己母亲的叙话。等到皇后冷静下来,秦王扶着她坐在旁边的座椅上,自己才慢慢坐下,沉声问道:“长安城如何了?” “回秦王殿下。”位居百官之首的大司马出了列,“士兵令行禁止,并未扰民,一切正常。” “那周家呢?如何了?”秦王又问。 大司马恭敬地低头:“周氏一门,主仆良贱共计五百三十二口,已全部伏诛。” 第221章 鼎革之后 “好!”秦王大喜,满意道,“过了今夜,你们都是功臣。郦尚书,”他转向郦国誉,“国库现在怎么样了?” 郦国誉出列,躬身奏对:“回殿下,周氏叛党确实有人试着冲击国库。好在殿下英明,提前令臣等准备在四周,不然,难保敌人不会得逞。” “这是你们的功劳,不是我的。”秦王慷慨地挥手。他又核对了几项事情,起身道,“内宫的安危,由齐王一人支撑着。诸位臣工先在这里处理紧急事务,我去内宫看看情况如何。” “恭送殿下。” 在场的众位臣子纷纷跪地,齐声说道。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郦书雁若有所思地看了秦王一眼。 当年,秦王只是个很有希望继承大统的藩王,就已经令郦国誉刮目相看、格外看重。如今,秦王只差一步,便能成为那真龙天子…… 所以,所有人都为他卑躬屈膝。 皇后起身,对郦书雁道:“雁丫头,你随我来。” 郦书雁颔首,跟在皇后身后。 今天的戏码实在太过精彩了。她看了看秦王的背影,如果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秦王会谋反。 一路上,皇后似乎连步态也比往日轻快了不少。她跟在秦王身后,一路走到皇帝的寝宫外。 郦书雁本以为,寝宫之中会传来喝骂声,或是皇帝的顽抗之声。可是,此时殿内却只有一片寂静。 皇后心中既忐忑又矛盾。她既希望齐王把皇帝一刀杀死,又希望皇帝能活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皇帝寝宫的大门。 令她大为意外的是,寝殿里这时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跪在地上,是齐王;另一个正盘膝坐在榻上,背对着他们。 “皇上?”皇后试探着叫道。 皇帝并不说话。 皇后上前几步,小声叫道:“皇上,你怎么了?” “朕好好的。”皇帝睁开眼睛,冷冷地说道,“文殊,你站在那里,别动弹。” 皇后一僵,依言站在原地。 皇帝把两条腿从床上垂了下来,转过身来,对着郦书雁等人:“朕真是全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儿臣万死。”秦王淡淡地说道。 “不必赔罪,没意思得很。”皇帝断然道。他的目光在寝殿之中环视了一周,最终停在郦书雁身上,“弘农郡主,你也来了。这倒有趣。” “是。”郦书雁微微福身。 皇帝看着郦书雁,冷声道:“朕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要照实回答。” “这里有许多皇上的家人。”郦书雁蹙眉,“您大可找他们回答。”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觉得,皇帝的问题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皇帝拨弄着边上的金盘:“朕只要你答。在皇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来都只是一句空话。” 齐王羞惭地低下了头。郦书雁似有所觉,微微点头:“皇上请讲。” “从小,朕就生在帝王之家,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的。”皇帝的声音缥缈虚无,“现在,弘农郡主,你来告诉朕。外头的父子,也和宫里的父子一样吗?” 皇后给郦书雁使了个眼色,让她对皇帝稍作安慰。谁都不知道,现在的皇帝是否会搏个鱼死网破。 郦书雁沉吟半晌,抬起头,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皇后脸色骤变。 皇帝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皇上,臣女知道您要问什么。”郦书雁说道,“您与其这样问,不如问王爷——他为什么急着登上皇位。” 皇帝大笑:“有趣,有趣得很。——弘农郡主,直到今天,朕才觉得你这个郡主封得值了。” “这个问题在臣女眼中,其实不算问题。”郦书雁看了看秦王,又看了看皇后,“皇上,这个问题,您不妨仔细看看秦王殿下。也许多看两眼,您就会找到答案了。” 皇帝脸色微沉,转头看向秦王。 秦王的站姿仍然不太利索。他拄着长剑,侧身靠着朱漆立柱,才勉强站直了身体。也许是刚刚夺宫的时候费力太多,秦王藏青的衣衫下摆,已经被染上了一片黑褐色。 “朕明白了。” 皇帝收回眼光,叹息一声,“朕会写禅位诏书给老五——这样一来,你也就不是弑父篡位的十恶不赦之徒了。” “……父皇……” 秦王愣住了。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让皇帝真的丧生于此的准备,谁知皇帝竟下了这个决心。 “我累了。”皇帝淡淡道。他没有再用“朕”做自称,而是用了“我”这个字。 皇后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雁丫头,走吧。” “走吧。”皇帝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 “陛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皇后黯然说道。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皇帝的寝宫,郦书雁跟在她身后。 过了一会,皇后才问道:“雁丫头,你为什么要和皇上说实话?” “臣女觉得……”郦书雁轻声道,“皇上现在想要的,恐怕也只是一句实话而已。” 郦书雁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真诚。实际上她是在放手一搏,而且赌赢了。凭着她今天在秦王面前的举动,秦王一定会记着她的好。这个好处不大不小,对她来说,刚好合适。 皇后往来时的方向遥遥地看了一眼,消沉地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郦书雁道:“娘娘,臣女想向您求个恩典。” “你说吧。你是今天的功臣,”皇后在延福宫主位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要什么,本宫都可以考虑。” “在贵妃宫中,臣女并未看见妹妹。臣女想求娘娘找一找她。”郦书雁道。 皇后皱眉:“这有何难?不过,你那庶妹一直对你存心不良,你真的要救她?” “是。“郦书雁道。 她当然要救郦碧萱。就这样让郦碧萱死在乱军之中,未免也太便宜了她。 “也好。”皇后召来大宫女梅红,低声说了几句话。梅红听完,沉稳地福了福身,便出去办差了。 第222章 出宫回府 乙未年的辛丑日,注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先是贵妃的母家——周家谋反,被合族拔除;后是贵妃自缢于宫中。最后,皇帝以年老体衰为由,钦定秦王即位,自己效法李渊,自称为太上皇。 两天之后,郦书雁换下了女官那不辨男女的衣裳,穿上了婀娜多姿的秋装,在郦府派来的马车上坐定。 紫藤特地来接郦书雁。她看见郦书雁,瞪大了眼睛:“小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宫里是非多,总想着是是非非,当然就瘦了。”郦书雁笑了笑,调侃紫藤,“你倒是圆润了不少。” “小姐!”紫藤不满地嘟起了嘴,“咱们在等什么呢?” “等二小姐啊。”郦书雁轻声回答。 昨天夜里,郦碧萱是在贵妃宫里的暗室被人找到的。她被救出来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肉了,只有一张脸还算完好。 这几天,贵妃把计划失败的原因全都归结给了郦碧萱,每日变着法子折磨她。郦碧萱越是哭着求饶,贵妃就越是让人狠狠地打。 郦书雁想贵妃毒辣的手段,不屑地冷笑起来。 一炷香过后,郦碧萱终于被一个宫女搀扶着,走到了郦府的马车边上。那宫女在马车旁边跪下:“郦小姐,您踩着奴婢的后背,就能上去了。” 郦书雁闲闲地靠在车窗旁边,看着郦碧萱努力地抬起脚,却始终踩不上那宫女的背。 郦碧萱气急败坏地往旁边扫了一眼,恰好看见郦书雁冷淡的神情。她的火气一下便冒了出来:“你在幸灾乐祸,是不是?” “我没有那个闲工夫。郦碧萱,”郦书雁闭上眼睛养神,“你到底上不上来?你不上来,那我现在便叫车夫把车赶回郦府去。” 郦碧萱狠狠地瞪着郦书雁。她又试了几回,发现实在没办法踩上那宫女的后背,带着哭腔说道:“我上不去。” 宫女急忙起来,又叫了两个小宫女,三人合力,才把郦碧萱抬到了马车上。 上了马车,郦碧萱迫不及待地把车帘一甩,隔绝了旁人的目光。她又羡又妒地看了郦书雁一眼:“郦书雁,你也不要太得意了。你只是运气好一点而已,我等着看你运气不好的那天!” “哦?”郦书雁睁开清澈的眼睛,斜睨了郦碧萱一眼,“你知道我们是哪里不一样么?” 郦碧萱沉默不语。郦书雁继续说道:“你想看我倒霉的日子,要望穿秋水地等着。可我要看你倒霉的日子……嗯,”郦书雁轻笑,“我觉得,看见你幸运的日子,才是难事。” 郦碧萱美貌的面庞气得变了形。她在贵妃宫里的日子长了记性,不敢出手打郦书雁,只能对着车帘外头喊道:“你是死人吗?为什么不赶车!” 郦书雁又闭上了眼睛。郦碧萱现在,也只能对下人撒一撒脾气了。等到她们两个见到郦国誉,郦国誉一定会与她算总账的。 到了郦府门口,郦书雁一眼就看见锄红等在大门外头。她下了车,锄红便点头哈腰地来迎她。 “是父亲叫你来的?”郦书雁问道。 锄红笑道:“是。老爷一直等着大小姐回来。他说大小姐一回来,就请去见他。” 郦碧萱费了半天的力气,才从车上下来。听见锄红的话,她不甘心地问道:“那我呢?父亲有没有提起我?” 锄红的笑容变得晦涩莫名:“是、是。老爷也让二小姐去见他的。” “那就好。”郦碧萱吁了一口气。她最怕的不是郦国誉的惩罚,而是郦国誉的放弃。 郦书雁似笑非笑地看了郦碧萱一眼。郦碧萱被她看了一眼,只觉得全身发冷,像是心中的秘密尽数被她看穿。 “你看什么?”郦碧萱故作凶恶地问道。 “我不看什么。”郦书雁冷冷道,“你还不快点去父亲院里,在等什么?” 她说完这句,便绕过影壁,进了郦国誉的院子。郦碧萱气得跺脚,却又扯到了伤口,大呼小叫一阵,才被丫鬟扶着,歪歪扭扭地走进了正院里。 “雁儿,你回来了。”郦国誉看见郦书雁,立刻热情起来,“这两天,宫里没什么让你难为的事吧?” “没有。”郦书雁答道。 郦国誉微微点头,拈着胡须说道:“那就好。想来新皇和太后娘娘都对我郦家十分满意。” “父亲毕竟支持了皇上,皇上不会不念这份功劳的。”郦书雁道。她在心里悄悄接上了一句:哪怕兔死狗烹,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郦国誉难得从郦书雁嘴里听见一句让他顺心的话,不禁大为满意。他正要说话,却被一个娇滴滴、脆生生的少女声音打断了:“爹爹!” 听见郦碧萱的声音,郦国誉的脸色立刻冷淡下来。他转过身,厉声道:“跪下!” 不久之前,这还是只属于她的待遇。郦书雁嘴角扬了扬,眼中毫无笑意。 郦碧萱被他吼得一哆嗦。她眨了眨眼,一滴眼泪落了下来:“爹爹,我……” “跪下!”郦国誉愤怒地看着郦碧萱,“是谁让你去周氏宫里做什么女官的?” 听见这个问题,郦碧萱眼珠乱转起来,不敢直接回答。 郦国誉看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有所隐瞒。他不怒反笑:“好。小畜生,你长大了,会藏心眼了。”他拍了拍手,“锄红,传板子来!” “不要!”郦碧萱花容失色,不顾丢脸,一把扯开了袖子,“父亲,我已经被周贵妃打成这样了……你不要打我了,求求你!” 她的手臂上全是青紫肿胀,一条摞着一条,整只手臂,没有一块好肉。郦国誉看了她的手臂一眼,问道:“是周氏打的?” 郦碧萱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她已经变成这样了,郦国誉一定会安慰她的。郦碧萱默默想道。 “先贵妃是个得志的小人。”郦书雁开口说道,“父亲,莫说碧萱在做女官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就算她只是当个寻常的女官,恐怕也逃不了贵妃的打。” 第223章 不打自招 郦碧萱慌不择路,连连点头:“父亲,姐姐说得没错,贵妃娘娘就是个残暴不仁的……”她的声音在看见郦国誉的眼神之后,渐渐变小。 “畜生。”郦国誉收回了手掌,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养了你,真是作孽。” 他对郦碧萱灰了心,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走向了后堂。 郦书雁吹了吹滚热的茶水。她看见郦碧萱呆滞的表情,心情大好:“妹妹,你是不是想知道,自己败在了哪里?” “我没有败!”郦碧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一下跳了起来,“郦书雁,你陷害我!” “我陷害你?”郦书雁的声音温柔甜蜜,口中吐出的却是淬着剧毒的利刃,“郦碧萱,你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真是愚蠢透顶,难怪父亲会放弃你。” 郦碧萱被郦书雁的恶毒气得跳脚:“郦书雁!你!” “我怎么?”郦书雁轻轻喝了一口茶,“换作我是你,就不会说什么贵妃不贵妃的胡话。你说是不是?何况父亲老于世故,你的那点小伎俩,难道瞒得过他么?” 郦书雁什么时候转性了,居然会提醒她这些?郦碧萱忘记了争吵,愣愣地看着郦书雁,心里犹豫难决。 “话,我已经说了。至于你听不听……”郦书雁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就不是我的事了。” 她说完这句话,也站起身,往郦国誉消失的方向去了。 郦碧萱神情复杂,沉默了好一会,才喃喃自语道:“该不该信她?到底该不该信?” 后堂里,郦国誉满脸愤恨,坐在一张八仙桌边上。 “父亲。”郦书雁在门口停下,轻轻点了点头。 看见郦书雁来,郦国誉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你怎么过来了?刚才,你那不成器的妹妹说了什么没有?” 郦书雁还没回答,郦国誉又恼怒地说道:“算了,别跟我说这些事了。这回拥立秦王,郦府本来是下了大力气的。好好的机会,全被她一个人给浪费了!” 其实,郦国誉不止是为郦碧萱站错了队而气愤。在他心里,还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既然齐王已经无缘皇位,那么,他在齐王身上花的本钱就算打了水漂。他这个自小便美貌过人的二女儿,也嫁给了一个一辈子都要瘫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废物世子。 她本来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的! 郦书雁对他的心思琢磨得一清二楚,淡淡说道:“父亲,你想毁掉婚约么?” “毁婚约?”郦国誉脸皮一紧,装作听不懂郦书雁的话,“什么婚约?” “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啊,父亲,何必非要我直说?”郦书雁微笑,“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做。” 郦碧萱刚好来到了门外。她听到“婚约”两个字,心里一惊,停下了脚步,侧耳听着房里的对话。 “齐王世子已经是一颗废子了。我继续把婚约放在他身上,岂不是浪费?”郦国誉索性扯开了遮羞布,直接说道。 郦碧萱深吸一口气,紧张地盯着面前的那道房门。她本来就对慕容浚没什么爱意,知道他很可能终生清醒不过来之后,便如五雷轰顶,死活也不想嫁给慕容浚。郦国誉的提议,倒是正合了她的意思。 “何况,碧萱嫁过去,也不过是个侧妃。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婚约送给别人,是不是?”郦书雁一语道破了郦国誉的想法。 “是。可是,为父也是为了郦家!”郦国誉脸上一红,强词夺理道。 郦书雁看着郦国誉,忽地笑了起来:“父亲,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在这场婚事之中,我们面对的,可是皇家。” 毫无疑问,皇家是全天下最要面子的一个家族。郦国誉退了新蔡公主的亲事,已经打了皇家的脸,现在如果拒绝嫁女给齐王府,那么,就算是现在的皇帝,也不会容许。 “没事,为父早就想好了。等宇文家退婚,我们家再跟着退婚。宇文家最偏疼那个草包女儿,不会说什么。”见郦书雁没有抨击自己的道德,郦国誉松了一口气。 郦书雁微笑道:“父亲,其实……宇文家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郦国誉惊讶地站了起来。 郦书雁悠然道:“宇文淑知道齐王世子的情况之后,自己剪发发誓绝不退婚。这件事在宫里已经成了一段佳话,父亲,你不知道吗?” 郦碧萱的手死死捂住嘴,她怕自己叫出声来。惊讶过后,她心里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宇文淑不退亲,一定是因为惦念着和她结仇的事情,想要折磨自己。想到这里,郦碧萱越发担心起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她真的喝宇文淑一起嫁到了齐王府,凭着一个半人半鬼、永远醒不过来的齐王世子,她能做什么?她能斗得过宇文淑吗? “……”书房里,郦国誉默然不语。他的脸色越变越坏,仔细想了许久,不甘心道,“就真的没有办法,让碧萱能嫁给一个更好的人选吗?” 郦书雁冷冷地一笑:“父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是我六岁时,您就讲过的。” 郦国誉又被她噎了一回,却没心思找郦书雁的麻烦。他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一个消弭齐王府怒气的办法,不甘心道:“真是可惜了。我本来想在今秋选出新科进士之后,他们中间,挑一个有才干家世的配给碧萱。可惜了,可惜了。” 郦碧萱美丽的眸子瞪大了,搭在房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即将错过的,居然是这么好的亲事? “爹爹,你别听大姐胡说!”郦碧萱一急,提起裙摆,大步冲进了书房。 郦国誉看见郦碧萱,脸就是一沉:“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郦碧萱回忆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我是来给父亲道歉的……” “道什么歉?”郦国誉双眼瞪着郦碧萱,一阵后怕。他就不应该放郦碧萱一个人在西明寺、在贵妃宫里呆着的!难道在贵妃宫中的时候,郦碧萱又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第224章 死后被冤 郦碧萱低着头,双手扭着衣角,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爹爹,先前是我不好……进贵妃宫里这件事关系重大,女儿不该不和爹爹说的。” “这还差不多。”郦国誉稍稍和缓了语气,“你就在自己院子里待几个月吧,好好思过。” “不,爹爹!”郦碧萱一点儿也不想去思过。她连忙说道,“女儿知道错了。这件事是先贵妃咄咄逼人,用郦府的安危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女儿,女儿迫不得已,才和她同流合污,不是出于本心!” 好得很。郦书雁眉毛一挑,刚刚过去半年多一点的时间,郦碧萱已经意识到,在郦国誉心里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含着微笑,看向郦碧萱。对手一直弱成郦碧萱这个样子,就实在是太沉闷了。和她的对决,简直让人昏昏欲睡。 等着吧。郦书雁打了个呵欠,心下想道:郦碧萱既然能稍有成长,那么,她也能把郦碧萱的这点成长生生折断。 “是这样吗?”郦国誉问了郦碧萱一句,表情却分明写着,他已经相信了八九分。贵妃确实是个恶毒刻薄的女人,而且,郦碧萱确实也很顾着艾姨娘。这样一想,她的理由倒是可信。 郦碧萱一喜,正要说话,郦书雁却在她前头说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贵妃做过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为旁人带来灾祸。父亲,咱们不妨好好查查这件事。” 郦碧萱浑身一震,脸色猛地变得苍白,怨毒地看着郦书雁。这件事一定是她计算好的。就连对郦国誉的说辞,郦书雁恐怕也早就准备好了。 “有理。锄红,我写个帖子,你去给黄侍郎。”郦国誉说着便磨了一点墨汁,在纸上快速地写了几行字。他封好那张纸,将纸递给锄红,“快去。” 锄红答应了,就要往外走。郦碧萱后悔不迭,张开双手拦在锄红身前:“爹爹,是女儿刚才想错了!” “你想错了?”郦国誉厌倦地看了郦碧萱一眼,借机敲打了郦书雁一句,“你想错了,也没什么要紧的。郦家能做决定的,只有我一个人。” 郦书雁但笑不语。 千万不能让郦国誉发现,是她主动去找周贵妃的!郦碧萱咬了咬牙,猛地跪在郦国誉面前:“爹爹,女儿有话说!” “说就说,你跪下做什么?”郦国誉皱眉,却没有扶她起来。 “这件事事关整个郦家,女儿不敢在外人面前说,”郦碧萱指了指郦书雁和锄红,哀求道,“父亲,让他们两个出去吧……” “如此说来,我居然是个外人?”郦书雁露出一副错愕的模样,“原来妹妹一直是这样看我的。” “别听她乱说!”郦国誉喝道。他又狠狠地瞪了郦碧萱一眼,“锄红,你先出去等着;小畜生,你要说就说,少装神弄鬼。” 郦碧萱被郦国誉骂得鼻子一酸。她低下头擦了擦眼泪:“父亲,是我口不择言了。” “知道就好。下次再敢这样,我就把你送去和金仙公主做伴。”郦国誉冷冷地说道。 他的语气不像是个玩笑。郦碧萱瑟缩一下,稍稍平静了一点,就乖乖地开始解释。 “爹爹,贵妃娘娘一向看不惯大姐。”郦碧萱饮泣着说道,“当时,太上皇让汉人世家选出女官入宫,贵妃就觉得机会来了……” “机会?她为什么这么恨书雁?”郦国誉细细一想,贵妃似乎确实是为难过郦书雁的。他点了点头,“继续说。” 郦碧萱哭道:“先贵妃做事,从来都没道理。爹爹你看我的伤,”她捋起衣袖,“我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女官,哪有机会接触到她!” 郦国誉看见郦碧萱的伤口,本来冷硬的心又软化了几分。他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配合着周贵妃做那些事?” “因为……因为,”郦碧萱迟疑了一会才说道,“因为郦家……女儿怕郦家倒了……” 郦国誉终于伸手扶起了郦碧萱:“原来是这样,你受委屈了。” 郦书雁站在一边,笑了笑:“父亲,郦家倒了,固然是不好的。可我如果倒了,又该怎样?” “将来,你姐姐是正正经经的秦王世子妃,用不了多久,就是太子妃了。遇到事,你总要多想想她。”郦国誉听出了郦书雁对郦碧萱的针对之意,有些头痛,随口教训了郦碧萱两句。 “是。萱儿往后都不敢了。”郦碧萱擦净眼泪,轻声细语道。 处理好这件事,郦国誉猛然觉得困意上涌。他对郦书雁道:“你们两个好歹是姐妹,守望相助才是正理,不要总想着一较高下。” 郦书雁没有说话,只是高深莫测地凝睇着郦国誉。 郦国誉碰了个软钉子,又不好发作。他瞪了郦书雁一眼,甩手进了里间。他走后,郦碧萱再也不掩饰自己的仇恨。她阴毒地笑了笑,看着郦书雁:“迟早有一天,你会不得好死。” “哦?是么?”郦书雁轻笑,“你什么时候多了个看相的本事?可惜,你这个本事来得太晚了。如果你早就知道,怎么还会做出那些不聪明的事呢?” 不得好死?她早就体验过了。郦书雁并不在意自己今生的结局,只在乎自己的目的能不能实现而已。 郦碧萱瞪了她一会,看见郦书雁不为所动,只能骂了两句,愤愤地大步走了出去。 第225章 冲喜与否 郦书雁也喝了一杯酒,道:“我介意。”她要报仇,当然不会假手于人。 郦绰也不强求:“随你去。不过,涉及艾氏的事情,我要做主。” “可以。”郦书雁对郦绰一笑。郦绰对艾姨娘的恨意不可谓不深,让他去对付艾姨娘,也算是不错的法子。 两人说了一会,郦绰想起一件事情,笑了起来:“妹子,你可知道,父亲这两天做了什么?” “我刚刚回来,当然不知道。”郦书雁道。 郦绰笑得更厉害了。他的笑容有些怪异,即使那笑容出现在他俊美如谪仙人的脸上,也显得有些异样。 过了好一会,郦绰终于笑够了。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道:“父亲最近,邀了许多寒门士子来府里。” “邀买人心?”郦书雁蹙眉,“父亲最近做事越来越轻浮了。进士可是天子门生……他平白无故地收买天子门生,是想做什么?” “这倒不是问题。父亲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自从让他们进府之后,就没再理会过哪一个。”郦绰展开折扇,状若无意地将话锋一转,“这才七月,我果然不该陪你喝热酒。” 郦书雁瞥了郦绰一眼:“大哥,别卖关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呵呵……问题就出在那个姓徐的举子身上。”郦绰古怪地笑了一声。 姓徐的举子……徐绎之! 郦书雁的语气一冷:“照你看,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郦绰道:“不用问,父亲一定是要从这些人里挑选一个东床快婿。” “东床快婿?”郦书雁轻轻重复着郦绰的话,嘴角微微一撇。 郦绰并未错过她不屑的神情。他将折扇合上,笑道:“又不是替你相看夫君,雁儿,你急什么?” 郦书雁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杯盏,并不作声。 “怎么了?”郦绰见她半天不说话,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雁儿?” “没什么。”郦书雁一惊,“你继续说。” 郦绰道:“该说的事情,我已经说完了。父亲选女婿,看重的不是人品,而是他会为自己带来多少利益。那个徐绎之——在父亲眼里,大概是个相当不错的人选。” “是么?”郦书雁不屑地笑了笑。徐绎之和郦国誉的相似之处,恐怕就只有寡廉鲜耻而已。 “你可要想好怎么办。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郦绰道,“如果你这回再叫我帮忙,那么,我就一定要知道你和徐绎之的过节。” 郦书雁展开一抹微笑,说道:“大哥,你放心就是了。那个徐绎之——”她的声音变得轻柔缥缈,“我已经想好了法子。大哥,你只要坐着看戏就是。” 郦绰有些失望:“也好。” 送走郦绰之后,郦书雁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过了一小会功夫,她走出书房,把手上的信递给春柔:“春柔,你把这封信交给齐王妃吧。” “小姐,奴婢身份低微,恐怕见不得齐王妃。”春柔没有接信,迟疑着说道。 “不要紧。”郦书雁看了她一眼,把信放在她手上,“你让管家交给王妃娘娘看就是。这封信的内容至关重要,她不会不看。——对了,记得穿得素淡些,把脸遮住。”她的手指在信封背后触到了凹凸不平的烛油封口,点了点头,“去吧。” 春柔并不相信自己能把信交到王妃手里。不论那信的内容多么重要,齐王妃都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怎么会知道那封信有多重要? 好在春柔从不违抗郦书雁的命令,虽然不情愿,也还是去了。半个时辰之后,春柔满脸迷惑地回到夜雪春云:“小姐,信……真的交到齐王妃手里了。” 那就对了。郦书雁微微一笑,点头道:“做得很好。” 她用未凝固的蜡油,在信封的封口处刻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浚字。这些天来,她在延福宫里冷眼旁观,除开见识了秦王的城府,就是看出了齐王夫妇对慕容浚的一片舐犊之情。 郦书雁想到信中的内容,脸上的笑意扩大了几分。如果一切顺利,郦碧萱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下午时分,齐王妃便亲自来了郦府。她在郦府门前落了轿,便迫不及待地拉住一个地位高些的管事婆子问道:“郦尚书在哪里!” “回夫人,”那婆子也不认识齐王妃,看她穿得锦绣辉煌,还以为是郦国誉同僚的妻子,“老爷正在后堂为老夫人祈福,不便见客。” “瞎了你的眼!”齐王妃登时大怒,“你立刻叫郦尚书出来见我!” 她旁边的丫头好歹还清醒些,没有关心则乱,解释道:“这是齐王妃娘娘。” “齐王妃?!”那婆子大惊,跪在地上用力磕头,“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王妃娘娘……齐王妃恕罪!” “赶紧去找郦尚书!”齐王妃不耐烦道,“你再不找,我扒了你的皮!” 那婆子赶紧爬了起来,跑向了郦国誉居住的正院。 一盏茶时间之后,郦国誉便匆匆地整理着衣冠,跑到了齐王妃面前。这些日子,他正在筹谋郦碧萱的退婚一事,看见齐王妃时,就有些心虚:“下官见过王妃。” “快快起来!”齐王妃心急如焚,也不顾男女大防,一把把郦国誉搀了起来,“郦尚书,你说要让二小姐给浚儿冲喜……冲喜是什么意思?真能让浚儿好起来吗?” “冲……冲喜?” 郦国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内容。他抖了抖,“下官绝没有说过这件事!” 开什么玩笑?郦国誉几乎气急败坏。他正在谋算的就是让郦碧萱不用嫁给齐王世子,怎么可能会主动提出什么冲喜不冲喜的! “不是你写的?”齐王妃一怔,“那就把府上的二小姐叫来吧。这件事,整个郦府里,也就只有你们两个有些关联。若说不是你们写的,那这信……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齐王妃越说,就越觉得颓丧。她听侍女解释了冲喜,本来还以为慕容浚有救了,谁知又是镜花水月。 第226章 爱子心切 郦国誉道:“王妃爱子之心殷切,就是上天得知,也只会多加垂怜。世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齐王妃擦了擦泪水,面容变得狰狞,“十六郎变成这样,都是周氏的错!我要把她挫骨扬灰!” “王妃息怒。”郦国誉道。听见齐王妃的表态,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始盘算着退婚的法子。 如果他和齐王妃都有共同的敌人——周贵妃,出于同仇敌忾,齐王妃也会好说话不少。郦国誉越想,越觉得退婚有望,委婉地问道:“不知宇文小姐什么时候进齐王府的门?” “她进不来了!”齐王妃怒道,“宇文家如此看轻我家世子,我怎么会让她进我家的大门?宇文淑以为自己哭了几声,就能得到旁人的原谅吗?” 郦国誉闻言大喜:“那么,小女的婚事……” 他想得轻巧,娶妻之前不宜纳妾,齐王妃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应该就不会再有迎娶郦碧萱的心了。 “不用多说,郦大人,”齐王妃的态度异常坚决,“浚儿只会迎娶郦小姐入府了。” 如果郦碧萱能成为齐王世子妃,那倒也不错。郦国誉又犹豫不决起来。 “——她会成为十六郎唯一的世子侧妃。”齐王妃又说道。 郦国誉顿时打消了把郦碧萱嫁给慕容浚的念头。他点头道:“王妃,咱们先不说这些,免得徒增伤感。您还没见到小女碧萱呢。” “碧萱那孩子模样当真周正。”齐王妃顺着郦国誉的话换了一个话题,随口夸道。 这时,郦碧萱刚好走到正院门口。她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向齐王妃盈盈福身:“王妃万福。——王妃谬赞了。” 见郦碧萱脸色悲戚,齐王妃对她的观感好了些许,以为她对慕容浚还有些真心:“快快起来吧。” “多谢王妃。”郦碧萱含泪道,“世子最近……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齐王妃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连想也不能想。十六郎还这么年轻……” 齐王妃的形容,令郦碧萱蓦然想到了头颅中风、卧病在床时的苏太君。时隔半年,清辉苑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烂味道还令她记忆犹新,她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齐王妃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顿时便不太高兴,先前的好感也消失无踪了:“怎么,郦二小姐是瞧不上浚儿么?” “怎么会呢?”郦碧萱连忙辩解,半真半假地说道,“当年祖母病得起不了身,就是我在旁边侍疾。我刚才想起祖母的模样,就替世子担忧。” 齐王妃心道:这句话倒还像话。她又问道:“郦二小姐打算什么时候成婚进府?” 她才不想嫁给一个废物!郦碧萱急中生智,低下头说道:“王妃恕罪,我本来也想尽快成亲,可是……” 她一把掀开了自己手臂上的衣服,把伤疤暴露给齐王妃看。 齐王妃倒抽一口冷气:“这是谁?!怎么这么狠心!”她看着郦碧萱的眼神也变了,“你这孩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不找你父亲出头?” “当时,打我的人还在贵妃的高位上,我没有办法,也不敢抗命,”郦碧萱低声道,“现在……她已经身亡,更没有讨回公道的可能了。” “这周贵妃真是到处作怪。”齐王妃语气厌恨。她见郦碧萱和慕容浚遭遇类似,对她的观感又好了几分。先前,她只觉得郦碧萱野心大、根基薄,现在,倒是觉得她有几分可怜,“既然这样,你们不如这些天就结亲吧。汉人有个法子叫冲喜,是不是?” 到底是谁对她说了冲喜这件事?郦碧萱恨不能把那人食肉寝皮,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王妃,祖母刚刚去世三个月,我这时候就嫁人……不太合适。” “萱儿这个月底才满十五,我也想留她几年。”郦国誉道。 齐王妃也看出了他们的百般推脱,气道:“当初齐王府给郦尚书提供了多少便利,郦尚书,你自己说说?旁的不说,夺情的事,也有我齐王府一份力吧?”她又对郦碧萱道,“你既然能在祖母丧期去什么诗会花会,也就别再说什么为祖母守丧的话,我听了,都替你寒碜!” 说得好。 郦书雁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听到齐王妃的话,她静静地笑了起来。 郦国誉的脸涨成了紫红色:“王妃,郦府敬您重您,可您也要慎言。碧萱还是个未嫁的女儿家,汉女重视贞洁,怎么经得起您这样的评论?” “重视贞洁!”齐王妃大笑,讥嘲地看着郦碧萱,“郦尚书,你的好女儿在看见浚儿第一面的时候,就对他投怀送抱。这也叫重贞节?” 郦碧萱哽住了。她脸色雪白,万万没有想到慕容浚把这样见不得人的故事也告诉了齐王妃。 这件事是郦国誉一手安排的,他无法辩解,喘着粗气,瞪着齐王妃。 是时候了。郦书雁提起裙裾,跨过郦国誉厅堂的门槛,福身道:“齐王妃万福、父亲万福。” “你来做什么?”这个时候本来就混乱无比,郦国誉一看郦书雁,就觉得头疼,也对她起了些防备。 郦书雁没有回答郦国誉的话,对齐王妃道:“这是一件误会,原来萱儿还没有和世子说明。”郦书雁轻叹一声,对郦碧萱道,“你怎么这么傻啊?” 郦碧萱不知郦书雁要做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 齐王妃正在气头上,说道:“弘农郡主,你姓郦,和郦家自然是一条心。你的解释,恐怕也不是那么可信吧?” 郦书雁摸清了齐王妃的路数,对着天空竖起三只手指,正色说道:“我愿意以自身发誓,如果有半句虚言,就让我死后不入轮回。” 长安人大多信佛,齐王妃也不例外。郦书雁发了这样的誓,她也就不再质疑,却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雁儿,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郦国誉咳嗽一声。 第227章 再遭退婚 他的模样可笑极了,像是生怕郦书雁一时兴起,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郦书雁笑了笑:“父亲,难道你不想让我证明妹妹的清白吗?” 无论郦国誉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听上去都不太对。他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郦书雁对齐王妃道:“郦府向来规矩严谨,尤其是先祖母在的时候。那时,唯一能入府的外男是我的表哥。他是长孙家的,单名一个瑜字。” “竟然是长孙少将军。”齐王妃微微惊讶。 郦书雁道:“是,不过,这与此事无关。——那天妹妹来找我,说自己做了一段绮梦。不知怎的,那段梦分外真实。” “什么绮梦不绮梦,明明是为自己粉饰。”齐王妃冷笑。 “并非如此。望春堂附近,本来时常能看见几个路过的仆从,可那天碧萱到了那里,竟然一个人也没看见。何况,她当时刚刚睡醒,”郦书雁声情并茂地编造着谎言,“如果不是世子前来提亲,直到现在,恐怕她都会觉得,自己是梦中遇见了什么鬼神。” 这种话也只能拿来骗骗小孩子罢了,亏郦书雁也信。齐王妃按捺住了嘲笑的冲动,淡淡问:“然后呢?” “萱儿一直是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家。”郦书雁温柔地看着郦碧萱,“她的品性,我可以在王妃面前担保。” 看来,郦书雁是知道郦府的地位重要,选择了低头。郦国誉脸色一缓,郦碧萱也有了些底气,揉了揉眼睛:“姐姐,清者自清,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是啊。”郦书雁不无怜悯地看着郦碧萱,“王妃,妹妹经过那次花会,没过几天,就去了宫里。这件事,您也是知道的。贵妃娘娘亲自派了身边的菊芳姑娘来呢。” “这倒是。”如此想来,郦碧萱确实还是韶龄幼齿,要说风流多情,也不太像。齐王妃不由怀疑起了自己:难道真是她想得多了? “不是菊芳姑娘,是荷香姑娘。”郦碧萱松了一口气,随口纠正了郦书雁的错误,“当时荷香姑娘对我诸多威胁,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好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家和万事兴,没事就好。”郦书雁温柔地说道。 郦碧萱精神放松下来,就着郦书雁的话,卖力地演着姐妹情深:“姐姐,你待我真好。” 齐王妃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她看着郦碧萱,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愤怒,冷笑一声:“你们郦府真是好家教!郦尚书,这婚不结也罢,我退定了!” “哦?”郦国誉一喜。 齐王妃愤怒不已,注意到郦国誉的喜色,她冷笑一声:“郦尚书,你教出了这种表里不一的女儿,怎么好意思让她嫁到齐王府里来?” 郦国誉就算再怎么擅长忍耐,面对齐王妃一而再、再而三的贬损,也开口反驳道:“王妃,退婚的并非是我郦府啊。”他顾忌着齐王的面子,好歹没说什么重话。 齐王妃不停地冷笑:“这倒是稀奇。令千金和戕害我儿的仇人勾结在一起,我知道了,还不能退婚了不成?” “并非如此。”郦国誉对郦碧萱做的一无所知,皱眉道,“她是被周贵妃胁迫所致,虽然有错,总归不是本意。王妃的苛责,未免太……” 齐王妃不屑道:“什么不是本意?郦尚书,你真是无知!”她稍作停顿,狠狠地说道,“周氏身边有两个心腹大宫女。菊芳长得凶,她传话的时候,都是对旁人下令。荷香面善,所以,但凡周氏用她,就是要对被传旨的人示好。” 郦碧萱刚有血色的脸又迅速变白。她好像又做错了,而且,这一次,她是主动跳进郦书雁的陷阱里的。 这个结果,郦书雁并不意外。她对郦碧萱点了点头,视线转到一边。郦碧萱说话时的习惯,郦书雁清楚得很。她会上当,郦书雁毫不意外。- 郦国誉倒真不知道这件事。他不自在地辩解道:“这……也说不定是荷香一是有空呢。” “哼,我就知道你不认。”齐王妃冷冷道,“周氏害了浚儿之后,我连她妆扮盥洗的喜好都一清二楚,区区两个宫女,还能瞒得住我不成!” 郦国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剧变:“这……” “你那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女儿,谁也不敢要!”齐王妃从怀里拿出原本准备交换的庚帖,愤怒地撕了个粉碎,“郦尚书,往后齐王府绝不会给你任何援助!” 对郦国誉而言,她最后的那句话远比第一句有威慑力。一时间郦国誉脑中嗡嗡乱响,直到齐王妃走了半天,他才慢慢地清醒过来,表情扭曲,看向郦碧萱。 “不,爹爹,不是我……”郦碧萱惊恐地退后两步。 郦书雁轻声道:“碧萱,你太让我失望了。我那么说你,为的就是给你一个台阶下……你倒好。” 郦国誉闻言,更加愤怒了。他拿起砚台,劈头盖脸地向郦碧萱砸去:“畜生,你这畜生!你可知道为父要用多少心思,才一手拉拢了齐王府啊!” 郦碧萱躲过了砚台,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父亲,求您救救我……”如果这个两面三刀的名声在京城贵妇之间传开,她就死定了! “你死心吧。”郦国誉沉声道。郦碧萱出了事,对他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和她划清界限,“跟着你那无才无德的姨娘,是你最好的选择!” 直到如今,艾姨娘还在西明寺里抄经念佛。郦书雁杏目一闪,淡淡说道:“父亲,这样做怕不合适。” “到底哪里不合适?”郦国誉怒道。 郦书雁不为所动:“父亲,现在正是风声鹤唳的时期,你把妹妹送到山上,正是要给齐王府一个把柄。” “那你说怎么办?”郦国誉冷笑,“她留在这里,只会给我添麻烦!” 郦碧萱的脸色又白了一点。当初那个慈爱的父亲似乎是她的错觉,这一刻,她比往常更加想念囚在庙里的艾姨娘。 第228章 佳期如梦 “父亲,不要意气用事。”郦书雁语气平静,似乎是在教育晚辈。 郦国誉瞪了她一眼。他虽然生气,却知道这个女儿说得很对。他在心里劝说了自己半晌,对郦碧萱道:“你听见你大姐说的话了?” “听见了。”郦碧萱低声道。 “听见了就快滚,悖晦的东西。”郦国誉连看也不看郦碧萱一眼,神情嫌恶。 郦碧萱带着恨意看了郦国誉一眼,依言离去。 由于新皇即位,事务繁忙,今年的科举便延迟了一个月。不少本来放弃温书的士子,也纷纷捡起了书卷,重新研读。一时间,整个长安尽是墨香。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君子乎……” 被故意拖长的读书声隔着几层粉壁,还是传到了夜雪春云里头。郦书雁躺在床上,没好气地翻了个身,用锦被蒙上了脸。 慕容清进门时,看见的便是郦书雁难得孩子气的举动。他忍住笑意,上前把被子又从郦书雁头上拉了下来。 “吵死了。”郦书雁眼也不睁,又把被子拽了上去,声音有气无力,“春柔,让我睡会……” “我什么时候改名了?”慕容清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颇为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拉下被子的举动,“蒙着头睡,小心起来不舒服。乖丫头,听话。” 郦书雁听清了慕容清的声音,却还是懒得动一动:“你不知道。”她闭着眼睛,随便指了指某个方向,“从四更天起,这些人就开始读书。每天都读,真是烦死人了。” 慕容清捏了捏郦书雁的脸颊,笑道:“嗯,是烦死人了。” “你在幸灾乐祸?”郦书雁摇了摇头,甩开了慕容清的手。 慕容清板起了脸道:“没有。” 郦书雁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刚刚睡醒,鼻音娇软,比平时可爱许多。慕容清又捏了捏她的脸,柔声道:“过些天,封王的旨意就会下来。你知道我的封号吗?” “不管封成什么,本质都是一样,没什么区别。”郦书雁打了个呵欠,脸上满是嫌弃,“我可不想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好,那就不玩。”慕容清摸了摸她的头发,“是秦王。” “唔……那我说错了。”郦书雁睁开了眼睛,比刚才清醒了不少,“皇上很中意你,你离太子的位置,也不远了。” 虽然慕容清在她面前没什么正经,但郦书雁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慕容清这样的人看似温和,实则不然。等他发作起来,旁人才会知道,他有多么可怕。 慕容清道:“是啊。——我该走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话?”郦书雁哭笑不得,“就是你不说,过些天我也一样会知道。” “我知道的。”慕容清转头看向窗外,俊秀挺拔的侧脸映着霞光,“不过,我想把这个消息最先告诉你。” 郦书雁的神情总是平静之中透着冷漠疏离,听见慕容清的话,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伸手握住了慕容清的手。 慕容清亲了亲郦书雁的额头:“忙了好些天,一直没能见你。今天闲下来,我这一整天都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郦书雁下意识地想拒绝。她抬起头,正对上慕容清的目光。他的目光里,写满了温存和爱护。郦书雁的心一热,点了点头。 “在旁人眼里,我只是来郦府,和郦大人商谈了一整天国事而已。” “好。”郦书雁轻声回答。 她心里清楚,慕容清本来不是这种细心的性子。只因为她没有安全感,他便无声无息地适应了她的习惯,让她安心。 “你在想什么?”慕容清问道。 郦书雁意识到了自己嘴角的微笑,不自在地动了动:“没什么。天色还早,要不要陪我再睡一会?” “好。”慕容清道。 郦书雁靠在慕容清的怀里,困意渐生,不自觉地睡了过去。慕容清侧耳听着外头的读书声,低头看了看郦书雁的睡颜,轻手轻脚地换了一个让她睡得更加舒服的姿势。 等郦书雁再次睡醒,时间将将到了卯时过半。慕容清察觉到她动了动,知道她睡醒了。他靠近郦书雁耳边,低声道:“听话,该起床了。” “不要。”郦书雁毫不犹豫地拒绝道。这些天没什么要紧事,离寿春县主进府也还有一段时间,她何必早起? 慕容清眼里的笑意更深:“不听话。” “我很喜欢睡到日上三竿,”郦书雁鬼使神差地解释,“因为……过去,我从来没睡到自己醒来过。” 想起前生的种种不快,郦书雁瞬间清醒过来。慕容清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抱住了她:“别想得太多。我知道你过去很不如意,”他抚摸着她的长发,“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有我。” 慕容清的话虽然出自真心,却并不能代表他的以后,更不能让两人之间保持现在的样子。郦书雁虽然知道,心还是为之一动。 “我不想吃饭。”郦书雁按下心里的悸动,将话题扯远。 “你刚起床,确实很难有胃口。”慕容清道,“我陪你出去走走,你回来再吃饭。” 郦书雁没有想到,他连自己毫无来由的脾气也会全盘接受,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好。” 慕容清起身整理衣冠,击了三下掌。过了片刻,房门打开,紫藤和春柔双双低着头,掩饰着眼里惊讶的神采,捧着盥洗用的物事进来。 郦书雁也不解释,看着她们为自己洗漱收拾。梳妆过后,郦书雁对慕容清伸出手,笑道:“那些士子总是在外院走动,内院是不多见的。” “好。”慕容清牵起郦书雁的手。春柔和紫藤识趣地把头垂得更低,远远地跟在郦书雁后边。 “我倒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府里除了梅树,还有这么多花木。” 郦书雁在一块太湖石边上停下,微微弯腰,看着一朵娇嫩的粉蓝小花,“原来这里也有野花。” “这个时节还在开的花,倒是不多。书雁,你有什么喜欢的花么?”慕容清问道。 这个问题,郦书雁倒从未想过。她犯了难,迟疑了好一会才说道:“我也说不清。”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慕容清微笑,“在我看来,这句诗说的正是你。” 郦书雁一笑,正要说话,忽听旁边有人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孤男寡女公然调情,羞也不羞!” 第229章 冲撞贵人 慕容清循声看去,一个穿着青色袍子的士子站在湖边,正愤愤地看着他和郦书雁。那士子的衣袍上打了补丁,脚下的靴子也旧了。 “徐绎之?”慕容清脸色一冷。他记得这个人。 郦书雁秀丽的柳眉微微挑起,给身后的两个侍女使了个眼色,并不多言。紫藤和春柔小跑着从后头赶了上来,把徐绎之往外院的方向撵。 “还是个士子呢,吃着人家府里的饭,无缘无故进了人家女眷住的内院,不要脸皮!”紫藤破口大骂。 春柔虽未说话,但神色间也有些不屑。徐绎之最怕别人看不起他,急道:“两位姐姐,小生并非故意来内院,只是走错了!” “骗谁呢?”紫藤冷笑,伸脚往徐绎之脚下一绊,“就凭你,也敢说我们小姐和世子的不是?” 徐绎之未曾提防,绊了一交,坐在地上。一来二去,他也发了怒:“两位姑娘,你们也不要太过分了!” “够了。”郦书雁看到这里,出声说道。 紫藤和春柔齐声道:“是。”退到一边。 郦书雁和慕容清十指交握,走到徐绎之面前。她冷冷地看着徐绎之:“徐公子,虽然我父亲为你提供了食宿,可这是他主动要求的。所以,我并不觉得你欠了我什么。” 徐绎之狼狈地坐在地上,用袖子遮住了脸。这些日子,他不断地做着一个梦——在梦里,他迎娶了骄傲冷漠的郦书雁,把她关在家里,强令她孝顺自己的母亲、为他洗手作羹汤。 看着郦书雁哭泣顺从的模样,他心里竟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快感。梦醒之后,他总有一会分不清是真是幻,对郦书雁也生出了更多的非分之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劝自己,这是夙世因缘,并不是他对郦书雁有了什么想入非非的冲动。 “只是,这里是郦府,不是徐公子府上。”郦书雁漠然说道,“请徐公子自重,再也不要进这里。如若不然,就不要怪我了。” 她最想做的,是把徐绎之赶出去。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绎之被郦书雁训斥了一顿,实在无法继续面对她,愧恨交加地跑了出去。只要看见郦书雁,他心里总会想起些不切实际的事来。若不是他刚才错觉以为郦书雁是自己的妻子,绝不至于丢人到这个地步。 “这人真是奇怪。”慕容清道,“看上去是读书读得疯了。” “恐怕不是读书读疯了,是想要出人头地想得疯了。”前生的婚后,徐绎之曾说过无数次自己在科场上的举动。在他心里,恐怕也只有出人头地这么一件事。 慕容清笑了起来:“也是。”他扶正郦书雁头上的鸳鸯发钗,“别为他生气。” “好。”郦书雁对紫藤道,“去,把这里的事告诉父亲。” 慕容清还以为她会选择息事宁人。他问道:“你要赶他出去么?” “不是。”郦书雁却否认了。让徐绎之直接出府,未免也太便宜他了,“过一会,父亲一定会来找你。你能不能为那个人说几句好话,让父亲把他继续留在府里?” “为什么?”慕容清问道。他看得出,郦书雁对那个人绝无好感。 郦书雁的笑容温柔如水:“我听说,他有一个四十多岁、吃尽了苦头的母亲。” 慕容清没有多想,点头答应。郦书雁看向徐绎之居住的方向,眼波里全是笑意。 她永远不会忘记,刚刚嫁进徐家时,徐夫人骂她婚前失贞,让她跪在门口的碎瓷片上三天三夜。自那以后,她就落下了毛病,每到雨天,双腿都像重新跪在了瓷片上头。 如此端庄淑静的一位夫人,她又该拿什么手段去应对呢? 不一会,紫藤跟在郦国誉身后快步走来。郦国誉一见慕容清,就深深地作了一揖:“下官管教无方,下人竟然让外人进了内院,冲撞了秦王,罪该万死。” “无事。”慕容清道,“往后多加注意就好。读书不易,郦大人,你也不必太过苛责他。” “是。”郦国誉松了一口气,吩咐小厮,“锄红,你去把徐家母子住的地方搬到清雅轩。” 锄红领命,倒退着出了内院。 郦书雁看了郦国誉一眼。清雅轩名字清静,位置却很不好,在外院的最东侧。一墙之外,就是买卖斜街。 买卖斜街是长安的市集所在,街上摊贩芜杂,还有夜市。看来郦国誉确实是恼了他,一出手,就是毁他前程的手段。 郦书雁心情大好,难得地为郦国誉说了一句话:“父亲让士子进郦府之后,一直是把他们隔绝在外院的。秦王殿下,请您不要在意。” 慕容清听得好笑,右手在袖子里捏了捏郦书雁的手,正色道:“我自然不会在意。” 原来这个女儿也不是完全叛逆。郦国誉彻底放心:“新近来了一个扬州厨子,做的淮扬细点很是不错。下官今日便敝帚自珍一番,已经令他备下早膳了。不知秦王是否赏脸?” 慕容清笑道:“孤自然不会辜负郦尚书的一番好心。” ****** 锄红跑到徐绎之的房间门口,拦下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趾高气扬道:“你是徐绎之的下人?” 那书童很少看见打扮得如此鲜丽的人,战战兢兢道:“……小的是公子的书童,老爷请吩咐。” “很好。”锄红点了点书童身后的房门,“你家公子冲撞了贵人,老爷要他搬到最东边的一间房里去。现在不搬,就撵你们出府。” 书童又被吓了一跳,缩着脑袋往屋里跑。他跑进屋里,看见徐夫人正在床上纳鞋底,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道:“夫人,不好了!郦府的人要叫少爷搬到最东边的房里!” “什么?”徐夫人吃了一惊。她这些天在外院走动,不是不知道最东边紧挨着市集,“怎么会这样?!”郦府简直欺人太甚! 锄红抱着胸,大摇大摆地走进徐夫人房里。徐夫人尖叫一声,急忙用纳到一半的鞋底挡住脸,差点扎着自己。 “这位夫人,我要是您,绝对不好意思问。”锄红笑了一声,“您这儿子养得好,养得太好了!五更天就起床!”他竖起大拇指,奚落地看着徐夫人,“不过啊,别的公子是读书去了,您这少爷可是调戏我家大小姐去的。” 第230章 太后娘娘 “不可能!”徐夫人急着分辩,“绎之从来都是个君子,怎么会调戏你家大小姐?”若不是身在郦府,她早就抛出一句“是你家大小姐勾引了我儿子”了。 锄红最瞧不起这种人。他放下礼节嘲笑道:“姓徐的要是君子,那你锄红小爷就是圣人。怎么,你搬不搬?不搬就滚。” 徐家母子赴京赶考已有四个月。两个月前,徐绎之还抱着绝大的热情参加诗会,花钱买了几件新衣,早就坐吃山空了。徐母恨不得哭天抢地。她知道郦府不吃这套,只能咬着后槽牙道:“我搬!” 锄红这才满意,哼着小调走了。书童怯怯地问道:“怎么办,主母?” “还能怎么办?搬走!”徐母怒道。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眯起眼睛,“等等……让我儿子名声受损的,好像也是郦什么……这个小贱人?” “……是。”书童道。 徐母更生气了。她跳起来,把鞋底掼到地上:“这贱人生出来,就是为了克绎之的!不行,绎之!绎之呢!” “别叫了。”徐绎之一直藏在书房里,刚才听见锄红的话,他脸上直烧,恨不得死了算了。听见母亲的喊叫,他心烦意乱地走了出来,“阿母,我在这。” “绎之,我苦命的儿子……”徐母抓住他的手,哭得涕泪满脸,“这个小贱人怎么这么恶毒,要赶你去那种地方住!” 她却忘了两件事。能够住在这里,本来已经是郦国誉的恩赐;而且,是徐绎之先冲撞了贵客。 “别叫了,我搬过去就是。”徐绎之情绪低落。他一向把自己看成将来的状元,出将入相、封王封侯都不在话下,谁知刚进京城,就连连受挫。 “徐公子是个聪明人,应该受到更好的礼遇才是。” 莺啼燕啭一般的柔美嗓音从门外传来。徐母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人听去,吓得脸色煞白:“谁?谁在外头?” 一个蒙着面纱的美丽少女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她挽着别致的如意发髻,穿戴精致,一看就知道,要花去不少银子。徐母吞了吞口水:“你……你是谁?” “我是郦府的二小姐。”郦碧萱仗着面纱的遮掩,鄙夷地看了徐母一眼,“怎么样,徐公子,你要不要报仇?” 徐绎之防备地看着郦碧萱:“报仇?” “是啊,”郦碧萱低叹,“有徐公子的爱慕,姐姐本来应该十分骄傲才是。可她却不知道珍惜呢。” 徐母一听,大生知音之感:“是啊!那小贱人居然这么对待我家绎之,太过分了!” “姐姐骄纵任性,我在这里,求两位为她收收性子。”郦碧萱扯起一抹残忍的微笑。 徐绎之迟疑半天,始终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他把心一横:“我答应你。” “那就好。”郦碧萱大喜,细声说道,“只要徐公子和徐夫人听我的话,就定能得偿所愿。接下来,你们只要……” ****** 临近中秋,郦书雁又接到了太后的召见。 新皇临朝,后宫之中也换了不少新管事上位。譬如孟女官就取代了馆陶大长公主,成为了后宫中职务最高的女官。她对郦书雁仍保持着尊敬,亲自扶着郦书雁下了马车,笑道:“郡主好。” “孟女史……不,或许我该叫你孟内司才是。”郦书雁也笑了起来,“我还未恭喜你呢。” 孟女官谦恭地低头:“都是托了太后娘娘的鸿福。” 郦书雁仍然保持着过去的习惯,进了东角门,就往延福宫的方向走。孟女官笑道:“怪我没说清楚,太后娘娘已经换了住处。现在,娘娘已经住在承晖殿里了。” 郦书雁停下了脚步,点头道:“原来如此。” 孟女官带着郦书雁,又沿着宫道走了一刻左右,才走到承晖殿里。郦书雁抬头看了看华丽精美的飞甍碧瓦,心想:这里大概正处在皇宫的正中位置。 “这里就是承晖殿了。郡主往后进宫,正可以往这里走。”孟女官对站在门旁的小宫女抬了抬手,小宫女高声道:“弘农郡主到。” 殿里又有三五个人次第喊道:“弘农郡主到——”回音从宫殿深处传来,悠远缥缈。过了片刻,一个发髻梳得很高的宫人出来,对郦书雁行了礼,道:“郡主,娘娘请您进去。” 郦书雁笑着给她打了赏。孟女官道:“郡主,走吧。” 进入承晖殿后,郦书雁惊奇地看了两眼旁边的陈设、装饰。比起周贵妃的宫殿,这里说得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坐榻上随随便便的一个引枕,都是昂贵的蜀锦、缂丝所做。缂丝、蜀锦用工繁复,价比黄金。郦家虽富,但郦书雁也只有两条蜀锦长裙罢了。 “雁丫头来了。”太后端坐在主位上。看见郦书雁的瞬间,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免礼,快过来。” 郦书雁顺从地坐到太后身边,含笑道:“几日不见,您怎么又年轻了?” 太后的头发本来是花白的,可郦书雁就着阳光一看,居然看见她的头发全黑了。她的头发上隐约发出幽微的香气,郦书雁分辨得出,这是每颗价值十两黄金的螺子黛。 太后对她的夸奖很是受用,笑道:“你这丫头油嘴滑舌的。” “这是实话,娘娘怎么不信?”郦书雁笑问。 实际上,太后看着确实年轻了不少。不单是头发黑了,她的神情也舒展开朗,再也没有什么愁眉不展。谋篡之后,想必她过得舒心了不少。 太后笑道:“你这丫头,嘴上抹了蜜糖一般,就是不来探望本宫。本宫新得了一瓶波斯贡的蔷薇清露,还有几颗螺子黛,一并给你吧。” “多谢娘娘。”郦书雁眨了眨眼睛,“那臣女也就不推辞啦。” “赏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理儿?”太后轻轻打了郦书雁的手一下,“你这丫头,竟敢这么想本宫?” 郦书雁笑着讨饶。太后被她逗得笑声不断,加上孟女官在旁边不断说话逗她,承晖殿里的气氛,都变得令人高兴了。 第231章 太安宫里 郦书雁见太后高兴,便说起了笑话。太后久居深宫,她特意选了几个俚俗的讲给她。她正要把关键的好笑之处说出来,外头隐约传来了撕扯和争吵的声音。 “怎么回事?”太后双眉一竖,看向大门那边,“阿惠,你去看看。” 孟女官看了看,回来说道:“娘娘,是安德贵。” “安德贵!”太后笑了起来,“本宫不想见他——当然,更不想见他的主子。你告诉安德贵,让他走得远远的,别被本宫看见了。” 郦书雁低下头。她有些惊讶,太后居然会如此对待一个为她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毕竟,安德贵确实曾经为她提供过不少皇帝的消息。 “雁丫头,你觉得奇怪?”太后眼中带着不容错认的残酷,“你虽然聪明,却太年轻了。——安德贵今日背叛了太上皇,明日,安知他不会背叛本宫?” 郦书雁抬头道:“并不奇怪,只是觉得他跟的主子不对。” 太后笑道:“他确实跟错了主人。哪怕是一条狗,跟对了主人,也能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狗。” 郦书雁没有说话。不论形势如何,她的利益早就定了下来。现在,没有什么人可以撼动她未来太子妃的地位了。她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和过去一样冒险。 殿外的喧闹越来越响。孟女官偷偷看了看太后的神情,小跑到了门外,须臾折返,对太后说道:“娘娘,太上皇说要见一见郡主。” “哼。”太后轻嗤一声,“他倒是很会找由头。也罢,委屈你了。”她对郦书雁说道,“不打紧的。他现在就是被拔了爪牙的猛兽,只能叫骂几句而已,已经不能再害人了。” 郦书雁不方便接话,装作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辞别太后,到了殿外。只见安德贵滚圆的脸皱成了苦瓜模样,对承晖殿前的小宫女不停地打躬作揖,赔着不是。 “安公公,这就走吧。”郦书雁淡淡道。 安德贵回过头,看见郦书雁站在自己背后,连忙摆出了笑脸:“郡主!”他殷勤地为郦书雁引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郡主人品好,不贪富贵,这些天都没进宫请赏。老奴日盼夜盼,盼的就是再见您一面,沾沾您身上的喜气……” “安公公,你为我行的方便,我都记在心里。”郦书雁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要什么,不妨直接说。” 安德贵的笑容一僵,慢慢落寞下来。他的神情骤然苍老,对郦书雁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老奴别无他求,只求郡主见了上皇,莫要提他的伤心事。说句大不敬的话,上皇年事已高,经不得那么多伤心了。” 郦书雁道:“我晓得了。你现在的身份,在宫里恐怕尴尬得很吧,难道就不想出去?” “这……郡主您英明。”安德贵道,“可老奴刚净身进宫的时候,每天在师傅手底下挨打挨骂,也是这么过来的。这些事情,老奴都经历过了,没什么不能忍的。” 郦书雁有些意外,看来,安德贵倒真是个忠义之人。 太上皇如今住在太安宫里。太安宫不比承晖殿,但也算个不错的居所。安德贵想起一件事,笑道:“郡主,秦王千岁也在里头呢。” 现在的秦王已经是慕容清了。郦书雁问道:“他也来了?” “是啊。上皇他老人家八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安德贵生怕哪句话惹了郦书雁不高兴,急忙说道,“就是想见见您二位。” 郦书雁笑笑,站在碧纱橱外。安德贵对她微微躬身,拉长了腔调:“弘农郡主到——” “进来。” 退位之后,太上皇的声音倒是平静了不少,没有一点狂态了。郦书雁挑眉,进了内殿,行礼道:“上皇万福金安。” “起来。”太上皇道。 郦书雁起身,安静地站在慕容清身边。 太上皇手上把玩着一串佛珠,连着问了慕容清好几个问题,大多都是关于帝王心术的。对这些问题,慕容清都对答如流。 “哦,独孤家那小子把你教得挺好。”太上皇道,“你那个不成材的爹爹,可就没你这份本事了。” 慕容清没有说话。太上皇又对郦书雁道:“虽然你当时站在皇后身边,朕可没记恨你。郦家丫头,你过来。” 慕容清皱起眉头,想要挡在郦书雁身边:“祖父……” “朕一言九鼎,说不记恨,就不记恨!”太上皇瞪起眼睛,“你这兔崽子,刚才还挺爽快,扯到女人身上,怎么又黏黏糊糊的?” “安心,没事的。”郦书雁低声安抚了慕容清一句,缓步走到太上皇身边,目光看着自己身边的金色地砖。 太上皇忽地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他一把抽出墙上的长剑,动作快得出奇:“可惜,朕说的是假话!” “祖父!”慕容清大惊失色,想上前拦住,可已经来不及了。 太上皇的剑刃在郦书雁颈子边上稳稳地停下。他的手微微一抖,锋利的剑刃在她脖子上擦出了一条血痕。 郦书雁稳稳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有抬起来。太上皇被逼退位,心中不可能毫无怨言。现在,起码他对自己的气已经出了——他曾经身为一国之君,开疆扩土,一定不会总是为难一个弱女子。 “不错,郦家丫头,你胆子挺大。”太上皇丢下长剑,满意地拍了拍手,“起码比朕那个孙子强。” 郦书雁微笑:“上皇谬赞。勇气有许多种,在臣女看来,能够坦然面对刀兵加颈,这是一时的血气之勇,算不得什么。”她看了慕容清一眼,“秦王能够为他人而坦然面对兵刃,比臣女要强太多了。” “哦?”太上皇胡须下的嘴唇往下一撇,“你倒是长了一张巧嘴。不过,你说老实话——你也知道朕不会杀你,是不是?” 郦书雁颔首:“您有九成九的可能不会杀臣女。既然如此,臣女为何要躲?” “聪明!”太上皇大笑。他笑了一会,霍然停下,直直地盯着郦书雁,“不过,你已经要大祸临头了!你自己可知道吗?” 第232章 长孙良娣 上皇虽然退位,可郦府里的小事,仍然达不到上达天听的地步。因此,他说的人恐怕不是郦家的那些女子,而是更危险的人物。郦书雁略一沉吟,说道:“请上皇明示。” “好丫头,你做了那么多事,还想置身事外?”太上皇大笑起来,“你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吧?” “上皇说笑了。”郦书雁道。对这件事,她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在她面见皇后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决定了。富贵险中求,她对今天的处境,早就猜到了。 太上皇道:“远的不说,馆陶大长公主和金仙长公主这两位,只怕是一直都在盯着你呢。”他冷冷地看着郦书雁,“你想好好活命,那也简单。尽早嫁给清儿,朕就保你平平安安的。” 郦书雁皱眉。按理说,太上皇知道了这么多事,应该竭力阻挠她和慕容清的婚事才对,为什么还要把她和慕容清往一起撮合? 太上皇看穿了她的想法,把佛珠往桌上一拍,发出一声巨响。他瞪着郦书雁:“你想知道原因,是不是?” 郦书雁被那声巨响唤回了注意力。她看着太上皇道:“书雁驽钝,请上皇明示。” “敢在朕面前说出那番话,你还能算驽钝?自谦太过,让人讨厌,”太上皇嗤之以鼻,“原因有许多,第一重要的,当然是因为清儿喜欢你。” 郦书雁没有说话。慕容清握了握郦书雁的手,安慰地看了她一眼。 “二来是因为你聪明,人也够心狠手辣。”太上皇道,“清儿要做的,一直都是好皇帝。他做的事,越正大光明越好,暗地里的手段,你去完成就行。”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郦书雁不禁失笑:“原来太上皇是想让我去做脏活啊。” “本该如此。”太上皇却没有笑,冷声说道,“如果不是看在你没有对清儿不利的份上,朕早就容不得你活在世间了。” “祖父,请您不要说了。”慕容清道。 郦书雁也不再笑,深深地看着太上皇。就算对手是曾经的皇帝,她也未必就害怕了,更未必输。 太上皇看了慕容清一眼,叹了一口气。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周贵妃怎么样了?照实回答就行。” 郦书雁道:“被太后绞死了。” “绞死了?”太上皇若有所失,怅然道,“可惜了,她们长得那么像……” 那么像?郦书雁看向太上皇。 太上皇不再多问,挥手道:“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郦书雁微微福身。慕容清拉着她的手走到殿外,斥责道:“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上皇讨厌的,不是做坏事的人,而是表里不一的人,”郦书雁微笑着解释,“所以,如实说明之后,他反而不会计较。——还有,周贵妃的事似乎另有隐情。” 慕容清点头道:“确实如此。你知道金仙公主的生母么?” 郦书雁摇头。 “金仙公主的生母是从周国来的汉女,恰恰也姓周,和周贵妃长得很像。”慕容清低声说道,“在当年,似乎也是宠冠六宫的。” 怪不得皇后会那么讨厌金仙公主。郦书雁问道:“然后呢?” 慕容清轻描淡写道:“然后难产死了。祖父一直觉得,是金仙公主害死了周氏,对公主便没有那么喜欢。” “怪不得。”郦书雁想起周贵妃临死之前对皇后说的话,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可笑。周氏的存在,刚好可以说明许多问题。皇帝对周贵妃的宠溺,大概也是出于对周氏的补偿吧。 周贵妃虽然愚蠢,却对皇帝全心全意,恐怕直到她死,也不知道自己受宠的原因。 “走吧,我送你出宫。”慕容清看看天色,对郦书雁说道。 八月的宫道,已经是落叶满阶。郦书雁不经意间,往旁边扫了一眼,看见两个年纪很轻的宫人正跟在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身后。那宫妃身形清瘦,恰好也正在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对,宫妃像是摸到了火焰一般,急匆匆地移开了目光。郦书雁有些奇怪,问道:“那是谁啊?” “那是长孙良娣,”慕容清看了那边一眼,“最近才入府。父亲很喜欢她,说来奇怪……他对她的态度,比对我母亲的还要好一点。” 良娣是侧妃之中最高的品秩。郦书雁讶异道:“秦王妃怎么会容许这样的人存在?”秦王妃独孤氏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长孙良娣没有子嗣,威胁不到我的地位。何况,我从没听说过她有父兄,”慕容清想了想,“她年纪又大了,父亲恐怕也只会宠爱她一阵,过上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忘了。” 确实,长孙良娣年纪不轻了。她看起来,年纪少说也有三十岁。郦书雁点点头,笑道:“也是。”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怀疑的。皇帝能宠爱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要么是这个女人有什么独到之处,要么就是皇帝心里有什么想法。郦书雁对这些事情见得多了,心里知道,这件事多半是后者的缘故。 对鲜卑人而言,宠爱几个上了些年纪的女子,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长孙良娣看上去柔顺可爱,就算年过三十,被皇帝看中,照样不是什么怪事。 但不知怎的,这件事一直在郦书雁心里盘桓不去。回到夜雪春云,她对春柔道:“去把大哥找来。” 郦绰来的时候衣冠不整,泼墨一般的长发垂在背后,映着灯火的光晕。他刚一进门,就坐在郦书雁面前的座位上:“你有什么急事?” “确实有事。”郦书雁道,“我今天进宫,看见了一个姓长孙的嫔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看上去十分奇怪。” “哪里奇怪?”郦绰把手肘支在桌上,神情疏懒,“我已经睡下了,你还把我叫过来,为的就是这个?” “对,为的就是这个。”郦书雁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好吧。”郦绰无奈,“雁儿,你可要知道,长孙是鲜卑人的大姓。天晓得这个长孙良娣是从哪里来的。” 第233章 奇怪的事 “也是。”郦书雁垂下眼帘,“是我想得太多了。” 郦绰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没什么。你最近经历了那么多事,想得多也是应该的。想得不多,那才是真蠢。” “谢谢大哥。”郦书雁道。 “谢什么?”郦绰把脸颊边上垂下的头发拨到背后,开了一句玩笑,“要知道,大恩大德是不能说谢字的。” 郦书雁被他逗得笑了:“都说大恩成仇,我不如现在就把你杀了。” 郦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雁儿,你真下得了手?” “当然下不了。我杀了你,谁和我一起做事呢?”郦书雁道,“大哥,你回去继续睡吧。” 郦绰本来就是睡到一半,被下人叫醒的。他也不推辞,打了个呵欠:“行,那我走了。” 郦书雁看向博山香炉上宛转飘忽的香烟,揉了揉双眉中间。她不知道想得太多是好还是坏,带来麻烦倒是必然的。 虽然郦绰已经开解了她一番,可郦书雁还是无法释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始终无法入睡。到了天色发亮的时候,郦书雁仍然十分清醒,索性穿了府绸氅衣,到院子里头散心。 她沿着前日和慕容清走过的路,一路走到了内院与外院的交接之处。她正要往回走,却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被窥伺的感觉。 郦书雁背后发凉,低声喝问:“谁?” “是我。”徐绎之毫无征兆地出声。 郦书雁转过头,只见徐绎之正趴在墙上看着自己。他的眼光十分奇怪,郦书雁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能把灼热和阴森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态同时融合在眼光里。 “你应该已经在清雅轩住着了,没事来这里做什么?”郦书雁淡淡道。 听见“清雅轩”的时候,徐绎之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不答反问:“你要嫁给秦王,是吗?”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郦书雁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更安全的位置,“徐公子,你是读书人,更应该注重清誉,怎么如此无耻?” “我无耻?”徐绎之露出奇怪的神情。昨天晚上,那个美梦又出现了。他梦见郦书雁嫁给自己之后哭了几天,也就认了命。 梦里的郦书雁温柔和顺,三从四德,与眼前的女人没有半点相同。徐绎之阴森森地看着郦书雁,“你这么贪慕虚荣,一心要嫁给富贵的秦王,你就不无耻吗?” “我?”郦书雁好笑地看着徐绎之,“那你说,我要怎么做,才不无耻、不贪爱富贵?——嫁给你吗?” 徐绎之双眼一亮,点头道:“郦小姐如果真这么想嫁给我,那我也就勉强接受了。才子佳人,从古至今,都是值得称道的。” “无耻的是你吧,徐公子?”郦书雁忍不住冷笑。她早就知道他没什么底线可言,听见这番话,她还是难免惊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还知道‘耻’字怎么写吗?” 徐绎之被她骂得脸色忽青忽白:“你……” 郦书雁懒得看他,冷声说道:“秦王殿下才德兼备,相貌英俊,地位也高。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连聘礼也已经下了。我贪爱富贵?”她嘴角一扬,“假若在徐公子和秦王之间做选择,哪怕我是瞎子,也会选秦王。” 说完这番话,郦书雁毫不犹疑,转头就走。徐绎之站在墙边,半天回不过神。 第234章 寿春进门 中秋清晨,郦府的下人便忙碌起来。郦国誉亲自筹备婚事,他是户部尚书,掌管一国财政多年,区区续弦之礼,自然不在话下。 因苏太君去世只有半年,这次婚礼力求朴素,不求奢华。即使如此,各路皇亲国戚也来得颇为齐全,礼物也极丰厚。毕竟此时越国正在与回纥开战,而郦国誉管着军费,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郦书雁站在抄手游廊下,看着远处密密挂着的大红绸花,叹为观止:“一夜之间,这里居然就布置好了。……父亲也真是不容易。” “他骂奴婢骂到四更天,确实是不大容易。”郦绰忍俊不禁。昨天夜里,郦府的下人说得上是忙得人仰马翻。饶是这样,他们还被郦国誉骂了个半死。 郦书雁笑了起来:“四更天?我可真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急什么,傍晚就能看见了。”郦绰笑道,“我在你院子里睡一会,行不行?我的住处离宾客近,吵得厉害。” 郦书雁自然答应。郦绰睡到傍晚才醒,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对坐在一边看琴谱的郦书雁说道:“咱们去给嫡母请个安?” “寿春县主才刚进门,你就想吓唬她了?”郦书雁放下棋谱,“那就一起去吧。” 郦绰笑道:“我想得可没那么多,只是想亲眼看看,她为什么凄凉可怜而已。” 前两天,郦书雁确实预测过寿春县主未来的境遇。她点头道:“好。你见了她就会明白的。——春柔,你去叫王妈妈和李妈妈跟来。” 婚礼古称昏礼,这是因为,举行典礼的时间往往是黄昏之后。郦国誉在装饰一新的新房里挑了新娘那绣工繁复的盖头,连交杯酒也未喝,便匆匆地出去,与宾客继续交谈。 新房门口的人不少,大多都是郦府的奴仆。婚礼当日,他们也都穿了一身颜色喜庆的衣裳。看见郦书雁和郦绰,仆婢们连忙行礼,纷纷叫道:“大少爷、大小姐。” “都起来。”郦书雁笑了笑,对春柔点了点头。 春柔笑道:“大小姐准备了喜钱给你们,让你们也沾沾喜气呢。快接着。”说着,春柔把事先准备的一把散碎金银锞子撒在地上。 郦府的下人大多对郦书雁十分敬畏,却也知道她出手阔绰,不爱为难人。郦书雁赏了钱,他们也就低头捡了起来。只有一个站在门口、容貌平平的丫鬟未曾弯腰,在一众奴婢之间,显得鹤立鸡群。 想必这就是寿春县主带来的家生丫鬟。郦书雁清冷的目光在那个丫头的脸上一转:“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双燕。”那丫鬟语气冷淡地回答。 “双燕?”郦书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双燕的读音与书雁十分相似,前不久,她刚给了寿春县主不小的脸色看。寿春县主能想出这种法子聊以自慰,也算是有点趣味。 郦绰道:“双燕……”他也觉得这名字有点别扭,“我和妹妹是给嫡母见礼的。你让开。” 双燕直视着郦书雁的眼睛,大声回答:“没有这样的规矩,奴婢不能让。” 寿春县主坐在新房里,早就听见了外头的喧哗。她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是她给郦书雁准备好的下马威。前些日子,郦书雁是郡主,她却只是县主,底气自然不足。现在,她已经是郦书雁的嫡母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是个有意思的丫鬟。郦书雁脸上的笑容又变深了一点,回头对春柔说道:“春柔,以下犯上怎么处置?” 春柔眼也不眨地回答:“打二十板,逐出府去,任其自生自灭。” 郦书雁道:“原来如此。”她看向双燕,“你刚进府,我就免了你出府的惩罚。王妈妈,李妈妈,把她拖下去打二十板。” 深宅大院里的伎俩,无非也就是那几招而已。在这些招数上,寿春县主还嫩了一点。 双燕的脸顿时白了。她没想到郦书雁居然如此直接,二话不说就要打人,叫道:“郡主,你不能这样!我是县主的奴婢,不是你的!” “你知道我是郡主?”郦书雁问道。 双燕一惊,猛然醒悟。她连忙改口:“不不不,奴婢是听说的……是听郦府的下人说的。” “你既然称呼这里郦府,想必也不是真心要当郦府的奴婢。”郦书雁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板子就免了,两位妈妈,把她赶出去吧。” 门后的寿春县主咬了咬牙,狠狠瞪了关着的门板一眼。她换上一副笑脸,打开了房门:“女儿,你生了好大的气,这是何必呢?” 寿春县主皮肤粗黑,被大红色的吉服一衬,显得更黑。她长了一张憨厚的脸,那张脸涂脂抹粉,又被凤冠上的珠帘掩着,非但没有一丝娇美,反倒衬得她气质越发粗俗。那声“女儿”一出,倒像她像个三流妓寨的鸨母。 郦绰看了一眼,就知道郦书雁的意思了。他咳嗽一声,恰到好处地解围:“妹子,既然她开了门……嗯,这件事也就算了吧。” 郦书雁本来也就没想责打双燕,授人以柄。她笑着道:“这丫鬟自称不是郦府的人,是县主的丫鬟。请问县主,这句话是县主教的吗?” 寿春县主称郦书雁为“女儿”,就是要在道义上压她一头。郦书雁并不上当,仍然叫她县主,又拉大了两方的距离。双燕的话,却在无形之中坐实了郦书雁的称呼——她们本就没这么亲近。 寿春县主气得脸面一歪,狠狠瞪了双燕一眼:“谁让你说了这些话的?进了郦府,就是郦家的人!还不给大小姐道歉?” 双燕委委屈屈地看了寿春县主一眼,跪下道:“是奴婢不好,郡主息怒。” 寿春县主听见郡主两个字,心口被双燕气得发疼。她忍住怒气,笑着对郦绰和郦书雁说道:“来,进来坐吧。” “我只是来看看县主。”如果她进去坐了,之后出了什么事,她岂不是有了嫌疑?郦书雁笑道,“这就要走了。” 寿春县主的笑容不见了。她目光凄然,直勾勾地看着郦书雁:“你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 第235章 下毒不成 郦书雁拍了拍手,微笑道:“今天毕竟是县主的好日子,也罢,双燕这丫头,我不打就是。见了血多不吉利。” 她怎么忽然退了一步?寿春县主心里犯起了嘀咕,僵笑着道:“多谢郡主宽宏。” 郦书雁牵起了寿春县主的手,一边自然地拉着她进了喜房,一边说道:“县主应该知道,您与我父亲成亲的缘由。”她对紫藤道,“把周姨娘请来。——几天以后,我和大哥也要叫周姨娘一声嫡母呢。” 春柔把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仆婢的目光。 “有劳郡主介绍一二。”寿春县主恨得牙根发痒,却又不能发作。 “哪里算得上什么介绍呢?毕竟,您也是见过周姨娘的。”郦书雁微笑,“你不记得了吗?就在那次,你还让她挨了金仙长公主那一脚呢。” 寿春县主终于破了功。她目眦欲裂地瞪着郦书雁:“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明明已经求得了郦书雁的宽恕,可郦书雁却还要和她过不去!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您的盖头绣得可真精致,我很佩服。”郦书雁的神情毫无波澜,“天下能嫁的男子何其多,县主却偏偏用尽了心思嫁进郦家。我来,只是为了让您认清自己的处境,不要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 长安的女儿家大都是自己绣盖头用,寿春县主也不例外。那张血红的、装点着散碎珠玉的精美盖头被郦国誉随意丢在床上,寿春县主不由自主地看向它。 “我知道您的想法……可是,人总要认命。”郦书雁把一张皱巴巴的银票掷在寿春县主眼前,含笑说道,“要动周氏,你不妨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寿春县主全身发冷,惊恐地看着郦书雁。这张银票分明是她拿去打点周氏那个叫春杏的大丫鬟的,怎么会…… 郦书雁摸了摸寿春县主的面颊,动作轻柔:“县主,我已经很对得住你了啊。你不妨猜猜,我父亲一旦知道你的小动作,会有什么态度?” “别,不能告诉老爷!”寿春县主心里发寒,猛地跪在郦书雁面前,“郡主,求你别说出去!” 郦国誉宠爱周氏,她看在眼里。如果有周姨娘在,她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她想悄悄给周姨娘下毒,让她慢慢衰弱而死,谁知这个计划还来不及实施,就被郦书雁看穿了。 “我不会告诉他的。县主毕竟身份高贵,在郦家有个闪失,我们承担不起。”郦书雁淡淡道,“投桃报李,县主在郦家,是不是也应该老实一点?” “我知道了……”寿春县主黯然说道。前两回交锋,郦书雁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亮点,她也就放了心。谁知她一不注意,居然吃了这么大的亏。 郦书雁扶起了寿春县主,把她凤冠上的珠穗整理好:“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呢。县主,哭丧着脸多难看。” 寿春县主在喜床上坐定,费力地扬了扬嘴角。发生了这种事,她怎么笑得出? 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格外可笑。春柔推门进来,看见寿春县主的表情,也是一呆:“小姐,周姨娘来了。一同来的还有郭姨娘。” 郦书雁颔首道:“县主在这里好好歇着吧,让两位姨娘陪陪你,也好讲些府里的忌讳。” 寿春县主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郦书雁瞥了她一眼,出门时,对周、郭两人说道:“好好陪陪新夫人,给她讲些府里的事儿。” 郭姨娘点头:“是,妾知道了。” 郦绰一直没有说话。回到夜雪春云,他才问道:“你不怕她记恨你?”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郦书雁有些意外。新房不算小,郦绰站在门外,怎么可能听清她说的话? “没有。”郦绰道,“不过,我看见她的脸色了——那么难看的脸色,可真不像新嫁娘会有的。” 郦书雁道:“咱们这个新嫁娘,与别处的不同。她嫁进来,只是上皇的意思。” “所以呢?”郦绰脸上浮起一抹冷笑,目光潋滟,更显得他的容貌美丽,男女莫辨,“现在,我倒是有些怀念那个老太太在的时候了——如果她在,明天又有一场好戏可看吧。” 他口中的老太太,指的一定是苏太君。郦书雁的嘴角动了动:“你真无聊。” “我哪里无聊了?”郦绰不由好笑,“你难道就不想看么?还有,说来寿春县主倒是个聪明人,我倒想看看,她有没有法子把父亲的态度争取到自己那边。” 郦书雁道:“我不好奇。大哥,我问你,”她看着郦绰,“男人是喜欢漂亮的,还是喜欢聪明的?” “当然是喜欢既聪明、又漂亮的。”郦绰大笑,“我明白了。” 对于第二天的戏码,郦书雁倒是没抱什么期待。郦国誉向来爱美色,周姨娘、艾姨娘得宠就是明证。寿春县主从来都不是什么美人,也不是张扬的性子,新婚之夜,大概就会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翌日一早,郦书雁按照礼节,去正院给寿春县主请安。不出她所料,正院里果然是一片祥和的气息,简直像回到了苏太君在的日子。 寿春县主穿了一色朱红底的销金衫子,隐约露出一点绣金的裙角来。她挽着别致的参鸾高髻,发髻边上细细插了一圈大红珊瑚珠花,熠熠生辉之间,反倒显得她的脸色越发黯淡,简直是面如土色。她正和郦国誉说着话,口角浅笑盈盈,看上去心情极好。 郦国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她,眼光时不时看向周姨娘。郦书雁一哂,跨过门槛,给寿春县主见礼:“见过嫡母。” “起来吧。”寿春县主的声音微微一颤。 郦书雁微笑:“多谢嫡母。”她站起身来,退到一边,“恭喜父亲得此佳偶。” 郦国誉尴尬地咳嗽一声:“知道了。”他从锄红手里拿过几个红包,急急忙忙地发给郦书雁一个,“喏,这是你嫡母给你的。她怕生,让我发给你。” 第236章 春杏承宠 她怕生?郦书雁收起红包,好笑地看了寿春县主一眼。 寿春县主依旧端着和蔼的笑容:“雁……大小姐。”她被郦书雁一看,连忙吞回到了嘴边的亲热称呼,“我既然做了你们的母亲,一定会好好待你们的。有什么吃穿用度的要求,尽管提就是。” 郦书雁笑道:“多谢嫡母。” 这几个月来,一直是郭姨娘、周姨娘联手管着后院的账务。她们两个对账本都不通,把这个烂摊子甩给寿春县主,倒是更好的选择。 过了一炷香功夫,郦绰也进了门。他对寿春县主和郦国誉行了礼:“见过父亲,见过嫡母。” 郦国誉道:“起来吧。再过半个月,就是科举的时候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郦绰拱手道:“不敢说有了十成的把握,但也差不多了。” “那就好。”郦国誉满意地敲了敲桌子,又拿过一个红包递给郦绰,“你若一举考得进士,也是替我们江夏侯府光宗耀祖了。” “是。”郦绰轻轻一笑,坐在郦书雁身边。 郦书雁和郦绰说了几句,不经意间,看向了周姨娘那边。周姨娘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身边一个丫鬟也没有。她的脸色也很黯淡,像是连铅粉也挂不住了。 “周姨娘,”郦书雁心里起了疑云,“春杏呢?” 她提到春杏这个名字的时候,周姨娘的脸色明显一白:“春杏她……她……” “她怎么了?”郦书雁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答应过要春杏放出府嫁人,难不成春杏居然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玉儿,不要说了。”郦国誉咳嗽一声,脸上诡异地一红,“雁儿,你平静下来,好好地听为父说。” “父亲请说。”郦书雁沉沉地看着郦国誉。寿春县主的脸色、周姨娘的表情、郦国誉那欲说还休的反应……一切都太可疑了。 郦国誉抿了一口茶水,慢慢说道:“按理说,为父是不必和你说这件事的。不过,春杏毕竟是你的丫鬟……为父想了想,认为还是把这件事说个清楚的好。” 郦书雁的眼神变得冰冷而不安,左手在宽大的衣袖掩盖之下,握住了郦绰的手。 郦绰蹙眉,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心里的想法和郦书雁的相去不远。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可太荒唐了。 “昨天夜里,为父喝得太多,认错了人……”说到这里,郦国誉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春杏本来姓李,从今日起,她就是李姨娘了。” 屋里一片寂静,再没有人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周姨娘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抽泣起来。她的抽噎声显得格外响亮。郦国誉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玉儿,昨天是我喝多了。你不要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寿春县主依旧笑意盈盈,看不出什么异常。 郦书雁瞟了寿春县主一眼,暗暗心惊。这件事情里,最丢人的既不是周姨娘,也不是酒后无状的郦国誉,是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的寿春县主。可寿春县主却并无动作,就像意识不到自己丢了脸一样。 她只知道寿春县主能忍,却不知道她能忍到这个地步。 “女儿倒是觉得,”郦书雁收敛纷繁的思绪,开口说道,“这件事不太合适。不论如何,春杏也曾经是我的丫鬟。收用了儿女的丫鬟,这难道是什么好名声吗?” 郦国誉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的心思被郦书雁戳中了,又羞又怒:“那你倒说说看,到底该怎么办?” “父亲不如给她一笔钱,把她放出去吧。”郦绰淡淡道,“把她留在府里,难保给人把柄。” “你说的是什么话?”郦国誉不满道,“把她送出去,一样是给人把柄。” “那就要看父亲怎么想了。——到底是酒后失德好听,还是好色轻薄好听?”郦绰不冷不热地说道。 郦国誉被郦绰的话气得半死。他把手上的白瓷茶杯重重地往地上一掼,大声骂道:“逆子、逆女!你们两个只会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郦书雁拦住郦绰,目光幽深,在厅堂里扫了一圈:“父亲,天气太冷,我和大哥先行告退。”说罢,她也不管郦国誉的反应,拽着郦绰离开了正院。 郦绰任由她拉着自己,没有说话。两人到了正院外头,他才懒洋洋地笑道:“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人老心不老?” “这件事有些不对,”郦书雁冷冷道,“真相如何,恐怕还不好说。” 如果艾姨娘还在郦府,那么,她怀疑的目标恐怕就是她了。只是,她如今不在郦府,就算她手上有迷惑人的媚药,又该怎么下给郦国誉才好? 郦绰道:“有什么不对的?他把我生母收进房里的时候,恐怕也是这副模样吧?” 费姨娘是郦绰的伤心事。郦书雁清楚这一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不少:“大哥,这件事不能一概而论。” “没什么不能一概而论的。性好渔色这件事,永远也改不了。”郦绰难掩厌恶。 郦书雁劝不动他,只好换了一件事说:“替我看看春杏的反应吧。” 郦绰“嗯”了一声,转身往周姨娘院里走去。郦书雁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头无端蒙上了一片阴云。 第237章 夫人传召 周姨娘一怔,语气尖锐起来:“难道妾身还应该感谢老爷吗?” “对。”郦书雁轻声道,“你要多跟新夫人学学。” 周姨娘的气势慢慢消失殆尽。她怔怔道:“妾身何尝不知道呢……可是,妾身真的做不到啊。” “做不到也得做,做得到也得做。”郦书雁淡淡道,“早在你进府一个月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不要对父亲产生感情。” 周姨娘一颤,低下了头。 从这个角度看去,周姨娘的轮廓竟和那个飞扬跋扈的周贵妃有些相似。郦书雁怜悯地看着她:“这段时间,我刚刚见到了一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你知道她最后是什么样吗?” 周姨娘摇头:“妾身不知道。” “她被大妇用弓弦勒死了,颈子里的血溅到了房梁上头。”郦书雁道。她面平如水,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周姨娘被郦书雁话里的杀伐吓住了:“我……” “郦家没有名正言顺的正室,只有一个续弦。这是你的机会,你要把握住。”郦书雁又道。周姨娘是一颗好用的棋子,她当然不希望周姨娘折在谁手上。 周姨娘默然。郦书雁偏过头,看了看旁边的铜壶滴漏:“算算时间,胡姨娘和艾姨娘也要回来了。你不想看看她们变成了什么样吗?” “我、我不想看。”周姨娘讷讷地摇了摇头。现在的她心里乱到了极处,哪有什么闲心去想那两个无关紧要的人。 郦书雁也不强迫她,挥了挥手:“也好,你去吧。” 周姨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一刻也不多留,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夜雪春云。她走之后,春柔挑了郦书雁卧室的帘子:“大公子,您可以出来了。” “多谢。”郦绰对春柔微微一笑,从郦书雁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他在郦书雁旁边坐下,“女人啊,到底也是靠不住的。” “大哥,你不要想得太多了。”郦书雁柔声道,“周氏没有卖命给我,我也不可能管得住她的心。父亲对她那么好,她动心也是常事。” 郦绰不阴不阳地说道:“你倒是看得开。” “错了。我不是看得开,是本来就对她们没什么期待而已。”郦书雁笑了起来,“大哥,我对她们能有什么期待呢?期待她们对我死生不渝,忠贞不变吗?——哪怕她们是我的弟兄姊妹,我也没什么理由去这样做啊。” 这几句话怎么想就怎么奇怪。郦绰横了她一眼:“我可没那么说。” 郦书雁道:“但愿往后你也不要这么想。大哥,你要不要去看看胡姨娘和艾姨娘?” “有什么好看的?横竖晚膳的时候就能看见了。”郦绰伸了一个懒腰,“唉,下个月就要考试了,我却还在这里与你闲聊,真是舍命陪君子了。” “我又不需要。”郦书雁轻笑,“说到科考,大哥,徐绎之最近怎么样了?” 自从清晨散心遇见徐绎之,她就一直让郦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徐绎之身上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对之处。 郦绰道:“半死不活,还是老样子。” “我总是觉得,他们还会有什么后手。”郦书雁笑了笑,“希望是我想多了。” 郦绰和郦书雁又说了一会话,就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休息。郦书雁吃罢点心,正要午睡,紫藤进来说道:“小姐,新夫人叫您去正院。” “什么新夫人、旧夫人的。”郦书雁点了点紫藤的额头,“往后就叫她夫人,省得外人说咱们夜雪春云没规矩。夫人叫我去是为了什么事?” 紫藤面现尴尬,揉搓着衣角回答:“是为了……嗯,为了春杏的事。” 她和春杏一起伺候郦书雁多年,虽然素来看不惯春杏,却想不到春杏会成为郦国誉的小妾。春杏总是说,自己在乡间有个长相俊俏的邻家哥哥,出府之后,便想嫁给他。紫藤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不免唏嘘。 郦书雁道:“我知道了。”她想了想,又说道,“你让大哥也去正院。” “这种事怎么好让大少爷知道?”紫藤惊讶地问。 “让你去就去。”郦书雁道。 郦书雁的神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紫藤却能感觉到,她已经有些烦躁了。紫藤连忙说道:“小姐别急,我现在就去。”她也不等郦书雁继续说话,转身就跑。 “……这丫头。”郦书雁本想叫住她,让她陪着自己去正院。见她走了,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毛毛躁躁。” 不过,紫藤也有一点好处。她不像深沉多思的春柔,是个一眼就能看穿的丫头。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有得必有失。 春柔被自己派到街上去买东西,郦书雁只能让一等丫鬟秋月陪着去正院。到了正院,郦书雁对秋月点了点头,秋月却一脸茫然地回望着郦书雁。 “哦……你还不知道。”郦书雁无奈,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递给看门的婆子,“去告诉夫人,说我到了。”门包这种东西,一向都是紫藤、春柔这两个人带着的。如果不是什么节庆,郦书雁从来没有带门包的习惯,只好用首饰抵。 婆子接过金簪,弯着腰笑道:“大小姐稍等,老奴这就去传话。” 秋月心虚地低下了头:“小姐,奴婢不知道……” “好了。”郦书雁淡淡道,“你平时不在我身边,我不怪你。” 秋月把头垂得更低,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她平时确实不在郦书雁身边。也正因如此,她这个一等丫鬟在夜雪春云里,地位远远不如那两个大丫鬟。 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出头的机会。秋月脸上满是阴霾,冷幽幽地盯着郦书雁的后背。——大小姐,你不要怪我。你挡了太多人的路,我只能送你一程。 郦书雁忽然回过头,问道:“夫人怎么还不来?” 秋月正在幻想着往后的快活日子,冷不防被郦书雁撞个正着。她连忙笑着说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第238章 阴谋破产 等了一阵,那婆子终于出来,笑道:“夫人出去一会,真是不巧。大小姐请先进去罢。” 郦书雁点头,走进了正院。 正院里只有几个面生的丫鬟。她们手上做着洒扫的活计,穿的也不是郦府发下去的衣裳,大概是寿春县主嫁人时带来的婢女。 “怎么只有这些人,伺候父亲的下人呢?”郦书雁叫来一个穿着精细些的侍女。 侍女低头说道:“老爷正在前面和客人说话,伺候他的下人自然也出去了。不知这位主子是小姐,还是姨娘……” “瞎了眼的奴婢,什么姨娘不姨娘的,这是咱们大小姐!”秋月喝道。 郦书雁摇了摇头,制止了秋月。她隐隐觉得,今天的正院透着难以名状的古怪:“秋月,咱们先回去吧。” 秋月闻言,暗暗着急。她赶走那个侍女,附在郦书雁耳边说道:“小姐,新夫人说,难得艾姨娘、胡姨娘都在,老爷又恰好不在。再要找个好机会商量李姨娘的事,可就难了。” 看来寿春县主在她面前老实了不少。郦书雁道:“也罢,我先去厢房里等着。” 秋月窃喜,看着郦书雁的背影,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意。艾姨娘说的果然没错,她只要把春杏那个贱丫头当成理由,郦书雁一定会上钩。接下来,她只要等着计划成功,就可以取代春杏,成为府里的姨娘了。 厢房里还维持着原先的陈设,只把引枕、茵褥等换成了绛红色的。秋月伺候郦书雁坐下,殷勤地捧了一杯茶水给她:“大小姐,秋天燥得很,您先润润喉咙吧。” 郦书雁顺手接过青瓷茶盏:“也好。秋月,你进府多少年了?” 秋月往身后的一幅美人图上瞥了一眼,笑着回答:“回小姐话,奴婢是家生子,今年十六。” 今天早上,这幅画应该就被涂了南海水仙。到了现在,水仙的气味刚好散尽,药性却还在,配上她刚才下在郦书雁茶杯里的秋海棠蕊,就是一副让人沉睡不醒的好药方。现在,郦书雁已经喝了茶,她只要等着郦书雁昏睡过去,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十六?”郦书雁放下茶杯,用拇指擦去杯沿上的胭脂印子,“也到了许人家的时候。” 秋月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小心翼翼地答道:“奴婢还想多伺候小姐两年……嫁人这种事,也不急在一时。” 从小到大,秋月在内院里见多了艾姨娘作威作福,心里羡慕不已。她心想,自己是家生子,就算做正头娘子,也不过是做小厮、管事的娘子罢了,生出的孩子也要给郦家做奴婢,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仗着年轻美貌,去搏一搏老爷的宠爱! 郦书雁淡淡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就在这几年里。”她看向秋月,轻轻一笑,“秋月,你也伺候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忍心耽搁你?你又不是春杏,春杏背叛了我,嫁不出去,也是应该的。” “这……”秋月被说中了心事,表情僵硬,额头冷汗流下。 郦书雁柳眉微蹙,伸手摸了摸秋月的脸:“天气也凉下来了,你怎么还这么热?”她把手上的茶杯递给秋月,“喝些茶水,平静一下吧?” 秋月来不及多想,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喝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向郦书雁:“你……你……” “我?”郦书雁盈盈微笑,“秋月,你忘了?你要叫我小姐才是。” 秋月白眼一翻,软倒在地。郦书雁站起身来,笑容愉快:“大哥,出来罢。” “你既然都处理好了,还让我过来干什么?”郦绰推门而入,瞪了郦书雁一眼,“科考在即,为兄正在温书呢。” 郦书雁笑道:“当然是有事相求。——现在,郦碧萱一定是在附近的某处等着看我的笑话。我能不能请大哥把她打晕,带到这里?” “你怎么知道郦碧萱在附近?”郦绰的语气严肃起来,“万一我碰不见她,又刚好被人发现,要怎么解释?” 郦书雁道:“这很简单。——郦碧萱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我出了倒霉事,她肯定会在附近等着,好亲眼见证。按时间推算,艾姨娘和胡姨娘应该刚刚到家,在自己院子里歇着,怎么会来这里?” 郦绰道:“也罢,我就出去看看。” 他轻轻一跃,从窗户里跳了出去。郦书雁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又看了看地上的秋月,轻声说道:“背叛我的人,绝没有好下场。我明明已经告诉过你了啊——”她拿起秋月唇边的茶杯,扬起手,猛地把它摔了个粉碎,把瓷片踢得到处都是。 按后宅妇人的惯例,这迷药大概不止单独一样。郦书雁把香筒里的香料倒了出来,在地上踩了个粉碎,又把博古架上的器皿颠倒过来,确保里面空无一物。做完这些,她还觉得不够,索性把挂在四壁的卷轴也收了起来,堆叠在书架边上。 她把书画整理到一半,郦绰刚好提着郦碧萱后颈处的衣服,从后窗跳了进来:“这人看上去倒是不胖,想不到拎起来这么沉。妹子,你这是在……拆房子么?” “要不是不方便换地方,我还真想把房子拆了。”郦书雁拍了拍手,“好了,把她放在秋月那边吧。” 郦绰“哦”了一声,一扬手,把郦碧萱远远地扔在秋月边上。郦碧萱呻吟一声,身子微微动了动。 郦书雁怒道:“我是让你放,又没让你扔!”她生怕郦碧萱惊醒,特地绕到她身边看了看,才放下心。 “别这么担心啊,妹子。”说话间,郦绰已经又从后窗翻了出去。他站在窗外笑道,“我打晕她的时候,用的力道可是不轻。” 郦书雁白了他一眼,把郦碧萱的衣袖扯开,盖在她的脸上,走到窗边:“扶我一把。” 这扇窗户对郦绰这样有些武艺的人而言不算什么,对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来说,就未免太高了。 郦绰也知道这一点。他揽住郦书雁的腰,直接把她抱了出来,又把窗户从外头关上。他悄声说道:“为兄觉得,这项计划原本称得上天衣无缝,可惜到了最后,还是出了一点漏洞。” 第239章 怎么是你 “除了你之外,我的计划原本没有漏洞。”想到他扔郦碧萱时发出的响声,郦书雁眯起一双杏眼,狠狠在郦绰的脚背上踩了一脚。 郦绰吃痛,闷哼一声,斥道:“胡闹!” 郦书雁别过头去,懒得理他。郦绰道:“我要是叫出声来,你这计划漏洞就更多了。” “嗤。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郦书雁不冷不热地说道,“ 这句话放在大哥身上,说的大概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这话虽然刻薄,却逗得郦绰差点笑出来。他伸手在郦书雁鼻子上刮了一下:“促狭的丫头。” 郦书雁不满地拍开他的手。她正要说话,郦绰却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有人来了。” 郦书雁一凛,拔出一支珠花,轻轻戳破窗槦上的绵纸,往里看去。郦绰从她手里拿过那朵珠花,在旁边也戳破了一处绵纸。 只见徐绎之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显然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一边走,一边惊慌地四处张望。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注意到地上有两个人。 “我都替他着急。”郦绰看了一会,在郦书雁的掌心写道。 郦书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在他的手臂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大字:偏你事多。 厢房里,徐绎之盯着地上的郦碧萱,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把抓住郦碧萱腰间的荷包,用力扯了下来。 只有荷包么?郦书雁不由起疑,这不像郦碧萱的行事风格啊。 她不知道,按照郦碧萱原来的计划,徐绎之确实应该在这时成就一番好事。可徐绎之本来就胆小,加上他对郦书雁又敬又怕,最后也只是拿了荷包,也就作罢了。 徐绎之走后,郦绰问道:“咱们走不走?” 郦书雁摇头:“但凡是郦碧萱做下的事,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大哥,看下去吧。” 郦绰笑道:“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放弃了温习,特地来陪你。” 郦书雁横了郦绰一眼:“大哥,旁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么?少装腔作势了。”郦绰花了三年功夫,在白鹿洞书院里就得到了夫子的认可,得以游学。他的读书功夫,可未必比得了状元的徐绎之差。 “好,我不装腔作势就是。你看,又有人来了。”郦绰道。 无论来的人是谁,对这件事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郦书雁屏息静气,看向徐徐开启的门扉。如果来的人是某个姨娘,或者寿春县主,那么,郦碧萱的败局就再难挽回了。 “这是怎么回事?”门扉敞开,郦国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居然是郦国誉。郦书雁有些失望,低声说道:“走吧。” 郦国誉眼里向来只有利益。礼教对他来说,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前世她被郦国誉嫁给徐绎之,一来是因为徐绎之本身有才能,二来,也是因为她被郦国誉放弃了。郦碧萱容貌柔美,在郦国誉眼里仍是奇货可居,所以,郦国誉一定不会把她嫁给徐绎之。 中庭已经一片混乱,郦书雁和郦绰绕过厢房,也无人注意到他们。艾姨娘、胡姨娘和新进门的李姨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郦国誉瞪着里头衣衫不整的两个女子,眼中有幽暗的火焰燃烧。 艾姨娘叹了一口气:“老爷,这可怎么办才好?大小姐已经和秦王有了婚约……这……”她往郦碧萱身上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郦碧萱今天穿了一身新裁的衣裙,艾姨娘从未见过。她身段与郦书雁相差仿佛,只略比郦书雁丰腴一点,因此,到了这时,也没有人认出她是郦碧萱。 “闭嘴,”郦国誉阴森森地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事情还不清楚,你们就要给人定罪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他看向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犹豫一下:“妾刚嫁进郦府,照理说,应该是不偏不倚……” “我没问你这些!你听不懂话吗?”郦国誉怒道,“我要你说发生了什么!” 她的新婚夫婿,居然在小妾面前,就给了她好大的没脸!寿春县主黝黑的脸上血色全失,险些哭了出来。 “老爷,何必这么为难县主……”艾姨娘虚情假意地看了寿春县主一眼,“她年纪小,没经过事,吓呆了也是有的。” 郦国誉冷笑:“你那么喜欢她,就在她身边伺候吧。” 艾姨娘脸色一白,连连摇头:“不不,老爷误会了……老爷,妾身一早听说,有个姓徐的士子进了内院,说是要到正院来。妾身心想,这岂不是坏了夫人的名誉吗?就想悄悄过来,让那士子出去。谁知夫人不在,却看见……看见……” “你叫了胡氏、李氏一起,还敢说自己是悄悄过来?”郦国誉额头上青筋直跳。 “妾身只是恰巧遇上了两位妹妹……”艾姨娘眼中起了一层水雾,声音委屈。 郦书雁眼里有冷光一闪而过。她本来还想着让春杏出去嫁人,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春杏大概又投奔了艾姨娘。 放在半年前,郦国誉见到爱妾如此情状,早就把她的错处抛到脑后了。可他现在有了周姨娘,当然不再把艾姨娘放在眼里,冷笑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自己清楚得很。” 艾姨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寿春县主看向郦国誉,劝道:“老爷,您消消气。大小姐还在里头,咱们……怎么是你?!” 她回头的时候,目光刚好从郦书雁身上一扫而过。 郦书雁笑着从树下走了出来,拍了拍手:“真是可惜,我本来还想再看一阵。” 艾姨娘的脸色难看极了。她全身发抖,指着躺在厢房里面的女子:“那……那这是谁?” 郦书雁摊手:“我怎么会知道呢?既然姨娘也不知道,咱们何不看看?” “住手!”艾姨娘醒悟过来,急忙叫道。 郦书雁的动作却比她快多了。她闪身进了厢房,一把拽下了覆在郦碧萱脸上的衣袖,惊叫:“妹妹?怎么是你!” 第240章 名节礼教 艾姨娘面如死灰,心里后悔不迭。早知道有这么一出,她就不该让徐绎之和郦碧萱发生夫妻之实的! 郦书雁眼风往艾姨娘脸上一扫,微笑道:“艾姨娘脸色好差。姨娘不用担心,我刚才看了看妹妹,她好着呢。” 艾姨娘恨声道:“多谢大小姐。” 她刚刚回来,不能给郦国誉留下一丝一毫的恶感。如若不然,郦府只怕是再没有她一点容身之地了…… “还愣着干什么?”郦国誉让开了身子,厉声说道,“还不赶紧把二小姐扶到屋里去歇着!” 几个仆妇从门外进来,七手八脚地把郦碧萱抬进了房里。 艾姨娘看着郦碧萱的衣裙,蓦然发现郦碧萱身上干净整齐,并无****过后的痕迹。她怔怔地看向郦书雁,按理说,这狠毒的丫头没有可能手下留情的…… “姨娘,您看出来了?”郦书雁亲热地拉住艾姨娘的手,轻声说道,“您对我出手轻,我当然不会对您出手太重。您对我做什么,我就对萱儿做什么——我这样说,够不够清楚?”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艾姨娘的目光里满是恐惧。郦书雁太可怕了,艾姨娘只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郦书雁道:“姨娘啊,你若是不清楚,这里就再没有一个能替妹妹做主的人了。”她放下艾姨娘的手,就要跟在郦国誉身后,进入花厅。忽然,她又回过头,对着艾姨娘轻轻一笑,“姨娘,这可是妹妹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你可要把握住。” 艾姨娘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坐在椅子上。 郦绰和郦书雁并肩而行,轻声问道:“和她那种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你真想放她一马?” “怎么可能呢?大哥,”郦书雁拈起一片落在肩上的花瓣,微笑着说道,“就算我放过她们,难道她们就会放过我不成?” 后院之中的争斗就是这样,除非一方主动远远避开,否则永远不死不休。按艾姨娘和郦碧萱的性子,她们怎么会主动避开呢? 就算郦书雁答应得再好,她的条件,也是不会实现的。 郦绰明白过来,笑道:“你们的争斗,倒是比朝堂上的还要残酷不少。” “那是当然的。”郦书雁颔首,有些惆怅,“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一旦失败,大不了回家种田而已。女子地位卑微,在旁人眼里,本来就是讨好男人的玩物。要想不斗,就只有……死。” 正因如此,自重生起,她就没有再想过靠着男人过活。她不想再把自己的生死寄托给别人,也不想再永远过着这样不死不休的生活。就算慕容清对她再温柔,到了要嫁他的时候,郦书雁也会犹豫。 郦绰停下脚步,俊美无俦的脸上一派平静,说道:“你就是不嫁人,我也能保你一世安宁。” 郦书雁笑笑:“大哥,我当真不想把平安喜乐寄托在任何人身上。我只当你是在说笑好了。” 郦绰却没有笑:“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那就更不合适了。”郦书雁站在他身边,“你如今倚重我,不过是因为还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江夏侯府。将来你一展长才,天大地大,当然也就看不上我了。” 郦绰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他想起半年之前,慕容清在西明寺里对他说过的话,一把握住郦书雁的手腕:“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不是亲兄妹,在一起不方便?” “我什么时候这么觉得了?”郦书雁错愕道,“大哥,你是了解我的……我几时把什么礼法名节看在眼里过?” 不错,郦书雁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在她眼里,所谓名节不过是一块垫脚石,需要的时候踩上一脚,不需要的时候,就远远地放到一边。想到这节,郦绰笑了起来,心中的郁气散去:“倒是我想得多了。” “没什么……不过,你今天确实奇怪得很。”郦书雁道。 郦绰不置可否,指了指花厅:“咱们进去看吧。” 花厅里,郦碧萱和秋月双双瘫在地上。郦国誉正阴沉沉地看着郦碧萱:“提几桶凉水过来,把她泼醒。” 艾姨娘坐在一边,讪讪地拧着手绢,不敢多说一句。两个健壮的妇人从后头的井里拎了两桶水过来,问道:“老爷,要怎么办?” “还用我说么?”郦国誉冷冷地道,“泼在这逆女身上。” 郦书雁低声道:“瞧,这逆女的名头终于也安在别人身上一回。” “我也不是没被称作逆子过。”郦绰道。 郦国誉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逆女、逆子,你们的妹妹出了这等事,你们居然还在交头接耳!” “喏。”郦绰一耸肩。 郦书雁忍住了笑意,对郦国誉道:“父亲,当务之急恐怕不是清查我和大哥。” 郦国誉瞪了她一眼,对两个仆妇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泼?” 那两个妇人不敢耽搁,慌忙把水泼在郦碧萱身上。郦碧萱全身一激灵,一声呜咽,醒转过来。 “父亲……”看清眼前的景象后,郦碧萱瞠大了美目,“这,这是怎么了?” “小畜生,你还敢问?”郦国誉冷声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和那姓徐的书生约在你嫡母的院子里私会?” 郦碧萱呆住了,随即尖叫起来:“怎么可能!” 她明明只是在凉亭里等着看郦书雁被家人抓住,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这场戏的主角?郦碧萱摇着头,她不能接受! 郦书雁淡淡道:“父亲,我看妹妹身上的衣物完好无损,应该不是和那书生私会。” 艾姨娘一下站起身:“老爷,这……”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她按直觉,觉得郦书雁不是会轻易放过郦碧萱的人。 “你有什么异议不成?”郦国誉冷眼看着艾姨娘。 “怎么……怎么会呢?”艾姨娘勉强笑笑,讪讪地坐了回去。 郦国誉把郦书雁的辩解听了进去,她要是在这时提出异议,岂不是坐实了郦碧萱和外人有私情? 第241章 国教改立 寿春县主收拾好了情绪,对郦国誉一笑:“老爷,我刚嫁进来,萱儿就出了这种事,让外人看了,还觉得我和萱儿八字不宜呢。” 郦国誉刚好也有把这件事压下去的心,当即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照妾身看,咱们不如让其他人都下去,咱们这几个做爹娘的,和萱儿好好分说清楚。”寿春县主站起身,拿着手绢往郦碧萱脸上擦了擦水渍,为她整理一下脸边散碎的长发,“可怜的孩子,你也真是受苦了。”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寿春县主就把郦碧萱的失节嫌疑洗脱得一干二净,还把她说成了一个受尽委屈的可怜人。这份功夫,倒真是让人惊服。 郦书雁笑着说道:“嫡母说得很对。这毕竟是家里的事,咱们在这里,就好好说清楚吧。” 寿春县主往她身上看了一眼,笑道:“郡主百伶百俐,心思聪明,这桩悬案让您来看,原本也是最合适不过的。可是啊……”她看了看郦国誉,叹了一声,“唉,也都怨我进来的时候没说清楚。太后娘娘让您今日进宫一趟,去看看她老人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郦国誉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寿春县主笑道:“宫里的使者刚来了不久。郡主,您快点走吧,省得让太后娘娘久等。” 郦书雁冷幽幽的眼神在寿春县主脸上转了转。按现在的形势,寿春县主一定是和艾姨娘等人勾结好了,要坏她的名节。但是,她还是不明白,让她进宫是为了什么? 郦国誉听见太后传召,立刻把郦碧萱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对郦书雁说道:“快去吧。进宫以后,千万别露出这件事的苗头来。” “是。”郦书雁轻轻福身,看向寿春县主的目光更冷了。如果名节有亏的是她,按寿春县主的手段,见证这一幕的,想必不会只有郦府的人。郦书雁的语气多了几分阴冷,“嫡母,你做得很好。” “大小姐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寿春县主强笑道。 难不成她发现了?寿春县主一阵惶恐。没能往郦书雁身上泼好脏水固然可惜,可是,如果她的小动作被郦书雁发现,那就不止是可惜了。 郦书雁淡淡道:“你不需要明白。”说罢,也不等寿春县主回话,起身就走。 郦国誉咳嗽一声,干巴巴地解释:“你别理她就是了。这孩子自从得了娘娘的宠爱,越发目中无人了。我们也不好管教。” 寿春县主心里七上八下,勉强笑道:“郡主年纪还轻,性格难免有些飞扬跳脱的地方。年纪大些就好了。” 郦国誉冷哼一声,继续盘问郦碧萱:“到底是怎么回事?” 郦书雁走了,郦碧萱的压力也就小多了。趁着郦书雁和寿春县主对话的时候,郦碧萱早就在心里编好了一套说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当时,我正在附近的亭子里赏花,”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郦国誉,“父亲,我不知道什么姓徐的士子啊……” “空口无凭,叫那个姓徐的来对质吧。”郦国誉脸色稍缓。 徐绎之很快便被带到了正院。他做了亏心事,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露了馅,干脆跪坐在堂中一言不发。 郦国誉一看是他,登时暴跳如雷,骂道:“又是你!你的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吗?前一回你冲撞秦王,今天,你又来污辱我的女儿?!” 徐绎之做贼心虚,低声为自己辩白:“小生……小生只是,只是受了大小姐的邀约,来这里看、看花。” 郦绰笑道:“哦,那可稀奇了。江夏侯府哪里没有花,偏要来正院看?——父亲,难道你信么?” 这一点,他倒真没想到。徐绎之嗫嚅起来,眼光四处乱转。看到跪在一边的郦碧萱时,他大为惊喜,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一根浮木,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小姐救我!这明明是你和我的约定,我……” “你闭嘴!”郦碧萱又羞又急,直往寿春县主的怀里缩,“谁和你有什么约定?!你还要不要脸!” “不用说了!”郦国誉愤怒至极。他不想平白无故地折损一个女儿,干脆把错处全都往徐绎之身上推,“你居心叵测,无耻至极,坏人名声,简直枉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他对锄红说道,“把徐氏母子赶出江夏侯府,现在就赶出去!” 徐绎之大惊:“这……这明明不是……”他明明是和郦碧萱商量好了,才敢做这件事的,怎么事到临头,全成了他的错? 锄红不怀好意地上前看着徐绎之:“徐公子,您还要攀咬其他人吗?这次,可没人信你了。——您是自己搬出去,还是让小的们把东西给您丢出去?” “扔出去。”郦国誉听到这里,冷冷地说道。他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不是他郦国誉的女儿行止不端,而是徐绎之有错在先,是他无缘无故,勾引了他郦国誉的女儿。 锄红连忙点头:“是、是。”他对旁边的几个小厮一挤眼睛,“咱们快走。” 第242章 太后之怒 “是。为了这件事,娘娘和陛下已经吵了好几架。”孟女官叹息一声,“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劝说。——这一次,寿春县主让您进宫,也是为了给太后娘娘排解排解啊。” 郦书雁目光一动:“这么说,是寿春县主主动请命,让我进宫的?” “是呀。”孟女官笑了笑,“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夸寿春县主,说她贤惠知趣呢。” 这个计划,倒确实是不错。进可以污了她的名节,退还能为自己博得美名。不过,寿春县主想为自己博美名,也要看她答不答应。 郦书雁面上仍是淡淡的:“那咱们就进去吧。” 承晖殿里,正是一片凄风苦雨。太后正在一张小案上写着什么。孟女官进了承晖殿,低声道:“娘娘,弘农郡主来了。” 太后放下手上的狼毫,回头道:“雁丫头来了?来得正好,”她点了点头,“陪本宫抄几卷经书吧。——阿惠,你去给雁丫头拿几本《长阿含经》来。” 郦书雁不由吃了一惊。《长阿含经》卷帙繁多,最少的版本,也有二十几卷。皇宫里收集的《长阿含经》听说更有五十八卷之多。皇后虽然崇佛,可也没有信到抄写这些经卷的地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抄些佛经,对你们是有好处的。”太后低下头,一边继续抄写手上的经书,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你们这些小丫头,不懂经书里的好处。佛经用词好,意思也好,能让人平静下来。就算不为这些,抄写经书,也是能积福报的。” 太后虽然没说,却也有机灵的宫女往她身边又放了一套笔墨。这时,孟女官也拿了两本《长阿含经》过来。她把经书递给郦书雁,低声道:“您抄一抄吧。” “阿惠,你在说什么?”太后头也不抬地问道。 孟女官连忙笑着说道:“奴婢在跟郡主夸您的字呢。太后娘娘的字啊,可真好看。” 太后的字确实好看。她写得一手姣好清丽的簪花小楷,一字一句都工整极了。郦书雁看了几行,颔首道:“是啊,娘娘的字真是好。要是让臣女练,哪怕抄十年经书,也未必能到这个地步。” “本宫早就听说,雁丫头也写得一手好字。今天,你刚好写给本宫看看。”太后的心情似乎稍有好转。她搁下笔,指了指旁边的锦垫,“坐这儿。” 看来,今天确实是不得不抄了。郦书雁安静地在太后身边坐下,磨好墨汁,翻开书,抄了起来。 抄着抄着,太后忽然说道:“你看看,这才是咱们贵族、皇家该有的气象。——皇帝新弄进宫里的什么天师,简直不像话!” 郦书雁装作没听见这句话,专心地继续抄经。太后拿起她抄好的一张经书,赞道:“这字也有几年功夫了,不错不错。” “谢太后夸奖。”郦书雁道。 “你也歇一会儿吧。”太后似乎不再那么生气了。她对郦书雁点了点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本宫从小就和佛有缘。八岁那年,本宫大病一场,还是当时的国师治好的。——不久之后,本宫自己也成了优婆夷,就是佛家的在家居士。” “太后娘娘得天道护佑,不是我们可以比的。”郦书雁笑道。她的背后隐隐发冷,一点也不想继续听太后说下去。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今年之内,皇帝大概会强制遣散几百座庙宇。前世的她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妇人,不懂皇帝此举的用意,今世的她却完全懂了。皇帝不信佛,也不信道,他之所以灭佛,只是为了江山稳固而已。 ——可这种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一个没有根基的郡主而已!郦书雁恨不得转身就走。太后向她诉苦固然容易,她听了太后的诉苦,却也容易被冠上一个不敬皇帝的罪名。毕竟灭佛与否,是皇帝的事。 郦书雁想着这些事,冷汗从背后流了出来。就在这时,孟女官忽然低声说道:“娘娘,别说了。” “怎么?”太后刚刚说了个开头,不悦地看向孟女官,“这皇宫里头,连个让人说话的去处也没有了?” 孟女官吞了一口唾沫,艰难地道:“不……不是。”她伸手往门口点了点,“看时间,皇上要来了。”这几天,皇帝每天都要来太后宫里说话,好“尽一尽孝心”。太后的话如果被皇帝听见,可想而知,又是一场风波。 “他来了怎么?”太后勃然大怒,“就是在皇帝面前,也要把这件事说个清楚!” 孟女官怎么劝也劝不回太后的心思,急得要命。太后也被她劝烦了,扬起下颏,冷漠地说道:“阿惠,你再多嘴一句,本宫就让你去洛阳守陵。” 孟女官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不敢多话。 郦书雁看着太后固执的神情,猛地明白了什么。对于太后而言,这不止是佛道之争,更是她和皇帝的权力之争。所以,她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寂静之中,小黄门高声道:“皇上驾到——” 太后沉下了脸:“这孽子来得正好,本宫刚想找他理论!”她一拍桌子,“阿惠,把他叫过来!” 孟女官百般无奈,只好打帘子去了外头。郦书雁静默地站在一边,不想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想在旁边做个摆设,偏偏太后不放过她。太后看了她一眼,道:“雁丫头,你说说看,本宫难道错了吗?” 郦书雁当然不敢说太后有错。她微笑道:“抄经确实能让人心平气和。” 她的话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太后皱眉,刚想说话,却听见皇帝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她回过头,怒道:“皇帝,你还好意思来见我?” 皇帝被她劈头骂了一句,也不生气,作了一揖:“阿母,是儿臣不好。” “你知道自己不好,怎么还不把这件事改回来?”太后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心里到底还有什么?只有那个长孙贵妃!” 第243章 去皇后那 这句话,皇帝当然是不认的。他抬起头,正色说道:“改立国教,乃是国之大事。儿臣知道母后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有功于社稷,只能请母后暂且委屈一下。儿臣在这里,先给母后赔不是了。”他说着,便深深地躬身下去。 按理说皇帝说到这里,太后也该退后一步。偏偏太后不依不饶,眯起眼睛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本宫早就习惯了国师在宫里讲经,可你一说话,就让他走了。往后,本宫还去哪里听他讲经?” 皇帝正要继续说话,眼光却捕捉到了一片雪白的裙裾。他一怔,抬起目光往上看去,只见郦书雁低着头站在一边,像一尊木偶一般一动不动。皇帝本来以为这里没什么人,却没料到郦书雁站在边上,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太后冷哼一声:“皇帝,你回话啊!” 好在皇帝涵养极好,须臾便平静了下来。他咳嗽一声,起身说道:“弘农郡主,你先退下吧。” 郦书雁本来以为,皇帝要大发雷霆,谁知他只是脸红了红,就轻轻放过了她。郦书雁松了一口气,福身道:“臣女告退。” 太后眯了眯眼:“也罢,母子吵架,你一个孙媳夹进来,做什么呢?——你不妨去皇后那里看看。” 她夹进来,本来就是太后的意思,现在太后却说得像她自己愿意一样。郦书雁看了看太后,没有反驳:“是。” 出了承晖殿门,郦书雁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孟女官跟在她身边,苦笑道:“郡主,委屈您了。” “没什么。”郦书雁对着孟女官点了点头,“咱们也是老交情了,你夹在中间更难做。” 孟女官诚心诚意地说道:“可不是么?也就是在您面前,我才有几句实话说。”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最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唉,也不仅是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也是这样。” “皇后娘娘也是这样?”郦书雁问道。 孟女官一摊手:“是啊,皇后娘娘也是这样。唉,真是奇了,”她摇头道,“皇上一即位,就将统摄六宫的权力分了一半给长孙贵妃。他这么做,皇后娘娘心里当然有气。” 这是她第三次听见长孙贵妃的名字。郦书雁沉吟片刻,问道:“长孙贵妃究竟是什么人?” “陛下践祚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孟女官道,“他即位之后,这位长孙良娣摇身一变,就成了嫔妃里地位最尊的长孙贵妃。” 郦书雁点了点头。孟女官又说道:“在进宫之前,陛下最宠的却不是她,而是那位尉迟良娣——啊,她现在是尉迟淑妃了。”她指了指东边的宫殿,“您看,现在的淑妃娘娘是住在那边,可长孙贵妃是暂且住在建章宫呢。” “什么是暂住?”郦书雁笑着问道。 孟女官道:“皇上本来想把庄缪贵妃住的那座宫殿给长孙贵妃,后来又觉得死过人,不吉利,索性新起了一座。” 这可真是宠爱得有些过分了。不过,周贵妃的谥号也很有意思。郦书雁微笑,庄字有死于非命、武功不成的意思,缪字则是说她名不副实。看起来,皇后对周贵妃的感情,确实说得上恨意滔天。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皇后的延福宫。孟女官长出了一口气,不忘叮嘱郦书雁:“这些天,我也是闷久了,才和您说了这么多。您自己听听也就算了,不要再和别人说。” 郦书雁笑道:“内司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孟女官道了谢,才匆匆转身,要回承晖殿。郦书雁独自站在延福宫前,看了宫门上的匾额半天,才走了进去。 宫女通报过后,皇后匆匆地走了出来,一把拉住郦书雁的手,笑道:“你这孩子,进宫之后总是去看太后娘娘,也不想着来看我,该打。” 郦书雁眨了眨眼。她本来和独孤氏接触不多,实在难以适应独孤氏的热情,摆出一副笑脸,说道:“臣女也是怕打扰娘娘。” “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皇后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这孩子,想的事情就是太多,先前太后娘娘也和我说过的。” 她牵着郦书雁的手走进了正殿,又给郦书雁赐了座位。做完这些,皇后才问道:“是太后娘娘让你来的?” 看起来,皇后已经猜到了承晖殿里发生的事。郦书雁颔首,微笑道:“是。” 皇后一拍手,笑着说道:“唉,这些小事,本来也没必要惊动太后她老人家。——你看,本宫先前还和陛下说,老人家习惯难改也是有的。” 郦书雁只是微笑,并不说话。皇后偷偷看了看她的态度,也有些头痛,干脆直接问道:“书雁,按你的看法,这件事要怎么办?” 皇后久居后宫,遇见和太后的相处问题,怎么会问她?恐怕这个问题还是要她表态,让她在太后和皇后之中选出一边。郦书雁心里冷笑,模棱两可地答道:“臣女也不知道。” 皇后脸色一沉,声音里带了些急切:“你怎么会不知道?——雁丫头,平日里,他们都夸你聪明。这件事上,你总不能视而不见啊。” 她为什么不能视而不见?郦书雁摇了摇头,懵懂地回答:“臣女确实不知道。其实……”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皇后。 皇后一下坐直了身子:“其实什么?你快说!” 郦书雁道:“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的相处时间,远远超过臣女和太后的。——所以,对于这个问题,娘娘应该更清楚才是啊。” 完全就是一句废话。皇后失望地摇了摇头,眼中渐渐露出一抹戾气:“那么,你就拿这个问题回去问问郦尚书吧。” “问家父?”郦书雁有些惊异。 一开始,她以为这个问题的范围,就只限于宫里罢了。难道皇帝的心思不止这么简单? “对。郦尚书学富五车,对这种小小的问题,”皇后在“小小”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必然有法子。” 第244章 有惊无险 她不能轻易答应,郦书雁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皇后。 皇后的意思是,让郦国誉对这件事表态。一旦郦国誉对这件事有了态度,那就是整个郦家对这件事有了态度。郦家也是百年望族,牵一发而动全身,她绝不能随意答应。郦书雁低下头,轻轻说道:“娘娘明鉴,臣女久居深闺,不懂这些事。” “你不懂,可郦大人懂。”皇后不耐烦地抬高了声音,“怎么,弘农郡主,连本宫也请不动你吗?” 郦书雁脸上露出一抹异色,深深地福身,向皇后请罪:“娘娘恕罪。臣女确实不懂这些,不过……” 皇后本来要发怒,听见“不过”两个字,语气稍有和缓:“不过什么?” “不过,臣女料想,家父一定是懂的。”郦书雁笑道,“娘娘何不向家父询问?” 都是废话!皇后紧紧地抿起了嘴唇,神情不快。 她一再催逼郦书雁,只是为了在皇帝面前邀功而已。这些日子,皇帝盛宠一个不知来历的长孙贵妃,早就把她抛在脑后。若是皇后没有儿子,也就算了,她年纪也大了,不屑和一个狐媚子计较。可她偏偏有个慕容清,怎么能不为慕容清争一争?因此,这等局面之下,她当然要先立下功劳,好稳固自己的地位。 郦书雁又笑道:“臣女虽然不明白这些,可臣女的嫡母想必是明白的。娘娘身为命妇之首,自然有权召见她啊。” 这倒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建议。皇后一怔,沉思起来。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要见一个命妇,是理所应当的。一再威逼一个年纪尚轻的大臣之女,就算她日后是自己的儿媳,面子上终归也不好看。而且,江夏侯的嫡女也不如江夏侯夫人说话有分量。 想到这里,皇后下了决心,和颜悦色地笑道:“你说得对,是本宫考虑不周了。”她向身边的婢女招了招手,“媚人,把本宫那件玉跳脱拿过来。”又对郦书雁说道,“这件玉跳脱是太后娘娘传给本宫的,今日,本宫再把它传给你,也算应了你的身份。” 先在她面前耍了一番威风,随后,又想用一件首饰把这件事翻过去?她哪有那么好骗? 郦书雁掩饰好嘴角的冷笑,又深深地福身行礼:“多谢娘娘爱护。” 那个叫媚人的宫女取来一个红绒匣子,把它在皇后面前展开。皇后拿起匣子里的玉环,戴在郦书雁的手臂上:“书雁,本宫这里还有事,你先行出宫吧。改天,本宫再叫人传你进宫,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郦书雁含笑道:“是。” 看起来,皇后对询问郦家的态度已经是迫不及待了。郦书雁坐在马车上,陷入了沉思。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回到郦府,郦书雁并没有急着去正院报信,而是先回了夜雪春云。郦绰正等在里头,看见郦书雁回来,他笑了起来,笑容里却有不容错认的冷酷:“我们都被她耍了。” 他口中的“她”,指的显然是寿春县主。郦书雁不以为意,用春柔递上来的湿布巾擦了擦手,说道:“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次我们准备不足,她又得了天时、人和,我们小输一场,也不算什么。” 何况,她已经给寿春县主准备了一份回礼。郦书雁微笑,她倒是想看看,寿春县主被皇后传召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你说得倒是挺轻巧。算了,反正你才是这种事的行家,”看见郦书雁平静的神情,郦绰心里的焦灼也轻了不少,“只是可惜了这次的安排。” “一次失手,不算什么,还有之后的很多次可以挽回。那个徐绎之最后怎么样了?”郦书雁问道。 郦绰笑道:“你怎么总是问起他?莫不是因爱生恨?”看见郦书雁锋利如刀的目光,他连忙举手认输,“好好,是为兄言辞轻薄,真对不起。——你那个丫鬟被发卖了,郦碧萱平安无事。至于那个徐绎之,他被赶出去了。” “只是赶出去?真是便宜了他。”郦书雁道。若她当时在场,徐绎之少说也要被毁去前途,落得个不能入场应考的结局。 郦绰道:“父亲说,不好坏人前途。不过,我看那徐绎之可未必记得他的好处。” 徐母的跋扈还历历在目,郦书雁冷冷道:“岂止是不记得他的好处?只要徐氏母子不记恨他,父亲就该烧高香、拜菩萨了。” “哦?”郦绰挑眉,凤目含情,看向郦书雁,“妹子,你还记得为兄说要带你出去么?” 郦书雁道:“不记得。” “……那你现在总该记得了。”郦绰郁闷地展开了泥金折扇,用力扇了起来,“我准备了一套衣裳,你去换上,我一会儿就带你出去。春柔?” 春柔笑着说道:“是,大公子。那套衣裳,奴婢已经亲手浆洗好了。”她做到了大丫鬟的位置,有专人伺候。亲手洗衣服,也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而已。 郦书雁放了心,对紫藤说道:“紫藤,你去和父亲说皇后要见嫡母,让她好好准备。”又问郦绰,“大哥,你准备了什么衣服给我?” “你看见了,就知道了。”郦绰卖了个关子,合上折扇,指了指里间,“快去换吧。” 到底是什么衣服,值得这么神秘兮兮的?郦书雁纳闷地进了里间,看见衣架上挂着的衣衫,眼皮跳了跳,一时词穷。 那是一套用料考究、样式新颖的衣裳。它以白绫为底,用银丝织了象征吉祥的如意暗纹,边缘镶着银灰掐牙,衣袖宽大飘逸,是京里正流行的……男式衣衫。 “怪不得他会这么说……”郦书雁嘴角的肌肉抖了抖。想和郦绰不露痕迹地出门,这样确实是最稳妥的。 春柔难得看见郦书雁呆住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姐,奴婢伺候您穿吧?” 郦书雁无奈地敲了春柔的额头一记:“你这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大哥早就串通在一起作弄我了,是不是?” 春柔一本正经地摇头:“小姐,您这可就冤枉奴婢了。——来,让奴婢给您换衣服吧?” 第245章 拔剑向天 春柔帮着郦书雁穿好了衣裳鞋履,对着郦书雁的头发犯了难:“奴婢没伺候过公子们,平时也不管梳头,小姐,不,公子这头发……真不知道怎么梳才好。” 郦书雁瞪了她一眼:“你这鬼丫头,当心我扣你月钱。” 春柔笑着跑到隔门旁边,把门拉开,对等在一边的郦绰说道:“大公子,小姐只差头发,就可以出去了。” 郦绰看向郦书雁,不由一怔。郦书雁作女装时,向来都懒得涂脂抹粉。她的容貌虽然称得上不错,在美女如云的长安城里,也只能算中等而已。她穿了男装之后,倒是风致楚楚,面如冠玉,格外让人心旌动摇。 见郦绰盯着自己不动,郦书雁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连忙往脸上抹了一把。 郦绰回过神,咳嗽一声,问春柔道:“你家小姐有没有朴素一点的发簪?” “有。”春柔点头,“小姐不爱华丽,这种东西有一大把。” 郦绰按着郦书雁的肩膀,让她坐在梳妆台前,接过春柔手里的玉簪,随口说道:“一只就够,用不着一把。——妹子,你知道么?南边的周国自称沿袭古制,对品官的服饰颜色都有规定,至于庶人,只能用白。越国就没这些闲事,穿什么颜色都行,除了明黄。” “那你为什么还准备白色的衣服给我?”郦书雁问。 郦绰咳嗽一声,绾好了郦书雁的发髻,顾左右而言他:“你看,这样盘发就牢固了。” 准备白衣给郦书雁,只是因为他想看郦书雁穿白的样子而已。这个原因,他当然不会说出口。 郦书雁把发冠戴在头上,站起身来:“大哥,你看如何?” “是个俊俏的小公子。”郦绰自然地牵过郦书雁的手,“走吧。” “去哪里?” “去一个有趣的地方……”郦绰诡秘地一笑,“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在那徐举人身上,现在,也该亲眼看看他的结局。” 他们没有坐车,双双骑马出了府。郦绰的眉目俊朗如画,郦书雁容貌也颇清秀,一路上引得不少含羞的鲜卑少女送上鲜果、香囊之类。 出了长安城,郦绰指着一处废墟一般的破庙:“徐家母子就住在那里。” “这徐绎之……还真不会做人啊。”郦书雁惊异道,“难道就没人稍稍帮他一把吗?” 郦绰道:“本来是有的。不过,被他母亲那张嘴说几句,也就没有了。你看,正好有人过去,咱们不妨听一听。”他指向一个穿青衫的人影。 郦书雁点头:“好。”她把马拴在树上,和郦绰走向那间破庙。还没走到庙里,她就听见了徐母的哭骂之声。 “那郦家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良心都被狗叼走了!”徐母抹着眼泪,在庙里收拾着干粮行李,“我儿,郦家势大,说不准就勾结了考官。你这一去,也不知能不能考上?” “不知死活。”郦绰轻声道。郦国誉肯让他们来到这里,已经是秉持着他在官场上的老好人风格,才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了。 徐绎之哀叹一声,双手抱住了头,几近崩溃:“母亲,求您不要再说了!儿子快要考了,您总是这样,我怎么能安心背书?”他抬起头,看见了那青衫士子,双眼一亮,“王兄!” 姓王的士子听见徐母的话,本来已经不想趟这趟浑水,谁知徐绎之居然看见了他。他硬着头皮,干笑着走了过去:“徐兄……一向可好?” 徐绎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徐母先哭道:“好什么好?有那仗势欺人的郦家在,哪说得上好啊!”她哭天抹泪起来,“老爷,你怎么就先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王举人被她哭得头痛,他又害怕开罪郦国誉,急忙转身就跑,丢下一句:“徐兄有了银钱上的难题,尽管找小弟就是!” “王兄!王……”徐绎之追出了门,和王举人之间的距离仍是越拉越远。他抬起的手无力地放了下来,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去。 “等等……郦大小姐?”徐绎之黯淡的目光又亮了起来。他整了整衣襟,转过身,盛气凌人地看着郦书雁,“你可是知道自己错了,特地来找我认错的?” 郦书雁拦住了正要说话的郦绰,笑道:“我要认错,又怎么样?我不要认错,又怎么样?” 徐绎之被她昳丽的笑容晃得眼前一花,更加紧张起来:“你……你在这里好好给我娘认错道歉,我也就、也就勉强原谅了你。” “哦?”郦书雁微笑,“我要怎么给你娘认错?” “自然是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徐绎之道。 简直痴心妄想。郦书雁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要我下跪,要我磕一百个头,你怎么说?” “那……”徐绎之稍稍犹豫,又厉声说道,“你有错在先,本来就该认错!她让你磕头,你就该磕头!” 郦书雁退了半步,脸上的笑意消失:“大哥,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郦绰漫不经心地笑着,上前两步。徐绎之被他的气势所慑,不由后退了几步,把自己和郦绰的距离拉得更远。 “你知道么?”郦绰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徐绎之说话,“在白鹿洞书院里,我们不仅要学君子六艺,还要学剑术。” 白鹿洞书院是四大书院之一,招收生员的名额一向有限。能进白鹿洞书院求学的人,不但要有钱,也要有天分。徐绎之嫉恨地看了郦绰一眼,色厉内荏地问道:“那又怎么?” 郦绰那张美丽的脸上,浮起一抹令人惊艳的微笑,右手抚上剑柄:“学习六艺,是为了让人心无旁骛,努力成为一位君子。学习剑术……”呛啷一声,剑光如练。郦绰拔出长剑,架在徐绎之颈间,“是为了让人有余力,去保护自己爱重的人。” 钢刀加颈,徐绎之的腿不由自主地软了,差点就要跌坐在地上。郦绰淡淡道:“徐公子,我劝你别动。——下走不才,久不练剑,早就生疏了。你动来动去,我万一伤着你,那可怎么办?” 徐母听见外头有响动,走出破庙,正要询问,就看见徐绎之被郦绰用剑指着脖子。她尖叫一声,吓得语不成句:“你、你……” 第246章 甘草凉水 徐母尖叫:“你敢伤我儿一根寒毛,我就和你拼命!” 她惊惧得全身发抖,想扑上来抢走郦绰手中的宝剑。郦绰轻巧地往左踏了一步,恰好让徐母扑了个空:“徐夫人,小生的手可不算稳,您想好了再动。” 徐绎之蓦地感到一阵疼痛。他哆嗦着摸了自己的颈子一把,果然摸到了一缕细细的血水。他几欲昏死,大声叫道:“妈,你别动!” 被他一叫,徐母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只敢箕踞在地,大哭大叫,一边骂郦家没有良心,一边骂郦绰仗势欺人。郦书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郦绰对她置之不理,对徐绎之笑道:“你心里爱慕着我妹妹,是不是?” “狗入的兔相公,明明是你那浪货妹妹霸拦汉子,怎么怪我家绎之?!”徐母一听便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在她心里,徐绎之冰清玉洁,从来只会被那些女子勾引,哪能去爱慕别人? “住嘴!”郦书雁一脚踢在徐母嘴上,冷声道,“你管不住你这张嘴,我就来替你管管!” 郦绰的剑刃又往徐绎之脖子上深陷了两分。他的长相确实美得男女莫辨,生平最讨厌的事就是别人说他是女子。“徐公子,你这母亲说起话来……”他淡淡道,“可是让人生气得很啊。” 徐绎之被吓得心胆俱裂:“妈,求你别说了!” 徐母捂着红肿的嘴,果然不敢再动。郦绰道:“闲话少说。我今日来,只和你说一句,”他沉声道,“徐绎之,我家妹子不是你能妄想的人。你滚得远远的,切莫再叫她看见。” “我、我知道了!”徐绎之大叫,“你先把剑拿开,把剑拿开再说话!” 郦绰轻笑一声,荡开长剑。徐绎之心有余悸,瘫在地上大口喘息,半天爬不起来。 “慢说我妹妹有郡主的封号,就算她只是普通的千金,也不是你徐家能肖想的。”郦绰轻蔑地看着徐母,“你这张嘴,只会给徐绎之招来祸事。还不滚?” “是是,我滚,这就滚。”徐绎之挣扎着扶起徐母,两人的身影慢慢没入破庙的墙壁后头。 郦书雁握住郦绰的手,轻声说道:“谢谢大哥。” “不管先前遇见了什么,”郦绰把佩剑收入剑鞘,摸了摸郦书雁的头发,“这回,你总该抛下心结了。雁儿,咱们走吧。” 郦书雁跟在郦绰身后,解下拴马的缰绳,侧身上马。郦绰装作不经意,又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天色还早,不用立刻回家。难得到了外头,你想不想去逛一逛?” “也好。”郦书雁道。 郦绰可能已经猜出了她隐匿不谈的背景,然而,他并没有用这些来威胁她。这大概足够说明他的为人了吧? 郦书雁正在出神,冷不防郦绰回过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郦书雁没有防备,答道:“我在想,如果我先遇见了你,那该有多好。” 郦绰一怔,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如春梅绽雪,又如霞映澄塘,漂亮得不像真人。郦书雁隐约觉得他的笑容美得太锋利,移开眼光,故作轻松:“咱们这一去,也不知道寿春县主进宫之后会怎么样。” “她进宫怎么了?”郦绰问道。 郦书雁就把太后、皇后的古怪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郦绰听完,冷笑道:“就让寿春县主去和她们拼个你死我活好了。”此时他们刚好进了城,守城的士卒见他们衣着鲜丽,知道他们是哪家的贵介公子,也不敢拦。 郦绰一勒缰绳,让马在街上慢慢行走:“你来过西市么?” 长安城里,卖东西的地方分东西两市。东市是贵人的去处,西市则是贩夫走卒也去得的。郦书雁是侯门贵女,当然没去过西市。郦绰道:“咱们去西市看看。” 郦书雁展颜一笑:“好。” 西市里的人,比江夏侯府门前的多了不少。郦书雁有些新奇:“我还以为买卖斜街的人已经够多了。” 郦绰道:“现在的人还算少,再过一个时辰,才是人最多的时候。”他翻身下马,牵过郦书雁的缰绳,一边走一边说道,“这里也有几家不错的酒肆,卖的东西味道也好。雁儿,我带你去看看吧。” “好。”郦书雁道。 郦绰停在一处狭小的店面前头,对店铺里的年老婆子笑了笑:“朱婆婆,今天要两碗甘草冰雪凉水。” 那婆子弓着腰,看了郦绰一眼:“你这俊后生居然还能想起我朱婆婆的铺子,算是有心。”她从一只黑黢黢的锅里盛出两碗乳白的汤水,从一个木桶里舀了几块冰,放在汤里,“还带了人来?今天不算你钱。” 郦绰笑道:“好。”他把一块碎银悄悄放到朱婆子的零钱匣子里,对郦书雁道,“要不要试试?” 朱婆婆的铺面虽然小,却很干净。郦书雁拿起汤匙,喝了一口,觉得全身发寒。她放下汤匙:“很不错,难怪叫凉水。” “你这后生,好不知趣。”不知什么时候,朱婆子已经走到郦书雁身边。她收起了郦书雁用过的碗和勺子,再看郦绰的时候,就露了一点责怪之意,“你媳妇是个姑娘家,怎么好喝这么凉的汤水?” 郦绰微窘,压低了声音:“不,不是媳妇……” 朱婆婆却不理他,从另一个锅里起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沙,放在郦书雁面前:“闺女,吃一点这个好了。生血的。”随即转身,继续招呼别的客人。 郦书雁扯了扯郦绰的袖子:“大哥,都怪你挑的衣裳。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我是女儿家了。” “这怎么能怪我?”郦绰道,“明明是你长得太……” “太什么?”郦书雁学着他的样子,挑起了一边眉毛,“太女气?” 郦绰还没回答,身边便坐了一个人。那人对朱婆婆说道:“两碗凉水。”声音清朗,正是慕容清。 郦书雁惊诧莫名。她回头一看,慕容清和有几面之缘的独孤信已经双双坐在了他们身边。慕容清的神情有些沉郁,似乎遇见了什么不快的事情。 第247章 爱惜羽毛 郦书雁本来想对他们置之不理,但是他们既然已经坐在自己旁边,这时再不理睬,面子上也不好看。她放下汤匙,对慕容清颔首:“十四郎。” 因在府外,她不便于慕容清用平常的称呼相称,只能用这种模糊而平淡的叫法。慕容清听见她清冷如碎玉相击的声音,吃了一惊:“书雁?”他一下转过头,却见郦书雁身着男子装束,在苍白的嘴唇边上竖起了一根手指。 “我与大兄出门,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了您。”郦书雁道。 慕容清反应过来,点头道:“是啊,着实想不到。二公子一向可好?”他虽然称郦书雁为二公子,话里话外,仍然满是关怀和眷爱之情。 郦书雁道:“很好。——近来,令尊似乎爱上了修道?”她放轻了声音,看了看四周,问道。 她一提起修道,慕容清稍为晴朗的脸色又变得愁云密布:“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家父在想些什么。一开始,他还只是找个理由,不去和祖母念经,谁知道后来……” “清儿!”独孤信忽然厉声喝止了慕容清。他声音虽小,语气却很决断,“在这种地方说这样的话,须不合适!” 慕容清叹息一声:“我知道。只是再不说几句,我也要被压抑得疯了。” 听见这句话,独孤信摇了摇头,不再多言。郦书雁和郦绰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内宫的情形。连一向谨小慎微的独孤信都放弃了对慕容清的劝阻,宫内的情况,大概也是真的不容乐观了。 “既然不便说明,那不说也就是了。”郦书雁静静说道,“我能明白您的苦衷。” 慕容清眼中烦忧更甚,匆匆饮了两口凉水,就起身说了告辞,与平时的行事风格大有不同。他们走后,郦绰笑道:“有好戏看了。” “每次出事,你总是想着这些。”郦书雁不由莞尔。 郦绰本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发现她戴着发冠,只好收回了手:“雁儿听话。咱们回去吧?” 她给寿春县主布下的陷阱,也是时候看看效果了。郦书雁点头道:“好,咱们回去。” 两人并辔而行,到了郦府门前,门房一认出郦书雁,立刻哭天抢地,扑了过来:“哎哟我的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有话好好说。”郦绰下马,不着痕迹地把门房往另一边推了推,“你这是做什么?” 门房哭丧着脸道:“大小姐,侯爷一直在找您……唉,府里可都要翻天了……” 郦书雁道:“我知道了,这就和兄长回府。”她跃下马背,“你不必担心,不打紧的。” 她的话像是蕴含着魔力,令门房竟有一瞬间忘了郦国誉发怒时的可怕。可惜,那种魔力也只维持了一息的效果罢了。一息过后,门房又捶胸顿足起来:“大小姐,您说了有什么用,咳!” 郦书雁和郦绰进了正院,便听见郦国誉发怒时摔打东西的声音。郦书雁对站在门口的锄红点了点头,道:“你去跟父亲通报,说我和大哥回来了。” 锄红战战兢兢地进了花厅,郦书雁听着他发出的惊叫声,对郦绰笑道:“我一向都觉得,父亲是个靠不住的人。” “怎么说?”郦绰问道。 郦书雁道:“不论遇见什么事,父亲总把别人推到前头,自己躲在后边渔利。如果我能选择,一定不会与这种人合作哪怕一次。” 郦绰沉沉地笑了,眼中流光溢彩:“是啊。所以,我才是最合适的人。” 郦书雁颔首。这时,锄红捂着额头出来:“小姐、公子,老爷请您二位进去。”郦书雁和郦绰停下了话头,走进正厅。 “你们还知道回来!” 甫入正厅,郦国誉的怒气就如狂风暴雨一般吹打过来。他大声说道,“逆女,你心里眼里还有没有郦家的兴衰胜败?你难道不知道,你嫡母进宫,面临的是什么局面?” 郦书雁一点也没有被他的怒气影响。她轻轻侧过头,神态娇痴无邪:“父亲,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至于内宫的事,我更不知道了呀。”她笑意柔和,“皇后要和嫡母说什么,难道还会先和我报备不成?” 郦国誉刚要出口的话,又被郦书雁活活噎了回去。他又往地下摔了一个白瓷罐子:“你知不知道,你嫡母是怎么回来的?!” “不知道。”郦书雁安然回答。 “你、你!”郦国誉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郦绰挡在郦书雁和郦国誉之间,说道:“父亲,您这样发火,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把话说清。” 他的话虽无意义,好歹给了郦国誉一个台阶下。郦国誉顺了顺气,就着他的台阶下来:“你嫡母今天是装着晕了过去,才从皇宫里脱身!” 逃脱皇宫的法子何止千百种,寿春县主却选了最差的几种之一。郦书雁险些笑出来,问道:“难道皇后娘娘就没想法子叫醒嫡母吗?” “用针扎了手指,也按了人中。好在你嫡母忍住了。”说起这些,郦国誉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可到底也赐了一顶这东西下来。你瞧瞧,这算是什么玩意?!”他拿起桌上的一顶式样奇特的发冠,一把甩给郦绰。 郦绰眼疾手快地接住那顶发冠,道:“这是道士用的五岳灵图冠啊。怎么……” 听见寿春县主在皇后那里受了些腌臜气,郦书雁的气也就消了。她淡淡道:“父亲,五岳灵图冠可是受过大戒的道士才能用的。皇上赐了这顶发冠给您,想必也是看重您的表现。” “你这逆女!”郦国誉气得发抖,“我要是戴了这顶帽子出去,还能见人吗?!” 他虽然是名门望族,但也是正经的科考出身,很重清誉。郦书雁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用一句粗俗些的话说,他不过是想当****,又要立牌坊罢了。 “父亲,我劝您一句。”郦书雁道,“想要站到皇上那边,又不想付出任何代价,这总归是不可能的。用清名当代价,总比用生命当代价好。” 郦国誉迟疑起来。他知道郦书雁说的是正理,却总是心存侥幸,想着不损失名望,也能把这件事办成。“为父到底也是几十年的正途出身,”他沉吟道,“爱惜羽毛,是应该的。书雁,我知道你一向鬼主意多,”他皱起了眉头,“快想个办法,让为父威望不损。” 第248章 轻轻揭过 谁的清名不是清名?郦书雁道:“我没有办法。”眼看郦国誉又要发怒,她若有所思道,“不过,父亲,你不妨拖上一段时间。” “拖上一段时间,在皇上面前就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了。”郦国誉没好气地坐下,“你怎么就不能好好想想办法?就像……” 郦书雁冷冷道:“就像嫡母,还是就像碧萱一样?” 郦国誉哑口无言。他确实想说就像寿春县主那样,可仔细一想,寿春县主似乎也并未给他提供任何好处,反倒是明里暗里扯了不少后腿。至于郦碧萱,更不用多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吃里扒外。 仔细想来,还是郦书雁对他的帮助最多。虽然她也怀有异心,可到底也还算不错。郦国誉无奈道:“是为父错怪你了。”他本来不想服软,可他实在太需要郦书雁的智谋了。 “这也没什么。”郦书雁的笑容里蕴含了更多含义深远的东西,“父亲,能博得陛下好感的,原本也就不止这么一条路。你不妨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可行的?” 郦国誉凝思一会,问道:“……难不成,是开坛做法、炼丹符水?” 他的神来一笔,简直要让人笑倒。郦书雁毫不客气地笑道:“父亲,我现在倒是信了您是正途出身。没有哪个偏门左道升官的人,会和您一样。” 郦国誉脸上挂不住,怒道:“你这是在嘲讽为父不成?” “不是。”虽然她确实是在讽刺他,不过没有必要说出来,“父亲,除了斋醮做法,还有一条路可走——青词。” “青词?不错,为父怎么没想到这一条?”郦国誉一听,立刻大为赞同。 青词就是斋醮时给上天的祝文。文章华赡,骈四俪六,不单能让人溜须拍马,也能给官吏们展示文才的余地,是再好没有的法子。郦国誉又惊又佩,心道:这个女儿当真是大有用处。 郦书雁缺少血色的唇角绽开微笑:“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父亲也并非是想不到。” 郦国誉全了面子,点头道:“你能保持谦逊,也算不错。好了,你回去吧。”竟然就此对寿春郡主的事绝口不提。 “是。”郦书雁意态温婉,微微颔首。 她和郦绰并肩出门,走出正院,郦绰笑道:“他还真是……连一点儿,也没想着县主啊。” 郦书雁淡淡道:“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寿春县主在家里不受宠,给他带不来任何利益。决定这桩婚事的上皇,也在今上的压力之下退位了。寿春县主自己,也不是能被宠爱的性子。她费尽心机嫁进来,结局真是可笑极了。” “也是。”郦绰隐约含笑,面目安闲,似乎和郦书雁谈着什么风雅的见闻,“她焦头烂额,我也就能腾出手了。” 郦书雁道:“正是如此。”这也是她做出下个决定的原因所在。 回到夜雪春云后,郦书雁骤然发现,园子里栽的桂树开花了。花树荼蘼,开得清秀绝俗,恰如月华流瓦。郦书雁看了一会,进门问道:“春柔,院子里的花开了多久?” 春柔放下手里的茶具,想了想,答道:“总有四五天了。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郦书雁有些恍神。她睫羽轻垂,低低说道,“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来年再好好看桂花吧。” 她很喜欢桂花。桂花芬芳馥郁,意头也好,出嫁之前,她原本年年都会看桂花。 春柔笑道:“再开几天,奴婢就好带丫头做桂花酱了。今年雨水合适,桂花开得格外好,小姐要不要喝桂花酒呀?” 夜雪春云的桂花点心因着材料新鲜,格外好吃,丫鬟们每年都眼巴巴地盼着。春柔是第一年来,想来是嘴馋的小丫鬟求到她头上的。 不过,这种做法在郦书雁看来,始终焚琴煮鹤,有失雅致。她本想拒绝,话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也好。” ——慕容清再过来的时候,喝一点酒,他们之间的尴尬,总也会少一点吧?郦书雁悄悄想道。 谁知她们下午刚刚说了要做桂花酒,晚间就下起了雨。郦书雁卧房的窗下种着芭蕉,长了几年,已经叶大成阴。风雨滴沥之下,潇潇之声,不绝于耳,十分扰人清梦。 郦书雁今天本想早睡,被风声雨声一扰,就睡不着了。她叹了一口气,披衣起身,去书房看书。 她的动作惊醒了春柔。春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姐?” 郦书雁道:“没事,你继续睡吧。我去看一会书。” 春柔点了点头,安心地继续睡下了。一路上灯火晕黄,时间虽然才到戌时,看上去却早就过了亥时。郦书雁推开书房的两扇门板,把烛台放在桌上。 “弘农郡主。”独孤信低沉的声音从窗边响起。 郦书雁全无准备,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的烛台直直地往地上掉落。独孤信身影一闪,稳稳地接住了那盏烛台,将它放在桌上。 “贵舅甥都有一样的爱好,喜欢夤夜到访别人的书房。”郦书雁嘲讽道。独孤信不经通传、不先告知,这种做法,让她打心眼里厌恶。 独孤信深深一揖,诚恳地说道:“在下确实有苦衷,不得不来。伏请郡主海涵。” 难道你也在被许多人追杀么?郦书雁一句挖苦到了嘴边,生生忍住。她琥珀一般的瞳仁里映着独孤信的倒影,声音冷漠:“请说罢。” 独孤信道:“眼下,秦王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在下想请郡主稍施援手,襄助殿下一二。”他虽然是在恳求郦书雁,姿态仍然高高在上。 “为什么?”郦书雁侧过烛台,将桌上的灯烛点燃。室内的灯光亮了不少,“独孤先生,我与秦王的命运早就联结到了一起。但凡能帮得上他,我不会不帮。可是,你也要让我知道缘由。” 烛光之下,独孤信的面容冷峻而英俊,如同一座石刻。他开口说道:“秦王没有说完的话,便能解释一切了。” 第249章 兰堂红烛 郦书雁令独孤信想起山涧的冷泉。清冽之余,另有韵律悦耳,犹如天籁。她形状娟好的眉头不耐地皱起:“独孤公子,我不擅长猜谜。请你直接告诉我,我到底能做什么?” 独孤信沉声道:“好,我直接说。这件事要从一旬之前说起……” 正院。 郦国誉的卧房里,案上红烛正在盈盈堕泪,恰如寿春县主此刻的心境。 寿春县主蜷缩在床角,神情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她的手上包裹着厚厚的雪白布条,郦国誉看在眼里,有些过意不去,故意问道:“寿春,你的手怎么样了?” 寿春县主强忍泪水,朝郦国誉看了一眼。若是周姨娘来做这个表情,郦国誉早就把她抱在怀里好生安慰。可惜寿春县主皮色黝黑,郦国誉看了,在同情之余,又有说不出的荒唐可笑。 “老爷,您……您叫妾身瑞芝就是。”寿春县主的方脸上,显出无数的柔情悱恻,双眼水汪汪的,看上去也有几分可怜。 郦国誉僵着脸:“哦,瑞芝。”他木讷地念出了这两个字,“你好好休养。书雁毕竟还是个孩子,你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寿春县主委屈地看向郦国誉:“是……”她拖长了音调,柔软妩媚的声音搔得人心里发痒。 郦国誉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向门外大步走去:“我今天去周姨娘院里歇着。寿春,你且好好的。” “……” 寿春县主僵住了。她黑黢黢的脸上忽红忽白,咬牙切齿。 见郦国誉走了,她身边的老年婆子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劝道:“县主,您何必这样呢。” “我不甘心!”寿春县主口中一阵腥咸漫开,疼痛不堪,却还死死地咬着牙,“凭什么,我明明也是十六七岁,身份高贵啊?那个周氏低贱不堪,凭什么她就要被抬成平妻,和我平起平坐?!”凭什么她连撒娇也无人理会!凭什么! 婆子道:“县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羡慕不来的。”她低叹一声,“您的容貌既然是朴实刚正、贵气十足的,就不要再去模仿那个姓周的小南蛮子惺惺作态了。” 这话不啻是打在寿春县主脸上的一记耳光。她号哭起来:“我好恨啊,吴妈妈!” “县主,别哭了。郦家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婆子道,“这个周氏,还是他们大小姐捧上去的呢。也不知羞。” “对,是他们大小姐捧上去的……”寿春县主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重重地一掌拍在锦缎被面上,“我一定要让那个不知廉耻的丫头付出代价!” 吴妈妈没奈何,只好哄道:“县主,莫要难过了。妈妈陪你一起,去把这个大小姐整倒。您不要丧气了。” 寿春县主失神地望着罩在床上的锦绣承尘。那承尘上,细细密密地绣着百子迎春图,本来是个极好的象征,如今看来,却只有莫大的讽刺。她还是个处子之身,何来多子多福一说? 她收了收心神,哽咽道:“吴妈妈说得有理。明天的事情,可安排好了?” “是,安排好了。”吴妈妈连忙道。 寿春县主道:“准备好了就好。我要叫那个不要脸面的大小姐付出代价!” “这就是父亲写出的青词?” 次日清晨,郦绰早早到访。郦书雁稀奇地看着他带来的纸笺,读完上头的几行蝇头小楷,问郦绰道。 郦绰神态安闲,长发不束,如水一般流泻在肩上:“是啊。” 郦书雁皱着眉头,把纸笺上的文字读了出来:“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 郦绰笑道:“如何?” “文理很通,可情理上说不过去啊。”郦书雁看了一会,把花笺递给郦绰,“假设有两只凤凰,雄的叫了六声,雌的叫了六声,加起来怎么就是三十六声了?不是十二声吗?” 郦绰大笑起来。他笑得流出了眼泪,长长的头发覆在脸上。良久,他才笑完,说道:“你这是望文生义。” “你还没见过什么是望文生义呢。”郦书雁轻嗤,“我问你,孔子七十二门徒之中,加了冠的有多少?童子有多少?” 郦绰道:“不知道。七十二应该是随口一说,不是认真的。”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郦书雁面无表情地背了一段《论语》,又道,“五六三十,六七四十二。所以,加了冠的是三十人,童子四十二人。” 郦绰当即笑倒:“果然牵强。” “所以啊……”郦书雁掩住嘴唇,打了一个呵欠,“大哥,这就是父亲忙活了一早上的结果?”话里对郦国誉十分不以为然。 郦绰眯起双眼:“不错。父亲资质所限,只能写成这样了。” 郦书雁毫不惋惜,说道:“那也很好。”这样一来,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劝慕容清趟这局浑水了。 郦绰也不多问,把逸散在耳边的长发捋到耳后。 春柔进来,笑道:“正院的吴妈妈过来,问奴婢,能不能给她一碗桂花。” “她要桂花做什么?”郦书雁问道。 春柔回答:“吴妈妈说,她也只是想念家乡的桂花汤圆罢了。” 郦书雁听罢,全没放在心上,点头道:“可以。” 春柔笑盈盈地出了花厅,拣了一小篮干净桂花,递给吴妈妈:“妈妈,您拿着。” 吴妈妈有些愧疚,双手接过了那篮桂花。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吴妈妈越发不敢看春柔,胡乱道:“多谢春柔姑娘。”说完便急匆匆地转身就走,显然不想听春柔再说话。 “哎?”春柔愣住了。过了一会,她才疑惑地搔了搔头,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件事到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春柔也没有多想,进了房去看小丫头们洒扫。 半个时辰之后,郦书雁和郦绰被叫到了正院里头。寿春县主放下白瓷小碗,微笑道:“过上一会,我的家人就要来探望了。本来三朝应该回门,可我的娘家远在洛阳,也只能让他们来看我了。”她放下的碗里,几个雪白滚圆的汤团正在不住滚动。 郦书雁淡淡道:“嫡母客气了。”虽然她报复了寿春县主一道,可梁子也结下了。她可不会幼稚到认为自己和她“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第250章 济北郡王 “你我本来就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不客气呢?”寿春县主的笑容益发温婉和顺,“有劳你们今天陪我了。” 郦书雁微笑不语。郦绰点了点头,拱手道:“嫡母客气。” 寿春县主优雅地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裙裾。透过垂下的几缕碎发,她恶狠狠地盯着郦书雁兄妹。 吴妈妈站在她的侧面,把寿春县主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那眼神既像毒蛇,又像吃多了人肉的豺狼,阴森凶戾得让人惊慌。她心里打了个突,生怕郦书雁兄妹看见,赶紧笑道:“大公子、大小姐,二位还请宽坐。奴婢备了新鲜的茉莉汤,要不要试试?” “茉莉汤?”郦绰自己在京畿一带已经发展了十数家店铺,正是需要噱头的时候。茉莉汤这种东西,他却从未听过。 吴妈妈点头道:“是啊,茉莉汤。将蜂蜜和新鲜的茉莉花用滚水的热气熏蒸,蒸上半个时辰,再用热水调匀。” “这也是河洛一带的饮食?”郦书雁问道。吴妈妈今天很热情,热情得让她瘆得慌。 吴妈妈道:“不是。这点心太甜,哪能是咱们洛阳的呢?这是奴婢跟着王爷出使周国,到了闽越一带,学来的法子。” 她口中的“王爷”就是寿春县主的父亲,济北王慕容兴邺。郦书雁露出一抹难明的笑,说道:“好,有劳吴妈妈。” “不敢当。服侍郡主,是老奴的福分。”吴妈妈道。她转身去了后堂,一会端出几碗芳香四溢、清澈透明的茶水。她分别放了三碗在郦书雁、郦绰和寿春县主面前,躬身退下。 郦书雁和郦绰相对无语,默默地地喝茶打发时间。过了大概一炷香,府里有人来报:“济北王到了。” “父亲到了?”寿春县主双手一震,端着的茶水往外泼了两滴,“快,快带我去!” 按说济北王在她出嫁之前,对她接近不闻不问。郦书雁暗自奇怪,寿春县主也不是那样的愚忠愚孝之辈,听见济北王来了,她不应该这么激动吧?这里一定有什么古怪。 “别多想了。”郦绰牵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可能是父亲对她太‘好’,她又想起了济北王的好处。” 郦书雁几乎笑出了声。她点头道:“咱们父亲那个性子,是被惯坏了。他喜欢的是珍宝,他不喜欢的,就是尘泥。” “是啊。珍宝一样的美人儿,尘泥一样的丑姑娘。”郦绰道。 郦书雁叹道:“寿春县主确实长得不美。”可这又不是她的错,郦书雁想。如果她自己能长得漂亮一点,当初也应该被郦国誉捧在手心里,不至于到身死的地步。 郦绰打断了她的感慨,低声道:“来了。” 郦书雁精神一振,往前看去。只见五顶暖轿从北边急急过来,为首的一顶华丽些,其余四顶都是平常模样。看来济北王在银钱上也没有多宽裕,就连一个不得宠的金仙公主,也能轻易把他比下去。 济北王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人。如果脱去他这一身华丽的衣裳,再把他放在西市,以郦书雁的眼力之毒,也不敢说自己能把他从人群里认出来。他漫不经心地下了暖轿,点头道:“瑞芝,我带你几个姨娘和嫡母过来看看你。” 都说济北王行事狂悖无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郦书雁蹙眉,哪有三朝回门,还要庶母去看嫡出的女儿的? 寿春郡主脚下一趔趄,默然无语,脸色好像要哭出来一般。济北王也不理她,拍了拍手:“姝儿,芙儿,出来吧。” 两个娉娉婷婷的女子从两边的暖轿走了下来。她们都梳着妇人的发髻,一望即知是济北王的妾侍,而非子女。 郦书雁暗道:济北王做事也太过分了。这种场合,哪里是妾侍能来的?他的做法不止是不给寿春县主面子,也是不给郦府面子。 寿春县主瞪了两个姨娘一眼,语调暗含悲愤:“父亲,我娘呢?” “你娘?谁知道在哪个轿子里……”济北王模糊不清地咕哝两句。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越过了寿春县主的肩,看见郦绰的瞬间,他的眼睛猛地瞪大,“这……这是谁家的女儿?怎么打扮成了男子?” 济北王平生最好美人。往年他身处藩国,利用权势,把国中的美人搜罗了个遍,不知有多少女孩把贞洁丧在他手上。纵然如此,他这一生,还从未见过郦绰这样艳丽得惊天动地的美人。济北王紧紧地盯着郦绰,眼里露出贪婪之色,盘算着郦绰的身份、自己把他要到手的可能性。 郦绰最反感的就是这种人,顿时沉下了脸。郦书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王爷眼花了不成,这是我的兄长、尚书府堂堂正正的大公子。” “你又是谁,也敢管本王的事!”济北王把胸膛一挺,脸上满是红光,“本王的伯祖父,可是开国的太祖皇帝。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里胡说?” “父亲!”寿春县主大喊。济北王太让她丢人了,她脸颊通红,简直无法面对在场的人,先前的计划,当然也丢到了脑后。 郦书雁笑道:“我是上皇敕封的弘农郡主。倘若我没记错,王爷也是郡王,对不对?”她的气势渐渐锋锐起来,“王爷若是不服,咱们不妨把这一状告到御前,让陛下亲自裁决。” 这妮子居然有底气一状告到皇帝那里?济北王不由怯了,讪讪地笑道:“不告了,不告了。别伤了……伤了和气。” 寿春县主心里一股火气上涌,烦闷欲呕。她再也不想看济北王一眼,勉强笑道:“父亲,这里天气热,咱们进去说话。” 济北王一听女儿给他解围,精神一振:“行,进去吧。” 他被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妾搀扶着,跟在寿春县主身后,往会客的留春堂走去。郦绰让在一边,悄声问郦书雁:“你又搞了什么鬼?”济北王就算再昏聩,从他听过的传言里,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何以见得一定是我?”郦书雁笑着问道。 郦绰捏了捏她的鼻子:“除了你还有谁?别闹了,快说出来。” 第251章 寿春中毒 郦书雁的神情骤然狡狯灵动了不少。她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济北王有个喜好——服食阿芙蓉膏。” “阿芙蓉膏?”郦绰吃了一惊。他见多识广,当然听过阿芙蓉膏的威名。这种东西先从周国的王公贵族之中兴起,又流传到了越国官宦人家。比起魏晋时期的五石散,阿芙蓉膏这种东西称得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郦书雁的眼睛眨了眨,低声道:“是啊。这个世界上,没有用钱打听不到的事。”她指了指那个婀娜的粉衫女子,“那是王府的十五姨娘。昨天,就是她伺候济北王服食阿芙蓉膏的。——我派人买通了她,让她多加了那么一点分量。” “所以,济北王今天的行事比过去更狂悖颠倒……”郦绰喃喃自语,“怨不得。” 郦书雁看了看郦绰,主动拉住了郦绰的手:“走吧。” 留春堂里仍是过去的布置,连引枕的颜色也没有变动过。只有去年那个七十老妪,已经和她天人永隔了。 郦书雁走到堂前,回头看了看湖边的梅树。如今梅树上并无花朵,只有婀娜的翠叶。郦书雁看了一眼,回过头,走进了留春堂。 主位上的寿春县主脸上满是愁容,拉着一个中年妇人的手,抽噎个不停。那中年妇人已经鬓染严霜,表情也木讷了,身上穿着雪青色的棉布裙子,头上疏疏插了两根金簪,一朵祖母绿珠花,一朵红宝石珠花。这显然是她所有的首饰。可她的打扮,还是连郦府里春柔、紫藤这种得脸的大丫鬟也不如,更别说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妾。 郦书雁忍不住想:和济北郡王比起来,郦国誉倒还算个合适的家主。就算艾姨娘身在西明寺,一年四季的衣料、珠宝,也都是备得齐全的。 “娘!”寿春郡主哭道,“女儿不孝,往后都不能陪在您身边了……” 济北王不耐烦道:“嚎什么丧?你嫁给郦尚书,那是天大的好事。” “出嫁的女儿回门,不哭做什么?还要笑么?”郦书雁冷声道,“江夏侯府太小,可养不出那么不孝的媳妇来。” 举凡出嫁之前、三朝回门之时,新妇尽管心里欢喜,可脸上都要哭得死去活来,以表自己对娘家不舍,对不能侍奉父母感到悲伤。虽然寿春县主是打心眼里觉得悲凉,但是,她的举动却是无可指责的。 济北王被小辈教训了一顿,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也拿出了孝道压人:“你眼里还有没有孝道?!怎么能和长辈顶撞!” “王爷,你不妨把这句话和长孙家的人说一遍。”郦书雁冷笑,“看看他们的反应如何。”她还真没把区区济北王看在眼里。 “长孙家?”济北王茫然不知,“什么长孙家、长子家,本王……” 寿春县主抽噎着道:“父亲,是领着白袍军的长孙瑜少将军家。” 长孙家累世簪缨,是最有实权的家族之一,长孙瑜不过弱冠年纪,最近也大出风头,人人都夸他是保家卫国的忠直之士,前途无限。济北王自知敌不过郦书雁的母家,悻悻地闭上了嘴。 寿春县主的神情有些复杂。郦书雁帮她教训了自己的父亲一把,按理说,她心里应该感激。可她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她狠下了心,强颜欢笑:“娘,女儿给您倒茶。”她接过吴妈妈手上的茶具斟了三杯茶,自己一杯,济北王夫妇各一杯。 寿春县主仰头喝了茶,心里一沉。她彻底要和郦书雁成为敌人了。 济北王一口喝干了茶水,用力把茶杯撂在边上。济北王妃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不当心把茶水打翻在地:“王爷……” “叫什么叫!”济北王不耐烦道。 郦书雁握紧了郦绰的手。眼前的一切让她不安,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郦绰的拇指轻轻摩挲一下她的手背。他知道郦书雁的心静不下来,安慰她:“没事的,听话。”郦书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父亲,往后我不能时刻在二老身边。”寿春县主擦干眼泪,“只盼母亲能把家管得清平一点,不……不要……” 话说到一半,寿春县主脸色剧变,喉咙间咯咯作响。她双手抓住嗓子,一口赤红的血喷在王妃的长裙上。王妃惊慌失措,颤巍巍地扶住了她:“瑞芝,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去叫大夫!”她的预感果然成真了。郦书雁高声喝道,“多叫几个,把保和堂和同寿堂的坐堂大夫都请过来!茶具全都放在那里,谁也别碰!” 紫藤慌了片刻,转身快步跑了出去。春柔穿过济北王府的众人,把茶具收拾整齐,牢牢地护了起来,脸上满是防备。 郦书雁的反应称得上临危不乱,可是,她的安排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寿春县主带着恨意,慢慢闭上了眼睛。陷害郦书雁的计划,她想了足足一个月之久。这次,郦书雁和周姨娘一定逃不脱了。 用一条嗓子作为代价,就能换来两个眼中钉、肉中刺的覆灭,她这条嗓子,毁得也值了! 吴妈妈身材肥胖,试了几次,都挤不到寿春县主身边。她只能跪在最外圈嚎啕大哭:“县主,都是那些小人害了你!” 郦书雁神情一冷,握紧了郦绰的手。今天的事,恐怕才刚刚开始。 “什么小人?!”闻言,济北王妃一把推开旁边的两个姨娘,扑到吴妈妈身边,“你说,什么小人!” 济北王妃一向是个纤纤弱质,从没显出这么大的力气过。吴妈妈被她抓得生疼,忍着痛意哭道:“今天早上,老奴问大小姐要了一碗桂花,想着做桂花汤团。可县主想吃,老奴就给县主做了。谁知道……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王妃全身一颤,缓缓抬起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郦书雁。如果四下无人,郦书雁毫不怀疑,她会把自己剥皮拆骨。“吴妈妈,”郦书雁淡淡道,“寿春县主分明是刚刚喝了茶才倒下的。你问问周围的丫鬟,”她指了指四周,“她们是觉得茶有问题,还是汤团有问题?” 吴妈妈有些惊慌。这是寿春县主计划之中最薄弱的一环,郦书雁却一眼看穿了。 第252章 嗓音尽毁 难怪县主把她看成眼中钉、肉中刺,非要拔除不可!十五六岁心思就这么深沉,再过一两年,县主哪是她的对手! 吴妈妈哭得更伤心了:“王妃,求您明鉴啊!我家县主嫁来之前,郦府一直是这位大小姐郦书雁当家作主。茶叶上出了问题,波及的人只会更多,王爷、王妃出了事,她担得起这个干系吗?”实际上,济北王和王妃并未喝茶。这正是这个计划的缺陷所在。 济北王妃在家里,被一众美貌的小妾欺压惯了。她触景生情,不自觉地信了吴妈妈的话,发狠道:“好、好!”她瞪着郦书雁,“你自以为是敕封的郡主,就不拿瑞芝的命当命!好,我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和你争到御前!”她一把扯住郦书雁的袖子,“走!去御前!” 郦绰一把挥开济北王妃的手,拉着郦书雁疾退两步,冷冷道:“济北王,望你约束好自己的家眷。”济北王妃敢在他面前动郦书雁,已经把他彻底触怒了。 留春堂里一片哭声,济北王却宛然置身事外,津津有味地看着众人的纷争。听见郦绰的话,他忽然色迷迷地笑了起来:“让本王约束好自己的家眷,那也可以。你就来本王的府里,做本王的长随……”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如何?” 郦绰对济北王怒目而视。郦书雁微微皱眉,挡在郦绰前头:“既然王爷不要脸面,我也只能让王爷如愿。”她冷眼看了看门外的小厮,“来人,把济北王‘请’出去。” “郦书雁!你敢!”济北王妃怒喝。 郦书雁微笑:“哦,王妃倒是知道我的名字了。——好得很,我不妨让你看看,我到底敢是不敢。”她看向几个显然在犹豫的小厮,“我如果使唤不动你们,也就只能把你们请出郦府。” 几个小厮一听,连忙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把济北王抬了出去。济北王四肢在半空中不断挥舞,撕心裂肺地叫道:“你们敢动我——!我是堂堂的济北王——” “哼。”郦书雁冷嗤一声,转头看着济北王妃。济北王妃一个哆嗦,从激愤之中回过神,惊恐地看着郦书雁。 她不是人,是怪物!济北王妃后悔无比。她早就习惯了在王府里忍气吞声,如今,她最好的计策并不是给女儿出气,而是也教她忍气吞声。只要忍一忍,有什么过不去的? 郦书雁冷冷地说道:“王妃用不着多心。我‘请’王爷出去,只是因为他几次三番地对我长兄言出不敬。”她瞥了昏迷不醒的寿春县主一眼,“县主在这里无缘无故地昏死,咱们总要有个见证。” “……见证就见证。”济北王妃颤声道,“你要什么见证?!” “王妃做我的见证,是最合适的。您是她的生母,难道还会害自己的子女不成?”郦书雁笑容凉薄,带着些许不屑挥了挥手,“来人,把这些个如夫人也给我‘请’下去。” 几个珠光宝气的姨太太里,穿粉色裙裳的那个连忙摆手:“不用郡主请我,我们自己出去。”济北王性好渔色不说,还喜新厌旧。她们可不想被郦府的小厮占了便宜,又被济北王找理由逐出王府。 郦书雁漫不经心道:“那就出去。” 姨娘们赔着笑出去了。郦书雁笑笑,对王妃道:“人证物证俱在,我们可以说话了。” 这时,大夫刚好也到了。郦书雁让传闻中医术最好、医德最高的保和堂坐堂大夫——韩大夫给寿春县主诊治。 韩大夫闭着眼睛,在寿春县主的手腕上垫了一方手帕,摸了摸她的脉搏,道:“这位夫人是中了乌头的毒。”他惋惜地摇了摇头,“乌头之毒,最伤嗓子。夫人年纪尚轻,从今往后,只怕这声音要远不如前了。” 济北王妃全身剧烈地哆嗦起来,悲伤得无法自已。她指着郦书雁,语不成句地骂道:“你害了她啊!她只有这么、这么一个优点,你还要……” “这位夫人,稍安勿躁。”韩大夫在过年的间隙,也曾为郭姨娘诊治过。他在苏太君还在时,和郦家往来不少,加上对郦书雁有印象,当即好言相劝,“依我看,这位小姐并非是这么恶毒的人。” 另一边,保和堂的一位大夫也说道:“是。这位小姐还专门请我为她家的一位姨娘诊治,这等心肠,哪里是恶毒阴险之辈会有的?” 郦书雁确实曾经冒着闺誉有损的危险,悄悄让人为周姨娘看诊。济北王妃却听不进去,哀哀哭道:“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别哭了。”郦书雁用郦绰的扇子遮着脸,“请问,我嫡母的嗓子还有治好的余地么?” 寿春县主的优点,确实只有嗓子。郦书雁倒想知道,寿春县主为了让她不得翻身,花了多少本钱。 韩大夫摸着胡须道:“是啊。唉,这位夫人实在让人惋惜。” 好笑得很。泥金扇面背后,郦书雁冷冷地笑了起来。——寿春县主倒舍得下本钱,可惜,她不会按对方安排好的去做。 留春堂里正是一片愁云惨雾,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逆女!”郦书雁抬头看去,只见郦国誉怒冲冲地大步进来。 看见德高望重的韩大夫,还有一个不知姓名的中年妇人,郦国誉一怔,勉强收起了怒气,问道:“内子情况如何?” 韩大夫道:“好在大小姐求救早,可惜嗓子毁了。”他觉得郦书雁心存善意,又一向知道苏太君和她感情甚好,自然说话之间对她有了两分维护。 郦国誉点头道:“多谢各位大夫。李妈妈、杜妈妈,”他扬声叫道,“快把夫人扶进去!” 门外的两个粗壮仆妇出来,把寿春县主扶进了留春堂边的小厢房。郦书雁让紫藤给医生封出诊银子,对郦国誉笑道:“父亲,看来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谁不知道,你和寿春关系不好!”郦国誉恶狠狠地看了济北王妃一眼,“你把济北王赶了出去,留下他家的下人在这,不是就要给他难堪吗!” “下人……”济北王妃一怔,还没来得及悲伤,眼中便不自觉地流出了泪水。 第253章 命苦之人 “父亲,您太失礼了。”郦书雁一阵头痛,心里有说不出的烦闷油然而生。她合上折扇,指向济北王妃,“这是济北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堂堂济北王妃。” “……济北王妃?”郦国誉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转向郦绰问,“绰儿,这是真的吗?” 济北王妃擦干脸上的眼泪。几句话之间,她的心竟好像穿上了一层铠甲,外间的风言风语,再也难伤到她。 她冷然道:“江夏侯,你若真想知道,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问令公子?” 郦国誉半天答不出话来。他身居高位,接触到的都是各部尚书、大司马、柱国大将军一类的要职,能被他看在眼里的,最低也是三品侍郎。这些京官个个乖觉圆滑,看自己的前途比看性命还重,没有人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苛待嫡妻,授人以柄。久而久之,他也就自然以为全天下都是这样。 “是我太冒犯了。”郦国誉深深一揖,给济北王妃赔罪,“王妃,请您勿怪。” 济北王妃不悲不喜,避开了他行的礼:“没什么。我的穿着,本来也不是寻常的郡王正妃该有的。”她闭上眼睛,语气带出了一点悲怆,“我年纪大了,遇事不和那些年轻轻薄的女子计较。什么吃的穿的,她们要,就尽管拿去。” 郦书雁瞥了济北王妃一眼。她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回面子而已。看济北王妃进郦府以来的神态,就不难猜出她在家里的境遇。济北王又是个昏聩糊涂、不知世事的人,他能善待这位年老色衰的嫡妻,才是活见鬼。 郦国誉满头大汗,见缝插针地夸了两句:“王妃不尚荣华,不慕富贵,才是真的豪门气派啊。” 济北王妃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她说道:“人年纪大了,寄托就在子女身上。江夏侯,您也是有子女的人,大概不难理解我这份心。——请你不论如何,”她炙热的目光紧紧附在郦书雁身上,“也要把凶手绳之以法!瑞芝生来苦命,不能这么算了!” 郦书雁听得一阵反感。她抓住了济北王妃的语病,故作惊讶道:“苦命?不知嫡母还有什么过往?” 济北王妃一愣,勉强道:“这……也没有什么过往。”寿春县主过得确实不太痛快,一直被正在修道的金仙公主当作衬托她美貌的工具。可要说苦命,其实也算不上。 “哦。长兄没能见到自己的生母哪怕一面,父亲的生母刚刚离世半年不到。至于我自己,十岁不到的时候,母亲也驾鹤西去了。”郦书雁淡淡地看着济北王妃,“恐怕王妃刚才说寿春县主的话,是说错了罢?” 郦国誉对济北王妃的一步不让也是反胃透了。见郦书雁当面顶撞济北王妃,他不但不生气,反而窃喜起来。听完了郦书雁的话,他才装模作样地说道:“雁儿,不要胡说。” “是。”郦书雁配合地微微垂下头,“女儿僭越了。” 济北王妃准备好的话,全被郦书雁堵了回去,一时哑口无言。是啊,要拿凄惨说事,寿春县主是这屋里最没有资格的。 厅内静了下来。郦国誉沉思了一会,说道:“王妃,若要验毒,还是找顺天府的仵作过来最为妥当。现在时候还早,贸然去请他们,恐怕反而对寿……瑞芝的名誉不利。不如您暂且在这里住下,到了晚上,再见分晓。” “也好。”济北王妃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没有比这个做法更稳妥的。 郦国誉放下了心,对身边的小厮道:“锄红,你去把济北王和他的家眷好生请过来,言语切记恭敬。” 济北王妃的脸色好看了些。郦国誉又对她说一抱拳,道:“王妃,我亲自带您去稍作歇息。” “如此,也就劳烦江夏侯了。”济北王妃勉强笑道。 不过一会,一群人便走了个干净,只剩春柔、紫藤和郦书雁兄妹四人。郦绰随意拣了一把靠背圈椅坐下,问道:“你有把握脱身么?”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郦书雁反问。 郦绰道:“你有把握,我就尽己所能帮你一把。你如果没有把握,”他停了停,“我就帮你湮灭证据,让这件事彻底变成无头公案。” “我当然是有把握的。”郦书雁脸上隐约含笑,看着眼前盆景里寿山石上的青苔。 郦绰偏过了头,问道:“你有把握,那当然再好不过。——我教你去练琴,好不好?” 他的话题变得太快,郦书雁没能跟上他的思路:“练琴?练什么琴?” “有七根弦的那种。”郦绰笑容如松风朗月,朝郦书雁伸出手,“你弹的琴情意不够,技法也一般。到了晚上,这些事才见分晓,现在何妨去弹琴?” 郦书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对春柔道:“多派几个丫头来这里,把证物收好,也免了咱们篡改证据的嫌疑。” 第254章 巧解字谜 郦书雁不知道他们交流的细节,只好不作评价,轻巧地转开了话锋:“大哥要教我什么?” 郦绰笑吟吟道:“先不忙教。你试试看这张琴的音色,再说不迟。” 郦书雁不明所以,“嗯”了一声,试着弹了一首最容易的《慨古吟》。她习惯了膝琴的大小和手法,弹到正常大小的古琴时,确实不太顺手。加上她的心思并不在琴上,才弹了半首,便放下了手,对郦绰笑了笑:“大哥,我现在心浮气躁,不好弹琴。” 郦绰摸了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慰,正要说话,猛地听见一声喝问:“谁叫你教她弹琴的!” 郦绰一怔,回过了头。只见郦国誉怒气冲冲地大步进来。他在郦绰面前站定,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血丝毕现,气势汹汹地逼问:“我问你,是谁叫你教她弹琴的!” 郦绰蹙眉,站起了身。他比郦国誉身高还要高些,站起来之后,郦国誉的气势自然而然地小了不少。郦绰淡淡地回答:“没有谁。父亲,我教妹妹学琴,难道还要您准许吗?” “你……”郦国誉气得哆嗦。他不是第一天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可真的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他还是油然而生一阵愤怒。 这些年里,没有人和郦书雁说过,她长得很像她的生母——长孙氏。长孙氏在郦家,几乎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苏太君不提,郦国誉不提,唯一见证过她存在的艾姨娘也不提。她自然而然地被人们淡忘了,就像淡忘一朵花、一棵树那样自然。 其实,郦国誉一直痛恨着长孙绥。可午夜梦回之际,郦国誉总能梦见长孙绥那柔美的脸,还有她在窗下弹琴时通身的温婉柔和。郦书雁低头弹琴的模样,几乎让他觉得长孙绥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又坐在窗下弹琴——不,她弹的不是琴,是折磨了他半辈子的心魔! 郦书雁沉声道:“父亲。” 郦国誉猝然惊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有多么令人难堪,手足无措地抹了抹脸,竭尽全力地维持从容:“怎么了?” “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大概不是为了教训我和大哥的,对不对?”郦书雁道。 郦国誉道:“确实不是。”他把目光放在郦绰书房角落里供着的佛手和香梨上,尽量不去看那张琴,“我要和你们说的,是和寿春县主有关的事。” 她早就知道,郦国誉和寿春县主之间的感情不睦。郦书雁平静地问道:“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郦国誉终于冷静下来:“济北王在府里做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冷笑出声,“他侮辱了郦府,还想从这里夺得好处——做梦!” 郦国誉对不能给他好处的人,从来都是不留情面的。郦书雁深知这点。她点了点头,问道:“既然父亲到这里来,那么,想必您早就知道,毒不是我下的吧?” 郦国誉顺口应付道:“是。”实际上,他的想法并非如此——无论毒物是不是郦书雁下的,他都无所谓。寿春这样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的嫡妻只是个摆设,就算死了,只要外人挑不出他的错,他也就无所谓。 郦书雁的目光深邃平静,几乎让郦国誉生出被她看穿的错觉。她淡淡道:“所以,父亲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郦国誉下意识地抚上了颌下的胡须:“为父相信,你能把这件事妥善解决。所以,这件事上,我并不打算插手。” 他的意思是让郦书雁放手去拼,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出手,而不是做郦书雁的后盾。这句话倒让郦书雁有些意外。她问道:“那您的目的呢?” 郦国誉道:“为父是要问你其他的事。皇上收了我的青词,今天散朝的时候,他让身边的总管太监康福全带给了我六个字。这六个字,我一直不得要领,就来找你问问。” 郦书雁笑了起来:“比起父亲,皇上对青词的造诣似乎要高得多了。”——不知皇帝对那句“雄鸣六,雌鸣六”有什么看法? 郦国誉对她的调侃难免尴尬,只好装作没听见。他念道:“黄似速,清如何。” “就是这四个字吗?”郦书雁取笑道,“我还以为,是雄鸣六、雌鸣六呢。” 郦绰也笑了起来。郦国誉恼羞成怒,有了一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衣衫的耻辱感。他重重地一拍桌子:“你怎么知道我写的青词内容?!” 郦书雁顺口说道:“是秦王散朝之后,派人告诉我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她柔美的双眼带着笑意,看向郦国誉,“父亲,你到底想问我什么呢?” 郦国誉道:“这六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两个时辰,最终也一无所获。被寿春县主的事情一搅,他几乎忘了皇帝的谜题。想起这个谜题之后,他又立刻来找郦书雁。他有强烈的预感,这个谜题关系到他今后若干年的官途。如果郦书雁也解不成,他只好错过这条青云直上的道路了。 郦书雁沉吟片刻,问道:“‘黄’和‘清’分别代表什么?” 郦国誉怒道:“我要是知道,还犯得着来问你么?!” 郦书雁笑道:“父亲别急。——这两个字,在黄老之学里,都有固定的意思。只是,它真正代表的含义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这是废话。”郦国誉叹道。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郦书雁道:“所以,您干脆另辟蹊径好了。——比如,好好想想,‘似速’和‘如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似乎太快和怎么样的意思……”说罢,郦国誉脸色一变,“不对!难道是……” 郦书雁微笑:“父亲想着了?”她慢慢说道,“父亲,最近是不是有个官员的缺要补?在补缺的人选之中,有个名字带‘黄’,还有个名字带‘清’?” “对对对,正是如此!”郦国誉心里的谜题总算被解开了,大为惊喜。 第255章 长孙夫人 “我想,皇上的意思是:那个名里带黄的攀升太快,不如选那个名字有清的,问您的意见。”郦书雁想了想,问道,“他说的是什么职务?” 郦国誉长舒了一口气,心头卸下一块大石,对郦书雁知无不言起来:“就是吏部尚书的职。前段时间,为父手下的两个侍郎来了咱们家里,你可还记得?” 郦书雁道:“记得的。一位姓黄,一位是鲜卑人,姓氏记不清了。” “对。那姓黄的,就是人选之一。”郦国誉目光深沉,右手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他年纪太轻,升得又快,本来就很遭人嫉恨了。前些天,他就来找我哭过。” “升官本是好事,他还要找父亲哭吗?”郦书雁不免好笑。 郦国誉却道:“正是如此。看来这次的吏部尚书一职,他要让位给另一个人了。升官是福分,可总要看有没有命去享。就像寿春一样,”在子女面前,他便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寿春县主的态度,“嫁入我郦家是好事,如果能取代你周姨娘成为正经嫡妻,那也是好事。不过,要看她自己有没有福分去享。” 郦书雁问道:“父亲觉得,嫡母是自己没福吗?”郦国誉的态度很重要,关系到她之后对这件事的处置。 郦国誉冷冷道:“不是她没福,还是怎的?我郦家风水不好么?刚嫁进来三天就中了毒,难道是我没福不成?” “是。女儿知道了。”郦书雁颔首,“父亲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 “我不管。”郦国誉一甩衣袖,“内宅之事,都是妇人管束的。为父堂堂男子,岂能整日和一群女子厮混在一起?” ——所以,郦国誉从来对内宅的掌控都不强。郦书雁心道,他知道怎么为越国开源节流,却未必知道如何为郦府省钱。 “你清醒些。济北王一家虽然没什么正经权势,却也是皇亲国戚,不是好相与的,”郦国誉回过身,沉声问道,“清楚了么?” 郦书雁低下头道:“是,女儿记住了。” 郦国誉终于满意了。他点了点头,余光看见那张琴,脸色又沉了下来。顾忌着郦书雁,他最终也没能大发脾气,只是冷冷地说道:“往后,别再叫我看见你弹琴了。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郦书雁含笑回答。 她虽然知道了,却并没有保证不去做。郦国誉走后,郦书雁若有所思地按上了琴弦,轻轻一挑。古琴发出“嗡”的一声,琴弦在空中微微震动。 “他到底在想什么?”郦绰摇了摇头。他刚才想多问出些线索来,可最终也未能如愿。郦国誉眼里只有功名利禄,他精心准备的话题,竟然一个也接不上。 郦书雁道:“谁知道呢?他这么讨厌我弹琴,真是奇怪。” “也不奇怪。”郦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你看看。” 郦书雁接过那本册子,拿在手里翻了翻,脸色微变。 这本册子用的纸是最差的一种,字迹也潦草,写的事却件件价值千金。有舞阳公主的喜好,有郦绰和达官贵人的银钱来往记录,还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私密事。翻到第十页,上头赫然记着一句“长孙氏擅弹七弦琴”。 “我娘擅长七弦琴?”郦书雁茫然地重复着册子上的话。 郦绰颔首:“确实如此,她的琴在整个长安都有名气。凭着琴艺,她在当年是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的。” “京城第一才女?”郦书雁摇头,“文人喜欢夸张,这种第一信不得。也不知当年有几个京城第一才女。”就像郦碧萱的“长安第一美人”一样,与她同为第一美人的,总还有那么十来位。 郦绰道:“她不一样。当年只有她被称作第一才女,旁人是没有这个殊荣的。” 郦书雁的嘴唇动了动。她吞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调侃道:“二十年前,文人的浮夸之风倒是比现在好得多了。” “别闹了,”郦绰道。他握住了郦书雁的手,“旁人都说她死于暴病,尸骨在郦家的祖坟里头。至于宫里的长孙贵妃,我也查过她的来历了。” “是什么来历?”郦书雁心头一颤。这些天,她一直对长孙贵妃的来历抱着说不出口的怀疑——长孙贵妃的年纪、身形,甚至旁人对她的描述,都像极了在郦府时的长孙绥。 两世为人,距离她和长孙绥的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十五六年。可郦书雁还是能清楚地记起长孙绥的形貌。郦碧萱曾说,是艾姨娘害死了长孙绥。她想知道,这个说法到底是真是假。 郦绰直直地看着郦书雁,语气平淡:“是个家在京畿的寡妇。两年之前,她救了打猎失手的皇帝回家,就此与皇帝互生情愫。” 郦书雁心里涌上一股失落。她问道:“这就是全部的情况了?” 郦绰点头。 郦书雁又问道:“那些人会不会有所隐瞒?大哥,你消息的来源,就一定正确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郦绰叹息一声,“不过,我的消息来源都是准确的。倘使皇帝真的为了长孙贵妃,把消息封锁到那么严密的程度……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查下去的好。” 郦书雁心口隐隐作痛。她很想把这件事一查到底,可她也知道,郦绰的建议是正确的。现在的她,还远没有能和皇家,乃至皇帝本人抗衡的本钱:“好。” 两人沉默一阵,郦绰又道:“打起精神吧。妹子,我们还有济北王府的人要对付。” 郦书雁轻叹:“我知道了。” 第256章 是非曲直 “没死人?那你们叫我这下九流的人去做什么?”仵作茫然问道。 锄红愁眉苦脸:“我们家新夫人中毒了。进府以后,你可不要胡说。老爷心情本来就不好,小心他打杀了你。” 仵作一个激灵,浑身一凉,酒意也醒了不少:“记住了,记住了。” 进了郦府,仵作先给郦国誉见了礼。郦国誉的心情确实算不得好,高坐在一张圈椅上,冷冷道:“不必多话。你来验一验这里有没有毒。”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春柔。 春柔从郦书雁身后走了出来,将一碗精白的汤团放在仵作面前:“请先生看看吧。” 仵作眯起眼,从贴身的包裹里取出工具,小心翼翼地钳开了汤团。金黄的馅心流了出来,看上去引人食欲。仵作用一支银签子蘸了一点,放在舌头上。一尝之下,他险些骂了出来——过了一天,汤团早就发酸了。 他捏住鼻子,在酸腐的气味里努力分辨。分辨了半天,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苦着脸对郦国誉作了个揖:“尚书大人,小的才疏学浅,这汤团的毒性么……鉴不出来,着实鉴不出来。” 郦国誉脸色一喜,明显松快了不少。 坐在他下首的青衣妇人怒道:“不可能,我儿明明是中了这汤团的毒,怎么会没有毒性?你这仵作技艺不精,快滚!” 看着济北王妃的歇斯底里,郦书雁微笑起来。 老仵作心里有气。可他看看她的座位,知道她地位不低,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低下头说道:“小的学艺是不太好,可小的也敢打包票,不论是哪个仵作来了,照样验不出这里的毒性。” 那石青布衣的妇人正是济北王妃。她被仵作堵了一句,脸色雪白。 十五姨娘幸灾乐祸地捂住嘴,笑道:“王妃,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不不,爱女之心,人皆有之。嗳呀,妾身说错话了。谁叫你没有儿子呢?”她年初刚生了个儿子。从此,她最喜欢的就是用儿子刺上独子夭折的济北王妃两句。 济北王妃浑身发抖,怒瞪着十五姨娘。十五姨娘往济北王怀里缩了缩,娇嗔道:“王爷,王妃的眼神好生吓人!” “咳咳。”这种争风吃醋太过浅显,连郦国誉也看不下去。他咳嗽两声,制止了十五姨娘的拙劣表演,对仵作道,“我知道了。请你再看看这茶水,是不是有什么异常之处。” 仵作接过春柔手上的茶水,也用银签子蘸着,往嘴里送了一点。他乍一品,没品出什么。再品了一点,却尝出了不一般的苦涩。这种苦涩在一屋子戴了纱幕的女子团团簇拥之下,显得格外清楚。仵作几乎产生了错觉:这里并非人境,他遇见的也不是人、 “尚书大人,”仵作心里暗想:总算能对这个王妃有些交代了。他拱手对郦国誉道,“这茶水里有乌头的腥苦味,不过不算浓,怕是被人用什么盖过去了。” 郦书雁温声道:“嫡母喝茶的时候,喜欢在茶里放一点冰糖润嗓子。不知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仵作一喜:“有,正是冰糖的味道!这下就能解释了!” 郦国誉挥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仵作不敢多待,急忙退了下去。锄红也退了下去,要给仵作结算赏银。郦书雁摘了纱幕,淡淡道:“茶水这种东西,一向不是我保管的。父亲,我的嫌疑可以洗脱了吧?” 郦国誉沉着脸点了点头,心里却情愿得很。郦书雁这个帮手如果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 济北王妃哆嗦得几乎拿不住茶碗。她一把扯掉了面幕,指着郦书雁道:“蛇蝎心肠,谁娶了你,怕是要家宅不宁!” 济北王是清楚郦书雁和慕容清通婚的弯弯绕绕的。他一个闲散宗室,生怕得罪炙手可热的权贵,当即跳了起来,抽了济北王妃一记耳光:“贱妇,你胡说什么?还怕得罪人不够不成!” 济北王妃捂着脸颊,眼里有火燃烧:“王爷,我也是齐鲁世家之女,您忘了吗?”在嫁人之前,她的门第也是很高的。济北王不给她面子,也是不给她背后的世家面子。 吴妈妈说得没错,她绝不能再退让半步了!为母则强,她要为自己的女儿争出个是非曲直来! 济北王被她一威胁,怏怏地坐了回去,双眼狠狠地盯着发妻。济北王妃继续看向郦书雁,声声泣血:“瑞芝进府之前,就是你在操持郦府上下,我是知道的!以你郦大小姐的本事,在瑞芝这个新妇的茶里下毒,有什么做不到的?!郦大小姐,你坏事做绝,不怕报应吗?” 在她的逼视之下,郦书雁平静地喝了一盏茶水,才慢慢说道:“王妃,我知道您女儿出事,您悲痛得很。不过,这件事确实与我无关。” 她越镇定,济北王妃就越悲痛。济北王妃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愤然道:“今日,郦大人请务必给我一个交代!” 郦国誉皱眉道:“我知道了。济北王妃不必担忧,这种人,我们郦家也是不会包庇的。”不过,郦书雁却是一定要包庇不可。 济北王妃满心疑虑,愤怒地盯着郦国誉:“郦大人,你真的不会包庇她?” 郦国誉脸色一沉:“当然不会。”这济北王妃未免太不识趣了! “好。”济北王妃点头,“物证在这里,咱们就叫人证过来。吴妈妈,吴妈妈!”她扬声叫道。 吴妈妈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是,王妃。”她平复了一会,眼里有眼泪流了出来,盯着郦书雁道,“大小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们夫人。可不管怎么,她也是您的嫡母啊!您怎么能害她?” 看来,他们的准备是在这里了。郦书雁淡淡道:“吴妈妈,我什么时候害她了?” “前些天夜里,县主看见一个外男往大小姐院子里去了,”吴妈妈满脸悲愤,“我当时就想拦住县主,谁知县主偏要上前告诫大小姐一番。” 第257章 真相如何 “告诫我什么?”郦书雁问道。 “还能是什么?名节、礼教,女子出嫁前的贞操!”吴妈妈不屑地看着郦书雁,“你和秦王已经有了婚约,还敢和外男私会,县主是一番好意,你却起意把她杀害……你这样的女人,简直是蛇蝎!” 郦国誉不由皱眉。他郦家的女儿,哪是一个仆婢能指着鼻子骂的?这个吴妈妈未免太不知趣,早晚要除掉她。 郦书雁冷下了脸:“很好。那你说说看,那男子是什么样子?” 吴妈妈早有准备,郦书雁一问,她立刻回答:“是个二十二、三岁的白衣男子,身材不高,背着一把琴。” “吴妈妈这话未免太宽泛了。”郦绰失笑,“勾栏瓦肆里,掉下一块砖瓦,能砸着四、五个这样的琴师。哪个琴师不是白衣?”勾栏瓦肆被时人看成下贱之地,为了让自己的身份和客人的区分开来,在那里的男子一般是穿白衣的。 郦国誉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之后,他斥道:“不许胡说。” 吴妈妈冷冷道:“大小姐原来是去勾栏瓦肆找了个汉子,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郦书雁蹙眉,往紫藤身上看了一眼。紫藤和春柔双双上去,一个按倒吴妈妈,一个在她脸上抽了十几个耳光。 噼噼啪啪的响声里,济北王妃站了起来,怒道:“在我面前,郦大小姐就要苛待王府的旧人,好大的脸面,好大的排场啊。” “王妃此言差矣。”郦书雁淡淡道,“她既然随着县主嫁进了郦府,就是郦府的人。何况她辱骂我在先,如果这人是王妃身边的,王妃就打算纵容了不成?” 侮辱了她的人,她放过一个,往后就有千百个。所以,她宁可直接得罪吴妈妈和济北王府。 济北王妃被她噎了回去,愤愤地坐下。见吴妈妈的脸已经被紫藤打得红肿发亮,郦书雁道:“够了,住手。” 紫藤和春柔齐声道:“是。”退回了郦书雁身边。 吴妈妈捂住嘴,含恨看着郦书雁,模模糊糊地说道:“就是那个春柔,给夫人下了毒。这小妮子心思毒着呢,一直记恨着我得罪了她们的大小姐……” 春柔一惊,几乎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我?” “就是你。”吴妈妈痛楚地吐出一口血水,“你和……”她噎了噎,好歹没敢再对郦书雁大放厥词,“四天前的晚上,我就看见你来县主房里,和茶水房的秋菊说了什么。现在想来,你一定是在那时候……那时候……” 郦国誉漫不经心道:“是么?这件事多半是春柔自己想的,雁儿未必知道。春柔,你说是不是?” 春柔只是一个丫鬟罢了,远比不上郦书雁矜贵。郦国誉心想:不如让春柔顶罪,既让济北王府无话可说,也让郦书雁洗脱了罪名。 春柔愣住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郦书雁就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郦书雁淡淡道:“父亲,凭着吴妈妈的一面之词,就让春柔认罪伏法,这谁能服?” 吴妈妈的目标也不是春柔。僵持半晌,她又吐了两口血沫,阴狠地看着郦书雁:“是。这贱丫头自己,哪有这个胆量?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推动!” “茶水房的秋菊,现在已经在门外了。”紫藤悄无声息地从外头回来,在郦书雁边上说道。 吴妈妈脸色一变。她本来是想现场授意秋菊指认郦书雁,谁知郦书雁的动作这么快? “叫进来。”郦书雁道。 紫藤点了点头,走到门外,把秋菊叫了进来。秋菊战战兢兢地跪在郦国誉面前,磕了一圈头,又犹豫了半天,才对郦国誉说道:“茶水房的毒,与……与婢子无关啊。” 吴妈妈暗急,又说不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菊把她的计划破坏了个一干二净。 “你不必解释和你有关无关。”郦国誉冷冷道,“只说你看没看见什么异常、知不知道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倒也不是没有……”秋菊想了想,也不敢肯定,把头埋得更低了,“四天之前的夜里,婢子下了茶水房的钥,正要回去歇息,就看见吴妈妈过来了。她问婢子要去了钥匙,说是夫人要喝水。那天……钥匙不在婢子手里。” 这件事根本是子虚乌有。吴妈妈脸色惨变:“你胡说什么?!” 郦国誉冷声道:“胡不胡说,什么时候是你一个小小的婆子能定论的?” 吴妈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嗫嚅着埋头不语。她现在只恨自己没能把这件事告知寿春县主,也没按寿春县主安排的计划做事。 看到这一步,济北王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先前的气势全都消退了个一干二净,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她无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居然会生出了主动害人的心思。 郦书雁淡淡道:“然后呢?秋菊,你继续说。” “然后……就是今天的中毒了。”秋菊小声说道,“奴婢知道事情奇怪,却不敢往夫人的奶娘身上想。毕竟,毕竟……” “毕竟她和你们夫人之间的关系,是你匹敌不了的。”郦书雁淡淡道。 “就……就是这样。”秋菊脸色微红,磕了一个头,“刚才吴妈妈说奴婢与小姐勾结,断无此事。请大小姐还奴婢清白。” 郦书雁抬手道:“你起来。我答应你就是。” 秋菊喜滋滋地抿了抿唇。 “父亲,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郦书雁眼波一动,故意说道,“不过,这事还是奇怪得很……” “哪里奇怪了?”郦国誉问道。在他看来,不论真相怎样,把事情推给吴妈妈,再让在场众人封口,这就大功告成了。哪里用得着郦书雁那么麻烦? 郦书雁含笑道:“吴妈妈一直说自己清白,模样似乎不是假的。”她停了停,故意说道,“倘若不是吴妈妈对主子心怀不满,故意下毒,难不成……还是嫡母自己下毒给了自己?” “不!”吴妈妈一个激灵,大声道,“这事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意,与县主无关!” 第258章 母女相见 明月高悬在天,月光透过树影,细碎地洒在地上。烛光与月光交相辉映,越发衬得吴妈妈脸色如土,难看至极。 “吴妈妈,你可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济北王妃说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 “王妃,您慎言吧。”郦书雁对济北王妃盈盈微笑,“咱们郦府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不然,父亲怎么能为皇上守着户部呢?” 户部掌管的是财帛委输、军费统筹,是个再重要没有的位置。济北王妃的气势萎靡了许多,小声道:“我……我并没这么说。” 济北王惊觉自己那个不堪任事的王妃又回来了。他连忙斥道:“你到底在浑说什么?小心本王把你休了!” 济北王妃怨恨地看了济北王一眼。她的眼神凌厉得吓人,济北王吓了一跳,讷讷地不再多言。 郦书雁看得好笑,继续问吴妈妈:“你说是你下毒,那毒药是什么?” 她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吴妈妈这种小角色。同样,她生起气来,也不是杀了吴妈妈就能平息的。郦书雁勾起笑靥,谁是始作俑者,她就要谁付出代价。 “乌头,”吴妈妈大声道,“是川乌头!”她想明白了。寿春县主从来都是聪明人,自己如果能让她脱身,是再好没有的。 “是吗?”郦书雁素手一抖,两包药粉出现在她手上,“你看这个熟不熟悉?” “这……这……”一见那两个药包,吴妈妈立刻语不成句,惊恐地看着郦书雁。她当然认得这两个小包,这正是寿春县主下给自己的毒!她平息了好一会,心里的惊恐也消去了,脸色狰狞,“你是从哪弄到的?” 郦书雁平静地回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吴妈妈,这是我在寿春县主的床头搜到的。” “在她的床头?”郦国誉皱眉。这些天,他为了给寿春县主一个面子,天天在她那里居住。她的床头,岂不也是他****睡觉对着的地方? 不用郦书雁说明,他立刻明白了。他厌恶地看向吴妈妈,冷声道,“你全招出来,我留你一条狗命。如若不然……” “是老奴一人所为,不干县主的事!姑爷,你可千万不要……”吴妈妈心里一急,上前去抱郦国誉的大腿。 郦国誉一脚把吴妈妈踹开:“刁奴,你怎么能在她床头放毒?!分明是她自己做的好事!” 吴妈妈惨叫一声,胸口一阵钝痛。她求助地看向济北王妃。 儿女都是债。济北王妃流下两行眼泪,强打精神,对郦国誉道:“姑爷,是我错怪了你。这吴妈妈好歹是王府的老人,也是瑞芝的奶母,和她有半个亲母的缘分,求你不要杀她。”说完这些,济北王妃只觉得脸面丢尽了。 “哼。”郦国誉冷哼一声。他和济北王妃年岁上差不太多,如果寿春县主有些颜色,倒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叫一声岳母大人,可现在寿春县主占了周姨娘本该有的正妻名位,把她逼成了实质上还是妾室的平妻,不但如此,还搅得家宅不宁! 对了,周姨娘!郦国誉眼里精光一闪,叹道:“王妃说笑了。寿春县主年纪小,不定性,”他看了看吴妈妈,“就让他们两个去附近的西明寺祈福一段时日,反省好了,再回郦府吧。如何?” 郦书雁掩住笑意。西明寺这些日子,也不知接待了多少回郦家的人。她要是西明寺的住持,就干脆拨出一间厢房给郦家用好了。 “也好。”济北王妃点了点头。能让寿春县主继续在郦家占着正妻的名头,已经是她意料之外的好处了。 郦国誉点了点头。吴妈妈的神情悲痛万分,转而抱住济北王妃的腿,哭嚎道:“王妃,您不能啊!这府里的小狐媚子们,就等着这个机会……”她可没有忘记那个风韵犹存的艾姨娘,还有眉眼之间都是风流气的李姨娘。 “你做了这种事,还指望我给你洗脱?!”济北王妃怒道。她推开了吴妈妈,“你劝县主,好自为之。” “……”吴妈妈呆住了。 郦书雁冷冷地看着吴妈妈。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在女儿遭难时挺身而出的。至少济北王妃不是——她的底线太低了。只有在寿春县主真正濒死的时候,她才会出面吧。 “走吧。”郦绰轻声道。 郦书雁颔首。她对郦国誉道:“女儿先去歇着了。这些日子,筋骨总不松快。” 郦国誉点了点头:“去吧。为父留在这里,和王爷好好说说话。” 和他说什么?济北王摇了摇手,下意识地觉得,和郦国誉说话,还不如回到院里去抱着二十三姨娘的********:“不了,不了。” “那也好。”郦国誉本来也没想和这个草包王爷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客气。他对锄红道,“把王爷和王妃好好安排安排。” 济北王妃低垂着头,为女儿报仇的精神一点也不在了。济北王厌烦地看了王妃一眼,小声嘀咕:“没用处的黄脸婆,只会给人找麻烦。” 济北王妃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强笑道:“王爷,我先回了。” “去吧去吧。”济北王厌恶极了她,哼了一声,“净会给人找麻烦。” 济北王妃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去了郦国誉的正院,一路撞见几个丫鬟,她总是疑心对方在嘲笑自己。 进了正院,丫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正在说闲话。看见济北王妃,她们一愣。一个明显是通房丫鬟的丫头走了过来:“妈妈,这里是不让外头伺候的婆子进的。有什么话,让我和老爷说就是。” “……我是你们夫人的母亲。”济北王妃已经麻木了,“我要进去看看她。” 这些丫鬟都是一惊。通房丫鬟急忙笑道:“怪我有眼无珠。夫人,您请进去吧。” 济北王妃点了点头,跟着那丫鬟进了郦国誉的卧室。看见僵卧在床、面白唇青的寿春县主,济北王妃忍不住哭了出来:“冤孽啊……” 第259章 咎由自取 寿春县主刚刚清醒了一阵。她晕沉沉地睁开眼,先看见的就是穿着一身青布衣的济北王妃。 “娘……”寿春县主挣扎着开口,嗓音粗哑难听,目光里却满是期待,“郦书雁怎么样了?”就算她再受宠,谋害嫡妻,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就算罪不至死,也是个远走他乡的结局。这回,她总可以高枕无忧,摆脱郦书雁的阴影了吧? 济北王妃摇着头,几乎要哭出来:“你这是何必?这是何必……”何必非要一门心思折磨他人?到头来,还不是平白害了自己! 寿春县主的笑容僵住了。隔了许久,她轻轻地问道:“娘,你说什么?” “瑞芝,你别这样。”济北王妃终于哭了出来。她终归是一个母亲,就算寿春县主咎由自取,看见她的模样,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你到底和她有什么仇怨,不能放下吗?” 寿春县主嗓子里如同被一团火烤着,痛楚难当。她心里更是火烧火燎:“到底是怎么回事?娘,你把结果告诉我。”难不成郦书雁这么心机深沉,连她的暗害也能躲过去?可是,怎么会呢? 济北王妃万分难过,柔声说道:“瑞芝,你……你要去西明寺歇一歇了。没事的,娘陪着你……” “怎么可能?”寿春县主难以置信,一把抓住了济北王妃的手。她用的力气不小,抓得济北王妃痛呼出声,“她怎么可能躲过去?!” “孩子,你听我说。”济北王妃忍痛说道,“这件事里,就连江夏侯都偏心那刁钻狠毒的小姑娘。她身边又有得用的人,你啊,你怎么能去害她?” 说到最后,济北王妃也有了些怒其不争的意思。她在王府里的日子,一向是明哲保身的,只在暗中谋划些阴谋。虽然过得不丰裕,但私底下死在她手上的姨娘、王子之类,不知凡几。 寿春县主饮泣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你看!”她一把捋起衣袖,黝黑的皮肤上,一点朱红的守宫砂令济北王妃触目惊心,“你看,郦国誉那老贼根本没有碰我!这个家里,明面上的女主人是我,私底下他们只服两个!”她狠狠咬牙,“一个是周氏贱妇,一个是郦书雁!谁拿我当主母?!” 说话间,她嗓子剧痛,像是要流出血来。可嗓子无论怎么痛,也痛不过心。好不容易得来的改变,居然是假的,这让她如何心甘? “……这……”济北王妃也未曾想过,寿春县主的日子原来这么难过。她摇了摇头,“万般皆是命。别说了,让底下人给你收拾东西吧。娘陪你一起去西明寺。” 寿春县主迫于无奈,只好照做。次日清晨,她登上郦府的红木马车,往门里看去。只见郦书雁穿着鸭蛋青的十八幅湘裙、荼白绣折枝梅花短襦,手挽披帛,站在门里看她。 看见寿春县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郦书雁嘴角一弯,低声对身边的紫藤说了什么。紫藤对她一福身,走上前来,对寿春县主道:“小姐说,请您管好自身。否则……否则休怪她不留情面了。” 这么说,郦书雁这次还留了情面不成?寿春县主气得嘴角一歪,再也装不出什么母慈女孝的戏来。她狠狠瞪了紫藤一眼,对车夫厉声道:“你是死的不成?人都到全了,还不赶紧走,在等什么!”声音粗嘎,十分不中听。 车夫是底下人,不知道上头的惊天动地,赶紧笑道:“是。”他挽了个鞭花,“驾!” 两匹骏马长声嘶鸣,扬蹄疾走。车声辘辘,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寿春县主咬破了嘴唇,眼中闪烁着恨意。 “你真有闲心。”郦绰靠在院墙上,淡淡地说道,“你这么看了她一眼,只怕她往后更恨你了。” 郦书雁微笑:“她要恨,那就好好地恨我吧。就算闹翻了天,也未必翻得出什么波浪来。” 郦绰墨玉般的眼睛往通往西郊的路上看了一眼:“那可未必。你啊,还是小心着吧。” 重活一回,郦书雁一点儿也不想再忍气吞声。她知道郦绰是关心自己,轻轻点了点头,转而说道:“大哥,科考一事,你准备得如何了?”九月朔日,就要进行。 “当然很好。”提起科考,郦绰笑了起来,“只是不知你的题目做不做得准。”郦书雁曾经给了他一份倒推出的科举题目,他用心看了,却总觉得惊异莫名。她的推测,恰好暗合现在的时局走向——老皇出征回纥、新帝谋朝夺位。不过,他并不打算再去询问一遍郦书雁的来历。 “我也不知道。至于到底准不准,科考当天,大哥自然知道。” 竹叶筛下细碎的日光,洒在郦书雁眼中,有细碎而斑驳的光和影沉积。她的笑容看在郦绰眼里,竟然有些天真无邪的意思。郦绰别开了头:“是啊,自然知道。” 验证的时机,很快便到了眼前。十二天之后,九月初一的中午,郦国誉特意从户部衙门告了假,送郦绰去贡院。一路上,郦绰一副闲散萧然的样子,郦国誉倒显得比他这个贡生还要紧张,不住叮咛:“郦府江夏小房光宗耀祖的机会,就在你身上了。绰儿,你可要知道轻重。” “我知道,父亲。”郦绰轻笑,“其实,你们倒是不必特意过来送我。” “那怎么能成?绰儿,这件事现在是最正经的。”郦国誉正色说道。 郦绰不和他争辩,径自下了马车。临进贡院时,他回过头,恰恰撞上一双平静冷淡、寒潭一般的眼睛。 郦书雁也正在看着他。她对他一笑,挥了挥手。 在郦绰身前,已经排起了搜身的长队。这是为了严防夹带、抄袭。郦绰对郦书雁轻轻颔首,走到了那条长队的队尾。 郦国誉眼看着郦绰进了贡院,总觉得心里发凉。他掀开车帘,对旁边的仆人道:“锄红,你说说看,他这次应考,到底能不能成?” 第260章 郦绰应考 这种事,锄红哪里会知道?他陪着小心,偷眼看着郦国誉的神色:“大公子是老爷的儿子,自然是天纵英才。照小的看,一定能成。” 锄红这次拍马,却不当心拍到了郦国誉的马腿上。郦国誉本来就不确定郦绰是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心里有鬼,脸一沉,斥道:“说什么昏话!”斥责了一句还嫌不够,大袖一拂,不悦道,“扣你一个月的月钱。” 锄红莫名其妙便被扣了一个月的月钱,这也罢了,偏偏他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哭丧着脸自己打嘴:“是小的说错话了。” “罢了罢了,原也没指望你说什么像样的东西。”郦国誉冷哼,“我去你们大小姐的马车上待一待,你好好反省反省。” 他一甩袖子,上了另一辆马车。郦书雁正在假寐,听见车门的响动,抬起了头。看见郦国誉,她也是一怔:“父亲?” “嗯。”郦国誉沉着脸,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大哥这回到底能不能考上?” “凭大哥的经义,还有他的杂学,应当是足够的。”郦书雁含蓄地回答。近几年的科举,六艺几乎都要考上一遍。郦国誉什么时候转了性,居然开始关心起子女的前程了?她有些吃惊。 郦国誉叹息一声:“那就好。——前些天,姑苏大房来了信,指责为父在孝道上有欠缺。哼,”他重重地冷哼一声,“什么姑苏大房,不过是看着江夏一脉如今只有为父独立支撑,想着分一杯羹。” 郦书雁顿时了然。郦氏也算大姓,江夏一脉是近些年才分出来的,姑苏大房和江夏大房一向彼此看不过眼。郦绰考中之后,郦国誉的压力就会轻巧不少。难怪郦国誉居然对郦绰上了心。她微笑道:“父亲何必把那些小人的话放在心里?” 郦国誉脸色阴晴不定:“哼,好在江夏一脉已经分家了。不然,他们岂不是要活活刮下为父一层皮去?” “是吗……”郦书雁沉吟片刻,脸上掠过一抹莫测的微笑,“父亲,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郦国誉一喜,连忙催问。郦书雁的办法一向效果显著,这回如果再能奏效,江夏大房非盖过姑苏大房不可! 郦书雁笑道:“说来简单,可这件事要父亲先舍下面子才行。”她目光深沉,看着郦国誉的双眼,“父亲,你不妨自污名声。” “什么?”郦国誉惊怒无比,几乎跳了起来,厉声叱问,“你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江夏一房已经风雨飘摇,你……你……” 郦书雁早就猜到他会生气,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且慢动怒。” “你说说看。”郦国誉忍住了怒火,生硬地问道。他倒想知道,郦书雁到底在想什么。 “父亲难道没想过么?为什么姑苏一脉早不来,晚不来,非要在祖母死后才急匆匆地过来,出手就找父亲的麻烦?”郦书雁问道。 这个问题,郦国誉也想过几遍。他摇了摇头:“墙倒众人推,这件事还是因你而起。——本来,你与秦王有婚约在身,可婚约却被一再延期。我们身在局中,自然知道你和秦王关系不错。可有的人不知道……”他的眼神冷了下来,“难免就起了歪主意。这些天,兵部尚书家的女儿一直围着秦王团团转。干出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来,还当我不知道么?” 说着说着,郦国誉怒气又起。郦书雁笑道:“父亲,我还是要劝您慢些动怒。和这样的小人生气,没的坏了身子。” 郦国誉道:“你继续说。“ “是。”郦书雁停了停,悠然说道,“父亲,秦王是皇上最为看重的儿子。您觉得,皇上会对他的势力坐视不管吗?” “不会。”郦国誉立刻给出了答案。他怕郦书雁不懂,举了个例子出来,“现在的皇帝,也曾经很得上皇的心。当时,上皇对他也是视若珍宝,既怕他势力坐大,又怕他势力太小,被人欺负。--你是说……”说到此处,郦国誉忽然明白过来。 郦书雁含笑点头:“正是。” 对于慕容清来说,江夏郦家就是他未来的岳家。郦家的势力,自然也被划归在秦王的嫡系里。“这么说来,这一房的势力,皇上是一定要控制的……”郦国誉沉思起来,“难不成,这是皇上的授意?” 郦书雁颔首:“大概如此。父亲,你一向是个正经的臣子,不擅长揣摩上意。不过,这次你是非揣摩不可。” 不错,他确实非揣摩不可。郦国誉蹙眉:“那么,我该做什么?难不成要自污名声?”要他这样做,他始终不能甘心。郦国誉最重清名,辛苦若干年,才经营了一个寒山先生的文名。可要他放弃慕容清的依靠,他也不甘心——国丈的身份,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 “父亲,有舍才有得。”郦书雁微笑,并不多劝,“你好好抉择一下吧。” 说罢,她闭上双目,继续养神。她的话里,虽然说了让郦国誉选择,不过,她相信郦国誉会做出最有利的选择--毕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政客。 “哦,那不是那个徐……徐绎之么?”郦国誉回过头,不经意间看见了徐绎之的身影。他捏着胡须,冷冷地笑了,“他还敢来考试,也真是有胆识。” 郦书雁闻言,懒懒地抬眸望去,看见徐绎之正在和徐母道别。徐母拉着他的袖子,哭得涕泗横流,鼻边斜挂了两行玉箸般的鼻涕,哭号之声,连马车这边也能听个一清二楚:“儿啊,万一郦家害了你的名次,你可要找谁说理去?” 郦国誉脸色一黑:“他在这里干嚎,平白污了我的名声!”便要让锄红去赶走徐母。 郦书雁拦住了郦国誉,轻声道:“父亲难道不觉得,她是个绝佳的人选么?” “此话怎讲?”郦国誉一怔。 郦书雁微笑:“一来,她人微言轻,说出的话,只能在市井之间流传而已。二来,父亲难道真的以为,这些人会听进她的话么?” 第261章 计策已成 郦国誉听见徐母的污蔑,心里一急,倒从未想过这些。听见郦书雁的分析,他的火气慢慢平息了不少,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是。” 郦书雁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马车外头有士子激愤的声音响起:“你这老妪,说话未免太偏颇了!” 郦书雁父女愣了愣,分别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去。只见一个打扮寒伧的士子站在徐母边上,身上的青袍补丁摞着补丁,洗得发白。他语带激愤,大声说道:“郦尚书供养了你们这些时日,你们不思回报,反而在这里污人清白。凡是接受过郦尚书援手的人,没有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被赶出来的!” 他的话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徐母老脸羞得通红,不管不顾地撒起了泼:“他不过是供吃供住,又拨了两间住不过来的房子而已!值什么?你这小子这么为他说话,也是和他一伙的!” 青袍士子怒道:“你也忒不知好歹了。这偌大的长安城,赁两间房,一个月都要十两纹银。郦尚书借我们住的,何止一个月?” 围观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称许。有人大声道:“这么心系士子的官,如今去哪里找?你们也太不知好歹了!”众人称是,都指点起了徐母。 马车里,郦国誉面带得色,点头道:“这正是为父想过的场面。想不到今天居然能看见。” 郦书雁心里一动,灵光闪过。“父亲,还有第二条路。”不过,这第二条路,实际上对她的好处更多。 “第二条路?”郦国誉眼前一亮,语带急切,“用不用污了名声?”事实上,他爱名声,还远超过爱周姨娘。 郦书雁颔首道:“是,这第二条路就是示弱。示弱的开始么……我下去和他们分说一番。”从旁边拿起纱笠,给自己戴上,“紫藤,随我下去。” 紫藤道:“是。”她跟在郦书雁身后,一起下了马车。 此时,贡院门口人头涌动,许多好奇心重的士子连队也不排了,站在门口,看徐家母子的热闹。徐绎之早就躲到了旁边,留着徐母独自大哭大闹,躺在地上打滚。 有不少出身高门大户的士子从未见过这等人,不由一边看,一边指点。顺天府的差役还在路上,尚未到场。主管秩序的小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贡院门口团团直转。 郦书雁对紫藤点了点头。紫藤会意,大声喊道:“诸位,请肃静。” 士子们都是读书读惯了的人,听见紫藤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紫藤道:“这位是郦尚书的大小姐,今日来送大公子应考的。” “众位公子,”郦书雁略略掀开一点纱笠上的纱幕,“家父也曾有囊萤映雪、负笈求学的日子。他清楚读书人的苦衷,接住不起客店的人进府里暂住,不是为了众位的夸奖,而是为了让大家把书读好。” 她停了停,又道,“家父身在庙堂之高,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倘使大家记得他的好处,就不要过多赞誉于他了。郦氏在这里,谢过众位的恩情。” 郦书雁说罢,放下面纱,深深地福下了身,紫藤也跟着福下身去。徐母也愣住了,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郦书雁。 这时的郦书雁分外动人。她的五官虽然清丽,却并不美艳,被纱幕一遮,却显得殊为美好。几个士子情不自禁,齐声说道:“快快请起!” 郦书雁站起身来,未曾向边上再看一眼,说道:“多谢各位。”说罢,便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外头,众人好歹恢复了秩序。小吏松了一口气,高声道:“验明正身过后,入场考试!” “其实,这对父亲来说,反而是祸事。”郦书雁看向郦国誉,淡淡道,“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允许您这样做。” “不错。按你的想法,为父该怎么办?”郦国誉知道,郦书雁说的是实话。他之所以没有对住在郦府的士子们示好更多,也是因为这样一条——凡是入选的士子,都是天子门生,而不是他郦国誉的门生。只不过,他也舍不下这种万人崇敬的感觉,只好乞灵于郦书雁。 郦书雁道:“倒也好办。”她微笑道,“让徐绎之考中,是第一步。” 郦国誉一惊,下意识地否定:“徐绎之一家如此不念为父的好,怎么能让他们入选?” “正因他们不念您的好,才更要让他们入选,以示您清白无辜。”郦书雁道,“再然后……不知您能不能舍下二妹妹的名声呢?” 这才是她的目的。郦书雁含笑,看着郦国誉脸色微变。对于结果,她毫不担心,反正郦国誉最后必然会答应的。比起郦碧萱的名声,他自己的名声可要重要多了。 “她……本来也没什么名声可言。”郦国誉犹豫了片刻,果然说道。 郦书雁道:“那好。父亲,然后,你去向他求亲……”她勾起唇角,“要把碧萱嫁给他。当然,他不会接受的。” “就这么办。”郦国誉毫不迟疑,立刻定了下来,“左右碧萱最后也不会嫁给他,算不得什么。” 郦书雁微笑,眼里满是冰雪一般的冷意。 “走吧,咱们回府。”郦国誉解决了心头大患,心上松快了不少。他掀开车帘,对锄红说了一句。科考足足要考上三天,他们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 回到郦府,郦书雁本来打算回自己院子里,却在湖边撞见了郦碧萱。郦碧萱正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在湖边恨恨地铰着。看见郦书雁,她吃了一惊,手上的剪子和衣裳都掉在了碧绿的湖水里头。白衣在水面散开,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郦书雁看了一眼,便知是郦碧萱前些天被徐绎之拿走荷包的时候穿的那件。她微笑道:“妹妹,你就算把衣服剪了,也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做下了,就要承担后果。” “你知道什么?!”郦碧萱对她又恨又怕,“不,你全都知道!郦书雁,是你害了我的,对不对?” 第262章 九月授衣 郦书雁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郦碧萱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她回答与否,无关紧要。 郦碧萱仍在叫嚣:“你这么恨我,怎么不干脆杀了我?哦,我知道了,”她得意起来,“你怕父亲责怪于你,是不是?” “我就算真杀了你,以父亲的性格,说上几句,也就算了。”郦书雁道。她静静看着郦碧萱,“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郦碧萱本来要伸手去掐郦书雁的脖子,说到这里,她全身一震,双手缓缓放下。 “到了现在,你还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呢。”郦书雁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诵读什么经书一般,“你说可笑不可笑?紫藤,回去。” 郦碧萱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像是失去了魂魄。郦书雁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一眼。紫藤看了看郦书雁的脸色,小声问道:“小姐,您刚才说的是实话吗?” 郦书雁转过廊庑转角,回头看了紫藤一眼,似笑非笑:“我为什么要说假话?” “二小姐这么对您,您怎么还把这些事告诉她……奴婢担心她来对付您。”紫藤被郦书雁看了一眼,顿时泄了气,低声抱怨。 郦书雁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碧空鸣雁、佛塔香烟,轻声说道:“就算她知道了这些,也无济于事。她改不过来的--我曾经也是这样。” 紫藤惊觉自己提起了郦书雁的伤心事,把头垂得低低的,不再说话。郦书雁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头发:“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紫藤的头发触手油腻,郦书雁手上沾了满手的桂花油,伸手在她的衣服上抹去,“你这丫头,怎么用了这么多的头油?” “呀!大小姐!”紫藤被郦书雁蹭了满衣襟的桂花油,叫了起来。 郦书雁的恶作剧得了逞,狡黠地笑了笑:“好啦。毁了你一件衣裳,回去我把新做的拿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紫藤立刻回嗔作喜。 郦书雁笑了笑,不再逗她:“好啦。咱们歇一歇,还得去周姨娘那看看呢。”近日事情繁多,她一直没顾上郦府的后院。如今艾姨娘和胡姨娘回来了,且一回来就闹出了好大的事端。她也该腾出手,对付她们一会儿了。 午膳时间刚过,周姨娘用罢午膳,送走已经变成李姨娘的春杏,刚哄了郦绩睡着,又听见大丫鬟春红来报:“大小姐来了。” 周姨娘惊呼一声,急忙换了一身衣裙,又忙着重整云鬓。她不见谁、轻慢谁都好说,可郦书雁却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她正在梳头,郦书雁已经进来了。她看见周姨娘正往头上插戴一朵翡翠珠花,点头道:“这朵珠花水头不错,是父亲送你的吗?他倒有几分眼光。” “大小姐,你怎么现在就进来了?”周姨娘顿足,“唉,春红这妮子刚变成大丫头,也不知道拦一拦。我这么衣衫不整地见人,可有多丢脸!” 郦书雁看见周姨娘汗湿的发丝,递给她一方手帕,笑道:“你和我也算患难之交,今天连见我也要打扮,你莫不是心里和我生分了?” “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呢。”周姨娘把珠花在鬓边戴好,叹道,“养儿方知父母恩啊。我不过养了绩儿几个月,已经累得死去活来,满身的汗。” 紫藤跟着郦书雁进来。听见周姨娘说话,她笑着说道:“咱们跟您是心里亲近,可不是在表面上的。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郦书雁闻言,轻轻颔首。周姨娘实在当得起天生丽质这四个字。她就算是再狼狈的模样,看在旁人眼里,也只会教人心怜。她在周姨娘身边坐下,问道:“这些日子,李姨娘和你来往多不多?” “多。说来那妮子也是个苦命人。”周姨娘轻轻喟叹,一口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长安官话说得极为动人,“我早就听说,春杏--不,李妹妹在老家,是有个意中人的。唉,活活拆散一对好鸳鸯,真是可惜了。” 侯府朱门只是外在光鲜而已。多少人为了一个姨娘之位明争暗斗,在周姨娘看来,实在是不智之举。郦府里,姨娘每个月的花用也只有十两银子、若干米粮罢了,若不是郦书雁暗里给周姨娘钱钞、郦国誉又总是赏下银子来,周姨娘手上的钱,连赏人都不够。这真正是关在金笼子里,却连金子的边儿都摸不着。 郦书雁接过春红端来的桂花乌梅汤,抿了一口,放在一边,把春红支了出去:“春红,你去看看二公子,奶娘手重,可别惊着绩儿。--可惜归可惜,往后,你还是少跟李氏接触的好。” “怎么了?”周姨娘问了一句,猛然反应过来,端丽的脸面变得煞白,“她……怎么这么糊涂!” 对于这件事,郦书雁也没有什么落到实处的证据。不过,凭着李姨娘那天和艾姨娘一起出现,对于李姨娘的背叛,她已经能确定个七八成了。 春柔笑道:“周姨娘,这也不怪您。您是个最实心眼儿的,咱们做底下人的,也都知道呢。您宽心吧。” 郦书雁点头道:“不错。你不用担心我怀疑你,”她把话里的机锋挑明了,“我这次来,真是为了告诉你小心春杏。”周姨娘曾经是个瘦马,学到的东西,也只有对付男人的水磨工夫而已。要对付从小就学着吃里扒外的李姨娘,她的手段还不够看。 周姨娘脸上一红:“李妹……李姨娘刚才还看了绩儿。绩儿不会有事吧?” “不会。”郦书雁笑了笑,“后宅里要害人,从来都是暗着来,没有明面上的事。” 话音刚落,外间的春红陡然尖叫一声。周姨娘想起她正在照顾郦绩,脸色一变,顾不上郦书雁,连忙起身,掀起门帘:“春红,怎么了?!” “难道……”郦书雁的脸色也是一变。 春红一把从奶母手里抢过郦绩,把他抱到周姨娘身边,急道:“姨娘,您快看看!二公子他……全身都这么烫,这可怎么办?” 第263章 郦绩中毒 “紫藤,你去叫春杏,再去叫保和堂的大夫!把这个院子给我封了,除了春杏和大夫,不许有人进出!” 大事当头,郦书雁却还能保持着冷静。她发号施令完,一把按住要去看郦绩的周姨娘,喝道,“你去也没用!咱们现在还不知道绩儿是怎么回事,万一他被人在身上抹了毒物,你怎么办?” 奶母闻言,往后退了好几步,站得离郦绩远远的。春红稳稳地抱着郦绩,一边安抚他,一边对周姨娘点了点头:“是啊,姨娘。奴婢看着二公子,您放心。” 春红临危不乱,如果能长成,往后一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郦书雁眼带厌恶,看了那奶母一眼:“这奶娘没存一点儿忠心。周姨娘,这件事过去以后,你要把她赶得远远的。” “好!”周姨娘擦了擦眼泪,毅然点头。她最看重的就是郦绩,奶娘做出这种事,跟动了她的命根子差不多。 奶娘没料到为自己招了这么大的祸事。她连忙跪下磕头:“大小姐,求您饶了我吧!我也是一时糊涂……” “在这院子里,你一时糊涂不要紧。”郦书雁语带双关,一边是警告奶母,一边也是警告院子里可能反水的下人,“可你不能在关键的时候犯糊涂。绩儿正是需要人看护的时候,他生母不能在他身边,你还要离他远远的——我们郦家用不着你这样的奴婢。” 奶母还要哭求,已经被两个有眼色的丫头捂住嘴,拖了下去。郦书雁转过头,低声宽慰周姨娘:“没事的。李姨娘还不能完全算他们的人,他们一定心存顾虑,也不会不留后手。” 周姨娘泪如泉涌,看着全身通红的郦绩,恨不得以身代之。 好在保和堂的大夫已经跑了郦府好几回,不到两刻,就熟门熟路地上了门。他跟着紫藤跑得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顺气,就先去看了郦绩的情况。 “这……不太……好对付。先煎一服……甘草绿豆……凑合着。”大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半天捯不过气,“小姐……您问问……咳咳,是谁下的毒。” “舍弟一定是中毒,不是什么别的?大夫,他可能中了什么毒?”郦书雁问道。 大夫好不容易才理顺了呼吸。他从药箱里拿出甘草,递给几乎瘫在地上的紫藤:“令弟确实是中毒。中毒时间不长,只是毒性猛恶,不好收拾。”他知道些郦府的门道,小心地瞄了郦书雁一眼,“这毒药不太好辨,经过处理的红信石、川乌、一钩吻都有可能。”看见周姨娘哭泣的样子,他默默地把“鹤顶红救不得”几个字吞回了肚子里。 又过了片刻,李姨娘也到了。她故作讶异地看了郦绩一眼:“啊哟,这是怎么了?没的让人心疼。” 眼下是十万火急的情况,郦书雁没耐性和她多说。她看见郦绩房里悬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镇宅宝剑,一把从墙上扯了下来。 “你……大小姐,你要做什么?”李姨娘看着郦书雁的动作,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郦书雁是郦府里最阴鸷可怕的人物,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包揽这件事的。 “夫人,您就直说吧。”保和堂的大夫有些医德,他看着郦绩一个婴孩平白遭此大难,也于心不忍,“这孩子的毒现在刚行遍四肢。过两个时辰进了心脉,神仙难救啊。” 听见这句话,李姨娘好似有了依靠一般。她狂笑起来,在原地站直了身子:“大小姐,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会救他吗?!”她指着郦绩,“你和大公子不是都很厉害吗?你救他啊!” 寒光一闪,郦书雁的剑已经架上了李姨娘的脖子。郦书雁冷声道:“我不会救人,可我会杀人。李姨娘,你得承认,杀人比救人容易。” 李姨娘虽然状若癫狂,可郦书雁能看出,她并没有对生命失去一切期待。她头上还并排插着几只赤金的步摇,脸上也涂了脂粉,一个丧失了期望的人不会这么打扮。 李姨娘果然不敢再动。周姨娘惊叫道:“大小姐,求你别!绩儿……” “对,郦书雁。”李姨娘连大小姐也不叫了,“你……你如果杀了我,郦绩就没有解药了!” 保和堂的大夫还是头一次见到大户人家的内斗。他深明“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这一条,恨不得藏到隔壁去。 “不见得吧?太医院的徐太医是杏林国手,”郦书雁菱唇张合,吐出了一条令李姨娘绝望的消息,“我请秦王来,总能请到徐太医吧?——韩大夫,你说是不是?” 李姨娘不相信,啐了一口:“那你还叫我来干什么?!” “……是。”大夫又擦了一把汗,简洁地回答。不过,先前是热汗,现在的汗却是惊悸之下的冷汗。 郦书雁淡淡道:“当然是给你一个机会啊。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你说……我倘若生出把那人杀了的心,容不容易?” 她身为尚书千金,身份已经颇为高贵了。春杏也听说过她在秦王心里的位置,眼中含恨:“你敢!我死了也要化为厉鬼,让你日夜不安!” “厉鬼?”郦书雁冷笑。她自己就是从九幽地府之中还阳的厉鬼,还怕什么鬼魂? 看见郦书雁的表情,李姨娘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希望了。然而,她对郦书雁的恨意仍能掩盖一切。她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周姨娘本来要跪下,求李姨娘发一发慈悲。春柔却拽住了周姨娘的衣服,小声道:“周姨娘,别动。我们小姐有办法的。” 周姨娘只能姑且信上一回郦书雁。她双手捂住了嘴,既想跑回内室,免得看见郦绩的样子揪心;又怕看不见郦绩,这一眼就是天人永隔。 “来了!”紫藤捧着一碗滚烫的甘草绿豆水,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她忘了拿托盘,双手被烫得脱了一层皮,还死死地捧着那碗水,生怕洒在外头一点。春柔上前接过白瓷碗,放在一边,拿起汤匙,细心吹凉了,喂给郦绩。 第264章 春杏的恨 甘草水果然有效,喂下之后,郦绩的脸色就好了不少。李姨娘哼了一声,鄙夷道:“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你们虽延了他一时三刻的寿,归根到底,他还是要上阎王殿去!” 郦书雁眉头一皱,附在李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话。李姨娘脸色剧变,九月的天气里,居然瑟瑟发抖起来。 郦书雁又说了几句。李姨娘仰起头,颤抖着问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郦书雁已经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样子,“你可考虑清楚了。” 李姨娘犹豫了一阵,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说!” 周姨娘心里一松,几乎晕厥过去。她扶着墙壁,听见李姨娘的声音说道:“我用的毒是这个。趁着周氏没看见的当儿,我往郦绩的口鼻上抹了一点……”她把一个瓶子隔空丢给大夫,大夫手忙脚乱地接住。李姨娘看着他,哼了一声。她脸色灰败,闭上眼睛,对郦书雁道,“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郦书雁费力地将长剑收回剑鞘,笑容不改,“李姨娘,我知道你恨我。” 李姨娘冷冷道:“我当然恨你。被你利用的人,没有一个不恨你。” “这话就错了。”紫藤给自己的手上完了药膏,敛容说道,“李姨娘,奴婢虽是下人,却也和你不一样。小姐已经给了奴婢很多,给你的却要更多。” “她给了我什么?紫藤,我早就看不惯你了!”李姨娘厉声道。 是的,她早就看不惯紫藤了——大家都是奴婢,当初她背叛了郦书雁,凭什么紫藤没有?紫藤保留了忠直的名声,可她却一无所有地伺候着郦书雁的走狗,现在还被一个年龄足够当她父亲的男人侵占了身子! “那是你不知足的缘故。”郦书雁在大夫旁边坐下,不再看李姨娘,向大夫问道,“怎么样,能治不能?” “能。”大夫点头。他拿出纸笔,在纸上草草写了一副药方,递给旁边的丫头春红,“快去抓药。晚了就来不及了。” 春柔信不过春红,不动声色地接过药方:“我来吧。妹妹,你抱着孩子,诸多不便,快去看看你家姨娘。” 春红感激地对着春柔笑了笑,抱着郦绩,跑到周姨娘身边:“姨娘,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周姨娘心力交瘁,刚说了两句,身子一软,坠在地上。 郦书雁看了看紫藤,自己起身,把周姨娘扶了起来,让她躺在床上。周姨娘刚刚在床上躺好,忽然听见了郦国誉的声音:“玉儿,你在哪?” “糟了!”周姨娘立刻挣扎着要起来。 郦书雁按住了周姨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就好。”她到了卧房外,看见郦国誉正在盘问春杏:“你怎么在这?周姨娘呢?” 春杏闭上眼,转过了身。她的心已经灰了,又和郦书雁撕破了脸,自忖一定会被她揭破面具,干脆不再理郦国誉。 “父亲。”郦书雁走到郦国誉身边,低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向郦国誉说了一遍。 郦国誉听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先向大夫深深地作了一揖:“多谢大夫。” “尚书大人太多礼了。既为医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都该救治。这是在下的责任。”大夫连忙还礼。 郦国誉抱拳道:“韩先生医德甚好,在下无以为报,只能多回报您一些阿堵物。望您不要嫌弃。”他转头对锄红说道,“封上五百两,给保和堂送去。” “多谢尚书大人。”五百两不是什么小数目,就算他行医十几年,也未必能积攒下来。韩大夫顿时喜形于色,“在下一定离开京师。” “不必不必。韩先生不如到寒舍来,做郦府的大夫吧?”郦国誉道。 他的心情实在也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为这点小事杀人灭口,实在是划不来。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韩大夫知道了这许多事,再让他去外头行医,终归有点放心不下。 韩大夫大为惊喜,长揖到地:“多谢尚书大人青眼。”能在高门大户做大夫,是许多人盼不来的福气。这趟行医,他确实是值了。 “请韩大夫稍作整理,在下让下人陪您去取行李。”郦国誉笑道。 锄红对韩大夫行礼道:“韩老爷,您这边请。” 韩大夫和锄红走后,郦国誉的脸沉了下来。他冷声道:“郦府的家法,可是很久没动过了……” 所谓家法,就是将人装在里头钉满尖钉的木桶里,沿着长安郊外最高的山一路滚下去。这样的家法,还是越国立国之初,第一代江夏侯处置与姨娘有染的下人时用过。 李姨娘也听过这种家法的威名。她纵然心如死灰,却还是吓得脸色一青。郦国誉看见了她脸上的变化,冷笑一声,心里痛快了不少:“好得很。你现在知道后悔,只怕也晚了。” “有什么样的女儿,就有什么样的父亲。你们两个一样狠毒,”李姨娘死到临头,还在嘴硬,“郦大尚书,你可知道,你捧在手心儿里的周双玉一点也不爱你?你是活该!” 郦国誉的眼光里陡然有杀意出现。他一脚踹在李姨娘的肚子上:“下贱的奴婢胚子!要不是你悄悄下了催情的药物,你以为我会看上你这样的丑奴婢?” 李姨娘猛地听见这么一条消息,愣在原地。郦书雁也惊讶极了,看看郦国誉,又看了看李姨娘:“父亲……你……怎么不早说?” 当面和子女说起自己的私密事,郦国誉心里不痛快极了。可他指望着郦书雁向周姨娘解释自己的忠心不渝,神情不豫道:“那天我进了双玉的房间,就闻到一股香味。房里只有李氏……”他厌恶地摇了摇头,“也不知绩儿怎么样了。我进去看看。” 郦国誉像逃命一般,匆匆进了周姨娘的卧房。郦书雁静静地看着李姨娘:“原来你也是被人算计了。” “我这一生,什么时候是不被人算计的?”李姨娘用手背擦干净嘴角的血迹,笑意凄凉。 第265章 生死抉择 “被人算计并不是坏事。”郦书雁把剑放在脚边,整理着衣袖道,“倘若有一日,你连一点儿利用价值也没了,李姨娘,恐怕你也到了该死的时候。” 李姨娘又激动起来,作势要抢郦书雁脚下的剑。紫藤眼疾手快,夺走了那把七星宝剑。李姨娘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叫声:“都是你们这群人害的!” “我?”郦书雁惊讶地问。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李姨娘撕心裂肺地喊道,“郦书雁,我恨透你了!你们操纵着我们上前卖命,自己却躲在后边坐享荣华富贵!你们这些人,黑了心肝!” 春红垂着头,从周姨娘的卧室里走了出来。她低声对郦书雁道:“大小姐,老爷让您把李氏带远些处置了。她叫唤起来,听着怪不吉利的。” “我知道了。”郦书雁淡淡道。 今天虽然惊险,可她心里的疑惑总算是解了。怨不得郦国誉一直对年纪尚轻、容貌美艳的春杏兴致缺乏,原来她是他负心、冲动的罪证。他的看法倒是和徐绎之一脉相承:全数把责任推到了女方头上。 李姨娘擦干眼泪,站了起来:“走吧。”她的笑容里除了冷漠,空无一物,“从山上往山底下滚。走吧,这就是我的一辈子。” “不急。人么,自然是要走的,”郦书雁淡淡道,“不过,你得先和我回一趟夜雪春云。” 李姨娘怒道:“回夜雪春云干什么?郦书雁,你还想折辱我吗?” 郦书雁问道:“李氏,你连我的院子都不敢去,还敢死吗?” 她没有挑衅,也没有一点情绪的波折。这样的态度,是最让李姨娘厌恶的——她凭什么那么平静?! 李姨娘狠狠地剜了郦书雁一眼,气道:“好,我随你去!” 郦绩服药之后,仍然哭得声嘶力竭,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周姨娘听得心痛不已,抱着郦绩道:“可怜见的,难道是开药的时候出了错?” 郦国誉也担忧着郦绩的安危,只是不如周姨娘强烈。他低声道:“玉儿,你安心吧。李氏已经把毒药给了韩大夫,绩儿不会有事。” 如若郦国誉没有和李姨娘发生什么,郦绩怎么会出事?周姨娘暗自怨恨,又不敢说出来。她强笑道:“老爷说得是。可妾身毕竟是绩儿的亲娘,哪儿有不着急的呢。” “我知道你在怨我。”郦国誉坐了下来,揽着周姨娘的肩膀,“双玉,你嘴上不说,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周姨娘檀口微张,刚要辩解,就被郦国誉拦住了。郦国誉摇头道:“这件事是为夫有错在先,你欲要责怪,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这件事情,你不可胡思乱想。” 位高权重的江夏侯、郦府的男主人肯低头认错,这大大出乎了周姨娘的预料。从没有人待她这么好过。周姨娘怅然若失,眼眶红了起来,低头哄着郦绩,趁机揩抹掉脸上的泪水。 郦国誉伸手抬起她的下颏,凝望着她的眼睛:“玉儿,内宅的女人,我从未放在心上过。你要信我。” “去你的,”周姨娘破涕为笑,轻轻推了他胸口一把,“难道两个小姐也不在你心里吗?郦郎,你就会甜言蜜语骗人。” “真不在。不信,你摸摸看?”郦国誉见心爱之人不再生气,一时情热,拉着周姨娘的手就往胸口摸。 尽管这样不对,可周姨娘心头还是泛起了浅浅的喜悦。她顺着郦国誉,在他胸上摸了一把就收回了手,小声道:“嘘,绩儿好像睡着了。” 郦国誉看了一眼,笑道:“这小子,病来如山倒,病去也如山倒。咱们再看他一会罢,谁教他生病呢?等他长大,他娘亲可就不能总陪他喽。” 周姨娘笑着,伸手刮了刮郦国誉的脸庞:“跟自己的儿子也要吃醋,真真是个老不修。” 现在,大概是她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刻了。周姨娘靠在郦国誉胸前,喜悦之余,她忽然生出了隐隐的忧虑。这种幸福,本不该属于她和郦绩。它本来应该存在于长孙氏和郦书雁身上。相较之下,她此刻的幸福更像是偷来的。 她真的能把这种幸福延续下去吗? 郦书雁对着妆台上的铜镜,把头发上的簪钗一一卸去。清风吹动她颈后的碎发,拂在颈子上,有些****。郦书雁拿起案上的梳篦,蘸了一点茉莉发油,将碎发一点点梳了上去。 李姨娘枯坐在边上已经半天。在她眼里,郦书雁梳头的动作像是擂着一面战鼓,每梳一下,就是在她心间重重地捶打一次。 “你到底杀不杀我?” 李姨娘到底先沉不住气了。她气势汹汹地走到郦书雁旁边,用疾言厉色掩盖自己的慌张,“郦书雁,有本事就现在杀我。耍这些伎俩,你也不嫌丢脸!” “丢脸?”郦书雁失笑。她梳好最后一丝碎发,将梳子放到一边,“李姨娘,你还记得我方才和你说过什么吗?你来问我嫌不嫌丢人,当真不觉得自己可笑?” 李姨娘玉白的牙齿在嘴里打着颤。郦书雁的话又一次回响在她心里:“哪有人会相信一个背主的奴婢呢?你看,她们派你来做炮灰了,是不是?李姨娘,你一日是春杏,在她们眼里,一生都是春杏。” “别说了!”李姨娘大叫。 郦书雁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说进了她的心里。她的笑容越发温婉可人:“我没有说什么,是你在疑神疑鬼。事到如今,你想怎么样呢?” 李姨娘全身一震:“我?……我没有选择。”恐怕从她选了艾姨娘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选择了。 “既然你觉得自己没有选择,那么,我不妨给你一个。”郦书雁拍了拍手,“拿进来。” 李姨娘回头看去,是几个二等丫头拿着紫荆木板子进来。郦书雁淡淡道:“李姨娘,你毕竟是背叛了我。若我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放你出去,往后我要如何服众?” 第266章 处置叛徒 “你终于肯杀我了。”李姨娘感慨万千,笑容近乎狰狞,“来吧,我不怕你。” 郦书雁笑了笑:“错了,我不杀你。你先前是我的人,我却没能看顾好你,这是我的失职。” “不杀也不放,郦书雁,你待怎的?!”李姨娘急道。她的心紧一阵松一阵,早就不堪重负了。郦书雁如果再玩两次这样的把戏,她很可能当场痛哭着求饶。她不要这样! “我要留下你的一条腿。”郦书雁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指甲,“你害了绩儿,本来该用命来偿还,可我有错在先,只好让你抵消了大半的过失。你若不同意,我就把你送回爹爹那边。这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她说完的那一刻,李姨娘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力气。捡回一条命的滋味无法言喻,她神情复杂,想问郦书雁为什么要这样,又问不出口。最后,她也只低低的说了一句:“你这样做,周姨娘会记恨吧?” “我自然有其他法子补偿绩儿。”郦书雁缓缓道,“你能注意到其他事了,这很好,对你往后出府过日子有好处。” 李姨娘口中一片苦涩:“我?”在郦府这个黄金笼子里多年,她早就迷失其中。出府过日子听起来美好,做起来谈何容易? 郦书雁道:“对。李南风,你进府之前是叫这个名字么?” “……”李姨娘的眼睛瞪得滚圆。这个名字尘封在记忆里多年,连她自己也差点记不得了,想不到郦书雁还记在心里。 她不知道的是,郦书雁把它记在心里,只是为了仇恨。前世的一丝一毫,郦书雁都记得很清楚。 “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南风是个很好的名字,春杏就俗气得很了。”郦书雁拉开一边的小奁,取了两张银票放在李姨娘手里,“走远点,别再回来。你那个情郎早就另娶了,你也用不着指望他。” 李姨娘喃喃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郦书雁笑出了声:“我对你好?——你当真是误会了,我只是弥补先前的过失而已。” 郦书雁这样一说,李姨娘就自在多了。她紧紧握着银票,周身的气势渐渐强盛:“打吧。” 几个二等丫鬟看向郦书雁。郦书雁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允许了她们的行动。其中一个丫鬟道:“李姨娘,咱们得罪了。”高高举起板子,打在李姨娘的胫骨上。 李姨娘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另一个丫鬟摸了摸她的腿骨,低声道:“小姐,断了。” “给她换身衣服,送出去吧。”郦书雁道。李姨娘疼得满头冷汗,强忍着回头,看了郦书雁一眼。 郦书雁正坐在窗前,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羊脂白玉的手钏,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一眼望去,竟尔分不出哪里是手,哪里是玉。 “走吧。”李姨娘用另一条腿支撑稳了身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重生的机会,她不管怎样,也要把握住。 紫藤看着李姨娘离去,低声道:“小姐……”她难道不怕李姨娘再次背叛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郦书雁把那串白玉手钏戴在了手腕上,“我不怕。她就算再多十倍能耐,照样翻不出我的手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让春杏再次离开她的视线,只是她偶一为之的任性而已。她自己得到了第二次生的机会,就理所当然地想给别人第二个机会试试看。 紫藤一向信任郦书雁。见郦书雁如此笃定,她心底的疑虑也一扫而空:“小姐还是对人太好了。” “傻妮子,我对人不好的。偶然行善,不过是一时兴起。”郦书雁道,“只有自始至终一以贯之,才是正经的好人。” 紫藤挠了挠头发,笑道:“小姐说什么好和不好的,我也不懂。但是,小姐在我心里,一直是个一等一的好人。” 这个称呼,前世的她兴许还配得上。今生的她既不是好人,也没有做好人的愿望。郦书雁笑着摇了摇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她宁可把坏事做尽做绝,也不想平白露出软肋,让人占了半点上风去。 会试的期限是三天,郦绰在第二天晌午就出了贡院。他在狭小阴暗的考棚里待了一天一夜,脸上居然没有一点疲倦之色,在自己院子里沐浴更衣过后,便到了郦书雁的院子里。 夜雪春云里一片静谧,庭院里头,只有几个小丫鬟在安分地洒扫庭除。她们见惯了郦绰来,对他微微福身,就算行过了礼。一个叫秋意的小丫鬟放下扫帚道:“大公子,您来得不巧,我们小姐正在睡觉呢。” “没什么不巧的。”郦绰莞然一笑,“我进去等等就是了。” 他生了一副好皮相,微微一笑,就是说不尽的风流气度。几个小丫鬟看得发了怔。秋意年长,经过的事也多,先回过神,连忙笑道:“大公子先去吧,奴婢们在这里继续收拾就是。” 郦绰进了连接花厅和卧室的隔间,看见紫藤坐在小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瞌睡正浓。他略过了紫藤,掀了帘子进去。 郦书雁正在卧榻上半躺,小寐方醒,眼帘微垂,绀青的衣袖坠在手肘上,衬得小臂莹白如玉。旁的美人海棠春睡,大多是一副浓艳娇憨的情态,郦书雁却不然。就算她刚刚睡醒,也清冷得莫可逼视。 “雁儿,你醒醒。”郦绰坐到她身边,修长的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郦书雁的肩膀有些瘦削,不符合时下丰腴为主的审美,郦绰却觉得,她确实是美的——那是一种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美。 过了好一阵,郦书雁才从睡意里挣脱出来。她抬起头,懒洋洋地问道:“大哥,你来了?”这句话刚说完,她惊觉说得不对,又改口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郦绰道。 郦书雁问道:“考题如何,是不是我先前给你的那些?” 第267章 金榜题名 提起考题这回事,郦绰摇了摇头,终于露了一点疲态:“只能说是相近。不过,比起其他人,我已经很得天时了。” 今年的考题又偏又难,郦绰出场时,看见不少人还在第二道策论题上纠缠不休。郦书雁放下了心,闭上眼道:“我知道啦。我等一会儿再起,大哥,你先回去吧。” “不碍的。”郦绰轻声道,“春困夏乏秋无力,秋天了,多睡一会儿吧。” 郦书雁白了郦绰一眼:“我知道你的话有点不对,可我现在太困,又挑不出哪儿有错。算了,”她在缎面的引枕上蹭了蹭,“我还是起来的好。” 郦绰道:“院子里的丫鬟们都很知分寸。唔,知分寸得不像你屋里的人。” “我屋里的人什么样?难道跟我一样横行霸道么?”郦书雁不以为意。 “别闹。”郦绰道,“往日我来,她们虽然也是三三两两地谈话,却不像今天这么知礼。到底怎么了?” 昨天处置了李姨娘之后,郦书雁只让夜雪春云的丫头对外头说,李姨娘已经被杖毙了。今天她们这个反应,也是郦书雁的意料中事。她风轻云淡道:“昨天,李姨娘想要谋害绩儿,被我打断了一条腿,逐出了府。对外只说是杖死了。就是这么一件事。” 郦绰虽然没有亲到现场,也不难想象当时的情形多么惊心动魄。他对郦绩漠不关心,却忧心着郦书雁的安危:“怎么连我也不说一声?” “你哪里给了我说的机会?”郦书雁学着郦绰的样子,摸了摸他束在头顶的头发,触手有些湿意,“都是解决过的人了,咱们不说这些。大哥,你头发还湿着,还是散开的好,也省得着凉。” 郦绰顺着她的话,把束发的发簪抽了出来。郦书雁在枕边拣了自己刚刚用过的一把牙梳,细细帮郦绰梳着头发。郦绰就势在她腿边躺下:“我刚进考棚,就听见外头闹了起来,还有人喊着什么郦尚书。妹子,这里是不是也有你的一份力气?” “开始么,倒是没有。至于后来,当然是有的。”郦书雁讲述了一遍贡院门口的事。 郦绰凤目轻阖,冷冷道:“吃了那么大的亏,还是不长记性。真该再好好教训教训他……” 郦书雁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杀伐气息,梳着郦绰长发的手一停:“你要杀他,应该早跟我说。现在是一定杀不成了。” “又有什么变数?”郦绰早就习惯了郦书雁给他带来的意外,惋惜地问道。 郦书雁道:“这人的时文我看过,取个进士,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既然进了贡院,你也就别打他的主意了。” “我不打他的主意,那你呢?就让他这么打你的主意?”郦绰闭着眼,一把抓住了郦书雁的手腕。他发上的水汽氤氲到了郦书雁的裙子上,洇开一片形状奇异的水痕。 “大哥,这件事急不来……也犯不着急。”郦书雁的手一动不动,缓声道,“父亲还有后手。” “也是你安排的?”郦绰放开了手。 郦书雁笑了笑:“可以这么说。我驱遣不动父亲,这是当然的。不过,若要他动手,我也不一定非要命令他才行。” “我拭目以待。”郦绰道。 一旬之后,就是发榜的日子。十天里头,郦绰除了照看生意,就只在府里陪着郦书雁消遣。 到了张榜的时辰,买卖斜街上欢声雷动,新科进士的名字,连郦书雁也听得见了。郦书雁把琴谱放在边上,叹道:“他们难道就不嫌吵么?这琴没法弹了。” “改天再陪你弹就是了。”郦绰道。他看见郦书雁还是把那张清江引放在明面上,问道,“你用膝琴也用得惯吗?” 郦书雁被外头的声音扰了弹琴的兴致,正在心烦,没听出郦绰话里的怪异,点头道:“是啊,用得惯。膝琴轻巧,这张琴固然好,但也太重了。” “我再给你寻一张轻的来。”郦绰淡淡道。 郦书雁笑道:“这种事有什么好急的?——唔,你听,徐绎之。” 两人安静下来,侧耳细听。外头有个嗓子和破锣差不多的汉子高声喊了几遍:“二甲第五十六名,淮南徐绎之老爷!”这声音在外头固然是声振屋瓦,到了夜雪春云里,也只剩下细如蚊蚋的动静。 郦绰心下不痛快,哼了一声。郦书雁柔声道:“咱们往好处想想。连他都考上了,大哥难道还考不上么?” “鬼丫头。”郦绰笑骂。 外头的人大声喊着新进士的名字。郦绰越听下去,眉头皱得越紧。直到只剩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三鼎甲,那破锣嗓子的汉子也没唱到郦绰的名字,反而停了下来。 “小姐,老爷叫您和少爷去外头呢。”紫藤在外间说道。 郦书雁道:“知道了。”她和郦绰走到正院,郦国誉一见他们,抬手递给郦书雁一顶纱笠,连声催促:“快点出去,再慢就来不及了。” 郦碧萱也站在郦国誉旁边。她脸上已经罩了面纱,浑身散发出沉沉的死气。 现在就摆出这副模样,未免太早了。郦书雁心道,过一会,你再哭丧着脸也不迟。 郦国誉带着家眷,如火烧眉毛一般,快步走到了长安城最大的酒家——得意楼外。眼下,得意楼正聚集着许多考中的新科进士,远远一看,真如人山人海。郦国誉在楼门外猛地站定脚步,问道:“书雁,我付出了这些,真能名利双收?” 事到临头,郦国誉还在担忧着自己的收益,难怪十年之后,他仍然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郦书雁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见她点头,郦国誉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他往人群里看了看,一眼看见徐绎之的位置,立刻大步上前,笑道:“老夫还未恭喜徐贤侄金榜题名啊。” “好说。郦尚书客气了。”徐绎之藏起心里的恨意,对郦国誉行了礼。 客套了两句,郦国誉便开门见山,直奔主旨:“吾家有一女儿,尚未许配给人。不知徐贤侄家中可有妻妾?有没有与老夫结为通家之好的意思?” 第268章 当场打脸 面纱之下,郦碧萱的表情已经扭曲。郦国誉是真的放弃她了。她先前就知道这个事实,却一直不敢相信,还期待着父亲回一回头,好让自己重新成为他最宠爱的女儿。 徐绎之久久无言,直愣愣地瞪着郦国誉。他心里百味杂陈,想大哭,也想大笑。 金榜题名之后的榜下捉婿,居然是真的。他恨不得把郦国誉求亲的话碾成末、揉成团,扔回他的脸上,让郦国誉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看看,徐绎之到底能不能成! 短短的一瞬间之内,徐绎之的神情变了数变。良久,他咧开了嘴,往郦国誉脸上吐着热气:“我不娶。” 是的,他徐绎之也是有尊严的人。他挺起了胸膛,冷冷道:“尚书大人,现在不是你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了?”念及身边还有人在,徐绎之没有大放厥词,只是志得意满地看着郦国誉。 四周寂静下来。对朝局稍有了解的人,就知道郦国誉是当今皇帝眼前的红人。他们纷纷紧张地看着郦国誉,生怕他一声令下,把新科进士捉下去私刑处置。郦碧萱倒是心下一宽。 徐绎之先前吃了葱蒜,说话间臭气冲鼻。郦国誉恨不得让家人把他拿下去打一顿,强装笑容:“也好。我家女儿本来也有许多人求亲。” “嘿嘿……郦尚书,”徐绎之满怀恶意,“令公子考不中,你就来打考中之人的主意。好得很,好得很。” 在场的士子里,有几个当时在贡院门外看热闹的。他见郦国誉沉默不语,仗义执言道:“徐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往后你和郦尚书同朝为官,要比他低上许多品级,现在得罪人,怕是不太好。” “徐某做事,哪用得着你来管?你不过是名落孙山之辈,还是多读两年书罢!”徐绎之厉声道。 他还是这个性子。郦书雁弯唇,徐绎之的经历变了,刚愎自用却一成没变。他才刚刚得志,便如此猖狂,难怪以后会仕途蹭蹬,日子难过。 得意楼陷入了难堪的沉默。那士子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就连郦国誉也被他戳中了痛处,面色森然。 片刻之后,锄红的欢呼由远及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郦国誉面前:“老爷,中了,公子爷中了!” “你说什么?”郦国誉激动万分,一把抓住了锄红的手臂,“中了什么?!” 锄红从朱雀大街上跑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逞强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委顿在了一边。郦国誉心急如焚,又不好当着众士子的面责问锄红,只能站在原地,徒然心焦。 “第一甲第一名,郦绰郦老爷,长安人氏——” 远处汉子的破锣嗓子依旧粗哑,这条消息听在郦国誉耳中,却如纶音一般。他顾不得自己二品大员的体面,跳了起来,按住郦绰的肩膀哈哈大笑:“绰儿,中了!你中了!” 一甲第一!这是状元啊!郦家虽大,却从未出过一个状元!这回,大房是万万压不过江夏一脉了!郦国誉越想越喜,越看郦绰,就越觉得顺眼。至于刚才的不快,早就抛在脑后。 郦绰的反应比郦国誉平和不少。他扶住郦国誉,笑道:“这是父亲和师长平时教得好,我只是顺应天时。” 郦书雁也走上前去:“父亲,今日这里的学子们多有考中的。大哥既然中了状元,咱们何妨请这里的人喝酒?”她拔下头上镶着两颗南珠的金钗,朗声道,“今日诸君沽酒,我出一支金钗。”说完,把金钗递给了店小二。 她的金钗做工极好,用料也足,不但能请得意楼里的人喝酒,兑成银子,还有剩余。店伴接过金钗,满脸堆笑:“是,是。多出来的银子……” “赏给你就是了。”郦书雁道。她的本意就是趁着科举放榜之际,让这些士子对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怎么会计较这点得失? 郦绰摸出一锭金子,笑道:“妹妹有这份心,我哪能落后?去给每一桌添两个最好的下酒菜,银子也不必找了。” 得意楼里的客人欢声雷动。他们的喊叫渐渐汇成了一句:“多谢郦公子,多谢郦大小姐……” 徐绎之哆嗦着嘴唇,直到这时,也没反应过来。郦书雁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不喜欢喧嚣,当然不会在这里多留。郦绰知道她的习惯,携起了她的手,分开人群,往楼下走去。 经过徐绎之身前时,郦书雁往他脸上看了看。徐绎之面青唇白,脸上的得意早就不见了。郦书雁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那声轻轻的冷笑在徐绎之看来,不啻是万钧雷霆。他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大声问道:“你是早就算计好的,是不是?郦书雁,你回答我!” 他用尽全力喊叫,叫声却被淹没在了一波波赞扬声里。徐绎之喊了半天,也是徒劳无功。他退了几步,在栏杆旁边颓然坐下。不知是谁手腕一偏,端着的酒盏落在地上,酒液却涓滴不剩,全都洒进了徐绎之的领口里。 徐绎之惊跳起来,捂住领子,恶狠狠地看着四周。在他身边,一个白袍金带的贵公子施施然站起身来,不屑道:“咱们早就看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不顺眼了。郦大小姐何等身份,凭你也敢叫她的名字?赏你一碗酒,那是抬举你。” 这贵公子是英国公家的世子,素来是个小霸王一样的人物。那日,他偶然经过贡院门口,就对郦书雁的风骨很是欣赏,有种神交好友一样的惺惺相惜。听见徐绎之对她不敬,他自然心里不忿。 徐绎之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贵人。他不甘心咽下这口气,只能瞪了英国公世子一眼,捂着脖子,灰溜溜地下楼。从他背后,传来英国公世子懒散放诞的声音:“小爷是英国公的长子,你要是不服,只管去英国公府找小爷就是。我要是不出来啊——就不姓这个李!” 第269章 秦王吃醋 郦书雁和郦绰携手并肩,一起从得意楼悄悄回了家里。到了府门口,郦绰和郦书雁相视一笑。郦书雁想起他那锭诡异莫名的金锭,笑着嗔道:“好啊,大哥,你早就算计好了。” “我算计什么了?”郦绰拉着她进府,笑容坦荡,倒衬得郦书雁像小人之心了。 郦书雁道:“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些事,所以特地准备了金锭子买下酒菜,是不是?” “我本来是要买酒的,想不到叫你占了先。”郦绰刮了刮郦书雁的鼻子,“你这鬼丫头,又去收买人心干什么?” 郦书雁低头拨弄着手上的玉钏:“人心是好事。对我来说,比对你来说,要更有用。” “真的么?”郦绰扬眉问道。他倒不是这么认为的——郦书雁是女子,能做的事情到底有限。 “真的。”郦书雁道,“大哥,邀买人心这种事做多了,是会引人怨恨的。可我身为女子,就不会这样。”她的笑容安娴温婉,恰似一朵水莲。郦绰笑了笑:“这倒也是。不过,你能做的东西到底太少了。” 郦书雁笑道:“少一点也罢。”她对自己的目的,从来都不急于求成。稳妥、循序渐进,是她最擅长的事,就像这次她对徐绎之做的那样。 回了院子,秋意迎了上来。她的神情里略有激动,敛衽道:“小姐,秦王殿下来了,此刻正在留春堂。他让奴婢知会您前去一见。” 郦书雁刚想问慕容清来的缘故,转念想到郦绰考中状元,也就不惊奇了。她低声道:“怎么这么快?” 郦绰神情一黯,面色不豫。 “别说小姐,连奴婢也很为大公子骄傲呢。”秋意笑着说道,“小姐深居闺阁,当然不知道长安人对状元的热衷和追捧。前些日子,买卖斜街开了赌赛,赌的就是谁中状元。” 郦书雁来了兴致,问道:“大哥的赔率是多少?” 秋意如数家珍道:“大公子的赔率不太好,人家都不看好他。”她含羞看了郦绰一眼,眼眸带笑,“谁叫大公子生得好模样呢?人人都觉得,他一定是考不得好名次的。” “看你的样子,倒是在他身上押了不少。”郦书雁笑道。 秋意落落大方地承认了:“正是。奴婢毕竟是郦府的人,大公子胜了,奴婢也与有荣焉啊。”至于剩下的那部分原因,当然是郦绰长得俊美,她心甘情愿地肯押宝在他身上。不过,对于这件事,秋意是不会说的。 郦书雁故意揶揄郦绰:“我一向以为自己管教丫头甚严,可再严格的管教,也抵不得大哥的一言一行啊。” 郦绰无奈道:“你又在胡说些什么?秋意,你去歇着吧。书雁,咱们去留春堂。” 这是郦绰第二次和秋意单独说话。秋意脸上一红:“是。”她走到墙边,痴痴地眼看着郦绰远去。 二等丫鬟杜鹃正是豆蔻年华,性子活泼,又最爱口无遮拦。她悄悄瞄了秋意一眼:“秋意姐,你心里喜欢大公子,是不是?” 秋意一惊,连忙摆出了一等丫鬟的威严:“别乱说!”她压低了声音,“你要作死,只管自己去,可别带着我!” 杜鹃吃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却还笑嘻嘻的,不以为然:“秋意姐心里没有大公子,怎么还盯着他的背影看个不停呀?” 秋意沉默片刻,失落地一笑:“我心里的人,只有小姐一个罢了,哪儿还敢有其他?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她瞪着杜鹃,“要知道,咱们小姐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她对院里的事儿清楚着呢。” 杜鹃瘪了瘪嘴:“可我看小姐温和得紧,一点也不像府里下人说的那样,是吃人的修罗鬼。”郦书雁让下人打断李姨娘腿的时候,杜鹃刚好休假。她如果知道郦书雁做的这件事,恐怕也会对她有些警戒心了。 “你这丫头真是皮子紧了。”秋意没好气地扫她一眼,一指头戳在杜鹃额头上,“那艾姨娘曾经何等威风,要不是咱们大小姐对她……罢了,和你多说无益。总之,你记着就是。” 杜鹃闷闷地拖着脚步,走到了边上。秋意眼前空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又往郦绰院子里看了一眼。 她之所以为杜鹃的话恼怒,是因为她被戳破了心思。如果她真的能成为郦绰的人,哪怕只是个姨娘,也是好的。 留春堂里,慕容清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案上的条屏。那条屏是本朝的山水大家唐焕之画的,十分有意趣。 可慕容清的心并不在条屏上,时不时地往门口看去。在秦王府里伺候的侍卫刚刚进门,刚好瞧见慕容清看向门口的一刹那。侍卫大声道:“秦王殿下,郡主还在路上,稍后就到。” 慕容清被人戳破了心事,回头瞪了侍卫一眼。 侍卫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话,还站在原地,自以为揣摩对了上头的心思。 过了半炷香功夫,窗槦之间有一片雪白的裙裾一闪而过。慕容清回过头,恰恰看见郦书雁走进了留春堂的门。 近些日子,他一直忙于政事,没什么工夫看心上人,那天西市偶遇,也没能多说什么。看见郦书雁的笑意,慕容清的嘴角也噙起了一抹笑容。然而,当他看见郦绰,这抹笑容就彻底消失了。 “郦大公子。”慕容清负手而立。他姿态挺拔如岩间松柏,唇角的浅笑静谧雍容,隐约有冷漠的气息。 郦绰知道他对郦书雁有极强的独占欲。他向来看慕容清不顺眼,对他挑衅地一笑,秋水般的凤眼里神光潋滟流转,主动牵起了郦书雁的手,微微躬身:“秦王殿下。” 慕容清的目光落在郦绰和郦书雁交握的手上。他修养绝佳,嘴角动了动,面上的变化就重新归于寂静,淡淡道:“听说你中了状元,本王特地来向你贺喜。” 说是贺喜,声音语调里却全无喜意,不像贺喜,倒像是来奔丧的。郦书雁忍俊不禁,放开郦绰的手,上前道:“假使殿下要贺喜,就该诚心诚意才是。” 第270章 正面交锋 慕容清并不回答,握起郦书雁的手,只觉得满手冰凉。他有些不高兴,问道:“九月还不算冷,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身体一向不好。”郦书雁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在寒冬腊月里被推下水塘,就是正常人,也难免冻出毛病,何况是她。 慕容清握紧了郦书雁的手,对郦绰道:“郦公子,孤本来有些话要对你说。现下书雁身体不好,我还是先陪她一会的好。” 郦绰眼目里渗出寒光:“秦王殿下,你虽然和舍妹定过亲,眼下却远没有到成亲的时间。为了她的名声,你也应该避嫌吧?” “是么?”慕容清微微冷笑。 作为旁观者,他对郦绰的心思一清二楚。慕容清看得出来,郦绰已经对郦书雁种下了情根。他不知道这份遐思是深是浅,但光是这份情感,就让他无法忍受了。 郦绰笑了一声,在客位上坐下:“秦王是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句话迹近挑衅,慕容清却并未动怒,反倒拍了拍手:“江夏侯的长子果然善辩,无怪能中状元。” “蟾宫折桂,实属侥幸。”郦绰不冷不热地回答。 这样的唇枪舌剑让郦书雁浑身难受。她不好意思让慕容清住嘴,就打断了郦绰的话:“家父眼下正在得意楼。秦王殿下想见家父,不妨去得意楼找他。” “不用了。”慕容清语带双关,“孤是为了看一看新科状元郎才来的。现下状元郎见到了,就没有多留的必要。书雁,你身体不好,我送你回你的院子吧。” 郦绰轻嗤:“不必麻烦秦王,小可自行送舍妹回去就是。” “哥哥,别说了,”郦书雁打断了郦绰的话。她对慕容清点了点头,“有劳秦王殿下。” 郦绰的神情冷凝下来,看了郦书雁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平时,他不是这么不周全的人。可今天他宁愿冒着触怒慕容清的风险,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郦书雁没奈何,向慕容清解释道:“大哥刚中状元,大概确实心潮澎湃了一点。秦王,还请你不要怪他。” “往后我和你就是夫妻,不用这么客气。”慕容清道。郦绰一走,他的自称也从“孤”换成了“我”。 郦书雁心思敏锐,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这两个人都在发什么疯?她悄悄撇了撇唇角,转过头时,又换上了温婉的神色:“我们回去吧。” 走到九曲桥上,慕容清忽然开口:“书雁,你不用防着我的。我说过了,我们往后是夫妻。” “我记得。我还记得,你说我们会是家人。”郦书雁停下脚步,“我不喜欢今天这样。” 慕容清问道:“什么样?” “你和大哥之间的气氛太诡异了。”郦书雁含蓄地评论,“我不聪明,只想找个能好生说话、携手并肩的人做夫妻。” 慕容清剑眉微蹙,试探着问道:“你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什么?”郦书雁莫名其妙。她自认掌握局势的能力不差,可如果慕容清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她也答不出什么来。 “没什么。”慕容清看了她一会,终于确定她不知道郦绰的心思。他淡淡道,“你往后还是少和郦绰来往的好。” 郦书雁茫然道:“为什么?” “我看着不高兴。”慕容清直接道。郦书雁是个遇强则强的人,他直接把自己的问题说出来,反而容易得到她的理解。 郦书雁瞪大了眼睛,笑了出来。她想起上次慕容清劝说自己远离郦绰的时候,笑问:“这么说来,上回你嘴上说为了我的名声,心里也抱着这个想法?” “……是。”慕容清有些恼怒,抿起了唇,俊俏的侧脸上,有可疑的绯红浮起。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呀?”郦书雁天真地问道。 慕容清无语。他现在可以确定了,郦书雁就是在作弄自己:“因为……我心里不舒服。” 算了,慕容清心想。就算郦书雁确实有心捉弄他,也是他提出要求在先。何况,就算他心里不快,又能如何?他又舍不得对她做什么事。 郦书雁认真地看着他:“那你应该早和我说。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和大哥在吃什么飞醋……”她摇了摇头,“我会适当保持距离的。” 慕容清哭笑不得:“你也不是很清楚?”他手臂一伸,把郦书雁抱进了怀里,轻声道,“那就算了。” 郦绰那么精明的人,居然也有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的一天,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慕容清不由好笑。郦书雁看起来精明强干,却连男人的示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事,就连乡野村姑长到十五岁也该懂了。 湖面另一边,郦绰站在树后,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树枝。看见慕容清对郦书雁举止亲密的时候,他心里酸涩难忍。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爱上了郦书雁,可他的感觉明晃晃地摆在这里,由不得他不信。 “可笑……”郦绰强迫自己回过头,不再看郦书雁那边一眼。如今他刚刚考上状元,正是需要用到郦家资源的时候,当然没有脱离郦家的打算。因此,哪怕他真的深爱着她,也注定和郦书雁没有可能。他忍住了再看郦书雁一眼的冲动,转身而去。 郦绰走了,他也可以送郦书雁回去了。慕容清微笑,松开了郦书雁:“书雁,回去吧。” 到了书房里,慕容清握住郦书雁的手,笑着说道:“昨天夜里,几位大员对取谁做状元纠缠了半天。郦公子原本不是唯一的人选,你猜猜,另一个人是谁?” 在评定会试名次的时候,三公九卿原本都要参与。因为郦国誉是生员的父亲,所以,这次评卷,就未让郦国誉参加。“是不是徐绎之?”郦书雁试探着问道。 慕容清笑了笑:“对,是他。”比起情窦来,郦书雁对其他的事情倒是敏锐得很,“争执到了半夜,兵部尚书去外头更衣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就抖出了徐绎之在门口抛下老母受人指责,独自作壁上观的事。” 第271章 登门求亲 读书与做人是严密相关的两件事。在许多人眼中,不会做人和不会做文章是一样的。郦书雁漆黑的眸子寒光闪烁,徐绎之是运气好,赶上了数算不少的今科,才有幸杀出重围,得到皇帝的青睐。 “别想太多。”慕容清温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他面前只有她的时候,神色也只剩下了满溢的柔和,“一切事情,都有我来承担。那个徐绎之,不会再来烦你了。” 郦书雁一直把他瞒得好好的。他一直以为徐绎之只是偶尔冲撞了他一回的闲杂人等,连个插曲都算不上,只是两个荒腔走板的音符罢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郦书雁一直经受着他的骚扰。 郦书雁轻轻摇了摇头。她对徐绎之和徐家的仇恨,还远远没有到终结的时候。她不亲手报完这份怨恨,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慕容清心一软,勉强道:“算了。书雁,你还是这么顽固。” “顽固是一件好事。”郦书雁笑意盎然,“这样一来,我选中了你,就不会放手了呀。” 她难得地说出了一句情话。慕容清抱住郦书雁,笑意温柔:“傻姑娘。” 慕容清并未在郦书雁身边勾留多久。没过一会,他身边的侍卫就来传讯,说皇帝新办了一场斋醮法会,要他去参加。 “越来越荒唐了。”慕容清挥退侍卫,皱着眉头抱怨,“父亲在后宫西侧新修了一座宫殿,叫什么玉清宫,全是按照道观修的。书雁,你说说,修宫也就罢了,哪有按道观修的?这住的到底是一国之君,还是道士?” 郦书雁摇了摇头。皇帝刚出现这个势头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或者借机打压豪族权贵而已。谁知时日一久,谎话说得多了,连皇帝自己也相信了起来。当真是假做真时真亦假。 她提醒道:“今上正沉迷于此道,你千万不要贸然说什么扫兴的话。不然,就算你们是亲父子,也难保会出什么事。” “我知道的。”慕容清颔首,“说来我府里也有几个谋士说了类似的话,像你这么言辞锋利的,就只有一个了。” “是谁?独孤先生么?”郦书雁笑着问道。她心里早就肯定了这个猜测——只有独孤信这样一无所求的人,才敢畅所欲言。其他人多少指望着慕容清养家糊口,怎么会毫无保留。 慕容清道:“正是。他的性格和你的南辕北辙,说出的话却往往差不多,也是一件怪事。” 郦书雁素来不太喜欢独孤信,碍着独孤夫人和慕容清,又不好直接表现。她不动声色地道:“十四郎,你不是要去法会吗?” “我这就去。”慕容清苦笑。 他离开的时候,郦书雁并没有送。她有些疲惫,脱了外衣,在床上躺下。她刚躺下一会,还没入睡,就听见外边的小丫鬟们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喧哗声。 夜雪春云的丫头已经很有规矩了,这么闹腾的时候是少见的。郦书雁懒得起床,叫道:“紫藤。” 紫藤正在门口候着,听见郦书雁的叫声,推门进来。郦书雁点了点丫鬟们的方向,道:“去问问她们,这是在折腾什么呢。” “是。”紫藤快手快脚地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回来禀报,“又是徐绎之那个贼杀才。真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哪有他这么做的?”紫藤虽然性格活泼,却很少骂人。能得到她一句贼杀才的评价,徐绎之这回做的事情,当真是腌臜到不能再进一步。 “徐绎之怎么了?”一听他的名字,郦书雁顿时没了睡意。 紫藤满脸厌恶:“他在得意楼拒绝了老爷提亲,这才过了一会,又带着年事已高的母亲上门,死乞白赖地求着咱们老爷把女儿嫁给他。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奴婢还是头一回看见比二小姐还讨人厌的东西呢!” 郦书雁失笑。她扶着床边的栅格起了身,随意拿了一套衣裙:“咱们走。” “去哪儿啊?”紫藤一边伺候郦书雁穿衣,一边茫然问道。 郦书雁穿好衣裙,理了理发髻,笑道:“哪里有热闹,就去看看好了。” 春柔正在外间绣花,绣的正是仇英的画。郦书雁走到外间的时候,顺便也把她叫了过去。主仆三人走到大门口的影壁前头,隔着一堵影壁,刚好听见徐母慷慨激昂的声音。 “我家绎之刚中了进士,配上您家的小姐,正好是郎才女貌。郦尚书,这有什么不好答应的,我老婆子倒是不明白了。” 郦书雁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内心的好奇。她悄悄探出头,随即被影壁边上聚集的人吓了一跳,连忙缩了回来。 她本来以为,西市的人已经不少了。可郦府门前这个情况,简直是要把整个西市的人包含在内。 郦国誉抱着臂站在影壁前头,一脸防备地看着徐母。在他心里,恨不得把徐母抽筋剥皮,下油锅活活炸死。经过徐母这么一闹,先前郦绰中状元的喜庆已经完全没了。他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经过了这么一会,已然知道昨日几位重臣对徐绎之的评价,冷声道:“徐夫人,是令郎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徐母故意装傻,“绎之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哪里有我懂得多。求亲这回事,当然是我来做主。” 郦国誉被徐家的无耻惊呆了。他虽然卖女求荣,好歹一直是要脸面的人。他还从没见过反悔得如此理直气壮。还有余力抵赖的。如果不是旁边围观者众,他早就让人把徐家这对令人生厌的母子用扫帚打出去了。 徐绎之眼带艳羡地看了看郦府的门庭。他从徐母背后绕到前头,文绉绉地对郦国誉行了一礼:“尚书大人。” 现在,不论徐绎之做出什么,郦国誉都不会再意外了。面对徐绎之,他能说出口的话也多了不少,当即斥道:“你这小儿,先前拒绝了我女儿,现在怎么又反悔了?” 第272章 只有威逼 郦国誉问得直白,不留情面,徐绎之脸皮虽厚,也绷不住了。他心里暗暗后悔,一揖到地:“小侄先前一时口快,求世伯饶恕则个。世伯,”他恳切地说道,“我是真心求娶二小姐的。” 实际上,他最想娶的人不是郦碧萱,而是郦书雁。可郦书雁已经名花有主,那主又是皇家的人,他也就不敢再打她的主意,只好退而求其次,作出一副要求娶郦碧萱的样子。徐绎之阴森森地一笑。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想法,倒是和他前世的不谋而合了。 “老夫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你这样的人。”郦国誉怒道。 在他看来,嫁女儿就如同扶持新科进士,都是一种赌博。不同的是,嫁女的风险比扶植年轻人的还要大——因为,姻亲是不能随意更换的。徐绎之这样的姻亲,是一门稳赔不赚的生意,他怎么可能把筹码投给这种人? 一个下午,徐绎之已经被郦国誉拒绝了几十次。想到小巷外神秘人的话,徐绎之并未气馁,而是再次长揖,退了一步:“那么,请您让我进去喝一杯茶。” 有古怪。郦书雁一凛,徐绎之可不是会半途而废的人。他和其他的贫寒子弟一样坚忍不拔,对人对己一样苛刻。 不过,反正他要连累的是郦碧萱,不是她。郦书雁微微一笑,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 春柔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柔声道:“小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去。为什么不去?”郦书雁愉快地笑了起来。不管是郦碧萱倒霉,还是徐绎之倒霉,她都乐见其成。 影壁之外,郦国誉面色少霁。他对徐绎之缺乏了解,还以为他是真的不再对郦碧萱抱有幻想,说道:“请进。” 见徐绎之进了郦府,外头看热闹的人纷纷跌足叹息,怏怏地散去。紫藤玩心重,对近日长安的变化多少有些了解,笑道:“小姐,他们都瞧不上这徐公子。奴婢猜啊,他们没能看见徐绎之挨护院的揍,正在不快活呢。” 郦书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笑容刚好被进入郦府的徐绎之看在眼里,徐绎之看得怔住了,面现迷恋之色。 郦国誉看在眼里,更加不快,怒气冲冲地一甩衣袖,大步向前走去。他在心里暗自发誓,绝不能让徐绎之这样的货色进入郦府! 郦书雁快步走到留春堂外,和两个丫鬟一起,隐藏在一处花树底下。她难得做出这样有童心的事,就连紫藤和春柔也都觉得稀奇。过了片刻,徐绎之施施然走进留春堂,对郦国誉道:“尚书大人,请屏退左右。” “事无不可对人言。”郦国誉心里不痛快,搬出了这句托词,脸色阴沉,“徐公子身为新科进士,总不会连这句圣人的训话都不清楚吧?” 徐绎之涎着脸笑道:“不会。只不过,我也是为了您的声誉着想啊。” 郦国誉眼皮一跳。他最怕声誉受损,当然受不了徐绎之用这样的话来说他,挥了挥手,让身边的小厮、丫鬟出去。 郦书雁屏息静气地听着留春堂里的动静。只听徐绎之拖长了腔调,说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他的腔调拖得冗长,中气十足,像是勾栏瓦肆里艺人的声音,满是讽刺意味。郦国誉脸皮紫涨,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发出一声巨响。 徐绎之却并未害怕。身边无人的时候,他露出了真面目,从地上从容地起身,笑嘻嘻地说道:“老泰山,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唉,真是令人扫兴。” “滚出去。”郦国誉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不对。徐绎之只有在得意忘形的时候,才会这么放浪形骸。郦书雁蹙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绎之笑道:“哦?真的么?看来,您那宝贝女儿做下的好事,可是连您老人家也瞒在鼓里啊。” 半年以来,郦国誉一听到郦碧萱的名字,就下意识地头痛。他忍住怒火,沉声问出了郦书雁心里的疑惑:“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绎之笑道:“你那宝贝女儿,早就被车夫占了处子之身。若是我不要她,或者某年某月,我不当心喝醉了酒,把这件事往外一说……”他笑得诡异,“郦尚书,你还有面子在么?” 郦国誉眼前一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从离宫回来时,郦碧萱的奇怪表现,还有那个莫名消失的车夫,越想就越觉得徐绎之的说法可能是真的。郦国誉喉间一阵腥甜,口中漫起一阵铁锈味。 紫藤几乎要惊叫出来,还好春柔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郦书雁终于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来自哪里。她双唇紧抿,沉思起来。 徐绎之这个人,几乎没什么人格可言,更不会有人因为钦慕他的人品,把这种秘辛告诉他。何况,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已。 比起这些,她倒更想知道郦国誉的应付方法。郦书雁继续细细听着留春堂里的动静。 留春堂里,两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良久,郦国誉长叹一声,颓然道:“够了。” “什么够了?”徐绎之得意忘形,故意装傻,“晚生可没觉得够了。” 郦国誉忍无可忍,冷笑道:“徐绎之,我看你是不知道京中的水有多深。” 徐绎之收起了两分放浪,皱眉看着郦国誉。郦国誉冷声道:“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不能杀,是因为我不想花惹祸上身的风险,去碾死你这么一只蝼蚁。”他讥诮地看着徐绎之,“想想看,你在我眼里难道真的会有一星半点的价值么?会试三年一度,这三年之中,有多少新科进士要投到我的名下?” 这句话,刚好是黑衣人教过徐绎之如何对付的。他大声道:“江夏侯的名声贵,我的命贱。您何苦用精贵的东西来和我这么一个不值钱人来比较?” 他的声音大得让郦国誉吓了一跳。郦国誉狰狞地看向徐绎之:“只要你胆敢泄露一句半句,我就杀了你!” 第273章 暗藏祸心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郦国誉就已经输了。郦书雁抿起了嘴唇,神色严肃起来。眼看徐绎之已经赢了一局,她却还不知道江夏侯的对手是谁。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她很不喜欢。 徐绎之桀桀笑道:“江夏侯是聪明人。和我这种蠢人比,划不来的。” 他幕后的主使固然聪明,徐绎之却到底是个智力有限的普通人。他不知道,郦国誉最爱的就是面子,还敢把郦国誉的脸往地上踩。郦书雁摇了摇头,他会后悔的。 郦国誉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很好,我答应你。” 徐绎之吃了一惊:“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居然有了这么好的运气,让高高在上的江夏侯、户部尚书把女儿嫁给了他? “我答应你了。”郦国誉强压火气,“快滚。” 想到黑衣人说过的“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徐绎之一个激灵,急忙往外跑去。他跑得太急,绊在门槛上,摔了个狗啃泥。画面好笑得很,郦书雁主仆三个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立刻让紫藤去叫郦绰。紫藤去了一趟,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大公子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实际上,郦绰并未睡下,只是不愿意出来见郦书雁罢了。他还远远不能正视自己的感情。 郦书雁当然不知道这点,她的注意力也完全没有放在风花雪月上。听见郦绰不来,她甚至没空抱怨,拿了一张纸,在纸上写满了有主使嫌疑的人名,然后一一排除。 郦碧萱母女一定视那天的经历为洪水猛兽,不会向人随便提起。这么说来,幕后主使一定是也在离宫的人。不仅如此,那人的位置应该也不算低——起码能使唤得动一个新科进士。至于他们得知的途径,可能是千奇百怪的,郦书雁也说不清楚。可他们应该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对郦碧萱有说不清的恨意。若非如此,他们怎么会让徐绎之这种猥琐之辈来上门求亲? 郦书雁排除了许多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个人名上。 这人倒是符合上头的那三条,也有充足的理由去这么做。只是……郦书雁摇了摇头,先前她没有发难,难道是在等什么机会?她点亮烛台,把那张写满人名的纸在烛台上点着,烧得一干二净。 次日清晨,郦书雁按平常的作息起床吃饭。紫藤一面给她盛了一碗紫米莲子粥,一面顺口说道:“小姐,今天一早,南边就有人哭灵,声音都传到这里了。也真是稀奇。” 郦书雁皱了皱眉头,顿时就吃不下了。 南边是达官贵人的住处,许多王府都在南边。在她的推测里,那个设计郦碧萱嫁给徐绎之的黑手,也是南边的人。 紫藤犹然不觉,说道:“好在他死在九月,要是死在六七月里,尸身可难保存。” 春柔连着给紫藤打了好几个眼色,紫藤也没注意,还说起了尸身之类的事情。春柔一跺脚,干脆斥道:“真是个没眼色的妮子,成天都在想什么呢?就知道玩!” 郦书雁摇头道:“春柔,别骂她。是我自己吃不下。” 紫藤这才注意到郦书雁的异样。她停下了话头,怯怯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奴婢不是故意的……” “没事。”郦书雁把紫米莲子粥递给春柔,“紫藤,你去打听一下,看看是谁去世了。”如果真是那个人死了,那么,她发了疯也不难理解。 紫藤连忙去了。春柔无奈道:“小姐,她就是这个性子。您别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郦书雁低声道。她真正在意的,是郦碧萱的结局——连她自己都没能亲手报仇,凭什么? 春柔默默地转移了话题:“小姐不爱吃甜粥,奴婢去准备些雪菜肉丝一类的咸粥也好。” “不用了,我吃不下去。”郦书雁叹道。她叫来一等丫鬟秋意,“你去看看艾姨娘的素光苑怎么样了。” 约莫一炷香功夫过去,紫藤急急地走了回来。她靠近了郦书雁,小声说道:“是齐王世子去世了。——果然,去的是位贵人。” 虽说郦书雁早就猜到了这个解决,却还是愣了愣神。她对齐王世子没什么恶感,也没什么好感,唯一惦念的就是慕容清。他和慕容浚关系素来不错,知道慕容浚逝世的消息,会不会难过? 又过一会,秋意也回来了,说道:“艾姨娘和二小姐都在哭呢。” “为了自己的命哭一哭,”郦书雁摇了摇头,“也是寻常事。” 不过,她们哭得还远远不够。郦书雁闭上眼睛,她还没来得及出手,齐王妃就在背后出手,把郦碧萱悄悄对付了。这让她有些愤怒。 紫藤站在旁边,想到徐绎之的样子,有些感慨:“二小姐这么爱害人,到底有了这个结局。” 她这话说得不好,倒好像这个世界上存在什么天理报应一样。郦书雁疲惫地摇了摇头。 下午时分,从宫里来了一个面生的女官,说是独孤皇后宣弘农郡主进宫。郦书雁想起慕容清的抱怨,又是长叹一声。 等她进了延福宫,申时已经过半。女官自去传报,郦书雁安静地等在门外。进殿之后,郦书雁眉梢微动,起了深深的警惕心。 独孤皇后今天穿得格外华丽。正红底、丹凤纹样的缂丝裙衫,云髻峨峨,上头插戴了两排步摇,每边垂下十几缕珠络。在郦书雁的认知之中,女人这样隆重地打扮起来,一定不是为了普通的衣冠鲜洁,而是为了向别人炫耀。 可是,独孤皇后又要向谁炫耀什么呢? 看见郦书雁来,独孤皇后淡淡地笑了笑,一指旁边的座位:“坐。” 郦书雁谢过皇后,谨慎地落座。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次,皇后一定藏着什么奇怪的目的。 皇后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劝勉,随后道:“这一次,是郦家的公子中了状元。这样很好。” 第274章 皇后威严 皇后母仪天下,新科状元这种事在她眼里算不上大事。郦书雁满腹疑云,恭谨地低下头:“臣女代父兄谢过娘娘恩典。” 独孤信正坐在皇后身边。他总觉得,皇后的话里有说不出的奇怪。因着他生母坟墓被掘,他从来都对皇后没什么好感,在旁边缄默不语。 皇后矜持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皇后身边的宫女葳蕤上前福身:“皇后娘娘,贵妃来了。” “本宫倒是忘了这节。”皇后掩了掩涂得朱红的嘴唇,“传长孙氏。” 郦书雁一凛,看向徐徐步入殿里的长孙贵妃。 看到长孙贵妃的一刻,郦书雁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说不出的失望。长孙贵妃是个容貌甚美、气度高华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年已三十,比起她记忆里的长孙绥,是要美得多了。她虽然也是贵妃,却不像前头的庄缪贵妃一样爱好奢华,九月的天气里,只在水红的衫裙外头披了一件素纱外衣,倒把那条华丽的长裙遮得素淡了不少。她上前道:“参见皇后。” 皇后华美的妆扮全没能压过长孙贵妃,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慕容思平盛宠长孙氏,她也不能让她多行一会儿礼,只能冷冷道:“起来。” 独孤信对长孙贵妃的态度,要比对皇后的态度好得多。见长孙贵妃行礼,他长身而起,避开了她的礼节,拱手道:“见过贵妃。” 长孙贵妃温和地笑了,话里带着感伤:“上次看见二郎,你还是个少年。如今,你长得已经这么高啦。”她看着郦书雁,轻轻问道,“这就是郦家的大小姐,上皇亲封的弘农郡主么?” 郦书雁起身行礼:“弘农见过长孙贵妃,贵妃万福。” “快别多礼。”郦书雁还没低下身子,长孙贵妃已经把她扶住,“说来有缘,我在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长孙氏不过是一介农妇,几年之前,还在山野之中务农。如何能在郦书雁小时候抱过她?郦书雁疑窦丛生,问道:“娘娘见过臣女小时候?” “见过呀,怎么没见过。”长孙氏笑容里带了讽意,“长孙氏家分了几房,我是你母亲的远亲呢。嫁给我那短命的第一任丈夫之前,我曾经去过贵府上的。” “好了!”皇后总算找到了斥责长孙氏的由头,一拍桌子,指着她道,“你已经嫁进天家,就是天家的妇人。皇上宠你爱你,封你为贵妃,你怎么还心心念念着前夫?” 长孙氏温婉地一笑,绵里藏针地回了过去:“臣妾说起前夫,未尝就是念着他啊。国子监的博士们****讲着孔孟之道,难不成还是心系春秋那个礼崩乐坏的年代么?” 她的回答既凌厉,又机智,皇后怒道:“你……”却也一时无话可说。 长孙贵妃神情仍然淡淡的,低下头道:“臣妾失礼了,实在也是为了解释的缘故。” 皇后自从封后典礼,一直拿自己当做一国之母,时时端着派头。她一时气不过,随意找了个罪名:“长孙氏,你还知道自己失礼?”她凌厉地眯起眼睛,“本宫罚你抄一百遍《女论语》,你服是不服?” 皇后已经失了理智,在和长孙贵妃的斗争里,注定要落到下风。郦书雁看向长孙贵妃,她相信,这个女人一定不会就此认输的。 可她没想到,出头的竟然是独孤信。独孤信看着皇后,眼中略有讽刺:“皇后娘娘,陛下每日都去长信宫里。你这一百遍《女论语》若是让陛下瞧见了,后果如何?” 皇后硬生生地哽住了。她恨恨地看着长孙贵妃,最后斥道:“回你的长信宫去自省!” 长孙贵妃泰然看了皇后一眼,略略点头:“是。”话音刚落,就往回走去,一眼也不再往皇后身上看。人人都看得出,所谓自省,绝对是不会发生的事。 皇后气得捏紧了腕上的玉镯。她略定了定神,对郦书雁笑道:“长孙氏出身乡野,不懂礼数,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她自己让郦书雁看的笑话,倒是略过不提。 “这……也不是皇后娘娘的过失。”郦书雁审慎地选了一句温和无害的假话来应对。 “乡野之人就是乡野之人。”皇后恢复了仪态,“就连她的丫鬟,也大多都是拿随处可见的物事命名的。什么翠翘,什么宝扇,什么银屏,俗气极了。” 这三样都是诗文里常见的意象,倒也未必就俗。皇后出身世家,对这些东西不可能毫无了解,只是一时气愤,才会信口瞎说。郦书雁不好附和,悄悄看了看独孤信。一看之下,她差点笑出声来。 独孤信皱着眉头,正看着皇后。他的目光里带了一点嫌弃,往和皇后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皇后注意到郦书雁的笑意,声音陡然拔高:“怎么,弘农郡主,你在嘲笑本宫不成?” 糟了。郦书雁连忙澄清:“臣女并无此意。” “罢了。最近天气转凉,弘农郡主,你可要小心些。”皇后强压了怒火,转而问道,“不知郡主的侍婢叫什么名字?” 自从慕容思平身登大宝,皇后对郦书雁的态度就发生了剧变,和从前判若两人。郦书雁蹙眉,有心不回答,却又不能正面拒绝皇后的旨意:“臣女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只清楚两个大丫头的。一个叫春柔,一个叫紫藤。” 皇后道:“这名字不好,未免流于俗气。”她冷笑一声,“不如改一改。” 才过一会,皇后的重点就从长孙贵妃身上,转移到了郦书雁身上。郦书雁不能理解她对自己的恶意来自于哪,只能笑了笑:“只是个称呼罢了,也无所谓雅俗。” 世家大族里,女子的名字都以男女莫辨为好。郦碧萱的名字就过于柔媚,不像正经小姐,郦书雁的就要好上不少。丫头妾妇们的名字,则大多是玉奴、卿卿、都爱之类,上不了台面。皇后这次占着理,心里好过了不少,笑道:“往后,你总归是要进皇家的。进门之前,本宫先教教你宫里的体面,也没什么不好。” 第275章 独孤家主 出头的居然还是独孤信。他厌烦地摇了摇头,沉声道:“皇后,还是算了吧。” 皇后正在得意,冷不防听见一句败兴话。她起了怒气,问道:“你说什么?” 独孤信叹了一口气,冷漠的表情上出现了丝丝缕缕的裂隙。皇后最近的表现让他非常失望,他淡淡道:“殿下,在您做事之前,还请三思。” “你凭什么这么说?”皇后喝道。 独孤信缓步走到皇后面前,俯视着她:“殿下可能还不知道,臣已经是独孤家的家主了。” 皇后的怒气陡然冻结,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消息。独孤信语气冷淡,继续说道:“这里没有外人,臣也就照直说了。——您身为皇后,又育有子嗣,不应该和妾室一般见识,更不该把性子发到小辈身上。” 从她还叫独孤秋娘的时候起,皇后就时常听说独孤信的名声。可他说的东西,偏偏都是她不爱听的。皇后坐直了身子,冷冷道:“就算你是家主,独孤家也没有选择。本宫生了皇上的嫡长子。” “是的。”独孤信道,“独孤家会一直支持秦王,却未必会一直支持皇后您,尤其是您的任意妄为。” “……也罢。”皇后在秦王府多年,也练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领。她淡淡地看了看独孤信,就像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日后,本宫自己会小心的。” 独孤信微微点头,没有说话。皇后看见他淡漠的表情,又是一阵气恼,当下破功:“本宫这里有句话,要送给你。夜路走多了,迟早会见鬼。”她森然道,“独孤信,你日后可不要犯到我手上。” 独孤信依然没有说话。他双目微阖,似乎觉得皇后的挑衅不值一哂。皇后越看越气,怒道:“还在这里干什么,等着看本宫的笑话吗?都出去!” 独孤信微微躬身,转身出门。郦书雁也跟在独孤信身后,走出了延福宫。她正要出宫,却被独孤信叫住了。 “郡主。” “独孤先生。”郦书雁对他点了点头。独孤信成了独孤家的家主,身份和过去比大不相同。她最好的选择就是抛下成见,重新修好,至少也不该得罪——何况,他刚才还为她解了围。 独孤信道:“令尊最近的一步棋走得不错,是您教给他的吗?” 郦书雁笑道:“家父已经浸淫朝政许多年了。我哪里有资格教他什么?”独孤信和郦家是泛泛之交,他知道的,无非是郦国誉写青词的事而已。这件事确实是她教的。可郦书雁不愿意承认。 独孤信沉默良久:“在下并没有其他意思。” “我知道。”郦书雁道,“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您——小心齐王妃。” 独孤信的眼神凌厉了不少:“齐王世子已经死了,她就算悲伤,也应该有个界限吧?” “那可未必。”郦书雁摇头。齐王妃既然做得出让徐绎之强娶郦碧萱的事,可想而知,她已经不太正常了,“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的人,是最可怕的。” “……多谢。”独孤信半信半疑道。 郦书雁知道独孤信对这件事存疑。她确实拿不出证据,也就不再多说。 延福宫。 皇后喘着粗气,怔怔地站在榻边。大宫女葳蕤一边收拾着寝殿里的一片狼藉,一边劝道:“娘娘,您何必和一个外臣过不去呢?” 皇后全没听见她的劝告,脸色雪白。葳蕤见状,不敢多劝,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后,打开她寝殿的门,对站在门外的两个小宫女道:“你们两个进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是。”两个宫女双双答应一声。其中一个说道,“秦王殿下刚刚来了,眼下正在外头。请葳蕤姐姐代为通报。” 葳蕤一愣,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作死的小蹄子,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也敢耍这种小聪明!” 宫女赔笑:“奴婢实在不敢。葳蕤姐姐,你一向讨娘娘喜欢……” “住嘴!”葳蕤听不下去,猛地打了宫女一记耳光,“你以为我是在和你说笑?” 宫女抚着脸颊,一时愣住了。葳蕤瞪着她,狠狠说道:“你再耍这种小聪明,就滚到浣衣房去做事!”一扭腰身,快步走到皇后身边,“娘娘,秦王殿下来了。” 葳蕤连着说了好几遍,皇后才回过神。她看见寝殿里的凌乱,惊叫一声:“让他在外殿等着,不许进来!” “娘娘放心,殿下现在还在外头等着。”葳蕤连忙安抚道。 皇后神思不属,葳蕤连着说了几遍,她才听了进去。她理了理发髻,急急忙忙地带着葳蕤往外殿走。 慕容清一早就从当班的太监六顺口中,听说了今天的事。他行了礼之后,笑着劝道:“阿母,万事敌不过一个理字。长孙氏是个妾妇,您何必跟她一般计较?” 皇后闻言,心情差了不少。她冷冷道:“怎么,你也看不惯?” 慕容清讶异道:“我是您的儿子,哪会看不惯您?”他心想,皇后恐怕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所幸皇后一向喜欢郦书雁,他就换了个话题,委婉地劝道,“好,咱们不说长孙氏。——阿母,我知道您不是存心的,可书雁总不是外人。您这样做,我怕您寒了她的心。” 他本来想用郦书雁唤起皇后的理智,谁知皇后一听郦书雁,倒是更生气了。她把手边的茶盏摔到地上:“郦书雁怎么?这汉女无才无德,本来就不配嫁给你!”她冷笑着指向门口,“本宫知道,你心里全是这汉女,连你母亲也没有了。好啊,你出去!” 慕容清吃了一惊,问葳蕤道:“今天怎么了?” 葳蕤正想缓和一下他和皇后之间的关系,便活灵活现地把这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然,在她嘴里,独孤信和郦书雁俨然成了大奸大恶之徒。 对他们两个的人品,慕容清多少有数。他听完,不置可否道:“我知道了。” 皇后一听,更加生气:“你知道了,拿这四个字来凑数,就算完了?” 第276章 各得其所 皇后从未如此蛮不讲理过。慕容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放弃了对母亲讲理。他点了点头:“我会记住的。阿母,我还要去向陛下回禀讯息,先告退了。” 他说完就走,丝毫不给皇后继续抱怨的机会。皇后初时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阵才慢慢明白。她一拍桌子,气得全身发抖:“这小子……这小子眼里只有那个郦氏了!” 葳蕤道:“娘娘,您不要这么想。您才是秦王殿下的娘亲,娘亲只有一个,妻子却可以再娶。殿下心里啊,一定是有您的。” “不,本宫了解他。”皇后略低下一点头,俏丽的面庞显得阴森可怖,“他根本没有把本宫的话听进去。” 慕容家的一老一小,都不再把她独孤秋娘放在眼里了。皇后内心剧痛。她辛辛苦苦做了慕容思平几十年的贤内助,到头来,慕容思平却只给了她皇后之位,宠上了来路不明的长孙氏。 “娘娘,您千万别为了这么一个贱婢伤神。”葳蕤发了急,眼睛一转,俯身在皇后耳边说道,“她既然成了娘娘的阻碍,那么,娘娘就除去她吧。” 皇后的眼睛有点湿润:“葳蕤,只有你待我好。”她紧紧地握住了葳蕤的手,“你来说,咱们该怎么除掉她?” 对于延福宫里的谈话,郦书雁全不知情。她本想去见太后,可想到最近宫里发生的大事小事,她就有冲动远远躲开承晖殿。反复权衡之后,她还是从东角门出了宫,回了郦府。 回府之后,郦书雁又被郦国誉叫去了。郦国誉俨然是把她当成了军师,只要有事,就找她来询问。对于这次郦碧萱的亲事,他万般不愿,遮遮掩掩地把徐绎之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为父该怎么办?” 郦书雁在理石屏风背后发现了一双穿着绣花鞋的纤瘦双脚,心下好笑,摇头道:“女儿也不知道。” 缠足是西南周国带来的风气,越国的贵族之家都不感兴趣,平民百姓则根本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在郦府,只有出身娼家的艾姨娘是裹过脚的。郦书雁不论如何也想不到,艾姨娘居然会有向她求救的一天。 可惜,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郦书雁敛眉微笑,在她有生之年,绝不会放过艾姨娘。 郦国誉失望道:“真的没办法了?”郦碧萱的利用价值已经趋近于无,对他而言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他也绝对不想便宜了徐绎之。 “父亲,您指望我拿出什么办法呢?”郦书雁问道,“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啊。” “也是。”郦国誉摇了摇头。郦碧萱是注定要废了,好在郦家还有郦书雁这个女儿。 屏风背后,艾姨娘听得发急。她从头上摘下一朵珠花,往地上一扔,想让郦国誉再问几句。珠花坠地,发出清脆的一声。郦书雁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郦国誉心情不快,径直说道,“恐怕是房里有老鼠,你去吧,好好歇息。” “是。”郦书雁轻笑。 艾姨娘如遭雷亟,连郦书雁走了,也未曾听见。郦国誉沉着脸站起身,绕过屏风:“绿云。” 看见艾姨娘的样子时,郦国誉也心软了。在他心里,艾姨娘一直是一个面上温柔如水、心里掐尖要强,却不失可爱的女人,何况,这个女人也和他有几年恩情。他放软了声音:“这件事也不能怪书雁。毕竟是碧萱失贞在前,要让书雁这么快想个法子出来,也是为难她了。” “……老爷说得是,妾身心里知道。”艾姨娘回过神,恨不得把郦国誉撕成碎片。好在她心机深,还能控制住自己,只是脸色黯然,泫然欲泣。 郦国誉看见她这般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摇头道:“女儿还可以再生,绿云,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艾姨娘一口气堵在胸膛里,上不来也下不去。他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她气恼至极,哀哀哭泣:“老爷,您有两个女儿,妾身却只有一个!” 郦国誉被她一顶,脸也沉了下来。他转过身,冷冷道:“这件事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寿春县主还在郊外,你去替碧萱准备准备,让她好好出嫁了吧。”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艾姨娘的身子沿着墙壁滑落,最终趴在地上,痛哭出声。 第二天清早,郦书雁早早起来,让春柔去请郦绰来。过了一盏茶功夫,春柔自己回来,说道:“大少爷说偶染风寒,不便来夜雪春云了。小姐倘若有事,写张条子递给他就是。” “风寒?”郦书雁蹙眉。她又不是不了解郦绰的性子,他要是想来这夜雪春云,什么样的风寒能拦得住他,“他这是不愿意来,算了。你替我挑一件礼物,拿去送郦碧萱。” 春柔惊道:“奴婢挑?” 郦书雁把调羹放在莼菜羹里,凝眉道:“我可不想给郦碧萱找什么贺她新婚的礼物。你去挑吧。” 紫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春柔姐不擅长这个,小姐,奴婢去挑吧。” “也好。”郦书雁笑道。 紫藤忍着笑意,往库房那边去了。春柔微不可见地犹豫一下,道:“小姐,奴婢有句话要劝您,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是不是?”郦书雁含笑道,“可是,春柔,在我与人为善的时候,谁给我留了一线?” 春柔想想,点头道:“是奴婢想得浅了。” “不是你想得浅了,是你没有真真正正地知道,这后院里的危险之处。”郦书雁拿起调羹,在汤水里轻轻搅了搅,“这也是好事。” 春柔也不点头,也不摇头。紫藤须臾回来,手上拿着一尊白玉送子观音,捧到郦书雁面前:“小姐,您看,这个怎么样?” 这观音质料上乘,雕工精细,在前世,是徐绎之捧去向礼部官员行贿的。郦书雁意味深长道:“很好,各得其所。” 第277章 因果循环 “什么是各得其所啊?”紫藤迷茫地摇了摇头,“奴婢选得如何?” 郦书雁点了点头,卸下手上的白玉钏子,又回卧房从梳妆台上拿出一串,递给紫藤和春柔各自一个。她说道:“这两串白玉和这尊观音出自同一块料。你们两个都拿着……”她笑了起来,“也好早日找个婆家。” 紫藤刚把玉钏戴在手上,听见郦书雁的调侃,一跺脚:“小姐!”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郦书雁道,“好了,咱们该去给她贺喜了。” 紫藤一听要去“贺喜”,重又欢喜起来,叫了好几个一等丫头跟在她们后头,好去素光苑立威。 走到素光苑外边,郦书雁听见里面歇斯底里的哭声,停住了脚步,眼里有冷意出现。 郦碧萱要嫁给品德败坏、出身寒微的徐绎之,她和艾姨娘心里固然会难过。那她郦书雁呢?她一丝不挂地在徐绎之床上醒来,她当时难不难过,之后难不难过? 所以,她永生永世不会原恕她们。郦书雁回过头,向几个丫鬟淡淡道:“进去吧。” 素光苑门口的苏婆子是苏太君的老仆,一向对郦书雁印象不错,也不太畏惧艾姨娘。她见郦书雁来了,去随意通报了一声,就放郦书雁进了素光苑里。 艾姨娘的一等丫鬟对郦书雁有着深深的惧怕。她通报了一声,就忙不迭地放了郦书雁进去。 郦碧萱没想到郦书雁会这么快就进来,愣在原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一场。艾姨娘先反应过来,恶狠狠地问道:“贱婢,你来做什么?” 郦书雁也不计较她的用词,点了点头:“送礼。”她让秋意把送子观音摆到艾姨娘身边的小案上,“妹妹要出嫁了,我做姐姐的当然应该送些薄礼,略表寸心。” 郦碧萱的眼光移到旁边的送子观音像上,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她挥舞着双手,把送子观音推倒在地:“滚!郦书雁,你滚出去!” 那尊观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地上碎成几块。它****以上却侥幸没有摔碎,虽然倒在地上,仍然面含慈悲,静静地看着郦碧萱。郦碧萱被它盯着,又是一阵崩溃般的尖叫。 “妹妹似乎不懂我的苦心呢。”郦书雁不疾不徐道,“不论是官家小姐也好,是****贫女也罢,在夫家,只有生了孩子出来,才是真的能立住足。”这句话也是艾姨娘前生说过的,当时她蠢得很,居然还以为这是艾姨娘的一番好意,“七出之中,可是有无子出这一条呢。” 艾姨娘见郦书雁句句戳着郦碧萱的心窝子说话,干脆撕破了脸:“快滚!”她看向旁边的大丫鬟们,“把她给我打出去!” 先前带来的一等丫鬟们终于派上了用场。郦书雁拍了拍手,笑意盎然地看着自己的丫头把艾姨娘的人压在一边,兀自说着风凉话:“唉,姨娘未免也太心急了。我本来也只是看看就走,毕竟谁要在这里找晦气呢?” 新嫁娘出嫁之前还大哭大闹,这不是孝顺,只是晦气。郦碧萱是个要面子的人,停住了哭声,狠狠道:“郦书雁,早晚有一天,我要你死。” 春柔皱眉,上前挡在郦书雁身前。郦书雁摇了摇头,让她站到一边,冷冷地看着郦碧萱:“好啊,你想继续斗,我随时奉陪。” 她的眼光令人恐惧,连发着狂的郦碧萱也停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的目的已经达到,一点也不想在院子里继续待着,直接反身就走。走到郦绰的院子外头,她想起郦绰,说道:“你们先回去,我进去找找这位‘病中’的大公子去看看。” 紫藤和春柔纷纷偷笑,带着丫鬟们走了回去,其中,只有秋意心里一苦。 他病了?秋意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院中的草木。他平时看着就是一副佳公子的模样,生病也不算奇怪。只是,他院子里的小厮能照看好吗? “秋意,秋意?”春柔连着叫了两声,也不见秋意回答。她心下奇怪,“你怎么了?” 秋意一惊,回过神,连忙解释:“二小姐的模样真吓人,我都被吓住了。” 她的借口找得好,紫藤不疑有他,点头道:“是啊。可要不是她存心害咱们小姐,哪儿能变成这样?” 春柔的语气凌厉起来:“所以,你们万万不要心存侥幸!”她环视着身边的丫头们,“小姐既聪明,人又和气,是个好主子,咱们跟着她,脸上也有光。可谁要是对不起小姐,我春柔第一个不让。” 秋意听得胆战心惊。春柔疾言厉色之后,又笑了笑:“不过,好好跟着小姐,当然是有好日子可过的。” 一等丫环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表起了忠心。秋意浑身发凉,只是勉强跟着她们说了几句。 现在,秋意只要能暗暗爱慕着郦绰,就已经觉得自己很幸福了。可她自己不知道,这样的幸福还能维持多久。 郦书雁不让任何人通报,从后门进了正厅。郦绰正在正厅里发愣,早起之后,连头发也没束。他手上拿着一支纯金发簪,簪头有一只累丝嵌珠的蝙蝠,寓意宝福,一看就不是他能戴的东西。 郦书雁心里更奇怪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郦绰身后,咳嗽一声。郦绰一惊,急急地把发簪藏到了怀里。 “……你在做什么呢?”郦书雁咳嗽一声,心下奇怪。郦绰从来不是遮遮掩掩的人。相识伊始,他连自己姨娘的事都能坦承,还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郦绰咳嗽一声:“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偶感风寒的大哥啊。”郦书雁调侃道。 郦绰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梳得整齐的发鬓又揉乱了:“傻丫头。” “我怎么傻了?”郦书雁拍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刚装病就叫我发现了,你才是真傻吧。我看见你那只累丝簪子了,怎么,你喜欢上了谁家的姑娘?” 第278章 郦绰告白 郦绰吃了一惊,尴尬地转过了头。他记得郦书雁在得意楼舍出去的金钗,一直想找一只差不多的给她。他还在想如何把金钗送过去,郦书雁就已经看见了。 这两天,他一直尝试着不去想郦书雁。可她在郦府的地位和郦国誉相差仿佛,他在哪里,都能听见她的事。这样一来,他的期待也就落了空。他狠狠地瞪了小厮们一眼,道:“你们都出去。” 郦书雁还不放过他,捉住了他的手,狡黠地笑道:“怎么啦,大哥?有什么事连妹妹都不能告诉?” “你有事向我打听的时候,就爱这么说。等我问你点什么,你就不是这样了。”郦绰喉头发紧,手心微微冒汗。他拿出那只金簪,随手插在郦书雁头上,没好气地瞥了郦书雁一眼,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去吧,本来也没想送谁。” 郦书雁防备地拔下金簪,递给郦绰,立刻把手背到了背后:“我才不想夺人所好。大哥,你说了又怎么呢?”她笑道,“我也是姑娘家,难道还不能给你什么建议?” “免了。”郦绰立刻道,“你可不是普通姑娘。” “我若是普通姑娘,大哥可不会和我站在同一边了。”郦书雁道。 郦绰沉默了。郦书雁说的是正确的,可他一点也不想承认。他心里盼着郦书雁少说几句,可郦书雁完全没听见他心里的期望。她又抓住了郦绰的手:“要是我有个嫂子,可不会待她像待郦碧萱这样。哥哥,你放心吧。” “够了!” 郦绰陡然心生愤怒,握紧了郦书雁的手,一把把她带到怀里。 金簪堕地,发出清脆的一声。簪头的多宝蝙蝠是细金丝掐的,摔在地上,当即裂作两半。 郦书雁吃了一惊,完全呆住了,嘴唇微张。郦绰竟然觉得,现在的郦书雁多少有了些可爱,不再像平时那样工于算计、阴险成性。他心里的烦躁只增不减,用力吻住了郦书雁。 郦书雁睁大了眼睛。花厅里四下无人,只有微冷的风吹过。郦绰修长有力的手指托着她的后脑,辗转加深了这个亲吻。意识到自己对郦书雁心意那天起,他就在逃避她。所以,当他避无可避,掩藏的痛苦一定会爆发出来。 过了许久,郦绰才放开郦书雁。他抓住了郦书雁的手,按在案上,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你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郦书雁眼里寒光闪烁。她最恨的事情,就是被人逼迫。如果郦绰想用这种方法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么,他一定要大失所望了。 郦绰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雁儿,你爱他吗?” 所谓的“他”,一定是说慕容清。郦书雁面颊涨红,恨恨地说道:“他就算有千万个不得已,也总有一点好——不会强迫我。” 郦绰温柔地抹掉郦书雁嘴上的胭脂:“没事的。你不爱他,我知道的。” “婚姻之事,喜爱与否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郦书雁平静下来,并没有反驳郦绰的话,“我们是兄妹。” 她确实不清楚自己对慕容清的感情,大概确实没有爱吧。可她对郦绰更没有这种情感。 “我和你不是兄妹。”郦绰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藏在心里的感情一经暴露,就开始疯狂地滋长,终于到了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地步。 郦书雁摇头,坚定地说道:“是。在外人眼里是,就够了。”倘若对郦绰心动,哪怕只有一分一毫,也会被世人不容。郦绰志在四方,哪怕现在喜欢她,将来也不会喜欢。而郦书雁本身也就不喜欢他,何苦勉强自己? “我知道。”郦绰想抱住郦书雁,又担心她生气,伸到一半的手硬生生地缩了回去,“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我喜欢你。” “我说,我喜欢你——我爱你。”郦绰的声音越来越高,“你知道的,我不是你的亲哥哥,所以我和你一起又有什么?” 郦书雁皱起了眉头。她的力气远比郦绰的小,挣不开他的手,只能任他握着:“对不起。但是,我不会接受你的。” “慢慢来,不要直接拒绝。”郦绰摇头,声音带着痛苦,“算我求你了。” “好。”郦书雁犹豫了一会,点头说道。比起和郦绰撕破脸,她更想慢慢劝他放下。她也有过对夫婿由敬而畏、由畏转恨的经历,自觉倒也不是非常困难。 郦绰华丽的眉眼因她的话而生动起来。郦书雁打了一个冷颤,手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这样的郦绰,让她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 “你只要装作不知道就好了。”郦绰感受到了郦书雁的抗拒,松开她的手,摸了摸郦书雁的头发,“别想其他的,听话。不要想别的。” “好。”郦书雁不自然地笑了笑。 “发簪,坏了。”郦绰刻意让声音漠然一些,好显得对刚才的事情不是那么在意,“雁儿,我陪你去挑一只新的吧。” 郦书雁躲开了他的眼神:“不用了。” “也好,你本来也不是喜欢这种东西的姑娘。”郦绰垂下目光,站起身道,“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沉默着,一路到了夜雪春云门口,郦绰轻轻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我”郦书雁的话戛然而止。她意识到,郦绰或许是真的有了些执念。 她后悔了。郦书雁一言不发,甩开了郦绰的手,直直地往里走去,一眼也未往回看。 到了堂中,郦书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紫藤听见她回来的声音,从里间小跑出来,笑眼弯弯,问道:“小姐,大公子的病怎么样了?” “没什么。”郦书雁转开了话题。紫藤还不知趣,缠着郦书雁问道:“咱们院子里的小丫鬟里,有几个对大少爷关心得紧。小姐,您就说了吧——” “谁对他关心得紧?”郦书雁冷笑一声,“好啊,有哪个关心大哥,那就让她去大哥院子里伺候罢了。” 第279章 长街送嫁 “小姐……” 紫藤没想到郦书雁会这么说,讷讷地不知回答什么。好在春柔听见声音,推门进来,叹道:“小姐,您别和这丫头生气。她一天到晚疯言疯语的,也没个正经。” “……我知道了。”怒火暂时发泄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疲惫感。郦书雁闭上眼,“这几天,我不会去找大哥,你们也用不着在我面前再提起他。” 这次,就连春柔也睁大了眼睛,旋而郑重其事地点头:“是,小姐,奴婢知道了。” 她不想看见郦绰。起码是不想最近看见他。郦书雁把头埋进双臂之间,如果晾着郦绰一段,能让他变得和过去一样,她绝对是愿意的。 可惜,接下来的这些天里,郦绰也对她避而不见。就连新科御街夸官、打马秋游之时,他也只是露了个面,在琼林宴上说个几句,自此闭门杜客,深居简出。一来二去,时光便推移到了郦碧萱出嫁的时候。 这一世,郦碧萱嫁人和前生郦书雁嫁人一样,都是被人用一顶红绸小轿从偏门里抬了出去,小轿门上,还贴着金灿灿的“囍”字。即使郦碧萱再不受郦家重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她生母身份低微,郦书雁作为她的长姐,就在郦国誉的陪同之下,暂且作为郦碧萱的母亲这一角色,一起送亲出了角门。 角门外头,徐家雇佣的吹打班子已经就位,分别各自捧着管弦铙钹,站在长街两列。他们身后,是如潮的百姓。百姓往往对状元郎、高门大户、新科进士这种话题充满了好奇,因此,郦府虽是嫁庶女,他们为了观礼,也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整条街道。 在他们中间,徐绎之骑着高头大马,睥睨着那顶简陋的小轿。见郦国誉来,他连马也不下,大咧咧地对郦国誉一拱手:“老泰山,小婿这厢有礼了。” 哪有新郎官接新娘的时候,连马也不下的?郦国誉一愣,脸上隐有怒气。他避开了徐绎之的礼,冷冷道:“不必客气。——徐相公,你请吧。”他对徐绎之一抬手,示意他带着郦碧萱的喜轿往前走。 徐绎之敷衍地点了点头,看见站在郦国誉身边的郦书雁,眼前一亮。为了应景,郦书雁今日戴着绛红的面纱,面纱的颜色之热情,与她神情的冷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徐绎之越发眼热。 “小生见过大姐姐,”徐绎之色迷迷地对郦书雁拱手行礼,“不知大姐今日送内人到何处?” 他拿她当成什么?郦碧萱悲怒交加,死死握着手里的苹果。就连这个她一向瞧不起的男人,居然也爱上了郦书雁?! 郦国誉是知道徐绎之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的。他眼皮一掀,越发心惊肉跳。这里人多嘴杂,难保没有慕容清的眼线。如果徐绎之的言行被慕容清的人发现,他会不会被迁怒? 所幸郦书雁不是普通的女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徐绎之的失态化解为无形。她淡淡道:“这不是徐公子该关心的问题。吉时已到,送亲的队伍该启程了。” “呵呵……正是、正是。”徐绎之装腔作势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见大姐姐的仪态,小生就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罪过罪过。”他对礼乐队伍挥了个鞭花,“这就启程!” 吹鼓手们得了他的命令,吹吹打打起来。锣鼓喧天中,郦府的家丁放起了上千响的鞭炮。鞭炮声、鼓乐声震耳欲聋,在一片喜庆里,郦书雁的神情却还是冷冷淡淡的,回过头,看向不远处一从半死的鲜花。 一千响的鞭炮,一共要放十串,寓意福禄万年、鸳盟绵长。可是,对郦碧萱来说,这时还有什么鸳盟,又有什么福禄?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 事到如今,她终于正式开始复仇了。 送亲的队伍逶迤了两条街道,拐了几个弯,终于送到了徐府。郦国誉打马向前,看见徐绎之那座拔地而起的宅子,有些吃惊——长安房价非常昂贵,根本不是徐绎之付得起的。他询问地看向郦书雁:“书雁,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和徐绎之娶到二妹妹的原因一样。”郦书雁微笑,“不在于‘怎么回事’,而在于‘幕后是谁’。” 失去了子女的母亲,是没有理智可言的。齐王妃的娘家也算有权有势,不会连一座宅子都负担不起。 郦国誉皱起眉头,转过头去,陷入深思。郦书雁迈进有些狭小的正厅,坐在贵客的位置上,冷幽幽的眼睛看向徐绎之。 “一拜天地!” 司仪拖长了嗓音叫道。徐绎之和郦碧萱各牵着红绸的一端,对堂外拜了拜。其间,徐绎之的眼神一直投放在郦书雁身上。 “二拜高堂!”司仪道。 徐母正坐在主位上,穿着一件过于花花绿绿的绸衫。她刻薄的眉眼一动,刚想挑剔郦碧萱,冷不防对上了郦书雁清冷的眼神。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说。 司仪叫道:“夫妻对拜!” 徐绎之借着袖子的遮挡,狠狠一扯红绸,郦碧萱几乎跌倒在地。 “娘子,你也太不小心了。”徐绎之疼惜地看着郦碧萱,“一天下来,你也该累了。拜过了堂,为夫就送你去歇息。” 在场的宾客大多不知道徐绎之的底细,纷纷为他对郦碧萱的态度叫好,只有郦碧萱、郦书雁和郦国誉三人靠近徐绎之,看见了事情的真相。 郦碧萱咬碎银牙,怒道:“你……” “萱儿。”郦国誉眉头一挑,温和地开口,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都是为人妇的人了,不要再当着众位贵客的面撒娇,白白惹人笑话。” 郦碧萱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闭上了嘴,几乎咬碎银牙。完成交拜之后,她被喜娘牵着,进了新房。徐绎之对四面的人一拱手:“诸位,徐某在中庭设了酒食。” 宾客们嬉笑着去了中庭。四周的人渐渐散去,最终,只剩郦书雁父女和徐绎之三个人。徐绎之换下了笑容,露出一副惫懒模样:“老泰山,您放心。小婿在众人面前,一定给您面子。” “……” 郦国誉要说的话,全都被徐绎之这么一句给堵了回去。他哼了一声,冷冷道,“你最好识相。”说罢,转身就走,不愿与徐绎之多待片刻。 “好姐姐,这里就只剩你和我了。”徐绎之看着郦书雁,露出冷笑,“你难道就不想对我说什么吗?” 第280章 黄粱一梦 “对你这种人,我当然没什么话可说。”郦书雁不疾不徐地回答。 “你没话可跟我说,大姐姐,我却有话和你说。”徐绎之一龇牙,“你还记得徐茂彦吗?” 徐茂彦这三个字如一声惊雷,郦书雁眼神一凛,语气冰冷:“不知道。” 茂彦这个别号,是五六年以后,由礼部普六茹尚书送给他的。徐绎之知道这个称号,解释只有一个——他也从前生而来。可郦书雁就是死,也不能承认这一条! “这几天来,你每天进入我的梦里。”徐绎之摇头,带着说不尽的缠绵悱恻,“大姐姐,梦里的你,怎么就那么可爱呢?可爱得教人不敢相信啊……” 他的梦里,有一座比今日的徐府还要辉煌广大的府邸,有温顺听话的郦书雁,有志得意满的母亲,还有郦碧萱作为美艳的点缀。一切都那么美好。睁开眼睛,他时时觉得迷茫,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我对你没兴趣,对你的梦也没兴趣。”郦书雁略放下心,又往徐绎之心上捅了一刀,“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忘恩负义、好色无耻的小举子罢了。” 他知道她是在挑衅,但是,他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好好面对郦书雁的挑衅。徐绎之脸色发青,不顾一切地要来抓郦书雁的手:“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郦大小姐到底是怎么志性高洁——啊!” 他的手还未触摸到郦书雁,就弹开了。徐绎之握着手腕痛叫出声,狂怒地四处张望:“谁?!是谁坏了我的好事?” “你还有什么好事可言?”郦绰从门外步入正堂,手上还掂着一块石子,“滚!” 他身上有一股凛然之势,威压极重,徐绎之不敢看他,双腿发软,不自觉地走了出去。郦绰抛下随手捡的石子,关心地看着郦书雁:“你没事吧?” 说话间,他就想往郦书雁身边走。可走到郦书雁面前三步开外,他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还好,幸亏大哥来得早。”郦书雁若无其事,把一缕鬓发捋到了发髻里。她迟疑着问道,“你怎么也过来了?” 郦绰垂目道:“我早知道徐绎之不安好心,就想过来看看。”当然,如果郦书雁不在,他是绝不会过来的。 郦书雁错开眼光,轻声道:“是啊……他这样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心。”她有点紧张,最后一句话是随便说的,只是为了不显得尴尬而已。 “……书雁。”郦绰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对话,正了正脸色,“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可以么?” 郦书雁一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郦绰苦涩地看了郦书雁一眼,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看见郦书雁毫无抗拒之色,他才稍稍放心:“这下好了。”他放低了声音,“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吧——就当前些日子,我从没说过那些话。” 有些话就像刀剑一般,伤过人以后,纵然人身还能愈合,也总会留下痕迹。郦书雁诚恳地看着郦绰:“大哥,这话还是现在讲明白的好。你……你如果没有把握,就不要这样说了。” 他哪里会有把握?郦绰苦笑。 前二十年,他不是迷茫地活着,就是执着于复仇,从没爱过谁。他这是头一次爱上人,也是头一次体会到怅然若失的滋味。然而,现在对他而言,郦书雁的笑容远比其他重要。郦绰违心地点了点头:“为兄自然是有把握的。” 郦绰一向说话算话,他说有把握,想必就是有把握。郦书雁放下了心,神色明快起来:“大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是啊,放心了。”郦绰重复道。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郦国誉皱着眉头进来,一下坐在客座上,“徐家请的都是什么客人,真正让人一刻都待不下去。” 想来他受了不少郦家的苦头。郦书雁在面纱底下抹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一点:“怎么了?” “我平时也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郦国誉自许地冷哼一声,“可他徐绎之的喜宴,成什么东西了?全是一个个既没功名、又没身份的货色。” 郦书雁微笑:“父亲不必动怒。徐家不过出了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而已,哪能有什么积累呢?”事实上,他们能叫来这么多宾客,已经让她很惊奇了。 郦绰站在边上,把她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他老家远在江南,哪来的人脉,请了这么多宾客?” “还说呢!”一听这事,郦国誉又抱怨起来,“这畜生在外头摆了流水席,说什么让人都来沾沾喜气。真真是个暴发户,碧萱嫁给他,算是再没什么用处了。” 郦书雁不说话了。在乡下,摆流水席还说得上体面,在京里摆流水席,只能说丢脸——除了几个暴富的国公家里,再没有人摆过流水席。郦国誉身为文人,当然看不上徐绎之的这点儿情趣和追求。 “父亲,咱们现在就走吧。”郦绰淡淡道。 郦国誉手肘拄在案上,头痛不已:“唉,爹爹也想走,可哪有现在就走的?”他指了指外头,“真是叫人头痛。” 郦书雁明白了郦绰的意思,解释道:“父亲,现在不走,恐怕别人会认为我郦家和他是一路货色。如果我们现在就走,也和他划清了距离。” “这倒也是……”郦国誉一愣,接着便沉吟了。他们这样做,固然能和徐家划清界限,可梁子也结下了。徐绎之将来恐怕没什么出息,得罪他还在其次,可郦碧萱的命运会怎么样,未为可知。嫁为人妇之后,郦碧萱的百年苦乐,就都要由着徐家母子来了。 见郦国誉举棋不定,郦绰漫不经心地正了正发冠:“谁重谁轻,父亲想想吧。” 也对。郦国誉点头,郦碧萱已经没有价值了,随时可以牺牲。也罢,他看着后堂,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郦家的兴旺,随时是要牺牲人的。萱儿,你生在郦家,已经享受了荣华富贵,为郦家牺牲,也是理所应当……你可要原谅爹爹。 第281章 新婚之夜 三人从徐府走了出来,分别上马入轿。郦绰来时并未骑马,郦书雁的轿子又不小,他便挤进了郦书雁的轿子里坐着。 “大哥,你也太狠了。”郦书雁淡淡地看着轿帘,眼中波光流潋,“我们这一去,郦碧萱往后在徐家就没法做人了。” 郦绰冷冷道:“成王败寇。她输在我们手底下,受什么苦,是我们说了算的,由得她么?” “这倒……也是。”郦书雁轻轻道。 她绝不可能同情郦碧萱。如果郦碧萱不来害她,她也不会步步紧逼,直到把她逼进绝境。今时今日的后果,不是她郦书雁造成的,而是郦碧萱自己的选择。换了她嫁给徐绎之,只怕郦碧萱能做出的事只有更恶毒的。可这些事和她前生的遭遇没什么分别,她看见了,心里总归会不舒服。 “雁儿,别多想了。”郦绰叹道,“你不愿意脏了手,就让我来好了。” “不必,”郦书雁摇头,“大哥,约好了携手共进退,不管怎么,我也不会让你自己应对这些。不是只有你重信诺,我也一样。” 也对。如果郦书雁答应他,那就不是她了。郦绰百感交集,他当初,也就是被这么特别的郦书雁吸引的。 接下来的一路上,两人安静无话。到了郦府,郦书雁还没落轿,就听见外头郦国誉的声音:“把这些喜庆的东西都撤了!” “可想而知,他有多么生气。”郦绰道。新娘刚刚出嫁,生父就撤了府里的装饰,其意味不言自明。 郦书雁闭上眼,表情漠然,看不出想法。郦绰看了她一眼,对外头的轿夫道:“停下。” 轿夫们落了轿之后,郦绰先下了轿。轿夫为郦书雁掀起了轿帘,郦书雁下轿之后,和郦绰一起走过了影壁,才说道:“我从没有同情过她们,往后,也永远不会同情她们。” 郦绰道:“我知道的。” “我只是觉得可笑罢了。”郦书雁摇头,“斗来斗去的,也没个结局啊。把人斗死了,总会有新人接上的。一辈子都不会完。” “这种事,还要什么结局?”郦绰冷然道。 郦书雁看着郦绰,没有说话。郦绰继续说道:“有人开了个头,其他人就会跟着斗下去。你不斗,就没有出路,有时候甚至没有活路可言。——何止是你们这样,”他冷笑,“就连官场,也是如此。” 郦书雁静默地点头。是的,确实如此,她有时候难免会猜测,争斗是不是人的天性? “不说了。”郦绰看见她的表情,到底心软,“回去吧。我刚中状元,还要处理些事情,就不留你了。” 郦书雁道:“知道了。” 郦碧萱独个儿坐在床帐边,紧紧地握着苹果。她腹中饥火正炽,恨不得把苹果咬上一口。想到亲娘的劝告,才勉强忍住。 咬了苹果,就没有好兆头了。她默念。虽然嫁给徐绎之就是一件倒霉事,可她总也要努力改变一二才是。 她透过盖头,悄悄看着外面。盖头是血红的丝绸绣成的,把房里的景物也染得血红一片,看上去不祥极了。郦碧萱忐忑不安地坐着,等待着夫婿的到来。 时光像望不到头一样长。郦碧萱只觉得自己等到了天荒地老,终于听见房门“吱呀”一声。 是徐绎之来了。她忍住厌恶,安静地坐在床边,等着他拿喜秤掀起自己的盖头。 唰地一声,她的盖头被徐绎之的手拽住一角,粗鲁地掀了起来。 “你……你做什么?”郦碧萱握住衣襟,手足无措地看着徐绎之。 她的姿态激怒了徐绎之。他冷笑道:“郦二小姐,事已至此,你还装什么冰清玉洁!”他仗着体力优势,粗暴地撕扯开郦碧萱的重重衣衫,许多绦带都被他丢在床边。 郦碧萱吓得又哭又叫,却躲不开他的手。她听着自己的衣带被撕碎的声音,哭哑了嗓子。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徐绎之压在她身上,恶狠狠地看着她,“可谁愿意娶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早就是一只没人要的破鞋了!破鞋!” 他一耳光抽在郦碧萱脸上。郦碧萱捂住嘴角,连哭泣都忘了,惊恐万状地看着徐绎之。 “贱人!还说什么能让郦书雁归顺于我,都是骗人!”徐绎之一把扯住郦碧萱的头发,“你这么贪慕富贵,和齐王世子那个死鬼在一起的时候,早就试过云雨滋味了吧?” 郦碧萱绝望了。她本来以为,徐绎之是知道了自己被那车夫强暴过,才会这么说。可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毫无根据,也能满口胡说,对象还是自己新进门的妻子! “你会后悔的。”郦碧萱的嘴角流出了血,满眼狠毒。 徐绎之双眼血红,反手又给了她一记耳光:“就凭你这个荡妇,也想让老子后悔?呸!” 当夜仍旧是被翻红浪,却没有什么春色无边,有的只是满目血腥与大肆挞伐而已。 郦碧萱伏在枕上,心如死灰。想起郦书雁,她失去焦距的眼光慢慢又凝聚起来。 她的境遇,都是拜郦书雁所赐。有朝一日,她一定要郦书雁死无葬身之地! 三天后,到了郦碧萱三朝回门的日子。 夜雪春云的丫鬟们一大早就忙活开了。春柔替郦书雁换上绯红的百褶裙,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叹息道:“小姐,你也太忙了。” “忙是好事。”郦书雁用篦子抿好一丝头发,淡淡道,“因为忙的人是有用的。” 寿春县主仍在西明寺,没有回来,因此,不能在今日作为嫡母出面。郦国誉铁了心让她远离郦府,不管发生什么,都没有用。可春柔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按理说,周姨娘就快当上平妻了。她怎么也不来?” “呵呵。”郦书雁冷笑,反问道,“春柔,你有没有宝贝?” 春柔不明所以:“宝贝?……好像是有过的。小姐,怎么了?” “有些宝贝,注定不能让外人瞧见,得藏在怀里才好。”郦书雁的目光投在梳妆台前,看着周姨娘的卖身契。苏太君死后,这份契书就落在了她的手里。 对郦国誉而言,周姨娘已经不止是年轻时恋人的影子了。 第282章 三朝回门 徐绎之品行不端,郦国誉对他只有大大的不放心。郦书雁本来以为,他只会让最爱的妾室离他远远的,可一进留春堂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个妾室和确立过名分的通房丫鬟被叫到这里,连贴身伺候也没有。看来,郦国誉确实是这世界上最不相信徐绎之的人之一。 她心里好笑,踏进留春堂。郦国誉早就坐在主位上,看见郦书雁,他的脸色稍有好转,拍了拍旁边的坐褥:“书雁,过来。” “是。”郦书雁行礼之后,坐在郦国誉旁边。她代表的是郦碧萱的母亲,因此,郦碧萱和徐绎之进门之后,双双跪下,向她和郦国誉叩头:“见过父亲、见过姐姐。” “起来。”郦国誉的语气稍显冷淡。 徐绎之站起身来,拉着郦碧萱坐在客位上。他似乎完全看不出郦国誉对自己的厌恶,只是笑着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还专捡东家长、西家短来说,恶心得郦国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比起徐绎之,郦书雁更在意郦碧萱的状态。自从进屋,她的神态就如枯木死灰一般,仅仅三天,就瘦了一大圈。她颧骨上的胭脂搽得浓浓的,还是盖不住脸上的灰败。 徐绎之以为,他把郦国誉的注意力勾向另一边,她就看不出这件事里的猫腻了?郦书雁咳嗽一声,轻轻拨了拨郦国誉:“父亲。” “什么事?”郦国誉不胜烦躁地甩了甩手。 郦书雁笑道:“您一直和女婿说话,可把女儿忘在一边啦。你看,妹妹都不高兴了呢。” 郦碧萱完全没有意识到郦书雁说起了自己。她仍然坐在原地,就如槁木死灰一般。 徐绎之暗叫不好。昨天,那个黑衣人过来,劈头就是一句“往后我不会管你了”,任凭徐绎之怎么哀求,也没有用。他一个新科进士,离了神秘势力的帮助,怎么能和郦家这个几百年的望族匹敌?他赔笑道:“好姐姐,你恐怕是看错了……” 他的称呼,就触了郦国誉的逆鳞。“好姐姐也是你叫的?!轻薄无行!”郦国誉一拍桌子,怒气蓬勃道。 放在上次,徐绎之一定会当面顶回去。可现在他成了郦国誉的女婿,当然不敢这么做。他小心地陪着不是,对郦书雁拱手道:“姐姐,小生不敢了。” “你敢不敢,倒是没什么要紧。”郦书雁冷笑一声,“可碧萱这是怎么了?咱们说了这么久,她怎么动也不动!”她看向郦国誉。对郦碧萱的报复,已经小有成效,可她对徐绎之的报复,才是个开始。 徐绎之知道这里头的原因,却不敢说明。徐母说她行的礼节不够敬重,愣是让两个丫头压着郦碧萱,在太阳地下跪了一整天,又不让她睡。郦碧萱这是困乏久了的缘故。 郦国誉对郦碧萱还是稍有一点愧疚的。他当下翻了脸,对锄红道:“把这姓徐的狗东西打出去!”一边站起身,关心地看着郦碧萱,“碧萱,你怎么了?” 徐绎之大惊,挣扎起来:“您不能对我这样!” 郦书雁懒懒地看着徐绎之:“不能怎么?” 徐绎之张口结舌,说不上来。郦书雁慢慢走进徐绎之,轻巧地一笑:“你是不是以为,有了‘她’做帮手,就可以把郦家踩在脚下?” 这句话又戳中了郦国誉的痛处。他本来要阻止郦书雁,听见这句,他伸出的手又放下了。 “我……我什么时候这么做过?”徐绎之奋力挣扎,一边不忘辩驳。 “你用不着骗我。”郦书雁微笑,靠近徐绎之,轻声说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么?” 徐绎之瞪大了眼睛。郦书雁直起身,淡淡道:“因为你太蠢。”她也不等徐绎之反应过来,对锄红说道,“把他扔出去。” 锄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徐绎之丢出门外。郦书雁回过头,走到郦碧萱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郦碧萱颤抖一下,回过神来。她看见郦国誉在身边,怔忡一下,喜极而泣,一把拉住他的手:“爹爹,别送我回去!求求你了!” 郦国誉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他看不惯徐绎之,对郦碧萱吃苦,多少有一点舍不得。可三朝回门的女儿就这样留在家里,对郦家的名誉,未必不是拖累。 他正在思考,郦书雁微笑道:“父亲,你把妹妹嫁给徐绎之,已经仁至义尽,妹妹再回去,就是没有必要的事了。要想不损郦家的面子,就让女儿来吧。” “你?”郦国誉怀疑地看着郦书雁。他考虑了一会,点头道,“你去吧。” 郦碧萱惊叫道:“别让她去!”郦书雁怎么可能放下对她的仇恨,做出一点对她有利的事?这一定是阴谋! 郦国誉的脸又沉了沉,皱着眉头,看向郦碧萱。郦碧萱自知又说错了话,低下了头。 “不论家里发生了什么,我始终是你的姐姐。”郦书雁摇头,双目如池塘中的春水,温和之中,别有一种潋滟,“外人当前,我怎么还会对付你呢?是不是?” 郦碧萱瑟缩一下,并不说话。郦国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在大局上,你真是比不上你姐姐。你再多话,我就把你扔回徐家去!” “父亲,您别……”郦碧萱哀求。 “妹妹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父亲,您不必多责备她了。我不怪她。”郦书雁含笑,对郦国誉轻轻福身,“我这就去徐家,向他们说个分明。” 第283章 痛殴徐母 李妈妈凑过来,关切地问道:“小姐,您亲自出面,恐怕有碍吧?不然咱们进去,您就不要进去了。” 刚才,郦书雁叫锄红传了一顶轿子,自己却先回了一趟夜雪春云。她叫李妈妈、宋妈妈这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叫了十几个孔武的粗使丫鬟,全都拿着板子,跟在轿子后面。她们一行从长安的大街上招摇而过,早就引足了路人的目光。因此,李妈妈才会有这样的担心。 “用不着。”郦书雁冷冷地一笑。这一次,她就是要把这件事闹大才肯收手。 李妈妈素知郦书雁是个有成算的人,劝了一句,也就不再多说,默默地跟在后头。到了徐府的那条街上,郦书雁道:“你去问问春宜,她该说的话记准了没有。” 春宜是郦碧萱的贴身丫头,跟她一起嫁了出去。李妈妈“哎”了一声,连忙去问。片刻过后,她贴在郦书雁轿帘边上:“小姐,那丫头说她记得牢牢地。” “记得牢?那挺好。”郦书雁似笑非笑,“进去吧。” 李妈妈“哎”了一声,气势汹汹地一挺胸脯,和宋妈妈一起,大步往徐府里头走去。 “干什么?”徐府家丁急忙上前阻拦。奈何徐府根基浅薄,财力不厚,买不起什么像样的下人,家丁也孱弱,被两个妈妈一把推开。 宋妈妈冷笑:“干什么?上你家讨债来了!”她往身后一挥手,“丫头们,带着咱们小姐一起进去!” 这时候,春宜正扶着郦书雁下轿。她看向徐府,眼里有仇恨迸出。 “你家小姐平时总是打你,可你还是记挂着她,是不是?”郦书雁看见了春宜的眼神,淡淡地问道。 春宜踌躇片刻,怯怯地回答:“是。大小姐和我们小姐怎么斗,那都是家事。可徐府欺负到咱们头上……”她迟疑一下,“那就是他们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也罢。”郦书雁颔首,“那咱们就进去。” “是!”春宜喜道。 她带着郦书雁进了徐府的门,穿过一道垂花门,郦书雁停步不前:“到了这里,我就不方便再进去了。你去吧。” 春宜道:“是。”她推开门,赫然看见徐母正坐在床上嗑葵花子。她身上穿着的,正是郦碧萱陪嫁的百蝶穿花织锦。 春宜梳着双丫髻,一看便知是婢女。徐母一怔,拍着桌子喊道:“你这贱……咳咳,婢,我是徐家主母,你进来想干什么,咳咳,想造反么?”她瓜子咳得多了,口干舌燥,说起话不太爽利,时不时地停下来咳嗽几声。 “休想骗我!”春宜恨透了徐母,指着徐母道,“徐家主母是我家小姐,你算什么狗屁主母!老夫人多么慈眉善目的人,怎么会见人就叫贱婢?”她对旁边的人说道,“这下人偷了我家小姐陪嫁的料子做衣裳,一点规矩也没,打她!” 李妈妈和宋妈妈本来就专为打人而来,一听春宜的话,爽快地答应一声。宋妈妈喝道:“重重地打!给她一个教训,大小姐有赏!” 徐母虽然愚顽,却并不算太蠢。她在两个粗使丫头手底下挣扎着,干嚎道:“我是你们二小姐的婆母,你们不怕郦大人降罪?!” 听了这句,几个不是夜雪春云的丫头拿着木杖,踟蹰起来。郦书雁皱眉,轻轻地咳嗽一声。 宋妈妈明白过来,大声道:“老狗满嘴胡吣,咱们郦家清贵无比,怎么会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亲家?众婢女听令,打得好了,大小姐赏你们一年的月钱!” 俗话说得好,财帛动人心。几个丫头一听有一年的月钱可拿,也就顾不上别的了。其中一个抡起紫荆木板子,就往徐母身上打。 徐母挨了打,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她在乡下做惯了泼妇,来到京城,还以为能凭借着自己撒泼的本事无往不利,谁知道连着在郦书雁身上栽了这么大的跟斗?她恨到了极点,大叫:“打人啦!哎哟——打人啦!没有王法!” “什么是王法?你拿了我家小姐的陪嫁,是不是王法?!”春宜捏起一团准备好的泥土,塞到徐母嘴里。 郦书雁听见里面的动静,嘴角轻轻弯了起来。而里面的暴风骤雨还在继续。 众婢虽然持着杖责用的板子,下手却并不重。徐母受了百十来棍,却也都是皮外伤,只有腿骨骨折了一条罢了。她哎哎地叫着,从嗓子眼里冒出对郦书雁、郦碧萱乃至郦家的恶毒诅咒来。一时间,她仿佛和郦书雁的奶奶多了不少交情。宋妈妈冷笑:“死到临头,还在嘴硬。” 她正要吩咐春宜打徐母的嘴,忽然间,徐绎之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他也顾不得转头看郦书雁,高声叫着“娘”,一间间房屋地搜寻。 找到徐母所在的那一间时,宋妈妈和李妈妈诡异地对看一眼。李妈妈挪着步子走出门:“姑爷,里头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你贵脚踏贱地,这不方便吧?” “少废话!”徐绎之急得要命,想推开李妈妈,进去看看母亲。可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哪里比得过李妈妈?屋里,宋妈妈双眼微眯,用手势让小丫头们打得再重些。 就这么拉锯了一会,宋妈妈见徐母被打得有出气、没进气,才满意了。她咳嗽一声:“咳,李家妹子,这毕竟是姑爷家,不是咱们郦府。说不定他们徐府就是这么时兴的,人家就爱让主人来下人房里、左看右看呢?” 她的话恶毒极了。李妈妈笑了出来,满脸讽刺地看着徐绎之,拉长了声音:“哎哟,那倒是我的错了——我可不知道,您有这个爱好呀。姑爷,您请!” “你们……!”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先看看母亲再说。徐绎之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一甩袖子,进了房间。 李妈妈冷笑一声,悄没声息地在徐绎之脚下伸出一只脚。徐绎之全没提防,被李妈妈的脚绊得一个踉跄,整张脸磕在地上,好在没有碰伤。他怒气沸腾,吐掉嘴里的血沫,刚要开口大骂,冷不防看见徐母奄奄一息的脸。他安静了片刻,大叫起来:“妈,你怎么啦?!” 第284章 告状不成 徐母喉咙里嗬嗬作响,说不出一句话。徐绎之扶她起来,才发现她嘴里塞着一团泥,他气急败坏,指着周围的人:“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宋妈妈早有准备,阴声怪气地说道:“您可不要为了攀诬咱们,什么都说。您家这狗奴才穿了我们二小姐的陪嫁,试问哪有正经婆母会动媳妇的陪嫁?” 陪嫁被看为媳妇的私人物品,别说婆母,就是丈夫也动不得。徐绎之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的母亲做得不对,可她又是被打,又是受惊,他这口气说什么也咽不下来。他猛地转身,叫道:“郦书雁,我知道你在!郦书雁,你出来!” “闭嘴!”李妈妈手上的板子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巨响,她厉喝道,“我们小姐何等尊贵,又是未出嫁的王妃娘娘,她的名字,是你叫得的吗?!还不闭嘴?!” 徐绎之为李、宋两个妈妈的气势所夺,不敢多言语。郦书雁笑了笑,从绿纱橱后缓步走出,淡淡道:“妹夫,这件事却也怪不得别人。” 她今天打扮得极为风流婀娜,徐绎之虽然生气,看见郦书雁,还是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听见郦书雁的话,他恨恨道:“怪不得别人,难道还要怪我?” “春宜先前也说过了。”郦书雁神态冷淡,自有一股凛然不可逼视的气韵,“她连你娘亲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认得?春宜,来我身边。”她防着徐绎之发急,伤着春宜。 “你……你伤了我母亲,连一点悔意都没有?!”徐绎之怒道。这时候,他倒不敢说什么“你肯道歉,我就原谅你”了。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郦书雁冷冷地问道。 徐绎之气不过,怒道:“你要是不肯认错,那咱们就把这件事闹到陛下面前,让他处置!” 郦书雁没绷住,一下笑了出来。她身边的丫鬟们也嘻嘻哈哈地笑了。徐绎之愣住了。 郦书雁眼里的讥刺像是火焰,灼得徐绎之生疼:“妹夫,你以为陛下是什么人?”她耐心地解释,“陛下寅时起床,换朝服,召集重臣,在华盖殿常朝。常朝过后,总有无穷无尽的奏折要处理。且不说这些,陛下也要休息吧?你真以为,拿这些家长里短去陛下那里,不会惹陛下生气么?” “你……” 徐绎之喉咙一片腥甜,身躯一震,气得吐出了一口血。他不得不承认郦书雁是对的,正因如此,他才生气。在郦书雁这么精致、高贵的千金小姐面前,他永远像个田舍汉,带着山野的土腥气。 郦书雁的笑容慢慢消失:“现在,长安的人都瞧不起你。徐绎之,我要是你,就从此在家里好好待着,免得去外边丢人现眼。” 徐绎之想起英国公世子的话,就全身发麻。他病急乱投医,问道:“我要是一直在家,在外面的名声会不会好些?” “不会。”郦书雁摇头,“我知道让你的名声变好的法子。” 徐绎之一喜,跪在郦书雁面前磕头:“大姐救我!我以后再也不敢虐待碧萱了!” “——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郦书雁轻笑。徐绎之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人见人爱的金银宝贝吗?凭什么他要好名声,自己就该帮他? “我……我可是你的妹夫啊!”徐绎之想起了自己和郦书雁的亲戚关系,苦苦求道。 “那又如何?”郦书雁笑意淡漠,“宋妈妈、李妈妈,咱们走。” 两个妈妈齐声道:“是!”跟在郦书雁身后快步走出徐府。刚才郦书雁在,徐母不敢出声,现在看着她带来的一行人耀武扬威地走出了徐府府门,徐母气得大哭:“真是作孽啊!我怎么就有了这么一个亲家?” 徐绎之慌张地捂住了徐母的嘴:“妈,别说了,她还没走远!” 徐母赶紧闭上了嘴,一双老眼里,满是恶毒的光。她握住徐绎之的手:“儿啊,你就任凭这个贱妇欺负为娘?” “怎么会!”徐绎之连忙摇头,“我一辈子都是孝敬娘的!” “那就好。”徐母安心了,她冷哼一声,“为娘老家有句话,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既然这毒妇这么不省心,你何不想个法子,把她弄进家里?她要是贞洁有亏……” 徐绎之何尝不想,可他想起郦书雁的心机之可怕,就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他硬着头皮道:“娘啊,郦家已经是个仗势欺人的亲家了,再加上一个秦王府,那还了得?” “你别想骗我!”徐母怒道,“秦王可是龙子凤孙,含着金汤匙生的,会看上一个没了处子之身的贱货?你就是不想为你娘出这口气!”她索性哭天抹泪,“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徐绎之最怕徐母哭泣。她一哭,他就无话可说了,只能苦苦赔罪:“我去试试,娘,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 说起身子,徐母被郦家婢女殴打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她舍不得骂徐绎之,就拿他的通房丫头出气,瘫在床上,转向丫鬟骂道:“还不给我去找个大夫?想害死我?” 那丫头名叫苏子,也是新买来的,头发枯黄,脸颊干瘪,虽然寒酸,倒也有两分姿色。这些天她被徐母打了好几顿,美其名曰“收收心”,听见徐母说话就哆嗦。她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还像话。”徐母冷哼一声,心情爽快了一点。 苏子一路跑出徐宅,转过小巷拐角,忽然看见了一个肥胖的身影。她认出了那个虎虎生风的婆子,怪叫一声,就要往回跑。 “拦住。”宋妈妈笑了。她专程为堵徐府的下人而来,哪有空手而回、让大小姐失望的道理? 苏子被两个二等丫鬟按在地上。她记得她们是怎么对付徐母的,瓜子脸蛋上涕泪横流,吓得不轻:“姐姐们,饶了我吧,我只是个丫鬟……” “哎,哭什么呢。我们又不为难你。”宋妈妈笑着走了过来,看着苏子,“你是徐家的几等丫头?” 第285章 安排内应 苏子胆小,被宋妈妈吓住了,哭叫得不成样。春宜着急,道:“妈妈,我来。” 宋妈妈无奈,只好点头。春宜上去,劈手两个耳刮子,狠狠扇在苏子脸上。宋妈妈惊讶地看着她,心道:看不出这小丫鬟也有这份狠劲儿。 苏子被打了两下,反而吓住了,瞪大了眼睛不言语。春宜道:“我问你什么,你就要仔仔细细的说。少说一个字,苏子,你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按理说,春宜是郦碧萱的陪嫁,也是个通房丫头的地位,和苏子不相上下;何况苏子已经被徐绎之收用过,甚至地位应该稍高于春宜。可苏子胆子太小,被吓得话也说不出,只能怔怔地点头。 “我们走后,姑爷和老太太说了什么?”春宜狠狠地问。 苏子不敢重复他们的话,讷讷地低下头。宋妈妈在内院里混了多年,一看就知道这里头有事。她笑着开口:“苏子姑娘,你可用不着担心。咱们小姐赏罚分明,从不会为难别人的。” 这是让春宜唱红脸,宋妈妈唱白脸。苏子这才畏葸地说道:“老太太说,真是作孽啊,怎么就有了这么个亲家……” 这都是废话。春宜本来就着急,又往她脸上打了一个耳光:“说重点!” “哎哎,春宜姑娘。”宋妈妈拦住了她,“这小丫头是新买进来的,也没作恶,咱们不为难她。” 春宜也只好忍住,眼睛却还盯着苏子。苏子抽噎两声,说道:“老太太说,弄一个、弄两个都是弄,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把贵府上大小姐弄进家里……她,她要是贞洁有亏……” “她还敢这么说?!”郦书雁是春宜的恩人,春宜一听,声音就拔尖了不少。 宋妈妈心里也生气,却忍住了,笑道:“继续说吧,别怕。” “是。”苏子道,“老爷初时不肯,可老太太说,你难道不孝顺我不成?他就……肯了。” “我就知道他是个王八蛋。”宋妈妈背过身去,小声骂了一句。她转过头,继续问道,“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苏子摇手:“再没了!真没了!你们……你们别打我!” “好。苏子姑娘,你也别怕。”宋妈妈把郦书雁交给她的金锭递给苏子一锭,悄悄扣下一个小锭在自己怀里,“咱们郦家是讲理的人家。你刚进徐府,犯不着给一个做事犯浑的徐府陪葬。”她笑着说道,“这样吧,你隔几天给咱们递个话,如何?咱们也不白要你的,每个月,都有这么多钱给你。” “……”苏子吞了吞口水。 她本来就是因家里贫穷,才被卖到了徐府。徐府的老太太一看就是个刻薄的相貌,她才来几天,老太太就找茬扣了她一个月的月钱。可她家里,还有一个久病的娘亲等着救治…… “我答应!”苏子抬起头,铿锵有力地说道。 宋妈妈慈祥地笑了:“弃暗投明,也是个好丫头。”她掏出手绢,给苏子擦了擦眼泪,“办了事,就快回去吧。回去晚了,白白惹人怀疑。” 苏子不多说什么,站起身跑远了。宋妈妈回头笑道:“春宜姑娘,二小姐刚回来,这几天一定心情不爽。” “是啊,二小姐每天都要哭成泪人儿了。”春宜点头。 “咱们小姐也是担心二小姐的。”宋妈妈叹道,“你看,怎么说也是姐妹,和别人的情分不同。可二小姐她讨厌大小姐讨厌得很……” “那是她误会了。”春宜咬唇,“大小姐……是好人。” 是的,在春宜心里,郦书雁是个好人。她曾经在郦碧萱的手下把她救了下来,也是唯一一个会给落魄的郦碧萱出气的人。这样的人都不是好人,还有谁是? “可你没误会啊。”宋妈妈暗喜。 春宜犹豫一下,点头道:“我明白了。每隔三天,咱们就在云容苑的大槐树底下会面……我把二小姐的消息告诉你。” 云容苑是郭姨娘的地盘,在郦碧萱院子和厨房中间。春宜去给郦碧萱拿饭,是必然要路过云容苑的。而且,郭姨娘是郦书雁的人,在云容苑会面也安全。 “好。”宋妈妈点头,心中大喜。 这次来徐家,她不仅为郦书雁拔除了祸胎,还在郦碧萱身边埋下了暗线。郦书雁回去,一定会奖赏她的。 “你居然打了她?” 郦国誉耐着性子听郦书雁说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也恨徐母,郦书雁的做法固然让他解气,却也让他焦虑万分。 郦书雁微笑:“是的。”她似乎还嫌郦国誉受到的惊吓不够重,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要去打她一顿。” “太不智了!”郦国誉怒道。 郦书雁淡淡道:“父亲,你听完我的理由,再说我不智也不迟啊。”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殴打尊长都是万万不能的!”郦国誉焦躁地摇头。如果这事是郦碧萱做出来的,他还好舍下她,让自己的名声不损。可如果这事是郦书雁做的……他难道要舍下一个未来的皇后? “可如果他们不说这件事,那么,这个‘万万不能’又有什么关系?”郦书雁道。 郦国誉皱眉:“他们不会的。徐绎之的娘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从铁公鸡身上,也能扒下三层皮!” “她不会的。”郦书雁又重复了一遍,拔下一支发簪,对着窗下的光剔着自己的指甲。 “……”郦国誉发现,和郦书雁根本说不通。他郁闷地摇头,“那你说,为什么不会?” 郦书雁微笑:“因为在她眼里,徐绎之的前途,远比一时荣辱要重要啊。” 正因如此,被她打了一顿之后,徐母只会选择哭闹,却不会用其他手段保护自己。是她理亏在先,若要拉着人评理,徐母少不得要把郦书雁上门的原因说出来——徐家的名声早就坏了,没有人会愿意为他们出头的。 郦国誉了然,皱眉道:“原来如此,这也是个好法子。” 第286章 儿女是债 “所以,父亲不用焦虑。”郦书雁道。 郦国誉抚须点头:“按你所说,为父确实不用烦心。” 郦书雁笑了笑:“父亲这边如果没什么事,请容我先回房了。今天走了许多路,我也累了。” “去吧。”郦国誉挥手。 郦书雁走到门口,不期然又被郦国誉叫住:“书雁!” “父亲,还有什么事?”郦书雁停下脚步。 郦国誉似乎觉得这件事很难开口,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知道,你和你妹妹一向不和睦。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为父并不怪你。” 怪她?郦书雁不由失笑,杏目里的神采渐趋冷淡。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郦碧萱会被养成今天的样子,一来要怪艾姨娘,是她整天向郦碧萱灌输那些观点。二来,就要怪郦国誉身为一家之主,却毫无作为了。郦碧萱害她是表象,这对父母的不负责是内在。现在,罪魁祸首居然要反过来来怪她? 郦国誉当然注意到了郦书雁的表情变化。他张了张嘴,无力道:“算了。你们的恩怨,老辈人不插手。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帮你妹妹的?” “是。”郦书雁爽快地承认了。她知道郦国誉一定会不信服,又解释道,“这样的亲事,往后一定会连累到秦王殿下。碧萱的亲事,我不关心。我害怕秦王厌弃。” 郦国誉重重叹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郦书雁礼貌地颔首,转身出了房间。郦国誉摇了摇头,神情不太自然:“你听完了,也该放心了吧。” 郦碧萱从一幅宋绣屏风背后绕了出来。她未曾梳洗,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仍然容光照人,远望犹如仙子一般。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女儿放心了。” 郦国誉莫名其妙地把女儿嫁给了徐绎之,本来就在心烦。见郦碧萱在徐家过得不好,他反而对她生出了同仇敌忾之情,对她也不再像过去那么厌恶了。他叹了一口气,教训道:“这都是因为你和你娘先对书雁下手的缘故,倒也不能怪书雁。往后你改了,书雁自然也不会再这么做了。” “……是。”郦碧萱心下不服,螓首微垂,轻声回答。 “去吧去吧。”郦国誉挥手,“大不了养着你一辈子罢了。儿女都是债,唉,真都是债。”他嘀咕了一句。 郦碧萱正要出门,听见郦国誉的话,脚步在门槛上一绊。她站直了身子,咬住嘴唇,忿然而去。 郦国誉还有脸面说什么儿女都是债?他卖儿鬻女,又不是第一回了!她被他塞给徐绎之,好不容易回家,竟还要被他嫌弃!不行,她得想个法子才行…… 郦碧萱站在一株梅树下面,纤细的手指紧握住一支树枝,微一用力,把它折了下来。 “梅花这种东西,只在冬天里才会开花。”她喃喃道,“在秋天里,这种东西毫无用处,只能碍眼。碍眼的东西就该死……郦书雁,你也一样。” “小姐,你真的不信秦王殿下么?” 春柔一直在留春堂门外候着,站得最近,也把郦书雁的话听进了耳里。她和郦书雁走到小湖边上,忍不住问道。 郦书雁微微一笑,脚步不停:“信又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呢?” “小姐就像奴婢的亲妹妹一样,奴婢说过的。”春柔怅然道,“奴婢当然希望,小姐能找到值得托付的男子共度一生。小姐现在的日子不错,但如果秦王值得托付,那就更好了。” 春柔确实说过,自己有这么一个妹妹。郦书雁冷硬的心稍稍松动,稍稍偏过头:“我没有不信他,也没有太相信他。” “那是怎么呢?”春柔不由问道。 “在我看来,不远不近的距离,才是最好的啊。”郦书雁轻声道。 她也喜欢面对慕容清的时候,自己的怦然心动。可她也觉得,为了那种怦然心动,冒着风险和对方相伴一生,实在是不太理智。她现在倒是有些理解和离之后,不曾再嫁的独孤夫人了。俗话说“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独孤夫人的喜乐,倒是全由自己了。如今这个世道,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男子为伴,实在太难,还不如独来独往的自在。 春柔心里难过:“小姐……” “怎么了?”郦书雁问道。 春柔道:“奴婢有一句不太礼敬的话,不知能不能说。” “更不礼敬的话,你刚才也说了。我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人。”郦书雁对身边人的礼数从来都不太计较,只在乎忠心与否而已。 “多谢小姐。”春柔道,“奴婢和紫藤对您都是绝无二心的,也没有要做通房的心思。小姐那么聪明,一定可以把秦王管得好好的。” 郦书雁笑了。她刮了刮春柔的鼻子:“傻姑娘。”她转开目光,声线清冷,细听之下,又有一丝温柔,“我现在和他们斗得死去活来,为的就是有一天不再这么争斗下去,清清白白、全无挂碍、理直气壮地活在这个世上。” 假山边上,一条雪白的衣角往旁边轻轻一动。春柔和郦书雁正在谈话,居然一点也没发现。 春柔知道,郦书雁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她皱了皱眉头,叹道:“小姐比奴婢聪明,一定早就想到了什么法子。唉,奴婢不说了。” 这时,两人正好走到夜雪春云门口。郦书雁笑道:“不说也罢,你去帮我买两刀白纸来。” 她最近看书写字很多,春柔不以为奇,答应一声,便要出去买纸。郦书雁想了想,又道:“再带一点粉、一包绣针、一支小狼毫回来。要最细的。” 春柔一一答应。紫藤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好奇起来:“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啊?” “她买回来,你就知道了。”郦书雁道。 紫藤瘪了瘪嘴,闷闷不乐道:“是……” “还有一件事。宋妈妈太聪明了,我不想留这么一个人在身边。”郦书雁摸了摸紫藤的头发,语气轻松,“多赐些钱,赏她个恩典,一家人都送出府吧。” 第287章 珠胎暗结 紫藤和春柔都呆住了。郦书雁含笑道:“怎么,春柔,你还不去买东西么?” 春柔猛然清醒,道:“这就去。”便回房去拿装着零碎银子的荷包。 “小姐,这是……”紫藤瞠大了眼睛。宋妈妈一向伺候得不错,怎么忽然就要把她送出去? 郦书雁也知道,不把宋妈妈被贬的原因说出去,难以服众。她淡淡道:“我从未在银钱上亏待过谁,对不对?” “是啊。”紫藤回答。郦书雁是郦府里出手最阔绰的主子,无人不知。就连二等丫鬟,一年下来,也能在她手里领上个一、二十两银子,何况宋妈妈这种管事婆子? “可她把我赏给苏子的锭子私吞了一个。”郦书雁微笑,“这要怎么说?是我亏待了她?” 紫藤恍然大悟,怒道:“这种人欺上瞒下,真是可恨!” “我给苏子的钱本来也不多,两个锭子加起来,也只有十两而已。”郦绰读书虽好,可他赚钱的本事却比读书的本事大得多。十个月过去,郦书雁当年投进去的钱,已经翻了四倍,赏起人来,也有了不少底气,“连五两都要贪,足见此人贪心,连蝇头小利也不肯放过。所以,我不留这种人。”郦书雁道。 “奴婢明白了。”紫藤福身,“那,奴婢要怎么说?” 郦书雁道:“照直说就是了。对外人,你说念她年高,让她出府荣养。只有她自己的时候,你再把我的话对她说了。” “是。”紫藤点头,告退出去,径直去找宋妈妈。 郦书雁不喜欢一等丫鬟贴身伺候,因此,堂中现在只剩下她一个。十月的天碧蓝如洗,时不时有雁群掠过院子上方的天空。郦书雁倚在窗边看了一会,便进了书房,想查一查账目。 刚进书房,她的胳膊就被人一扯,天旋地转之后,落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郦书雁早上没吃东西,被转得头晕眼花,捂着嘴,几乎要呕吐出来。 “怎么了?”那人冷声问道。 说话的人分明是慕容清。郦书雁心下恼火,抬起头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慕容清的神态仍旧冷漠:“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心的?” 刚才的话? 郦书雁想起了那句“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合适”。她没想到这句话会被慕容清听见,头晕刚好,又来了一阵头疼。她靠在慕容清的怀里才能站直,却直直地迎着慕容清的眼光:“是。” “……” 她的回答太坦荡了,慕容清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本来以为自己和郦书雁两情相悦,谁知郦书雁居然对自己没有几分旖旎心思。落差实在太大,慕容清愤怒地看着郦书雁,却看见她的眼睛里也是一片坦然,一气之下,用力吻住了她。 慕容清的亲吻向来温和,只有今天如同狂风暴雨。郦书雁嘴唇生疼,挣扎着要躲开他。慕容清的手收得更紧,全盘压制住了她的挣扎。 郦书雁益发生气,用力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慕容清吃痛,抬起了头。 “你到底在做什么?!”郦书雁抹了嘴唇一把,质问道。 慕容清握住她的手腕:“做什么?你应该清楚才对!你……”他不经意间摸到郦书雁的脉搏,脸色一变,放开了她,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怎么了?”郦书雁皱眉。 “往来流利,如走盘珠。”慕容清再三确认过,神情莫测,含蓄地说道。 郦书雁也多少知道些诊脉的法子,脸色顿时黑了:“这是我的脉象?” 慕容清颔首。 “……我怀孕了?!”郦书雁整张脸全僵住了。 “脉象看来,确实如此。”慕容清早就把先前的气恼扔到了九霄云外,悄悄握住了她的双手,生怕她过于愤怒,无意间伤到自己。 “……” 郦书雁说不出话了。现在的她既想把郦碧萱掐死,也想把慕容清掐死。她努力平心静气了一会,问道:“孩子有多大了?” “大约有两个月,一个多月也是可能的。”慕容清低声道,“我把脉只是皮毛而已,也不知道到底是多久。” “这都要怪你!”郦书雁挣脱不开,气呼呼地看着慕容清,“要不是别庄那次……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了!” “好,都怪我。”慕容清嘴上还带着血痕,好脾气地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郦书雁现在丝毫不想讲理。她越想越气,一口咬在慕容清肩头。慕容清没想到郦书雁会咬人,全身一僵。 直到尝到一股腥咸的味道,郦书雁才松口。她哼了一声,抬起头,撞上了慕容清温柔的目光。 慕容清低声道:“你不生气了?” “……怎么不气!”郦书雁猛地想起自己该生气,立刻别过了头。 “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慕容清在椅子上坐下,抱住郦书雁,“这些日子,我的事情一直很多,好不容易才抽出空子来看你。哪知道一见你,你就和丫鬟说不喜欢我。” 郦书雁被他抱在腿上,忍不住笑起来:“那还不都是你自己的错?非要像抱女儿一样地抱我,你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么?也不害臊。” 听见这句话,慕容清总算放下了心。郦书雁对****这种事迟钝得异于常人,他看得出来,她明明已经喜欢上了他,只是心里不知道而已。虽然知道这点,可看见郦书雁对他的态度,他多少还是会不高兴。 “我明天就进宫,请父亲下旨让我们成婚。”慕容清柔声道,“他很喜欢你,不会不许的。” 郦书雁叹了一口气:“也好。”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本来安排了不少事,这么一来,都要被打乱了。可孩子已经有了,她总不可能把它打掉。大夫说她宫寒,难以受孕,这次有妊,她自己也不是不高兴的。 “你希望是男孩儿,还是女孩?”郦书雁神游了一会,回头问道。 慕容清一怔,道:“不管男女,都是你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他倒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下冰湖的时候,不当心冻伤了身子。”郦书雁道,“在这个孩子之后,我可能就再难生育了。你知道的吧?” 第288章 李家小姐 这件事,慕容清确实是头一次知道。他问道:“往后再难生育了吗?” “不错。”郦书雁目光一冷。如果慕容清也那么在意这一点,那么,就算他再好,她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慕容清想了想,道:“我是父亲的嫡长子,身份上最正统,即位是十拿九稳的事。越国一直在强调正统……你知道吗?” “我知道。”越国强调正统,是因为西南的周国以汉人立国,所以,鲜卑立国的越国就要尽量占些正统、大义的名头,就连皇帝的冠服也遵从古制。郦书雁垂下眼睑,心也一点点冷了下来。果然,天下间没有哪个男人会冒着绝嗣的风险,真心和她在一起。 “要是这一胎是个女儿,那也不打紧。”慕容清的声音柔和,令人沉醉。 郦书雁的心却如坠冰窟,越听越凉。 慕容清摸了摸郦书雁的头发:“你的负担太多了,我不忍心让你再受委屈。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郦书雁骤然听见他的答案,而且,这个答案还和自己的猜测完全相反。她吃了一惊,问道:“那孩子呢?” “皇族的旁支有很多出色的孩子,一样可以肩负天下。到时候,咱们看看哪个和你投缘,过继过来就是。”慕容清刚才已经想好了答案,从容答道。 郦书雁沉默了。 嫡子的名分异常重要,就连郦国誉都让郦绩归在长孙氏名下。慕容清愿意这么做,该是做了多大的让步,她想不出。 慕容清灿灿如星的眼眸一黯:“你慢慢想想,我不勉强你。”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不是。”郦书雁握住了他的衣袖,“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慕容清修长的手指轻轻拍抚着郦书雁的手,“你别担心,我不想让你以后后悔。” 郦书雁知道,自己如果不说清楚,往后可能后悔。面对慕容清的话,她竟说不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清离开,心里一阵抽痛。 她烦躁起来,把桌上钧瓷笔洗往地上一推。笔洗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地上碎成了许多片。郦书雁怔怔地看着碎片,自言自语:“我到底在想什么?” 她让春柔买来纸、粉、绣针,本来就是要描嫁衣上的花样。她明明也早就知道要嫁给慕容清的,却又裹足不前。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很是困扰了郦书雁几天。几日之后的晚上,她刚刚睡下,忽然听见远处有一阵骚动,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楚。 “外头是怎么了?”郦书雁挑亮了灯烛,问道。 紫藤正在外间收拾,还没睡下。闻言,她显然迟疑了一会,小声回答:“是大公子的事。” 现在,郦书雁听见“大公子”这三个字就头疼。对她来说,对她造成这种效果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郦绰,另一个是慕容清。她总算明白什么叫做闻风丧胆了。 “又怎么了?他可曾要你带话给我?”郦书雁揉着眉心问。 “没有的事。”紫藤推门进了里间,把一盒花钿放在桌上。她的眼神四处游弋,就是不敢看郦书雁,“是……大公子摔断了腿。他不让奴婢告诉小姐的。” 郦书雁的头更疼了。“三天之后,吏部就要给新科进士授职了。”郦书雁摇头道,“他在这个时间摔断了腿。”这不可能是巧合,分明是郦绰有意为之。 紫藤道:“府里风传,大公子为了一个女子奋不顾身,以致受伤。为了这件事,老爷正气着呢。” “什么女子?”郦书雁眼前一亮,惊喜交加地问道。倘若郦绰能放开对她的执念,转而喜欢上其他人,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 “啊,好是英国公家的千金。”紫藤想了想,慢吞吞地回答,“传言是这么说的,奴婢也记不太清了。” “……我知道了。”郦书雁又头疼起来。 英国公的千金只有一位。这位千金小姐的名字很别致,叫做李无上真。可她的身份比她的名字还别致,是个女道士,出家在京郊的游云观。 据说,这位李小姐性情淡泊、不爱荣华,一心只想求道。英国公拗不过她,只能忍痛让爱女走上出家这条路。 “看上什么人不好?”郦书雁低声埋怨,“非要看上身份这么尴尬的。”先是爱慕上了自己的妹妹,接着又喜欢上了一个女道士。郦绰的情路若是能一帆风顺,那还真是活见鬼了。 紫藤装作没听见,又去郦书雁的梳妆台上整理东西。做完这些,她回头笑道:“小姐,奴婢去外头伺候。” 郦书雁道:“去吧。”她调暗了灯火,躺回床上。 她正要睡着,外间又是一阵吵闹。连着两次被人吵醒,郦书雁有些不耐烦了:“又是怎么回事?” “……小姐。”紫藤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太自然,“老爷……嗯,老爷来了。” 郦国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极为焦灼:“书雁,我得和你商量一件事。” “是什么事?”郦书雁叹道。 “还不是你大哥那件事!”郦国誉压不住火气,“他非要喜欢什么女道士,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郦书雁下床披了一件披风,推开了门。 郦国誉的脸色本来全是愤怒,看见郦书雁,他的愤怒都化作了焦灼:“绰儿刚刚考中,名声不能毁在这件事上。书雁,我不方便插手这件事,你想想法子吧。” “父亲。”郦书雁摇头,“你心里有疑惑,怎么不去问问大哥?” 看见郦国誉急迫的表情,郦书雁知道,他一定没去和郦绰通过气,就先来求助自己了。 郦国誉哑然。郦书雁继续道:“还是说,父亲真正在意的,是大哥会错过选官呢?” “既然你也看出来了,为父不妨直说。”郦国誉尴尬地摸了摸胡须,“吏部已经拟定,让你大哥去补一个好职位。不出十年,你大哥就又会成为江夏一脉的左膀右臂。” 郦书雁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郦国誉。她最讨厌的,就是郦国誉自以为是的试探。 第289章 事出反常 见她不说话,郦国誉更心急了。他的脸庞渐渐狰狞,连胡子都气得发抖,一掌拍在桌上:“明天,你就去游云观一趟。我不是在和你商议,”他加重了语气,“我是在命令你!” 郦书雁依旧没有说话。她沉思片刻,指向门外:“父亲,我累了。请您出去吧。” “你竟然敢这么和我说话?”郦国誉瞪着她的手指,满脸不可思议。 郦书雁淡淡道:“我是敢,还是不敢,父亲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她站起身来,进了里间,回身关上房门。 门扉把郦国誉愤怒的表情隔绝在外,也隔绝了外头的喧嚣。郦书雁脱下披风,柳眉微蹙。 虽然郦国誉总是求她想法子,可今天他的表现格外奇怪。这到底是为什么? “事有反常必为妖。”等到外间彻底安静下来,郦书雁敲了敲桌子,“紫藤,去把大公子请来。” 郦国誉出了夜雪春云,脸上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长叹一声,双手背在身后,显得心事重重。 锄红试探着问道:“老爷,大小姐那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郦国誉皱眉,“不管用什么法子,也非得让她出去一趟不可。” 他确实不是为郦绰的事去的,也并不情愿这么做。但齐王府那边给的压力太大了,他实在不敢不让郦书雁走这么一趟。 郦国誉对郦绰的养育之情不多,也不会花额外的心思在他的婚嫁上。在他看来,郦绰喜欢上一个女人,和宠上一只畜生没什么差别。不管对方是李无上真还是某个尼姑,只要不被人当众揭穿,也就罢了。 “唉,那边……实在是难办。”郦国誉摇头,索性把重担交到了锄红手上,“锄红,你去安排大小姐的事。” 锄红一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好在路上灯火昏暗,郦国誉也就没有注意。 “齐王妃到底在想什么?”郦国誉看着湖面,低声自言自语。 “我什么时候仰慕上李无上真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听见郦书雁的问题,郦绰险些把口中的茶喷出来。他摔伤了腿之后,一直闭门不出,连流言也听得少了,根本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 郦书雁有些失望:“原来如此。”她看了郦绰的腿一眼,转开了话题,“就连你的腿伤,府里的传言也是假的。” 她的语气稍显奇怪,郦绰失笑:“怎么,我没把腿摔断,你很失望?” “是啊,”郦书雁横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要是你少了一条腿,这辈子都可以不用做官了。这岂不正合你意?” 郦书雁的话虽然是打趣而已,听在郦绰耳里,却有些刺心。他放下茶盏,叹息一声:“你何必这么取笑我。” “那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郦书雁问道。 灯火底下,郦书雁的面容像海棠花一样明艳动人。郦绰看了一会,淡淡道:“我没喜欢上谁。那天,就算不救李无上真,我也会落马。” 郦书雁扬眉:“为什么?” “因为……”郦绰欲言又止。他犹豫一会,摇了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也有自己的不方便之处。” 那天,郦绰在得意楼上的举动还历历在目,他绝对不是真的对仕途无意,而是另有难处。“既然你觉得我不便知道,那我也就不再多问。”郦书雁摇头,换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父亲会让我去看李无上真?” “我不知道。”郦绰道。 郦书雁慢慢点头:“嗯。” 在她眼前,似乎有个未知的对手正在慢慢成型。她想了想,对紫藤说道:“明天一早,给太后递个条子。我要进宫。” “是。”紫藤道。 郦绰颔首:“李无上真只是个小角色,真正可怕的,是利用她的人。我也正想劝你不要去。进宫倒是个好法子,只是……你确定幕后的人不在宫里?” “我也不知道。”郦书雁微笑,“只好碰碰运气。” 翌日清晨,紫藤便让管家把条子送进宫里。她刚离开,锄红就到了夜雪春云。 锄红知道郦书雁的厉害,不敢在她面前装腔作势。他一见到郦书雁,脸上就堆起了讨好的笑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给大小姐请安。” 郦书雁扫了他一眼,抬手示意春柔说话。春柔上前,说道:“锄红,小姐不缺你这么一个请安的。你要是有事,就把事情说了。要是没事,就快点去吧。” “这个……”锄红支支吾吾半天,一咬牙,把郦国誉的交待抛了出来,“老爷让我催一催小姐,该去流云观了。” “哦?”郦书雁微笑,“这倒不巧了。我正打算进宫,去见太后。” “……什么?”锄红傻了眼。他慌张地爬了起来,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大小姐,您……您怎么就要去宫里了?” “小姐做什么,还要向你报备不成?”春柔喝道,“谁让你起来的?” 锄红又跪了下去,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小的不敢对小姐不敬,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郦书雁微笑。 “只是……”既然这样,不妨干脆把事情全盘托出。锄红下了决心,膝行到郦书雁面前,“小的不敢欺瞒小姐!昨天齐王府派人来,请老爷千万让小姐去流云观一趟,但不能露他们的名号。”他想趁机在郦书雁面前表示一下忠心,又说道,“小的当时就想,这王府也太欺负人了!老爷也不想答应,谁知道……谁知道……” “他们拿出了什么东西?”郦书雁冷笑。 锄红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小姐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拿出了一方印鉴,老爷就不说话了!” 看来,确实是齐王府做了这些。郦书雁摇头,她早该知道的。郦国誉拿了齐王府的礼,最后,却没有把郦碧萱嫁给齐王府——齐王府的礼,哪里是那么好拿的? “锄红,你先回去。”郦书雁微笑,“我自己会和父亲说的。” 锄红如获大赦,连连磕头。 第290章 曼陀罗花 实际上,郦书雁说的“和郦国誉说”,不过是叫了个二等丫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大小姐进宫去了”而已。 “混账东西!”郦国誉得知这个消息,气得全身发抖,“真是个混账东西……早知道,我就该把她押到流云观去!” “老爷,还有一件事呢。”锄红办砸了差事,臊眉耷眼地说道。 郦国誉怒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如全说出来!” 锄红赔笑:“是,小的愚钝。”他指了指门口,“大公子求见。” “他来干什么?”郦国誉皱眉,下意识地想说不见。话到嘴边,他又收了回去,“让他进来!” 锄红道:“是。大公子请进。” 郦绰穿着一身雪白的氅衣,飘然而至。他确实像极了宇文将军,也确实风姿如画,漂亮得不像凡人,配得上成为郦家的骄傲。但是,他自己选了一条不容于郦家的道路。郦国誉捏了捏眉心,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 郦绰走路的时候脚步微跛,却没有丝毫被影响的征兆。他含笑拱手:“父亲,您不要生气。” “哼……”郦国誉冷笑,“有话快说。” “是。那么,儿子就直说了。”郦绰清了清嗓子,“我从未仰慕过哪个女道士。之前不可能,之后也不可能。” 郦国誉压根就不在乎他喜不喜欢什么女道士,一拍桌子:“问题不在这!你……你知不知道,你摔伤了腿,仕途这下全毁了?”他愤怒地眯起了眼睛,“好不容易考上了状元,你居然给我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对得起我的栽培吗?” 虽然郦国誉对他没什么关心,可每年给他的束脩银子却是实打实的。郦绰没有在这一点上与他争论的心思,直接说道:“父亲,妹妹进宫是对的。” “你和她关系好,她就算杀人放火,在你眼里也是对的。”郦国誉没好气地说道。 “父亲,您可知道是谁说破了二妹妹失贞的真相?”郦绰懒得理他,直接问道。 郦国誉怒道:“我要是知道,早就把他除掉了!还等得到现在?” 他也不是没追查过这件事,可对方行事诡秘,他就没发现过什么蛛丝马迹,这才罢手。 郦绰微笑:“是齐王妃。” “什么……”郦国誉呆住了。他喃喃地说道,“她做这样的事,哪有什么好处?怎么会?” “也不是所有人做事都要好处。”郦绰淡淡道,“比方说……刚刚丧子的齐王妃。” “丧子”两个字震得郦国誉一阵发晕。他脸色剧变,心里猜到了齐王妃对郦书雁的敌意,却不愿承认,喃喃道:“乱了!全乱了!他们……他们想干什么?干什么!” 郦绰微笑:“恐怕是想杀了书雁吧。” “为什么?!”郦国誉咬牙问道。 郦绰悠然道:“齐王妃已经是个疯子了。疯子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另一边,郦书雁刚刚经过重重关卡,进了承晖殿。 太后明显对她做的事极为不满,刚才设下的关卡,就是摆给她的脸色。郦书雁不动声色地想,共患难容易,同富贵却难,这不是一句空话。好在她从来没对太后生出过什么孺慕之思。 孟女官进了内殿,须臾又匆匆出来。她对郦书雁抱着歉意,微微一笑:“真对不住。太后娘娘现在正在午睡,我也不敢打扰她,只好劳动郡主等等了。” 果然是下马威。郦书雁轻轻点头,装作不明白孟女官的意思:“我知道了。” “是。”孟女官颔首,忽然皱了皱眉,鼻翼翕动,“郡主,您身上熏了什么香?” 郦书雁道:“是最普通的梅花香。” “不对呀……”孟女官沉吟片刻,“贵府上有什么特殊的方子么?多加了什么进去?” “无非是沉香、栈香、鸡舌香、法香、龙脑香和檀香这些东西而已。不但没多加,反而少了。”郦书雁迷惑了。孟女官为什么和她说这些话,难道是要拖一拖时间,让她觉得不那么烦闷? “这不对。”孟女官摇头,“哪有法香是这个味道的?”她挥手召来一个站在香炉边上的小宫女,“你过来。” 宫女依言过来。孟女官对郦书雁说道:“郡主,这是宫里掌管调香的小宫娥,名叫柔儿。——柔儿,你说说看,郡主身上是什么味道?” 难道是她身上真的出了什么岔子?郦书雁更迷惑了。 柔儿低头道:“郡主,得罪了。”她拉起郦书雁的一幅袖子,放在鼻端细细吸嗅,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曼陀罗香。” “曼陀罗……”孟女官脸色难看,有些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把这件事揭出来。太后因为郦国誉的表态,本来就对郦书雁的好感下降了不少,出了这种事,谁知道她会有什么想法? 但事到如今,她再把这件事压下去,只会引起郦书雁的反感。她左思右想,对郦书雁说道,“郡主,请平安脉的孙太医马上就要到了。我这就请他给郡主看看。” “还是不必了。”郦书雁回绝道。她现在怀了身孕,怎么能让孙太医来看?如果把脉,一定会暴露出真相。 孟女官道:“还是要看的。”她苦口婆心地劝道,“曼陀罗和栈香混合,会造成晕眩的效果。” 既然已经把事情说出来了,这个好人,她不妨当到底。 “是吗?”可她从来没感觉到什么晕眩啊。郦书雁刚想回绝,猛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前世听说过的一个方法。用这个法子,她可以说自己有孕的脉象是假的。 她有了底气,轻轻点头,“我知道了。那么,就请孙太医来诊脉吧。” 过了一阵,孙太医提着药箱,从内殿走了出来。他刚要离开,就被孟女官叫住了:“孙太医,且慢!” “哦,原来是孟女史。”孟女官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女官,更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孙太医不敢怠慢,躬身道,“请问女史有什么吩咐?” 孟女官偏过身,不受他的礼,笑道:“不是我自己的事。来,你给这位姑娘诊诊脉。”她指着郦书雁。 第291章 意外频频 孙太医看孟女官对待郦书雁的态度,就知道她身份贵重,不能得罪。他恭敬地微微弯腰:“姑娘,劳你伸出手,让老朽为您诊治。” 郦书雁依言伸手,杏眼里划过谋算的暗光。就算孙太医诊出她有身孕,她也有办法脱身。 孙太医垫了一方手帕,隔着手帕把了一下郦书雁的脉。他皱起了眉:“这脉象……不太对啊……” 来了。郦书雁一凛,紧紧地盯着孙太医。 “姑娘这脉象,是中了毒啊。”孙太医又把了一会脉,终于确定下来。他点了点头,“对,就是中了毒。” 她中了毒?郦书雁皱起眉头。 “是曼陀罗么?”孟女官问道。 孙太医摇头:“不是。不过,孟女史的话倒可以解我的另一件疑惑。”他转向郦书雁,“姑娘,这毒叫做辟神丹,是用十七种难得的草药炼成的。按理说,中了这种毒的人脉象会沉滞、发涩,可姑娘的脉象却活泼得很。医术稍浅的人,甚至容易以为姑娘是怀有身孕。” 原来她的身孕是假的?郦书雁有些难言的失望,点了点头:“孙太医,请继续说罢。” “好。”孙太医放下药箱,从中拿出一颗药丸,放在郦书雁手上,“原因就出在这曼陀罗上。姑娘,你近些日子,是不是觉得全身发凉?” “……是。”郦书雁微微蹙眉,清冷的双眼里掠过一线惊诧。她还以为这是跳下冰湖的后果,原来她竟是中毒了? 孙太医道:“这就对了。曼陀罗本来也是一味令人昏睡不醒的药,新鲜曼陀罗混上栈香之后,更能令人慢慢衰弱而死。”他又说道,“只有新鲜曼陀罗才有这个效果。炮制之后的,就没有了。” 郦书雁一惊。她居然中了这种东西的道儿,更稀奇的是,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害人的方法。 好在曼陀罗是她一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即使情况有变,也没什么影响。 “郡主,这肮脏的法子是太祖年间王贵嫔暗害萧才人用的。”孟女官低啐一声,“从那之后,宫里就禁了这两种东西。新鲜曼陀罗本来就是个稀罕物,所以这龌龊方子也就只有皇宫大内的人清楚,您没听过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郦书雁顿时明白了:“请太医继续说。” 孙太医听孟女官叫她郡主,也就跟着孟女官称呼。他慢慢说道:“郡主,辟神丹让人畏寒畏热,更严重的后果,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让女子难以受孕。” “你说什么?!” 太后震惊的声音从后殿响起。她一直藏在后面偷听,直到这时,才情不自禁地发声。 郦书雁眼光微动,福身道:“见过太后娘娘。”真是失策了,她确实不该叫孙太医给自己诊治的。郦书雁有些后悔,她本来只想借太后的手处置了幕后黑手,谁知道她身上居然藏着这样的秘密? 她早就知道自己难以受孕,倒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可这个消息对于太后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顾不上郦书雁,大步走到孙太医面前:“孙志武!你知道欺君罔上的后果吗?” 孙太医没想到太后会在后殿,吓得跪下不断磕头:“是臣多嘴了!臣……” “闭嘴!”太后怒道,“你刚才说难以受孕,是真是假?!” 孙太医左右为难了半天,硬着头皮道:“是……是真的。” “有没有办法补救?”太后沉声问道。 孙太医连忙磕头:“有!天恩浩荡,这药有救!” 不但有救,而且,这种药在她体内的药效不算太重。不然也无法解释她在二十五岁那年怀了一个孩子。郦书雁最担心的,就是太后认为她不能生育,取消她的亲事。现在看来,这种事未必会发生了。 太后冷冷道:“很好。孙志武,你给本宫记住,”她深深地呼吸两下,“今天的事,泄露给任何一个人,你的脑袋可就得搬家了。” 孙太医被吓得要命,急忙连称不敢。太后心烦意乱,挥手道:“滚下去!” “是。臣告退。”孙太医连药箱也顾不得拿,脸色惨白地出去了。 太后的眼睛往四下扫了一圈:“不止是他,你们都一样。”她看向郦书雁,“雁丫头,你知不知道曼陀罗是怎么回事?” 今天虽然意外,可也不是一无所获。对她来说,这正是演一出重头戏的时机。郦书雁摇了摇头:“不知道。娘娘,栈香虽然常见,可曼陀罗是禁物,谁会拿它来害人呢?” “禁物算什么?”太后不以为然,“雁丫头,你还是太年轻了。为了害人,他们什么都能弄出来。” 太后的声音变得低沉,想来她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遇见过不少类似的事。郦书雁低头:“是。这件事……真的要声张吗?” “当然不要!”太后一惊,“千万不能声张。否则,你的名声可全毁了。” 郦书雁是慕容清未来的妻子。慕容清不喜欢她,那倒还好,可慕容清偏偏非常喜欢她,即使她出了事,他十之八九也是不肯退亲的。郦书雁的名声毁了,慕容清的名声也就毁了! 一切都和她的预测一样。郦书雁的唇角狡狯地扬起了一个弧度,转瞬又落了下去:“娘娘教训得是。栈香这种东西太过常见,要查这件事,不妨先从曼陀罗查起。” 太后想了想,颔首道:“确实是。曼陀罗在西域才有生长,咱们这里,是没有的。新鲜的曼陀罗花,更是难得了。” “也不全是。”孟女官提醒道,“娘娘,您忘了么?前些日子,宫里得了几盆稀罕的花……您赐下去了。” “那就是曼陀罗?”太后讶然。 孟女官道:“回娘娘,正是。” “噢……”太后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赐给谁了?” 前些天太后一直和皇帝争斗个没完,几盆花草这种小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孟女官道:“皇后娘娘得了一盆,梁王妃有一盆,齐王妃也有一盆。” 第292章 真凶现形 太后凤目半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思考一下,说道:“再过些天,就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佛诞日了。这花既然来自西域,用来供佛,想必是再好不过的……” 姜还是老的辣。郦书雁微笑,她本来还在担心太后舍不下脸,不好意思验看这些花,可一转眼的功夫,她就找好了理由。 “是。”孟女官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低头,“只是……这些东西毕竟已经赏了人,我怕落人口实,反而伤了娘娘的英名。” 太后淡淡道:“那有什么?本宫可从没有要把它收回来过,只是要拿它供佛而已。供佛之后,自然是可以还给她们的。” “娘娘。”郦书雁靠近太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太后听得连连点头,笑道:“亏你这鬼丫头想得出来。”她对孟女官道,“罢了,旨意改一道。让齐王家的、梁王家的和皇后一起,到这里来,陪本宫念念经吧。” 孟女官领旨去了。郦书雁笑着说道:“娘娘,您对我真好。” “你这丫头。”太后半真半假地抱怨,“这种事本宫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在本宫的地界被查了出来,就绝没有不管的道理。” 郦书雁知道,她对自己还有几分真感情。她借机撒娇道:“是娘娘菩萨心肠。” 太后作势要打,郦书雁笑着讨饶。两人坐在一起,有些天伦之乐的样子。 皇后进承晖殿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眼神一暗,行礼道:“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太后对皇后不咸不淡的,随手给她指了个位置,“你就坐那里吧。过一会,梁王妃和齐王妃都会到这里来,一起陪我念念佛。也不知你念惯了《南华经》,还念不念得惯《金刚经》?” 《南华经》是道家典籍。郦书雁饶有兴味地想,看样子皇后为了邀宠,也在皇帝的兴趣上下了不少功夫。 皇后知道自己惹了太后不高兴,强笑道:“母后说的哪里话呢?佛经才是臣妾读惯了的啊。” “哼。”太后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静静地转着手上的念珠,闭上了眼。 皇后也低下头去,念起了佛号。她借着低头的动作咬紧了牙关,这个小动作被郦书雁看得一清二楚。郦书雁暗暗想道:看起来,皇后对太后的不满也不浅。 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在看见齐王妃和梁王妃携手进入正殿时,郦书雁的眼神终于冷峻起来。 梁王妃是个长相甜美的少年妇人。她和齐王妃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正殿,先给太后请了安。齐王妃在她身边,表情僵硬,说起话的时候还带着鼻音:“我来得晚了,请母后恕罪。” 人的本能就是怜惜弱者,太后也不例外。她看见齐王妃的模样,心里的疑云倒是消去了几分:“没什么,坐吧。” 郦书雁站在太后身后,打量着大越身份最显贵的女人们。 太后清清嗓子,和颜悦色地说道:“近来本宫一直有事,倒是忘了和你们多亲近亲近,也不知你们在做什么。” 皇后正要开口,却被梁王妃抢了先。只见梁王妃笑盈盈地说道:“只要母后不嫌烦,儿臣一定是愿意陪伴在母后左右的。” 皇后要说的话,全被她抢了去。她暗自咬牙,坐在原地生着闷气。 齐王妃低声道:“这些天儿臣也只是待在家里罢了。”每每想到死于非命的慕容浚,她都要尝到一回噬骨之痛。 “你们有这份心,本宫也就知足了。今天召你们来,本意是读经,”太后笑道。她看向郦书雁,“雁丫头,你读的书多,你说说看好了。今天读什么经好?” 郦书雁微笑如水:“九月三十是药师佛诞,娘娘不妨读《药师经》。” 太后“咦”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本宫忽然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药师佛的佛诞了。” 梁王妃道:“啊,母后一说,儿臣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她赧然地笑了笑,“前些天,母后赏给儿臣一盆花。可儿臣实在笨得很,每天精心灌溉,它还是一天天地枯下去了。” “你这妮子,那花可不能多浇水啊。”太后无奈地摇头,眼里精光一闪,“本宫这里新近得了些花肥,对那奇花有大大的益处。只是花肥不便带在身上……这样好了。”她点头道,“你们把花拿进宫来,本宫让承晖殿的花匠替你们施肥,也好把你的疏漏补救补救。”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梁王妃说的。 梁王妃羞涩地笑了。在她身边,齐王妃却是脸色惨变。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珠发红。 那老婆子到底为什么这样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提起那盆曼陀罗?齐王妃心里翻江倒海,全是怀疑。她看向郦书雁,只见郦书雁在太后身后端正地站着,面庞映着日光,显得格外白皙娇嫩,犹如一尊慈悲的善财龙女玉像一般。 也只有这几天了。过些天,她就会衰弱而死,到时候可没有什么龙女不龙女了。齐王妃心里冷笑,眼光越发疯狂,直直地盯着郦书雁的脸。 郦书雁当然注意到了齐王妃的目光。她往脸上摸了摸,故作惊讶地问道:“齐王妃殿下,您怎么这样看着我?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吗?” 齐王妃的精神本来就接近崩溃,这时忽然听见郦书雁的声音,她全身猛地一哆嗦,彻底爆发出来。 “不用找了!那盆花早就被我剪了!”齐王妃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梁王妃惊叫一声,不满地看着齐王妃。皇后则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我做什么?”齐王妃阴恻恻地看着皇后,猛地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 刀光雪亮,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梁王妃惊叫一声,吓得委顿在地。 趁此机会,齐王妃拽着梁王妃的后颈,把匕首顶在她的脖子上:“都别动,否则她的小命就没了!” 皇后吓得面无人色,求救地拽住了太后的裙裾:“母后……” 自始至终,太后始终保持着冷静。她坐在坐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齐王妃,声音里全是失望:“原来,这件事是你做的。” 她始终没想到,痛失爱子的齐王妃居然会是谋害郦书雁的凶手。 第293章 齐妃伏诛 “对,就是我做的。”齐王妃索性全都招认了。她嘲弄地看着太后,“没想到吧,你给我的花,会成为我杀死郦书雁的关键!” 她不知道自己的毒药剂量已经被削减了不少,早就杀不了郦书雁了。 太后痛心极了,叹道:“你这是丧心病狂了。” 曾几何时,齐王妃还是个明媚爽朗的女子。在太后心里,齐王妃一直比外表温婉贤淑,内心跋扈专横的皇后要好上不少,不知不觉间,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丧心病狂?”齐王妃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连手上的匕首也险些拿不住了,“我丧心病狂吗?” 太后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她。齐王妃被太后看了一会,恼羞成怒地喊道:“我不服!” “你不服什么?”太后问道。 “浚儿才多大,”说起慕容浚,齐王妃的眼里一瞬间便充满了泪水,“就叫人害死了。母后,浚儿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当然没有感觉。可那是我的孩子,我血中的血啊!” 如果是周贵妃害死了慕容浚,那么,齐王妃的发泄就是毫无来由的了。郦书雁看了她一眼,她这样的发泄,很难让人相信毫无根据。难道害死慕容浚的,另有其人? 提起故去的慕容浚,太后也难掩痛苦。她叹道:“这孩子不孝,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这和雁儿没关系,你为什么要害她?” “没关系?”齐王妃状如疯虎,阴阳怪气地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请你去和母后说说,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莫非……”太后惊讶地看着皇后,暗暗生了疑心。 皇后脸色煞白,极力否认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母后,”她恳求道,“她这是疯了……您别信她!” 齐王妃鄙夷地瞥了皇后一眼:“胆小如鼠。我的浚儿就是马革裹尸、下葬时肢体不全,也比被你这种卑鄙小人害死好!” 齐王妃看似鲁莽,行事却异常缜密。郦书雁蹙眉,她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这么说来,当真是皇后害死了慕容浚? 这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慕容清。一旦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害死兄弟的元凶,会怎么做呢? “我的儿子死了,当然就要拿你的儿子顶罪。”齐王妃还在继续说话,“可谁让你的儿子身边戒备那么森严?我只能拿你未过门的儿媳出气了。”她的语气天经地义,令人发噱。 “老七家的,我对你太失望了。”太后幽幽地叹道。 她难得地没有用“本宫”自称,而是用了“我”。齐王妃一怔。 太后继续说道:“你对郦家二姑娘下的暗手,我心里都清楚得很。既然是她辜负你家在先,我也就不计较了。你爱出气,也就出了。”她的声音渐渐冷冽,“可你不该迁怒别人。你对雁丫头下手,是不是也对清儿下了手?你说!” 齐王妃笑得前仰后合,手上的刀刃在梁王妃颈子上拖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在梁王妃的尖叫声中,她冷冷地说道:“对。母后,我对慕容清也下了手。” 郦书雁冷眼旁观,看见房梁上有亮光一闪而过。慕容清是太后的命门,齐王妃敢动慕容清,无异于玩火自焚。看来,她今天走不出这承晖殿了。 太后鼻翼翕张,怒到了极点,一挥手:“放箭!” 齐王妃还没来得及动作,扑哧一声,她没被梁王妃挡住的右胸上中了一箭。那只箭力道不小,齐王妃手上的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上,自己踉跄两步,一头栽倒。 房梁上翻下两个穿着侍卫衣裳的卫士。落地之后,他们在太后面前齐齐跪下:“末将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你们料理了她。剩下的人别和这罪人待在一起,都去后殿。”太后厌恶地看了齐王妃一眼,率先走向后殿。 郦书雁却并没有动。她迟疑着问道:“娘娘,我……我能不能和齐王妃说几句话?” 她中了毒,影响生育,有话要问齐王妃也是理所应当的。太后点头:“去吧。”又吩咐两个侍卫,“离她远点。”自己带着一群人,走进了后殿。 郦书雁缓步走到齐王妃面前,微微俯下身子。 齐王妃嘴角流血,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歹毒笑意:“你……咳咳,我在地下等着你呢!” “别发傻了。”郦书雁轻嗤,戳破了她的计策,“你的内线,大概是秋意吧?” 她看夜雪春云一向看得很紧,只是这些天特意让人忽略了秋意。因为秋意爱上了郦绰,她乐得让秋意自己去使劲。 齐王妃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怎么知道?” 郦书雁冷冷道:“秋意恋慕着家兄,嗯,她十之八九是被你骗的。” 眼看着郦书雁说中的东西越来越多,齐王妃一阵晕眩,瞪大了眼睛,嗓子里咯咯有声。忽然,一口血从她口中涌了出来。 “还没听完我的猜测,你就要死了么?”郦书雁摇了摇头,脸上无悲无喜,继续说道,“秋意是大丫鬟,大丫鬟身上的熏香里,也有栈香。虽然品质不高,可那也是栈香。接触毒药,自己为什么能不中毒呢?因为她有解药。” “……”齐王妃瞪大了眼睛。她嘴里汩汩冒出夹着血块的鲜血,说不出话,可就算她说出了话,也多半是诅咒之类。郦书雁不想听,也不感兴趣。 她微笑道:“齐王妃,您觉得,我会在乎秋意的生死么?我只要把她那里的解药夺过来……”她摊开洁白的手掌,一把握紧,“不就能活下去了?” 齐王妃“嗬嗬”两声,蓦地一口气喘不上来,头颅一歪。 “已经不行了么?”郦书雁看了齐王妃一眼,摇了摇头。 她从不随意杀人,也一向赏罚分明。这次是齐王妃先要杀她,怪不了她。 齐王妃眼睛睁的大大的,死不瞑目,口角边还挂着破碎成片的脏腑,显然是被宫中卫兵一箭洞穿肺脏,乍一看很是惊人。但郦书雁是死过一回的人,对这些并不害怕。她对旁边的侍卫随意点了点头:“你们照料这里吧。”也往后殿走去。 第294章 挫骨扬灰 这时,梁王妃已经离了后殿,不知送到哪里去了。一众女官守着门口,只有太后和皇后在场。 由于愤怒,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的语气极度危险:“独孤氏,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杀没杀浚儿?” 她虽然是在询问皇后,可是,她的语气分明是早已知道真相了。 郦书雁一进门,就撞见了这样的场面。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不想碰见这种尴尬,她才自觉地等在外面,省得知道更多不该知道的事。 皇后气量狭窄,被她一个小辈知道这么多私密,一定会记恨在心。郦书雁暗暗叹息,进了后殿,对太后说道:“齐王妃已经仙去了。” “……就这么死了?”太后略略失神,“人死如灯灭啊……罢了。”她对孟女官招了招手,“告诉皇帝,让他处置这件事。” 太后对齐王妃未必没有感情。她把齐王妃给皇帝处置,一来避免自己心慈手软,留下后患;二来就是为了让皇帝安心。她出手的时候虽然是无意,却处处缜密。郦书雁微微警惕,心机这么深沉的人,她一定要小心谨慎。 皇后惊讶地抬头,悲愤道:“母后!皇上性子仁慈,您让他处置这件事,那不是……”那不是放过了齐王妃么? “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太后冷冷地问道。 皇帝性格仁慈,对于郦书雁来说,就是一句笑话。她朱唇微勾,笑容讽刺。 心狠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不但心狠,还愚蠢。毫无疑问,皇后就是这种人。她和皇帝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居然还不了解皇帝的本性——能率众推翻生父的,怎么可能是什么仁慈的人? 皇后毕竟害怕太后,见太后生气,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她低下头,哽咽道:“只是苦了清儿。” “清儿的事,有我和他父亲管。你多想什么,也是白搭。”太后不耐烦了,“还不下去!” 皇后抽泣着退了下去。太后愤怒地吁了一口气,问郦书雁道:“齐王妃死前,都说了什么?” “她说在地下等着我。才说了这一句,王妃就咳了血。再想说话,已经来不及了。”郦书雁原原本本地回答。 太后微微失神:“……原来如此。她这么不知悔改,死了也罢。” 郦书雁没有接话。 “你也别多想。”太后回神,宽慰郦书雁,“大越国幅员辽阔,杏林圣手不计其数。咱们说什么也能找出救你的法子。” 郦书雁已经知道秋意身上有解药,倒也不是多么担心。她颔首道:“多谢娘娘。” 正在这时,孟女官匆匆地从外殿走了回来。太后看见她,皱眉问道:“不是让你去请皇上么?” “皇上……”孟女官面露难色,“皇上已经来了。” “什么?”太后吃惊地站了起来。 看来,皇帝对皇宫的掌握远超过她的想象。郦书雁福身,趁着低头的时候,掩饰好了惊讶的表情。 这么长的距离,皇帝却来得这么快,明明是早就有人给皇帝报过信了。 “都起来。——儿子出了纰漏,让歹人进了宫。”皇帝一进后殿,先一撩袍角,直接跪在太后面前,“阿母,是儿子不对。” 太后也意识到了皇帝对她的控制,沉下了脸:“你如今能耐大了。” “是儿子的疏失。”皇帝恭敬地说道。 太后的责怪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毫无作用。她也不再纠缠这件事,摇头道:“罢了罢了,些须小事……唉,不值得大动干戈。皇帝,你站起来。你拟个章程,让下面人处置了齐王妃吧。” 皇帝面现怒色:“她敢在一国太后、皇后面前,公然使出这种手段,可见没把越国的体面放在眼里,也不尊重朕这个一国之君!”他的手藏在袖子里,狠狠地握紧了,“在午门前,把她焚尸扬灰!” “焚尸扬灰?”太后踌躇了,“这也太狠了。” 她还以为皇帝会废了齐王妃的名分,把她贬为庶人,再扔到乱葬岗去。谁知道皇帝的决定更狠,干脆要把齐王妃挫骨扬灰。 “朕也不愿意伤了和齐王的兄弟情分。”皇帝沉声道,“可他的王妃这回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没有夷其三族,已经是不错了。” 齐王妃母家势力鼎盛,就算皇帝有心夷他们的三族,也办不到。太后无奈,说道:“既然你这么想,那就这么去办吧。本宫既然说了交付给你,那么之后的事,本宫也就不插手了。” “多谢阿母。”皇帝道了谢,转身出了后殿。他的背影决绝至极,郦书雁看着,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太后摩挲着佛珠,感慨万千:“当年的五郎也变了,不是那个温和、敦厚的秦王殿下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她感慨的是造化,郦书雁想到的,却是去世的苏太君口中,那个神奇的传闻。 天家难不成真的都是疯子?郦书雁有些心惊。 孟女官道:“娘娘,不用担心。”她欲言又止,看了郦书雁一眼。 郦书雁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候。她福身道:“臣女有点累了,先行告退。” “去吧。”太后心不在焉地点头。郦书雁走后,她问道,“是什么事这么机密,连雁丫头也不能告诉?” 孟女官的神情有些忧虑:“娘娘,您发现没有?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这还用你说?”太后没好气地说道,“还有些事你不知道呢。前天晚上,本宫让思平去薛昭仪那里,想着让他雨露均沾,不要独宠长孙氏。谁成想,他人是去了薛昭仪那里不假,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去了?” “奴婢也不知道。”孟女官说道。她倒是有几个大逆不道的猜测,可她哪敢说出来? “他竟然让人活活打了薛昭仪五十鞭子。”太后头疼不已,几根指头揉着太阳穴,“他有了嫡子,本宫本来也不该管他。可开枝散叶本来就是宫妃的本分,长孙贵妃好是好,可她又不能生……” 孟女官连忙制止了太后的话头:“娘娘!” 第295章 诊断不出 “怕什么?”太后摇头,“雁丫头又不在。就是她在,也不知道长孙贵妃和她的渊源。” 孟女官无言。她还以为太后让郦书雁离开,是为了说长孙贵妃的事。原来,她是为了说皇帝而已。 不等孟女官说什么,太后又说道:“皇帝的翅膀硬了。他已经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归根结底,太后也只是个曾经得意,如今略有些失意的老人而已。孟女官暗自叹息,恭谨地低下了头。 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服侍她多年。如今要改换门庭,已经是绝不可能的事了。 只盼太后春秋鼎盛,能多活几年。等太后故世,她孟惠再这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绝不可能的事了。 暮秋的午后,天气已经寒凉了。郦书雁坐在马车上,不自觉地紧了紧衣襟。目光向下看时,她忽地看见裙裾上沾了一片血渍。 不用说,这一定是齐王妃的血。 这天,郦书雁穿的是樱草色的湘裙。齐王妃的血猩红得发黑,沾在裙摆上,微微干涸,格外显眼。郦书雁看着看着,胃里一阵翻涌。 她的命本来就是捡来的,按理说,不该害怕。可她确实有点不安。这种不安是情不自禁的,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其他什么。 “算了。”郦书雁摇了摇头,拖过一片裙摆,遮住了那片脏污的布料。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就是再怕,也没有益处。 到了郦府,郦书雁直接回了夜雪春云,没有一点向郦国誉回禀的意思。接二连三地被郦国誉出卖,郦书雁当然不会乐意,因此,这次她也没有任何和郦国誉沟通的意愿。 ——既然他觉得,唯有和齐王妃合作才能拿到更多的利益,那郦书雁也就不妨成全他。 “叫韩大夫过来。”喝了一盏清茶之后,郦书雁对春柔说道。 春柔“哎”了一声,连忙出去。紫藤侍立在一边,眼尖地看见了郦书雁裙子上的血迹,惶恐起来:“小姐,裙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弄脏了而已。”郦书雁起身,淡淡道,“去找一条新的裙子来就是了。” 紫藤神情复杂,也没多问,直接进了内室,拿了一条新裙子,帮郦书雁换上了。她有点不安,小声道:“小姐……” “嗯?”郦书雁理了理腰间玉佩的穗子,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奴婢……”紫藤嗫嚅了一下,“担心您。” 郦书雁怔了怔:“担心我?” 哪怕紫藤说自己担心皇后,也比说担心她站得住脚。郦书雁不动声色地整死了齐王妃,自己的手还是干干净净的。这样的心智,只怕在大越里没人比得上。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紫藤点头:“嗯。小姐的脸色又白了好多……”她低下头,“奴婢总觉得,小姐每进一回宫,脸色就苍白一点。” “你说的是这个。”郦书雁失笑。她中午还没来得及用膳,加上被齐王妃的事情折腾了那么久,脸色苍白再正常不过了。她含笑道,“少胡思乱想。你家小姐好得很。” “……嗯。”紫藤挠了挠头。 郦书雁道:“走吧。”她带着紫藤走出内室,在正厅的椅子上坐下。 片刻之后,韩大夫就匆匆忙忙地来了。他对郦书雁讨好地笑了笑,在茶案上放了一个脉枕:“请小姐伸出手来。” 郦书雁把手放在脉枕上。韩大夫在她的手腕上搭了三根手指,脸色剧变。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始终不敢说话。 “你看出什么了,直说就是。”郦书雁道。 “小……小的不敢。”韩大夫擦了擦脖子上的冷汗,“大小姐……你这是……这是……” 这是怀孕了啊! 韩大夫在心里惨叫。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郦书雁的手段之残酷,他从进入郦府,就一直不断从下人嘴里听说着。他宁愿得罪郦国誉,也不敢得罪郦书雁。 郦书雁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怀孕了?” 韩大夫愣住了。良久,他点了点头,不敢看郦书雁的表情。 “你说什么呢?”紫藤拔高了声音,“我家小姐怎么会怀孕?” “算了。”郦书雁摇头,制止了紫藤。韩大夫行医多年,还是分不清中毒和怀孕的脉象。她知道自己不是怀孕之后,本来还有点怨恨慕容清诊脉失误,但韩大夫也这样,她就不得不怀疑了。 “……”韩大夫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怔怔地看着郦书雁。 按说一般的女子被人这样猜测,早就应该暴怒了才对。可郦书雁却格外冷静,难道她真的怀孕了? 郦书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中毒,不是怀孕。” 原来是中毒,不是怀孕。韩大夫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诚恳地深深作揖,双手触到了地面:“在下学艺不精,诊错了脉象,惭愧,惭愧。” “中毒了?”紫藤急了,“怎么会这样?” 郦书雁摇头:“毒性不急,也不猛,不必担心。”她转向韩大夫,“辟神丹这种东西,你听说过么?” “好像是听说过的。”韩大夫回忆了半晌,才犹豫地说道,“在下的师父见多识广,曾经和在下讲过不少奇人异事。只是年深日久,也就……也就记不太清了。” “我中的就是辟神丹。现在还要加上一种毒药——曼陀罗和栈香。”郦书雁微笑。 她的神态镇定异常,完全看不出一点恐慌。韩大夫看着,也觉得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他不敢怠慢,连忙说道:“曼陀罗和栈香混合,在下是听过的。可这两种毒药混合,要如何能让人心脉跳动变快,我却是毫无头绪。” “知道了。”郦书雁有些失望,却还是矜持地点头,“有劳先生为我注意一下这些。——还有,请先生不要把这件事和别人说……尤其是‘那两个’人。” 韩大夫听说过他们的恩恩怨怨,心里清楚,所谓的“那两个”人说的就是艾姨娘和郦碧萱。他颔首答应,心道:他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怎么会去找这样的麻烦? 第296章 父慈女孝 尽管郦书雁已经封锁了韩大夫的口风,但宫里当天晚上就赐下了好几个御医来为郦书雁诊治。 这下,郦书雁费心维护的和平表象就成了泡影。就连不想搭理郦书雁的郦国誉,也不得不起了疑心。在四位德高望重的御医齐聚夜雪春云之后,郦国誉终于忍不住,也往夜雪春云走去。 “这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刚刚走到夜雪春云的正厅门口,郦国誉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他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太医院的院判,官位最高,也是医术最好的人。郦国誉脸色微变,止步在门后。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说道:“不然。小生以为,这毒是弘农郡主在襁褓之中被下的。” 院判被人顶撞,却不生气。他笑呵呵地问道:“贤侄为什么作此想法啊?” “是这样的。”年轻人的声音也是彬彬有礼,“郡主血脉极细,应该并不习惯急速的跳动。所以,小生斗胆揣测,她在先前的十几年里,一直是虚寒的体质,不会有滑脉、内火出现的。” “有理。”院判缓慢地点头,“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在未出世前就被下毒,这毒药才会长成和她息息相关的一部分?” 年轻人被为难住了。“这……没有。” 毒药?血脉?到底在说什么? 郦国誉沉不住气,大步进了花厅。他虽然心急,倒也没敢对太医院的院判失礼,草草拱手:“院判。” “郦尚书。”院判起身回礼,深深一揖。郦国誉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他哪敢无礼。 “进来之前,在下在门口,听见毒药、下毒之类。”郦国誉心急火燎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太医没想到郦国誉身为郦书雁的生父,居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们纷纷变色,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犹豫着说:“这……嗯,弘农郡主体内有说不上来的毒药。这毒药性霸道得很,在下等人也不知郡主是怎么中毒的。” 她怎么能中毒? 郦国誉勃然变色。郦书雁还没嫁给慕容清,还没有发挥她的价值!她怎么能中毒?要是她死了,他的谋划岂不也全完了! “先生!”他对院判长揖到地,“请先生无论如何救小女一命!” 郦书雁正在内室听着。听到这里,她美丽的杏眼微微泛起幽暗的光。就算郦国誉的表现得再怎么像个寻常父亲,她也知道,他在意的不过是利益而已。 地位越高,家里的真情实感就越少。这是郦国誉的真实写照。 院判避开他的礼节,急忙把他搀扶起来:“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老朽可担当不起啊……” “郡主就在内室,”一个御医生怕郦国誉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急中生智,指了指里间,“尚书不妨自己去看看。” 郦国誉急昏了头,略一拱手,走向了里间。 见他进来,郦书雁站起身微笑:“父亲。” 看见郦书雁的神色,郦国誉就放下了一半的心。他试探着问道:“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比起我的身体,还有更有意思的事呢。”郦书雁淡淡道,“父亲,你不想知道齐王妃怎么样了么?” 郦国誉哑然。下午的事情太多,他确实忘了问问齐王妃。 “焚尸扬灰。”郦书雁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了四个字。 “……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处罚?”郦国誉眉头皱起,顿时就把郦书雁身上的毒忘了。 齐王妃也是入了皇家玉牒,真正成了皇家人的女人。连她都被焚尸扬灰,她该是做了什么?难不成是谋篡大罪? 郦书雁好笑地看着他:“我劝您还是多想想齐王府带来的好处吧。要是这好处随着齐王妃一起灰飞烟灭,岂不是大大的不值?” 郦国誉听出了她话里的夹枪带棒,咬着牙道:“雁儿,你也别以为为父真的不关心你——” “我知道啊。”郦书雁理所当然地点头,“您是关心我的。我要是嫁不了秦王,您可怎么去做未来的国丈爷,人上之人呢?” “……”郦国誉说不出话了。 郦书雁讽刺了他几句,也觉得十分无聊。她直接说起了重点:“我的毒大概不碍事。” “什么是大概?”郦国誉的眉头刚刚松开,又皱了起来。 郦书雁微笑:“就是可能没事,也可能有事;但归根结底,没事的可能比较大的意思。” “我知道‘大概’是什么意思!”郦国誉怒道。 “哦。”郦书雁挑眉,“总之,出事的可能不大。父亲,你要是顾忌这些,就请回吧。” 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辟神丹没让她死,曼陀罗也没让她死,可两样加在一起,会出什么事,就谁也不知道了。不过,她为什么要和郦国誉说这些?难道他还会真正在乎自己的死活吗? 听到这里,郦国誉的心彻底放下了。他也不想和郦书雁相看相厌,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出了夜雪春云。 隔门外,几个御医也停下了谈话,纷纷愕然地看着郦国誉拂袖而去。院判年纪大了,一不注意就把真心话说出了口:“刚才还好端端的父慈女孝,现在怎么就……” 郦书雁差点笑出来。她敛了敛笑意,狠狠揉了揉眼睛,把眼圈揉得发红,推门走了出去,低声说道:“几位大人,这些都是家事,还请不要见笑。” 院判回过神,惊觉自己居然说出了心里话,老脸通红地向郦书雁赔罪:“郡主说哪里的话。这哪能怪郡主呢?” “多谢院判。”郦书雁轻轻点头,说到了正题,“我……不会死吧?” 她的语气有些惶恐,也有些对未来的迷惑。院判想起自己的孙女,不由心一软。说到底,郦书雁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对生死能这么冷静,已经是很难得的特质了。 “不会死是不会死,”院判想了想,用最谨慎的说法简述了一下自己的发现,“可郡主往后要小心些。曼陀罗的毒性不强,过些日子,自己就去除了。真正让人为难的,还是这辟神丹。” 第297章 倾国倾城 “辟神丹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效果?”郦书雁问。 院判沉吟片刻:“辟神者,鬼神辟易也。所谓辟神丹,效力就是让人元气渐渐丧失,最后死于衰弱。临死之前,那人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有的甚至连觉都睡不着。郡主中毒不深,症状也少,只有畏寒、怕热而已。” 郦书雁蹙眉,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么说来……春柔。”她忽然转头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春柔愣了愣,随即回答:“回小姐,奴婢是十三年前进府的。” “好。”郦书雁对院判笑了笑,“多谢先生费力诊治。” 院判道:“不敢当。这是老朽该做的事。” 郦书雁颔首,对春柔道:“随我进去。” 春柔跟在郦书雁身后,随她进了里间。紫藤也想进去,却被郦书雁制止了:“你在外面伺候。” 紫藤稍有些不情愿,但也只能嘟着嘴认了。 郦书雁进了最里面的卧房,拉着春柔,让她一起坐在了床边。春柔不知道郦书雁要做什么,迷惑地看着她。 郦书雁靠近春柔耳边,低声问道:“你进府十三年,见过夫人几次?” 这句话像几个闷雷,震得春柔一个激灵。她抓住郦书雁的手,脸色发白,小声道:“小姐,您觉得……夫人的死不对?” “你不必问我。我只问你,你见过夫人几次?”郦书雁沉声问道。 春柔数了数,答道:“五次。当时奴婢年纪尚轻,还在清辉苑做二等丫头呢。” “你记不记得夫人死前是什么样子?”郦书雁继续发问。 她说的夫人肯定不是寿春县主,而是长孙绥。春柔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奴婢记得。” 若说女人如花,那么,长孙夫人就是一支貌不出众,却温柔婉约、弱不禁风的朝颜。 她在家时,攀附着父兄生存。嫁入郦家之后,就是靠着郦国誉而生了。春柔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长孙氏的场面。 那是一次饮宴。当时,郦国誉已经有了容貌美艳的艾姨娘,还有小家碧玉的费姨娘。长孙氏的容貌并不算美,别说艾姨娘,就连费姨娘都比不过。可她被两个美貌的妾室夹在中间,却典雅大方,出尘脱俗。两个绮年玉貌的妾室在她旁边,活活被她衬托成了地上的泥、鞋底的灰。 春柔端着茶上去。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并非是艾姨娘,也不是费姨娘,而是平平常常的长孙氏。长孙氏只不过含笑看了她一眼,春柔的心里就怦怦乱跳起来,生怕在这个和蔼、温柔得像天女下凡的女子面前,做出任何惊吓到她的事。 春柔刚刚说完,郦书雁就皱起了眉头。沉默许久,郦书雁说道:“春柔,你……该不是记错了吧?” 她对生母的印象变浅了,却不代表她想不明白很多事。不说别的,长孙绥要是有这个本事,还能管不住郦国誉? “奴婢绝不敢说谎!”春柔急忙辩白,“别说是奴婢,就连几个王妃,也情不自禁地往夫人身上看呢!何况……”她灵光一闪,“夫人有个‘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 “……天下第一?”郦书雁睁大了眼睛。 别说天下第一,出嫁之前,只怕在长孙家都能找出几十个比长孙绥美的女子。她一向只知道长安第一美人这个名号信不得,殊不知天下第一美人这个名号更信不得。郦书雁隐隐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庄子》里,刚见到北海海神的河伯。 春柔见她死活不信,急得快哭出来了:“小姐……” “我信你就是了。”郦书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继续说。” “是。”春柔这才高兴起来。她继续说道,“第一次见夫人,夫人还是健康的。不用挨得很近,奴婢也能看得出来。” 郦书雁点头。一个人健康与否,素来都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可是,等到最后一次见她……”春柔咬唇,欲言又止。良久,她才说道,“夫人就已经……不太好了。” “什么是不太好?”郦书雁似乎抓住了什么一闪而过的消息。 春柔回答:“她坐在那里,好像困得不得了的样子。就连老夫人和她说话,夫人也没注意。没过几天……她就……” “死了?”郦书雁问。 “……嗯。”春柔颔首。 长孙氏到底是不是死于辟神丹之下?郦书雁迷惑了。 她坐在原地一会,站起身来,走到了外间。看着正在拟药方的院判,郦书雁问道:“敢问院判,中了辟神丹毒性的人,死前会不会困倦、一直想要睡觉?” “会。”院判抬头,果断地回答,“辟神丹的药效正是这样。郡主要是出现了这种症状,可就要小心了。” 郦书雁脸色更加凝重:“多谢院判。” 她转过头,远远地看向檐角挂着的铜铃。有人说檐角的铜铃可以驱散邪祟,她倒想知道,那些由自己作孽害死的鬼魂会不会被驱散掉呢? ——大概是不行的吧。像她自己,不就回来了么? “我终于能回去了?!” 艾姨娘呆了一会,不敢置信地瞪着锄红。她想哭,想笑,更恨不得撕碎了郦书雁来发泄! “是。”锄红苦着脸,“老爷说,您和胡姨娘都能回去了。” 艾姨娘乐了一会,猛地想到一个问题。她的脸阴了下来:“那,慕容瑞芝那个女人呢?” 慕容瑞芝就是寿春县主。锄红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说道:“县主她……老爷没说。” 虽然没说,可按郦国誉的性子,大概没过几天就能把她放回去了吧。锄红心想,可他又何必非要提醒艾姨娘这一回呢?让她高兴一会,自己还能拿点银子。 “好!太好了!”艾姨娘激动地站起了身。她心情大好,毫不犹豫地拿了一块碎银丢给锄红,“赏你了。” 在西明寺的这些天里,她身上虽然放了钱,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寺里的僧人都受了郦国誉的嘱咐,千万不能接受几个姨娘的银钱。艾姨娘都快憋疯了,总算有个人能接受她的赏钱,她怎能不高兴? 这块银子足有十两。锄红激动得跪下磕头,心想:这次来西明寺,总算是值了。 第298章 艾氏回府 翌日,艾姨娘就让人搬着行李,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她在西明寺过得清汤寡水,无比的不痛快。这也就算了,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她的宝贝女儿郦碧萱,居然嫁给了一个来自穷乡僻壤,一文不名的新科进士! 艾姨娘的嘴角微微抽动,银牙紧咬。整个郦府,只有郦书雁会和郦碧萱这么过不去。她这次回到郦府,非要杀了郦书雁不可! 她倏然睁开眼睛,看着春荣,声音阴沉:“春荣,你说说看,郦书雁是个什么样的人?” 春荣被她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回过神,她想了想,说道:“大小姐……不但狠心,也狡猾得很。”就是到了现在,她还能时常想起簪子顶在眼珠子上的感觉。春荣相信,郦书雁当时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废物。”艾姨娘嗤笑,“她才做了这么点事,就把你们这些蠢材一个个都糊弄住了。” 可你不也从没赢过那个怪物吗?春荣腹诽。 另一边,郦书雁刚刚睡醒。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春柔听见声音,推门进来,笑道:“小姐可算醒了。奴婢还在想呢,您再输下去,可就要错过艾姨娘和胡姨娘回府了。” 郦书雁冷笑:“我错过谁,都不会错过她们。” 现在,郦府共有四位姨娘。其中艾姨娘和胡姨娘犯了错,到西明寺念佛茹素消除罪孽。郭姨娘虽然在府里,却像个隐形人似的,对府里的事务不太上心。最得宠的还是周姨娘,比正室寿春县主在府里还要得脸。 春柔没说什么,绞了手帕让郦书雁盥洗。郦书雁洗漱之后,换好衣服。紫藤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欲言又止。郦书雁从铜镜里清楚地看见,紫藤的嘴张张合合,最后愤愤地闭上了。 “怎么了,这是?”郦书雁好笑地问道。 紫藤小嘴一扁:“小姐,您怎么还要让那两个人回来啊?” 她在夜雪春云待得最久,即使在郦书雁生活不顺的时候,也没有和春杏一起背叛她。冲着这点,郦书雁微笑着解释:“府里厨娘杀鸡,是拎着它们的脖子割呢,还是追着它们到处乱砍?” “自然是拎着它……”紫藤明白过来,“原来您是要关门打狗?” “什么狗不狗的,多么难听。你这丫头不会说话。”郦书雁淡淡道,“我只是……想拿回自己该拿的东西罢了。” 紫藤的眼睛转了转,重重点头。春柔看得好笑,蹲下身来,在郦书雁腰上系了一块玉石禁步:“小姐比你聪明多了,怎么会想不到这些?我早就提醒过你,你还不信。” “春柔姐!”紫藤红了脸。 郦书雁笑着制止了她们的嬉闹,拿起一只羊脂玉和翡翠攒的珠花簪在鬓边:“好了。那些人一会就要回来,你们还不去准备准备么?” “准备什么呀?”紫藤茫然。郦书雁毕竟是正经的嫡出女儿,一个姨娘回来而已,怎么用得着她亲自去迎? “傻丫头。”郦书雁有些好笑,“当然是我那位嫡母,寿春县主了。再说,我也没要亲自去接啊。” 这是她给艾姨娘的第一份礼。郦书雁的杏眼里闪烁着清冷的光辉,昨天,她从锄红那里收到了消息——艾姨娘以为只有两个姨娘被叫回了郦府,还为此洋洋得意。 真不巧啊。郦书雁微笑,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让艾姨娘的得意变成失意。 过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到了郦府前头。艾姨娘和胡姨娘正要进府,却被虎着脸的两个婆子拦住了。 如今,在李妈妈身边的已经换成了一个姓倪的婆子。她比宋妈妈还要孔武有力,硬是把艾姨娘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狗奴婢!”胡姨娘怎么也绕不过她们两个,狠狠地骂道,“挡在主子前头,不要命了?” 倪妈妈性格暴躁,当场冷笑道:“谁是主子?在老爷面前,姨娘不妨也摆摆主子的谱!”也不给她们留一点面子。 艾姨娘偷偷拽了胡姨娘一把,问倪妈妈:“你们是谁的奴婢?” “哎呀,这不是艾姨娘吗?”李妈妈笑着问道。她随便福了福身,“我们小姐一早就知道您要回来,特地嘱咐我们,让您……谨言慎行。” 果然是那个再行做出来的事。艾姨娘气得脑仁疼:“我做什么需要谨言慎行?你们敢公然挡在主子面前,需要谨言慎行的,不是你们么?” 李妈妈笑道:“这可难说。——您看看,哪有妾室回家从正门走的呀?” 艾姨娘语塞。过去她一直从正门进出,也没人提过意见,这次回府,她也就按习惯来了。谁知道就被人抓着了把柄。 “所以说,”李妈妈指了指角门的方向,“您请。我们可不是摆谱,更不敢拦着姨娘回家,只是……”她笑了,“这家门也不是人人能进的。” 胡姨娘怒道:“你……” 艾姨娘连忙拦住了她:“妹妹!”她阴森森地看了两个婆子一眼,“很好,我记住你们了。” “奴婢身份这么低,可不敢劳动艾姨娘您记在心上。”李妈妈似笑非笑。她对倪妈妈点了点头,“得了,咱们走吧。” 倪妈妈亲热地拉住了李妈妈的手。被她拉住的时候,李妈妈皱了皱眉,暗暗觉得有点奇怪,却也没多问什么。 艾姨娘和胡姨娘两人回了素光苑。艾姨娘劝道:“妹妹,你何必和大小姐过意不去呢?” “我倒不是为了自己。”胡姨娘道,“我只是见不惯他们……他们欺侮姐姐。” 她自己本来就是奴才,多少白眼也习惯了。她真正受不了的,是艾姨娘被人欺负。在西明寺的这段日子里,她早就变成了艾姨娘的死忠。 “好妹妹。”艾姨娘心里冷笑,佯装感动,对春荣道,“咱们不能平白被人欺负。去,你去给周姨娘送一份大礼,就是我从西明寺买的那一份。” 那是一份山珍野味,带着满满的土腥气,都是周姨娘这个姑苏女子吃不惯的,可真正的杀招并不在这里。艾姨娘冷冷道:“我倒是想看看,老爷有多信任她。” 第299章 陷害不成 春荣鬼鬼祟祟地从山石背后出来。她看了看旁边,确定四下无人,对假山招了招手:“出来。” 假山洞里,钻出了一个高高瘦瘦、相貌英俊的男子。他有点犹豫,问春荣:“这样能成吗?” “你担心这担心那的干什么,简直不是个男人!”春荣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骂,“我带着你,放心就是了!” 男子低下头,眼神之间有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他也不愿意做这么缺德的事。可为了妹妹的病,他也只能…… 所幸春荣带他走的路不算长。曲曲折折地走了一盏茶功夫,春荣道:“到了!”她往上提了提裙子,掸掉裙摆的泥土,警告地看着男子,“你可要记得答应我们姨娘的事。我家姨娘好歹是侯府的姨娘,要杀你,就像杀一只蝼蚁。” “我记得的。”男子咬牙回答。 春荣冷哼一声,脸上挤出了笑意。转过一个弯子,她敲了敲半掩的门扉:“周姨娘,我家姨娘让奴婢送些东西来。” “叫什么?” 她刚刚拍门,就有一个身材高挑丰满的侍女出来应门。侍女不满地看了春荣一眼,低声啐道,“亏你还是在前头老夫人那里学的规矩。我们姨娘还在睡觉呢,你把东西给我吧。” 艾姨娘在菜里夹带的东西非同小可,怎么能让一个丫头拿走?春荣把菜篮子往身后一藏,笑道:“姐姐说哪里的话呢,礼物当然是要亲手送才显诚意。我就在这里等着周姨娘出来,无妨的。” 侍女怀疑地打量了她几下,冷哼一声:“你愿意在这里等,就等下去好了。反正也不是我等。” 她缩回门里,顺手把门扉关上。春荣差点被弹回来的门拍到鼻子上,她气急败坏地小声骂了几句,又转回了先前的地方。 “你从这边跳进去,按我先前给你画的图行动就是了。”她冷冷地对男子说道,“你也会点拳脚功夫,卓明杰,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那个叫卓明杰的男子没搭理春荣,牙关紧咬,三两下攀上了墙壁,轻轻巧巧地跳进了院子里。 他落地的时候只发出了一声微小的声响,春荣站得这么近,一墙之隔而已,也没听清楚。她放下了心,松了一口气。 是时候了。春荣笑得诡谲,把菜篮底部的一个瓷瓶拿了出来。她小心地拔开瓷瓶的塞子,把它放进了小院的上风口处。 这是艾姨娘特意为周姨娘准备的迷药。至于那个卓明杰,当然也是艾姨娘花了重金收买的死士。 他虽然没有死士的能力,做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死士才能办到的事——舍下生命,去诬陷周姨娘。若是能成功诬陷周姨娘,那么,不单能让她失宠,还能让郦绩的身份也变得尴尬起来,可谓一举两得。就连和周姨娘交好的郦书雁,也能咬下一块肉来。 春荣正在偷笑,那只白瓷瓶子却被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握住了。春荣愣了愣。 “别动!”春荣耳边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人用匕首顶住了喉咙。 春荣吓得全身剧烈地一哆嗦,瓷瓶塞子落在地上。 “你已经离开祖母小半年了,却还是这么粗手粗脚的。这样可真不好。” 郦书雁温婉地微笑着,弯腰从地上拾起了塞子。她把塞子塞回瓷瓶的小口上,微笑道,“倪妈妈,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倪妈妈冷着脸,匕首又往春荣的脖子上顶深了一分。她森然说道:“从现在起,我问你什么,你就要回答什么。有一句答不上,我就割你一根手指。听懂了么?” 春荣被吓傻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倪妈妈哼了一声,手上冷光一闪,春荣的一根手指已经落地。 春荣呆呆地看了看断指处的血流如注,又看了看地上不住滚动的一截手指。她刚要惨叫,就被倪妈妈堵住了嘴。 “不许叫!”倪妈妈厉声道,“是谁指使你到这来的?” 郦书雁温声道:“倪妈妈,松开她吧。” 倪妈妈一怔:“主子……” 她也是一个死士,一个慕容清派来,专司郦书雁安全的死士。自从出了齐王妃的事之后,慕容清就不再放心郦府的安全,转而给郦书雁身边安排了几个卫士。她就是其中之一——最受慕容清信任,也最接近郦书雁的生活。 郦书雁笑着说道:“你捂住了她的嘴,她自然说不出话呀。何况……”她明丽的眼睛往周姨娘的院子里转了转,“那边全是我的人,不用害怕。” 倪妈妈道:“是!”她的手从春荣嘴上松开,一双眼睛却还狠厉地盯着春荣的脸。 春荣痛得恨不得满地打滚,始终一声也不敢出。过了好久,她才缓过气:“大……大小姐……” “嗯。你还能认出我是大小姐来,也算不容易。”郦书雁淡淡道,“我还以为你除了艾姨娘,眼里谁都没有呢。” 春荣眼里,闪过极深的恐惧。她颤声说道:“不……不敢。” “嘴上说敢与不敢,是没用的。”郦书雁微笑,“倪妈妈问你,你不回答,我就再问你一遍。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是艾姨娘!”春荣生怕被人再削断一根手指,连忙招了。 “很好。”郦书雁淡淡道,“第二个问题。她让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春荣不敢说。倪妈妈作势把匕首往她眼前一挥,春荣立刻妥协了:“大小姐,奴婢全说!”她急急忙忙地说道,“奴婢是为了陷害周姨娘,说她和刚混进去的人有奸情,才会这样做的……奴婢也有苦衷!” “哦,原来如此。”郦书雁轻轻点头,“第三个。杀我祖母的毒,到底是谁下的?” 这个问题,春荣就真的不敢答了。她支支吾吾了好半天,也不敢说一个字,眼珠乱转。 郦书雁轻叹:“你自己选了这条路,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她对倪妈妈招了招手,“倪妈妈。” 倪妈妈再次按住了春荣的嘴,刀光一闪而过。 春荣全身僵直,绷得紧紧的,不像人类,倒像是一条离水濒死的鱼。 第300章 春荣之死 鲜血落在黄土之上,转瞬之间,就被土地吸得无影无踪。春荣的脸白了又青,她意识到,对郦书雁而言,她也像这鲜血一样,是可以随时消失的东西。 郦书雁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说呢,还是不说?” 春荣屈服了。她垂头丧气地握着伤口,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奴婢……说。” 反正她也背叛过苏太君一次了,有什么不能背叛艾姨娘的呢?春荣想。 倪妈妈从荷包里拿出一粒药丸,塞到春荣嘴里。春荣吃了药,疼痛减轻了不少,语速和吐字也正常了:“最开始,艾姨娘只是让奴婢把一种粉末放到老夫人的药里。后来……”她打了个冷颤,回忆起了对她而言不堪回首的那些往事。 春荣一向是个手上没什么余钱的人。她从小被父母卖到郦府,可那还不是她奉养父母的终结。她的父母每个月都会把春荣的月钱拿走,如果春荣被罚了月钱,他们还会大发脾气。 慢慢地,春荣养成了贪钱的性子。艾姨娘让她把那种粉末放到苏太君的药里,一开始,她还不愿意。可架不住艾姨娘用财帛诱惑她,春荣半推半就地也就答应了。谁知半个月之后,艾姨娘却慢慢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原来,她让春荣每天放在老夫人药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养身子的茯苓粉,而是砒霜。春荣惊恐万分,一开始知道,她唯一想的,就是把这件事告诉苏太君。可艾姨娘却提醒了她:如果苏太君知道,她也一样会死。 “所以,奴婢也就没有告诉老夫人了。”春荣自暴自弃地跪在地上,脸色麻木。 郦书雁低低叹了一口气。 终于解开了苏太君死亡的真相,她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她对倪妈妈点了点头:“杀了。” 听见这两个轻描淡写的字,春荣睁大了眼睛:“大小姐,求求你……” “你求我做什么呢?老夫人的遗愿,就是杀了你啊。我身为她的孙女,当然要完成她的遗愿。你当我忘了么?”郦书雁冷然问,“再有,如果祖母知道,你给她吃的不是补药,而是砒霜,你说,她会不会求你?” 春荣回答不出。 “你狐假虎威的时候,仗的是谁的势?”郦书雁冷笑,“老夫人的。哪怕你问老夫人要赏钱,她也不会不给。可你杀了她。——倪妈妈,还愣着做什么?” 倪妈妈“嗯”了一声,匕首的银光闪了闪。 春荣捂着汩汩流血的颈子,不甘地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她倒下的动静很大,溅起点点泥土。 “主子,让奴婢来吧。”倪妈妈恭敬地低头,“处理尸体的过程不太好看,别惊了主子。” “没什么。”郦书雁淡淡道。她连杀人的命令都下了,难道还会怕什么尸体吗? 倪妈妈劝了郦书雁一次,就不会劝她第二次。她从荷包拿出一个小瓶,把瓶里的粉末倒在了春荣身上。 春荣的身体连着衣服一起融化,冒出大大小小的泡沫,最后成了一滩散发恶臭的黄色脓水。郦书雁掩住鼻子:“走吧。” 这就是死亡的气息。郦书雁暗暗叹息。 倪妈妈走在郦书雁前头,替她敲响了周姨娘院子的门。 周姨娘院子里的人都听从了郦书雁的吩咐,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会出院门一步,也不会往院外看一眼。倪妈妈道:“是大小姐来了,快开门。” 大丫鬟春城把紧闭的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她看见倪妈妈和郦书雁,松了口气,把门打开:“大小姐,您可来了。” “怎么说?”郦书雁微笑。 春城有些为难,避开了郦书雁的目光:“下人抓着那个戏子,一眼没看住,那戏子就要自杀。唉,他的力气可真大,奴婢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住。” “不是他的力气大。”郦书雁停了停,“是他不得不这么做。驱使他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大。” 春城似懂非懂。郦书雁道:“罢了,让我进去看看。” 春城连忙让开。她带着郦书雁走到花厅,只见正屋里五花大绑着一个俊秀的男人。那男人穿着打了好多补丁的棉布衫子,却洗得干干净净,正是先前潜进院里的卓明杰。 “相貌不错。”郦书雁单手抬起了卓明杰的下巴,评价道,“难怪他们会选上你……让你这样的人来做这种事,确实还有点说服力。” 倪妈妈窃笑。郦书雁的话确实一针见血,要是让一个容貌粗陋的汉子来“勾引”周姨娘,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 卓明杰的脸涨得通红。他从没被一个女人这么羞辱过,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响声。 “想说话么?”郦书雁挑眉问道。 卓明杰点了点头。郦书雁笑了起来:“可我不想让你说话。我问你什么,你只要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是了。听见了么?” 卓明杰还要反抗,倪妈妈已经掏出了匕首,在他脸边拍了拍。见了寒光闪闪、带着血迹的匕首,卓明杰立刻学得聪明了。 “看来你也不是听不懂话,只是听不懂别人好话说的话罢了。”郦书雁微笑,“那个丫鬟让你来做什么?是不是让你来污了院里姨娘的名节?” 卓明杰点了点头。郦书雁见他学乖了,一把把他嘴里塞着的抹布扯了出来,扔在地上:“很好。我再问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卓明杰刚想随口编造一个身份,余光却又看见了倪妈妈手上的匕首。他低下了头,“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可大丈夫顶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郦书雁,“小姐,求你答应我,不要祸及我的家人!” “你有家人,别人也有家人。”郦书雁对他没什么同情可言,“你答应戕害别人的时候,想没想过别人的家人会怎么样?” 卓明杰脸色一白。郦书雁继续说道:“不过,我不会和你一样的。” “好!”卓明杰就像一个捞到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他大喜过望,“你要问什么,我都答应你!” 第301章 蓬荜生辉 “我要问你的事,已经完了。接下来的,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郦书雁转过身,看向秋日的天空,悠然说道。 卓明杰硬邦邦地说:“你问!” 他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拒绝的余地。这位“大小姐”也就罢了,她身边的那个老妈妈穿着一身下人的衣衫,却还是挡不住身上的煞气。他从小寄身市井,怎么会看不出?这个妈妈绝对杀过人,而且杀过的人还不少。 郦书雁淡淡道:“很好。你听着,我要你做的是这件事。”她附在卓明杰耳边,说了几句。 卓明杰脸色大变,一会红,一会白,过了一会又变成了青色。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是杀了我吧!” “没那么容易。”郦书雁微笑,“我劝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屡试不第,真的能在科举的千军万马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出人头地吗?” 卓明杰语塞。他确实不能,而且,他自己也放弃了。 “你不妨好好想想。”郦书雁转向春城,“好了,把他关到外头的柴房里,就说是个小贼,别让父亲看见。” “是。”春城福身。 这边,郦书雁已经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卓明杰和春荣。另一边,艾姨娘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大难将至。 她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春荣那小贱皮子怎么还不回来?死在外面了不成?” “娘,你别生气。”郦碧萱哭得眼睛通红,抽噎着说,“那贱丫头死在外头也没什么,她死了,还算帮咱么处理了一桩心事呢。” 杀了苏太君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艾姨娘知道郦碧萱说得有理,可这件事另有隐情,不是郦碧萱想得那么简单。她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说:“你说得虽然对,可娘早就安排了她去做别的……娘盘算着,把周氏也杀了算了。” “杀周氏?”郦碧萱凤眼圆睁。 “对。”艾姨娘沉声道,“周氏那个小贱人自从进门,就一直压在为娘的头上。现在,她又有了郦绩……长此以往,那还得了?” 郦碧萱担心地看着她:“娘,爹拿周氏当眼珠子爱护,咱们要是失败了,可就……” 艾姨娘一心想着报仇,反而不如郦碧萱周密了。她沉下了脸:“萱儿,你说这话,未免太不信任娘了。” “不是,”郦碧萱分辩道,“可是……”她实在担心啊! “不用担心。”艾姨娘拍了拍郦碧萱的手,“今晚,你就等着看好戏罢。” 郦碧萱没办法,只能顺从地点头。 艾姨娘早就被怒火蒙蔽了心智。她冷笑着想:郦国誉既然有一天喜欢过她,那就成了她的东西。就算她自己对那件东西已经绝望,可她的东西,一样是不许别人碰的。 长孙夫人碰了,所以长孙氏要死。费姨娘碰过,费姨娘也要死。周姨娘不但碰了,还夺去了郦国誉的心,更该死。郦书雁则是最最该死的,她不仅让周姨娘夺走了郦国誉,还害了她视若珍宝的郦碧萱。 “我一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艾姨娘轻声道。 到了晚上,艾姨娘还是没能听见周姨娘中计的消息。 不但如此,她派去的春荣也像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没了音信。艾姨娘的心沉到了谷底,咬牙道:“不是春荣出了事,就是她带着东西自己走了……她害怕了!” 郦碧萱蹙眉。她担心极了,劝道:“娘,别继续了。” “不成。”艾姨娘吁了一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消灭她们的大好良机就在今日,毕竟,现在这些奴婢还是听我话的。再过些日子,只怕院子里的奴才就更不听我的了。” 她的计划不像以前那样步步为营,而是简单粗暴到了极致。她要趁着郦国誉不在,把郦书雁和周姨娘都毒成废人。等到郦国誉回来,就算再怎么生气,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了。 而且,艾姨娘眼神微冷,她会把这个事实推到胡姨娘头上。 她从没喜欢过胡姨娘,不妨让这个蠢货为她做最后一次事吧。横竖胡姨娘也是心甘情愿的。 华灯初上,艾姨娘也在自己院子里准备好了晚宴。她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叫春宜去叫各位主子。 一盏茶功夫过去,郭姨娘先来了。她满头青丝梳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髻上插着华丽的宝石头钗。可艾姨娘能轻易地看出,那宝石发钗上镶嵌的宝石并不是很好的——也就是说,即使是她,随便求郦国誉几句,郦国誉也能随意地把这笔钱给她,更不用说是一直没有犯过错的郭姨娘了。她的嘴唇涂得朱红,极富侵略性,表情却还是那副冷淡、内敛的样子。 这些天里,郭姨娘活得像个透明人一样。因此,艾姨娘也就没怎么在意,直接好脾气地笑道:“妹妹来了。坐。” 令她意外的是,郭姨娘没有受宠若惊,反而矜傲地点点头,径直坐在了旁边。 艾姨娘一愣,怒火熊熊燃起。 她还以为郭姨娘只是表面傲气,谁知道,她连内心都傲气起来了! “郭妹妹有所不知,这是我给周妹妹准备的座位。妹妹要坐这里,怕是不太方便吧?”艾姨娘冷冷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郭姨娘微微偏头,胜雪的肌肤被发钗上的石榴石一照,越发美艳凌人。 原来就连郭姨娘,也是这么美的。艾姨娘抚了抚眼角的细纹,比过去更恨她了。 郭氏也绝不能放过。她咬牙,甜腻地笑了:“那妹妹就坐在这里吧。” 反正都是将死之人,她和她们多费什么话?艾姨娘愤愤地想。 过不多时,郦书雁等人也到了。看见郦书雁,艾姨娘连忙站起来,赔笑道:“大小姐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 郦书雁瞥了她一眼,笑道:“姨娘说笑了。反正都是郦府,有什么可蓬荜生辉不蓬荜生辉的呢?” 艾姨娘被她排揎了一顿,本来想发脾气,一对上她的眼神,却又立刻偃旗息鼓了。 第302章 最后晚餐 郦书雁面带笑容,眼神却清冷而幽深,笑意未达眼底。 艾姨娘一看之下,不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简直连她的心思深浅都看不出。碰上郦书雁的眼睛,她吓出了一身细汗,心里嘀咕:这臭丫头越来越吓人了。 和郦书雁一行人一起回来的,还有春宜。春宜擦了汗,到艾姨娘面前,说道:“姨娘,除了夫人之外,大家都来了。” “除了……谁?” 艾姨娘的笑容冻结在了唇边。 “除了夫人呀。”春宜不解地看着艾姨娘。她说的话难道那么难理解吗? 艾姨娘深深呼吸两下,避免让自己的脸色太难看:“……好,夫人也要来了。真是巧了。” 寿春县主能来,肯定是因为郦书雁那个丫头!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既然寿春县主那个黄毛丑丫头来了,她不妨也把那丫头杀了! 郦书雁淡淡道:“姨娘,县主确实是要来了,这不假。可您怎么也不让我们坐一坐?” “哦,”艾姨娘连忙道,“大小姐请上座。” 安排好了座位之后,她快步走到一边,叫过来春宜,咬牙道:“你让二小姐别出来了!”她一共只准备了几份毒药而已,现在就不太够用了,当然是能少给一个人,就少给一个人。 要洗脱自己的嫌疑,就必须把毒药下给自己。现在,她只能给自己下很少一点毒药而已。要是郦碧萱再出来,她真怕这毒不够用。 “是。”春宜触到她森冷慑人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一溜烟地跑进了屋里。她不知道艾姨娘有下毒的准备,还以为是艾姨娘怕郦碧萱看见郦书雁,心里不舒坦。 郦书雁静静坐在主位旁边的位置,笑容温和安静,像一朵木芙蓉花。粗粗一看,谁也不知这朵木芙蓉竟然是有毒的。 艾姨娘强打精神,和众人说了几句话。看看滴漏上的刻度,艾姨娘咳嗽一声:“时辰到了,咱们进去吧。” “寿春县主还没到呢。”郦书雁轻声道。 不知为什么,艾姨娘总觉得,郦书雁今天有些兴味索然的意思。她赔着笑说道:“县主来得太晚了,总不好让大家都等她一个。大小姐,您说是不是?” “……嗯,也对。”郦书雁轻轻道。 “那咱们就一块儿进去罢。大小姐,您先请。”艾姨娘笑道。 郦书雁施施然站起身,微笑:“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先进去了。”说罢,率先进了房间。 酒宴很快上齐了。众人团团坐在桌边,等着寿春县主。 等了半炷香时间,终于有个小丫鬟跑了过来。艾姨娘精神一振,问道:“夫人来了吗?” “回姨娘的话,”小丫头道,“县主身子不爽,来不了了。她让我给夫人带句话,说是祝诸位吃得高兴呢。” 她倒是聪明。艾姨娘暗中冷笑,这样也好,她刚好省下了一份毒药。 春宜趁机说道:“二小姐也来不了了。” “怎么?”郦书雁笑着问。 “她……”面对昔日的大恩人,春宜有点心虚,“我们小姐小日子来了,不舒服呢。” 郦书雁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春宜的异样,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咱们也就不必等了。” “正是。”艾姨娘勾起一抹含着毒汁的笑,“开宴吧。” 郦国誉要后天早上才能回来,这两天里,她刚好能把她们的尸身都处理完。艾姨娘接过丫鬟舀好的莼菜羹,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今年这莼菜倒还不错,大家也不妨尝尝。” 周姨娘吃相秀气,只捡自己面前的几盘菜吃。艾姨娘冷眼看着她,故意拿勾了芡的食物往她盘子里放:“妹妹,尝尝这道菜。” “多谢姐姐。”盛情难却,周姨娘只好夹起那块肉,吃了下去。 她是姑苏人,不喜欢勾芡的东西。那块粘腻的东西一落下肚,周姨娘缓了缓,立刻让春城倒了一杯茶来。 倒茶也没用,做什么都没用了。艾姨娘偷眼看了看郦书雁,只见郦书雁挟了一筷洗手蟹,正慢慢地送入口中。 真是天公作美。吃吧,吃吧,吃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凭着艾姨娘多年纵横郦府后宅的手段,她当然不会把毒药下在普通的菜肴里,或者调料里头。这一次,艾姨娘把它涂在了筷头上。她和胡姨娘的筷子上有记号,除了这两双筷子之外,筷头上都沾了足以让人一命归天的毒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艾姨娘寻思着药效差不多该发作了。她咳嗽一声,假意说道:“一群小丫头在这里待着,未免太坏人兴致了。不如咱们把她们赶出去,再拿一副花签,大家一起抽花签。” 过一会,这里要死不少人。要是有一群小丫头在,岂不是平添麻烦? “那是再好不过了。”胡姨娘虽不清楚她的用意,却还是立刻说道。 郦书雁的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淡淡地说:“都好。” 艾姨娘拍了拍手:“你们下去吧。”看着几个小丫头退了下去,她拿出一副花签,微笑道,“谁先抽呢?” 郦书雁正要说话,眉头忽然皱了起来,身形也摇摇欲坠:“……我……怎么……” 艾姨娘一惊,素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桌沿。难道药效这么快就发作了? 哗啦一声,郦书雁歪倒在桌上,碰翻了几个碟子。 周姨娘正要来扶,兔起鹘落之间,也觉得一阵无端端的头晕。她不敢置信地指着艾姨娘:“你……你……”眼睛一翻,晕倒在地。 在她旁边,郭姨娘也晕了过去。胡姨娘站起身,惶惑不安:“这是怎么了?” 艾姨娘眼中,泛起一抹笑意。她“啊哟”一声,脚下一歪,指着胡姨娘:“是不是你……妹妹,你好狠的心!” 她的身子居然动不了了。艾姨娘心想,这药果然好霸道。她的一百两银子可没亏。 胡姨娘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直愣愣地要上去扶起艾姨娘。 她的目的就是要让胡姨娘顶罪,怎么可能接受胡姨娘的搀扶?艾姨娘一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拒,一边张口要喊人。 第303章 魍魉之宴 “来……” 她刚刚开口,声音猛地哽在了嗓子里。一粒小石子从她的衣衫上滚落下来,掉在地上,没有被任何人注意。 胡姨娘惶惑不安地看着艾姨娘。她虽然蠢,却不傻,当然注意到了艾姨娘对她的抗拒,便缩回了手:“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你还是问她自己来得妥当。” 胡姨娘背后,有人悠然说道。 胡姨娘猛地回头,瞪着郦书雁,字字泣血:“又是你做的,对不对?!” 郦书雁笑道:“倪妈妈,下来吧。”她对着房梁上招了招手,眼睛却始终看着胡姨娘,“这一回,你倒说错了。的确不是我做的。” 倪妈妈穿着一袭黑布衣裳,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她挡在郦书雁和胡姨娘之间,防备地看着胡姨娘。 “那是……谁?”胡姨娘却没搭理倪妈妈,怔怔地问。 她也隐约猜到了真相,但始终不想承认。艾姨娘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她不希望这份来之不易的善意变了质。 可惜,郦书雁却没有照顾她接受能力的想法。她淡淡道:“你觉得呢?不是艾姨娘,还有谁?” “……我不信。”胡姨娘沉默良久,一字一顿地说。 郦书雁冷声道:“你信或不信,和我都没什么关系。倪妈妈,把她打晕。” 倪妈妈道:“是!”她对胡姨娘一抱拳,“多有得罪,姨娘恕罪!”不等说完,一掌打在胡姨娘颈后。 胡姨娘软倒在地,晕了过去。郦书雁看着艾姨娘,盈盈微笑,看上去心情极好:“倪妈妈,劳你帮我把她的哑穴解开。” 不用说,她也知道自己又着了郦书雁的道。就连她不能说话,也是这丫头捣的鬼!艾姨娘又怕又恨,死死盯着郦书雁。哑穴一解,她就嘶声叫道:“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问姨娘才对吧。”郦书雁讽刺地微笑。她拍了拍手,“大哥,你来了没有?” “他没来。我来了!” 嘶哑的声音在珠帘后头响起。这声音里带着无穷的恨意和恶毒,就连倪妈妈这么身经百战的死士听了,也不由暗自心惊。 “你来了?”郦书雁一怔,轻轻点头,“你来了也很好。我把这里让给你,你们叙叙旧。” 这声音……这声音明明是! 艾姨娘大吃一惊,高声叫道:“救我!救我!” “姨娘不用喊了。”郦书雁从容道,“我早就找了别的理由,把丫头们都支开了。你就算喊了,也不会有人应声的。” 艾姨娘不信,还在狂呼乱叫。珠帘背后的人桀桀冷笑,从暗处走了出来。在她身前,有一道雪亮锋锐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苏莺儿?是你!你回来了!”艾姨娘喊了好久,始终没人回答。她不再喊叫,看着珠帘后的女人,满脸恐惧。 “是我,我回来了。你没想到吧,艾绿云?” 藏在珠帘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曾无比信任艾姨娘,却被艾姨娘背叛的苏姨娘。她衣衫残破,容颜也苍老了不少,显然饱经沧桑。 她举着匕首,缓步往艾姨娘身边走着,冷笑道,“我在庄子上吃了不少苦头,可都是拜你所赐啊。” “走吧。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郦书雁对倪妈妈道。她带着倪妈妈走出了素光苑的大门,没有理会身后艾姨娘的喊叫。 苏姨娘双眼充血,匕首高举。她冷笑:“你也知道害怕吗?你知不知道,我被你背叛的时候,心里有多难过?”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看来,今天这一劫是逃不过了。艾姨娘闭上眼,又往苏姨娘心里捅了一刀,“我利用你,是因为你自己蠢得无可救药。苏莺儿,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想着用我来博取老爷的宠爱?” “谁稀罕那种东西!”苏姨娘愤怒地叫出了声。她愤怒地挥舞着匕首,“我恨你,艾绿云!我全心全意地对你,你背叛我的时候呢?你拿我当垫脚石!” 激愤之中,她的匕首划过了艾姨娘颈子上的血脉。艾姨娘全身一颤,捂住了脖子。 鲜红的血液从艾姨娘颈子上流出,染得她象牙色的裙衫通红—— 那种鲜红,是她一生之中从没有资格穿戴的、只属于正室的大红色。 苏姨娘冷静下来,怔怔地看着艾姨娘,倒退一步。 艾姨娘的脸色已经青白,压在颈子上的双手也没能阻拦死亡的到来。苏姨娘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双手颤动一下,就再没了声息。 艾绿云死了? 那个和人斗了一生、出身极低却毫不认输的艾绿云……死了?她怎么会死得这么轻松? 苏姨娘正在愣神,冷不防背心一凉,长剑剑尖穿胸而出。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艰难地回头。 “你去死吧!”看见她回头,郦碧萱大声叫道。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砸在衣衫上,转瞬打湿了一片。 刚才她亲眼看见母亲的死亡,哭得不能自已,还是静静地从墙上拿了开过刃的镇宅宝剑,为的就是亲手了结了杀母仇人。 “你……终于学聪明了。”苏姨娘猜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咧嘴一笑。她笑的时候,有鲜血从嘴里涌出,骇人极了。 郦碧萱第一次杀人,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苏姨娘却笑得平静,似乎还隐含着对她胆怯的讥嘲,“我一生懵懂,害的人却着实不少。如今落了这个下场……也是……也是天道轮……回……”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头栽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郦碧萱精致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涕泪流了满脸,仓皇地看了苏姨娘一眼,跑到了里间。 郦碧萱咬了咬嘴唇,竭力忽视着外间濒死的呻吟。她环顾四周,眼光凶狠,心砰砰直跳。静了静,她快速拖出珠宝盒子,把不少珠宝藏在怀里,又拿出了艾姨娘私藏的一个盒子。 想到生母横死,她难过得无法自已,双手哆嗦着拿出了银票,也藏在怀里。做完这些,她愣了愣,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了,去外头拿了一身丫鬟的粗布衣裳藏着,把珠宝首饰、银票等物分了好几包,重新分别藏在怀里、包裹里、荷包里等处。 ——这些都是艾姨娘教给她的,目的就是让她在丧乱之中,还能逃得一线生机。可惜艾姨娘再也回不来了。 郦碧萱跌跌撞撞地跑出素光苑,一路避着人,跑到了郦府边上。她哭着把艾姨娘的腰牌拿给了门口的小厮:“几位大哥,我家里人病了,姨娘让我回去看看。” 天色昏暗,小厮只看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不疑有他。至于她的哭泣,他也以为是家人出事,心里着急而已。他仔细看了看腰牌,点头道:“好,走吧。记得早点回来。” “……我知道了。”郦碧萱留恋地回头,看了郦府最后一眼,发狠往外头跑去。 郦府里再也没有她的亲人了。郦国誉利用她,郦书雁恨她,周姨娘、郭姨娘等几个姨娘,没有一个是好人。再留在这里,也只能当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她不要!她要逃离这里! 第304章 忠诚代价 郦书雁对素光苑里发生的一无所知。回到夜雪春云,倪妈妈还在为苏姨娘的恨心惊。她感慨道:“我本来以为,外头的事已经够吓人了……可这朱门大户里,居然比他们还吓人啊。” 郦书雁闻言点头:“就是这样的,郦府里真是死过很多人了。” “噢……”倪妈妈问,“好好过日子,就不好吗?” 在她的人生里,没少看过易子而食、人骨斫薪的惨剧。就连她自己,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倪妈妈分外不能理解郦府的女人,在她看来,有吃有穿已经很好,何必再去争那些? “不好。人是不会知道什么是知足的。”郦书雁平淡道,“过一会你去问问卓明杰,他想得怎么样了。” “他……恐怕很难答应吧。”倪妈妈想了想,语气不太肯定。 原来郦书雁的要求竟是让卓明杰自阉,进宫去做太监。由于先前的职业,倪妈妈没少和太监这个群体接触。她知道,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舍弃男性的尊严,甘愿自宫的。 郦书雁淡淡道:“形势不由人啊。倪妈妈,他会答应的。” “真的吗?”倪妈妈不解地看着郦书雁。她真的能做到这点,这么神奇吗? 郦书雁笑而不语,专心地在书桌上描图。 先用针在宣纸上扎上几十上百个孔眼,再将****从上头倒下来。****透过纸张,漏在底下的纸上,自然按针孔的走向形成图样。所谓的粉稿、粉本,就是这么得来的。 郦书雁按粉迹描的是一幅合欢花的线稿,半工半写,清丽逼人。郦书雁笔锋妩媚凌厉,和她给人的印象更是相同。 描了一会,郦书雁道:“在宫外,卓明杰没有出路。在宫内……”她微笑,“倪妈妈,你知道识字的太监有多少见吗?” 倪妈妈自己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知道这些?她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 “不论是安德贵还是前头倒台的赵瑾,都只是能识文断字而已。卓明杰好歹是个秀才……”郦书雁低眉,在线稿上加了一笔,“只要他肯用心,在皇宫大内,一定会成为最受尊敬的太监。” ——可就算是最受尊敬的太监,好像也没什么盼头吧?还不是一样无儿无女,断子绝孙?倪妈妈实在不懂郦书雁的想法,只好闭口不言。 郦书雁清楚她的想法。她笑道:“倪妈妈,你不妨想想。他保留那条东西,就只能做个人下人。可他要是肯狠心,和过去的自己做个割舍……我不敢说别的,安德贵来郦府的时候,家父对他可是毕恭毕敬啊。” “原来是这样。”倪妈妈对郦书雁肃然起敬,甚至忽略了她稍显粗鲁的用词。 没错,面对那样的权势,卓明杰很难不动心。实际上,只要是人,就很难不动心。但还有一个问题,“他能明白这件事吗?” “他要是明白,那送他进宫总算还有点用。”郦书雁细心在纸上描了最后一笔,“要是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送他进宫,也不过平白在宫里的土地之下,新添一具白骨。” 倪妈妈默然点头。郦书雁说得没错,皇宫是天底下最险恶、最阴沉的地方。想在那种地方混出来,必须要有超人的胆识和手腕。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郦书雁将狼毫笔尖在水缸里洗涮干净,“你陪我去素光苑看看。” “是。”倪妈妈道。 素光苑里一片寂静。倪妈妈一进门,就在浓烈的沉水香气里闻到了一股血腥。她沉声道:“小姐,奴婢走在前头。” 走得近些,血腥渐浓,郦书雁也闻到了。她脸色一沉:“怎么会有这么浓的血腥气!” “奴婢去看看!”倪妈妈把郦书雁挡在身后,一脚踢开红木门板。开门的瞬间,她被里头的景象惊呆了。 艾姨娘倒在血泊之中,已经没了气息。郭姨娘和周姨娘双双躺在旁边,生死不知,胡姨娘则躺在另一边。苏姨娘靠在墙边,长剑当胸穿过,有两尺左右的剑刃明晃晃地戳在外头,明显活不成了。 春宜踩在满地的血水里,怔怔地看着这一地的狼藉。郦书雁对她起了疑心,问道:“春宜,怎么回事?” 春宜恍若未闻。倪妈妈高声问道:“春宜,大小姐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春宜仍然没有说话。倪妈妈和郦书雁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对这件事的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一阵笑声从春宜口中发出。郦书雁一惊,戒备地看着她。 “我真傻啊……”春宜笑着笑着,声音转为呜咽。她表情似哭似笑,眼泪沿着腮边流下,“我怎么就会相信你是好人?我怎么会相信,你是要帮二小姐的……我怎么这么傻啊!” 她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如旷野狼嚎,又像野兽哀鸣,简直要呕出灵魂来。 郦书雁被她哭得心里一阵不舒服,冷声道:“你一心怪我,可你知不知道,你的二小姐有几次要置我于死地?次数连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吧?我郦书雁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从来没害过哪怕一个无冤无仇的!” 听见这句话,春宜好像被抽光了力气。她绝望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往前跑去。 “她这是……”倪妈妈惊叫了一声。 春宜跑着,脸上居然浮现了笑容。她一头撞在苏姨娘身上,噗嗤一声,长剑又是对胸穿过。热血四溅,倪妈妈连忙把郦书雁护在身后。 饶是这样,郦书雁的绣鞋还是被洒上了不少血。郦书雁推开倪妈妈,对春宜摇头道:“你何必呢?” 凭她聪明绝顶,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春宜。 春宜吐了一口血,低声道:“我知道怪不得你,可我没法不怪你。我……我不如死了,来得畅快。” 郦书雁闭上了眼睛,不想看春宜那张沾了鲜血的脸。可春宜微弱、低沉的声音还在她耳边不断盘旋。 “下辈子……我再也不想来这里了。不管我怎么选,都是错的。” “下辈子?”郦书雁的脸色冷漠而悲哀。她喃喃道,“真的有下辈子么?” 如果春宜重生了,她会做什么?郦书雁想,恐怕她会把自己要做的,提前告知郦碧萱她们吧? 春宜抽搐了两下,不动了。倪妈妈小声道:“小姐,她死了。” 第305章 天翻地覆 “我知道了。”郦书雁睁开眼,轻声叹息,“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不知道。 倪妈妈也被春宜的死震撼了一阵。她低声道:“难道那个二小姐平时对她很好么?她怎么这么死心塌地?真让人不明白。” “她对她不好,非常不好。”郦书雁淡淡道,“我曾经用她受的私刑做借口,对郦碧萱发作过。你现在去看看她身上,应该还有郦碧萱折磨她留下的痕迹。” 倪妈妈啧啧惊叹:“那可奇了。难道这人天生忠肝义胆?”这句话刚一出口,她就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小姐,您别误会。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春宜要是忠肝义胆,岂不衬得郦书雁成了唱白脸的奸角儿?借她两个胆,她也不敢这么说。 “我知道的。”郦书雁颔首,“我也觉得她有那种特质……忠诚。” 是的,忠诚。毫无疑问,春宜是忠诚的。也正是这种忠诚,把她逼上了绝路。 “把周姨娘和郭姨娘弄醒吧,倪妈妈。”郦书雁转开了目光,“过一会儿,出去的人都该回来了。” “是!”倪妈妈连忙道。她从外头的井里打了一桶水,用茶盅装了,泼在周姨娘和郭姨娘脸上。 周姨娘嘤咛一声,缓缓醒转。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一抬头,却冷不防瞧见数具尸体。她刚要尖叫,倪妈妈就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姨娘别叫。” 周姨娘半天才平静下来。郦书雁等得不耐烦,干脆从倪妈妈另一只手里拿过了茶盅,又往郭姨娘脸上泼了一杯。 郭姨娘也悠悠转醒过来。她看见尸体,反应比周姨娘小了不少,仔细看了看苏姨娘的脸,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她死在这儿。”话里感慨无限。 郦书雁道:“她死得蹊跷,大概是被郦碧萱杀的。”她冷笑,“早知道,我就留在这里了。” 确实,长剑从背后刺进去,这不是自己能做得到的死法。她们进门的时候,春宜正在对着苏姨娘和艾姨娘的尸体发愣,人绝不可能是她杀的。剩下的人里,最有嫌疑的就是郦碧萱。 倪妈妈问:“奴婢要不要去找找二小姐?” “不用了。”郦书雁微感烦躁。布局的时候,她确实疏忽了郦碧萱的存在——她还以为,郦碧萱会等在这边的。现在,郦碧萱只要长了脑子,就一定远走高飞了。她又联系不上慕容清,还能去哪里找她? “是。”倪妈妈低头。 “父亲要明天早上才回来。这里就别动了,留几个人在外头,让他们把守着这里。要怎么样,都随他们。”郦书雁道。 “那……胡姨娘呢?”倪妈妈问。 郦书雁一怔,她几乎忘了胡姨娘的存在。回头看了一眼,郦书雁道:“就让她晕着吧,省得麻烦。” 反正,郦国誉也不会相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郦书雁想。 次日郦国誉回来,郦书雁早就妆扮整齐,在院子里等他。一同来的,还有郦绰。 郦国誉略感讶异,接过婢女递上的手巾,一边擦脸,一边问道:“有什么事?” 郦书雁敛眉道:“昨天夜里,素光苑里有血光之灾。”她沉声道,“艾姨娘、苏姨娘和一个婢女死在素光苑里,尸体没有搬动过。妹妹不见了,胡姨娘至今未醒。” “……” 郦国誉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连手巾掉了都恍若不觉。回过神,他抓住郦书雁的袖子,急切地问,“你是在和为父开玩笑吧?是不是?” 他才出去了一夜!一夜而已!家里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郦国誉抱着微弱的希望,直直地看着郦书雁,盼着她说一句“确实是玩笑”。可惜,郦书雁坚定地把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一字一句地说:“不是玩笑。” “父亲,确实不是玩笑。”郦绰站在旁边,轻声说道。 郦国誉一阵眩晕,往后倒去。郦绰抢上前去,扶住了他:“您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 郦国誉连颈子都红透了,脖子上和额角都是青筋毕露。他大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这样!你们告诉我!” 这倒也不能怪他反应大,郦书雁想。不管是谁遇上了这种事,只怕都是要发疯的。 “昨天晚上,艾姨娘邀各院主子去她院里吃酒。只有县主和二妹妹不在,其他的人都在。”郦书雁静静道,“吃到一半,我身子不适,就先出去了。过了一会,我有点起疑……”她沉声说,“昨天夜里,房中燃的香有古怪。” 郦国誉顾不上问她是什么古怪,只是恶狠狠地看着她。 郦书雁继续说:“等我回去,发现周姨娘、郭姨娘和胡姨娘倒在地上,艾姨娘和苏姨娘……”她叹气,“您自己去看看吧。” “苏氏不是去庄子上了吗?怎么会回来的?”郦国誉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目眦尽裂,眼眶边流下鲜血。 郦书雁道:“女儿不知道。” 郦绰巧妙地挡在郦书雁身边:“父亲,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苏姨娘要是想回来,总有办法。” “千日防贼……千日防贼……”郦国誉怔怔地念了几遍,泄了气。他失落道,“好歹也是一场恩情,带我去看看她们。” “在素光苑。”郦书雁道。 郦国誉愣了愣,猛地走出了院门。看他的方向,正是往素光苑去的。 “我们也去看看吧。”郦绰低下头,看着郦书雁道。 郦书雁点头:“也好。” 她依稀记得,在她的生母长孙绥去世之后,郦国誉对她表现得漠不关心。她想看看,郦国誉对旁人是不是也会那么不关心。 素光苑里,血腥味仍然冲鼻。郦国誉凭着一股孤勇进去,到了院里,被腥味一冲,发热的头脑也冷却了一点。 “她们……的样子,惨吗?”等郦书雁来到身边,郦国誉问。 “惨。”郦书雁毫不犹豫地点头。事实上,她们的死相确实是惨极了。 她看着郦国誉。他会不会进去看看她们,看看那些曾经和他朝夕相对的人? 第306章 潦草结束 郦国誉沉默半晌,道:“我要去看看。” 他的声音坚定极了,郦书雁听见,讶异地挑了挑眉。她跟在郦国誉身后,走进了事发的房间。 这里和昨天几乎没什么不同,只是晕倒的人被救了出去,而死去的人,永远都用不着别人再救了而已。 一夜过去,地上凝结的鲜红血液变成了黑红的狰狞颜色,结成了块,腥气仍然让人恶心。郦国誉只是个文弱书生,看了尸体两眼,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扶住一棵大树,吐了起来。 他吐得一塌糊涂,不单把胃里的东西呕完了,还吐出了胆汁。郦书雁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淡淡地说:“能坐到一品二品的位置,谁手上没沾过血。血都沾过了,还怕什么?” “你不懂。”郦绰摇头,如画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深思,“有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有的人不知做过多少恶事,轮到自己出事的时候,还是会不快活;让手下人做过不少恶事,自己亲眼看见的时候,一样会烦闷欲呕。 过了好一阵,郦国誉再也吐不出什么了。他虚弱地起身,向郦书雁和郦绰招了招手。 “他不敢来这边。”郦绰嘴角微微一扬。 不知为什么,郦书雁觉得在尸体和血边上微笑的郦绰,比平时的浊世佳公子更符合他的真实。郦书雁看他一眼,走到郦国誉身边:“父亲。” “这件事……压下去。碧萱别追了,一起发丧。”郦国誉喘着粗气,艰难地说。 郦书雁毫不意外,颔首道:“我知道了。”以郦国誉的性格,能把这种丢人的事公之于众才奇怪。而郦碧萱的“死”,也没有让她意外——这是世家大族的常用手法。 “你和秦王殿下,要赶快成亲!”郦国誉斩钉截铁地说。 他刚刚说出这句话,郦绰脸上的笑容就冻结了:“成亲?” “对。”郦国誉艰难地喘气,“必须成亲。”郦府的坏事太多,一来要用喜事冲一冲,二来,也要拿一件更大的事盖过这些坏事。 郦绰握紧了郦书雁的手,冷声道:“我不同意。” “你……逆子!”郦国誉气得连胡须都在颤抖,站直了身子,“郦家兴旺牵涉多么广,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父亲,你难道从没有想过妹妹嫁过去之后会怎么样么?”郦绰华美修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掩盖了他眼里深沉而复杂的感情。 郦国誉怒道:“为什么不能?你要知道,成为一家之主、一族之主之后,做事就不能凭个人喜好了!” “我,不同意。”郦绰一字一顿地说。 听见郦书雁的婚事,他的心情简直无法说明。他一向聪明绝顶,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劝止这件事,只能说自己不同意。 郦国誉气得睁大了双眼,扬起手掌,就要往郦绰脸上打。 “父亲!”郦书雁叫住了郦国誉。 郦国誉放下手,怒气冲冲地问:“怎么?” “父亲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呢?”郦书雁微笑着问。 “你?你还不是和你哥哥一个看法!”郦国誉愤怒极了,指着郦书雁,“一个女孩子家,从不知什么是避讳,也不知什么是清誉。养了你出来,简直败坏了郦家的百年家风!” 他说完就走,也不给郦书雁解释的机会。郦书雁愣住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呵呵……”郦绰冷笑,微微转身,走到郦书雁面前,双手扶住了她的脸颊两边,“那你想说什么?” 郦书雁叹了口气:“你早就知道,又何必问。” 郦绰对她的婚事,仍然是有抗拒的。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郦书雁就明白,他心里仍然没有对她释怀。她叫郦国誉,本来是为了让他趁早定下婚事,省得让郦绰再怀着什么念想,谁知郦国誉居然听都不听,转身就走。 “我确实知道。”郦绰笑了,笑容阴森莫名,“你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拦不住你的,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郦书雁毫不掩饰,点了点头。 郦绰轻轻嗤笑一声:“很好。你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他的语气沉静下来,“郦书雁,你要嫁给他,我现在人微言轻、势单力薄,确实是拦不了。可只要我有一点机会,就会让你成为我的。” “我不是谁的东西。”郦书雁的语调生硬了不少。她后退一步,目光幽深,“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我就是我。” 郦绰一怔,唇边的笑意倏然转暖:“好。那你记住,不论过了多久,我都会娶你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音色清朗,“不管你年轻也罢、年老也罢;健康也罢、疾病也罢,我对你的心,始终如一。” 郦书雁匆匆避开他的目光。她总觉得自己被他眼里的炽热灼伤了,随便找了个借口:“我配不上你。” “你心里也清楚,这不是实话。”郦绰淡淡道,“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用这种话来搪塞我。” “是。”郦书雁点头,有点懊恼,“我失言了,不是存心对你不尊重。” 郦绰太聪明了,她本来就骗不了他。既然骗不了他,也不必去刻意编造拙劣的谎言。 郦绰宽慰地对她笑了笑:“不要紧。我会一直等你的。” 郦书雁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听说过辟神丹没有?” “没有。”郦绰一怔,“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我身上有辟神丹的毒。”郦书雁平淡地点头,神情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般。 郦绰皱紧了眉头,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仔细地摸索着她的寸、关、尺三部,过了许久,眉头皱得更紧了:“没什么异常的。” 没什么异常之处,是最奇怪的地方。 “你怎么也会医术?”郦书雁失笑,拉下衣袖把手腕盖好,“这东西好像稀奇得很,你摸不出来,也不奇怪。” 第307章 临终留言 郦绰道:“识文断字的人,懂一点医术的皮毛也很正常。我很担心你。” “没事的。”郦书雁道。前世她也中了毒,却活到二十五岁才死,可见毒性不强。所以,她也不担心。 “真的没事么?”郦绰摇头,“还是多找几个名医来诊治的好。” 也不知郦绰到底是哪来的门路,当天就找了四位长安城内的杏林高手来给她看脉。其中三个都说郦书雁毫无异象,另一个则说她的脉象介于正常和滑脉之间。 郦绰心里恼怒,脸上却笑吟吟的不动声色。送走了几个大夫,他的脸沉了下来,恨恨地拽下门上的珠帘,摔在地上:“治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名医!” 郦书雁把手边的热羊奶分了一杯给他:“好啦好啦,别气。你就不嫌麻烦么?” 羊奶腥气重,大户人家饮用的时候,一般是要加糖去腥的。郦绰口味清淡,喝不惯这种甜腻的东西,浅尝一口之后,就放在了旁边:“是你自己嫌烦吧?” 郦书雁笑而不语。她虽然承他的情,却对这件事态度十分冷淡。郦绰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没良心的小丫头,我都不嫌烦,你倒先嫌弃了。” “其实,你这么做,倒也不是没有好处。”郦书雁笑着说。 “什么好处?”郦绰问。 郦书雁一本正经地说道:“先前我虽然没明说,可心里一直对你的医术水平十分怀疑。现在看了这么多大夫,总算对你稍有了一点信心——反正你们看出的都是一样的。” “别闹了。”郦绰知道她是在说笑,白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我的手下说,明天午时之前,会有洛阳的两位名医来看你。你可别睡到中午去。” 郦书雁点头:“好。” 最近天气转凉,她每天在床上的时间就多了不少。因为郦绰这句话,她刻意在戌时左右就躺到了床上。 午夜时分,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地觉得胸前一凉,猛然惊醒:“谁!” “别作声,是我。” 说话的是慕容清的声音。郦书雁听见他的声音,放松了不少。这几天的事情对她而言,实在是一言难尽。她故作轻松地问:“你怎么来了?你们很闲么?” 慕容清刻意压低了声音,在黑夜里听来格外温柔低沉:“听说郦府出了事,我就来看看你。” 他背对着光,郦书雁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下意识地觉得他一定在用那副从容的神情说话。她轻轻点头:“我知道的。” “尽早嫁给我吧。”慕容清道,“郦府不太平,我放心不下你。” 怎么又是这个话题?经过昨天的事,郦书雁听见嫁人这两个字就头疼。她老老实实地说:“这件事你们自己去商量就是了,别问我。我不插手。” 这可不是郦书雁的性格。慕容清微感讶异:“你居然能不插手这件事?” 郦书雁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你上回把错了脉,还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慕容清失笑,“太丢脸了……好在没人知道。” 郦书雁笑了:“你是在说我应该告诉别人么?” 慕容清刮了刮她的鼻子:“别闹。”他在郦书雁身边躺下,“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院门外边就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郦书雁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把锦缎枕头和棉被堆到床尾:“快避一避。” “避到哪里?”慕容清好笑地问。 郦书雁瞪了他一眼,把他往床尾推:“到这里。” 脚步声很快到了里间。有人敲了敲门,高声道:“小姐!” 这是锄红的声音。现在郦碧萱已经逃得不见踪影,郦书雁也就成了府里唯一的小姐。郦书雁坐起身来,问道:“什么事?” 按理说,一个小厮不该在这个时间进出小姐的院子。郦书雁心下起疑,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锄红明知她看不见,还是恭敬地低下了头:“小姐,兹事体大,容小人面禀。” 果然是出事了。郦书雁皱眉,下了床,披了一件羽纱披风,推开了门:“现在说罢。” “是。”锄红小声说,“顺天府派人收拾素光苑的一团乱。抬走艾姨娘的时候……发现……” 他支支吾吾了几句,脸上有恐惧闪过。郦书雁极有耐心地看着他,也不催促。锄红缓过神,小声说道:“他们抬走艾姨娘的时候,在她身下发现了一行用血写的字。” “哦,这大概也算遗书?”郦书雁听见这条消息之后,颇为冷静地问,“是诅咒我么?” 锄红犹豫片刻:“小的也不好说。她写的东西……是这样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呈给了郦书雁。郦书雁展开那张纸,柳眉微扬。 “我知道了。”她走进卧房,把那张纸在灯上烧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事么?” 见郦书雁对这件事的态度如此平淡,锄红对她又多了几分敬畏:“没有了。老爷只吩咐小的,问问大小姐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态度。”郦书雁微笑,“把我的原话告诉父亲就是。” 她关上门,躺回了床上。慕容清低声问:“写的是什么?” “我活不过二十六。”郦书雁淡淡道。 “……”慕容清哑然。 灯火如豆,映着郦书雁平静的面容。慕容清看得出,她不是装作不在意,而是真真正正的不在乎。他看得心里一阵不舒服,抓住郦书雁的手:“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郦书雁睁开眼睛,看着慕容清,“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再哭再闹,也于事无补啊。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惊恐慌乱呢?” 慕容清蹙眉:“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话。” “别担心我。”郦书雁道,“我不会放弃的……不管为了什么,我都要活下去。” 她前世死在二十五岁上,没了验证艾姨娘的话是真是假的机会。但她重生了一辈子,为的就是弥补先前的遗憾。 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次死在二十五岁。 第308章 阴谋前奏 次日一早,郦书雁正在梳头的时候,一等丫头秋痕进了里间。 她给郦书雁行了礼,说道:“小姐,宫里来了人,正让您进宫呢。说是要为您把把脉。” “知道了。”郦书雁理顺了满头长发,顺口问,“怎么是你来?秋意呢?” 想必又是孟女官来宣懿旨的。郦书雁想。 提到秋意,秋痕的脸色一黯:“秋意说她害了小姐,没脸再见小姐,甘愿出家做姑子去。”姑子就是尼姑。 郦书雁摇头:“她也是受人蒙蔽,不是有意为之。她要是实在不乐意在府里待……”她稍稍沉吟,“那就赏她十两银子,放出府去。” “奴婢替秋意谢过小姐。”秋痕脸上又是感激,又是欣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得了,快去告诉秋意。”郦书雁挥手,让秋痕离去,对紫藤说道,“梳个普通的发式就行。” 紫藤道:“是。” 郦书雁闭上眼睛养神。她睁开眼,冷不防看见紫藤满脸心事,问道:“你怎么了?” “奴婢在想,您就算打杀了秋意,也是她罪有应得。”紫藤犹豫着道,“可奴婢又觉得,这样太狠了……” 郦书雁微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平白放过了她,以为我心里会不高兴?” “奴婢可没这么说。”紫藤眨了眨眼,侧面承认了。 “秋意是个小角色,不值一提。要做正经事,就不能和这样的小角色计较。”郦书雁道。 “是这样啊……”紫藤眼神飘忽,随口应道。她小心地挽好了发髻,插上两支缕金流苏。 郦书雁杏眼微凝:“紫藤,你不要在我面前藏心事。你到底想问什么?” 紫藤只有心里有鬼的时候,才会这么说话。她和紫藤朝夕相处许多年了,对她的习惯知道得一清二楚。 紫藤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苦着脸说:“还是被您看出来了。——前几天啊,有人在院子里看见一方绣帕,还绣着春荣的名字……”她犹豫一下,“奴婢就想,一定是您惩治了她。” “确实。”郦书雁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叫倪妈妈杀了她。” “奴婢今天也是想求情的。大家都是一个院子里的姐妹,终归有感情了。只是不好说出口而已。”紫藤不好意思地一笑,“奴婢太笨,还是让小姐看出来了。” 郦书雁没有说话,莞尔一笑。 梳洗过后,郦书雁到了前院,也看见了传旨的宫使。但是,那人并不是孟女官,而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郦书雁依稀记得她叫葳蕤。她对葳蕤点了点头:“葳蕤姑娘,请问是皇后娘娘让我进宫么?” “正是。”葳蕤对郦书雁还算客气,“郡主,请。” 郦书雁颔首微笑,神情平淡。上车之后,她却一下变了脸色。 皇后一直看她不大顺眼,根本不可能给她求医问药。所以,今天让她进宫的理由,一定只是个借口。 不过,按理说,皇后也不太可能为难她。郦书雁想,她本来就是个活不太久的人,皇后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不到痛恨的程度。 那么……她是要做什么呢?郦书雁皱眉。难道,皇后只是让她去当一回背景而已? 马车很快到了宫外。葳蕤引着郦书雁,一路走到延福宫中。 一路上,郦书雁看见了不少穿着鲜丽华贵的女子,都是往延福宫的方向去的。她们明显不是普通宫女,而是有些地位的贵妇。郦书雁起了疑心,笑着问道:“葳蕤姑娘,这些人……也都是去看病的么?” “既然咱们已经进了宫,奴婢也就不跟郡主说瞎话了。”葳蕤停下脚步,轻声叹息,“太后娘娘最近病了,病得厉害呢。” 郦书雁柳眉微扬,静默地看着葳蕤。 葳蕤不敢得罪她,只好继续说:“皇后娘娘让钦天监算过了,这是贪狼冲撞了太后娘娘命宫里紫微星的缘故。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皇后娘娘又去问天师。天师说,要算出谁是贪狼星……” 所谓的“天师”,只是个善于扶乩的道士而已。别人不知道他的底细,郦书雁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年幼时逛夜市,还见过这个天师。当时,他为了糊口,正耍着戏法。 她不由失笑:“然后呢?” 葳蕤沉默片刻,说道:“事关太后娘娘安危,奴婢不能说,郡主恕罪。” “杀了么?”郦书雁问。 葳蕤连忙摇头:“那倒不至于,好歹也是皇家的妻妾,荣华富贵还是有的。” 这句话透露了太多东西。郦书雁明白过来,想起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淡红色影子。 看来,长孙贵妃树立的敌人还真多。如果这段日子没有特别招人恨的人物异军突起,郦书雁觉得,这次行动的目标,应该就是长孙贵妃了。 因为路上谈话,耽搁了些时辰,郦书雁是去得最晚的一个。她刚刚走进延福宫,就发现正殿已经坐满了人。主位上坐着皇帝和皇后,主位旁边还额外摆了一张坐榻,长孙贵妃正坐在上头。底下则坐着宗室的妻妾。不止是正妃,就连侧妃们也在被测算之列,更有几排乐工次第而坐,排场极大。 皇帝已经完全是道士打扮了。他头戴一顶高高的发冠,身穿一件竹青氅衣,远远望去,一派道骨仙风。 郦书雁上前,向皇后行礼:“娘娘万福金安。” 碍于皇帝在场,皇后只好把一肚子的气话憋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起来吧。” 长孙贵妃笑着说道:“这孩子来得太晚了。来,坐我这里吧。” 皇后刚要呵斥,就听皇帝说道:“也好。” 皇后白净的脸皮胀得微红,把到了嘴边的贬低之词也咽了回去。 郦书雁坐在长孙贵妃身边,长孙贵妃慈爱地对她一笑。 “请天师吧。”皇帝把手上的拂尘一甩,淡淡地说。 “是。”大太监黄元禄高声道,“有请天师——” 蓦然间钟磬齐鸣,乐工们一起奏起乐来。郦书雁冷眼看着,只觉得连香炉里的香都比平时浓了一点。 第309章 江湖骗子 仙乐飘飘里,一个身穿鹤氅,头戴高冠的道人缓步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清秀的童子。 想不到连打把势卖艺的江湖骗子,也能混到今天的地步。郦书雁不由感慨。 “天师”停在了皇帝面前,对皇帝深深一揖:“陛下。” “免礼。”皇帝沉声道,“蓝泰清,你快些算一算,谁是那个刑克了朕母亲的贪狼星。” 蓝泰清装模作样地掐算一下,对皇帝一稽首:“陛下,这不好算。” “怎么?”皇帝冷声问道。 蓝泰清脸不红心不跳,顺口胡说:“贫道修习的,乃是一股先天纯阳真气。宫里的诸位娘娘都是女子,女子属阴。”他又对皇帝一稽首,“贫道的纯阳真气刚在宫室之内游走一圈,就遇到了阻碍。陛下恕罪。” 事实上,蓝泰清幼年和能人异士学过几年相面、摸骨的学问,只在这方面有些门道而已。至于什么先天纯阳真气、扶乩请灵,则全是他自己顺口瞎说的。 皇帝似笑非笑,淡淡地问:“那你说要怎么办啊,蓝泰清?” 每次当着皇帝的面说谎,蓝泰清的感觉都很不好。皇帝给人的感觉太过阴鸷,又太过聪明,似乎能看穿他所有的谎言,只是像看耍猴一般地看着他耍宝。蓝泰清清清嗓子:“贫道斗胆,请两位娘娘用手指推着一只碟子,在写了字的纸上到处游走,看看神仙会给出什么答案。” 这种方法也是扶乩占卜的一种,常常为市井平民所用。皇帝淡淡道:“准了。” 郦书雁脸一僵。这种占卜的方法,她好像三四岁的时候,就从奶娘那里听说过了。 皇后连忙起身:“臣妾去准备些用具罢。” “准。”皇帝头也不抬地说。 底下的人大多连大气也不敢出,屏息静气地看着上首几个人的一举一动。只有蓝泰清在殿中转来转去,打量着贵妇人们的面容。 郦书雁还以为他又要行骗,却不知道,蓝泰清是在看谁的相貌有皇后、皇妃的命格,好趁机投靠她们的丈夫。 蓝泰清在底下看了一圈,始终没发现什么迹象。他两道长长的花白眉毛皱了起来:“不应该啊……”难道当今圣上居然能活得那么久,下一任皇帝至今还没有出生? 怎么可能! “蓝泰清,你自言自语什么呢?”皇帝把玩着拂尘的尾毛,忽然问道。 蓝泰清一惊,回过头,却不期然地看见了一张命格极贵重的面孔。他大惊失色,跑到郦书雁身边看了又看,连皇帝的问话都抛在了脑后,喃喃地说道:“好相貌,好相貌!贵不可言啊!” 皇帝也不生气,只是瞟了蓝泰清一眼。倒是长孙贵妃饶有兴味地问道:“仙长不妨详细说说。” “是。”蓝泰清点头,“这位……小姐,命中注定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听见这话,命妇之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喧哗。 皇帝拂尘一甩,指着蓝泰清笑道:“谁都知道,朕只有一个嫡子。我大越一向立嫡,你这话简直就是废话。” 他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默认慕容清即位,二是默认郦书雁成为慕容清的正妻。命妇又是一阵骚动。 蓝泰清笑而不语,目光却毫无笑意。 郦书雁身上确实有仅次于天子的金光,是皇后之相。可那金光外头,还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死气和黑雾,来日必有大难。 这也就罢了,可郦书雁的面相,明明是能活到六七十岁的。按她的耳轮看,却只能活到二十五六……蓝泰清踌躇起来,论到看相,他是不可能出错的呀! 郦书雁脸色微沉,第一次相信这位蓝泰清可能是真有些本事。 他刚才看她的眼神,她还记在心里——那是一种类似于白日见鬼的眼神。 在蓝泰清犹豫的当儿,皇后带着女官,已经准备好了扶乩要用的东西。 蓝泰清本想作壁上观,皇后却回头问道:“道长,选个什么样的人出来扶乩,才算合适呢?” 蓝泰清油滑无比,当然不会在宫妃之间指出人选。他随便指了两个郡王妃,肃然道:“我随缘一选,却不知这缘分是好是坏。二位一定要小心行事。” 静水王妃和汉中王妃战战兢兢地起身,走到御座边上。葳蕤在地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许多汉字。 “规则么,贫道方才已经讲过了。”蓝泰清淡淡道,“两位王妃,请。” 算了,他管郦书雁的命格做什么?抓紧时间,和慕容清建立交情才是正经事。 两个年轻的王妃闭着眼睛,半跪在地上,用手指推着碟子来回转动。每当碟子遇到的阻力忽然增大,或是在一个圈子内打转,其中一个就睁开眼睛,把得到的字念出来。 她们先得了“长孙”两个字。长孙在鲜卑人里算是大姓,姓这个的人不少。倒是那些不姓长孙的松了一口气。 果然如此。郦书雁心道,果然是皇后安排的。 除了她,还有谁能让炙手可热的蓝泰清急着避嫌呢? “第三个是‘贵’字。”静水王妃说罢,骤然变色。她惊慌地看着长孙贵妃,“娘娘,我……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长孙贵妃眉眼间的温存,已经都变成了冷冽。她冷笑着轻启朱唇,“继续。” 难不成时至今日,她才知道有人想对付她?郦书雁有点奇怪。如果长孙贵妃真的只有这点心机,那么,她身边的危险也太多了。 静水王妃无奈,只好照做。盘子在纸上磨了一阵,忽然在“妃”处停下。 汉中王妃心中哀叹,战战兢兢地念道:“第四个字是……妃。”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计划的事情也都做成了。皇后唇角一扬,无言地看着皇帝。 她已经为皇帝指出了祸国殃民的妖女,剩下的,就要看他怎么处置了。在她看来,长孙贵妃至少也是去祖陵扫墓的命。 皇帝手执拂尘,神情冷然,看向长孙贵妃。 郦书雁皱起双眉,看着皇后。延福宫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第310章 蓝姓国师 一时间,整个延福宫里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良久,长孙贵妃先动了。皇后紧张地看着她,生怕长孙贵妃抵赖。 长孙贵妃并没有抵赖。她摘下发髻上的花冠、簪钗、流苏等物,直直地跪在了皇帝面前。 “陛下,”她的语气平静,“小的妾自知是不祥之人,请陛下下旨,容许小的妾离开吧。” 郦书雁皱眉。长孙贵妃对皇后的压力完全不加反抗,还顺水推舟了一把,等于把压力全盘推给了皇帝。 这样……真的可以吗? 皇帝仍然沉默着。他站起身来,慢慢地环视四周,面容冷峻。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了。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万方。”皇帝沉声道,“归根结底,错的是朕,而不是别人!” 皇后震惊地看着皇帝,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把不祥的名头揽到了自己头上! 皇帝刚要继续说话,蓝泰清猛地大声咳嗽了几下,目光缥缈,看着皇帝:“陛下,您不必自责。” “那是怎么回事?”皇后迫不及待地问,“快说!” 蓝泰清道:“扶乩请灵需得恭恭敬敬、心无杂念,才能神魂通灵,天人感应。两位王妃恐怕是心有杂念吧。” 静水王妃连忙附和:“是、是。小的妾想到神仙将要附在自己身上,就……就着实激动,难以自己。” 有前面的周贵妃为鉴,静水王妃生怕自己开罪了长孙贵妃,落得下场惨淡。 “照你所说,这次得到的结果不能确信?”皇帝问道。 蓝泰清点头:“正是。”要是皇帝有个不高兴,他行骗的路也就走到尽头了,还不如得罪皇后。 皇后脸色一黯,勉强笑道:“原来如此。蓝泰清,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皇后的结局,倒是和她前世很像。郦书雁心想,长孙贵妃就算不争不夺,也有皇帝替她去争。这么一来,皇后在众人面前也是丢尽了脸。 看来,皇帝心里是真的有长孙贵妃,还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你们都下去。”皇帝从容地重新坐下,“蓝泰清留下。” 郦书雁和长孙贵妃并肩出了正殿。她临走时,看了皇后一眼。皇后眼眶发红,用力掐着葳蕤的手。葳蕤明明痛极了,还装作没事的样子,小声安慰着皇后。 长孙贵妃披散着长发,昂然站在正殿前的空地上。这时候,众人都散去得差不多了。皇后狠狠地瞪了长孙贵妃一眼,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长孙氏,你等着!” “恭送皇后。”长孙贵妃冷声道。 “还有你!”皇后忽而把目光移到了郦书雁身上,“走着瞧!” 郦书雁错愕不已,看着皇后怒气冲冲的背影。长孙贵妃拉住郦书雁的手,歉意地一笑:“倒是苦了你了。” 长孙贵妃的指腹上有一层薄茧,很符合她出身乡野的身份。郦书雁道:“不敢。” 她不明白,明明是皇后和贵妃在一决高下,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长孙贵妃道:“你来长信宫,和我说说话吧。我也好把她记恨你的原因告诉你。” “是。”郦书雁轻声道。 第311章 贵妃母族 长信宫里花木扶疏,还栽了许多北方少见的花草。一进宫门,就看见庭院里搭着两个架子。架子上爬满藤萝,架子下有两个绿衣宫女,正在喁喁私语。 两个宫女看见贵妃,过来行礼:“娘娘回来了。” 长孙贵妃道:“起来吧。——雁儿,这个宫女叫银屏,另一个叫翠翘。”她指了指左边那个美貌些的的宫女,“上茶吧。我和弘农郡主说几句话。” “是。”两个宫女齐齐行礼。 进得内殿,郦书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长信宫殿内的陈设。 室内摆设素雅古朴,琴案上摆着一具蕉叶式样的七弦琴。很多常用的物事,都带着上了年头的温厚光泽。室内熏着清淡的冷香,不仔细闻,是分辨不出来的。 长孙贵妃果然是个极富品味、极有修养的女人。郦书雁暗自评价。 “书雁,你一定很奇怪,皇后为什么会对你这样吧?” 落座之后,长孙贵妃问道。 郦书雁在她对面坐下,轻轻点头:“请娘娘指教。” 她何止觉得奇怪?皇后的情绪简直来得莫名其妙。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被划成了长孙贵妃一派? 长孙贵妃问:“你真的想知道么?” “是。”郦书雁颔首。她当然想知道。 “那好。”长孙贵妃握住了她的手,美丽的眼睛里慢慢有泪水涌出。 郦书雁讶异地看着她:“娘娘?”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长孙贵妃被人当面陷害,都能始终保持冷静,为什么和她说几句家常话,反而哭起来了? “我不是难过,是高兴。”长孙贵妃温言,“你和你娘……很像。” 郦书雁静静地看着长孙贵妃。她有一种直觉,自己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 “其实……”长孙贵妃直直地盯着郦书雁,神情哀婉动人,“我是你娘的亲妹妹,你应该叫我一声姨母才是。” …… 这怎么可能?郦书雁震惊极了,心中有无数疑问掠过。 后宫一直是用家世说话的地方。皇后敢陷害长孙氏,就是欺负她无父无兄。倘若长孙氏是长孙家的人,她的地位早就…… “娘娘,您……”郦书雁试探着问,“为什么不认亲呢?” “认亲?”长孙氏笑意冷清,“我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进长孙家的大门一步。” 郦书雁问:“为什么?” “这就要从十八年前说起了。”长孙贵妃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不当心被人坏了贞洁……”她抿紧了嘴唇,眼里闪过愠怒,“他们就逼着我,让我嫁给他!” 她的故事和郦书雁前世的经历很像。郦书雁忍不住问道:“后来如何了?” “我拧不过他们,只能嫁了。”长孙氏冷笑,“你说可笑不可笑?我要守贞,那个坏了我名节的恶棍却能出去嫖院、养小唱、花天酒地。我真想杀了他!” 长孙贵妃很少发怒,一旦发火,往往十分骇人。银屏和翠翘站在她背后,一个字也不敢说。 郦书雁轻声道:“都过去了。娘娘,后来怎么了?” 长孙贵妃没有回答,而是先转过头,警告地看了银屏和翠翘一眼:“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等到她们退出了偏殿,长孙贵妃才慢慢开口:“后来的事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今天遇见了你。”她握住郦书雁的手,“辟神丹的毒不是下在你身上,而是下在你娘身上。中毒的不止她一个,还有我!” 郦书雁一怔。 她没想到长孙贵妃叫她过来,是为了说这些事。 长孙贵妃继续说道:“当年我性命危急,多亏临川神医卢开畅救治。我一知道你中毒,就求陛下派人去找他。可他行踪不定,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侍卫说,最后见到他的,是一个道姑。” 郦书雁眼底幽深,问道:“是哪个道姑?” “英国公李家的女儿,李无上真。”长孙贵妃牢牢握住了郦书雁的手,“明天,她要在她的游云观里召集许多文人雅士。书雁,你一定要去!” 李无上真……那不是和郦绰传过风言风语的女道士吗? 郦书雁的手被她握得生疼。她忍住疼痛,笑着看向长孙氏:“我一定会去的。”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华丽些的大宫女从远处走来。她在门口站定,恭谨地低头行礼:“娘娘。” “我正在和郡主叙话,宝扇,你看不见吗?”长孙贵妃抬起眼帘,有些不满。 被长孙贵妃骂了一句,宝扇脸上却连一点波澜也没有。她看向郦书雁,微微屈膝:“奴婢扰了郡主的兴致,请郡主恕罪。” 郦书雁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她对长孙贵妃笑了笑:“娘娘,我先告退了。” 她微微福身,退出偏殿。 长孙贵妃满脸不舍,看着郦书雁的身影转过回廊,消失无踪。她换了一副脸色,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宝扇最好是有什么急事。长孙贵妃咬着牙想,不然,她绝不会轻易饶过她的! “黄公公让我告诉您……”宝扇走到贵妃旁边,小声说,“数月之前,上皇清剿豆卢氏的时候,留下了小股叛逆。现在,那些叛逆都出现在祁连山了。长孙瑜少将军遭遇他们偷袭,力战不敌,现在下落不明。” 长孙贵妃对长孙瑜很有感情,花容失色:“那孩子……不,黄公公怎么说?” 就算再急,也无济于事。长孙氏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感情用事。 “黄公公说,陛下龙颜震怒,请您去安抚一二。”宝扇说道。 长孙贵妃咬住下唇,沉吟片刻,毅然站起身来:“行,咱们这就走。宝扇,拿一件披风给我。” 第312章 游云道观 郦书雁删繁就简,把长孙贵妃的话概括了一遍。说完,她蹙眉道:“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只知道,我们一定要试试看了。”郦绰眼底燃起两束火光,“坊间传闻,那位李小姐早年拜在名师门下,学了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倘若真是这样,她的师父医术只会更高明。” 郦书雁慢慢点头:“长孙贵妃说,明天李无上真会在游云观邀人雅集。”她看向郦绰,“你身份尴尬,还是别去的好。” 郦绰不以为然:“我从没喜欢过李无上真,问心无愧。”何况,他对郦书雁的情况根本就放不下心。 “别人可不管你是不是问心无愧。”郦书雁笑了,态度坚决,“你别去了,好不好?” “也好。”郦绰如画的眉目微微颦蹙,“我……” 他踌躇半天,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只说:“我要走了。” “走?”郦书雁一怔,“去哪里?” 郦绰是中了状元的人,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走上仕途。这条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郦绰却……要放弃了? 郦绰转过身,目光专注地看着郦书雁:“我娘死得蹊跷,我一定要查出这件事的真相。我或许要去江南,或许要去塞北,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他这是在向自己发出邀请吗?郦书雁不动声色地微笑:“大哥,你忘了么?我要去找那个神出鬼没的神医啊。” 郦绰皱眉:“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再说吧。”郦书雁挪开了视线,“李无上真到底知不知道那位医生身在何处,还是个未知数呢。” 郦绰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沉默一会,他转开了话题:“你曾经告诉我,要我去查胡氏的身世。” 郦书雁唇角一扬:“她终于醒了?” 素光苑里横尸三人那天,倪妈妈打晕了胡氏。倪妈妈下手不轻,胡氏躺了好几天,一直没醒。 “我也不知道。”郦绰摇头,“我不关心这个。——你说得没错,穆赫楼将军有个庶出的女儿,多年之前,被人拐走了。她身上有个菱角形的胎记,胡氏身上有没有?” 郦书雁的笑容里带了莫测的情绪:“有。不过,这件事不太好办。” 穆赫楼将军是朔方一带的守将。他品级不高,在士族里地位也不高,却很自持身份,从来都不肯和汉人多接触。若他知道,胡姨娘成了一个汉人的小妾…… “没什么不好办的。”郦绰摸了摸她的头发,“整个穆赫楼家,只有那个侧室想让胡姨娘回去而已。按穆赫楼将军的说法,胡姨娘早就死了。” 郦书雁默然无语。她手上捧着的茶水已经凉了,从手心传来凉意。 “你想怎么处置她?”郦绰又问。 郦书雁淡淡道:“就当没找到吧。” 对于胡姨娘这样没心机、没出身的人而言,回去或是在这里,都没什么不一样。 何况,她也不想再管这件事了。 翌日上午,郦书雁带着倪妈妈和两个丫头,驱车前往游云观。路上,紫藤问:“小姐,李小姐明明是个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去做道姑呀?” “可能是因为不想嫁人。”郦书雁淡淡道。 对于李无上真,她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英国公的女儿。英国公一家都是直爽火爆的脾气,不知这位小姐是不是特殊的一个。 紫藤挠了挠头:“那不就成老姑娘了吗?” 郦书雁冷然道:“很多时候,就是成了老姑娘,也比嫁人好多了。” 从前朝开始,就不乏贵女修道的例子。有的是为了不嫁人,有的却恰恰相反,是为了豢养更多的男子供其玩乐。郦书雁心道:金仙公主就是出了家,只怕也是后者。 倪妈妈听到这里,开口道:“小姐,对这位英国公千金,老奴也知道一点。” “怎么?”郦书雁问。 “她今年已有二十三岁了,许过陈国公家的长子,”倪妈妈道,“只是对方先死了。她无心再嫁,也就出家了。当时,她只有十一岁。” 郦书雁了然:“是这样啊。” 十一岁的女童,一定是不懂男女情事的。照这样看,她一定只是不想嫁人而已。 想到这里,郦书雁失笑:她总喜欢把别人想成这个样子,也许这位李小姐是真的贞烈,也说不定呢? 马车到了游云观,郦书雁从车上下来。这时,游云观外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还有不少熟面孔。 门前的两个小道姑见郦书雁打扮贵重,也没拦她,低头道:“施主,里面请。” 郦书雁“嗯”了一声,径直往里走去。 内院里的人比门外的更多。游云观装潢典雅,种了不少梅竹,还从山上引了流水下来,不是什么简陋、寒素的道观。想来英国公对这位出家的女儿,也是用心去爱护的。 几个少妇打扮的人正围着一个白衣女子,听她说话。那白衣女子簪着发巾,一看便知道是女冠,想来一定是李无上真。郦书雁在她身后停下,侧耳细听她说了什么。 李无上真坐姿端正,背影细弱,声音也是轻柔、朦胧的:“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郦书雁听出,她念的是一段《南华经》。她没有出声,绕过李无上真身边的人,走到离她较远的位置。 李无上真容貌艳丽,穿戴却很清素,守着女道士的分寸。大概是因为远离尘嚣的缘故,她的眼神不染尘俗,看上去也只有十八九岁。 郦书雁本想等她念完,可李无上真看见郦书雁,先是一愣,随后便停下了念诵,问道:“这位小姐是谁?” 郦书雁含笑道:“打扰诸位,实在过意不去。我是户部尚书郦家的女儿。” “原来是弘农郡主。”李无上真长身而起,对郦书雁一稽首。她身边的女人们也纷纷起身,对郦书雁行礼。 她既然认识郦绰,那么知道郦书雁的身份,也不算新鲜。郦书雁一一回礼。 李无上真看着郦书雁,眼里露出难辨的光。她问道:“不知弘农郡主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去外头走走?” 郦书雁正想邀她去外头,点头道:“那就多谢李道长了。——你们留在这里。”这句话却是对倪妈妈等人说的。 “诸位,少陪。”李无上真柔柔地微笑,引着郦书雁从后门出了道观。 一路上,她一直没有说话,一直走到百尺开外的小河边上,才停下脚步。郦书雁目光一闪。 这种情形,不像是李无上真主动邀她出来,倒像是……李无上真不怎么喜欢她,又不得不请她出来单独说话。 第313章 请放过他 想到这里,郦书雁问道:“不知李道长让我出来,是有什么话要说?” 李无上真慢慢转过身,艳丽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冷冷地说:“还是请郡主先说吧!” 郦书雁柳眉一蹙。 她原本以为,就算李无上真再怎么讨厌她,也总要掩饰一二。谁知李无上真完全不遮掩自己对她的厌恶…… “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李道长?”郦书雁微笑着问,“今日之前,我从来也没和您见过一面呢。” “既然郡主让我说,我也就说了。”李无上真也不客气,直勾勾地盯着郦书雁,“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一直拖着他,不让他断了念想?” “……” 郦书雁愣住了。她就算再怎么聪明,也没想到,李无上真居然会说这个。 更重要的是,她连半句都没听懂。 看见郦书雁茫然的样子,李无上真更生气了。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问:“郡主,请你自己说说,是你长得出色些呢,还是我长得出色些?” 她到底在想什么?郦书雁错愕地看着她,却没有倒退一点,气势上也没有稍让。 李无上真银牙一咬,又道:“你只要说就是了!” 郦书雁的相貌只能说是清丽动人,算个普通美女,离艳冠群芳还远得很。而李无上真的相貌,就算放在后宫那种美女如云的地方,也算出挑。 “李道长的相貌比我出色。”郦书雁回答。 她说的明明是实话,李无上真却还是不满意。她冷冷地问:“你的才情、品德呢?” 她到底要怎么样?郦书雁忍无可忍:“李道长若是没有其他问题,恕不奉陪。” 说归说,郦书雁却没打算真走。李无上真的语气迫切非常,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留下她的。 ……可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李姑娘。 “别走!”李无上真果然出言阻拦,语气稍有软化,“你既然不喜欢他,就放过他吧,好不好?我看得出你中了毒,我可以帮你……”她眼神一闪。 “李道长。”郦书雁看出了她眼神的动摇,“您得告诉我,‘他’是谁,还有,我到底做了什么。” 她做的坏事确实不少,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李无上真眼中泪光一闪,犹疑片刻,还是说出了事实:“我……说的是郦绰。” “……” 郦书雁觉得,自己的眼神和表情一定都很可怕。她矢口否认:“李道长,你想多了,他不喜欢我。” 郦绰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也能被人看穿?郦书雁暗怒,这件事只要走漏一点风声,郦绰的名声和她的名声都会毁于一旦! 郦绰和她知道,他们没有一点血缘;可世人却不知道。就算世人知道,也会阻拦讥嘲。到时候,别说为母报仇,就算好好过日子,郦绰也做不到了。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李无上真似乎在刚才就把勇气用完了,现在的语气有点软弱无力,“他也没主动告诉我。” 郦书雁怀疑地看着她。 李无上真凄然一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那天,我和他说起家中的弟兄姊妹,他提到你……他提到你,”李无上真身体一晃,眼里落下泪珠,伤心欲绝,“你不知道,他的样子有多温柔……” “……”郦书雁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况且,这位李姑娘对郦绰的感情好像不太一般。 “你们是兄妹啊!”李无上真激动起来,一把拉住郦书雁的手,“你离开他,好不好?” 郦书雁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李道长,你从头说。” 李无上真也意识到,自己激动得过了头。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开始讲述:“今年二月,我第一次见到郦绰。无论是气质谈吐,还是容貌举止,他……都很好,和那些人不一样。” 说到“那些人”的时候,李无上真脸现厌恶。郦书雁颔首:“大哥确实很好。” “他当然很好。”李无上真俏脸一红,连忙带开了话题,“我虽然是女冠,却不是不能还俗。时日一久,我就对他……心生了仰慕。”她粲亮如星的眼睛黯然了一下,“我自分还配得上他。虽然我比他大了三岁,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郦书雁点头。这个年代,妻子比丈夫大个三五岁也是很常见的。譬如当今的独孤皇后,就比皇帝大了两岁。 “他……拒绝了。”李无上真有些哽咽,“我不服气,问他为什么要拒绝我?他说,自己心里有了人。我想起他提起你的神情,就知道……那个人是你。” 郦书雁问道:“很明显吗?” 她实在是很好奇,这种感情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不但看不出别人的感情,就连自己爱不爱人、爱的是谁都不知道。 “只要你也爱上一个人,你也会这样的。”李无上真幽幽说道,“郦小姐,我知道这怨不得你,可你放过他,好不好?” “怎么放过他?”郦书雁问。 李无上真道:“只要你离开他……” “够了,无上真。” 李无上真和郦书雁一齐回头,往堤边的柳树下看去。 郦绰从树后缓步走出,神情喜怒难辨。郦书雁和他在一起的时日长了,自然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她看了看面青唇白的李无上真,说道:“我离开他,然后呢?” 李无上真忽道:“让我把另一件事说了。”她看向郦书雁,“我一心爱慕他,他却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我心里不忿,就让人四处去说,说他心悦于我。” “原来这就是那个传言的由来……”郦书雁明白了。 郦绰沉声道:“无上真,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李无上真还以为,他听见这件事会勃然大怒。她睁大眼睛:“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你……” “我自认欠你的,所以没有把这件事向任何人说,甚至连书雁都没说。”郦绰淡淡道,“无上真,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我的心上人。” 李无上真胸口一阵剧痛,失声痛哭。 郦书雁叹息道:“李道长,我不知道大哥是什么样,我自己平生最容忍不了的,就是算计。你……如果想真心对一个人好,还是不要算计他吧。” “我也不想算计他……”李无上真哭着说,“可他从来都不肯看我一眼,为什么?!” 第314章 心服口服 郦绰道:“****之事,是真的不能勉强。”他话里有些苦涩,“无上真,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请你相帮。神医在哪里?” 李无上真停止了哭泣,心头烧起一股无明业火。 郦绰从没求过她什么。他问起神医的下落,还不是为了中毒的郦书雁?她抬起头,狠狠地说:“我凭什么说?!” “我说过……”郦绰有些困扰,叹息道,“****之事,真的不能勉强。无上真,我知道你对我不满。相交一场,我不想骗你。你的能力不够,救不了她的,对不对?” 李无上真的谎言被当场揭穿,脸色发白,怒道:“我绝不会告诉你们!”说完,怒气冲冲地往观内走。 郦绰刚要出手,郦书雁就拦住了他。她摇头道:“算了。” “怎么了?”郦绰皱眉,“你到底在想什么?!” “还有十年,不用急。”郦书雁微笑,“别急。” 郦绰叹息一声:“也好。反正我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听见他们的对话,李无上真一僵,不再往前。她回过头,凄惨地笑了:“好,好,好。我输得心服口服了。我师父正在天山找瑶草,你们去找他吧!” 她连着说了三个“好”,一个比一个掷地有声。郦绰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拱手说道:“多谢你了,无上真。” “郦绰,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走吧。”李无上真幽幽说道。 郦绰道:“可以。我此生绝不踏入游云观半步,你多保重。” 李无上真站在那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郦绰牵起郦书雁的手,绕过游云观,往来时的方向走去。郦书雁问 道:“你一直跟在我后面么?” “我早就等在游云观了。”郦绰道,“我早就知道无上真忍不住,却想不到她会说得这么多。” 郦书雁想起李无上真的要求,若有所思。 或许,她确实应该离开。 “你在想什么?”郦绰问道。 “没什么。”郦书雁看向郦绰,“天山是什么地方?” “天山……”郦绰往西一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汉代的霍去病曾经挥师西征,一路打到那里。” 郦书雁笑了:“那还真是很远了啊。霍去病曾有封狼居胥……”她看向西边,“不知道表哥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郦绰道:“长孙瑜?他不会的。” “为什么?”郦书雁对这个答案不太意外,笑着问他。 从长孙瑜出兵攻打回纥以来,捷报频传,朝野上下都把他夸成了卫青、李广一流的人物。郦书雁不懂兵法,却知道长孙瑜温柔富贵的日子过惯了。郦绰并不知道这点,他又为什么要这么想? “黄河水患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卖儿鬻女。有的人不忍心这样,干脆把儿女彼此交换。”郦绰淡淡道,“书雁,你猜猜他们是要做什么?” 郦书雁摇头。 “他们舍不得吃自己的亲生骨肉。”郦绰想起满目的惨象,叹息一声,“交换下来之后,嗯,就舍得下口了。” 只是想象了一下那种景象,郦书雁就全身发冷。她点头:“是啊,没钱了。” “对,父亲每年年尾都要到处哭穷。”郦绰道,“每次用兵,甲胄、粮草、马匹,样样是钱。如今这位圣天子也不是什么喜欢打仗的人,我想,长孙瑜大概是没机会了。” 想到郦国誉四处哭穷的画面,郦书雁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到了马车旁边。郦绰扶着郦书雁上了马车,说道:“我晚上再回府,你不妨先回去。” 郦书雁颔首,放下了车帘。 两个丫鬟听见郦绰的声音,面面相觑。紫藤问道:“小姐,大公子怎么来了?” 郦书雁没有回答。春柔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就你多嘴!” 倪妈妈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异常。一路无话。 到了夜雪春云,倪妈妈笑道:“小姐可累了么?” “有点累了。”郦书雁笑着说,“紫藤去倒茶,春柔拿些点心来。” 把两个丫鬟支出去后,郦书雁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倪妈妈,你想说什么?” “这……”倪妈妈稍有犹豫,狠狠心还是把话说了出口,“按理说,老奴不该插手主家的事。可老奴这条命是秦王给的,摸着良心,也不得不说几句。” “说。”郦书雁抬了抬手,面无表情。 倪妈妈悄声道:“奴婢知道,大公子和您不是亲兄妹。所以,您更该避嫌才是。像今天这样……”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郦绰看郦书雁的眼神,她在马车里看得清楚。她也年轻过,也见证过不少爱恨情仇,知道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郦书雁看她一眼:“怎么不说了?” 倪妈妈心里咯噔一下。她说这些,原本也没得到慕容清的允许。一旦被他知道……倪妈妈不敢往下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老奴一时糊涂,小姐饶命!” “我没怨你。”郦书雁轻声说。 她从来没把倪妈妈当成自己人过,倪妈妈会站在慕容清的角度上说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于倪妈妈知道郦绰血缘的事,就更正常了。郦绰和宇文将军的容貌这么像,何况倪妈妈还是从慕容清身边出来的。 “我只是在想……大哥表现得,真的那么明显么?还是你这么说,是有其他原因?”郦书雁看向倪妈妈。 倪妈妈一愣,心里直叫苦。 她知道郦书雁不喜欢郦绰。可郦绰生得着实太好看了,她是怕郦书雁有一天开了窍,从心里爱上他。郦书雁让她解释,她却万万不敢照直说。 眼看郦书雁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倪妈妈才壮着胆子解释:“也不是这么说。就是……有时候啊,大公子看您的眼神。”她想了想,又说,“奴婢也是年轻过的。这种眼神,还只在皇上看贵妃娘娘的时候见过呢。” “哪个皇上,哪个贵妃?”郦书雁问。 倪妈妈道:“当然是咱们当今圣上,还有当朝的贵妃娘娘。” 郦书雁笑而不语,心中暗自觉得,倪妈妈的话有点古怪。 第315章 即将远行 直到这天结束,郦书雁也没再提过郦绰。倪妈妈的心也就放下了。 到了戌时,郦书雁向例要去睡觉。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紫藤拆着发髻,突然问:“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放秦王进我的卧房?” 紫藤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手上的动作一停,看向春柔。 春柔也没想过。她问:“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郦书雁蹙眉,“罢了,我也没想知道什么。” 她想知道,自己对慕容清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倪妈妈和郦绰只是见过几面,就知道郦绰对她情根深种。那么,她如果真的喜欢上了慕容清,紫藤和春柔…… 总该知道的吧? 紫藤想了想,为难起来:“这个……奴婢可就说不准了。”她嘟起嘴,“他毕竟是您的未婚夫婿啊,奴婢放他进来……也没什么罢?” 春柔赧然:“奴婢和这丫头也是一般的想法。小姐毕竟是秦王的未婚妻,不算坏了名节。” 郦书雁略一点头,没说什么。 月华如练,透过窗纱倾泻在屋内的家具器用上。 郦书雁下了床,穿上绣鞋,走到梳妆台前,挑亮了灯。她摸出一个盒子,指尖用力,打开盒盖。 只见盒里密密地铺着一层层的银票,最少的也是一百两一张。郦书雁凝思片刻,点了点盒里的银票。 不多不少,白银万两。放在普通的家庭,能用上千年之久。 郦书雁凝视着那些银票,眼里现出针尖般的一点忧愁。 也许,她身上的毒是一个新的契机。 她捡出两千两面额的银票,放在袖里,重新吹灭了灯。 次日一早,郦书雁用过早膳,说道:“把几个姨娘都叫过来吧。” 胡姨娘的身世,她到底也是有了消息,还是告诉她的好。 紫藤犹豫着说:“小姐,昨天夜里,胡姨娘已经被打了一顿,逐出府了。” “为什么?”郦书雁看向紫藤。 这可真是巧了。她刚想告诉胡姨娘这件事,胡姨娘就自己走了。难不成冥冥之中,连上天都不想让胡姨娘知道自己的身世? 紫藤道:“她闹着要见老爷。老爷见了她,她又说大小姐是杀了艾姨娘和苏姨娘的罪魁祸首……”她低下头,“老爷心烦,就把她赶走了。” “……竟然是这样?”郦书雁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艾姨娘对胡姨娘的用心程度,绝不会比郦书雁对春杏的多。即使如此,胡姨娘还是对艾姨娘那么感激,感激到奋不顾身吗? 郦书雁意兴阑珊地挥手:“算了,叫郭姨娘和周姨娘来。” 两盏茶功夫过去,周姨娘和郭姨娘先后来了。郦书雁挥退身边的婢女,微笑着说:“我要走了。” “走了?”周姨娘一愣,“小姐是要去哪里?” 郦书雁淡淡道:“山长水远,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少则两三月,多则一两年,总会回来的。” ——她想去的地方,当然是天山。可她不会告诉她们。 “小姐要去,不如带上我吧。”郭姨娘叹道,“我早就看开了,在哪里都没什么分别。” 郦书雁摇头:“你还是在这里的好。只有死人,才是不能争的。你既然活着,当然就有无限的可能。” “和谁争呀?”郭姨娘失笑,“和周姨娘吗?” 周姨娘是郦书雁一手扶植上来的亲信,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她去争? 郦书雁声音淡漠,近乎苍凉:“和谁争?和命争!” 郭姨娘默然。 单听这一句话,郦书雁一点也不像十几岁,倒像是三十来岁,已经到了千帆过尽的年纪。 “我走之后,你们两个互相扶持,好好过日子,就是和命争了。”郦书雁微笑,“我要离开,也是有原因的。你们不用多想。” 送走两个姨娘,郦书雁算算时间,估计着郦国誉该散朝了,笑道:“去给父亲请安吧。” 说来好笑,自从她重生,请安这种事就从来都没做过了。可郦府本来也就没什么平安和顺可言,她不请安,郦国誉也没空在乎了吧? 郦国誉正在看底下人呈上来的信件。听见郦书雁来,他自己也是一愣:“叫大小姐进来。” 郦书雁缓步走进房间,在郦国誉面前盈盈一福:“父亲万福。” “免了。”郦国誉头也不抬,“有什么事,就快点说罢。” 他们父女之间,还真是冷漠极了。 郦书雁一直知道这件事,但是,在她即将远行之际,还是难免心生感慨。 “我想请父亲假托我重病在身,卧床不起。”郦书雁从容一笑,“我好出一趟远门。盘缠、仆婢已经备好,有劳父亲为我遮掩一二。” “……” 郦国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你的婚事怎么办?” 郦书雁道:“父亲安心就是,我一定会回来的。” 别说郦国誉不信这话,就连郦书雁自己也没有多么相信。 她一心要去天山,只是为了不死在二十五六岁而已。至于会不会死在其他的死法上,她倒不在意。 这条命本来就是赚的,多活一日,都是上天恩赐。郦书雁是个知足的人。 郦国誉脸一沉,把信摔在桌子上:“你说得轻巧,名声还要不要了!”他努力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劝道,“要知道,女儿家的名声太珍贵了。你万万不能这样做。” “父亲到底是觉得女儿家的名声珍贵,还是觉得我和秦王殿下的婚事珍贵?” 郦书雁含笑看着郦国誉。郦国誉正要发怒,郦书雁又说道:“父亲,女儿说话素来是这样不中听的,还请您多见谅。” 郦国誉悻悻地坐了回去,死不松口:“我绝计不答应!” “父亲,你可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么?”郦书雁问道。 郦国誉一愣,脸色更加难看。 “怎么死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人不行了,不就死了么?有什么好问的?” 郦书雁收起笑容,淡淡道:“是中毒。” “中毒?”郦国誉一怔,神情松动,“怎么?” 第316章 遣散旧人 “辟神丹。”郦书雁浅笑,丝毫看不出忧愁和恐惧,“父亲,您一直以为这件事是艾姨娘做的,对不对?” 郦国誉刚要说话,郦书雁又说:“人已经死了。我很赞同您的一些想法……”她轻笑,“譬如,追究死人身上发生的事,是没有意义的。” 郦国誉冷着脸道:“不错,起初我确实怀疑过艾氏。” 艾氏刚提过进府,费姨娘就爬了他的床。艾氏想掌管中馈,长孙氏就死了。如果说这些事和艾姨娘没关系,郦国誉是绝对不信的。 但是,他选择掩耳盗铃。 “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的。”郦书雁声音沉静,“只肯承认让自己高兴、舒服的事实。” 郦国誉是这样,上皇也是这样。就连当今的皇帝,也是一样的。 郦国誉被她噎得老脸一红:“好了!”他粗声说,“说正事就足够了!” “是。”郦书雁微笑,“到了现在,您是不是觉得,是艾姨娘给我娘和我下了毒?” “难道不是么?”郦国誉反问。 郦书雁道:“未必。” 郦国誉冷笑:“纠缠这件事,是没有益处的。”说罢,又拿起了案上的书信。 郦书雁仔细地看着郦国誉的眼睛。每当她提到长孙绥,郦国誉的眼里就会闪过慌乱、尴尬和愤怒糅杂在一起的光。 她的心忽然一动,问道:“父亲,您爱过我娘么?” “……你说什么?!” 郦国誉恼羞成怒,把信又摔在案上。他指着郦书雁,“你看看你!我早就让你不要看那么多闲书,要多学针黹女红,你什么时候听过?到了现在,你的嫁衣是不是还没绣?!” 郦书雁心下纳罕,定定地看着郦国誉。 更大逆不道的话,她也不是没说过。怎么提到长孙绥,郦国誉就如此…… 气急败坏? 郦国誉被她看得发毛,端不住架子,只好叹气。 他坐回了椅子上,沉声说:“从来都没有。书雁,你知道的事可真不少啊!”语气又是无奈,又是难过。 “那么……父亲恨她吗?”郦书雁又问。 郦国誉摇头:“不恨。绥娘嫁进郦家以来,一直尽心尽力。我没有恨她的理由。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和你娘都是长安的高门大户里,最常见的那种夫妻。” 郦书雁是相信的。她微微点头,问了第三个问题:“我娘美么?” 郦国誉又被噎了一下。他不耐烦地一挥袖子:“小孩子家,哪来这么多昏话?——有不少人说她美,我看啊,有才气归有才气,美却未必。” 郦书雁问完了想问的,站起身,淡淡道:“父亲,我还是要走。你还会留我么?” “你……”郦国誉一僵。 沉默半晌,他叹了一口气,颓然道:“我拦不住你。也罢,随你去。” 郦书雁莞尔:“多谢父亲。” 她洒然而去,郦国誉走到窗边,望着她的背影。 自始至终,郦书雁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纵然郦国誉从没喜欢过这个女儿,此刻还是说不出的难过。 “绥娘……”他苦笑,“你的女儿可真像你啊。” 第317章 异客 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了冷风刺骨的味道。道旁草木大半凋落,白露在黄叶上凝结,远远看去,不像露水,反倒像一层严霜。 官道上,一行车马正从远处过来。为首的粗壮汉子缩了缩脖子,往路边啐了一口,大声道:“入娘贼,这他娘的狗天气,冻死熊四爷了!” 在他旁边,一个反穿羊皮袄的彪形大汉擦了擦汗,把袄子往两边一拉,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看了熊四一眼,笑道:“熊老四,你再敢骂,打扰咱小姐睡觉,后头那个女阎罗可就要把你……嘿嘿。” 他形容猥琐,笑起来的时候,更是露出了两排黄牙。 熊四没好气地朝他一挥鞭子,声音却压低了:“董六,你少放屁!你当自己能打过那恶婆娘么?” “那可没有。”董六乐了,“别说你我两个,就是咱们大发镖局的趟子手全都加上喽——都比不上人家!” 他把马鞭往马背上一甩,口里吹着哨子。 熊四点头,黑黢黢的脸上浮现了佩服之色:“那婆娘虽恶,武功却好生了得!怨不得公子爷要派咱们几个来,专门保护大小姐,不然这面子可就被比下去了……” “别说公子爷!”董六寒毛倒竖,狠狠瞪了熊四一眼,“万一让大小姐知道咱们是谁派来的,咱哥儿俩都得玩完!” 时至今日,董六还记得那面容白皙、眉目如画,犹如好女的公子。他杀起人来,面上还带着微笑,是真真正正地把人命当成了草芥。 董六见的穷凶极恶之徒多了,却从没像见到那位公子的时候一样恐惧。 熊四不服,刚要反驳,就听见后头那辆朴素的马车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 镖师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老江湖,董六急忙扯高了嗓子,破锣一般喊了起来:“鹰扬——虎视——” 董六喊的东西,叫做“镖号”。不同的镖头,有着不同的镖号。这句“鹰扬虎视”,是快刀王叫天的镖号。那辆马车上,还插着有“王”字的青布小旗。劫匪看见镖号,就得寻思寻思自己的斤两,多半就会退去了。 王叫天已有五十多岁,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手底下的功夫也过硬,人称神刀铁腿王老爷子。他本来已经在五年前退隐江湖,这次却不知是谁花了大价钱,把他请出了山。 董六一喊,围在马车旁边的几个趟子手也齐齐一震,右手纷纷按在腰间的刀把上。就连王叫天也睁开了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 俄顷,马车里伸出了一只柔若无骨、白皙细腻的手。那只手的主人低声说道:“倪妈妈,我只是刚睡醒,口干而已。叫他们不必紧张。” 车里的人正是郦书雁。倪妈妈坐在马车前头,回头说道:“是,小姐!”随即看向众人,“小姐说了,她没事。你们放松一点也不妨,已经走进凉州地界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王叫天向倪妈妈一拱手,道:“多谢女侠提醒。” 倪妈妈把马鞭往腰里一别,抱拳回礼,笑道:“这个称呼么,可不敢当。” “老夫行走江湖,刀头舔血已有数十年,也算见过世面的。”王叫天道,“像您这么武艺高明的人,可真是少有。这个称号,您当得起。” 倪妈妈一笑,满是横肉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忧虑,没有接话。 郦书雁和她西出长安不久,便在一个小镇上遇见了这些人。倪妈妈还以为自己又要杀人见血,却没想到这些人是被人雇佣,前来保护郦书雁的。 至于谁是雇佣的人——倪妈妈暗暗摇头,慕容清虽然权势煊赫,但肯定拿不出两万两白银去请王叫天。 不必多说,那人一定是郦绰。 她回过头,往东遥遥看去,暗自焦急。 她也年轻过,了解少女的想法。眼下,郦绰在心思上已经胜了一筹,如果慕容清再没什么表示,只怕郦书雁的心就要被带过去了。 车声辚辚,马鸣萧萧。晌午时分,众人总算到了凉州城外。 熊四一见城门口的官差,便满脸堆笑,塞了白花花的银子过去。官差乐得收钱,板着脸稍稍查看,就放他们入了城。 凉州城里,最大的客栈就是武熙客栈。镖手出门在外,讲究的是安全。仗着郦书雁银子丰足,倪妈妈、王叫天功夫又高,当下,一行人就决定宿在武熙客栈。 镖手们将马匹系在客栈前的拴马石上,围在马车旁边,齐声说道:“请小姐下车!” 半天下来,郦书雁一直坐在车里,晕晕沉沉的。她掀开车帘,把手递给倪妈妈:“妈妈,劳你扶我一把。” 倪妈妈“哎”一声,连忙搀着她下了车。 郦书雁穿着一件白狐滚边的锦缎斗篷,容色清丽,肤色雪白。这样漂亮的人物,在凉州本来就少见,加上众多下人把她护得密密实实,更显得气派。客栈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事,看向郦书雁。 “妈妈。”郦书雁眉尖微蹙,低声说,“下次让他们别弄出这么大的声势。出门在外,本来就容易遇到危险,何必露富。” 倪妈妈扶着郦书雁,眼神游移不定,明显走了神。 郦书雁心生疑惑,问道:“倪妈妈,怎么了?” “老奴该死。”倪妈妈回过神,连忙谢罪,“唉,一上了年纪,就免不得老眼昏花。老奴竟然在客栈外头,看见了秦王殿下的照夜玉狮子……” 照夜玉狮子是一匹马,两年前由回纥贡入越国。上皇当时还是皇帝,看见那匹骏马,十分喜欢,当即赐给了慕容清。 郦书雁笑了:“你想得太多了。秦王是陛下的嫡长子,身份贵重无匹,怎么可能出现在凉州?” 倪妈妈诺诺称是,心里却盼望着慕容清的到来。她们两个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旁人完全没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王叫天已经要了一间雅间,几间普通房间。他低着头,走到郦书雁身边,作了一揖:“小姐,小人已经拿好了号牌,也叫店伴烧了热水。您尽管安睡,一切有我们护着。” “王先生不必多礼。”郦书雁微笑,“人在他乡,没有什么小姐和丫头的分别。——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她停一停,“我大哥到底对你有什么恩情,值得你这么低声下气地对我?” 王叫天脊背一僵,强笑着说:“小姐想得太多啦。哪里有什么恩情,只是小人拿了两万雪花白银,十分的过意不去……” 这女娃娃真是太精明了,精明得叫人害怕。王叫天心道。她只和他打过几个照面,是怎么看出郦绰雇了他、郦绰对他有大恩这两件事的? 第318章 惊遇 郦书雁抬手,截住了王叫天的话。她淡淡道:“老丈,您不乐意说,大可以不说。非要编出谎话,那就不好了。对么?” 她不过是个文弱娇嫩的少女,抬手之间却自有一种威势。王叫天不敢在她面前拿乔,只能低声下气地说:“是,是小老儿糊涂了。” 郦书雁道:“这也没什么。让大家先吃饭吧,明日采买补给,后日上路。” 王叫天道:“是!”后退几步,直起身来,“且去吃饭!” 郦书雁坐在一张八仙桌边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客栈占地广大,冷得和外头差不多。 倪妈妈愧疚道:“路上颠簸,小姐一定吃了苦了。唉,早知道,老奴说什么也要把紫藤和春柔那两个丫头留下。” 那天,郦书雁遣散仆婢后,给紫藤和春柔留了一处江南的别院。她待两个丫鬟不薄,两个丫鬟都不愿意离开,郦书雁却直言,自己已经把她们的奴籍在官府销去了。见郦书雁心意已决,她们也只能遵从。 “这算什么吃苦啊。何况,不是还有妈妈你在么?”郦书雁笑了,拿起竹筷,夹了一筷水爆肚。 倪妈妈道:“老奴粗手笨脚,有些精细的活计,实在干不好。” 郦书雁咽下水爆肚,用清茶漱了漱口:“要是真做不好,那就别继续做了。我哪有那么多讲究。” 说话间,客栈的大门口忽地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鼓点一般密密地响着。 王叫天花白的眉毛紧紧皱起:“鹰爪子……”鹰爪子即对官差、官兵的蔑称。 这个节骨眼上,朝廷鹰犬为什么会出现在武熙客栈?王叫天心下不安,把饭碗一推:“你们先继续吃,老汉去和他们打打交道。” 倪妈妈道:“不妨事。”她从腰间摘下一块铁牌,扔给王叫天,“拿着这块铁牌,没人敢动咱们。” 王叫天接过铁牌,只见黑底上生了一层苍青的锈迹,上头镌了一个“秦”字。他扫了一眼,对倪妈妈的来历已经有了计较,向她一拱手:“多谢!”拿着铁牌,满脸堆笑,迎上了刚刚进门的官兵。 “是殿下的令牌么?”郦书雁挑眉问道。 倪妈妈赧然:“是。先前一直没让小姐知道……实在不好意思。” 郦书雁笑了:“没什么。这是慕容清的意思吧,怕我拒绝么?”她淡淡道,“他有心了。” 她好不容易夸慕容清一句,倪妈妈赶紧说道:“殿下对小姐,一直是这个。”她伸出大拇指,举得高高的,“不管小姐在哪啊,殿下都替您想了好多事情呢。” 郦书雁失笑:“得了。有那么多说话的功夫,怎么不好好吃饭?” 倪妈妈道:“是。”搭着椅子的边坐下,安安静静地吃起了饭。 另一边,为首的官兵接过铁牌,看了一眼,脸上的飞扬跋扈之色立刻消失。他恭敬地对王叫天一抱拳:“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位老丈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我家主上的令牌?” 王叫天放下了心,笑道:“这铁牌不是我的,是那边那位夫人的。您不妨问问她,可小心冲撞了旁边的那位小姐。” 官兵心下纳罕,远远看了倪妈妈那桌一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急匆匆地把铁牌往王叫天手里一扔,往外跑去,一边叫道:“殿……公子爷,公子爷!是小姐!” 王叫天看了半天,只觉得莫名其妙。对方既然没有敌意,他也懒得生事,摇了摇头,嘀咕道:“这是演的哪一出?”一边回了座位。 郦书雁的座位离门口远,没听清门口发生了什么。她笑道:“不说这些。倪妈妈,劳你帮我买些姜丝梅子、腌樱桃之类的东西,最好是酸的。我在车上待得太久,有点晕。” 倪妈妈一一记下。她听见有脚步声往这桌的方向来了,扭头往后看去。 一看之下,她失声道:“主上!” 郦书雁刚夹了一箸花炊鹌鹑,听见倪妈妈的话,动作一滞。她抬起视线,恰好看见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孔。 “你怎么会来?”郦书雁愕然问道。 慕容清脱下玄色氅衣,交给一边的亲兵队长。听见郦书雁的话,他微微一笑:“说来话长啊……书雁,我在你这桌坐,好么?” 倪妈妈注意到王叫天的眼神,起身往他那边解释去了。郦书雁颔首道:“你要坐就坐吧。” 慕容清茶褐色的双眸一直看着郦书雁,温柔地问:“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么?” “哪来的事。”郦书雁道,“我只是……” 只是想远离长安的是是非非,也给郦绰、慕容清两人思考的余地罢了。 这个理由,对着慕容清的眼睛,她居然说不出口。 她叹了一口气,避开他的目光,婉转说道:“你见到我,便轻易地许了终身,那是因为你还没来得及多想。我给你留些余地,让你多考虑些日子……不好么?” 慕容清紧紧攥着竹筷,指节发白,声音温和:“书雁,你说说看,你想让我怎么考虑?” “长安之中,名门淑女不知有多少。”郦书雁道,“我容貌不算美,出身不算高,更是睚眦必报,没有德行。就算比狠毒,我都比很多人差。你选我的时候,年纪还轻。等你见了更多的女子,未必会再看中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而已。” 她自认说得情真意切,慕容清的眼神却越发可怕了。 慕容清极力忍着火气,冷笑起来:“好啊,原来你这么为我着想。我倒要……”他停了停,到底不忍对她说重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一起说了罢。” 郦书雁叹气:“你何必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她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也不想拖累你。我还有十年的活头,你却是青春正好,时光还长呢。” 喀啦一声,是慕容清手上的筷子被他捏断的声音。他冷然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信不信?” “……当然信啊。”郦书雁一怔。 “好,我们去客房的时候再说。”慕容清怒极反笑。 他怕自己忍不住对郦书雁发怒,举手让亲兵倒了一大碗酒,一气喝下,才觉得火气稍减。 第319章 衷肠 郦书雁被他紧紧地盯着,加上舟车劳顿,吃了几筷,也就没了胃口。她撂下筷子:“我的房间在天字三号。”话音刚落,起身上楼。 慕容清也站了起来,目光冷冽,看向亲兵队长:“把这间店包下来,禁止外人进入。”也上了楼。 亲兵队长被他瞪得全身发凉,急忙去做事。 倪妈妈坐在王叫天边上,笑道:“那人就是我家主上。” 王叫天奇道:“恕老朽无礼。女侠对小姐明明也是执礼甚恭,原来她不是您的主人?” “不,小姐才是我现在的主子。”倪妈妈道,“只是,刚才那人是我家小姐的未婚夫婿。关系这么亲近,我说自己有两个主子,也没什么不对。” 王叫天想了想,正色道:“我有一句话,要劝劝女侠。忠仆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女侠既然认了小姐做主子,那可就别再认那位爷了。” 倪妈妈愣了愣,沉思起来。 另一边,郦书雁刚进天字三号,便被慕容清一把攫住了手腕。 “你这是怎么了?”郦书雁蹙眉,不忘把门关上,“有话不妨坐下来,慢慢说。” “你——” 慕容清只觉得,自己的怒气竟然轻飘飘的,没处着落。他额角的脉管不住跳动,咬牙道,“郦书雁,你简直没有心!” 为了追上她,他向皇帝请旨,亲自带兵前去祁连山。也是为了她,他愿意放下贵胄之尊,像个下九流的贼人一般夜探绣房。为了她,他把自己的母亲也得罪了;到头来,她却告诉他,要他好好想想!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气疯了。 “……什么?”郦书雁的脸僵了僵,“我为什么没有心?” “你给我闭嘴!”慕容清低喝。他放开郦书雁的手臂,转而捏住她的下颏,逼着她看向自己,“你从来都没在意过自己身上的什么毒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想躲开长安,躲开我,躲开那个郦绰!”最让他愤怒的是,他和郦书雁早就有过最亲密的举动,到头来居然和郦绰一样,被她抛弃得彻底! ——全都被他说中了。 郦书雁讪讪地眨了眨眼:“十年,听起来就很漫长……”她当然没什么紧迫感。 慕容清眼里的愤怒多得足以焚天灭地。他低头吻住了郦书雁的嘴唇,气息混乱。 郦书雁被他吻得疼痛,用力推开了他:“疼!别这样。” 成亲之后,夫妇双方对对方生出不满的悲剧,她见得太多了。郦书雁只是想给他一些空间,让他多些选择,也让自己多些考虑的时间。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 “好,我不这样。”慕容清怒火稍褪,沉声说道,“你听清楚了,郦书雁。你对我是什么态度,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对你只有九死不悔、终生不渝,这就是我的态度!我不管你,你也休想管我!” 郦书雁知道,他气到了极点。没奈何,她只能试着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会来凉州?” “天山一带出现豆卢氏余孽,”慕容清冷声说道,“我奉命前来剿灭乱党。长孙瑜将军似乎也被他们的计策缠住了,不知吉凶。” 郦书雁一惊:“表哥怎么了?” 她对长孙瑜的印象,仍然是轻裘缓带、鲜衣怒马的翩翩公子。所以,一听长孙瑜遇险,她就不冷静了。 “长孙瑜能耐大得很,乱党也不敢和官军对抗。”慕容清拉着她走到床边,按着她的肩胛让她坐下,负气道,“你替他担心的时候,从来都没想过我。” “什么?”郦书雁的杏眼睁大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从来都不知道,慕容清不讲理起来,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慕容清冷笑。 郦书雁无奈,只好抱住了他。慕容清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回抱住郦书雁。 “为什么要走?”慕容清问,“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你要我‘好好想想’?到底是你想冷静一下,还是你希望我冷静一下?” 他是真想不通。他明明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双手捧到了她面前,她怎么还这么不屑一顾? 郦书雁低声道:“确实是我想冷静。你别生气。” 她本来以为自己对慕容清动了心。和李无上真发生那番对话之后,她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又一个习惯而已。 就像她习惯徐绎之那样。 “我不生气。”慕容清摇头,“但是……” 他很失望。 郦书雁道:“是我不好。” 慕容清苦笑。 她敢这样,还不是他一向对她太好的缘故。话虽如此,要他对她不好,他也做不到。 “你真是我命里的煞星。”慕容清长叹一声,一腔怒火,全付流水。 “你现在喜欢我,可是,难保你一生都喜欢我。”郦书雁语气温和,抬头看着他的脸,“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要相伴一生,需要很多条件。光凭爱恨,是不够的。” 慕容清毫不犹疑:“我能肯定。鲜卑慕容只要心里有了一个人,一生都不会变。我祖父如此,我父亲如此,我自然也是如此。” 话说到这里,哪怕郦书雁心里只有坚冰,也该融化了。她允诺:“我不会再离开了。” 慕容清笑了,笑意却带着更深更重的苦涩。 他知道,郦书雁还没有对他真正地用心。他只是感动了郦书雁,可感动不是心动。 那又如何?慕容清抱紧了她。 只要她能留在自己身边,他终有一日会打动她——就像皇帝对长孙贵妃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慕容清冷声道:“什么人?” “殿下,”回话的是亲兵队长,“本地父母官正在门口,求见殿下。” “不见。”慕容清不耐烦道。 就算不说郦书雁的事,他也另有要事在身,哪来的时间和一群地方官员应酬? 亲兵队长道:“是!”随即下了楼。 郦书雁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问道:“你身边的人这么少,怎么去剿灭乱匪?” “独孤家主另带了十万精兵,正在往祁连山行进。”慕容清道,“我轻车简从,走得快些而已。” 郦书雁正要继续说话,亲兵队长的声音去而复返:“殿下,凉州太守和穆赫楼将军自称有要事求见。” 第320章 边臣 穆赫楼将军…… 这是胡姨娘的生身父亲。郦书雁悄悄拽了拽慕容清的衣袖。 “怎么了?”慕容清刚要说话,就察觉到了郦书雁的小动作。 郦书雁轻声道:“我想看看穆赫楼将军。” “你看他做什么?”慕容清不悦,“看我不好么?” 郦书雁失笑:“要看你,还有一辈子可看。你啊……何必这么计较?” 慕容清丝毫不让:“你想见他,也不是不行。但你要把原委说清。” “也不是什么大事。”郦书雁道,“前些日子,我父亲把一个姨娘逐出府了。那个姨娘的生父,就是穆赫楼将军。” 慕容清扬眉:“穆赫楼室里这人,一向以自己的鲜卑血统为豪,最讨厌的,就是他口中‘娇滴滴的’汉人。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嫁与汉人为妾……”可就有意思了。 郦书雁付之一笑。 胡紫芝这种闺阁弱质,被赶出郦府的时候,身上还有伤痛。她能得到的下场,最好的也是飘茵坠溷,沦落在秦楼楚馆。郦书雁想看看穆赫楼将军,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她很好奇,一个能放任自己的亲生骨肉流落在外的人,会是什么样。 慕容清道:“鲜卑人和汉人,迟早都要亲如一家。穆赫楼室里的观点不顺父亲的意,也不顺我的意。这辈子注定再难寸进。——所以,你看他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看我。” 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慕容清想说的就是这些。郦书雁不由失笑:“我当初真是看走眼了,居然以为你是谦谦君子。” “我若是君子,怎么会做出仲子的事来?”慕容清调笑道。 仲子的典故,出自诗经的《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说的是一个叫仲子的青年翻过姑娘的篱笆,和她偷情欢会的故事。 “仲子……”郦书雁笑了,“果然贴切得很。你岂止翻过我家的墙,还躲在我家的房梁上呢。” 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慕容清也笑了。他朗声道:“燕三,让他们在一楼候着。” “咦,怎么又让我见他们啦?”郦书雁问。 慕容清道:“满足你的愿望罢了。”他扶着郦书雁站起身,把兜帽罩在她的发髻上,系好衣带,“外头有风,仔细受凉。” 郦书雁想了想,道:“我现在总不能再用郦书雁的身份了。你觉得,我用什么身份好?” “我的姬妾。”慕容清道,“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敢盘查了。” “也好。”郦书雁盈盈福身,“小女子姓舒,单名一个燕字。殿下称我燕娘便是。” 天字三号间外,亲兵队长燕三得了慕容清的命令,快步下楼。走到门外,他扬高了下巴,对二人道:“殿下拨冗,肯在百忙之中见你们一面。你们准备着吧。” 他说完,又往客栈里走。此时,客栈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走到倪妈妈身边,燕三抱拳道:“倪夫人,殿下可能要在这里羁留两天。”——也好等等独孤信带领的援军。 倪妈妈道:“知道了。”她转过头,对王叫天说道,“王大侠,烦请众兄弟在此地多留几日。这件事还得劳你去说项。” 王叫天深谙民不与官斗的道理,点头道:“都听贵主上的就是。” 这时,慕容清和郦书雁刚刚走下楼梯。走到一楼,慕容清拣一张桌子坐下,淡淡道:“带进来。” 燕三胸膛一挺,大声道:“是!” 慕容清又对郦书雁柔声说道:“坐在我旁边就好。” 郦书雁笑而不语,在他身边坐下。 穆赫楼将军和韦太守进门时,看见的就是慕容清和一个白衣女子相对而视,目光柔和的画面。 难怪这女子进城的时候,闹了好大的排场。原来她是秦王的爱妾,这就不奇怪了。韦太守暗道。 他拽了穆赫楼将军一把,两人一齐长揖到地,齐声说道:“参见殿下。” “免礼。”慕容清抬手道。 郦书雁注意到,他在见外臣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样。之前的他,像是一把华丽的七星宝剑;现在的他,则毫无疑问,是一把出鞘的长剑。 韦太守赔笑:“秦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下官的过失。不知殿下能不能大驾光临,来寒舍盘桓几日,也好让下官弥补先前的过失。” 慕容清冷然道:“不必了。孤来凉州,并未惊动任何人。” 穆赫楼将军说道:“末将另有要事,要向秦王殿下禀报。请殿下屏退左右。”他特地看向郦书雁。 郦书雁美目看向慕容清,含笑说道:“殿下,妾身且去远些的地方候着。” 她说话带着维扬口音,当真如黄莺鸣啭。凉州地处西北,几乎见不到江南的人。韦太守不由多看了郦书雁一眼。 ——即使是长安,也很少见到这种江南丽色。怨不得秦王这么宠她。 慕容清微带诧异,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不必了。”他看向穆赫楼将军,“燕娘在哪里,孤就在哪里。若没有其他事,便退下吧。” “……” 穆赫楼将军和韦太守齐齐沉默。 慕容清好整以暇地笑道:“怎么,两位是要孤‘请’着,才肯退下么?” 他所谓的“请”,就是让亲兵用强带走。穆赫楼将军连忙躬身行礼:“末将久在边疆,不通事务,殿下莫怪!” “孤几时怪过你们?”慕容清淡淡道,“只是‘请’二位出去罢了。” 穆赫楼将军大叫:“且慢!”他也顾不得什么让人避开了,压低了嗓子,“殿下,几日之前,末将找到了一个老神仙!他传给了末将一张方子,说是可以延年益寿,久服身轻如燕,长生不死……” 慕容清从来不信炼丹修道之类的事。他敷衍一笑:“哦,知道了。你去献个祥瑞吧,凉州这几年祥瑞少,或许陛下会重视些。” 所谓祥瑞,都是各地官员费尽心思捏造的。在场众人心里都有数。 穆赫楼将军急道:“是真的!那老神仙须发皆白,相貌却只有三十来岁,不是神仙,还能是什么?” 慕容清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你是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两个月之前。”穆赫楼将军大喜过望,答道。 “好。”慕容清沉声道,“那么,孤就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说话间,他在郦书雁的手心上写了“神医”两个字。 第321章 蜚语 神医啊…… 郦书雁心领神会,对慕容清嫣然一笑:“殿下,妾在客栈也住腻了。”她拽住慕容清的袖子,来回摇晃,“咱们就去两位大人府上,好不好嘛?” 慕容清笑道:“好好好,燕娘说什么都好。”他看向穆赫楼将军,“那么……” 穆赫楼将军急忙道:“是、是,请殿下和……和夫人,移驾寒舍。” 慕容清淡淡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盛气凌人道:“你若伺候得好,孤就上书陛下,给你升一升官。”他揽住郦书雁的腰肢,“燕娘,咱们走。” 郦书雁配合地娇嗔一声:“殿下!” 两位官员噤若寒蝉,一路退到了客栈外头。 终于到了能畅所欲言的地方,韦太守叹道:“唉,先前还听说这位殿下贤明通达,不好女色。现在看来……”全是假的! 穆赫楼将军不以为意:“韦太守,你的事怎么这么多?殿下好色、贪财,那不是更好?咱们的计划不也更容易施行了吗?” “话虽如此……”韦太守犹豫道,“可皇后娘娘交代给咱们的事,就是除掉这个燕娘啊!” 四天之前,京中快马传信凉州府。韦太守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哪知见了传令官,对方只说了一句话,给了他一张画像。 ——杀了这个女人。 画像右下角,还有皇后的小印。 穆赫楼将军哈哈大笑:“那个汉女也不算什么大美人,杀了她之后,咱们选上几个绝色美人给殿下,不就结了?” “怕是没那么容易!”韦太守愁眉不展。 侍从牵来一匹高头大马,韦太守翻身上马,说道:“为兄先回太守府。穆赫楼贤弟,你快把府上收拾一番,准备迎接娇客。” 说罢,打马疾驰而去。 他一走,穆赫楼将军笑着的脸就沉了下来。他啐了一口,恶狠狠道:“挨千刀的汉狗!皇后娘娘也不长眼,怎么就把事情托付给了你这种货色?” 回到客房里,慕容清扬眉:“燕娘,嗯?” 郦书雁灵活地一旋身,从他臂弯里闪了出去。 “身轻如燕,长生不死……”她笑了,“说起来,《太平广记》里,确实是有这么几个例子。” 慕容清是大越未来的帝君,没怎么看过这种闲书。他问:“什么例子?” “譬如有个女子守节进山,服食白灵芝。久而久之,确实是身轻如燕,还活了几百岁。”郦书雁眼波流转,带出几分狡狯,“不过……她全身都长满了绿毛,大概算是长生不老的代价吧?” 慕容清想象着皇帝全身长满绿毛的场景,不由失笑。 就算有这样的长生不老,慕容思平大概也不会接受吧。 “主子,”燕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底下人已经打探到了一些东西。” 慕容清笑容一敛:“进来。” 燕三道:“是。”他推开门,在门口行了礼,“穆赫楼将军家中,妻妾有十几房,婢女有上百个。” 十几个妻妾,就算在京城,也算是贪花好色之辈了。可这是他的私德有亏,慕容清犯不着置噱。 “这种事无伤大雅,”慕容清挥手,“说正题。” “将军府的人每隔十天,会买一批奴婢回去。”燕三说道,“底下人问过了。这些年来,他们买的婢女总也有上千个。” “上千个?”郦书雁讶然。 上千个婢女,这也太夸张了! 郦国誉是二品高官,他身后又是四百多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姑苏郦氏。他的财力十分雄厚,即使如此,郦府的仆婢加起来,还是只有三百口左右。 “他要那么多婢女,是做什么?”慕容清讶异地问。 燕三道:“弟兄们没打听到。凉州城里……”他迟疑一下,“凉州城里,一直传言将军府闹鬼——吃人的鬼。” 慕容清越听越觉得不知所谓:“知道了。你下去吧。” 燕三下去之后,郦书雁蹙眉:“闹鬼?” 这种话,她是绝对不信的。她自己就是还魂的野鬼,也从来没吃过人。 “别想太多。”慕容清道。 “我没想太多。”郦书雁道,“我想的是,为什么不死别人,专死婢女?” 慕容清眉头皱得更紧。他也想到了不少可怕的事。 大越的律法,和《唐律》一脉相承。下人被看成主人的私产,不是普通的“人”。 譬如主人杀了婢女,要罚二十脊杖。仆婢弑杀主人,则要被斩首弃市。 妾通买卖,杀妾也不算大事。但是,按近年的风俗,杀妾是要遭受非议的——除非拿出妾室作恶的真凭实据来。 “书雁,你不要去了。”慕容清断然说道,“将军府里,多半另有玄机。” 郦书雁的眼眸里泛起意味深长的波光:“我不是他的妾,更不是他的婢女……他不会杀我的。” 她有一种预感,自己不能和慕容清分开。韦太守和穆赫楼将军看着她的眼光都很奇怪,奇怪得让她难受。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杀了五六百个婢女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慕容清摇头,“你不能去。” 郦书雁笑了笑:“如果你去了,他们要动我,不就更容易了么?” “你是说……”慕容清的目光又亮了一点。 “我什么都没说。”郦书雁莞尔,“保持警惕,总是没错的。” 虽然远离了京师,可她从没远离过长安的风云变幻。不管怎样,保持警惕永远是最好的自保方法。 半个时辰之后,将军府派来接他们的人果然到了。郦书雁坐进红绸暖轿里,细心听着身边的声音。 几个轿夫倒没说什么,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远处倒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只是声音太轻,她听不见。 郦书雁掀开轿帘,看见街边站着三五成群的人,正在对他们一行指指点点。 一个身穿褐色短打的青年刚巧看见她的脸,表情显得很是惊艳,声音也抬高了:“不愧是坐轿子的,这娘皮的姿色可比那豆腐西施强多了!” “再怎么强,还不是一样得……”青年身边,另一个麻布衣衫的中年人艳羡地吧嗒一下嘴皮,撇嘴说道。 说到一半,他自知失言,急忙闭上了嘴。 第322章 怪论 还不是一样得……死? 郦书雁放下轿帘,眼中寒光闪烁。 她把鬓边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悄声自言自语:“凉州城里啊……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将军府离武熙客栈不远。堪堪走了一盏茶左右,一行人就到了将军府。 穆赫楼将军下马,亲自替慕容清牵着马缰。 照夜玉狮子性子烈,兮律律一声长嘶,想甩开穆赫楼将军的手。 慕容清叱道:“畜生,别动!”它才温顺下来,可还是不愿意被穆赫楼将军触碰。 穆赫楼将军讪讪地笑:“不愧是殿下的马,着实神骏。” 慕容清似笑非笑:“这马倒也不算好,孤有的是更好的。美酒佳人,鲜衣怒马,长安的日子,真是让人想念啊。” ——胡吹大气,明明忙得团团转,只能趁着深夜闯人卧房。 郦书雁刚刚落轿,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没好气地想。 “这位……这位夫人。”穆赫楼将军不知道怎么称呼郦书雁,最后还是选了夫人这个称呼,“您远来凉州,路上辛苦。可惜末将不便招待女人,还是让家里人照顾您吧。小柔,带夫人去后院!” 郦书雁听着这一通不文不白的客套话,听得直想笑。穆赫楼将军大概是想表现得文雅一点,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颔首道:“有劳将军。” 慕容清侧身下马,冷笑一声:“要是你敢招待不好燕娘,穆赫楼将军,那就等着贬官罢。” “……是、是。”穆赫楼将军擦了擦汗。 秦王竟然这么喜欢这个女子……他是不是不该答应皇后那件事? 可他哪有选择的余地! 郦书雁笑道:“妾身就知道殿下最好。”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一个十六七岁,容颜秀丽的侍女身上,“你就是小柔?” “是。”侍女福身,低头道,“奴婢带您去后堂。” 郦书雁秋波一转,又看了慕容清一眼,才道:“好呀。” 小柔走在前面,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郦书雁摘下兜帽,一边走,一边查看着将军府的格局。 将军府的下人确实不少,不时有几个婢女从她们身边走过。只是,她们见到外人,不仅没有说话,也没有行礼,只是低着头匆匆路过。 想到胡姨娘的事,郦书雁笑吟吟地开口:“你家老爷有几位太太,几位姨娘?” 小柔谦卑地低头,小声说道:“回夫人话,太太只有一位,姨娘有十八位。” 在郦书雁见过的人里,只有济北王才能和穆赫楼将军媲美——他有二十三个妾室。 郦书雁的嘴角往下撇了撇,又问:“有谁的女儿在多年之前死了么?” 小柔想了想,回答:“有的。那是五姨娘。” 眼看着两人快要走到后宅了。郦书雁不想在一众女人面前问出那些问题,道:“小柔,停下。” 小柔转过身,麻木地看着郦书雁。 她的眼神,简直像个垂暮的老人。不止是她,这一路上遇见的婢女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郦书雁皱眉。这未免太奇怪了,哪有十六七的小姑娘是这个样子的? “小柔,”郦书雁理了理袖口,用余光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你在害怕什么?” 小柔瑟缩一下,声音也开始发抖,还要强作镇定:“没……没什么。” 是“没什么”,而不是“不害怕”。 郦书雁靠近小柔,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我现在不问,到了晚上,你再来告诉我。倘若你告诉我……”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就带你出将军府。” 出府…… 郦书雁的话诱惑力太大。小柔偷偷瞟了她一眼,迎上了一片清冷沉着的目光。 她是京里来的贵人啊,和凉州城里的不一样,势力肯定很大……她应该可以相信吧? 小柔用力点了点头。 郦书雁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微笑道:“很好。你记住,今天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我半步。” “是!”小柔拉住了郦书雁的手,语气恳切,“奴婢一定做到!” 郦书雁正要说话,便看见垂花门边有一角红色罗裙闪过。她低声道:“别说话!” 片刻之后,她们身边的大门向两侧缓缓开启。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被风吹了过来。 大门里站着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妇人,这些妇人又团团簇拥着一个严妆美妇。 这美妇年约二十许,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浓艳、隆重得让人侧目。看她穿了一件正红色的长裙,郦书雁心想,她大概是穆赫楼将军的正室夫人。 “小柔,”美妇开口,“不过是让你带客人来内院而已,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小柔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奴婢……奴婢……”期期艾艾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哪怕是春宜对郦碧萱,也不至于怕成这个样子。郦书雁长眉一扬,笑道:“这位就是穆赫楼夫人么?” 美妇淡淡地“嗯”了一声:“你就是秦王殿下的侍妾?”话里话外,对她毫无敬意。 连穆赫楼将军都对她礼敬有加,为什么穆赫楼夫人会…… 郦书雁面含微笑,心上的疑云更重了:“正是。我姓燕,夫人叫我燕娘就是。” “哦,名儿倒挺别致。”穆赫楼夫人不屑道,“燕娘,我问你,我看起来像多少岁?” “……” 郦书雁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 哪有人一见别人,就问自己大概多少岁的?她也很想问穆赫楼夫人,凉州人的想法都这么奇怪吗? “夫人问你话呢,怎么不答?”穆赫楼夫人身边的女婢指着郦书雁骂道,“妾室就是上不得台面!” 这大概就是在借着骂她,敲打别的妾室了。 尽管知道这里的门道,郦书雁的嘴角还是僵了僵:“大概……十八九岁?” 没有女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年轻貌美。虽然她实在看不懂将军府里人们的想法,不过……穆赫楼夫人总不会特立独行得连恭维话都不爱听吧? 穆赫楼夫人唇角一弯,矜持地微笑:“这还像话。珠儿,你来告诉燕姑娘,我究竟是多少岁。” 第323章 悍妻 刚才说话的侍女福身道:“是。”她看向郦书雁,笑容得意,“我家夫人已经四十岁啦。怎么,没看出来罢?” 郦书雁实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只能敷衍地笑了笑:“确实。” “进来吧。”夫人掩唇轻笑,“将军吩咐,让我给你准备几身换洗的衣物。你可要记得好好穿用,别糟蹋了。” 郦书雁无言。 她身上的料子是潞绸,确实不算名贵料子。难道这位夫人就是因为这个小小的缘故,看轻了她么? 别说郦碧萱,就连周贵妃都比这位夫人聪明了不知多少倍。她过去从没接触过这种人,还真有点摸不出门道。 进得内院,脂粉的香味陡然变浓。这种香气比她闻过的都要刺激得多,郦书雁的脸色不禁变了变。 夫人在院中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好啦,别都挤在这儿。除了几个姨娘和珠儿、小柔,该做什么,就都去做什么吧。” 众婢唯唯称是,片刻便散了个干净。只留下七八个梳着妇人发式的女人,站在一边。 夫人看向郦书雁:“燕姑娘,我平日里最爱看的,便是角抵之戏。你知道什么是角抵么?” 角抵就是相扑。郦书雁想了想,不温不火地笑:“知道呀。十几年前,长安也流行过一阵呢。” 夫人本来有意炫耀,却被郦书雁一句话堵了回去。她脸色发青,郦书雁暗自好笑,又说:“这都是家母告诉我的。当时我刚刚出生,哪知道这么多事。” “是么?”将军夫人恨恨地说,“那我今日就让你开开眼界,看看不一样的角抵。五姨娘、十八姨娘,上去表演罢。” 被点到名的两个妾室双双跪倒在地。那个年纪大些的女子脸色苍白,哽咽着说道:“求夫人饶了我吧!” 想必这就是五姨娘了。 所谓角抵,不过是图个乐子而已。可她们的反应怎么都这么大?郦书雁蹙眉,难道将军夫人口中的角抵不是她想的那样? 夫人眼现快意:“怎么,现在想起讨饶了?晚……” “你给我住口!” 一声如雷的暴喝打断了夫人的话。穆赫楼将军大步走进内院,连身后的慕容清也顾不得了,抬手就给了夫人一个耳光。 他是武人,力气极大,夫人被打得连人带椅倒在地上,脸颊很快肿起了高高的一片。 她呆呆地摸了摸脸颊,尖叫一声:“你……你居然打我的脸!我杀了你!” “疯婆娘!”将军恼了,又给了夫人一记耳光。 这又是怎么了?郦书雁茫然地看着他们。 自从进了将军府,没有哪怕一件事能让她看懂。 “燕娘,过来。”慕容清站在门口,似笑非笑,“不要打扰将军的‘家事’。” 听见慕容清的话,将军的理智回到了身体里。他恨恨地瞪了夫人一眼:“迟早教你好看!” 说罢,他微微躬身,走到慕容清身边:“适才末将一时生气,所以么……嘿嘿,还望殿下不要在意。” 郦书雁妙目一眨,拉着慕容清撒娇:“殿下,这人对我好生无礼。”她把声音压得甜腻腻的,“殿下帮燕儿出出气嘛……” 有那么一刹那,慕容清的表情,像是看见她在口吐三昧真火。 “我、我什么时候对姑娘无礼了?!”将军急得眼睛发红。 “谁说你来?”郦书雁差点笑出声,借着跺脚的动作掩饰笑意,“殿下,我说的是那个女人,还有她身边的侍女……实在是太无礼了!” 慕容清的嘴角颤了颤:“燕娘,她们……咳咳,她们说了什么?” “她说燕娘是妾侍,就是上不得台面。”郦书雁故作忧愁,扯了扯慕容清的衣角,“唉,作妾已经是燕娘薄命了。殿下答应奴家,以后绝不会多在那个郦氏身上分心,好不好?” 穆赫楼将军也听说过秦王的未婚妻子。听说,那是姑苏郦氏出名的千金,还有个郡主的封号。 原来燕娘已经如此得宠。他的脸色又凝重了些许,看来,他真的不该答应这件差事! 慕容清看向天空:“……好,孤答应你就是。” ——我的小祖宗,求你别闹了! “燕娘相信殿下!”郦书雁笑容甜蜜,“不过,燕娘还有一件事想做……殿下答不答应我呀?” “……答应。”慕容清闷声说道。 “燕娘就知道,殿下最好了!”郦书雁拍了拍手,指向小柔,“我要这个人!” “要她?”慕容清目光一凛。 郦书雁虽然装成了头脑平庸的宠姬,但他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 郦书雁点头:“就要她!殿下,你不知道只有一个老嬷嬷在身边伺候,那可有多没趣。” 慕容清苦笑着看向穆赫楼将军:“你也看见了,孤的爱姬就喜欢你的侍女。你……” 不等他说完,将军心领神会,挥手道:“小柔,你跟这位夫人走吧!” 不过是个婢女,若能让秦王的爱妾回心转意,那也值了。 小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连忙小跑到郦书雁身边,像是害怕将军府的人再把她抓回去一般。 确实有古怪。郦书雁明眸轻转,往将军夫人脸上看去,却看见她也正在看着自己。 她的眼神掺杂着怨恨、嫉妒和疯狂。那是郦书雁难以形容的眼神,甚至也从来没在其他人身上见到过。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郦书雁反而轻笑起来。她眼中冷光乍现,也定定地盯着将军夫人。 最终,还是夫人败下了阵。她狼狈地爬了起来,向郦书雁脚下啐了一口,恨恨地往内院深处走去。 “老虔婆!”将军忿然道,“殿下、夫人,您二位大人大量,可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 “不会。”慕容清淡淡道。 有他的话在,将军就差不多放了心:“是,我这就亲自送您二位去客房。” “怎么?”郦书雁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一处漏洞,巧笑倩兮,“穆赫楼将军送殿下去客房,还要用上‘亲自’这个词……难道您本来打算不‘亲自’送殿下去么?” 穆赫楼将军全身冷汗,只能打着哈哈。 郦书雁本来打算继续纠缠下去,蓦地想起了一件事,口风一改:“奴家只是开玩笑的而已……将军莫怪。” “哪里有胆量责怪夫人……”穆赫楼将军终于放下了心,长出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己快虚脱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原来汉人的话里,也有几句正确的。 第324章 飨宴 到了客房,郦书雁向慕容清说起了自己遇见的事。 “我虽然觉得穆赫楼夫人年轻,但后来我仔细想过,大概不是因为她的长相。”郦书雁沉吟道,“是因为她活泼,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就像郦碧萱。 认真论起来,长孙贵妃、艾姨娘比将军夫人保养得要好多了。可她们眼神里只有稳重和淡泊,看起来也就老了。 “经过这件事,穆赫楼夫人一定恨透你了。”慕容清拿下她裙裾上沾的花瓣,“要小心行事。这花是哪来的?” “花?”来的路上,她从来都没看过什么花。 慕容清摊开手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上,一片雪白的花瓣微微蜷缩。 “我没见过这东西。”郦书雁摇头。 凉州的天气比长安还冷。这个时节,晚间已经开始结冰,根本不可能有花开着。 慕容清蹙眉:“将军府里的怪事太多了,这件事不管也罢。不过,”他看向郦书雁,“你今天说的话,倒是有点像江南口音。” “我小时候,曾经在姑苏老家住过几个月。”郦书雁微笑,意味深长地说,“学会了不少东西。” 郦家一向非常复杂。就连小小的郦府,也闹出过无数事端,更别说先后浩浩荡荡地分了好几十房的姑苏郦氏本家了。 慕容清道:“不提这个。今天晚上,你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郦书雁笑道:“怎么了?” “危险。”慕容清目光深沉,“凉州这地方,未必简单。” 郦书雁点头道:“确实。让倪妈妈看着小柔吧,我还有事要问她。” 晚间的宴席,总体来说乏善可陈。将军夫人被将军打了两记耳光,双颊肿胀,也就没有参加什么晚宴。韦太守也没带夫人过来,只有穆赫楼将军叫了几个姨娘过来陪侍。 凉州的菜肴比长安的味厚,但郦书雁口味清淡,吃得也就不多。 韦太守倒是安排了乐伎和舞伎,但这里的歌舞都比不上长安。 不过,有一队舞女却格外不同。她们梳着高高的云髻,穿得也比普通舞伎暴露,眉梢眼角连一点笑意都无,跳的舞也挺别致,有种既曼妙,又庄严的美感。 郦书雁兴味盎然地看了半天,问道:“殿下,这是什么舞?” “这是飞天舞。”慕容清眼里闪过一丝兴味,“早些年,孤曾经看过几回。” 韦太守连忙捧他:“殿下高见,正是如此。” “是这样啊。”郦书雁笑道,“殿下懂得真多。” 这妮子又来了。慕容清暗暗瞪了她一眼,伸手到她腰侧,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 郦书雁差点软倒在他怀里。她扶着桌子,稳住了身形,半真半假地瞪了慕容清一眼。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慕容清叫来韦太守和将军,淡淡说道:“孤给你们三天时间,让你们把药方准备出来。三日之后,孤就要走了。” “三天?!”韦太守一震,“这……时间恐怕来不及啊。” 穆赫楼将军却有点莫名的庆幸:“三天?末将尽力而为。” 韦太守先是错愕,继而转为愤怒,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做到。”慕容清冷然道,“耽误了孤献药,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完全就是一副纨绔子弟样么。郦书雁觉得,慕容清在这个方向上,似乎大有可为。 韦太守满脸愁容,还想说些什么。 慕容清却径直摆了摆手,直接不让他说话:“够了,你们下去。” “臣遵命。”韦太守愁眉苦脸地走到门口,瞬间变了脸色。他压低了声音,“穆赫楼室里,你还想不想办成皇后娘娘的差事了?!” 穆赫楼将军得意洋洋地斜睨着他:“韦老兄,你这回可说错了。不是我不想办差,是这时间太紧,秘道赶不出来啊!” 按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造出一条通往客房的秘道,除掉郦书雁。 “那就用现成的!”韦太守不耐烦道,“你们府里那么多秘道,怎么还不能杀掉那个女人?” 穆赫楼将军也变了脸色:“怎么,姓韦的,要死你自己去死!我可不陪着你发疯!” “你……”韦太守气了个半死,恨声道,“你当初是怎么答应娘娘的?!” 穆赫楼将军冷笑:“当初,老子可不知道殿下那么喜欢这小娘。要是知道,早就拒绝了。”他哼了一声,“独孤家和皇后天高皇帝远,可秦王殿下却是正在咱们眼前。老子当然选秦王。” 说罢,他也不等韦太守说什么,径自拂袖而去。 韦太守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他找来一个下人,冷声说道:“让独孤氏过来见我。” 另一边,郦书雁走在将军府的青石板路上,问道:“将军夫人姓什么?”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慕容清直接回答:“独孤。” “你怎么知道?”郦书雁讶然问。 “她是独孤家的旁支远亲。”慕容清笑着说,“我去母亲那里的时候,见到过她写来的信。” 当时,独孤皇后还只是秦王妃,穆赫楼夫人就已经使足了劲地对她阿谀奉承了。 “是么?”郦书雁低眉浅笑,长睫微动,掩住了眼中的深思。 她依稀记得,前世韦太守费了不少力气,在独孤皇后的生日上大做文章,把她吹捧成了世间少有的圣明皇后。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走到客房,燕三迎了出来,满脸惶恐。 慕容清了解他,知道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是出了什么差错。他问道:“又怎么了?” 燕三半跪在地上,满脸苦恼:“这个……属下也不好说。殿下,您还是去问问倪妈妈吧。” 郦书雁心中疑云越来越浓。她绕过燕三,走进客房,果然看见倪妈妈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郦书雁皱眉,欲言又止:“倪妈妈,你现在应该……”在看着小柔才对啊。 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老奴办事不力,请小姐责罚。”倪妈妈主动跪下了,“小柔……她死了!” 第325章 甬道 小柔已经死了? 郦书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让倪妈妈贴身保护小柔,为的就是怕她被人暗算。谁知道还是出了这种事。 倪妈妈听见郦书雁的叹息声,又悔又愧。她涩然道:“老奴让她好生待在房里,自己出去拿了一趟东西。回来的时候,小柔就倒在地上了。”她抬起头,“都是老奴无用,请小姐重重责罚。” “重重责罚了你,小柔也不会活过来。”郦书雁摇头,“往后,你多加小心就是了。” 往好处想,小柔的死,至少告诉她,这府里确实有不少古怪。 慕容清走到郦书雁身边,冷声说道:“倪妈妈,现在书雁才是你的主子。她说不怨你,孤也就饶你一回。这样的恩典只有一次。若有下次……” 他冷笑一声。 倪妈妈连连磕头:“殿下,老奴绝对不敢!” 郦书雁不由侧目,看向慕容清。在她印象里,慕容清总是温和的、谦让的。原来,他也有这样一面? 慕容清淡淡道:“小柔的尸身呢?” “尸身污秽,老奴怕冲撞了小姐,叫人搬到隔壁房里了。”倪妈妈恭敬地回答。 “她是怎么死的?身上可有异常?”慕容清又问。 “有人从窗外发了吹箭。吹箭上喂了剧毒,小柔死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情很是安详。等奴婢回去,他早就走远了。”倪妈妈想了想,又说,“不过,她手上有两道伤口,一新一旧。这两道伤口隔得不远,下刀角度和深浅都差不多,怕不是自己割的。” “为什么有人要给她割出这样的伤口?”郦书雁皱眉,“是为了……血?” 倪妈妈点头:“小姐说的可能,奴婢也想过。这个理由说得通。” 慕容清的眼底,瞬间聚集了沉沉的阴霾。他沉声道:“今晚加强值守。把尸体再检查两遍,给穆赫楼将军送回去,告诉他,孤要不起他府里的侍女。” 燕三领命,很快就把小柔的尸首送到了穆赫楼将军面前。 “这……”穆赫楼将军黑黢黢的脸上,有惊讶和恐惧纵横交错,“殿下这是何意?是对这丫头不满么?” 在他面前,燕三摆起了亲兵头领的架子,冷笑:“殿下对这丫头倒是挺满意,这是对你不太满意啊。穆赫楼大人。” “这是从何说起?”穆赫楼将军几乎晕厥过去,“还请您指点指点。张三,拿银子来!” 燕三抬手:“不必了。我给殿下当差,不拿其他人的银子。”他瞪了穆赫楼将军一眼,“这奴婢坐在客房里,好端端的,就被一支吹箭杀了!——你倒说说,殿下要怎么对你满意?” 居然出了这种事! 穆赫楼将军赔笑:“是末将疏忽了。末将这就……这就增添人手防备。” 燕三冷冷道:“不必了。殿下的安全,有我们放在心上。话都说完了,”他转身就走,“就此告辞。” 穆赫楼将军脸皮紫胀,快步走到将军夫人的住处。 “贱/货!”他一路挥开侍女,一把揪住将军夫人的领子,把她拽了起来,“你杀小柔干什么?!” 将军夫人被他提了起来,还在装作不知道:“谁是小柔?” 将军暴跳如雷,提起碗口大的拳头,往她肚子上打了一拳,把她丢下:“老子让你装!” 夫人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她瞪着将军,眼里盈满恨意。 “我是杀了她!”她怒道,“可我不杀她,她就要说出我的秘密了!” “你不就是爱喝人血么?!”将军大怒,“你又没杀她们,这又不犯国法!” “说出去之后,我还有脸在吗?!”夫人脸色雪白,尖声叫道,“我一定要杀了她!” 将军还想打她,硬生生忍住了。他厉声说:“老子不管你想的是什么,我告诉你,再有什么小动作,我认得你是谁,我的刀可不认得你是谁!” 说完,他跨过夫人的身体,往十八姨娘的方向走去。 夫人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光凶狠,盯着他的背影:“我迟早要杀了你!” 第326章 献美 “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我也要找到他。”慕容清语气平静。 郦书雁的手正在梳理头发,猛地顿住了。她了解慕容清,知道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是怀着何等坚决的态度。 她突然觉得,她大概是最不在意自己生死的人。 “我有点事,要和倪妈妈说。”郦书雁勉强一笑,出了房门,“倪妈妈,你进来。” 慕容清看出了她的逃避。他并不在意,从床上起身,随意套上了衣裳。 郦书雁确实只和倪妈妈说了两句话。片刻之后,她就折回了卧房里。 看见慕容清已经穿好了衣服,她怔了怔,把衣衫从架子上取了下来,径自穿好。 她坐在镜子前,自己梳头的时候,慕容清忽然说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梳头。” 郦书雁白了他一眼:“你真以为我是什么大小姐么?我娘刚去世那阵,我受的委屈可不少。我不但会梳头,还会烧饭呢。” 不止这些,就连洗衣、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她前生也是做过的。不过,那就是出嫁之后了。 慕容清意外极了:“我初次见你,你就是一副对人冷冰冰的样子,全身都像长了刺。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单纯的时候。” 郦书雁梳了一个最普通的发式,回头笑道:“你直接说蠢,我也不会怪你的。——那个时候,我祖母在操持我娘的丧事,我爹又是个甩手掌柜,后院的事,都是一个姨娘在管。” 慕容清在她发鬓上轻轻一吻:“然后呢?” “我娘在的时候,总是为难她。”郦书雁笑笑,“她得了势,也存心不管我。我当时还不懂事么,别人叫我自己去烧饭,自己穿衣服、梳头,我居然也听了。” 欺骗她的,正是她当时最信任的奶娘。郦书雁想起那些久远的过去,觉得似乎蒙上了一层灰,看不真切。 “饭当然是做不好的。烧不好不说,还险些把小厨房点了。”她想到当时的鸡飞狗跳,不由笑了,“我一向没那个天分,也不能怪我。梳头么,倒是学会了。” 艾姨娘当时也懵懂得很,不懂装好人有多么重要。她放任着底下人苛待郦书雁,不久就被苏老太君夺了管家权。 “我祖母在小厨房着火之后,才知道我的事,处罚了我身边的人。我当时不懂事,对她只有感激涕零,觉得她救我于水火之中。现在看来……”郦书雁轻笑,“倒也未必啊。她那么精明的人,对那些事是真的不知道么?” 慕容清握住了她的手,眼神晦暗难明。 难怪出了长安,郦书雁的性情就明快了不少。对她来说,长安代表的东西太多、太沉重了。 郦书雁莞尔:“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就是说说而已,没当一回事。”她调侃道,“有时候,我也觉得侯门深似海,太复杂了。但后来一想,还是侯门好。” “怎么?”慕容清柔声问。 郦书雁笑道:“身在侯门,就用不着自己煮饭了。我要是生在****小户,嫁人之后不会煮饭,岂不麻烦?” “不会的。”慕容清说。 “哪里不会了?”郦书雁抬头看他,“我听说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 “不会的。”慕容清又说了一遍,“只要我记得你,都会找到你,然后娶你。” “……”郦书雁一愣。 她知道这只是慕容清的愿望,不能当成许诺。可这一刻,她还是知道了心动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两人正在相对无言,燕三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殿下,韦太守求见。” 郦书雁迅速站了起来,拿起一个首饰匣,若无其事地选着首饰。 慕容清微愠,不耐烦地说:“让他在外头等着。” “你还真像个游手好闲、不做正事的王爷。”郦书雁笑道。 “是么?”慕容清想了想,“让我想想……这确实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想做的事。” 郦书雁挑眉:“你想做什么?” 慕容清笑了:“我想做很多事。譬如把幕僚晾在外头,愿意什么时候去见就什么时候见、日上三竿还不起来、每天斗鸡走马,最重要的是,看闲书的时候,不会被父母斥责。” “什么闲书?”郦书雁问。 慕容清脸现尴尬,一笔带过:“现在又买不到,父亲早就一把火烧干净了。”不等说完,他便径直走向了外间,丢下一句,“想吃什么,让倪妈妈去准备就好。” 郦书雁失笑。以慕容清的家教,大概也就看过几本春·宫图吧? “谁小时候没看过几本诲淫诲盗的闲书……”她摇了摇头,“真是的。” 慕容清走到外间,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 “韦太守。”他双眉微扬,在榻上坐下,“你过来做什么?” 谁知,韦太守直接跪了下来。他磕了个头:“下官有罪!” “你有什么罪?”慕容清目光灼灼,凝视着韦太守,“要是你说出来,孤说不定……” 韦太守连忙又磕了一个头。 他磕完头,慕容清哈哈大笑:“太守,你这人也忒实心眼了!孤的话可还没说完呢!万一你磕了头,孤也不帮你开脱,你怎么办?” 韦太守擦了擦汗,讪然道:“下官听说,昨日有个丫头在您房里遇害了,特地来……来赔礼。” “什么礼?”慕容清明明想打哈欠,却不得不装作很感兴趣。 韦太守小心翼翼地偷看他的脸色:“两……两个美女。” “……” 慕容清一愣。 韦太守名为赔罪,实则是在试探慕容清对美人的态度。如果他对美女来者不拒,他杀了郦书雁之后取得谅解的可能,就大了不少。 慕容清也在犯难。 对一个贪花好色的皇子来说,下属进献美人的时候,不接受才是咄咄怪事。但是…… 他根本不想接受。 他沉吟片刻,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韦太守,你凭什么说那是美女?”慕容清似笑非笑,“孤的眼界,可是高得很呐。” “是美女,一定是美女!”韦太守心下稍安,拍了拍手,“琉璃、砗磲,进来!” 敢情是早有准备?慕容清眉头微皱。 虽说早有准备也没什么不对,可他居然当着宠姬的面献美人……他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古怪。 只听一阵细细碎碎的铃铛声响,煞是清脆悦耳,却不见人。慕容清笑道:“韦太守,美人呢?” 看见他的态度,韦太守心里更安定了几分,从地上爬了起来:“马上就来,殿下稍安勿躁。” 第327章 斩佞 银铃声渐渐密集。慕容清漫不经心地笑:“没看见人,倒是先听见声音了。韦太守,你这两个美人儿选得挺不错。” 韦太守大为得意,还是谦虚道:“她们能得到殿下的赏识,是三生有幸。” 这时,那两个少女的身影,终于在门口出现了。 这两个少女高矮胖瘦、穿着打扮都是一样,连面容也完全相同。都是高鼻深目,眼珠是湛湛的碧色。一个额前戴了一块硕大的琉璃,另一个的耳饰则是雪白的砗磲。 她们大概是经过专门的训练,走路的时候,手脚摆动的幅度都差不多。走到慕容清面前,她们同时跪下,齐声道:“秦王殿下。” “有意思。”慕容清掀了掀眉毛,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韦太守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有些忐忑。 “殿下的意思是……”他试探着问。 慕容清笑道:“许多人专爱收集成对的东西。瓶子要成对的,碗碟也要成对的。就连丫鬟,也是成对的看着舒服。——着实是舍本逐末了,是不是?”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着的。可韦太守却分明感受到了排山倒海的压力。 韦太守越发不安,克制着跪下磕头的冲动。 听慕容清的意思,他似乎对这种行为没什么好感。难道自己又下错注了? “这两个丫头都擅长些什么?”好在慕容清忽然把话题转开了。 韦太守身上的压力陡然消失。压力消失了,他却差点瘫倒在地,强笑着回答:“无非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下官也是机缘巧合,得了两个波斯胡姬,难得的是,都是处子——” “你既然知道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还敢拿来搪塞孤?” 慕容清骤然变色。他冷笑道,“韦太守,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韦太守又感受到了那种压力。这次,他没能顶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秦……秦王殿下,”他花了半天时间,才想明白该说什么,“您,您可不能……不能啊!” 事急从权,他也只能把底牌抛出来了! “说话颠三倒四。”慕容清淡淡道,“你这种货色,也配当凉州的太守?” 凉州一向是边塞。大越居马上得天下,把突厥、回纥人打得落花流水,往西直撤到祁连山脉。凉州太守能过上安生日子,还是这几十年以来的事。 “兹事体大,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听下官说完!”韦太守咬牙,下定了决心,挣扎着起来,附在慕容清耳边,“您可知道……” 他的声音渐渐转轻,似乎是怕别人听见。 慕容清的神情却越来越阴郁、冷酷。在他身上,竟然隐隐出现了暴戾的气息。 韦太守好不容易说完,支撑着他的那股精神消失不见。他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着。 慕容清脸色变幻数次,最后恢复淡漠。 “你都说完了?”他问道。 韦太守面如土色:“说、说完了……” “说完了就好。”慕容清伸出手,从燕三腰间抽出腰刀,眉梢眼角犹自带着淡薄的笑意,“说完了……就安心地上路罢。” 刀光耀眼,在狭窄的厅堂中化作一道雪亮的白练。韦太守瞪大了眼睛看着慕容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慕容清将腰刀递还给燕三,低头撕下白袍一角,仔细地擦净了手。 他把染上血珠的布片掷在地上,负手而立。 韦太守张开了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发出了像拉风箱一样的咯咯声。他捂住喉咙,惊恐地看着慕容清,眼睛瞪得大大的。鲜血迅速从他颈子的裂口处涌出。 韦太守感觉得到,他的生命正在迅速流逝。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除了嗬嗬声,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慕容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犯的第一个错误,是跟错了主子。”他轻声说,“第二个错误,是在我面前,出卖了你先前的主子。” 看到汩汩流淌的鲜血,琉璃和砗磲也意识到了事情有变。琉璃吓得连连磕头求饶,砗磲则是瘫坐在地,咿咿啊啊地比划着什么。 慕容清看了砗磲一眼,心想:这胡姬多半是汉话学得不怎么熟,遇见急事,就用回了故国的语言。 倪妈妈厌恶地看了看两个美姬,问道:“殿下,她们留不留?” 慕容清神色毫无起伏,微微摇了摇头。 从他还是秦王世子的时候起,做事就不喜欢留把柄给别人。这回他杀了一员不小的官,更没有把把柄留给别人的道理。 倪妈妈拔出一把匕首,道:“是!”就要动手。 “且慢,倪妈妈。” 郦书雁推开了门,从卧房缓步走了出来。她绕过地上四处蔓延的鲜血,看了看太守的尸身。 她直起身,问慕容清:“你杀她们是为了封口,还是为了什么?” “书雁……你……” 这一刻,慕容清的表情复杂无比。 他一直有不择手段的一面。但是,他从没想过把这一面在郦书雁面前展示。 “别误会,”郦书雁叹息一声,声音柔和了不少,“我倒不是拦着你杀她们。只是,你难道没有发现另一件有趣的事么?” 慕容清蹙眉:“有趣?” 郦书雁颔首:“不错。”她从太守的乌纱帽内侧,取下了一片雪白的花瓣,“看。” 慕容清眼神一凝。 这种花瓣,和郦书雁昨天沾到的一模一样! “你叫琉璃,是么?”郦书雁看向琉璃。她拈着花瓣,笑容亲和,“你可知道,这种花儿是哪里来的?” 郦书雁长得斯文秀丽,态度又和气,琉璃不自觉地对她放松了戒心。 “我……不,奴婢也不知道。”琉璃擦了擦眼泪,心有余悸,“奴婢只是跳舞的,真的不知道。” 见她答不上来,倪妈妈和燕三多少有些泄气。 “有时候,没有回答就是回答。”郦书雁笑着说,“琉璃,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罢。” 她还是有用的?! 琉璃美眸瞠大,一眼看去,像两盏碧色的灯火。她哽咽着问:“夫人,我……我能不能活下去?” 第328章 失踪 郦书雁淡淡道:“你问我也没用。” 琉璃不知道,真正能决定的人到底是谁。郦书雁看向慕容清,“殿下,你想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吧。” 她的语气…… 慕容清一阵难过,厉声道:“燕三!” “属下在。”燕三道。 “你去和她说说。”慕容清道,“书雁,你随我进来。” 他快步走进内室。郦书雁神情淡然,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内室。她的绣鞋底脏了,踏在地上,踏出了一行染着鲜血的脚印。 燕三的眼皮猛地一跳,狞笑起来,揪住琉璃的头发:“小娘子,你还是说了罢,免得受零碎苦头!” “不要……”琉璃绝望地摇头,双手撑在血泊里不住倒退。 燕三生得黝黑健壮,满脸横肉,简直像是恶霸强抢民女一般。倪妈妈看不过眼,斥道:“燕三,你小声点!小姐和殿下在里头说话,小心触了他们的霉头!” 燕三悻悻地挠了挠头,这才罢休。 至于倪妈妈话中的正主,进了里间,却一句话也不说了。 慕容清临窗而立,神情莫测。郦书雁则是在桌边坐下了。 过了一盏茶左右,慕容清回头看向郦书雁,眼里看不出情绪:“你到底在想什么?” 郦书雁抬起眼光,望进他琥珀色的眸子:“我没想什么,只是不太习惯你刚才的样子而已。” 她还是按一向的习惯,有话直说。 可这句话在慕容清听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沉默了一会,眼中有风暴慢慢积聚:“怎么会这么想?” “我也说不上来。”郦书雁转开视线,看向小案上的青瓷香炉,“只是觉得……确实不同了。”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慕容清偏偏讨厌她这样的语气。他走到郦书雁身边,俯视着她:“你觉得我变了,是么?” 山雨欲来。 这是郦书雁唯一能想到的词。 她叹了一口气:“不要这样。我确实从来没见到过你这个样子,可我也没见过你处理这些事啊。” 他身为一国皇子,又是最有能力的嫡长子,怎么可能一直保持在她面前的样子? 慕容清面色稍霁。他在郦书雁身边坐下:“你能接受就好。” 郦书雁莞尔:“无论我接受与否,你都有这样一面。” 她喜欢慕容清这个人。慕容清有很多张脸,她就算不喜欢,也只能试着接受。 慕容清一怔,桌面下的手握紧了:“你……很讨厌我刚才的样子?” “讨厌倒是说不上。”郦书雁摇头,“只是不大喜欢。” 他刚才的样子,让她想起自己做出的那些狠毒事。平心而论,她虽然行事毒辣,却并不喜欢这样做。 慕容清心口一疼,全身发凉,像在三九天里,被一盆冰水泼中了。他问:“你对我呢?是不是也是‘不大喜欢’?” “别开我的玩笑。”郦书雁蹙眉,“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这些。” 慕容清笑了。他没有回答,长身而起,往外走去。 倪妈妈眼尖,看见慕容清的手指发白,显然是长时间用力交握造成的。她叹了口气,进了里间,关上房门:“小姐。” “怎么?”郦书雁头也不回地问。 “小姐……”倪妈妈为难地看着她,半天才说出一句,“您已经是要嫁给殿下的人了。” 郦书雁淡淡道:“那又怎么?” “小姐,您和殿下赌气,实在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倪妈妈劝道,“殿下对您一向很好。您要是向他服个软……” “倪妈妈!”郦书雁轻喝,回头看着她,目光如一泓寒潭,冰冷刺骨,“你既然对殿下心心念念,我就做个人情,把你送还给他,怎么样?” 倪妈妈一愣,顿时闭上了嘴。 这种时候,她忽然想起了王叫天说过的话。——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她想认一个主子,就必须舍弃另一个…… 她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小姐息怒,老奴失言了。老奴也只是说两句,小姐若不愿听,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郦书雁淡淡道,“倪妈妈,你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我能把人捧上天,自然也能把人踩下地。你……”她沉思片刻,停止了训斥,转而说道,“我叫你准备好的东西,你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倪妈妈连忙说,“小姐的事,奴婢一定是放在心上的。” “那是最好不过的。”郦书雁微笑,躺到了床上,“你想个法子,让外头听见我睡了的消息。” 倪妈妈点头:“哎。” 她想了想,挪到房门边上,打开了门,一声断喝:“燕三!” 燕三一惊。他刚盘问琉璃盘问到一半,满脸茫然地看着倪妈妈。 “贼杀才!”倪妈妈关好房门,怒气冲冲地上来,拎着燕三的耳朵骂道,“小姐在里头正要睡觉,你嚷嚷得这么大声,她怎么睡得安稳?要让我来教训你一顿,才能接着睡。你罪莫大焉!” 她睡了…… 那个叫砗磲的胡姬目光一动,借着擦眼睛的当儿,悄悄把一个纸团扔出窗外。 燕三满腹委屈,挣开倪妈妈的手,把马鞭往地上一扔:“倪夫人,这怎么能怪我?” ——明明是慕容清让他拷问的!他不打不骂,怎么能从人犯嘴里问出点什么? 倪妈妈叉着腰,瞪起了眼睛:“好哇,你这是在怪小姐了!” “我什么时候有那个意思?!”燕三觉得,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倪妈妈假意和他吵了几句。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她怒道:“我不和你说了!打扰了小姐,你自己想想,吃不吃罪得起?” 说罢,她狠狠地瞪了燕三一眼,扭着身子回了里间。 燕三气得脸红脖子粗,愣愣地站在原地,忽听倪妈妈尖叫一声:“燕三!你过来!” “……”燕三一愣,瓮声瓮气地答,“我不过来!” “快来!”倪妈妈的声音又大了几分,“小姐……小姐失踪了!” 第329章 毒妇 燕三大吃一惊,顾不上两个胡姬,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里间。 里间除了倪妈妈,连个人影也不见,只有空荡荡的一张牙床。 燕三连一点头绪都摸不着,急急地问:“怎么办?” “快出去找殿下啊!”倪妈妈兜头打了他一巴掌,“还愣在这!” 燕三一想,确实如此,转身又跑了出去。 “这蠢货。”打发走燕三,倪妈妈“啧”了一声,绕着牙床,细细地观察起来。 一个大活人,当然不会凭空消失。 她倒想看看,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是什么来历! 郦书雁的睫毛动了动,醒转过来。后脑处一阵疼痛,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收回的时候,看见了满手的鲜血。 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郦书雁脸色一冷,看向四周。 甬道两边,又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不过,这次的人影比上次来的时候,好像又多了几个。 “还是这里……”郦书雁冷笑,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这次,她受到的“礼遇”,可比上一次隆重多了。上次只是普通的迷药而已,这次则干脆打了她一棍。 郦书雁身体本就虚弱,血气不足。后脑的伤失血太多,她费了不少力气,才在地上站稳。 “你终于醒了。” 郦书雁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处。看清那人长相的一刹那,郦书雁心头浮现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原来是夫人啊。”郦书雁笑了。 说话的正是穆赫楼夫人。看见郦书雁的笑容,她娇美的脸上得意全消,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 “你笑什么?!”她尖声叫道,“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吗?” 这人的心智果然极不成熟。郦书雁想,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把心思全都摆在脸上……她简直不像个贵妇。 郦书雁定定地看着她,问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顿了顿,又说,“既然我是将死之人,想必夫人也不会吝于回答我这几个问题吧?” 夫人本想拒绝,听见后一句,她又挺起了胸膛:“对,你是将死之人,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郦书雁温声道:“多谢夫人。——第一个问题,府上消失的丫头,是不是你杀的?” 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穆赫楼将军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武人,并且不太聪明。 “不错,就是我杀的。”夫人大方地承认了。她阴恻恻地笑了,“你知不知道,这条路上的影子是什么?” 郦书雁摇头。 “我让人把这些贱婢的皮剥下来,晾在这条路的两边。等它干硬之后……我就把那张皮揭下来。所以呀,墙上就留下痕迹了。” 说到自己最得意的事,夫人脸上,出现了一种如梦似幻的神情。 郦书雁冷冷地看着她。 ——这人已经疯了。 “燕娘,你们这些小妾都该死!通通该死!”夫人双眼血红,恶狠狠地看着她,“狐媚子,专会勾引男人!” 郦书雁淡淡道:“第二个问题。将军有多久没有碰你了?” “碰?……”夫人想了想,低下头数着手指。数了好一阵子,她才抬起头,目光狰狞,“那个杀才!他足有十五、六年没碰我了!” 郦书雁笑了笑,眼神却是寒冷如冰的,殊无笑意。 “这也不奇怪。”她摇了摇头,“谁会愿意碰一个喜欢喝人血的女人呢?” 夫人表情一僵,呆呆地看着郦书雁。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从腰间抽出一柄精美的匕首,举在脸边,幽幽问道。 郦书雁垂眸,后退几步,拉开了自己和夫人的距离。 “这也不难猜。小柔手腕上的伤口只划了一道,手法那么利索,肯定不是自己割出来的。” 夫人正要说话,郦书雁抬手:“慢着,我想知道,你口中的‘角抵’是什么?” 夫人舔了舔殷红的嘴唇,笑意阴冷:“角抵啊……” 她的声音轻柔了不少,“我让这群贱婢脱光衣服,撕咬在一处,不到一方死亡,绝不罢手。” “难怪如此。”郦书雁颔首。 “啊,我还让她们和狼、獒犬互相撕咬呢!”夫人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得意的创作,拍手笑道,“有个贱婢居然真活了下来。只可惜,她身上那张皮已经毁了。” 郦书雁有点反胃。 “十八房姨娘,杀得只剩八、九个。穆赫楼将军到底是贪图你母家的势力……还是真的愚笨?”她喃喃道。 夫人一怔。 “燕娘,你和那些狐媚子倒是不太一样。”她眯起眼睛,“你是个聪明的狐媚子呢。” 郦书雁莞尔:“是么?我可不会感激你夸奖我的。” “你这么聪明,早就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上路了!”夫人笑容狰狞,“受死吧!” “慢着。”郦书雁又后退了几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和韦太守勾搭成奸的?” 听见这句话,夫人唇边的肌肉哆嗦了几下。 “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了……”她森然道,“不错,我确实是早就和韦至青好上了。哼,那武夫不知道我有多美,可韦至青却知道得很呐!” 郦书雁笑了:“你确实长得很美。” 夫人的动作又是一顿。 “太晚了。”她森然道,“到了现在,难道我还会放过你不成?” “可惜,太蠢了。”郦书雁兴味索然地拍了拍手,“倪妈妈,拦住她。” 夫人一愣,随即冷笑:“燕娘,你不要虚张声势了。没有人会救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拉得往后仰倒。她来不及反应,只听见耳边有劲风呼呼作响。 倪妈妈一手提着她的发髻,往她手腕上踢了一脚。夫人虎口一麻,匕首铿然落地。 “我早就提醒过你的。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郦书雁挑眉,“倪妈妈,打晕她。” 倪妈妈道:“是!”弯下腰,一掌打在夫人后颈。 夫人两眼一翻,不再动了。 “这人好生毒辣!”倪妈妈细细地看着夫人,啧啧惊叹,“小姐,咱们回去裹伤吧?” 郦书雁放松下来,脑中一片昏眩。她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倒在了地上。 第330章 大限 延福宫,正殿。 这里的梁柱都是刚刚翻新过的,又髹了色彩端方的油漆。殿内香烟缭绕,铺设着重重的金红帐幔。宫女和内监正在有序地更换着器具。 皇后站在正殿门口,含笑说道:“他们修得倒是不错。” 女官葳蕤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立刻奉承道:“唯有最精美的装饰,才配得上一国之母的尊贵身份。” “说得不错。”皇后笑道,“给那些工匠看赏罢。每人赏五十两银子。” “是。娘娘恩泽万方。”葳蕤福身道。 皇后缓步进殿,环视四周,忽地皱眉。 “这正殿还有一处不好,算不上尽善尽美。这金砖太硬了。” 葳蕤急忙笑道:“娘娘,波斯贡的地毯已经没有了。得等一旬之后,突厥人贡上新的,才有地毯。” 皇后蹙眉:“被谁拿去了?” “这……”葳蕤讪讪道,“是长孙贵妃。” 转瞬之间,皇后的脸阴沉下来。她冷声道:“本宫要让长孙氏抱恨终生!——郦书雁死了没有?” “娘娘别急。”葳蕤小心翼翼地说,“韦太守已经接了您的旨意,万万不敢不遵从的。郦氏一定活不了几天。” 哪怕郦书雁福大命大,连着逃过了这几个杀招,也不要紧。因为,葳蕤还布下了最后一步棋。 一步必定能令郦书雁措手不及的棋。 皇后脸色稍缓,仍旧愤愤不平:“长孙家的女儿,都是轻骨头。女儿生了女儿,也是轻浮浪荡的性子。看看她把清儿勾引得,都成什么样了?” 她越说越气,怕人听见,索性走到殿外,“葳蕤,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不顾身份,不识大体,为了一个女人自请出京的皇子!都是那个郦书雁害的!” “娘娘莫气。”这种事,葳蕤也不好劝,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皇后冷声道:“本宫自然不生气。郦国誉不是说,他的大女儿卧病在床,见不得客么?本宫刚好在凉州送她归西,让郦家、长孙家有苦说不出!” 凉州将军府里,穆赫楼将军跪在慕容清身前,不敢抬头。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期间,慕容清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无穷的后悔、对前程的茫然,找不到一点希望。 “穆赫楼室里。” 慕容清忽然开口。 “罪臣在。”将军连忙磕头。 “皇后要杀燕娘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慕容清冷冷地问。 “啊!”将军大惊,不自觉地直起了身,“这……这是谁告诉您的?!” 这个反应,就是不打自招了。 慕容清双眼发红,强忍着杀了将军的冲动:“燕三,把盒子拿给他看看。” 燕三道:“是。”把身后一个乌木盒子拿在手里,捧到将军面前,“将军请看。” 燕三单手掀开盒盖。将军定睛一看,只看见一颗表情狰狞、头发蓬乱的人头。 他吓得大叫一声,情不自禁地往后缩。 “这是韦太守的头。”慕容清沉声道,“孤能杀他,就能杀你。” “殿下饶命!” 将军吓得半死,用力磕头。 慕容清厉声道:“说,神医在哪里?!” 将军张大了嘴,愣住了:“这……这是皇后娘娘授意罪臣说的啊……” 白光一闪,慕容清已经削掉了他一根手指。 将军疼得大声惨叫。他怕慕容清再出手折磨自己,疼痛稍有缓解,就忍着痛楚说道:“罪臣不知道神医在哪,里间给燕娘夫人诊治的,却绝对是凉州一等一的好大夫!殿下饶命!” 刚到凉州,就杀了凉州最有权势的一文一武,确实不好交待。 慕容清把匕首掷在案上,目光冷冽:“你的人头,暂且记下。” 将军刚刚松了一口气,慕容清又道:“她倘若出了事,你穆赫楼一家,一个也逃不过。” 慕容清语气平静,将军心却一寒。 他知道,慕容清是认真的。 “殿、殿下……” “对了,燕三。”慕容清云淡风轻地看向将军,“带他去看看,他妻子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是。”燕三同情地看了将军一眼。 半天过去,亲兵们从将军府的小湖里,起出了二百来具骸骨。出了这么大的事,穆赫楼将军却一直被瞒在鼓里。 着实可叹。 “殿下,小姐醒了!” 正在这时,倪妈妈满面惊喜地跑了出来。 慕容清一震,快步往里间走去。 进了里间,一个四十出头、红光满面的大夫正在为郦书雁把脉。 “她怎么样了?”慕容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大夫不知道慕容清的身份,和善地笑了笑:“请您稍安勿躁。尊夫人身体底子一向不好,又失了调理,还有些胎里带出的弱症。可这弱症也奇怪,又不是先天不足。”他仔细按了按郦书雁的脉,脸色微变,“这……怎么会这样?她居然血行加快了!” 慕容清沉声道:“那不是弱症,是中毒。” “这样就说得过去了。”大夫眉头紧皱,“她后脑上被打,有了淤血。这淤血压迫脑中血脉,加上一味毒药一起作用,使得血行加速……这样一来,毒性也就加速了。” 慕容清脸色雪白,死死地盯着大夫。 “什么意思?” “哦,老朽不才,看得出尊夫人本来有十年寿数。”大夫踌躇道,“现在被打了这么一下,也不知能不能活过半年。” 他做久了名医,习惯有话直说。慕容清听得全身发凉,眼中燃起暗火,尽力维持着理智,咬牙问道:“怎么救?” 郦书雁醒过来,刚好听见这段对话。她微微蹙眉,心跳仿佛都加快了不少。 十年的期限变成半年,上苍似乎都在和她做对。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轻声道,“殿……” “住嘴!” 慕容清骤然暴怒,厉声道,“救得了也要救,救不了也要救!” “这位相公,生死之事,恐怕勉强不得啊。”大夫摇头直言,“倒不如听尊夫人的……” 剑光一闪,慕容清长剑出鞘,抵在大夫的咽喉上。 第331章 剖白 “有法子就说。”慕容清冷声道,“哪怕是再珍奇的东西,我也能找到。可你要是再敢说半句那样的话……” 剑尖往前递了半分,前端已经顶上了大夫的咽喉。 大夫色厉内荏:“你这后生,好不讲理!我费心诊治你妻子,你……” 倪妈妈怒道:“这是当今的秦王殿下。你有什么法子,就快点说!” 大夫一愣,脸上的傲气须臾变为谄媚。 “既然是秦王殿下,那就不必多说了。”他笑着说,“小人才疏学浅,实难救治。可世间还有一个人能救她。” “谁?”慕容清收起长剑,死死地盯着他。 “那是一位医术通神的前辈高人。”大夫道,“姓唐,名讳上嘉下祯。”他想了想,又道,“他长得很是奇特,鹤发童颜。殿下一见,必能认出来。” “送他出去。”慕容清眉梢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语气却很冷静。 大悲大喜之后,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倪妈妈心领神会,拿起一个厚厚的荷包,塞到大夫手里:“我送您出去。” 大夫识趣,连忙告退。 卧房之内,又只剩下了郦书雁和慕容清两人。 郦书雁想起两人先前的不愉快,抬头看他:“我这人口拙得很,不会说话。关系越亲近,反而越容易惹得人不高兴。” 慕容清看着她的面容,心中陡生一种难以描摹的情绪,既像怅惘,又像伤痛。 “我不怎么学得会看人脸色,几乎只会撒谎和说实话。”郦书雁微微一笑,靠着床沿半坐起来,“先前,我对你说的也是实话。我确实觉得不重要,因为我一直知道,你是会变的。” 她只会按自己的需要说话,却从来不会按别人的想法说话。哪怕重活了一世,在这一点上,她还是那么愚钝。 “……别说了。”慕容清只觉得,她的话里满是无穷无尽的酸楚,忍不住说,“是我不好。” 郦书雁粲然笑道:“你明明就很好啊。要是能再遇见你一次,我就再不为难你了。” 说到这里,她眼眶一热,连忙转过头用力眨眼,把泪水忍了回去。 她身边的锦褥微微塌陷,是慕容清坐在了她身边。 “其实也没什么好哭的。”郦书雁望向慕容清,怅然说道,“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我带你去找他。你不会死的。”慕容清道。 郦书雁笑了笑:“我信你。但是,还有另一件事。你不好奇么?” 慕容清问:“什么事?” “究竟是谁下了毒。”郦书雁淡淡道,“我看见那个人了。” 当时,床边的暗门里走出了一个女人。只是,那个女人不是将军夫人。 郦书雁眼带冷意,轻声道:“我知道她为什么杀我。但我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是谁?”慕容清轻声问。 “五姨娘。”郦书雁道,“让燕三把她押过来吧。” 一炷香过后,五姨娘已经被五花大绑,押到了郦书雁面前。 看见郦书雁,五姨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人是鬼?!” 毒性应该已经发作了!她明明应该死了才对! “我当然是人。”郦书雁笑着说道,“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用心良苦呢?” 五姨娘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却被两个粗壮的丫鬟死死按住了。 “贱人!”她破口大骂,“你害死了我的春儿,你怎么自己不死?!” 春儿? 郦书雁想了想,觉得这大概是胡姨娘的乳名。她也不解释,冷冷道:“是谁告诉你这些东西的?” 五姨娘张狂大笑:“是老天爷告诉我的!老天都看不下去你这种人,可你怎么命这么大?!” 说到最后,她又咬牙切齿起来。 郦书雁刚醒,难免有点元气不足。她看了看倪妈妈:“你让她学着好好说话。” 倪妈妈道:“是。老奴带她下去。” 郦书雁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她闭目养神一会,听见倪妈妈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姐,她应该是学会了。” 郦书雁“嗯”了一声,睁开眼睛。 只见五姨娘的嘴高高肿起,脸上也被划了一道大口子,还在淌血,精神也萎靡了不少。 郦书雁道:“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五姨娘被打肿了嘴,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我早上一起,就看见一封信放在那。” 郦书雁还没觉得什么,慕容清却是脸色剧变。 凉州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只手。这只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母,独孤皇后! “带她下去。”慕容清吩咐完,转向郦书雁,“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你。你……” 他本来想让她不要怪自己,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有这个资格,只好摇了摇头。 郦书雁笑笑。等众人都下去了,她说:“你说吧。” 慕容清清朗的眼眸里,染上了晦暗、阴沉等种种光芒。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杀你的人……可能是我母亲。” 他实在没法放开郦书雁,也不能承担那样的风险,只能试着不说得那么肯定。 郦书雁却没有他想象之中的激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她那么恨我,就算这么做了,我也能理解的。”她说,“只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我。” 慕容清的心一颤,疼得厉害。 倪妈妈进来,目不斜视地说:“殿下,外头那个西域丫头也招了。她说,有人花了大价钱,来让她帮助五姨娘。” 慕容清的眼神冰冷,看向长安的方向。 如此绵密谨慎,环环相扣的毒计,完全不像独孤皇后的手笔。 这件事的幕后,到底还有谁? “花了多大的价钱?”郦书雁问。 倪妈妈道:“那个叫砗磲的丫头说,她也不知道。只是,她打算用那笔钱自赎。” 郦书雁笑了。 “倘若今天什么也没发生,就算她不自赎,我也会把她们放了。”她淡淡道,“造化弄人。” 第332章 扑朔 造化弄人。 当天夜里,五姨娘和砗磲双双被缢杀在将军府中。 但是,将军夫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她杀了八百余人,被燕三交给凉州的人,一路押解到了京城。 此案一出,全城大哗。夫人被解送京城那天,不少人专程走出家门,就是为了一睹这位蛇蝎毒妇的真容。 穆赫楼将军混在人群之中,悄悄看着夫人的囚车。 他对这位妻子没什么感情。自从知道她靠饮用人血来保持青春,原本的寡淡更是变成了厌恶。 虽然如此,可他还是不想看见这一幕——自己曾朝夕相对的女子任人品头论足的样子。 穆赫楼将军正要转身离去,夫人却看见了他。她咧嘴一笑,笑容古怪。 “室里!”她高声嚷叫,“室里呀!” 将军浑身一颤,不敢回头。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如此令人恐惧。 夫人望着将军的背影,笑容越发明艳甜美。 “室里,我知道你怕我!”她的嘴角诡异地扬起,“没关系,我对你有心就够了。室里,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说完,夫人哈哈大笑,笑声张狂无比。 她太可怕了…… 穆赫楼将军一呆,一阵恐慌袭上心头。他连滚带爬,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自从得知郦书雁中毒加深,慕容清便昼夜兼程,赶赴天山。 为了速度,他索性把缺的军队。镖局的人更是纷纷遣散,只留下了一个功夫高强的王叫天。 这日,一行人走到了一处山谷附近。王叫天是老江湖,自告奋勇前去探路。 他走的时候神清气爽,回来之后,却是满头大汗。 “怎么回事?”慕容清沉声问道。 王叫天道:“前头有官兵在屠村!” 这里已经接近天山了。慕容清问:“是回纥的兵,还是大越的兵?” 王叫天道:“回纥兵!” 原来是回纥兵。郦书雁放下了心,道:“若是回纥兵,那还好说一点。” 王叫天奇道:“为什么?” 郦书雁说道:“此处接近三国交界,回纥、突厥和大越的人,都可能在这里出现。回纥兵有粮草,突厥人是没有的。” 她想到了一些鲜血淋漓的事,蹙眉道,“他们抢东西的时候更凶,更不要命,搏斗起来,也更凶恶。”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对战乱有所了解,全都安静了下来。 这时,有一道细细的声音叫道:“不是的!大越的兵怎么会打大越的人?!” 郦书雁一愣,抬眼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只见一个细瘦伶仃的兵士站在河畔,大大的眼睛里,有泪水滚来滚去。 倪妈妈刚想训斥这个军士,郦书雁忽地瞠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云珠?你怎么来了?!” 张云珠和郦书雁一起在宫中做过女官,又在她被为难的时候为她出过头,情分不同平常。 “我……”张云珠脸颊一红,“爹爹叫我嫁人,我不肯嫁。郦家妹子,在凉州城里,我就看见你了。” “可你怎么会来这?”郦书雁满脸不可思议。 她混进去的,不是普普通通的军队,而是慕容清亲自培养出的精锐。在他们面前,张云珠居然还能撑这么多天,一直没有掉队…… 她的力量也太可怕了! “我不想嫁人。”张云珠急切道,“我想和哥哥一样,做个大大的英雄!” “你哥哥是谁?”慕容清沉吟着问。 张云珠面现自豪:“回殿下,家兄是归德中郎将,张攸。” “孤听过他。”慕容清淡淡道,“是个不错的苗子。——书雁,你过来。” 他走到一棵稍远的树下。郦书雁看了张云珠一眼,跟了过去。 “怎么了?”郦书雁问。 慕容清看向远处羞涩不安的张云珠,轻声道:“书雁,很奇怪。” “哪里奇怪?”郦书雁茫然。 “出发之前,燕三检查过他们每个人的状况。”慕容清摇头,“确定都是精壮的汉子,受得了马上颠簸,才肯放行,允许他和我们一起上路。” ……精壮的汉子? 郦书雁哑然。 她看了看张云珠,又看了看慕容清,再看了看燕三。 无论怎么看,她都看不出张云珠是精壮汉子。 “会不会……是燕三看错了?”她迟疑着问,继而否认了自己的猜测,“算了。燕三不知看过多少人了,怎么会看错呢?” 慕容清叹道:“是。他不会看错的。” “可我还是不信……”郦书雁忍不住又看向张云珠,恰好看见她脱下头盔,在打理一头如云秀发,“你看,她一举一动都是女气,哪儿像个男人啊?” 慕容清长呼出一口气,心里的疑惑更多了:“我也不知道。” “罢了。”郦书雁道,“晚上宿营,再问燕三就是。” 慕容清道:“也好。我带上人马,先去把那队回纥兵杀干净好了。免得他们四处游荡,惹人厌烦。” 他在她面前提到杀人,已经越来越自然了。 郦书雁默然颔首。 慕容清带走了一队人马,留下另一部分守在此处,专门保护她。郦书雁回到岸边,张云珠立即黏了上来。 “书雁,你告诉我,”她摇着郦书雁的胳膊撒娇,“我们大越的兵从不欺负百姓,对不对?我哥哥说,他们治下甚严,怎么会有那种事发生呢?” 郦书雁眼波一闪,没有出声。 其余的人也都装作没有听见,各自准备着自己的事情。 张云珠有些失望:“书雁……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郦书雁摇头,深深地看进了张云珠的眼睛。 她眼中一派天真,还是那个没什么心机的少女。郦书雁自信不会看错,但慕容清的话时时在她耳边盘旋,她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 郦书雁觉得,还是先回答张云珠的问题为好。她想了想,委婉地说道:“大越的官兵也是人,也会有饥饿、寒冷之类感觉。有时候,百姓在他们眼里不是人,而是藏着粮食、衣服的仓库,甚至……” 倪妈妈道:“还是老奴说罢,没的脏了小姐的嘴。”她看向张云珠,语气疏淡,“甚至是活生生的食粮。张……张小姐,事情便是如此。” 第333章 迷离 张云珠厌恶地皱眉:“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真恶心!” “张小姐,这种人固然心毒,有一种人,却比他们还要毒。”倪妈妈冷笑,语带双关,“有的人啊,看别人好心,便用了心机去骗人。这可比那些人要恶毒得多。” 郦书雁瞟了张云珠一眼,见她没听懂,也就放下了心。 “倪妈妈。”她沉声道,“跟我来。” 倪妈妈迟疑片刻,道:“是。” 走到离张云珠足有三丈远的距离,郦书雁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幽幽地看着倪妈妈:“倪妈妈,你最近说话难懂得很。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倪妈妈心头一紧,急忙说道:“小姐,您这是怪奴婢吗?” “这无关紧要。”郦书雁冷若冰霜道,“我只想知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她……”倪妈妈顿时有点为难,支支吾吾地不想说实话。 郦书雁冷笑:“你若是不说,我也没有留你在身边的必要了。” “小姐,千万别!”倪妈妈一惊,“奴婢说就是了。她……这张小姐,是个男子!” 郦书雁虽然猜到了,但真正听见倪妈妈这样说,还是有点觉得不真实。 “她,不,他……”郦书雁看向张云珠,“真的是个男子?……” 那种女儿娇态,根本不是正常男人可以装出来的。 倪妈妈苦着脸道:“唉,老奴本来也不想说的。这人实在太古怪了。奴婢和宫里的太监们打过不少交道,就算是净身时间最长的,也没有她这种样子。” “是么……”郦书雁脸色阴晴不定。 倪妈妈道:“是。奴婢也是怕他危及小姐,却不是故意想瞒着您。” “我知道了。”郦书雁淡淡道,“回去吧。” 她回到张云珠身边的时候,张云珠抬起头,幽幽道:“妹妹,我想家里人了……” 无论是表情,还是小动作,张云珠都没有一点男子态。 郦书雁心里更疑惑了,不动声色地问:“云珠,你还没和我说过你家里呢。” “啊,是吗?”张云珠羞红了脸,“唉,我太笨,妹妹别怪我。——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是在二娘那里长大的。”她恍惚地笑了笑,“我爹又不管我。二娘也讨厌我……只有哥哥待我好。” 郦书雁听着听着,心中勾勒出了一个故事的雏形。 她想了想,又问:“你爹在你小时候,有没有和你亲近过?” “没有。”张云珠苦笑,“他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我娘。他躲我都来不及,怎么还会亲近我?……” “原来如此……”郦书雁若有所悟。 照这样看,是张云珠二娘隐瞒了他的性别,一路把他扶养到十八岁。话虽如此,郦书雁还是有点难以相信。 只要张将军曾经看过张云珠,哪怕不用日夜相对,应该也不难看出端倪才对。 “你爹他对你……就这么冷淡么?”郦书雁又问。 张云珠道:“是呀。人家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可那都是父母双亡的情况下,郦书雁想。 不过,张云珠这样说倒也没错。反正她的父亲就算还在,也和死了差不太多。 郦书雁略带同情地看着她:“家父也是这样的。” “小姐。”倪妈妈拉着郦书雁走到一边,忍不住劝她,“谁知道这位张……张公子说的是真是假?小姐,你心太善,不要轻易相信了啊。” 郦书雁沉吟道:“这件事也太离奇了……我倒也不能完全相信。但是,这样倒也解释得通。” “解释不通的话,那位张公子何苦用这种话来骗你?”倪妈妈急道。 郦书雁没有多说什么,轻轻颔首:“我会小心的。” 倪妈妈无奈,只好随她去了。 过了片刻,慕容清带着十余个穿着黑衣的骑手,回到了河畔。 他下了马,说道:“不算精兵,倒是很好对付。不过……”他摇了摇头,脸色更难看了,“看衣着,他们确实是回纥人。可看相貌,他们是中原人。” “那倒是奇怪了……”郦书雁摇头。 汉人流落回纥,只能成为回纥人手里自由买卖的奴隶。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慕容清叹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郦书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第334章 久假 数日过去,慕容清一行终于又到了官道上。 一进官驿,慕容清立即吩咐燕三:“分几个人,送张小姐去回纥前线,成全她与她兄长相见。” 燕三抱拳:“是。” 总算要送那不男不女的“张小姐”走了,燕三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张云珠却不太高兴。他依依不舍地看着郦书雁:“郦家妹子,我舍不得你。” 众人之中,唯有郦书雁对他还保持着平常心。她笑着说:“没什么。张姐姐,我告诉你。”她靠近张云珠耳边,低声说,“你见了令兄,一定要把你这些年来的遭遇好好说给他听。你和别人身上的异同,都要仔仔细细地说,掰开了、揉碎了,不能图方便。” “为什么呀?”张云珠疑惑地问。 郦书雁苦笑不语。 她当然不能说“因为你是男的”,只好敷衍地笑笑:“我总不会害你。” “也是。”张云珠道,“妹妹,那我走啦。” 慕容清恨不得他现在就走得无影无踪,立刻说道:“恕不远送。” 张云珠愤愤地看了慕容清一眼,嘀咕:“干嘛那么凶?” 郦书雁拽了拽慕容清的袖子。慕容清冷哼一声,装作没有感觉。 张云珠走后,郦书雁和慕容清进了一处特地准备出来的小院。 “原来这种地方,也种了梅花。”郦书雁环顾四周,微微笑道,“驿路梅花,大概就是这样吧。可惜现在不是花开的时候。” 慕容清淡淡道:“只要张云珠不在,一年四季都是好时节。” “……” 郦书雁哑然。 慕容清不小心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咳嗽一声,装作什么也没说过。 “你这人真是……”郦书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失笑道,“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连他的醋,你都要吃么?” 慕容清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不错,你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吃醋了。” 郦书雁道:“我一直都知道。” “也好。”慕容清欲言又止,“总比你一辈子不知道要强。” 他看向昏黄的天际,指着西北方:“我们已经出了关,再过几日,就要进沙漠了。” 郦书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样的天色,倒是少见。” 慕容清道:“我来过这里。那是七年之前了,我跟着父亲,一起去回纥催贡。” 郦书雁仰头,见他神情稍有变化,心想:当时长孙贵妃还没和皇帝遇上,他们一家,应该也是喜乐和顺的吧? “书雁,进天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是你要吃苦了。”慕容清道。 郦书雁摇头:“总比死了要好。” “你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慕容清笑笑。 郦书雁笑道:“我当然是这么想的。回去之后,我们就成亲吧。” 慕容清颔首,琥珀色的眼睛灿烂如星汉:“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在这处馆驿歇息几日,慕容清等人再次启程。 沿途风沙渐大,沙漠更是广袤无边。偶尔刮风,越发分不清哪里是天际,哪里是沙漠。 走过一处怪石嶙峋,曲折蜿蜒的山谷时,王叫天向上看去,只见两边山崖又陡又直,犹似被人从中以蛮力扯开。他心里知道,他们已经进了天山。 此时,他们一行已经只剩下不到十人。燕三的马一进大漠就跑死了,只得含恨出了沙漠。亲兵更少,只剩下了两个。 好在这一行人都是骏马轻装,体力又好。唯一体力较差、身子娇弱的郦书雁,一直和慕容清共用一骑,还能一直保持着速度。 两天过后,王叫天忽然欢呼起来:“有草!有草哇!前头有绿洲!” 众人听见他的呼声,均是精神一振。倪妈妈笑道:“唉,总算能出去了。这一路真是一言难尽。” 过不多时,沿途草木渐密。一条溪水流过草地,铮铮淙淙。十丈开外,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过了百丈之外,又是一道山峦。 王叫天摘下帽子,喝了不少水,抹了抹嘴,这才笑着对慕容清道:“殿下,咱们早就进了天山啦。” 他们相处的时日多了,路又难走,上下之分也就不那么森严了。 慕容清扶着郦书雁坐下:“这也难怪。” “不瞒您说,小老儿听公子说起这事的时候,就觉得不太靠得住。”王叫天口中的公子正是郦绰,“天山那么大,一个人躲在这里,就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分别。哪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郦书雁摘下兜帽,笑了笑:“其实,什么进天山的必经之路,也是我瞎说的。——大哥大概是知道,我当时也不是真想找什么神医吧。” “现在却没有第二条路了。”慕容清淡淡道,“找也得找,不找也得找。” 郦书雁拍了拍他的手,目光温柔澄净,如一泓清潭:“我知道的。” 王叫天看着他们,心道:可怜那位公子,一番苦心终究要付诸东流了。 这是他们自己的事,王叫天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他站起来,左右摇晃着帽子:“小老儿去四处看看,有什么猎物没有。” 倪妈妈道:“王大侠自管去吧。” 谁知他这一去,许久没有回来。倪妈妈皱着眉头道:“殿下,这倒奇怪了。难不成他落崖了?” 慕容清道:“别胡说。”指了指两个亲兵,“你们两个去看看。” 倪妈妈自知说错了话,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后悔道:“久不出门,把忌讳都忘了。真该死。” 郦书雁轻声道:“好啦。忌讳得再多,也不如多加小心。” 倪妈妈道:“是。多谢小姐。” 眼看日薄西山,四野云垂,两个亲兵还是没有回来。 倪妈妈站了起来,忧心忡忡:“殿下,他们该不会是遇见了海市蜃楼罢?” “什么是海市蜃楼?”郦书雁问道。 “蜃吐气时,会形成楼台、城镇等景观。”慕容清道,“你去看看吧。看见什么奇异的东西,就赶紧回来,千万不要去试。” 郦书雁暗暗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第335章 还恩 “她这一去……”郦书雁想了想,把揣测咽了回去,改口说道,“还是多加小心。” 慕容清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轻声说:“我晓得的。” 哪怕倪妈妈不再回来,他也绝不离开郦书雁半步了。 过了一炷香功夫,天色彻底暗了。沙漠之中,天气忽冷忽热,难以捉摸。这时,一阵冷风吹过,郦书雁打了个哆嗦。 慕容清把她身上的皮裘系紧。他也是忧心如焚,又怕郦书雁想得太多,只好故作若无其事,随便找了个话题。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真是又泼辣,又大胆,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 郦书雁回眸瞪他:“你穿着一身莫名其妙的黑衣裳,挤进我的轿子,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别说话。——你又有哪样像个王孙贵族了?” 慕容清失笑:“年少轻狂的事,亏你还记得这么牢。” “这算什么?我可是要记一辈子的。”郦书雁啐道。 山上罡风呼啸,直如鬼哭狼嚎一般凄凉可怖。郦书雁说着,自己也不免怀疑:她真的还有什么一辈子么? 慕容清正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倪妈妈?”郦书雁脸色一变。 慕容清道:“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说罢,快步往那边飞掠而去。 郦书雁心中惊疑不定,忽听背后一声阴森森的冷笑。 郦书雁听在耳里,只觉得这声音说不出的熟悉,却又一时想不到这人是谁。她转过身,悄悄拔出了匕首。 “波”的一声,身后那人拔开了火折子的盖子,举在脸旁。 山风吹亮了火折子,映出一张美艳而憔悴的容颜。 郦书雁吃了一惊,目光迅速冷了下来:“胡紫芝!” 这人正是失踪已久的胡姨娘。 胡姨娘冷笑:“怎么,你没想到我会在这里?” 郦书雁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笑了:“是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啊!”胡姨娘纵声狂笑,状如癫狂,“你真是福大命大,就连青龙错骨散都没能要了你的命!” “青龙错骨散?”郦书雁挑眉。 “那是我娘下给你的毒,居然也被你避过去了……”胡姨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往前走了几步,步步紧逼,“只是,不知道你这次还能不能逃出去?” 郦书雁一步步后退,不忘发问:“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知道了!”胡姨娘眼中闪过一抹快意,“死前还能知道父母是谁,还能报了绿云的仇,父母的仇,我死得不亏!” 绿云? 郦书雁蹙眉:“你居然叫了艾姨娘的闺名?” 胡姨娘站住了。火光明灭,照出了她脸上的柔情蜜意。她柔声说:“绿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全天下最干净、最美的人。哪怕身在郦府那种肮脏的地方,她也出淤泥而不染……” “……” 若不是时机不对,郦书雁很想问问她:她们知道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艾姨娘? 出淤泥而不染……郦书雁打了个寒颤,这种词真的能用在艾姨娘身上吗? “你!” 胡姨娘厉声喝道,“你居然把她杀了!” “那不是我杀的。”郦书雁淡淡道,“是苏姨娘杀的。” 胡姨娘一愣:“那她也是死在你手里!” 郦书雁又后退了一步,踌躇着问道:“你……是不是有断袖分桃之癖?” “那是什么?”胡姨娘的动作一停。 郦书雁正要回答,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旁说道:”她说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穆赫楼氏,你还不快杀了她?再晚,可就没机会了!”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郦书雁吃了一惊。她看了出声的位置一眼,看见一个穿黑衣、戴着黑纱纬帽的女子。 胡姨娘被这句话唤回了神智,举起刀,往郦书雁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郦书雁退了两步,脚下一滑,险些掉了下去。 到了这时,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她往脚下一看,但见山石耸立,巍峨嶙峋,到了中间,却被云雾拦腰截断。显然是这山峰太高的缘故。 胡姨娘桀桀怪笑,向她挥了一刀。 她也是个弱女子,用起兵器毫无章法。郦书雁险险地躲过了这一刀。 “书雁!”慕容清的叫声在不远处响起。 黑衣女子大急,催促道:“快杀了她,等殿下来,就来不及了!” 殿下?! 郦书雁心头剧震,一片雪亮。 “你的母亲听了她的话,要来杀我,最后自寻死路。你又听了她的话,也来杀我……”郦书雁冷笑,“真不愧是一对母女啊。” 胡姨娘有些迟疑,动作也慢了下来。 “杀了她!”黑衣女子喝道,“你怎么能听杀母仇人的解释?!” 胡姨娘又一刀刺了过去。这一刀贴着她的手臂划过,带破了一大片皮肤。有血腥气在空中弥漫。 胡姨娘见了血,眼珠赤红,连续往郦书雁身上刺去。 郦书雁躲避的时候脚下一滑,身形不稳,直直地往山谷里坠落。 慕容清走到百丈开外,已经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连忙折返。刚到这里,就看见了这一幕。 他只觉得心胆俱碎,抢到胡姨娘身边,拔出剑来,一招”白虹经天”,刺穿了她的胸口。 胡姨娘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这一剑直接贯穿了她的心脏,她抽搐一下,不再动弹。 山风太大,郦书雁身上又有披风,减缓了她下降的势头。慕容清来不及多想,咬牙飞身而下,在半空中抱住了她。 “殿下!天啊,秦王殿下!”黑衣女子没想到慕容清会追着郦书雁跳崖,趴在悬崖边上,撕心裂肺地哭叫出声。 这声音分明是…… 慕容清瞬间明白了。他暗叹一声,横下心来。 ——罢了。既然是她生出了这具身体,还了她这份恩情就是。只是,郦书雁和这份恩情没有关系,他也只能盼着她平安地活下去了。 眼看底下就是一条大河,水流湍急。两人相拥落崖,本来是郦书雁在下方,这时慕容清在空中硬生生地扭转身体,交换了两人的位置。 第336章 神医 郦书雁大急,拼命挣扎。山风和落下时的风势压得她张不开口,眼圈血红。 他是要做什么啊! 她命不久长,可他还有一辈子好过,为什么要这样?! 短短的一呼一吸里,无数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 慕容清脊背撞在水面上,激起一大片水花。郦书雁被呛得咳嗽不止,死死地拽住了慕容清背心的衣服。 慕容清一动不动,郦书雁心里一凉,拼命往岸上游去。 她幼时在维扬长大,凫水对她来说是常事。她知道,慕容清已经失去了意识。她更清楚,只要自己放开慕容清,他就绝不会再有存活的机会。 她用尽全力,又拖又拽,双手冻得失去了知觉,总算是把慕容清拖上了岸。 慕容清脸色雪白,躺在岸上,生死不知。郦书雁的力气耗尽了,伏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肺一带痛得死去活来。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清的手轻轻一颤。郦书雁的心悬到了喉咙,从慕容清身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脸:“慕容清!慕容清,你醒醒!” 她自认为出手很重,拍在慕容清脸上,却连挠痒的力道都达不到。郦书雁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脱力了。 慕容清眼皮动了动,微微张开了眼睛。 “书雁……”他咳嗽一声,“我还活着?” “你当然活着!”郦书雁并不想哭,眼泪却一直流了下来,“我讨厌你!慕容清,你听见了么?我讨厌你!” 慕容清呛咳出声,苍白的唇角却露出了笑意:“没关系的。” 郦书雁一愣。 “只要我还爱你就好了。”慕容清轻声说。 郦书雁还未来得及说话,两岸的山石之间,有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冷笑。 说也奇怪,山谷里阴风怒号,就算有人说话,也绝难听见。可这声轻轻的冷笑,却能被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慕容清挣扎着坐了起来,大声道:“是哪位前辈高人,不妨出来一见!” “好小子,你倒有几分骨气。” 一个青衣老者从一块大石后绕了出来。他长了一部雪白的胡须,头发用一块蓝布裹着,眼中精光四射,手里拄着一根老旧的黄竹拐杖。 慕容清看见他的相貌,立刻用尽全力站了起来,对老者一抱拳。 “不知这位前辈是不是姓唐?” 郦书雁凝视着他,心中酸涩不已。 慕容清心高气傲,她是知道的。她也不愿意看着他为了自己,做这么违背心性的事。 “小子,我是姓唐。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老人呵呵一笑,“你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慕容清自从醒来,就知道自己的肋骨有一根断了。他又咳嗽了一声,口角溢出血丝。 老人手抚长须,笑道:“不止断了,还扎进了肺……有趣得很,有趣得很。”他问慕容清,“小娃娃,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小姑娘?可这小姑娘身中奇毒……”他摇了摇头,眼睛却闪着幸灾乐祸的光,“怎么,居然还是两种?不好治啊。” 他说得出这番话,一定是传说中的神医,唐嘉祯了。 慕容清毫不迟疑地点头:“唐前辈,请您救救她!” 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会一直坚持下去。 郦书雁用力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唐嘉祯。 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小娃娃,你旁边那个闺女,比你可明白多了。”老人笑道,“这样罢,看在她聪明的份上,我就姑且发发善心。” 慕容清双眼一亮,重复了一句:“请您救救她!” 他说话的时候,力气用得大了,又有一股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郦书雁伸出手,用干净些的手背擦掉了他嘴角的血,目光愈加森冷,死死盯着唐嘉祯。 他若是敢做出危急慕容清的事,她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非要送他下地狱不可! 唐嘉祯的视线对上了郦书雁的。他愣了愣,笑了。 “女娃娃,你挺有意思。”唐嘉祯摇头,“可惜,我早就不收徒啦。不然,我倒是能考虑考虑收你为徒,把我这一身武艺和医术全都传给你。” 郦书雁沉默不语,眼神似乎能凝结成有实质的坚冰。 “我是大夫,会救人。”唐嘉祯笑道,“可我只能救一个。” “……”慕容清愣住了。他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终于成了真。 “怎么,你们自己想想,救谁才好?”唐嘉祯一边笑,一边走近了他们。 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唐嘉祯容貌清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正是一副威严的相貌。可谁知道,这副威严的相貌底下,竟然流着无穷无尽的恶毒。 “你说的是真的?”郦书雁冷声问道。 唐嘉祯点头:“当然。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行。”郦书雁颔首,“我们本来和你素不相识,你能救一个,已经不错了。” “这还像话。”唐嘉祯抚掌大笑,“老夫越来越喜欢你了!” “救她。”慕容清沉声说道。 郦书雁狠狠地瞪了慕容清一眼,指着他说:“救他!” 慕容清刚要说话,郦书雁便打断了他:“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她这副样子,哪还像个堂堂的郡主?慕容清失笑,定定地看着她:“只有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 “你……”郦书雁正无计可施,忽然灵光一闪,在袖子里摸索起来。 慕容清和唐嘉祯不明其意,都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找到了……”郦书雁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圆圆的瓶子,大喜过望。她拔出了瓶塞,扬手往慕容清脸上一洒。 唐嘉祯啧啧称奇:“女娃娃,你这么个不想活法,我还是头一次见。” “那又如何?”郦书雁收起瓷瓶,满不在乎地往手上吹了吹。 慕容清正要问她做了什么,头脑蓦地一沉。 “书雁……你……你……” 他终于明白郦书雁做了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郦书雁想抱住慕容清下落的身体,力气却不够,反而被他带得倒在地上。她狼狈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第337章 兄弟 唐嘉祯笑道:“不怎么。唉,你这人真有趣,居然用了蒙汗药让情郎就范。可惜活不久了。” 郦书雁报以冷笑。 “其实,要我两个都救,本来也不是不行。”唐嘉祯慢慢道,“可谁叫你们刚一上岸,就你侬我侬的,真是叫人生厌。” “你这么说,无非是想让我后悔。”郦书雁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我不会后悔的。” 唐嘉祯的用心被识破了,冷哼一声,不再多说。他伸手提起慕容清:“女娃娃,跟我来。” 他沿着河岸缓缓而行,走了一刻左右,便到了一个山洞边上。唐嘉祯把慕容清放下,说道:“瞧你们这身打扮,一定是非富即贵。到底是什么人?” 唐嘉祯问出这种问题,一定没什么好的居心。可她又不能说谎——万一惹恼了他,慕容清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郦书雁想了想,淡淡道:“我是弘农郡主。” 她只说自己是郡主,却没说自己的父母是谁,目的就是让唐嘉祯以为,她是个普通的皇室女子。 唐嘉祯双眼一亮:“哦,你是那个姓郦的小丫头。果然有意思。”他点头道,“可惜了。老夫先前一直听说你人品下劣、手段毒辣,虽未和你见过面,却一直把你引为神交好友。谁知见面不如闻名,你居然也只是个假仁假义之辈。” 郦书雁懒得理他,转头看着涛涛江水,不想说话。 她不说话,唐嘉祯蹲下,一边替慕容清接骨,一边津津有味地回忆起了往事:“老夫生平最喜欢的事,就是替人治病。”他停了停,“你知道么?那年,我替一个什么狗屁将军家的愚蠢妇人看病,她说自己有病,实际上么,却健康得很。四下无人的时候,她就跪下,向我求什么长春不老的秘方……” 唐嘉祯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 郦书雁回过头,问道:“是穆赫楼将军的夫人么?” 唐嘉祯笑道:“谁要记得这种蠢驴木马的名字?——我教了她用先天精气换取美貌的法子,还说,这法子要每天喝上一大碗处女鲜血才能成功。”他兴味盎然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精气烧完没有,油尽灯枯没有,死了没有?” “原来是你……” 郦书雁微微皱眉,对唐嘉祯又多了几分戒备。 “嘿嘿,你放心,我不会害你这情郎的。”唐嘉祯接好了断骨,动手生火、抓药,“你肯用自己的命去换这小子的命,我还得看着你们生离死别呢。” 郦书雁淡淡道:“还真是承蒙挂怀。” 常言道:医者父母心。她还从没遇见过哪个医者如此心肠毒辣。 唐嘉祯熬上了药,兴味盎然地问:“小丫头,你这两种毒是怎么中的?说给老夫听听。” “我为什么要说?”郦书雁反问。 唐嘉祯表现出了这种品性,她当然不想按他说的话做事。 唐嘉祯笑笑,手抚长须,云淡风轻地说道:“你要是不说,我就把这药泼在地上。到时候你和你的小情人,一块去见阎王。” ——有朝一日,她一定要让唐嘉祯追悔莫及。 郦书雁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几下,冷声说道:“有人给我母亲下了辟神丹,当时我母亲怀了我,所以我一生下,就中了毒。至于另一种,是前些日子没来得及防备,不当心中的。” 唐嘉祯还不满意:“太简略了。女娃娃,你再细细地讲一遍。” 郦书雁咬了咬牙,依言细细把她和郦府的恩怨情仇、来到凉州之后做的事说了一遍。 唐嘉祯边听边点头,听到她出手让郦国誉的后宅日夜不宁,更是大声叫好。 “娃娃,你这人够毒、够狠。”唐嘉祯听完,颔首道,“老夫就是多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那也没什么。” “李无上真是你的弟子么?”郦书雁想起一件事来,问道。 李无上真那种性情,怎么会被这种人看上? 唐嘉祯傲然道:“我怎么会收那种绣花枕头一样的草包徒弟?——那是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唐嘉祯做出来的好事。” “……” 郦书雁大吃一惊。 他不是唐嘉祯?那他是谁? “唐嘉祯”非常喜欢她的表情:“小丫头,你也把我当成了唐嘉祯,是不是?”他冷笑一声,“可惜,老夫是他的孪生哥哥——唐嘉熙。我向来都是借他的名号,在世间行走的。” 郦书雁恍然道:“怪不得……” 以面前这人的性格,怎么会有耐心四处结交大夫? “装好人、收徒弟,施舍医药,那是他做的事。”唐嘉熙道,“我么,最多借着他的名号,做些我想做的事。我那哥哥四海为家,救济苍生,医术上也耽搁下来了。时至如今……”他阴恻恻一笑,“反而不如老夫医术精湛。” “是么……” 郦书雁若有所思地随意回答了一句。 她总觉得,眼前这人对他的哥哥抱着莫名其妙的恶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老夫倒是希望,有一天能遇见他唐嘉祯。”唐嘉熙看着跳动的火焰,沉声说道,“哼,我倒要看看,我们谁才丢了师父的脸!” 看来,他们两个不但是亲兄弟,还师出同门。 可唐嘉熙却对唐嘉祯怀着深深的恶意,甚至不惜四处败坏他的名声。 郦书雁低声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唐嘉熙耳力灵敏,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登时跳了起来,暴跳如雷,胡须抖动,“你胡猜什么!女娃娃,你再胡思乱想,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扔下你这情郎,让他活活疼死!” “什么……”郦书雁完全不知道他在发什么脾气,错愕地看着他。 蓦然间,她灵光一闪。 难道这人和唐嘉祯之间,真的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唐嘉熙看见她的表情,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冷笑道:“你这丫头太聪明了。现在,我倒是没那么喜欢你了。” “幸何如之。”郦书雁微笑着说。 第338章 感旧 “哼。”唐嘉熙冷哼,“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世俗之辈,都把我大哥的话当成黄钟大吕,却把我唐嘉熙当作瓦釜雷鸣。”他眼中有火焰的倒影不住跳动,“你们通通都瞎了眼!” 郦书雁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啊。要知道,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令兄带给他们的,是好处。可您带给他们的……”她笑而不语。 听了她的话,唐嘉熙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火焰,良久说道:“确实如此。——四十年前,我和大哥同时遇上了一个姑娘。” 郦书雁静静地听着。 “那姑娘真好看。冰川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她叫小梅。”唐嘉熙懊恼地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性情狷介,她话里得罪了我,我就下了决心,不去救她……” 郦书雁微微侧过头:“可是,令兄却把这姑娘救了。是不是?” “不错。”唐嘉熙嘴角的肌肉扭曲了一下,“天长日久,我心里也有了小梅。可小梅眼里只有我大哥!”他忿然道,“我哪里不如他?!” 四十年过去了,唐嘉熙居然还在为一段情事暗自伤怀。 郦书雁想,更重要的是,对方似乎一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这倒也挺有趣,恶人自有恶人磨。 “女娃子!”唐嘉熙猛地转过头,狠狠地盯着郦书雁,“你说说看,她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要选我大哥!” “啊?”郦书雁踌躇道,“我该不该说实话?” 唐嘉熙狠狠道:“你不说实话,我就宰了你!” 郦书雁道:“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唐嘉祯一愣。 “唐先生,你会这么说话,可你大哥却不会这样。”郦书雁想了想,说道,“我在家的时候,见过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她们的要求倒也不难。大多是对方人品好就行了。” ——可你好像连这么一条,都做不到。 郦书雁微微一笑,问道:“你从没对人家好过,为什么要盼着人家对你好?” 唐嘉熙错愕地看着她,喃喃道:“是了,是了……我从没对她好过,她自然也不会对我好……” 郦书雁继续看向江水,心里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唐嘉熙失魂落魄地反复念了几遍,大声说道:“你说得对,说得很对!从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好得很,好得很,”他厉声道,“我绝不救你!” 郦书雁笑了。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会说“我一定要救你”,唐嘉熙倒好,反其道而行之。 “好在我本来也没盼着你救。”她淡淡道。 唐嘉熙冷哼一声,拾起竹杖,转身就走。他一边走,一边说道:“山洞里有碗,给你这小情人喝药用。附近有一队乱兵,他是我费力救回来的,你可得机警点,别让他这么容易就死了。”说话间,人影已经远得看不见了。 慕容清醒转过来,却没有看见郦书雁的影子。他的心往下一沉:“书雁?” “我在。” 郦书雁正在外头梳头,听见慕容清的声音,急忙进了山洞。 慕容清看见她平安无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想起昏睡之前发生的事,问道:“你……对我用了什么?” “蒙汗药。”郦书雁坦然回答。 慕容清怒道:“你——” “我不想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多费口舌。”郦书雁笑了,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要是没有我,还能走出这祁连山。可我要是没有你,就连这一道山都出不去。咱们两个人走出一个,这笔买卖就算划得来。”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慕容清定定地看着她。 郦书雁被他看着,不由笑了。她坦承道:“确实是假话。” “真话呢?”慕容清又问。 郦书雁笑着说道:“我希望你活下去。你也希望我活下去,是不是?我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她的笑容和在郦府、在皇宫的时候截然不同,没有伪装,没有矫饰,更没有言不由衷。 慕容清知道,她确实是想让他活下去的。他心下恻然,抱住了她。 郦书雁大惊:“别胡闹!你的伤还没好……” “不提伤的事。”慕容清咬着牙,脸上死死撑着微笑,说道,“别管这些。我……” 他说了一个“我”字,却也不知道接着说什么。 她只能活半年了。他本来以为,他们还有一生一世可以长相厮守,却没想到只有半年了。 山风呼啸而过,吹过洞口,发出呜呜的声音,鬼哭狼嚎一般。 郦书雁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抬起头,故意转开了话题:“那人不是唐嘉祯。” “不是?”慕容清一怔,“他不是唐嘉祯,还能是谁?我看过他的画像……” 郦书雁轻声道:“那是他的孪生弟弟,叫什么唐嘉熙的。我看他不像是在说假话。” “不像假话……”慕容清愣住了。 “那位李道长说,自己是唐嘉祯的徒弟。又说她师父来了天山。”郦书雁柔声道,“可见他们是先后来的。不管他们彼此有什么龃龉,都不干咱们的事,只要他还在天山就好了。” 慕容清心里的郁结总算解开了一点。他叹道:“话虽如此……” 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医术通神的唐嘉熙,谁知天意弄人,被救治的人是他,不是她。 “只要有希望,就是好事。”郦书雁握住他的手,轻轻说道,“你也不要再想了。” 慕容清“嗯”了一声。 “生人作死别,恨恨哪可论。”郦书雁笑道,“你看,这时候焦仲卿该有多么思念刘兰芝啊。咱们俩都还好好的活着,还在一起,这不是很好吗?” 这是乐府《孔雀东南飞》里的两句,说的是焦、刘夫妻被焦母拆散,约好共赴黄泉的事情。 “别胡说。”慕容清怫然不悦,“多不吉利。” 郦书雁笑了笑,顺着他说道:“是,是不吉利。” “而且,焦仲卿性情凉薄,自私自利。他要是真心喜欢刘氏,就不该听母亲的话,把她休弃回家。”慕容清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绝不会抛下你。” 第339章 故人 “我知道的。”郦书雁点头。 这日之后,郦书雁和慕容清都很有默契,对两人日后的处境只字不提。 养伤期间,他们一直等着倪妈妈来。不知为什么,倪妈妈等人始终没有来到崖下。 山洞里有不少食物清水,大概是那位唐嘉熙留下的。数日之后,慕容清养好了骨伤,心想:总得想个办法走出这山谷。便对郦书雁说:“我先上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郦书雁替他理了理衣服:“好,多加小心。” 慕容清走后,郦书雁倚着石壁闭目养神。半梦半醒之间,口鼻处突然发热,热得厉害,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睁开眼,用手背一抹,只见满手鲜血。她体质偏寒,从小哪怕吃了不少属性燥热的食物,也是不会流鼻血的。 郦书雁怔忡一下,慢慢走到河边,洗净了手和脸。临水自照,觉得脸色又比前几天白了两分。 “直到现在,我才有了一点儿大限将至的感觉。”郦书雁自言自语,苦笑着站了起来。 她刚刚站起来,就被人又推倒在地上。郦书雁回头看去,看见一队身着戎装的士兵正站在她身后。 这些士兵身上的衣服式样奇特、粗制滥造,和她平时见过的很不相同。为首的士兵一愣,目露贪婪之色,对身后小头目打扮的人说道:“大哥,你看,这小妞长得不赖啊……咱们兄弟在这山里苦熬,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货色?” 郦书雁垂下目光,紧紧地咬着牙关。她收回左手,握紧了那个装着蒙汗药的白瓷罐子。 如果她没对慕容清用药,这里剩下的东西,倒还够她对付这些人。现在则是一定不够了。 “少胡折腾,上头可不许咱们惹出这些卵事情来!”头目打了他脖子一巴掌,点了点郦书雁,“这妞儿无缘无故的,怎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带回去,让老大看看!” “嘘……”那小兵连忙捂住了头目的嘴,“大哥忘了?现在早就不能叫老大了,该叫陛下才是。” 头目一凛:“哦,不错,正是陛下!”他被提醒了这么一句,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带走!” 郦书雁见他们一时没有杀她的意思,也就没有反抗,暂且跟在他们身后。 倘若慕容清看不见她,一定会来找她。现在,她就暂且寄希望于慕容清会来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几人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洞口。头目咳嗽一声,怪腔怪调地说道:“曲径通幽处。” 郦书雁想:这大概是他们接头的暗号了。 果然,里面有人说道:“禅房花木深。老二,别挺尸了,赶紧把石头搬开,大哥回来了!” 郦书雁抬头往上看,只见面前堵着一块高达丈余的巨石,上头有微光漏出。 慕容清既然能翻过郦府的围墙,想来翻过这块石头,也没什么问题。郦书雁心下稍安。 里面的人扳动了什么机关,巨石发出喀喇喇的响声,往右缓缓挪去,露出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头目推了郦书雁一把:“进去!” 郦书雁踉跄一下,扶住了石壁。 “这小妮子不错啊,怎么也不说句话?” 等在里面的小兵一见郦书雁,眼前一亮,流里流气地调笑道。 头目撇嘴:“这丫头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八成是哑的。咱们先把这丫头给老……陛下看看。” “陛下今日不得空。”小兵似笑非笑,“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和李贵妃正好着呢。” “那……就先把她关起来。”头目沉吟一会,又推了她一把,“走!” 虽然他们话里总提到什么陛下、贵妃,但无论是谁,打扮也不像宫廷侍卫,连边关的兵士也比他们穿得强。一路上,郦书雁看见的楼台馆阁等建筑也是粗制滥造,匆匆搭就的。不像宫廷,倒像是过家家一般。 郦书雁被关到了一间牢房里。说是牢房,实际上也是个山洞,外头搭了木栅栏,略略具备牢房的意思罢了。 几个兵士把她送到牢房,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旁边站着,聊起了天。 “陛下倒挺会享受。”其中一个军汉摘下腰间的革囊,喝了一大口酒,“抱着娘们,烤着火,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种日子啊?” “人家可是京里来的大官,当然会享受了。”另一个兵士立刻说道,“他不是说了吗?等他身登什么什么大宝,咱们都有赏赐。” 京里来的大官……是假的吧? 郦书雁不动声色地坐在山洞里,侧耳细听。——哪个京里来的大官,看得上这种地方? “要不是他全家被皇帝老儿发落了,他也不至于跑到这来。还赏赐?混口吃的,就算不错了。”喝酒的军汉摇了摇头。 “唉,几天功夫,人家都从豆卢兄弟变成陛下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娶一房媳妇回去啊?”又有一个人唉声叹气了两句,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走了走了,继续去巡逻吧。” 豆卢…… 郦书雁眼神一冷。 豆卢家的人早就被上皇赶尽杀绝了,应该没有男子活在世上。怎么可能还有豆卢家的人在这里出现,还要自立为王? 她越想,就越觉得困惑,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别作声!” 栏杆外面,忽然有人小声说道。 郦书雁看向栏杆外头,只见一个脸色黑黄,上有胎记、长了一片浓浓虬髯、身材高瘦的汉子站在外头,也穿着刚才那些兵士的服色。 虽然这人脸上长了一大片胎记,看上去又丑又怪,但细看之下,五官却极为端正,甚至可以说是俊美。 “大哥?”郦书雁低呼一声,双手抓住了栏杆,“你怎么会到这来?!” 外头的人正是郦绰。他看了看旁边,压低了声音:“你别管。你又怎么会到这的?慕容清呢,难不成是死了么?” 他提到慕容清的时候,语气显然冷漠了不少,带着毫不遮掩的反感。 郦书雁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这里人来人往,不大安全。”郦绰加快了语速,“你在这别动,我明天晚上救你出去。” 第340章 谎言 他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放粗了嗓音骂道:“格老子的,还以为是什么漂亮女人,结果是个痨病鬼!晦气,晦气!” 郦绰故意把这句话说得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就是为了让他们忌惮,不敢靠近郦书雁。 郦书雁对他的用意一清二楚。她凝望着他的背影,纤细秀丽的柳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郦绰从来都是谈吐文雅、文采风流的贵公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才能把一个粗鲁不文的军汉扮得这么活灵活现? 她想了半天,也没能明白,干脆不想了,又坐回了原处休息。 眼看天色渐趋昏暗,有人远远地敲打着铜锣,叫人吃饭。 正在这时,又有一道人影轻飘飘地落在栏杆外头。郦书雁还以为是郦绰,睁眼看去,却看见是慕容清来了。 “书雁!”慕容清一直悬着心,看见她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 郦书雁看了看门外,低声道:“小心行事。我听人说,这里是豆卢家的人建起来的……” “我知道。”慕容清打断了她,低声说,“你等着,明日凌晨,是他们守卫最松散的时候。我已经和倪妈妈他们会合了,到了凌晨,立刻带你走。” 明日凌晨?那岂不是比郦绰答应的时间早?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会碰上,横生枝节了吧? 郦书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慕容清刚走,先前那个捉住她的军汉头目又带着两个人,堂而皇之地走了过来。 他也听说了郦书雁“痨病”的事,一见到她,就捂住了鼻子,恶声恶气地说:“你们把她弄出来,陛下要见她!” 豆卢家的人要见她?郦书雁垂下目光,看着脚下的土地,心里有些担忧。 她就是当初害了豆卢家全族的推手。要是这件事被那个“陛下”知道,她的性命,只怕就堪忧得很了。 他身边的两个人却有些畏缩。其中一个迟疑着说:“大哥,这毕竟是个痨病鬼啊……还是让她自己走出来吧?” “不行!”头目想也不想,直接否决,“这人可是陛下要看的,陛下面前,当然要显出咱们的威风来。” 两个小兵无奈,只好虚虚架着郦书雁。 这两人愁眉苦脸的,生怕肺痨传染自己。恨不得尽可能地远离郦书雁,根本没有一点威风可言。郦书雁心下不由好笑。 头目看着他们窝窝囊囊的情状,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都在对他们呼来喝去。 好不容易到了一间稍微轩敞些的屋子外头,头目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表情,长声叫道:“陛下,人犯带来了!” 屋里有男子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这声音…… 郦书雁全身一震。这不是豆卢攸吗? 豆卢攸是见过她几面的。而且,他就算知道她到底在背后使了力,让豆卢家灰飞烟灭,也是可能的。 她还没回过神,背后就又被人用力一推。郦书雁没站稳,往前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还是摔倒在地。 豆卢攸叉开双腿,坐在一把交椅上,问道:“堂下何人?” 哪怕他自称皇帝,也改不了一副地方官的口吻。郦书雁皱眉,用心分析着现在的局势。 ——豆卢攸知道内幕的可能,不算太大。上皇问罪的时候,在场的人,除了上皇、太后和她,就只有安德贵、赵瑾,还有几个无足轻重的宫女。 豆卢徽云和豆卢攸在那件事之后,也不会有什么交流的机会。 郦书雁冷静下来,抬起头,直视着豆卢攸,似笑非笑。 “你!是你!”豆卢攸跳了起来,表情像是大喜,也像是大惊,“你是慕容清那小子的……” 郦书雁笑笑,没有回答。 豆卢攸的第一反应是慕容清,而不是她本身,只怕他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豆卢攸脸上肌肉抖动,开始来来回回地在内室里转着圈子,最终停在了她面前。 他阴森森地笑了:“郦家丫头,你怎么会到这来?” 郦书雁想好了应对的法子,笑道:“我恨慕容清恨得要命,当然要躲起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豆卢世叔。” “你为什么恨他?”豆卢攸大声问道。 “因为……”郦书雁表情一僵,勉力维持着端庄的神态,“他有了新欢,就要杀我!” 豆卢攸双眼一亮,却并未全信。 他还记得,慕容清对郦书雁表现出的那种迷恋。过了不到一年,他的感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 他怀疑的当口,郦书雁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 她眼眸微暗,恨声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的背叛。知道他另有新欢之后,我就想派人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谁才是真真正正的世子妃。我只不过是灌了她一碗绝子汤而已,可是……”她幽幽地叹息一声。 “可是怎样?”豆卢攸追问道。 “没想到,慕容清居然对我用毒,还要派死士杀我。”郦书雁咬牙,“我中了他的毒,现在只有半年可活,迫不得已,来到这里躲避追杀。豆卢世叔,我若是死了,还请你帮我报仇!” 说着说着,郦书雁也觉得有些可笑了——真没想到,她身上的毒还有这样的用处。 她说得字字悲切,如同啼血,加上脸色雪白,还隐隐发青,说话时中气明显不足,豆卢攸也就信了。 他阴恻恻地笑道:“唉,贤侄女,世叔实在是帮不得你这个忙啊。” “为什么?”郦书雁问。 “你好好活着,来日自己报自己的仇,岂不是更好?”豆卢攸哈哈一笑,“至于你身上的毒,却不是什么大事。” 郦书雁故意长叹:“我若是能报仇,早就报了。世叔,眼下我是真的没了活路……”她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眼眶一红,“我的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话间,她人中的位置猛地一热。郦书雁抹了一把,心里一沉。 又是血。这些天风餐露宿的日子,该不会让她的身体又恶化了吧? 第341章 旧婢 “世叔,我已经命在旦夕,您还说这不是什么大事……”郦书雁擦了擦眼泪,暗自生疑。 难道豆卢攸真的有了什么对付大越的神兵利器?不然,他哪来的底气说出这种话? 豆卢攸大笑:“哈哈,那倒不是。只是,世叔最近请来了一个绝世高人……”他拍了拍手,“来人,请唐先生进来。” “……” 郦书雁一僵。 她能猜到,这个“唐先生”,一定就是冒用唐嘉祯姓名的唐嘉熙。毕竟唐嘉熙若在,应该也没有进入这种乱臣贼子老巢的兴趣。 唐嘉熙可是亲眼见过她和慕容清关系的。如果他说漏了……不,他本来也就没什么保密的可能。 她转过身,果然看见神态高傲、轻慢的唐嘉熙大步走了进来。 这一刻,郦书雁脑海中浮现了四个大字——天要亡我。 “唐先生,”豆卢攸含笑说道,“我这位世侄女被负心人暗算,身中奇毒。不知唐先生是否能略施妙手,救助救助她?” “负心人?”唐嘉熙冷电般的眼神扫过郦书雁。 完了。郦书雁暗暗叫苦。 可是,唐嘉熙却并没有戳破她的谎言。他淡淡道:“没法救。” “哦?”豆卢攸本来也不怎么把郦书雁的死活放在心上,只是笑道,“唐先生医术如此精湛,也救不了?” 唐嘉熙冷笑一声:“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付这毒,我也没法子。” “难道是没有药材吗?”豆卢攸道。 唐嘉熙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治她这病,要冰川绝壁上开的雪莲花做药引子。可是,”他冷笑着看郦书雁,“这姑娘啊,生了一副薄命相。一看就知道,没人愿意这么做的。” “……” 郦书雁放下了心。 唐嘉熙肯花心思挤兑她,其实是好事。这说明,他暂时没有心情去揭穿她的谎话。 闻言,豆卢攸平平淡淡地安慰了她一句:“贤侄女,你别绝望。事在人为,说不定往后还是有指望的。” 郦书雁假笑:“多谢世叔。” “谢什么?”豆卢攸转向带郦书雁来的头目,“叫李……李夫人来一趟。让她去给我这世侄女安排住处。” 头目生怕自己得罪了郦书雁。听说自己能离开,激动不已,连忙走了。 “我这妾室,世侄女,你也可能是认识的。”豆卢攸笑着说,“她也是长安世家的千金小姐,只是一时遇险,才会嫁给了我。” 这种事也不算稀奇。郦书雁笑了笑,适时地说:“也算是一段奇缘。” “哈哈哈,是奇缘!长安之外,还能找到这么贞静、温柔的女子,真是不容易啊!”豆卢攸开怀一笑。 过了一炷香功夫,小头目再次进来,说道:“夫人到了。” “好,贤侄女,你去找她吧。”豆卢攸笑着说。 这一关,她就算过了。 郦书雁微笑:“多谢世叔。”说罢,转身走出了房门。 她刚出房门,便看见一个修长、婀娜的影子站在一棵大树下。 不知为什么,郦书雁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她皱了皱眉:“李……夫人?” 那人听见她的声音,也是全身一颤,迟疑着回过了头。 郦书雁看见她的脸,大感意外。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赶出郦府的春杏! 春杏看见郦书雁,眼中也闪过一丝慌乱。她看四下无人,急忙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话里殊无敬意。 “机缘巧合。”郦书雁叹息一声,半真半假地说,“人都是会变的。郦家变了,我也变了。” “……”春杏咬了咬牙,道,“郦书雁,你可别把我的身份到处去和别人乱说!” 听见她直呼自己的姓名,郦书雁也没生气,淡淡道:“放心,我不会说的。” 春杏素知她一诺千金,这才放下了心,一边带她去自己的住处,一边说起了出府之后的事。 她出府之后,就恢复了自己的本名——李南风。她先治了自己的腿,又花钱买了几身衣服、首饰,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一个女人生得不恶,孤身一人,又有钱财。很快,李南风就被人盯上了。几个恶汉先是强暴了她,又抢走了她所有的财物。 好在他们没敢杀人,只把她放到义庄,让她自生自灭。在义庄里,李南风慢慢醒来,却遇见了另一件让她吓得魂不附体的事。 她看见,一口棺材的盖子,居然自己挪动了! “你也该猜到了,那就是豆卢攸。”李南风叹道,“他自缢之后,一时没死,又不能用原先的身份生活,就住在义庄里。我自称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被山贼所掳……”她嘲讽地一笑,“那老东西,也没多想什么,就迫不及待地和我成了好事。” “后来呢?”郦书雁清冷的视线停在李南风身上,“我听见有人叫豆卢攸陛下,那是怎么回事?” 李南风忍俊不禁:“什么陛下、娘娘的?豆卢攸拿了回纥的钱,就自以为天下无敌,想着推翻慕容家,自己坐皇位……”她冷哼一声,“还说这里是什么龙兴之地,连个尚书府都不如!” 郦书雁默然。 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从她得到豆卢攸信任开始,豆卢攸就一直想方设法地证明,他还是有势力的。 从富贵的云端上落下来,生出这种自卑心,也是理所应当吧。他没有在郦书雁面前自称陛下,想来也是觉得寒碜。 “你呢?”李南风忽然问道,“我看你脸色这么差,该不会是要死了吧?” 语气欢悦,不难听出她很希望郦书雁死。 郦书雁笑了笑:“现在么?现在倒是不至于。不过……”她看向远处,“人总是要死的。” 李南风不耐烦道:“得了,得了。你就是这么爱故弄玄虚。” 两人这时刚好走到一处院落。李南风指了指院子,“这就是我的住处了。呵呵,豆卢攸叫它——长信宫。你说可笑不可笑?” “长信宫……”郦书雁略略沉吟,想起的是另一个深居在长信宫的女子。 李南风道:“对啊。他还叫自己住的地方紫宸殿,简直是做梦。” 第342章 隐忧 郦书雁微笑:“很多人都觉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听上去很不错。” “我可不相信那老贼能做皇帝。”李南风轻嗤,“能在这里做山大王,已经不错了。” 她这张嘴一向不饶人。郦书雁莞尔。 “进去吧。”李南风道。她想了想,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你要是把我的事和老东西说了,咱们就一块玩完!” 郦书雁笑而不语,心里隐隐担忧。 她似乎抓住了一个机会,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从见到豆卢攸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有哪里奇怪得很。可是,她一直都没看明白,到底是哪里奇怪。 当然,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些。——她和李南风互相掌握着对方的秘密,也算能达到平衡,不怕对方泄密。 可唐嘉熙又是为了什么,不对豆卢攸说实话呢? 进了内室,李南风叹了口气:“看见你,我就想起自己在郦府的岁月。” 郦书雁从凝思中回过神,看向了她。 “自从我被抢光了钱财之后,就没有一天,不想回到郦府去。”李南风幽幽叹道,“横竖都是要伺候老男人,我还不如去伺候你爹。” 郦书雁没有说话。 当李南风还是春杏的时候,她一心想着的,无非是走出郦府、嫁人、成为阔太太。 她曾经也离这个理想很近,只是,她又自己把机会白白浪费掉了。 到了后半夜,郦书雁睡得朦朦胧胧的,忽然被人推醒了。 郦书雁睁开眼睛,看见了慕容清。她想起来,自己本来是想清醒地等着他来的,谁知道中途就睡着了。 她刚要说话,人中又是一热。 这次不用看,郦书雁也知道,自己又流了血。她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唇附近,把手藏在了身后。 “亏你还睡得着。”慕容清无奈,压低了声音,“我带你走。” 她的病……绝不能让他瞧见。而且,她也要问问唐嘉熙,自己到底还有多久好活。 郦书雁沉吟片刻,抬起了手:“不用。”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慕容清蹙眉,“你非要留在这,是做什么?” “我已经取信于豆卢攸了。”郦书雁小声道,“我留在这,是因为唐嘉熙也在。” 慕容清一怔。 郦书雁道:“我说你对我始乱终弃,才让豆卢攸对我放了心。唐嘉熙也知道了我的谎话,却没戳穿我。”她目光一沉,“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替我解毒。” “说实话。”慕容清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从来就没指望过唐嘉熙。 “……好吧。”郦书雁又被看透了心思,软了下来,“我在想,豆卢攸这次来得奇怪。我记得,你出来的时候,目的就是清剿天山的叛党?” “那又怎么了?”慕容清问。 郦书雁轻笑:“把这个功劳送给你,好不好?” “建功立业,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靠你?”慕容清脸色阴沉,“你要是真这样想,现在就跟我回去。” 郦书雁莞尔。 “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她轻声说,“我是真的有事。慕容清,你别多问了,好不好?” 慕容清沉声问:“有什么事,连我也不能知道?” “你快走吧。”郦书雁小声催促。 慕容清知道,她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挽回。见她语气坚决,慕容清只好退了一步。 “这是军中用来传信的烟花。”他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纸筒,“遇见急事,就把烟花引燃。我在外头看见烟花,一定会来救你。” 郦书雁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郦书雁本来以为郦绰会来。结果直到天光大亮,郦绰也没有来。 郦绰没来,唐嘉熙倒是来了。 他举步走进郦书雁的房间,哼了一声:“女娃娃,你倒挺会骗人。” 左右无人,郦书雁说话也就放开了。她笑了笑:“承蒙夸奖,确实如此。” 唐嘉熙不屑道:“你还挺得意么。伸出手,老夫给你把把脉。” 郦书雁伸出了一只手。 “你这丫头,倒是命大。”唐嘉熙一边把脉,一边说道,“按老夫看,你这辈子啊,也就这样了。” 郦书雁莞尔:“为什么?” 她的年纪还不大,也没嫁人,哪来的“这辈子就这样了”一说? “当然是因为辟神丹。”唐嘉熙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中了它的毒,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孙缘了。就算生了孩子,也是个死胎。” 死胎…… 原来,那个她没能看上一眼的孩子是个死胎。 郦书雁怔了怔:“您对这辟神丹倒挺了解。” “废话。”唐嘉熙洋洋得意地指了指自己,“那就是老夫炮制出来的!” “……”郦书雁愕然。 唐嘉熙笑道:“当年,老夫和兄长赌赛,谁若能做出对方解不出的药,谁就能继承师父的衣钵。老夫的作品么,就是这枚辟神丹。” 郦书雁对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没兴趣,直接问道:“照您看,我还有多久好活?” 唐嘉熙一愣,板起了脸。 “这倒也不好说,不好说。”他的手指敲打着桌子,“少则四五个月,多则半年到一年。小姑娘,你可知道,人的先天血脉是周而复始的?” 郦书雁诚恳地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唐嘉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这身体,已经不生血了。只好靠原有的血气死撑。可你原来的血气也很贫乏……”他嘿嘿一笑,“唉,恐怕你只好去死喽。” 他故意把这件事说得无比严重,就是为了让郦书雁求他施救。 谁知,郦书雁的反应非常冷淡。她“哦”了一声,说道:“昨天,还要多谢您没有揭穿我。” “怎么,你不求我救你?” 唐嘉熙眯起了眼睛。 郦书雁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为什么要你救?” “……你这娃娃!”唐嘉熙一下跳了起来,“你不要我救,打的是不是让我大哥去救的主意?” “那是自然。”郦书雁毫不客气地点头,“我才活了十几年,当然还想继续活下去。” 第343章 莲华 她的话,刚好戳中了唐嘉熙的痛处。 闻言,唐嘉熙暴跳如雷,怒道:“你这刁丫头!你也一心想找我大哥,他到底有什么好?我的医术就不好么?” “他的医术再差,只要肯救我,就是好的。”郦书雁有些奇怪,“你又不肯救我,就算医术再好,又有什么好?” 唐嘉熙气得胡子抖动:“你……你……”他灵光一闪,大声道,“你就不会来求我吗?” “我为什么要求你?”郦书雁看着他,心里更奇怪了,“我求了你,你也不肯救,那岂不是更不上算么。” 唐嘉熙一愣,竟尔觉得无计可施。 他杀气腾腾地在屋里走了几圈,怒容满面,坐了下来,喝道:“伸手!” 郦书雁不解,却还是伸出了手。 唐嘉熙一边把脉,一边拈着胡子,一边说道:“女娃娃,我要是救成了你,你可不许再去找我大哥。”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单如此,你还要在全天下替我扬名,说我唐嘉熙的医术,比唐嘉祯的更加精妙百倍。” 郦书雁知道,自己碰巧踩中了他的痒处,颔首道:“这两件事,我当然是做得到的。——不过,您说过,药引要用到一味很稀奇的药材。”她淡淡道,“这味药,恐怕还是难以拿到的。” 唐嘉熙只觉得,她说的话又不大对味。他拈着胡子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皱眉问道:“所以呢?” “还是那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郦书雁笑笑,“唐先生,您也不用太在意了。” “你这……” 唐嘉熙暗怒,手上的劲用大了,险些把胡子带下来一缕。他抚摸着痛处,冷冰冰地说:“我唐嘉熙岂是浪得虚名之辈!你等着,我这就去准备!” 他气冲冲地走了。郦书雁看着他的背影,心下不由好笑。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唐嘉熙又冲了回来。他左手端着一碗汤药,右手拿着一张纸,啪地一声,拍在郦书雁面前。 “这是什么?”郦书雁问道。 “这可是老夫特地熬给你的,对减缓血气流失,有莫大的好处!” 唐嘉熙脸有得色,在郦书雁对面坐下,气咻咻地看了她一眼,“女娃娃不识货,非要找什么唐嘉祯。他……他也未必能做出这种好东西。” 他本来想说,唐嘉祯绝对做不出这种东西。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他未必做不出来。思前想后,他只好折中一下,说唐嘉祯“未必能做”了。 郦书雁心知肚明,微微好笑,喝完了那碗汤药,拿起旁边的纸笺看了看。 “这就是药方了。”唐嘉熙道,“还是能保你活个十几年的。” “多谢。”郦书雁真心实意道。 唐嘉熙不屑道:“等我把你彻底治好,你再谢我也不迟。”他恶狠狠地说,“记着,不许去找唐嘉祯!” 郦书雁失笑:“不找。” 唐嘉熙这才满意。他叹道:“这几十年,唐嘉祯一直在琢磨着换脸的事。他的医术真不如我,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换脸?”郦书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唐嘉熙道:“是啊,换脸。单单的揭下一个人的脸皮,蒙在另一个人脸上,也没什么好稀奇的。难的是骨相。” 郦书雁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为了配合唐嘉熙,只好问道:“什么是骨相?” 唐嘉熙一下来了精神,拉长了声音教训她:“连什么是骨相都不懂,头发长,见识短。——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意思就是:皮相好改,骨相不好改。” 郦书雁心想:废话。却还是问道:“为什么不好改?” “改皮相么,无非是蒙上一层。改骨相,就复杂了。有削,也有增。”唐嘉熙酸溜溜地说,“我是不屑做这种事的,就让他抢了个先。” 想必是他做不了这种事,才让唐嘉祯来的。郦书雁想。 唐嘉熙叹道:“所谓肉身,只是红颜白骨,一具盛满垢秽的臭皮囊罢了。唐嘉祯看不破这关,却要让人和他一起执着,可笑!可笑!” 郦书雁忍住了打呵欠的冲动,问道:“敢问唐先生,换脸是怎么个换法?是让一个人看上去,像另一个人么?” “废话。”唐嘉熙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脸上蒙了谁的皮,可不就是谁了么。” 郦书雁无言。 “我现在还记得,十年之前,有个女人来换脸。”唐嘉熙冷笑,“也是和你一样,其貌不扬的。” 郦书雁往旁边看了一眼,装作没听见那句“和你一样”。 唐嘉熙嘿然道:“她那情人,却要让她换上一张美得倾国倾城的脸儿。唉,说他不是贪爱美貌,谁信呢?” “倒也未必。”郦书雁思忖了一会,“也许,她是真的需要隐姓埋名。” 唐嘉熙瞪了她一眼,恼羞成怒:“是你讲,还是我讲?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不讲啦!” 郦书雁默默地别过了头。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有什么可隐姓埋名的!”唐嘉熙怒道,“她说自己叫长孙……长孙什么,谁知道她叫什么!” 郦书雁悚然而惊。 换脸……长孙…… 长孙贵妃美艳无双的容颜,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你怎么了?”唐嘉熙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还以为是自己把她说动了,“你也想换脸?” “她叫长孙什么?”郦书雁看向唐嘉熙,“长孙绥?” “长孙绥?不是不是。”唐嘉熙摇头。 郦书雁的心骤然一松。 唐嘉熙道:“我单知道她姓长孙。她那情人一直叫她‘莲华色’,可这又不像个正经名字。想来她是叫莲华****。”他哼了一声,“这些个鲜卑人,净会糟蹋佛经。” 鲜卑人确实很爱用佛经取名。譬如慕容清的乳名,就叫那罗延,是梵文中的金刚力士。 郦书雁再没了听唐嘉熙胡扯的心情。她走到窗前,极目远眺。只见两道倾斜的峭壁之间,夹着一道窄窄的天空,恰如一线。 “这天气,阴沉沉的。”唐嘉熙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起身就走,不忘叮嘱,“女娃娃,你可别忘了替我扬名。” 第344章 暴露 郦书雁再见到郦绰,是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了。 当时,她正在揣度着豆卢攸和李南风之间的关系,听见背后一声咳嗽。 郦书雁转过身,看见郦绰站在身后,还穿着那身油腻腻的戎装。 “大哥!”她惊喜地站了起来,“你这几天还好吧?” 郦绰扯了扯嘴角。他粘了重重的胡子,挤出来的笑容都被胡子遮住了,跟没笑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还不错。” “你怎么没去姑苏?”郦书雁想起先前他说过的话,问道。 郦绰一怔,随即摇头:“不提这些。你还好吧?” “还好。”郦书雁莞尔,“先前能活十年左右,到了现在,还是能活十年左右。” 她刻意省略了期间惊心动魄的过程,说得轻描淡写。 郦绰却没被她骗住。他嗤笑一声:“早知道,我就是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要把你抢到身边。” 郦书雁一愣。 “你大概没照过镜子罢。”郦绰叹道,“离家之前,你的脸色,可比现在好太多了。凉州城里发生的事,王叫天也和我说过……”他的神情阴郁了不少,“我真不该让你和他走的。” 他的语气太热切了,让郦书雁有点不自在。 “这也不算什么。”郦书雁理了理头发,若无其事地说道,“在西北边陲走了这么久,哪儿有在家的时候娇贵呢。” 郦绰淡淡地说:“不是娇贵不娇贵的问题。书雁,你是铁了心要护着他了?” “这是从哪儿说起的?”郦书雁失笑。 郦绰微微眯起眼睛:“就从眼下说起好了。” “现在没什么好说的。”郦书雁垂下了视线,“大哥,我喜欢秦王,秦王也喜欢我。” 郦绰全身一僵。 郦书雁继续说道:“大哥,我离开长安,只是想让你好好想想未来的路。” “我知道。”郦绰莫名地烦躁起来,“我……” “听我说完。”郦书雁柔声说,“我没想到你会跟过来,也没想到我会对秦王上了心。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法再变心了。” 郦绰沉默了。 他的脸被胡须和黄色的油彩挡住了,看不清表情。郦书雁觉得,也幸亏是看不清表情——不然,她大概会很愧疚吧。 “我知道了。” 过了不知多久,郦绰低低说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郦书雁“嗯”了一声。 郦绰转身便走,走到门口,险些被门槛绊倒。 郦书雁看见,心里的后悔又多了不少。郦绰平时是个很仔细的人,绝不会出这种错的。 她叹息了一声,不再看他。 像李无上真说的,她不放手,任由他和她发展下去,才是真正的残忍。 过了两个时辰,有女侍来到郦书雁门前,恭敬地跪下:“郦小姐,陛下让您去紫宸殿。” 郦书雁听见“陛下”、“紫宸殿”这两个熟悉的词,一时怔忡。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侍女道:“是。”便退下了。 这里的女人,只有规矩还训练得不错。郦书雁想,这也不奇怪。豆卢攸本身就是世家出身,也不是什么武将之家,大概看得最多的,确实是这些富贵繁华的景象。 到了所谓的紫宸殿,郦书雁看见,豆卢攸和李南风都已经坐在里头了。 豆卢攸看见她,大笑着说:“贤侄女,你来了。”他招了招手,“过来坐,过来坐。” 郦书雁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她问道:“这是……” “这是小女徽云的信件。”豆卢攸笑道,“她嫁到周国,没成想,居然成了周国的淑妃娘娘!” “……” 郦书雁的脸色顿时雪白。 豆卢徽云竟然还活着! 不,不止是活着,还带来了书信。这才是最可怕的。 ——她当时就该斩草除根的! 豆卢攸看见她的表情,微觉奇怪。他打开信,看见信里的内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信上,豆卢徽云分明说了,是郦书雁害了他们豆卢家,让他找个机会,把郦书雁杀死…… 他看了看信,又看了看郦书雁,脸上风云变幻。 “我真是看不出……”他沉着脸,从牙缝中间挤出了一个个字,“你居然有这份能耐。贤侄女,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郦书雁处变不惊,往后退了一步。 “世叔说这句话,书雁不明白。” 眼下,她只能这么做了。郦书雁知道,如果让豆卢攸确认了自己做过的事,她毫无疑问,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如果让豆卢攸产生疑问,她或许还能活下去。 她的手握紧了慕容清给的那支管子,准备一见事有不对,立刻把它扔出去。 豆卢攸冷冷地说:“是啊,你一个小女子,怎么能做到这个份上,我也在好奇。”他停了停,阴森地笑道,“不如你自己来告诉我,怎么样?” 郦书雁淡淡道:“世叔是要让我告诉您,还是逼我告诉您?这两者可是天差地别呢。”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豆卢攸狠狠地瞪着她,“来人,把她给我抓住!” 郦书雁背后沁出冷汗。她的手伸到袖子里,刚把那支管子拔开一点…… “且慢!” 李南风的声音响起。 周围的卫兵们一向听她的话,听见李南风的命令,几乎都有些犹豫。 李南风笑着说:“这位郦小姐,妾身一向是认识的。今天,妾身倒是要向您讨个人情呢。” 见李南风求情,豆卢攸面色稍缓:“你替她求情?小心她反咬你一口!” “陛下,妾身心里的郦小姐,不是这样的人。”李南风想了想,笑道,“不然,您让她在妾身宫里伺候,妾身也好让她将功赎罪呀。” 对豆卢徽云的消息,豆卢攸本来就不太相信,何况还有李南风的耳边风。 他犹豫了一会,说道:“也好。南风,你可要把她看住了。” 李南风娇笑:“那是自然。” “你走吧!”豆卢攸冷声对郦书雁说,“查明真相之后,朕……我自然会决定,是杀了你还是留着你!”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在郦书雁面前自称“我”的底气。 第345章 机会 一出院门,李南风就露出了笑脸。 “郦书雁,我终于不欠你了。”她呼出了一口气,咭咭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终于不欠你什么了!” 郦书雁平静地看着她。 “不,我还欠你一次。”李南风忽然一惊,喃喃道,“你饶了我的命两次,我也得饶你两次……” “不必计较太多。”郦书雁说道。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李南风这种莫名其妙的自卑和自满。万一李南风为了饶她一命,做出更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出事的还是她。 李南风厉声道:“不行!不把你的恩情还完,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她转过身,袖子一甩,快步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郦书雁,我做过你的丫头,你也要做我的丫头,这才公平!” 郦书雁凝目看着李南风,一时无语。 她从没想过,李南风会变成这样的人。 “看来……”她轻叹一声,“即使给了很多人机会,他们也把握不住。” 不是她不给李南风机会,而是李南风已经浪费了太多次。 “既然这样,”郦书雁轻声说道,“你也别怪我。” 李南风嘴上说要让郦书雁服侍,其实,倒也不敢怎么使唤她。 到了晚上,郦书雁还是静静地待在那个房间里。 突然间,一阵疾风吹过。郦书雁知道有人来了,回头一看,却不是慕容清或郦绰之中的任何一个。 “唐先生?”她诧异地看着唐嘉熙,“您这是……” 唐嘉熙轻蔑地瞟了她一眼:“晦气鬼!” 郦书雁默然。 “老夫明明已经放过你了,豆卢攸那蠢材,居然还能知道你的消息。”唐嘉熙哼了一声,“你不是晦气鬼,还是什么?” 郦书雁笑笑,没把他的话当真。 唐嘉熙却是认真的。他说道:“好在你没死,老夫的药还有实验的余地。你要是死了,可真是罪莫大焉。” 原来他执着于她的生死,只是为了试药? 这倒是很符合唐嘉熙性子的答案。郦书雁笑笑:“唐先生放心,我还得留着有用之身,去做别的事情呢。” “这还差不多。”唐嘉熙怪眼一翻,不耐烦道,“赶紧离开吧,老夫的功夫,对付这些蠢货绰绰有余。” “我不走。”郦书雁笑道。 唐嘉熙竖起了眉毛:“你又不走,又说要保留有用之身,到底是想怎的?” 郦书雁悠然道:“唐先生,你可知道,李南风本来是我的丫头。” 听见这个消息,唐嘉熙倒是真吃了一惊。 “你的丫头?难怪,我一直觉得,她不是生在什么正经的富贵人家。”唐嘉熙道,“总有种婢作夫人的穷酸、扭捏气。” “我倒是没注意这些。”郦书雁道,“她背叛了我两次,我却还是把她放走了。” 这种人都能放走?唐嘉熙心直口快,直接问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不是。”郦书雁摇头,“我只是觉得,若是别人得了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说不定也能好好地活着。” 唐嘉熙冷冷地说:“结果呢?” “结果就是这样,她心里还是有自卑,想拿我做丫鬟。”郦书雁淡淡道,“我当然是要收拾了她再走。” 唐嘉熙没辙,挥手道:“你自己乐意怎么就怎么,我不管你。”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次日清早,李南风的丫头过来,把郦书雁推醒了。 “你,去伺候娘娘洗漱。”小丫鬟趾高气昂地说道。 郦书雁没拿她当一回事,笑吟吟地走到李南风屋里,帮她盥了脸。 “不错么,郦书雁。” 李南风看着她,眼里闪过恶毒的光,“不伺候人,真是可惜了。” 郦书雁早就练出了养气功夫,全拿她的话当驴鸣马嘶。她笑着说:“做人上之人,还是人下之人,全靠命数。可是,能不能一直被人爱护、尊重,靠的却不是命数。” 爱护和尊重,恰好是李南风缺少的东西。而且,得到了男人的爱护,往往就等于直接能得到利益。 她眼现贪婪,抓住郦书雁的袖子,问道:“那要怎么得到?” “在我看来,豆卢世叔对你就很不错。”郦书雁笑道,“你何苦舍近求远?” 李南风不耐烦道:“你眼瞎吗?他待我,也就是对待玩物而已,哪来的什么爱护可言,更不要提尊重了。” “你可知道,他现在为什么一直专宠你?”郦书雁问。 “放肆,居然敢和娘娘这么说话!”小丫鬟为了表现忠心,立即大声说道。 “闭嘴!” 李南风轻叱一声,盯着郦书雁,“你说,为什么?” 她也早就觉得,豆卢攸这种人的心不会一直在自己身上。 郦书雁微笑:“在这里,你是最美的。他除了你,还能要谁呢?” 李南风被她绕了进去,慢慢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事,事关重大。你还是把这小妮子驱遣下去吧。郦书雁道。 丫头自然是万般不愿。可李南风心意已定,没办法,她只好出去了。 临走前,她还留给了郦书雁一个警告的眼神。 郦书雁微笑,真是太有意思了。 “既然事关重大,那就快说啊!”李南风急切地问道。 “很简单。”郦书雁也不卖关子,爽快地说,“你想知道他对你有多少心意,那就去做一件他绝对不会原谅的事。如果他肯原谅你,就能说明,你在他心里地位超群。” “如果不原谅呢?”李南风脸一黑,问道。 郦书雁的例子,简直连一点儿借鉴价值都没用。 郦书雁失笑:“李夫人,你也太激动了。我只是建议着你去做,也没催着你去做,或者用刀子逼着你,你就句句话诛心。” 她确实抓住了自己的命脉。现在,李南风急于知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南风心烦意乱,在床上和衣躺下,不再看她。 郦书雁走出了她的房间。她眼神一冷,关上了门。 “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李南风。”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能不能把握得住,全都在你自己了。” 第346章 尺素 李南风嘴上说着不会去烧军械,实际上,次日晚上,她就跑到了私藏兵器的仓库。 守仓库的人眼尖,看见这位得宠的妾室来了,急忙迎了上去。 “夫人,这是那阵香风把您吹来了?” “少废话。”李南风冷冰冰地说,“把库房钥匙给我。” 她和豆卢攸、郦国誉之类的人接触久了,看这种人,觉得本能地厌恶。 “小的不敢藏私。”那守卫急忙解释,“只是,您确实不能进仓库。这里是饼家重地……” 李南风冷笑:“我懂了,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配看你这仓库里的东西,是不是?” “……” 守卫心里叫苦。 李南风本来就自卑,越说越气,厉声道:“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进去!” “我的祖奶奶,您是中了什么邪啊!” 守卫毕竟是乡下出身,一时情急,干嚎起来。 李南风被他一嚎,清醒了不少。她回头一想,也觉得自己今天的举动太冲动了,急忙踹了他一脚:“你不要命了?!” 守卫被踹翻在地,还是不停地干嚎。 李南风又急又怕,直接就往回走。 “她倒是挺聪明。”慕容清躲在暗处,轻声说道,“这下,你也能放心了吧?” 郦书雁神色微妙,轻轻地笑了。 “我放心了。”她攀住慕容清的颈子,“走吧。” 李南风回到“长信宫”里,第一件事,就是让侍女去找郦书雁。 侍女自然听她的话去找,回来却是徒劳无功。 她怯怯地说:“娘娘,她……不见了。” 李南风眼前一黑。 “什么不见了?明明是走了!”她暴怒起来,“郦书雁这是走了,早就去外头逍遥快活了!” 侍女跪在地上,不敢回嘴。 李南风越说越气,把一堆零碎的东西砸在地上。 两天之前,郦书雁说过的话不期然地在她耳边响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表情似哭似笑。 王侯将相是否有种子,她不知道。可是,郦书雁这样的好出身,好夫婿,她却一辈子都没有。 李南风用力推倒了一尊铜制香炉,眼里满是疯狂。 她不甘心!世界太不公平了! 回到山崖之上,倪妈妈心疼地看着郦书雁:“小姐,几天不见,你怎么……” “血色又少了?”郦书雁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倪妈妈叹道:“可不是么。” 郦书雁摇了摇头,有些遗憾:“什么血色不血色的,倒是不要紧。我遗憾的是,李南风没有把军械库点燃。” “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慕容清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斥责,“就知道乱想。” 郦书雁却轻声道:“她的精神,本来就已经濒临崩溃了。让她去烧军火库,也不是很难办到的事。” “小姐,李南风是谁?”倪妈妈问。 “李南风是她过去的丫鬟。”慕容清声音冰冷,“我没想到她会躲到这来,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和豆卢攸勾结在一起。” 郦书雁却不以为意:“往后的事,有谁会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来时的方向,“我想,我走之后,李南风的好日子也该结束了。” “她对小姐不敬,这还算便宜了她。”倪妈妈道。 郦书雁没有回答,远远地看着悬崖对面。 郦绰依然披着氅衣。在他身边,王叫天牵着马,看样子,像是正在和他说着什么。 “大哥就这么走了,连句话也没留么?”郦书雁问。 倪妈妈小心地看着慕容清。见他的表情没有什么不对,才说:“留了是留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郦书雁。 慕容清站了起来:“我去另一边看看。” “你不用避嫌。”郦书雁道,“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可避嫌的。” 慕容清认真地看着她:“不是避嫌。” “那是什么?”郦书雁一怔。 “我已经赢了,再为一封无关紧要的信……”慕容清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实在难看。早知如此,不如不看。” 郦书雁一哂,自己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是郦绰的字迹。他学了一笔好字,铁画银钩,秀丽圆熟。那封信倒也简单,只写了短短几行。 “妹书雁芳鉴。今日既别,再会难期。白驹过隙,年华如驶,与君相交,倏忽已经一稔。 “予资质鲁钝,心性未定,幸得君之青眼爱重,感甚愧甚。房契、钱钞诸物,皆置之箱奁,为汝添妆。 “尝闻乌孙山阳有异草,俗人不知其名,呼为冰川雪莲。愿为吾妹取之。” 郦书雁读完,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郦绰的口气,不像是要暂时离开,倒像是要一去不回…… 还有,他是怎么知道冰川雪莲做药引的事? “小姐,大公子让我告诉您,背面还有。” 倪妈妈见郦书雁脸色不豫,小声说道。 郦书雁翻过信纸,只见信纸背后题了一首诗。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郦书雁轻声读了出来,心里一酸。 她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这位大哥,才气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中状元了。可他最好的才气,却不在四书五经上……” 而是用在了让人难受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向谁说的。可她总觉得,这句话要说出来。 “罢了。倪妈妈,”她收起了难得一见的伤感情绪,笑了笑,“独孤家主的队伍,什么时候到这里?” 倪妈妈微讶:“小姐怎么知道,独孤家主要来这里?” “豆卢攸就在这,殿下总不会平白放他走的。”郦书雁静静说道,“凭着你们几个,不管怎么,也对付不了他们的人马。思前想后,只有独孤信带兵过来,才是正道。” 她一边说,一边把那封信连信纸带信封,一起撕成了粉碎的小片。她的话说完,信也刚好撕完了。郦书雁一扬手,看着雪片般的纸片在空中飞舞。 “是。”倪妈妈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 第347章 援军 “所以,他是什么时候来?”郦书雁微微一笑。 “算算日子,大概就在这两天。独孤家主本来也在附近,要来这里,自然是方便的。”倪妈妈道。 郦书雁看向云雾弥漫的峡谷,点了点头。 “那也挺好。”她若有所思,“豆卢攸汲汲营营了大半辈子……我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该说他运气不好。” “乱臣贼子,运气再好,也是白搭。”倪妈妈笑道。 对她的话,郦书雁一笑置之。 天幕彻底黑了下来,慕容清才回来。他下了马,说道:“独孤家主的部队,明日就能到了。到时候,大概也就彻底好了。” 郦书雁刚要回答,秀眉突然一蹙,看着从崖下翻上来的唐嘉熙。 唐嘉熙的功夫极高,就算被几个人围攻,应该也没什么事。可是,眼下他的裤腿被撕得稀烂,衣服也破了好几处,就连一部雪白的胡子,都烧黑了两块,再也没有了绝世高人的风度。 他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慕容清等人理也不理,拿出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才对郦书雁说:“你今天出来,算是做对了。” “怎么了?”郦书雁试探道,“有谁的功夫,居然还在唐先生之上,能让您这么狼狈?” 唐嘉熙哈哈一笑:“少拍马屁,想套我的话就直说。” 郦书雁笑道:“官场上有句话,叫‘花花轿子人抬人’。唐先生肯定不是合格的轿夫。” 唐嘉熙道:“我算什么轿夫啊。——嗨,我和你扯什么呢。这下头发生了点事儿,你看那里。” 他伸出手,指向一处岩缝。 郦书雁仔细看去,看见岩缝里头隐约发着红光。 “这是怎么了?”郦书雁心上一紧。 “豆卢攸那老小子,知道自己活不了啦。”唐嘉熙冷笑,“他自己活不成,就想拽上所有人陪他一起送命。啧啧,其人居心之毒,倒是足够当皇帝了。” 慕容清一惊:“他……自焚了?” “自焚哪儿有这么大的火。小子,你不识货。”唐嘉熙淡淡地说,“他啊,是把所有的亭台楼阁,和人一起烧了!” 这时,山下传来两声巨响。唐嘉熙似乎丝毫也不惊讶,冷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他们用了这许多黑火药,一定是有用的。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用在自己身上。” “……” 慕容清握紧了拳头。他定定地看着山里那越发明显的红光,神情阴沉莫测。 “你可要小心喽,小子。” “我小心什么?”慕容清扬眉问道。 唐嘉熙喝干了水囊里的水,咧开嘴,阴森森地笑道:“其实啊,要不是你今天非要救这小丫头,豆卢攸是不会烧了这里的。” 郦书雁诧异地看着唐嘉熙。 “你别不信。”唐嘉熙冷冷道,“若不是你走了,那什么李南风也不会发疯。她不发疯,别人谁也不知道,你来过这里。哼哼,”他冷笑一声,“他们出去检查四周,才发现了你们沿途做下的记号,确定了大股敌人即将来袭。” “这关她什么事?”慕容清沉声问。 唐嘉熙笑道:“这话讲得好没道理。你这娇滴滴的小妻子要是死了,这么多人也就不会陪葬了。” 郦书雁看出来,他是在开玩笑。她刚想提醒慕容清,慕容清就已经说话了。 “假使有什么报应,也不妨报在我慕容清身上。”他神色淡然,系紧了郦书雁披风的衣带,“要救她是我的主意,如果真有冤鬼要报仇,不妨找我。” “……” 唐嘉熙脸色一黑,站了起来,大步走远了。 倪妈妈愤然道:“这老狗好霸道!” 郦书雁微笑:“没什么。他……大概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吧。” 等独孤信率军赶来,峡谷里的一切,都已经烧成了飞灰。 独孤信怕豆卢攸再逃一次,便亲自进入现场,四处翻找豆卢攸的尸首。 “长安如何了?”慕容清走在他旁边,问道。 独孤信说道:“我出长安已久,也不知道长安怎么样了。” 慕容清点了点头。 他知道,皇后和独孤信、独孤夫人这对姐弟,一向关系很差。所以,她就算不给独孤信任何消息,他也不奇怪。 “殿下,我最奇怪的事,还不是豆卢攸活着。” 独孤信脱下一副生绢手套,换上一副干净的,说道。 他生性爱洁,做这种污秽的事,一定要戴上手套才肯。 慕容清问:“你觉得奇怪的问题,是什么?” “郦大小姐屡次被人刻意追杀,实在是很奇怪。”独孤信碧蓝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焦尸,“她久居深闺,谁会和她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呢?” 慕容清一僵。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是知道的。 但是,他不想说出来……不想让郦书雁知道。 “殿下?”独孤信久久等不到慕容清的答案,回过头看着他。 “舅舅……” 慕容清踌躇着开口。 “怎么了?”独孤信问。 慕容清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实际上,这也是他的要求。毕竟,每当慕容清叫他舅舅,就是有为难的事要请教的意思。 慕容清轻声说道:“我知道是谁要杀她。” “谁?”独孤信又绕过了两具尸体,“那罗延,你要知道,这么大的事,可不是什么小角色就能办成的。” “不是小角色。”慕容清声音低沉,“是我……母亲。” 独孤信皱眉。 他年纪较长,见多识广些,也就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他想了想,问道:“娘娘为什么要杀她?” “我不知道。”慕容清摇头。 这也是他最为难的一点。 独孤信道:“你和郦大小姐定亲已久,现在陡然退亲,一点会被人说成见利忘义、反复无常之辈。” “我几时说过要退亲?”慕容清哭笑不得。 “是么?“独孤信反问了一句,随即想起自己幼年时被姐姐抱在怀里、看着生身父母和嫡母互相攻讦的场景。 “那罗延。”他目光一冷。 第348章 腊月 “小舅舅。”慕容清皱眉。 他总觉得独孤信话里有话。 “你要是真的想退亲,我也……”独孤信定定地看着他,“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慕容清问道:“舅舅说的是哪里话?” “不必多问。”独孤信叹了口气,“你只要说究竟是想,还是不想。” “我不想。”慕容清啼笑皆非,斩钉截铁地说。 独孤信“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转到一座被火烧塌的建筑里,慕容清道:“想来这就是豆卢攸说的‘紫宸殿’了。” 独孤信不由嗤道:“难怪别人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豆卢攸还没打到长安,就先想着营造宫室,可笑。” 慕容清叹道:“是么……”他眼光扫到不远处的两具尸骸,心下纳罕,“你看那里,是不是豆卢攸?” “看服色,倒是挺像。”独孤信走到尸首旁边,翻了翻他的遗物。 那两具尸首抱在一起,烧得焦黑,分都分不开。独孤信无奈,只好脱下手套,叫来旁边的小兵:“你来。用的力气大点,把他们分开。” 小兵用了吃奶的力气,汗如雨下,也没把两具尸首分开。 慕容清想了想:“人死之后,过上几个时辰,尸体确实会僵硬得动不了。小舅舅,再叫个人来吧。” “也只好如此。” 独孤信无奈,又叫了两个兵士。 三个人各自用尽了全力,才把两个尸首分开。原来是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合抱在一起。 一个兵士新入行伍,不懂规矩,不由啧啧称奇:“想不到叛党里,也有这样至死不渝的人物。” 慕容清瞥了他一眼,他自知失言,闭上了嘴。 独孤信又戴上一副崭新的手套,翻了翻那具尸首,淡淡道:“他可不是什么至死不渝的人物。哼,你看他们的姿势。” 只见那男子的手指深深陷入女子腰身,扣出了十条深深的印记。除此之外,女尸衣衫凌乱,明显是挣脱过的。 “他不想让她走……”慕容清低声道。 “是啊。这就是豆卢攸了。伤痕对得上。”独孤信道,“他死在这里,我也就放心了。另一具尸体无关紧要,犯不着多查。” 慕容清点了点头:“是啊。” “哼,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丢了一条命。”独孤信冷笑一声,摘下手套,往尸首上一扔,扬长而去。 首恶已诛,慕容清也就没有了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 独孤信额外分了兵力保护他。直到长安,这一路上也没出什么事。 回到长安城的日子,正是腊月二十。慕容清在长安城外的山上勒马,说道:“在这里停下。” “是!”燕三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回头,对众人喝道,“在这停下!” 慕容清掀起车帘,进了马车车厢。 郦书雁正在睡着,双颊如雪,腮凝新荔。慕容清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汉灵帝的心情。 ——那种担忧赵飞燕随时会飞走的心情。 现在的郦书雁,看上去就像要飞走一般。 树上传来鸟的啼鸣,慕容清一凛,想起了赵飞燕的结局,觉得大不吉利。他推了推郦书雁,柔声说道:“书雁,醒醒。” 郦书雁睁开了眼睛。 “前边就是长安了。咱们再走快点,还能在今天进去。”慕容清问,“要不要今天回去?今天是腊月二十。” “都腊月二十了……” 郦书雁一怔。 这些天,她晨昏颠倒,始终睡在车里,不知今夕是何夕,当然早就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对。”慕容清说。 在郦书雁的记忆里,腊月和家家户户的欢宴、男女老幼脸上的喜庆,都是连在一起的。她立刻摇头:“我不去。” 不是不进城,而是她不去。 慕容清问道:“怎么了?” 郦书雁也觉得自己激烈得有点过了。她笑了笑,缓解着刚才的过激语气:“我先前也没告诉过父亲,自己要回来。”她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看着灯火辉煌的长安城。 “何况……他和周姨娘、郦绩在一起,刚好是一家人。”她淡淡地说,“我不想回去凑这个热闹。” 慕容清垂下了眼帘,轻声说道:“那就嫁给我吧。” “怎么?”郦书雁微笑。 慕容清道:“嫁给我之后,在长安城的千灯万盏里,总也有一盏是等你的。” 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甜言蜜语。 郦书雁眼光闪烁,点了点头。 “好,回去之后,我们就成婚吧。” 慕容清猜到了她会答应,微微一笑,掀开帘子,对燕三说:“在这里驻扎,休息一晚,明天再进长安。” 他拉起帘子,对郦书雁道:“我在天山,另外安排了人去寻访唐嘉祯。总有办法找到他的。” “总有办法吧。”郦书雁笑了笑。 比起唐嘉祯,她倒更相信,唐嘉熙一想出解药,就会迫不及待地来到她面前,把药方甩给她。 “别想太多了。”慕容清道,“明天,咱们就回家了。” “是啊,回家。”郦书雁轻轻道。 郦府已经没有她熟悉的人,也没有她能相信的人了。只有一个倪妈妈,还留在她身边。 她也不确定,郦府对她来说算不算“家”。慕容清说到家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应该早就没有家了。 和郦书雁的想象不同,郦府里也是阴云密布。 郦国誉阴着脸,紧紧盯着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眼里毫无畏惧,也直视着郦国誉。 良久,郦国誉冷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寿春县主声音沙哑:“若有半句不实……”她咳嗽一声,嗓子干涩得要命,“我愿意让老爷亲手杀了!” 闻言,郦国誉咬了咬牙。他冷笑着说:“杀了?你这条命都不够赔!” 听见这句,寿春县主的眼神仍然闪闪发亮,掷地有声地说:“老爷,你可以私下查访她的家人。妾身早就让她的养母在外头候着了!” 郦国誉脸色剧变:“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不错。”寿春县主语气平静。 郦国誉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一巴掌甩在寿春县主脸上:“贱人,你早就对她心怀不轨了!” 第349章 亲眷 郦国誉一直对她有几分敬重,虽然也是呼来喝去,却从未打骂过她。想来,他这次是真的发了急。 寿春县主捂住脸,语气仍然坚决。 “老爷,你就是打死我,也改变不了周姨娘的出身。” “给我住嘴!”郦国誉冷声说道。 寿春县主笑了起来:“老爷,放在平日,周姨娘的出身还不算什么大问题。可您总要想想,那位买下咱们隔壁房子的……郦家老爷吧?明天,他可就要到了……” 郦国誉黑着脸,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这两年,江夏郦氏一直存心和姑苏郦氏互别苗头。说是亲眷,实际上比路人还不如。 去年年尾,吏部忽然选了姑苏大房的郦国兴来做工部尚书。郦国兴若是知道了周姨娘的身世,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之后或是以此要挟,或是……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语气冷冽:“滚下去,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寿春县主笑了。她柔柔地一福身,说道:“是。” 对于郦国誉,她认为,自己还是懂他的。 正因懂他,所以,她更能掐准他的命脉。 翌日清晨,慕容清一行进了长安城。 进城的时候,他刻意吩咐不要声张,以免扰民。跟着他的都是精锐,自然都把这一条做得很好,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进了城。 到了郦府边上,郦府的家丁刚刚开门,慕容清就听见一阵喧闹。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去。 燕三道:“殿下,不是咱们的人。” “那是谁发出的声音?”慕容清一怔。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他自然而然地以为,是自己带来的人出的声音。 “您看……”燕三指了指旁边。 慕容清看向燕三指的方向。只见一个头挽发巾,穿绸着锻的男子正在呼喝:“先进去,先进去!别把主子的东西碰坏了——” “郦尚书这边的房子,可都昂贵得很。”燕三挠了挠头,也有点不解,“谁这么财大气粗,居然能把这里买下来?” 说话间,那边的人也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那个呼来喝去的男人往后一缩,在一顶暖轿旁边说了些什么。 暖轿里伸出一只修长白皙、保养得当的手。接着,一个青年士人掀开轿帘,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慕容清心下疑惑,看向来人。 那人罩着一件珠羔皮衣,容貌清秀,可惜举止略嫌浮滑。他站在慕容清面前,拱手道:“在下姓郦,草字处茂。诸位……”他笑了笑,笑意里却掺杂着盛气凌人的神色,“前头正在搬家,堵了半条街,暂时不便过去。请诸位绕个路吧。” 燕三看他的表情,心里有气,怒道:“这条街是你家开的不成?” “怎么?”郦处茂收了笑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和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丘八什么事!还不退下!” 丘八是对兵士的蔑称。燕三一路风尘仆仆,面带风霜,衣服也都不鲜亮了。郦处茂也就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军士。 “反了你!”燕三大怒,碍着慕容清就在身边,不便发怒,只好往旁边唾了一口。 慕容清抬起一只手,示意燕三住口。他语气冷淡,俯视着郦处茂:“倘使我今天非要从这里过去,那你想怎么说?” 郦处茂微怒。 慕容清也是一路风尘,玄狐大氅也灰扑扑的,远远看去,更像是普通的羊皮之类。郦处茂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说道:“我和你们说上几句,不过是客气客气。就是当真不让你们从这里过去,你们又能怎么?” 燕三登时大怒:“你说什么?!” “我说——”郦处茂刚说了两个字,一道白光就从他头上闪了过去。他看见慕容清手上的剑,乖觉地住了口。 慕容清收回了长剑,冷笑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这群……”郦处茂刚开了个头,突然感觉头上有些不对。 他摸了摸头顶,却听见地上发出咔嚓一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他束发用的玉冠落在地上。 “这……这……”他瞪大了眼睛,低头捡起玉冠,发现里头的发髻还束得完完整整。 郦处茂大骇,伸出手指着慕容清:“你!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天子脚下,哪怕是丞相之子,也不敢如此嚣张。”慕容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再啰嗦几句,这把剑要削掉的,就不是你的头发了。” 郦处茂喉结滑动一下,咽了一口唾沫。他既惧怕慕容清,又不甘心这样离开,最后,只好愤愤地说道:“你们等着!”说完,快步跑回了那顶轿子里。 他走之后,郦书雁被倪妈妈扶着,下了马车。她在车里,把慕容清和郦处茂之间的冲突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倪妈妈问道:“小姐,这人怎么也姓郦?” “我不知道……”郦书雁摇头。 她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听过有郦处茂这么个人。 “说不定只是凑巧姓郦。小姐,咱们回去吧。”倪妈妈道。 “郦这个姓氏,哪是那么常见的?”郦书雁蹙眉,“我总觉得,他们和郦家是一家。” 正说话间,那管家又靠近那顶暖轿,说了几句什么。 郦书雁道:“先回去吧。在府门前闹出什么,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倪妈妈道:“是。”扶着郦书雁,便要进门。 “郦绰!”郦处茂忽地从轿子里伸出了头,大声叫了一声。 “大哥?” 郦书雁愕然,转过身看着郦处茂。 这个时节,郦绰明明该在乌孙山北才对,怎么会来这里? 慕容清听见这个名字,双目微眯。 郦处茂继续叫道:“你等着,我今天就叫五叔父去收拾你!”话音未落,他又缩回了头。 郦书雁又想了想,才知道郦处茂是把慕容清认成了郦绰。她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回去吧。” 郦绰是因为她,才会甘冒奇险,去乌孙山上寻药的。听见郦绰回来,郦书雁有一种心下一宽的感觉。 想到这只是虚惊一场,她又有些哭笑不得。 第350章 归来 和她相反,慕容清听见郦绰这个名字,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看着郦府的大门慢慢紧闭,郦书雁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转头看向郦处茂的轿子,轻笑一声:“燕三,弓箭。” 燕三有点不安:“殿下,您要弓箭……”万一射伤了郦处茂,对郦书雁不太好交待吧? “拿来。”慕容清沉声道。 燕三打了个寒颤,解下弓箭,递给慕容清。 ——秦王说话做事,越来越果决狠辣了。燕三看着慕容清弯弓搭箭,心中喜忧参半。 慕容清松开弓弦,弦上的箭发出呜呜的响声,打着转儿,径直穿透了轿帘。 搬家的人群静了一静,瞬间乱成一团。 “走吧!”慕容清把弓箭掷还给燕三,双腿一夹马腹,轻喝一声,“驾!” 燕三打马回头,默默地看了郦处茂的轿子一眼。 ——可怜啊,这愣头青遇见的是现在的秦王殿下。倘若是去天山之前的秦王殿下,他恐怕还不会这么惨…… 另一边,管家哆嗦着,揭开了轿帘。只见郦处茂被箭穿透了衣服,钉在轿子的板壁上。 管家仔细看了看,确定郦处茂身上没有血迹,放下了心。他哭丧着脸,想把那支箭拔下来。 他的手刚接触到郦处茂身上,郦处茂就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管家吓得倒退两步,仰面摔在地上。 嗤啦一声,郦处茂肩上的衣服全撕裂了。他恍然不觉,目露凶光,厉声道:“张三,你去查查!去查查那人是什么来路!” “大公子……”管家暗暗叫苦。 他们刚来京城,难道就要得罪这里的地头蛇? “让你去,你就去!”郦处茂在管家腿上踹了一脚,“滚!” “是、是,我这就……这就去。” 管家跌跌撞撞地走到路边,满脸愁苦。 在姑苏时,郦家称得上是世家大族,过得比地方官员还体面。可长安不一样,这里藏龙卧虎,哪是什么人都能得罪的? “唉……”他叹了一口气,甩了甩袖子。 郦处茂叫他去查,他也只能去查了。但愿那群人的身份都不高,这件事也能圆满结束。 到了夜雪春云门口,郦书雁推开门,看了看院子里的景象。 她还记得,自己遣散仆婢的时候,这里只留下了五、六个人。这时,院子里虽还是一尘不染,却没有一个人影。 “这群丫头太不像话了。”倪妈妈怕她伤心,急忙说道,“奴婢今天就给她们立规矩。” 郦书雁走进院子,淡淡道:“不用了。做主子的不在,她们放松些,也是寻常事。” “是。”倪妈妈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好说道。 “让人烧点水罢。”郦书雁道,“我沐浴一下,再换一身衣服,去见父亲。” 倪妈妈担忧道:“您先休息一会……” “不用。”郦书雁径直走进了花厅,在花厅门口转过身,看着倪妈妈,“我不累。” 倪妈妈无奈,只好照做。 进了花厅,郦书雁心想:她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夜雪春云的摆设和过去比,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那个和她谈玄论理,为她苦心经营的人,却不会回来了。 她微感烦躁。走进卧房之后,她按着郦绰信上写的内容,打开了自己的衣箱。 衣箱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她又走到梳妆台旁,打开了首饰盒。也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置之箱奁……”郦书雁在床上坐下,想想郦绰的信,不由失笑,“也不把内容写详细点。谁知道他说的箱奁是哪个箱奁……” 她的目光移到一只衣箱上,忽然一凝。 那只衣箱的盖子,明明是拱形的。可她刚才打开衣箱,看见的却是一个平面。 郦书雁想了想,又打开了那只箱子,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箱盖。 看了一会,她果然找出了一个机括模样的凸起。她试着左右扳了扳,箱盖发出吱呀一声,一块木板和一只小小的盒子一起掉了出来,落在箱子里的衣裙上。 盒子里满满地装着银票、房契之类。郦书雁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一层层拨开那些纸张,看见最下面是一封信。 “他大概没想到吧……”郦书雁喃喃自语,拿起了那封信。 郦绰走的时候,还说过什么“今日既别,再会难期”。他留下这封信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郦书雁正在发愣,倪妈妈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小姐,水热好了。” “我知道了。”郦书雁一惊,收起了那封信,放到盒子里头。 沐浴更衣之后,她按照习惯,叫道:“紫藤!” 倪妈妈道:“小姐,紫藤早就走了。” 郦书雁一愣,失笑:“瞧我,都习惯了。” “不如,咱们把紫藤和春柔叫回来吧。”倪妈妈道,“她们一定乐意。” “可我不乐意啊。”郦书雁莞尔,轻描淡写地说,“院子里丫头太少,不太方便。妈妈,这两天你去买几个丫头回来吧。” 倪妈妈劝道:“小姐,还是用惯了的丫头好些。” 郦书雁笑容不改,淡淡地说:“我知道。” 到了正院,郦国誉正在书房。听见郦书雁回来的消息,他手一抖,一团墨迹洇开在衣衫上。 “晦气……”他甩开了笔,阴着脸道,“叫她进来!” “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 郦书雁缓步走进书房,脸上笑意盈盈,看着郦国誉。 “好歹还没气死。”郦国誉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郦书雁低头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别故弄玄虚。”郦国誉不耐烦道,“还有不该回来的时候吗?” 郦书雁笑道:“在父亲眼里,我什么时候都不该回来。” 她的话,刚好说中了郦国誉的心思。他愣了愣,脸色涨红,怒道:“一回来就说出这么忤逆的话!你这丫头……” 他哽了哽,一时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骂她。 郦书雁微笑:“父亲骂我,其实是好事。这说明,父亲还有力气骂我。” “少来。”郦国誉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地说,“你可没这么好心。” “若是我一进门,父亲就抛出一件事,问我能不能解决,这才是坏事。”郦书雁继续调侃道。 她的话反倒提醒了郦国誉。 “对啊,我是该问问你……”他喃喃自语。 第351章 纨绔 郦书雁笑了。 原来,郦国誉只是一时愣住了,没想到她,不是家中没发生什么。如此说来,郦府的多事之秋,只怕还没结束呢。 “前些天,陛下选了姑苏大房的人,让他们来长安,做吏部尚书。”郦国誉哼了一声,伸手往西指了指,“你回来的时候,瞧见了没有?他们家买下了旁边的屋子。” “郦家果然富贵。”郦书雁笑着说。 长安的住宅昂贵异常,平常人买不起,大多是赁着住。郦家一进京,就大张旗鼓地买了宅子,实在是有底气。 郦国誉冷笑:“有底气个……”他脸色微变,到底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悻悻道,“你以为他们只是为了买屋子?他们是向为父示威呢。” 郦书雁一点也没被郦国誉影响,还是笑盈盈的:“也对。换做是我,也要给父亲一个下马威才好。” “你这逆女!” 郦国誉瞪起了眼睛。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郦书雁不疾不徐道,“父亲不妨想想,这些年来,您做江夏一脉的主,可是一点儿都没把姑苏大房看在眼里。他们********,要让你明白姑苏一脉的厉害,也是人之常情。” 虽然郦国誉知道,郦书雁说的是实话,但他还是不大爱听,冷笑一声:“这叫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刚被擢了个尚书,就这么得意忘形,我且看他们直坠青云。” 郦书雁微笑:“在外人看来,一笔写不出两个郦字,父亲,与其盼着他们倒霉,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不被牵连。” 郦国誉沉吟道:“有理——” 他刚说了两个字,锄红的声音忽地穿透门板,传了进来。 “郦、郦公子到——” 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还有点气喘吁吁的。 郦书雁站在原地,问道:“父亲,我要不要躲一躲?” “不躲!”郦国誉脸色发青,瞪着门口,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姑苏郦家想给我什么下马威!”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已经被推开了。 郦处茂头上戴着一顶锦帽,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对郦国誉作了一揖:“小侄敬玄,拜见五叔。” 郦敬玄……这个名字,她倒是认得。郦书雁心想,看来处茂是他的字,难怪自己也不知道。 郦家的族谱,是按《论语》修的。轮到郦国誉这些人,刚好是“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 自从郦国誉脱离了郦家势力的掌控,就处处和姑苏大房拧着劲。譬如郦绰和郦绩的名字,就没按族谱取。 郦国誉冷笑一声,直言:“你这‘拜见’,我可有些受不住啊。” 郦敬玄哈哈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五叔见笑了。小侄这腿啊,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弯不下来。多有得罪,五叔莫怪。” “是么?”郦国誉冷声道,“弯不下来,那是因为用力不够。从后边把腿打断,你这两条金贵的腿,也就能弯下来了。” 郦敬玄一愣,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刚想借题发挥,却看见了郦书雁。 被慕容清一刀削断发髻、用箭射穿衣衫的恐怖记忆回到了脑海里,郦敬玄的脸情不自禁地一白。 “你!”他大惊失色,上前几步,指着郦书雁,“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来!” 郦敬玄竟敢在他面前出言无状? 郦国誉表情一僵。郦敬玄竟然越过他,直接去找郦书雁的麻烦?这和当面骂他们江夏一脉没后继无人,又有什么区别? 郦国誉怒道:“竖子无礼!”他把郦书雁护到自己身后,对郦敬玄怒目而视,“这是我的女儿,难道她在郦府里做什么,还要请求你的允许不成?” “这……”郦敬玄清醒过来,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火了。他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只能硬着头皮说,“小侄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太惊讶了。” “你看见我的女儿,又有什么可惊讶的?”郦国誉嗤笑。 郦书雁嘴角微弯弯,心想:他当时若是看见了她,有这个反应倒也不奇怪。 郦敬玄惊疑不定地望着郦书雁,良久,说道:“今日一早,小侄在门外守着下人们搬家,没想到,却遇上了一个怪人。” “什么怪人?”郦国誉坐在椅子上,正要喝茶,闻言,他的手一顿。 郦敬玄摸了摸头上的假发髻,说道:“是个好勇斗狠的狗东西!”话里话外,充满了对慕容清的恨意。 郦书雁迎上他的眼神,不由笑了。——要是郦敬玄知道,他嘴里的“狗东西”是如今的秦王,未来的皇帝,他又会怎么样呢? 小时候,郦敬玄时常欺负她,说她是江夏来的野丫头;到了大人面前,他却又摆出了一副孝悌忠信的面孔。小小的孩子,竟然就有了如今这个纨绔子弟的雏形。 她低下头,捏了捏郦国誉的肩膀,柔声说道:“父亲,这些日子我一直闷在家里,可要憋坏了呢。难得今日大好,我就出去一会,好不好?“ 郦国誉习惯了她豪气干云、运筹帷幄的样子,一时间,倒是有点不习惯这种父慈女孝的气氛。他生硬地笑笑:“我知道了,你自管去。” 两个人完全没搭理郦敬玄,把他晾在一边。 郦敬玄在郦家是长子嫡孙,一向众星拱月,几时受过这种气。他一气之下,索性向郦书雁发起了脾气,厉声说道:“妹妹,父兄说话的时候,你身为女子,不该插嘴。你难道不知道么?” 郦书雁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啊……”她轻笑,“我的婆子告诉过我,今天早上,只有一行人经过郦府。” “是谁?”郦敬玄立刻忘了刚才的问题,兴冲冲地问道。 郦书雁笑着说道:“是秦王殿下。” “秦……”郦敬玄失声。 郦书雁挑了挑眉。他这种反应,果然和她想的差不多。 “就是秦王殿下。”她在郦敬玄的伤口上又踩了一脚,“嗳,堂兄,你这是怎么了,表情这么难看?” 第352章 亲族 “没……没什么……” 郦敬玄笑着,冷汗打湿了半身里衣。他又向郦书雁确认了一遍,“真的是秦王殿下?你又没亲眼看见,该不是骗我的吧?” 郦书雁扬眉:“堂哥说得好奇怪。我为什么要骗你?殿下本来就是为了归还郦家一样东西呀。哦……”她故作恍然大悟状,“难道是堂兄冲撞了殿下,所以,才不希望这件事是真的?” 郦敬玄心下一急,矢口否认:“妹妹说哪里的话,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做不出来,那当然是最好的。”郦书雁笑意一敛,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啊,殿下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 郦敬玄期期艾艾,语不成句。 郦国誉倒是满脸感兴趣的表情,问道:“你说说看,是怎么个不好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郦书雁道,“殿下是天子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远非旁人可比。他这一怒,怎么说也要杀几个人,才能平息的。” 郦敬玄听得两腿发软,双眼发直,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他来不及向郦国誉告辞,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点儿能耐,也敢给人下马威?”郦书雁失笑,“再练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成呢。” 郦国誉却没有笑。他冷声说道:“所以,他更像是投石问路的那块石子。” “是啊。”郦书雁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不过,他们眼下应该没有心情再去注意您了。” 郦国誉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多亏他们到处树敌……”他笑道,“为父也能稍稍放松一下了。” 郦国誉一说放松,郦书雁便想起了一个人。她侧过头,问道:“绩儿和周姨娘在哪里?对了,我大概该叫周姨娘母亲了罢?” 郦国誉刚刚出现的笑容又消失了。 他想了半天,迟疑着说:“嗯,往后你都不必再想着叫她母亲了。” ——往后都不必再想着叫她母亲了。 郦书雁怔了怔,问:“这是……怎么了?” 她走的时候,郦国誉和周姨娘还好得蜜里调油,你侬我侬呢。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没怎么。”郦国誉沉着脸道,“够了,书雁,你回去吧。” 郦书雁暗叹。 今天,想必从他嘴里也挖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想到此处,她轻轻说道:“我知道了。父亲,你遇事要多思多想,不要被人钻了空处。” 郦国誉脸上一阵发烧,瞪了她一眼:“这还用你教么?快走,快走!” 郦书雁也没想多留。出了正院,她对倪妈妈道:“你去看看,南薰苑里都发生了什么。如果什么都没有……”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你去看看就是了。” “是。”倪妈妈道。 自那天之后,郦敬玄和郦家倒真的有几天没来打扰郦书雁他们。 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六。郦国誉拿一只粗大的羊毫笔,蘸饱了墨汁,在艳红的对联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喜”字。 他心情好,写起字来,笔意也淋漓酣畅。一副春联写完,郦国誉又破天荒加了个横批。 郦书雁站在一边,笑着说:“父亲,您今天心情不错。” 郦国誉“嗯”了一声,笑容满面,把一封红纸对联交给了锄红:“拿着,把这个交给给黄侍郎。” 锄红应了一声,麻利地跑出去了。郦国誉把羊毫放到旁边,袖手道:“这些天,郦敬玄成了长安城的笑话。我看在眼里,着实欢喜。” 郦书雁笑笑。 郦敬玄刚进长安城,就四处托关系、走门路,求人向秦王请罪。他这个作风,哪怕不想成为笑话,也是难事。 “当然,为父也受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不过么……”郦国誉笑道,“我平时还算爱惜羽毛,也没留下过什么恶评。所以,这场风波和我没什么关联。” “那很好啊。”郦书雁说道。 郦国誉道:“好!怎么不好?他一辈子都别来找我,那就更好了!” 他刚说完这句,外间站着的小厮就叫了一声。 “工部郦尚书到了,老爷,正在大门外头呢。” 郦书雁一愣。 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到”,也不过如此。看来,这位郦尚书实在是个经不起念叨的人物。 郦国誉瞪大了眼睛,待他反应过来之后,须眉几乎根根竖立起来。 郦书雁知道,他这是愤怒到了极点。她轻声说道:“父亲,别动气。让别人看见了,面子上不好看。” 郦国誉听见她的话,稍稍收敛了一点,脸色仍然发红。 “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他一摔湖笔,“这老不死的郦国兴,存心让我这个年过不痛快!” 郦国兴被他骂成“老不死的”,在郦书雁看来,着实有点冤枉。 实际上,郦国兴也只比郦国誉大两三岁而已。不过,郦国誉保养好,平时又注意风度,看上去确实比同龄人要年轻个十来岁。 郦书雁淡淡道:“父亲,你发怒,我拦不着你。可你是要一时之气呢,还是要咱们江夏郦氏的体面?” 郦国誉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 他冷笑一声:“好啊,那就要体面!”说着,大步走出了书房。 郦书雁拦住了他:“父亲!” “怎么?让我出去迎他的,不是你么?现在你拦住我,又是做什么?”郦国誉不悦地问。 “父亲,我从没说过让你出去迎他啊。”郦书雁莞尔,提醒他道,“他是新入京的尚书,你却是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几年的尚书。论资排辈,当然是他来拜访你才对啊。” 也对。郦国誉恍然大悟,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郦国誉本来就不想承认姑苏大房这一门远亲,为什么还要出去迎接这位“兄长”?他越想越对,大声叫道:“葛妈妈!你去叫那位郦老爷进来!” “这就对了。”郦书雁微微颔首,笑道,“父亲,十一年前回乡省亲,你就总是败在这位族伯手上。今天,你差点儿又着了他的道。” 第353章 敬容 郦国誉愕然,随即怒道:“我什么时候败在他手上过!” 郦书雁不以为然地看着他:“您不要忘了,分家的时候,郦家的众位族老是怎么偏向他的。” 她伸出手,指了指门外。 “那是……”郦国誉老脸一红,想到郦国兴快要到了,不得不承认道,“我确实是败在他手上了。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江夏和姑苏早已分家,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郦书雁笑了。她想了想,婉转地说道:“父亲,血浓于水。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前世郦国兴来长安赴任,硬生生从江夏郦氏分了几千亩田地出去。郦书雁冷眼旁观,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原样上演一番。 反正这是郦国誉自己的财产,她只是看在郦绩的面子上提醒一二。倘若他一直执迷不悟,她也懒得多说。 郦国誉刚要说话,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五弟,多年不见,你风采依然啊!” 这正是郦国兴的声音。 郦国誉沉着脸转过头,不冷不热地说:“唉,转眼之间,十几年都过去了,还说什么风采。” “哦,是为兄失言了!” 郦国兴一顿,随即摇头叹道,“我也没想到,才一年光景,你这偌大的府邸,竟然会成了这个样子。” “……” 郦国誉的脸拉得更长了。 郦书雁微微一笑。郦国兴还是这样,说话的时候专用软刀子戳人。 这一年里,苏太君、艾姨娘、苏姨娘接二连三地死去;李姨娘和胡姨娘被赶出郦府,死在外头;就连郦碧萱,郦国誉也不得不对外宣称,她因为恶疾,突然香消玉殒。 一年光景,这偌大的郦府,确实有了萧条的味道。 郦国兴又叹了一口气:“生死无常,五弟啊,你要看开一点。”他拍了拍郦国誉的肩膀,虎目含泪,“我也没想到,今生竟然再也见不到婶母了!” “你说够了没有?!” 郦国誉一向敬重苏太君,听到郦国兴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苏太君做文章,当然要忍不住。 郦书雁扯了扯郦国誉的袖子,柔声道:“父亲,你别生气。” “这是书雁侄女?”郦国兴怔了怔。 郦书雁福身:“正是。见过大伯。”她又看向郦国誉,眼中略带哀戚,“大伯也是触景生情啊。他四岁上就没了娘,二十二岁的时候,原配过世。三十岁的时候,续弦又过世了。” 郦国兴一愣。 他确实是经历过这些事,这倒不假。但是,就连他自己,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从郦书雁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了个味儿? 郦书雁继续说道:“有些额外缺德的人,还要落井下石,说大伯克死了娘,又克死了发妻。克死了发妻还不算,又克死了续弦——” “这是谁说的?!”郦国兴听到这里,忍不住厉声喝问。 郦书雁讶异地看着他:“大伯,您别生气。年深日久,我也记不得了。” “……是么?”郦国兴憋着火气看她,“你记不清是谁说的,倒记得清说了什么!” 郦国誉幸灾乐祸地站在旁边,由怒转喜,几乎绷不住笑。他咳嗽一声:“大哥,你也不必这么在意。左右不过是些愚夫愚妇的话,根本不值一提。” 郦国兴忍住了怒气,阴恻恻地笑道:“是啊,不值一提。” 郦书雁“慌张”地看着郦国兴:“大伯,您别生气。”她柔声道,“我当时还小,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去问了祖母。祖母说,这不是什么好话,还责罚了我身边的奶娘呢。” 郦国兴冷哼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其实,我一直觉得大伯是福泽深厚之人。”郦书雁见他脸色稍缓,笑着说道。 ——这还差不多。 郦国兴还以为她只是无知,随口胡说,就也摆出了一副笑脸:“书雁,大伯是不知道自己有福没福的。大伯只知道广布功德,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郦国誉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就凭他? “啊,怪不得呢。”郦书雁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大伯平时积的福报多啊。我听说大堂哥学富五车,是郦家的玉树芝兰,想来是大伯的福泽延续到了他身上。” 郦国兴的脸色又青了。不过,这回倒不是被郦书雁气的。 郦敬玄刚刚进京,就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人之一。他心想:什么芝兰玉树,说是粪土之墙不可朽也还差不多! 郦国誉欣赏了一会他的脸色,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小女前些日子卧病在床,最近病愈,就在家绣嫁妆了,还不知道这些天发生的事。大哥,还望你莫要怪罪她。” 郦国兴勉强笑道:“不知者不罪。” 这件事确实是郦敬玄没出息,怪不到别人身上。 郦书雁惶然看着郦国兴:“大伯,对不住,我实在是不知道敬玄堂哥他……他怎么了?” “他……”郦国兴皱眉。 郦府算是待不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握住了郦国誉的双手:“我先回府看看,过几天,再来叨扰于你。”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待他走远,郦国誉笑道:“你这张嘴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 郦书雁轻笑:“父亲,你很开心么?” 郦国誉皱眉:“他走得狼狈,我当然开心。” “这只是个开始。”郦书雁意味深长地笑道,“父亲,你还是不要开心得太早才是。” 回到工部尚书府,郦国兴怒气冲天:“传家法来!” 郦国兴的正妻——韩氏正坐在花厅里,恰巧听见了他的话。她不由问道:“老爷,你这是……” “你少管!”郦国兴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想着教好子女,总伸手来管我的闲事,简直无法无天!” 韩氏秉性柔弱,被他骂了一句,含着泪水低下了头。 郦国兴的长女郦敬容坐在韩氏身边,低声安慰了她两句,抬头道:“父亲,嫡母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她是郦国兴的元配所出,心思又灵敏深沉,在府中一向是最得人心的。一个女子,却能按照郦府的家谱取名,也足见郦国兴对她的看重。 郦国兴本来也只是一时意气,听见郦敬容劝,也就顺着这个台阶走了下来。他沉着脸道:“还不都是因为你大哥的那点事!” 第354章 堂姐 郦敬容温和地微笑:“父亲,大哥的性子一直就是这么直的。你说了他,也无济于事。” “我除了说他,还能怎么办?”郦国兴脸上阴晴不定,口风却松动了,“这件事也怪我。要不是我让敬玄先来……” 郦敬容和韩氏对视一眼。 郦国兴沉声道:“我的本意,是让敬玄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不管怎么说,敬玄都是郦国誉的侄儿,想来他就算生气,也不好意思和小辈一般计较。谁知道……” 谁知道,郦敬玄居然这么倒霉,直接惹上了秦王? 郦敬容道:“爹爹,眼下我们还不清楚他们的手段。您不妨把遇见的事都说出来,我们也好给您参详参详。” 郦国兴点头:“也好。” 他把自己的遭遇说完,郦敬容想了想,冷笑一声。 “爹爹,你还记不记得上次看见郦书雁,她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郦国兴道,“不就是个普通丫头么?还有点儿迂腐,学她老子学得挺像。” “这次,郦书雁可变了不少……”郦敬容眼里精光四射,看向郦国兴,“爹,照我说,你先别急着去见五叔了。” 郦国兴道:“那不成吧?” “没什么不成的。”郦敬容自信地一笑,“让女儿和两个妹妹先去会会她。” 次日一早,郦书雁还没睡醒,就被倪妈妈叫醒了。 “怎么?”郦书雁坐了起来,含怒瞥了倪妈妈一眼。 倪妈妈知道,郦书雁被吵醒的时候脾气不太好。她低下头,陪着小心:“是隔壁……隔壁工部尚书家的三位小姐来了。” 郦书雁抬手揉着太阳穴,冷冷地说:“我和她们有什么可见的?不见。” 倪妈妈低头道:“是。” 她走到外间,却看见三个少女已经坐在了客位上。 倪妈妈吃了一惊,当时就想上前训斥。顾虑到自己的身份,她还是回身去找郦书雁。 “小姐,她们直接进来了。”倪妈妈道。 郦书雁叹了口气,有些烦躁。 苏太君在的时候,府里从来都是规矩严整的。那时候,外人想进小姐的院子,都要通过层层通报。哪像现在…… “算了。”郦书雁淡淡道,“她们既然想见我,就让她们见见。倪妈妈,帮我拿衣裳来。” 倪妈妈伺候郦书雁穿好衣服,又端了水让她盥洗。进来之前,倪妈妈故意端着水,从郦敬容等人面前走了一圈,想让她们知难而退。可郦敬容却像没看见一般,和两个姐妹只管说笑。 倪妈妈暗暗翻了个白眼,回了郦书雁的卧房。 “小姐,来者不善啊。”倪妈妈一边绞着面巾,一边说道。 “我知道。”郦书雁打了个呵欠。 她对郦敬容有印象。小的时候,她没少被这位堂姐排揎。她当时忍气吞声,刻意不说,郦敬容反而觉得她好欺负。 不过,她现在也懒得和这种人计较了。郦书雁整理着头上的簪环,往镜子里看了一眼。 “倪妈妈。”她看着镜子里为她梳头的妇人,眼中波光闪动,“你一会……” 她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 倪妈妈听得瞪大了眼睛:“小姐,这……毕竟是一门亲戚,能行吗?” “她们当我是亲戚,我可从来没当她们是亲戚。”郦书雁笑道,“照我说的话做就是了。” 倪妈妈道:“是,老奴知道了。” 一时妆扮整齐,郦书雁站起了身,缓步走到花厅。 郦敬容早就在等着她了。看见郦书雁,她立刻站了起来,上前就要握她的手,嘴里说道:“这就是书雁妹妹,都长得这么大了。” 郦书雁蹙眉,手往后缩了缩,躲开了郦敬容的碰触。 郦敬容的手不上不下地停在了空中,表情尴尬。 “抱歉,这位姐姐。”郦书雁本来也没想给她留脸,淡淡道,“我不认得你。” “……瞧我。”郦敬容放下了手,笑道,“过了这么些年,妹妹早就把我给忘了吧?不认得也是正常的。” 郦书雁看着她,微微一笑。 郦敬容自说自话的本事不错,放在寻常的仕宦之家里,应该也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不过,她又不需要被讨好,更不想和郦敬容多说什么。所以,郦敬容的俏媚眼注定要做给瞎子看了。 “家父名讳国兴,”郦敬容态度和婉,“你两三岁的时候,我们就见过了。” 郦书雁在主位上坐下,靠在弹墨引枕上,轻声说道:“你是敬容堂姐。” “对。”郦敬容一拍手,笑着说道,“你还记得我?” “不记得。”郦书雁淡淡地说,“不过,我知道有这么一位堂姐。” 气氛又尴尬了下来。 郦敬容的目光一冷,不着痕迹地看了身后的少女一眼。 那少女大概十三四岁,生了一张圆脸,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她皱眉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大姐好心好意地和你说话,你……怎么这么不知礼数?” “我不知礼数?”郦书雁失笑。 一场戏演到现在,她也摸清了她们的路数:先让郦敬容试探她的深浅,看她不吃郦敬容这一套,就换了年纪轻、说话不知轻重的妹妹继续试探。 她如果生气了,别人也只会说她心胸狭窄,和一个小丫头较劲吧。郦书雁看向说话的少女,笑吟吟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郦敬容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斥道:“小鸾,别胡乱说话。”她看向郦书雁,“这是二妹小鸾,这是三妹,”她指了指另一个少女,“名叫润卿。” 郦润卿从进门开始,便坐在最边上的位置。郦书雁看得清楚,她连一个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好像完全没心思参与她们的谈话。 “哦。”郦书雁看了郦小鸾一眼,“敬容姐姐,请坐吧。” 说来奇怪,虽然她的眼光十分温和,还带着笑意,但郦小鸾被她看了一眼,却无端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和郦敬容不一样。几乎是一瞬间,郦小鸾就对郦书雁做出了判断。 郦敬容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可郦敬容的心思,是摆在脸上的。她也怕郦敬容,却不觉得她这么可怕。 第355章 祸心 郦书雁显然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但是,她的心机深,是摆在脸上的。 虽然如此,可郦小鸾并不觉得,她是个不会掩饰的人。换句话说,郦书雁根本不在乎她们是否看得出她的心机。 也就是说,郦书雁从没有把她们当成平等的对手。 意识到这一点,郦小鸾的表情就不太好看了。她一向自视甚高,就连郦敬容也对她礼让几分。她不明白,郦书雁有什么好傲气的? 另一边,郦书雁懒懒地吩咐倪妈妈:“倪妈妈,叫人上茶。”说完,又打了个呵欠,一副睡意正浓的模样。 郦敬容关切地问:“妹妹这是没睡足么?” “是啊。”郦书雁笑着说,“我最近一直卧病在床,身子不太方便。怠慢你了。” “妹妹是生了什么病?”郦敬容微微蹙眉。来郦府之前,她从来都没听说过郦书雁生病的事。 郦书雁用四个字打发了她:“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这四个字,可以概括许多种病。碍着面子,郦敬容也不好深问,只好草草地转到了下一个话题。 “来得匆忙,也没能给妹妹准备像样的礼物。”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盒子,递给侍立在侧的婢女,“这是做姐姐的一点儿心意,妹妹千万别嫌弃。” 郦小鸾和郦润卿也各自拿出了礼物,都交给了婢女。 和第一次见面的亲戚交换礼物,也是常见的事。“多谢姐姐。”郦书雁扫了倪妈妈一眼,“妈妈,劳你去拿几样首饰。” 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妈妈,郦书雁怎么对她这么客气? 郦敬容觉得奇怪,旁敲侧击:“妹妹对家里的下人,一直是这么亲切么?” “也不是。”郦书雁摇头。 “那,这个婆子是……”郦敬容看向倪妈妈的背影,意有所指。 郦书雁对郦敬容的这点意思了若指掌。她有点不耐烦了。 “倪妈妈是父亲给我的。”她笑道,“父亲房里的人,我从来都是格外敬重的。哪怕是个猫猫狗狗呢,也比旁的猫猫狗狗要尊贵几分。” 她有意嘲讽郦敬容,又道,“她伺候了家父这么长时间,我叫一声妈妈,总是没错的。婆子这个称呼,我可不敢说。” 郦敬容被她刺了一句,脸上一红。 这时,倪妈妈刚好取了礼物回来。郦敬容接过礼物,站了起来,顺水推舟道:“姐姐家里有事,看看妹妹,也算全了一桩心愿。就不多叨扰妹妹了。” “姐姐好走。”郦书雁讶异地看了看她。 郦敬容要走,她当然是乐意的。可郦敬容来得突然,走得也莫名其妙,她就有点看不懂了。 她们走后,倪妈妈抱怨道:“这几个小姐来得好奇怪。” “你也觉得?”郦书雁思忖一会,说道,“倪妈妈,你能不能跟在她们后头,听听她们说的是什么?” 这点小事,对倪妈妈来说,当然不在话下。 她一路跟在郦家姐妹的身后,侧耳细听。 郦小鸾抱怨道:“姐姐,你对她那么客气做什么?折了自家的威风。” “糊涂!”郦敬容停下了脚步。她看了看四周,抬起手,一耳光抽在郦小鸾脸上。 郦小鸾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懵了。她捂着脸颊,呆呆地看着郦敬容。 “小鸾,我告诉过你多少次?”郦敬容疾言厉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温柔气,“该安安分分的时候,你就得给我安安分分的,连不该有的想法也不要有!” “我……”郦小鸾嗫嚅一下,底气明显不如刚才,“我也没想什么……” 郦敬容冷笑:“你想的是什么,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郦小鸾没有说话,垂下了头。 “我告诉你,这个郦书雁不简单。她既然能光明正大地摆出那副样子,一定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底牌。”郦敬容恶狠狠地说,“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来做什么的?”郦小鸾小声问。 “来看郦书雁的。”郦敬容冷声说道,“结果倒是不出我的意料……是爹爹看走眼了。” “爹爹……” 郦敬容冷笑:“爹爹还以为,郦书雁还是当年那个懦弱、古板的小女孩儿呢。” 郦小鸾没有接口。 “我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明白了。”郦敬容压低了声音,“你要是再敢给我惹出什么麻烦,别怪我不认人!” 郦小鸾轻声说道:“是……” 倪妈妈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她们的脚步远去。 回到夜雪春云,她把自己听见的东西告诉了郦书雁。 “是么?”郦书雁正在读书,听完倪妈妈的话,笑道,“我倒也不觉得奇怪。” 倪妈妈摇头:“那位敬容小姐明明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怎么也……”话里颇有惋惜之意。 “倪妈妈。”郦书雁忍俊不禁,放下书,打断了她的话。 倪妈妈疑惑地看着她。 郦书雁笑道:“俗话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和郦敬容才见了一面,就觉得自己能看透她,未免也太……” 倪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这样倒也不错。”郦书雁道,“更坏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比如说,她和郦小鸾说的话也是假的,目的就是引你上当,让你以为她说的是实话。” “她的心思……有这么重吗?”倪妈妈小心地问道。 郦书雁笑了,揶揄她:“我倒真想不到,在你眼里,全天下竟然没有一个坏人。” 倪妈妈也笑了。 “郦敬容的事,无伤大雅。”郦书雁笑够了,说道,“她刚来长安,认识的人也不多,哪怕她想搅风搅雨,也没这个本事。眼下,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是。”倪妈妈问道,“小姐有什么安排老奴去做的?” 郦书雁笑道:“当然有。——倪妈妈,你去管事那里,挑几个得用的婢女。你记住,太聪明的不要,最好是这三个月里新进府的。” 倪妈妈领命去了。郦书雁目光渐深,笑容也渐渐消失不见。 郦敬容的小打小闹,在她眼中,确实不算什么。 第356章 暗鬼 她的试探倒没什么,试探背后藏着的目的,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才是长安啊。郦书雁想。 她熟悉的长安,本来就是充满阴谋诡计、你死我活的。 郦敬容虽然在算计她,但目的未必在她身上。郦书雁视线一转,落在门外,想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确实对她怀着恨意,也确实是能下手对付她的。 她已经回到长安,那个人也该有动作了吧? 延福宫。 女史采萍从长廊上匆匆走过,神情喜怒难辨。她在皇后的寝殿外停下,来回看着守在殿外的两个小宫女。 两个小宫女被她看得战战兢兢,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刚才,皇后娘娘说了什么没有?” 过了一盏茶功夫,采萍才开口说话。 两个小宫女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道:“回女史的话,娘……说了一句梦话。” “什么话?”采萍神情不变。 “是一个名字……”小宫女紧张地看着她,“娘娘她叫了葳蕤姐姐的名字。” 采萍突然冷笑起来。 小宫女不安地动了动。 采萍眯起眼睛,一把掐住了小宫女的耳朵,恨声道:“这个节骨眼了,你还在叫葳蕤‘姐姐’?葳蕤进了慎刑司,你要不要也跟着你‘姐姐’一起去?” 她越说越恨,手指用力一拧。 小宫女差点叫出声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采萍姐姐,我不敢了……” “谁是你姐姐?!”采萍低声喝道,“把眼泪给我收回去!” 另一个团脸的宫女见势不妙,急忙道:“女史大人,葳蕤刚刚获罪,皇后娘娘还在气头上,您可别把娘娘吵醒了。” 采萍哼了一声。她终究对皇后有些忌惮,悻悻地放开了手:“算你走运。” 团脸宫女又捧了采萍几句:“多谢女史。小红,你也谢谢女史啊!” 小红揉着耳朵,呜咽一声:“多谢女史。” “你别谢我,我怕晦气。”采萍冷声说道。她把团脸宫女扯到一边,小声问道,“菡萏,你知不知道葳蕤为什么获罪?” “奴婢只是个普通宫女,哪儿能知道这些?”菡萏也压低了声音,“不过,娘娘最近确实是很生气。您可别惹了她不高兴。” “这还用你多说!”采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 菡萏得了这么一句,又赔了几句笑,回到了门口。 采萍正要离开,蓦然间,听见身后的寝殿里传来一声咳嗽。 她立刻转过了身,凑到寝殿旁边,问道:“娘娘,您要喝水么?” 小红和菡萏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旁边,对采萍的奴颜婢膝视而不见。 “不要。”皇后疲惫的声音隔着门板,变得飘飘渺渺,“你把葳蕤叫过来。” 采萍的笑脸一僵。 “娘娘……”她小声提醒皇后,“葳蕤还在慎刑司里。” 殿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响,是瓷器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采萍吓了一跳,听见皇后阴森森地说:“怎么,本宫连这点小事都记不得了,还要你多嘴!” “是奴婢多嘴了。”采萍心惊肉跳,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皇后发过了脾气,声音又缥缈虚无了不少:“知道多嘴,就把葳蕤找来!” “是,奴婢这就去找葳蕤。”采萍爬了起来,不甘心地看了殿门一眼,一步一回头地往慎刑司的方向走去。 小红和菡萏各自往对方脸上看了一眼,眼波里藏着按捺不住的笑意。 ——她们就知道,皇后还是离不开葳蕤的。对她们来说,葳蕤就算有千般不好,也比逢高踩低的采萍好上太多了。 采萍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葳蕤被两个内监抬着,放到了皇后的寝殿门前。 小红惊骇地看着葳蕤,双手捂住了嘴。一旁的菡萏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葳蕤吗?哪还看得出一点葳蕤的样子来! 葳蕤全身是血,雪白的衣衫被血水泡透了。她挣扎着爬到皇后寝殿前头,嗓音沙哑,吐字模糊:“奴婢……向皇后娘娘请罪。” “让她进来。” 皇后冰凉的声音传来。 小红不忍地看了看葳蕤,小声道:“女史小心。”菡萏打开了门。 她们两个本来还想扶着葳蕤进去。谁知,皇后看见她们的举动,直接冷哼一声:“本宫让你们动了吗?” 小红和菡萏讪讪地站了回去。 葳蕤费力地爬到了殿里。她的腿血肉模糊,全是伤痕,在地上拖了两条长长的血痕出来。 “娘娘……”她爬到皇后身边,低声说道。 见她模样凄惨,皇后的怒气也减轻了一点。她瞟向殿门口:“把门关上。” 两个宫女关上了门,皇后才转过头,看着葳蕤。 “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她沉声质问,“你说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本宫信了。可郦书雁活了下来。” 葳蕤用尽全力,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 皇后咬牙:“好,算她郦书雁福大命大,这件事本宫不和你计较。可是,之后又出了什么事?你自己说!” “奴婢……”葳蕤惭愧地低头,“奴婢差点害死了殿下。” “你还知道!” 提到这件事,皇后怒不可遏,一脚踢在葳蕤肩上。 葳蕤应声倒地,眼泪在脸上冲出了两条深沟。 “奴婢罪不可赦,不求娘娘原恕,只求娘娘别气坏了身子。” 皇后冷声说道:“要不是看在你忠心的份上,本宫早就杀了你,斩成几百块,拿去喂狗了!” 葳蕤哆嗦了一下。皇后说得这么详细,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想到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葳蕤更害怕了。她抬起头,看着皇后:“娘娘,奴婢也想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皇后冷笑,“郦书雁已经回了长安,你还立什么功?” 葳蕤哑声道:“郦书雁确实回了长安,可她身上的毒还没解。娘娘,咱们还是能要她的命。” “真的?”皇后意动,低头审视着葳蕤。 她的眼神深邃极了,像是要看进葳蕤心里。葳蕤心里本来就有鬼,被皇后一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357章 镇痛 皇后抓住了她闪躲的眼神,厉声道:“你在想什么?!” “奴婢……没想什么。” 葳蕤装作痛不自禁,抚摸着腿上的伤口,“娘娘,真的好痛……” “原来是伤口痛了。”皇后的疑心被打消了,从梳妆台取出一个瓶子,扔给葳蕤,“这是最上等的阿芙蓉膏,外头是没有的。你吃一点儿,就不痛了。” 葳蕤确实也疼得死去活来,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拿簪子挖了一点,往嘴里送。 慎刑司的一切变成了几幅静止的画,来来回回,在她眼前滚动着。 “你的家人,都在我手上。”长孙贵妃的声音带着回音,在她耳边响起,“葳蕤,你爹、你娘,甚至你那刚出襁褓不久的小侄女儿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配合不配合了。” 不要……她什么都说! 葳蕤瞳孔一缩,从可怖的幻觉里清醒过来。 “怎么样?”皇后瞥了她一眼,得意地笑了,“葳蕤,我教你学个乖。这阿芙蓉膏啊……你知道不知道?” 她靠近葳蕤的耳边,艳红的嘴唇一张一合,悄声说道,“你用的时候,是在天上。你没得用的时候,可是在十八重地狱啊……” “娘娘……” 葳蕤瞪圆了眼睛,半是惊恐,半是不敢相信。 她为皇后卖了十几年的命,却换来这种下场?! “葳蕤,你知道么?要换来这药,你得听话。”皇后笑着,拍了拍葳蕤的头,“往后啊,只要你办事不力,我就停了你的药。你懂不懂?” 葳蕤直愣愣地看了皇后半天,呜咽一声,颓靡下来。 “奴婢……懂了。” “你说说看,”皇后笑道,“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啊?” 葳蕤呆呆地瞪着对面的墙壁,拼命想着。 皇后等了半天,有点不耐烦了。她一拍桌子,斥道:“你不想要阿芙蓉膏了?!” 葳蕤不知道,没有阿芙蓉膏的她会变成什么样。但她也不想知道。情急之下,她托出了一个在众人眼中消失已久的人名。 “金仙公主!” “金仙公主?”皇后皱眉,“慕容英媚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肚子里一包草。她能做什么?” 葳蕤小心地觑着皇后:“她不能做什么,可她要是死了,还是能给娘娘制造不少方便的……” 皇后稍想了想,就明白了。 “说得也是。”她满意了,笑道,“葳蕤,不错。” “金仙公主下了诗会帖子?给我?” 郦书雁放下象牙发梳,挑高了眉毛,毫不客气地说,“倪妈妈,金仙公主的模样,像是读过书么?” 她走了几个月,长安的风尚还是没有变。郦书雁好笑地想。 只不过,过去发帖子的是独孤夫人。今年独孤夫人不在京里,发帖子的,就变成了慕容英媚而已。 “独孤夫人好歹是读过书的。”倪妈妈也笑道,“金仙公主嘛……早在没出家之前,奴婢就听说过她的大名了。” 郦书雁笑了。 倪妈妈要是知道,金仙公主对慕容清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只怕会更惊异吧。 “不过么……”倪妈妈略有犹豫,“殿下说,今年这诗会,您还是去的好。” 慕容清这样说,一定是有目的的。 郦书雁敛眉沉思。可她横想竖想,始终有点想不通,只能放弃,去问倪妈妈。 “这又是为什么?” 倪妈妈咳嗽一声,难掩笑意:“殿下说,您是一定想不到的。他特意要奴婢提醒您呢。——您啊,是要嫁人的人了。” 郦书雁恍然大悟:“对啊。我要嫁人了,怎么也得把这个病秧子的名头去了才行。” 她当初去天山寻药,托的名头就是恶疾。如今,也确实是该把这个名头去了。 倪妈妈点头道:“老奴就说,还是殿下了解小姐。” “多嘴。”郦书雁横了她一眼,语气不轻不重,半开玩笑,“倪妈妈,你替他说话,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老奴心里,只有小姐一个主子。”倪妈妈躬身答道,“夸奖秦王殿下,也只是出自真心,别无他意。” 郦书雁微感惊异,轻声道:“哦,是这样啊。”随即看了倪妈妈一眼,“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倪妈妈道。 她走出房门,看见两个大丫鬟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这两个大丫鬟,是倪妈妈新挑进来的。一个叫紫晴,一个叫秋穗。倪妈妈皱眉道:“站在这做什么?让别人看了,还以为咱们院子里缺门神呢。” 她们两个一左一右,确实像是两个门神。秋穗脸儿一红,低头不语。紫晴却是嘴甜皮厚的女孩儿,笑着说道:“妈妈,您又拿我们说笑。” “刚才是说笑,接下来的话,可就不是说笑了。”倪妈妈走到花厅的位置,示意她们跟上。等两个丫鬟到了面前,她才说道,“小姐性子冷,最忌讳的就是下人和她太近。你们俩可要记好了。” “是吗?”紫晴茫然,“早先春柔、紫藤两位姐姐在的时候,没听说过啊。” “她们是她们,你们是你们。”倪妈妈不客气道,“而且,你们才跟了小姐多久?别想着一步登天。” 紫晴嘟着嘴:“是,奴婢知道了。” 倪妈妈又警告了她们几句,方才离去。 紫晴见她走了,在地上一跺脚:“这算什么?秋穗姐,咱们好不容易才进了大小姐的院子,怎么……” 她一直听人说,大小姐的院子里油水最多。出于这个目的,她才进了夜雪春云。 油水多不多,紫晴不清楚。她只知道,郦书雁根本没让她近过身! “小心祸从口出。”秋穗凉凉地说。 紫晴又被噎了一句,讪讪地看了看她,走到了一边。 秋穗盯着那道通往郦书雁卧房的门,眼底一片冷然。 虽然紫晴总觉得自己近不了郦书雁的身,不过,第二天郦书雁还是带着她和秋穗,一同去了金仙公主的道观。 ——郦书雁也不是不想带倪妈妈,只是这种场合,倪妈妈确实不好带出去。 旁的小姐都带着几个弱柳扶风的丫鬟,只有她带着个五大三粗的妈妈。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第358章 换衣 太上皇为金仙公主兴建的道观名叫无为观,就建在西郊。 郦书雁素手挑开一点窗帘,心想:无为观这名字起得真好,既符合道家真谛,又符合皇帝对金仙公主的期许。只是,金仙公主自己对这个名字满不满意,她就不知道了。 “小姐,金仙公主美不美呀?” 紫晴眨着眼睛问。 郦书雁没有回答,似笑非笑地瞟了紫晴一眼。 紫晴被她看得心虚,强撑着解释:“奴婢也是听说,小姐和这位金仙公主曾经见过……” “够了。”郦书雁没有多余的耐性分给紫晴。她微微一笑,“你是叫紫晴吧?——倒是个聪明的丫头。” “多谢小姐夸奖。” 郦书雁的话明明是赞美,但紫晴就是觉得不太安心。 “不过,你的小聪明在我面前,还是少用为好。”郦书雁声音转冷,“明白了没有?我不需要第二个紫藤。” 她最喜欢紫藤的,无非是她的坦白。紫晴想学紫藤,只能是东施效颦。 紫晴被她看穿了心思,无言地缩到了一边。 郦书雁继续看向窗外。 秋穗听在耳里,心底冷哼一声。 ——白痴。 马车到了无为观,秋穗先跳下去,想扶着郦书雁下车。 郦书雁淡淡道:“不用扶。”说着,自己下了车。 秋穗也有些愣住了,呆立一边。 这里也有不少其他的名门闺秀,她们无一例外,都是由婢女扶着下车的。怎么郦书雁就这么特别…… 紫晴乜斜着秋穗,心中幸灾乐祸。凭她秋穗怎么自命清高,最后还不是和她一样,只有被大小姐嫌弃的命。 她们正是各怀心思的时候,郦书雁已经走上了石阶。 秋穗小声道:“跟上来。”小跑两步,跟在了郦书雁身后。 无为观名叫无为,修得却很有皇家气派。整间道观,檐角俱都点缀着华丽的琉璃宫灯;进得三清殿,里头先摆了几个刺绣着万字不到头花纹的蒲团。 郦书雁在元始天尊面前跪下,双手合十。 ——我知道,我手上已经不干净了。她想,我也知道,慕容清手上也有血腥。 她停了停,一时竟不知要向老天祈求什么。 正在这时,郦书雁听见,斜前方有人冷笑了一声。她睁开眼,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金仙公主云髻高绾,头上戴着两对凤钗,凤口里垂下累累的珠穗。她身上的猩红外裳垂到地上,裙角缀了密密的米珠,日光底下,放着柔和的光华。 “弘农郡主,本宫向来记得,你是信佛的。”金仙公主走到她面前,俯瞰着郦书雁,“怎么,你现在也崇信三清了?” 她根本没想让郦书雁回答,笑了笑,继续说道,“哦,也对。本宫忘了,弘农郡主向来是很识时务的。也许,郡主只是凑巧……凑巧和当今的陛下信了同一种教吧。” 金仙公主说完,她身后簇拥着的女人们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郦书雁在一片指摘和讥嘲声里扬起头,笑容恬静:“是么?不知公主是信佛,还是信道?” 金仙公主经不起激,瞪起了眼睛:“本宫是父皇下令出家的,当然信道!” “是吗?”郦书雁站了起来,目光在金仙公主身上打转。 “你这是什么意思?”金仙公主沉不住气,“本宫住在道观里,难道还会信佛吗?!” 郦书雁笑道:“您住在道观里,我是知道的。但是……”她指了指金仙公主的发髻,“您既然信奉三清,为什么会在发髻正中簪着佛光?” “我……” 金仙公主不自觉地摸了摸发髻,一时语塞。 她今天只是随便挑了几样发饰而已,谁知道偏偏挑了这样不合适的发饰? 金仙公主吃了亏,旁边的女人急忙替她描补:“郡主,公主可能也是无心的。” “谁要你多嘴?!”金仙公主恨得要命,狠狠瞪了那女人一眼。 她只是戴了一样发饰,本来算不上错,被这女人一说,现在却脱不开这个骂名了。 女人被她一瞪,缩到人群后头。金仙公主冷冷地说:“好,本宫这就回去换上一身‘合适’的衣裳。” 她拂袖而去,满脸愤恨。 金仙公主走后,那个被她瞪了一眼的女人本想找郦书雁的麻烦,却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 “你是刚到长安的吧?”她身边的女子压低了声音,“这位郡主,可是得罪不得的!她可是秦王殿下的未婚妻子!” 女人惊慌地看了郦书雁一眼,连忙说道:“险些得罪贵人,多谢您提醒!小女子是刑部莫侍郎的妻子,姓王——” “这是我应该做的。”女子笑着,拉着王氏走到旁边,“谁让我一看姐姐,就觉得亲切呢?” 郦书雁凝目看着王氏身边的女子,眉头微蹙。 她总觉得那人长得有点眼熟…… 正在这时,众女又发出了一阵惊叹。郦书雁不知道她们在惊叹什么,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李无上真。她穿着一身半灰半蓝的纱衣,和身边的女子谈话,漫不经心地往这边走来。 郦书雁看见李无上真,便想起郦绰。郦绰已经远赴天山,她再见到李无上真,多少有点微妙。 她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从三清像边绕过,从后门走了出去。 紫晴和秋穗有心追她,可中间隔的人太多,只能徒呼奈何。 出了后门,郦书雁脚下一绊,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反应迅速,转过身,刚要道歉,却迎上了一双琥珀般的眼睛。 “你这丫头……”慕容清无奈地屈起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还好你撞上的是我。要是撞上别人,看你怎么收场。” 郦书雁无所谓地笑道:“还能怎么收场?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这句话是孔子形容孝道的。慕容清听得一怔:“你说什么?” “我是说,假若那人肯讲理,我就道个歉了事。”郦书雁趁着慕容清不注意,在他额头上也敲了一下,“要是那人不肯讲理,我就找个机会一走了之。” “你这丫头……”慕容清无奈地笑了。 第359章 同病 直到这时,紫晴和秋穗才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紫晴看见郦书雁和一个男子姿态暧昧,就想上去阻止。 秋穗拦住了她:“别动。” “为什么?!”紫晴急道,“小姐的名声……” 名声?秋穗嘴角一扬,讽刺地笑了一声。 “秋穗,你……” 那声笑实在可怕。紫晴惊疑不定地秋穗,像是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秋穗移开目光:“没什么。紫晴,小姐是个有主意的人。” “有主意又怎么了?”紫晴不解。 “你说怎么了?”秋穗嘴角一扬,笑容冷冽,“那个人一定是她的裙下之臣,而且小姐自己也知道。” 听她说完,紫晴便不再想着去分开郦书雁和慕容清了。 不过,裙下之臣这个词,实在是…… 紫晴反复想了想,忍不住说:“秋穗,你这话也太难听了。” “是么?”秋穗反问。 她说的确实难听,可郦书雁做出来的事情,比她说的话还让人反感。 “是啊,小姐毕竟是咱们的小姐。”紫晴小声说,“什么裙下之臣不裙下之臣的,听了多恶心啊。” 她再看不惯秋穗,她们也都是郦书雁的丫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秋穗挨了骂,她也别想讨好。该提醒的地方,还是得提醒的。 秋穗一怔,笑道:“是我用错词了,你别多想。我这人没读过书。” “也是,这词儿本来也容易用错。”紫晴放下了心。 院子的另一边,慕容清抬手,替郦书雁理了理鬓发。 “你的脸色没怎么变。”他怀疑地盯着郦书雁,“是不是又起早贪晚了?” 郦书雁摇头,故意说道:“殿下,你应该比我更起早贪黑才是啊。你怎么就这么……唉,简直引人采撷。” 慕容清嘴角的肌肉微微一动:“鬼丫头。” 金仙公主换上蓝灰色的道袍,步出卧房,刚好看见慕容清和郦书雁卿卿我我的画面。她心里一堵,脸面紧紧地绷了起来。 对她来说,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最美好的。慕容清是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企及的人,在她看来,自然也是无可比拟的美好。 她来不及思考,一句嘲讽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怎么,婚期还没定,弘农郡主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和秦王亲近了?” 慕容清听见她的声音,俊美的面孔就是一沉。 “姑母。”他上前一步,挡在郦书雁身前,“多日不见了。” 他话里说的是多日不见,语气却恨不得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金仙公主听得明白。她身子一晃,一股绝望从她体内渐渐沁出,像玉石里沁润的血色。 “十四郎,”她厉声道,“你要为了一个郦书雁,和你的姑母闹开了么?” 慕容清面不改色:“天地可鉴,我从未存过这种心。” 周围的人似乎已经停下了交谈,朝他们的方向投来视线。慕容清略感焦灼,加重了语气,“姑母,父亲有一句话,让我转告给您。” “……你说吧。什么话?” 慕容思平是当今皇帝,他的话,金仙公主还是要遵守的。她迅速恢复了镇静,身体挺得笔直。 “安分随时。”慕容清冷冷地说。 金仙公主全身一震,脸色忽青忽白。 “这话……”她瞪着慕容清,刚说了两个字,就住了口。 这话到底是慕容清说的,还是慕容思平说的?金仙公主想问,却不敢问。 “姑母,望你好自为之。”慕容清冷笑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郦书雁的手,“走吧。” “……” 金仙公主失神地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空洞。 李无上真悄然叹息一声,走到了金仙公主的身边。 “我懂你。”她轻声说道。 金仙公主吃了一惊,看向李无上真。 两人目光相接,金仙公主从李无上真眼里读出了一种情绪——一种深爱着别人的时候,才会表现出的情绪。 “你懂什么?”金仙公主心虚地反驳,面上冷汗涔涔而下。 李无上真叹道:“公主,我懂你的。——我啊,”她看向郦书雁的背影,“也被她抢走了心上人呢。” 金仙公主想要反驳,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说,还是不想说。 “我本来以为,这一生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了。”李无上真的话里带上了一抹哀愁,“直到一年之前……我遇见了他。” “你心里有他,只有一年。”金仙公主道,“我心里有他,却有了三四年。” 李无上真叹道:“无论是一年,还是三四年,对我来说,没什么大的分别。我这一生,注定心里只有他了。” 金仙公主听着,心里突地涌上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公主,我们都是伤心人啊。”李无上真苦笑。 对她来说,最伤心的不是把神医的下落告诉郦书雁,而是郦绰为了郦书雁,丝毫不顾忌她的感受。 对金仙公主来说,她内心的苦痛,终于也积累到了难以面对的地步。 她咬了咬牙,说道:“你跟我来!”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李无上真跟在她身后,一起往金仙公主的卧室走了过去。 “我也不明白——”金仙公主坐在床边,脸色胀得发紫,“我真不知道,我哪里不如那个贱人!她只是比我年轻几岁,我比她美得多了!” 这是实话。李无上真点头赞同:“公主,您确实比她美。我也不懂……我不但比她美,也没有未婚夫婿的牵累啊。那个人为什么不选我?” “咱们都是苦命人。”金仙公主知道她的情感不容于世,也不多说,只是模模糊糊地说道。 李无上真道:“是啊,苦命人。” 正在这时,王氏和那个女子已经站在了她们门外。 “就这么一包小小的药粉,”王氏换上了一身侍女的服色,眼带怀疑,“真的能让我搭上公主?” “你有什么可不信的?”女子笑了,哄着她道,“只要你把这包药粉放在公主的茶杯里,她保准会把你引为心腹。这可是我从蓝天师那里求来的,怎么会不灵!” 她说得信誓旦旦,王氏眼里的怀疑却并未减少。 “既然这药这么灵,你怎么不用?为什么要让给我?” 第360章 暴亡 这婆娘的警戒心到还挺强,女子暗骂。好在她早就想好了解释,说道:“因为另一个道姑认得我。” “那是谁?”王氏疑惑地问道。 “她是谁,并不重要。”女子冷笑一声,失了耐心,“你到底去不去?你自己不去,我就找其他人去了!” 眼看着女子要把那包药粉拿走,王氏一慌,忙道:“不不不,我去,我去。” “你去吧。”女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好心当作驴肝肺。” 王氏也顾不上丢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去。她定定神,把药粉倒进了茶杯里。 她要是能攀上金仙公主,她的丈夫,就不敢纳妾了吧? 拼了!王氏发狠,把杯中的茶水晃匀。药粉在杯中消失无踪,王氏低头,捧着茶来到内室。 金仙公主正在叙说自己的心怀,忽地被李无上真推了一下。她转过头,看见一个侍女打扮的人端茶进来,马上沉了下脸。 “你是谁教出来的?”她冷声道,“这么没规没矩!” 若不是顾忌着李无上真在旁边,按金仙公主的性子,她当时就要把王氏打杀了。 “公主,让她出去吧。”李无上真擦了擦眼泪,说道。 金仙公主冷笑:“好,姑且让她出去。”——等说完心里的话,她再把这不知轻重的小婢女杀了也不迟。 金仙公主久在上位,身上的威仪很重。王氏被她一吓,也不敢再按着原先的计划和她套近乎,只好讪讪地退了下去。 王氏走后,李无上真低声说道:“公主,你知道么?郦书雁身上中了毒。” “中毒了?” 金仙公主先是一惊,接着便狂喜起来。 这是她这些天以来,听过最好的消息。她心里清楚,即使郦书雁死了,慕容清也不可能青眼于她,可她想起郦书雁死了,就是没来由地欢喜。 李无上真沉沉道:“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她这次出来,我看,这毒是解了。” 解了?金仙公主一阵失望。 要不是看在她们同病相怜的份上,金仙公主一定会骂李无上真几句。 李无上真说得口渴,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我一向以为……那个人是世上最高华、最清贵的。”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像是萦绕在山间的雾,“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也会求我。” 那个“他”,自然说的是郦绰。 金仙公主叹道:“他不是为了自己,却是为了别人!” “是啊……” 李无上真心头发苦,嗓子也没来由地发疼。她还以为是自己喝水太少,嗓子干涩,便仰头喝尽了茶水,说道,“即使如此,他在我心里,也还是最好的人。” 看见李无上真的执迷不悟,金仙公主起了一种顾影自怜的感觉。 李无上真幽幽地说:“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死了痛快。” “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金仙公主道。 她站了起来,往窗外看去,冷声说:“郦书雁解了毒,本宫就再往她身上下毒,下一百种,一千种,让她死得不能再死!” 金仙公主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美艳的脸扭曲可怕。她转过头,冷笑道:“你说说看——” 她回过头,目光刚刚落在李无上真身上,双腿陡然一软。 在她说话的当儿,李无上真已经悄没声息地倒在了床上。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发出濒死之人才会有的咯咯声。 金仙公主快步走到床边,急急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无上真要是在她的地界出了事,到最后,罪过还不是得落在她头上?! 李无上真歪过头,看了金仙公主一眼。她张开了嘴,却没有说话。一团漆黑的血块从她喉中滑出,落在床上,染得锦褥一片脏污。 金仙公主是极爱干净的人。放在平时,她一定要仗着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劲发怒。这时,她却隐隐有些后怕。 “你喝了那杯茶?!”她的声音微微发抖,质问着李无上真,“你喝了茶,所以才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李无上真却不能回答了。她的头往下一沉,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她死了。 金仙公主站在原地,满脸冷汗。李无上真是英国公家的女儿,她出了事,她也脱不了干系…… 那两杯茶有古怪!她扭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两杯茶水。 事有凑巧,李无上真拿的,恰好是放在金仙公主这边的一杯。 金仙公主越看越怕。倘若李无上真没有先喝这杯茶,没有口渴……死的人就是她了! “到底是谁?”她捂住嘴,恶狠狠地瞪着那杯茶水。 她不知道,送茶的王氏送过茶后,再出去寻找那个给她药粉的女人,却发现那人早就没了踪影。 王氏虽然知道,这件事未必是真的,但她多少还是对这件事有些期待。那女人不见之后,王氏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找了个偏僻的地儿,把自己的衣裙换了回来。 她正在系腰带,忽地觉得腰间触感不对。王氏仔细摸了摸腰带,从里头抖出了一张纸条。 她捡起纸条,疑惑地看了一眼。谁知,只看了一眼,王氏的脸色就变了。 “金仙公主已经……已经死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恐惧,双手直抖。 这张纸条上说,她刚才的举动已经害死了金仙公主。纸条上还说,她要是想活命,就只能按照她们的说法做事。 王氏素来都是贪生怕死的。她稍稍犹豫,很快就坚定了下来。 这时候,郦书雁正在观后的石桌边上。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个丫头,叹了口气:“你说的事,我也不是没想过。紫藤和春柔确实很好,对我也没有二心。” 慕容清温柔地一笑:“所以,我让你把她们叫回来。知根知底的婢女,用起来总是放心一点。” “我知道。”郦书雁慢慢说道,“但是,我不想这样做。我和倪妈妈说过的,她们两个也该去试着做一回普通女孩子了。” 慕容清叹道:“你太孤僻了。” 第361章 前缘(一) 慕容清看得出来,郦书雁这样做,最大的原因不是要让两个丫头过自己的日子,而是她不想再看见她们。 很简单的道理。 可能就郦书雁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个多么矛盾的人。 “你啊……”他柔声说道,“太适合生在皇家了。” 郦书雁一怔:“我拿不准。” “拿不准什么?”慕容清问。 “我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郦书雁笑着回答。 慕容清的声音极温柔:“不是夸,也不是骂。只能说是有感而发。——你看,在天家生存,不勾心斗角、步步钻营,是活不下去的。” 郦书雁眨了眨眼:“你的意思,不就是我心思阴暗又狭隘么?” “没有。”慕容清笑了笑,“我在想,若是我能一直保护你、让你今生今世都能高枕无忧,那就好了。” 郦书雁轻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若是我忘了怎么勾心斗角……”她的嘴角往下一扯,看向远处,“只怕很快就连尸骨也剩不下了。” 慕容清眼中的阴霾渐渐汇成一片。他叹了口气:“不是。我不会干预你的选择,我只是想让你有选择的余地。” 郦书雁握住他的手,心底一片柔软。 “你能这么想,已经是我的幸运了。” 慕容清一笑,指了指她的身后:“有人来了。” 郦书雁回头看去,只见紫晴提着裙子,跑了过来。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郦书雁面前,还在喘息。 郦书雁蹙眉,淡淡道:“在外面不比在家。紫晴,你要好好学学规矩。” “小、小姐……”紫晴擦着汗说,“一个姓李的道姑、道姑死了!” 郦书雁沉默了。 慕容清有些动容,问道:“是不是李无上真?” “奴婢也不知道……”紫晴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小姐,她们说秋穗是凶手……” 郦书雁的面色冷淡下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她语气温和,“秋穗也不是她们的目的。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什么?紫晴震惊地看着郦书雁,嘴唇微张。 她服侍郦书雁还不到十天,就遇上了这种凶险!来到这位大小姐房里,难道是坏事不成? 慕容清注意到,紫晴脸上微现退缩之意。他声音微冷:“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吃亏。” 郦书雁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待我好,我是知道的。可是,你收到帖子了么?” “没有。” 慕容清道。这次,金仙公主的帖子只发给了女子,他一个男人,当然没收到什么帖子。 “所以,你出来不合适。” 郦书雁语气转冷,“何况,我也想让别人知道,我虽然‘病’了,却没有变得柔弱可欺。” 她一向是心志坚决的,决定的事,就不会再改。 郦书雁带着紫晴,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金仙公主的房间边上,看见许多人已经围在房间门口。只是碍于公主的威严,不好进去。 金仙公主手里提着马鞭,正在没头没脸地抽打着一个梳双鬟的小丫头。紫晴发急,指着那个小丫头:“小姐,那是……那是秋穗!” 她这一句话,把众人的眼光都吸引到了郦书雁旁边。 秋穗抬起头,看着郦书雁。她满脸是血,血从额头流下来的时候模糊了视线。 “这是我的婢子。”郦书雁淡淡地看了秋穗一眼,举步走到金仙公主身前,“不知她犯了什么错,让公主动了这么大的火气?” “你承认她是你的人就好,我还怕你不认呢!” 金仙公主笑容狰狞,把马鞭往身旁一扔,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英国公家的小姐?” “谁是英国公家的小姐?” 郦书雁秀眉一掀,问道。 金仙公主不耐烦道:“你装作不知道,难道会有用么?就是李无上真!” 郦书雁淡淡道:“哦,原来是李道长。——我只知她是道长,是出家人,从来都不知道她是英国公家的小姐。”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来是说自己和她关系不深,继而否认自己和李无上真有怨,二来,她暗指金仙公主也出了家,和皇家的关联,也就不再那么紧密。 与会的女子,大多都是出身高贵的,闻弦歌而知雅意,也就懂了郦书雁的意思。 ——她是秦王未来的王妃,越国未来的女主,和一个没落的公主比,不可同日而语。 “说这些有什么用?”金仙公主全没明白她的意思,冷哼一声,“杀人的,是你身边的丫头,不是你指使的,还有谁?” 郦书雁平静地问:“秋穗,是你杀的么?” 秋穗眼中,掠过一抹暗影。她抬起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小姐,横竖你已经杀了李小姐,就认了吧!” 众人一时大哗。 哪有侍女会这样指认自己主人的?不是被金仙公主打怕了,就是心虚之下招认了真相! 金仙公主也没想到,郦书雁的丫鬟竟然会不向着主人说话。她笑了一声:“好得很,好得很!——郦书雁,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郦书雁眼里含了一抹兴味,看向秋穗。她走到秋穗面前,微微弯下身来。 “秋穗。”她的声音仍然平静,“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贴身伺候我的?” 秋穗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说道:“是三天之前。可是,我早就和小姐认识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郦书雁的笑容纹丝不动。 秋穗咬了咬牙,直视着郦书雁。 “小姐,你还记得吗?四月的时候,你和大少爷一起,去京郊的庄子上探望苏姨娘!”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爹爹就是当时的管事,你和他……相谈甚欢啊!” 郦书雁的笑容消失了。 刚才,她就猜到秋穗的身份不同一般,却没想到,她是那个管事的女儿。 四月,她和郦绰一起去京郊的庄子,看见别庄管事对苏氏颇多不敬,就把他全家远远地发卖了。这个女孩,也应该在发卖之列。 如此说来,秋穗对郦书雁,一定是抱着深仇大恨。可她不过是个犯了事的管事之女,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回到长安? 第362章 前缘(二) 不用说,郦书雁也知道,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推手。 能把秋穗带回长安的人,当然也有能力抹平那时的事,让这件事变得死无对证。郦书雁又看了看金仙公主的表情,愕然发现,她似乎也对秋穗的身份没什么预感。 这么说来…… 郦书雁直起身来,不动声色地问道:“金仙公主,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金仙公主想也不想,当即答道,“郦书雁,你做了这么多恶事,总算也要遭到报应了!” 恶事…… 郦书雁失笑。她慢慢道:“哦,公主觉得我做了许多恶事。不知道公主记不记得李元禄的眼睛。” 金仙公主的笑容一凝。 李元禄的眼睛,是她亲手挖出来的,也是她亲自踩碎的。提到这件事,金仙公主不由气急败坏:“郦书雁,你少胡说八道!你的婢女给李无上真下毒,你还想抵赖?” 郦书雁冷笑一声。 “这件事里,疑点不少。”她淡淡道,“无为观里伺候的人,穿着打扮都差不多。我这丫鬟穿的,是我郦家的衣衫。一个打扮成这样的婢女,是怎么给李道长下毒的?” 送茶进去的婢女,确实是穿得和这里的丫鬟一般无二。 金仙公主气道:“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 郦书雁莞尔。 “这么说来,公主也没有证据。”她冷冰冰地斜睨了秋穗一眼,“这丫鬟倒是勇气可嘉。” 秋穗舔了舔嘴唇:“衣服。” “什么衣服?”金仙公主一凛,问道。 她隐约觉得,这个秋穗并不是郦书雁的势力,也是存心想让郦书雁不得翻身的。秋穗身后的人到底是谁? “衣服……”秋穗的呼吸艰难起来,口角有大股大股的污血流下,“我穿了这里丫鬟的衣服,去给她们奉茶。衣服就藏在……” 她还没说完,被一口血呛住了,喉咙里咯咯两声,横尸当场。 众家贵女还从没看见过这种事。有不少胆子小的,已经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金仙公主却觉得,这件事异常顺利。她冷笑道:“郦书雁,你还是认了吧。” 郦书雁莞尔:“是么?先把那件衣服找出来罢。” 人群中,王氏脸色惨白,瞪着秋穗的尸首,一时回不过神。 原来,她无意间竟然参与了这么可怕的阴谋诡计? 她不想死!王氏怕得嘴唇发抖,惊慌地看向金仙公主。 “我……公主!” 她横下心来,跑上前去。 “什么事?”金仙公主正是没耐心的时候。她对王氏印象不好,当然懒得给她好脸色。 王氏低下头,汗如泉涌。 “公主,我……我看见了那件衣服。”她嗓子干涩,小心翼翼地说。 金仙公主大喜:“你看见那件衣服了?!说,在哪!” “就……就在假山后头。”王氏抹了一把汗,说道。 郦书雁笑着看向王氏:“不知这位夫人是……” “妾、妾身是刑部……刑部侍郎的妻子,王氏。” 王氏不敢看郦书雁,侧过身子道。 郦书雁轻笑:“侍郎夫人?您的丈夫身份可不低啊。” 寻常的侍郎夫人,金仙公主绝对驱使不动。若是这位夫人存心巴结金仙公主…… 她也不会对王氏摆出刚才的表情了。 郦书雁的表情严肃了不少。 这次,她们为了对付她,还真舍得下本钱。她想。 说话间,金仙公主的下人已经找到了那件衣服。 “公主,这位夫人说得不假。”一个中年女官双手捧着托盘,那套衣服正放在托盘上,“奴婢们在假山里发现了这个。” 金仙公主得意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郦书雁的声音一寒。 “公主,你现在一定觉得,这件事顺利得异乎寻常吧?” 金仙公主被说中了心思,全身一僵,不自在地否认道:“你在说些什么有的没的?什么顺利不顺利,本宫不懂!” 郦书雁不理她,继续道:“公主,你真的以为这都是巧合吗?” 不是巧合。金仙公主知道,世间哪有这么巧的巧合? 明明就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劝公主多想想。”郦书雁微笑着,笑容镇定。她靠近金仙公主,低声说道,“而且,你真的认为,李无上真就是最初的目标吗?” 金仙公主瞪大了眼睛,瞳孔一缩。 “你……你别想吓我!”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色厉内荏。 郦书雁冷笑。 “你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比起杀了英国公的女儿,杀一个公主,才更能让我万劫不复啊。” 郦书雁说完,便走到了一边,不再搭理金仙公主。 金仙公主眼中晦明莫测,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 ——她真的是这件事的目标吗?她该怎么办? 过了一炷香时间,英国公和英国公世子已经到了无为观。 英国公是个矍铄的六旬老人,年轻时也有过戎马倥偬。他下了马,快步走到内室,只看见李无上真纤弱的背影伏在床上,身边有蔓延的血迹。 他颤抖着,把李无上真的尸身翻转过来,只见李无上真娇美如花的容颜扭曲变形,异常可怖。 英国公心中一阵剧痛。他疾步走到外室,怒喝:“是谁害了我的女儿!” 金仙公主指了指郦书雁,故作为难。 “眼下证据确凿,全都指向郦小姐。可郦小姐却抵死不认。”她摇头道,“也是,谁做了这种事会承认呢?” 郦书雁淡淡道:“哦,是么?秋穗可就承认了啊。” 金仙公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英国公心神俱碎,哪有空管她们之间的尔虞我诈。他双眼瞪得铜铃一般,虎吼一声,就要对郦书雁动粗。 “爹!” 英国公世子拦在郦书雁面前,大声道,“弘农郡主不是这样的人。” 英国公险险在他面前停住。尽管如此,他的手指还是差点插进自己儿子的眼睛。 “你和她郦书雁一起待了多久?!”英国公暴跳如雷,“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么?!” “这……”英国公世子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头。他也只是私心对郦书雁有所仰慕,哪能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第363章 遗物 郦书雁对英国公世子轻轻点头:“多谢世子。” 英国公世子面红耳赤,傻笑一声:“没什么,嘿嘿。” “孽子!” 看见世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英国公更生气了,“你姐姐是被她杀的,你竟然还……简直气死我了!” “英国公。”郦书雁神情从容,“证据还没看完,您就这么急匆匆地定了我的罪?您痛失爱女,我也为您难过。但是,我确实没有杀李道长。” 英国公素来吃软不吃硬,听见后半句,他的神情稍有软化,语气依然强硬。 “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你还是自己招了吧,免得吃零碎苦头!” 英国公到底是个粗人,心里想的,全是严刑逼供那一套。 郦书雁扬眉,反而向前走了一步。她微笑道:“国公,我和李道长萍水相逢,素无冤仇,杀她根本得不偿失。您执意要追究我,未免也太可笑了。我劝您好好想想,这件事背后是谁在挑唆,不要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她的性格一向是遇强则强。从一开始,英国公就咄咄逼人,反而激出了郦书雁的反骨,让她说出了这几句很有警告意味的话。 “你……” 英国公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神情严峻,肃然说道:“好,既然你执迷不悟,老夫也只好将这件事上达天听!” “英国公,听我一言。” 见这件事要闹大了,慕容清从山石背后绕了出来。 众人看见秦王,连忙行礼。英国公的脸色却更难看了,拱手道:“不知秦王有何见教?” 他知道,慕容清是郦书雁的未婚夫婿。就算为了皇家的体统,他也一定会维护郦书雁,对他也就没了好脸色。 “国公爱女心切,清是明白的。”慕容清对英国公草草回礼,“不过,弘农郡主确实不是杀害令千金的凶手。” 他果然是为郦书雁辩解来了。 英国公冷笑,傲然道:“秦王殿下,照我看啊,这件事您说的恐怕不算数。” 慕容清微笑不改:“哦?愿闻其详。” “郡主是您未过门的妻子,您说话自然是向着她的。”英国公话里隐隐带了些凄凉的味道,“弘农郡主还活着,可我的女儿呢?无上真就这样死了!” 他说得凄恻,慕容清却一点也不为所动,冷然说道:“英国公痛失爱女,心里自然难受。可您失了女儿,难道就要拉着户部郦尚书一起?” 英国公一怔,脸色胀得通红,声嘶力竭道:“殿下,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郦书雁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她抬手道:“殿下,够了。” 对付英国公这样自以为是的人,威逼利诱只会适得其反。郦书雁看向英国公,淡淡地说:“国公,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和李道长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 金仙公主犹豫了一阵,霍然起身,开口说道:“本宫知道!” 郦书雁不动声色地看向公主。金仙公主走下石阶,走到英国公身边,说道:“这件事事关皇家私密,请国公跟本宫进内室,咱们仔细说说。” 金仙公主到底想说什么?郦书雁眼中冷光一闪。 听见事关皇家,英国公却有些犹豫了。 倘若这件事只是郦书雁和李无上真之间的争斗,那倒还没什么,他还有机会讨回公道。事情一旦关系到皇家,再来十个李无上真,只怕也要白死。 他正在犹豫,却见金仙公主已经率先走进了内室。 算了,不妨先听听她说些什么。英国公跟在金仙公主身后,往内室走去。 “她想说什么?”郦书雁蹙眉。 慕容清心里也没底。他握住了郦书雁的手,低声说:“进去看看。” 进得内室,金仙公主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声音。 她怨毒地瞟了慕容清一眼,说道:“英国公,我敬您是大越的功臣。这件事与皇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请您务必三缄其口。” 英国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粗声道:“不说就是,这么神神秘秘的做什么?” 金仙公主脸一沉:“好。英国公,你听好了……”她的眼光在室内的几个人身上一轮,带着浓浓的怨气,指着郦书雁道,“李道长被杀,是因为她心慕秦王殿下!” 这个消息太震撼了。英国公愣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郦书雁握紧了慕容清的手,神色不豫。 金仙公主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差不多也就能猜到,李无上真到底对公主说过什么。 就算李无上真再恨郦书雁,碍着郦绰,她也不会把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说得太详细。 金仙公主既然没用兄妹之间的背德爱情来说事,那么,李无上真一定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英国公悲愤地看着郦书雁,声音颤抖。 “你已经有了正妃的名头,无上真难道还能抢了你的正室之位?” 英国公早年顺风顺水,听见李无上真心慕慕容清,便一门心思地认定慕容清会接受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把郦书雁想成了妒妇。 郦书雁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地说:“公主,什么叫空口无凭,你该知道吧?” “你要证据,本宫自然拿得出!”金仙公主脸色如常,心里得意万分,“你不知道吧?李小姐在游云观里,每天都在纸上写着同一首诗。‘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这是乐府的《西洲曲》,毫无疑问,这是一首情诗。 郦书雁面色微变。她略一思索,谨慎地说道:“公主,请您三思。李道长已经仙去了,您还要毁了她的名节吗?” 她竟然示弱了? 金仙公主一阵狂喜。她得意地斜睨着郦书雁,一口回绝。 “不成。刚才,本宫也不是没给过你机会。现在么……晚了。” 慕容清刚说话,却被郦书雁扯了扯袖子。 郦书雁缓缓道:“既然如此,我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她看向英国公,“请国公做主,把李道长的遗物清点清点吧。” 第364章 疯人 “这是你说的。”英国公沉声道,“你别后悔。” 他已经从刚才的狂怒中清醒过来,心里也知道,对于郦书雁一个弱女子来说,当面揭出她的私事,对她来说太残酷了。 但郦书雁是李无上真的情敌,他对郦书雁也就没了什么好感。既然郦书雁自己找死,英国公也不想多管。他推开大门,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金仙公主冷笑:“你做出这种事,死得明白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区别么?” 郦书雁怜悯地瞥了她一眼,缓缓道:“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公主。” “什么?”金仙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郦书雁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啊,太笨了。我想让你怎么死,就能让你怎么死。想让你死在什么时候,就能让你死在什么时候。” 说罢,她大袖轻挥,也走出了房门。 金仙公主独自留在里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过了好一会,她才哼了一声,一掌拍在案上。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她恨恨地说,“我倒要看看,你郦书雁还能高兴到什么时候!” 延福宫。 皇后水葱般的指甲点在一朵兰花上,笑道:“梁王送来的兰花,这些天总算开了。香气芬馥,无愧花之君子的美称。” 梁王妃正坐在她对面,含羞带怯地一笑。 “能得皇后嫂嫂喜欢,是这花儿前世积德。” 什么皇后嫂嫂?皇后瞄了她一眼,心里暗暗嗤道。 皇后就是皇后,嫂嫂就是嫂嫂。梁王妃真是个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心里把梁王妃骂得一钱不值,面上却还是笑盈盈的,问她:“你今日进宫,去没去太后娘娘那儿?” “已经去了。”梁王妃答道,“王爷得了一串红珊瑚佛珠,让妾身给娘娘送去呢。” 皇后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她背过身,匆匆道:“啊,那倒也不错。梁王是个有心的。” ——梁王一直琢磨着讨太后的欢心,简直没出息到了极点。皇后又是不屑,又是歆羡。她怎么就不能讨太后的喜欢呢? 梁王妃含羞一笑,没有言语。 两人安静了一会,葳蕤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内殿。 “娘娘,”葳蕤附在皇后耳边,低声道,“采萍没办好差。” 皇后脸色剧变,霍然站了起来。 看见梁王妃惊奇的脸,皇后勉强笑道:“是两个不懂事的低位嫔妃闹了起来。梁王妃,你先走吧,本宫还得去管一管这事。” 梁王妃不疑有他,退了出去。 梁王妃走后,皇后也懒得维持平安的表象了。她表情狰狞,一把抓住葳蕤的手:“怎么回事?!” 葳蕤疼得咧嘴,压低了声音:“死的不是金仙公主,是英国公家的女儿,李无上真。” 皇后表情变了几变,放开了葳蕤,冷笑道:“不管死的是谁,郦书雁倒了大霉,这就够了。” 至于采萍,办砸了差事,是不能留了。皇后眯了眯眼睛。 葳蕤不知道皇后的想法,只觉得松了口气:“是。” 游云观和往常一样安宁。 几个小道姑打扫着庭除,面目安然,还不知道李无上真已经出了事。 英国公打马至此,看见这一幕,悲从中来,放声痛哭。 小道姑们多半是不认识他的。有几个离得近些,丢了扫帚,跑了过来。为首的道姑稽首道:“檀越,贫道有礼。不知檀越因何哭泣?” 英国公怒道:“还做什么出家人?无上真死啦,不做了!没了,什么都没了!”一挥马鞭,冲进内室。 道姑们知道李无上真的名字,一时相顾失色。 郦书雁和慕容清共乘一骑,稍稍落后于英国公。慕容清下马,又抱着郦书雁下了马,满面寒霜,进了游云观。 道姑们正在为主人而哭,也没心思管,就这么放他进去了。 “慕容清……”郦书雁微觉不安,回头看着他。 慕容清眼眸微黯,似乎有火焰在其中燃烧。他轻声道:“一会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开口。” “你这是……” 郦书雁还来不及问,就被慕容清拉进了里间。 里间是李无上真的书房。英国公已经在里头埋头翻找了一会。 他大概是什么也没找到,越是找,脸上的神情就越慌急。 郦书雁看得恻然。可她和英国公已经站到了对立面上,也就不想再做出好心的样子,劝慰于他。 慕容清右手环在郦书雁的腰际,面容清冷,看着英国公。 英国公的动作慢慢放缓,眼中的光芒也渐渐退去了不少。 “没有……” 他终于翻完了书房的最后一点空间,颓然地垂下了手。 什么也没有。 李无上真的书房里,干净得像没有人使用过。墨是新的,笔也是刚泡好、还没蘸过墨的,当然也没有写过字的纸。 郦书雁眉尖微蹙。李无上真是认字的,不但认字,也很有才情。 这样的人,她的书房怎么会干净成这个样子? 慕容清冷然道:“英国公,孤体恤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先前你得罪了弘农郡主,孤就不计较了。” 英国公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着,嘶声道:“这让老夫怎么相信?无上真死了,死成了这个样子——总有人该负责吧!” 郦书雁道:“我记得,李道长是唐嘉祯唐先生的高足。” “……”英国公瞪着她,一言不发。 “唐先生是杏林国手,他一定能认出,李道长中的是什么毒。”郦书雁微微颔首,委婉地说,“先前,金仙公主在郦府居住时,举止就不太正常了。国公,对于她的话,您还是要审慎一些。” 英国公心一寒。 郦书雁一说,他才记起金仙公主的名声。他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撞在书架上。 “疯子……”他喃喃道,“都是疯子!” “英国公,望你慎言。” 慕容清眉头微皱,“天家容不得毁谤。” 英国公的肩膀垮了下去,垂头丧气。 “是。”他苦笑一声,“老臣……记得了。” 第365章 灭口 英国公的身量极高极壮。他走在日光底下,背影却让郦书雁生出了一种萧索的感觉。 郦书雁移开视线,看向慕容清:“是你做的。” 李无上真的书房,不可能无缘无故变得这么干净。一定是慕容清做的。 她不是在疑问,而是在叙述。慕容清淡淡道:“是我做的。” “嗯……”郦书雁嘴唇微微动了动,往旁边错开一步,“谢谢。”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做。”慕容清也左移了一步,挡在她面前,“书雁,这件事容不得差错。我不出手对付他,他就要出手对付你——” “我知道啊。”郦书雁微微一笑,直视着他,“我能明白的。” 她只是觉得慕容清变了。 当然,慕容清确实变了。郦书雁知道,做太子和做天孙是不一样的。他有了更多的权力,肩上的责任也就更多了。 为了适应这样的情况,他的改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你根本不明白!” 慕容清看着她漠然的表情,心中一痛。他厉声道,“书雁,我行差踏错一步,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我做这些,不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 郦书雁垂下视线:“我知道。” 她的回答如此简单,简单得让慕容清无话可说。 “我真的知道。”郦书雁抬头,眼光清冷,“慕容清,我不是伤春悲秋的那种人。” 慕容清没有办法回答。 他知道,她确实不是那种人。她既能欣赏自己的对手,也能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留情地下手剪除他们。 话虽如此,他却不能满足于这个位置。他们生死相许,慕容清本来以为,她待他会不同的。 “这件事没完。”慕容清转开了话题,“书雁,你这几天回家待着。若无必要,就不要出来了。后续的事,我会处理。” 他说完话,就要往外走。郦书雁牵住了他的手,低低道:“别走。” 慕容清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我想……”郦书雁道,“李小姐被杀,根本不在幕后主使的计划之内。慕容清,你能不能把李无上真的手迹给我看看?” 慕容清“嗯”了一声,神情平静异常。 “那些东西,我让燕三拿走了。”他淡淡道,“眼下放在京郊的一处院子里。我带你去看看。” 采萍换了一身衣裳。 她混在无为观的人群里,对英国公的归来望眼欲穿。 采萍也不知道,皇后为什么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为的却只是对付一个小小的郡主。她只知道,自己差点把这件差使办砸了。 想到这,采萍狠狠地瞪了王氏一眼。她正要叫同来的人把王氏灭口,就听见了一声奇特的布谷鸟叫。 采萍眼角一颤,谨慎地望向四周。 还好,她身边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没人注意到这边。 皇后告诉过她,他们接头的暗号就是布谷鸟叫。现在,皇后的人来了,莫非是…… 采萍的心提到了喉咙,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口枯井边上,小声说道:“快出来!” 庭院里一片寂静。四下无人,只有风从松柏之间吹过的沙沙声。 采萍心下不安,四处张望着。她背对井口的时候,心里蓦然升起了一股寒气,猛地回过了身。 只见一个黑黝黝、满脸横肉的大汉站在井口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是皇后娘娘的人?”他冷冷地问。 采萍心下稍安,也重新摆出了皇后女官的派头。 “对,我确实是娘娘的人。”她趾高气昂地看着那个大汉,“娘娘有什么吩咐?” 大汉阴沉沉地一笑。“娘娘有什么吩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活不成了。” 采萍大骇,张口就要喊人。大汉眼疾手快,一掌劈在她的颈后。采萍闷哼一声,晕倒在地。 大汉打晕采萍,叹了口气。 “殿下知道了,可该多伤心?” 这大汉正是燕三。他奉慕容清的命令,追查此事和皇后是否有关。 初时,他还以为慕容清是想多了,心下不以为然。至于现在…… 燕三眼里,有一抹凶光闪过。他右手放在采萍脖子上,重重一拧。 采萍的颈骨发出喀地一声,头颅软垂在一边,死得无声无息。 燕三又叹了口气,把采萍往枯井里一扔,跳过墙头,不见了踪影。 “她的东西,就在这里了。” 慕容清临窗而立,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淡淡的,“你自己看吧。” 郦书雁道:“好。” 李无上真写得一手好楷体,清丽秀媚,风致极好。 郦书雁约略翻了两张,看见是一副寻常的药方。她念道:“当归,天南星,穿心莲……” “这不是药方。” 慕容清说道。 郦书雁讶异地看向慕容清:“怎么了?” “这不是药方。”慕容清语气平静,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哪个大夫,会给病人开出这样的药。” 既然不是药方,那么,想必李无上真是想用这些药物的名字,去传递某种信息。 郦书雁一时也说不清她到底想干什么,把这张纸放到一边,翻开下面的两张字纸。 慕容清静静道:“你的贴身丫头死了。” 郦书雁星眸一黯:“对,死了。” 她对贴身丫鬟的要求不高,也不是不允许她们心里藏着别的事。她只是没想到,要杀她的人,势力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 她想了想,说道:“秋穗死了,紫晴也留不下了。稍后,我就让倪妈妈把她送出府去。” 慕容清一笑,话中掺杂了冷冽的况味。 “何必那么麻烦?让人把她杀了,也就是了。” 郦书雁失笑,又翻了一张纸下去,道:“没有必要。” 这张纸上,写满了李无上真对郦绰的相思之意,却对郦绰的名字只字不提。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慕容清冷冷说道。 郦书雁不禁看了他一眼。 “书雁,这件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慕容清道,“你要格外仔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慕容清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第366章 威胁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就到了除夕这一日。 延福宫里,皇后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盆芍药。 那芍药是匠人花了大力气培育出来的,血红的花瓣上围了一条金边,漂亮极了。 “娘娘……” 葳蕤局促不安地看着皇后,小声叫道。 皇后鬓边的珠穗微微一颤,沉声问道:“怎么?” “娘娘,采萍的尸首找到了。”葳蕤不敢看皇后的脸色,“在……在无为观的井里。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皇后的手在大袖里握紧了。她冷冷道:“本宫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是寅时初刻。”葳蕤道。 “时候还早。”皇后垂目,凝视着芍药,“今年,女眷们应该也等在门外了吧?” “是。”葳蕤答道。 每年除夕,皇族女眷,一、二品官员家里,有封诰的妇人都会进宫,向皇后朝贺。 皇后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漫声道:“本宫乏了。今年的朝觐,就免了吧。” “娘娘……” 葳蕤吃了一惊,抬头盯着皇后。 朝觐是国朝的定例,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 皇后漫不经心地笑道:“慌什么?本宫不过平白开个玩笑。” “即便是玩笑,也要想好了再说。” 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皇后脸色一变,向外看去。 只见皇帝挽着长孙贵妃的手,两人并肩走进了正殿。他在皇后眼前停下,冷笑一声。 “皇后,你最近倒挺活泛。” 皇后摸不准皇帝的想法,赔笑道:“这玩笑开得不好,确实是臣妾疏于考虑了。” “呵呵……”皇帝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葳蕤和一众宫女福身退下。 “皇后啊……”皇帝笑道,“多年以来,你一直陪在朕身边,实在是辛苦你了。” “臣妾为皇上做事,算不上辛苦。”皇后错开眼光,勉强一笑。 皇帝越来越有威仪了,她想。但是,皇帝也越来越不像一个平常的“人”了。 和皇帝待在一起的时光,越来越令人惧怕。现在的皇后,从心里对皇帝生出了疏远。 “哦,算不上辛苦。”皇帝笑笑,“也难怪你不觉得辛苦。——最近,连接受朝觐,都是贵妃肩上的担子。” 皇后脸色一青,恨恨道:“皇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臣妾服侍您多年,还生了清儿出来,也算让您有后。您为什么剥夺了妾身接受朝觐的权力?” “很简单,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不该碰的人不要碰。”皇帝淡淡道,“朕就说到这里。前头百官还要朝拜,莲华色,你去和皇后说说,朕先走了。” 皇帝说罢,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皇后瞪着贵妃,字字泣血:“长孙氏,你很得意,是不是?!” “没有。”长孙氏坦然地回望皇后,“只是觉得荣幸。” “荣幸?!”她竟然还敢觉得荣幸?皇后觉得胸口一痛。 长孙贵妃说道:“是,妾身确实很荣幸。——书雁沾了臣妾的光,被皇后这么对付,臣妾自然是觉得荣幸无比。” “你都知道了?”皇后恨声问道。 贵妃道:“是,臣妾确实都知道了。娘娘,”她笑意安详,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臣妾确实分薄了您的宠爱,所以,平时您为难我,我是不计较的。但是,您要对付书雁……” 她停了停,看着皇后,笑容一敛,“臣妾绝不会坐视这种事发生。娘娘,您再对付书雁一次,别怪我心狠手辣!” 夜雪春云。 倪妈妈小心地捧着新裁的衣裳,对郦书雁道:“小姐,东西就都在这里了。” “哦。”郦书雁轻声道,“春柔不愿意回来?” 倪妈妈有些为难,一狠心,说道:“是,春柔姑娘不愿意回来。” 郦书雁派到江南的人,已经传回了春柔、紫藤的消息。紫藤听见郦书雁让她回来,当然是一万个愿意。 但是,春柔却并不乐意回来。 “她还是不肯说为什么?”郦书雁问。 倪妈妈点头:“确实是。紫藤说,春柔一直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屋子里,从来也没见她出去过。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既然她不愿意回来,那就不用多问了。” 郦书雁淡淡道:“那就算了。她不愿意说,你也不必多问……”沉吟一下,郦书雁又道,“留个心眼,看看她最近和什么人接触过。” 自从出了春杏的事,郦书雁就不再相信,自己能掌控人的一生了。 倪妈妈躬身:“是。” “寿春县主已经进宫了,是么?”郦书雁又问。 倪妈妈道:“是。周姨娘和郭姨娘在前头等着您。” 郦书雁心中有些纳罕,脸上却没露分毫:“我知道了,让她们等等,我换了衣裳再出去。” 这些日子,郦国誉再没去过周姨娘的南薰苑。郦书雁一边换着衣裳,一边想道,放在过去,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最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从郦国誉的话里,郦书雁没听出一点儿对周姨娘的憎恨或是厌恶。 他还是那么喜欢周氏,却没有再进她的房里。 郦书雁换好衣裳,走到外间。周姨娘和郭姨娘看见她,双双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小姐好。” “何必多礼。”郦书雁在主位上坐下,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道,“周姨娘,父亲这些天……对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周姨娘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多少不快。 “老爷似乎是特意避着我。”周姨娘道,“不过,我有绩儿,地位也没那么容易动摇。” 郦书雁道:“你能看开就好。” 郭姨娘怀着歉意,看了周姨娘一眼:“周妹妹,老爷再来我这里的时候,我劝劝他雨露均沾罢。总不好让绩儿见不着父亲啊。” 这么说,郦国誉这些天都是宿在郭姨娘房里?这倒是奇了。 周姨娘急忙拒绝:“不不,我是后进门的,老爷就算多偏着姐姐,也是应该应分的事。” 两个妾室之间的气氛倒是挺和谐,但郦书雁看在眼里,未免有点头疼。 第367章 妾妇 “你们要互相推让,也别在我这里。”郦书雁道,“这些事,不是我该管的。” 郭姨娘讪然笑道:“是。咱们总和大小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确实该打。” 周姨娘道:“郭姐姐,也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的身体,生个孩子是最紧要的。” 这句话说中了郭姨娘的伤心事。郭姨娘愁眉苦脸道:“周妹妹,你刚来不久,很多事不知道。——艾绿云那个贱妇,给我下了绝育的虎狼之药,我现在不能生育,全是她的功劳!” “啊?”周姨娘压抑地低呼一声,“她竟然这么大胆!对不住,姐姐,我说错话了。” 郦书雁听得头痛,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庭前一片冷落,几个小丫鬟正在默默地洒扫。郦书雁看着,想到了去年的情景。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郦书雁觉得,这首诗里的味道,形容现在,再合适不过了。 周姨娘和郭姨娘正说话间,紫晴进来,行礼道:“两位姨娘好。——小姐,隔壁郦府的两位小姐正在前院,说话间就要来了。” “怎么是两位?” 郦书雁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披风,披在身上,远远问道。 “回小姐话。”紫晴说道,“敬容小姐本来和韩夫人一起去了宫里,快进宫时,才知道皇后娘娘身子不爽,今年宫里不接待年轻小姐了。不久就要回来。” 郦书雁淡淡道:“知道了。” 皇后的身子不好,这是一件大事。但皇后的身子也未必就不堪到了那个地步。连外客也不能接待。 恐怕还是宫里出了问题。郦书雁神情晦暗,皇后做的事,终于被皇帝、太后之类的人物知道了吧。 她正在思索,郦家的两位小姐走了进来。 郦小鸾穿着和她身份不太相称的华服,那华服却有些陈旧的痕迹。她看见郦书雁,冷笑一声,语带挑衅:“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坐在里头,一个正牌小姐却站在这里。让别人看见,还以为你郦大小姐胆子有多么小呢!” 郦书雁心中冷笑,淡淡道:“小鸾妹妹,祸从口出这句话,你是清楚的。想想看,我要是把你说的话告诉了你的嫡姐,你会怎么样?” 郦小鸾脸色一青。 郦书雁轻笑一声,故意往她的心口戳了一刀:“我还有一句话,要和妹妹分说。”她看着郦小鸾的眼睛,冷然道,“妹妹,一个女孩最好的年华,也就是这几年。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 郦小鸾不自在地动了动:“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妹妹不妨新做几身衣服,不必去捡敬容堂姐剩下的。”郦书雁慢慢走到屋子里头,轻声说道,“你看,这领子窄得不像样。让别人看见,还以为贵府穷得不成样子。” 这几句话说得准确无比,郦小鸾俏脸一僵,差点哭出来。 郦国兴进京,需要打点的地方甚多,韩氏也忙得团团转。今年,只有郦敬容才得了两身新衣裳——那还是看在她要进宫的份上。 郦书雁在主位上坐下,瞧着郦小鸾,轻轻一笑。 郦小鸾的心计,还比不上郦碧萱。她要对付这种没心眼的姑娘,自然是手到擒来。 郦润卿把她们的剑拔弩张看在眼里,对郦书雁一福身:“我姐姐年纪尚轻,言语得罪了堂姐,润卿替她赔不是了。” “你不必替她赔不是。”郦书雁莞尔,看向郦润卿,“也不能替她赔不是。是谁做的事,自然有谁来承担。你承担不了的。” 郦润卿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端倪。 “郦书雁,你太过分了!”郦小鸾柳眉倒竖,怒道,“我不过平白说了几句话,你却百般讥讽我!你这样刻薄,还有什么资格说我?!” 郦书雁笑笑,没有说话。她对郦小鸾这样的对手,向来是没有兴趣的。 周姨娘和郭姨娘对视一眼,双双起身。 周姨娘道:“妾身出来久了,绩儿瞧不见我,要闹脾气了。大小姐,妾身先回去了。” 郭姨娘也赔笑道:“妾身想起来,院子里还有些事情没做呢。唉,年纪越大,越容易忘事。” 郦书雁微笑着挥了挥手:“去吧。” 郦小鸾还要发怒,郦润卿看不下去,把她拽到了一边。 “二姐,”她的语气严厉了不少,“你还没看出来么?这院子里的人,都唯这位大小姐马首是瞻。你要和她做对,就形同得罪了这院子里的所有人。” 听见妹妹的话,郦小鸾果真犹豫了一下,眼中闪烁着不确定的光。 “她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郦小鸾道。 郦润卿也不想给她留面子了,直接道:“二姐自己,还不是怕大姐怕得要命?” 话音刚落,她走向了郦书雁,留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郦小鸾站在那里。 郦书雁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郦润卿。从郦小鸾的脸色,不难看出郦润卿和她说了什么。 她倒没想到,这个端着世外高人相的堂妹,也会提醒别人这种事。她还以为,郦润卿只会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呢。 “二姐不懂事,得罪了书雁姐姐,姐姐莫怪。” 郦润卿对郦书雁深深一福,低头道。 郦书雁抬了抬手,笑道:“不知者不罪。——紫晴,给两位小姐上茶。” 她对郦润卿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然而,郦润卿也只说了那么几句话。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还是端着那副出尘避世的模样,在旁边一言不发。 郦书雁安静了一阵,倪妈妈从外头回来,说道:“郦小姐来了。” 这个“郦小姐”,说的当然就是郦敬容。 郦书雁笑道:“请进来。” 今天的正主终于来了,她在心里想道。 郦小鸾太稚嫩,郦润卿又太清冷,这两个人都不会是郦国兴着意培养的女儿。她对姑苏郦家了解得越多,就越对郦敬容感兴趣。 郦敬容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朔风的寒冷。她一见郦书雁,便笑道:“京城的天气,和姑苏颇多不同。姑苏那边,可从没有过这么冷的时候。” 第368章 旧年 郦书雁一笑,刻意地没去接她的话。 “姑苏的天气什么样,我倒是不记得了。”她淡淡道,“紫晴,既然敬容姐姐说冷,你就添个炭盆来。” 紫晴苦着脸去了,心下颇自烦恼。 亏她还以为,进大小姐的院子是什么好差事。谁知道比原来还累,端茶倒水也就算了,连添火盆都要她亲手来! 郦敬容面上没有一点儿波动,笑道:“多谢妹妹。” 她脱了披风,递给身后跟着的丫头,在客位上坐了下去。 见郦书雁没了再说话的兴致,郦敬容就找了个由头开口。她说道:“原想着能随嫡母进宫,谁知道,皇后娘娘免了各家未出嫁女儿的朝见。” 郦书雁笑笑,没有说话。 去年各家女眷带着未出嫁的小姐进宫,也不仅是出于朝见皇后的考量。去年,宗室子弟里,还有不少人没有成婚。过了一年,这些事基本也定下来了,当然就不需要小姐们继续进宫。 她不接话,郦敬容准备好的一番话也就没了用场。她有些焦灼,语气里微微带了劝诫,正容说道:“妹妹,皇后娘娘是咱们女子德行的典范。说到德行,姐姐有些话要和你分说,你也别怪我多事。” “姐姐请讲。”郦书雁微笑。 郦敬容道:“早些时候,我听说你在京郊的无为观,惹出了一桩泼天大祸。”她笑容和煦,循循劝道,“未出嫁的女儿家,本来就不好到处乱走。妹妹,姐姐听说你快要出嫁了,还是好好待在家里的好。” 郦书雁扬起眉头,神情平静,瞟了她一眼。 郦敬容当然不会真心劝她什么,这句话,恐怕还是奔着敲打她来的。 郦敬容想敲打她,她当然也不会给郦敬容留什么面子。郦书雁微笑道:“长安风俗与姑苏本来就不同,未嫁女子到其他地方,别人是挑不出什么错的。堂姐新来长安,还是多多习惯为好。” 郦敬容皱眉,语带焦灼:“我也是为了妹妹好,妹妹怎么……” “这位小姐。” 庭前传来一道温雅的声音,“书雁说的,确实是实话。你若想在长安立足,还是入乡随俗,不要墨守成规的好。” 慕容清从庭中走了进来,肩上还带着几点雪花。他脱了玄狐大氅,递给倪妈妈,微笑着说道:“今日散得早,我来之前,已经和郦尚书说过了。” 郦书雁看着他,眼里现出笑意。 郦敬容在江南的时候,一向是个足不出户的姑娘,很少看见男子。看见慕容清,她一时间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匆匆用袖子遮了脸,问道:“阁下是谁?” 不等慕容清说话,倪妈妈已经替他回答了出来。 “郦小姐,这是大越的秦王殿下。”她停了停,又道,“也是咱们大小姐的未婚夫婿。” 郦敬容讶然,不自觉地放下了手,看向慕容清。 她只知道,郦书雁是有一门亲事的。可她不知道,郦书雁定下的亲事居然如此显赫。 “秦王殿下……”她的语气带了些复杂的味道,看向郦书雁,“父亲还从没和我说过妹妹这门亲事呢。” 这一点也不奇怪。郦国誉那么讨厌郦国兴,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郦书雁随意找了个理由:“天高地远,父亲就是想说,一时间也有通知不到的地方。”她站起身来,对倪妈妈道,“拿一件氅衣过来。” 倪妈妈笑道:“是!” 郦小鸾看着慕容清,脸颊羞得通红。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对郦书雁有些羡慕,又有些嫉恨。 倪妈妈拿了一件白狐裘,递给郦书雁。 郦书雁接过那件狐裘,披在身上,对慕容清道:“留春堂附近,梅花已经开了。咱们不妨去看看。” 慕容清微笑道:“敢不从命。” 郦书雁向郦敬容姐妹微微一笑,说道:“我还有事,恕我不能陪同各位了。” 她本来也没想让郦敬容她们回答,话音刚落,便走了出去。 郦书雁走后,郦敬容开口说道:“父亲一向看不起江夏一脉,觉得他们都是没什么心机的庸人。如今看来……”她脸色阴沉,冷笑一声,“倒是大错特错了。” “哪里错了?”郦小鸾问道。 “蠢材!”郦敬容冷冷地瞟了她一眼,骂道,“五叔父若是真蠢,怎么会把女儿嫁到皇家去?五叔父不是庸人,可你却是不折不扣的庸人!” 郦小鸾被骂了几句,讪讪地笑笑,往旁边缩了缩。 郦敬容沉沉道:“这件事,要告诉父亲。咱们先回去,别留在这里,平白惹人讨厌。” 另一边,郦书雁踏在去留春堂的石子路上,问道:“今天怎么散得这么早?” 慕容清蹙眉:“确实奇怪。按理说,今年是父皇登基之后的第一年,确实不应该这么早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郦书雁看向慕容清,“近来,宫里有什么出乎寻常的事情没有?” 慕容清顿了顿,道:“有。和这件事相关的,恐怕没有。” 他说的也不算是谎话。慕容清想。 皇后确实和这件事有关,也确实是对郦书雁做了些手脚,但是,她还影响不到皇帝在前朝的举动。 “父亲最近身体有恙,接待群臣的时候,也没原来那么多精力了。”慕容清道,“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条,他才会在除夕这一天提前散朝了吧。” 郦书雁清丽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思索。她轻声道:“可能是吧。——慕容清, 你看。”她伸手指向湖边。 湖边的早梅已经开了。几树雪白的花朵,旁边只有枯瘦的太湖石,还有太湖石上的雪花做点缀。 “和去年很像。”慕容清看了一眼,说道。 “去年府里又没兴土木。”郦书雁失笑,“和去年当然相似。” 慕容清继续说道:“你和去年比,变化却当真不小。” 郦书雁知道,她和前年比,变化确实不小。和去年比,倒是未必。 “是吗?”郦书雁莞尔,“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慕容清一笑,故作沉吟:“让我想想。” 第369章 劝解 “我不知道。”郦书雁坦诚道。 慕容清抬手揉了揉眼角,道:“书雁,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郦书雁望着他的眼睛,在眼白上看见了几条细细的血丝。她的心仿佛被人捏了一把,轻轻道:“你说罢。” 本朝一向注重仪态、修饰,慕容清身为身份地位最高的皇子,自然是这方面的表率。他一向都是仪容端正的,很少有这种狼狈的情况。 上一次,她看见他这种狼狈的时候,还是在祁连山脉里。想来这些天,他也很是劳累。 “我已经处理好了前些天的事。”慕容清眼底有些憔悴,强撑着微笑,对郦书雁说道,“书雁,那些事,你……你就不要插手了。” 郦书雁一怔,面上的怜惜之意消失了。 她停了很久,慢慢说道:“慕容清,你是知道我的。有些事,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不做。但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做的。” “书雁……” 慕容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春去秋来,留春堂前也不复从前的荣光和繁盛,一路上,婢女们来往得也少了。 郦书雁和慕容清并肩而立,站在留春堂前。在祁连山的时候,她觉得只要有慕容清在旁边,自己就有底气。 现在,慕容清还站在她身边,郦书雁却觉得,自己心里被蚀穿了一个洞。 “我不是要袒护幕后的人。”慕容清沉声道,“只是,书雁,这件事你来做,不论从哪一面来说,都不方便。” 郦书雁没有说话。 慕容清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有些急了:“书雁,你想想,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我知道。”郦书雁的嘴唇微微蠕动,声音几不可闻,“我知道的。” 她知道慕容清不会害她,她也知道,皇后一向待慕容清很好。 她不是蠢人,早就猜出了皇后在这件事幕后起的作用。她也知道,慕容清一定是会为难的。 ——也是,卷在这样的事里,谁会不为难呢? “书雁……” 慕容清声音微哑,语气中带了一点恳求,“你就听我一回,好不好?算我求你。” 慕容清一向心高气傲,从没求过她。郦书雁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揪了一把。 “好,我听你的。”郦书雁毫不掩饰眼中的痛楚,直直地看向他,“但是,慕容清,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 慕容清松了一口气:“说罢。” “哪怕是再亲密的情人之间,情分也是有限的。”郦书雁缓缓说道,“你求了我一次,再求我的时候,就不会奏效了。这种机会本身就是有限的,你用了一次,就少上一次。” “……” 慕容清沉默了。他眼神一黯,俊美的脸紧绷起来。 良久,他冷笑一声。 “郦书雁,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你才提出这种要求的!”他切齿道,“你……你简直没有良心!” 郦书雁听得很清楚,他说她没有良心之前,话音里有一个明显的停顿。想来他有许多更难听的话可以说,但他疼惜她,没有说出口。 她冷然道:“我不需要这种东西。对我这种人来说,良心只是负累。慕容清,你早就该知道的。” 慕容清怒极反笑。 “好,你真是好样的……”他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用力把郦书雁抱进怀里,用力吻在她的嘴唇上。 郦书雁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睁大了眼睛。她又气又急,想咬他一口,逼他放开,又舍不得这样做,只能不断推着他的胸膛。 好不容易,慕容清松开了她。郦书雁厉声道:“你做什么?!” “我对你,当真算得上全心全意。”慕容清涩然道,“不单如此,也从来没提过要报酬……”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到了报酬。”郦书雁淡淡道。 慕容清眉头皱起:“你……”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话。”郦书雁道。 慕容清的脸色变幻了一阵,冷笑一声。 “好啊,你说的确实是实话。”他放开郦书雁,又冷笑了一声,脸色发白,拂袖而去。 郦书雁站在原地,默然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清的身影已经完全不见了,她才叹息了一声。 “今天的雪……”她苦笑一下,“太大了。” 雪太大了,冷到了心里。慕容清在雪上踏出的足印,不一会,也被覆盖住了。就连她手上的温度,也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来的痕迹,就这样被抹去了。 何必呢?郦书雁想,她早就猜到,这件事的主使者是皇后了。 除了皇后,大越还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能力?或许有,但他们和她是无冤无仇的,怎么会对她动手? “慕容清……” 郦书雁心中一阵忧虑。 她不是不理解慕容清的初衷,也知道慕容清的本意是好的。 但是,她真的不需要这种“好”。 这个除夕,过得没有一点喜庆的味道。郦书雁在嫁衣的布料上头,描了半天的粉稿。描到了最末一笔,一阵冷风不知道从哪吹来。郦书雁双手一颤,一滴墨汁滴在布料上,漾出一滴墨花。 倪妈妈站在一边,一直看着,有些痛心地说:“这块料子算是毁了。” 郦书雁目光幽深,看了倪妈妈一眼,回过头,继续在那块料子上添了几笔。 重生以后,她莫名其妙地遗失了绣花的技巧,在丹青上的造诣倒是高了不少。不一会,一朵很见风骨的流云就铺在了嫁衣上。 倪妈妈惊喜地笑道:“小姐好厉害。” 郦书雁一笑,心里还是沉沉的。 这不过是一件嫁衣而已,还能描补、修改,就算画错了,大不了毁了就是。 可人要是做错了事,还能回来吗? 第370章 求告 读到中午,倪妈妈进来,说道:“小姐,皇后娘娘派了帖子,叫您进宫。” 郦书雁眼神一冷,轻笑一声。 皇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人叫她进宫,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她倒想看看,皇后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叫她去做什么。 “好得很啊。”郦书雁笑吟吟地站了起来,笑容暧昧不明,“倪妈妈,找那件绛红色、绣金的衣裳过来。” 按理说,她一个郡主,是没有资格在皇后面前穿这么富贵、隆重的衣衫的。可她偏偏就想穿。不但如此,她还想堂而皇之地问问皇后,她到底想要什么? 倪妈妈不知道这里头的学问,按郦书雁的要求准备了衣衫。郦书雁笑意盎然地穿好,说道:“有劳妈妈送我入宫。” 倪妈妈正色道:“小姐。” “怎么?”郦书雁偏过头,浅笑着看她,眼光却是发凉的。 “没什么。”倪妈妈一惊,笑道,“妈妈只是想提醒小姐,今天天气冷,小姐别忘了多加衣裳。” “原来如此。”郦书雁收回视线,泰然自若道,“我会多加注意的,多谢倪妈妈。” 一路到了皇宫东门,迎出来的女官葳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眼巴巴地看着郦书雁,好像心里憋足了话,要和郦书雁说个分明。 郦书雁有些奇怪。葳蕤刻意带着她,走到了一条小路上,郦书雁也只当作不知道。 她倒想看看,葳蕤到底是要怎么样。 果不其然,两人走到小路上,葳蕤就抛去了矫饰,一下跪在郦书雁面前,声嘶力竭道:“郡主,求您救救奴婢!” 郦书雁静静地看着她,挑高了一边的眉毛。 葳蕤看她这副表情,心里越发没底,头磕得更勤了。 “奴婢和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也从没对您不敬过……”她越说越怕,眼泪成行流下,“郡主,求您饶了奴婢,不不,求您让贵妃娘娘饶了奴婢!” 葳蕤的眼泪落在地上,转瞬冻成了冰珠。她的膝盖隔了两层棉絮,和地上的青石板挨着,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我为什么要饶你?”郦书雁问道。 葳蕤一怔,没法回答。 郦书雁又问道:“我尚且不知道贵妃对你做了什么,如何救你?” “这……”事涉贵妃,葳蕤更难以启齿了。 “你要是不告诉我,也别怪我不救你。”郦书雁的表情淡淡的,说出的话也是字字冷漠。 虽然郦书雁只是平铺直叙地说了几句,可葳蕤知道,她说的没有一点儿掺假的成分。她沉吟一下,用力磕了一个响头。 “奴婢的家人,都在贵妃娘娘手上。”她哀求地看着郦书雁,“娘娘说,只要奴婢对郡主恭敬,她就不伤害奴婢的家人。” 郦书雁微微笑着,目光却冷了下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长孙贵妃对她这么关心。宫里的事,她远远不是那么清楚。 葳蕤继续道:“奴婢从没对郡主有过丝毫不敬,郡主,您……您就放了奴婢的家人吧!” 郦书雁凉凉道:“这件事,我并不知情。” 葳蕤一惊,仰头看着她。 “我确实不知道。从头到尾,我都不清楚。”郦书雁强调了一遍,低头审视着葳蕤,“虽然我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女史,你不妨想想。” “想……什么?”葳蕤迟疑着问。 “我若是贵妃,知道你向别人说出这件事,一定不会留下你的家人。”郦书雁的眼神深邃清冷,仿佛一直看进了葳蕤心里,“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 葳蕤张口结舌,不知回答什么才好。 被郦书雁这么一提醒,她也后悔了。是啊,长孙贵妃也是个面宽心狠的主,得罪了她,自己哪有好日子过? “我不告诉长孙娘娘。”郦书雁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也不用替我办事。我只要你记住,你欠着我一个人情。如此,也就可以了。” “多谢郡主。” 葳蕤的心终于微微松了一点,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关心则乱,她也是太关心家人了,才会失了章法。 郦书雁慢条斯理道:“皇后娘娘等了这么久,一定也急了。女史还是现在就带我去吧。” “是。”葳蕤佝偻着身体,连声答应,从地上爬了起来。 郦书雁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动,眼里波光粼粼,如同一泓春水。 世界上没有没来由的爱,也没有没来由的恨。长孙贵妃帮她,固然可以为自己辩解,说她是因为长孙绥才这样做。可从另一边看,皇后害她,又是为什么呢? 她一边凝思,一边跟在葳蕤身后,走进了延福宫。 延福宫里,还是上次来时的龙涎、瑞脑香气,装饰却改头换面了。 华贵的波斯地毯铺在地上,处处张着鲛绡帐幔,用缀着米珠的丝带扎在柱上。看上去,和皇太后在时的延福宫,简直不是同一间宫殿。 这也说明了两代主人的气质变化。郦书雁心想,皇后比起皇太后,还是少了些隐忍,多了些张扬的。 皇后坐在主位上,笑容和煦,远远地一抬手:“书雁来了,免礼吧。” 郦书雁道:“是。”她站起身来,对皇后一笑,目光深邃。 皇后面色一沉,克制着叫人杖责她一顿的冲动,看向葳蕤:“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些体己话儿,要和书雁说一说。” 她和郦书雁是未来的婆媳,有些私密话说,也是理所应当。葳蕤率众退了下去,皇后的视线聚焦在郦书雁身上,脸色登时变了。 “郦书雁,”她走下丹陛,腔调阴冷,瞪着她道,“本宫命令你,离开清儿。” 郦书雁笑意不改,迎着皇后的视线。 “你凭什么这么看我?!”皇后被她看得心虚,气急败坏道,“你知不知道,本宫一个命令,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郦书雁轻笑:“臣女当然是知道的。” “若不是顾忌着清儿喜欢你,本宫早就取了你的项上人头!”皇后怒道。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再留面子,就没有必要了。 郦书雁轻笑:“我的想法,和娘娘的倒是不谋而合。” 第371章 警戒 “你的什么想法?”皇后冷声问道。 郦书雁笑道:“若不是顾忌着慕容清,我早就对娘娘不客气了。” 皇后一愣,脸色变得铁青。 她恨声道:“你竟敢威胁本宫?!” ——皇后在做秦王妃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歇斯底里。自从成为皇后,她就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回了。 郦书雁看了她一眼,暗叹权力和地位给她带来的改变。她温柔地一笑:“娘娘,您是清楚我的意思的。我这人有个缺点,自己倒还觉得没什么,在旁人看来,却是天大的缺陷。” “什么缺陷?”皇后冷冷地问道,没有注意到,郦书雁连“臣女”的自称也没了。 “我专爱说实话。不但如此,连得罪人的实话,也向来是照直说的。” 郦书雁轻巧地笑了笑,柔声道,“娘娘,俗话说,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儿呢。您是玉瓶,我就是那地上的瓦砾砖石。您啊,可别为了我这么个小人物,坏了自己的千秋大业。” “贱婢!” 皇后气得脸色发紫,咬着牙关,低声斥道。 ——贱婢,和长孙贵妃完全一样,是个没人教养的贱婢! 郦书雁浑没在意她的辱骂,继续说道:“娘娘,我还有句话要劝您。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您呢。您还是小心一点儿的好。” 皇后气得狠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向来不会说狠话,不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郦书雁森然一笑,不再装作柔顺,神情是毫不掩饰的阴冷,“娘娘,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要不是看在慕容清是你亲生儿子的份上,你以为,自己还能安安心心地活到现在?” 皇后怒极,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你以为自己能扳得倒本宫?” “我从没这么说过。”郦书雁笑道,“但是,我也没否认过。” 皇后目光阴戾,定定地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笑容扩大,继续说道:“娘娘,人贵有自知之明。您确实姓独孤,可独孤家也不会一直在您背后保护您的。” “你还知道什么?”皇后冷冷地问。 “我知道的事,其实不多。”郦书雁道,“却恰好足够让您永世不得翻身。” 她的眼光清冷幽深,像是一口深潭,让皇后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不得不转过身,回到主位上坐下,虚张声势地抬起了手。 “本宫现在就可以杀了你!”皇后厉喝一声。 郦书雁莞尔:“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皇后娘娘是天,臣女在您面前,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平头百姓而已。可您知不知道,匹夫之怒,也是伏尸二人,血溅五步的?” 所谓伏尸二人,指的就是皇后和郦书雁同归于尽。皇后哪能听不出她的意思,脸色又沉了沉。 “很好,郦书雁。” 她森然说道,“你很好。” “谢娘娘夸奖。”郦书雁从容道,“我也觉得,自己确实很好。” 皇后怒极,墨黑的瞳仁微微眯起。 “你下去吧。”她冷声道,“还有,你最好把本宫的话放在心上。” 郦书雁唇角一扬:“是,我告退了。” 走到大殿中间,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旋又折返回来。 “娘娘,我忘了和您说呢。”郦书雁赞许地看着她,笑道,“从凉州的将军府,到长安的无为观,多谢娘娘一路照拂。” 她不等独孤皇后回答,又说道,“您可知道,将军府的独孤夫人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她喜欢把人的皮剥下来,晾在石壁两侧,慢慢阴干。” 皇后知道独孤夫人嗜好杀人,却不知道她的喜好如此令人厌恶,尖声道:“闭嘴!” 她一向是个藏在深闺的妇人,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么耸人听闻的事? “我在半夜的时候,被她扔到那面墙旁边过。”郦书雁向前一步,审视着皇后的表情,“娘娘,我当时是不怕的。——我孤身一人,几乎从来都没有什么对生活的期盼,有什么可怕的?” 仅仅是想象一下那副场面,皇后就恶心得想吐。 “你闭嘴!”皇后受不了了,撕心裂肺地叫道,“滚出去!” 郦书雁温然道:“娘娘误会了。我并非是想让娘娘心里不快,只是想让娘娘知道,这世界上,总有人是悍不畏死的。” 她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也不再看皇后的脸色。 郦书雁知道,这趟出来,自己的目的一定是达到了。她轻轻一笑,笑意却冷冷的。 出了延福宫,她看向阴沉如铁的天空,冷笑一声。 威胁了皇后几句,固然让她无比开心,但她和皇后的脸皮也撕破了。 以后,她和慕容清之间,还不知道前路何往。 延福宫里,皇后的华服凌乱而狼狈。她尖叫一声,推倒了博古架。 “贱人!”她气喘吁吁地骂道,“和长孙氏一样,都是贱人!” 延福宫的宫女们面面相觑,守在门口,无人敢进去。 众人推推搡搡了半天,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放在葳蕤身上。 葳蕤也知道,这件事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肯出头。她横下心来,试探着走到皇后身边。 “娘娘……”她低声道,“别为一个小小的郡主,气垮了自己的身子。” “郡主?!”皇后尖锐地冷笑,“她的心,可不是做郡主就能满足的!” 她越想越气,又推翻了一处香炉。 “她是想把本宫取而代之!不,她是想抢走我的儿子!” 葳蕤默然。 她是局外人,看得清楚。其实,郦书雁倒也未必是这么想的。 皇后先入为主,已经给她身上贴了标签,接下来,她的想法就不言而喻了。 她恨毒了郦书雁,再说也没用。 “葳蕤!”皇后气喘吁吁地站直了身子,“还有谁恨郦书雁的?给本宫找出来!” 葳蕤身体一僵,心中暗暗叫苦。她讨好地看着皇后:“娘娘,不然……” “不然什么?”皇后冷冷道,“你也被那个贱丫头收买了?” 葳蕤无奈,只好说道:“但凭娘娘吩咐。” “这还差不多。”皇后勾唇一笑,“皇上只说不让本宫插手郦书雁的事,却没说过不让别人插手。你把和郦书雁交恶的世家贵女找出来,本宫要好好劝劝她们!” 第372章 客来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坐在主位上,托腮沉思。 倪妈妈看得出来,郦书雁的心情十分不好,陪着小心道:“主子,今天是正月初一呢,府里新送了红蜀锦裙子过来。您要不要试试?” “不必了。”郦书雁淡淡道。 她刻意穿了接近大红的衣裙去见皇后,目的就是为了挑衅。事实证明,皇后最在意的还是她的人,而不是她的衣着。 倪妈妈又道:“今天,府里的梅花儿全开了。主子要不要去看看?” “倪妈妈。” 郦书雁无奈,支起身子,直直地看向倪妈妈,“我是不是把不高兴全都摆在脸上了?” 倪妈妈一愣,不敢回答。郦书雁幽静深邃的眼眸一直黏在她身上,倪妈妈才不情愿地承认:“主子一回来,这脸就一直沉着,确实不像高兴的样子。” 郦书雁笑了。 “我知道了。”她唇角轻扬,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好歹是大正月里,我也不好显得太……” 太什么? 郦书雁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主子……” 倪妈妈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 她的身份摆在那里,看着慕容清和郦书雁之间的关系,心再怎么急,也不能越俎代庖,擅自劝诫。 “没什么。”郦书雁微笑,“你去歇一会儿吧。我也要好好休息一阵了。” 郦书雁只是想自己待着,倪妈妈如何听不出?只好下去了。 郦书雁安静了一会,倪妈妈又低着头,匆匆进来。 “我不是说了,想自己待一会儿么?”郦书雁回眸,语气有了些不耐。 倪妈妈低头道:“老奴知道。小姐,前头老爷派人来,叫您去留春堂说话。” 留春堂是会客的地方。既然选在那里,想来来者是不太熟悉的客人。既然是不太熟悉的客人,郦国誉为什么要让她过去? “父亲说过,让我过去是为了什么吗?”郦书雁问道。 倪妈妈有些不安:“听说,是个姓唐的来了。” 姓唐的人,她认识得不多,只有唐嘉熙一个罢了。 最近死去的李无上真,师父却是唐嘉祯。想来,唐嘉祯是听说了他宝贝徒弟的死讯,前来查勘的。 “来得倒是快。”郦书雁冷笑,站起了身子,“我已经快对李无上真家失去耐心了。” 李无上真意外殒命,她也不是毫不同情的。可同情归同情,李家用她的命一而再、再而三地搅扰她的平静,她就忍不得了。 “小姐别气。”倪妈妈在她肩上披上了一条玄狐裘皮,劝道,“要是那姓唐的来者不善,老爷想必也不会让您去见他。” “你根本不懂我父亲。”郦书雁垂目道。 就算这次回来,郦国誉对她的态度有所软化,她也不会纯真得认为他改了性子。 说到底,郦国誉还是那个性格,见利忘义。 “这条玄狐,我倒是从来没见过。”郦书雁转开了话题,“这是今年新做的?” 倪妈妈低头道:“老奴也不知道,只是从箱子里捡出来的而已。” 郦书雁无言。她自己的东西,心里还是有数的。先前,她从来没有这么一条品相上好的玄狐。 “是慕容清给我的,对吧?”她问。 倪妈妈被看破了谎话,有点尴尬:“主子……” “我和慕容清只是稍有龃龉,算不得什么大事。倪妈妈,你不用这么在意。”郦书雁道。 倪妈妈顿时卸下了心头的石头,笑道:“如此就好。” 长安的正月,冷意彻骨。郦书雁裹在玄狐皮裘里,却觉得暖意融融的,像极了慕容清的怀抱。 慕容清…… 她脚步不停,视线却转到了天边。 算来,他们也只有两天不见而已。不知为什么,她却格外惦念他。 到了留春堂,郦书雁进了院子,坦然看向堂内。 主位上,郦国誉高高坐着。看见郦书雁,他神色有些不豫,随即恢复了正常,招手道:“雁儿,来。”又对身边的男子道,“唐先生,这是小女书雁。” 他身边的男子和唐嘉熙长得极像,也是鹤发童颜,天庭饱满。只是,他的眉目间却自有一段温和、慈悲的气韵。 “姑娘就是郦小姐。”他站了起来,拱手道,“久仰大名。” 郦书雁笑着还礼,说话却辛辣至极:“阁下何必多礼。您是对令徒的死抱有疑问,才会来问我的吧?” “雁儿,怎么说话的!”郦国誉象征性地斥责了一句。 郦书雁理也不理,直视着唐嘉祯。 唐嘉祯微微苦笑:“小姐不必这么咄咄逼人,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不是小姐做的。” 郦书雁秀眉微扬,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这件事,还容我慢慢道来。”唐嘉祯转身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事关机密,请郦尚书暂避一会。” 郦国誉一怔,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 “父亲,外头路滑,小心闪了腰。”郦书雁凉凉地说了一句。 郦国誉面子上挂不住,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唐嘉祯微微一笑,道:“姑娘好牙尖嘴利。”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郦书雁看向唐嘉祯,“对这件事,我早就没有耐心了,您不妨照直说就是。” 唐嘉祯一直被她这么对待,神情里也难免闪过了一抹无奈和气恼。他缓步上前,要伸手在郦书雁肩上拍一下。 “唐先生,请自重!” 倪妈妈一声断喝,伸出手掌,和唐嘉祯对了一掌。 唐嘉祯后退一步,笑容不改:“原来姑娘身边有高人相助。”他停了停,“难怪是艺高人胆大。” “阁下说起话来,倒是挺温和,可阁下手里那枚透骨钉,就不是什么温和的主儿了。”倪妈妈厉声道,“你若敢暗害我家小姐,我断不会放过你!” 郦书雁探究地看向唐嘉祯,没有说话。 她说话那么刻薄,确实是存了试探的心。在试探他的时候,她也早就想到了会有这种结果。只是,倪妈妈的武艺却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不少。 “左足微跛,右脸黧黑。”唐嘉祯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翠袖红巾,倪大娘子。” 第373章 得失 郦书雁看向倪妈妈。看上去,倪妈妈也曾经闯出过不小的名头。 倪妈妈冷然道:“什么红巾,什么翠袖,早就是过去了。老婆子只知道,小姐是我的恩人。我就是拼了命不要,也要保护我家小姐周全。” 唐嘉祯哈哈一笑:“倪娘子果然快人快语。我对小姐并无恶意,”他转头看着郦书雁,“害了我徒儿的毒,是牵机剧毒,自来都是宫廷之中的毒药,不是小姐能拿得到的。” 郦书雁轻笑:“怪不得唐先生会这样说。现在,我倒是有些相信唐先生的话了。” 唐嘉祯收起笑意,道:“老夫和贱内,是亲眼看着无上真这孩子一点点长大的。她死了,老夫安能不管?” 他的内人,想必就是唐嘉熙一生求而不得的小梅姑娘了。 郦书雁点了点头,说话也客气了一点。 “您现在,大概是悲痛万分。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她说道,“我对这件事,所知极其有限。您就算问我,也问不出什么。” 唐嘉祯摇头道:“不打紧,以姑娘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想出什么来。” 郦书雁失笑:“您是从哪里听说我聪明的?我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唐嘉祯道:“不必客气,您确实是个聪明得无双无对的人。”他沉吟片刻,道,“姑娘,唐某从来不白白受人恩惠。姑娘若告诉我线索,我便替姑娘治了身上的毒。” 倪妈妈吃了一惊。 “您看得出来,我身上有毒性?”郦书雁不动声色地问。 唐嘉祯点头道:“那是自然。”他的神态淡淡的,说起话来,却是极有把握的样子,“在下既然敢自居神医,必然是有些手段的。” 郦书雁笑道:“您倒是个爽快人。” 这件事只要有四成把握,她帮唐嘉祯一把,就不算亏。何况,按唐嘉熙的说法,唐嘉祯这人虽然有些假惺惺的,医术却着实不错,也不是那种说了不算的人。 “那就这样定了。”郦书雁转瞬之间,已经下定了决心。 唐嘉祯道:“好。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他夸了郦书雁一句,说道,“姑娘不妨想想,那天在无为观里,都遇见了些什么人。” 郦书雁回忆了一会,缓缓道:“无非是些该遇见的人。” 她把那天的始末,详细地对唐嘉祯说了一遍,只把自己和慕容清的事略去不谈。唐嘉祯听罢,道:“这样说来,最有可能做下这件事的,竟是金仙公主。” 郦书雁想也不想,摇头道:“不会的。” “怎么说?”唐嘉祯问道。 “若要金仙公主生出这么多心眼,除非她再投胎一回。”郦书雁答得刻薄。 唐嘉祯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既然如此,老夫不妨再出去寻访一二。” 他走到门前,又回头道,“老夫还有一句话,要劝诫小姐。” “请讲。”郦书雁道。 “姑娘如此忧虑,即使毒性解了,恐怕也活不过天命之年。”唐嘉祯道。 倪妈妈闻言,不由勃然色变。 郦书雁却面色不改,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唐先生提点。” 唐嘉祯走后,倪妈妈愤愤不平道:“小姐,你何必对他那么客气?叫老奴看,他无非是个江湖骗子。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哪个不是殚精竭虑,不都活得好好的?” “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郦书雁静静道。 她和皇后不一样,和太后更不一样。皇后心里,有对皇帝的爱和占有欲支撑。太后背后,还有整个拓跋家在期待着她。 郦书雁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就是让她心有牵挂,也是很难的事。 倪妈妈不懂这些,看着郦书雁的表情,只是觉得棘手。她咳嗽一声,道:“小姐,眼下咱们要对付的事还不少呢。您可得多加小心。” “是啊,多加小心。”郦书雁重复了一句。 工部尚书府。 “你说什么?皇后娘娘要叫我过去?“ 郦敬容骤然听见这句,不由吓了一跳。 她在姑苏,确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在室女子。可她这点身份,放到京里,就完完全全地不够看了。 郦敬容的贴身侍女,宝络凑趣道:“昨日皇后娘娘没叫小姐过去,今天,可不就叫小姐过去了?想来该来的总会来,娘娘和小姐之间啊,有着缘分在呢。” “休要胡说。” 郦敬容虽然欢喜,却总有理智在。她秀脸一沉,冷冷地看了宝络一眼,“自己掌嘴。” 宝络手足无措,只好按照郦敬容的吩咐,跪下掌嘴。 “长安不比姑苏,不是你胡乱说话的地方。”郦敬容道,“一个不小心,自己身死事小,牵累家族事大。” 宝络用的劲不小,打了几下,脸颊就红肿了。她眼含泪水,委委屈屈地道:“奴婢知道了。” 郦敬容冷笑:“你还不服?继续打,打到服为止。” 她懒得搭理宝络,起身出门,看见一个清瘦高挑的女子站在中庭。 郦敬容连忙扶了扶头上的簪环,笑道:“女史好。” “见过郦小姐。”那女官缓声道,“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三品女史,名叫葳蕤。” 她虽然自报了名字,郦敬容却不敢照直叫她。她跟在葳蕤身后,戒慎戒恐地问道:“敢问女史,皇后娘娘叫我进宫,为的是什么?” “娘娘叫你进宫,那是天恩。天威难测,我们不敢妄自揣测。”葳蕤四平八稳地答道。 郦敬容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没想到,葳蕤居然会这么不给他面子。 然而,郦敬容的手腕到底更圆熟一点。片刻之后,她就笑道:“是我说错话了,请女史莫要见怪。” “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丫鬟,谈不上什么见怪不见怪的。”葳蕤头也不回,“郦姑娘,娘娘平素最不喜欢的,就是飞扬跳脱的人。你要格外把握好。” 这句话说得暧昧,郦敬容一颗心砰砰直跳。 她心下不由浮想联翩:难道,皇后是看中了她,要送她一场富贵? 第374章 针锋 一路到了延福宫,郦敬容不敢怠慢,在珠帘前头跪下,说道:“臣女郦敬容拜见娘娘。” “你就是郦敬容?” 皇后的声音隐有威仪,淡淡道,“把头抬起来。” 郦敬容依言抬头,眼光却直视着地上铺着的波斯地毯。 “不错,是个有教养的。” 一阵龙涎和瑞脑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皇后走到郦敬容身边,细细观察着她的脸。 “你的容貌,比起弘农郡主,还要好上几分。”皇后看罢,略带赞赏地说。 郦敬容进京也有几天了,自然知道,弘农郡主就是郦书雁。她连忙道:“臣女一介平民,不敢和郡主比肩。” “你这话,本宫就不喜欢了。” 皇后脸容一冷,拂袖道,“她也姓郦,你也姓郦,有什么不敢比肩的?她受封之前,还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官家女儿?” 郦敬容没想到这句话说错了。她慌忙叩头:“是,臣女一时没想到,说错了话,娘娘莫怪。” 皇后笑道:“别那么害怕,本宫不怪你。不但不怪你,还要让你站到真正和郦书雁比肩的位置去。” “……” 郦敬容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微微发抖,心潮起伏不定。 皇后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让她郦敬容……也成为郡主? 郦敬容不敢乱想,脸孔发红,说道:“但凭娘娘吩咐。” “好得很。”皇后轻笑,“本宫想把你收为义女。对这件事,你怎么想?” 郦敬容没想到,皇后的目的居然是这样的。她瞪大了眼睛。 交待完了初一要做的事,郦书雁也就没了兴致,懒懒散散地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天空。 “你倒是好兴致。” 熟悉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郦书雁不由皱眉:“大哥?” 郦绰分明给她留下了尺牍,说自己短期之内不会回来。现在的他,应该远在天山才对,怎么会这么早就回来了? 难道是她听错了? “不是我,还能是谁?” 郦绰面带风尘之色,缓步走了进来。他瞟着郦书雁,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眉目如画,还是去年的好颜色,眉宇之间的清萧疏冷倒是更胜以往。他停在郦书雁身边,阴沉沉地说道:“外头狼虫虎豹横行,你居然还能稳住,我倒也很佩服你。” 郦书雁还沉浸在震惊里,久久回不过神。她知道郦绰的话里全是讽刺,但她现在也无心去管这些。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道。 郦绰冷笑:“我为什么不能回来?难道就让我看你和慕容清双宿双飞么?” 郦书雁神情稍缓:“双宿双飞这个词,实在是冤枉我了。” 她和慕容清没吵成怨偶,就已经是苍天有眼,哪还有什么双宿双飞可言? 郦绰却不信。他冷冷道:“是么?” “这个问题不重要。”郦书雁问道,“你回来得这么早,费姨娘的死因可查明了么?” 郦绰的脸又沉了下来,冷笑道:“我离开了这么久,原以为你也应该学会珍重自身了。谁知道,还是和过去一样。” 从进门开始,郦绰说话,就一直是夹枪带棒的。郦书雁忍不住道:“你做什么,怎么这么说话?“ “我倒是忘了,妹妹是不习惯我这么说话的。”郦绰冷笑一声,“也是,在你心里,慕容清做了什么,大概都是值得被原谅的。至于我,就未必了。” “大哥……” 郦书雁皱眉。今天的郦绰格外陌生,倘若不是他的小动作还是那么熟悉,她几乎要以为,郦绰也是别人改头换面的。 郦绰收起了冷笑,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盒子,放在郦书雁面前。 “这是冰川上的雪莲。”他说话时,眉梢眼角染上了一抹轻淡的愁云,“只等那位神医来,就可以保你长命百岁了。” “长命百岁啊。”郦书雁失笑,她可从来都没期望过这一条。 郦绰沉声道:“对,长命百岁。你不长命百岁,如何对得起我费的这番心血?” 难道他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这么说话? 郦书雁心下一动,问道:“王叫天呢?” 谁知,郦绰更生气了。他冷笑道:“你宁可关心他,也不肯关心我几句,真是我的好妹妹。” “大哥,你能不能别这样?” 郦书雁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 “我怎么样了?”郦绰不阴不阳地问道。 郦书雁无语凝噎:“你……” “我好得很啊。”郦绰一把揽住了郦书雁,“一回来,就看见你和慕容清亲亲热热地站在留春堂里,我当然好得很。” 原来,他的异常来自于这里。 郦书雁道:“昨天,你就回来了?” “是啊。”郦绰凉凉地一笑,“你当然是不希望我回来的。” 郦书雁叹了口气:“你别这样。” 郦绰一怔,忽然沉默下来。 郦书雁被他抱着,感觉很不自在,低声道:“你放开我。” “书雁,别躲着我。”郦绰低低地说,“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你别躲着我。” 郦书雁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后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这声音极为熟悉,这时,却含着不常见的怒气、 “郦大公子,男女有别。你这么抱着在下的未婚妻子,不太好吧?” “……” 郦书雁一时头大如斗。 她该说慕容清来得巧呢,还是说他来得不巧呢? 郦绰凤目流盼,示威性地把郦书雁抱得更紧了,笑道:“这是在下的家事,何劳秦王殿下动问。” 郦书雁欲言又止,心下烦躁。这两个人之间的斗争,简直无聊到了极点。 “是么?”慕容清笑着拔出了腰间佩着的长剑,朗声道,“久闻郦公子技击之精,令人咋舌。今天,清自请班门弄斧,和郦公子较量一番。” 郦绰放开了郦书雁,眼里一片冷漠。 “秦王殿下的意思,倒是正合我心。”他冷笑,“拔剑吧。” “够了!” 郦书雁喝道。她快步走到门口,往两人身上各自瞪了一眼,冷笑道,“二位好大本事,好大威风。要打出去打,别污了我的院子!” 慕容清一怔,语气稍有软化:“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秦王殿下是什么意思?”郦书雁不耐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累垣。您是千金之躯,还要为这么一点小事以身犯险?” 第375章 提示 慕容清没有回答。他的眉峰微微蹙着,没有说话。 郦绰也是一派沉默,只是,他的脸色比慕容清要好看得多。 “我这次来……” 过了一会,慕容清慢慢说道,“本意不是这样的。” 郦书雁微微低头,没说什么。 她当然知道,慕容清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她也相信,慕容清只是一时激愤,才会和郦绰陷入僵持。 然而,他们之间的争执,结果注定是让人无法承受的沉重。 “我走了。”慕容清还剑入鞘,英挺的眉目也冷寂下来,“我母亲召郦敬容入宫了,你多加小心。” 他说完就走,也不给郦书雁询问的机会。 慕容清走了,郦绰便安静了下来。他抖了抖身上的氅衣,安闲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纱之间透出的如洗碧空。 郦书雁问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多少?”郦绰挑高了眉毛,笑着说道,“妹妹,你想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郦书雁淡淡地问。 “只要我出得起银子,想知道多少事情,就能知道多少。” 郦绰端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你选的这两个贴身丫头,可都不怎么样。” 对这件事,郦书雁也是知道的。她神色从容地回答:“评价她们的时候,总要看看我对她们的期待。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她们能忠于我。所以,现在我也没什么可失望的。” 郦绰冷笑道:“既然你把话说到这里了,也不妨直接说完——你从来都没期望过谁能和你站在一起。你心里只有自己。” “是么?” 郦书雁反问了一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是或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问我。”郦绰站了起来,伸开双臂,氅衣宽大的两袖如蝶翅一般铺展开来。 他回头看着郦书雁,笑了一声。 “我一直知道你这一点,对你也没什么期待。可慕容清是不同的……“ 郦书雁的眼皮一跳。 “他不同么?”她心里不太舒服,眼神复杂,“我倒是没看出来。” 她心里越不好受,郦绰越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用装傻,好妹子。一说到这个话题,你就蠢得不像样,没有一点儿平时的风采。” 郦书雁干脆不说话了,直直地看着他,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她有心去听郦绰说话,郦绰反而不说了。他笑道:“我先回去歇着。” 说罢,他大袖一挥,往自己的院子走。他一边走,一边长声吟着一首诗。 “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 郦书雁看着郦绰的身影,恍惚间,竟觉得时光好像又回到了去年,郦绰刚刚回到郦家的日子。 那时的他,吟的诗尚且是有关修道的。现在的他,却换了一首送别的诗来吟咏。也不知是他的心境变了,还是他所处的环境变了。 或许是这两者都变了。 慕容清的消息果然很准,第二天,宫里就传出了郦敬容和皇后交好的消息。 皇宫里的信息,总是传得最快,也是最离奇的。不多时,这件事就有了若干个版本,还都是活灵活现的。 郦书雁坐在梳妆台前,面带微笑,听倪妈妈讲着府里的传言。 “都说东府那位小姐得了皇后的眷爱,转眼就要被封作郡主了。”倪妈妈丝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小姐当初被封郡主,都是上皇一时兴起。真不知道她们是哪来的信心,觉得那位小姐也能做郡主。” 郦国兴买下的府邸,在郦国誉的府邸东面。所以,久而久之,郦府的人都把郦国兴的府邸称作东府。 郦书雁神情从容:“有个期待,总是好事。” 倪妈妈撇嘴:“小姐说得是。可那也得是期待,不是白日做梦啊。” 郦书雁面上仍然淡淡的,心里冷笑。 现在看来,皇后是要和她做对到底了。也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郡主,就算嫁了慕容清,也是皇后的儿媳。皇后有信心把她拿捏住,也是正常的。 不过,她就乐意打破别人眼中的“正常”,成为特例。 倪妈妈正要继续说话,却听紫晴抬高了嗓子,叫道:“郦大小姐到!” 自从无为观的事之后,紫晴就被疏远了。她虽然还保留着贴身侍女的名头,实际上,却被调到了守门、报信的位置。 听见郦敬容来,倪妈妈和郦书雁不禁对视一眼。 “让她进来。”郦书雁恢复了冷定的表情,说道。 倪妈妈正要向紫晴传话,却见郦敬容已经踏了进来。 郦书雁从镜子里看见郦敬容的身影,也是一怔,眼中微微罩上了寒霜。 ——郦敬容得了志,连她的卧房也敢擅自进了。 郦敬容满面春风,步履翩然。宝络却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缩着头,跟在她身后。 郦敬容走到郦书雁跟前,笑道:“妹妹今日真是好颜色,姐姐看着,都要被妹妹倾倒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猩红的昭君套,衬得肌光胜雪,连鬓边的宝石珠花也更耀眼了,十分美艳。 郦书雁不动声色,只是微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姐姐正应了这句话。” “是喜事。”郦敬容眨了眨眼,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当然是喜事。” 她的得意太过显眼。郦书雁看着她的表情,有了一种隐约的预感。 郦敬容不会得意太久了。她的目光,实在是太短浅了。 “这些天,府里已经传遍了。”郦书雁不想和她打哑谜,直接说道,“听她们的意思,姐姐是要成为郡主了?妹妹还没恭喜姐姐呢。” 郦敬容正容道:“哪儿有这回事?妹妹别听她们胡说。” “是不是胡说,日后自然分明。”郦书雁目光清冷,话里带刺,“不过,姐姐的做派,倒是有了郡主的模样。” 郦敬容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郦书雁讽刺地看着她,继续说道:“姐姐进我的院子,一直是不用人通传的。” “……” 郦敬容面色一白。 第376章 试探 “过去,姐姐没有通传,只进到花厅而已。”郦书雁语带讥刺,“现在,姐姐还是没有通传,却敢进我的卧房了。若不是姐姐的地位有所改变,实在是难以解释。” 郦敬容确实是为了耀武扬威,才径直进了郦书雁的内室。现在想起来,她心下也是一阵后悔。 她强笑道:“妹妹说的是哪的话,姐姐不过是忘了而已。” 郦书雁对她的话不置一词,冷冰冰地看着她。 郦敬容脸上挂不住,转头去斥责宝络:“你是怎么当差的?我忘了事,你也忘了不成?怎么都不提醒我一句!” 宝络唯唯诺诺地应着:“奴婢一时忘了,小姐莫怪。” 她一边说,一边红了眼圈。 郦书雁微笑:“姐姐何必这么多礼?瞧这丫鬟委屈的。”她拆开手边的一只荷包,拿了几枚金瓜子给宝络,“不值钱的小玩意,拿去玩罢。” 郦敬容一窒,心下涌起了狐疑。 郦书雁对她当真是不客气极了。先是用话挤兑她,逼着她不得不处置自己的婢女,接着,又故意摆出施恩的态度,让她的婢女心存感激。这样一来,她也把自己得罪了个彻底。 她真的是想这么做吗?难道是她误会了? “妹妹,别把这丫头惯坏了。”郦敬容试探着说道,“她确实是犯了错,你还赏她东西做什么?” 郦书雁嘴角微扬,故作不解:“姐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妹妹只是想着,过年不论如何也是喜事,就让这丫鬟沾沾喜气而已。”她笑了笑,转而劝道,“她只是犯了一点小错,姐姐也不要太苛责了。” 郦书雁还是给了她台阶下的。这么说来,郦书雁也并没有存心对付她。 郦敬容放下了疑心,顺着郦书雁递出的台阶说:“既然书雁宽大为怀,宝络,你还不谢恩?” “是。”宝络跪下,先给郦敬容磕了个头,又向郦书雁叩头道,“多谢堂小姐恩典。” 堂小姐,郦书雁嘴角一勾,这个称呼倒挺有意思。 “堂姐持身严谨,”她微笑道,“恰好,皇后娘娘也是个律己甚严的人。你和她又都那么孝顺,被她喜欢,也是理所应当的。 倪妈妈是知道这件事的始末的,不由笑了。 皇后挖了亲生父亲的坟茔,这件事曾经闹得满城风雨。无论如何,皇后也算不上孝顺。 郦敬容还以为她说的是实话,沾沾自喜地笑道:“啊,那真真是我走运了。” 郦书雁笑道:“姐姐确实和娘娘很像。——皇后娘娘就曾经不经通传,直接进了我的院子。” 郦敬容笑意一滞,咬紧了牙。 她早该知道,郦书雁说起话来,总是不怀好意的。 “姐姐也是无心之失,妹妹就饶过我这一遭吧。”郦敬容僵笑着说道。 郦书雁对她回以微笑,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我一向以为,只有改正了自己的错,才有资格求得别人原谅。姐姐还没改正,‘饶过’这两个字,又是从何说起?” “……” 郦敬容的笑容挂不住了。她瞪了郦书雁一眼,眼光阴冷:“好,我就好好改正一番,再回来和妹妹说话。” “姐姐好走。”郦书雁道。 “小姐,您就这么得罪她,这合适吗?” 郦敬容离开之后,倪妈妈问道。 郦书雁温柔地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 她不是不怕得罪人,但是,她绝对不怕得罪郦敬容这个身份的人。 既然郦敬容想给她难堪,让她服软,她不介意让郦敬容先吃一个亏。 “要是她真的成了郡主……”倪妈妈忧心忡忡,“咱们开罪了她,总归有点麻烦。” 郦书雁单手托腮,柔声说道:“我倒是不觉得。” 倪妈妈微愣:“小姐?” “郦敬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世家千金。”郦书雁的语气越发轻柔,“她何德何能,能让皇后对她另眼相看?” 皇后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会为了成全郦敬容,特意对她另眼相看。 看见郦敬容对这件事的态度,郦书雁就知道,她身上的传言很可能是真的。皇后不会让任何一条传言白白传出来,平白给了郦敬容这么大的好处,一定是指望着她达到某种目的。 譬如——对付她。 “老奴不明白。”倪妈妈想了半天,也不理解郦书雁的话,只好诚恳地说道。 郦书雁捧起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茶水已经温了,茶里的苦涩也过分浓郁,刺激着她的舌尖。 她轻轻道:“不懂也是好事。“ 听见她这样说,倪妈妈就知道,郦书雁今日是绝对不会多说什么了。她只好摇摇头,不再多想。 紫晴的叫声再次响了起来:“郦大小姐到——” 比起刚才,她的通传声小了不少,也没那么热情了。想来她是看见郦书雁的态度,自己对郦敬容的态度,也多少有了变化。 郦书雁笑道:“倪妈妈,你去和她说……不见。” “就直接说吗?”倪妈妈躬身问道。 郦书雁意味深长地说:“当然是直接说。不但要直接说,还要把这件事告诉府里的每个人。” 郦府的下人,都是逢高踩低的。要一直压着他们,就只能不断用事实告诉他们,她才是最有力的靠山。 倪妈妈依言去和紫晴说了。 郦书雁捧着茶杯,面带笑意,听着屋外的争执声。郦敬容大概没想到自己会吃闭门羹,和倪妈妈争执起来,吵架的声音都带上了乡音。 “皇后确实是看走了眼。” 郦书雁听了一会,下了这个评论。 门外,郦敬容俏丽的面庞因愤怒而变得血红。她看着倪妈妈,一字一句地说:“你再说一遍!” 倪妈妈直视着她,语调不卑不亢:“我家小姐说,今日不见外客。堂小姐,请回吧。” 郦敬容气急败坏,抬高了嗓门:“刚才进去,她明明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不见外客了!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堂小姐多虑了。”倪妈妈完全无视了郦敬容的指控,板着脸道。 第377章 棋局 “你……” 郦敬容正要发怒,刚说了一个“你”字,她突然住了口。 倪妈妈看着郦敬容,还以为她又要开始吵闹。没想到,郦敬容只是冷笑一声,就带着宝络离开了。 “到底还是没胆气了。”倪妈妈撇了撇嘴,往回走去。 对她来说,这件事不过是一个插曲。她没想到,插曲之后的事,居然会变得无法控制。 因着这天是大年初二,郦敬容走后,倪妈妈带着几个丫鬟,赶制出了几盏大红灯笼。 晚间,倪妈妈正带着丫鬟,往门上挂着灯笼。正挂到一半,新来的小丫头秋盏指着远处,说道:“妈妈,您是不是叫人送红灯笼来了?” 倪妈妈皱眉道:“小丫头,别胡说。我几时让人送灯来了?” 秋盏噘嘴,手指又往那边扬了扬:“您自己看嘛。” 倪妈妈顺着秋盏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咯噔一下。 数十盏艳红的灯笼亮着,朝这边走来。规模之大,明显不是几个人就能达到的。 她来不及多想,下了梯子,健步如飞地往院里跑去,把秋盏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小姐!” 她气喘吁吁地进了里间,高声叫道。 郦书雁正在看书。听见倪妈妈的叫声,她有些不悦,皱眉道:“什么事这么蝎蝎螫螫的?” “外头有人来了。”倪妈妈急急道,“架势不对!” 倪妈妈说不对,那就是真不对了。 事到临头,郦书雁还保持着冷静,问道:“怎么个不对法?” “外头少说来了几十号人,都是往咱们院子里来的。哪怕是天使宣旨,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倪妈妈道。 郦书雁点了点头,神情转为深思。 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郦国誉好歹也该跟她打个招呼才对。可到了现在,郦国誉那边还是毫无声息。 要么是郦国誉被控制住了,要不然,来人和郦府的关系就是亲密到了极点。 “郦敬容……”郦书雁沉吟道。 倪妈妈一怔:“什么?” 郦书雁还没来得及解释,外间就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叫道:“就是这里!” 顷刻之后,郦书雁面前的珠帘被挑开了。郦敬容梨花带雨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妹妹,我知道我惹了你不高兴。”她双眼微红,眼泪成行成行地流了下来,“可我也没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 郦书雁提高了警惕,目光幽深,看着郦敬容。 照着这个说法,郦敬容恐怕是要把什么事安在她身上了。 见她不说话,郦敬容只好自己把戏唱了下去。她哀哀切切地说:“你怎么能下手,杀了我的宝络?!”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啜泣。 在她身后,郦国兴神情含怒,瞪着郦书雁。 “国誉是个诚恳、纯孝的君子,怎么会养出你这么歹毒的女儿?”他劈头骂道,“他没教过你要爱惜物力吗?宝络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怎么如此狠毒!” 郦书雁冷幽幽的目光一转,看向郦国兴。 郦国兴被她看着,一时间竟然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觉。他象征性地骂了几句,转过了身。 “敬容,宝络是你的丫鬟,你和她说罢。” “……” 郦书雁仍然沉默着,嘴角微微一扬。 郦国誉虽然讨厌郦国兴,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和郦国兴确实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别的不说,他和郦国兴打肿脸充胖子的本事,可是如出一辙。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郦敬容不可思议地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淡淡道:“人死不能复生。” 郦敬容正要痛斥她的冷血,郦书雁却又开口说道:“何况,这也不是我家的事。” 这回,郦敬容倒是真结结实实被噎了一回。 “你怎么这么……”她的嘴唇来回蠕动,最后也没想好用什么词形容郦书雁,只好怏怏地作罢。 郦书雁见他们安静下来,微笑道:“这件事与我无关。” “杀了人的凶手,也没有几个肯认的。”郦国兴怒道。 “伯父一直说我杀了宝络,”郦书雁看向郦国兴,“不知宝络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 终于说到正题了。郦国兴暗喜,示意郦敬容说话。 郦敬容拭了拭眼泪,呜咽着说道:“宝络死的地方,正是我的卧房。” 郦书雁扬眉。 “我当时正要午憩,吩咐宝络下去,却始终不见她回答。”郦敬容抽噎一声,“我心下奇怪,就回过头去,想看她在做什么。谁知道,谁知道一回头,就看见她倒在地上……” 她似乎崩溃了,大哭出声。 郦书雁生出了一丝兴味,探究地看着郦敬容。 “让我接着说吧。” 郦国兴的正妻——韩氏接过郦敬容的担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真是作孽啊。敬容当时被吓傻了,还是她身边的奶娘机灵,过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不然……” “母亲!”郦敬容眼含泪水,严肃地凝视着韩氏,“我不要紧,重要的,是宝络的冤屈能被洗刷干净。否则,她泉下有知,也要怪我!” 郦书雁怀疑地看向郦敬容。 按她对长安千金的了解,她们几乎没有一个干净的。要让她们杀人,她们也并非做不出来。只要不是自己动手,这些千金小姐就都不会怎么害怕。 姑苏的千金小姐,比起长安来,勾心斗角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要说她们不敢杀人,郦书雁是绝对不信的。 可是,宝络已经伺候了郦敬容十年左右。要再让郦敬容找出一个这么可信的侍女,恐怕也不容易。郦敬容真的会自毁一臂吗? 她的沉默,看在郦敬容眼里,却变成了冷漠和镇定。 “父亲,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着再留情面了。”郦敬容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气却坚定极了,“宝络跟了我十年有余,我今天不给她报仇,还有什么资格做她的主子?” 郦书雁心里忽然雪亮。报仇,这就对了。 “伯父!”她大声道。 郦国兴冷笑:“怎么,你要认罪了?” “自然不是。”郦书雁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哪怕是死,我也要死个明白。伯父,请你让我父亲到场,亲自作证。” “无所谓。”郦国兴哼了一声,“看见的人越多,你就越丢人。如是而已。” 第378章 双簧 见郦国兴答应了,郦书雁也就收起了那副卑弱的样子。她嘴角微扬,看着郦国兴,意味深长道:“伯父,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郦国兴被她看着,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瞪着郦书雁,色厉内荏:“你可要知道,事发之后,没有人能救你!现在你认了错,还能求我宽大处理;一旦让你父亲也知道……” 郦书雁淡淡一笑,截断了他的话。 “原来,伯父也记得您和我父亲早就分家了。”她毫不掩饰地嘲弄道,“伯父进户部尚书府,如入无人之境,我还以为,伯父是忘了这件事呢。” 不是错觉。 郦国兴一阵气恼,气恼之外,也有隐隐的不安。 “书雁,你怎么这么和伯父说话?” “倪妈妈,你去请父亲来。”郦书雁对倪妈妈说完,才懒洋洋地回头,冷眼看着郦国兴,“不这么说话,还能怎么说?啊,我懂了。”她故作恍然,拍了拍手,“伯父和堂姐果然是家学渊源,一脉相承,进我的院子,从来都不用人通报的。” 郦国兴被她噎得上不来气。他自重身份,不好和郦书雁一个小女孩吵嘴,只好黑着脸走到一边,愤怒地哼了一声。 郦敬容则没有那么多限制。她哀泣连连,口风却毫不放松:“郦书雁,一开始我只当你是无心之失,现在看来,你完全就是蛇蝎心肠!” 韩氏站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斥责道:“别胡说。”她转向郦书雁,声音在慈祥中带着威严,“你年纪轻,做些错事,也是正常的。咱们是一家人,总不会把你做错的事到处传扬。到时候,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也算得上是郦家母女的拿手好戏了。 郦书雁淡淡道:“不敢当。——大伯母,你可知道,以下犯上是什么罪名?” 韩氏还以为,她说的是自己冒犯郦国兴的事,答道:“以下犯上,按律要脊杖二十。——丫头,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这么认真。” 郦书雁微微勾唇,笑意清冷。 “堂姐刚犯了错,大伯母就要我‘不必这么认真’,倒也是慈母心肠。”她话里带刺,冷笑道,“只可惜,我从来都是这么一个锱铢必较的性子。有人对我好,我就对他十倍地好;有人开罪了我,我只好一百倍地还回去。” 她是弘农郡主,身份之高,不是姑苏郦家能比的。 郦书雁说出这句话,韩氏才想通里头的关节。她脸色难看,僵立在原地。 郦书雁收回视线,转回了头,看着茶几上的青瓷茶具。她的眼光兴味盎然,好像那套茶具里藏着引人深思的秘密。 她最擅长的,原本就是以小博大。可是,到了现在,她自己已经不算是“小”了。 既然她的身份不同往日,那么,解决问题的方法,也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拘谨。 郦小鸾素来爱巴结韩氏,见韩氏受了委屈,就要上前喝骂郦书雁。 郦敬容一摆手,瞪了她一眼,用口型说道:“回去!” 郦小鸾讶然,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郦敬容面似沉水,冷冷地看着郦书雁。 从今天的情况看,郦书雁处变不惊,不是身后有后盾,就是料到了她的动作。 可她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把她的做法猜得一清二楚。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猜出来了,为了让自己迷惑,也会装作没猜出来的样子。 所以,她觉得,郦书雁的倚仗要么是慕容清,要么就是郦国誉。 慕容清远水解不了近渴,郦国誉才是最能影响到局面的人。 想到这里,郦敬容扯了扯郦国兴的袖子,低声道:“父亲。” 郦国兴会意,跟着郦敬容走到门外。 郦书雁似笑非笑的眼神还黏着在郦敬容身上。郦敬容有种被她看透的错觉,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走到门外,一阵冷风扑面而来。郦敬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父亲,五叔父一定会向着郦书雁说话的。你可要小心了。” “这一点,为父也想到了。” 郦国兴拈须笑道,“他想包庇郦书雁,没那么容易。——话说回来,你这个丫鬟,死得实在是太好了。她要是不死,咱们也没这么好的局面。” 说起这个话题,郦敬容不自在地笑笑:“大节下的,父亲,咱们别提这个。” “也对,是为父失言了。”郦国兴道。 天气寒冷,他们呼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了一片片雪白的雾。郦敬容厌恶地道:“长安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忍下来的。” “你五叔父有钱有权,不需要忍。女儿,你记住,”郦国兴一语双关,“钱和权势,是最重要的两样东西。你得到了钱,得到了权,很多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女儿省得。”郦敬容道。 郦书雁走到窗前,隔着银红色的窗纱,凝视着他们两个的背影。 郦国兴和郦敬容的对话声音太小,她听不清,只能听见“大节下的”、“向着她”之类,那么零星的几个词。 靠着这些词,已经能想象出一个计划了。 有趣,郦书雁微微一笑。 郦小鸾看不惯她这副样子,怒道:“郦书雁,你有空在这里四处乱看,还不如想想怎么面对你爹。” 郦书雁纤细雪白的手搭在窗框上,没有回答。 “我要是做出这种事,我爹早就打死我了!”郦小鸾见她不为所动,更生气了,口不择言。 她要是不说话,八成郦小鸾就会一直说下去了。 郦书雁勾唇,头一次认真地看了郦小鸾一眼,回敬了她一句。 “我要是像你这样蠢,家父恐怕也早就容不下我了。” 她说得直白,郦小鸾愣了愣,娇嫩的粉颊一红,怒气勃发。 “郦书雁,迟早有你后悔的日子!” 韩氏看不下去这副场面了,皱眉道:“小鸾,不要瞎说八道。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叫别人听了,多难为情。” 第379章 反悔 “娘!”郦小鸾委屈道,“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又没杀人灭口!” 韩氏是知道这件事有诈的。对郦小鸾的疑惑,她没法用平常心对待,也只好沉默不语。 郦小鸾说话的时候,郦书雁一直在留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观察完,郦书雁心想:对这件事,她大概也是被瞒在鼓里的。 三姐妹里,郦小鸾对这件事确实不知情,郦润卿又年纪太小,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了。 尽管她不知道郦敬容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她十有八九就是下手杀死宝络的人。 郦书雁正在敛眉沉思,郦小鸾语气不善地又开了口。 “五叔父来了!”她扬手指了指门口,得意地笑道,“郦书雁,我且等着看你怎么倒霉!” “小鸾!”韩氏低喝。 郦小鸾吐了吐舌头,娇俏地拖着韩氏的手撒娇。 “娘,人家说的是实话嘛——” 郦书雁没心思搭理她们。她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 郦国誉满脸心事重重的表情,快步走了进来。他来不及抖落肩上的雪片,先惊疑不定地看着郦书雁,问道:“书雁,你这丫头又犯了什么事?” 在他心里,郦书雁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心狠手辣,就算真的对姑苏郦家的人做出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当然,实际上这差不多是实情。 郦小鸾抢着道:“五叔父,您不知道。堂姊杀了我姐姐的婢女呢!” “杀了个婢女?”郦国誉不禁大皱眉头。 不过是杀了个婢女,算得了什么大事? 当然,郦国誉不会把这句话直白地说出来。他转向郦书雁,问道:“你真的做了这种事?” “没有。” 郦书雁毫不迟疑,立刻否定了这句话。 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事情的大小,而是她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件事。只要她稍退一步,放过纠缠这件事的真伪,转而辩论它的大小,就会落入郦敬容的陷阱。 所以,她绝对不会承认的。 她看着韩氏和郦小鸾的脸,又解释道:“据说,那个名叫宝络的婢女是死在毒物上头。我却要从哪里弄来毒物呢?” “毒物?”郦国誉心下稍安,看向韩氏,拱手道,“嫂嫂,小女平日一直娇养在家,确实没有接触毒物的机会。” “五弟,那可未必啊。” 郦国兴恰好走了进来。他看着郦国誉,冷冷地哼了一声,“五弟难道不值得么?前一阵子,有个名叫李无上真的女道士死了。她死的时候,可是满城风雨啊。” 听见他提起了李无上真,郦书雁反感地别过了脸。 哪怕李无上真泉下有知,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这种人提起,也不会高兴的。 “她的死,和小女有什么关系?” 郦国誉一向反感郦国兴这个大哥,他一说话,郦国誉就没好气地反驳道。 郦国兴道:“为兄从来都没说过,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书雁既然惹了这种传闻出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意思却很明显了。 “伯父想说的事情,我很清楚。”郦书雁柔柔地一笑。 现在,她心里全是恶意,一点儿也不想和郦国兴慢慢讲道理——哪怕是面子功夫。 “一个疯子走在街上,看见伯父穿得光鲜,就无缘无故地上前,打了伯父一顿。”郦书雁慢条斯理道,“不知伯父会不会认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疯子打您,也有他的道理。” 郦国兴一怔,脸上顿时不太好看了。 他怒道:“早些时候,敬容说你顽劣不逊,我还不信。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他心里大大生气,郦国誉却差点乐开了花。他恨不得好好夸奖郦书雁一顿,幸灾乐祸地笑道:“长兄啊,此言差矣。书雁这丫头的话不中听,道理还是有的。——话说回来,她不过是讲了个道理,大兄这又是生气什么呢?” 郦国兴的愤怒又多了几分,心道:看上去,是时候把底牌拿出来了。 “五弟,你也是贵人多忘事啊。”郦国兴阴恻恻地说道。 郦国誉讶然:“我忘了什么事?” “你忘记的事,可太多了。”郦国兴拉住他的袖子,靠在他的耳边,小声道,“长孙氏当年的死,你是不是也忘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嗓音压得低低的。郦书雁近在咫尺,也没听清。 说起长孙氏,郦国誉古直、刚正的脸上,泛起一阵困窘。 大雪的天气里,郦国誉竟汗流浃背了。他甩开郦国兴,义正辞严:“我说的句句是实。大兄要是胡搅蛮缠,咱们也就不说理了,这事就此作罢!” 郦国兴到底说了什么,引出了他这么大的反应? 郦书雁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谈话。但是,从郦国誉的反应看,她觉得,自己多半是要被放弃了。 看见郦国誉的表现,郦国兴就知道,自己的威胁多半是成了。他笑意盎然地站在原地:“年深日久,五弟忘了些小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郦国誉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不过,有些事可大可小,要看五弟自己是怎么选择了。”郦国兴冷笑,“照我看,五弟还是请回吧。” “且慢!” 郦书雁突然出声。 她看出来了,对于郦国誉在场,郦国兴多少还是在意的。不然,他也不会提出要郦国誉回去。 “贤侄女,人改正错误的机会,总是有限的。” 郦国兴看向郦书雁,慢悠悠地说道,“机会稍纵即逝,贤侄女,你要好好把握啊。——国誉,你说是不是?” 郦国誉焦躁地在屋里走了两圈,看了郦国兴一眼,转身就走。 郦国兴手里,一定是掌握着郦国誉的秘密。郦书雁暗暗想道,可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我倒是看不出,大伯父竟然这么不拘小节。” 郦书雁看向郦国兴,微笑着说道。 郦国誉走了,她的境地显然就变坏了不少。她还以为,郦国兴好歹会维持君子的表象,答应让郦国誉来,就不会反悔。谁知道,他居然连脸皮都不要了。 第380章 鉴证 “在伯父看来,这不是反悔,只是让你学会做人而已。” 郦国誉走了,他的阻力也就消失一空了。郦国兴的心情异常高昂,笑道,“怎么样,贤侄女,你现在肯说了么?” “我要是不说,大伯父又想怎么样呢?”郦书雁偏过头,神情天真,像是真的在问郦国兴的意见一般,“难道是要刑求我么?” 郦国兴确实无耻,她倒想看看,他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郦国兴嘴角一撇,否认道:“当然不是。” “我想也是。”郦书雁笑道,“侄女毕竟是堂堂的郡主。以下犯上的事做多了,总是不好的。” 郦国兴确实有些忌惮郦书雁的这层身份。他看了看郦敬容,头一次底气不足,没有开口。 郦敬容心里暗急,上前正色道:“所谓公道,不外乎人心。公道和法理,总要比一个人的身份高贵得多了。” “是吗?”郦书雁平平道,“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同意你的意思呢,敬容堂姐。” 郦敬容暗恨。这郦书雁真真惹人厌恶,哪怕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两句。 “此言差矣。”郦敬容勉强说道,“从头到尾,我所求的,无非是公平二字。” “公平?” 郦书雁笑着看向郦敬容,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事实上,她的心情也确实是这样的。 郦敬容冷冷道:“宝络也是父母千辛万苦养大的,捧在手上如珠如宝,一朝死在郦府,我当然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郦书雁扯开了一抹笑容,平平道:“不必多言。”她抬起下颏,语气高傲,“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现在,堂姐有什么证据,不妨全都说出来吧。” 重生以来,她最擅长的,就是以小博大,在逆境之中一举获胜。 现在,郦国誉抛弃了她,情况也算得上是对她不利。她并不怀疑自己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很想看看,她到底是怎么获胜的。 “好。”郦敬容眼底,有一抹狰狞闪过,“妹妹,你自己不给自己留脸,可怨不得其他人。” 郦书雁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她的眸子里波光粼粼,看得郦敬容发怵。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郦敬容被她盯得心虚,却没奈何,只好说道:“这句话在我这里说出来,一定会给妹妹带来不少坏的影响。我本来不想说,可妹妹既然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大义灭亲。” 郦书雁不焦不躁,直直地看着郦敬容:“请讲。” 她的话温温淡淡的,却含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郦敬容不敢多嘴,说道:“其实,也用不着证据。” 郦书雁莞尔。 “从进门开始,堂姐就一直把重点放在证据上头。到了现在,堂姐又说不要证据。”郦书雁取笑道,“所以,要不要证据,全凭着堂姐一张嘴。你说要,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我拿出证据。你说不要,我就不用费一点儿心思,只要认罪就好,是么?” 郦敬容蹙眉道:“妹妹,你说话也忒刻薄了——” 郦书雁没理她,继续说道:“你想怎么样,就直接说出来吧。说出来之后,咱们也好立个规矩,慢慢说事。” 郦敬容忽然有些绝望。 在她们的谈话里,从头到尾,郦书雁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相比之下,她倒像是耍猴的一般。 ……不能这样下去了。 郦敬容狠下心,幽幽地看着郦书雁:“既然妹妹这么说,姐姐就当仁不让了。”她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我要在你的院子里好好搜上一搜,你没有什么意见罢?” 郦书雁的手在茶几上放下,这时,正在轻轻敲击着案面。 她的手修长白皙,当真称得上是垂手明如玉。她的手是白玉,眼睛便是乌沉沉的墨玉,盯着郦敬容道:“我有意见。” “你……”郦敬容使出了激将法,“难道你是做贼心虚?” 不管她用了什么手段,郦书雁的表情始终都是冷冷的。她看着郦敬容,微笑着说:“只搜我的院子,未免对我不大公平。” “那你想怎么样?”郦敬容问。 “既然咱们要公平,不妨把几个姐姐妹妹的房子都收拾一遍。”郦书雁道。 她到底在想什么?郦敬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要陷害她的东西,她早就准备好了。到时候,就算郦书雁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难道郦书雁是预知了这件事的发展,打肿脸充胖子么?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还稍微合理些了。 郦敬容压下心头的不安,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妹妹这么希望,那姐姐也不妨陪你一回。”她高声道,“小红,绿柳,你们两个去搜我的院子。” “堂姐,我说的是‘几个姐妹的院子都搜一遍’。” 郦书雁抬起一只手,冷冰冰地说,“可不是只搜你一个就好。” “那有什么?”郦敬容没多想,就这样答应了,“我答允你就是。” 上钩了。 郦书雁抿起嘴唇微笑:“既然是这样,就有劳姐姐了。” 这种戏码,她看得多了,演得也不少。 郦敬容还以为她有多么聪明,殊不知在几年之前,艾姨娘和郦碧萱就在她面前玩过这一套了。 当时的她,就没有怕过她们的明枪暗箭。时至今日,她更没有理由惧怕了。 郦书雁托着腮,继续静静地看着案上的青瓷茶具,任由郦敬容的丫头把自己的房间翻得一团乱。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却有些庆幸。 ——还好郦绰没有来。若是他来了,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收场了。 以郦绰对她的爱护程度,郦敬容就算逃出这一劫,少说也要脱一层皮。 她倒不在乎他怎么处理郦敬容,可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皇后知道郦敬容做事失败之后,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 郦书雁正在沉思,便听见了一个华赡清朗的男声。 “这是什么架势,三堂会审么?” “……” 郦书雁放下手臂,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 郦绰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玄色氅衣,慢慢踱了进来。 第381章 疑虑 他看向郦书雁,目光温和,略带斥责。 “妹子,你怎么如此冲动?”他轻轻问道。 郦书雁秀眉一掀,正要反驳,却见郦绰微不可见地瞟了郦国兴一眼,眼神变幻莫测,明显意有所指。 郦书雁有些明白过来了。她淡淡道:“这件事,本来也不足为外人道。大哥要听,咱们得出去说。” “这个么……” 郦绰犹豫了一会,看向郦国兴:“恐怕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劝动她。还请伯父不要怪罪。” 这句话有古怪。 郦敬容不动声色地看了郦绰一眼。郦绰那句“我才能劝动她”,分明是对他们一家人说的。 可郦绰的谈话对象一直是郦书雁,既然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突然转换一下谈话的对象? 难道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的自导自演? “堂姐。” 郦书雁望着郦敬容,目光平淡,说出的话却是字字诛心。 “我若是堂姐,就少些谋算,多积点儿功德。不管对堂姐还是对其他人,这样都是最好的。” 言辞之间,对郦敬容毫无敬意。郦敬容听到这里,才放下了一点心。 看来,郦书雁真的是被那个郡主的名头哄住了,哄得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 郦敬容轻笑,不以为意道:“妹妹,请。” 她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再和郦书雁多做纠缠。郦书雁自然清楚这一点,冲她冷笑一下,拉着郦绰,两人一起走进了内室。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了内室,郦绰立刻换了一副表情,脸上的温柔和宽和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和阴沉。 郦书雁莫名觉得,这样的他和慕容清很相似。她低声问道:“你在祁连山脉里,到底遇见了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郦绰粗暴地打断了她,冷冷道,“我要知道,你和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这么针对你?” 郦书雁淡淡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本来只是个小小的角色,皇后娘娘绝对惦记不上我。可是么……” 她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凭她的眼力,已经看出了郦敬容才是杀害宝络的凶手——她在说到宝络的死的时候,没有一点真的悲伤。 当然,这样的人在长安也不少见。奴婢对她们来说,不过是个玩意儿,用旧了,是可以丢掉的。 郦敬容的态度不奇怪,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郦书雁很难不往皇后身上想。 这个世界上,只有皇后对她的恶意来得这么快,又这么充盈了。有时候,郦书雁简直怀疑,自己前生是不是欠了皇后什么东西,才让皇后对她这么耿耿于怀。 “话说回来,”郦书雁的眼神恢复了清冷,看向慕容清,“祁连山……倒是个好地方啊。” 提起祁连山,郦绰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是啊,好地方。你就差把命搭在那里了。” 郦书雁莞尔,说起话来,却没留情。 “那是我的命,大哥,不是你的命。”她直视着郦绰,从容道,“现在,我更想知道,大哥在祁连山里遇见了什么人、什么事。” 郦绰回来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怪。郦书雁是有自信对付郦家父女的。现在,她更担心的人是郦绰。 第382章 失言 郦书雁不温不火道:“姐姐别急,大哥可没说过是这样的。” 郦敬容的修养也算得上好。她只是发急了一刻,接着,便恢复了冷静。 “好。”她甚至对郦书雁笑着说,“咱们且不急说结论,就等搜府之后再说吧!” 说话的时候,她眼里升腾着暗火,语气也有了些凌厉的味道。 郦书雁和婉地点头,一口应下了她的挑衅。 “好啊。” 这场搜府,动静很大。夜雪春云的人都被惊动了,惊恐地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 郦书雁披上了一件披风,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雪地和花树,目光温柔平静。 冷风吹进屋里,除了郦绰之外,所有人都机伶伶地打了个哆嗦。郦小鸾怒道:“你做什么?!” 郦书雁压根没想回答她的话,依然远远地看着一地风雪。 “小鸾,把衣服穿上吧。”郦敬容柔声道,“你要多体谅体谅你堂姐的心。” 郦小鸾愤愤不平地小声抱怨:“她有什么可不平的,事情明明是她做出来的……” “小鸾。” 郦敬容暗含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郦小鸾知趣,默默地低下了头。 郦敬容淡淡地笑着,看向若有所思的郦书雁。 其实,郦书雁和她很像。若是放在平时,郦敬容可能不会和她为敌,反而会和她成为朋友。 ——这也是造化。郦敬容笑容温婉,眼神却幽深冷寂。 她注定是要把郦书雁踩在脚下,当成垫脚石的。郦书雁就算再厉害,也注定到此为止了。 “你们干什么?!” 秋意愤怒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她是夜雪春云里为数不多的老人了。这些日子,秋意生了病。倪妈妈怕她的病气过到郦书雁身上,便让她在不远处的一间房里安心养病。 想来是搜府的人已经搜到了秋意头上。郦书雁皱眉看向那边:“秋意。” “小姐!” 秋意脸色煞白,提着裙子跑了出来。 她的发髻散乱,步伐虚浮,一看就知道是身患重病。 郦书雁也有些于心不忍,语气温和下来:“搜府是我亲自准的。你身子弱,回床上躺着去吧。” “堂小姐,那不太好。” 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跟在秋意后头出来,面无表情,语气里却有着隐隐的得意,“眼下事情不明,谁知道她是不是害了宝络的凶手?” 有意思。 郦书雁回头,看见郦小鸾得意的表情,还有郦敬容赞许的神色。 她微微一笑,绕过众人,从正门走了出去,站在那个妈妈的面前。 “你说什么?”她淡淡道。 “为了让这姑娘避嫌,也还是让她待在外头的好……啊!” 那妈妈的话没说完,便被郦书雁拔下发簪,在脸上划了一道。 鲜血从她的脸上滴了下来,落在雪地上,像极了鲜红的梅花。 郦书雁的手劲不大,可她戴的那支发簪却打磨得很尖利,破开皮肉,也只稍稍用力而已。 “秋意,你先回去。——我让你搜府,是看在你主子的份儿上。” 郦书雁做了这么吓人的事,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语气冷冷淡淡的,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太守规矩的普通奴婢。 “今天之后,我就把这件事和长安城里的千金小姐们一一说明。”郦书雁划烂了她的脸,似乎还觉得不够,唇角一扬,“我记得,秦代的肉刑里,有个在脸上刺字的刑罚。这挺好啊,有你脸上这道疤,谁都知道你是个作威作福的奴才秧子了。秋意,你回去歇着。” 秋意快意地看了婆子一眼:“是!” 这婆子姿色不错,在东府的下人里,当属上乘。容貌对她来说,一定是十分珍贵的。 婆子又是气,又是怕,六神无主地看向郦敬容,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小姐,您替奴婢做主……” “王妈妈。”郦敬容柔柔地笑,笑意里隐藏着难以融化的坚冰,“你可知罪?” 这句话将王妈妈吓了一跳,嗫嚅道:“我、我……” 她犯了什么罪?她一直都是揣度着郦敬容的意思办事的,不过是捎带手欺负一个奴婢而已,犯得着这么对她么? “咱们是在人家家里。”郦敬容敲打了王氏两句,顺带也是警告郦小鸾和郦国兴,“不好太过放肆的。” 对她这句话,郦书雁只能付之一笑。 一边搜府,一边对自己的人说,她不好“太放肆的”——这句话,哄哄三岁小孩还可以! 郦绰站在一边,没有出声,眼含冷笑。 他倒想知道,郦敬容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王氏吃了个大亏,又被主人呵斥,怏怏地捂着腮帮子,退到了一边。 这时,只听哐地一声,一个箱子倒在地上。 秋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冷笑道:“奴婢是个下贱的人,一辈子统共只攒了这么一点体己,还有一点儿贴身用的东西,都放在这了,妈妈看上那样,只顾拿去!” 她的态度,摆明了是让王妈妈难堪。 王妈妈讪讪地扭过了头,不敢多嘴。 秋意说话的时候情绪激昂,没注意到,郦书雁正在探究地看着自己。 ——秋意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坏了。郦书雁禁不住想,这大概是她对郦绰的单相思得不到满足,引发的后果吧。 郦绰真真是个红颜祸水。要是他能喜欢上别人,那该有多好? 搜府的时间持续得很长。几个妈妈带着一群丫鬟,把夜雪春云翻了个底朝天,半天过去,也没翻出什么来。 “大小姐,奴婢一时间没找出什么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苦着脸道,“不如,小姐多给奴婢一点时间……” “怎么可能?!”郦敬容狠狠地瞪着她,恨不得把她掐死。 那些毒物,明明是她亲手交给一个叫秋穗的奴婢,让她放在郦书雁书房里的!哪有那么容易消失?! “确实是没有……” 婆子的声音更小了。 “姐姐,什么叫‘怎么可能’?”郦书雁抓住了她的语病,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鬓发,“难道,你知道我房里一定是有这些东西的?” 第383章 配合 郦绰的目光里,饱含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他冷冷道:“我说过了,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不用管。” 郦书雁微笑:“你当真不肯说?” 郦绰默然不语。 “你不肯说,那也简单。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郦书雁安然道,“大哥,我想做的事,你阻止不了的。” 郦绰深深地望着她,良久,他才说道:“你要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我也有一件事,想让你去做。” 郦书雁问道:“什么事?” 郦绰淡然道:“你要让郦家的人彻查夜雪春云。” 郦书雁皱眉。 从郦家的人上门开始,她就想到了好几个方法,让他们无功而返。现在,郦绰却让她接受郦家的搜查…… “为什么?”郦书雁不解地看着他。 郦绰揉了揉她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我已经布置下了一件事。事关重大,你且忍忍。” 说罢,他露出了笑容,定定地看着她。 在这个角度之下,他容貌上的优势发挥得一览无余。这算不算美人计?郦书雁失笑。 “既然这件事如此重大,又为什么非要我忍让才能做成?”她问。 见郦书雁不吃这套,郦绰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我说过了,我是有安排的。”他微微一笑,把旧事重提了一遍,“一年之前,你说过,我们要合作,必须把所有的事和对方共享。” 郦书雁默然。 她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可惜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她也早就变了。 “现在,你总不会这样想了。”郦绰轻声道,“雁儿,我希望你能不要多问。” “……” 郦书雁敛起了脑子里的思绪,唇角微扬:“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答应就好。”郦绰轻笑,拉着郦书雁的手往外走,“走吧,咱们一起去对付他们。” 到了外间,郦国兴还是板着脸,怒意未消。 看见郦书雁,他也只是冷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别的。 郦小鸾的嘴却不饶人,娇哼一声,说道:“怎么,谈完了?堂姐,你谈的是什么?该不会是怎么湮灭罪证吧!” 韩氏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郦书雁一直秉持着一副冷清、高傲的态度,她也早就看不惯了。郦小鸾能用心刺她几句,韩氏乐见其成。 可惜,郦小鸾功力不够,这几句话都不痛不痒的。郦书雁笑靥如花,直视着郦小鸾:“妹妹说的是哪里话?什么湮灭罪证不湮灭罪证的,听着多瘆人呢!” 郦敬容忍不住,偷偷侧目,看着郦书雁。 说出这种瞎话之后,郦书雁还是面不改色。她又悠悠地说道:“而且,妹妹还是小心点的好。这种话不是谁都能说的。——再有,妹妹说起话来,实在太没教养了。难道妹妹见到宫里的贵人,也要这么你呀我的?” 郦书雁颇为耐心,一处处地指摘着郦小鸾的不是,冷静而理智,一点也没有被人怀疑的危机感。 她和郦小鸾确实不是一个段位的。郦敬容沉声道:“小鸾,够了!” 郦小鸾刚想回击,就被姐姐喝止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瞪了郦书雁一眼,磨了磨牙,却不敢违抗姐姐的威严,说道:“是。” “空口无凭。”郦敬容看着郦书雁,“要为宝络讨回公道,我只好得罪妹妹了。” 郦书雁扬眉,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话锋一转,轻巧地笑了。 “你怎么不伤心了?”她笑道,“宝络也真是可怜,就连她的主人,对她的死也没有多少哀伤。” 其实,她倒是理解郦敬容的。宝络的用处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了,眼下,她要威胁她、看她的内室,可说得上是一点儿也不理亏。 既然不理亏,还装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架势干什么? 郦敬容一窒,不自在地辩驳:“宝络再好,毕竟也不是我的兄弟姐妹。难道我还要为她守孝三年吗?” 郦书雁扑哧一笑:“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能配得上守孝三年的,只有父母的死。她又不蠢,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骂郦敬容一句。 “姐姐恐怕要得罪你了。”郦敬容不想多和她胡搅蛮缠,直接说道,“这个院子,我是一定要搜的。” 郦书雁静静道:“我可没说过不让你搜。” “你?!” 听见郦书雁的回答,郦敬容真的有点慌了。 她拿不准,郦书雁到底是不知道她的计划,还是把她的计划提前破坏了。 “我说?让姐姐搜,姐姐反而不高兴了?”郦书雁惋惜地望着郦敬容,“那么,姐姐不妨说说,到底想要什么。” 郦敬容用力咬着牙。她告诉自己,绝不能乱了阵脚,先落入郦书雁的圈套。 她的计划,用到的几个人都是郦家的老人,她指东,他们就不敢往西。这样的话…… “搜!”郦敬容昂头,果断地说。 “且慢。” 郦绰站了出来,眼底有冷光闪烁,“只搜舍妹的房子,怕不大妥当吧。” 直面这张脸的时候,就连郦敬容,也差点被他的容貌所迷惑。 “堂兄的话好没道理。”说出这句,郦敬容心头没来由地一凛。她努力忽视了自己的感觉,“现在,有嫌疑杀了宝络的,只有妹妹一个人。不搜她的院子,还要搜谁的?” 郦绰笑道:“自然是搜你的。按在下的看法,就是搜了贵府上下,也不算冤枉。” “你胡说什么?!”郦国兴发了怒,疾步走到他面前,吹胡子瞪眼地说,“我的女儿一向持身清白,怎么会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 郦绰不退不让,冷静地说道:“长安城里的大家闺秀,都是整天和丫鬟们待在一起的。——不知姑苏的闺秀们是不是这样?” “废话!”郦国兴冷哼,“天底下所有的大家小姐,不都是这个路数么?” 郦书雁不解地看着郦绰。到了现在,她还是对郦绰的想法没有一点儿头绪。 郦绰道:“那就对了。”他看向郦敬容,“妹妹和侍女在一起久了,生出不快,是十分正常的事。” “那又怎么样?!” 郦敬容忍不住了,火冒三丈道,“我和宝络从小到大待在一起,情同姐妹,难道我只因为平时生活里的小小摩擦,就去谋害了她不成?” 第384章 巫蛊 ——糟了! 郦敬容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没有太大的定力。她急忙为自己的失言描补:“我哪有那个意思?只是说她们搜得不好而已。” 她生怕郦书雁不信,又扯出了刚才王氏的例子,“刚才但凡她们有心,就不会把你的丫头往外赶……” 罢了,越描越黑。 郦敬容咬了咬唇瓣,颓丧地退到一边,住口不言。 郦书雁笑着,温声道:“嗯,是啊。——那个婆子倒也真大胆呢。” “确实大胆。”郦敬容微微闭了闭眼,说道。 郦书雁嘴角微扬,意味深长道:“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说了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一千个谎言去圆这个谎。”她顿了顿,继续道,“姐姐这么聪明,当然是知道的。对吧?” 郦敬容脸色阴沉,双手在两侧的袖子里握着,指节咯吱咯吱地作响。 郦书雁说的根本不是王妈妈,而是她,郦敬容! 可她不但不能发作,还得陪着笑脸对她! 郦敬容差点气得呕血,勉强笑道:“妹妹说得是。” 说出这五个字之后,她缄默下来。 正在这时,一队人从东面快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走得最快的,却是个穿着缁衣的老嬷嬷。她冲在最前头,神色惊慌。 “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郦敬容喊道。 郦敬容的脸色更难看了。 韩氏见状,斥道:“什么叫不好了?你会不会说话?” “……是。”老嬷嬷吃了斥责,臊眉耷眼地低下头。 正在这时,她身后的一队人也到了夜雪春云。远远一看,带队的不是李妈妈是谁。 “李妈妈,你们回来了?”郦绰看上去心情极好,站起来笑道,“怎么,是不是虚惊一场?” 李妈妈昂首挺胸地走到一边,傲然道:“奴婢确实没能找到什么毒物,却找到了另一件物事!”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把那东西给递给倪妈妈的时候,她还“嘶”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一般。 郦敬容依稀见到了那东西的模样。她微微吃惊,抬手就想阻止倪妈妈。 倪妈妈接过那东西,大吃一惊。 “小姐,你看!”她大喊出声,“这……这不是您的生辰八字么?!” 完了。郦敬容俏脸雪白,颓然放下了手。 她不知道,郦书雁到底是什么路数,用了什么手法才把那东西放进东府。可她知道,那东西…… 不寻常。不但不寻常,而且会成为她们局势翻转的关键。 郦书雁闻言,蹙眉低低地“嗯”了一声:“拿过来,给我看看。” 倪妈妈健步如飞地走到郦书雁旁边,双手护着那东西。 郦书雁接过那东西,看了一眼,眼神一凛。 ——那是一个布娃娃,上头疏疏地画了两笔眉眼,写了几个字。 按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娃娃。可正因为那几个字,还有那几笔眉眼,这个布娃娃就立刻不同了。 “这是……”她抬起视线,锋锐如刀的眼神剐向郦敬容,“这就是你们东府对我的好意?” 她把那个娃娃甩到郦敬容面前,坐回了主位上,莫测高深。 郦国兴也是做贼心虚,明知这件事有诈,却也不敢轻易上钩,去看那个娃娃。 他端着架子站在旁边,摆出了一副与这件事无关的脸。 韩氏却是真的不明所以。她凑上前去,看了那个布娃娃一眼,压抑地低呼出声。 那个布娃娃的脸上,画着眉眼五官。那眉眼五官异常传神,正是郦书雁。 不但如此,上头还写着一串生辰八字。从郦书雁的反应看,这也是她的生辰八字。 “这……这是怎么回事?”韩氏大为惶恐,拽着郦敬容的袖子,“这是哪来的?” 天可怜见,她什么时候用过这种手段?! “嫡母,不必紧张。” 韩氏的毛病就是爱激动,郦敬容早就习惯了。她不耐地叹道,“清者自清。” 事实上,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可她再不信,又能怎么样?难道能逼着郦书雁,让她把这个娃娃毁尸灭迹么? 一手好牌,却硬生生地被她打烂了,简直可恨! 郦敬容心里已经确定了郦书雁是做手脚的人,笑意也就冰冷下来。她冷声道:“这件事,确实与我们无关。” “堂姐好计较。”郦书雁的目光柔得能拧出水,“姐姐,哪怕我确实杀了你的丫头,难道你就能咒我去死吗?——更何况,我没有动她一根指头。” “清者自清。”郦敬容重复了一句,“我相信,妹妹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郦书雁弯唇。 “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她刻意地问,“姐姐,按你的意思,我只要选你,就是正确的选择了吧?” 郦敬容被噎了一句,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一时讷讷无语。 “够了。”关键时刻,还是郦国兴出来主持大局。他看向李妈妈,沉声道,“这个娃娃,是从哪里发现的?” 李妈妈看了郦绰一眼,小心地说:“回您的话,这个娃娃,是……是从三小姐房里找出来的。” 郦书雁冷冷地看着李妈妈。 看来,李妈妈也要跟在宋妈妈身后一起走了。 和郦绰之间,她最在意的事,就是郦绰用钱让她身边的下仆屈服。 这不仅是对她的挑战,也是对她底线的试探。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郦润卿身上。韩氏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低呼:“润卿,怎么是你……” 郦敬容一愣,也看着郦润卿,面上却现出了解脱之色。 她还以为,这个娃娃的目的是她——毕竟,她才是那个要害郦书雁的人。 比起他们,郦润卿的反应却小了不少。她微微一愣,然后就没了反应,面无表情地站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郦敬容轻轻咬牙,电光火石间,已经下定了决心。 “润卿,”她神色哀戚地看着郦润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壮士断腕么? 郦书雁看向郦敬容,心中浮现了疑问。 第385章 魇镇 若是郦敬容真能狠下心这么做,她这个人,倒是也有可圈可点的地方。 郦敬容说出这句话之后,众人反应各异。 郦小鸾怔愣地看着郦润卿,又看了看郦敬容。韩氏则涨红了脸,表情愤恨,看上去恨不得打郦敬容一顿。 好极了,郦书雁轻笑。 韩氏是郦润卿的生母,可郦国兴明显是对大女儿更偏心的。这样一来,她倒是不怀疑韩氏的反应了。 就连艾姨娘看见郦碧萱被欺负,也会想尽法子替她出气的。 郦国兴也是一怔。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把问题甩给另一个女儿之后,还会如此理直气壮。 “老爷!” 韩氏见郦敬容没有改口的意思,转而看向郦国兴,哀求道,“您不能这样,润卿这孩子素来无欲无求的,就差铰了头发做姑子了,您也知道……” 这句话,却催着郦国兴在两个女儿之间做了决断。 “润卿。” 他看向郦润卿,语气里带着微微的惋惜,“你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你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家千金……” 韩氏错愕地看着他,后退了一步。她纤长白皙的手捂住了嘴,像是不敢相信郦国兴说出的话。 “老……老爷!”她的声音发着抖,过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我、我平时教育润卿,说的东西您是清楚的……她受了这样的教育,怎么会去做人偶,诅咒别人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可眼下的情况,妹妹的嫌疑实在太大了。” 郦国兴的下颚紧绷,没有直接回答。他下巴上的肉垂了好几层下来,像是一尊肥腻的雕像。 郦敬容和郦润卿都是他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他抛弃任何一个,都是痛苦的事。 权衡再三,郦国兴看向郦润卿,问道:“润卿,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郦敬容在旁边,看在眼里,微微发急。万一郦润卿矢口否认,她的麻烦就大了! 她毫不怀疑,郦书雁绝不会放过这个能整她的方式。可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沉默着,站在旁边干着急。 郦润卿抬头看向郦国兴,若无其事地拨了拨刘海。 “是我做的。”她细声细气地说。 郦书雁微微扬眉。 “你为什么对我有这种心?”她温声问道。 她也不知道,郦绰到底想做什么。可她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是郦润卿做的。 “我一直不喜欢堂姐。”郦润卿平静地叙述着,像是在说一件不关自己什么事的事情,“所以,我就想杀了堂姐。就是这么简单。” 她承认得太过自然,郦书雁不由骇笑。 在她身边,郦绰沉下了脸。他明显也没想到,郦润卿居然会担下这个罪名。 他们的感觉不太好,郦国兴却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继续问道:“你可知道,承认这件事,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语气有些高兴。 韩氏的身体晃了晃,神情伤心欲绝。 不管她做得多好,夫君的心一直都在亡妻留下的女儿身上,甚至要牺牲自己的女儿,去保留元配的女儿…… 她的伤心,并不奇怪。 “我知道。”郦润卿淡淡道。 “好。” 郦国兴转过头,看向郦书雁,和蔼道,“贤侄女,是我教女无方了。” 郦书雁似笑非笑地瞟了郦绰一眼:“这件事,由我自己解决,怕不大妥当。” 郦国兴一怔,顺着她的话问道:“按你的意思,要怎么解决?” “我的兄长就在这里,让他拟个章程,想来是再合适不过了。”郦书雁淡淡道,“伯父若是没事,书雁就不伺候了。” 她说完,直接脱下披风,走进了里间,摆明没给郦国兴面子。 郦国兴老脸发红,忍不住瞪了郦敬容一眼,老着脸皮,对郦绰道:“贤侄……” “伯父不必多说。” 郦绰回头望着他,温和而坚决地说,“这件事,还是要等父亲他老人家亲自裁定。” “……” 郦国兴盯着他,一时间有些恼火。 “我比较是姑苏大房的族长,”他索性抬出了身份,想把郦绰压下去,“事涉我的儿女,我如何不能说话?” 事到如今,他才想起摆出族长的谱,未免太晚了。 郦绰微笑,安然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您总该听说过的。” 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让郦国兴不要插手、 郦国兴气结。他狠狠地瞪着郦绰,眼中阴戾翻涌。 “你别忘了,”他沉声说道,“说出这句话的商鞅,最后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郦绰轻飘飘地瞟了郦国兴一眼,姿态潇洒极了。 “本朝已经废止了五马分尸的刑罚。”他毫不介意地说,“哪怕小侄有心和他同一个死法,也是办不到了。” 郦国兴气结:“你——” 他还从没看过郦绰这种人! “伯父请。”郦绰不再多说,温文尔雅地一笑,自顾自地掀起了帘子,走进了内室。 郦国兴、韩氏和郦敬容几个面面相觑。韩氏一耸肩膀,忍不住啜泣起来。 过了一会,郦国兴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还看什么?还不快走!” 韩氏只顾不出声地哭着。她哭得厉害,根本没听见郦国兴的话。 “嫡母……” 郦敬容伸手去拉她。 韩氏后退一步,避开了郦敬容的手,厉声道:“你别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郦敬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够了!”郦国兴怒道,“让别人看了笑话,很有意思是么?!” “老爷,你只知道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却从来没想过……”韩氏心酸地拭了拭泪水,“哪怕让人看笑话,也总要人活着才能看。” 她平时一向尊敬郦国兴,这时却只想不顾一切地和他同归于尽。 郦国兴自知理亏,瞪了韩氏一眼,愤愤地一挥袖子,走了出去。 郦敬容没敢多说什么,窝窝囊囊地跟着郦国兴,往东府的方向去了。 “娘,你不用担心我。” 厅堂里的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郦润卿轻声说道。 第386章 筹谋 她的女儿,从来都是这么懂事的。 韩氏心一酸,抱住郦润卿,嚎啕大哭起来。 郦国兴听得不快,皱着眉头道:“大节下的,嚎什么丧?你要是不高兴,就找根索子吊死!” 韩氏蹭地一下,从地上一跃而起,眼里闪着火光。 “我忍够了!”她定定地看着郦国兴,一字一句,“我告诉你,郦国兴,你必须给我保住润卿!” 倪妈妈站在屋子的边角,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侧耳细听他们的讨论。 郦国兴想发火,又生生忍住了。 他好歹顾虑着这里是别人家的房子,硬邦邦地道:“你好歹也体谅我一些!润卿做了这么大的错事,若是……” 听到“润卿做了错事”,韩氏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的润卿受了这么多委屈,他还敢这样说! 她不喊不叫,沉着气扑了上去,长长的指甲挠在郦国兴脸上,带下一条肉来。 “啊!” 郦国兴短促地惨叫了一声,一把把韩氏掀翻在地,惊慌气愤之下口不择言,“疯婆子,你做什么?!” 韩氏腹部撞到桌角,口中流下一行血液。她定定地看着郦国兴,随便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郦国兴,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保不住润卿,我就让你保不住你想保住的人。” 韩氏出身胶东大族,一直恪守妇德,是温柔贤淑的典范。郦国兴从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面。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忍着气道:“先回家再说。” “不行!”韩氏大声道,“必须在这里说!” 郦敬容站在旁边,脸色难看。只要一回家,韩氏就非得听她们的摆布不可。怎么韩氏今天这么聪明了? 她不知道,事关郦润卿,韩氏不管也得管,不聪明也得聪明。 “郦国兴,我要你保证!”韩氏恶狠狠地说,“你要是不保润卿周全,我就杀了你,再自杀,让你飞黄腾达的春秋大梦彻底变成一场梦!” 她说话的时候目眦尽裂,眼角流下两行血迹,诡异恐怖。郦国兴毫不怀疑,她是认真的。 “你别这么说!”他脸上痛得厉害,龇牙咧嘴,一点尚书的风范也没了,却还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我是润卿的亲生父亲,哪有亲生父亲不为女儿考虑的?你快跟我回去……” 韩氏冷笑:“你眼里只有那个婢子养出的种,哪有润卿?只有你向我保证,我才回家!” 郦敬容眼光一暗,瞪着韩氏。目光之毒,倒像韩氏是她的杀父仇人一般。 她的生母确实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比胶东韩氏家大业大。只是韩氏从来对她和和气气的,没有说过这些而已。 “好、好、好,”郦国兴头大如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咱们回去吧,回去吧……” “你发誓!” 韩氏还不满意,高声道。 她有完没完?! 郦国兴咬牙,恨不得把韩氏亲手杀了。奈何这是在郦国誉家里,他也没法子做得太过分,只好举起手,竖起三只手指:“我发誓!” 韩氏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倪妈妈看到这里,敛声屏气地退了两步,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 进了里间,郦书雁和郦绰正在默默对望。 她不敢多看,低着头道:“主子,外头吵完了。” “什么结果?” 郦书雁回过头,冷漠的眼神投在她身上。 “他们想把这件事推给那位三小姐,可韩夫人不乐意。”倪妈妈尽量简洁着自己的话,“不单如此,她还抓伤了东府那位老爷。” 事情倒是有意思了。 “是吗?”郦书雁微笑,意味深长地叹道,“也是,这世上哪有母亲是不爱女儿的?” “小姐说的是。”倪妈妈躬身附和。 “既然如此……”郦书雁看向倪妈妈,轻轻一笑,“韩夫人一定是恨透了我那位堂姐,你说是不是?” 倪妈妈捉摸不透她的意思,低头道:“奴婢也觉得是。” 郦绰冷冷地看着她。烛火明灭,映得他的脸有些诡异。 “什么是朋友?有着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朋友了。”郦书雁意味深长地笑,“倪妈妈,既然她们内讧了,你不妨去和韩氏私下里多多接触。兴许,又是一个‘天下苦秦久矣’。” 倪妈妈道:“是。” “得了,你退下去吧。”郦书雁轻轻一笑,旋即看向郦绰,“大哥,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应该告诉你的事,我早就告诉过了。剩下的事,自然就是你不该知道的。”郦绰淡淡道。 “是么?”郦书雁别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郦绰是个有主意的人,他说了不应该让她知道,那就是一定不会说了。 当年,郦绰却不是这样的。他和她之间,也不是这样僵硬而冰冷的。 “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她偏过头,看着郦绰,“我本来还以为,你和我之间……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 “你后悔了?”郦绰嘲讽地笑。 郦书雁坦然道:“没有。” 哪怕郦绰不再和她交好,她也不后悔。 “是啊,你不后悔。既然你不后悔,还多说什么?”郦绰提高了调门,“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郦书雁脸上的表情也消失了,问道。 郦绰冷笑道:“我和你之间,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也别以为我是想通了。” 郦书雁蹙眉。这一瞬间,她心头浮现了一句话。 他是故意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郦书雁没头没脑地问道。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详细。她想问的,明明是郦绰为什么用这种语气说话,而不是他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郦绰好似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唇角一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不是好人,可在你面前,我装了那么久的好人。”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有些模糊。听在郦书雁耳中,却很不是滋味。她叹了口气:“我说过的,你不用这样。” “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本来也无话可说。”郦绰淡淡道,“不过,我现在不想装了。” 第387章 反目 他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也不回头看郦书雁一眼。 郦书雁转过了身,神思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博古架。 她指东,郦绰一定是会对她有所不满的。可是,她并不后悔。 “……算了。钢刀架在脖子上,还想什么后悔不后悔?”她咧开嘴,自嘲一句,推开了窗户。 窗户打开的瞬间,她瞪大了眼睛,差点惊叫出声。 郦国誉正站在窗外,脸上满是阴霾。 “父亲,你怎么会在这?”郦书雁收起纷乱的思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刚才,她和郦绰没说出什么出格的话,郦国誉应该不会发现他们之间扭曲的关系才对。 郦国誉听见了她的话,却还是沉默着。 这种沉默,让郦书雁很是不安。她皱着眉头,语气里带上了质问的味道:“父亲,请您解释一下,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停了停,勾起嘴角,“您不是……早就应该放弃我了吗?” 听到这里,郦国誉的嘴角微微往下一垮。 “书雁。” 他终于开了口,语气苦涩莫名。 郦书雁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不由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她也有很久没仔细看过郦国誉了。看到他眼角累积的皱纹、松垂的眼角,不由一怔。 前世的时候,她自从出嫁,就很少见到郦国誉了。但是,在她的印象里,直到四十五岁,郦国誉也没有今生的苍老。 她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他的衰老来自于表情。郦国誉满脸苦相,才四十岁,就有了五十岁的表情。 “什么事,父亲?” 郦书雁按下心里的不舒服,继续问道。 既然郦国誉自己选择了放弃她,她也不会蠢到继续给他关心。就算郦国誉再怎么博取同情,她也不会再去同情他的。 “书雁,我是你的父亲。”郦国誉慢慢说道,“但是,在你的父亲之前,我还是江夏郦氏的族长、郦家的顶梁柱。” 郦书雁唇角一扬。 看,她就知道,郦国誉会为自己找理由的。他向来都喜欢这样。 “但是,书雁……”郦国誉惆怅地望着她,胡须因寒冷和说话时吐出的水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我永远是你的父亲。” 他确实是她的父亲,可是,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排在最末的位置。 在她看来,郦国誉的辩解软弱无力,甚至没有一点道理。 郦书雁温婉地一笑:“是,父亲。我省得的。” 她懒得和他多计较,宁愿快点送走他。 “你……” 郦国誉蹙眉,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他转过身,双手揣在胸前,走出了夜雪春云。 天气寒冷,郦国誉的身影略略佝偻着,有种耄耋之年的感觉。 郦书雁关上窗户,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不可否认,在那一瞬间,她确实对郦国誉生出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他是她的父亲,也是她幼年时一直景仰的人。 要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她…… 郦书雁苦笑,及时打住了自己的思绪。 还好,她是个不容易被感情左右的人。 她摇了摇头,扬声道:“倪妈妈!” 倪妈妈从外头进来,问道:“小姐,什么事?” 她还以为,郦书雁有什么事情急需处理。谁知道,郦书雁却只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独孤夫人在哪里?” 姓独孤的夫人有许多位,可要是有谁单独说到独孤夫人,众人便有了一种默契,知道那是皇后的姐姐——独孤梦华。 “独孤夫人……”倪妈妈一怔,“现在么?” 郦书雁颔首:“正是现在。” “现在,独孤夫人恐怕是在江南。”倪妈妈有点为难,“小姐要见独孤夫人,恐怕不太容易。” 闻言,郦书雁反而笑了。 “谁说我要见她了?”她语气轻松地反问,“倪妈妈,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倪妈妈一愣,深深地弯下了腰,向郦书雁道歉。 “没有,是奴婢妄自揣测了主子的意思。主子恕罪。” “没什么。”郦书雁微笑,“既然独孤夫人今年不在长安,她的花会当然也就没了影儿……” “小姐说的是。”倪妈妈不明其意,应和了一句。 郦书雁美目幽深,看向倪妈妈。 “既然没有大花会,小花会也是好的,对吗?” 不等倪妈妈回答,她又说道,“既然独孤夫人不在,我不妨抛砖引玉,先举办一个小花会,邀请一些名门闺秀参与,说不准,往后就会有人开一个大的……你说,是不是?” 所谓的抛砖引玉,只是她随口一说而已。郦书雁对这种事一向不热衷,她的目的,一定不是这个。 倪妈妈心里清楚,迟疑道:“小姐,您要邀约谁?” “啊,这个么……”郦书雁微笑,“既然是小花会,那也不好邀太多人。我看,就约略请几位相熟的千金,也就罢了。” “是。”倪妈妈道。 “东府那几位进京之后,还从没和其他小姐交接过呢。”郦书雁从头上拔下那只划过人脸的簪子,毫不吝惜地扔到地上,“你请她们过来,想必效果一定很好。” 倪妈妈点头道:“是!” 郦书雁不可能一直沉寂着,被动挨打。倪妈妈知道,她这是要主动还击了。 郦书雁笑道:“你知道了,那就退下吧。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 “是,奴婢退下了。” 倪妈妈看得出,郦书雁的眼里殊无笑意,完全是皮笑肉不笑。只是,平时她虽然也笑得不真诚,却没有今天这么让人发冷。 “郦敬容……” 郦书雁轻笑一声,抬足踏在发簪上。 “韩氏。”她挑了挑眉,用力一碾。 发簪上的玉石受不得力,被她一碾,顿时碎成了齑粉。 韩氏和郦敬容都是东府的女眷,实际上,她们是一体两面的。 可惜,郦国兴却看不清这一点。他冒昧地把郦润卿推出去,为郦敬容背黑锅,自然把韩氏得罪得透透的。 利用好韩氏,她的目的,也就不难达到了。 郦书雁把发簪边上的碎玉往旁边踢了踢,想了想,又烦恼地拧起了眉。 不论前世今生,她一直喜爱安静,从没在家里聚集过女眷。这次,她又要怎么招待她们呢…… 第388章 东窗 “紫晴。” 郦书雁抬高了声音,在窗下坐下。 紫晴灰溜溜地进来,不敢看郦书雁的眼睛,嗫嚅道:“小……小姐。” 适才,东府的人气势汹汹地进来,紫晴被吓得魂不附体,恨不得自己长了四条腿,一溜烟地跑到了最外边,装成了一个小丫鬟。 郦书雁理了理松脱的长发。懒懒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怎么,我就那么吓人?” “不,不是……”紫晴小声道。 郦书雁也懒得耍那些花枪,一抬手,把她的话截断了。 “紫晴,我早就知道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她淡淡道,“这些事,我暂且不和你计较,都记在心里。改天你再犯什么事,我一并处罚。” 原来她都是知道的…… 紫晴有种被抓个正着的感觉。可她也觉得,心头悬着的念想放下了。 她在冰凉的地砖上跪下,叩头道“小姐,奴婢有罪。” “我不耐烦和你说这个。”郦书雁萧索地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去,把李妈妈叫来。” 李妈妈今日的反应十分蹊跷,大概是早就被郦绰收买了。郦书雁满不在意地笑笑,心想: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背叛和被背叛,永远都是朱门绣户的主题。 紫晴偷偷抬眼,看了郦书雁的表情一眼。一眼之后,她只觉得郦书雁的表情异常高深莫测,不敢多看,依言去了。 片刻之后,李妈妈进了郦书雁的房。她不安地看了郦书雁一眼,福身行礼:“小姐好。” “起来吧。” 郦书雁瞟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笑,说出的话却令李妈妈大为不安,“说罢,大公子给了你多少钱?” 李妈妈瞬间变色,两股战战,老泪横流。 “小姐明鉴!”她哭哭啼啼地道,“奴婢确实是听了大公子的话,可奴婢的心从来都是在小姐这边的,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她这边泪雨滂沱,郦书雁却冷淡异常。 郦书雁似笑非笑拔下一支簪子,对着灯烛细细看着簪头上的玉石。 “李妈妈,你今年已经六十有三了。”她柔声道,“这样大的年纪,早就该出府荣养了才是。” 李妈妈心上,浮起一阵不上不下的惴惴不安。 她在夜雪春云,素来都是个不小的角色。只是,她虽然地位不低,却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就连年纪轻轻的春柔和紫藤都比不上。 而郦书雁是什么人物?她是郦府隐形的主人,地位高高在上,她怎么会记得自己这么一个老婆子的年岁? “小姐……”她吞了一口唾沫,“奴婢舍不得您啊。” 郦书雁厌烦地蹙眉,面露疲倦。 “这种话,不用多说了。你再说一句,我就让紫晴过来,拿刀在你脸上划一刀。”她的言语依旧平静,却流露了丝丝缕缕的杀意。 李妈妈愣了愣:“是……” “你既然不愿意说大哥的事,我也不强迫你。”郦书雁道,“我还有另外一个差事交给你。” 郦书雁有事交给她,说明她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李妈妈心下稍定,弯腰道:“小姐但有吩咐,老奴无所不从。” “你去东府一趟。” 郦书雁道。 李妈妈一惊,抬起头道:“小姐让奴婢去东府,是要做什么?” 郦书雁似笑非笑,往倪妈妈脸上看了看。 这一眼冷得彻骨,似乎有若干细碎的冰碴子在她眼神里载沉载浮。李妈妈想起郦书雁的忌讳,急忙道:“奴婢逾越了!” 郦书雁回过头,略过了这个话题,语气云淡风轻:“我要你把韩夫人请到府里,好好和我叙一叙话。” 李妈妈睁大了眼睛:“韩夫人万一不肯来……”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郦书雁微笑,继续说道,“还有,这件事务必要让郦敬容知道,却不能让郦润卿知道一点儿。” 这个要求…… 未免也太难了! 李妈妈苦着脸,期期艾艾地看着郦书雁,期盼她能收回成命。 郦书雁说完,径直打了帘子,进了内室,没再往她身上看一眼。 李妈妈没奈何,只好唉声叹气地去了。 郦书雁回身关上门,想起李妈妈沟壑交错的老脸,嗤笑一声,眼中随即又被阴云覆盖。 碍着郦绰的面子,她也不好直接把李妈妈赶出夜雪春云,只能在细节上下下功夫,让郦绰知道,她很不高兴。 ——虽然,按她的性子,确实是会直接把李氏赶出去的。 不论什么事,一旦有了羁縻,就会束手束脚。感情上的事,也不例外。 第389章 非鱼 韩氏哼了一声。 “一次是运气,两次是运气,接下来的许多次,总不可能都是运气。”她盯着郦书雁道,“郡主,我不妨向你透个底。” 倪妈妈悄然立在一边,听见韩氏的话,心中一动。 她听说,盗匪落草之前,总会到山下做上一桩命案。这桩命案,就叫作“投名状”。做下这件事之后,新入伙的人就再也没了回头的路。 韩氏要透的这个底,恐怕就是她对郦书雁的投名状。 郦书雁问道:“什么底?” “皇后娘娘!” 韩氏沉默一会,恶狠狠地说,“皇后娘娘确实要封郦敬容做郡主。只是皇上不准,这件事才一直压了下来。” 郦书雁不由讶然。 这件事,对她来说还真有用。 惊讶只是一瞬。瞬间之后,郦书雁正了正神色,淡淡道:“多谢夫人好意。——夫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了。我拿您当朋友,不知您对我的态度是?”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韩氏冷冷道,“我只关心,你能不能替我把郦敬容除掉!” 郦书雁扑哧一笑。 “好魄力。”她拍了拍手,“不愧是东鲁世家的嫡出女儿,果然爽快。” “自从嫁给郦国兴,我夙兴夜寐,从来都没有对他不好的心。”韩氏恨恨道。 烛火哔啵一下,爆出一个好大的灯花。灯光骤然一亮,照得韩氏的瞳仁有些妖异。 韩氏继续道:“郦家的人,都是喂不熟的狼!就是养狗,我也能养出感情……他们呢?!”她越说越觉得怒不可遏,焦虑地在房里走了两圈。 郦书雁垂目。 她倒也能理解韩氏。一个好端端的世家贵女,却要嫁给郦国兴这样的鳏夫做续弦。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态,贤德地操持家务,连儿子也没生,就怕抢了郦敬玄的风头。 世家大族里,不生孩子的手段多得是。韩氏生得出郦润卿,这么多年,却没生一个儿子,说没有猫腻,那是假的。 可就连这样,她也不能得到郦家的一点儿真心。也难怪她这么生气。 “不说了。”韩氏抹了把脸,毅然道,“郡主,你有什么想要我去做的?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郦书雁温柔一笑。 “韩夫人既然拿出了诚意,我自然也会拿出相应的诚意。咱们通力合作,才是正理儿。”她说道,“不瞒夫人,我有一个念头,还要仰仗着夫人帮忙。” “什么念头?”韩氏问。 郦书雁道:“我性子孤僻,从小到大,一直没主动和外头的人接触过。” 她停了停,意味深长道,“只是,堂姐妹们来了,我再没有不招待的理的。” 韩氏越听越迷糊,皱着眉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要摆流水席,招待郦敬容那个白眼狼?” “宴会也有很多种,”郦书雁莞尔,“我和她是姐妹,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可以的?” 韩氏脸色一白。 “你耍我?”她怒冲冲地站了起来,大声质问。 “婶子的性子太急了。”郦书雁微笑,“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韩氏确实是很久不曾勾心斗角过了。她想了半天,才一拍手,兴奋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郦书雁笑而不语。 以韩氏目前的状态看,她就算想保护郦润卿,也未必做不到。退一万步说,哪怕她想报仇,也只有被郦敬容轻松对付的份。 “我儿的前途,就托付给你了!”韩氏兴奋过了,眼圈红红地握住了郦书雁的手,“郡主,我这就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 她一高兴,也顾不得什么了。就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 郦书雁听着,一一记了下来。 韩氏走后,房间黑暗的角落中,忽然有人出了声。 “妹子,你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 郦绰的语气充满了奚落,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一点儿也没掩饰自己对韩氏的不喜。 “她那副蠢样子……”他冷嗤道,“你怎么会选了这么弱的盟友?” 倪妈妈脸色剧变。她一直在房间里,竟没听见郦绰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以她的武功,不应该这样啊! 郦书雁有些意外地挑眉,看向郦绰。 她没有回答郦绰的问题,而是说道:“大哥,你又来了。” “对,我又来了。”郦绰脱下玄黑一片的披风,眼光冷冽,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觉得,韩氏能把你交代的事情办好么?” 郦书雁道:“倘若你一直在旁边听着,就会知道,我没有让她做任何事。” “那倒是奇了。”郦绰冷笑,挖苦道,“你什么时候开了善堂?” 郦书雁粲然笑道:“我只是一时兴起。”她直视着郦绰,缓缓地说,“比起这件事,我更好奇,大哥的身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天的情形。那天郦绰想去拦住金仙公主,却险些被她脚下的石头绊倒。 倪妈妈进了夜雪春云这么久,还从未失手打碎过任何一件东西。郦书雁也从她嘴里听说过,一个高手,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会像郦绰那天的表现一样的。 郦绰蹙眉,没有回答。 ——他果然是骗她的。 郦书雁轻轻地叹息一声,摊开了一只纤细的手。 “你看,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或者自己的一时兴起。”她轻声道,“大哥,我不追究你,你也别来追究我,好不好?” 郦绰的脸色冷了又冷。 听完她的话,他霍然起身,死死地盯着她,整个人绷得死死的,像是撑到极限的弓弦。 “我是一时兴起吗?”他的声音微微沙哑。 这个问题,就算他问了她……她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郦书雁安然地看着他,“大哥,我不是你,不会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 郦绰愣了愣,忍着气道,“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我只是在保护你。” 郦书雁叹了口气:“大哥,你看,这就是你和我想法的不同。” “我又有什么地方不入你的眼了?!”郦绰烦躁不已,剑眉紧紧蹙了起来,言语里也带了几分刻薄。 第390章 内贼 “哪怕是死,我也要死个明白。”郦书雁道。 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想在任何人的羽翼下苟且偷安。她最相信的人,永远都是自己。 “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说过许多遍了。”郦书雁平静地看着郦绰,“还是说一点别的好。” 倪妈妈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觉出了一点不对。可郦书雁既不发话,她也只能忍着。 郦绰冷然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站起身来,氅衣的宽袍大袖拖到地上。大氅宽绰,烛火下,显得他身量、体魄都比平时强壮了不少。 “你……是我的妹妹。”他冷冷地说,“就算我们的关系不能再进一步,你也始终是我的妹妹。出了什么事,我始终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郦书雁默然。 郦绰是个很会说谎的人。这个谎,却是他的谎话里,最不精明的一个。 “我知道了。”郦书雁低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有。” 郦绰冷冰冰地抛下了一句,往门外走。 他推开门,又关上了,回过头,对郦书雁道:“别信任何人的话。就连我的话,也不要信。” 郦书雁精神一振,盯着他问:“什么意思?” 郦绰却不回答,扬长而去。 等他走后,倪妈妈吐出一口浊气,担忧地望着郦书雁:“小姐……” “怎么了?”郦书雁偏过头,问道。 “小姐,他的武艺十分精深。”倪妈妈皱眉,尽力选择着不太刺耳的措辞,“比奴婢好上不少。” 郦书雁没说话。 “奴婢的武艺,走在江湖上,说不上多么高明,总也是罕逢敌手的。”倪妈妈道,“他一个少年郎,真不知是如何练成的这般身手……” 她摇摇头,忧心忡忡。 “知道了。”郦书雁却仍然没什么反应,微微一笑,“你下去吧。” 倪妈妈想说什么,最终也是欲言又止,默然退了下去。 郦书雁回过头,眼光幽深地望着梳妆台。 梳妆台上,放着不少零碎的东西。在那堆零碎的东西下头,还放着一沓银票。 “他啊……” 郦书雁看了许久,轻轻地叹息一声。 正月里,从宫中到民间,家家户户都有不少事可做。因此,接下来的几天,郦书雁也就没有邀约东府的人。 初七早晨,倪妈妈满脸喜气地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小姐,紫藤回来了!” “紫藤回来了?”郦书雁微怔,放下了手上的书卷,“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姑苏和长安,何止千里之遥。她还以为,紫藤会再慢一点回来的。 “小姐!” 一道鲜丽的绿色身影一闪,紫藤明丽而写满惊喜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郦书雁的语气仍然不温不火,唇角却扬起了明快的笑容。 “奴婢想小姐了嘛。”紫藤吐了吐舌头,软软地撒着娇,“所以就回来了呀。” 紫晴站在一边,大感地位不保。所幸她也没想过和紫藤一争高低,只是耷拉着肩膀,往一边默默地让开了。 她还以为,自己只要不阻拦紫藤,安安分分地在郦书雁房里伺候,也就是了。哪知,郦书雁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说道:“你既然回来了,紫晴就可以降成一等丫鬟了。” 紫晴打了个哆嗦,不敢置信地看着郦书雁。 “小姐……” 她要走吗?千辛万苦地进了夜雪春云,还没捞到什么东西,就要降成一等了? 郦书雁笑了笑,转头对倪妈妈和紫藤道:“你们下去。” “是。” 倪妈妈和紫藤齐声答道,退了出去。 郦书雁凝视着紫晴,淡淡道:“你是为什么接近我的?” 听见这句话,紫晴愕然地看着她。 “小姐,奴婢没有……” 郦书雁素手轻扬,浑不在意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想法,我不感兴趣,也没必要知道。紫晴,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奴婢谨遵小姐教诲。”紫晴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低声道。 郦书雁笑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温存般的神情。 “你要知道,不管你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在我这里都是注定没用的。”她的语气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还有就是——你有异心,我不管你。可你要是敢把这个异心落实了,你知道后果么?” “……” 紫晴默然。 一向和和气气的大小姐,也是会发脾气的。她见过郦书雁发脾气的时候,却没有经历过她把脾气发到自己身上的时候。 她曾经私下嘲笑过几个人,她们在面对郦书雁的时候,总是诚惶诚恐的,活像她是个阎王。直到真正面对了郦书雁的怒气,她才知道,这种感觉并不夸张。 “你应该是家生子吧?”郦书雁问。 “不是……”紫晴小声回答,“奴婢是杞县人,家乡遭了大水,这才来了长安讨生活……” 郦书雁温柔地一笑:“挺好啊。既然遭过难,想必就更能知道生活不易了。得了,你去吧,”她指了指门口,“可别性差踏错。” 紫晴战战兢兢地走了出去。 她走后,郦书雁的神情陡然变得森冷。 紫晴的年龄不过十五六而已。这十六年间,杞县根本没遭过洪水! 她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接近她? 一个个疑问盘旋在郦书雁心里。她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倪妈妈,进来!” 紫晴走出了房门,唰地一下,眼泪流了下来。 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做这件事的材料。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哪能斗得过智计百出的郦书雁呢? 她正在自怨自艾,眼前黑影一闪。 紫晴吓得差点叫出来,定睛一看,略略稳住了神。 “你……你怎么又来了?”她虽然心神稳了,却还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来了吗?” “呵呵……”对面的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懒得多废话,伸出手道,“东西呢?” 紫晴一僵。 “小姐防备着我,我没办法拿出来。”她小声道。 黑衣人显然没什么耐心了。他抬高了声音,尖声道:“紫晴姑娘,你可别和自己过不去啊。” 第391章 重归 “我什么时候和自己过不去了?!” 紫晴一愣,激烈地抗辩道。 对面的人冷笑一声,声音里不阴不阳的气息更重了。 “紫晴姑娘,你不要忘了,你的家人在哪里。”他慢慢道,“你啊,还是听话些的好,免得好好的老人,还要跟你受零碎苦头。” 紫晴恨极了。她狠狠地瞪着他,啐了一句:“不男不女的狗东西!” 那人一直笑嘻嘻的,听了这句话,脸色微变,扬起了手。 没有一个男人会忍得下这种挑衅。 “怎么?”紫晴挑战地看着他,“你想打我?来呀!” 这样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他要打死她,正合她意! 可惜的是,那人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笑着说道:“紫晴姑娘好雅兴。姑娘既然喜欢玩这种把戏,我也不妨陪你玩玩……”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 紫晴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防备,却压根就没来得及后退。那人出手如电,力道也大,压根儿就把她的反抗视若无物。 只听喀喀两声,紫晴的一双手腕以一个令人惊奇的角度翻折过来。紫晴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差点惨叫出声。 那人收回了手,满意地一笑。 “紫晴姑娘,你可别自讨苦吃了。”他温声细气地说,“你呀,可千万得把这个秘密保守好喽。” 紫晴心里,早就把他骂了千百回。无奈力不如人,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姑娘可要知道,我素来是没什么耐心的。” 那人不紧不慢地说,“交代给你的事,就快去做罢了。我家主子呢,必也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了……” 紫晴扭过头,狼狈地低声道。 那人笑了一声,人影一动,消失不见。 紫晴捂着手腕,悲从中来。她咬咬牙,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紫晴那边愁云惨淡,但紫藤的归来,多少还是给夜雪春云带来了一点喜庆的色彩。 按长安的例,大年初七还算是在过年。到了晚间,郦书雁笑吟吟道:“紫藤,你一会儿随我进来。” “是。”紫藤道。 倪妈妈伺候的日子长了,主动说道:“小姐这是要给紫藤发些节庆的赏钱呢。姑娘们,散了散了。”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几个小丫鬟往外走。 紫藤眼里闪过一抹恐惧,走到门口,禁不住回了一下头。郦书雁背对着灯火,表情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众人嘻嘻哈哈地散去了,只留下紫藤和郦书雁两个。外人已经没了,郦书雁也就不再掩饰什么,问道:“春柔到底是为什么不回来?” “啊,奴婢是知道一些儿的……”紫藤犹豫着,为难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是她父母找上门来了。” 郦书雁问道:“父母?” 春柔的父母,不就是把她亲手推到郦府里的人吗?这样的人来找她,春柔也跟着回去? 这不像春柔的作风啊。她从来都是个有主意、有主见的姑娘。 “是。”紫藤道,“不过,按奴婢不当心听来的说法,她那对父母,恐怕不是亲生呢。” 不是亲生?那就难怪了。 郦书雁叹了口气:“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算了。紫藤,你刚回来,好好歇着吧。” 紫藤笑道:“奴婢不累。” 郦书雁沉沉地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你先去歇着吧。” 紫藤知道,郦书雁一旦这样说,就是另有隐情了。她吐了吐舌头:“是。” 紫藤出去之后,郦书雁走到窗户旁边。 窗纱糊得不厚,从珠帘里往外看,可以看到夜色深沉。 放在以前,她会为春柔的命运担忧。现在,她只想知道,春柔的离去,会不会另外带出一件秘密来,最终波及自己? 郦书雁睫毛一颤。 她刚刚重生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受苍天垂怜的冤鬼。现在,她想起刚开始的事,却觉得自己当时活得还是很像一个正常的“人”的。 三日之后,是郦书雁办诗会的日子。 这次诗会,她并没有听从韩氏的建议,在自家府里举办;而是把地点选在了山上的一处别院。 “小姐,也许还是在家里办这东西好。” 坐在马车上,倪妈妈苦口婆心地劝道。 郦书雁笑笑:“我知道。就是我真的把他们杀了,也有一屋子的下人帮我拾掇呢。” 说法虽然难听,却一语说中了问题的核心。 倪妈妈被说中了,有点不好意思,讪讪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郦书雁轻松地笑道:“没什么。——倪妈妈,你知道么?”她回过头,打开一点帘子,看着远处的山水和积雪,“不管是在哪,我都有把握处置了那一家子。” 这就是她选择舍近求远,到别院办这场诗会的原因。 “宝络的死,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郦书雁放下帘子,冷冷地一笑,“倪妈妈,她的命真是不值钱。” 那天之后,郦国兴派人和郦国誉说了几句,这件事就被遮掩过去了。郦书雁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些疑惑。 郦国誉到底是有什么把柄握在他们手上,才让他们这么猖狂? “她的命不值钱,是东府的事。牵累到小姐,就罪莫大焉了。”说起这件事,倪妈妈就满怀愤慨。 郦书雁笑道:“她已经死了,咱们却还得和她身后的人多做计较呢。好了,倪妈妈,”她扬扬下颏,“咱们这就到了。” 说话间,马车在一处设计精巧的砖石门口停了下来。 倪妈妈跳下马车,扶着郦书雁:“小姐,小心。” 郦书雁搭着倪妈妈的手,走下了马车。她刚下车,便看见一骑绝尘而来。 马上的人穿着绛红色的骑装,眉宇间有些飞扬跋扈的色彩,正是郦敬玄。他在山道上驰骋,速度极快,马蹄差点扬了倪妈妈一身的土。 倪妈妈往后疾退一步,不忘扶着郦书雁。她没见过郦敬玄,怒道:“你是谁家的人,这么轻狂浪荡!” 这十余天,郦敬玄受够了郦国兴的窝囊气,还在长安四处碰壁,正愁没处发泄。见倪妈妈胆敢寻他的麻烦,郦敬玄一杨鞭子,威胁道:“老婆子,少管闲事!” 第392章 欢会 看上去,郦敬玄受到的教训,还不足以让他收起自己的猖狂。 不过,这样倒是更好。郦书雁咳嗽一声,道:“倪妈妈。” 倪妈妈气愤地瞪着郦敬玄,把郦书雁挡在身后:“小姐。” 她还以为郦书雁会让自己教训他一顿,不想,郦书雁却笑着说道:“这是东府的大公子,倪妈妈,你是不是还不认得?” 郦敬玄双眼微眯,趾高气昂道:“不错,本公子正是郦尚书的长子。” 愚蠢。 倪妈妈气不过,回头看着郦书雁,盼着她心血来潮,让自己给郦敬玄一个教训。 郦书雁却摆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道:“按道理,小妹还该该叫你一声堂兄的。” 郦敬玄微怔:“你是……” 难道,她就是西府的那位大小姐? 郦敬玄一激灵,顿时警惕了不少。 他还在姑苏的时候,就听说过郦书雁这位大小姐的威名。听说,她不仅手段毒辣,而且已经隐隐成为了郦国誉的臂助。 “敬玄哥哥,你不认得我了?”郦书雁仰起头,甜甜地笑了,“我是书雁啊。” 书雁…… 郦敬玄想了半天,终于把她和记忆里庸碌、乖巧的堂妹对上了号。 “原来是堂妹。”他恢复了流里流气的惫懒模样,笑道,“几年不见,倒是越长越好看了。许了人家不曾?” 郦书雁安安静静地道:“许了。” 她的样子温婉如许,郦敬玄也就放下了对她的戒备。 “哦?”他打了个哈哈,“怎么许得这么快,敬容还没许人呢。” 他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带了些嗔怪的意思,倒像在责怪郦书雁嫁人太早。 郦书雁也不恼,微笑道:“女儿家嫁人,只是小事,比不得族中的儿郎们在前朝。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倒说到了郦敬玄的心坎里。 郦国兴一直看重郦敬容,他心里老早就憋着气了。听见郦书雁的话,郦敬玄目露欣赏,大咧咧道:“这还像话。不错,有三从四德的样子。” 倪妈妈扶着郦书雁,心里冷笑不止。 真真是个蠢货,居然能把她家的小姐看成三从四德的那种人。怪道他一进长安,就开罪了秦王。 “哦,对了。”郦敬玄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我这趟出来,主要是为了护送我那妹子。现在,她正在我后头的山路上。” 郦书雁只有微笑以对,懒得和他说话。 他走得这么靠前,还能起到什么护送的作用?恐怕,这位堂兄也和郦敬容不大对付。 “你接着她就是了。”郦敬玄下马,快步进了别院的门,远远地抛来一句,“你可记住,别说我到得早啊!” 郦敬玄走得不见人影之后,倪妈妈愤然道:“什么妖魔鬼怪,也敢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他竟然敢支使小姐,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郦书雁道:“倪妈妈,你觉得很不平么?我倒是挺高兴的。” 倪妈妈有些意外:“小姐?” “敌手越愚笨,我就越高兴啊。”郦书雁安然道,“若要敌人有皇后的权势,有太后的权谋,那我不就敌不过对方了么?” 倪妈妈啼笑皆非,点头道:“是,小姐说的是。” 郦书雁笑笑,不再多言。 她和倪妈妈一起等在屋檐下头,未几,一辆红木马车由远及近,奔驰过来。 马车上载着少女的欢声笑语,郦小鸾的声音尤其大。 听着这笑声,倪妈妈忍不住鄙夷道:“真没教养。” 郦书雁道:“风俗不同而已。” 姑苏和长安的风俗,有着绝大的不同。长安人讲究的是个稳字,闺秀在外,都是立不摇裙,笑不露齿,就算露齿,也只能在熟人面前。要让她们在马车上做出这样的举动,那是大大的失格。 姑苏人就不同了,她们怕的,是被生人看见。上次看见慕容清的时候,只有郦敬容还能端着一张端方的脸,郦小鸾和郦润卿多少都有些羞赧,就是这个原因。 “那也太不庄重了……”倪妈妈忍不住嘀咕。 郦书雁笑道:“她们不庄重她们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喏,来了。” 说话间,东府的一众女眷已经下了车,到了门口。 郦小鸾看见郦书雁,愣了愣,脸上谄媚的笑意一下消失了。 “我说今天出门怎么有乌鸦叫,”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还没进诗会,就看见了这么个扫把星。” “小鸾!”郦敬容蹙眉,警告地叫道。 郦书雁的脸色完全不变,也没说话。 郦小鸾埋怨地叫道:“姐姐!” 她不懂,郦书雁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么?就算她身上有个郡主的光环,多半也是机缘巧合吧? 郦敬容不堪其扰,怒道:“你还说!再说一句,我就把你送回家去!” 郦小鸾怨恨地看向郦书雁,不敢多说话了。 来之前,她的生母——陆姨娘再三叮嘱她,这次诗会至关重要,事关她能认识到多少青年才俊,千万不能开罪郦敬容。 可她就是看不惯郦书雁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小妹年幼,不通事理。”郦敬容勉强道,“妹妹莫怪。” 郦书雁淡淡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她的样子萧散疏懒,明显是随口应付一句。郦敬容也不敢多作计较,笑道:“咱们进去吧。” 她挽住郦书雁的手,带着两个妹妹进了别院。 进得别院,郦敬容笑盈盈道:“你们两个先自去耍,我和你们书雁姐姐说些话。” 她们两个之间,什么时候有了话可说? 郦书雁眉头微抬,颇感兴趣地看着郦敬容。 待郦小鸾和郦润卿跟着下人离开,郦敬容变了一副脸色。 扑通一声,郦敬容跪在郦书雁面前,仰头看着她,面露哀恳:“妹妹,先前的事,是姐姐不对。” 哦,看来,郦敬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郦书雁想。 “先前的事?”她扬起唇角,故作不解,“我不懂,姐姐说的是先前的什么事?” 郦敬容脸皮颇厚,被郦书雁这样盘问,也没丝毫变化。 第393章 误读 “是宝络那丫头的死!”郦敬容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说道,“我早就知道,那丫头对我有二心,却没想过她还会用这种手段陷害你……” 这种话,谁会相信? 郦书雁笑着拉起了郦敬容的手,作势要把她牵起来。 “姐姐说这话,未免太生分了。”郦书雁道,“我们姐妹间,有什么话说不开呢?” 就是这种态度,才最让郦敬容惧怕。 道歉的时候,郦敬容没有任何迟疑,可郦书雁这么一说,她背后倒是倒竖起了一片寒毛。 “妹妹若不接受,我就跪死在这里!” 郦敬容一急,声音里带了哭腔。 有些时候,很多事不必要求个结局,只要求个态度,也就足够了。郦书雁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这个口,她更不能轻易松。 郦书雁停了停,正要说话,忽听一个急三火四的声音从旁斜冲过来。 “怎么回事?!” 郦敬玄满面愠怒,一把拉起了郦敬容,怒视着郦书雁,大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郦书雁愕然地看着郦敬玄。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见郦书雁八风不动地站在那里,郦敬玄越发生气,大声道:“我妹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若不说,我就杀了你!” 郦书雁眉毛轻轻一抬,微笑着看他。 很好,郦敬玄还是那么的冲动,或者说……愚笨。 对她来说,这是件大大的好事。她突然想出了一个新计划,而这个计划,会比先前的那个,造成更“惊喜”的效果。 “堂姐,我对你做了什么?”郦书雁望着郦敬容,温然道,“我和你只是闹着玩儿,你快对堂兄解释一下啊。” 郦敬玄疑惑地看向郦敬容:“是么?” 郦敬容气得差点吐血。她一边恨着郦敬玄坏了自己的好事,另一边,对郦书雁的滑不留手也是颇为忌惮。 假以时日……不,不必假以时日。现在,她已经成为了自己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是啊,我们闹着玩呢。”郦敬容收拾好情绪,分毫不漏地看着郦敬玄,“倒是你,蝎蝎螫螫的过来,是做什么?又惹出了什么祸事要我收拾么?” 郦敬玄坏了她的好事,她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这件事看在郦敬玄眼里,却不是这个样子了。他愣了愣,冷哼一声:“为兄好心一次,落在你眼里,倒是办了坏事?!” 郦敬容脸色雪白,冷笑道:“你上来就指责书雁妹妹,难道还是好事?!” 要不是他,她早就逼着郦书雁放过自己了! 他真该死! 郦敬玄气得脸皮紫涨,又说不出什么来。他气咻咻地一甩袖子:“好,我走就是!”转身就走,一点也不给郦敬容留脸。 郦敬容用力咬了咬嘴唇,美丽的眼睛里,流露着彻骨的鄙视。 “姐姐,不用在意。”郦书雁趁此机会,走到了她前头,不让她再跪下来哀求自己,“我可从没在意过这些事。” 郦敬容恼恨地看着她,敷衍道:“是么?妹妹有福气,不用被这种事烦扰啊。” 郦书雁没有回头,意味深长地说:“我是认真的。” 她确实是认真的。 在这个世上,最难得的,就是出自真心的情谊。郦敬玄虽然愚钝、冲动,可他对郦敬容,却是真有几分爱护之情。 郦敬容现在不珍惜,将来迟早会后悔的。 走到里间,倪妈妈笑道:“小姐,您在这里歇息一会,奴婢这就去做您安排好的事。” “且慢。”郦书雁扬手,微微一笑,“那个计划,就到这里为止好了。” “小姐,您这是……” 倪妈妈一怔,不解地望着郦书雁。 她不懂,那个计划不是很好么?为什么郦书雁要抛弃它? “按我的话去做。” 郦书雁冷沉沉的眼睛瞟了倪妈妈一眼。 倪妈妈不由一惊。她意识到,自己又逾越了,急忙道:“是,奴婢这就去做。” 她匆匆地出去了。不一会便回来禀报:“小姐,办妥了。” 郦书雁正拈着一片云片糕吃。听见倪妈妈的话,她淡淡一笑,夸奖道:“不错。” “全靠主子的提点。” 倪妈妈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低头道。 郦书雁莞尔,将手上吃了一半的云片糕放在杯盏旁边,随意道:“叫人收了。” 倪妈妈道:“是。”转头向小丫头比划一下,“收了,别叫主子看得不耐烦。” 郦书雁看着小丫头收拾了东西,嫣然一笑:“妈妈,咱们也该走了。” 不错,她是该走了。郦书雁嘴角的笑意愈发深沉,不离开这里,怎么看接下来上演的好戏? 这次诗会,地点选在仰山园。仰山园里栽了不少梅花,梅花边上,又有一个小湖,正和郦府的风景没什么不同。 郦国誉是很喜欢那片湖泊的。他兴建别院的时候,着意告诉下人,让他们按照别院的样式去造一个。正因如此,这里才有了这样的一个湖。 来到仰山园,郦书雁看见郦小鸾等人已经坐在了那里。 这次,她邀约的人不多,除开几个不亲不疏、不远不近的千金小姐,其余的,便只有郦家这三姐妹了。 郦小鸾来的目的,本是邂逅更多出身良好、风仪出众的男子,好攀龙附凤。谁知来到这里,她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男子。 她正在不耐烦,便看见郦书雁来了。看见郦书雁,郦小鸾一下跳了起来,咄咄逼人地靠近了她:“就这点人么?!” 郦书雁知道她吃了什么亏,会心一笑:“诗社的人,贵精不贵多。只要你安下心来和她们多交流,一定会找到伯牙子期般的知音。”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郦小鸾一听,噎了个半死。 她愤愤道:“什么伯牙子期,我要的……”明明就是青年才俊! 所幸她还不算太蠢,没有把话说完。 郦书雁笑了起来,幽幽地看着郦小鸾。 想必,郦小鸾现在是很郁闷的。郦书雁不但知道她郁闷的缘由,更是一手促成了这件事。 陆姨娘并不是因为误会,才向郦小鸾说了那些话的。这个所谓的“误会”从头到尾,都是郦书雁串通了韩氏,散布的谣言。 第394章 恶客 “你要什么要!” 郦敬玄暴躁的声音从郦小鸾身后响了起来。他青着脸,骂道,“不知廉耻的娼妇,当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一心想着霸拦汉子,三从四德,一概没有!” 他在郦敬容那受了怨气,就把火气发到了郦小鸾身上。 郦小鸾虽是庶出,也很少受这样的委屈,顿时抽噎起来。几个异姓的千金小姐也是议论纷纷,言辞里暗指着郦敬玄不会做人。 “哥哥,你说什么呢?”郦敬容脸上难堪,反驳道,“小鸾也没做什么,在你嘴里,怎么就成了不知羞的……的……” 她当着别人,说不出那两个下流污秽的字眼,只好一跺脚,马虎带过,“大哥,你真是太过分了!” “我过分?”郦敬玄气极反笑,指着郦小鸾,“这丫头从来都是喂不熟的狼,她能在你身边做小伏低,全是为了你能给她的好处!郦敬容,你是不是眼瞎,连这点都看不出?” 有意思。 郦书雁弯起唇角,视线在郦敬玄和郦敬容之间来回游弋。 太有意思了。她一直以为,郦敬玄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花花架子,内里全是一包草。原来,他也有几分眼光。 可惜他徒长了眼光,却不知道有些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 “堂兄,别说了。”郦书雁咳嗽一声,柔声道,“众家千金都在这里,你在大家面前发脾气,多不好看。” 这句话正是郦敬容的心声,却也正踩中了郦敬玄的痛处。 他冷笑一声,怒不可遏道:“怎么,嫌我丢人?——她敢!” “我哪有……”郦敬容慌忙解释。 郦书雁唇角微扬,又往火上浇了一把油:“不管堂姐看不看得起你,堂兄,你这样做,总是丢份的。” 丢份? 郦敬玄身子一僵,怒火在眼中熊熊燃烧。 他转过身,狠狠地瞪着郦敬容,声音阴郁得好像要滴出水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根本不是!”郦敬容有苦说不出,心里恨透了郦书雁,只好徒劳地解释,“大哥,你我是同一个娘亲生出来的亲兄妹,我哪有嫌弃你的理儿?” 完了!郦敬容暗暗叫苦。 她根本顾不上旁边众人的私语和窥视,一心只期望着郦敬玄不要公然丢人。 郦敬玄根本听不进去,更别提领会她的苦心。他双目发红,恨不得掐死郦敬容。 他一进长安,就开罪了秦王,导致被郦国兴厌弃,还被责打了几次。郦敬玄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只是缺乏一个发泄的通道而已。 至于郦敬容,可以说是被他的脾气连累了。 “我早就知道,你看不上我。”郦敬玄冷笑道,“你和父亲一样,都看不上我。哈哈,你们看上的,是敬德!” 郦敬德是郦国兴的次子,为人极聪敏,可说是郦家的希望。 郦敬容知道,某种程度上来说,郦敬玄说的也不能算错。可是,现在她却绝对不能承认,不然,天知道郦敬玄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今天的事,不会上达天听吧?若是上达天听了,她的前途可就…… “大哥……”郦敬容越想越怕,哽咽了一声,“我若有半分这种意思,就叫雷劈死我!” “堂堂名门嫡女,竟然说出这种赌咒发誓的话来,羞也不羞!” 一道冷漠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郦书雁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妆扮华贵的妇人仪态万方地站在那里。 那妇人生得精致,只是脸色苍白,颇有病容,破坏了这种精致。她身穿一件石青色妆花上襦,配着大红底色的百蝶穿花长裙,外头还罩着珠羔袄子。她的长发梳了一个别致的灵蛇髻,上头簪了不少珍珠宝石,异常富贵明丽。 这种富贵明丽,倒把她的脸色衬得更坏了,就连胭脂也挡不住她脸上的灰败之色。 郦书雁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问道:“尊驾是谁?” 能无声无息地在她的诗会上出现的人物,一定来头不小。只是,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身边的众家千金也和她是一般想法,纷纷看着那妇人,按兵不动。 “哼。” 妇人不高不低地哼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庭中,冷冷道,“本宫还以为你们的规矩学得有多么好呢。原来,你们连最基本的礼仪也不知道。” 能以本宫自称,不是得脸的公主,就是地位很高的后妃。 郦书雁眉头微拢。这次事情的复杂程度,比她想象的,要严峻得多。 妇人身边的女子扶着她的胳膊,看向郦书雁,斥道:“见了王贵嫔,还不行礼?” 原来,这人就是深居简出、久病不愈的王贵嫔? 大越的后宫里,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就是皇后,其次就是三夫人。所谓三夫人,分别是贵妃、贵嫔、贵姬。这位王贵嫔,就是三夫人之中,仅次于长孙贵妃的尊贵女人。 传闻中,王贵嫔的母家极为富裕。慕容思平也正是看上了她家的家资,才把她纳进王府的。 郦书雁犹疑一下,行礼如仪:“臣女郦书雁,见过贵嫔。贵嫔万福。” 她身后的世家贵女们也纷纷行礼。知道王贵嫔的身份之后,众人都不敢造次,心里却对郦书雁生出了怨望。就连郦敬玄,对郦书雁的讨厌也多了几分。 ——连邀请王贵嫔这种大事,也不提前和她们说上一句? 王贵嫔故作讶异:“哦,郦书雁?你就是弘农郡主?”她随意挥了挥手,“你起来吧。” 她只说了让郦书雁起来,没说让其他人起来。郦书雁刚要起身,心思突然一动。 现在,王贵嫔还是敌友难辨的。她光顾着自己起身,不让其他人一起起来,安知王贵嫔不会借题发挥? 郦书雁保持着福身的姿势道:“贵嫔娘娘,臣女身子康健,行一会儿礼,没什么大碍。其他的小姐里头,有比臣女身体更加荏弱的。还是让她们起来为好。” 王贵嫔道:“是么?”她又懒懒地哼了一声,看着庭中的众位淑女,“本宫可没觉得,这些人有病秧子的样。” 第395章 自矜 若说先前王贵嫔的手法还是怀柔,现在,她就是毫不留情地嘲讽着与会的小姐们了。 不但如此,她还是借着郦书雁的口嘲讽的。 很好,她终于可以确定了——确定王贵嫔不是她们这边的人。 “不敢。”郦书雁轻笑转身,维持着福身的姿势,“娘娘洪福齐天,心地又好。人家都说,心中有佛,看见的就是佛。您一定是心里期盼着健康,才会觉得人人都是一副健康相吧。” 王贵嫔没想到,郦书雁居然敢直面对抗自己。她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郦书雁微笑:“娘娘已经听清楚了,何必多言。” 天呐,她居然敢这么和王贵嫔说话? 郦敬容惊呆了。她还以为,面对身居高位的王贵嫔,郦书雁只有认输的份。 “大胆,你怎么敢这么和贵嫔娘娘说话?!” 王贵嫔身边的女官怒道。 王贵嫔扬了扬手:“珠儿。” 女官闭口不言,微微躬身。 王贵嫔走下了主位,兴味盎然地看着郦书雁,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颚。 这个动作含着侮辱的意味,不太尊重。郦书雁微微皱眉,没有反抗。 “长得倒是不错,可惜,脑子不太清明。”王贵嫔看了一会,轻蔑地说道。 郦敬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要是王贵嫔趁此机会,处理了郦书雁,她就一劳永逸,再也不用担心郦书雁报复自己了…… 可惜,这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的。 “还有你。”王贵嫔转向郦敬玄,冷笑一声,“你对自己的亲妹子,都能说出那种话。不悌之人,也没什么孝顺可言。可见你就是个无父无君的畜生!” 郦敬玄莫名其妙地被指为畜生,满头雾水地看着王贵嫔。 “滚出去!”王贵嫔大袖一挥,坐回了主位上,“本宫不想再看见你。” 这是在赶他走么? 郦敬玄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只是教训了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会这样? “还不走?”王贵嫔见他愣住了,厌恶地皱眉,一声断喝。 郦敬玄全身一激灵,只能蔫蔫地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看见郦敬玄的模样,王贵嫔似乎格外高兴,笑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众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她们福身太久,腿脚都不大便利。有几个格外胆小的,更是全身发软。 王贵嫔看着她们的窘态,嗤地一下,笑出了声。 “什么德性。”她不屑地评论,“瞧瞧你们,不过是让你们行个礼,就累成了这副样子。” 诸人都不敢回话。 这个戏码,有点让郦书雁失去耐心了。 “娘娘,臣女有一言要问。”郦书雁泰然地看着王贵嫔,慢慢道,“不知娘娘方不方便回答?” 王贵嫔刚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打发了郦敬玄,当然不好拒绝:“事无不可对人言。本宫清清白白,当然没什么不好说的。” 郦书雁不由莞然:“远没有那么严重。——臣女只是想问娘娘一句,到底是谁,请了娘娘过来?” “……” 王贵嫔一愣,脸上挂不住了。 哪有人请她来,明明就是皇后下了旨意,要她过来给郦书雁难堪的。 她知道郦书雁和长孙贵妃关系匪浅,刚好她也恨极了长孙贵妃,便兴致勃勃地来了郦家的别院,想着给郦书雁一个没脸。 谁知道,她还没来得及给郦书雁没脸,就先叫郦书雁问得哑口无言了。 “你到底懂不懂规矩?”王贵嫔忍不住问。 这种事情,素来是大家心里有数,却闭口不说的。她地位崇高,就算来了郦书雁的诗会上,也是给她做脸,没有谁会逼问这种问题。 “娘娘,事无不可对人言啊。”郦书雁淡淡地说,用她自己的话搪塞了回去。 王贵嫔脸上一黑。 “好,”她咬着后槽牙,阴戾地瞪着郦书雁,“本宫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来的!” 还好,早在出发之前,皇后就给她想好了借口。王贵嫔不无庆幸地想,要是没有这个借口,郦书雁这句诘问,肯定就难倒她了。 郦书雁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王贵嫔怕她再说出什么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话,皱眉道:“不必这么啰里啰嗦的。——弘农郡主,这大冷的天气,你就不招待本宫进去坐坐么?” “这倒是臣女的疏失了。”郦书雁星眸微动,侧过身道,“娘娘,您里面请。” 王贵嫔瞟了她一眼,快步往里走去。 趁此机会,倪妈妈附在郦书雁耳边,低声道:“这王贵嫔从来都不是什么得宠的主儿,小姐不用在意。” 郦书雁笑笑:“我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人。” 她清楚得很,王贵嫔地位虽高,可她毕竟是终年称病不出的。无论是在秦王府,还是在皇宫里,地位都不会太高。 “不管她。”郦书雁低声道,“你去把我要你做的事做了。” 倪妈妈道:“是。”便退了下去。 郦书雁举步走到厅中,刚好听见王贵嫔不高不低、不阴不阳的训斥。 “女人就是要恪守妇道。”王贵嫔浅饮一口清茶,冷冷地道,“订了亲的女子,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就不应该在外头抛头露面。” 她一进门,就占了主位。郦书雁只能在客位上坐下。 听见王贵嫔的话,郦书雁不由微笑。 她去祁连山的事隐秘得很,只有几个人知道,皇后也是其中之一。王贵嫔知道的东西,大概正是从皇后那里听来的。 “弘农郡主,你觉得本宫说得对是不对?”王贵嫔说完这影射意味极重的一番话,看向郦书雁,眼中带着挑衅的神色。 想来,王贵嫔是以为,这种话会让她浑身不自在吧。可惜,她低估了郦书雁的养气功夫。 郦书雁站了起来,从容道:“贵嫔说得是。” 只说了五个字,郦书雁便满脸坦然地坐下了。 王贵嫔的一番指桑骂槐没起到任何作用。她捏紧了拳头,生起了闷气,不再说一个字。 既然王贵嫔沉默了下来,底下的各家小姐也就渐渐放开了,低声讨论起来。 第396章 挖苦 吏部侍郎的女儿小心地赔着笑,说道:“几位姐姐,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 “是呀,”另一位身穿蛱蝶长裙的少女立刻附和,“长安的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说到此处,她看向郦书雁,美眸里闪烁着别样的憧憬,含蓄地问,“听说,令兄这些日子回来了?想必在路上也有一番好受。” 郦书雁回看那位少女,在她的眉眼之间,找到了些许英武爽朗的痕迹。 料来她也是颇有身份的贵族之女。郦书雁一边暗自忖度着她的身份,一边回答道:“倒是不曾听家兄说起。”她笑一笑,又道,“家兄为人早熟,从读书起,他不管在外头遇见什么事,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啊?是这样啊……” 少女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绕着发鬓旁边垂下的一绺碎发,神情间难掩失望。 郦书雁温和地一笑,眼中光华闪烁。 “是啊,就是这样的。” 这时,王贵嫔咳嗽一声,冷声道:“也该说够了吧。” 郦书雁饶有兴趣地挑眉,看向王贵嫔。 “你们两个,尤其是你,普六茹小姐。”她训斥道,“既然是没出嫁的女儿家,就应该知道什么是端庄贞静。什么时候,外男也是可以这样讨论的了?” 听说王贵嫔出身陇西王氏。想必她是从小娇生惯养了,才会这么一根筋地说话吧? 郦书雁笑着,看向普六茹小姐。 普六茹小姐脸色一白,勉强地笑笑,站起了身,福身行礼。 “是臣女无状了。” 王贵嫔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淡淡说道:“不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场中又恢复了安静。郦书雁带着歉意,看了普六茹小姐一眼,对倪妈妈道:“妈妈,劳你去拿几壶甜酒过来。”她回望向几位小姐,“也好给各位暖暖身子。” 王贵嫔剔着纤长的指甲:“怎么,这不是诗会么?本宫一来,就成了酒会?” 郦书雁温柔地一笑,口风却丝毫不退:“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转过身道,“既然如此,诸位,咱们便指个题目吧。” 王贵嫔脸色一冷。 郦书雁这么一说,倒像是她滥用职权,威逼着她们从命了。 这小姑娘倒真真不肯吃亏。这些人人微言轻,她不怕得罪她们,却怕得罪她们的父亲。 想到这,王贵嫔抬了抬手掌,假笑道:“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玩法。本宫老了,不掺和你们的事。” 这句话一出,等于把问题踢回了郦书雁那边。 “多谢娘娘体谅。”郦书雁毫不客气,落落大方地福身,应下了王贵嫔的话。 王贵嫔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手指揉着太阳穴,目光聚集在郦书雁身上。 这小姑娘性格刚硬,和她听说的弘农郡主,根本不像同一个人。她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她正在冥思苦想,郦书雁已经抽好了题目。她把题目交到普六茹小姐手上,笑道:“就请普六茹小姐为我做个见证吧。” 普六茹氏本来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见郦书雁有意转开了话题,她暗含感激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展开手里的纸条,朗声道:“以梅花为题作五绝,限韵十四寒。” 梅花是个常见的题材。写好梅花诗不容易,写出梅花诗却容易得很。 别院的丫鬟们一一奉上笔墨,郦敬容转瞬便写好了一首。她面上含着得宜的微笑,站了起来,双手将手上的纸签往王贵嫔的方向一递。 “臣女斗胆,请娘娘赏脸,品评拙作。” 众人手中的笔墨均都停了下来,或讶异、或不屑地看着郦敬容。要不是王贵嫔还在上头,她们早就哗然了。 在这里,有不少人存了讨好王贵嫔的心思。可是,只有郦敬容付诸行动了。 不仅如此,她的吃相还那么难看,简直让人鄙夷。 郦敬容沐浴在诸人复杂的眼光里,微笑却始终平和。 郦书雁凝视着她的侧脸,眉梢轻轻一扬。 ——她倒是沉得住气。 王贵嫔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笑道:“不错,你有孝心。”她扫了身边的女官一眼,“去,拿来。” 孝心?郦书雁眨了眨眼。 王贵嫔这样的人,断然不会胡乱用词。她会说郦敬容是孝心,只有一层意思。 她们两个之间,确实要存在一层亲戚关系了。这也就是说,皇后很有可能会让王贵嫔收郦敬容为义女。 女官下来,收走了郦敬容手上的纸笺。郦敬容粉脸微红,忸怩道:“随手涂鸦之作,娘娘切莫见笑。” “这怎么能算随手乱涂呢?”王贵嫔一见郦敬容那首诗,击节赞叹道,“清新隽永得很啊!照我看,这首诗比起先前名噪一时的那首也不差了。珠儿,那首诗是怎么写的来着?” “是。”珠儿微微躬身,口齿清晰地把那首诗背了出来,“春望逍遥出画堂,间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 王贵嫔道:“是了,正是这首。”她刻意看着郦书雁,挖苦道,“这诗轻薄浪荡,可知作诗的一定是个无行女子。也不如何高明么。” 除了东府的三姐妹之外,在座诸人都多多少少知道,这首诗是郦书雁写的。她们默契地闭上了嘴,连笔也搁下了。 郦敬容本以为,郦书雁要奋起反抗了。可郦书雁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 郦书雁不反抗,王贵嫔嘲讽她的兴趣就更浓了。她回忆一下,冷哼一声:“要是我王家女儿写出了这首诗,只怕是要被打断腿、逐出府去的。——珠儿,这写诗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珠儿有心和她一唱一和,觑着郦书雁道:“娘娘,您不知道吗?这写诗的人啊,就在这里呢。” “哦?那是……该死的奴婢,你做什么!” 王贵嫔的话说到一半,变成了尖叫和怒斥。她不顾仪态,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愤怒地望着倪妈妈。 倪妈妈被她看得满脸的不知所措,只好跪下。 第397章 部署 “奴婢该死!”倪妈妈跪下道,“竟然污了娘娘的衣服,死罪,死罪!” 刚才她从后堂回来,“恰好”把一壶酒全都洒在了王贵嫔的裙摆上。 王贵嫔的衣料贵重无比,价比黄金。叫倪妈妈这么一泼,那条裙子就彻底没法穿了。她怒道:“你是谁的奴婢,如此无礼!” 她终于问到这句了,倪妈妈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她生怕王贵嫔不问呢。 “奴婢死罪!”她磕了一个头,娓娓说道,“奴婢先前是伺候秦王殿下的,受殿下之命,到郡主身边听候使唤。” 王贵嫔一愣,脸色变得复杂。 郦书雁身边确实有这么一个老嬷嬷,她是听说过的。她得罪不起慕容清,更重要的是,她得罪不起皇后。 慕容清身在前朝,对后宫的影响力极其有限。可皇后就不一样了。她是后宫的管理者,想要为难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绕着倪妈妈走了两圈,咬了咬牙,狠下心道:“罢了,你去吧!” 倪妈妈早就知道,王贵嫔不会为难自己。她面无表情地叩了个头:“多谢贵嫔娘娘恩典。” 说完,她施施然地起身,回到了郦书雁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王贵嫔差点被她冷傲的态度气歪了鼻子,冷冷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本宫等着你失手的一天!”她跺跺脚,转向郦敬容,依旧疾言厉色,“敬容,陪本宫去后堂换一身衣裳来。” “娘娘若是没带换洗的衣衫来,臣女这里有。”郦书雁起身,杏眼之中含着笑意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贵嫔是穿不了她的衣裳的。王贵嫔卧病在床,脸上都有些松垮的肉垂了下来,更别提身上。而郦书雁身量纤细,腰围比王贵嫔瘦了大概半尺。王贵嫔哪能穿她的衣服? 王贵嫔虽然知道郦书雁是有意激怒自己,可她还是难免地上钩了。 “刚刚那句话,本宫也送给你!”她掸了掸被酒弄脏的袖子,“敬容,走。”不等说完,便一步不停地往后堂方向走去。 郦敬容跟在她身后,恭谨地保持着一只手臂的距离。她的心潮起伏不定,不安地看着王贵嫔的背影。 她叫自己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到底是讨厌自己,还是喜欢自己?她和皇后到底是同盟,还是敌人?…… 走了短短十来丈路,郦敬容心里已是百转千回。 王贵嫔在后堂的一张椅子前头停下,瞥了珠儿一眼:“去,拿本宫备下的衣裳来。” 珠儿福身道:“是。” “快去快去。”王贵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赶走珠儿之后,王贵嫔看向郦敬容,脸色变得慈和了不少。 “你就是敬容。嗯,果然是个有福相的。比郦书雁强多了。”她品评道。 郦敬容是团脸,天生就长了一副端庄的样貌。郦书雁却是下颏尖尖的瓜子脸,还长了一双水杏眼,要不是她身上书卷味重,恐怕就真的会变成庸脂俗粉了。 “娘娘谬赞,敬容愧不敢当。”郦敬容脸儿一红,低头谢道。 听见她的谦辞,王贵嫔不满地皱眉。 “本宫说你当得起这个夸奖,你就当得起。”她的声音倏忽转冷,“你连和郦书雁比较的心都没有,还说什么一决高下?” 王贵嫔真的是来帮她的? 郦敬容大为惊喜,慌忙跪下,在王贵嫔面前磕了一个响头。 “请娘娘教我!” 她的头磕得深,额头撞在地上,声音响亮。王贵嫔听了,满意地一笑。 “得了,起来吧。”她扬起纤细的手,随意指了指一边的一个小杌子,“坐着说罢。” 郦敬容战战兢兢地在杌子上坐下,望着王贵嫔。 “本宫来的原因么,很简单。”王贵嫔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不难猜到吧?” 郦敬容迟疑道:“是为了让臣女对付郦书雁么?” “不错,就是这样。”王贵嫔笑道,“果然是聪明人。本宫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讨厌郦书雁么?” 这个问题,郦敬容答不上来。 她苦恼地看着王贵嫔,想从王贵嫔的表情上找出答案。可王贵嫔满脸的讳莫如深,她又从哪里去找什么答案? 王贵嫔耐心等了一会,方才笑道:“看,人力有穷时。”她意味深长地说,“永远不要像郦书雁一样,觉得什么事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皇后娘娘讨厌的,也是她这点。——不过,她还有更让娘娘忌讳的事呢。” 郦敬容正要说自己猜不出来,余光之间,却掠过了一束萱草。 萱草……多子…… 对了!她茅塞顿开,脱口而出:“是因为秦王殿下!” 郦敬容把自己的揣测说出了口,本以为王贵嫔会先说她的猜测是对是错,没想到王贵嫔直接黑了脸。 郦敬容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在杌子上坐不安稳了。 “娘娘……”她低声问,“臣女可是说错了话么?” 她不知道,王贵嫔生性气量狭隘。她出了那道题,名为考校郦敬容,实际上,就只是想让郦敬容答不上来,看她抓耳挠腮而已。如今,郦敬容却把她的谜题破解了,她如何能高兴起来? 王贵嫔冷冷地盯着郦敬容。后者被她看得汗流浃背,怯怯地低着头。 “不该说的话,往后少说。” 许久,王贵嫔才说了一句,“不要自作聪明。” 郦敬容也算聪明,看出了王贵嫔的意思,连忙道:“是,臣女再不敢了!” 说出了这句话,郦敬容只觉得心头一阵屈辱。 郦书雁为了得到权势,也逢迎过这种人吗?郦敬容不由怀疑起来。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让本宫给你做义母。”王贵嫔缓缓道,“本宫也是出身世家,咱们添了这一层亲缘,也不算辱没了你。你的意思呢?” 只能做王贵嫔的养女吗?郦敬容心下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自己也会走上郦书雁的路,成为下一个郡主呢。 “怎么不说话?”王贵嫔提高了声音,眼里出现了厉芒。 第398章 掌故 难不成区区一个二品尚书家的女儿,也敢小看她? “啊……”郦敬容回过神,磕头道,“娘娘恕罪。臣女是太过欢喜,以至恍惚了。” 王贵嫔这才满意。她清了清嗓子:“乖女儿,往后咱们同心协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是,谢谢娘……娘。”郦敬容乖觉地改了称呼。 珠儿捧着一条织了福寿纹的朱红云锦裙子进来,道:“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 王贵嫔一看那条裙子,登时皱眉道:“怎么,就这么一条?” 从少女时代起,她哪次出门,不是准备个十条八条的裙子放在马车里?偏偏今天不是这样! “娘娘,您出来得急。”珠儿道,“底下的人手忙脚乱,没来得及准备呢。” 王贵嫔走上前去,扯起了那条裙子的一角,挑剔道:“这裙子给我做什么?拿去给太后娘娘穿,还差不多!” 珠儿劝道:“娘娘,咱们是在外头,且忍一忍吧。回到宫里,奴婢就伺候您更衣。” 郦敬容看着眼前的场面,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愁云。 从王贵嫔做的这几件事来看,她是嚣张而愚蠢的。这个嚣张的高位嫔妃,真的能让她飞黄腾达吗…… 这一刻,内室的气氛是沉重的,外间就要轻松不少了。 普六茹小姐正在讲佛家的典故。王贵嫔不在,她的语气轻松了许多,终于有了十几岁少女的活泼劲。 “……摩诃便是‘大’的意思。摩诃波阇波提乃是佛之姨母,扶养了佛的人。” 她对郦书雁抱着很深的好感,特意看向郦书雁,善意地问,“郡主,我说的故事是不是太枯燥了?” 确实如此。她们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正心听她说故事的。 郦书雁扫了周围一眼,委婉地劝道:“这些故事,众位姑娘恐怕都听过了。” 普六茹小姐“啊”了一声,赧然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捡自己知道的故事说,并没有坏了你们兴致的意思。” “哪有的事。”她边上的一个蓝衣少女急着吹捧普六茹小姐,笑道,“姐姐的故事,小妹可是真心喜欢的。” 普六茹小姐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弯,往后退了一点。 那蓝衣服的少女有点难堪。她明显也是个溜须拍马的新手,就这么僵在了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把场面弄得更尴尬了。 郦书雁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咱们名为诗会,自然是要作诗的,至少也要做些贴边的风雅事。”她着意顿了顿,话里带了几分惋叹,“只是,叫贵嫔娘娘一说,我都不好意思写什么了。” 诸人都看见了王贵嫔为难郦书雁的样子,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了她。 等她们都把想说的话说完了,郦书雁和婉一笑。 “娘娘是君,我在她面前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这点小事呢?”她柔声道,“咱们还是别想这些了。” 她们和和气气地说着话,郦小鸾却看不顺眼了。她走上前去,死盯着郦书雁道:“贵嫔娘娘说的本来就是实话。你的诗,根本就不是闺秀该写的!” ——哦,的确如此。确实不是大家闺秀该写的。 这首诗出名,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郦书雁的初衷,只是想用这首诗陷害一下徐绎之而已。她无趣地点点头:“所以呢?” 她理直气壮地反问了一句,郦小鸾反而说不出话了,一时哑然。 普六茹小姐扬起一抹冷笑,问道:“不知这位小姐是什么人?” 郦小鸾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郦书雁便说道:“这是我的堂妹,闺名小鸾。和刚才的敬容姐姐是同父异母。” 虽则郦敬容进京不久,但众人也都知道她是嫡出了。如此一来,郦小鸾的庶出身份,便不言自明。 “原来只是个庶出的堂妹啊。”普六茹氏面带讥讽,“听她的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你——”郦小鸾一时语塞。 普六茹氏压根没想多搭理郦小鸾。她脖颈一扬,神情高傲:“咱们走吧,没的被这种人脏了眼。” 说罢,她披了斗篷,率先往园子的方向走。 郦小鸾站在原地,难堪极了。 她身边的人一个个追随着普六茹氏的脚步,连看她一眼都懒得。就连她的妹妹郦润卿,也是如此。 在腊月的严寒里,郦小鸾抱紧了自己的肩膀。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泡在了一桶冰水里。 她愣了一会神,肩膀突兀地被人一拍。郦小鸾一惊,猛地回过头。 “做什么呢?”郦敬容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反过来被她吓了一跳,语气也就带了些不快。 “没……没什么。” 郦小鸾不敢说自己刚才惹的事,只好搪塞了一句。她眼珠四处乱转,身子瑟瑟发抖。 好在郦敬容一心想着王贵嫔的话,倒也没发现郦小鸾的异状。 “她们去哪了?”郦敬容问道。 郦小鸾指了指人群消失的方向,小声道:“那边。” 郦敬容本来就心急,郦小鸾一指路,她就提了裙子,往那边走了过去。 郦小鸾咬住了嘴唇,面色更难看了。 另一边,郦书雁正引着众人往别院深处走。 “这里栽的,本来是几本芭蕉。”她说道,“家父丁父忧的时候,曾经在这里避暑。他觉得雨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太让人伤感,所以,就叫人把芭蕉铲了。” 只是,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原来如此。”普六茹小姐惋惜地看着暴露出黄土的地面,“想不到,尚书大人真是性情中人啊。” 郦书雁笑而不语。 郦国誉缺少是性情中人,只是他的性情比较“不拘一格”而已。 “来这里游园,本来是我的想法,却让你想起了这么不高兴的事。”普六茹氏面带歉意,“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的。”郦书雁眼中冷光一闪,笑着说道。 普六茹氏不知道,她需要的,就是她的“想法”。要是不游园,“那件东西”又怎么会被人发现呢? 第399章 意外 转过回廊转角,便到了另一处精致的庭院。郦书雁在这里停下,指着院子道:“这个院子名叫汉潭,出处是‘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众人四下看去,都赞叹起了郦国誉的风雅。 丁御史家的小姐凑趣地笑道:“这院落的名字实在太凄凉了,难怪我在这里,总好像能听见有人叹息的声音呢。” 郦书雁轻轻一笑。 诸位女客都笑了起来。丁小姐笑着笑着,面皮一紧,颈后如有一阵凉风吹过,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声难耐的叹息声又响了起来,像是在应和着她的预感。这声叹息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音色娇柔妩媚,带着少见的暧昧,搔得人心痒痒的。 可惜,在这个院子的背景之下,再娇柔妩媚的声音,也只剩下了恐怖的色彩。 丁小姐正在踟蹰,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 “唉……” 这一声音量不小,众人都听见了,纷纷变色。 丁小姐站的位置离院子最近,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站稳了身形,一把抓住了郦书雁的手,惶惶然道:“郡主,这是……这是怎么了?” 难道,这院子里真的有什么古怪? “恐怕是有人在里头吧?”郦书雁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口角还是含着笑意,“啊,先前我忘了说,家父确实觉得,我家先人过身之后,就在这座院子里停留了。”她停一停,笑道,“只是这种说法毕竟不足信,听听也就算了。” 她这么一说,平白给这个院子添加了不少恐怖的氛围。诸人顿时毛骨悚然。 郦书雁说完,好像是刚刚发现自己说的话不合适一样,掩口笑道:“瞧我说的,大正月里,说什么鬼神呢。”她反过来握住丁小姐的手,好言劝慰,“丁小姐,别怕。” 不怕才怪! 丁小姐强笑着点了点头:“我不怕。”声音却是颤的。 郦书雁心里好笑,迟疑道:“真的这么可怕么?” 郦小鸾的脸被吓得难看极了,没好气道:“这是你家的先人,又不是我家的,我当然怕!” 她这话虽不中听,却能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因此,众人也就沉默不语,当作默认。 “这……”郦书雁的笑容缓缓消失,犹豫着道,“我也是无意之间说出了这些话。还请各位别往心里去。” 她刚说完这句,院子里又传来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比起刚才的,更多了几分妩媚和风情。这回,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不禁起了嘀咕。 什么样的先人,会发出这种声音?难道不是什么正路来的? 郦小鸾也是这样想的。她的表情带了些幸灾乐祸,笑道:“姐姐,你家这先人,可真是够奇特的。” 郦书雁微微别过了素净的脸庞,声音发闷。 “我先前全然不知道此事。”她的语气十分失落,“也没仔细听父亲说过这些……” 她惆怅地摇了摇头。 丁小姐见势不妙,笑道:“说这些有的没的,也没什么趣味。来来来,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想走?没那么容易! 郦小鸾眼中精光一闪,拉着郦书雁道:“姐姐,我还从没看过有这种传说的院子呢。姐姐带我去吧?” 郦书雁笑容一滞,咬住了嘴唇。 丁小姐眼神中带了些不安,退了一步,撤出了郦书雁和郦小鸾的对峙圈子。 她当然想攀附郦书雁,可她也不敢得罪另一位尚书家的千金——哪怕那位千金只是庶出的。 何况,这一回郦书雁先说错了话,应该没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这不太好吧……”郦书雁的声音又低了一点。 北风萧萧,从光秃秃的林间穿过,留下一点余音。别院的雪一直缺人打扫,精白一片,好像泼了面口袋。郦书雁的侧脸被雪地一衬,更显青白。 郦小鸾头一回看见郦书雁对自己示弱,也是头一回看见她这么难看的脸色。 她高兴地笑起来,催促道:“有什么不好的?我正好奇这里头是什么样呢!” 什么先人不先人,郦小鸾暗自冷笑。她压根就不信这些东西。 八岁的时候,她就听过家里的男女下仆偷情苟合时发出的声音。那贱婢的呻唤声,和这个女子的呻吟声别无二致。 她敢确定,这院子里的人一定是在苟合,而不是什么祖先有灵。 “快点嘛,姐姐。”她的笑容愈加甜美,“妹妹实在是好奇啊。” 普六茹小姐也对男女之事隐约知道一点。她站了出来,说道:“既然郡主不乐意,那也就算了吧。” 她知道这件事不是那么光彩,说起话来,底气也就不那么足了。 郦小鸾一边暗自冷笑,一边娇痴无邪地望着她,反问:“为什么啊?” 普六茹氏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问了。”郦书雁反而沉稳下来,颔首道,“既然你想进去,那就进去看看吧。” 郦小鸾高兴地颔首,对郦书雁亲密一笑。 “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 ——现在是郦书雁疼她,过一会,就换成郦书雁自己的心肝疼了。郦小鸾笑着想。 她只顾自己高兴,却没注意到郦书雁眼里的幽光。 郦书雁走到丁小姐身边,闭上了眼睛,神情壮烈,像是走在断头台前头一样。 她伸出手,缓缓地推开了那扇门。 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庭院,只是规划得别致了一点而已。门户右边临着一间青瓦白墙的房屋,有一串脚印从门口伸到屋前,像是正在做出无言的邀请。 郦小鸾简直对接下来的戏码迫不及待。她惊叫道:“哎呀,这里怎么有人来过?”说完,也不等郦书雁动作,就匆匆忙忙地跑到了那间房子旁边,推开了门。 门板洞开,呻吟声肆无忌惮地传了出来。郦小鸾忍住笑意,往床上看去。 看清楚床上男子的那一刻,她眼里的笑意彻底消失,大惊失色。 “你……怎么会是你?!” 第400章 观众 到了这里,许多略通人事的小姐已经明白了,纷纷转过了头,不敢看里边。还有格外保守的,在心里已经开始唾骂郦书雁。 一群人里,只有车骑将军的女儿格外天真烂漫。直到现在,她也完全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也不理解。 她踩着碎步,走到了门边,好奇道:“真的有祖先么?——咦,他们是在做什么?” 普六茹小姐和她家有世交,劝止道:“慕容妹妹,你别看……” 只是,她已经劝晚了。 慕容小姐站在门槛上,往内看了一眼,好奇地看着普六茹氏。 “云江姐姐,刚才那位提前离开的公子正在里头呢,还压着一个小丫头……”她又回过头,仔细地看了看屋子里边,“奇怪,他们在做什么啊?连我们来了都不知道呢。” 刚才离开的那位公子,那不是郦敬玄吗? 普六茹氏顿时了悟,略带调侃地看向了郦小鸾。 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是远房兄弟,这一件事,她是知道的。 不过,不管是谁,在别人府里做出****婢女的事,只怕在面子上都不好看吧。 郦小鸾的脸色已经铁青,分不出是冻的,还是气的。她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了这个场面的见证,一时间竟不知怎么才好。 有几个千金对郦家的关系知根知底,看见郦小鸾的样子,各自偷笑起来。 一片混乱里,郦书雁冷着脸,用袖子挡住了眼睛,低声斥了一句“不知廉耻”。 她脸色难看,心里却笑得不可自抑。这一回,她的计划成功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倪妈妈环视四周,毫不犹豫地道:“主子,老奴去收拾吧。” “好,你去!”郦书雁咬着牙,声音凌厉,一副气急的样子。 见郦书雁气得要命,偷笑的几个人才慢慢收起了笑容。 不出意外的话,到了晚上,这件风流韵事恐怕就要传遍长安了。郦书雁瞟了郦小鸾一眼,想道。 其实,一开始她也没想过要下这么狠的手。可是,谁让郦敬容贼心不死,又想搭上王贵嫔来整治她呢? 倪妈妈进屋,先在八仙桌上的茶杯里倒了两杯水,关上了门。 天寒地冻,屋里也没烧炭盆,那水自然也是冰冰凉凉的。不知为什么,床上交缠的两具身体却是发红而滚烫的,好像根本不受天气影响一般。 倪妈妈一扬手,把茶水分别泼在两个人身上。 郦敬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动作停下了,疯狂的眼神也慢慢恢复了清明。 他身下的女子也僵住了身体。突然间,她惊声尖叫起来。 “啊——” “别叫了!”倪妈妈皱皱眉头,没好气地瞪着她,“紫晴,你嚎什么丧?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郦敬玄压着的丫头正是紫晴。她听见倪妈妈的话,又是一愣,怀疑地看向自己的下半身。 看见他们的状况时,紫晴的表情一松。 她和郦敬玄虽然脱了个精光,却并没有发生什么。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郦敬玄的表情就没那么好看了。他下床披衣,没好气地道:“老东西,你在给我的食物里,到底下了什么药?” 紫晴的长相,根本不入他眼。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倪妈妈对他动了手脚。 倪妈妈正容看他,义正辞严道:“公子请慎言。郦家行得正、走得直,素来不用下药这种卑鄙伎俩!” 她把每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气势比郦敬玄还足。 这件事毕竟丢人,郦敬玄也不想多纠缠,悻悻道:“罢了罢了,没规没矩的奴才。”他转而威胁道,“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任何人,本公子回头就禀告父亲,亲手打杀了你!” 打死她?倪妈妈不屑地瞄了他一眼。 郦敬玄虽然面容俊秀,眼下却有深深的两个黑圈,明显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种货色,她年轻的时候,一个打十个都不在话下,怎么能轮得到他来大放厥词? “你那是什么眼神?”郦敬玄不耐烦地道,“说了让你保守秘密,你只要保守秘密就是了!” 等等,难道是她对自己的条件不满? 郦敬玄转念一想,换了一副表情,对倪妈妈和善地笑着,说道:“这样吧,老婆子。你若是答应了我,我就赏你一百两银子,怎么样?” 倪妈妈打扮得朴素,长得也不起眼。郦敬玄虽然见过她,却根本没认出来。 “老奴倒也想要。”倪妈妈泰然自若地笑了笑,“只是,恐怕外头的人不会答应。” “这有什么难的?”郦敬玄还以为她是要狮子大开口,冷哼一声,“外头的人一起赏钱就是了。” 倪妈妈笑道:“是。那么,奴婢就去问问各家小姐,要是拿了那一百两,肯不肯放过公子。” “……” 郦敬玄的手正放在腰带上。倪妈妈说出那句话之后,他的手顿住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老婆子,你说什么?”他恶狠狠地问道。 “奴婢说,让外头的小姐们听一听。”倪妈妈的手已经按到了门闩上,“看看她们答应不答应,用那一百两银子封口。” “你……” 郦敬玄咬牙,恨不得把倪妈妈杀了。 他一激动,头颅里又是一片针扎般的剧痛。他差点叫出了声,对倪妈妈怒目而视,诘问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倪妈妈拿开了门闩,回头看着郦敬玄,不卑不亢道:“奴婢也不知道。” 郦敬玄一时无语。 “然而,公子了猥亵我家小姐的婢女,总是板上钉钉的事。”倪妈妈拉开了门,向门外站着的郦书雁说道,“小姐,里头的人是紫晴。” 郦书雁睁大了眼睛,慢慢转头,看向了郦敬玄。 郦敬玄的表情难看极了。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堂……堂妹。” 现在的郦敬玄姿态极其尴尬,一点也没有了刚进门时的颐指气使劲儿。 郦书雁心下好笑,却还是端起了一副悲愤的表情。 “大哥,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第401章 见证 她叫出这声“大哥”,不是为了和郦敬玄套近乎,而是为了告诉门外的众人,郦敬玄不是郦家的外人。 正因他不是外人,这种意欲奸污婢女的行为,也就变得更恶劣、更让人不能忍受了。 郦敬玄也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脱罪。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辩才无碍的人,一时情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话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完全是实话。 他只是在亭子边上站了一会,头晕了一阵而已。哪想到醒来之后,就来到了这种地方。 郦敬玄自己也觉得很莫名其妙。 只是,这话听在别人耳中,就换了个滋味。 丁小姐脸色不豫,鄙夷地撇了撇嘴。一个七尺男儿说出这种话,不止是无赖,简直是无耻。 在场的人大多和丁小姐一个反应,郦小鸾心里却浮现了另一个答案,不由大惊失色。 面对********、红粉佳人,郦敬玄竟然还端得住,什么都没发生?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 该不会是……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吧? 她快步走到郦敬玄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大哥,你没事吧……” 郦小鸾的话还没说完,又是一愣。 她明显地注意到,郦敬玄的眼神呆滞了不少。 后堂。 更衣既罢,王贵嫔对郦敬容微微一笑。 “你这孩子,还不错。”她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很合本宫胃口。” 郦敬容笑容谦卑,柔声道:“这是臣女的荣幸。” 她生平最擅长的事,就是察言观色,讨好别人。要讨好王贵嫔,对她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 “嗯,知道分寸,不错。” 王贵嫔满意地点头,站了起来,伸手搭在珠儿的手上,“她们都去做什么了?” 珠儿刚从外间伺候的小宫女身上得到了消息。她低头道:“回娘娘,与会的小姐们全都往另一边的院子里去了。” 王贵嫔不满道:“得了,本宫知道了。”她转向郦敬容道,“敬容,你看,这就是不懂事。——本宫还没走,她们居然敢先走,真是不像话。” 郦敬容低头:“娘娘消消气。” “本宫一把年纪,怎么会和这些小辈生气?”王贵嫔冷笑,“珠儿,带本宫过去。” 珠儿一路按宫人说的方向引路,将王贵嫔和郦敬容带到了一处院落门前。 院子的门敞开着。透过大门,郦敬容看见,一群打扮得光鲜的女子正围在一处门口,嘴里还小声说着些什么。 王贵嫔眼睛微眯,拍了拍珠儿的手。 珠儿会意,上前高声道:“贵嫔娘娘驾到!” 众人的讨论声音一下停了。 庭中一片死寂,连掉根针在地上也听得见。 王贵嫔对这种效果非常不满意。她哼了一声,走上前去。 “怎么,这是不欢迎本宫么?”她冷冷地问。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问题。 王贵嫔眼神一凌,冷笑道:“很好。看来,你们是真的不欢迎本宫了。” “不……不敢。”普六茹小姐忍不住了,欲言又止地指了指房门的方向。 她们哪来这么大的反应?屋子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贵嫔心下纳罕,穿过千金小姐们,走到了门前。 看见门中的情景,王贵嫔也差点把持不住,惊叫出声。 “敬容!”她回过神,暴跳如雷,骂道,“你看看,成什么样子!” 发生什么了? 郦敬容也对这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走进了门,眼睛倏然瞠得大大的。 郦敬玄正把郦小鸾压在身下,在她脸上四处亲吻。 郦小鸾只是个弱女子,哪来的力气反抗。她一边哭着,一边徒劳无功地推拒着郦敬玄。 “你们在干什么?!” 郦敬容从牙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她恼怒地瞪着郦敬玄,恨不得把他杀了。 她的好事刚刚确定下来,这个蠢货哥哥就唯恐天下不乱地给她添堵。她说他一无所长,倒还是客气了! 郦敬玄却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倪妈妈把一杯茶藏在了袖子里,假意走上前来,苦着脸道:“唉,可能是公子和我们府里八字犯冲吧。”她扬手指了指郦敬玄,借着身形和袖子的遮挡,把一杯水泼在他身上,“您看,这是中邪了啊……” “没的胡说!”郦敬容骂道,“哪有什么中邪?”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看见郦敬玄打了个激灵。 说也奇怪,他打完这个激灵,动作就缓了下来。片刻之后,他的动作就完全停下了,从地上爬了起来。 郦敬玄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躺在地上、啜泣不止的郦小鸾,大为惶恐。 “我……我……”他求助地看向郦敬容。 要是这件事被郦国兴知道,他一定会死的! 庭中的闹剧上演得正热烈。郦书雁站在屋内稍远的位置,嘴角含笑,欣赏着郦敬玄的表情。 紫晴坐在她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郦书雁。 她知道郦书雁可怕,可她从没听说过,郦书雁会对付不相干的人。 紫晴越想,就越觉得心焦。难道郦书雁已经发现,她进夜雪春云之后,又有了其他的意图? 她正在思索之际,郦书雁开口了。 “好了好了。”她柔声道,“这件事有些稀奇,而且归根结底,大哥也没对我这婢女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不如算了。” 她刻意这样说,是为了让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本身,而非这事的原因上头。 王贵嫔厌恶地扫了郦敬玄一眼,唾道:“长得人模人样的,内里却这么不堪,真是可恨!” 郦敬容听得不是滋味,辩解道:“娘娘明鉴,家兄平时不是这样的人。” 这回的事太奇怪了。郦敬玄房里也有两三个容貌美艳的通房、姨娘,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小丫鬟?她可没听说过,郦书雁有那么漂亮的丫鬟。 王贵嫔正恶心着,压根听不进去郦敬容的辩解。她鄙夷道:“你当本宫不知道么?他本来就是个轻狂的货色!一进长安就得罪了秦王殿下,这还不是轻狂浪荡么?” 第402章 处置 郦敬玄被那杯冷水一泼,浑浑噩噩的脑子又清醒了。 他呆若木鸡地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王贵嫔。 “把他拖下去!”王贵嫔冷声道。 话已经说成了这样,郦敬容不敢阻拦,生生地看着两个老嬷嬷从王贵嫔身后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赤身裸体的郦敬玄拖到了外头。 郦书雁看向郦敬容。她没有从对方脸上,找到任何一点对郦敬玄的回护之情。 旁人都说她没心没肝,却不知道,郦敬容比起她,更是没心没肺。郦敬玄虽然粗蠢,却也是一心为了她着想。他出了事,郦敬容却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这姑娘倒是心狠,难怪能得皇后青眼。但是,她想洗脱自己,也没那么容易。 郦书雁暗中递给紫晴一个眼色,换了一副焦虑的表情,问道:“紫晴,你……” 她欲言又止,明显是想问什么,又问不出口的样子。 郦敬容面容微冷,手指捏得紧紧的。 处理了郦敬玄,这事还不算完——还有个紫晴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等着她 “奴婢没有!”紫晴慌张地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扯紧了衣带,“公子和奴婢之间清清白白的……” 她的话说得不好,叫王贵嫔直接拿住了语病。 王贵嫔夸张地冷笑:“哟,原来脱光了衣裳滚在一起,也能叫清清白白的?郦家好规矩,本宫倒是不知道。” 她的话不中听,却也占理。郦敬容羞愧地拧过头,不敢看她。 郦书雁低下头,用手绢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得红肿一片。她看向王贵嫔,福身道:“请娘娘进来说话。” 王贵嫔刚要下意识地拒绝,转念一想,又笑了。 也对,郦书雁的婢女身上发生了这种事,她当然是要求着自己隐瞒了。 王贵嫔微微一笑,涂了浓浓胭脂的脸直视着郦书雁,拾级而上,走进了房间里。 “珠儿,把门带上。”她背对着众人,扬声说道。 珠儿乖觉地带上了门。王贵嫔得意一笑,盯着郦书雁红肿的眼睛,问道:“你想求饶么?” 郦书雁没回答,径直往王贵嫔身后走去,拿起了地上的门闩。 王贵嫔警觉地退后一步,生怕郦书雁一时发狂,拿门闩往自己身上打。 郦书雁一回头,瞧见了王贵嫔的脸色。一时间,她想起了约莫一年之前的周妈妈,不禁失笑。 “娘娘何必这么惧怕?”她把门闩闩到了门上,诧异地问,“难道我很吓人么?” 王贵嫔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太恰当,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咳嗽一声:“有话快说,本宫可没时间和你啰嗦。” 郦书雁走到她身边,伸手点了点她头上的一支翡翠攒成的牡丹,笑道:“这朵牡丹花,看着好生眼熟。” 王贵嫔皱眉,别开了眼光:“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郦书雁的笑容里夹杂了一丝冷漠,道:“它是和我没什么关系,可它的前主,和我却有着大大的关系呢。” 这朵翡翠牡丹,她明明在皇后鬓边看见过。而且,那时的皇后还只是秦王妃。 王贵嫔警惕地后退两步,反驳道:“那又怎么了?” 她没注意的是,在她面前,郦书雁的自称已经换成了“我”。 “也对。自从皇上登基,娘娘成了皇后娘娘,这么小家子气的珠花,就不适合她了。”郦书雁自言自语了一句,眼眸带笑,“送给贵嫔娘娘,是再适合不过了。” 王贵嫔大怒:“你说什么?” 这丫头好大胆,竟敢讽刺她只能拣皇后不稀罕的首饰? “我说的话,倒是没什么格外的意思。”郦书雁轻松地一笑,“是娘娘想多了。” 王贵嫔抿起了嘴唇,不发一语。 实际上,这朵珠花确实是皇后送的。王贵嫔刚拿到的时候,只觉得玉色温润,水头也好。现在,她却恨不得立刻把这朵珠花丢到窗外,再也不看见它。 郦书雁又道:“娘娘,你不必过虑。在我看来,一朵珠花算不上什么大事。娘娘如今面对的问题,比珠花大得多了。” 王贵嫔一怔,心里起了疑。郦书雁的话仿佛另有所指,意思到底是…… “你瞎说八道什么?”她压下疑心,作势要走出房间,“本宫可没心思,和你扯这些有的没的!” 郦书雁也不阻拦,只是笑着看王贵嫔。 王贵嫔的手放在门闩上,满心等着郦书雁叫住她。等了半天,郦书雁却没有一点儿动作。 这死丫头真沉得住气!王贵嫔暗骂一句,回头瞪着她,气势不觉弱了一截。 “有话就说。”王贵嫔哼了一声,“少在这里含含糊糊的,惹人心烦。” 郦书雁的笑意加深了。她就知道,王贵嫔会忍不住回来问她的。 “珠宝么,只是死物。可人就不一样了。”郦书雁意味深长道,“皇后娘娘把珠花给了你,以示荣宠,这是对的。” 王贵嫔眉梢一抖。郦书雁竟然把她和皇后之间的事全都猜对了,她一点也不想承认。 “不过,皇后娘娘把郦敬容也塞给了你……”郦书雁眯了眯眼,“娘娘是不是觉得,这也是皇后娘娘的荣宠?” 居然又被她说中了! 王贵嫔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问:“你到底还知道什么?!”话一出口,她惊觉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补了一句,“简直是胡思乱想!” 王贵嫔说起谎话,简直漏洞百出。也许她是顺风顺水惯了吧。 郦书雁理了理发髻之间垂下的带子,将它绕在指上,似笑非笑:“啊,原来是我想错了。娘娘可别见怪。” 王贵嫔冷哼,绕过郦书雁,想往外走。每走一步,她都像踩在刀刃上一样心惊胆战。 她终于知道郦书雁到底有多可怕了。难怪皇后会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她。 “且慢。”郦书雁主动叫住了王贵嫔,淡淡道,“我有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我姑妄言之,娘娘就姑妄听之吧。” 王贵嫔恨恨道:“你说。” 郦书雁苍白的脸上,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睛闪耀着。她站得笔直,像一支亭亭的荷花。 第403章 珠花 即使王贵嫔很讨厌她,却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郦书雁的气度和仪态在长安的贵女里,算是一等一的好。 王贵嫔是个心胸不太宽阔的人。意识到郦书雁的仪态之美之后,她更不高兴了。 “要说就快说,别磨磨蹭蹭的!” 郦书雁扫了跪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紫晴一眼,笑道:“娘娘不必着急,且过来说。” 从王贵嫔的反应,不难看出她猜对了。原来王贵嫔和皇后的联盟,也不怎么密切。 说来也怪,郦书雁的话好像带着魔力一般。王贵嫔虽然讨厌她,却也觉得她的话是值得相信的。 王贵嫔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不忘警告:“你要仔细些!” 郦书雁微微弯腰,附在王贵嫔耳边,把声音压低了。 “娘娘,你可曾想过一件事没有?”她轻声道,“要是郦敬容真的那么有用,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让你过来接触她?……” 王贵嫔又吃了一惊。她阴沉地看向郦书雁:“你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在皇后宫里安插了眼线?” 郦书雁挑了挑眉,站直了身体。 这句话坐实了她的猜测。看上去,皇后对她的容忍,也快要到极限了。 王贵嫔忽然发现,郦书雁的身量很高。这个事实,让她更不舒服了。 “贵嫔娘娘,这件事就和你无关了。”郦书雁既不否认,也不肯定,暧昧地一笑。 王贵嫔冷眼看着她,强行按下了心底泛滥的不安。 她轻嗤一声,不屑道:“故弄玄虚!” “是不是故弄玄虚,娘娘日后会知道的。” 郦书雁也不和她多做计较,眉眼安然。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过一句有实质意义的话,只是极有耐心地引着王贵嫔去怀疑皇后。王贵嫔如果真的像表现出来的这么刚愎自用,她能达到的目的,恐怕就…… “哼!”王贵嫔冷哼。 她转过身,余光掠过了跪在地上的紫晴。王贵嫔转了转眼珠,指向紫晴,“那个丫头听了这么多,你打算怎么处置?” 郦书雁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王贵嫔问出了这种问题,明显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什么怎么处置?”她反问。 王贵嫔眯眼道:“别装傻。这丫头听了这么多话,你就让她活着离开这?” 紫晴一直跪在旁边,就是为了不让她们想起自己来。谁知,王贵嫔最后还是注意到了她。 “娘娘饶命!”她砰砰砰地磕起了头,一声紧似一声,“奴婢一个字都不会出去说的!” 王贵嫔目光轻转,冷笑道:“是么?” 紫晴不敢说话,只能继续磕头。 地面是石砖铺成的,坚硬异常。紫晴磕头又用力,不过一会,地上就磕出了一大片鲜血。 王贵嫔看着那鲜血,心满意足,没了逗弄紫晴的兴致。她看向郦书雁,语调冷漠无情:“郦书雁,你自己把她杀了吧。别脏了我的手。” 郦书雁一直盯着紫晴,听见王贵嫔这样说,不由哑然失笑。 她没回答王贵嫔的话,转而说道:“贵嫔娘娘,我有句话要劝你。” 王贵嫔没想到,郦书雁会拒绝自己的提议。她不满地皱皱眉,吐出了一个字:“说!”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陷入了郦书雁的圈套,开始和她近乎平等地对话了。 郦书雁凑到王贵嫔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紫晴疑心她在处置自己,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 郦书雁说完,对王贵嫔盈盈微笑:“娘娘可以信,也可以不信。这就是我的态度了。” “本宫信不信,你管不着。”王贵嫔只觉得心烦意乱,眉梢眼角都是郁气,转身道,“本宫答应你的条件就是了。哼……”她冷哼道,“想不到,你对那郦敬容居然恨成了这样。你们可是姐妹!” 她和郦敬容只不过是堂姐妹罢了。何况,就算是亲姐妹,还不是一样斗得死去活来? 郦书雁抬手,掩住了嘴角的弧度,柔声道:“娘娘慢走。” 王贵嫔回眸,冷冷地瞪了紫晴一眼:“别忘了杀了她!” 郦书雁笑而不语,看着王贵嫔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低头,兴味盎然地看向紫晴,试探着叫道:“紫晴?” 紫晴半天不敢抬头,抖动得更厉害了。她知道,自己今天听见的这些事,都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 豪门世家里,知道得越多的人,死的就越快。紫晴隐约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郦书雁绕着她走了两圈,站在了她身前。她看上去心情很好,笑着问道:“紫晴,你怎么不说话了?” “奴婢、奴婢……” 紫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 她不敢看郦书雁。她怕自己一抬头,就看见郦书雁眼中的杀意。 郦书雁拍了拍手,嘴角的笑意更浓。 “你哑巴了么?”她问道,“可我怎么觉得,你偷我东西给人的时候,机灵得很啊?” “……” 紫晴如遭雷亟,完全愣住了。她忘记了害怕,从地上直起了上身,呆呆地看着郦书雁。 “您……”她花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全都知道了?” 郦书雁寒星般的眼里带着笑意,审视着她。 紫晴磕头的时候明显是用力过度。现在,她细嫩的额头上全是血迹,破了一大快皮。 “你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就不该在夜雪春云里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郦书雁笑道,“要知道,倪妈妈可是老当益壮,精神得很呢。” 倪妈妈…… 紫晴无比震惊地望着郦书雁,结结巴巴地问:“您是,是……” “你想问,我是怎么发现的?”郦书雁吹了吹指甲,吹掉了沾染在上头的浮灰,悠然道,“紫晴,你觉得自己还有资格问这个么?” 紫晴全身发凉,惊恐万状地捂住了嘴。 郦书雁的笑意慢慢退去,冷声道:“紫晴,我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她要自己帮她做事?她一个丫鬟,能帮她什么?难道是对付那个黑衣人吗? “不行!” 紫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昂着头,直接和郦书雁对抗,“小姐,奴婢不能做这些事!” 第404章 通敌 紫晴的态度几乎可以称为无礼。她狠狠盯着郦书雁,像是要从她身上挖下一块肉。 “我知道,打从一开始起,你进我的院子,就不是抱着正经心思的。” 郦书雁没和她一般见识,声音仍然轻柔。 “那时候,我懒得和你计较。因为我不在乎这个。可你还要拿我的东西给人,这件事,我就没法不计较了。”郦书雁的眼光落在一个积灰的香炉上头,又像越过香炉,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 面对郦书雁的冷静,紫晴的勇气像遇见了一盆冰水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 她不死心,试着打动郦书雁:“小姐,奴婢上有老,下有小……” 郦书雁笑了一声。 她想起壬寅宫变的时候,太后说过的话。——“你家里的人死了,不过是死了几个人而已。我身后,却站着拓跋家上千口人”。 “你觉得,只有他才能发落了你家里的人?”她冷冰冰地问。 紫晴嗫嚅着,不敢回答。 郦书雁淡淡道:“你不妨试试看。只要你让我吃上一点儿的亏,我就找个由头,把你全家发落到西北,世世代代为奴为婢,永远不得返京。” “小姐……”紫晴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 “我现在再问你一次。”郦书雁道,“你答不答应替我做事?” 她直视着紫晴,神情泰然,像是没看见紫晴眼里的恨意一样。 紫晴徒劳地瞪了她一会,肩膀垮了下来。 “奴婢照做就是了。”她颓靡地说。 正月的延福宫里,铺设着奢靡的红底织金帷帐。正殿里燃着瑞脑,芳冽的香气扑鼻。虽然炭盆也烧得火热,到底给正殿平添了一点冷气。 葳蕤抱着一只鸳鸯眼珠的狮子猫,走到门口时,小心地把它放在了地上。 那只猫被宫人训得精乖无比,还没来延福宫的时候,就闻惯了皇后身上的香气。这时,它就循着香气,一点点走到了假寐的皇后身边,妙呜妙呜地叫了起来。 皇后睁开眼,看见脚下趴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 她一向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见它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当下就伸出手,把那只猫抱了起来。 那猫不单不怕人,反而很享受皇后的怀抱,依恋地蹭了蹭皇后的胸膛,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真乖。”皇后逗弄着猫,绽开了笑颜。 葳蕤看那猫和皇后相处甚欢,一颗心放松了不少,也终于有底气谈正事了。 她屏息静气地走进正殿,福身道:“娘娘,贵嫔娘娘听说您休息,在外头候着呢。” 皇后抚摸猫儿的手停了下来。 今天稍早,她指使王贵嫔去破坏郦书雁的安排。想来王贵嫔是回宫交差来了。 “叫她进来。”皇后道。 片刻之后,王贵嫔缓步走进了正殿。她脱下大毛披风,递给一边的珠儿,对皇后行礼道:“娘娘。”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皇后笑着发问。 以王贵嫔的家世、地位,就算她为人再蠢,也总是能把事情办好的吧。 王贵嫔的脚尖在裙下不安地蹭着地面,小声道:“臣妾无能,没能阻止她。” 皇后纤细白皙的手在猫儿身上停了停,眼里冷光闪烁。 “王氏,”她的声音凉凉的,“你是真的尽心办事么?” 王贵嫔在皇后面前跪了下来。她借着袖子的遮掩,右手在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逼出了两滴眼泪。 “娘娘,您不知道,郦敬容实在是蠢笨如猪,笨得不可救药!”她哭道,“臣妾已经教过她,要怎么对付郦书雁,才能得个好结局。可她却一点儿也不肯听我的话,偏要死命对付那个郦书雁。您看,结果可不是没成?” 对于王贵嫔的话,皇后半信半疑。可王贵嫔在她面前也算有点脸面,更何况王氏身有疾病,她也不能放任王贵嫔一直跪在地上。 “起来吧。”皇后不耐烦道,“本宫安排过你们成为母女,这份缘分,便不是闲杂人等能有的。王氏,你膝下无儿无女,晚年光景恐怕不好过啊。” 她这句话,精准地踩中了王贵嫔的死穴。 宫里的人,最怕无儿女送终。王贵嫔有些动摇了。可她想起郦书雁说过的话,又下了决心。 “那孩子实在不好。”王贵嫔一径摇头,死活不肯,“求娘娘赐个恩典,让臣妾领个别的女儿罢。” 皇后有些生气,把猫放在了地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以为本宫的恩典是什么?”她绕着王贵嫔走了一圈,声音冷若冰霜,“是你想推就推,想换就换的?” 王贵嫔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纠正道:“臣妾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娘娘……” 她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怯生生地看着皇后。 皇后最不耐烦她这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做派,怒道:“说!” 王贵嫔故意道:“臣妾在娘娘耳边说吧。” 皇后瞥了她一眼,暗暗骂了两句,还是贴近了王贵嫔。 王贵嫔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在皇后旁边悄声说了两句。 葳蕤站在她们边上,竟没听清王贵嫔说了什么,只看见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真有此事?”皇后听罢,气急败坏地问。 王贵嫔点头道:“自然是真的,臣妾哪敢骗您!” “不像话……”皇后回到座位边上,一拍桌子,“把郦敬容给我传进宫来!” 她拍桌子的力气不小,把一套茶具都震到了地上。那只狮子猫受了惊,细声细气地叫个不停。 皇后听得心烦,刚要下令把猫抱出去,王贵嫔便说了话。 “娘娘,这时叫她,难保别人觉得您是在插手这件事。”王贵嫔劝道,“不如过两天,趁着元宵的时候,传她进宫来。” 皇后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点头:“也好。”她看向王贵嫔,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心情消失殆尽,“你走吧,本宫乏了,要歇下了。” 王贵嫔也无意在这里多待,爽快地屈膝告退了。 一路走到延福宫前,王贵嫔才吁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珠儿:“本宫怎么觉得,这心有点儿慌啊?” 珠儿也不知道,只好不说话。 “奇怪。”王贵嫔本来也不想让她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满脸的疑惑,“宫里的事,我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第405章 入宫 郦府。 郦书雁回到夜雪春云,歇了一阵,敲了敲桌子。 倪妈妈一直站在旁边,不当心打了个盹。她被郦书雁敲桌子的声音惊醒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姐。” “妈妈要是累了,就下去歇着吧。换紫藤来就行。”郦书雁温和道。 “哪儿能呢。”倪妈妈摇头,有些感慨,“年轻的时候,老奴就是走上再多的路,歇一会儿,也就缓过来了。哪像现在,人一老,站着都容易打盹。” 郦书雁执意道:“没什么,妈妈去歇着吧。” 倪妈妈拗不过她,只好听了她的话。不一时,紫藤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袄子,捧着茶水走了过来。 “小姐,紫晴怎么在哭呢?”她把茶水放到桌子上,好奇地问道。 紫晴在哭?郦书雁牵起一抹凉薄的笑。 “她哭一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郦书雁轻描淡写道,“紫藤,你穿厚一点儿,陪我去一趟父亲那。” 紫藤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回去换了一件絮着棉花的斗篷,又给郦书雁拿了玄狐披风,帮她系在身上。 到了正院,郦书雁让锄红通传过了,便走了进去。 郦国誉正在临一张帖子——那是怀素的狂草。见郦书雁来,他放下了笔,指了指锄红:“收起来。”又问郦书雁,“你又有什么事了?” 这个姿态,显得他和郦书雁不是父女,而是陌生人。 郦书雁淡淡道:“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父亲。” 她一用这种语气说话,郦国誉就有点头疼。他在一盆温水里洗净了手上的墨,苦笑道:“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好事?” 郦书雁莞尔:“东府的大公子对我的丫鬟用强,被王贵嫔抓个正着,算不算好事?” “别用东府这个词。谁是什么东府……”郦国誉下意识地反驳道。他说完这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转过身,看着郦书雁,“你说什么?他对谁用强了?” “对我的丫鬟啊。”郦书雁笑吟吟的,“就是那个名叫紫晴的丫鬟,父亲还见过她呢。” 郦国誉一下急了。 “这怎么是好事!”他急得在房里团团转,“在世人眼里,他们家和我们家本来就是分不开的。他名声毁了,为父又有什么好处……” 郦书雁挑了挑眉,端起锄红奉上的茶水,欣赏着郦国誉的焦头烂额。 郦国誉急了一会,看见郦书雁八风不动的样子,胸中的焦躁全都变成了怒火。 “又是你这丫头干的好事,对不对?”他没好气地问。 郦书雁笑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这种样子落在郦国誉眼里,就是承认了。他的眉毛竖了起来,刚要训斥郦书雁,旋即想起了自己前几天做过的事。 “算了。”郦国誉泄了气,失望地摆了摆手,“算我欠你的好了。” 他先对郦书雁弃而不顾,就算郦书雁真的给他添了乱,他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看到这里,郦书雁忍俊不禁道:“父亲,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不用听了。”郦国誉丧气道,“淫辱妹妹的婢女,不管是在谁看来,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错事。他做了这种事,咱们家也逃不脱他的连累。” 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是一句空话。哪怕他们已经分了家,在外人眼里,郦家还是彼此联系的。 郦书雁无谓地笑道:“我知道。” “你都知道,还要这么做,可见是对他抱着多大的恶意。”郦国誉苦笑,“儿大不由爹,你愿意做,就去吧。” “您不妨想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这样做有可能带来的后果。”郦书雁失笑,“从我进来开始,您就一直数落我,还从来都没听我说过对这件事的看法呢。” 郦国誉为之一震:“你有什么好点子不成?” “要是这件事办得好,就能让父亲彻底摆脱那个家族的纠缠。”郦书雁道。 这件事,是郦国誉一直梦寐以求的。他急忙问道:“到底是什么法子?” 郦书雁莫测高深地一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我现在还不打算说。”她慢慢说道,“过些日子,您自己就会知道了。” “你这丫头!” 郦国誉被她气得要命,又不能发作,眼睁睁地看着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出院门,郦书雁远远听见,正院里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她不由一笑。 紫藤回头看了一眼,不无担忧道:“小姐,您又把老爷惹得这么生气……” 郦书雁无所谓地笑笑:“没什么。他还有更生气的时候呢。” 不止是郦国誉,过几天,还有更多人会愤怒的。 对这种状况,她一点也不担心。不但不担心,还很乐见其成…… 日子又波澜不惊地过了几天,一转眼就到了上巳节。 这天,郦书雁早早地写了条子,交给倪妈妈,吩咐道:“把这个条子递给太后。” 倪妈妈应下,转身出去了。 紫藤站在一边,好奇道:“小姐,您要进宫吗?” 郦书雁看她一眼,没有回答,慢慢地笑了。 她确实是要进宫。不但如此,她还要悄无声息地进宫。至于原因么,也很简单—— 东西二府里,要进宫的,不止是郦书雁一个。王贵嫔早就传过信,告诉她郦敬容要进宫了。 这个时候的东府,也是灯火通明。郦敬容在一字排开的一排长裙前头左挑右选,只觉得都不满意。 韩氏在她旁边,笑道:“我儿穿什么都好看。” 郦敬容警觉地看了她一眼,甜腻腻地说道:“娘,衣裳好看,却也不能乱穿。穿进去冲撞了贵人,那可多不好。” 上一次,韩氏和她撕破了脸,她还以为,韩氏对她的看法一辈子也不会改了。但是,不知怎的,只过了两天,韩氏就又对她笑脸相迎起来,就像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郦敬容不是蠢人。她知道,自己和韩氏的仇恨早就结下了,在她陷害郦润卿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可她把这个想法对郦国兴一说,郦国兴却不以为然,还说她太小心眼。 第406章 承晖 韩氏笑眯眯地拍了拍了郦敬容的肩膀,郦敬容一个哆嗦。 “这些日子,府里忍心都怠惰了。”韩氏略带嗔怪地看了看身边伺候的婆子,“有线头的衣服,也能给大小姐穿么?” 婆子躬身赔笑:“夫人说得是,奴婢回去,就叫针线上的丫头们好好伺候着。” “这还差不多。”韩氏给郦敬容掖好了裙角,“送大小姐出去吧。” 郦敬容还以为韩氏会借着她进宫的机会发作,没想到,这一回却是有惊无险。 她松了口气,把心思转到了皇后身上,没再多想。 郦敬容走后,韩氏打发走了几个婆子,脸色阴沉下来。 “叫堂小姐来见我。”她冷冷地说。 她的贴身丫鬟怯生生地看着她,说道:“夫人,堂小姐一早就传来了信,说今天她要进宫。” “进宫?”韩氏皱眉。 郦敬容进宫是皇后传召,为什么郦书雁也恰巧选在今天进宫? 不,问题还不止是这样。郦书雁选择在这天进宫就算了,为什么还特意告诉了她一遍? 难道,皇后宫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韩氏左思右想,总是想不通郦书雁到底要做什么。她唯一能确认的,只有一点:郦书雁去见皇后,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今天大有可为啊……” 韩氏静静思索了一会,走到窗前,看着晦暗的天光,冷笑一声。 她也想知道,郦敬容还能得意多久。 郦书雁的车马,在皇宫的东北角门停下了。 倪妈妈掀开帘子,问道:“小姐今日怎么不从东便门进去了?” 延福宫就在东门附近,倪妈妈在宫里伺候过,知道郦书雁这是绕了远路。 “因为,我从没想过要去见皇后。”郦书雁下了车,将象征身份的玉牌递给侍卫,“上元这个节日,也是很隆重的。” 这个玉牌并不稀奇,凡是有封诰的,都有一块。 不过,郦书雁还是头一次把它拿出来使用。 倪妈妈不明白郦书雁的意思,点头道:“是。” 她不去见皇后,又能见谁?要给郦敬容封赏的人是皇后,她去别人那里……有用吗? 郦书雁笑而不语。 侍卫验了郦书雁的玉牌,拿过一盏灯笼递给郦书雁,抱拳道:“郡主请。” 郦书雁从侍卫手上接过灯笼,递给倪妈妈。 倪妈妈走在前头,引着郦书雁往里走。郦书雁一边走,一边淡淡道:“我要去见的,是太后。” 倪妈妈的脚步停下了,愕然道:“见太后娘娘?” 郦书雁轻轻一笑。 “不错,就是去见太后娘娘。” 皇后就算心思再不机敏,地位也摆在那里,轻易撼动不得。她只身前去皇后宫里,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个时候,她借力打力的功夫,就又有了发挥的机会。 一路走到承晖殿,孟女官早就等在门口。 大半年未见,孟女官的鬓角也有了两根白发,在苍白的日光之下熠熠发光。看见郦书雁,她惊喜地迎了上来:“郡主。” 郦书雁在她面前停下,微笑道:“女官,好久不见了。”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孟女官感叹地摇摇头,“谁能想到,这一年里会发生那么多事呢。” 郦书雁默然。 回想起来,正是在一年多之前的冬夜里,她遇见了慕容清。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和慕容清牵扯上这么深的关系。 “看我这张嘴。”孟女官从回忆里回过神,作势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咱们进去吧。娘娘已经等您一阵了。” 郦书雁颔首:“好。” 她和倪妈妈跟在孟女官背后,走进了承晖殿。 现下还是正月,喜庆的日子。承晖殿里的装潢,也都喜庆得不一般。 郦书雁的鞋底踩在厚厚的长毛地毯上,一点足音都没有。走到正殿门口,孟女官刚刚示意宫女把门打开,一阵香风就扑鼻而来。 “这些天,娘娘鼻子有些不舒服。陛下孝心,就让人用椒泥重新涂了一遍墙。”孟女官回头解释道。 椒泥性热,可以疏通鼻塞。 郦书雁笑着,礼貌性地应和了一句:“皇上纯孝。” 孟女官侧身道:“郡主,请进去吧。” 郦书雁点了点头,走进正殿。 太后正斜倚在一张坐榻上。听见有人进来,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眼中精光四射。 “雁丫头,你可算回来了。”她笑道。 她没有说郦书雁身体大好,却说郦书雁“可算是回来了”。听见这句,郦书雁就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是有数的。 “是。”郦书雁给太后行了礼,“能从边境回来,全仰仗着太后娘娘的洪福庇佑。” 太后不以为然地笑了。 “哪有什么洪福?”她摘下一串手串,放在手上数着,“不过是还没死罢了。” 郦书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孟女官赶紧打圆场,笑道:“娘娘,大正月里说什么活呀死的,多不吉利呢。” 太后轻哼一声,从椅背上坐直了身子,冷冷道:“不吉利的事多了去,人人都能遇上几件,我也没见人人都死于非命。” 孟女官不敢再说话了,投给郦书雁一个爱莫能助的眼光。 郦书雁在太后面前坐下,问道:“谁惹娘娘不高兴了?” 太后轻嗤:“也没什么,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打发了就是。”她看向郦书雁,“丫头,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清儿成亲,进慕容家的门啊?” 郦书雁睫毛一颤,心里一阵不自在。 这些天,她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情。她和皇后闹得这么难看,真的还能和慕容清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吗? “还没定。”郦书雁抬头,羞涩地一笑,“我倒是觉得,男儿志在四方,结不结亲,倒在其次。” “这是什么话。”太后不以为然,“古往今来,人人都是先成家,后立业。你这丫头也该让他收收心了,这两天啊,他总往京郊大营跑。” “是。”郦书雁眼波微动,话锋一转,“娘娘,我有点怕。” 太后不解:“怕什么?” “皇后娘娘不喜欢我。”郦书雁叹了一声。 第407章 銮驾 太后是和等精明的人。她和皇后之间的纷争,一定瞒不过她。与其让皇后先告状,倒不如她先出头,把这件事在太后面前戳破。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果不其然,太后并不意外,只是叹气,“秋娘三四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和你置气,真不成话。” 郦书雁低头不语。 迄今为止,她还不清楚太后对这件事到底掌握多少,知道些什么。为了避免穿帮,她只好按兵不动。 “你别担心。”太后以为她是害怕了,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有我在,谁都动不了你。” 郦书雁并不相信这句话,却还是感激地点了点头:“是,多谢娘娘。” 太后想想,又叮嘱她:“你要是不想去见皇后,就别见她了。” 实际上,她只是意思意思而已。太后知道,以郦书雁的性格,不会不去的。 ——终于等到了一句能引出正题的话。 郦书雁吁了一口气,低下头,躲避着太后的眼光。 “娘娘,就算皇后娘娘真的那么不喜欢我,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也是斩不断的。”她轻轻说道,“往后,皇后娘娘就是我的婆母了,我更不能躲她。” 太后点头道:“你能有这个觉悟,也算不错了。” “我想向娘娘求个恩典。”郦书雁道。 “什么恩典?你说吧。”太后道。 郦书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想求娘娘一起去延福宫一趟。” 太后一怔,皱起了眉。 她不太看得上皇后。正月已经过了一半,她却只在除夕和皇后见了一面。 郦书雁等了等,看太后没说什么,低声道:“这实在是个非分的请求了,娘娘不答应,也是情理之中的。” 太后揉了揉额角,摇头道:“不,丫头,我陪你去就是了。” 她倒也不是真想陪郦书雁去,只是,她也确实很久没和皇后坐下来,说几句话了。 她一直疑心皇后对自己不太恭敬,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她私下里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延福宫。 郦敬容垂着手,等在正殿里头。 这时,天光还没大亮。葳蕤悄没声息地关了门,走到郦敬容身边,步子还有些不利落。 “郦小姐。”她对郦敬容略点了点头,神态淡淡的,“娘娘还在睡着呢,你再等等吧。” 郦敬容进宫的时候,才刚刚过了五更天。冬天里天亮得晚,郦敬容心想皇后晚醒也是常事,便对葳蕤感激地笑道:“多谢女史。” 葳蕤一怔,略略侧身:“我地位卑下,当不起您的礼。” 郦敬容一愣,心里起了嘀咕。 按理说,她也能算作皇后面前的红人了。葳蕤身为皇后的女官,不说交好于她,也应该和她保持起码的亲密表象吧。 为什么在她眼里,葳蕤对她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郦敬容正怔忡间,葳蕤已经回到了内殿。 她又等了一阵,天光大亮之际,后殿才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郦敬容知道,这是皇后醒了。她连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裙,低着头,站在了殿内。 过不多时,皇后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从寝殿里走了过来。她看见郦敬容,和颜悦色地一笑:“你来得倒早。” 郦敬容跪下行礼,磕了头之后,起身说道:“不算早。就算再等娘娘一会,也没什么。” 她这话说得奴颜婢膝,引得一群宫女侧目。郦敬容恍若不觉,还是谦卑地站在那里。 皇后笑道:“不错。” 她在主位上坐下,试探着问道,“听说,你兄长出事了。” 郦敬容暗叫糟糕,第一时间把自己和他择得干干净净的。 “家兄确实犯下了大错。”郦敬容谦卑道,“但他是他,臣女是臣女。就算再借臣女一个胆子,也不敢做出他这样的事来。” 皇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毛:“嗯,起来吧。” 郦敬容这人对自己的兄长居然能这么绝情,哪怕只是个表态,也说明了这个人品性不好,不可深交。 郦敬容正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皇后已经在心里定了她的死罪。 “敬容,你是不是很讨厌郦书雁?”皇后又问。 如果前几天的事真如王贵嫔所说,是郦敬容的失误导致的,那么,她就有必要考虑换一个棋子了。 郦敬容果断地摇头。 “并非如此,娘娘。”她又跪了下去,磕头道,“当时,臣女只是想给郦书雁一个教训。发现被她识破之后,臣女就立刻放弃了。” “哦?”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事倒奇了,王贵嫔和郦敬容各执一词。如此一来,她倒不知道是相信王贵嫔好,还是相信郦敬容好了。 她正在思索,门口的宫女突然传报:“陛下驾到!” 皇后全身一震,娇丽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喜气。她看向葳蕤,问道:“本宫的打扮还得体么?” 葳蕤点了点头。皇后放下了心,站了起来,理了理裙摆。 皇后说话的时候,郦敬容已经跪在了地上,头埋得低低的。 “你这丫头倒挺小心。”皇后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唇角一勾,难得地夸奖了一句。 郦敬容没有回答。她伏在地上,心里一阵庆幸。 她当机立断地跪下,不止是因为害怕冲撞了皇帝,也是怕皇帝看见自己的脸,对自己产生兴趣。现在,皇后当她是一枚得用的棋子;若是皇后吃了她的飞醋,那…… 户牗被人从外头推开,一阵夹着细雪的清风吹了进来,吹得郦敬容一哆嗦。 她看见,一双明黄的缎面靴子从面前走了过去。在它旁边,是一双镶着明珠、绣万字不到头花纹的鞋。 紧接着,皇后的声音冷了下去。 “陛下万福。” 皇帝还未说话,一个温柔缱绻而不失空灵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娘娘,这里香气重,闷得很。我出去透透气。” “……” 皇后一愣,面露难堪,阴沉地看着若无其事的长孙贵妃。 皇帝却没拿长孙贵妃的话当回事。他笑了笑,点头道:“去吧。莲华色,你身子弱,透过气就回来吧。” 第408章 惊见 皇后对着长孙贵妃,也是心存顾忌。贵妃出了正殿之后,她转向皇帝,摆出了一张委屈的面孔。 “皇上,这大冷的天气里,臣妾在殿里熏香,有什么错?”皇后难堪地摇头,“臣妾这延福宫,谁来也没说过香气熏人,偏偏是她——” 皇帝不堪其扰地摆手:“那是因为旁人怕你,莲华色不怕你。” “皇上!” 皇后脸色一白,怔怔地看着皇帝。她没想到,皇帝居然这么不给她面子。 郦敬容跪在旁边,一声也不敢出。她也没想到,皇后竟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妃子,被皇帝当面斥责。 她禁不住想:原来,皇后的地位也不是那么稳固。她看了看皇后,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要不要转投长孙贵妃? 好在这个念头刚刚萌生,就被她自己打消了。皇后就算再怎么衰微,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臣子之女胆敢侮辱的。 另一边,皇帝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他咳嗽一声,简洁地问:“你让朕来,是为了什么事?” 皇后收起了委屈的脸容,指了指郦敬容,低低说道:“臣妾让您来,是想给这孩子讨个封赏。” “讨封赏?”皇帝蹙眉,瞟了郦敬容一眼,“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于国于民,哪来的尺寸之功。要什么封赏?” 皇后早就知道皇帝会这样说了。她也不慌,拿出早就和王贵嫔商量好的腹稿,说道:“皇上,去年太后娘娘还是皇后,一样给户部尚书家的大女儿讨了郡主。” “哦?”皇帝沉思一下,“确实如此。” 皇后看见有戏,连忙道:“臣妾自分不比太后出身差,这丫头的出身也不低,匹配个郡王之类,还是足够的。臣妾想让她拜进王妹妹膝下,也免得王妹妹老年无儿无女。臣妾寂寞,还有清儿陪着,可王妹妹……” 内宫里,姓王的嫔妃只有一个,就是王氏。皇帝想想,也没去捉她的语病,问道:“你想给她安排什么位置?” 言语之间,已经大有松动。皇后一喜,刚刚开口,就被一个凌厉的中年女声打断了。 “我要是不来这么一趟,还不知道皇后的心已经变得这么大了!” 是太后的声音。 皇后大惊,急忙跪下,心里叫苦。 以皇太后的反应看,她一定是听见自己说的“太后娘娘也是皇后”之类的话了。 昨天,她和王贵嫔商量了半晌之后,才得出了这个把太后也拖下水的说法。这样说的好处不少,一方面是给皇帝施加一点压力,让他意识到独孤家会站在她身后,另一方面,就是以情动人,提醒皇帝,他冷落她这个正妻很久了。 这一切本来都安排得好好的,可太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太后由郦书雁扶着,缓步踏进了正殿的门。 她在皇后面前停下,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个心大的,却没想到,你连我的位置都要肖想。” 皇帝垂着手站在一边。太后看了皇帝一眼,怫然道:“还有,皇帝。你听了她的话,非但不阻止两句,还要答应下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是儿子的不是。”皇帝恭敬道。 太后怒气不止,不耐烦道:“闭嘴吧!成日价只会说些花言巧语,哄我老太婆高兴。到了见真章儿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拿出多大力气。” 皇帝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郦敬容见皇后跪下,也跟着跪了下去。目光触到郦书雁的瞬间,她心里出现了一个想法。 这件事,会不会是郦书雁一手策划的…… 不会的。郦敬容摇了摇头,郦书雁的手法再高妙,影响力再大,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宫里。 她抬起头,悄悄看了郦书雁一眼。 刚好郦书雁也在看她。郦书雁的眼神很清澈,却也很冷,在清冷之余,带着一点点讥笑的味道。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郦敬容就败下了阵,低下了头。 皇后跪在地上,任由太后唾骂着。她慌张了半天,才想到怎么为自己求情。 “母后,儿臣确实是说错了话,”她啜泣道,“可儿臣也确是为陛下操持了这么久的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寒天腊月,儿臣守在外头,为秦王犒慰三军;二十多年之前,儿臣怀着清儿,一力承担了上皇的斥责,险些连清儿也没保住。求母后看在儿臣这些年来尽心竭力的份儿上……” 她说着说着,也带出了点真感情,半倒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太后想起上皇在位时的那些往事,满腹怨恨也被上皇分走了一部分,神情稍有软化。 “你已经嫁进慕容家这么久了,就是慕容家的人。”她的语气还是狠狠的,“为你的夫君吃点苦,是你该尽的责任。好了好了,站起来吧。” 皇后的计策见了效,长长出了一口气,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她起身的时候,虽然尽力遮掩,却也能稍稍看出腿脚有些不利落。好在众人都想着她的那番话,也就没怎么注意。 郦书雁见状,关心地说道:“娘娘,您多保重身体啊。”她看了看皇后的膝盖,问道,“您的腿怎么了?” 该死的丫头! 皇后在心里暗骂几句,抬头一看,见皇帝和太后都在看着自己,只能勉强笑道:“没有什么,这道伤口也不算新了。” 不算新么?那可未必。 郦书雁不动声色地冷笑,轻轻道:“娘娘多保重,臣女家里,还有些专门应付跌打损伤的药物。” “既然说了是陈年旧伤,哪有跌打损伤的什么事。”太后随口说道,随即表情一凛,“不对,皇后,你是怎么受的伤?” 皇后年轻的时候,根本没受过什么腿伤,哪来的老伤?! 皇后勉力微笑,心慌意乱:“母后……” “阿惠,阿平!”太后当机立断,一拍桌子,“你们两个去请太医,给皇后验看一下这道伤口,看看是怎么回事!” 皇后立刻大惊,又跪下了:“母后,不要!” 第409章 触柱 “那你就得给我说实话!”太后的眼睛狠狠地瞪着皇后,语气不容置疑,“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长孙贵妃透气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她迎着鱼贯而出的侍女们,给太后见了礼,不解地问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她自己乐意跪着,不干别人的事。”太后沉着脸道,“贵妃,你留下。雁丫头,你也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郦敬容没奈何,低着头,和其他婢女一道出去了。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郦书雁,心一寒。 郦书雁还是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脸上的神情恭顺无比。只是,从郦敬容的角度,却不难看见她眼中的笑意。 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笑意。 郦敬容不敢多看,急忙出去了。走到中庭,她被迎面吹来的冷风一激,打了好几个哆嗦。 殿内的气氛,比起刚才更压抑了。皇帝也看出了这里头的古怪,冷冷地问:“怎么回事?” 皇后不敢说话,只是不停地在太后眼前磕头。 “给我起来!”太后怒道,“一把年纪,做了错事之后还有这样的举动,也不怕丢人!” 皇后低泣:“是。”哀哀怨怨地起了身。 “伤口是怎么回事?”太后冷冷道,“让我看看。” 皇后不敢拖延,撩起了裙子和白绢中裤。 皇后人到中年,保养得宜,全身皮光肉滑,白皙细嫩,膝盖也不例外。只是,在这白皙细嫩之中,却有二十来个细细密密的黑点并排而列。这些黑点之上,还各自蒙着一点血痂,让人一看就说不出的恶心。 太后也不怕恶心,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皇后的膝盖,疑惑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皇后的伤不像普通外伤,倒像是一大排针孔。在后宫里,倒是有“坐针毡”这样的刑罚,可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把这种刑罚用在皇后身上? “儿臣……”皇后心慌不已,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太后听了一会,不耐烦道:“你再不说,是要等着我把独孤信叫来,让他请你开口么?” 独孤信是独孤家的家主,他要是放弃了皇后,那么,独孤家就不会再为皇后说半句话了。皇后也知道这个道理,立刻惊恐地说道:“不,臣妾什么也没做!” 她的自称紊乱不堪,明显是慌张得不行。太后眯起眼睛,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的谎话,越说越不像话了。”她冷冷道,“叫葳蕤进来。” 这时,这里只有郦书雁是合适的传唤人选。她温顺道:“是。”转身出殿,走到葳蕤身边,说道,“葳蕤,太后娘娘叫你进去。” 葳蕤眼光一闪,闪闪躲躲地笑了笑,语气仓促不堪:“啊,是太后娘娘叫奴婢,奴婢这就去。” 郦书雁看见葳蕤的反应,倒是有些奇怪了。她望着葳蕤的背影,在她身后慢慢走着,陷入沉思。 她明明只安排了王贵嫔一个棋子而已,葳蕤为什么反应这么奇怪?如果葳蕤知道内情,王贵嫔应该早就被皇后暗中处置了…… 进了内殿,葳蕤跪在地上,用力磕了几个头:“太后娘娘。” 太后冷声道:“葳蕤,你家主子做了什么,你该知道的吧?” 还好是葳蕤。皇后松了口气,葳蕤对她一向忠诚,应该不会…… “是。”葳蕤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奴婢知道。皇后娘娘用巫蛊之术,诅咒了贵妃娘娘。”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太后往后退了一步,眼角的皱纹都瞪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指着皇后:“你……” 皇后也没想到,葳蕤居然这么轻易就背叛了自己。她看着葳蕤,半天说不出话。 就连郦书雁,这出戏的始作俑者,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她死活都没想到,葳蕤居然这么轻易就出卖了皇后。这简直太不合理了! 葳蕤抬头,继续说道:“娘娘膝盖上的伤痕,就是跪在扎满针的人偶上,戳出来的。那天,王贵嫔来,偶然说起她家乡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太后扶了扶头上的玉簪,急急地问。 “王娘娘说,前些日子,她家里的人过来,闲聊的时候,说起了一件悬案。”葳蕤口齿清晰,目光木然,毫无生气,“说是她家里有个女子死的蹊跷,肠穿肚烂,七窍流血。后来,抓住了凶手。那人就是跪在自己的人偶上,又用木板系在人偶颈间,写上了出生时辰等等,用来诅咒对方的。” 皇后脸上精彩异常,怒道:“葳蕤,你胡说什么!你不想想自己家……” 她威胁到一半,便被太后厉声打断了:“你给我闭嘴!” “奴婢字字句句都是实话,绝不敢有半句隐瞒。”葳蕤闭上了眼睛,忽然又睁开了,“事已至此,奴婢不敢求皇上、求娘娘饶恕,但求一死谢罪!” 她说完这句话,一头撞向了一边的柱子。 砰地一声,她的头撞在承重柱子上。鲜丽的血花四下溅开,混着白花花的浆液,在地上四处流淌。 长孙贵妃压抑地惊叫一声,捂住了眼睛。皇帝皱眉,单手把她抱进了怀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母后,您怎么看?”他问道。 不对,太不对劲了。 郦书雁掩藏住了眼里的震惊,这件事太顺利了,简直像上天赠给她的礼物——又或者,是另一个圈套。 “皇后,毕竟是皇后。哪怕做了天大的错事,也代表着大越国的体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太后却不敢再下决断了。她缓缓道,“她是一国之母,万万不可轻易定罪。照本宫看,还是先让人进来抬走葳蕤,再把这件事推到她身上,把延福宫掘地三尺的好。” 皇后表情微微扭曲。这个处置,虽然对她来说是最温和的,可她还是想不通。 好端端的,葳蕤为什么会背叛她? 长孙贵妃拍了拍胸口,满脸惊魂未定:“陛下,臣妾出去一会儿吧。这里血腥气太重了……” 皇帝无心多问,点了点头:“莲华色,你去吧。” 贵妃“嗯”了一声,看向郦书雁:“书雁,你陪我出来一会吧。” 第410章 自承 郦书雁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低头道:“是。” 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长孙贵妃叫她出来,目的大概不会那么简单。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长孙贵妃带着郦书雁向皇帝、太后两人告退,一路缓缓而行,走到了门外。 一路上,延福宫的宫女太监见到她,纷纷敬畏地避开了。 郦书雁看在眼里,心道:这一回,皇后的威信倒是更不好发挥了。也算是歪打正着。 贵妃带着她七拐八绕,行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静静地说道:“葳蕤是我指使的。” 郦书雁一惊,紧紧地盯着长孙贵妃。 权衡良久,她迟疑着劝道:“人多口杂,娘娘还是小心些说话。” 长孙贵妃为什么会把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向她表露?难道真的是因为,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吗?郦书雁表面冷静,心里却在不停盘算。 “孩子,我这都是为了你。” 长孙贵妃慢慢回过身,美丽的眼眸全是泪水,握住了郦书雁的手。 郦书雁又吃了一惊。她没有说话,任由长孙贵妃握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现在对这件事还有很多疑问。”长孙贵妃眼光柔和,“但是,你只要记住一点就好。” “……” “孩子,我是你的姨母,我不会害你。”长孙贵妃情真意切道。 郦书雁勉强笑了笑。要不是她一向冷静自持,现在早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娘娘,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她思索了一会,试探着说。 长孙贵妃星眸一亮,当即点头道:“你问吧。” “这个问题十分隐私,娘娘不答,也是意料之中。”郦书雁凑到长孙贵妃耳边,低低地问,“娘娘是怎么控制葳蕤的?” 听到葳蕤的名字,长孙贵妃不屑地笑了。 “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丑角。”她捻了捻手指,手掌一翻,往空无一物的素手上吹了一口气。 郦书雁静静地看着她。长孙贵妃笑道:“瞧见了么?她是个有弱点的人,就像房梁上的灰尘蛛网一样,稍加摧折,就灰飞烟灭了。” “是。” 郦书雁垂眸,轻轻福身。 长孙贵妃也有阴险毒辣的一面,这倒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能在后宫生存下来的女子,哪个手里没有几分真本事。 只是,这一次…… 郦书雁抬头,看向正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懊恼。 她的计划,却是要被长孙贵妃破坏了。 与此同时,正殿里正在发生一场异常激烈的争辩。 王贵嫔哭哭啼啼地坐在地上,脸儿苍白。 “太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她哭着指向皇后,“臣妾多么本分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做过娘娘口中的那些事?……娘娘,臣妾真的没有!” 太后被她哭得头疼,扶着额头道:“你要哭,就出去哭!” 王贵嫔这才稍有收敛,用帕子擦拭着脸颊,抽噎着不再说话。 皇后目眦欲裂,瞪着王贵嫔道:“这件事明明就是你告诉我的,现如今,你还倒打一耙,死不认账?你到底怀了什么心!说不定,真正用了巫蛊的人就是你!” 王贵嫔用帕子挡着眼睛,眼珠滴溜溜地一转。 “娘娘,臣妾实在冤枉啊。”她哭着说,“您想想,这件事怎么能怪到我身上?——您也和我说过那位独孤夫人做过的事啊,我也没有去吸处子的血,是不是?” 她的话看似无心,却刻毒极了。皇后气得几乎要吐血,冷笑道:“这么说来,你在这个时节,提出这种事,纯属无意?!” 王贵嫔竟然理所当然地点头。 “是啊,娘娘,臣妾真的是无心的……”她又哭了起来。 一阵环佩叮咚之声,夹着雪花清冷的气味,被朔风裹挟着,冲进了正殿。 长孙贵妃踩在朔风之中,走了进来。她停在王贵嫔身边,像没看见皇后和贵嫔一般,对太后见了礼。 “莲华色,来朕身边。” 皇帝看见她,阴鸷冷漠的表情终于稍有缓和,对贵妃招手道。 长孙贵妃拍了拍郦书雁的手,对她点了点头,才走到皇帝旁边。 郦书雁看着皇帝把长孙贵妃揽进怀里,心下的疑惑更重。 王贵嫔望向长孙贵妃的目光里,带了些许嫉妒。她把头一扭,向皇帝说道:“陛下,臣妾刚才说的还不完全……” 郦书雁挑眉。 刚才进殿的时候,她就听见了一部分王贵嫔和皇后的对话。毫无疑问,王贵嫔是想翻供了。 她没多想,开口拦住了王贵嫔的话头,说道:“陛下容禀。” 王贵嫔一愣,愤怒地看着郦书雁。 皇帝却没计较什么,淡淡道:“你说吧。” 长孙贵妃望着郦书雁,唇边隐隐含笑,笑容里很有骄傲的味道。 郦书雁跪了下来,没看长孙贵妃,说道:“几天之前,臣女在京郊别庄上,见到了贵嫔娘娘。” 不好!王贵嫔一惊,狠狠瞪着郦书雁。 她出宫的事,只经过了皇后一个人。别说皇帝不知道,就连太后也不知道,揭出这件事,根本就是要她下不来台! 王贵嫔目光灼热,烙在郦书雁身上,力度不容忽视。 郦书雁若有若无地看了王贵嫔一眼,扬起一抹微笑,继续说道:“——当时,贵嫔娘娘似乎是来见臣女的族姐。不过,臣女中途出去了,也不知贵嫔娘娘和这位族姐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小丫头好生歹毒!王贵嫔暗恨,撑起笑容看着皇帝,结结巴巴地叫道:“陛下……” 她不擅长撒谎,额头上也沁出了汗水,一看就知道是心虚了。 皇帝冷哼一声,讽刺道:“王氏,你方才还是义正辞严的,现今是怎么了?” “臣妾……” 王贵嫔讪讪地低头。 长孙贵妃美眸里好似要沁出水来,目光满是柔情,放在郦书雁身上。 “陛下!” 这时,皇后忽然支起了上半身,叫道,“陛下,是臣妾让王妹妹出去的!” 这一下堪称峰回路转。皇帝不信任地望着皇后,冷冷道:“怎么,你刚才还和王氏你死我活,现在又和她姐妹情深了?” 第411章 旧闻 此时,皇后心下也略有些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填补着自己先前的漏洞。“臣妾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一件事归一件事,王妹妹陷害臣妾,臣妾抵死不认。可是,若有人陷害她,臣妾也会帮她讨回公道!” 她越说越义正辞严,到了最后,简直是以正义的一方自居。 皇帝了解这位发妻的品性,哼了一声:“说。” 太好了!皇后大喜,娓娓道来:“臣妾确实是看王妹妹膝下凄凉,想让她去把郦家的敬容小姐收到膝下安置,赐个身份。王妹妹要是不愿意,本来应该先和姐姐说的……”她看了王贵嫔一眼,“我没想到,妹妹竟然这么记恨我。” 王贵嫔气得几乎吐血,却又不得不强笑着说:“是……是妹妹小心眼了。” 郦书雁挑了挑眉,却并不讶异。 也难怪。王贵嫔是个不怎么聪明的角色。皇后伸出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是好是坏,她当然会抓住。若是不抓住这根稻草,反而不是王贵嫔的风格了。 她们都没注意到,太后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一个宫妃,一个皇后,公然在这里闹成这样!成什么体统?!” 太后拿起桌边的茶盏,重重地往地上一砸。 瓷质的茶盏砸在地上,碎成细细的碎片。碎片飞溅,王贵嫔脸上被划了一道,也不敢喊疼,只是怯怯地跪在地上,失却了先前的活力。 “王氏,你久病未愈,身子倒是好得很!”太后冷冰冰地望着王贵嫔,“好啊,你既然这么精神,往后也就用不着再补养身子了。每天寅时起来,陪我老太婆去念经吧!” 王贵嫔唬了一跳,连连磕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太后发完脾气,看向郦书雁。 “雁丫头,你去看看阿惠她们搜出什么没有。” 这是要支开她了。郦书雁福身:“是。” 郦书雁走开了,太后又道:“独孤氏,你随着本宫进里间去!” 皇后眼睫微动,心有点慌乱。 她很少被太后这么称呼。往日里,太后就算不高兴,也多半会留着体面,称她一声皇后。 难道,这次她真的惹到了太后的底线? 她不安地随着太后走到里间,低声道:“娘娘……” “皇后,你出息了。” 太后声音冷沉,如万年不化的坚冰,“看来,你是下了决心,去对付雁丫头了?” 皇后哑然:“臣妾……” “别说些有的没的!”太后厉声道,“你只要回答我,到底是不是!” 皇后语塞,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太后半晌没等到回答,回过身,看向皇后。看见皇后的动作之后,她愣了愣,眼光也柔和下来。 “我还记得,你刚嫁进慕容家的时候,每每心虚,就喜欢这样做。”太后半是感伤,半是喟叹。 皇后久未听过这种话,眼眶一红。 “娘娘,我实在是有苦衷。”她咬着牙道,“我忍不了,一时一分也忍不了。让她的女儿待在皇家,待在清儿身边……我真的做不到!” 按理说,皇后的话是大大出格的,一点也没有一国之母应有的气度。 太后却只是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声叹息里含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让皇后的心往下沉沉地坠去。她看着太后缓缓开口:“秋娘,我有时候真恨你。你已经是一国的皇后了,还求什么呢?” “阿母,你也知道的。” 听到这里,皇后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泪,“我和陛下胼手砥足,一路打拼过来的。可陛下心里,却只有那个长孙绥!” 听见这个名字,太后一颤,密密涂黑的发髻略略松散,露出了一缕雪白。 “绥娘……”她叹道,“这个名字,很久不曾听过了。绥娘已经死了,就让这件事烟消云散吧。” 皇后的眼泪流得却更多了。 从她嫁进慕容家开始,慕容思平心里就只有长孙绥——那个顶着长安第一美人之称,却没有一副名副其实皮囊的长孙绥。 一转眼,时光已经推到了慕容思平即位之后的第一个新年。二十几年忽忽而过,可慕容思平的心里,始终只有长孙绥一个。 “死了一个长孙绥,又来了一个长孙莲华色。”皇后自嘲地一笑,“兴许我前世欠了他们家的,今生才要给她们当牛做马。” 太后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周贵妃对她的影响,还历历在目。她也不忍心再多斥责皇后,叹道:“你已经是一国之母,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闲事看淡些吧,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样争风吃醋了。” “不。”皇后难得地直接拒绝了太后,“娘娘,我忍不了长孙绥。” 太后嘿然道:“雁丫头是无辜的。她不知道你们之间的爱恨纠葛,你把她卷进来,未免有点过了吧。” “要是长孙绥死了,我也不是不能忍耐。”皇后泣不成声,“可是,这又来了个长孙莲华色!陛下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怎么忍长孙绥的女儿?” 太后默然无语。 皇后一味哭着,泪水落在面前的地毯上,片刻就洇开了一片。 良久,太后发出一声叹息。 “别哭了。”她沉声道,“你们的事,老婆子再也不管就是了。” 皇后又惊又喜,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太后:“您……” “清儿喜欢她。”太后转过身,往外殿的方向走,“皇后,你不止是绥娘的敌人,还是清儿的母亲。不论什么时候,你总要记得,清儿是你的孩子。” 皇后悄立良久,才慢慢停下了哭泣。 太后走到殿外,看见孟女官已经站在了那里,不知等了多久。主位边上,皇帝正悄声安慰着长孙贵妃,不知在说些什么。 ——冤孽,都是冤孽。 太后悄然叹息一声,手上的念珠往桌上一拍。 堂中众人吓了一跳,齐齐噤声。 太后道:“皇后已经向我说明了这件事的原委。照我看,还是就此罢手,不要再查下去了。” 她的看法怎么变得这么快? 郦书雁低下了目光,皱眉不语。 第412章 妥协 皇帝也颇感惊异,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后。 皇后哭得眼皮红肿,不自在地躲着皇帝的眼神。郦书雁冷眼旁观,把皇帝眼里的不快看得一清二楚。 ——想来帝后的不和,很快就要被推到台面上了吧。 “皇帝,我已经决定了。”太后道,“那个郦家的女孩儿,既然这么招皇后喜欢,让她收在谁的名下,也是不妨。” 郦书雁讶异地看着太后。太后刚才的态度,明明对这件事充满抗拒,怎么现在…… “本宫已经决定了。”太后加重了语气,“阿惠,把郦家的小姐叫进来。” 孟女官道:“是。” 片刻之后,郦敬容迟疑着进了殿内。 她跪在太后面前,小声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太后看也不看她一眼,“皇后很喜欢你啊。” 郦敬容喜不自胜,头上的红宝石花簪一颤。 太后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和她这么有缘分,就做她的义女吧。赐封么,就循着旧例好了。” 郦敬容还以为,她只会被王贵嫔之类的妃妾收在膝下,没想到会一跃变为皇后的义女。她欢喜得连说话都不太落了,努力维持着平静,磕头道:“是,多谢天恩。” 郦书雁挑眉。 现在的情况,倒是有意思了。郦敬容的身份摇身一变,竟然比她的还隐隐高出一头。 她倒想知道,皇后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换得了太后的允许。 另一边,皇帝和长孙贵妃面无表情,好像发生的事和他们完全无关。大袖底下,长孙贵妃的手握紧了皇帝,皇帝也回握住了她的手。 “我记得沁水县还空着,尚且没有人封在那里。”太后也没搭理这一屋的暗潮汹涌,继续说道,“就让这个郦敬容封在那里吧。” 皇帝想了想,道:“是,沁水县还空着。” 皇后半是得意,半是焦虑,示威地看了郦书雁一眼。 郦书雁冲她微微一笑,神态平静。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皇后暗恼,对太后殷勤道:“县主的位置,恐怕太小了。郦家这姑娘不会嫌弃吧?” 太后似笑非笑的眼睛一转,嘲讽地看着皇后,像是在讥刺她的不知餍足。 “皇后,你既然这么想,何妨自己问问她?”太后淡淡道,“太过贪心的人,注定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皇后被太后看得毛骨悚然,唯唯称是,不敢再说。 郦敬容也连忙剖白:“臣女不敢。”她想了想,又说,“只要能在娘娘膝下承欢,臣女于愿足矣。” 好笑极了。郦书雁弯起唇角,这一回误打误撞,郦敬容和皇后的联盟倒是牢固了不少。 “今儿的事,就到这里为止吧。”太后在孟女官的搀扶之下,往正殿门口的方向走去,意味深长道,“你们啊——好自为之。”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不管是说给谁,总之不少说给她的。郦书雁全没把这一句放在心上,轻轻侧头,看着郦敬容。 郦敬容笑得灿烂而甜蜜,好像脸上开了一朵花儿一般。 皇后趁热打铁,对皇帝说道:“陛下,这丫头年已十七,还没找到人家。臣妾倒有个想法,不如把她许配给梁王家的世子,倒也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姻缘。” 郦书雁的眼光在皇后脸上转了一转。 现在,她倒是猜到了皇后的想法——她是想培养出另一个郦书雁,去和她这个真正的郦书雁抗衡。 敕封县主、许配天家,这些都是郦书雁走过的路。 皇帝不冷不热地说道:“皇后这话说得倒挺好啊,有趣得很。只是,皇后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同姓不通婚么?” 皇后僵住了。皇帝又道:“堂兄妹哪有互相许配的,简直是个笑话。”他冷冷道,“今晚的家宴,朕就不去了。平白惹人生厌。” 他说完就走,一点也不顾皇后的面子。 皇后呆立在原地,半天没吭声。 人都走了,郦书雁也就没了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她微微一笑,走到皇后面前,躬身道:“娘娘,臣女告退。” 她刚刚转过身,就听见了皇后的声音。 “你站住!” 郦书雁不急不缓地回头,直直地迎上了皇后的目光。 “娘娘有何见教?”她问。 “你……”皇后欲言又止,看向郦敬容,“你也下去!” 郦敬容还沉浸在受封的喜悦里,冷不防就被皇后斥责了一句。她心房一颤,诺诺道:“是。” 她离开了,皇后冷眼看着郦书雁:“郦书雁,本宫要说什么,你大概是知道的吧?” “大概可以猜到。”郦书雁轻轻颔首,眼眸含笑。 “那你说说,本宫想要什么?”皇后咄咄逼人地瞪着她。 郦书雁迎着皇后的目光,语气轻松:“臣女私心揣测,皇后想让臣女离开秦王殿下。臣女愚钝,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皇后冷冷地问。 郦书雁失笑。 “你笑什么?!” 皇后有一种事情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她气急败坏,失声叫道。 郦书雁收起笑意,堂而皇之地回答:“娘娘久居高位,大概不知道这么一件事——世间不如意之事,十常有八九。”她轻叹一声,“我劝您,不妨把这件事也当成那不如意的事之一。” “你!” 皇后怒气冲冲,忽而冷笑。 “好啊,郦书雁。——今天晚上,你就留在这里吧,”她冷冷地道,“本宫要叫你亲眼看看,咱们两个,到底是谁不如意!” 郦书雁轻笑:“敢不从命。” 其实,皇后已经陷入了她的圈套里。 在和她的斗争之中,皇后已经不自觉地自降身份,和她一个小小的郡主站在同等的位置上了。 “你笑吧!”皇后咬牙道,“本宫倒想看看,你还能笑多久!” 她说完这句,拂袖而去。 她离开之后,郦书雁收起了笑意,缓缓走到了门外。 刚到门外,她就被人叫住了。 “书雁!” 这声音,是郦敬容的。 第413章 指令 郦书雁撇过脸,微笑着问道:“堂姐,你有什么见教么?” “没什么。”郦敬容假惺惺地笑了,贴近郦书雁耳边,“我只想说,我们终于站在同一个起点上了。” 郦书雁不喜欢别人如此亲热的举动,微不可见地皱眉,往后撤了一步。 郦敬容把这个举动解读成了对她的恐惧,笑得越发欢畅。 “书雁,我们毕竟是姐妹。”她高高在上地看着郦书雁,“哪怕娘娘让我处置你,我也终究会留你一口气的。” 在郦敬容的笑声里,郦书雁抬手,用衣袖掸了掸耳边郦敬容碰过的位置。 郦敬容顿时停下了笑容:“你!” “堂姐,你高兴得也太早了。”郦书雁抬头看向郦敬容,神情冷静,腰际挂着的宝石络子也一动不动,“高兴是好事。只是福兮祸所依,堂姐要小心啊。” 郦敬容先是气愤,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 “你不过是嫉妒我。”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不在意。” 郦书雁举步从她身边走过,轻声道:“你不配。” 郦敬容的得意和笑意,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她回过头,用力地盯着郦书雁的身影,眼神阴沉,几欲滴出血来。 同是尚书之女,凭什么郦书雁敢说她不配? 这一刻,郦敬容对郦书雁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嗔恨。 “我不会让你好过的。”郦敬容咬牙切齿地说道。 皇宫的“家宴”从申时开始,直到午夜,才会进入尾声。 郦书雁坐在皇后安排的位置上,垂眸看着面前的饮食。 这一次的宫宴,参与者大概是空前绝后的。郦书雁嘲笑地想。 皇帝不在,长孙贵妃不在,王贵嫔称病不出。就连太后,也推说头痛,在承晖殿里没有出来。主位上,只剩下皇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 皇后自己也没想到,她早间做出的事,会让自己在宫宴上变成众人的笑柄。她坐在主位上,如坐针毡,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看着她的眼光,都是嘲笑她的窃窃私语。 皇后暗恼,几乎有冲出场去,不再面对众人嘲笑的冲动。 不行,还不能退。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次宫宴上,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敬容。”皇后向郦敬容招了招手。 “是。”郦敬容一直注目着皇后的一举一动,看见皇后招手,立刻起身,往皇后身边走。 皇后示意郦敬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说道:“你往本宫右手边看,看看坐在右手边第二位的人。” 郦敬容顺着她的话,往右手边看去。数到第二个人的时候,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灯火掩映之下,慕容清在食案前正襟危坐。他目光沉沉,直视着面前的酒杯,好像酒杯比其他的一切都来得让他感兴趣。 “清儿定亲的对象,是郦书雁。我很讨厌她。”皇后轻声细语,“敬容,清儿若是回心转意,不想娶郦书雁,我记你头功。” 郦敬容惶然看着皇后:“娘娘……” 若是她没理解错皇后的意思,皇后是要让她……把慕容清的心思,抢到自己身边? 可她真的能做到吗? 而且,她的对手不是别人,是那么强大、可怕的郦书雁。郦敬容鬼使神差地看向郦书雁。 郦书雁刚好也在看她。她的眼神清冷如霜,郦敬容不由往皇后身边缩了缩。 “打起精神来!” 皇后最看不上她这个样子,小声斥骂,“你比郦书雁差了什么?她是嫡女,你也是嫡女,她身份是不低,可现在本宫不也给了你一个县主吗?” 郦敬容嗫嚅道:“是。” 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她看见郦书雁,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一般,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 “你一家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你身上了。”皇后太阳穴生疼,亲手给郦敬容倒了一杯酒,放在她手上,“去,把这杯酒给清儿送去,告诉他,你是我新认下的女儿。” “……是。”郦敬容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往慕容清身边走。 皇后的眼神慢慢炙热,看着郦敬容凑到慕容清身边,弯腰把酒放在他的案上。 慕容清蹙眉,抬头看向郦敬容。和郦书雁有关的一切人、事,他都有些印象。郦敬容也不例外。 “你是……”他想了想,“书雁的堂姐?” 郦敬容没想到,慕容清还记得自己。她羞涩地一笑:“是。” “你敬酒给我做什么?”慕容清收回视线,冷冷地说,“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 郦书雁早就猜到了自己可能遇到的冷遇。她想到皇后的话,柔柔地低下头,说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女已经是皇后娘娘的义女了。” 慕容清微讶,抬起琥珀色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 郦敬容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熟悉的光——仿佛他是一件货物,奇货可居。 这种神光,慕容清见得不少。放在以往,他看见这种人,已经不耐烦地把她赶到一边。这时,他却心中一动,看向郦书雁。 郦书雁还是冷冰冰地坐在原地,连眼珠也没往他身边转过来。 慕容清暗暗恼怒,拿起了郦敬容放在案上的酒杯。 “很好。”他耐人寻味地微笑,“那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了。” 慕容清的样貌本来就俊秀,这时有意作出温和的样子微笑,更是俊美无比。 郦敬容本来没有对慕容容清产生什么觊觎之心,看见他这个样子,还是脸红心跳地低下了头,脚尖来回磨蹭着地面。 “殿……殿下,您抬……抬爱了。” 她磕磕绊绊地说道。 慕容清对她的状况非常满意。他瞟了郦书雁一眼,只见郦书雁仍旧坐在那里,像是此间的事完全与她无关。 他皱了皱眉头,手指捏紧了酒杯。 “郦小姐,我能不能请你做一件事?”他转向郦书雁,温柔地说。 郦敬容愣愣地点了点头。 “多谢了。”慕容清一笑,指着郦书雁道,“劳烦郦小姐帮我把令妹叫过来,我有些话要和她说。” 第414章 昭告 郦敬容的笑容为之一垮。 慕容清似乎还觉得自己说得不够,面带微笑,又补上了一句。 “有劳小姐了。噢,对了,”他淡淡道,“我和令妹要商谈的事,涉及郦家和皇家的体面。小姐把话带到,就不用再过来了。” “……” 郦敬容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灯火之下,她极力掩住了自己嫉恨的表情,甜甜地一笑,“是。”转过身,往郦书雁身边走去。 慕容清瞟她一眼,放下了酒杯。 郦家的女人都是一样的——除了郦书雁之外,没有一个是怀着正经的目的来接近他的。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对于女人的殷勤,他早就有了相当的经验。也正因如此,他对郦敬容的态度格外敷衍。 如若郦敬容没有皇后义女这层身份,他早就把她放在一边,压根不会看她一眼。 想到皇后,慕容清抬眼看向了坐在主位上的独孤皇后。 这时,独孤皇后面含期盼,正在直勾勾地看着他。四目甫接,她就像被火灼烧一般,蓦然撤回了目光。 慕容清一见皇后的样子,心中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苦笑一下,茶褐色的瞳仁染上了错综复杂的情绪。烛火掩映之下,倒也看不清楚。 独孤皇后生怕慕容清猜到自己的想法。她在座椅上动了动,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叫道:“敬容。” 下头众人本来都在说话,更有不少人在探讨着皇帝、太后等人尽皆没有出席宫宴的原因。听见皇后的声音,他们纷纷静了下来,恭敬地等着皇后发话。 郦敬容刚把那句话对倪妈妈交待到一半。听见皇后的传唤,她也只好暂时停下交待,含笑走到皇后身旁。 “娘娘。”她略一福身。 皇后看向众人,宽和地微笑。 “几天之前,本宫机缘巧合,见到了这位郦小姐。”她看向郦书雁,“当时,本宫心里对她就极为喜欢了。事有凑巧,她和弘农郡主竟然是堂姊妹。这也真是奇了。” 仔细看看,郦敬容和郦书雁的眉目间,确实能看出不少相似的地方。只是,郦敬容的长相比郦书雁多了两分艳丽,而郦书雁的面容则更加清素,若是没有那双寒星般的眼睛点缀,就近乎平淡无味了。 “本宫一直没有女儿。见了她,又是从心里喜欢。”皇后顿了顿,拉着郦敬容的手道,“所以,本宫就收她做了自己的女儿。” “恭喜娘娘!” 底下与会众人表情各异,却还是整齐划一地向皇后山呼恭喜。 皇后笑道:“都回去坐着吧。”她指了指慕容清,“往后,你们两个虽不是兄妹,论起亲密,却比兄妹更胜一筹。你们啊,合该好好亲近亲近。” 这句话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公然撮合慕容清和郦敬容。 郦敬容听得一颗心砰砰直跳,低头娇羞。慕容清则是抿了一口酒浆,默然不语。 这两个人里,无论哪一个,都没有回复皇后的话。 皇后有些下不来台,看向郦书雁,指望着从她脸上看见什么失落、痛苦的感情,好找回一点胜利感。 可惜,郦书雁正凝视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红烛,好像那支红烛就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物。 皇后暗骂晦气,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本宫乏了,先去后殿歇息一会。你们自便。” 说完,就在宫人的搀扶之下,回到了后殿。 一回后殿,皇后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她挥退了跟着她走到后殿的小宫女,不耐道:“下去,本宫自己待一会。” “是。” 宫女也没在内殿伺候过,怯怯地行了礼,便退下了。 皇后坐在一张绣榻上,神情忽而恍惚,忽而狰狞。 “本宫明明给葳蕤下了毒药……”她喃喃自语,“她为什么不怕?她哪来的资本不怕?” 皇后合上眼睛,沉思一会,猛然一惊。 “不对!” 葳蕤当时的反应不是不怕,而是怕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 往这个方向一想,很多解释不了的问题,也就找到了答案。皇后脸色冷沉,轻声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居然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动她的人,对方到底是谁?是什么来头? 和延福宫的内殿不同,外殿里是一派祥和欢乐的气息。 皇后走后,许多人都放开了举止,安心地吃喝享受起来,更有不少人索性离开席位,去找相熟的人闲聊。 至于郦敬容,自然是忠心遵守着皇后的要求,一双眼睛时不时地往慕容清身上瞟,一心想找个和他套近乎的机会。 慕容清被她瞟得火大,又不好发作,只好期待着郦书雁对他的邀约作出一点反应。 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空闲,慕容清拿起牙箸,挟了一筷菜肴,眼光却仍然放在郦书雁身上。 倪妈妈走到郦书雁边上,对郦书雁低声说了几句话。从慕容清的角度,只看得见她的嘴唇微动而已。 倪妈妈说完之后,郦书雁抬头看了看她,神情清冷,说了几句什么。 倪妈妈没再说话,只是对郦书雁福了福身。看样子,她们两个都没有来他这边的意图。 ——她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清持箸的手一顿,胃口顿失。 这时候,郦敬容仍然暗含心思地凝视着他。慕容清被她瞧得火大,把筷子往食案上一放,长身而起,快步走到了郦书雁旁边。 皇帝不在,在座众人里,以他的身份最高。他一起身,当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慕容清目光更冷,四下扫视了一圈。被他眼光掠过的人,纷纷若无其事地回过了头,继续专注着自己眼前的事。 “你这是做什么?” 郦书雁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眼神平静清淡。 这种清静,看在慕容清眼里,却格外碍眼。 “在下有事,请郡主出去相商。” 慕容清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郦书雁凝视着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第415章 述怀 ——在她心底,慕容清一直是那个白衣的翩翩少年人。转眼之间,经历了朝局、祁连山脉诸事的砥砺,他也早就变了模样。 “郡主,请。” 慕容清的笑容仍旧完美,手臂固执地伸着,指向大殿门口。 郦书雁只觉得,殿内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聚集在了自己身上。 “好吧。”她轻叹着站了起来,“我和你走。” 她这句轻如鸿毛的话,全没给慕容清带来一点踏实。 他凝目望着郦书雁,看她消瘦的身影在暗昧的长廊里渐渐消失。慕容清知道,他一向很喜欢郦书雁。他喜欢她温柔的表象,也喜欢她无情的内在。他曾经觉得,郦书雁的无情是对她最好的保护。现在,这种内在露出了它锋利的爪牙。 ——她的保护,是针对任何人的。这个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慕容清。 “怎么了?” 郦书雁走了一段,惊觉慕容清没有跟在自己身后。她回过头,疑惑地望着慕容清,目光清澈如水。 慕容清摇了摇头,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 “没什么。” 郦书雁自然不信。她笑了笑,也不揭穿,继续往灯火覆盖不到的宫室深处走去。 慕容清缓步走在她后头,跟着她,一起走入了漆黑的宫殿里。 郦书雁在宫殿边缘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又问了慕容清一遍:“究竟是怎么了?” 直到这时,慕容清才惊觉,他根本没有话可以对郦书雁说。 不,实际上,他是有话想对她说的。只是他素来骄傲、自尊,难以把这句低声下气的话说出口。 “慕容清……”郦书雁忧虑地望着他,“你别这样。” 慕容清瞧着她担忧的样子,自失一笑,修长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 “你也会为我担心么?” 他似乎在问郦书雁,又似乎没有问她。 在烛火下,慕容清已经发现,郦书雁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黑影。他不等郦书雁回答,微微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多久没睡了?” 他大张旗鼓地把自己叫了出来,最终的目的,居然是这个话题? 郦书雁诧异地望着他,如实回答:“大概有十几个时辰吧?我也没数。” 为了不错过郦敬容进宫的时间,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都没有睡过。好在她一向不怎么渴睡,到了现在,也只是稍有困倦而已。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慕容清抚摸着她的脸,柔声说道,“书雁,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珍重自己。” 他们在一起很久,最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却从来都没有这么说过话。 郦书雁不自在地别开了脸,笑道:“放在过去,我一定会以为你是要和我生离死别。” “别这么说了。” 慕容清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口风一转,“唐嘉祯进京了。可是,他没有把握治好你。” 郦书雁一惊,抬头看着他。 这时,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的环境。她看得清楚,慕容清的脸上面无表情。 “你怎么知道?”她迟疑着问。 慕容清冷笑。 “他今天早上离京了。”他冷冷地说,“沽名钓誉了一辈子,老来却治不好你——不但治不好你,连当面承认的胆气也没有。” 郦书雁默然。 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唐嘉祯这一生都被人称为神医、杏林国手,他不能接受自己治不好她的现实,也是理所应当。 “他现在走到哪里了?”她轻声问。 慕容清目光深邃,冷冰冰地说道:“走?他哪也去不了了。” 这句话说得别有深意。郦书雁蹙眉,问道:“你……把他抓住了?” “没有。”慕容清笑笑,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把他杀了。” 这句话的震撼力着实不小。郦书雁皱起了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一往后退,慕容清便跟着她,往前逼近了一步。 郦书雁用了好长时间,才调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她低声道:“慕容清,实际上……我倒是不怪他的。” “我知道你不怪他。”慕容清淡淡道,“可是,我怪他。” 他的语气既无谓又冷漠,好像完全不把这件事当一回事。郦书雁蹙眉,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他不是武艺很高吗?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慕容清明显不想就着这个话题谈下去。他叹了一口气:“不谈这个了。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 郦书雁沉默不语。 诚然,她听见这件事,确实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可这不代表她会怪他。 郦书雁知道,慕容清杀人是为了自己。纵然她对他的做法无法欣赏,却也无法嗔怪。 她正在纠结,慕容清又说了一句话。 “书雁,我只盼着一件事——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说得真挚,郦书雁的心也为之一震。 慕容清把郦书雁揽在怀里,轻声说道:“书雁,今天的事,我全都不知道。我从前不喜欢郦敬容,往后也不会喜欢她。你要信我。” 郦书雁摇头,没有说话。 在这一点上,她对慕容清一直是信任的。以郦碧萱的姿色,慕容清尚且不屑一顾,郦敬容的姿容在长安之中又不算美,哪里有让他看得上的地方? “慕容清……”她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怎么了?”慕容清问道。 郦书雁轻叹:“没什么。” 经过了一天的波折,现在,她心里全是担忧。 唐嘉熙嘴上说自己怨恨着唐嘉祯,可唐嘉祯已经死了。天晓得,他的死亡会让唐嘉熙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还有,皇后真的会看在慕容清的面子上,放弃自己的计划吗?郦书雁怎么想,就怎么觉得不可能。 慕容清低头,看见了郦书雁面上的忧虑。他低声道:“书雁,年关之后,我们就成亲吧。” 郦书雁蹙眉,抬头望着他。 慕容清的神情认真无比,一点也没有勉强的意思。郦书雁看着他的表情,不由提醒了一句:“我还有十年的活头。” “我知道。”慕容清道。 第416章 嗔恨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嫁给你。” 郦书雁凝视着慕容清俊美的脸容,心生感慨。 若是她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我知道。” 慕容清只是笑,笑容里蕴含着萧索。 他们置身于黑暗之中,缄默不语。不远处的正殿里烛火通明,一派祥和安定的气象。 郦敬容沉默地站在一根柱子后面,凝视着慕容清和郦书雁,素手攥紧了手绢。 就算有皇后的护佑,她还是比不过郦书雁。 没关系,路还长。郦敬容极力平抑着心中的不满和怨恨,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难看。 她今天在慕容清面前讨不了好,这没什么。总有一天,她会让慕容清看到她的好处。 窗外响起一缕幽远、凄凉的箫声,如泣如诉。慕容清松开了郦书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她:“元宵的日子,是谁在外头吹这么犯忌的声音?” “不知道。”郦书雁的目光透过雪白的窗纱,落在外头空旷的庭院里,“不过,我倒觉得……” 在这个时候,这首曲子倒也应景。 “你觉得什么?” 慕容清瞧着她晦明莫测的表情,禁不住问道。 “没什么。”郦书雁浅笑,双眸脉脉,“我在想,接下来啊,你要对付的事就多了。” 一语成谶。 上元过后,慕容清向皇后坦承了自己要尽快迎娶郦书雁的想法。 皇后听了,先是东拉西扯,斥责慕容清还未立业,无以成家。被慕容清反驳之后,索性直接告诉他,自己对郦书雁极为不满。 “你是天家之子,身份贵重。”皇后立在中庭,面庞泛红,不知是被冻成这样,还是被慕容清的冥顽不灵气得,“怎么就偏偏执着于一个性情恶毒的女人?” 慕容清抿紧了嘴唇,沉默地看着皇后。 他虽然一句话也不说,样子却极坚决,分明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皇后被他气得头疼,拂袖怒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苦口婆心道,“当初,你的身份还不像现在这么高。和郦书雁在一起,也不是不能接受。如今,人人都知道你就是未来的太子。什么样的美人不是任你予取予求,你何苦非要娶这么一个心肠歹毒、其貌不扬的姑娘?!” 长孙家果然是一家的狐媚子!皇后在心里骂道,也不知郦书雁用什么手段勾引了慕容清,简直不知羞! “阿母,”慕容清沉静地看着皇后,反问道,“您到底是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意见?” 皇后一怔。 慕容清继续道:“去年的这个时节,您第一次见书雁。当时,您对她并未有这么大的意见啊。” 他分明记得,皇后当时对郦书雁可谓是十分欢喜。不论怎么,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这个……” 皇后不自然地顿了顿,随意找了个借口,“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有所谓的‘缘分’这么一说。郦书雁和本宫没有缘分,如何能怪本宫?” 缘分这两个字,本来就虚无缥缈。就算慕容清要追究,也无从说起。 事实上,皇后当时喜欢郦书雁,是因为另一则传说——郦书雁克死了长孙氏。她一生把长孙氏看成劲敌,出于这个原因,当然怎么看郦书雁就怎么顺眼。 后来,长孙莲华色被皇帝看中,带回了秦王府。从那时起,皇后就对郦书雁看不惯了。 当然,皇后不会把这些事说给慕容清听。她收敛了思绪,色厉内荏:“清儿,你如今不孝到这个地步,连阿母的话也不听了吗?” “……” 慕容清只是沉默着,一径看着皇后的脸。 皇后本就心虚,被他看得心慌无比,撇过了头。 良久,慕容清躬身道:“儿子告退。”话音刚落,转身就走,竟然再也没看皇后一眼。 皇后愣了愣,气得不住跺脚。 “这混小子,到底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她咬牙切齿,按着习惯叫道,“葳蕤!葳蕤呢?!” 她身边的宫女没有一个敢出声的,都静静地站着,装成什么都没听见。 “葳……” 皇后叫到第三声,才骤然想起了葳蕤的命运。 ——那个背叛了她的女官,如今已经死了。 “死了好!”皇后怒气冲冲地操起一个白瓷镇纸,摔在地上,“背主的奴才,有一个算一个,都死了才好!” 她骂了好几句,稍稍发泄之后,气喘吁吁地站在书桌后头,眼神阴鸷。 “郦书雁……”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不管用什么法子,她也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 夜雪春云。 郦书雁用过早点,捧了一卷书,坐在主位上似看非看。不经意间,她看见倪妈妈一直在房里进进出出,不由放下书卷,好奇地问道:“倪妈妈,你这是在做什么?” “啊,”倪妈妈一笑,将手上的空陶瓮亮给郦书雁,“回小姐的话,这些日子,京里正流行用梅花上的雪水泡茶呢。” “梅花上的雪水?”郦书雁一愣。回过神,她笑了起来,“那都是唬人的东西罢了。妈妈,你别在这些事上费心。” 紫藤跟着倪妈妈跑前跑后,听见郦书雁的话,她擦了擦跑出的汗水,不解道:“可是,那些千金小姐都这么做呀。” 郦书雁笑而不语,眼底浮起淡淡的忧思。 梅花雪水这个噱头,她前世就听过了。这是郦绰编出来的故事,专为哄骗那些附庸风雅的俗人而已。 提到郦绰,倒有几日没见了。自从那天他和慕容清纠缠,三人之间闹得都不甚愉快,郦书雁就再也没见过郦绰的影子。 “这些天,你见过大公子么?”郦书雁看向紫藤。 紫藤摇了摇头,如实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听大公子院子里的秋令说,大公子这些天出长安城了,不知是去做什么。” “出城?”郦书雁蹙眉,没来由地心里一紧。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鼻间骤然闻到一股香气。 第417章 易位 倪妈妈是老江湖,闻到这股香气,脸色一沉,急忙说道:“小姐,快闭气!” 听到这句话,郦书雁的心一紧。回头看去,紫藤已经倒在了地上,双眼翻白。 “她是怎么了?” 郦书雁抬手,用手帕捂住口鼻,不忘问倪妈妈。 倪妈妈正要回答,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却先冷笑了一声。 “女娃娃,你有空担忧她的死活,倒不如先想想自己。” 这声音倒是耳熟,倪妈妈谨慎地掩住鼻子,四处张望。 “是谁?”她气沉丹田,厉声喝道,“装神弄鬼的,算什么本事?!” 是唐嘉熙的声音。郦书雁美目微冷,淡淡道:“唐老前辈,请你出来吧。”她的声音透过手掌、手帕和衣袖,显得闷闷的,分外怪异。 唐嘉熙虽然自称对唐嘉祯心怀不满,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慕容清杀了唐嘉祯,就算唐嘉熙要向他报仇,也是理所应当的。 很明显,倪妈妈和她也是同样的想法。她挡在郦书雁面前,警惕地环顾四周。 “嘿嘿,你知道老夫找上你的原因?” 唐嘉熙身影一闪,骤然出现在花厅中央,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看着郦书雁,笑声古怪。 这人性子狷介,绝对不能以常理揣度。郦书雁敛眉微笑,剑走偏锋,把压在心底的猜忌直接说出了口。 “慕容清杀了唐前辈的兄长,唐老先生若是不来报复他,那才奇怪。只是秦王殿下常年身在京畿大营,身边高手云集,要下手,想必也不容易。还是杀我更容易些。”她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要请教唐前辈。” 闻言,唐嘉熙冷笑出声。 “错了,你猜得全错了!”他大手一挥,不假思索地冷然道,“唐嘉祯的死活,我是不在意的。可唐嘉祯一死,我这个籍籍无名之辈,注定再难从他头上抢过‘天下第一’、‘杏林国手’的名头。”他阴森森地看着郦书雁,“你说,我不该找你么?” 郦书雁笑意不减,简短地反问:“哦?是么?” “自然是这样!”唐嘉熙眼里闪过一丝杀气,“小姑娘,你要知道,老夫没有骗你的必要!” 他越是强调,就说明越心虚。 郦书雁淡淡道:“我不妨斗胆,猜一猜唐前辈莅临此处的目的好了。” 唐嘉熙挑高了一边的眉头,冷冷地盯着郦书雁。 郦书雁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也不是?” 唐嘉熙毫不思考,立刻说道:“错了!”刚刚说出两个字,他就停住了。 郦书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 刚才,她就已经看了出来,唐嘉熙对她的揣测持抵触态度,一定要先反驳一句才高兴。她干脆就利用了这一点,让唐嘉熙先行开口,承诺不再伤害于她。 “哪里错了?”她笑着问道,“唐前辈,我真的猜错了么?” 唐嘉熙狠狠地瞪着她,眼里杀气渐浓。倪妈妈挡在他身前,看着他的目光,不由暗自心惊。 “红娘子,我劝你退开一点。” 僵持一会,唐嘉熙打破了沉默,转向倪妈妈,威慑性地转动着手腕,“倘若我想杀她,就算你挡在她前头,也拦不住我。” 倪妈妈心中的戒备提到了十二分,冷冷道:“哪怕挡不住,也要挡!” “你倒忠心。”唐嘉熙不住冷笑,又看向了郦书雁,“我确实想杀了你,小丫头。” 这个结果,并不出郦书雁的意外。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么?” 她的反应,却大出唐嘉熙的意料之外。 他冷笑着,故意提醒郦书雁道:“小丫头,你可要知道,老夫杀你,可是简单得很!” 郦书雁微微挑眉,仍然无动于衷地看着唐嘉熙。 眼看着唐嘉熙已经处于爆发边缘,郦书雁终于开了口,问道:“你为什么杀我?”不等唐嘉熙回答,她又说道,“啊,想来是为了令兄的死。” 唐嘉熙瞪着她。 “相对于令兄的死,有一个人,你一定更感兴趣。”郦书雁莞尔,看向唐嘉熙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冷淡,“唐前辈,若是你不想知道那人的下落,就尽管杀了我啊。” 她知道唐嘉熙是个疯子。不过,她不觉得他是不能沟通的。 在掌握唐嘉熙的情绪规律之前,她确实对他极为厌恶,一度还想过要杀他。但是,在掌控他的情绪变化之后,她就释然了不少。 归根到底,唐嘉熙在许多事情上,都不太聪明。 “你……” 唐嘉熙的脸色果然变了。他戒备地看着郦书雁,目光里多了些期待,也多了些恐惧,“小梅在哪?!” 不经意间,攻守已经易位。郦书雁看他眼神发亮,便知道自己又赢了。她心里不由摇了摇头,微笑道:“这世上的事,都是有价码的。唐先生想知道小梅姑娘的下落,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是。” “什么代价?!”唐嘉熙急不可耐地问,丝毫都没想过,倘若郦书雁说了假话又该如何。 他着急,郦书雁反而不急了。她反问道:“唐前辈,你不妨自己想想,倘若你是我,会想要什么条件呢?” 唐嘉熙急得抓耳挠腮,前辈高人的风度全失。想了一会,他蓦然看向郦书雁,喜道:“啊,是了!你想让我不要杀你,是不是?!” 郦书雁失笑。 “不杀我,是最基本的要求,算不上条件。”她定定地看着唐嘉熙,“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告诉你任何秘密的。” 唐嘉熙想了想,脸皮忽然一垮。 “你是让我用那朵花救你的命,是不是?”他冷笑道,“女娃子,我还以为你有多么视死如归,原来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郦书雁笑了笑,坦然道:“这件事,是唐前辈早就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那是因为你也答应过我,要让我盖过唐嘉祯!”唐嘉熙愠怒不已,“现如今,唐嘉祯已经死了,我还要去哪里把他踩在脚下?!” 第418章 思旧 不得不说,这倒是个符合唐嘉熙性格的理由。 倪妈妈怒道:“这本来就是你自家的事,与我家小姐何干?!” 郦书雁挥了挥手,放开了掩着口鼻的手帕,道:“倪妈妈,你退开一些。” “小姐!” 倪妈妈惊愕地望着郦书雁,心里的不满慢慢累积。 “退开吧。”郦书雁不着痕迹地看了唐嘉熙一眼,“以唐先生的能力,若要对付我,只怕我早就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这话本来是非常露骨的讨好,唐嘉熙听了,却很是自得地捋了捋胡须,对倪妈妈笑道:“正是这个理儿。老夫要杀的人,还没有能活到现在的。” 郦书雁笑笑,垂下了眼睛,眼中滑过一丝嘲讽。 唐嘉熙这样单纯、热血,对名望有异于常人的追求心的人,要利用他的弱点去制服他,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要控制一头狮子,并不困难——只要她能把一块够不到的肉,吊在它面前。 她想了一会,安然问道:“唐前辈,想来你已经拟好了医治我病情的药方。” 若是唐嘉熙没有想好药方,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贸然过来的。祁连山脉到长安路远迢迢,足以证明唐嘉熙早就起了远赴长安的心思。 “当然如此。”唐嘉熙自傲地点头,“若是想不到这个药方,我有什么资格自称天下第一?” 他眼里全是渴盼的神色,似乎生怕郦书雁否认他的能力。 郦书雁笑而不语,素白、纤细的手端起旁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 倪妈妈戒慎戒恐地望着唐嘉熙,手放在腰上,似乎随时防着他暴起伤人。 “唐先生不妨宽坐,”郦书雁喝了一口茶之后,徐徐开口,“要让您扬名天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唐嘉熙眼底浮现惊喜的光,却仍然绷着脸,斥道:“满口胡言。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也敢大言不惭,自称什么扬名天下?” 郦书雁清冷的眼波在唐嘉熙脸上一转,似笑非笑。 “唐前辈,您是个聪明人。”她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沿着茶杯的轮廓,在桌子上画着圈子,“聪明人是不该这样讨价还价的,显得多蠢、多难看啊。” 唐嘉熙的脸瞬间冷峻,眼里光芒诡异。 倪妈妈闪身抢到郦书雁面前,低喝:“你想做什么?!” “妈妈,不打紧。”郦书雁笑道,“唐先生这种不世出的高人,怎么会和我这么个无名之辈一般见识呢?” 唐嘉熙这种人,是非常自高自傲的。郦书雁知道,她给唐嘉熙戴了高帽,他为了面子好看,就一定不会再和她多多计较了。 果然,唐嘉熙眼里的浮冰融化了少许,冷冷道:“小丫头倒也聪明,你这是故意让老夫不能为难你啊。” 郦书雁笑笑,反问他:“前辈会为难我么?” 唐嘉熙哼了一声,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转开了话头:“小丫头,你不妨说说,你想怎么让我名扬天下啊?” 实际上,郦书雁只是抛出一个诱饵而已。至于具体的做法,她也没想到。 对唐嘉熙的问题,她当然不能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这件事倒是不急谈。”看见唐嘉熙的眼睛瞪了起来,郦书雁又道,“我倒是有另一个消息,想告诉唐先生呢。” 唐嘉熙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快说,别装神弄鬼的!” 郦书雁刻意地沉吟一下,在他的逼视之下,慢慢说道:“那位唐先生的妻子,多年之前,早就过世了。” 她一边说,一边细心观察着唐嘉熙的脸色。 只见唐嘉熙全身剧震,手指死死地抓着桌沿。郦书雁毫不怀疑,他宽大外袍掩盖下的两腿也在发抖,正在极力控制着上前抓住她的冲动。 唐嘉熙缓缓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嘶声问道,“小丫头,你要是敢骗我……” 不用想,郦书雁也知道,他想说的无非是常见的威胁话。 她抬眼和唐嘉熙对视,目光冷冷清清。 “我是从那位唐前辈口中知道的。”她微笑道,“只是,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了。唐前辈如果不信,大可以去寻访那位梅姑娘的踪迹。” 唐嘉熙颤抖着抬起一只枯瘦的手,用力捂在了眼睛上。 “不必了……”他喃喃道,忽然抬高声音,喊了一声,“不必了!” 倪妈妈一直提心吊胆,这时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瞪着他。 “不必了。家兄人品虽差,却从不害人。”唐嘉熙放下手,死死地盯着郦书雁,“小丫头,我现在不要你为我扬名了。我要你去做另一件事,你做是不做?!” 他竟然说放弃就放弃了? 郦书雁略感讶异,想了想,随即释然。 也许唐嘉熙的初衷,就是在曾经瞧不起他的小梅姑娘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也说不定呢。 “前辈要我去做什么?”她面上笑容不减,淡淡地问道。 唐嘉熙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去查清小梅的死因,把她的死因告诉我!” 郦书雁眼波微动。她在唐嘉熙的话里,捕捉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人死不能复生。”她在倪妈妈不敢置信的眼光下,淡淡说道,“唐先生应该看开一点。有那位唐前辈陪在身边,小梅姑娘就算得了什么疑难病症,只怕也没什么大碍吧?” “你懂什么!”唐嘉熙再也忍不住了,跳了起来,怒吼如雷,“唐嘉祯从来没有一时一刻把小梅放在心上过!他恨透了小梅!” “……” 郦书雁讶然地看着唐嘉熙,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知道,唐嘉熙的态度这么奇异,一定是有什么内情的。可她不知道,原来内情这么多。 唐嘉熙发完脾气,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颓然地坐了下来。 “小丫头,知道太多事,对你不好。任何人知道太多事之后,面临的危险,都是加倍的。”他沉声道,“这些事,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就连你那个小情人,你也不能告诉一句。” 郦书雁毫无反应。唐嘉熙深呼吸了几下,开始缓缓讲述自己的故事。 第419章 借名 唐嘉熙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自己知道,他的白发是因为年齿。再高妙的医术,也换不来曾经的青春。待到年岁渐长,他也就不那么记恨亲兄长了。有时候,他也难免想起那个姑娘——他爱了一辈子的姑娘。 在无数个晴朗或雨雪、白昼或黑夜里,他总会想起那个女孩的样子。当时的他,心思还不像现在这么重,一心一意地想着的,也就只有医术精进、在她面前证明自己罢了。 他心境上的转折,是在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秋天,唐嘉熙在关外的一片竹林里头,偶然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胞兄。 他一向讨厌这个道貌岸然的兄长,在心上人被他抢走之后,这种厌恶一度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好在唐嘉祯并未看见自己——他正在和对面的紫衣青年说话,神态淡然出尘,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 唐嘉熙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对话吸引住了。 “那个叫梅娘的妇人,倒是年齿合适。”紫衣青年话一出口,哈哈一笑,“小子口无遮拦,唐翁当我胡说就是。” 听见“梅娘”这两个字,唐嘉熙便走不动路了。他借着一竿巨竹的遮挡,藏起了自己的影子,往后看去。 唐嘉祯淡淡道:“无妨。——说实话,这种法子邪性得很,在下这一生之中,从未听过。” “唐翁说得是。”青年拱手道,“所以,我想求唐翁救家母一命。” 唐嘉祯手抚长须,沉吟道:“用人的心头血做药引,我从来都没听过。尤其是四、五十岁妇人的心头血,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唐嘉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唐嘉祯。 唐嘉祯浑然不觉,继续说道:“佛陀有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之壮举。梅娘要是知道,自己能以一命救得令堂的性命,想必也是极愿意的。” “他说,梅娘是极愿意的!”唐嘉熙咬着牙,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水四溅,茶盏在桌面上四处乱滚,“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郦书雁听着听着,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一直以来,唐嘉祯为自己塑造的,都是一个近乎圣人的形象。他布施贫民,收李无上真为徒,也很乐于积攒好名声。想不到,他在面对和自己结发多年的妻子时,却能做到这么残忍。 “你明白了吧?!”唐嘉熙看向郦书雁,目光凛然,“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怀疑,梅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砰地一下,茶盏坠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郦书雁被响声唤回了神,皱眉不语。 如果事实真的像唐嘉熙所说,她倒也能明白,时隔多年,为什么唐嘉熙对唐嘉祯的厌恶忽然达到了顶峰。 唐嘉熙血红的眼睛瞪着她,像是正在等她说什么。 郦书雁点了点头,说道:“即使是相处多年的夫妻,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她的话可谓十分巧妙,没有触及任何本质。唐嘉熙听了,却还是大为满意,点头道:“从那时起,我才对唐嘉祯心怀不满。——所以,你到底帮不帮我?” 郦书雁微微一笑。 不论事实到底是怎样,她都会毫不踌躇地选择帮助唐嘉熙。 唐嘉祯已经死了。在死之前,他曾经答应过她,帮她解决辟神丹的毒性。可他到底也没有完成。何况,他已经死了。 死去的人,不能影响她的决断。 “我答应你。”她深深地凝视着唐嘉熙,“你也要记得,自己答应过我的事。” 唐嘉熙大喜过望,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走到郦书雁身边:“你跟我击掌盟誓!” 倪妈妈正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郦书雁伸出手,毫不迟疑地和唐嘉熙轻轻击了三下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唐嘉熙点头,面上半是喜色,半是难以消去的悲凉,“你把药引子拿来,我这就给你解毒!” 十日之后的中午,郦书雁正在揽镜自照。 她不爱美,很少作出这种举动。紫藤抿着嘴,含笑站在她身后,夸道:“小姐不用照镜子,也越来越好看了。” 郦书雁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放下镜子,斜了她一眼:“胡说八道。” 倪妈妈是知道她照镜的原因的,笑道:“小姐的脸色好看了不少呢。” 确实如此。过去,郦书雁的脸一直是皎洁如雪,皮肤白皙之余闪着冷光,远远看去,简直像一具精致的人偶。 现在的郦书雁,脸上好歹出现了一点儿血色。比起过去,已经是了不得的进步了。 “他自称天下第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郦书雁轻声道。 紫藤不解地望着郦书雁。倪妈妈却是知道内情的,叹道:“这人倒也有几分才气,只是……” “只是脾气太狷介了?”郦书雁笑笑。 一开始,她也很讨厌唐嘉熙,也恨不得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了后来,她见到了更令人厌恶的唐嘉祯,对唐嘉熙的恶感也就没那么严重了。 紫藤站在旁边,听着她们的对话,更不明不白了。她正要发问,却有一个丫鬟打了帘子,站在二门外头,叫道:“紫藤姐姐。” “小姐,奴婢去去就来。”紫藤连忙说道。 郦书雁点头,示意她去做自己的事。 紫藤出去了一会,旋即进来,面色如常地说:“小姐,是秦王府的人来了。” 郦书雁一怔。 紫藤继续道:“他们说,是殿下让您去王府一趟呢。” “我知道了,”郦书雁收起了面上的一丝异色,“你去推了吧。” 紫藤讶然,随即福身道:“是。” 紫藤出去之后,郦书雁摊平一只手掌,放在眼前,冷笑起来。 “小姐,殿下从来没让别人叫您去过秦王府。”倪妈妈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口的方向,“这次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能想出借慕容清名头的,想必不是什么好人。”郦书雁吹了吹空无一物的手心,“倪妈妈,我对她们,倒是有点好奇了。” 第420章 计谋 到了最后,倪妈妈也没能拧过郦书雁,只能无奈地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 就是上了马车,倪妈妈犹不甘心,一路唠唠叨叨地念着,想扳回郦书雁的心来。 “小姐啊,您身上的毒刚清完,怎么就又要以身犯险?”她摇着头,满脸的不赞同,“老奴说句犯忌的话,让秦王殿下过来看看,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唉——” 郦书雁扬眉,轻轻地瞟了她一眼。 倪妈妈不甘愿地噤了声。郦书雁温声道:“妈妈是为我好,我是知道的。” “那,小姐……” 倪妈妈期盼地看着郦书雁,满心期待着她说出“咱们回去吧”之类的话来。 郦书雁却偏偏不按她的想法说。她微笑道:“现在,殿下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我倒真想知道,到底是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着风险,用殿下的名头做事。” 还能有谁?除了和慕容清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那几位,还有谁有这个胆子,冒用慕容清的名头? 对这件事的内幕,倪妈妈却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不相信郦书雁会猜不到,担忧地看着郦书雁。 “奴婢知道,小姐是听不进奴婢说的话了。”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这次出来,不知为什么,奴婢这右眼皮跳得厉害。小姐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省得的。”郦书雁微微点头。 马车行至秦王府的院门外,縠轮发出悠长的一声响,停了下来。倪妈妈跳下了马车,扶着郦书雁下车,谨慎地上下打量着秦王府的鎏金牌匾。 郦书雁看着她谨小慎微的表情,不由失笑:“进去吧。” “是。”倪妈妈打量了一大圈,才收回了眼神,扶着郦书雁走进院门。 刚进院子,就有一个水蛇腰肢、桃花面庞,作大丫鬟打扮的少女走了出来。在她身后,还缀着一个打扮得稍稍素淡些的丫头。 大丫鬟笑着对倪妈妈道:“妈妈,可有多日没见您了。殿下正在不器园等着您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少女一点儿也没想到,倪妈妈竟然还会不假辞色。她毫不客气地乜斜着少女,冷声说道:“朝雨,怎么,殿下没教你什么是规矩?” 丫鬟一愣。 “这是弘农郡主,往后,她就是秦王府的当家主母。”倪妈妈扶着郦书雁,对丫鬟冷声说道,“我扶着她进门,你却先向我问好,没一点儿规矩!” 朝雨脸色羞红,愤愤地绞着帕子。倪妈妈不再看她,对郦书雁说道:“小姐,您别为这丫头生气。”她瞟了朝雨一眼,话中带刺,“她向来愚笨得很。就算不知道该向谁行礼,奴婢也不意外。” 郦书雁看得明白,倪妈妈这是话里有话。朝雨这样的大丫鬟,若说眼界高、脾气大,还可以理解。要是说她们没有眼色,她却是万万不信的。 早在进门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叫做朝雨的丫头,多半是听了别人的命令,来找她麻烦的。郦书雁也不揭穿,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说:“这些闲事倒不用多管。今天的正题,还在后头。” “是。” 倪妈妈一凛,收回了放在朝雨身上的目光,扶着郦书雁往后堂的方向走。 两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朝雨跺了跺脚,狠狠地瞪向她们消失的方向。 “什么东西!”她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过是个伺候殿下的婆子,也跟我摆起谱来了!——香寒,”她阴狠的眼光转向身后的小丫头,“你去跟娘娘说,郡主来了!” 香寒吃了一惊,唯唯诺诺地问:“我去?” “不是你去,难道还是我去?”朝雨的眉毛竖了起来,“养你这个丫头,有什么用!” 香寒一向胆小怕事,听见朝雨的话,急忙赔笑。 “朝雨姐姐,你别生气。”她点头哈腰,一叠声地向朝雨赔罪,“我这就去,这就去。” “还不快走!”朝雨挥了挥手,余怒未消。 香寒不敢耽搁,连忙跑了出去,差点和一个小厮撞个满怀。 “蠢死了。”朝雨嫌弃地撇了撇嘴,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快步往后院走。 走到前、后院交接的位置,朝雨停了下来,对着角门里一福身,笑道:“几位小姐,人已经来了。不妨先准备着。” 一路走来,郦书雁看着夹道两边的景象,不免诧异。 慕容清的品味一向很好,她还以为他的宅第会是非常幽雅的。就算不像长孙贵妃的长信宫那样,也不会是面前这个样子。 这座府邸,寒素过了头。漫说是堂堂的秦王府,就算是户部尚书府,都比他的府邸豪华一点儿。 “这里过去是什么地方?”郦书雁问道。 听见郦书雁的问话,倪妈妈略略侧过身子,答道:“回小姐,这里一直都是秦王府。上皇在位的时候,这里是陛下的府邸。” “噢。”郦书雁顿时了然,点了点头。 慕容思平向来不太受上皇喜欢。他做秦王的时候,一向是夹着尾巴做人的。他最会韬光养晦,把宅子装潢成这个样子,也不奇怪。 “前头就是殿下住的不器园了。” 两人走到一处栽着梅花的小道旁边,倪妈妈站住了脚步,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姐,您多加小心。” “我知道。” 郦书雁看向倪妈妈,宽慰地一笑。 倪妈妈看着她的样子,不由暗自叹息。 从她跟着郦书雁开始算,也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可直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郦书雁到底在想什么。 她引着郦书雁走到一个拱门边上,眉间浮起若有若无的隐忧。 “小姐,多加小心。” 郦书雁笑道:“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倪妈妈,你等在这里,我自己进去。” “这怎么成?!”倪妈妈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反驳道,“老奴待在小姐身边,就是为了保护小姐……” 郦书雁微微偏过头,神态天真,语气却很坚决。 “妈妈,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假若对方真的下了决心要对付我,您也未必就能拦住。” 第421章 不明 倪妈妈被她说中了,一时语塞。 郦书雁拍了拍她的手,苍白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缓步走进了园子。 一进不器园,郦书雁眼前的景物开阔了不少。数丈见方的园子里,山石、流水、花木样样俱全,错落有致,一看就是出自治园的大家之手。 修治园林,从来都不止是一件需要花钱的事。能把这个院落修成这样,不但说明匠人眼光独到,也能证明,慕容清确实是有几分财力的。 郦书雁抿嘴一笑。她在郦府里待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评判园林好坏的眼光。她的视线带着欣赏,在园中转了一周,最终在西北角的一棵树下停了下来。 那是一棵光秃秃的梨树,树下站着一个高瘦的女人,背影熟悉极了。那女人身上穿着茶褐色的披风,下着一条秋香色的裙子,看上去黯淡极了。若不是郦书雁的目光恰好到了那里,她也瞧不出来,在那居然站着一个大活人。 郦书雁看见那个人,也不惊慌,微微一福,嗓音里带着笑意。 “皇后娘娘。” 她的声音里有从容,有微笑,唯独连一点儿惊奇也没有。 皇后不悦地皱眉,转过了身子,威严地凝视着郦书雁。 “本宫这次见你,借用了一下清儿的名头。”她冷冷地说道,“弘农郡主,你不会有什么意见罢?” 这哪里是问她有没有意见,分明是摆出了一副无赖相。就算她有意见,又能如何? 只是,皇后要想让自己顺着她的话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郦书雁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讥讽。她笑着说道:“娘娘,您和我都知道,我有没有意见,对您无关紧要。请您高抬贵手, 不要再玩这种把戏了罢。” ——她这番话,分明是在说自己仗势欺人! 皇后脸色一黑,强忍着怒气,冷冰冰地换了个话题。 “你既然要嫁给清儿,就要守慕容家的规矩。慕容家看重的是恪守妇道,秉持孝悌。”她嘲讽地看着郦书雁,“你要是做不到,那就别再继续耽误清儿。” 郦书雁失笑。 她轻轻柔柔地福身,低头道:“是。——对于孝悌,臣女不太明白,有几句话想问娘娘。” “你问。”皇后冷冽地点头,看向郦书雁的眼神里充满戒备。 郦书雁若有所思地拨了拨从发髻里掉落的一缕碎发,靠近了皇后,低声问道:“娘娘,我要是你,就绝不会这样做。” 皇后一愣,骤然拔高了声音,气急败坏:“你说什么?!” 郦书雁果然是个包藏祸胎的主儿!这还是在她眼前,她就敢这么说话;要是在慕容清身边,那还得了?! “我说,我要是您,就绝不会这样做。”郦书雁星眸璨璨,毫不焦躁地重复了一遍,“娘娘,你真的以为,独孤家会一直都站在你身后吗?” 皇后用力瞪着郦书雁,恨不得把一双眼珠子瞪出来,连“本宫”的自称也忘了用。 “你也配提独孤家!”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张牙舞爪道,“你知道什么?!不过是妄自揣测而已!” 郦书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后。 以皇后的所作所为,独孤家是否会继续支持她,郦书雁心里一直是怀疑的。只是,皇后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一开始,她也并不确定,只是试探一句而已。 皇后的反应,倒是坐实了她的怀疑。 皇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硬生生地遏制住了几欲奔涌而出的怒火,威胁道:“郦书雁,你就算在太后面前得了几分脸面,终究不过是个小小的郡主。本宫如果想杀了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对她的威胁,郦书雁反应平静,甚至可以说冷漠。她连眉头也没动一下,语气也冷了下来。 “娘娘,我的胆子素来不太好。”她淡淡地说,“很容易把别人的话当真。而且,我这条命也不算金贵。” “你想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皇后敢肯定,她从郦书雁眼里看见了杀气。她差点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叱问。 郦书雁望进她慌张的眸子,温雅地一笑。 “臣女只是说自己胆子小罢了。娘娘怎么这么大的反应?”郦书雁问道。 “你……”皇后咬了咬牙。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眼下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什么局面。 从一开始,郦书雁就没有想过要和她好好说话!说得严重一点,她根本就是过来寻自己开心的! “好啊,”皇后生生地忍住怒气,恢复了优雅的姿态,“本来,本宫还在担心你对清儿太过执着,听见这件事会不高兴。现在么……”她冷笑一声,笑容怨毒,“本宫就不怕了。” 郦书雁眉尾微扬,一言不发地看着皇后。 “男子三妻四妾,一直以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后拍了拍手,睫毛不自觉地微微颤动,“年前,本宫给清儿挑了几房侧室,现下正在东院里。” 郦书雁微微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皇后。 以皇后对皇帝妃妾的态度,不难看出,她年轻的时候,也很是对侧室的问题头痛过一阵子。可她现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倒是得心应手得很。 看上去,皇后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 皇后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还以为郦书雁是怕了。她无法掩饰心里的幸灾乐祸,笑道:“往后,你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总是要见一见的。晚见也不如早见——照本宫看,你不妨现在就去那个院子看看好了。” 她本以为郦书雁会大哭大闹,起码也会有些失态。没想到,郦书雁的语气竟淡然如常:“是,多谢娘娘好意。” 话音刚落,她对皇后微微福身,就往门外的方向走去。 皇后费解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你不想求本宫收回成命吗?” 收回成命?郦书雁微微一笑,回眸看向皇后,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嘲讽。 “人多一点,才更热闹。”她意味深长地笑道。 皇后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顿时愣在了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第422章 脂香 正月的冷风呼啸着,从慕容清的居所吹过。皇后愣在原地,内心一片混乱。 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哪来的底气这么说? “站住!”眼看着郦书雁就要走出院子,皇后沉不住气,厉声道,“本宫是清儿的母亲!你哪来的底气,竟敢——” 说到这里,皇后说不下去了。 她是郦书雁未来的婆母,在她还没进门的时候,就要做出“那种事”,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她本来只是想看郦书雁服个软,谁知道这姑娘家竟然这么倔! 郦书雁依言停下,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后。 “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凝噎,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心头的怒火也烧得更旺了。 郦书雁说话的时候,声音永远都带着清冷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没什么,本宫只是看走了眼。”皇后冷冰冰地瞟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等到她看见自己特地准备的“大礼”,还会这么冷静么?皇后幸灾乐祸地想。 …… 不,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郦书雁捕捉到了皇后脸上的笑。那抹笑意稍纵即逝,却透着诡异和阴毒的气息。 看来,正题要来了。 郦书雁思考了一瞬,立刻做出了判断。她倨傲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近于无,冷淡地说:“方才,分明是娘娘让我先回来的。——娘娘不必多言,我知道娘娘对我心怀不满。所以,我不在娘娘面前就是了。” 闻言,皇后厌恶地皱了皱眉,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郦书雁本以为皇后要发怒,谁知她只是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般。 “看在你往日伺候太后娘娘有功的份上,本宫就放过你这么一次。”她冷傲道,“还不快滚!” 不对劲。 郦书雁没说什么,往外缓步走去。 她平白递给皇后这么大的把柄,按皇后的性子,要是不下决心对付她一阵,简直不该再姓独孤。可是,皇后今天却一言不发,轻轻松松地把她赶了回来。 太不对劲了。皇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整她的机会,除非…… 她早就准备了其他方法! 走出院门,郦书雁往旁边看了一眼。倪妈妈已经不在原地了,也不知她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不过,这不稀奇。倪妈妈果然就是慕容清给她的护身王牌,无论如何,皇后也不会让这张王牌发挥效力的。 看上去,皇后这次是所图匪浅啊。郦书雁目光一闪,冷笑着往皇后说的方向走去。 她对皇后的耐心,渐渐要消磨殆尽了。哪怕她是慕容清的亲生母亲,郦书雁也决定,是时候给她一个教训了。 还没走到那边,就听见了冷风传来的阵阵莺莺呖呖声。再走近些,鼻端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 “普六茹姐姐真是大家风范……”少女软糯的声音格格娇笑道。 郦书雁皱了皱眉头,忍住了捂住鼻子的冲动。这就奇怪了。她还以为,皇后给她准备的是龙潭虎穴,结果还是另一个脂粉阵? 郦书雁推开院门的瞬间,院内的欢声笑语静了下来。她也不焦躁,站在原地,饱含兴趣地看着院里神色各异的几个女子。 “普六茹小姐。”她的眼光落在普六茹氏身上,笑容温柔,“我倒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故人。” 普六茹氏大方地点了点头,笑道:“是啊。上次一别,我可是好久没见到郡主了。” 她一边笑,一边上前拉住了郦书雁的手,低声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说完这句,又扬声道,“妹妹们,这就是你们刚才还提到过的弘农郡主。” 郦书雁目光一闪,回握住普六茹氏的手:“姐姐多礼了。小妹上回见过姐姐的风姿,一直也很为之心折,想和姐姐多多亲近亲近呢。” 普六茹氏的眼光更奇怪了,躲闪着点了点头,脸上有些羞愧。 听见郦书雁的声音,院子的角落里,一个高瘦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晃,回过头,沉沉地望着她:“书雁妹妹。” 这个声音……竟然是张云珠? 郦书雁凝眉望去,但见张云珠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鸾鸟流苏,冲她点了点头:“我和你也是多日不见了。你身上的变化不少。” “是么?”郦书雁掀了掀眉,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张云珠面色不豫:“自然是真的。书雁,你怀疑我说的是假话么?” 说到后来,她已经面露不快。 郦书雁蹙眉:“我从来……”她忽地灵光一闪,冷笑道,“你才知道么?” 张云珠美眸里漾起愠怒,大步上前,抓住了郦书雁的袖子:“跟我出来!” 普六茹氏眼见两人起了争执,劝道:“张小姐,郡主想必也是无心……” “你懂什么?!”张云珠大声喝道,“今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普六茹氏住了嘴,惊恐地看着张云珠,又看看郦书雁。 郦书雁一甩袖子,怒道:“我自己会走!” 她瞪了张云珠一眼,冲出了院门。张云珠紧随其后,匆匆消失在寒风之中…… 和那个院落拉开了一段距离,郦书雁停下了脚步,微微喘气:“张姐姐,你有什么事要说?” 张云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神闪躲,欲言又止:“你……你还是别叫我张姐姐的好。” 郦书雁有些吃惊。在祁连山的时候,倪妈妈就说过,张云珠其实是个男子。当时,她和慕容清对这个结论有些怀疑,难道…… 张云珠回过身,眼神里带着闪躲:“这些事都不重要,妹妹,我和你说一说皇后的想法吧。” 她这段话,明显是避实就虚。郦书雁也没多问,不动声色地笑笑,算是默许。 “皇后的意思,是让我们做秦王殿下的妾室,和你一起嫁给殿下,好服侍他。”张云珠抿唇,神态苦涩,“对这件事,我是不赞同的。只是,我父亲……我纵然再不赞同,也无济于事。妹妹,你不要怪我。” 郦书雁道:“我不怪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张云珠的声音里竟然出现了一点浑厚的意思,听得令人心惊。 第423章 侧妃 许是她看着张云珠的眼神里带着的探究太明显了,张云珠一怔,摸了摸脸,苦笑起来。 “你看出来了吧?”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清朗,“对不住,书……不,郡主。” 郦书雁沉默不语,无言以对。 张云珠笑笑,眼里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天真神色,只剩凄凉。 “也对,你不明白也不奇怪。这世上的人,总是喜欢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哪有喜欢女儿的?”他冷笑道,“要不是亲眼见到,我真不相信,会有人骗自己的儿子,说他其实是个女儿身——而且,一骗就是十八年。” “……” 郦书雁默然。 张云珠很快恢复了平静,把话题转开了:“叫我来的,是皇后娘娘。想必郡主已经猜到了……”他冷冷道,“娘娘想的,是让我们几个为殿下做侧妃,和郡主一起嫁入秦王府。” “……原来如此。”郦书雁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这种情况她生平也是第一次遇见,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张云珠转过身,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幽幽道:“郡主,你知道么?我真的很羡慕你。” 郦书雁扯了扯嘴角,言不由衷:“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张……云珠,你以后未尝就会一直如此。” “呵呵……”张云珠苦笑,美丽而不失英气的脸上全是惆怅,“但愿如此。罢了,出来得久,皇后娘娘一定会出来找咱们。咱们回去吧。” 郦书雁看着她萧瑟的背影,一时间仍然难以接受她刚才传达的讯息。 “对了。”张云珠走了几步,神情一松,转过身,对郦书雁笑了笑,“郡主,我很谢谢你。” “谢我?”郦书雁问道。 张云珠点头道:“确实是要谢你。——现在看来,你身边的婆子是早就知道我的情况了。她没揭穿我……”她苦笑一下,“我很感谢你。” 郦书雁默然,理了理衣衫上的绦带。 两人一回院子,普六茹小姐立刻迎了上来。她担忧地看着郦书雁,劝张云珠道:“张小姐,这里毕竟是秦王府,不是什么等闲的地方。张小姐就算心里有气,也别在这里发作。” 张云珠满不在乎地笑道:“我有什么气?” “这个么……”普六茹小姐为难地笑了,“是我失言了。” 她身边的妙龄女子上前,佻巧地笑道:“是不是心里有气,张姐姐自己心里清楚。” 张云珠望了望那女子,微微含怒,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女声:“我倒不知道,独孤县主对我竟然这么了解。” 这人也姓独孤,大概是皇后的内侄女。郦书雁冷冷一笑,心想这回皇后为了对付她,倒是真下力气。 独孤小姐笑道:“啊哟,可不敢。张姐姐,你真当别人不知道么?”她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嗓音,“一年之前,你每天追着你那李家表哥……当真是不害臊!” “你……!” 张云珠被说破了心事,一张脸涨得通红。在知晓内情的郦书雁面前,被独孤小姐这样戳穿心思,比平时更让他难堪。他不假思索地扬起手,碍着男女有别,又愤愤地放下了。 独孤小姐却以为他是怯了,自满地笑道:“怎么,张姐姐,你想打我么?别忘了,这里可是秦王府!” 张云珠沉默不语,满脸难堪。 普六茹小姐看得于心不忍,站出来向独孤小姐道:“青薇,你也别做得太过分了。” 独孤青薇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云江,我可是在为你出气呢,你怎么还不领情?” 普六茹云江为难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把独孤青薇骂个狗血淋头。 她算是看明白了,独孤青薇是唯恐天下不乱!她和张云珠的矛盾本来不大,双方一笑也就带过了,独孤青薇却一直在旁边添油加醋,激化矛盾。这样下去,她们不结仇才怪! 张云珠和云江都不说话了,独孤青薇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看向郦书雁,话里带刺:“郦姐姐往后可是要管着我们的。听说姐姐在家从来都是什么事也不管的,这怎么行?照我说,姐姐不妨就从这件事开始练手,学着管理王府吧。” “啪”地一声,郦书雁放下了手,冷冰冰地看着独孤青薇。 独孤青薇颤抖着抬起手,捂住滚烫的脸颊。云江和张云珠也都愣住了,三个人都怔怔地看着郦书雁。 独孤青薇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郦书雁,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怎么?”郦书雁气定神闲地微笑,眼神凌厉如刀,“你不是想让我用这件事开始练手,学着管理王府么?这就是我的答案!” 张云珠看得解气,嘴角微微扬起,恨不得夸她一句打得好。普六茹氏也觉得解气,却又觉得这件事不好闹大,轻轻扯了扯郦书雁的衣角,劝道:“郡主,算了。” 郦书雁对她的劝告置之不理,直直地盯着独孤青薇:“不止如此,你刚才的话里,还对皇后多有诽谤。”她咄咄逼人地往前一步,“独孤县主,你信不信,我只要说上一句话,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独孤青薇被她的话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诽谤过皇后娘娘?!” 郦书雁厉声道:“你方才说我往后是要管着你们的,又说我要嫁入秦王府,这不是诽谤,又是什么?!” 独孤青薇的眼神顿时有些躲闪,心下暗自后悔。糟糕,她怎么把实话说出去了?在来秦王府之前,皇后还对她说过,让她千万保密,不要把这件事跟郦书雁说…… 可这话说都说出去了,也就……无所谓了吧?何况她说的也是实话,怕什么! 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独孤青薇的底气又回来了。她得意地睨着郦书雁,挑衅道:“我确实这么说过。我说的都是实话,是皇后娘娘亲自允可的。怎么?” “你说是娘娘亲自允许的?”郦书雁扬眉。 第424章 掌掴 “自然是娘娘允许的!”独孤青薇用力点了点头,灵机一动,又道,“你要是不信,咱们一起去问娘娘!” ——上钩了。 郦书雁勾起唇角,看向普六茹云江,问道:“普六茹小姐,她说的是实话么?” 怎么办?郦书雁可不是她惹得起的角色。 普六茹氏为难地瞧了瞧张云珠,见后者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说道:“……是实话。郡主,你也别怨我,”她叹了口气,“我对秦王殿下没有非分之想,可皇后娘娘是君,我是臣,君命难违。” 独孤青薇得意地看着郦书雁:“怎样?” “不错。”郦书雁笑了笑,“我就怕你不肯承认。走,随我去见娘娘。” “见就见,有什么大不了的?”独孤青薇嘀咕了一句,扬起明艳的笑靥。 若是见到独孤皇后,她一定不会对郦书雁殴辱自己这种事情坐视不理的!到时候,只怕郦书雁还未过门,就会彻底失了皇后的欢心了! 独孤青薇不知道,对于皇后来说,郦书雁早就没什么欢心可言了。 两人先后走出小院,留下普六茹氏和张云珠面面相觑。 “张小姐,她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过了一会,普六茹氏先忍不住问道。 张云珠摇了摇头,神情忧郁。就在普六茹氏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张云珠徐徐启口。 “我也不知道。”他轻轻道,“普六茹小姐,我一直以为,你对秦王是多少有点心思的。” “我?”普六茹氏失笑,“张小姐莫开玩笑。——天上的星星是很美,可是,我从来都没想过把它摘下来。” 张云珠不语。 普六茹氏眺望着远方,悠悠道:“对我来说,只要能在远处看看星星,也就可以了。” 不器园里,皇后揉着额头,陷入沉思。 以慕容清的地位,除了正妻之外,内宅之中还应该两个五品良娣、两个六品昭训和四个七品孺人。别院的三个人里,独孤青薇是她娘家侄女,自然是要做良娣的。张云珠出身武将世家,普六茹云江也是武将出身。这两个人身后的势力都不弱,不论让哪一个去做昭训,都不太合适…… 难道,她真的要舍弃一个人选么? 皇后正在苦苦思索,突然听见院门被人推动的吱呀一声。 “本宫不是说过……”皇后不满地抬起头,望向院门,声音忽然停住了。 郦书雁和独孤青薇双双走了进来,在皇后面前停下,齐齐行礼。 “弘农郡主,你来这里做什么?”皇后努力忽视郦书雁的存在,语气不善地问。 她这个侄女向来不算聪明,为什么会和郦书雁走在一起?难道她被郦书雁骗了一次? “回娘娘话。”郦书雁站起身来,别有深意地看着皇后,“这件事臣女说不好,还是让县主自己说吧。” 独孤青薇也站直了身体,不服气地看向皇后。 “姑母,您来给侄女儿评评理!”她噘着嘴,指着脸上的手印,“侄女不过是白说了句实话,就挨了郡主这么一耳光。来日我要是嫁进秦王府,岂不是要被郡主欺负死了!” 她上来就摆出了一副控诉的架势,满以为会得到皇后的怜悯,却没想到皇后先被她气得够呛。 “你这……”皇后生生咽下了“蠢材”两个字,指着独孤青薇,“本宫不是告诉过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按她本来的想法,郦书雁本来应该在大婚前夕才知道她对这桩婚事的安排。这样一来,她才会得到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让独孤青薇这么一闹,她的安排全毁了! “姑母……”独孤青薇咬了咬嘴唇,满脸不忿,试着提醒皇后,“侄女明明没说错什么,可郡主却这么打我,难道她做得对吗?” 也对,现在的重点不是责罚独孤青薇,而是好好对付郦书雁。 皇后忍住了对独孤青薇的怒火,严厉地瞪着郦书雁:“郡主,本宫记得,你这个郡主的位置,还是太后向上皇请封的。太后为你请封的时候,说你老成持重,又知礼数。”她一拍桌子,怒道,“你现在无缘无故地打她一耳光,是知道礼数的表现么?!” 自始至终,郦书雁只是冷冷地看着皇后。等皇后发完了脾气,她才不冷不热地说道:“臣女知道,皇后娘娘是县主的姑母,想来是要替她说话的。” “弘农郡主!”皇后被她说中了,更加恼火,勉强辩解道,“本宫若不是不偏不倚,怎么掌管六宫?!你不要胡言乱语!” 郦书雁勾唇,语气还是凉凉的:“哦,那么娘娘定是不会偏向县主的了。” “自然不会!”皇后暗自咬牙,试着把矛头扯回郦书雁身上,“你到底是为什么打青薇?!” 说罢,皇后惊觉自己的气势已经跌落到了谷底,一颗心猛地一突。 照着这个问话的法子,不久以后,就会是郦书雁反过来盘问她了!皇后倏然在石凳上坐下,一拍桌子:“你太辜负太后娘娘的厚望了!” “娘娘恕罪。”郦书雁还保持着一副不紧不慢的从容神情,“这件事非同小可,我想请求娘娘让县主避开。” 现在的皇后形同惊弓之鸟,根本不敢相信郦书雁的任何话。她蹙眉道:“没有必要。青薇是本宫的侄女,你不信她,就是不信本宫!” 她早就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了。郦书雁嘴角一扬,深深地凝视着皇后。 “既然如此,臣女便照直说罢。”郦书雁轻声道,“大越建国以来,从来没有哪个藩王是同时娶妻、纳妾的。至于各朝太子,则是一直同时娶妻和纳妾。” 独孤青薇愤然道:“确然如此。可这和你打我又有什么关系?……姑母,怎么了?” 在看见皇后神情的时候,独孤青薇的声音放轻了不少,神情也从愤怒变成了惶惑。 “……没什么。”皇后竭力维持着冷静的语气,“青薇,你先出去吧。” “可是……”独孤青薇怀疑地看着郦书雁。 第425章 荣辱 “没有可是!”皇后几乎是喊出了声,怒视着独孤青薇,“还不出去?!” 独孤青薇被皇后吓了一跳,讪讪地退了出去。 她走之后,皇后的表情冷了下来,声音幽冷。 “本宫知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顿了顿,“你想说的是,清儿对太子之位有觊觎之心。” 郦书雁轻笑。皇后还不算蠢到极点,总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子之位这件事很微妙,娘娘应该是知道的。”她在皇后对面坐下,近乎无礼地直视着皇后的眼睛,“哪怕陛下已经决定,要让殿下去做这个太子……可是,只要殿下表现出了对这个位置的一点儿觊觎之心……” 她轻松地看着皇后的脸色变得惨白,住口不言。 过了好一阵,皇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简直是毒妇!”皇后的牙齿格格打颤,“本宫不信,你真的敢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皇后喘了一口气,急急地说了下去,“你和清儿是夫妻,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用本宫说,你自己也清楚!要是清儿的前途被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越说越恨,说到最后,几乎歇斯底里。 郦书雁淡淡道:“娘娘,您别忘了,您是不希望我嫁给慕容清的。” 皇后一愣。郦书雁继续道:“若是您遂了愿,我和他之间就没有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只有……”她柔声道,“不死不休。” 郦书雁的姿态可怕极了,皇后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你到底要怎的?!” “娘娘,您已经不年轻了。”郦书雁深深地望着皇后,“许多人在您这个年纪,已经含饴弄孙了。——娘娘不妨也去歇一歇,过几天悠闲的日子好了。” 皇后气结:“你这是在威胁本宫吗?!” 郦书雁清水般的面庞上,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冷漠。她慢慢道:“娘娘,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威胁您。您要是对我多几分了解,就会知道,我从来不爱威胁人。” 她确实从来都不爱威胁人。她说出的话,都是能做到的。 “挑拨了陛下父子的关系,这对你有什么好处?!”皇后焦灼不堪,不管不顾地骂道,“枉费你和清儿已经私定终身了,居然还这么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简直——” “错了,娘娘。”郦书雁一脸漠然,“我的目标,从来就只有您一个。” 皇后哑然。 “我举这个例子,只是为了告诉您,我有办法对付秦王殿下。”郦书雁接着往下说道,“可是,不到最后一步,我实在没有必要去对付他。——殿下对我一直不薄,我心里知道。” 皇后内心一震:“那你……” “我既然有办法对付殿下,当然也有办法对付您。我想说的,只是这么一件事而已。”郦书雁看了皇后一眼,神情里带了一丝冰冷,“哪怕您是殿下的母亲,我也不会手软。” 疯子!她是个疯子! 皇后心下惊恐万分,极力维持着自己身为皇后的尊严:“你以为,本宫会受你的威胁么?!” “这不是威胁。”郦书雁安然道,“只是一个预告而已。何况,”她莞尔一笑,“俗话说得好,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儿。您难道真要为了我,伤了自己眼里的玉瓶么?” 好在她递了个台阶给自己,还不至于让自己太过尴尬。 皇后暗自庆幸,胡乱点了点头:“你走吧,本宫会考虑的。” “是。” 郦书雁微微颔首,站了起来。在她身后,皇后的眼光慢慢转为狠辣。 出了不器园,倪妈妈立刻迎了上来。在她身后,独孤青薇惊疑不定地望着郦书雁。 “姑母竟然这么轻松就放过了你?!”独孤青薇不敢置信地问。 郦书雁温婉地一笑,垂下了头。一缕发丝从发髻里散落,在空中划出柔美的弧度。 “县主不妨过来,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她柔声说道。 独孤青薇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走到了她身前:“你说吧……啊!” 郦书雁迅速抬手,又扇了她一记耳光。速度之快,令倪妈妈叹为观止。 独孤青薇的右脸也迅速地红肿起来,浮起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掌印。她愣愣地抚摸了两下右颊,旋即气得跳脚。 “郦书雁!”她咆哮着,抬起手就要往郦书雁脸上扇,“你这贱人!” 倪妈妈眯了眯眼,伸手迅速截住了独孤青薇的手,用力握紧。 独孤青薇只觉得,自己的手被铁钳般的力道钳制住了。她的脸疼得扭曲,忍不住一声惨叫。 “放开我……放开我!” 倪妈妈板着脸,依言放开了独孤青薇。 手腕一获自由,独孤青薇就毫不犹豫地伸手,要打倪妈妈的耳光。倪妈妈往旁边一闪,带得独孤青薇摔倒在地。 独孤青薇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疼得涕泗横流,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和汗水冲得一团乱。 “我……我要杀了你们……” 好半天过后,独孤青薇憋红了脸,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郦书雁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出好戏,看到独孤青薇狼狈不堪,终于拍了拍手。 “县主,我很期待你杀了我的那一天。”她嘲讽地扬眉,“不过,县主,我要提醒您一句……” 她微微低头,凝视着独孤青薇的脸,低声道,“你若是再不长眼、挡着我的路,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独孤青薇被她一吓,好不容易生出的那股报复决心又烟消云散了。她双手撑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荼白的裙子上蹭得到处是灰土。 “走吧。” 郦书雁直起了身子,看也不看她一眼,往秦王府正门的方向走去。 走出了十几丈,倪妈妈估计独孤青薇再也听不见什么了,犹豫了一会,道:“主子……” 郦书雁脚步一停,扬眉:“嗯?” “主子,皇后娘娘就是有一千一万个不是,也是殿下的亲娘啊。”倪妈妈忧心不已,“您这样对她说话,万一殿下听了,心里不高兴……” 第426章 公主 “妈妈。” 郦书雁一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她有些厌倦地摇头,“你早就知道我的脾气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这四句话,正是她现在的准则。 倪妈妈讪讪道:“是。老奴多嘴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倪妈妈心里的忧思越积越多,抬头道:“小姐,老奴现在是您的奴才,自然是替您着想的。” “你有什么话,自管直接说。”郦书雁淡淡道。 “……是。”倪妈妈脸一红,终是说出了心底的忧虑,“万一,殿下顾着自己的亲娘……” 郦书雁脚步一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语气平静之余,甚至有些玩味,“事情还没到那个份上。再说,就算真到了……” 就算真到了这个份上,她大不了舍弃慕容清就是。 前世到今世,她舍弃徐绎之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今世,她舍弃慕容清,也当不费吹灰之力才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觉得心里有些隐痛。 “小姐,有些时候,女子确实是要顺从些,男人家才喜欢的。”倪妈妈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姐啊,就算妈妈没做过秦王殿下的下人,也要和您说一句——现在,秦王殿下这样的男人实在罕有。” 郦书雁无谓地一笑。 “妈妈说的好容易。”她缓步走在前头,“只是不知,当年妈妈面对相同的抉择,有没有退缩半步。” “这……” 倪妈妈面色讪然,顿时不再多言。 …… 郦书雁刚刚走到秦王府门口,就被一个娇蛮的声音截住了。 “等一等!” ——这人是谁? 郦书雁蹙眉,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只见一个穿着粉色衫裙的少女提着长裙,快步跑了出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仆妇。 少女跑到郦书雁面前,微微抬头,斜眼睥睨着郦书雁:“你就是越国的弘农郡主郦氏?” 不等郦书雁回答,她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嘲弄道,“长得也不怎么样么。” 倪妈妈登时面带愤恚之色。她刚要说话,就被郦书雁抬手拦住了。 “阁下是谁?”郦书雁抬眉问道。 “也不算迟钝,总算还知道问人身份。”少女奚落地嗤笑一声,向旁边的婆子说道,“鱼妈妈,说一说本宫的身份。” “……是。” 婆子苦着脸,看向郦书雁。 从头到尾,郦书雁只是含着笑意,看着婆子的表情。 当少女提到越国的时候,她就已经隐约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若她猜得不错,这少女不是周国的人,就是边上蛮夷小国的。只是她肌光胜雪,十之八九就是周国的女儿了。 那婆子好像下了不小的决心,终于横下心来,凶巴巴地说道:“我家主子可是大周公主!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郡主而已,还不在我家公主面前跪下!” 郦书雁递了个带着笑的眼光给婆子,就当是打发了她的问话,随即看向倪妈妈。 “我却没听说,这些日子有什么公主来。倪妈妈,你听说过么?”她云淡风轻地说道。 倪妈妈眼珠一转,当场顺着郦书雁的话说了下去。 “奴婢可没听说过什么大周的公主不公主。”她嫌弃地看了粉裳少女一眼,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不过啊,奴婢可听说过,早年间有不少人冒充皇族,被大周砍了脑袋呢。” 她看似压低了声音,却恰好把音量控制在双方都能听清的地步。 闻言,少女瞪大了眼睛,愤怒不已地尖叫道:“你说什么?!你这狗奴才,有种再说一遍!” “清者自清。” 郦书雁维持着得宜的微笑,定定地看着少女,“她说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太年轻,太稚嫩了。郦书雁摇了摇头,越过少女,往秦王府门口走去。 和她斗,简直是跌了她的份。 少女捏紧了拳头,就想往郦书雁背后冲。所幸她身边的妈妈死死拦住了她。 “公主,靖阳公主!”鱼妈妈跪在地上,抱住了公主的腰,苦苦劝道,“老奴求求您了!眼下正是周国和大越交好的节骨眼,您可千万不能任性啊……” “该死的奴才!让你多管闲事!” 靖阳公主恼羞成怒,双手胡乱地往鱼妈妈身上拍打着。 就算挨打,也比让她到处乱跑,破坏周国和大越的关系好。鱼妈妈心里反而宽慰了不少,一声不吭地忍受了一会。 过了一会,靖阳公主也就累了。她慢慢停下了殴打着鱼妈妈的双手,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裳。 “本宫累了。”她趾高气昂地看了鱼妈妈一眼,“扶着本宫,回宫里歇息吧。” “公主……” 鱼妈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提醒她道,“回宫以后,您千万要小心些。独孤皇后可是不知道您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靖阳公主满不在乎地一笑,“她那么喜欢本宫,一定不会在意的!” 望着年轻、稚嫩的主人,鱼妈妈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 夜雪春云。 回府之后,郦书雁一边卸着头上的簪钗,一边问道:“那个公主是什么人?” 倪妈妈若有所悟:“前些天,奴婢确实听说了一些传闻。只是,当时奴婢知觉得那是无稽之谈,也没当一回事。”她有些惭愧,“真是该死。” “没什么。”郦书雁卸下最后一支红宝石瓜瓞绵绵簪,回首望着倪妈妈,微笑道,“若不是真见到了她,我也没想到,大周的皇室里,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小姐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大周的皇室?”这回,轮到倪妈妈惊异起来。 郦书雁一笑,手指有节奏地点着桌面。 “妈妈,你看过她的裙子没有?” “这个……”倪妈妈一怔,“倒是不曾。” “大周,一向和大越没有藩属之名,却有藩属之实。每一年,他们的皇帝都要向大越缴纳岁币。” 郦书雁微笑着说道。 第427章 悔婚 “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倪妈妈更不解了。 郦书雁眼里闪烁着凉凉的光:“大周的纳贡之中,最金贵的,就是一种闪烁着星光的锦缎。这种锦缎,每年进贡越国的,统共也只有一匹。——可是,刚才的公主,身上穿着的就是这样的锦缎。” 倪妈妈明白过来,郑重地点头道:“小姐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位公主,就是大周皇帝的亲妹妹,靖阳公主。” 她本以为,郦书雁会仔细询问靖阳公主的事情。但是,郦书雁只是笑笑,就把话题带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许久不曾听说过豆卢徽云的事了。”她笑着说道,“好歹也算故人一场,她怎么样了?” 一股寒意从倪妈妈后背升起。 豆卢世家曾经和郦书雁不睦,她是知道的。当时,人人都以为郦家拿豆卢家无可奈何,没想到过了些日子,豆卢世家就被上皇整个连根拔起了。 旁人可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巧合。倪妈妈却知道,郦书雁是不会等着“巧合”发生的——她宁可自己制造几个“巧合”。 “豆卢氏自从和亲周国之后,就音讯杳然了。按着周国的说法,一年之前,她就死在了宫里。”倪妈妈谨慎道,“但是……” “但是,她没有死。” 郦书雁收起笑意,冷幽幽地看着窗外一株光秃的桂树。 一个月之前,她在祁连山里,还亲眼看见豆卢攸收到了豆卢徽云的来信。要说豆卢徽云死了…… 绝不可能。 “以豆卢氏的性子,绝不可能默默无闻地待在大周。”郦书雁把视线落在倪妈妈身上,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的丈夫又继承了周国……这些日子,周国内宫出了什么人物没有?” “有的。”倪妈妈眼神一亮,“小姐,你可听说过周国的新皇后么?” 郦书雁刚要说话,门外陡然响起了三声敲门声。 “什么人?”倪妈妈扬声问道。 “妈妈,是奴婢。” 答话的是个听声音有些耳熟的小丫鬟。郦书雁也记不得她到底是谁,大约不是二等,就是三等。 “有什么事,站在门外说清了吧。”倪妈妈道。 “是。” 隔着门扇,郦书雁看见丫鬟福了一福,随即开口道:“门外有个穿着孝服的人,给小姐送来了这个。奴婢本来嫌他晦气,不要他送东西来,可他说自己是小姐的故人,奴婢就收下了。” 郦书雁和倪妈妈对视一下,双双转脸看向房门。 “送进来。” 郦书雁开口道。 小丫鬟俏生生地行了礼,走进房门,双手捧着一个盒子,放在郦书雁面前。 “出去吧。”倪妈妈拦在郦书雁身前,打开盒子,“小姐小心,奴婢看看,这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小心翼翼地撬开了盒子,一把扔在地上。 盒子滚落在地,露出一张朴实无华的纸。倪妈妈谨慎地看了一会,拈起那张纸,递给郦书雁。 郦书雁目光晦涩,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豆卢小姐当真是个禁不住念叨的人。”她点头道,“倪妈妈,你看,这来信的可不是豆卢小姐么?” “当真如此?” 倪妈妈大吃一惊,伸头看向那张纸。 那张纸是按着信笺的格式写成的,落款处赫然题着四个字:豆卢徽云。 郦书雁简略地浏览一遍,示意倪妈妈点火烧了这张纸。 “豆卢氏当真出手不凡,一出手,就要我杀了靖阳公主。”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倪妈妈半信半疑道:“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是啊,不能轻易趟这趟浑水。”郦书雁轻松道。 见她的态度坚决,倪妈妈也放宽了心。 郦书雁看着倪妈妈放松的表情,心中一笑。她确实不会随意蹚浑水,可她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就是了。 …… 月上中天,郦书雁洗漱过后,缓步走回了房间。 走到门前,她停下了脚步,看着想要跟上来的紫藤,笑道:“你在路上走了这些日子,也该累了。别总跟在我身后伺候了,多休息一会。” 紫藤受宠若惊,摆手推辞:“小姐,奴婢不累……” “没什么。我让你去休息,你去就是了。”郦书雁懒得多虚与委蛇,直接推开门,把紫藤关在门外。 门板隔绝了外人的视线。郦书雁施施然地走进内间,毫不意外地看见慕容清站在房中。 “秦王殿下来了。”郦书雁温柔地一笑,笑容里却带着说不出的讽刺。 慕容清本来神情宽和,听见她这句夹枪带棒的话,不论是表情还是心理,都不是那么爽快了。 “书雁,我知道今天的事了。”他叹气道,“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郦书雁打断了。 “圣朝自来以孝治天下,概莫能外。你是未来的太子,当然更要做表率。”郦书雁冷然道,“你以什么身份去劝皇后娘娘?她是你的母亲!” “……” 慕容清皱眉。 郦书雁转过身,不去看他,声音更冷。 “我早就想好了,殿下。”她轻声道,“我不想让你陷入两难。你要是面临这种境地,那好,我主动退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郦书雁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卸下了负累,也像是失去了什么。她叹息一声。 “你说什么?” 身后传来慕容清压抑到了极致的声音。郦书雁不耐烦地掀掀唇角,重复了一遍:“我说,殿下若是两难,那么——唔!” 不知什么时候,慕容清已经出现在了她身后。他的唇带着怒气,死死地压在她的嘴唇上,像带着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要把他和她都焚烧殆尽。 郦书雁愣了一会,才记起反抗。她在慕容清的膝盖上用力踹了一脚,听到一声吃痛的闷哼,趁机用力推开了慕容清。 “你发什么疯?!”郦书雁退后几步,对慕容清怒目而视。 和她相比,慕容清的眼神竟然清明不少。 “我没发疯。”他的语气冷冰冰的,看着她的眼神却炙热无比。 第428章 愚钝 郦书雁倒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绕到一张八仙桌后,和他拉开了距离。 “我累了。”她不动声色地说道。 慕容清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正张口想说话,就被郦书雁截在头里。 “慕容清……”她惆怅地望着他,眼里凝着微凉的光,“你母亲那么讨厌我,我们确实不该再在一起了。” 两世为人,她全部的心力都用在了复仇上,一早就失去了情情爱爱的兴致。到了这个节骨眼,郦书雁只想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她看似赢了很多局,实际上,处境还是不容乐观。 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书雁……” 慕容清抬起茶褐色的眼睛,看了郦书雁一眼,“我会说服她的。” 郦书雁摇了摇头:“你有这份心,我就很知足了。”她笑了笑,随即正色道,“殿下,你和我就像两支倒在一起的芦苇。” 慕容清神情晦暗,一言不发。 “虽然茎叶上有一处交汇之处,但我和您终究不是一路人。”郦书雁喟叹道,“殿下,您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郦书雁。” 慕容清森然瞪着她,一字一顿,“别做梦。” 他欺身靠近郦书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两人距离挨得近了,郦书雁隐约嗅到他衣衫上的酒味,抬眼看他:“你喝了酒?” “不关你的事!” 慕容清带着怒气的唇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八仙桌上,灯烛的火苗一晃,随即熄灭,散出缕缕青烟。 …… 延福宫里。 皇后眉头深锁,单手扶着额角,坐在主位上,神情落寞。 她叫郦书雁来,原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可她万万没想到,靖阳公主竟然会按捺不住,向郦书雁耀武扬威…… 简直全盘打乱了她的计划! “娘娘,靖阳公主到了。” 大宫女秋英踩着碎步进了殿里,走到皇后的座位前头,低声说道。 ——又是这个蠢货!她还来这里做什么? 皇后心头一阵烦闷,面上却摆出了和颜悦色的神情,点头道:“传进来。” “是。”秋英福身,回头走出了宫殿。片刻过后,一个穿着粉色衫裙的少女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那少女正是靖阳公主。皇后极力按下心中的不耐烦,笑道:“靖阳,你怎么有空来本宫这里?不是要绣嫁妆的么?” “啊呀,娘娘,快别提了。” 靖阳公主嘟着嘴,毫不掩饰对郦书雁的厌恶之情。她把在园子里“偶遇”郦书雁的经过说了一遍,抱怨道,“娘娘,这婢子胆子真大!就连听见您名号的时候,她也没什么触动呢!” 皇后听得心惊肉跳,愁容满面。她压抑着掐死靖阳公主的冲动,道:“靖阳,郦书雁在后宫里,得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你这次行动,确实鲁莽了。” “那怎么办?”靖阳公主忽闪着大大的眼睛,懵懵懂懂地问,“娘娘是要我忍着吗?” 对,她恨不得这个蠢货没去招惹过郦书雁! 皇后在心底骂了几句,继续循循善诱:“靖阳,你不知道,郦书雁确实是个心机深沉、面和心狠的角色。” “是么?”靖阳公主脸上满是怀疑,不太信任地看着皇后,“我倒是觉得,她胆小得很呢……娘娘,我好像已经把她吓住了。” 愚不可及! 皇后差点被靖阳公主气出什么毛病来。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拉着靖阳公主的手,语重心长:“靖阳,你也见过秦王了。本宫还不知道,你对秦王到底是什么看法呢。” 说到慕容清,靖阳公主的脸上浮现了些许羞涩的神情。她伸出手,揉搓着一片衣角,慢慢道:“这……这个么,我也说不清。” 看见她的脸色,皇后就十之八九地拿准了靖阳的命脉。 皇后一直沉在谷底的心终于宽松了几分,点头道:“咱们大越,向来不如你们周国法度森严。靖阳,你既看中了秦王,那本宫也不妨准了你这桩婚事。” 靖阳公主一喜,娇俏的小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她好歹还没忘记秦王另有婚约在身,半信半疑地问道:“娘娘,您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皇后有些不悦,“本宫骗你做什么?靖阳,本宫是大越最尊贵的女人。你就是不信本宫,也该信得过本宫的地位才是。” “这……”靖阳公主稍作犹豫,便点了头,“全凭娘娘吩咐。” 眼见计谋得逞,皇后的心情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她点头道:“不错。——附耳过来,本宫另有要事要和你说一说。” …… 夜雪春云。 雨散云收,郦书雁披了一件单薄的氅衣,起身下床。 “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清的嗓音还有些喑哑,远没有从激情之中恢复过来。他氤氲着雾气的视线紧随着郦书雁的动作而动,“不休息一会么?” “不用。”郦书雁的声音倒是清冷得一如往常。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牙梳,顺了顺一头长发。接着,她指了指门口。 “什么意思?” 慕容清换了一个姿势,单手支颐,挑高了眉毛。 他也不是看不懂郦书雁的架势,只是觉得有些荒唐罢了。 郦书雁看了他一眼,懒懒道:“你说呢?自然是请你出去。” “……”慕容清的神情古怪了不少。他顿了顿,“你真的要我出去?” 郦书雁毫不犹豫地点头。 慕容清不由失笑。 “我们才刚刚……”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只好略过不提,“你就不留我吗?” “不留。” 郦书雁背过身,留给了慕容清一个冷冰冰的背影,“而且,我先前的想法,也不会改的。” 慕容清脸色一冷。他没想到,经过这样的事之后,郦书雁还狠得下心这样做。 “秦王殿下,我早就说过了。”郦书雁回过头,清澄的杏眼里多了几分媚色,“我的想法,是不会改的。” 她看着慕容清越发难看的脸色,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你不妨去问问,大周的靖阳公主是哪路神仙。” 第429章 自戕 靖阳公主? 天晓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靖阳公主”到底是什么人! 慕容清回到秦王府时,脸色难看得要命。就连大丫鬟朝雨捧了茶水过来,也被他视而不见了。 朝雨还从未受过这种冷待。她咬了咬唇,不甘心地又捧着茶盏,特意在慕容清面前走了一圈,随即在他面前站定。 “殿下,喝杯茶暖暖身子吧。”朝雨柔声道。 闻言,慕容清不再出神,视线落在朝雨身上。 他的目光十分认真,朝雨心里一喜,还以为自己的好事近了。谁知,慕容清却问道:“靖阳公主是谁?” 原来,他不是要问她的事吗? 朝雨有些失望。她把茶盏放在慕容清手边,收起了浮艳的笑意,福身道:“回殿下,皇后娘娘不让奴婢们说这件事。” 慕容清冷冰冰地扫了朝雨一眼。朝雨打了个寒颤,声音也弱了不少,却还是坚持道:“殿下,求您莫要为难奴婢……” “够了!” 慕容清倏然起身,冷笑一声。 这一声笑,竟让朝雨有些心惊胆战。她低着头,不敢和慕容清对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朝雨,你伺候我多久了?”慕容清问道。 看来,秦王到底是个念旧情的人。朝雨莫名松了口气,抬头道:“回殿下,十年有余了。” “是么?”慕容清淡淡道,“你虽然伺候了我十年,对我的了解,却还不如伺候了半年的倪妈妈。” 从慕容清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对她已经诸多不满。 朝雨咽了咽口水,试着为自己辩解:“殿下……” “不必多说。” 慕容清轻声打断了她。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朝雨,“我只给你一个机会,朝雨。说出来,或者,我亲手杀了你。” ——天! 朝雨被吓得不轻,连连磕头,立刻什么都招了。 “殿下饶命!靖阳公主是周国的公主,她来大越……”说到这里,尽管朝雨抖如筛糠,还是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是娘娘请的。” “说下去。” 慕容清眼光微寒,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朝雨战栗道:“是。”她鼓起勇气,悄悄看了看慕容清,“奴婢,奴婢今天听了皇后娘娘的命令,去给弘农郡主一个下马威……” “哦?” 慕容清抬了抬眉梢,语调不变。 “谁让你给她脸色看的?是我母亲么?” 朝雨眼珠乱转,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此时此刻,她只恨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卖。若是今天发生的事能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做出这样的错事了! “我知道了。” 朝雨久久不答,慕容清渐渐也失去了盘问的兴致。他倦怠地挥了挥手,“够了,你下去吧。” “是!” 朝雨松了口气。堪堪走到门前,她身后又传来了慕容清的声音。 “对了。”慕容清抿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明日起,你就收拾包裹,出府去吧。” 朝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哆嗦着回头,差点惊叫出来。 “殿……殿下……”她的牙齿发着抖,“求您,别这样……” “别怎样?” 慕容清饶有兴味地站了起来,绕着她走了两圈,“我还没说清楚。你收拾包裹,出府去盐矿上,随便配个下人吧。” “不!!!” 朝雨凄厉地喊了出来。 一般来说,王府的下人被放出府之后,往往能仗着手里的银钱,过一辈子的体面日子。可是,慕容清说的是盐矿…… 盐矿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在王府里,只有犯了大罪的奴婢,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主子,主子,求您开恩!”朝雨跪下,挣扎着向慕容清的方向膝行,“奴婢糊涂油迷了心窍,对郡主不敬,主子您饶了奴婢……” 自始至终,慕容清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朝雨一直叫到嗓音嘶哑才停下。慕容清微微弯腰,拍了拍她的脸颊。 “朝雨,主仆一场,孤尚且念着旧情,不想做得太绝。”他冷冷地说道,“你也该知道,得罪了未来的主母,在府里算是什么罪过。” 朝雨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眼前的慕容清生着熟悉的相貌,举动却和她知道的慕容清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您……您变了。”朝雨眼眶一红,喃喃说道。 慕容清一怔。 “没有人不会变。”他拍了拍朝雨的头,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朝雨,去吧。不要让你的家人多多担忧。” 朝雨知道,慕容清是在以她的家人提醒她,赶紧离开这里。 “……殿下,奴婢好不甘心。”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抹了抹眼泪,心中悲愤无法自已。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朝雨。”慕容清的语气十分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朝雨看着他的脸,整颗滚烫的心慢慢凉了。 慕容清还在看她,眼神冷漠,如同冰雪。 朝雨忽地咧嘴一笑:“殿下,您一定是爱极了那个郡主。“她歪歪倒倒地往旁边走。将近走到门外时,朝雨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我诅咒她不得好死!” “你说什么?” 慕容清目光一凌,刚要上前擒住朝雨。 朝雨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她往旁边一闪,额头砰地一声,一下撞在墙上。 鲜血从她洁白、光润的额头上四溅开来。朝雨应声而倒,湖绿色的影子软软地伏在地上,只留下一面像是开满梅花的雪白墙壁。 “殿下!” 燕三听见屋里的异常响动,帘子一打,大步走了进来。看见地上朝雨的尸体,他愣了愣:“这是……” “没什么。” 慕容清揉了揉额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吩咐道,“燕三,你去牵一匹马给孤,孤要入宫。——还有,把这里收拾了。” 燕三摸不着头脑,只好道:“是!”说罢,一挑门帘,又快步出了房门。 …… 延福宫。 “哦,秦王来了?” 皇后斜倚着栏杆,站在花盆边上。她闲闲地放下手上的剪刀,颔首道,“让秦王殿下进来吧。” 第430章 亲缘 慕容清来,亦是她早就想到的事。只是,她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皇后正在踟蹰,慕容清的声音忽地在她耳边响起。 “母亲。” “清儿来了?”皇后看向慕容清,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你今儿怎么得了闲,来看本宫?” 慕容清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皇后被看得心虚了,不由恼火起来。 “你地位高贵,又是大越未来的国君,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寻常的?”她重重地把剪子掷在桌上,斥道,“那个郦书雁容颜不是最好,性情也不是最和顺,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这不是母亲该管的事。”慕容清淡淡道。 皇后明显地一噎,心里的怒火更旺。 “本宫为什么不能管?!”她后背一挺,高声道,“本宫是你的亲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懂不懂!” 慕容清还未回答,大宫女秋英惊慌失措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娘娘,长孙娘娘她……啊哟!” 她还没说完,声音就被一道微哑、轻柔的嗓音盖了过去。 “没想到秦王殿下也在这里,是臣妾来得不巧了。” 慕容清蹙眉,刚要说话,皇后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清儿,你下去。” “母后,儿子的话还没说完。”慕容清皱眉道。 “下去!” 皇后厉声喝道。 “姐姐未免太性急了。”长孙贵妃倒是气定神闲。她望着皇后,微微一笑,“我只是来和姐姐说几句家常,何必要让秦王殿下离开呢?” 皇后冷眼瞟着长孙贵妃:“少说废话。清儿,你还不走!” 皇后的反应太过激烈了。就算她一向和长孙贵妃交恶,也不至于如此。慕容清微微蹙眉,给旁边站着的小宫娥使了个眼色:“是。” 待到慕容清出了大殿,长孙贵妃的神情也迅速冷淡下来。 “皇后倒是好计算。”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皇后,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慕容清既然走了,皇后也就扯下了和长孙贵妃交好的面具。她冷冷道:“本宫怎么计算了、计算哪个了?你不妨说说看。” “皇后一直千方百计地阻挠秦王殿下和雁儿的亲事,我倒真不知道,这是何苦来哉?”贵妃啧啧称奇,“我倒不知道,在皇家生存得下去的女人,哪个像靖阳公主那么愚蠢。难道雁儿不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么?” 皇后眼里闪过一抹怨毒,用力拍了一下桌案。 “皇后的人选合适不合适,也是你一个小小的妾室配谈的?滚下去!” 长孙贵妃嗤之以鼻:“得了得了。”她站了起来,绕着皇后走了两圈,施施然地笑道,“咱们两个都清楚得很。要是我想要这个皇后之位,你根本就没有机会坐上来!” 她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之后,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就连门外呼啸的风声也似乎消失了,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你——” 皇后憋了许久,才说出这么一句。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厉喝一声,“长孙绥!你怎么敢对本宫说出这样的话!” “长孙绥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名字,长孙贵妃眼里锋芒尽显。她缓步走近皇后,冷冷道,“娘娘,长孙绥死了,这是陛下亲口说的。我是长孙莲华色。” 皇后急怒攻心之下,口不择言起来。 “长孙氏,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狂怒地盯着长孙贵妃,挥舞着双手,“你以为,整个长安还有谁不知道你到底是谁?郦书雁和清儿那边,你倒是费尽苦心地瞒下来了;可你那个戴了绿帽子的夫君,郦国誉呢?他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她歇了一口气,又骂道,“你那个女儿,和你一样淫奔无耻!小小年纪,就和未婚夫有了私情——” 长孙贵妃一直面色平缓,听皇后说到这里,她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话:“在我们鲜卑人家里,这原本也是常见的事。” “你!你简直无耻之尤!”皇后眼前一黑,几乎呕出血来。 长孙贵妃徐徐微笑,继续逼近她,直到在皇后面前一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娘娘,往事不可追。我劝你不要拘泥于前尘往事,还是要看看,未来究竟会如何发展。”她淡淡道,“长孙家可是朝廷重臣,几代忠良。你不喜欢雁儿,也该喜欢雁儿背后的长孙家才是。” 皇后冷笑道:“你就算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周国的势力,未必就比你们长孙家小多少。而且——” “而且什么?”长孙贵妃饶有兴致地问。 “而且,我对你早就是恨之入骨!” 皇后咬着牙,一字一顿,“长孙氏,我恨不得把你食肉寝皮!你的女儿想嫁给我的儿子,做梦!” “那就太可惜了。”长孙贵妃惋惜地摊开手掌。她的两只掌心各自描绘着一朵血红的莲花,红得像无明火焰。 皇后只是嫉恨地看着她,呼呼地喘着粗气。 “陛下总是夸奖您,说您治家严谨,教子有方。”长孙贵妃慢慢道,“但是,他也说过,您只是一个合适的王妃人选,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本宫不合适,还有谁?”皇后气得几乎要晕过去,强自冷笑,“难道是你么?” “是。”长孙贵妃点头笑道,“哪怕是我,也比您多了些深思熟虑呢。” 说罢,长孙贵妃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在她身后,皇后死死地瞪着她,几乎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眼看贵妃銮驾要出延福宫,皇后还是毫无反应,她身边的大宫女秋英只好硬着头皮,按着宫中的礼节高声唱道:“贵妃起驾!” “狗奴才!”皇后被她的一声起驾叫回了神,破口骂道,“你眼里只有她这个主子,没有我这个主子?我这就送你去长信宫!” …… 长信宫。 肩舆落地,贵妃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之下下轿。她清了清嗓子,道:“银屏,赏几个金锞子下去。” 充当轿夫的小太监急忙谢恩。长孙贵妃懒洋洋地笑道:“没什么。——但凡是仔仔细细地跟在我身边的,我从来都只有善待。” 第431章 别嫁 银屏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娘娘。” “办妥之后,就进来见我。” 长孙贵妃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进了长信宫,留下轻飘飘的一句。一进宫门,她安闲的神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尤为惹眼。 “让弘农郡主赶紧进宫。”贵妃冷冰冰地对翠翘说道,“现在就来!” “可是,娘娘……”翠翘有些迟疑,“现在宫门已经下钥了。” 长孙贵妃难得地显出了焦躁之色。她怒瞪了翠翘一眼:“就是现在!下钥算什么,你自管去求,一遍不成就两遍,两遍不成就三遍!” “是!”翠翘一凛,急忙应了。 …… 夜雪春云。 “娘娘要见我?” 长孙贵妃的宫女抵达郦府的时候,将将天色欲曙。郦书雁被人从睡梦中叫了起来,有些诧异,扬眉道,“这个时节,娘娘怎么会起了见我的心思?” “娘娘的想法,不是我们做下人的能揣摩的。”翠翘赔笑,“只好让郡主受委屈了。” “无事。” 郦书雁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对紫藤道,“更衣。” 慕容清走后,她挨到四更方才睡着。这一夜,她睡得晕晕沉沉,梦里始终是无边无际的穷途末路。 能够去见长孙贵妃,或许反倒是好事。 “实在是打扰郡主了。” 翠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道,“暖轿已经备好了,郡主只要随奴婢来就是了。” 郦书雁微微颔首,含笑道:“紫藤,拿几个喝茶钱给翠翘姑娘。” 紫藤福身,往内室走。翠翘连忙拦住:“郡主真是折煞奴婢了!”她笑道,“咱们长信宫里,谁不知道娘娘最疼的是郡主?简直当自己的亲女儿一样看待呢!” 郦书雁眼波一动,不以为意地笑笑。倪妈妈会意,按住了翠翘的手。 “姑娘可别这么说。”倪妈妈笑道,“大冷的天儿,实在是辛苦了。我们主子让你拿去喝茶,就拿着吧。” 翠翘推辞不得,只好接了。她笑盈盈地跟在郦书雁身后,送她上了轿子。等到郦书雁落座,她便凑在了帘子旁边,轻声道:“方才,主子去了皇后娘娘的延福宫。” 轿子里的郦书雁一愣:“这么晚?” “别的,奴婢不知道。”翠翘对郦书雁行礼,提高了声音,“郡主,若是没什么事,咱们就起轿吧。” 郦书雁掀起轿帘,睇了她一眼,淡淡道:“起吧。” …… 待到郦书雁在长信宫门前落轿,天色已经大亮了。 翠翘一面引着郦书雁走进内殿,一面低声说道:“这些天,娘娘一直惦念着您和秦王殿下的婚事呢。” 言下之意,无非是让她多多感念长孙贵妃的好处。郦书雁刚想点头,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抹灵光。 ——按长孙贵妃自己的说法,她明明很恨极了长孙家。但此次联姻,对长孙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难道长孙贵妃真的那么喜欢她,喜欢得连自己的仇恨都不顾了?郦书雁目光一凌,她可没有那么大的自信。 刚进内殿,长孙贵妃就满面怒容地大步走了过来。她一向仪态极佳,郦书雁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失态的样子。 “娘娘……”郦书雁看得一愣。 “独孤氏那个蠢妇……”长孙贵妃竭力维持着仪态,却还是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她握住了郦书雁的手,往殿里走,一边开门见山地说,“独孤氏不喜欢你这个儿媳妇呢。” 她还真说了这件事?郦书雁拿捏不准皇后的想法,但笑不语。 “你不担心么?”长孙贵妃见郦书雁没什么反应,奇怪地问。 “不担心。”郦书雁道,“顺其自然就是。” 她要是真的有心和慕容清成就姻缘,就算十个独孤氏加在一起,也挡不住她。但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太想在他身上多耽搁了。 长孙贵妃奇道:“十四郎在长安,乃至整个大越,都是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你不喜欢他么?” “不喜欢。”郦书雁淡淡道。 她在说谎。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郦书雁的心奇怪地一阵痉挛。哪怕是前生冤死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难受过。 ——可是,她永远都不想去试探慕容清的底线。 她不能再承受一次失望了。她还有很多其他事要做。 “你这孩子……”长孙贵妃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倒是宽慰了不少。她拉着郦书雁在主位上一起坐下,笑道,“是有了什么别的意中人么?不妨说给我听听。” “也没有。”郦书雁道。 “那也罢了。”贵妃略想了想,颔首道,“既然你不喜欢秦王,那就不嫁了也好……” “事关天家的颜面。”太后温和宽厚的声音从殿外飘然传来,“莲华色,不要使小性子。” 太后也来了?郦书雁扬起了眉毛。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整个越国皇宫里最有权势的角色,都在这个清晨凑到一起了么? 长孙贵妃吃了一惊,急忙整妆,牵着郦书雁一起迎到了殿门。 太后的模样,比起几个月之前,又苍老了不少。她已经不再掩饰白发了,任由一缕缕白如霜雪的鬓发暴露在平髻上,脸上也不施脂粉,眼尾的皱纹舒展着。 “莲华色,不用多礼。”太后抬起手道,“今天,倒是本宫来得早了。” “娘娘说哪儿的话。”长孙贵妃小心道,“您什么时候来,于情于理,臣妾都应该好好准备的。” 太后点头道:“这是你比皇后好的地方。” “不敢。”贵妃低头。 郦书雁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心想:太后虽是在夸皇后,可她眉宇之间没有半点喜庆的意思。因此,多半会先扬后抑,接下来,恐怕贵妃就要被敲打敲打了。 果然,太后又道:“不用不敢。——贵妃,说完了你的好处,本宫也要说说你的不好之处。” 这才是正题。 长孙贵妃神情一凛,跪下道:“谨遵娘娘教诲。” “天家行事,理应言而有信。”太后缓缓道,“村野匹夫,尚且讲究人无信而不立。” 第432章 自来 贵妃不情愿道:“可是……”她实在是不愿意让郦书雁的姻缘也如此不幸了。 “没有可是。莲华色,我知道你对雁丫头视如己出。既然如此,你更该为她考虑。”太后不动声色道,“若是她退了皇家的亲,又有谁敢娶她?” 这就是毫不遮掩的威胁了。长孙贵妃不敢置信地望着太后:“娘娘,您……” 明明是郦书雁受了不公平的待遇,明明是独孤氏违约在先,为什么做出让步的也要是她的女儿? “莲华色!” 太后微微提高声音,语气严峻了不少,“你是贵妃,哪怕地位再高,也是妾室。皇后却是一国之母!” “……” 这,就是最真实的原因了。 即使是一直对长孙贵妃多有怀疑的郦书雁,这时也对她有了些同情的意思。 长孙贵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一片惨白,却还是毫不放松地和太后对视着。 “娘娘,您忘了吗?”她抬起头,看着太后的脸,“一开始,臣妾才是皇上的妻子人选……” “啪”地一声,太后毫不留情地掴了长孙贵妃一记耳光。 贵妃被她打得别过了头,一时间,表情里只剩下了怔愣。 “太后娘娘。” 郦书雁上前,微微福身,含笑说道,“娘娘不必生气。贵妃娘娘是臣女的姨母,对臣女多有偏私,也无非是一片舐犊之情。” 太后面上怒色不减,愤愤地骂道:“你看,就连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都比你懂分寸!莲华色,你太让本宫失望了!” 长孙贵妃捂着脸,沉默地跪在了地上,背影决然。 “太后娘娘罚臣妾,臣妾无话可说。”她的声音低沉,“只是,臣妾初衷不改。” “你!……” 太后被她气得几乎倒仰过去。孟女官一直静默地站在一边,这时,也上前搀扶着太后,嗔怪地看了长孙贵妃一眼。 “娘娘,咱们都知道您疼郡主。”孟女官委婉劝道,“可太后也是一片拳拳之心,都是为了皇家的面子啊。您就让一让吧。” 长孙贵妃一言不发,又磕了一个头。 “让她跪在这里!” 太后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余怒未消地瞪着她,迅猛地一挥手,“她愿意跪,没有人能够管得住!让她跪着,谁扶她起来,就是和本宫过不去!” 说罢,太后领着一群人,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孙贵妃不言不语地跪在一边,眼里一片木然的哀伤。 郦书雁站在旁边,眼里的疑惑多于深沉。 平日里,太后总是乐于表达自己对她的好。可到了真章,她对自己的好处,是远远没有长孙贵妃多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书雁,别站着了。” 长孙贵妃仍然跪在地上,仰头看向郦书雁,神色如冰,“你也听见了,太后娘娘让我跪在这里。你先回吧,我再替你想想办法。” 郦书雁想了想,忽而微笑。 “娘娘,”她意味深长道,“您可曾想过,自己可以更进一步的?” 长孙贵妃一惊,随即厌倦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不是我自己要进一步。”她看着前方窗缝里露出的一丝云霭和霞光,“是我身边的人,推着我走出一步。这么一步步地走着,我就成了贵妃。再走几步,只怕就要成了……” 她自失地一笑,并不多说。 郦书雁在她身边跪了下来,直视着长孙贵妃的眼睛。 “娘娘不妨多想想。”她轻声道,“有时候,您自己也可以选择再进一步……” 她的语气低回宛转,带着微微的诱惑,像是山野的妖精。 长孙贵妃却被她声音里的冷意惊得打了个哆嗦,半信半疑地望着郦书雁。 郦书雁微微一笑,凑近长孙贵妃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长孙贵妃听得更是惊疑不定:“这样就行么?本宫从来都没想过……” “您只要这样做,就对了。”郦书雁笑了笑。 毫无疑问,她这样做,是在消耗自己和慕容清之间本来就岌岌可危的感情。但是,她不后悔。 …… 郦书雁和长孙贵妃说完,回到夜雪春云,已是次日清晨了。 临出宫时,太后特意把她叫到承晖殿去,问她:“你和贵妃说了什么?” 郦书雁笑得安和,行礼如仪,答道:“回娘娘话,只是开导开导她罢了。” 太后半信半疑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她知道,就算郦书雁说了假话,自己不能让她说出真话,干脆也就卖了郦书雁一个面子,没有多问,直接道:“你多开导开导她也好。毕竟,你和她有那么一层亲缘在。” “是。” 郦书雁安静地答道。同时,她腹中的疑云也越来越浓。 她和贵妃之间,终究是隔了一层的亲戚,就像太后和皇后之间的关系一样。这样一层亲缘,在皇家可以等同于无。 太后到底为什么这样说? 回到夜雪春云,郦书雁喝了一盏茶,更衣之后,对倪妈妈道:“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是。”倪妈妈点头道,“小姐想让老奴办什么事?” “去替我查一查,长孙贵妃到底是什么身份。”郦书雁道。 简简单单的姨母和甥女之间,一定不会有长孙氏对她这般好。尽管郦绰曾经否认过她和长孙氏之间的血缘,但是,她却越来越肯定这一点了。 “……是。” 倪妈妈虽有疑虑,却还是没敢多问,只是点了头。 …… 次日,郦书雁尚未从梦中醒来,就被倪妈妈叫醒了。 连着两天没能睡好,郦书雁难免有点恼怒,有气无力的声音里,也多了些凌厉。 “怎么回事?” “小姐,实在是外头有事。”倪妈妈苦着脸道,“不然,奴婢也绝不会叫您的。” “什么事?”郦书雁揉了揉胀痛的额头,问道。 倪妈妈忙道:“是周国的靖阳公主来了。咱们外头的人拦不住她,眼下,她已经进了二门了。” “是么?” 郦书雁轻哼一声,起身道,“也好,咱们去看看她想做什么。——随我去见见她。” 第433章 靖阳 郦书雁出来的时候,靖阳公主正折了一支梅花,拿在手上观赏。 那枝梅花生着碧绿的花萼,花瓣开得正好,是一支绿萼。见郦书雁出来,靖阳公主假笑着起身,特地把梅花捧到她面前,道:“本宫来你这里的时候,看见这只花儿开得正好,就随手折了玩赏。本宫听说,大越的人向来大气,郡主大概不会在意吧?” ——她当然是在意的。不仅在意,而且非常在意。 如若她不是靖阳公主,郦书雁早就下令把她扔出府门了。 郦书雁在主位上坐定,毫不客气地打量着靖阳公主。今天的靖阳公主穿着一身血红色的蜀锦裙子,上头配着一件蜜合色的衫子,本来有八分的颜色,被衬到了十分。 那条裙子上文彩斑斓,显然是一等一的货色。郦书雁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公主是几更天起来的?” 靖阳公主不疑有他,随口答道:“四更天就起了。” “四更天就起了啊。”郦书雁真诚地笑着,语气里没有一星半点的不悦,“怨不得公主打扮得如此合宜。” 鱼妈妈听懂了郦书雁的弦外之音,臊得满脸通红。 郦书雁明面上是在夸奖靖阳公主,实际上,却是在讽刺她为了打压情敌,特意盛装赴会,自跌身价。可惜,靖阳公主却全没听懂。 “那是自然。”靖阳公主还在洋洋得意,指着自己的裙子,“郡主不妨看看,这条裙子上,嵌了不少缂丝。这些缂丝是大周最好的绣娘,陈娘子亲手织的。这条裙子,可称得上是价比千金呢。” 靖阳公主明显是个未经世事的女子。她言语之间对自己的裙子颇多矜夸,倒像是在刻意自抬身价一般,显得整个人都俗气起来。 “是么?”郦书雁挑了挑眉,淡淡道,“可惜,我没有黄金千两。公主怕是要失望了。” 鱼妈妈再次听出了她话里有话,满脸羞愧地看着靖阳公主。靖阳公主犹然不知,懵懂地问道:“本宫失望什么?” “我没有千金,自然是买不起你的裙子的。”郦书雁淡淡道,“郡主若是缺钱,不妨去买卖斜街街角的广坤当铺那里,把这条裙子当了。只可惜,我也不认得什么朝奉,不能让郡主多当些银两了。” 话说到这里,靖阳公主终于知道了郦书雁的意思。她白嫩的粉脸登时一僵,腾地站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郦书雁唇角微勾,语气仍然淡淡的:“公主觉得我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靖阳公主虽然名为公主,实际上,却只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女孩罢了。若不是这个公主封号顶着,郦书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她永世不得翻身。就算她有个公主的尊位,也不过多费一番周折而已。 “你这……” 靖阳公主满脸怒气,正要发作,却被鱼妈妈拦住了。 鱼妈妈贴在靖阳公主耳边,低声道:“公主殿下,您别忘了此次前来的目的。” “目的?”靖阳公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咳嗽了一声,摆出了一脸郑重其事的神色,“本宫这次来,是有事要和你相商的。” 说是商谈,却没有一点商谈的语气。郦书雁看在眼里,也不戳破,神情不变,微笑着问道:“不知公主此番前来,有什么见教?”她顿了顿,语气调侃,“该不会又和前一次一样……” 靖阳公主差点忍不住发作。她忍了半天,才从通红的脸色里憋出了一张笑脸。 “郡主说笑了。”她假笑着说道,“本宫哪里是那种人。——本宫只是想和你商谈商谈罢了。” 郦书雁的神情仍然不变。 看来,她不用鱼妈妈教的手段,这个小贱人是不会理她了。 靖阳公主一咬牙,直接从座位上起身,在郦书雁面前直直地跪下了。她的膝盖撞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 郦书雁仍然笑盈盈的,神态没什么变化,语气却惊异极了:“哎呀,好端端的,公主何必行这么大的礼。——来来来,倪妈妈,”她看向倪妈妈,笑道,“快去内室拿我平日里发的红包来。公主这一跪,可是太金贵了,怎么也要个一百两吧……” 鱼妈妈愤怒无比,牙齿几乎咬出了缺口。她上前搀扶起了靖阳公主,忿然道:“我家公主只是好言好语地想要和您说话,郡主,你何必这么侮辱人呢!” 郦书雁冷眼瞧着鱼妈妈的神情,唇畔滑过一抹笑意。 “我侮辱她么?”她假意讶异,“啊,那实在是对不住了。这个年刚过了不久,我看见公主跪下,就先入为主了。” “……” 鱼妈妈沉默了。郦书雁一直装傻充愣,她若是靖阳公主,自然有千百种法子逼她好好开口。可既然是公主和郦书雁说话,她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让公主一个人摸索着来了。 “郡主,您不要逼人太甚。” 鱼妈妈憋了好一会,终于说出了一句愤愤不平的话,“自古以来,女德都是以贤惠、温柔为要的。您这个样子……” “你想说什么?”郦书雁扬眉,不惊不怒。 倪妈妈也上前插言道:“你想说我家小姐不懂女德,还是说我家小姐不配和你家主子比?”她嫌弃地看了鱼妈妈一眼,啐道,“和我家小姐说话?你一个奴才也配!” 鱼妈妈越发的愤怒。放在几年前的大周,敢这么和她说话的人,早就死了! 可这里不是大周,而是大越国。她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人,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身份见不得光的妈妈…… 最终,鱼妈妈忍住了气恼,躬身道:“是奴婢失言了。” “知道失言,还不下去!”倪妈妈斥道。 靖阳公主眼珠一转,跟着倪妈妈一起斥责起了鱼妈妈。 “你这婆子,着实不知道轻重。”她厉声道,“回宫以后,罚你在灯边跪上一天一夜!” “……是。”鱼妈妈咬牙道。 郦书雁微微一笑,对靖阳公主拍了拍手。 “这才是谈事情该有的样子。”她慢吞吞地柔声道,“只是,不知公主有什么事要和我谈呢?” 第434章 平妻 真真是个小娼妇! 靖阳公主气得要命,碍着有事相求,也只好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愿意和郡主共同主持秦王中馈。不知郡主愿不愿意容我?” 鱼妈妈脸色一灰,嘴里发苦。 来之前,靖阳公主明明说得好好的——她来做大房,郦书雁只能做妾室。没成想公主一来,就先松了口。哪里有这么上赶着倒贴的女人!简直丢尽了她的脸! “平妻?”郦书雁若有所思地问。 “正是。”靖阳公主挺了挺胸,“本宫体贴你和殿下的媒妁之言立在前头,就让你做这个正妻,本宫来占这个平妻的名头。如何?” “是么……” 郦书雁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靖阳公主这种人,早就习惯了别人把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一旦他们自己做出一个让步,哪怕这个让步再小,也会让他们为自己感动,并且觉得这个举动一定能成功。 但是,她可没有配合她们两个表演的欲望。 “公主真是情深义重。”郦书雁拍了拍手,情真意切地说道。 倪妈妈在一旁,帮腔道:“是啊,要是在长安,拿给说书的勾栏瓦肆去,包准火遍全城。” 要是再听不出倪妈妈话里的诸多讽刺,靖阳公主就当真是没有脑子了。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倪妈妈,怒道:“郡主,你的下人这么说我,你管是不管?” 郦书雁刚想一口拒绝,心念一转,她忽地笑了。 “妈妈,靖阳公主面嫩得很。你这么和她玩笑,她恐怕是不高兴了。” 倪妈妈一脸不屑地撇了撇嘴,走到靖阳公主面前,行了一礼。 靖阳公主瞪视着她,柳眉倒竖。倪妈妈却还是维持着一副带搭不理的神态,道:“公主,对不住了。老奴天生就是这个性子,爱说实话。” “你——” “既然是实话,就难免有些不中听的。”倪妈妈没理靖阳公主,继续道,“这就是咱们郦府的行事——事无不可对人言。您要是不习惯呢,还是请回吧。” 靖阳公主刚想大声喝骂,忽地明白过来。 ——郦书雁分明就是在送客。她这么着急,想必是害怕自己威胁到她的位置…… “郡主,你何必如此?”靖阳公主换了一副挑衅的神情,咄咄逼人道,“你不过是个郡主。本宫身为公主,肯纡尊降贵,自请成为平妻,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体面。你不要不识礼数。” 郦书雁还以为靖阳公主会直接中计,没想到,这层用意却被看破了。 “我倒没想到,公主这么聪明。”郦书雁温然一笑,话锋一转,“这样吧——既然公主自愿成为平妻,那也好。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府里,没有几个人呢?” 靖阳公主心中冷笑。她来之前听多了郦书雁的传说,还以为他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这也是个滥竽充数的。 “好啊。”她悠悠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且慢。”郦书雁面色不变,笑容温和,“公主的提议固然不错,不过,恐怕你不知道,咱们越国,是不承认所谓平妻一说的。” “你说什么?”靖阳公主一愣。 “其实,公主也该知道的。”郦书雁娓娓道来,“早在上皇在位的时候,我们越国,就出过一件事——独孤将军贬妻为平妻。虽然那位原配名为平妻,但是,她身故之后,并没有和独孤将军同穴埋葬的福分。” 事实上,皇家自知理亏,独孤将军就算和原配一起入葬,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只是后来独孤皇后又将嫡母挖了出来,这就不在皇家的预测之中了。 靖阳公主也隐约明白了什么。她脸色一青,厉声道:“你骗我?!” “我还没说完呢。”郦书雁和婉地笑着,继续说道,“其实,周国也是不承认‘两头大’的。——按理说,公主出身皇室,更应该知道才是啊。” “什么更应该知道?”靖阳公主直直地问道。 “许久之前,贵国的一位状元被皇家选中,点了驸马。”郦书雁淡淡道,“其实,这位状元在自家早有婚配,只是他一时利欲熏心,瞒下了这件事。” “那又怎么?”靖阳公主摸不着头脑,问道。 “东窗事发之后,那位驸马自辩,说他家乡一向有‘两头大’一说。”郦书雁眉头一扬,“交由宗人府之后,宗人府判他——斩首、弃市。至于那位公主,虽然是被骗了,但为了守节,她还是出家了。” 靖阳公主对“斩首弃市”四个字素来没有什么概念。她嫌弃地撇了撇嘴:“那个公主也够蠢的。换了本宫,直接把驸马杀了,也就得了。”又问道,“这件事究竟关我什么事?” “这位公主的事情对百姓是封了口。可它在周国皇族里,却称得上广为流传。”郦书雁眼神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道,“公主,我也见过几位大周的公主。闺中密聊的时候,她们也都向我提起过这件事。唯独你,非但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还一问三不知。” 在靖阳公主惊呆的视线下,郦书雁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她身前,凝视着她,问道:“公主,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候,她反而要感谢她前生的丈夫,徐绎之了。郦书雁自嘲地一笑。曾有一段时间,徐绎之接待过大周的使者,还有他们和亲的公主。今世,和亲公主还要五六年才会嫁过来,可这件事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发生了。 她早就觉得,靖阳公主的举动不太对劲,不像是受过皇家教育的人。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另一边,靖阳公主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看破身份。她吞了一口口水,强自镇定:“可笑!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郦书雁早就知道,靖阳公主会抵死不认。她唇畔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收回视线,道:“公主,你不必担心。这里发生的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不妨事的。” 听见这句话,靖阳公主松了一口气。她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说话。 第435章 建康 “用宗亲、贵族代替和亲公主的事情,一向不少。”郦书雁探究地望着她,“你不是公主。你在大周到底是什么地位?” 靖阳公主一时心慌意乱,揉着衣角不做声。 就连最隐秘的事情,也被郦书雁戳破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事是对方不知道的。 她正在忧虑,郦书雁却突然把目标转向了鱼妈妈。 “鱼妈妈——不。”郦书雁的笑容有些冷淡,“我该叫你鱼庶人好,还是建康公主好?” 鱼妈妈只觉得一个霹雳从天灵盖上劈了下来。她全身僵直地看着郦书雁,张口结舌。 “这,这……”她一个外人,为什么会知道这样私密的事?! “很简单。”郦书雁缓缓道,“你的举止,不像个注定要卑躬屈膝的下人,反倒像个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的人。” 原来是这样。看来,她还有救。 鱼妈妈暗暗出了一口气,指着倪妈妈,不卑不亢地说道:“郡主着实是多心了。说句僭越的话,按奴婢看,您身边那位婆子,也很不像伺候人惯了的人。” “这不关你的事。”郦书雁的眼睛发冷,在一片尴尬的气氛里,紧紧地盯着鱼妈妈,“建康公主,我提醒你一句。倪妈妈是好,还是不好,都是我的下人,容不得你评论。既然知道那话是僭越的,就不要说出口,免得惹祸上身。” 鱼妈妈脸上一红,颇为尴尬:“是,奴婢知道了。” 话里话外,她还是没有松口,承认自己是建康公主。 郦书雁在厅堂里走了几步,回过头,微笑道:“公主,我记得你的身世。”这话自然是对鱼妈妈说的,而不是靖阳公主,“你的母亲,是周国的三品淑仪胡氏,向来被先皇后所忌。后来么……若是我没记错,你和这位靖阳公主一样,被派往异国他乡和亲了吧?” 一点错都没有。 鱼妈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郦书雁侧身,看了靖阳公主一眼,笑道:“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不远万里地来到异国他乡,实在是不容易极了。若是这个弱女子的夫君不通事理,那就更不容易了。” 鱼妈妈仍然沉默着。不过,若是仔细观察,不难看出她的左手正在袖管里簌簌抖动。 “你的夫君——月忽乃可汗早死,回国的请求也被皇帝驳回了。可汗的儿子娶了你。”郦书雁道,“可惜,好景不长。新任可汗野心勃勃,要起兵攻打大周,还扬言要杀你祭旗——” “别说了。” 鱼妈妈在靖阳公主惊异万分的眼神里抬起了头,目光痛苦而清澈,“郡主,你说得很对。确实如此。” 郦书雁弯唇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我在一队死士的保护下,千辛万苦,总算回到了周国。我原以为,周国是人间仙境。”鱼妈妈闭上了眼睛,两行晶莹的泪水从眼中滑落,“只是没想到,回到周国之后,等待我的不是安慰,而是——赐死生母,虢夺封号,废为庶人,还被赐了一个新的姓氏,彻彻底底地逐出了大周的皇室。” 建康公主回国时,胡淑仪早已年老色衰,为皇帝所不喜。趁此机会,皇帝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胡氏也杀了了事,好为新欢让路。皇后是个妒心极重的女子,早就万分厌恶独宠椒房的胡淑仪,当然不会阻拦。 “郡主,我甚至去过浣衣局。” 建康公主语速极慢,似在回忆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冬天的水很凉,湿透的衣服那么重……那是我过去三十年从未接触过的。” 郦书雁眯了眯眼睛,目光慢慢尖锐。 “到了这个地步,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她看向倪妈妈,素手朝靖阳公主一指,“妈妈,你去。” “做什么?”鱼妈妈顿时大惊,想拦住倪妈妈的去路。 倪妈妈哼了一声,身形一闪,绕过鱼妈妈,在靖阳公主的颈侧一点。靖阳公主连一声都没出,就直接软软地倒了下去。 “你们……把她杀了?!”鱼妈妈飞奔到靖阳公主身边,目光中闪着怒火,抬头看向倪妈妈。 “放心就是。”倪妈妈一边走回郦书雁身边,一边冷冷道,“只是让她休息一会,免得打扰了旁人的谈话。” “正是。”郦书雁欣然一笑,“公主,我不认为,我和靖阳公主有话可说。” “她……唉。”鱼妈妈看了靖阳公主一眼,不再掩饰自己的忧虑,“这孩子从来没在宫里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过。她爱慕秦王殿下,也只是因为他年少有为,生得又俊。郡主,您大人大量,饶了她吧。” 郦书雁端起一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慢悠悠道:“你回去之后,若是能劝说住靖阳公主,让她不生事端,我自然会放过她。” 闻言,鱼妈妈松了口气。郦书雁继续道:“我真正有兴趣的,不是她,而是你。” 鱼妈妈立时警觉起来。 郦书雁仍旧笑盈盈地看着她,笑容愉悦,鱼妈妈却从中看出了许多掩藏的机锋和用意。她谨慎道:“郡主,老身今年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一把老骨头,恐怕不能让郡主驱遣了。” “我还没有说,我要你做的到底是什么事呢。”郦书雁笑道。 “……是。”鱼妈妈心中的不安越发重了。 郦书雁走近鱼妈妈身边,目光中波光流转。她贴在鱼妈妈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鱼妈妈全身一颤,大声道:“不行!” “你还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郦书雁故作费解地问道。 鱼妈妈看得出来,郦书雁的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好忍气吞声道:“郡主,其他事情可以商量。唯独有损大周国体的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 郦书雁早就猜到鱼妈妈会这么回答。她微微一笑,面色不变,点头道:“我这人天生不爱难为人。这件事你做不成,不妨换一件。” 鱼妈妈的心这才略略放下:“郡主请讲。” 第436章 夺位 等到靖阳公主清醒过来,已经是月上柳梢的时候了。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后颈,咳嗽了两声,嗓子里像是着了火,疼痛无比。 “鱼妈妈,倒一杯水给我。”按着习惯,靖阳公主叫道。这句话一出口,她猛然一惊,想起了先前在郦府发生的事。 “天啊……”靖阳公主捂住了脸,低低地惊叫一声。 放在几天之前,她就是死,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一个低三下四的仆妇,竟然是戴罪的公主。她这个公主,竟然又被人揭破了伪装的身份…… “公主,你醒了。” 鱼妈妈正在室中的方桌边上做针线。听见靖阳公主的叫声,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公主身边,又垂手站到一边。 靖阳公主冷眼瞧着,觉得鱼妈妈神情之间的恭敬一如往昔,不同的是,她的脸上又多了一点恭敬之色。 “……妈妈。” 靖阳公主喝了水,讪讪地说,“您其实不必对我如此恭敬的。” 她只是个皇商之女而已,远不是公主的尊贵身份。数月之前,周国的皇帝崩逝,留下的是府库的几本烂账,还有数不清的内忧外患。当时,她家打着毁家纾难的名号,往大周的国库里捐了大笔银钱,才买到这个和亲公主的名头。 临行前,她的父亲曾经握着她的手,欣慰地说:“我薛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就指望在你身上了!” 当时,她也是踌躇满志的,满心以为自己会成为另一个皇后,或者贵妃。来到越国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差事没有那么好做。越国的内宫阴云重重也就罢了,外朝也到处都是陷阱…… “鱼妈妈,不,殿下。”靖阳公主越想越怕,拉住了鱼妈妈的手,哀求道,“我……我只是爱惜秦王殿下的富贵、权势,也不是真心想嫁给他。妈妈,咱们回去吧?” 鱼妈妈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公主,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已经是前尘往事了。”她温声道,“如今,这里只有宫女鱼氏。还有,奴婢劝公主好好想想,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想什么?”靖阳公主越想越怕,只觉得宫里到处都是鬼影幢幢,“不!这个地方太危险了,我不来!” “公主!” 鱼妈妈见势不妙,厉声喝道。 靖阳公主被她吓住了,呆呆地望着她。鱼妈妈放软了声音,说道:“其实,按奴婢看,这越国的内廷并非铁板一块。咱们只要抓住弱点,便能各个击破。” “说得容易!”靖阳公主仍是不肯,“别的不说,光是那老狐媚子长孙氏,就不是好对付的!” 鱼妈妈忧虑地叹道:“公主还是小心一点,不要在旁人面前说出这种话来。——在这里,长孙娘娘的威权仅次于帝后、太后这三人。你要多加小心。” “……好,我记得了。”靖阳公主胡乱点了点头,总算冷静下来。 “公主既然冷静了,咱们也就能好好说道说道了。”鱼妈妈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早些时候,弘农郡主留我商议了一件事。我们约好,要把你的公主之位夺下来,帮她的成亲路上扫平障碍。当然,这种事,奴婢是不会答应的。” 靖阳公主听得心惊肉跳,不住点头。 “所以,奴婢斗胆,请公主按照奴婢的说法做。” 鱼妈妈微微一笑,贴在靖阳公主耳边说了几句。靖阳公主听得不住点头,面色一会惊疑,一会欣喜。 说罢,鱼妈妈直起了身,欣慰道:“只要奴婢和公主这边同心协力,区区一个郦书雁,不在话下。” 她说了这么多,靖阳公主也总算有了信心。她用力点头道:“是,不在话下!” …… 秦王府。 “啪”地一声,慕容清点亮了一只火捻子,拿在手里。在他面前,是一个黑洞洞的地道入口。 燕三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眼看着慕容清就要只身犯险,他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带上小的,一起去吧!” “不必。” 说话时,慕容清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入了地道。火光下,他俊美无双的脸格外淡漠。 他抛下这两个冰凉的字之后,人影微动,转瞬就不见了踪影。燕三在地道外揉了揉眼睛,跺跺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地道之内,慕容清沿着一条小径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个宽阔的山洞陈列在隧道中,洞口的嶙峋怪石还滴着水珠。慕容清吹灭了火折子,撩起袍角,涉水而入。 “你终于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声音神完气足,显然保养不错。 慕容清微微冷笑。 “我早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那声音慢慢说道,“老夫好歹也是天下第一,杏林国手,嘿嘿……平白杀了,岂不是太浪费了么!”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时的唐嘉祯。 慕容清淡淡道:“你的技艺就是再高超,不为我所用,我也注定容不得你。” 闻言,唐嘉祯哈哈大笑,惊飞了一大片黝黑的蝙蝠。随着笑声响起的,还有稀里哗啦的锁链抖动声,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 “殿下,你这人当真好笑!”唐嘉祯笑完了,喘着粗气道,“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不救你的心上人么?” “我没想过。”慕容清冷声道,“我只知道,你不救她,就是死路一条。” 唐嘉祯嘿然笑道:“你这人,倒也是痴心到了极点。” 慕容清不置可否。唐嘉祯又道:“你可知道,我第一面见到你那小郡主,就看出了不对?” 慕容清没有说话。唐嘉祯自顾自道:“她根本就不是生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清终于开口。 唐嘉祯喘着粗气道:“我的意思,还不简单么?——殿下,你那未婚妻不是人!要么是妖物,要么,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你凭什么这么说?” 慕容清又冷声道。 “那还不简单么?”唐嘉祯又笑了,“那个小郡主啊,早就该死了……” 第437章 上巳 从长孙贵妃和皇后起了冲突那日起,宫里就恢复了风平浪静。日子如流水一般的过去,就连浪花儿也不曾起一个。转眼间,就到了上巳节。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畔多丽人。”这首诗是杜甫的《丽人行》,说的是前朝长安仕女去曲江游玩、踏青之时的盛景。 “……我倒是觉得,本朝让女眷入宫欢宴,比前朝在风流上差得远了。” 郦书雁一边系上下裙的带子,一边评价道。 倪妈妈笑道:“小姐是文雅人,这才顾得上什么风流不风流。奴婢们是粗人、俗人,只要有肉吃、有衣穿就好,哪里管得什么风流不风流。” 郦书雁嫣然一笑,理了理发髻上的垂珠。 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去年的三月三,她以未嫁之女的身份进宫,被周贵妃为首的人群起而攻的情景。今年的内宫还在,却早就物是人非了。 “今年,皇后召了二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女儿,进宫去与女眷们同乐。”郦书雁若有所思,微微眯起眼睛,“倪妈妈,你说说看,这到底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她嘴上问的是倪妈妈,心里却已经揣摩上了这件事。皇后好大喜功,这事不假;可太后也未尝不会这样做。 “您可是问着老奴了。”倪妈妈一边为郦书雁整理碎发,一边笑道,“奴婢哪里知道这些啊。” “嗯。”郦书雁莞尔,又自问自答道,“是太后做的。” “……” 倪妈妈一怔。太后和皇后同是久居深宫,郦书雁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没什么。”郦书雁放下梳子,淡淡道,“这就走吧。” 三月初的天气里,宫人们都换上了春衫。不过,今年的春衫却比去年的样式宽大、婀娜一些。 走在宫中的路上,郦书雁冷眼看去,看见一群群宫女们成群结队地走过。今天,宫里来往的人不少。到处都是穿着华贵的女眷们四处走动,裙裾间带起阵阵香风。 面前就是延福宫,她却连一点进去的欲望都没有。郦书雁在门口伫立了一会,所幸身边人来人往,也无人注意。忽听身边有人笑着说道:“这不是弘农郡主么?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郦书雁蹙眉,往旁边看去。只见一个梳着高高的发髻、面容艳丽得出奇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手上还挽着长长的披帛。 “独孤夫人?”郦书雁不动声色地见了礼,“倒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许久未见过了。” 独孤夫人主动牵起郦书雁的手,一边往延福宫里走去,一边兴高采烈地说道,“你不知道,我这趟去江南,遇见了多少新鲜事。北地的风光人物,和江南的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造物真是神奇。” 郦书雁笑笑,礼貌地回应了几句。 走到延福宫中庭时,独孤夫人看了看正殿,惋惜道:“近些年来,皇家上巳节的时候,已经不再有骑马游猎了。真是可惜可惜。” 郦书雁顺口问道:“过去有过么?我倒是不知道。” “怎么没有!”独孤夫人来了兴致,道,“现下的女眷们,骑射大多都不行。二十年前,皇室还是很重骑射功夫的。我的骑射只是一般而已——你的母亲,长孙小姐,那才叫好呢。” “……是吗。” 郦书雁敛眉,收起神色间的惊讶。 这些日子,她从旁人口中知道的长孙绥的细节越多,就越是为她感到不值。想来,长孙绥如果现在还活着,也会后悔嫁给郦国誉吧。 “不说这些了。” 独孤夫人见她有些消沉,还以为是自己提及她的亡母,触到了郦书雁的伤心事,急忙道,“时间到了,咱们也该进去了。” 郦书雁微笑:“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正殿,果然看见殿内坐了不少女眷。其中,张云珠、独孤青薇等人赫然在列。就连靖阳公主,也早早坐在了主位旁边的座位上。 独孤夫人漫不经心地选了一根柱子,在柱子旁边站定。她指了指场中的众家千金,道:“今天啊,不出意外的话,又有乐子看了。” “什么乐子?”郦书雁目光微动,笑着问道。 她还以为,独孤夫人掌握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谁知,她只是耸了耸肩:“哪一年的上巳节,都要出些事的。不出事的上巳节,便不算上巳节了。——说起来,去年的上巳节,出了什么事?好像是有一个昭仪活活被炮烙了一个月才死,是不是?” 郦书雁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算是惊心动魄了。”独孤夫人叹道。 她们正说到这里,忽然间,“啪”地一声,静鞭的声音在正殿中猛然炸开。 刹那间,原本有说有笑的众人全都安静下来。 紧接着,静鞭又响了两声。三声过后,皇后扶着两个大宫女的手,从后殿走了出来。 独孤夫人轻轻撇了撇嘴,一言不发地随着众人跪下。 郦书雁在她身边,也随着她一起跪下了。大殿上,众人敛息屏气,一言不发。 皇后用笑意盎然的声音说道:“都起来吧。” 殿上的众女齐声道:“谢皇后!” “众位都该知道,”皇后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笑道,“今年的上巳节,是蒙太后娘娘的恩典。今日,太后娘娘也要与咱们一起同乐。”说到这里,她的笑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肃杀,“谁若是在今天惹得太后娘娘不痛快,别怨本宫也让她不痛快!” 顿时,场中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这话也太狂浪了。”独孤夫人蹙眉道,“太后娘娘还是皇后的时候,权力比她只高不低。太后几曾这么说过话?” 皇后会这么说话,倒也不奇怪。郦书雁安静地笑笑,没有接独孤夫人的话。 这些天来,皇后在宫中做的安排,太后也该多少知道一点了。而且,有长孙贵妃在内宫处处和皇后作对,皇后的日子,也该轻松不到哪里才是。因此,皇后借着训斥女眷的功夫撒一撒火,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第438章 回宫 郦书雁观望的态度并没能维持太久。皇后很快便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弘农郡主来了么?”皇后刻意转过头,高声说道。 女官秋英行了一礼,谨慎道:“回娘娘,弘农郡主已经到了。正在下头等着。” “她来了?”皇后似笑非笑地看了秋英一眼,“本宫还以为,她今天不会来了。” 郦书雁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起来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连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 她根本不想为自己解释半句。 她冷冰冰地看着皇后。只听皇后继续说道:“——不过,今天确实是个特殊的日子。不管是谁,只要今日来了,都能见证一二。” 什么? 郦书雁一怔。她没想到,皇后居然会这么轻松地放开这个话题,没有借题发挥。 独孤夫人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件事。她眯了眯眼睛,握住了郦书雁的手。 “别放松。”独孤梦华轻声道,“肯定还有后手。”郦书雁点了点头。 皇后笑着看向后殿,拍了拍手。秋英配合道:“请金仙公主上殿!” 竟然是金仙公主! 郦书雁的神情毫无变化,眼光却是一凛。独孤夫人离京已久,对这些事情倒是毫不知情,问道:“金仙公主是谁?” 殿内也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喧哗,好像沸水中心冒出的水泡一般,刚好盖过了独孤夫人的说话声。皇后对自己造成的效果非常满意。她拍了拍手,笑道:“众位想必都知道,去年年中,金仙公主自请出宫,为皇家祈福的事。” 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是惯例了。在富贵之家,做出出格事的成员一般不是暴病身亡,就是自请出家。大家都见怪不怪,十分有默契地没有多问。 “今年风调雨顺,前线连连报捷。前两天,本宫和陛下谈起了这件事,”皇后笑道,“本宫觉得,大概是金仙公主的孝心感动了上苍吧。因此,本宫今天就特意请了个旨意,让她进宫,和亲族团聚团聚。” ——可笑极了。 郦书雁的嘴唇微微抿了起来。从古到今,出家“祈福”的皇室几乎没有能回宫的。皇后的这个举动,与其说是要让金仙公主和亲族团聚,倒不如说,是要向大家发布一个信号——金仙公主已经回到了帝国的中枢,这个权力的中心,再度成为了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之一。 皇后看向郦书雁,笑道:“秋英,你去请公主出来吧。”她顿了顿,唇角的微笑更深,“据本宫所知,弘农郡主和金仙公主曾经有过些交情。借着宫宴的机会,你们也好好亲近亲近。” 她是借着金仙公主的手来恶心自己呢。郦书雁嘴角微弯,眼睛却一点笑意也没有,起身道:“多谢娘娘。” “别这么急。”皇后寒冰一般的眼神笼罩在郦书雁身上,嘴上说得却极是动听,“过一会你和公主见到,再谢本宫也不迟。” 金仙公主来得很快。今天,是她重归宫闱的第一日,她自然上心打扮过了。她的容貌本就艳丽夺目,今日又特意穿了一身孔雀毛织就的华裳。那件衣裳纹样绚烂,随着她的走动,变幻出交相辉映、五光十色的柔光,衬得她更加富丽逼人。 刚一进殿,她就抛却了过去的乖张态度,主动在皇后面前盈盈下跪。 “英媚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仙公主恭声道。 过去的金仙公主一向眼高于顶,自以为身份高贵,几曾对她这么客气过?皇后得意在心,抿了一口茶水,用帕子拭了拭唇边的水渍,这才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 “是。”金仙公主仍旧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站在了皇后身边。 这个架势,显得她不像一国公主,反倒像个皇后身边的婢女。皇后受她礼的时候,也并不如何心安理得。见她又如此做小伏低,笑道:“英媚,你还年轻得很,何必和我这个半老的妇人在一起受屈。去底下吧,和那些年轻人多待一会。这些日子,你在道观里待得也够多啦。” 金仙公主又行了个礼,冲着皇后深深一笑,道:“是,多谢皇嫂。” 郦书雁在旁边看着,只能看见她纤细的背影。近些日子以来,金仙公主的日子明显也不太好过。她一度丰满的身形已经变得细瘦了,再瘦上一点儿,就能配得上形销骨立四个字。想来她出道观,还是颇花了一些功夫的。 “郡主。” 金仙公主缓步走到郦书雁身边,裙摆从血红的猩猩毡地毯上拖过。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郦书雁,深深地笑了,“好久不见。” 这时,许多人的眼珠子都集中在她们身上。碍着这么多人的眼光,金仙公主也没能说出什么难听话来。郦书雁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感慨道:“确实如此。我本来还以为,要更久之后才能再见到公主的姿容。” 金仙公主眉毛一动,像是忍住了嗤哼的冲动,道:“可惜,上天似乎格外眷顾我。”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呢?”郦书雁偏过头,细细地看着金仙公主,软语道,“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无非也就是这么几年。公主已经错过了这些时光,好不容易才出了道观……我倒是觉得,上天待公主已经足够刻薄了。”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只要想想,我就为公主感到可惜。” “……” 金仙公主嘴角抽搐了一下,本想发怒。碍着旁边人多,只好强行忍住怒气,曼声道:“现在也不算晚。”说罢,便不再看郦书雁,直接坐到了另一边。 皇后一直笑着,看着底下的好戏。见金仙公主吃了亏,她皱皱眉头,咳嗽一声。 “肃静些吧。”她温和地说道,“再过些时候,太后娘娘就该到了。” 独孤夫人坐在底下,用手肘碰了碰郦书雁,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得罪慕容英媚了?”慕容英媚就是金仙公主。 第439章 焚衣 郦书雁温柔地笑了笑,摇头道:“一言难尽。” 独孤夫人知道,郦书雁说出这句话,就是不打算继续对话的意思。见郦书雁不松口,她也不强求,只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喜欢慕容英媚。”她轻声道,“人太轻浮浪荡,又疯疯癫癫的。” 说到疯疯癫癫,郦书雁就不免想起郦府那颗血淋淋的眼珠子,还有盛夏时微冷、带着腥气的洗手蟹。她微微皱眉,岔开了话题:“也不知今天的宫宴上,内命妇们会来多少。” 内命妇就是妃嫔。独孤夫人明知她有心打岔,倒也不揭穿,只是笑道:“既然连二品官员的女儿都来了,内命妇无论如何,也是都要来凑凑热闹的。——说起来,对于某些低位的妃嫔来说,这也是她们一年之中难得的欢宴时光了。” 郦书雁眯起眼睛,随意地笑了笑。 她对低位嫔妃的日常生活,连一点兴趣都没有。现在的她,只想知道金仙公主下一步要怎么走。 金仙公主的到来,就像在油锅里加了一把盐。原本死气沉沉的她,也因公主的到来而重新有了生气。——要是按这个角度来看,金仙公主来得反而是一件好事。郦书雁不无讽刺地想。 不过一会,一群穿得争奇斗艳的妙龄少女们列成两队,有序地走了进来。她们都是正当韶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容貌还都很好。 独孤夫人认出了领头的年轻女子,低声介绍道:“这是李婕妤,正三品。”想了想,又道,“往后,清儿说不得也要有这么多嫔妃的。” 郦书雁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男子。 他很少认真动气,哪怕处在生死关头,也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要不是那一天,他们的争吵……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仿佛从《楚辞》里走出来的人,也会有那样的情感。 “你怎么了?”独孤夫人眼光一转,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不对。 郦书雁抬起眼光,看向那排嫔妃,低声道:“没什么。——她们的年纪好轻。” 这话倒是真的。皇后今年已有三十六七,长孙贵妃似乎比皇后还要大上两岁。至于那位久病不愈的王贵嫔,也是皇帝还在做秦王时的老资格了。 “这也不奇怪。”独孤夫人道,“上皇并没有薨逝,陛下即位之后,皇后就选了几个嫔妃为他充实后宫。”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急转直下,凉冰冰地说道,“打肿脸充胖子。” 说话间,一行嫔妃已经为皇后见了礼。过了一会,王贵嫔、许贵姬等地位高些的嫔妃也来了。就连一向足不出户的太后,也赏脸来到了延福宫里。整个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皇后身边的一个空位。 眼看着一边的铜壶滴漏上,水位已经要淹没了那支计时用的铜筷,皇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看向秋英,冷冷道:“长孙贵妃呢?今日是什么时候,她怎么还不来?”话里带着隐隐的怒气。 这情景和去年的似乎没什么不同,只是周贵妃变成了长孙贵妃。 秋英跪下,惶恐道:“奴婢不知。” “去催。”皇后几乎忍不住喷薄而出的怒气,手一抬,明显是想拍桌子,又忍住了,“今天是什么时候,由得她使小性子?” “皇后。” 太后看到这里,终于开了口。她徐徐说道,“近些天长孙氏身子有恙,迟到些许,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看啊,你也不必多等了。该做什么,咱们就做吧。” 话里竟是明显地袒护了长孙氏。殿中众女几乎都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太后对长孙贵妃,还是多有袒护的。 郦书雁却眨了眨眼,心中疑惑起来。 太后一向是个做事不留首尾的人。她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泼水不进的缜密、妥帖,今天却露出了破绽。 明面上看,她这样说话是在捧高长孙氏,让皇后别和她一般见识。实际上,只要是知道宫闱内情的人,就应该知道,在上巳节上,太后自己也遇见过周贵妃迟来的事情。所以,太后就算对宠妃挑战皇后权威这种事没什么感觉,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也不应该再保持沉默了。 “是,儿臣听娘娘的就是了。”皇后一愣,忍气吞声地看了秋英一眼,“有什么就做什么吧。” 秋英道:“是。” 她站了起来,正要下令,只听门外传来小太监尖锐的声音:“长孙贵妃到——” 皇后的脸色顿时一沉。太后却不以为意,拍了拍手,道:“传进来吧。” 在她身边,孟女官行了个礼,道:“是。——传长孙贵妃上殿。” 须臾,长孙贵妃踏进了正殿。 她刚一进殿,郦书雁几乎是立刻发现了她身上的不对劲。长孙贵妃一向是个极重整洁的人,穿衣打扮上,也是素朴多于富贵。今天的她,却鲜见地戴了全套鎏金的翡翠首饰。金丝累就的凤凰压在鬓边,沉沉地坠着穗子,此外,还有两颗拇指大的翠玉耳坠在脸边晃动,衬得她的脸颊更加白皙无瑕。 皇后最讨厌长孙贵妃的容色。她冷冷道:“贵妃,你今日来迟了。” “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长孙贵妃福身行礼,行过了礼,她才抬起头,淡淡道,“回娘娘话,保管礼服的房间走了水。”走水就是着火。 “这……”皇后一愣,顿时不好再继续发作。 太后接过了话头,关心地问道:“什么时候走水的,本宫怎么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听见?可别出什么别的乱子。” “谢娘娘挂怀。”长孙贵妃低头道,“刚一起火,臣妾宫里的内监就发现了。好在发现得及时,只烧了几口箱子。”她抬起头,无奈道,“只可惜,臣妾宫里的礼服是全都没有了。” “人没事就好。礼服再裁就是了。”太后慈祥道。 皇后也见缝插针地安慰了几句,长孙贵妃低头谢过。 郦书雁冷冷瞧着,越看越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长孙贵妃的衣服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到了要用的当儿,被人烧得一干二净——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第440章 万福 “既然无事,就过来吧。”皇后脸色仍然难看,冷冷地说道。 在场的众人大多知道皇后和长孙贵妃不和的事。就连不知道的,也从这一触即发的气氛里觉出了一点不对头,纷纷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肯说。 长孙贵妃沉默着走上了台阶。阳光从窗格间洒过,在她的裙裾之间引出了几道金色的反光。郦书雁的眼睛被这几道反光刺得一痛,眼皮一抬。 太后看向底下众人,和颜悦色地说道:“本宫也有几个月没出宫门了。如今看来,”她看向底下的众人,笑道,“又出现了不少新面孔啊。” “是。”皇后脸上带着笑容道,“也不知是不是臣妾偏爱今年的姑娘们——臣妾总觉得,今年这些姑娘啊,比去年的更可人疼了。” 郦书雁微微挑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总觉得,皇后这句话里,似乎在暗指着她不如新人可心。 “这就是你偏颇了。”太后仿佛全没听出皇后的意思,笑道,“不同的人,当然是各有长短。俗话说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你身为皇后,就算看见旁人的好处,也不要太过溢美了。” 皇后脸色一暗:“是。” 好得很。郦书雁低头,心道:阿家翁就是公公的意思。太后这么说,十成十是在敲打皇后了。 她本来以为,依着皇后的性子,一定会继续为难自己。好在有太后坐镇之后,皇后不怎么说话,一直摆出一副贤惠儿媳的样子听太后教训,倒也相安无事。 按照惯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众人一直待在这里,聆听太后、皇后的训示。因为太后在场,所以,皇后便一直坚持不肯说话。 “既然如此,”太后推辞了几遍,无奈道,“那本宫也就老着脸皮,和你们说说话吧。”她略一沉吟,道,“——本宫要说的,也无非是家常话而已……” 太后自称说的是“家常话”,效果也确实和聊家常差不多。 半个时辰之后,郦书雁推了推昏昏欲睡的独孤夫人,看着犹自在台上滔滔不绝的太后,小声道:“夫人,醒醒。” “啊,是什么时候了?” 独孤夫人睡眼惺忪,一时没察觉自己在哪里,就用寻常的音量问道。 一时间,正殿里寂静得可怕。许多人都悄悄地回过头,想看一看这位在太后训话的时候睡觉的奇女子。 独孤夫人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边,猛然觉得自己的衣料有些奇怪,不是平时穿着的薄绸衣裳,而是绣了细密刺绣的料子。她哆嗦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进了宫。 “梦华。” 太后的声音从殿上传来,带着些嗔怪的意思,“本宫的话,就有那么无聊么?那么让人昏昏欲睡?” 太后和独孤夫人一向关系很好,又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对她多几分偏疼。就算看见独孤夫人在她说话的时候呼呼大睡,也没有多加责怪。 独孤夫人也清楚这一点。她站了起来,扶了扶鬓边歪斜的流苏,在众目睽睽之下苦着脸道:“娘娘,饶了我吧。我都已经和离了。” 她说起和离的语气,很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太后早就习惯了她的惫懒样子,忍不住一笑,骂道:“成天到晚没个正经。你再这样下去,可就真个嫁不出去了。” 独孤夫人一笑,索性站了起来,踏着地毯往太后的方向走去,一边撒娇道:“娘娘是知道我的。我脾气这么坏,人又笨,还是不嫁的好。” 郦书雁看了看身边众人的表情,耳里也全是议论纷纷,不由心想:独孤夫人倒是有点宠辱不惊的意思。 被独孤夫人这么一搅合,太后的训话也训不下去了。她笑骂了一声,挥手道:“本宫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说出的话,你们小女孩子都听过了。——都去御苑看看吧,别在本宫身上耽搁时间了。”言下之意,就是放众家女子出去自行游玩。 皇后也在旁边笑道:“这是太后娘娘的恩典,让你们早些放出去呢。还不谢恩?” “谢太后。” 众人一起起身,福身谢道。 郦书雁也在行礼的人群里。行过礼之后,皇后、太后和一众嫔妃去了后殿,外命妇们则纷纷去了御苑。她正要退出门,却被孟女官叫住了。 “弘农郡主。”孟女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笑道,“娘娘传您去呢。” 在这个时间上,太后叫她去,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事。皇后和长孙贵妃之间剑拔弩张,太后老于世故,不可能没有注意。 郦书雁略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这就去吧。” 孟女官笑着,引着她到了后殿。 一进后殿,就是一股香风扑面而来。细细闻去,不难分辨这种香气糅合了不少种珍异的香料。但是,不知为什么,郦书雁只觉得,它闻着令人格外不舒服,不由微微蹙眉。 孟女官明显也有和她类似的感觉。她用袖子挡着手,揉了揉鼻子,对郦书雁降低了声音。 “宫里的主子们大多都爱熏香。香气一多,就难免会是这样。郡主,您容忍一点罢。” 这点香气,倒还不算什么。郦书雁微笑:“好。” 说话的时候,孟女官已经又掀起了一层水晶帘。随着水晶帘一同被掀起的,还有一幅红绡帘子。这幅帘子一掀开,原本细小的说笑声便清楚了不少。 一群打扮鲜丽的女子正团团围在太后身边,讨她的欢心。一个青衣女子很是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郦书雁,笑道:“想必这就是娘娘一直提起的弘农郡主了。” “不错。” 太后端坐在后殿正中的座位上,对郦书雁慈和地微笑,“雁丫头,快过来让本宫看看。” 郦书雁端着恭谨的微笑,走向太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快快起来。”太后眼角的皱纹笑得全都浮现了出来,对独孤夫人道,“梦华,你要是有这丫头一半的乖巧,本宫也就不愁了。” 第441章 泣露 “娘娘!”独孤夫人笑着嗔了一句,还小女儿态地扭了扭身子,惹得太后又是一阵笑。 “你们也都听说了。”太后笑完,拉过了郦书雁的手,道,“往后,雁丫头是要嫁给清儿的。来来去去,咱们也都是一家人。” 一群宫嫔附和着太后,说说笑笑,把太后逗得前仰后合。一派祥和的气氛里,郦书雁注意到,皇后的脸上虽然带笑,衣袖覆盖着的手掌,却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她这是在不服气呢。郦书雁看了她一眼,心想。 长孙贵妃独自坐在一边,对这里的热闹视而不见。她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下去,看也不看旁边的低位嫔妃一眼。 “娘娘。” 郦书雁悄然靠近了长孙贵妃,低声叫道。 “——是书雁啊。” 长孙贵妃美丽的眼睛亮了亮,笑着招了招手,“坐在这里吧。” 郦书雁点了点头,在长孙贵妃身边落了座。坐下之后,她悄声问道:“娘娘这些日子可好?” 长孙贵妃笑了笑,无奈道:“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除了身子不太清爽,也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分别了。” 她可从来都没听过长孙贵妃身体有恙的事。郦书雁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问道:“娘娘的身子是?” “老毛病了。”长孙贵妃揉了揉太阳穴,步摇的珠穗沙沙作响,“一到冬春之交,头就痛得要命。扎针也扎过了,汤药吃了几百碗,总不见效。” 长孙贵妃说话的时候,神态里有些少女的天真。加上她美丽的姿容,格外迷人。即使同是女子,郦书雁看在眼里,也不由得惊叹于她的美。过去的郦碧萱,在她眼前,只是个还未长成的土气姑娘罢了。 她不由想:现在,她倒不难理解皇帝对长孙贵妃的爱慕之情了。 “不说这些了,说得烦心。”长孙贵妃主动扯开了话题,“你和十四郎如何了?” 郦书雁笑了笑,柔声道:“随缘吧。” 说来也怪。这些天,她上下打点,使足了力气破坏自己和慕容清的亲事。若是有长孙贵妃的帮助,她推行这件事,势必是事半功倍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和长孙贵妃说出这件事,免得平白让她担心。 “随缘也好。”长孙贵妃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郦书雁笑笑,正要说话,却被一个忽然出现的女声抢了先。 “贵妃娘娘这衣衫好精巧!”女声惊叹道,“不知能不能站起来,让臣妾看看刺绣的图样?” 郦书雁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潞绸衫裙的女子站在旁边,正对长孙贵妃讨好地微笑。她也算生得明眸皓齿,年纪大概只得十八九,但比起长孙贵妃的惊世美貌,也就没什么优势了。 长孙贵妃向来是个不怎么爱给闲杂人等好脸色的人。她看了那女子一眼,皱着眉头道:“你是李美人。”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是王婕妤。” 她的样子,分明是没把那绿衫女子放在眼里。幸好那女子的脾气倒还不错,笑道:“贵妃娘娘贵人多忘事,臣妾是翠微馆的徐良人。” “没听说过。” 长孙贵妃却没想给徐良人面子,直接冷冷地说道,“本宫在和郡主说话,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良人插嘴么?还不下去?” 郦书雁看着徐良人,一双剪水双瞳里,流动着奇妙的光芒。 在大越的后宫里,良人是正六品,仅仅比七品的御女高一品。就算在整个后宫里,这位徐良人的地位也算低微了。一个低位嫔妃,按理说,不应该在宫里人都在的时候,和正一品的贵妃搭话才对……尤其这位贵妃的脾气,还是出了名的不好。 自从进了宫,她就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到了这时,郦书雁终于察觉到,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太对了。 徐良人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地看着长孙贵妃,似乎有什么话要说。长孙贵妃看不得她这个样子,蹙眉道:“你要是有话要说,就说出来。要是不说,就别杵在这里。” 长孙贵妃说的话,在法度森严的后宫里,已经算是很重了。徐良人却恍若未闻,抿了抿嘴唇,道:“娘娘,您还是把衣裳给臣妾看看吧。臣妾也好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那个东西’。” “……” 郦书雁的眉毛皱得更紧。 两个时辰之前,长孙贵妃刚刚被烧了衣箱,找出一件礼服应付。到了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良人就在她面前,声称要看她的衣裳刺绣。要说这两件事里没什么牵扯,她是绝对不信的。 “滚出去。”长孙贵妃对徐良人已经不大耐烦了。她压着厌恶,轻轻说道。 自从成为皇帝的嫔妃,从没有人对徐良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她的脸色一白,嘤嘤啜泣起来。 郦书雁缓缓抬起头,审视着徐良人的神色。她看得出来,徐良人的哭泣充满了美感,一举一动,就像是带着露珠的花朵。 “这里是怎么了?”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问道。 郦书雁面色微变,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说话的是王贵嫔。她看着徐良人,满脸讶异:“你……是翠微馆的良人,徐氏吧?怎么会在这里哭泣?” 不等徐良人说话,长孙贵妃先放下了茶盏,支起下颚道:“是本宫骂了她一句。” 所有妃嫔顿时都安静了下来。就连皇后和太后也看向了这边。 长孙贵妃说得坦坦荡荡,反而让王贵嫔无话可说了。王贵嫔僵笑着问:“原来如此。不知徐氏哪里得罪了姐姐,我们做妹妹的也好教训教训她。” “莲华色,你这脾气真该改一改。”太后叹道,“你好歹是个贵妃,是要给下面的人做表率的。脾气这么暴躁,还怎么做这个表率啊?” 长孙贵妃起身道:“是臣妾的不是。”话虽如此,她却没有一点认错的样子。 “罢了罢了。”太后摇头,看向徐良人,“你为什么要看她的衣裙?” 第442章 图穷 “这……” 事到临头,徐良人反而犹豫了。她摇了摇头,“臣妾也……不好说。” 郦书雁似笑非笑地看了徐良人一眼。这种说辞,她见得不少,也大致能明白徐良人在欲言又止什么。她这么说,反而能高高吊起听众的胃口。看来,这位徐良人也是深得个中三味。 ——只可惜,在她的印象里,太后是不吃这套的。徐良人的功夫还是不够深。 果然,太后漆黑的眉毛微微拧起,厉声道:“什么是不好说?既然不好说,那就别说了!”转头对孟女官道,“阿惠,冲撞了高位嫔妃,那是什么罪名?你给徐氏讲讲!” “是。”孟女官一福身,对徐良人朗声道,“冲撞高位,是为不敬。按旧例,应杖责二十。” 二十杖,和要了她的命根本没什么分别。徐良人一向娇生惯养,哪儿经得起这种苦。 徐良人一哆嗦,眼里有某种光芒渐渐凝聚。她磕了一个头,颤声说道:“是。……因为,”她壮着胆子,看了面无表情的长孙贵妃一眼,“臣妾依稀看见,贵妃娘娘的裙角……绣的是……绣的是……” 她的声音又微弱了下去,显然是不敢把实话说出口。 郦书雁冷冷地看着徐良人抖得如秋风里的落叶一般的身影。徐良人若不是真的这么胆小如鼠,那就是好计算了。 她存心让每个人都把眼光聚集在她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才揭穿早已准备好的阴谋,陷害长孙氏。郦书雁倒是能轻松地想通这一点,可她还有另一件事想不明白。 ——谁才是徐良人的主使者? 贵妃几乎是独占了皇帝的恩宠,在后宫里树敌颇多。闹出这种事,郦书雁一点也不奇怪。相反,她还觉得,徐良人这种事应该更早爆发才对。 长孙贵妃面色冷如冰霜,动也不动地看着徐良人,就像是在看她做什么无趣的表演。也许是贵妃的性情一向孤高冷漠,众人看在眼里,竟然也没说什么。 “——是凤凰。” 徐良人哆嗦了很久,久得许多人几乎都失去了耐心,她才呼出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说道。 ——哦,果然是这样。 郦书雁眼波微动,看向长孙贵妃的裙裾。长孙贵妃的裙装十分华丽繁复,她记得,在她走过的时候,她的裙子上散开流水一样的金色波纹。 徐良人说罢,太后微抬起头,手里捻着一串细细的佛珠,淡淡道:“贵妃,你的衣裳要是真绣了凤凰,怕是不大合规矩啊。” 在场的人都知道,越国不像周国,内宫之中,只有皇后、太后身上,才能有凤凰的纹样出现。至于一品的三夫人,只能绣鸾鸟而已。至于凤钗,则不在禁止之列。 长孙贵妃站了起来,神情仍然不变。 “娘娘是知道臣妾的。”她看向太后,轻声说道,“针工局给了臣妾什么,宫女儿给臣妾准备了什么,臣妾就穿什么,从来不挑剔。向来如此。” 太后微微点头。 “不错,”她将佛珠戴回手腕上,说道,“这也是本宫没有发怒的原因之一。你天生就是个淡泊性子,做隐士还合适,但要说你存心僭越,本宫不信。” 徐良人没想到,太后对长孙贵妃居然如此宽容。她脸色微白,手指紧紧地扣住了地面。 郦书雁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徐良人,把她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心想:事情要是能到这里就结束,那就好了。 这时,太后已经看过了长孙贵妃裙子上的纹样,点头道:“嗯,徐氏没有看错。贵妃,你去内室脱下来吧,换一条不逾矩的。”又转过头,看向徐良人,蔼声道:“徐氏,你也算是眼光不错了。” 长孙贵妃谢了罪,由婢女扶着手臂,去后殿换衣裳了。临走前,她轻轻转头,瞟了徐良人一眼。 徐良人满心想着贵妃接下来的报复,听见太后的夸奖,也并没有欢喜,只是失魂落魄地磕了个头。 “这样。”太后稍想了想,道,“近些日子,本宫请了一位大德高僧来宫中讲经。徐氏,你做对了事情,本宫就要赏。”她摘下那串佛珠,道,“你也一同来和本宫听经罢。静一静性子。” 太后这样一说,郦书雁反而不明白她的目的了。她赏了徐良人佛珠,这是赏。可是,让她“静一静性子”,分明就是罚。她对徐良人的态度到底是怎样,却一点儿也没露出来。 “太后娘娘!” 一道如黄莺出谷般娇滴滴的声音蓦然响起。太后正要继续说话,没想到被人冒然打断了。她不悦地问道:“是谁在说话?” “臣妾云鹄殿良人陆氏,给太后请安。” 郦书雁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陆良人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莲步姗姗,体态优美。她的声音也堪称娇媚,像是一根轻柔的羽毛,时时撩拨着所有人的心。 郦书雁微微一笑,看向皇后。 自从出了长孙贵妃之后,皇后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声音、体态或是姿容格外出色的女子。她冷淡道:“抬起头来。” 陆良人依言抬头。看清她容貌的时候,皇后眼里的提防闪了闪,慢慢消失了。陆良人的嗓音虽好,长相却极为一般,只能勉强算作清秀。就算和如今的皇后比,也是远远不如的。 “你有什么话说?”太后不动声色地问道。 “回娘娘,”陆良人一双眼睛在人群里逡巡了一圈,定定地钉在了郦书雁身上,“一个月前,臣妾亲眼看见,这位姑娘进了长孙贵妃的宫里。” 太后原本温和的脸庞瞬间变得严厉,顺着陆良人的眼光看去。 郦书雁微笑起来,笑容里有着浅浅的嘲弄。 要说陆良人和徐良人毫无关系,她是根本不信的。现在看来,有人要把她和长孙贵妃一网打尽。 “当时,臣妾按例去向贵妃娘娘请安。”陆良人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刚巧在殿外,听见了这位姑娘和贵妃的对话。” 第443章 匕现 太后问道:“然后呢?” “然后……”陆良人迟疑了一下,用很快的语速说道,“臣妾当时正在窗下,凑巧听见了‘扶持您做皇后’、‘拿回来’这几个零星的词。臣妾驽钝,依稀觉得自己撞破了什么不太好的秘密,当时吓得要命,只好找了个机会,先走一步。现在看来……” 她看向郦书雁,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含着千言万语,还有浅浅的畏惧。 太后也看向了郦书雁。她的视线明显多了一点犹疑不定,迟疑道:“陆氏,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这么问,明明就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郦书雁的心一凉,飞快地看向皇后,恰好看见一丝笑意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千真万确!” 陆良人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有一句不实,臣妾愿意一死,死后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话已经说到这里,太后再无怀疑。她站起了身,怒视着郦书雁,缓缓道:“除了弘农郡主,其他人都下去!” “是。”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向太后行了礼,退出了后殿。皇后也在出殿之列,她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斜睨了郦书雁一眼。王贵嫔在她身边,一路目不斜视,径直退了出去,只是在经过门槛的时候,不当心被门槛绊了一跤。 太后再次看向郦书雁,目光已经转为严厉。她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郦书雁!” 郦书雁顺势跪下,轻声道:“是。” 她知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被人算计了。 郦书雁低下头,掩饰住了唇角冰凉的笑意。——她倒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抓不着头绪。而且,对于皇后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她也已经失去了耐心。 恐怕,是时候清算一下了。 “本宫早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太后冷冷地说道,“只是,本宫没想到你那么聪明。——你说吧,”她在座位上坐下,手指摆弄着佛珠,状若漫不经心,“当年的事,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郦书雁正想顺着太后的话叩一个头,接着表明心迹。听见太后的话,她的动作一顿,眼神忽然尖锐起来。 什么是当年的事?太后为什么要问她知道多少?太后到底知道什么?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离真相已经很近了。只是不得其门而入。 “说话!” 太后许久等不到郦书雁的回答,一掌拍在桌上,怒喝一声,“郦书雁,你简直对不起本宫对你的恩泽!” 郦书雁一震,回过了神。她的唇角勾起讽刺的角度,磕了一个头。 “太后娘娘在说什么,臣女确实不知道。”她恭敬道,“那天,臣女确实在贵妃娘娘的宫里。但是——”她看向太后,“娘娘也看见了。” 太后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不仅如此,臣女和贵妃说了什么,太后也听见了。”郦书雁抬起头,淡淡道,“娘娘,臣女不是蠢人。皇宫大内的秘密,臣女不想知道太多,免得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半信半疑地看着郦书雁。 她一向知道,郦书雁是个心智极度成熟,而且心狠手辣不逊于自己的人。假以时日,这个女子一定会成为人中龙凤。只是…… “你真不知情?” 她看向郦书雁,眼神更严厉了。以郦书雁的聪明程度,这句话很难让她相信。更何况,宫里还存在着长孙贵妃那样的变数…… 她一早就不该松口,让长孙氏进宫的!太后叹了一口气。 “臣女真不知情。” 郦书雁又磕了一个头,心念电转。 听太后的语气,仿佛这件事是很了不得的事,还涉及到不少的秘密。那天,太后和长孙贵妃的对话还言犹在耳。太后说…… 等等! 郦书雁目光一凛。她觉得,自己已经离一个令人有些生畏的事实又近了一步。 正在这时,长孙贵妃也刚刚换好衣裙,回到后殿。看见郦书雁跪在地上,她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郦书雁旁边,一同跪了下来。 太后本来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郦书雁说的是真是假。长孙贵妃一跪,她就更加心烦意乱了。 “长孙氏,你在做什么?”她厉声道。 “娘娘容禀。”长孙贵妃并不惊慌,哑声道,“书雁这孩子的性情,娘娘是知道的。臣妾不知道娘娘为什么生了这么大的气,可是,臣妾相信她一定是无心之失……” “闭嘴!” 太后肝火上冲,大声打断了长孙贵妃,恨恨地瞪着她,“长孙氏,你那天和她说了什么?!你自己讲!” 长孙贵妃一愣,脸色有些难看。 “娘娘是知道的。”她不卑不亢道,“那天,臣妾向娘娘提议,取消十四郎和书雁的婚事。——娘娘最后不是也没有容许吗?” 她的性格太刚烈了。郦书雁同情地看了长孙贵妃一眼,过刚易折,也许,这个孤高冷冽的女子从来都不适合宫廷吧。 长孙贵妃抬起头,直视着太后的眼睛,语气真诚,“娘娘,这些日子,臣妾已经想过了。不管怎么想,臣妾始终觉得,十四郎和书雁之间并不适合……” ——糟了!郦书雁暗叫不好,从袖管里伸出手,轻轻拽了拽长孙贵妃的衣服。可长孙贵妃正全情投入地说着话,哪有空注意到这种事。 “够了!” 太后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这里,她终于暴怒,高高地扬起手,落在了长孙贵妃脸上。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过后,长孙贵妃的脸被打得偏到了一边。太后暴跳如雷,指着长孙贵妃道:“长孙氏,你给我听好了!皇家已经给郦书雁下了聘,她就算死,也只能是以清儿未婚妻的身份去死!”她顺了顺气,又骂道,“你有几颗脑袋,竟然敢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长孙贵妃慢慢地回过了头,依旧跪得笔挺。气氛尴尬。 “臣女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念头。” 郦书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眼看着重点莫名其妙地从长孙贵妃是否有心皇后之位,变成了她是不是还要嫁给慕容清。连郦书雁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444章 暗桩 太后怒气不止,冷冷道:“你最好没有!” “……” 郦书雁没有回答,微微低下了头,眉头微蹙。 “咱们说的可不止是这些。”太后又看向长孙贵妃,冷冷道,“以你的说法,今儿个发生的事倒还真是巧了。——合用的衣裙被烧了,能穿的就只剩下那么一件不得体的。”她奚落地笑了一声,“怎么,长孙氏,连上天都属意你当这个皇后?” 长孙贵妃抬起头,冷冰冰地说:“臣妾不敢。” “不敢?”太后冷笑,“原来,在这个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长孙贵妃挺直了上半身,淡淡道:“臣妾不敢做的事有很多。其中,最不敢的,就是提起当年。” 当年,又是当年。她们所说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郦书雁想起长孙贵妃的话,忽然浑身一颤。 莫非……她们口中的“当年”,其实是这样的? 太后半信半疑地看着贵妃,眼光里满是不信的神色。“莲华色,你不要说谎!”她加重了语气,“本宫知道你委屈。可你再委屈,又能如何?你已经身在皇家了,就该有天家媳妇的度量才是。这一点,你万万不及皇后。” 长孙贵妃似乎被太后的神情刺激了一下。她不怒反笑,徐徐说道:“娘娘,人心总是偏的。您在臣妾和十四郎、皇家体统之间选了后者,臣妾明白您的考量。可就算如此……您也犯不着把不着边际的话往臣妾身上套。” 郦书雁诧异地看向长孙氏。她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到底多么惊世骇俗,还直挺地跪在那里,神情清朗,皎皎如月。 太后眼里的阴霾渐渐积聚,如同一片渐渐繁密的乌云。 “大胆!”孟女官见太后要发怒,急忙先站了出来,对长孙贵妃道,“贵妃娘娘,长幼有别,尊卑有序,您怎么全都忘了?”她怪责地看了贵妃一眼,“快跟娘娘道个歉吧。” “阿惠。”太后脸上浮起了奇特的笑容,淡淡道,“别费这个心了,没用的。——你以为贵妃是什么人物,她怎么看得上你一个女官,又怎么会听你的话?” 郦书雁眼帘微抬,瞟了孟女官一眼。只见孟女官讪讪地笑了笑,低头道:“奴婢不敢。” “莲华色,你好自为之。”太后站了起来,一挥长长的袖子,脸上带着难以动容的冷酷,“要知道,本宫的耐心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她伸出手,示意孟女官和她往门口一起走。孟女官看了长孙贵妃一眼,无奈地笑笑,匆匆跟在了太后身后。 太后和孟女官离开后,殿内只剩下了郦书雁和长孙贵妃两人。郦书雁看着长孙贵妃,久久无语。过了一会,她扶着贵妃站了起来。 “娘娘,太后已经走了。”郦书雁道。 “我知道。” 长孙贵妃的语气很冷静,眼里却燃烧着幽昧的火。她转过头,紧紧地盯着郦书雁,“书雁,本宫也有一件事想知道。” “娘娘请讲。”郦书雁道。 “你这么聪明……”长孙贵妃沉吟了片刻,谨慎地问道,“可猜出了当年的事么?” 郦书雁叹了一口气,道:“没有。” “真的没有?”长孙贵妃不太相信,仍然紧紧地盯着她。 “确实没有。”郦书雁温婉地笑了。她轻声道,“皇宫大内,知道得越多,越不是什么好事。” “不错,确实如此。” 她再三保证,终于让长孙贵妃放下了心。贵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有许多事,你不必知道,也不必追究。让它静静地过去,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书雁,你还年轻。”她深深地看着郦书雁,“一定要小心谨慎。” “小心什么?”郦书雁问。 “女子嫁人,几乎就是第二次投胎了。”长孙贵妃乌沉沉的眼睛望着茜色的窗纱,“你要知道,投胎是一件不轻松的事情。” 郦书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走吧。”长孙贵妃先从沉浸的情绪里走了出来,笑着说道,“倒是本宫失态了。” 她主动拉着郦书雁的手,走向门口。谁知刚刚走到殿门,她便被两个嬷嬷拦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 长孙贵妃又惊又气,看了看眼前挡着的手臂,又看了看挡在面前的嬷嬷,怒道。 其中一个嬷嬷陪着笑,说道:“娘娘,奴婢们也是情非得已。——太后娘娘吩咐,还请您在这里多待上一些时候。” 她说起太后,长孙贵妃的神情就重又冷淡下来。 “原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长孙贵妃自言自语了一句,冷冷地扫了两个婆子一眼,大袖一甩,重又回到了殿内。 砰地一声,她重重地摔上了那扇门扉。 郦书雁一直看着门口发生的事。她叹了一口气,问道:“娘娘,这两个人……” “大概是太后娘娘的亲信吧。”长孙贵妃头也不回地回答。 长孙贵妃的性格就是这样了。郦书雁看在眼里,摇了摇头。她从来都没有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过,这是她受皇帝宠爱的原因,也是她遭到后宫女子们嫉恨的原因。郦书雁斟酌了许久,还是决定将其中的利弊向长孙贵妃说清。 “太后毕竟是太后。”她低声道,“圣朝以孝治天下,娘娘就算再受陛下宠爱,表面上,您也终究和太后差了一层。” 哪怕皇帝暗地里偏着贵妃,表面上,也只能把贵妃放在太后后面。 “我知道。”长孙贵妃低下头,眼神苦涩难明,“这也是我不希望你嫁给十四郎的原因。” 尽管她未曾明说,但她话里的意思还是很清楚的。太后对长孙贵妃并没有什么私下里的恩怨,不仅如此,她对长孙氏有一种微妙的好感。可皇后对郦书雁,就不是这样了。 郦书雁不太想触及这个话题。她沉吟了片刻,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娘娘,您还是别计较这些了。咱们还是先想个法子,给您洗脱罪名吧。” 第445章 鸾凤 “有什么可想的?”长孙贵妃摇头,厌倦道,“罢了,本宫就是这样的性子。要让本宫去争辩自己的清白,还不如杀了本宫来得快一点。” “是吗?” 郦书雁的目光胶着在贵妃脸上,问道,“您可知道,您在这个后宫里,惹了多少人的红眼?” 贵妃被她看得背后发凉。她咳嗽了一声,说道:“在后宫里,本来大家就都争得你死我活的。算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 “还是有用的。”郦书雁的眼光在贵妃的裙子上一轮,挑起了一根金线,“您看,这是什么?” “这……” 贵妃有些诧异,从郦书雁手上接过金线,放在手中,细细端详。 日光下,金线闪烁着暖意融融的光,异常绚美。贵妃看了一会,没有看出什么端倪,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凤凰啊。”郦书雁微笑道。 “这哪里是什么凤凰?”长孙贵妃摇了摇头,忽然了悟,“难道是……” “正是如此。” 郦书雁轻声道,“若是我没记错,您的礼服上,应该绣着鸾鸟,对吗?” “不错。”长孙贵妃颔首,“我、王贵嫔,还有独孤贵姬,都有绣着鸾鸟的礼服。” 郦书雁笑了笑:“有时候,鸾鸟和凤凰之间,差的只是一点针线而已。”她接过那条金线,往旁边一放,漫声道,“鸾,本来就是凤凰之属。——娘娘,您知道鸾鸟和凤鸟之间的区别吗?” “自然知道。”长孙贵妃点头道,“绣鸾鸟的时候,金线用得少些,青色的丝线用得多些。凤凰的金色丝线更多,不用青色的。” 郦书雁点头道:“正是。” 话说到这里,长孙贵妃大概明白了郦书雁的意思。她想了想,皱着眉头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本宫的裙子改了?” 郦书雁微笑着,仿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口否认:“不是。”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长孙贵妃彻底不明白了。她摇头道,“其实,本宫是记得有这么一条裙子的。前些日子,陛下在我宫里饮酒,当时窗下用红绫扎着石榴花,图个喜庆。我看见了,顺口说了一句‘红裙妒杀石榴花’……转天,陛下就送了这条裙子给我。所以,这条裙子断不会是旁人浑水摸鱼,放进本宫宫里的。” “娘娘想错了。”郦书雁笑着说道,“我在想,动手栽赃您的人是谁?” 长孙贵妃眼里的神光有些收敛。她想了想,说道:“这些日子,掌管本宫衣物的宫女病了。本宫无意向尚宫局要人伺候,所以,就让一个名叫珠奴的二等宫女去看守了。”她看向郦书雁,问道,“怎么,你的意思是珠奴有问题?” “娘娘又想错了。”郦书雁笑道,“珠奴没有问题。珠奴如果有问题,这条线又怎么会出现呢?” 这条金线之所以会出现在长孙贵妃的裙裾上,正是因为栽赃的人手脚不够麻利。倘若珠奴才是那个背叛者,她只要趁着看守衣服的机会,就能随意地改动、整理贵妃的东西。 “这回,娘娘的运气也算不错。”郦书雁点头道,“要不是对方留下了破绽,咱们断断没那么容易出去。” 长孙贵妃眉头一动,道:“留下了什么破绽?” 郦书雁眨了眨眼,凑到长孙贵妃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她说完之后,长孙贵妃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地面,道:“本宫宫里的人,都是陛下千挑万选,又层层筛选过她们的家世,才送进来的。——应该不会出这种事吧?” “娘娘,忠诚这种事,最做不得准了。” 郦书雁安然地看着她,静静说道,“今天和您站在一起的人,明天就会背叛您——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长孙贵妃想了想,决然地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了她的话。 “所以,娘娘只要照我说的话去做,就绝不会有问题了。”郦书雁道。 “是么?”长孙贵妃淡淡地笑了,笑容很安静,也很温和,“书雁,你刚才说的话都没错。不过,你要记住一点。” 郦书雁不解地看着她。 “对于你,本宫始终是全心全意地爱护着的。”长孙贵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在本宫心里,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郦书雁低下了头,眼神闪烁了片刻。 她想,她离自己的猜测又近了一点儿。 …… 正午时分,延福宫的正殿大门终于被推开了。在嬷嬷们的恭维声里,皇后身边的秋英踩着碎步走了进来。 “贵妃娘娘万福。” 秋英在贵妃面前停下,笑着行了礼。行过礼后,她抬起了头,“娘娘,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稍后便到。请娘娘稍等片刻。” 长孙贵妃始终坐在一张圈椅上,素指拨弄着一套茶具。秋英说完,她“嗯”了一声,便当作了回答。 郦书雁在她身边坐着,含笑说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娘娘,这套茶具倒是不错。” 秋英的笑容有些僵硬。 长孙贵妃不屑地笑笑,顺手将手上的青瓷茶具往旁边一放,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算得了什么。郦尚书也太勤俭持家了,他的掌上明珠竟能以为这样的货色也算不错?”她拍了拍郦书雁的手,道,“本宫那里,倒是有一套真正不错的。你要是喜欢,送给你就是。” 郦书雁漫不经心地看了秋英一眼,果然看见秋英的神情更僵硬了。她收回视线,柔声道:“多谢娘娘。” “奴婢告退。” 秋英匆匆起身,快步走到了门外。她反身关上了殿门,面含怒色。 两个守门的嬷嬷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殷勤地问道:“秋英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动了这么大的脾气?” “不过是个快要失势的妇人罢了,也敢在延福宫里摆脸色……”秋英低低骂了一句,转头瞪着两个嬷嬷,“关你们什么事?!” 两个嬷嬷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讪讪地笑了笑,均都缩了回去,不敢再说一句话。 第446章 莲子 尽管正殿的门板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但也并不隔音。长孙贵妃把外面的人声听得一清二楚,弹了弹指甲,淡淡道:“奴似主形。可见,皇后对我也是一般的看法。” 即使是在说这些的时候,贵妃的神情也是冷冷的。郦书雁目不转睛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嘴角勾起了一点笑容,说道:“娘娘别急,这件事说不定不是皇后的手笔。” “不是她,还能有谁?”贵妃沉吟片刻,道,“在宫里,最恨我的,就只有皇后了。” “这不是关键。”郦书雁道,“您已经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说句冒犯的话——”她笑了笑,“让您继续活下去,对很多人都没有好处。” 长孙贵妃的脸色登时不太好看。这时,恰好殿外远远有人声传来。她顺势点了点头,道:“先把这些糟心事处理完,咱们再说旁的。” “是。”郦书雁点头道。 “依你看,本宫突围的可能性有几成?” 长孙贵妃的神情变了变,终究回归了平静,笑着问道。 郦书雁弯了弯唇角,没有回答。 俄顷,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一个女声随即说道:“娘娘,长孙贵妃一直关押在这里。” 闻言,长孙贵妃秀眉微扬,美目里难得地出现了愤怒。 “关押?”她冷笑一声,轻声道,“她们以为本宫是什么?是囚犯,还是她们的囊中之物?——就算是死,本宫也要争个鱼死网破。” 郦书雁把手掌覆到了长孙贵妃手上,轻轻道:“娘娘,您也不用这么着急。” 按皇帝对长孙贵妃的宠爱,就算长孙贵妃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怕皇帝也只会选择性地忽略。因此,郦书雁倒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件事的发展。 长孙贵妃刚要说话,门便打开了。皇后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表情。 “贵妃,”她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带着秋英坐到了主位上,神情矜傲,“你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了,为什么不跪?” 长孙贵妃微微恼怒,美目微微眯了眯,轻声细语道:“娘娘身边的侍女都没跪,臣妾虽然地位卑微,但比起那位侍女,总是要高些的。所以,不敢跪。” 原来长孙贵妃也有一番伶牙俐齿,只是平时懒得和她们计较罢了。郦书雁微带讶异地看着长孙贵妃。 皇后明显是心情极好。她也不和长孙贵妃计较什么,拨了拨鬓边的凤钗,将凤口中的流苏拨得响了一声,声音清脆。她收起笑容,冷哼道:“长孙氏,这次人证物证都在,料来你也抵赖不得。——你还是快些招了吧。” 居然有人证? 郦书雁难掩诧异,情不自禁地看向长孙贵妃。显然,贵妃也对这件事非常惊异。她握紧了桌边,握得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却还毫无所觉,问道:“什么人证?” “带上来。” 皇后冷冷地看了长孙贵妃一眼,对秋英说道。 “是。”秋英一福身,利落地退了下去。再上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一个身穿宫婢服色的少女。 “你是谁?” 长孙贵妃眯了眯眼睛,问道。 “妹妹也是贵人多忘事。”皇后心情大好,讽刺道,“连自己的宫女都记不得了。——你是叫什么来着?”她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是莲香,还是莲子?” “……奴婢名叫莲子。” 莲子低着头,不安地答道。 长孙贵妃杏眼里的水光似乎动了动,点头道:“本宫记得你。你曾经在长信宫伺候过本宫的起居。”她又想了想,尖锐地一笑,“怎么,连你也看出了本宫式微,想来分一杯羹?” 她的话十分刻薄,刻薄得让皇后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皇后冷笑着,打量了莲子一眼,叹道:“天可怜见的。瞧瞧这面黄肌瘦的样子,”她看向贵妃,慢悠悠道,“你家主子当真是从来都没有好好对待过你啊。不过,这也不稀奇。” 皇后指桑骂槐了一通,莲子只是跪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敢说。 长孙贵妃用手指点了点莲子,淡淡道:“你对本宫有什么不满,通通说出来吧。”看莲子要答话,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许——你只有这么一个机会了。” 莲子咽了一口唾沫,低下头,说道:“奴婢说的话句句是实。娘娘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哪敢对您有什么不满?” 长孙贵妃只是冷笑,没说什么。 郦书雁知道,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话而已。她有些不耐烦了,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屋角的滴漏时计。 ——她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被牵连进这场戏里。今天进宫,她的初衷并不是陪着这群深宫怨妇玩弄诡计和权术,而是另有目的的…… 眼见莲子又要说话,郦书雁出声提醒道:“皇后娘娘,您难道就不等到太后娘娘来的时候,再一起讯问么?” 皇后正在兴头上,哪有心思管郦书雁的话。她冷哼一声,嘴角一扯,扯出一抹冷得不能再冷的笑,语气不屑。 “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她轻蔑地看了看郦书雁,“太后娘娘是这宫里的主人,本宫也是这宫里的主人之一。难道,本宫还没有权力去处置一个贵妃么?” 不等皇后说完,门外便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微怒声音。 “皇后,你越来越僭越了!” 这是太后的声音。皇后也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的局面,在心里打了个突,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上前赔笑:“阿母,您怎么来了?” 太后全然不吃她这一套,一把甩开了皇后欲要搀扶她的手,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本宫要来的时候,你皇后尚且敢说出不等本宫,私自审讯贵妃的话。本宫若是不来……”她冷笑道,“你是不是打算把这延福宫变成私设的刑堂,逼着贵妃屈打成招?” 皇后心里一沉,该死,这老太婆的口风变得好快! 就在不久之前,她们婆媳谈起这件事,话里话外还全是对长孙贵妃的不满。两个时辰过去,这老婆子怎么就变了一个主意? 第447章 吞金 她不知道,太后之所以会变得如此之快,也是因为她自己的态度太过倨傲的缘故。 “这……母后说笑了。”皇后犹豫了半天,最后选择了一个合中的说法,“我和贵妃都是伺候陛下的妃嫔,哪来什么私设刑堂之说?” “既然没有,那就再好不过。”太后不以为然地看了看贵妃,道,“开始吧。” “……是。”皇后不甘心地咬了咬唇,道。 皇后咳嗽了一声,疾言厉色起来。 “长孙氏,你可知道,图谋后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她声色俱厉地看着长孙贵妃,“这条绣着凤凰的裙子是哪里来的?” 看得出来,皇后倒是真的生气了。郦书雁看了看皇后,心想:皇后的愤怒,也并非不可理解。以皇帝对长孙贵妃的宠爱程度,哪怕贵妃真的要后位,皇帝虽不会给,却也会千方百计地把这件事按下来,甚至让她在穿戴上逾矩,和皇后并驾齐驱。 归根结底,皇帝需要一个慕容清这样的继承人。这样一来,皇后的位分就始终不会变,一直都会是皇后。可皇帝也有平凡人的****,因此,对于长孙贵妃来说,皇帝的宠爱,就是她在后宫里横行的挡箭牌。 面对皇后的愤怒,长孙贵妃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里有着不屑,也有惋惜,似乎在为皇后的话而感慨。 皇后被她一叹,动了真火。她克制住拍案而起的冲动,冷冷道:“怎么,贵妃,你对本宫有什么不满么?” “臣妾不敢。”长孙贵妃直视着皇后,道,“只是,臣妾想让娘娘明白——臣妾没有必要这样做。” “长孙氏,你太骄横了!”皇后对贵妃怒目而视,“难道凭你说的一句没有,就能认定你没有这个罪么?” 这时,太后只是一直在旁边看着,不动声色地给孟女官递了一个眼神。孟女官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上前笑着说道:“皇后娘娘,您不必这么激动。总得让贵妃娘娘说完才是。” 在这个时候,谁先动怒,谁就失了先机。郦书雁默不作声地想,皇后已经动了真火,太后也看得出来。只是,她还是不明白,太后的态度到底是偏向谁?难不成谁占了下风,她就要帮谁一把么? 皇后暗自恼怒,碍于太后的面子,总算收起了愤怒的神情。她瞟了长孙贵妃一眼,冷冷道:“不管你怎么说,莲子这丫头的话总是真的。长孙氏,你怎么说?” 长孙贵妃淡淡道:“臣妾宫里的丫头多得很,自己是认不过来的。就连莲子这丫头,臣妾都不太认得。” 莲子一直跪在地上,额头触着地面。听见贵妃的话,她忽然昂起了头,高声道:“娘娘,您这话就亏心了!” 孟女官斥道:“主子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闭嘴!” “阿惠。”太后感兴趣地扬了扬眉,“让她说下去。” 孟女官没想到,太后的态度会是这样。她福了福身,道:“是。” 有了太后的话,莲子的胆气又壮了一层。她直直地看着长孙贵妃,说道:“娘娘,您忘了吗?一年之前,您信不过身边的奴才,就找了奴婢负责掌管您的箱箧。奴婢也算得上身家清白,又略略识得几个字。虽然伺候您的时日不长,但却称得上是您的心腹——” “一派胡言。” 长孙贵妃冷冷地打断了莲子的话。她寒声道,“你进宫时日不长,伺候本宫的时间也短,这些咱们暂且不提。你自称是本宫的心腹,可有什么证据么?” 莲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郦书雁心头划过不祥的预感。只听莲子朗声道:“娘娘平时赏了奴婢不少首饰、器用。其中,最珍贵的是一支嵌着七宝的楼阁金簪——” “胡说。”贵妃斥道,“本宫什么时候有过那样的发簪?” “要分辨真假么,倒也不难。”皇后笑道,“只要找当时赏赐的记档,不就得了?”听到这里,皇后已然明白,长孙贵妃十之八九是被人陷害了。虽然她不知道陷害贵妃的人是谁,但是,她倒不会在意多加一把火。 长孙贵妃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太后抢了先。太后冷冷道:“去查查档。” 郦书雁微微蹙眉。她虽然不是在后宫里沉浮已久的那种人,却也知道,只要是旁人有心陷害贵妃,就没有不把证据一起准备出来的。所以,太后的话看似合理,却已经是站在了皇后那边。 长孙贵妃面色微变,拂了拂从发髻之中垂下的一缕长发。 太后已经开了口,底下人办事的速度自然不慢。一盏茶功夫之后,孟女官便回到了延福宫正殿。 “娘娘,查过了。”孟女官忧心地看了看贵妃,“去年十一月,贵妃娘娘确实被皇上赐了一只楼阁金簪。” 太后淡淡道:“继续去查。让莲子那丫头把簪子拿出来,才算人证物证俱在。” 莲子的唇角挂起了一抹惨笑。她看向贵妃,眸底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说道:“那支发簪,就在我平时歇息的床下。” “去拿。”太后道。 莲子又低下了头,脸上隐约有一抹泪痕闪烁。她忽然抬起了头,大声道:“娘娘,来世再报恩啦!” 不好!郦书雁登时又惊又怒,莲子这是要死无对证! 太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暴喝一声:“拦住她!” 可惜,莲子的动作比谁都快。她站了起来,一把捋下手上的金戒指,往嘴里塞去。 孟女官想拦住她,却最终也没能拦住。她无措地看着太后:“娘娘,咱们该怎么办?” 吞下戒指之后,莲子的脸瞬间惨白。她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起来。 太后厌恶地看了莲子一眼,挥手道:“在三月三自裁,也不怕给家里人惹麻烦!——拖出去。” 孟女官不敢有违,立刻去了外头,叫人处理莲子。太后又看向长孙贵妃:“长孙氏,你现在还想怎么说?” 第448章 染香 长孙贵妃道:“臣妾不知道。” 贵妃也不是笨人。她知道,一旦自己也承认了莲子栽赃给她的事,哪怕只是承认了一点儿,自己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到时候,就算皇帝来,也不管用了。 太后冷然道:“哦?”她指了指在地上翻滚、惨叫的莲子,语气如冰,穿透了莲子的叫声,“你的意思,是她在构陷你?” “正是。”长孙贵妃干脆地点头。 “荒唐!”太后气得笑了,一双眼睛凌厉地瞪着贵妃,“她构陷你,可是要赔上一条命的!长孙氏,你说说看,什么东西能让她搭上自己的命,为的就是诬赖你?” 长孙贵妃的美目也凌厉了起来,竟是要和太后对抗。 “谁知道呢?”她微笑着说道,“娘娘,只要地位差得足够多,要臣妾找到像莲子这样的死士,也不算难。” 皇后在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 太后冷笑道:“贵妃,这些话就算你拿给旁人听,他们也不会信的。” 长孙贵妃看了一会,收起了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下头,恭敬道:“娘娘,您不妨把那条湘裙拿过来,一看便知。” 皇后生怕贵妃从这件事里逃出生天。见贵妃说得笃定,她急忙道:“哪有这个理儿?贵妃,本宫劝你还是认了吧。” 长孙贵妃答也不答,只是冷笑。 “好!”太后气得狠狠地一拍桌子,怒道,“那就拿证物来,让你心服口服!” 好在长孙贵妃并没有失去理智,还记得自己和她说过的话。郦书雁松了一口气,只要贵妃的衣裙到了,这件事恐怕就不难解。 很快,贵妃的湘裙被呈了上来。皇后睨了贵妃一眼,厌恶道:“这下,可遂了你的心意了。” “皇后!”太后重重地清了清嗓子,随即看向贵妃,“你不是说,要看这件证物么?——看吧。” 长孙贵妃站了起来,福身道:“多谢太后。” 她走向那条裙子,正正反反地看了几遍。看到那条金凤的时候,脸色猛地变了。 ——郦书雁明明说过,那条金凤是被人用彩线沿着原来的痕迹绣上去的。怎么…… 太后看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多半是有了什么差错。她隐秘地微笑一下,说道:“呈上来,传着看看。” 孟女官从长孙贵妃手中拿走了那条湘裙,往众人面前一捧。 皇后看了一眼,佯装讶异道:“这绣工是真真的不错。——比臣妾自己的衣裙,绣工还要好不少呢。” “你和贵妃明明是同一个针工局、同一个绣娘绣的衣物,哪里来的不同?”太后仔细地看着那条裙子,头也不抬地斥道,“秋娘,别胡说八道!” 皇后挨了太后的骂,当即不敢再挑唆了。郦书雁看着那条湘裙的刺绣,心突然一凉。 陷害长孙贵妃的人的准备,比她想得还要多。这条裙子的绣工,绝不是她清晨时分看见的那一条可比的。 湘裙上的凤凰微微舒展着翅膀,在它旁边,一轮金色的太阳高悬着。这正是皇后才能用的图样——丹凤朝阳。 “本宫倒是看错你了。” 皇后看了一会,面上带了奇特的笑容,看着贵妃,语气也甚是奇怪,“你这衣裙……倒是比本宫的鲜丽多了。” 长孙贵妃沉吟不语,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她只觉得心寒。在宫里,她自认没有主动招惹过别人,也不曾结党营私,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 也许,是上天真的容不下她这样的人。 “贵妃,你怎的不说话?” 皇后看着贵妃的沉默,更加幸灾乐祸,简直到了乐不可支的地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眼高于顶的长孙贵妃,竟然也有今天! 过了许久,贵妃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声。 “无话可说。”她的眼光坚定,看向了太后,“娘娘,臣妾是冤枉的。” 太后淡淡道:“在这后宫里,每个犯了罪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但是……”她摇了摇头,“在这些人里,很少有人是没有罪过的。” 言下之意,无非是她不会站在贵妃这边。 长孙贵妃脸色微白,手心沁出了汗水。她知道,只要这一步行差踏错,她就再也无法翻身了。 正在这时,郦书雁骤然开了口。 “娘娘,臣女有一件事不明白。”她带着笑意的眼神在皇后脸上一扫而过,“贵妃娘娘那条湘裙,是什么料子做成的?”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皇后一皱眉,不假思索地斥道。 “秋娘。”太后看着郦书雁,脸上浮起了讥讽的笑意,“让她说。”她倒想看看,在如山铁证面前,这个一向聪明颖悟的郦书雁还有什么话好说。 “是。”郦书雁微笑,看向贵妃,“娘娘,究竟是什么面料呢?” 长孙贵妃不明其意,答道:“是最普通的府绸,不过是胜在做工而已。”说话的时候,她心中暗自焦急。要是郦书雁想从这一层上为她开脱,十之八九是不成了。 郦书雁颔首道:“原来是府绸。确实是再寻常不过的面料了。” 太后不带感情地瞟了她一眼:“弘农,有什么话,你不妨直接说出来。不要阴阳怪气的。” “是。”郦书雁有些讶异于太后的直白,仍然微笑道,“府绸的面料,除了松江棉布之外,是最容易熏染上香味的。” “那又如何?”太后很快明白过来,扬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这条裙子上的凤凰,还是崭新的。”郦书雁站了起来,纤细的手指抚过裙裾上的凤凰,“您看,不知为什么,这条裙子上头,连一点香味都没有。” 太后眼里的精光慢慢消失了。她冷冽地一笑,捻动手上的佛珠。 “南无阿弥陀佛。”她念了一句佛号,看向贵妃,眼中的凶戾褪去,“看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啊。” 皇后暗自焦急。她看得出来,太后的态度变化,说明她是要放过贵妃了。 第449章 铺路 “母后,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皇后道,“这条湘裙,原本就是新近从箱里拿出来的。就算没有熏香味,也是平常的事。” “娘娘忘了?”郦书雁平静地看着皇后,“这条湘裙,是从烧毁的箱笼边上拿出来的。”她又看向太后,平静道,“倘若这真的是原本那条湘裙,就应该有烟灰味才是啊。” 皇后被郦书雁说得一愣,原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书雁说得很对。”长孙贵妃微微颔首,表情轻松,像卸下了一个重逾千斤的担子,“臣妾那条裙子上确实有一股烟灰味。可见,这条裙子不是臣妾的。” 太后“嗯”了一声,没有再看长孙贵妃,而是看向了皇后。 “皇后,”太后漫不经心地问道,“看守证物的,是你的人?” 皇后打了个寒颤。太后这么说话的时候,比平时可怕不知多少倍。 “是儿臣的。”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太后轻松地敲了敲桌子,敲得剥啄有声。“那,你把贵妃原本的湘裙交出来吧。” 皇后暗暗叫苦。从头到尾,她都根本没动贵妃的裙子,又要去哪里找什么证物? “母后……”皇后硬着头皮道,“儿臣实在是没有构陷贵妃,还请母后明鉴。” 太后笑道:“哦?”她瞟了皇后一眼,“你的意思是,证物虽然是你掌管的,可你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丢失,是么?” “……” 皇后自知理亏,只能低头不语。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跪在了地上,心里突然恨起了那个陷害贵妃的人。 好在,太后并没有对这件事多加追究。她看了看皇后,淡淡地说:“皇后,你已经是一国之母了,格局要大些。不要像那些个小户人家的妻妾一样,成天鸡吵鹅斗的,不像话。” 皇后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讪讪地答:“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还有你,贵妃。”太后又看向长孙贵妃,语气略带责难,“你年纪也不小,已经三十多岁了,早该知道和光同尘这么一说。——你看你,”她摇了摇头,“成天价占着皇帝的心思,难怪会被人嫉恨。” 长孙贵妃眼也不抬地听着,只字不言。 太后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后宫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雨露均沾。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她挥了挥手,“一来,节庆的时候追究这些,未免太不吉利。二来……”她看向贵妃,“你本身做得也不算好,招惹了别人的嫉妒,是理所应当的。” 长孙贵妃只是淡淡地听着,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太后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她的答案,失望地摇了摇头。 “执迷不悟!”她沉声道,“下去吧!” 皇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立刻福了福身,道:“臣妾告退。” 郦书雁和长孙贵妃行礼之后,一齐退了出去。刚刚走到门外,长孙贵妃唇角一扬,露出一抹冷笑。 “娘娘不必想得太多。”郦书雁还以为她在为皇后逃过一劫而难过,便劝道,“对方精心准备了这个局,咱们能从重围之中突围,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不。”长孙贵妃摇头道,“本宫是在想……陷害本宫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郦书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你说,究竟是谁?” 长孙贵妃看向郦书雁,眼底有一抹狂热闪过。 就在这时,她突然醒悟了过来。不管她怎么不和人争斗,只要皇帝的宠爱还在,她的长信宫,就永远都不会安宁。 “这个……”郦书雁想了想,坦言道,“我也不知道。” 长孙贵妃在宫里树敌太多,多得连郦书雁都不太清楚,自己选择帮她,到底是对是错。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要陷害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不过,也不是全然看不出来。”郦书雁又想了一会,迟疑着说道,“那人既然设了这么大的局,想必对您是势在必得的。如果她的心思不够深,那么,再过一会,等她见到您,一定会为您的出现而震惊的。” 长孙贵妃红唇微勾,冷笑一声,低头抚弄了一下自己的指甲。 “今天看不出来,也没关系。”她的话里带了些缠绵悱恻的味道,莫名地让人发抖,“以后,本宫在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她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郦书雁看了贵妃一眼,不置可否。她隐隐觉得,在刚才的瞬间,贵妃身上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待到两人各怀心事地走到前殿,已经是赐宴的时候了。太后早就在上位坐定,看见贵妃来,只是淡淡地说道:“回来了么?自己坐吧。” “是。”长孙贵妃盈盈一福,走到自己的位置前面,坐了下去。 她刚刚坐下,不远处便传来“叮”的一声。长孙贵妃抬起头,只见坐在她对面的王贵嫔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手上只拿了一只牙箸,另一只已经掉落在地。 长孙贵妃一怔,不期然地想起了郦书雁的话。她倏然微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万种风情,看着王贵嫔,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王贵嫔打了个哈哈,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牙箸。借着这个动作,她闭了闭眼,收起了脸上的奇特神色。 ——她母亲进宫的时候,明明跟她亲口说过,这件事只要安排得当,长孙贵妃是插翅难逃的。如今,她怎么…… “没什么就好。”长孙贵妃笑得耐人寻味,缓缓地拿起案上的牙筷,“王妹妹,在这宫里,平安顺遂才是最重要的。你说是不是?” “……” 王贵嫔不敢多言,默默地低下了头,夹了一箸莼菜笋入口,机械地嚼着,舌尖上却只能尝到苦味。 她不知道长孙贵妃到底看出了多少真相,只知道自己一旦对上长孙贵妃,连一成赢面都没有。 王贵嫔咬着筷头,讷讷无言。突然间,她心头无名火起,对撺掇她陷害贵妃的家人生出了怨恨。 ——要不是他们急着送她妹妹入宫,她又怎么会听从他们的话,妄想着除掉长孙贵妃,为那个她甚至没见过几面的庶出妹妹铺路? 第450章 云珠 有那么一刻,王贵嫔心中恨意丛生。她想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揭发自己那个几乎从未谋面的庶出妹妹;更想向慕容思平一口说穿皇后的虚伪,说出她在贤惠外表之下的虚荣和铺张。 好在,最后她忍了下来。 “真是恭喜姐姐了。”王贵嫔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掩着酒杯,冲着长孙贵妃和婉地笑道,“姐姐能从内殿出来,想必是洗脱身上的冤屈了。天大的喜事啊。” 长孙贵妃蓦然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王贵嫔。她的眼光阴鸷深沉,带着无边的冷意,看得王贵嫔心头直打突。她强笑着问道:“姐姐,我……我说错话了么?” 长孙贵妃那令人惊惧的眼光又在王贵嫔脸上轮了一圈,忽而消失。她笑了笑,冲着王贵嫔举起了酒杯:“没有。” “那就好。”王贵嫔长吁了一口气,庆幸着自己用举杯的动作掩饰了恐慌,笑道,“这杯酒,我先敬姐姐了。” “好。” 长孙贵妃牵起唇角,一仰头,满满地饮下了那杯酒。她对王贵嫔一笑,举手亮出涓滴不剩的杯底,漫漫道,“喏,饮尽了。” 王贵嫔久病在身,又兼酒量浅窄,只喝了半杯。然而,这时候长孙贵妃已经满满地喝了一杯,她再不动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姐姐真是……爽快。” 王贵嫔挣扎了一会,咬了咬牙,一昂头,把酒全都倒进了自己口中。她喝得太急,不当心把几滴酒水倒灌进了肺里,顿时呛得一阵咳嗽。 围绕在她身边的几个低位妃子急忙过来絮絮地关心她。王贵嫔咳得双颊晕红,无力地摆了摆手,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憋出两个字:“没……没事。” “没事就好。” 长孙贵妃眼里含着快意,说道,“妹妹,其实喝酒还是小事。在这世间,有许多事比喝酒要大,后果也要严重得多了……” 王贵嫔吓得寒毛倒竖,顺着长孙贵妃的话僵笑了两声,便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 这场宫宴,便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皇后没能处置长孙贵妃,虽然失望,却并没有穷追不舍。她照例赏赐了众家千金几件宫样饰物,随后便依着每年三月三的例子,令她们去御苑了。 刚刚发生了上午的事,郦书雁更不愿意和人多交接了。她捡了一个背阴的地方坐着,让凉亭宽大的柱子遮掩住了自己的身影,侧耳听着身后两个皇室女子的低语。 “……所以说,咱们还是不懂皇后娘娘的心思。”说话女子的声音里带着些愤慨,又把嗓音压低了不少,“初蕊,你说说看。往年这上巳节的嘉宴,都是咱们皇家女子才能到场的大场面。今年倒好——” 说话的女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她的哼声又清脆,又尖锐,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空气,却很快就变得沉闷。郦书雁知道,恐怕是有别人按住了她的嘴巴,不让她发出什么声响。 “噤声!” 过了一会,另一个人似乎确定旁边没什么人了,才放心下来。她低声说道,“敢在这里议论皇后娘娘,你不要脑袋了?你忘了齐王妃是怎么死的?” ——有趣。 郦书雁懒懒地想。齐王妃是怎么死的,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就算说齐王妃是她亲手害死的,也不为过。不过,这也不代表她没有兴趣,听听别人对这件事的意见。 在另一个女子提到“齐王妃”后,先头说话的女子就没了声音。后说话的女子大概是以为她不知道,叹了口气,说道:“我真没想到,你一个郡王妃,居然对这件事不知情。——你还不知道么?”她低声道,“齐王妃正是开罪了咱们的皇后娘娘,才一命呜呼的!” “啊?!” 先前说话的女子很明显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惊讶万端。 郦书雁一直侧耳听着她们的对话。听到这里,她微微摇了摇头,心想:哪怕是皇宫大内,一条消息传来传去,也很快就走样了。在这一点上,皇宫和宫外倒是没什么不同。 那两个女子似乎心有顾忌,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低得郦书雁也无法听清。即使郦书雁极力想听,也只能时不时地听见几个人名——金仙公主、靖阳公主之类的。 郦书雁越听,越觉得没什么意趣,几乎坐在廊下睡着。过了一会,她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惊呼。 “你站在这多久了?!你是谁?!” 惊叫的人,正是那两个说悄悄话的女子之一。郦书雁皱了皱眉,静静地理了理裙摆,准备转身离开。 ——再待下去,难保撞上什么皇家的隐私。而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只是,她的脚步还没踏出,就停在了空中。让她停下的,是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 “两位夫人。” 一道柔和、低沉的声音轻轻环绕在凉亭之中。说话的人停了停,才继续说道,“我并没有打扰二位谈心的意思。只是,我在这里约了一位世交之女晤面……不知二位是否能让个位置?” 这声音明明是张云珠的。郦书雁的目光里含着疑惑,张云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要等的,又是什么人? 庭下恰好汪着一捧积水。郦书雁透过积水看去,只见一个打扮富贵的女子面色不忿,想向张云珠发作,却被她旁边的女子一把拦住了。 “姑娘客气了。”那女子笑着道,“你来得巧,我们正想去和妯娌们叙话。这地方……”她打量了一下凉亭,道,“就留给你们了。” 说罢,她拽着还在发愣的另一个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云珠低下了头,脸色看不清楚。郦书雁没有多看,收回了视线。 ——那个拽着同伴离开的女子,倒是有些心眼。她默不作声地想道,就算她们死守着这块地方,也只是平白多得罪了一个人。不但如此,她们接下来的谈话也极有可能被打断,甚至被心怀记恨的张云珠悄悄听去,再禀报给皇后。 第451章 纵横 相比之下,还是她们自己先避开的好。 郦书雁正在神游,眼前阴影一晃,张云珠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今天的张云珠穿得素净,却仍然是一身女装。他的头上也仍旧挽着一个百合髻,也略插戴了两样首饰,看上去和京中其他贵女没什么分别。 “……云珠。” 郦书雁微微一怔,片刻便回过神来。她没有多看张云珠的打扮,轻松地笑了笑,对刚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有什么事?” 张云珠凝眉,眉梢眼角里满是忧郁。“郡主,”他生疏地略点了点头,却没有在她身边坐下,“我……我有一件事,想请教郡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也说得结结巴巴,一张雪白的脸几乎也涨红了。 郦书雁微微蹙眉,不经意间,看见了他从雪白裙子下露出的镶红边的内裙。 ——等等,镶红边的…… 郦书雁心思一动,目光尖锐,倏然看向张云珠。张云珠被她看得不自在,面红过耳,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云珠。” 瞧见他的反应,郦书雁已经确定了八九分。她迎着午后和煦的阳光,抬起了面孔,略略地眯起眼睛。 “你我之间,一向没什么太多的情谊。”她犹疑了一下,还是先用这句话开了头,“但是,我们好歹也有过同生共死的情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 话说到这,她自己也不由得叹息一声。 张云珠则一直看着她,眼眶微微湿润。郦书雁继续道:“我只是想劝你一句。不管为什么,既然你已经无法恢复张家公子的身份,就不必再拿公子的要求随时要求自己。” 从她眼皮底下经过的人多了,自然看得出张云珠的犹豫。他一边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疑问,另一边,则是隐隐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事实上,若是按普罗大众的看法,毫无疑问,他确实是个怪物。 说完这句,郦书雁自己也觉得不太妥当。她点了点头,蹙眉道:“刚才的话,确实冒犯了。你有什么,就只管说出来吧。” “……不碍事。” 张云珠的眼圈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红色。他也对郦书雁点了点头,道,“我也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郡主,你千万要小心。” “小心什么?”郦书雁问道。 张云珠迟疑片刻,伏在郦书雁耳边,低声道:“小心金仙公主。”说完,他迅疾地抬起了上身,转身就走。 他的步伐十分凌乱,不但毫无美感,简直连最后的一丝平衡也没了。郦书雁从他的背影上移开视线,萧索地摇头。 ——先前,长孙贵妃出的事迷了她的眼,让她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忽略了。 郦书雁侧过头,看向那滩寂静而沉默的水洼。她早该猜到,金仙公主的归来,就是皇后为了对付她,特地布下的一步棋。只是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王贵嫔身上,暂时被蒙蔽了。也就全然没有注意到,在刚才的宴会上,金仙公主到底做了什么。 真是个失误。 郦书雁摇头,心情又恶劣了不少。 …… 结果,直到明月东升之时,郦书雁一直提防的几个女子也并未出现在她面前。 夹在一群千金小姐之中,郦书雁一路平安无事地出了皇宫。不料,刚上马车,她就被人叫住了。 “走。” 郦书雁接过倪妈妈递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说道。 马车夫应了一声,扬起了鞭子。下一秒,车外却传来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 “书雁!” 这是郦敬容的声音。听见她的声音,倪妈妈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低声道:“小姐,咱们走吧?” “不用。” 郦书雁摆了摆手,亦是轻声道,“这里人多口杂,咱们现在走了,恐怕会被别人看见。——什么事?”她掀开了车帘,看向窗外。 这时,宫中已经燃起了儿臂粗的牛油巨烛。那些蜡烛装在灯笼里,映得整个宫门都亮堂堂的,也映亮了郦敬容端美的脸。 在郦敬容眼里,这灯火一样照亮了郦书雁的脸。只是,郦书雁那张清秀异常的面孔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惊慌。 “几日不见,”郦敬容勉强笑道,“妹妹越发精神了。先前在宫里没能遇见,真是不巧……” 她一边寒暄着,一边把脸凑近了车帘。等到和郦书雁挨得近了,她的语速骤然变得急切,嗓音压得低低的,“先前是我不对!郦书雁,我只求你放过我,别再折腾我了!” 刚说完,郦敬容又抬高了声音,一下和郦书雁拉远了距离。在郦书雁惊异的眼光中,郦敬容笑吟吟道,“原来,妹妹是这样想的。那倒是和姐姐不谋而合了。可惜今天不巧,”说罢,她转过了身,“过些日子,我再和妹妹相聚。” 此时此刻,皇宫角门里互相问好、道别的人不少,郦敬容掺在其中,倒也不怎么显眼。 郦书雁默默地看着她的身影,眼里多了一抹深思。她放下帘子,淡淡道:“回去吧。” 倪妈妈在旁边,把这一幕都看在了眼里。她的脸色犹如见鬼一般,替郦书雁扯平了车帘上的褶皱,愤愤地道:“东府的大小姐真是发疯了。这才刚安静了这些日子,怎么她又来没事找事?” “……倒也未必是发疯。” 郦书雁抬头,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窗外不断闪过的一道道影子,“倪妈妈,你去查查吧……查查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是。”倪妈妈没想到郦书雁会这么说,惊讶之后,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 “不止查这个。”郦书雁略思考了一下,又道,“看看近来两个月里,韩氏都做了什么。” 自从她和韩氏结盟,不知不觉,她们已经有两个月鲜少联系了。比起平时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韩氏这么安静,倒是真让她不习惯。 物有反常必为妖,她可不觉得,韩氏会忽然变得让她省心。 “等着吧,倪妈妈!”郦书雁眼神微凉,冷哼道,“这次,咱们可不一定能查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情来……” 第452章 会离 只要待她去查的事情不涉及皇室,倪妈妈就是如鱼得水。次日清晨,郦书雁刚刚晨起梳妆,倪妈妈就已经等在外头了。 “说说吧,韩氏那边是怎么回事?” 郦书雁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鬓角,一边问道。 “小姐妙算。”倪妈妈点了点头,脸上多了不少的犹豫,“韩氏果然不太老实。不过,小姐……” 郦书雁拿起一张染着胭脂的绵纸,放在唇上抿了抿,问道:“怎么?” “……东府的三小姐,去了。” “……” 郦书雁放绵纸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紫藤正在替她络头发,听见倪妈妈的话,她的手微微一抖,带下了一缕乌黑的发丝。 “哎哟!” 郦书雁还没说话,倪妈妈先惊呼了一声。她眼里带着责备,看向紫藤道,“你这丫头,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怎么伺候的?” “没事。” 郦书雁抬起手,制止了倪妈妈对紫藤的斥责。她理了理思路,问道,“你再说一遍,东府的三小姐是怎么了?” 倪妈妈犹豫着道:“听说是殁了。可到底是怎么样,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东府在操办白事。” “平时没病没灾,忽然就殁了,实在说不过去。” 郦书雁的目光不断变幻,纤长的指尖敲了敲梳妆台面,“郦润卿今年多大?十四还是十五?” “才十三。”倪妈妈低头道。 “十三?那就更不应该了……”郦书雁蹙眉。 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正是身子骨强健的时候,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殁了。就算是出了什么意外,东府也不应该把这件事按在底下,选择秘不发丧的方式来处理才是。 看上去…… “倪妈妈。” 郦书雁抬起了头,嫣红的菱唇轻轻一扯,扯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弧度。她轻声道,“东府发了丧,咱们府里绝对没有袖手不管的理儿。你去向父亲说一声,让他去隔壁看上一看,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 正院。 散朝后,郦国誉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吩咐锄红在案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自己则在书柜上拿出了一部诗集,准备练一练字。 这两个月,是他日子过得最舒心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大堂兄郦国兴,竟然破天荒地没来找他的麻烦。不仅如此,就连府中最大的隐患,他的女儿郦书雁,最近也是平平安安的。进了一次宫,也没惹出任何事端来…… 这日子,简直不能再舒心了。 郦国誉让锄红磨了墨,将一只羊毫笔在墨水里饱饱地蘸了蘸。正待挥毫,却被外间传来的微弱声音给阻断了。 “放开我,我要见老爷……” “老爷不会见你的!你出去——” “简直不成体统!” 郦国誉听得脸色发黑。他重重地把羊毫大笔搁在了砚台边上,怒道,“锄红,你给老爷出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正院捣乱!” 锄红哭丧着脸,夹着尾巴出去了。回来时,他原本就耷拉的眉眼更往下撇了几分。 “老爷,这个……”他犹豫了好久,吃吃地说道,“吵闹的丫头,是二公子身边的芸香。” 郦国誉皱着眉头想了想,才把这个名字和记忆里的人对上号。 对于郦绩,郦国誉好歹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于是说道:“绩儿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库房说就是。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他还以为,这句话足够打发锄红了。谁知,听了他的答复,锄红的脸更是皱成了一团。 “老爷……”锄红偷偷觑了郦国誉一眼,没从他脸色里看出什么不快,才大着胆子说道,“是周姨娘想见您。她说,二公子昨天做了个噩梦,要您赐他一样东西安枕呢。” 提到周姨娘,郦国誉的脸色暗了暗。 锄红看着他的神色,还以为郦国誉是要去看周姨娘一眼了。哪知片刻之后,郦国誉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直接说道:“老爷不去。” “……啊?” 锄红目瞪口呆,整颗心都慌了起来。 他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郦国誉竟然会真的不理周姨娘。早知如此,他就不在芸香面前夸下海口,说什么包准让郦国誉去周姨娘的院子了! 锄红看着郦国誉冷肃的神色,越来越后悔。 郦国誉又拿起了笔,淡淡地说道:“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喏,”他顺手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玉环,交给锄红,“拿给二公子安枕。你跟周氏说,这些日子,我修习道术,不能近女色。” ——这个理由……怎么听就怎么不可信…… 锄红想起昨天夜宵的那两碗肘子,肩膀几乎耷拉到了地上。郦国誉久久没听见锄红的回答,一回头,却看见他一副没骨头的样子,登时心头火起。 “怎么?”郦国誉冷笑一声,笔走龙蛇,在宣纸上落下一个个恣肆的狂草,“我是支使不动你了么?你到底是谁的奴才,是我的,还是你周姨娘的?” 锄红知道,郦国誉是动了真怒。他一缩脖子,灰溜溜地作了个揖,出去了。 锄红走后,郦国誉放下了笔,突然叹息了一声。 “双玉……”他的目光里露出惆怅和忧虑,“你一定在怨我吧。” 可他早就决定了。就算拼着周姨娘的抱怨,他也要将她保护得周全。他绝对不能,绝对不能冒着失去她和孩子的风险,让她暴露在那些人的视线之中…… “只能委屈你了。” 良久,郦国誉重重地叹了一声。 他拿起笔,正要在纸上继续写字,动作就又被敲门声打断了。 这一下,郦国誉的不快之色就彻底压不住了。他摔了笔,怒道:“锄红,你这小子到底还要不要待在府里?你要是不想待,就趁早滚出去!我——” 他骂得正起劲,门板却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了。郦国誉一口气没捯过来,几乎晕厥过去。他瞪着门,死活想不通,锄红到底是哪来的担子,竟然敢不经他的命令直接把门推开? 第453章 秘密 “父亲。” 两扇门扉彻底敞开了。郦书雁缓步走了进来。她抬起头,露出舒展而深邃的笑容。 郦国誉正在气头上,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从看到郦书雁的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女儿一定是又有什么事要让他去做了。 果然,郦书雁直接坐到了他对面的圈椅上。她的脸上带着盈盈的浅笑,怡然自得地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若是父亲,就在今天,去东府看上一看。” 郦国誉早就习惯了她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他知道,不到最后一刻,这个女儿绝不会大发慈悲地让他把整件事情弄个清楚。但是,同样地,她永远会开出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你说吧。”他放弃了抵抗,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想要为父去做什么?” “多谢父亲成全。” 郦书雁站了起来,向郦国誉一福身,随即语气轻快地说道,“女儿听说,东府最近出了一件大事——一个妹妹似乎是殁了。” “……” 郦书雁的语气完全不像在说“有人死了”。这样的语气,配上她的表情,更让郦国誉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耐着性子,继续听着郦书雁说道:“不过,女儿是不相信的。” “为什么不信?”郦国誉眼里精光一闪。 他知道,这个女儿总会带给他惊喜。那么,这一次的惊喜,会不会是郦国兴的某个秘密…… 怀着这种期待,他看见,郦书雁堂而皇之地摇了摇头。 “那你来告诉为父做什么?”郦国誉失望地眯起了眼睛,“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府里跟东府的关系一向算不上亲密。无凭无据的,我为什么要去东府一趟?” “父亲还是想得少了。” 郦书雁从容地摇了摇头,眼光幽邃,“您也是出身世家豪族的人。女儿且问问您,您可知道——”她笑了笑,“在什么时候,一个世家会突然宣布,一位千金小姐突然离世了?” 郦国誉思索了片刻,忽然间,他的鼻翼猛地翕张起来。 “你是说……”他沉声说道,“他们府里,发生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体?” 这件事的意义可就重大了!郦国誉兴奋地搓了搓手,站了起来。掐指算来,郦国兴进京,不过三个月的光景。这三个月里,他先是开罪了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秦王,又靠着大女儿郦敬容,攀上了皇后的关系。这两件事一出,郦国兴在京里的名声本来就很不好了。如果这时候再揭出另一件事…… 那么,郦国兴的根基就全散了!倘使这件事是他郦国誉先行揭发出来的,那么,他又能博得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头…… 真是再好不过了! 郦国誉越想越兴奋,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立刻就飞到东府里去。 郦书雁看着郦国誉脸上的神情,微微一笑。她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委婉地说道:“这些事,女儿也并不清楚。所以,女儿才建议父亲去看看的。“ “嗯。”郦国誉转过头,看向郦书雁,兴奋之外,还不忘怀疑,“哪怕这件事是真的,你也没有十分的必要告诉为父。——你为什么要平白送给为父一场功劳?” 听见郦国誉的话,郦书雁娴静地笑了。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青葱般的指尖,从容地说道:“许多事情,并不需要十分的理由才能做。有个六分七分,甚至四分五分,也就能做成了。” “……” 郦国誉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蓦然换了个话题。 “绰儿呢?”他问道,“这些日子,我怎么没看见他?” 提到郦绰,郦书雁的脸色冷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站起身来,收起了娴静的表象,从容道,“女儿突然想起,院子里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先不陪父亲了。” 不等说完,她就踏出了郦国誉的房间。郦国誉气得吹胡子瞪眼,高高举起一块镇纸,神情阴沉了半天,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 这一天的晚间,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起了老大的风。 倪妈妈顶着呼啸的风声,把窗户关上,又找了一根棍子顶着。做完这一切,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向郦书雁说道:“小姐,今日风大,想来韩夫人是不会来了。咱们还要继续等吗?” “等下去。” 早些时候,郦书雁寻了一本粉稿,现在,她正在就着粉稿做针线。她把一根嫩粉色的丝线从绣布里拉出来,微笑道,“她是郦润卿的母亲。事关郦润卿的名声,她一定不会轻言放弃的。” 倪妈妈对郦书雁的话还是信服的。听了郦书雁的解释,她心口的不安也就消失了:“是。” 这一等,就到了二更鼓响。 稳健的鼓声在整个长安城里次第响起。紫藤伏在郦书雁脚边,已经将将睡着了。听见这鼓声,她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郦书雁绣好了一朵桃花,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是困呢——就去睡吧。”她理平了丝线,耐心道,“我也没说过不让你睡,你怕什么呢。” “……奴婢不是怕。” 紫藤不好意思地一笑,“只是想等着小姐而已。” 郦书雁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说话间,房门就被人敲响了。郦书雁放下绣绷,点了点头。 “看来,咱们这位韩夫人不太经得起念叨。”她开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倪妈妈,你去开门,把韩夫人请进来吧。” 倪妈妈点了点头,挪着粗壮的身躯,上前打开了门。 她还以为门外又是狂风呼啸,没想到过了这么一会,外头已经是风平浪静了。狂风吹开了天上的云团,露出一轮皎洁的新月,照射着门外女人身上的黑色兜帽。 “韩夫人。” 郦书雁高深莫测地看着走进来的韩氏,微微一笑,“请宽坐吧。” 韩氏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她的眼圈依稀有些红肿,恨恨地看了郦书雁一眼,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第454章 求救 “夫人,你有该恨的人。”郦书雁幽幽道,“不过,那不是我。” 要是韩氏一意孤行,执意要让她为郦润卿的“死”付出代价,那么,她也不介意把韩氏亲手毁掉。她能用韩氏这样一颗棋子,当然就有十成十的把握控制她。 韩氏的动作停了停,脸上的恨意转为迷茫。她站起来,眼睛里盈满了悲伤,在郦书雁面前跪下。 郦书雁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紧接着,她挥了挥手,制止了想要扶起韩氏的紫藤。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郦书雁话外的余音缓和了不少,“夫人,你把你的所求说出来吧。我未必有资本帮您的忙,但我乐意倾听。” 韩氏脸上的悲哀渐渐消去,渐渐有恨意出现。她咬牙道:“我要让郦敬容死!” 郦书雁对她的话毫不意外。她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发生了什么?” “她……” 韩氏的泪水从眼眶中滚滚落下。她一边说,一边拭着泪水。郦书雁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把她说的话听明白。 原来,几天之前,郦敬容不当心得罪了白龙鱼服、在长安的街市上玩耍的靖阳公主。靖阳公主亮出身份,要她以死谢罪。郦敬容当然是不愿意的,可靖阳公主也不是善茬,两人为了这件事,生生闹到了皇后面前。 “我怎么从没听过这件事?” 郦书雁扬了扬眉,问道。 韩氏抹了一把泪水,语气哀切。 “郦国兴一直把这件事压得死死的,”她哭道,“整个郦府就是铁板一块,没有他的命令,根本没人敢乱说一句话,乱走一步路!” “原来如此。” 郦书雁感兴趣地点头,问道,“皇后和靖阳公主的折中手段,就是让三小姐去为大小姐顶罪么?” “是!” 韩氏咬牙切齿,眼里闪着寒冷的光芒。倘若郦敬容站在她面前,郦书雁毫不怀疑,韩氏会扑上去把她撕得粉碎。 “我不明白!凭什么我的女儿就是粪土,他的女儿,就是明珠?”韩氏的声音渐渐变低,却充满了恨意,“我就是死,也不服!” “后来呢?”郦书雁又问道。 以皇后的个性,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她向来爱和太后学,最喜欢的,莫过于让众人都夸赞她的德行。难道,就因为对方是靖阳公主,她就要抛弃自己一贯的慈悲形象么? ——她是不信的。 “后来……”韩氏表情一僵,不自然地看向旁边,“没有什么后来了。郡主,算我求你!”她扑了上去,如要泣血一般,“救救我的女儿吧!” “您这就不对了……” 郦书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意味深长。她看向韩氏,轻声问道,“皇后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韩氏整个身体都冻住了。郦书雁的语气不重,声音也很是和婉,可是,她的话里就是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遵循。 “我……”韩氏刚想挣扎,就被郦书雁抬手的动作打断了。 “夫人,你若是不说实话,我也没有其他法子。”郦书雁温文尔雅地一笑,对倪妈妈道,“送客。” “等等!”韩氏出了一身冷汗,厉声叫道。她跌坐在圈椅里,挣扎了一会,抬头缓缓说道:“我把实话告诉你,你也会替我出面么?” “韩夫人……” 郦书雁不由莞尔,对韩氏不肯吐露事情的些许不满,尽数化作了好笑,“我倒想问问看了。在您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急公好义的角色吗?” “……” 韩氏愣住了,鬓角有汗水滑落。 在她的认知里,没有谁会拒绝这样的美名。这也是她一以贯之的做法——和人交接的时候,先不动声色地给对方戴上一顶大帽子。 “这种手段,对付别人是有效的。”郦书雁侧目看她,“可惜,我是个不爱名声,心地也不怎么好的人。所以,韩夫人……” 韩氏深知,自己已经瞒不下去了。她咬咬牙,一下跪在了郦书雁面前。 “郡主,求你救救润卿吧!”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磕了一个头。青砖地面上立刻绽开了一朵血花。 郦书雁微笑着,示意紫藤制止韩氏的动作。 韩氏本来就没想再磕一个头,也就顺着紫藤的动作直起了身子。郦书雁指着地面,淡淡道:“韩夫人,下回你若有事求我,还是拿出点儿诚意的好。” 她的话里透着不以为然,浑然没把韩氏放在眼里。韩氏惊道:“我……我……” “您磕头的时候,感动的只有自己而已。” 郦书雁冷然道,“何况,您磕这个头,弄脏的可是我的地面。到时候,打扫的也是我的下人。” 韩氏呆滞地看着她,心里发寒。 她不得不承认,对于郦书雁,先前的她确实存了利用的心思。——自从上次回去之后,她左思右想,始终不敢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居然有那么深、那么狠毒的心机。随着她在东府后宅居住渐久,耳闻的都是郦敬容的事迹,也就越来越不把郦书雁放在眼里…… 直到今天,郦书雁几乎称得上是给了她一记耳光。 “这件事……是小妇人的不对。” 韩氏眸光黯淡下来,身形也委顿了不少。她福身道,“还请郡主网开一面,宽宥小妇人这一次。” 郦书雁的唇角勾出凉薄的弧线:“我从来都没有怨过您。至于要不要帮忙……”她停了停,道,“那就要看,夫人能提供什么来交换了。” 韩氏定了定神,不再犹豫,道:“好!郡主果然是爽快人。——我愿意终身归郡主驱遣,也让润卿归在郡主麾下,不知这个条件够不够?” “太贵重了。” 郦书雁柔和的眉目如同蒙上了一层清霜,她柔声道,“我想要的,只是夫人为我通传消息。” 她的意思,无非是变相的拒绝。 听见郦书雁拒绝了自己,韩氏反而放松了不少。她俯首道:“多谢郡主宽仁。” “说说吧。”郦书雁轻松道,“夫人,说说三小姐如今的处境吧。” 第455章 出家 三更时分,送走了韩氏,倪妈妈面带忧愁地看着郦书雁。 郦书雁喝了一杯银耳茶,不经意间,却看见了倪妈妈苦着脸,正盯着自己不放。她几乎把茶喷出来,擦了擦唇边,笑道:“怎么了,妈妈?” “没什么。” 倪妈妈本想照直说,但她转念一想,想到郦书雁的性格,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摇头。 郦书雁放下茶盅:“妈妈不说,我也是知道的。”她带着笑意的眼神看向倪妈妈,“你想说,我对韩氏的手段也太仁慈了,是不是?” “是啊。”倪妈妈脸色一喜,当即点头,“韩氏明明当面骗了您,您怎么还不计前嫌地帮她?” “各取所需。” 郦书雁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屏风。 “她需要的,是我找回郦润卿。我需要的,是她心甘情愿地做我的耳目。两者互不冲突,”她似笑非笑地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拒绝?” “这……” 倪妈妈顿时觉得无法反驳了。她扭过头,看了紫藤一眼。 紫藤走了过来,笑意盎然地说道:“妈妈,照我说啊,您就是想得太多了。咱们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她比了比郦书雁,“咱们能想到的,她肯定能想到。咱们想不到的,她也能想到。有小姐在,咱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也是。” 倪妈妈不再忧虑,端起给郦书雁盥面的水,笑道,“那奴婢就先去倒水了。” 倪妈妈的身影在房中消失,紫藤清秀的面孔上顿时失去了笑意。她咬住了唇,看着郦书雁:“小姐……” “说。”郦书雁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紫藤低下头,“奴婢也就信口胡说几句,要是小姐生气,您不听就是。——倪妈妈就算再忠心,毕竟也是殿下的人。小姐还是防着点她好……不然……” “没什么。” 郦书雁截住了紫藤的话。在紫藤费解的目光下,她想了想,说道,“紫藤,既然倪妈妈已经言明归了我们,那就是我们的人。在没有实证之前,不要寒了她的心。何况连日来,她对我确实很忠诚。” “可她问那么多问题,是要做什么?”紫藤还是不明白。 郦书雁淡淡地笑了。 “有的人天生问题就多,比如你。”她调侃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好奇心不是罪过,不恰当的好奇心,才是罪过。” 紫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得了,我也懒得给你解释什么。” 郦书雁卸了妆容,往床上一躺,笑着说道,“明天,咱们还得去东府一趟呢。” 提及东府,紫藤的兴奋劲儿就上来了。她在郦书雁身边坐下,托着腮道:“真是想不到,东府竟然要把堂堂的三小姐送去铰了头发、做姑子。——小姐,那公主不是假的吗?” “你知道那公主是假的,他们却不知道。” 郦书雁笑笑,将暖手的汤婆子拿进绣被,“郦国兴向来是个老成持重、不肯冒险的人。过去,他在面对郦敬容的时候,也曾经舍弃过她。只是,这一次……”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慢慢变小,眼睛看着帐顶的绣花。 以郦国兴的秉性,两害相权取其轻,是最符合他作风的做法。所以,这一次,他会选择妥协,也不奇怪。不过,在她没有见到靖阳公主之前,有些事还是不好下结论的。 “这一次怎么了?” 紫藤久久等不到回音,问道。 郦书雁莞尔,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把紫藤的脑袋推了开去。 “你该睡了。”她轻声道,“天色已经晚了。” 紫藤最终也没能等到郦书雁的回答。她站了起来,行礼之后,气鼓鼓地走出了房门。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郦书雁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就听见了门外的低语声。 “是谁在说话?”她揉了揉眼睛,问道。 倪妈妈推门进来,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 “东府……”她跪在地下,声音里带着意外和惊惧,“要出殡了!” 郦书雁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残存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夜之间,东府就要出殡了?”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皇后为郦润卿准备的道路,是让她出家避世。为了让郦家这个姑苏的百年世家闭嘴,她特地下了旨意,要几个洛阳的高僧来到长安,为郦润卿主持出家的仪式。这几天,东府的沉默,也正是在等待那几位得道高僧的到来。 ——可是,那几个高僧到来的日子,分明是在五天之后! “绝不可能!” 郦书雁下了床,匆匆道,“紫藤,你去选一套素服来。倪妈妈,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你去把父亲叫起来。我们这就上门,去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藤一边为她穿着一套七拼八凑的素白衣衫,一边问道:“小姐,他们真的会告诉咱们吗?” “不管他们做什么,咱们都得去东府阻止他们。”郦书雁清丽的眉目间闪过肃杀之气,冷笑道,“紫藤,你想过没有,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紫藤摇了摇头。 郦书雁系好最后一条衣袋,笑意冷冽。 紫藤想不到的,她却见得多了。这巍峨峥嵘的世家豪族里,到底封住了多少不堪的故事?郦润卿的故事,会不会变成又一出食子的戏码? ——她很好奇。 …… 郦国誉来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宿醉未醒。他被锄红叫醒,又被倪妈妈一路搀扶着,快跑到东府和郦府交接的角门处,早就十分不耐烦了。一看见郦书雁,他就怒气冲冲地瞪向了她。 “你这丫头,越发不像话了!” 郦书雁等他发泄了几句,才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问道:“父亲,你知道东府的动静吗?” “什么动静?”郦国誉一愣,问道。 郦书雁伸手,指了指东府从风中露出的一角白灯笼。郦国誉定睛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那是什么?!”他喃喃道,“难道是郦国兴死了?” 郦书雁拍了拍手,赞许道:“对极了,父亲。接下来,您就维持这个状态,进去兴师问罪好了。” 第456章 棺桲 郦国誉是一甲榜眼出身,自幼生活优渥,鲜少和人争执什么。这时,他在料峭的春风里,站在另一个郦府的正门之前,涨红了脸,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从颈、背到足尖,郦国誉全身都绷得紧紧的。 他在酝酿,酝酿着向东府的人爆发的时机。 在紫藤眼里,郦国誉却只是半天没动罢了。她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脚尖,低声叫了一声:“老爷。” “干什么?!” 这小小的一声,听在郦国誉耳中,却不啻是一声惊雷。他几乎惊跳起来,向紫藤高声问道。 紫藤被郦国誉吓得一哆嗦。她委屈地缩了缩,声音更低了:“小姐……小姐说,她想让您去正门,和东府的人发脾气。” “我知道!” 郦国誉不满地瞪着紫藤,在心中咒骂了几句。郦书雁房里的人都和她有同一个毛病,高视阔步,自以为是。这个地位低微的婢女,现在竟然敢告诉他,他应该怎么做? “你用不着告诉我!”郦国誉怒道,“你家小姐就是这样教你的?我既是你的长者,地位又比你为尊,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奴婢……”紫藤又退后了几步,委屈地红了眼圈。 郦国誉骂完,感觉神清气爽了不少。他抓紧时间,深深呼吸了几下,大步走进了郦府的正门。 …… 东府,东厢房。 韩氏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郦敬容正站在她旁边,面上有淡淡的愧疚。 “娘……” 沉默许久,郦敬容试着开口说了一句。 “别叫我娘,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韩氏立刻把头转了过去,满面怒容地说道。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府外也安排了人手,要让郦润卿出府。她没想到的是,郦敬容竟然也在府外安排了阻截郦润卿的人,而且比她还要早! 郦敬容没想到她会如此不识相,眼里也升起点点怒焰,但随即被她自己扑灭了。 “娘,您的女儿不止有润卿一个。我和小鸾,也是您的女儿。”郦敬容用眼神让侍女搬了一个锦墩过来,她坐在锦墩上,苦苦劝道,“您就算不为爹爹想,也该为小鸾、为哥哥们想想……” 韩氏被她惺惺作态的话语恶心得一阵反胃。等她从反胃中清醒过来,竟然发现郦敬容已经坐到了自己身边。 “滚!” 韩氏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把郦敬容推到了地上。她瞪着瘆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根本不配叫我娘!滚出去!” 郦敬容跌得七扭八歪,被侍女扶着,才勉强站起来。 她含怒了韩氏一眼,想到郦润卿被封到棺材里时的眼神,才耐着性子劝道:“娘,您别让我们为难……” “给我滚!” 韩氏声嘶力竭地叫道。她叫的时候,用了极大的力气,就连脖颈都红了一片。 郦敬容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索性也撕下了那层母女和乐的脸皮,直接破罐子破摔地说道:“娘,我不妨老实告诉您一句话。”她沉住了气,看向韩氏,“润卿她……就要死了。” “……” 韩氏瞠大了双眼,目眦欲裂,瞪着郦敬容,半天没吭一声。 郦敬容喘了好几口气,趁着韩氏发愣的当口,继续说道:“润卿怕是真的不成了。娘,爹爹把她绑起来了,封进了一口棺材里。等不到天亮,恐怕就要下葬了——” “——畜生!” 韩氏听得嗓子呼呼作响,好不容易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扯着嗓子骂道。 郦敬容后退了几步,腰骨仍然隐隐作痛。她带着胜利者的笑,看着韩氏。 “我知道您恨我。”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韩氏,说道,“可是,娘,您总要为咱们家想一想。您还年富力强……”她低下身子,颇富威胁地笑了,“孩子,总会有的。但是,父亲的荣宠,就不是那么多了。” 韩氏呆呆地坐在那里,烛光映得她的容颜越发衰朽,像一个将人生的火焰耗尽、只剩余烬的垂暮老人。 郦敬容知道,以韩氏的性格,很快就会接受自己的要挟。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容冷酷无情。 韩氏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现在的她,对于郦润卿,几乎已经绝望了。 可是,难道就这样,让她坐视自己的女儿去送死?她做不到! 郦敬容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间,外边响起一阵喧哗声。 “怎么回事?”郦敬容不快地转过头,柳眉微蹙,“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今天……” “堂姐,你怎么在这?” 郦书雁带笑的轻快声音,打断了郦敬容的话。 ——怎么会是她?!怎么可能! 郦敬容几乎想立刻尖叫出声。她红润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勉强笑了笑:“……是书雁啊。” 韩氏直直地看着郦书雁,面上带着毋庸置疑的期待。郦书雁却连一眼也没有看她,只是轻飘飘地踏过了韩氏面前,一双清冷深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郦敬容。 “堂姐,我正想问你呢。”郦书雁笑着说道,“前些天,我就注意到你这边有些不太对劲。只是,没想到……”她的眼光在四下一转,笑道,“你这里竟然这么忙。” “还愣着干什么?!”韩氏再也等不及了,高声叫道,“贤侄女,快救救我!你没看出来——唔唔唔!”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郦敬容示意婢女用一块手巾捂住了。郦敬容拂了拂脸上散落的碎发,呼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润卿妹妹新丧,嫡母这些日子过得不太好。请堂妹见谅了。” 韩氏用仇恨的眼光看着郦敬容,心头又是惊诧,又是恐慌。 ——万一,万一连郦书雁也不帮她……她该怎么办?! 润卿是她唯一的指望,万万不能就这样被人害了! 在韩氏惊慌的眼神里,郦书雁微微一笑,说道:“堂姐多虑了。小妹家里,也曾有过这样的例子。——不过,堂姐……”她看向郦敬容,徐徐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吧?” 第457章 云联 “我知道。” 郦敬容盯着郦书雁,嘶声说道,“书雁,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嫡母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 郦书雁从容地笑了笑,在韩氏身边坐下。 “韩夫人的心机,一向算不得好。”她抬起头,看向面含愤怒的郦敬容,声音温柔,“但是,堂姐,你知不知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郦敬容紧紧地抿起了嘴唇。 “对于韩夫人而言,她这一得,就是找到了我。”郦书雁笑着,看向韩氏,“夫人,我答应过你什么没有?” “……郡主,你……” 韩氏又惊又喜,却半天迟疑着,不敢猜郦书雁的心思。 她怕极了,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让郦书雁拂袖而去。她倒是无所谓,可她的润卿要怎么办? 见韩氏久久不回答,郦书雁又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道:“无妨,就算过去我没答应过你什么,如今,我答应你救润卿小姐一命,也就是了。” 她怎么能这么目中无人?!郦敬容的眼里几乎喷出火花。 “郦书雁!”郦敬容忍不住高声喝道。 “我在,堂姐。” 郦书雁看向郦敬容,眨了眨眼,“你不用这么大声地叫我,我也一样能听清。” “你最好别多管闲事。”郦敬容望着面前的少女,真恨不得把她活活咬碎,“这件事背后,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你以为,我们郦家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郦书雁声情并茂地拍了拍手,露出一个惊叹的笑。 “哦,原来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她摇头叹道,“既然如此,想来这件事是扳不回来了……” 看来,郦书雁是不准备插手这件事了?太好了! 郦敬容微微一怔,随即被席卷而来的狂喜吞没了。她恨不得额手相庆,庆幸郦书雁毕竟还是害怕皇后的。 郦书雁仍然笑眯眯的,话锋却是一转:“其实,小妹先前也有些类似的顾虑呢。”她指了指院子里沉寂无声的婢女们,“东府这么不声不响地,就把丧事给办了。小妹也怕得很啊。姐姐,你来京里来得晚,不知道咱们这里先前也有过传闻……”她美眸轻转,“这京里,可不太平。” 郦敬容一听,便知道这多半是托词。她按着性子,咬着牙问:“妹妹,你究竟要说什么?” “妹妹想说……”郦书雁轻笑,“这件事,毕竟不是小事啊。在来之前,妹妹就已经让家仆去报告顺天府的官员了。这时候,估计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吧?” “……你!” 郦敬容只觉得一口血要吐出来。她两眼一黑,向旁边就直直地栽了过去。 “县主小心!” 郦敬容刚刚倒下,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了。她暗自恼恨,抬起头,只见倪妈妈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后。 “县主可要多加小心。”倪妈妈扶着郦敬容站直,哼了一声,“这京里的路,可是格外的不好走。您可得多当心,小心被人带得偏了。” 郦敬容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什么叫做大势已去。郦润卿是死不成了,不单如此,皇后那边,只怕对她也多了些怨言…… 这天杀的郦书雁!要是没有她,这件事早就顺顺利利地办下来了!她又何必和韩氏撕破脸皮,又何苦把府里闹成这样! 在郦敬容愤恨的目光里,郦书雁站了起来,拍了拍手。 “姐姐,有句俗话说得不错。”她遣散了身边的下人,笑着说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劝你一句话——你这个心智,”她靠近郦敬容,低声道,“要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夫君,那是足够用了。可你要做更多的事,要参与这些争夺……你差得远!” 郦敬容从婢女手里接过茶,借着喝茶的动作压下了心底的惊慌。闻言,她的嘴唇抖了抖。 郦书雁并没有错过她眸中的惊恐。她冷冷地看着郦敬容,俄而垂下了目光。 郦敬容有野心,也有一副温良恭俭让的相貌。其实,她的聪明程度也不错,相对于同龄人而言,算是佼佼者了。只可惜,她遇上的对手,不是什么同龄人,而是她——郦书雁。 郦书雁站了起来,给倪妈妈递了个眼色。倪妈妈会意,上前搀起了脸色苍白的韩氏。 “堂姊,我从来都不讨厌你。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郦书雁低眸看着郦敬容,唇边挂着不冷不热的微笑。她伸手正了正鬓边的流苏,继续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郦字。看在你是郦家人的份上,我提点你几句,如是而已。你可别在皇后面前说出什么,伤了咱们自家人的和气。” 倪妈妈诧异地看了郦书雁一眼。这时,韩氏却已经等不及了。她用力甩开倪妈妈的手,扑上前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郦书雁的腿。 “伯母,不必行此大礼。”郦书雁温温柔柔地一笑,把韩氏扶了起来。 韩氏脸上泪珠未干,连声道:“郡主,我不要紧,我不要紧!求你,求你去救救润卿——” 郦书雁对她的反应并不十分惊讶。她点了点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 “我这就带你过去。” …… 等一行人到达郦润卿的闺房外,府里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 韩氏看见郦润卿投在窗上的剪影,便直直地扑了过去,口中还叫着“我的儿啊”。郦书雁则跟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地举步走了进去。 看守郦润卿的,都是郦敬容和郦国兴的心腹。这时,他们早就接到郦国兴的命令,畏畏缩缩地躲在了一边。是以,郦书雁从外间一路进到郦润卿的闺房,竟然如入无人之境。 韩氏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郦润卿的门,便呆住了。良久,她用手掩着嘴,压抑地惊呼一声。 “润卿!”她的眼眶顿时湿了,“你怎么……是谁,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相对于韩氏的语不成句,郦润卿倒是淡定了不少。她皱起了眉头,显然是有些不高兴地看着管家:“是谁让你们带我娘来的?” 第458章 意外 “润卿!……” 韩氏一愣,张着的双手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嘴唇哆嗦了几下。 郦书雁在门口处停下了脚步,挑起了眉毛。 她还以为,郦润卿会对韩氏的到来心存感激。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郦润卿的表情,明明写着嫌韩氏碍手碍脚。 另一边,韩氏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回过头,求救地看着郦书雁:“郡主……” 郦书雁瞥了韩氏一眼,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随即看向郦润卿。 “堂妹,你这是怎么了?”郦书雁想了想,试探地问,“早些时候,我听说贵府上出了些事,就特地来看看。没想到……” 她打量着郦润卿,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说得不多,郦润卿却已经明白了。郦润卿的脸微微一白,跺了跺脚,不满地看着韩氏。 “娘,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把这种事和外人说?”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你把大姐怎么了?” 韩氏没想到,郦润卿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郦敬容的。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还想继续解释:“女儿,你听为娘的说,你大姐她……” “哎呀,这件事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郦润卿又跺了跺脚,不客气地看向郦书雁,眸中带着怒火。她四下里看了看,见身边除了郦书雁主仆也没什么外人,便直接说道,“娘,你根本不知道!出家是我的意思,不是大姐的!” “是你的意思?!” 郦润卿这一句轻轻的话,在韩氏听来,就如晴天霹雳一般。 韩氏从来没想到过,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她原本已经瘫坐在椅子上,这时也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将什么都忘在了脑后。 “你……你这孩子!”她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你要是跟我说……”她也就不至于去莫名其妙地找郦书雁出头了! 郦书雁的笑容微微敛去了一点。她看得出来,韩氏现在已经被郦润卿的说法陷了进去。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果韩氏和她的联盟破裂,到时候,受益的人只有郦敬容。 “是啊,就是我的意思。”郦润卿摇了摇头,满脸忧心忡忡,“这下可不妙了……娘,”她看向韩氏,已经开始轻轻啜泣,“我知道,我是替大姐背了恶名。可我本来也早就想出家了!尘世污浊,哪里才容得下我……” 韩氏被她惊世骇俗的一番剖白震得说不出话来,半天回不过神。 郦润卿继续说道:“娘,你要是真的心里有我,就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听女儿一句话吧!” 郦书雁清丽的面庞忽然一凛。她没有搭理郦润卿的话,大步走出门外,看向庭中停留的那一口棺木。 院子里一派寂静。这时,朝霞已经从天边慢慢地升了起来。一轮红日高高地悬在天边,灿烂而光明。日光照耀着那口黑漆漆、阴森森的棺木,更显得那口棺材阴恻恻的。 郦书雁伸出手,扶在倪妈妈手上,凝视着那口寂静无声的棺木。 她明明记得,郦敬容说过,郦润卿已经被绑起来了,要下葬了。现在,郦润卿怎么会平安无事地站在了一边? 在她身后,郦润卿踩着碎步追了出来。她跟着郦书雁的眼光,在院子里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又落回了郦书雁身上。 “郡主,”她带着不满说道,“咱们这里庙小,容不得您这尊大佛。请您自便吧!” “倪妈妈,捉住她!” 郦书雁回过头,目光在郦润卿脸上停住,一声厉喝。 郦润卿还从没有听过这位温柔优雅的堂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间不由怔了。倪妈妈上前一步,轻而易举地把她的手腕牢牢擒住。 等郦润卿回过神,就已经在倪妈妈的掌控之中了。她用力挣了几下,却始终挣脱不开倪妈妈铁箍一般的手掌,不由急红了脸。 “你这是做什么?”她怒道,“进了别人家的大门,还要这样折辱主人?!来人啊!来人!”郦润卿转过头,向旁边的下人求救,“快把她带走!” 倪妈妈虎着脸,慑人的眼光在四下里逡巡了一圈。有几个下人刚要行动,就被倪妈妈的眼光吓住了,不敢再轻举妄动。 郦书雁也不理她,直接对倪妈妈说道:“妈妈,你带着她,去把棺木的盖子推开。” 倪妈妈不明其意,还是答道:“是!” “住手!你这也太欺侮人了——” 郦润卿的脸红如虾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可倪妈妈毕竟是个练武多年的行家里手,哪能被她一个小姑娘挣开了去?郦润卿挣扎了好一会,还是被倪妈妈扣着,一步一步地接近了棺木。接着,倪妈妈空出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推开了重逾百斤的棺盖。 棺盖摩擦着棺木,发出豁豁的声音,渐渐打开。郦润卿没想到面前貌不惊人的妇人竟然有这种力气,脸色忽红忽白地站在原地,半天没作声,也放弃了挣扎。 她不挣扎,倪妈妈就更好动手了。片刻过后,整个棺盖便在倪妈妈的动作之下,轰然一声落在了地上。 郦书雁在韩氏担忧的目光里拿起一旁的烛台,疾步走向棺材。她举着烛台,细细地观察了棺材内部一会,在枕头上拈起了一根什么东西,看了看郦润卿。 “你、你别装神弄鬼的!” 郦润卿心里泛起一阵惶恐,还是嘴硬地说道。 郦书雁对她理也不理,挥了挥手,道:“韩夫人,请看。” 韩氏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稳。听见郦书雁叫,她咳嗽了一声,走上前来,就着郦书雁的手和烛光,细细地看着那根黑色的丝线。 “我来的时候,闻到堂妹头上有一种异香。”郦书雁唇角勾起了一个笑容,“韩夫人,你可知道,这种香气到底是什么?” “这……自然是知道的。”韩氏不明所以地点头,“那是敬玉堂的玫瑰头油。” 第459章 反咬 敬玉堂是京中首屈一指的胭脂水粉铺子,最受官家小姐青睐。郦书雁点了点头,问道:“这种头油,在府里还有谁用?” “只有我家润卿一个。” 韩氏答完,心中一动,凑到郦书雁手边,细细闻了闻那根头发。刚刚闻到那根发丝上的味道,她便变了脸色,手掌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郦书雁把那根头发送到神情大变的郦润卿面前,又把手一松,勾唇一笑。 她倒想看看,证据如此确凿的情况下,郦润卿还能不能说出什么偏向郦敬容的话来! 郦润卿的表情也变了。她恍惚地抓过那根在空中飘荡的发丝,如花的唇瓣颤抖几下,艰难地说道:“我……我怎么全都不记得了?” “堂小姐身上,有迷药的味道。”倪妈妈松开了郦润卿的手,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刚刚多有冒犯,奴婢有罪。” 郦润卿根本无心搭理倪妈妈。她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唇边原本的讽刺也逐渐凝结了。此时,她的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 现在一想,她确实有一段时间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 郦书雁一直注意着郦润卿的表情。看见她的表情时,郦书雁目光一凝。 是时候了! “全都下去。”她看向四周的下人,冷冷说道。 韩氏立刻帮腔道:“下去!” 有虎视眈眈的倪妈妈在,还有自家主母的表态,下人们纷纷退了出去,一个也不敢留下。 郦润卿咬了咬唇,有些畏怯地看着郦书雁:“你……你想做什么?” 郦书雁回眸,冷若冰霜地看着她。 “我想做什么?”她缓缓启齿,“这个问题,你应该拿去问你的好姐姐,郦敬容。” 提及郦敬容,韩氏又恨得咬牙切齿。她恨恨地看着郦润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和那种狼子野心的人走到一起,还答应她这种条件!你……你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郦润卿本来有些愧疚,被韩氏一骂,反而起了逆反心。她厌恶地挥开了韩氏搭在她手上的手,头一次失态地吼道:“我就是心甘情愿与虎谋皮!就算是与虎谋皮,也总比和你在一起强!” 韩氏惊住了。郦润卿继续吼道:“你一心计算着把我嫁给韩家表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愿意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对韩氏怒目而视,“我想出家,就是因为我不喜欢韩家表哥!我——” 倪妈妈不由侧目,看着这对母女的争执。 朱门绣户里头,母女之间的这种分歧是再平常不过的。世家的嫁娶大多是出于利益,而不是当事人的情感。郦润卿也有这种烦恼,这倒是可以解释她和郦敬容合作假死的事情了。 “够了。” 郦书雁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打断了郦润卿的话。她眼中满是讥讽和寒凉,“郦润卿,你和你娘的恩恩怨怨,我不想参与。我只问你一句话——”她深深地看着郦润卿,“你是不是为了逃婚,才答应郦敬容的?” 郦润卿的眼光颤了颤,随即坚定地抬眸。 “是!”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韩氏颤抖着放下了手。 郦润卿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她不敢置信地慢慢回过头,捂住了自己火辣肿痛的脸。 “娘!”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你打我?!” 韩氏深呼吸了好几下,怒气越涨越高。 “我打你又怎么了?!”她浑身颤抖不已,双眼已经变得血红一片,“你就是和你大姐学坏了,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人数钱!人家要杀你,你恨不得自己往棺材里躺吧——” 眼看着韩氏已经趋向失控,郦书雁伸出手,在她面前拦了拦。 韩氏对郦书雁多少还是有所顾忌的。看见郦书雁的动作,她蓦然压下了怒火,僵硬地对郦书雁笑了笑。 “消消气。”郦书雁的眸子微微眯起,指了指前院,“韩夫人,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什么?” 韩氏一愣,抬起头,看向郦书雁手指的方向。 透过拱门,只见远处的天光接着霞光,映亮了整个院落。除了霞光之外,却还有些火光在晃动,人影也比平时的清晨稠密了不少—— “是顺天府的人来了。” 郦书雁淡淡道。 这是她的最后一步棋,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她布下这步棋的时候,想的是万一郦敬容已经杀掉郦润卿。 可惜,郦敬容的动作比她想得要慢。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不快。 韩氏小小地吃了一惊,眼里带着求助,望着郦书雁:“郡主!” 郦润卿先是惊诧,随即冷笑一声。 “娘,引狼入室的到底是谁?”她指着郦书雁,不屑道,“别的不论,郦书雁和大姐,到底谁才是真正为我们郦府考虑的人?” 韩氏竟然被她问住了,一时回答不上来。 郦书雁低下目光,理了理微微凌乱的衣袖。她微微一笑,抬眸对上了郦润卿含着挑衅的眸子。 “你想得错了。” 郦书雁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掴在郦润卿的脸上。 她这一掌本来就用力不小,加上郦润卿身量娇小,竟险些被她一掌打得直飞出去。 韩氏急忙抱住了郦润卿,一脸心痛,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郦书雁收回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郦润卿。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她冷笑着说,“你以为,郦敬容凭什么替你考虑?你想出家,她就帮你的忙?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郦润卿,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大!” 郦润卿又气又痛,咬住了唇,死死盯着郦书雁。 “郡主……”韩氏不安地低声说了一句,“润卿毕竟还是个孩子……” 孩子?也是,郦润卿今年才多大?十二还是十三? 郦书雁收敛了眼里突如其来的的杀气,回过头,留给韩氏一个背影。 “她确实是个孩子。但是,她不能危害到我。”郦书雁的声音里带着凉气,“韩夫人,你自己清楚该怎么办。” 第460章 突变 “她总算走了!” 郦润卿硬生生地看着郦书雁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郦润卿才松了口气,嘲讽了一句,唇角轻撇,责备地看向韩氏,“娘,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些事是咱们的家事,您为什么要说给一个外人?您……” 韩氏根本没搭理郦润卿。她惊慌地看着郦书雁离去的方向,眼角的泪滴隐现。 怎么办?她,似乎办了一件错事…… …… 郦书雁回到夜雪春云,天色已经大亮。 她重新盥洗完毕,又整顿了一下衣裳。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仍能隐约听见前院传来的喧哗之声。 倪妈妈兴高采烈地听着,满面笑容地对郦书雁说道:“恭喜小姐。” “恭喜?” 郦书雁微微一怔,转眼看向倪妈妈,“哪里有什么可恭喜的?” 倪妈妈正收拾着郦书雁的梳妆台。她还以为郦书雁是故意反问的,笑眯眯地说道:“小姐痛痛快快地整了那个郦敬容一顿,当然是喜。” 郦书雁笑笑,纤长的睫毛缓缓闭上了。 “嗯,是喜。”她的声音里殊无喜意,淡淡地说,“不出意料的话,接下来,她就要反扑了。” 倪妈妈是个练家子,远远比常人耳聪目明,把郦润卿在她们背后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郦书雁苦笑一下,她没想到,即使郦敬容摆明了要害郦润卿的性命,郦润卿也还是愿意相信她。 “韩氏把她保护得太好了。”郦书雁眸子微眯,喃喃道。 郦润卿还远远没有察觉,所谓的“亲人”在穷凶极恶的时候,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倪妈妈没有听清她的话,问道:“小姐,您说什么?” “没什么。” 郦书雁收拾好了情绪,回过头,目光幽深。 不管怎样,这场游戏里,最大的赢家都不是她。 …… 一个时辰之后,郦国誉喜气洋洋地踏进了夜雪春云。 他坐在郦书雁对面,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意气风发,大笑了几声:“真是没想到,他郦国兴也有今天!” 郦书雁微微合上双眸,掩饰着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厌烦,问道:“父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吗?” “在!” 郦国誉爽快地点头,眼睛喜得眯成了一条直线,“郦润卿被人看见的时候,郦国兴那副表情哟……”他哼笑一声,“你没看见,真真是可惜了!” 说着说着,他又险些笑出声来。 郦国兴重视了一辈子的名声,到头来,竟然被他自己给毁了。每当想起这件事,郦国誉就忍不住想笑。 ——他倒要看看,出了这种事,郦国兴还有什么脸留在京里! 和他的兴高采烈比,郦书雁要冷静得多了。她轻轻点了点头,错开了视线。 “父亲,我劝你冷静一点。”郦书雁倒了一杯茶水,却不喝,只是捧在手心,“若是我没记错,今年六月,就是吏部评定各部官员是否留任的时候了。” 在大越,六部尚书每年都要经历一次评比,以便于判断他们是否合格,是否能胜任眼下的位置。郦国誉早就做了十几年的户部尚书,人脉甚广。和他相比,郦国兴无论是亲故还是下属的忠心程度,都相差甚远。 “父亲……” 郦书雁沉思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顾虑说出口。她淡淡道,“万事小心。” 郦国誉沉浸在狂喜的情绪里,浑没注意郦书雁语气里的奇怪之处。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安抚人心的场面话,就起身往外走。 郦国誉离开之后,夜雪春云又恢复了安静。郦书雁的心少了一分烦躁,却平添了几分忧虑。 或许,这一次郦敬容能避开她的攻势,确实是个巧合。但是,下一次,她再想找个机会处理她,可就难了。 怀着这种忧虑,郦书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静静思索了一整天。等她想到万无一失的法子、主动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小姐!” 紫藤正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口。看见郦书雁出来,她明显一喜,指了指花厅的方向,“韩夫人来了。” 韩氏来了?她竟然能突破东府的重重封锁,来到这里? 难不成,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和她商量? 郦书雁抬头,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天。 “什么时候了?” “回小姐话,戌时一刻了。” 倪妈妈端着茶水,从厢房那边绕了过来,低头答道,“韩夫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已经等了这么久?”郦书雁微微皱眉,伸手接过了紫藤手上的羽纱披风,“怎么不叫我?” “韩夫人没让奴婢叫您。”紫藤有些委屈地辩解道,“她说,要等您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郦书雁放在斗篷带子上的手指动作一停,眼中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就怪了。经过早上的那件事,韩氏现在竟然还能随便出门?以东府那几个主子的为人,难道不会把她囚禁在府里么? “去看看吧。”郦书雁远远地看了一眼灯光闪烁的正厅,淡淡地说道。 …… 韩氏心神不宁地坐在花厅里。她手上的帕子绞得紧紧的,纹理早已纷乱。可韩氏却像一点也没有察觉一样,仍然用全身的力气,不自觉地拧着那方帕子。 “韩夫人。” 郦书雁温和的声音在门外远远地响起。听见这声音,韩氏先是一喜,紧接着,她脸上的喜色就完全消失了。 “郡主。” 韩氏站了起来,强颜欢笑地福了福身,给郦书雁见礼。 郦书雁注意到了韩氏的神情。她扬了扬眉毛,不动声色地看向紫藤。 “韩夫人来了这么久,也不给人家上茶。”她假意斥责了一句,“你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 紫藤连忙跪下,向韩氏请罪。 韩氏摇了摇头,秀美的脸上愁云密布。 “郡主,您别怪紫藤。”她摇了摇头,开始诉苦,“事情变成了这样,我哪有什么心思喝茶?” 终于说到正题了。 郦书雁的脸色平静如水,问道:“出了什么事?” 第461章 揭露 郦书雁并没有表现出兴趣,也没有什么好奇心。韩氏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着急。 “郡主,你是答应过我的!”她心里一急,直接说道,“你说过,保证润卿平安无事——” “那是在她不反水的情况下。” 郦书雁摊开了手,神情淡然,看不出一点喜怒。看在韩氏眼里,让她油然生出了畏惧的心。 自从和郦书雁打交道起,韩氏在心底,就对这个诡异莫测的少女埋下了深深的恐惧之情。她不自觉地左右看了看,寻找着可以后退的位置。 “韩夫人,你替令千金想,这是人之常情。”郦书雁看了她一会,忽地扬起了一抹明艳动人的笑容,收回了手,“但是,您不该拿我当傻子。” 这话就说得太重了。韩氏的眼光涣散了一下,压抑着心底的畏惧,强笑道:“郡主,这话怎么讲——” “韩夫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郦书雁看也不看她一眼,越过韩氏,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在郦敬容面前,你已经暴露了。以郦敬容的为人,你觉得,她会安心地让你来西府么?” 韩氏的脸一凝,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她忽然有些忧虑了。——她背着郦敬容来试探郦书雁的做法,到底是不是对的? 莫非……这种做法已经把郦书雁给激怒了? 韩氏的眼光躲闪起来。郦书雁该不会已经看穿了她和郦敬容联合的事情吧? “这是我考虑不周了。”韩氏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思考了一会,才对郦书雁谨慎地说道,“郡主,可您答应过帮我……” 倪妈妈站在一边,还以为韩氏这么说话,郦书雁一定会发怒,至少也会不太痛快。可郦书雁只是摇了摇头,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夫人,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郦书雁的声音很平静,像轻风拂过水面,“我先前帮助你的时候,可没说过,我心甘情愿被当傻子耍。” 韩氏一凛,随后低下了头,脸色难看。她心里本就有鬼,被郦书雁这么一说,就更加紧张不安了。 在之前的交锋里,她早就看出了郦书雁是个可怕的人。她也不想答应郦敬容的要求,无奈形势比人强…… “夫人。” 郦书雁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韩氏身体一震,缓缓抬起了头,面无血色地看着郦书雁的脸。 郦书雁的神情还是那么从容、平和。如果有外人在,那么,他绝对看不出,她和韩氏在说的,竟然是这么剑拔弩张的话题。 “我想知道——”郦书雁慢慢问道,“郦敬容到底和你达成了什么交易?” 不,她绝不能承认!她要是承认了,谁知道郦书雁会不会秋后算账?! 韩氏脸色难看,讪讪道:“妾身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先前并没有见过大小姐——” “够了!” 郦书雁的耐性终于用罄,“我已经把最后的机会给了你。既然你不珍惜,我也没有必要再从郦敬容手里保护令爱和你自己。倪妈妈!”她端起茶盏,冷声道,“送客!” 倪妈妈看着韩氏的眼神里带了厌恶,伸手要扶韩氏起来:“韩夫人,这边请。” 韩氏的眼光四处游走,心慌意乱。郦书雁的话就像一记记重鼓,擂在她的心上。就在倪妈妈的手即将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尖叫了起来。 “住手!我全都说、全都说!” “聪明的选择。” 郦书雁将茶盏放了下来,面上的冰雪顷刻消融,“良禽择木而栖。韩夫人,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谁才是更好的选择。” 倪妈妈悄然退开。韩氏脸色惨白,废然一笑。 从刚才开始,郦书雁就在用不同的方式旁敲侧击,强调她待在郦敬容身边的下场。她心里也清楚,郦敬容根本就是个面善心狠、两面三刀的角色。她已经背叛了郦敬容一次,按郦敬容的性子,她绝对会报复回来的。只是她自己还在自欺欺人,哄骗自己罢了。 韩氏的眼角有泪花闪烁。她低头道:“都听郡主的安排。” 郦书雁直视着韩氏。听见韩氏这么说,她的唇角微微一勾。 “那就再好不过了。”她淡淡道,“夫人,还请你把自己所知的事都说出来。” 韩氏颔首:“是。”她扯开一抹惨笑,“润卿那孩子……已经和我彻底离心了。” 对这个结果,郦书雁并不感到惊奇。从她看见郦润卿对郦敬容态度的时候起,她就猜到了这个结局。 “说下去。”她说道。 韩氏继续道:“早晨,郦敬容让润卿进了她的房间,转身就来要挟我,要我打探您这边的消息。”她擦了擦眼泪,难掩伤心,“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和润卿说的,润卿表面随和,心里头不知道多有主意的一个孩子!怎的就那么听她的话……跟着了魔似的……” 郦书雁微微皱起了眉头。对韩氏颠三倒四的叙述,她的忍耐力总归有限。 “韩夫人,我不在乎郦润卿。”她冷声道,“要不是你求到我门前,我绝计不会多看她一眼。” 韩氏握紧了擦眼泪的帕子,一时不能言语。 ——她早该给韩氏一个警告的。要不是韩氏以为她柔弱可欺,哪能公然变节? 郦书雁对韩氏的畏惧十分满意,道:“韩夫人,你只要把郦敬容和你交接的细节说出来就好。至于郦润卿,我不在意。”她笑了笑,举重若轻地说,“眼下,只有你才能救她。你只有借助我的力量,才能让她安安稳稳地活着——你应该明白,自己该怎么做的。” 韩氏双腿发软。要不是坐在椅子上,她真想即刻给郦书雁跪下,哭喊着求她。好在她仅存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做,只会引得郦书雁更加反感。韩氏打压下了这股冲动,抹了抹泪:“是,妾身做了错事,本来也就不求郡主原谅。” “这不重要。”郦书雁再次提醒道,“我要听的,是细节。” “是,”韩氏有种从梦中惊醒的感觉,恍然道,“对不住,郡主……” 第462章 急雪 原来,昨天郦敬容走后,韩氏心里没底,就自己摸到了前院。 她的本意是想找郦国兴,把这件事辩出个青红皂白。谁知,她还没走到前院,就被顺天府真刀实枪的护卫拦住了。 韩氏毕竟是个深宅妇人,看见明晃晃、冷森森的刀剑,吓得两股战战,根本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回到了郦润卿的院子。可她一进院子,便发现郦润卿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地站在那里的,是郦敬容。 “嫡母。” 郦敬容的眼神含着恶意,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她惋惜地摇了摇头,“您怎么这么看不开呢?郦书雁毕竟是外人。从古到今,和外人串通谋夺自家的,哪有几个好下场?嫡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 韩氏说着,眼中显露出极深的恐惧。郦书雁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现在的韩氏,明显已经对郦敬容产生了畏惧。这种畏惧并不是好事。对自己来说,韩氏这颗棋子本来就算不上趁手。何况,她背叛过一次,也不算是完完全全的忠诚。 现在,她又多了这么一个缺点…… 她到底该不该舍弃韩氏? “郡主,我只想救救润卿。” 韩氏终于说完了当时的情形。她几乎在记忆里崩溃了,再也顾不得什么,起身对着郦书雁就跪了下去,脸上涕泗横流,“求求你,我可以死!只求你救救润卿!” ——还有戏。 郦书雁眼中神光一闪,心里的取舍也消失了。 韩氏的罩门,就是郦润卿。为了郦润卿,她是能鼓起勇气的,也就是可用的。 “起来说话。”郦书雁示意倪妈妈把韩氏扶了起来,带着探究看她,“郦敬容到底是怎么冲撞了靖阳公主,竟然要以死谢罪?” 韩氏腿软,行动不得,被倪妈妈架了起来。听见郦书雁的问题,她眼里射出仇恨的寒芒:“郦敬容瞒得了别人,却根本瞒不了我!她不是在封号上冲撞了靖阳公主,而是故意把婢女的名字起成了靖阳公主的闺名!” 郦书雁顿时了然。把婢女的名字故意起成一个千金小姐的闺名,这种行为,本来就是纯粹的侮辱。靖阳公主又是个暴发户的爆炭脾气,两人一撞,不擦出什么“火花”才奇怪。 “郡主,我知道你也恼恨郦敬容!”韩氏抬起头,脸上泪光点点,“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能和你共进退。先前我妄自怀疑你,实在是井底之蛙。”她拔下一根发簪,眼光坚定,“皇天后土为证,我韩以青若是再和郡主离心,就让雷殛了我!” 韩氏手上用力,把簪子顶在手臂上,用力一划。那支发簪极尖利,所经过的地方立刻流出了大量的鲜血。 郦书雁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动摇。她冷眼看着韩氏的举动,在韩氏的脸色因为失血变得更加惨白之后,才说道:“夫人,你能记住这次教训,那是再好不过了。” 韩氏的话,聪明得不像她自己的发挥。但是,以郦敬容的立场,也绝说不出这样的话。郦书雁知道,只有深爱着自己儿女的母亲,才能有这种壮士断腕的气势。韩氏的话,绝对是出自本心,而不是郦敬容教唆的。 韩氏又是担忧,又是疼痛,连动都动不了。倪妈妈把她扶到了椅子上,从袖袋里取出金疮药,给她敷上了。 郦书雁托腮出了一会神,指了指韩氏手上的伤口:“回去之后,你说这是我划出来的就好。” 韩氏还以为郦书雁是在试探自己。她心下一片慌乱,又站起身来,连连摇头:“不,郡主……”话还没说完,就因为体力不支而一头栽在圈椅上。 “你坐着。”郦书雁蹙眉,这韩氏怎么一会聪明,一会又变得如此蠢钝,“听我说完。夫人,你自管放心,我不会让郦敬容对郦润卿出手的。只要你按我说的话去做,万事放心。” 韩氏惶然地看着她。现在,郦书雁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听我说。”郦书雁起身上前,握住韩氏的手腕,“你单独面对郦敬容的时候,就这样讲……” 如此这般地说了一会,韩氏脸上的神情由惶恐转为惊愕。 “这、这样能成么?”她不安地问道。 郦书雁点了点头,微笑起来。 在她的微笑里,韩氏也莫名地坚定了不少。她也点了点头:“郡主既然这么说了,我当然会信您的。”她站了起来,福身道,“多谢郡主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韩夫人,我就不安排人手送你出去了。”郦书雁轻声道。 韩氏也能理解其中的缘由。她感激地看了郦书雁一眼,转身走出了夜雪春云的正厅。她的步履蹒跚,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紫藤一直站在旁边,看着韩氏的步伐,她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 郦书雁恰好抬手喝茶,看见了紫藤的小动作。她抬眉问道:“怎么了,紫藤?” “没什么。”紫藤怅然若失,“奴婢想起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感慨。郦书雁移开了眼光,没有再说什么。 紫藤继续道:“还有就是,小姐和过去比,有很大的不同了。” “哪里不一样?”郦书雁看向紫藤,问道。 紫藤想了好一会,摇头道:“奴婢也说不上来。若真要形容,就是小姐的气质变了,从娴静,变成了……唔,霸道?” 她霸道?这丫头倒还真是会形容。 郦书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倪妈妈在旁边看着,笑道:“你这丫头,就会乱用词。咱们小姐这叫王霸兼施——不是这样,怎么能让韩氏心服,让别的人心服?” 紫藤傻傻地看着倪妈妈:“什么是王霸兼施?” 倪妈妈正想讲解,一眼就看见了郦书雁微微抬起的手。她把解释的话咽进了肚,笑道:“你问小姐就是。”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郦书雁笑笑,“紫藤,你只要知道我还是你的小姐,那就够了。” 先前,她能力不足,自然要韬光养晦,在幕后策划一系列事情。至于现在……郦书雁笑了起来,饮尽了茶水。 她已经有了和其他角色站在台面上一搏的能力,当然不会甘于继续藏头露尾的做事。 第463章 贬斥 次日晨间,郦书雁刚刚晨起,路过垂花门时,就听见了两个婢女的窃窃私语。 紫藤跟在她身边,正要上前驱散这两个丫鬟,却被郦书雁一个眼神制止了。郦书雁侧耳细听,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谁说不是呢。咱们小姐做事,什么时候看过别人脸色?那个韩夫人竟然敢来这里兴师问罪,真真的是不要命了!” 这少女说话的腔调很是幸灾乐祸。郦书雁隐约觉得她的声音耳熟,却并没有听出到底是谁在说话。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紫藤,紫藤会意,低声答道:“说话的是两个二等丫头,刚刚进府不久的。”她感慨道,“想不到,她们两个对小姐还有几分真心。” 真心?紫藤大概又要失望了吧。 郦书雁冷淡地看着垂花门的方向,不置可否。 紫藤刚刚说完,另一个少女就叹了口气。 “我是担心啊,秋琴。”少女的声音显得忧心忡忡,“现在,咱们在小姐手底下,当然是爽快。可这种爽快,又能维持多久?……” 紫藤顿时哑了,只觉得脸面扫地。郦书雁调侃地睨了她一眼,勾了勾唇。 矮墙对面,侍女们的对话还在继续。第一个说话的少女不屑道:“你总爱想三想四的。咱们这样给人为奴为婢的人,跟着主子,能过一天好日子就是一天。秋宁,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紫藤听着她们越说越不像话,脸颊涨得通红。郦书雁余光看见她马上就要爆发,摇了摇头,按住了她的手。 “走吧。”她轻声道,“早上天气凉,该回去了。” 紫藤不满地嘟了嘟嘴,也只好跟在郦书雁身后,一步一回头地走回了花厅。 …… 回到花厅,郦书雁在主位上坐下。倪妈妈连忙端了一盏红枣银耳来,笑呵呵地说道:“小姐,您下次好歹用过早膳再出去。春寒料峭,肚子里该有点东西垫一垫的。” 郦书雁微微点头,抿了一口银耳汤,将碗放在一边:“妈妈,你去脚两个二等丫鬟。一个叫秋琴,另一个叫秋宁。” 倪妈妈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依言去了。紫藤大喜过望得几乎要跳起来,站在一边用力拍了拍手,脸上满是欢悦:“太好了,小姐!” “有什么好的?”郦书雁扬眉问道。 紫藤一愣,问道:“小姐不是要惩治她们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惩治她们?”郦书雁露出了云淡风轻的表情,挥了挥手,“你越来越喜欢胡思乱想了。” 紫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颈后的位置,不再说话。 片刻过后,倪妈妈领着两个低着头的丫鬟进了正厅。倪妈妈在郦书雁面前站定,回过身看着两个丫鬟,冷着脸道:“在主子面前,把你们那套轻浮浪荡的做派收起来!再敢露出什么不要脸的模样,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 倪妈妈一向端谨自持,这么生气的样子,倒还真是少见。 郦书雁感兴趣地瞟了那两个瑟瑟发抖的丫鬟一眼,问道:“妈妈,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 倪妈妈气咻咻地行了礼,道:“小姐不知道,奴婢去找人的时候,刚好撞见这两个丫头在整理自己的首饰,说要托人拿出去卖。不单如此……”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粗壮的腰绷得直直的。 郦书雁的脸色一凝,放在玉瓷小碗上的手收紧了。 不知会主子,就把自己的首饰拿出去卖,这是私相授受! 秋琴和秋宁双双跪在地下,不敢作声。听见倪妈妈的话,其中一个丫鬟才鼓起勇气,抬头道:“妈妈,咱们也不是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可是,这主子赏下来的东西,不就是奴婢们自己的吗?拿出去卖,又有什么要紧?” 听声音,这丫头是秋琴。郦书雁瞟了她一眼,对她的辩解不置一词。 “狡辩!”倪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从袖子里抖出了一个锦袋,大声道,“小姐,您别被她们骗了!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不止是私相授受,还惹出了这么不要脸的事情!” 郦书雁接过锦袋,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着。 这是一个绣着春宫的荷包。荷包上,一对男女正在颠鸾倒凤。这个荷包绣工极精致,连男女身上的毛发都纤毫毕现。荷包里头则装着熏好的玫瑰花瓣,花瓣保存得妥帖至极,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郦书雁端详了一会,把荷包丢还到了倪妈妈手上。 秋琴跪在地下,神情还是不服,没有丝毫的变化。跪在她旁边的秋宁却明显不安起来,眼风在郦书雁和倪妈妈之间来回扫着。 “妈妈,你大张旗鼓的,仔细坏了我的名声。”郦书雁淡淡道,“这种脏东西,烧了就是。没的脏了我的眼。” 倪妈妈一怔,粗胖的手指在荷包上握紧了:“是!” “以后,这种小事就不要再拿到我面前说了。”郦书雁站了起来,看也没看两个丫头一眼,“罚她们两个去柴房饿几顿。放出来以后,打成三等丫头。” 两个丫鬟都是一愣。回过神后,秋琴拼命磕起了头,秋宁则是满脸泪水,祈求地望着郦书雁,盼着她回心转意。 “龌龊!” 郦书雁连一个眼神也懒得施舍给她们,一边带着紫藤头也不回地往书房走,一边抛下一句。 她离开之后,两个丫鬟终于敢啜泣出声了。倪妈妈瞪了她们一眼,骂道:“哭什么哭?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了,哪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她一壁骂,一壁推搡着两个丫头起来,“快走!别在这里碍着主子的眼!” 秋琴和秋宁不敢顶嘴,怏怏地被倪妈妈推着,往柴房那边去了。 “进去!” 走到柴房旁边,倪妈妈拽开了门,一把将她们推了进去。 秋宁一个步伐不稳,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秋琴勉强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一条腿走到门口。 “你要做什么?”倪妈妈戒备地问。 秋琴的脸憋得通红,已是潸然泪下。 “妈妈,求你救救我!”她隔着门板跪下,用力磕头,“奴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被贬成三等丫鬟——” 第464章 荷包 在郦府,二等丫鬟的月钱是三两银子,三等丫鬟则只有五钱。这一来一往足足差了六倍,也难怪秋琴会有这么一说。 换作其他人,多半就会被秋琴的说法唬住了。倪妈妈却是见过各种阵仗的老人,一眼就看穿了秋琴的谎话。她哼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册子,蘸着唾沫翻了翻,在一页上停下。 “东门村王氏,闺名桃花,年十六。父母双亡,家中仅有长姐。自卖自身。进府后,赐名秋琴。” 秋琴的脸唰地白了。倪妈妈念完册子上的内容,眼里的厌恶更浓,后退两步,就像秋琴身上有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一般。 “妈妈我仗着比你痴长几岁,不妨和你掏心窝子说几句。与其耍这些花花心思,还不如沉下心来做事。”倪妈妈嘲讽道,“小姐是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了。否则,换上任何一个高门大户的小姐,就你这学得不伦不类的规矩,人家就能把你贬到灶头,去做粗使丫头。” 秋琴没有说话。倪妈妈又哼了一声,才施施然地往花厅的方向走去。 倪妈妈一走,秋琴脸上的害怕就不见了。她看了一眼哭得发抖的秋宁,蹙眉道:“别哭了!” 秋宁心慌意乱,哪还分辨得出发生了什么。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秋琴听得一阵恶心,恨不得一脚踹在她身上。 秋宁虽是泪眼朦胧,却也看得出秋琴对自己的蔑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秋琴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秋宁畏惧地拽了拽她的裙子。 “你……你别生气。” 秋琴想骂她一顿,碍于自己身在柴房,只好忍住了。 “嗯,我不生气。”她硬挤出一个笑容,又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秋宁,你千万别把今天早上的话说出去。” “……好。” 秋宁不明所以地点头。看秋琴满脸不放心的样子,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告诉别人,那些话是你教我的。” 秋琴看着秋宁,忽地一阵眩晕。她恶狠狠地想:要不是眼下她只有这么一个能用的人,她是绝不会用这种傻子的! …… 回到正厅,倪妈妈随便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大丫鬟,道:“给我生盆火来。” 大丫鬟是知道倪妈妈的地位的,自然不敢拖延,急急忙忙地去了。 倪妈妈叉着腰,站在花厅里,忧虑地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真真儿是一时不察。没想到啊,竟然叫这样的人混进了院子……” “妈妈在说什么呢?”郦书雁带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倪妈妈精神一震,回头行礼,道:“奴婢在说,怎么就让这种轻浮的货色进了咱们夜雪春云?”她有些感慨地摇头,“真是老了,眼光不顶用了。” 郦书雁微带思索地摇头,没有直接搭理倪妈妈的话茬,而是说道:“妈妈,把荷包给我吧。” “哎?”倪妈妈没反应过来,“这东西龌龊得很,岂不是脏了小姐的眼——” “拿来就是了。” 郦书雁微微一笑,简洁地回答。 她本就不是那么拘束的人。就算和慕容清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之后,她也从未把自己看作他的从属。区区一幅春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是。” 见她坚决,倪妈妈只好苦着脸,从袖子里摸出了那个荷包。 郦书雁的手指拂过荷包,动作轻柔。她来来回回地摸了几遍,道:“妈妈,这荷包的料子是真不错。” 倪妈妈顿时想起了荷包的触感。她不好意思道:“这倒是老奴的疏失了。老奴一见这龌龊的东西,就方寸大乱,根本没往这上头想。” “这也怪不得你。”郦书雁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府里先前也出过这种事。先前抄检郭姨娘院子的时候……”她想到当日的混乱,意味深长地笑笑。 紫藤立在她身后,听她一说,顿时想起了当日的场景。她低呼一声:“小姐,太羞人了!” 倪妈妈当时还没到郦府。不过,看郦书雁的表情,她就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她咳嗽了一声,一笔带过了这个问题:“小姐,这荷包究竟是什么做的?” 郦书雁纤细素白的手指勾起了荷包上的带子,唇边扬起笑容。 “其实,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潞绸而已。”她缓缓道,“潞绸这东西,在府里本不少见。过年的时候,每个下人都会扯上几尺,做一身衣服。” “啊?”紫藤有些失望。 郦书雁扬眉,看向紫藤。 紫藤惊觉自己无意间流露了真实的想法,不好意思道:“奴婢想着,这批丫鬟进府的时间就是过年之前。过年的时候,她们刚好就待在府里。这么看来……这东西说是她们的,也说得过去。” 郦书雁赞许地颔首,道:“观察得不错。——不过,你看见没有?”她将丝带绕在手指上转了转,“那两个丫鬟的里衣,就是潞绸的。” 紫藤张大了眼睛:“啊?” 倪妈妈回忆了一会,点了点头,满面钦佩,由衷地赞道:“小姐观察得真是细致。” 细致吗?她有这份心思,还不都是被这吃人的后院逼出来的? 郦书雁淡淡一笑:“这么一个荷包,内外起码要费三层布料。按府上发布的数目,若是做了里衣,就断没有多余的料子做什么荷包。”她指了指荷包上的刺绣,“何况,这针脚如此细密……我记得,秋琴进府之前,只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罢了?” 倪妈妈点头道:“正是。小姐记得丝毫不错,那个秋琴只是个小小的村女。至于秋宁,家世也并不好。” “在粗布上刺绣,和在绸缎上刺绣,手法是截然不同的。”郦书雁三言两语就道破了荷包的秘密,“一个家世不好的贫女,怎么会有余钱买这种布料?——倪妈妈,拿剪子来。” 倪妈妈疑惑道:“小姐?” “这荷包的夹层,实在不算少。”郦书雁柔声道,“普普通通的荷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夹层?实在是太可疑了,不是吗?” 第465章 入府 郦书雁并没有故意去给郦国誉泼冷水。当时,她只是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然而,两天之后的她,却宁愿自己的预测没有那么准确。 正院里,郦国誉脸上勉强挂着笑,这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郦国兴坐在他对面,表情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他逼视着郦国誉,说话间杀气腾腾:“贤弟,你可是把为兄害苦了!” 郦国誉咧了咧嘴,没有回答。 郦国兴说的,确实是实话。两天前,他联合顺天府,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参了郦国兴一本。事后,郦国兴不但几乎保不住尚书之位,还被齐王赶了出来。 ——要是郦国兴真的保不住这个尚书的位置,倒还好了!郦国誉咬着牙想。他本来以为,郦国兴这个根基不深的尚书,这次一定是挺不过去了。没想到,郦国兴竟然联合了御史大夫,从他手上硬生生翻了盘! 郦国誉恨得几乎呕血。自己的计划本来就要成功了,却在这最后的一步上功亏一篑! “贤弟,我真是从没想过,你竟然恨我到了这个程度!”郦国兴摇着头,语气沉痛,“你宁愿连同外人一起告为兄的状,也不愿意把这件事私下解决……你——” 当然。郦国誉没好气地想,他本来就不希望姑苏郦氏坐大。不过,在表面上,他当然不会这样说话。 郦国誉清了清嗓子,把郦书雁早就编好的理由搬了出来,道:“大哥说错了。我正是希望郦家代代昌盛,多做几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才对你出此下策。” “哦?”郦国兴在心里冷笑。在他看来,郦国誉的话只能骗骗小孩子而已。 “正是。”郦国誉沉声道,“大哥,你可曾想过,你这么一进京,郦家在六部尚书里,就占了两个位置?” 郦国兴倒还真不曾想过。他捋了捋胡子,满面怀疑地问道:“占了两个,那又怎么?” 他可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才选入六部的!谁还敢怀疑不成? 看着郦国兴的一头雾水,郦国誉不由有些庆幸郦书雁为他编好了这么一个理由。他故作高深地挥退下人,这才启口。 “大哥,你我都知道,江夏郦氏和姑苏郦氏早就分府了。”他声音低沉,“在外人眼里,咱们一直都是一家。有一句话,大哥说得对。一笔写不出两个郦,咱们两家打断骨头连着筋。” 郦国兴是个精明的人物。听见郦国誉这么说,他也大概明白了一点,闷声道:“郦家也是百年世家,就是占了两个六部尚书的位置,又有什么大不了?” 郦国誉含着讥讽和怜悯看向他。 “大哥,你还是不明白。”他摇头道,“郦家就算再显赫、再尊贵,也是汉人。至于这大越国,姓的可是慕容。六部里,郦家有两个尚书。你让长孙家、独孤家这样的鲜卑贵人怎么办?” 郦国兴一惊,随即沉吟不语。他虽然觉得郦国誉是在危言耸听,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怀疑确实很有道理。 郦国誉见说动了郦国兴,急忙趁热打铁。 “何况,我本来就无意对大哥做什么。”他傲然道,“咱们关起门来说自家话,我也就不妨对大哥交个底。我的女儿是未来的亲王妃,我自然是将来的国丈。大哥,我的路还远着,犯不着去计算你。” “你!……” 郦国誉的话里,居高临下的味道太重。郦国兴瞪着他,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郦国誉有些心虚,哈哈一笑:“玩笑话,玩笑话。”他点了点头,“大哥,算算时辰,书雁也该来了。你有什么事,便赶快说吧。” “既如此,我就直说了。” 郦国兴按下怒火,站起身来道,“齐王殿下严令我迁出东府。为兄现在正带着一家妻小,借宿在御史大夫家里。先前为兄来贤弟家拜访的时候,一路上见到了颇多空出的院落。想来,我家里人哪怕是全都住进来,也是足够的。” 越说到后来,郦国兴越是摆出了衣服理所应当的样子。 郦国誉一时怔了。他没料到郦国兴竟如此无耻,长长的胡须抖了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无论是出于血亲的身份,还是同僚之义,想来贤弟都不会拒绝的。” 郦国兴洋洋得意地说完,看着郦国誉脸色发青。 “这个么……” 郦国誉僵笑一下,摸了摸胡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经过昨天的事,郦国兴和他表面上还可以保持和气,实际上,恐怕是早就结下了不解之仇。他不是傻子,怎么会开门揖盗,让敌人住进自家? 何况,这个敌人还带着另一个觊觎他女儿地位的人! 郦国兴等了一会,装出一副讶异的神情,问道:“贤弟难道不乐意?” 为今之计,只有拖了! 郦国誉一狠心,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丢给郦书雁处理。他哈哈大笑起来:“大哥说的哪里话?小弟可不是有心忽视大哥的话,只是昨夜温酒吃多了,胃里有点儿翻腾而已。对了,”他脸色一正,问道,“大哥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回,愣住的人换成了郦国兴。 在他的印象里,郦国誉一向是个古板的假道学。要他做出这等公然的无耻之事,比杀了他还要难。这才几天功夫,他怎么就变了一个人? 郦国兴正在发呆,锄红推开了花厅的门。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道:“老爷,大小姐来了。” 总算来了!郦国誉暗道。他表面上维持着严肃的神色,点了点头:“叫她进来。” 锄红行了个礼,颠颠地去了。郦国誉偏过头,看见郦国兴还没从震惊里回神,不由冷笑。 ——等到郦书雁来,恐怕他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过了片时,郦书雁跟在锄红身后,走进了正院。 “父亲。”她含着笑容,向郦国誉行了礼。看见旁边的郦国兴,她微一怔愣,又行礼道,“伯父。” “啊,是贤侄女来了。” 再次看见郦书雁,郦国兴的笑容有些发苦。 他实在难以相信,面前这个清瘦、娇怯的小姑娘,竟然连他最为优秀的女儿都骗了过去。 第466章 揖盗 郦书雁站直了身体,笑意里带上了探究。 “伯父怎么来了?”她故意装出思考了一会的模样,道,“家父曾经说过,六部之中,工部的事务最为繁忙。侄女儿还以为,伯父这时一定在忙于国事呢。” 他已经被皇帝勒令着停职自省十天,哪来的忙于国事?她问这种事是做什么?难不成是要讽刺他? 郦国兴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脸色不免有点难看。他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这些日子,工部正是不需要我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啊。” 郦书雁点了点头,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 郦国兴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心下稍安。他转头看向郦国誉,苦着脸道:“要不是实在没了办法,为兄也不会求到你头上。” 郦国誉铁青着脸,向郦书雁招了招手。等郦书雁走到他旁边,他才说道:“你大伯要住进咱们府里了。” 他本以为郦书雁会像他一样大惊失色,更会急着阻拦。没想到,郦书雁却偏了偏头,满脸天真无邪地说道:“这件事但凭父亲做主,女儿不敢置噱。” 郦国誉惊诧地看着她,心里波澜起伏。 她明明应该很是反感郦国兴一家人才对。现在,她为什么摆出了这副态度? “咳咳……书雁。”他咳嗽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咱们府里,现在是归你和周氏一起管着的。你试着算算,你大伯一家人要是住进来,地方够是不够?” 说到“够是不够”的时候,郦国誉加重了语气。 他本以为自己的提示已经够明显了,郦书雁却当真计算起来。她皱眉思索了一会,抬起视线,点头道:“回父亲的话,够了。” “……” 郦国誉咬牙切齿地看着郦书雁。她到底想做什么?! 另一边,郦国兴却高兴了起来。他抚掌笑道:“这孩子真是聪明。——既然如此,国誉,”他问道,“我择个日子搬来你府上,可好?” 郦国誉几乎把一口牙齿咬碎。他杀气腾腾地点了点头,连话都没说。 郦书雁直直地看回了郦国誉,面上温柔如水,却是丝毫也不退让。 郦国兴心情甚好,大掌一挥,笑道:“为兄告辞。” 郦国兴一走,郦国誉的怒气就发作了。他一把举起桌上的砚台,下意识地看了看底部,却没舍得砸,只能重新放到桌上。 郦书雁也瞟了那方砚台一眼。质地不错,雕工更好。她凉凉地想,应该是名匠的手艺。难怪郦国誉舍不得砸。 “你说!”郦国誉指着郦书雁的鼻子,高声怒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郦书雁眨了眨眼,装傻道:“女儿哪有什么意思?伯父问我房间够是不够,我自然要好好回答……” “别装糊涂!”郦国誉气急败坏,恨不得扑过去,给郦书雁一耳光,“你明明知道,为父是不想让那一家子住进来的!” 她当然知道。可惜,她不是这样想的。 “哦,原来父亲的想法是这样。” 郦书雁点头道,“那就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才是。”她看着郦国誉又要发怒,淡淡道,“因为,我和父亲的看法刚好相反。” 听见这句话,郦国誉的怒气消去了不少,疑惑之心却升了起来。 “你是怎么想的?”他撩起袍角,一下坐到了椅子上,冷声问道。 郦书雁目光凛凛,转过身,指着东府的方向。 “父亲,东府和西府之间,再怎么亲近,毕竟隔着一堵墙。”见郦国誉又要说什么,她挥了挥手,道,“我知道,父亲视他们如蛇蝎虎狼,恨不得躲得远远地。可父亲从江夏一路躲到长安,难道就躲开他们了么?” 郦国誉哪有耐心听她从头说起,冷声道:“要紧的事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郦书雁收回投向远处的视线,“这一次,父亲是没能扳倒郦国兴。若有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郦国誉不假思索道:“我必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郦书雁一笑:“这就是了。”她在郦国誉对面坐下,缓声道,“父亲,我让他们住进来,正是要给你这个机会。” 郦国誉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的眼睛。郦书雁的目光始终那么澄澈,澄澈得像一泓春水,不含半点心机。 最终,郦国誉也没能从她眼里看出什么,只好败下阵来。 “罢了罢了……”他摇摇头,下了狠心,“为父听你的就是!” “父亲不会失望的。” 郦书雁漫漫一笑,站起身来,“那么,女儿告退。” “走吧。”郦国誉道。 郦书雁行了礼,走了出去。出了正院,她回过头,看着高大的厅堂,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倪妈妈一直等在门外,没有听见郦国誉和她的对话。见郦书雁莫名其妙地发笑,问道:“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笑一个不自量力的人罢了。”郦书雁笑容渐止,“走吧。” ——现在看来,郦国誉的户部尚书位置还是稳稳妥妥的,不会动摇。郦书雁在湖边缓步行走,一边想到。毕竟,他的能力有目共睹,朝臣里头,暂时无人可以取代。话说回来,要不是没人能取代郦国誉的位置,光凭他勾结顺天府官员,硬闯进同僚家中这么一条,就足够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凭郦国誉的钻营天分,竟然还想算计郦国兴?简直是说笑话。 不过,不管怎样,郦国兴和郦敬容总算是要来到东府了。郦书雁唇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不难猜到,接下来,又有一场大戏可看了。 …… 次日,寅时刚过,郦书雁就被门外吵杂的声音惊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看了看窗纸外黑漆漆的天空,郦书雁不由不悦地蹙眉。 紫藤听见里间的动静,连忙从外间守夜的床榻上起身进来。她掀开放在烛台上的纱罩,细心挑亮了烛芯,问道:“小姐被外面的响动吵醒啦?” 郦书雁微微点头。 紫藤放下铜签,有些气恼地叉起了腰:“这些个新来的下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大清早的,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小姐,要不要奴婢去教训一下他们?” 第467章 新仆 说到一半,紫藤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无妨。”郦书雁看了门外一眼,淡淡道,“从今天起,咱们不太平的日子还在后头。” 紫藤惊愕地看着她:“啊?” 郦书雁道:“外头的声音,是郦敬容一家搬进府里了。” “啊?!” 这一下,紫藤是真的呆住了。她顾不得外头的冷风,把窗户扒开了一条缝,往门外看去。 “别看了。你看不出什么的。”郦书雁低下头,冷淡道,“扶我起来。” 自从艾姨娘死去,郦书雁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样令人惊心的冷漠表情了。紫藤悄悄觑了一眼她眼中的暗光,有点畏缩地扶起了她,为她披上了一边的羽缎披风。 就着微弱的天光,郦书雁推开了门。晨光熹微,映在她的披风上,显出了柔亮的光泽。 隔着落锁的院门,郦书雁远远地看见了崔管家。他正指使着下人,把箱笼往郦书雁隔壁的兴淳院里搬。 “兴淳院里头,可是好久没有住过人了。” 郦书雁喃喃道。上一个住在兴淳院里的主子,还是她从未见过的姨娘——费氏,也就是郦绰的生身母亲。 紫藤点头道:“是呀。”她忽地想起了什么,面现忧色,“小姐,隔壁搬来的是谁?该不是……那位吧?” 瞧见紫藤的表情,郦书雁就知道,她说的“那位”是郦敬容。她低下头,算了算空出的院落数目,微笑道:“恐怕被你猜着了。” “啊?”紫藤娇美的小脸顿时垮了。 “回去吧。” 郦书雁没有多解释什么。她摇摇头,在紫藤的搀扶之下,径直回了卧房。 她心里清楚,其实府里空出的院落没有那么多。苏太君虽然去世了,她留下的院子却不可能被人轻易动用。东府诸人能用的,也只有死去的艾姨娘、苏姨娘,还有迁出府的李姨娘三人的院子而已。至于本来就空置的,恐怕就更少了。 虽然院子不多,东府的人却正经不少。首先是郦敬玄、郦敬德兄弟,再有,就是那三位千金小姐。好在郦国兴的妻妾不算多,挤一挤,大概还是住得下的。 这一次,郦国兴挨了皇帝的斥责,又被齐王赶出了府,一路灰头土脸。所以,他搬到郦府的时候,也没了上一次的拿腔拿调、故作姿态。郦书雁直到把早膳用完,也没听见下人嘴里传出哪怕一个字的不对劲。直到午时,才有人来。不过,来的不是郦国誉的人,而是周姨娘的人。 “奴婢丝竹,叩见小姐。” 一个梳着双鬟的丫鬟,在郦书雁面前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她行过了礼,恭声说道,“主子请您过去一叙。” 郦书雁正在读书,丝竹来的时候,也未曾把书放下。她从书页上抬头看了紫藤一眼,紫藤点头,上前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奴婢该死,竟然忘了说这样的事。”丝竹清丽的脸蛋上露出了羞愧之色,又跪下磕了一个头,“奴婢是周姨娘身边的丫头。” 周姨娘……这个名字倒是不常见到了。眼下她有了儿子傍身,得到了郦书雁的承诺,身为郦府正统继承人的郦绰又对她缺乏兴趣,按说她就算失宠,也该过得不错才对。她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起来吧。” 郦书雁放下书,“你家主子吩咐你来,可曾说是为什么?” 丝竹乖巧地摇了摇头:“回小姐话,姨娘没有说。”她转了转眼珠,又道,“奴婢来之前,倒是看见了几位未曾谋面的小姐、夫人进了院子。” 未曾谋面的小姐、夫人……郦书雁蹙眉,脑海中飘过了一个疑问。片刻之后,她就点头肯定了这个猜测,心里的疑云却又大了不少。 听丝竹的描述,去周姨娘那里的,应该就是韩氏和东府的几位小姐了。按理说,嫡出小姐、官员正室到访,郦国誉应该安排寿春县主接待才是。就算寿春县主已经长居寺庙,也不应该让周姨娘去——她只是一个姨娘而已,嫡庶有别,哪怕她再尊贵、再受宠,也是不能和正室相提并论的。 难道说,郦国誉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罢了,她还是先去看个究竟的好。 “我知道了。”郦书雁浅浅一笑,将书卷倒扣着放在一边,理了理长裙,“倪妈妈、紫藤,咱们走吧。” 仔细算来,周姨娘的院子,她也有好久没去过了。不过,失宠的人注定不会得到太多人的注意。这一条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郦书雁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到周姨娘的院子,却发现里面的面孔几乎都换了一遍。趁着婆子进去通报,郦书雁问丝竹道:“先前伺候的人呢?” 丝竹一凛,低头讷讷道:“奴婢伺候姨娘也只有三个月左右,先前发生了什么,奴婢全然不知。” 三个月?郦书雁讶然。 一个刚来三个月的丫鬟,竟然就能一步登天,做到周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她真不知道,自己是该说丝竹命好,还是该说周姨娘行事出人意表了。 这时,进去通传的婆子也出来了。她似乎早就听过这位大小姐的传说,恭谨地给郦书雁见了礼,道:“姨娘早在里头等着您了。” “看赏。” 郦书雁给紫藤使了个眼色,紫藤从怀里摸出一包金银锞子,往婆子伸出的手心里放了两个。 婆子接了郦书雁的赏,笑得见牙不见眼,跪下磕头道:“多谢大小姐赏!” ——这院子里的人,规矩也学得越来越差了。 郦书雁看着婆子殷勤得近乎阿谀奉承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皱眉,淡淡道:“起来。” 婆子又磕了几个头才起身,陪着笑站在一边。 “我的赏,没那么好拿。”郦书雁冷声问道,“我问你,这院子里的人换了多少?是什么时候换的?” 婆子一愣,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里的金银,支吾道:“这个……这个……奴婢不知。”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飘忽不定,分明说的是假话。郦书雁冷笑一声:“倪妈妈,把这个说话不实不尽的刁奴压出去,今天就发卖了!” 第468章 暗流 先前还是一派风和日丽的脸色,怎么现在就变了? 婆子暗暗叫苦,迅速跪下,磕头如捣:“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她本来就是家生子,仗着郦家的势力,才能让家人在偏远之地作威作福。要她被卖出去,还不如让她去死! “说!” 郦书雁面色发寒,双唇之间只吐出了一个字。 “是,奴婢说,奴婢全都说。”婆子眼睛一闭,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从三个月之前,姨娘就开始换人了。当时,奴婢还在院子里贴身伺候……” 郦书雁扬眉,细细一想,果然觉得这婆子有些面善。她心里的怀疑不减,问道:“你先前既然是贴身伺候的,现在怎么会沦落到看门的地步?” “都是老奴一时口快,开罪了姨娘。”婆子满脸懊悔地哭道,不忘求郦书雁,“姨娘严令,不准奴婢们把院子里的事向外人说……大小姐,求您千万别告诉姨娘,是奴婢走漏了风声。” 郦书雁的脸色发冷,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跨过婆子,走进了院子。倪妈妈和紫藤也赶紧跟了进去,丝竹看了婆子一眼,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也跟在郦书雁身后,往院子里走。 转眼间,院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婆子一个跪在门口痛哭流涕。 院门口是一派凄风苦雨,花厅里,却是一派春和景明、其乐融融的景象。 韩氏和周姨娘分别坐在上首的两个座位上,正在说话。郦书雁走进来的时候,耳中听见了“女红”、“绣线”几个字眼。 郦家的三个姐妹各自在圈椅上正襟危坐。郦敬容的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偶尔看向上首,眼里却只有无限的深意和幽冷。郦小鸾则满脸不忿,却又死命忍耐。至于郦润卿,她刚刚死里逃生,却分明没有一点对这件事的庆幸,眼里只有一片不耐和厌恶。 “对这湘绣,妹妹知道的也不多。”周姨娘笑道,“可这打子的盘针绣法,绣在衣物上是不合适的。三小姐的肌肤柔嫩,无愧是江南水乡的女儿家,这么粗糙的绣法,定是会磨痛的。” 韩氏别过头,郦书雁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块盖头。看见郦书雁,韩氏一愣,几乎站起身来,又强迫自己坐了回去:“郡主好。” “夫人、姨娘。” 郦书雁有郡主的名分在身,故而点了点头,就算是全了礼。她随意捡了一个座位坐着,看韩氏和周姨娘的眼光都停在自己身上,和颜悦色地笑道,“夫人和姨娘只管谈自己的就是了。” 周姨娘是个有眼力见的,看出了郦敬容等人对郦书雁的敌意,立刻说道:“外头天气还凉,妾身是担心你这一路走来受寒。”她站了起来,走到郦书雁身边,不动声色地替她掖了掖领子,“您这衣裳的料子,实在是有点薄了。紫藤也不伤心一点儿。” 趁着掖领子的动作,郦书雁的手心被塞进了一团揉皱的纸。郦书雁握住那团纸,微笑道:“劳姨娘费心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紫藤配合地请罪道:“都是奴婢的不是。” 周姨娘微微点头,又回头对韩氏笑道:“妾身一见这些孩子,就不由自主地围着他们转了。冷落了姐姐,实在是不好意思。” 韩氏笑呵呵道:“无事、无事,这正是慈母本性。” 周姨娘赧然一笑,如玉的容颜一红:“姐姐过奖了。” “哪里是过奖?”韩氏笑道,“只有这当了娘亲的人啊,才能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为娘的心。” 周姨娘被她夸了几句,笑着抿了抿嘴,娇羞不胜。 正在一团和乐之际,忽然有人冷哼了一声。厅中诸人都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郦小鸾脸上一片愤懑。 “为娘的心,那是什么?”她站起身来,挑战性地看着韩氏,嘴里却甜甜蜜蜜地叫着,“嫡母,女儿不明白。你是润卿妹妹的娘,也是敬容姐姐的。可你对姐姐,怎么就……” 此话一出,韩氏脸色大变。郦小鸾的话,分明指向那天的事情! 到底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 郦书雁挑了挑眉,没露出一点说话的意思。 这几天,韩氏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她心想,连郦小鸾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都敢当面忤逆她的威严,郦敬容和郦国兴父女的态度,就更不用提了。对于韩氏而言,最痛苦事的恐怕还不是这些,而是得不到爱女的理解吧。 韩氏愣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开口。 “小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尽量让脸色和蔼可亲,却还是被声音里的颤抖暴露了真实情绪,“在你心里,嫡母难道是个不慈的妇人吗?” 郦小鸾本质上是个欺软怕硬的。韩氏的气势一上来,她就软下去了,撇过头低声道:“我可没这么说。” 她退了一步,韩氏却还是分毫不让,死死地瞪着她。郦敬容看了郦小鸾一眼,含笑起身。 “嫡母,这都是女儿的不对。”她的声音极为柔和,“前两天,女儿心里有怨,就和妹妹抱怨了两句。妹妹是为我打抱不平,”她看向韩氏,柔声道,“您要罚,就罚我吧。” 郦敬容还是这样,三言两语之间,就暴露了那点小算盘——无非是把自己撇清,顺便给对方一点压力。如果对方软硬不吃,她也无计可施了。 郦书雁瞟了郦小鸾一眼,能一直跟在郦敬容这种出尔反尔的人身边,也算是一种本事。 郦敬容的时机挑得确实不错。韩氏一向是个爱面子的人。上一次要不是为了郦润卿,她也不肯抛下脸面来求郦书雁帮忙。 这一次,郦敬容所求的,无非是在周姨娘面前显示一下,谁才是东府说得上话的人。放在过去,韩氏也就忍气吞声了。只可惜,这次她的手段却不会奏效——因为,她才是站在周姨娘背后的人。 郦书雁盈盈起身,不解道:“姐姐说的是哪儿的话?” 第469章 群芳 郦敬容满腹狐疑地看着郦书雁,警戒之心大起。 只要郦书雁一出现,她的计划,就总会遭到些挫折。她思索片刻,索性抢在郦书雁之前反咬一口。 “妹妹这是拦着我向嫡母认错么?”郦敬容掏出手帕,抹了抹看不见的泪水,情真意切道,“这也是应该的。前些天原本已经生出了嫌隙,我却没能立即澄清,没能照顾嫡母的情绪,本来也是罪大恶极……” 韩氏的笑容有点支撑不住了。她没想到,郦敬容竟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她正要说话,就被郦书雁看了一眼。郦书雁那一眼如冰雪般清冷,看得韩氏心里的火倏然灭了下去。 周姨娘见氛围有些凝固,有心替韩氏解围,巧笑倩兮道:“嗳呀,眼看时间过了中午,你们一大早乔迁辛苦,想必还没用过午膳吧?”回过头,对丝竹道,“把绩儿的奶娘叫过来,咱们用些家常的点心。” 郦敬容的眼光在郦小鸾脸上一扫而过,又试探性地看了看周姨娘。郦小鸾古怪地回看了她一眼,得到后者一个鼓励的眼神。 罢了,姐姐一向天纵聪明,很少出错。既然她这么说,想来这件事定有可为。 郦小鸾唰地站了起来,冷冷道:“不必了!在来之前,我们姐妹已经用过午膳了。” 言辞之间,竟然连一个谢字也没向周姨娘提。颇多不敬。 周姨娘到底是娼门出身,在大家闺秀面前,总有些微妙的抬不起头。即使被郦小鸾这么顶撞,掩不住脸上的红晕,她也只是犹犹豫豫的看了郦书雁一眼,没敢直接和她正面冲突。 郦书雁勾起一抹笑容,看向郦小鸾,语气和缓:“妹妹,姨娘没问你是吃还是不吃。” “那又怎么样?”郦小鸾故作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看见郦书雁,她眼底的光芒有些发抖。对这个深不可测年轻女子,她的恐惧早就多于仇恨了。可是,有郦敬容在,她也不敢不上。 “长者赐,不敢辞,当然也不敢挑三拣四。”郦书雁淡淡道,“姨娘是咱们的长辈,郦家主母在寺里祈福,她也是在执掌中馈的。我奉劝妹妹一句,还是不要这样的好。” 这话明明是在强调寿春县主失势,她周双玉才是得势的那一个。周姨娘是个七巧玲珑心,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潜台词,当下抬头,感激地看向郦书雁。 “郡主不必替妾身考虑这么多的。”她柔声劝道,“二小姐年轻气盛,何况我本来是个妾,地位也不高,让一让就是了。” 郦书雁目光一闪,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在咱们这种人家,地位低不算什么,何况,姨娘的地位本来就不低。真正怕的,是这人从心眼里鄙弃自己的出身,觉得自己的出身碍眼。” 她到底是在说什么? 郦敬容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这时,郦小鸾却张牙舞爪地跳了起来。 “你在说谁?!”她一时激愤之下,连曾经在郦书雁这里受的挫折都忘了,“郦书雁,你少血口喷人!” 这个蠢货!郦敬容眼神一沉。 毫无疑问,郦小鸾是上当了。不过,她会上当也不奇怪。 郦小鸾出身不高,生母是先前的正头娘子——祁氏的陪嫁婢女。祁氏死得早,人又绵里藏针,硬是没让自己的婢女抬个姨娘。直到现在,郦小鸾的生母也还是个丫鬟,只是比其他婢女的吃穿好些罢了。 郦小鸾心气高,眼界大,当然对这种情况很不平衡。平时,她哪怕是不当心撞见自己的母亲,也只会别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在下人面前,她更加会以“孝顺”自居,声称自己一直把嫡母当成亲娘伺候。她对身份如此敏感,又怎么会在郦书雁特意强调她身份的情况下,维持无动于衷? “我说什么了?”郦书雁的样子错愕极了,转过头看向郦小鸾,不确定地问道,“难道,我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不成?” 郦小鸾一愣,心里也知道自己上了郦书雁的恶当,气呼呼地坐下了。 可她不追究郦书雁,郦书雁却压根没想放过她。 “妹妹对姨娘无礼的事情,咱们可还没说完呢。”郦书雁淡淡地道,“说出去,别人还以为咱们郦府多么不知礼数。” 周姨娘不安地看向韩氏。韩氏心中一动,在桌面上伸出手,握住了周姨娘的纤纤柔荑。 “郡主,实在是对不住。小鸾这孩子平时被我惯坏了,平日确实缺乏管教了些。”她含着歉意道,“还望郡主不要介怀。” ——韩氏倒是难得聪明了一回。她这句话明着是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实际上,却是给郦书雁提供了一个教训郦小鸾的直接理由。 郦书雁并不推辞,仿佛没注意到韩氏话里常见的客套成分,对郦小鸾道:“俗话说,入乡随俗。我离开姑苏的时间长了,不知道姑苏的习俗如何——”她顿了顿,“当然,也不知道这样公然对长辈无礼,到底是不是在你姑苏郦氏习以为常的内容。我只知道,在江夏郦家,你这样的人,是该打的。” 郦小鸾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就被郦敬容投来了一个制止的眼神。 “姑苏郦家绝无这等教养。”郦敬容敛容起身,深深对郦书雁一福,“让妹妹看笑话了。”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在郦书雁面前先示弱。郦敬容恼恨地看了郦小鸾一眼,这个蠢货又坏了她的好事! 事到如今,郦敬容想必是知道这件事不好解决了。不过,要是被她这么轻易就圆了这个场面,她也就没有必要费那几句话的功夫,让郦小鸾入套了。 “快起来,姐姐。” 郦书雁走下座椅,把郦敬容扶了起来,情真意切道,“俗话说‘长姐如母’,那也是在姐妹之间年龄相差大些的时候。你和小鸾妹妹的年纪差距不大,为什么要替她道歉?” 韩氏眼皮一抬,觉出了话里的意思,竟是没有起身。 第470章 故迹 “按理说,妾身是小鸾的嫡母。她教养不当,妾身也该认错才是。可是……”韩氏话锋一转,黯然道,“妾身嫁进来的时间虽长,小鸾却一直放在大小姐房里教养。” 郦书雁眉间一拧,看向韩氏。 按理说,到了这里,韩氏也该松口了。可她怎么……难道,她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公然对付郦小鸾? 愚蠢! 郦书雁给了周姨娘一个眼神。周姨娘琢磨了片刻才明白,拍了拍韩氏的手,温声道:“姐姐也别想得太多了。二小姐年纪还轻,将来有的是机会重入正途呢。” 从韩氏的角度,刚好能看清郦书雁的眼神。她心中一凛,又换了一个表情。 “妹妹说得对。”韩氏叹了一口气,语气也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身为小鸾的嫡母,有些事,我也确实是无法推脱的。这样吧,小鸾。”她转向郦小鸾,道,“从今日起,你每天到我房里,抄写几遍《心经》静心。” 原来……韩氏是想发泄吗? 也罢,她和郦国兴以郦润卿为把柄,逼着韩氏赌咒发誓,也难怪她的情绪会变成这样。俗话说“穷寇莫追”,她原也不该把韩氏逼得太紧。 郦敬容怀疑的眼神渐渐散去,点头道:“嫡母是咱们的长辈,您有什么话,我们本来也该遵从的。” 话里话外,竟是把郦小鸾这么舍了出去。 韩氏点了点头,面容平静:“是这个理儿。” 她是平静了,郦小鸾却险些叫出声来。刚才,她一心以为郦敬容会替她出手,回绝韩氏,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易地退了一步! 不,她才不要去抄经!郦小鸾心一慌,直接把整个身子从茶几上越了过去,摇晃着郦敬容的袖子撒娇:“长姐,我不想去抄经——” 郦敬容的眼神覆着坚冰,往郦小鸾脸上一扫。郦小鸾被她一看,直接哑了,愣愣地松开了她的袖子。 “听话,莫怕。”郦敬容拍了拍郦小鸾的手臂,借着袖子的掩饰,在她手臂上狠狠扭了一把,声音却温柔如昔,“嫡母也是为了你好。小鸾,你莫要耍小孩子脾气了。” 郦敬容蓄着长长的指甲,郦小鸾被她一掐,痛入骨髓,两只眼睛里泪水来回打转,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丝竹恰好抱来了郦绩,小心翼翼地送到周姨娘怀里。 周姨娘接过郦绩,眼光却还胶着在郦敬容那边。一不小心,她手上的累丝金镯在郦绩的脸上擦过。 金镯冰凉,郦绩的眼皮动了动,哇哇大哭起来。周姨娘没想到郦绩会忽然醒来,一时手忙脚乱地哄起了孩子。 只可惜,平时和郦绩待在一起、同吃同睡的人是奶娘。郦绩一睁眼,没看见唯一熟悉的人,更是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背过气去。 周姨娘一边安抚郦绩,一边还要对郦敬容等人赔笑,直安抚得焦头烂额。韩氏见周姨娘尴尬,也就善解人意地站了起来。 “妹妹这里既然有事,姐姐也就不强留了。”韩氏笑道,“明天再来和妹妹喝茶。” “多谢姐姐体谅。”周姨娘感激地点了点头。 见韩氏要走,郦敬容、郦小鸾和郦润卿也纷纷离开了座位。郦敬容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两个妹妹离开了花厅。 这回,花厅里再无什么外人了。恰好这时奶娘过来,周姨娘松了口气,把郦绩交到奶娘怀里,借着吃点心的由头,和郦书雁一起走到了隔壁。 “大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周姨娘坐在八仙桌边,没动碗筷,先疑惑地问道。 这场戏,她确实看出了一点味道。可她对它的前因后果还不了解,因此,也看得一头雾水。 郦书雁垂下了目光,不疾不徐道:“姨娘也看出来了?那边的郦府,和咱们的这边,恐怕是不遑多让。——韩夫人也是个苦命人,她住进府来,你们倒是有话可说了。” “是。”周姨娘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句有些忌讳的话——那位二小姐,和咱们府里当初的二小姐,倒是很有几分相似呢。” 不必多说,那位“二小姐”,指的一定是郦碧萱。 “郦碧萱这个名字,倒是很久没听过了。”郦书雁看向一片寂静的府里,不由淡淡冷笑。 周姨娘心有戚戚地点头:“是啊。二小姐一向不太聪明,难为她当时能想到逃出去。”她抬起头,看见郦书雁面色不豫,惊觉自己说得不太合适,忙道,“大小姐,你可别误会。妾身从来没有偏向她的意思。” “我知道的。”郦书雁颔首道,“就算她逃了出去,日后的处境仍然堪忧。想来,这么一个空有美貌的千金小姐,是受不住外头的苦的。可她也没有回来……” 说到此处,她的话头又停下了。 周姨娘的问题,郦书雁也不是全然没有想过。午夜梦回之际,她也并非从来没有梦到过前生的痛苦和折磨。但当她醒来,想到郦碧萱,最后的结果总是试着释怀。 一个身无一技之长的美貌小姐,就算从府里跑出去,也难保不遇见什么恶人。就算她一路平安,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沦为小吏的妾室而已——京中大官的眷属,对这位美貌惊人的郦二小姐或多或少都是认得的。要做大官的家眷,绝无可能。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郦书雁忽地起身。 “今日,有劳姨娘了。”她微微一笑,“来日若是韩氏有什么事求到你面前,你不必回她,直接把这件事告诉我就行。” 周姨娘自然点头答应。 郦书雁又问了郦绩几句,便离开了。她走之后,周姨娘看着桌上满目琳琅的点心,一时无语。 丝竹从门外进来,含笑问道:“主子,这桌上的点心都凉了,热一热罢?” “不必了。”周姨娘心头一阵烦闷,径自起身,“你把这一桌赏下去吧。” 眼看着府里的形势又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哪有什么心情吃饭?她只想知道,现在的韩氏又如何了…… 第471章 决绝 这时,韩氏也正是满心烦闷。 她和三位小姐正走在湖边,郦敬容忽地回过了头。 “嫡母,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你得想得仔细一点。”她冷声说道,“哪怕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润卿妹妹考虑。” 她说话的时候,态度近乎无礼。韩氏一愣,下意识看向郦润卿,指望着她为自己说几句话。 郦润卿一直看着地面,连动也不动。韩氏看了一会,心里的期待都化作了泡影。 “我知道。”她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郦敬容,“大小姐,我也劝你多多为自己考虑。到时候鱼死网破,便划不来。” 郦敬容冷笑一声,没有再对韩氏说什么。她转向郦小鸾,道:“小鸾、润卿,咱们走。” “润卿……” 韩氏还想说什么,郦润卿却骤然抬头,给了她一个厌恶的眼神。 这个眼神像常年不化的坚冰一样冷,又充满了厌恨,不像在看母亲,反倒像是在看仇人。 韩氏被这个眼神惊呆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郦润卿决绝地转过头,不再多说一句话,只是一直往前走去。 韩氏的心空茫一片,膝弯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一番苦心,换来的却是憎恨。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 自从郦府搬来了第二位尚书,一夜之间,就变得盛况空前。 前来给郦国兴道乔迁之喜、给郦国誉贺兄弟团聚之喜的人,也是出奇的多。就连锄红也忙了起来,收门包也收得手软。 郦国誉却丝毫也不把这件事当作喜事。在他看来,他几乎被贺喜的人烦死了。几天下来,他也琢磨出了对这件事的处理之道——先将礼物收下,再好声好气地把登门的客人送走。回过头,再让锄红整理出这些人的名单来。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郦国誉暗自发誓,他若是不让这群钻营错了门路的人付出代价,就枉费了他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坐了十年! 与此同时,夜雪春云也是一派热闹繁华。 “哎哎哎!这东西不是放到那的……” 倪妈妈站在中庭,指挥着粗使婆子们把新的摆件往院子里搬。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她还穿着开春时的厚绸布衫,热得满脸油汗。 她正热火朝天地指挥着,余光里忽然看见了一个瘦高挺拔的人影。看见这道身影,倪妈妈的心就是一沉。 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都别动了!”她粗声喝住了正在搬动的仆妇们,示意她们把眼光转向来人,随后才向那人行了一礼,“大公子。” 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郦绰。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倪妈妈一眼,也不叫匍匐在院子里的下人们起来,只是淡淡地说道:“倪婆子,你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他的话说得不温不火,倪妈妈也吃不准他到底是在嘲讽,还是在夸奖自己。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好装作没听懂他的意思。 “多谢大公子夸奖。”倪妈妈抬起头,大声道,“不知大公子是……” 郦绰形状精丽无比的眼睛微微一动。 “这院子里,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他轻飘飘地说道,“主子要做什么,连一个下人也可以随意置噱不成?” 倪妈妈一愣,刚要大呼不敢,就明白了郦绰的目的。明白过来之后,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不愧是郦书雁的兄长,和她借力打力的手段一模一样。可就算如此,她也不能让他进去。 “大公子……” 倪妈妈下定了决心,刚刚抬头,就被一道有些恍惚的声音打断了。 “大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郦书雁脸上带着笑容,眼下却带着两抹浓得化不开的黑影,“进来说话就是。” 郦绰讽刺地瞥了倪妈妈一眼,微微点头,从倪妈妈身边走了过去。 倪妈妈没能拦住他,心下有些不快。——郦书雁竟然对郦绰这么好声好气的,难道,郦书雁和慕容清之间真的有了什么龃龉? 下一刻,她便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想法搁在了一边。 无论是慕容清还是郦书雁,都是主子,也是她效忠的对象。她没有必要为他们操心,只要确保自己正在好好地履行自己的使命,也就是了。 …… 郦书雁的脚步路过正厅,仍然不停,一路走进了内室。 郦绰眼中的讽刺愈发浓重。足尖踏入内室和外堂分界的一刻,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到了这里,就没有必要再往前去了。你既然不把我当作自己人,我就不自找没趣了。”郦绰淡淡道。 郦书雁的背影一凝,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是把话说开的好。” 郦绰俊美得男女莫辨的脸上,嘲讽的神情越发浓重。他斜斜地倚在门口,眼中冷光大盛,“这些日子,倪婆子忙得很吧。” 郦书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叹了一口气。 “大哥,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就是了。不要这么话中有话。”她看不得郦绰这么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我话中有话?”郦绰被她气得笑了。 若是不知情的人在这里,十有八九会以为,他做了多么对不住她的事。只有天晓得,明明是她怀疑自己在前! “你想把话说开讲?那好,我就如你的愿。”郦绰冷声道,“我问你,把倪婆子派出去,让她打探长孙贵妃身份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看来,他确实是知道了。 郦书雁的眼神变得锐利,随后又放松了不少。她也不否认,点了点头,道:“正是。” 她的坦荡,几乎把郦绰气笑了。 “我早就说过的。”郦绰声音发寒,目光熠熠地看着她,“这件事,追究下去,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为什么要追查?” 郦书雁偏了偏头,似乎完全没把郦绰的话放进心里。 “说话!” 郦绰终于破了功。他大步走上前去,伸手固定住郦书雁的下颚,逼着她直视自己。 郦书雁看向他,眼里含着一点星光般散碎的笑意。郦绰看得一愣。 “你终于肯往前走一步了?”她轻松地问道。 “你……” 郦绰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第472章 吸引 “这些天,你从来都没有来找过我哪怕一次。” 郦书雁走出卧房,探究的眼神落在郦绰身上,“大哥,我想知道,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郦绰一双蕴着雾的眼睛闪了闪,冷冷地开了口。 “没有什么。你不要胡思乱想。”他淡淡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清闲么?我忙得很,如是而已。” 他的态度真是冷淡极了,郦书雁心里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曾经是信誓旦旦地要和她同生共死。当时的她完全不信,后来出了些事情,她还隐约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哪有什么同生共死的情谊? 现在看来,那人同生共死的心是真的。只可惜,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的事情。形势永远比人强。 等等,形势……郦书雁醒过神,看向郦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以郦绰的性格,这简直是太有可能了。 “我有什么事瞒着你?”郦绰矢口否认,眼中的光芒愈发亮了。他退后一步,冷冷道,“书雁,你是个聪明人。那就把这份聪明用在正途上。” 郦书雁的眉头动了动。郦绰的话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倒像郦国誉被她的话逼得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时候,信口找的借口。总之,她甚至不必多想,就知道他说的一定不是实话。 “大哥,你不必这样。”她缄默许久,道,“你若是有什么原因,不愿意对我说,那就不说。这么无端端地骗我——”她抬起头,眼光凌然,“既是侮辱了我,也是侮辱了你自己。” 郦绰霍然转身,死死地盯着郦书雁,唇边浮现一丝冷笑。他正待说话,却被前头传来的嘈杂声响截住了话头。 郦书雁偏过头,向门口看去。片刻后,她听见了一个慌急的声音。 “几位小姐,小姐们……我家小姐有客人来……哎呀!”女声惊叫一声,“小姐现在不便见外客,请您稍待……” 郦绰眯起了眼睛,面现烦躁。 “有些日子不见,”他算了算时间,嘲讽道,“一大清早就吵成了这个样子,你这边奴婢教得也是越发好了。” 郦书雁没搭理他的嘲讽,脸上浮起了讽刺的笑容,看向门口。 见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自己身上,郦绰又有些不高兴。他冷声问道:“怎么,你刚才口口声声说不想和我生分,现在我就在你旁边,你怎的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她什么时候说过不想和他生分来着? 郦书雁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眼看着门外的脚步声越发近了,她也没去揪他话里的语病,只把眼光停在门口。 郦绰和她说话的当儿,门外年轻女子的声音也越发近了。 “走开,贱奴才!”少女气愤道,“我姐姐是朝廷钦封的县主!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拦她!” ——是郦小鸾的声音。郦书雁扬了扬眉,倒也不惊异。 他早就知道,经过那天的事情之后,郦敬容会来。只是,这次郦敬容来得也太慢了。兴许是在那天之后,她和韩氏之间有了什么新的龃龉。 郦小鸾说完,倪妈妈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她说话声不大,却自有一番威严。 “堂小姐,您这话就错了。郦府毕竟是咱们小姐的郦,不是您这个郦。对于咱们小姐来说,您就是个外人。哪有外人要见主人,还这么不避讳地直接进门的?” 郦小鸾怒道:“你……” 说话间,脚步声愈来愈近。一转眼,郦小鸾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口。郦书雁抬了抬眼睛,冷声问道:“吵什么?” 倪妈妈走上前一福身,正要说话,就被郦书雁打断了。 “你下去。” 倪妈妈一怔,还是行了礼:“……是。” 郦小鸾对郦书雁给她的苦头还记忆犹新。看见郦书雁,她的气势顿时颓靡了,往郦敬容身后缩了缩。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郦敬容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看向郦书雁,扬起一抹笑容。她自知理亏,也不先说自己的目的,而是讨巧地把倪妈妈的话搬了出来。 “妹妹,几日不见,没想到你竟和我这么生分了。”她意有所指地看着倪妈妈,“这奴婢方才说,我这个郦,和你的郦不是一个姓氏……”郦敬容掩唇一笑,“也不知有几个胆子。” 这种戏码,对郦绰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他连眉毛也懒得抬一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日光从窗格间落下来,照在他精致美丽的眉眼上,仿佛镀了一层金。郦小鸾恼怒地看着郦书雁,张口欲骂,眼光忽地落在了郦绰身上。 晨光里,郦绰容貌轩朗俊秀,轻裘缓带,乌发如云,用成色极佳的玉冠束了起来,显然是个家世优裕的世家公子。她这一生一世,还未见过这么丰仪优美的男子,不由问道:“你……你是谁?” 郦绰正在烦心,根本没注意到郦小鸾的问题。郦敬容则把注意力放在郦书雁身上,郦小鸾这一句问话恰如石沉大海,连一点回应也没得到。 “倪妈妈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郦书雁心头冷笑,直直地看着郦敬容。她可不准备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郦敬容没想到郦书雁竟不接自己的话。她面上有些挂不住,回手暗暗扯了扯郦小鸾的袖子。 一扯之下,郦小鸾竟然连一点反应也没有。郦敬容微觉讶异,回头看去,只见郦小鸾正看着郦绰发呆。 “你在看什么?“郦敬容恼羞成怒地问道。 被郦敬容一叫,郦小鸾才从怔愣里清醒过来。她转过身,脸唰地红了,诺诺道:“我……我走了神。” 说着,她还忍不住转过头,看了郦绰一眼。 郦敬容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恨不得打她一耳光。只是在郦书雁面前,她却还得强忍着这种冲动,微笑道:“是么?这可太不应该了。” 郦小鸾正要回答,指尖传来一阵剧痛。她险些惊叫出声,眼里顿时含了泪水。 第473章 接受 郦敬容施施然地收手,轻声道:“以后多加小心就是。” 郦小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看见两道深深的指甲印子。她不敢反驳郦敬容,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郦书雁的眼光在郦小鸾和郦绰身上打了个圈儿,最终还是看向了郦敬容。 “堂姐前些天的教训,书雁还一直记在心里。”她站了起来,淡淡道,“当时,堂姐可没说过咱们是一家人呢。” 她说的是救出郦润卿的那一天。郦敬容心里跟明镜一般清清楚楚,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妹妹家和我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儿有那么大的仇怨?”她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握住了郦书雁的手,柔声道,“妹妹这里有外客,姐姐也看见了。既然你事忙,我也就不多打扰。姐姐只问一句……”她笑眯眯地问道,“几日之后,姐姐请了一位贵客来府里说话。妹妹可愿意一起来?” 郦书雁神色淡然,眼光清冷,在郦敬容脸上一轮。 就在郦敬容以为她要拒绝自己的时候,郦书雁开了口。 “既然是姐姐的意思,妹妹当然愿意。” “好!” 郦敬容大喜,眼神发亮,“有妹妹这句话在,姐姐就放心了!” 郦书雁回头坐了下去,端起茶杯,目光微垂,看着杯中的茶水,没有回答。 眼看着目的已经达到,郦敬容也不愿意在这里耽搁。她站了起来,笑道:“那,姐姐就先回去了。”说罢,一扯郦小鸾的衣袖,语气也带上了命令的意味,“妹妹,你怎么不和书雁道别?” 郦小鸾早就忘了此行的目的。她的眼光粘在郦绰身上,不情不愿地向郦书雁点了点头。 看见她这副不成器的样子,郦敬容微微皱眉,强硬地拉着她出了门。 直到她们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消失,郦绰才抬起头,重新看向郦书雁,唇角微微一扬,说不出的讽刺。 “我还以为,走了这些时日,你在这府里的日子也总该过得好些了。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轻哼一声,模样颇为不屑。 郦书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笑话我的?” 郦绰俊美的脸上登时变色。他咬了咬牙,重重地把茶盏放在桌上。 砰地一声,滚热的茶水四溅。郦书雁没有抬头,便猜到了此时他身边的茶几上会有何等的狼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郦绰眼里的火光一闪,没有说话。 还未沉默多久,郦书雁就抬起了头,很快换了话题。 “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长孙贵妃的身份?” 说到正题,郦绰也收了三分火气。他思忖了一会,道:“确实如此,但也不止如此。” 郦书雁扬了扬秀丽的眉毛:“怎么说?” “长孙贵妃不止是皇帝的宠妃,在她身后,站着整个长孙家。”郦绰沉声道,“这也就是说,你这么贸然地查她,知道的人也不止是皇帝,还有长孙家。你倘若还有一点儿自知之明,就该想想看……”他冷哼道,“你只是个没有嫁入皇家的外人而已。对长孙家来说,到底是一个宠妃重要,还是你这么一个外人重要?” 郦书雁没把他话里话外的讽刺放在眼里,而是谨慎地问道:“长孙家不是已经放弃贵妃了吗?” 闻言,郦绰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笑了一会,眉头一拧,冷声道:“这话是谁对你说的?贵妃自己?” 郦书雁微微点头。从见到贵妃到如今,贵妃对她一直很好,好得无微不至。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贵妃有可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可这样做,对贵妃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先前贵妃明明有几个机会置她于死地,要是她想对自己不利,岂不是早就可以这样做了? 郦绰停住了笑,声音发冷。 “郦书雁,我还以为你聪明。”他一字一顿,“原来,你只是对我聪明而已。” “……” 郦书雁默然。 “就连对一个没有见过几面的女人,你也能毫无保留地对她……”郦绰冷笑,“我对你一直掏心掏肺,你对我又如何了?” 这就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了。郦书雁困扰地摇了摇头,放软了语气:“大哥,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好不好?” 郦绰的回答也十分干脆:“不好。” 郦书雁顿时哑然。 郦绰站了起来,盯着她半天,忽然微微一笑。 “我到这里,不是为了告诉你,你为什么该远离贵妃。”他淡淡道,“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应该离开她,越远越好。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 郦书雁的眉头皱得更紧。 话音刚落,郦绰便大步走出了门,没有一点犹豫。郦书雁盯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神,道:“倪妈妈,进来吧。” 倪妈妈听见了她的声音,打了帘子进来,躬身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郦书雁想了想,问道,“你这些天往长孙贵妃身上调查的时候,可遇到了什么麻烦没有?” 倪妈妈直起了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原来小姐知道了。”她局促地笑笑,又特意解释道,“小姐莫急,这种事在过去也是常见的。事总有不巧,咱们只要善加调查,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不必了。” 郦书雁看了她一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你不用接着查了。” 倪妈妈有些惊讶,却还是顺着她道:“是。” “下去吧。”郦书雁挥手道。 倪妈妈行了礼,下去了。 郦书雁看向郦绰刚刚坐过的位置。紫檀木茶几上,还有一滩水渍漫在茶盏边,反射着阳光,看上去格外灿烂,有了些波光粼粼的味道。 不用多问,郦书雁也知道,倪妈妈遇到的所谓困难,大多都是郦绰设置的。对这一点,她倒不惊讶。她惊讶的是,以倪妈妈这种身经百战的老江湖,竟然也没能看出郦绰在这件事上做的手脚。 郦书雁闭上了眼睛,眼前又浮现了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第474章 寻仇 即使和她相处了这么久,郦绰仍然不知道她的性格。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去把这种事查个一清二楚? 何况早些时候,她一直以为,母亲的死也是艾姨娘做的恶事之一。倘若她的母亲并没有死…… 郦书雁沉沉的目光转向一边。实际上,就算长孙绥没有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了。 前世的她嫁给了徐绎之那种人,死得又那么惨烈。长孙绥如果身在宫中,为什么还能对她不闻不问?哪怕是今生,她在重生之始,也很是过了一段酸楚的日子。 锦上添花,她不需要。她需要的是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比雪中送炭却要容易太多了。 …… 西明寺,东厢房。 三月的林间,已经有了黄莺的啭鸣,不复隆冬时的空寂。墙外传来隐隐的马蹄翻飞声。万物复苏,就连几个小丫鬟也露出了笑颜,偶尔还会压抑着说笑几句。 她们在院落的西北角做活,与此同时,东北角却有一个面容枯槁的女人双眼无神,遥遥望着远处的轻云。 从繁华的郦府搬到这里,已经有半年了。一开始,她还会在石灰壁上,用发簪刻下一道道的印子,计算着自己来到这里的天数。到了后来,她越数便越心灰意冷,也就不再数了。 寿春县主闭上眼,忍着强烈的痛楚清了清嗓子。 她那条珠圆玉润的好嗓子,早在服毒陷害郦书雁的时候,就毁得一干二净了。郦国誉查清她陷害郦书雁的时候,那么厌恶地把她扔到了山上,哪里会想着给她救治?她的喉咙渐渐愈合,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每当她一开口,嗓子里就痛得死去活来。 “瑞芝!” 房门一动,一个瘦削的身影扑了出来。寿春县主张开眼睛,看见济北王妃正毫无仪态地蹲在自己身边,一双眼睛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你疼不疼?”王妃急急地问道,“娘在屋子里,听见你咳嗽……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寿春县主看着济北王妃,眼里一阵发烫。 自从她搬到这人迹罕至的山上,先前巴结她的人全都作鸟兽散,只有济北王妃自愿从衣食无忧的王府里离开,无怨无悔地跟着她,照顾她的衣食。 “娘……”寿春县主艰难地说道,“我没事。” 济北王妃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便不放心。待要再问,院门却被人推开了。 “什么人?”济北王妃一下沉下了脸,回头恶狠狠地看着门口,张开双臂把寿春县主护在身后,“你不知道这里住着谁的家眷么?还不快退下!” 门口站着两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个微微躬身,恭敬道:“公主,就是这里了。” 公主?什么公主会来这里?济北王妃不由一愣。 “哦?”一个隐有威严的女声淡淡道,“是么?” 这声音却有几分耳熟。济北王妃愣住了,张着的双手也慢慢放了下来,看着门口。 眨眼之间,一个女子的身影已经走进了院门。这女子穿了一身赤红的衣裙,裙上绣着合欢花的图样,手上还拎着一条马鞭。她云髻高耸,发髻上插了四对凤簪,凤口衔着几缕细碎的珠子。那珠子却不是寻常可见的散碎珍珠,而是殷红如血的南海珊瑚,一看便知名贵不凡。 这人眉眼凌厉,五官美艳,不是慕容英媚是谁? “新蔡公主?” 济北王妃愣了一会,试探着叫道。 放在以前,金仙公主定然会发怒。只是,这段日子她屡经沉浮,性子磨平了不少,听见济北王妃的称呼,脸色也只是沉了沉,随即恢复了正常。 “王妃不知,新蔡公主已经死了。”她云淡风轻地看着济北王妃,眉眼间却有些愠怒,“本宫现在是金仙公主。” 平日里,济北王妃随着济北王在封地待着,哪里清楚这些事。听见金仙公主的话,她仍旧是怔怔的,没什么反应。 金仙公主更加不耐,看了旁边的小太监一眼:“你解释给她!” “是。”小太监谄媚地一躬身,看向济北王妃,道,“咱们公主,是上皇亲封的金仙公主。她身份尊贵,曾经为咱们大越国的江山社稷出家祈祷,不是等闲人能比得上的!” 说到这里,济北王妃才算明白。她点了点头,谨慎地行了个平礼,道:“见过公主。” 金仙公主也不回礼,掂着手里的马鞭,四处看了看院子,眼里有火焰燃烧:“寿春那丫头呢?” 济北王妃想要回答,又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不对,摇了摇头,缄默不言。 对济北王妃,金仙公主尚且有些忌惮。对于她的婢女,公主的忌惮就没有那么多了。她随意指了指一个小丫头,命令身边的侍卫:“把她带过来。” 侍卫依言行事。那侍女被带到金仙公主身边时,还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懵然不知,行了个礼:“公主殿下。” 金仙公主冷冷一笑,高高地扬起马鞭,一鞭就对着她的脸颊抽了下去! 她的力道极大。一鞭下去,那丫头就顺着她的力道摔倒在地。丫鬟惨叫一声,嘴边流出了血水和半颗碎牙。 金仙公主对自己造成的效果十分满意。她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冷声道:“说!寿春在哪?!” 寿春县主一直待在济北王妃身后,靠王妃的裙摆遮挡着自己的身影。听见这声音,再看见自己母亲微微打颤的身影,她也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除了认命,还能怎么办? 寿春县主闭了闭眼,忍住喉间的痛楚,开口道:“别找了。姑母,我在这里。” 金仙公主的眼睛猛地一亮,不怀好意地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呵呵……嫂嫂,你倒是让我好找。”她拎着马鞭,一步一步地走向济北王妃,回头吩咐道,“你们出去,把院门关上。” 济北王妃被她的表情吓得往后退了一部,却还是执拗地挡在寿春县主跟前。只是,她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了。 “你……你想做什么?” 第475章 结盟 “我想做什么?” 金仙公主露出一个骄纵的笑容,冷冷道,“嫂嫂不是自己清楚吗?还问我做什么?” 早在出家之前,她的恶名就在京中的显贵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她就不信,济北王妃会不清楚! 寿春县主抚摸了一下嗓子,视死如归地站了起来。 “姑母。”她艰难地开口,绕过济北王妃,走到公主面前,“好久不见了。” 她竟然还敢到自己面前来! 金仙公主的脸色越发阴沉。她寒声道:“是啊,好久不见。” 下一刻,她扬起了鞭子,狠狠地往寿春县主身上抽去! 济北王妃顿时大惊。她来不及多想,靠着母亲的本能抢上前去,大声道:“公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妨问问你的瑞芝!” 金仙公主气得牙痒痒,一鞭挥开济北王妃,劈头盖脸地往寿春县主身上抽。 寿春县主痛得不行,喊出了声。她这么一喊,痛楚更甚,忍不住抓着嗓子在地上打滚。济北王妃看得心惊,顾不得什么,扑到了寿春县主身上,大喊:“公主,瑞芝做了什么,你打我就是了!” 金仙公主已经打红了眼。她冷笑道:“你以为自己逃得过?”又用了十分力气,往济北王妃身上抽。 鞭子刚刚着身,就带出了一片青紫。打到衣裳薄的地方,更是一片血迹。济北王妃养尊处优惯了,开始还能惨叫几声,后来就叫也叫不出来了。金仙公主打得也有些累了,把鞭子往地上一扔,随手指了一个躲在旁边的婢女:“去开门!” 婢女战战兢兢地去了。金仙公主冷笑着,看向地上蜷缩着的寿春县主。 “你也有今天?”她咬着牙自问自答,“早在你出卖本宫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姑……咳咳,姑母。” 寿春县主半死不活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我有话要说。” 金仙公主冷哼一声,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 “害姑母到这个地步的,不是我,是郦书雁!” 寿春县主知道,再等下去,只会等来金仙公主的报复。她忍着剧痛道,“姑母不妨想想,抢走了姑母心爱之人的只有郦书雁一个。我只是代替姑母,嫁给了一个身子骨不行、容貌不行,连才气也接近于无的郦国誉……” 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金仙公主狐疑地看着她,纤指按着长鞭,没有再动。 有戏! 寿春县主大大地松了口气,再接再厉道:“就是再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和姑母作对。我对郦书雁也只有恨!”她期盼地望向金仙公主,语气殷切,“姑母试想,我在郦家,得到了什么?郦国誉那老贼,用完了我娘家的势力,又把我视如无物,赶出了郦府!我恨!” 金仙公主凤目一眯,双手将鞭子两端往外一扯。 马鞭发出一声脆响,震得寿春县主往后一缩。金仙公主冷笑道:“下作的东西,你知道什么,就敢胡说八道!” ——她又说错了什么? 寿春县主愕然。她明明都是按着金仙公主的好恶说话,哪里又会说错? 看见她迷茫的表情,金仙公主眼里冒出火光。 “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她反手一鞭抽到寿春县主身上,骂道,“满嘴胡吣!” 这一鞭落到了实处,寿春县主张大了嘴,却惨叫不出声。 金仙公主看见她痛苦无比的神情,心里终于稍稍痛快了一点。她冷笑道:“本宫早就出家了!从出家那日起,本宫全心全意,只为大越的江山社稷祈福——”她又抽了一鞭,“个中心怀,岂是你这种贱妇能明白的?!” 这一鞭,打的却是济北王妃。济北王妃被打得往后一仰,忍着痛楚爬到金仙公主身边。 “公主,臣妇不敢为小女说话。可是,公主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她!”济北王妃身上痛楚,脑袋却还清醒,撕心裂肺道,“臣妇不知道公主和郦小姐的恩恩怨怨,可是,她害得瑞芝白白失去了这条好嗓子……光凭这个仇,就让臣妇无法不报啊!” 金仙公主一怔,美眸微眯。 济北王妃一说,她也想起来了。从刚进门时,寿春县主的嗓子就一直像一面破锣,不复先前的清脆娇嫩。 公主“嗤”地一笑,倒转马鞭,用粗粝的鞭柄抬起了寿春县主的下巴。 “你也有今天?”她讥诮地说,“连这条嗓子都没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用什么去勾引男人!” 寿春县主恨得心里滴血,却苦于无法反抗,只能闭上了眼睛。 看见自己的亲女儿被如此折辱,济北王妃嘴里发苦,只能强笑着说道:“公主,您看看瑞芝这张脸皮。她哪有什么资本和您斗?” “你说得也是。” 金仙公主懒洋洋地理了理衣袂,似笑非笑道,“听你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对那郦书雁颇多不满啊?” 济北王妃用力点头。 若是郦书雁欺侮了她,她或许会一笑而过。可郦书雁毁掉的,却是她女儿用以安身立命的好嗓子……这让她怎么不恨?! 本来,慕容瑞芝的脸就不怎么好看,全凭这条嗓子撑着。郦书雁这么顺水推舟了一下,她就连最后的依靠也没了。 “那倒也不错。”金仙公主莞尔,把鞭子一扔,亲手把济北王妃扶了起来,“方才是本宫一时心急,不当心伤了王妃,实在过意不去。” 她嘴上说着过意不去,脸上的表情,却是十足的不以为然。济北王妃只能连连辞谢:“不敢当、不敢当。” 金仙公主又扶起了寿春县主,话锋一转:“这话又说回来了。瑞芝现在的身份,是那郦书雁的嫡母,是吧?” “是。”济北王妃不安地颔首,“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么?” 金仙公主一笑,秀眉凶狠地扬起,目光凌厉。 “我的意思,就是把郦书雁挫骨扬灰!” …… 夜雪春云。 紫藤一边整理物事,一边对坐在梳妆台前的郦书雁笑道:“今天一早,喜鹊就在房檐上叫了。小姐,怕是有什么喜事要来了吧?” 第476章 重归 “喜鹊?” 郦书雁理了理鬓边略显凌乱的碎发,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是呀,小姐,正是喜鹊。” 紫藤拾掇好了胭脂水粉,走到郦书雁身边,为她整理着头发,一边说道,“小姐不知道,这几天,喜鹊叫得可频繁了……府里人都说啊,是喜事来了呢。” 喜事来了…… 郦书雁凉凉地笑笑,摇头不语。 郦敬容一家已经搬进了郦府,这整个府里,还有什么喜事可言?不生出什么无妄之灾,就算不错了。 倪妈妈整理完手头的衣裳,一回头,看见郦书雁这副神态,也就约略猜到了她的想法。 她暗自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走近郦书雁,低声道:“小姐,您这也是兵行险着了。” “是么?” 郦书雁刚好抿完胭脂。她娇艳欲滴的红唇微微一勾,“我倒不这么觉得。” 仅仅是开门揖盗,就让倪妈妈这么感慨万分了?若是她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恐怕就更…… 倪妈妈不由有些头疼。她知道,郦书雁表面温和宽宏,内里却是个极为刚强的人。要让她回心转意,确实不太容易。 “小姐不妨试想。”倪妈妈换了个说法,苦口婆心道,“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小姐心思缜密细腻,老奴是一千个、一万个佩服的……” “倪妈妈不用劝了。”郦书雁笑笑,打断了她的话,“我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小姐啊……” 倪妈妈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 一整个上午,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午间,紫藤搬了凳子坐在廊下,看着外间用团扇扑蝶的小丫鬟们,打了个呵欠。 “作死的丫头。”紫藤不满地嘟嘴,小心地看了郦书雁那边一眼,压着嗓子骂道,“在太阳底下玩,不怕晒得跟黑炭一样!” 闻言,那两个嘻嘻哈哈的丫头停了下来。她们两个窃窃私语了一阵,向紫藤颔首为礼,静默地退了出去。 紫藤还以为,是她说的话传到了那两个小丫头的耳朵里。她正在得意,只听外间传来女子的声音。 “正是如此。”那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厚有礼,“妹妹若是知道,只怕也会高兴。” 这是……郦敬容! 紫藤大惊失色,一下站了起来。她正要跑进里间,向郦书雁通风报信,就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这不是夜雪春云的紫藤姐姐么?哎呀,这是往哪里去?” ——看来,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紫藤用力跺了跺脚,才转过身,不情不愿地行了礼:“奴婢紫藤见过县主,见过堂小姐。” “起吧。”郦敬容抬了抬手。 紫藤正要起身,却听见另一个女声说道:“这位姐姐,好不懂事。” 姐姐?紫藤脸上闪过一抹啼笑皆非的表情。刚才,她已经看清楚了,这次来的,是郦敬容和郦小鸾两位小姐。这两位小姐里,不管谁叫她一句姐姐,恐怕她都担待不起吧? 说话的,也确实不是郦敬容。她再次开口说道:“姐姐见到我家主子,怎么也不来说句话?” 紫藤循声看去,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衣衫、头绾双鬟,丫鬟打扮的少女。她依稀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丫鬟到底是谁。 那丫鬟长着一双流丽的吊梢眼。她用眼角睨了紫藤一眼,故作惊讶地叫道:“哎呀,难道姐姐是存了心地想对我家主子不敬?” ——糟了! 紫藤心下一凛。这回,就算郦书雁不在她旁边提点,她也知道来者不善! “奴婢也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郦家主仆几人就要找个罪名给自己套上,紫藤急中生智,微微屈膝道,“我家小姐还在里头午睡。两位小姐来了,奴婢总该告诉我家小姐一声才是。不然,恐怕怠慢了贵客。” 紫藤好歹也是跟在郦书雁身边多年的人,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失礼节,莲子顿时被噎了回去。 郦小鸾的性子本就急躁。看见莲子在紫藤面前没讨到便宜,她顿时不高兴了,一掌掴在莲子脸上,骂道:“蠢货,滚到一边去!没的丢人现眼。” 莲子脸上被扇了一记耳光,眼圈立刻红了,委屈道:“大小姐……” 郦小鸾这才想起,郦敬容还站在旁边。她立刻慌了神,后背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吃吃道:“大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郦敬容一直看着这场闹剧。眼下,这场闹剧终于延烧到了她的脚下,她也不能再沉默了。 “小鸾,我和你说过什么来着?” 郦敬容对着郦小鸾微微一笑,问道。 她这一笑,笑得和春风一般和煦。郦小鸾看着她的笑容,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大姐……”她讷讷地转过了头。 “嗯,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姐。”郦敬容靠近郦小鸾,几乎是贴在她耳边,淡淡道,“小鸾,若是你再敢当着外人的面落我的面子,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郦小鸾慌忙点头,不敢违背郦敬容的话。 处置过郦小鸾,郦敬容转过头,看向紫藤。 “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她和颜悦色道,“紫藤,这次我来,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不过,”郦敬容略略沉吟一下,道,“有一件事,还是要让你转告给你家小姐的。” ——不用问,一定没什么好事。 紫藤立刻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戒备地看她一眼,福下身去:“县主请讲。” “这件事么……实际上,说大事,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说小么,也不算小。”郦敬容淡淡道,“按理说,书雁妹妹虽然身为郡主,却也没有这件事的处置之权。我来这里,本来也是尽到通告之责,别无他意……” 她绕了偌大的一个圈子,却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紫藤静静地听着,渐渐有些急了。她努力记住郦敬容说的每一个词,却还是听得昏昏沉沉。最终,只记得了一句话—— 第477章 锄红 “书雁妹妹的嫡母,就要回来了。我听说,这位嫡母也有天大的来头,是济北王的嫡出千金,敕封的县主……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 “……当时的事情,就是这样了。”紫藤跺了跺脚,满脸气恼地说道,“奴婢还想说几句,谁知道,那个堂小姐就先走了!真是……真是……” “真是不知羞耻!” 倪妈妈刚好端着盥洗用的热水过来,听见紫藤的话,义愤填膺地骂道,“普天底下,哪有她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掺和自己叔父家事的道理?这个堂小姐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脸面都不顾了!” 相对于她们的群情汹涌,郦书雁就一直显得缺乏兴致了。她打了个呵欠,看向紫藤。 “今儿个早上,是谁说的喜鹊在叫?”郦书雁略带调侃地笑道,“只怕叫的不是喜鹊,而是乌鸦吧。” 寿春县主在郦府里,口碑也确实是好不到哪里去。人人都知道,她陷害郦书雁不成,反而被郦国誉送到西明寺修道的事情了。打那以后,整个郦府里,就没有人再提起她这个人了。 “这寿春县主在的时候,可当真是不老实。”倪妈妈用热水焐热了一条毛巾,双手递给郦书雁,一边对紫藤说道,“你刚回来,怕是不知道她的事迹吧。” 郦书雁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擦,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足为虑。” 她最孤立无援、处境最差的时候,还远不是在寿春县主进门以后。就连生死关头,她也经历过那么多次了。区区一个寿春县主,何足道哉? 倪妈妈接过微凉的手巾,摇头叹道:“老奴也知道,小姐是个心思机巧的人。其他人等闲是比不过的。可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压在心底的忧虑说了出来,“小姐难道没有想过么?就算寿春县主占了千万个不是,她的地位,也始终摆在那里。” 郦书雁微微点了点头,笑意盎然。 大越国以礼仪之邦自居,讲究的是“以孝治天下”。子女对于父母,连一个不字,也是不能说的。 “其实,寿春在嫁进郦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无与伦比的优势。” 郦书雁理了理头发,从一旁的首饰匣子里拈起一枚银簪,随手绾了一个发髻,淡淡道,“就算再怎么不济,她也占着‘嫡母’的名分。光凭这个名分,我在明面上,就不能拿她怎么样了。” 紫藤茫然地看着她。 倪妈妈却是知道这里的细节的。她捧起银盆,感慨道:“人啊,总是不知足的。” “不错。”郦书雁颔首。 比起其他人,她更能明白慕容瑞芝的心。她知道,在寿春县主朴厚的外表下,藏着的到底是怎样的野心。 “不过,这件事么……也不用急。”郦书雁想了想,对倪妈妈一笑,“对这个消息,总有人比我还急。” 倪妈妈不解地问:“那人是谁?” 郦书雁笑笑,一语双关:“你不用管。这件事,只要‘那个人’知道……就足够了。” …… 这日傍晚,锄红急匆匆地从前门进来,一路慌不择路地冲进了花厅。 刚一看见坐在主位上的郦书雁,锄红就像见了救星一样地失声叫了起来。 “救苦救难的大小姐,求您救小的一命!”锄红扑通一声,跪在郦书雁面前,连连叩头。 倪妈妈虎着脸,一把将锄红从冰凉的青砖地面上拽了起来。 从头到尾,郦书雁一直坐在主位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种种。 锄红被她看得头皮发凉,加上他生怕倪妈妈依着规矩把他扔到外头,急中生智,大喊道:“小姐,老爷叫您过去呢!” “哦?” 郦书雁淡淡地应了一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什么事情?” 锄红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的第一个问题,就这么刁钻。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说什么,嘟嘟囔囔道:“这……这个么……老爷说,您只要过去,就都懂了。” 郦书雁几乎笑出声来。她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兴味盎然地绕着锄红,走了两圈。 锄红被她绕得眼晕,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他把头压得低低的,生怕被郦书雁挑出什么毛病。 这个斯斯文文的大小姐,比起其他人来说,要可怕得多了。锄红暗自想道。 “我还以为,你在父亲身边伺候了那么长的时间……多少会懂点规矩呢。” 沉默良久,郦书雁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锄红,到底是为了什么?” 锄红心底一沉,用力磕起了头。他的额头撞在地面上,砰砰作响。 “大小姐,求大小姐饶了小的!”锄红一边磕头,一边求饶,脸上布满了汗珠,“老爷的脾气,大小姐也不是不知道……这来的理由,老爷不让小的说,小的也没有办法啊!” 其实,就算锄红什么也不说,郦书雁心里也早就确定了八九分。这时,他这么开口,郦书雁也只是更加确定而已。 锄红求了一会,没听见郦书雁的回答,渐渐安静下去。 一片沉默。沉默如死。 良久,郦书雁抬起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挥了挥。 “你们都下去。” 闻言,锄红的脊背骤然垮塌下去,身影竟然像是一下老了十岁。他垮着腰身,正要往外走,就被郦书雁叫住了。 “我让你走了吗,锄红?” 郦书雁的声音并不威严,也没有刻意张扬的威风。这样的声音,听在锄红耳里,却不啻是一个惊雷。 “……是,小姐。” 锄红吞了吞口水,主动回到郦书雁身边跪下。 倪妈妈和紫藤面色各异地对视一眼,双双行礼退下。 她们退出花厅之后,郦书雁终于再次开口。 “锄红。”郦书雁倚在椅背上,缓缓地数着青瓷茶盏里的茶叶,说话的腔调也是漫不经心,“你在父亲身边伺候,有多久了?” 锄红后背一冷,谨慎地垂下了头。 “回大小姐的话……有十年了。” 第478章 敲打 “十年了。” 郦书雁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淡淡道,“倒是不短了。” 锄红只觉得,郦书雁的每句话都藏着深意。他全身如被冰雪,恨不得发抖,膝盖不由动了动。 他正跪在铜壶滴漏旁边,这一动,就不当心带倒了一个盛水用的铜杯。当啷一声,那只杯子倒在了锄红脚边,洒出好大一滩水渍。 一声巨响,郦书雁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却彻底摧毁了锄红的意志。他筛糠一般地哆嗦起来,惨叫出声:“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 “饶命?”郦书雁困惑地扬了扬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为难你了?” 确实,仔细想来,郦书雁还什么都没有说,是他自己先慌了阵脚。锄红擦了把冷汗,战战兢兢地道:“是,全凭大小姐吩咐。” 郦书雁站了起来,轻轻松松地吹了吹指甲,吹下了沾在上头的一片细碎花瓣。 “这几天,你在郦敬容和父亲之间通风报信,做得怎么样了?”她淡淡地问道。 锄红一愣,口吃起来:“大……大小姐……” 她怎么会知道的?这件事,明明就不该有任何人知道才对! 一时间,锄红方寸大乱。前几天,郦国誉确实交给了他这么一样特殊的活。不过,以前他也没少替主子做过这些脏事。他本以为,这一次,这件事也能善始善终,没想到…… “真可惜,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郦书雁摇了摇头,没有说完这句话。她把鬓角散下的碎发拢到耳后,微微一笑,“抬起头来。” 锄红心跳如擂鼓,顺着郦书雁的意思,慢慢抬起了头。 郦书雁的表情仍然温和从容。恍惚间,锄红竟然觉得,她和辞世半年的苏太君有些相似。 不,或许不是相似。郦书雁的手段,比苏太君狠上太多了! “你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有必要留你。锄红,你心思机巧。我的规矩,你总该懂的。”郦书雁温声道,“你是愿意去庄子上领个闲职,还是想忠心到底,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她的声音像一把把钢刀,剜着锄红的耳朵,剐得生疼。 死到临头,锄红的心思反而忽然活泛起来。他换了个表情,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话也利落了不少。 “大小姐,先前是小的说话不中听了。”锄红恭声道,“在这府里,老爷是主子,大小姐也是主子。只要是主子,奴才都是用心伺候的,没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锄红让步了。 “不错。”郦书雁象征性地拍了拍巴掌,从手腕上脱下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钏子,放在锄红面前,“是个知趣的。这些日子,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锄红心思一动,拿起那串玉钏,放在怀里,顺势站了起来。 “回大小姐的话,没有。”他垂手答道,“堂小姐那里,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来,密不透风得很。咳,要不是这样,她想迎回夫人的消息,还能漏不到老爷那?” 确实如此。郦书雁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这几天,郦润卿去做什么了?” “那位三小姐啊。”锄红的脸色古怪了一下,如实回答,“她……被韩夫人关院里,出不来呢。” 果然应了她先前的猜测。郦书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继续说。” 锄红又想了想,眼前一亮:“对了!——两天之前,韩夫人的贴身侍女去了一趟买卖斜街。小的让底下人一路‘照看’着她,看见她在一家首饰店里,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义髻之类。” 义髻就是假鬟,是梳头的时候用的。今年,长安的贵女里头,流行的是一种名叫“惊鹄髻”的发髻。这种发髻华丽繁复,要用到不少假鬟,就算韩氏派了侍女出去,也没什么可出奇的。不过,锄红既然把这件事拿出来单独说明,就一定有他的深意。 郦书雁问道:“这件事有什么不妥么?” 锄红用力点了点头。 “大小姐,您有所不知。那天,韩夫人是悄悄把贴身侍女派出去的。而且,那侍女在出去之前,跟旁人只说是要买几尺布料。” 不知怎的,郦书雁蓦然想起了郦润卿。她挑了挑眉:“哦,看来确实是不简单。” 被她夸了一句,锄红心口的大石也算落了地。他精神一振,又恢复了眉飞色舞的样子。 “还不止呢!”锄红添油加醋道,“韩夫人空有个名头,实际上,还不是一直被那位堂小姐压着?大小姐,小的斗胆劝您一句。您想知道东府那边的事,就从堂小姐身上下……手……” 话音未落,锄红一抬头,恰好撞上郦书雁带着笑意的眸子。说来奇怪,那双眼睛明明是带着笑,锄红却总觉得,郦书雁根本不是在笑。 不止如此,她简直比发怒的郦国誉还要可怕。 锄红咽了一口唾沫,垂下头,不敢再说一句。 “不错。” 郦书雁站了起来,掸了掸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现在,带我去父亲那里吧。再不去……父亲就该等急了。” “是。” 锄红应了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地默默地走在郦书雁后头。 …… 正院。 郦国誉焦虑地摇着头,在花厅里踱来踱去。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既想把郦书雁找来,和她细细商量一番;又想让郦书雁跪在堂下,好好骂她一顿出气。 眼看着一抹浅碧色的清瘦影子过来,郦国誉一愣,脸色涨得通红。 “逆女!”他快步走到郦书雁面前,骂道,“还不快跪下!” ——他倒是很久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 郦书雁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盈盈一笑。 “父亲,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她完全没把郦国誉的话放在心上,对他略一福身,就算行过了礼,“不知父亲叫女儿来,所为何事?” 罢了,他确实不该和她一般见识的。 郦国誉努力控制着自己膨胀的怒火,安慰自己。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和这个逆女算账,而是让她找出一个解决的法子来…… 第479章 对策 “你也听说了罢?” 郦国誉跟在郦书雁身后,走进了正厅。他沉着脸道,“寿春那贱人要回来了!” 原来,他确实是为了这件事啊。 郦书雁有些好笑地看了郦国誉一眼,接过锄红递上的茶水,捧在手里,轻声道:“父亲且息怒。就算县主做得再不对,她也是陛下亲自赐婚、郦家明媒正聘进门的妻子……您这么说,恐怕不太妥当。” 郦国誉气了个倒仰。 “事已至此,你还在想什么妥当不妥当的?!”他狠狠瞪着郦书雁,怒道,“你以为,那个贱人为什么花尽了心思,也要回到这来?我告诉你,她回来了,你也好过不了!” 平日里,郦国誉最重涵养气度。就算平时被她气得再狠,他也很少这样失态。郦书雁遥遥望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 ——看来,这一次,郦国誉是动了真火。 “父亲,我倒是有点好奇……你对嫡母的火气,怎么那么大?” 郦国誉烦躁地冷哼一声。 “一个相貌平平、出身也不好的县主,就算她姓的是慕容,能嫁进郦家这么一个百年望族,也是她积的福气了!”他冷声道,“她不知惜福就算了,还敢去害旁人……我留她不得!”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郦国誉的语气里,居然带上了隐隐的杀气。 他对自己,可从来都没这么担心过。郦书雁很清楚这一点。她扬了扬眉,直截了当地问道:“父亲到底在担心什么?” 郦国誉一愣,有些尴尬地安静下来。半晌,他才重新开口。 “咱们郦家子息不昌,你是知道的。”郦国誉沉声道,“尤其是没有嫡子。其实,没有嫡子也算不得什么。只是……” 郦书雁淡淡道:“只是,父亲的心,是偏向绩儿的。大哥虽然是庶出,毕竟也占了长子的名分。把这偌大的家业传给幼子,恐怕父亲身上就要多出一个偏爱的名声。这个名声,父亲是不愿意担的吧?” 郦国誉的心思被她道破,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辩解道:“其实,你大哥在外头的动作,我也不是一无所知。——绰儿已经闯出了这么大的名声,也能独个儿活下去了。绩儿年纪却小,让我如何放心?” 郦书雁把茶盏放在一边,低头理了理百褶长裙的褶子。 她穿的是一条淡青色的百褶外裙,内衬绀青色曳地长裙,显得端雅静美,真正的灼若芙蕖出绿波。 郦国誉得不到她的回答,窘迫地咳嗽了一声。 “手心手背都是肉。书雁,这个决定,多少会触及你大哥的利益。所以,它或许会不得人心,只是,我对你大哥的心,却是真的。” 真心?这句话真让她恶心。 郦书雁清冷的视线扫向郦国誉,嘲讽地笑了笑。 宇文将军的事,她并非不知。先前的二十余年,郦国誉一直把郦绰当作亲生儿子养大——那只是因为,他缺乏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人。好不容易,他膝下有了郦绩……这份偏心,也就变成了理所应当。 只是,郦绰早就说过,他是不愿放弃郦家的一切的。对于这一点,郦书雁只有支持。 “其实,父亲要让二弟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也不是难事。”郦书雁轻描淡写道,“早些时候,家里也商量过,要把绩儿记在母亲名下,变成她的儿子……” 郦国誉气急败坏地打断了她:“可是,寿春进门了!” 也难怪他这么气急败坏。寿春县主一进门,把郦绩记成嫡子的事,就这么搁浅了。现在的郦绩,实际上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庶子。 “虽然如此,父亲还是可以这样做啊。” 郦书雁从容地笑道,“只要父亲让绩儿认县主为母,那么,他仍然是嫡长子。”郦国誉要把家业给嫡长子,就是无可指责、天经地义的了。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郦国誉的嘴角抖了抖,长叹一声,颓然坐在了主位上。他用手捂住了脸,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寿春对周氏的嫉妒心有多重。要她收养绩儿,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借口。即使郦绩在名分上归了寿春县主,实际上,他仍然可以在周姨娘膝下抚养成人。要说郦国誉怕周姨娘伤心,倒还可能。可是,这些天,郦国誉对周姨娘称得上不闻不问,要说他会因为周姨娘伤心,郦书雁实在无法相信。 郦书雁抿了一口茶:“那我就不明白了。父亲到底是想做什么?” “你……” 郦国誉唇角的肌肉抽动了好几下,才恨声说道,“你这丫头,这是什么态度?” 看来,郦国誉还没失去理智。郦书雁凉凉地想,起码,他还没有问出“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这种蠢话。 郦书雁微微一笑:“父亲,我看,你与其担心寿春县主回来,不如多想想这件事的前因吧。” 郦国誉正在恼火,脑筋也就不是多么清楚,接着郦书雁的话问道:“什么前因不前因的?” “我的意思,就是让父亲多想想,堂姐为什么要把寿春县主接回来。”郦书雁道。 郦国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还用问?你那伯父家的人,从来都见不得为父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哪有那么简单?郦书雁不由失笑。 “父亲不妨仔细想想,要办成这件事,实际上也不容易。”她耐心地说道,“首先,郦敬容要买通西明寺的看守沙弥,才能接近县主。——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她现在寄居在尚书府的屋檐底下,为什么要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 这个问题,郦国誉还真没想过。 他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了一会,摇头道:“不该这样。咱们郦府,年年都去西明寺供奉,和寺里住持的关系再好不过……” 不止如此。郦书雁抿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郦国誉是已经在京中立住了根脚的高官大员。西明寺把寿春县主放出来,无疑是要把他得罪死了。 第480章 珠玉 郦敬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县主,背后站着的,也不过是郦家罢了。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西明寺为了她,不惜得罪郦国誉? 郦国誉苦苦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有些迟疑。 “这件事已经出了,左右都是无法转圜。”他背过身去,摆了摆手,“算了,还是让为父找找法子……你就不必再管了。” ——哦?这就要把她一脚踢开了? 郦书雁秀眉微扬,微笑道:“父亲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郦国誉一下回过身来,瞪着郦书雁,紧张地追问:“什么难言之隐?” 这个反应委实夸张了一点。郦书雁也没想到,郦国誉居然如此轻易就露了马脚。她思忖了一会,皱着眉头道:“父亲若是不愿意说,那也就算了。” “……哦……哦。” 郦国誉似乎没想到她会退了一步,一时间有些愣神。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的天空已经是彤云密布。 郦书雁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福身道:“既然父亲也觉得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那,女儿告退。” 她转过身,施施然地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数道:一……二…… 堪堪数到五,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便在她背后响了起来:“你给我回来!” 果然如此。 郦书雁回头,温婉一笑:“父亲有什么吩咐?” “你……” 甫一看见郦书雁的表情,郦国誉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他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化了好一阵,才愤愤地一挥袖子。 “坐下!”郦国誉沉声说道。 郦书雁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地坐了回去,看着郦国誉捻断了好几根胡子,才艰涩地开口。 “寿春决不能回来。”他的声音很冷,像是来自九幽地府,“书雁,你想个法子。我不能让她回来……哪怕她死在外面,也比回来的好!” 事情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郦书雁想了想,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桩婚事,是陛下赐的,相当于陛下的脸面。” 郦国誉脸色一寒。 “陛下刚刚赐婚,连半年的时间都不到,父亲就把嫡母送到了山上……”郦书雁笑了起来,鬓边珠花的翡翠花瓣微微抖动,“如若我是陛下,只怕也会起疑心呢。” 郦国誉怒道:“为父当然清楚!” “真的清楚么?”郦书雁看向郦国誉,眸光流转,带着深深的探究,“父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原以为,他对周姨娘是失去兴趣、仁至义尽了。现今看来……并非如此。 郦国誉一愣,怒冲冲地看她。 郦书雁既不恼怒,也不退缩,只是和他对视着。 两人对峙了一会,郦国誉率先败下阵来。 “罢了罢了……”他有些颓丧地摇头,“为父也就不瞒你了。哼,左右你院子里还养着个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好手……”郦国誉冷笑一声,“想打听什么,打听不来?” 他说的人,大概是倪妈妈。郦书雁提醒道:“倪妈妈是殿下送给我的。” 郦国誉眉毛上的肌肉古怪地动了动。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只是就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 “这些天,那么周姨娘的门庭,怕是冷落了不少。”他淡淡道。 身为子女,哪怕郦书雁明里暗里插手了不少郦国誉的后院事务,明面上也是不好摆出来的。所以,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你周姨娘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啊……”郦国誉继续叹道,“不过,不好过也好。” 这句话几乎把郦书雁弄糊涂了。她的眼神里带了探究,望着郦国誉:“父亲,您到底想说什么?” 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一点东西。 郦国誉回头看着郦书雁,目光沉沉,像两颗不透光的黑珠子。 “想不到,这个家里的事,也有你看不透的时候。”他讽刺地说了一句,随后说道,“你可还记得,你周姨娘的闺名?” 郦书雁微微颔首:“姨娘姓周,闺名双玉。” 因着周姨娘只是姨娘,在名分上只是半个主子,郦书雁说到她名字的时候,也没有说名讳。 郦国誉却对她的做法不太满意。他微微蹙眉,道:“你可知道,上皇那位周贵妃的名字么?” “瑞珠。” “错了!” 郦国誉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前仰后合地笑了一会,忽然就停住了笑意,冷声道,“十年之前,一批宫女进了宫。这批宫女,是瑞字辈的。” “原来……” 郦书雁有些失语地看着郦国誉。她终于知道,周姨娘那令人心悸的美貌,到底是来自哪里了。 “周贵妃进宫之前,名叫双珠。双珠、双玉……”郦国誉疯狂地喃喃自语,“真是好名字。可惜,这么好的名字,却没有一个好命数……” 郦书雁仰起头,直视着郦国誉。 “女儿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她淡淡道,“父亲,除了您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还能有谁?”郦国誉冷笑,“还不是你那温柔、贤惠的嫡母!”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了满布乌云的天空,狰狞而雪亮。郦国誉的脸在那道闪电的照耀之下,显得如同恶鬼罗刹一般。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啊……” 郦书雁的声音却很平静。她问道,“这件事,是父亲自己知道的,还是嫡母告诉你的?” “当然是寿春告诉我的。”郦国誉道。 也对。当初,周姨娘只是个颇有姿色的维扬瘦马。这样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个。除了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寿春县主,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身世。 “那……父亲打算怎么办?” 郦书雁面色不变,问道。 “还能怎么办?”郦国誉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往下做了个“斩”的手势。 这人是疯了么? 郦书雁骇笑,摇头道:“父亲,皇室毕竟是皇室。” 她的意思很清楚——哪怕是寿春县主这种不受宠眷的皇室,在外也代表着皇家的体面。郦国誉若是能不声不响地杀了她,也就罢了。要是这件事走漏了一点风声…… 第481章 雨声 等待他的,甚至等待整个郦家的,就是灭顶之灾! 说话间,又是几道闪电从天空上劈了下来。顷刻间,雷鸣之声由远及近,在天幕里闷闷地响着。 “书雁,你必须帮我。”郦国誉的语气不容置疑,“而且,你会帮我的。” 郦国誉也和她打过不少交道了,怎么还不懂她?要是没有充足的理由,她可是不会出手帮人的。 郦书雁讶异地笑笑,不以为然道:“父亲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 郦国誉左右看了看,眼里闪烁着一抹疯狂。他谨慎地靠近郦书雁,把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长孙贵妃是谁么?” 电光明灭,映照出了郦书雁苍白如雪的面容。 郦国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站直了身子,拉开了自己和她的距离。 “书雁,很多事你没有必要知道。”他理了理因刚才的动作而微微起皱的衣服,声音缥缈,令人捉摸不透,“不过,既然你要条件,我就给你。” “好。” 郦书雁也站了起来。她的眼光幽暗,看向郦国誉的时候,一点也不像看着父亲,“我答应您。” 郦国誉终于放下了心。他点了点头,蓦然说道:“你走吧!” 郦书雁连点头也不点,直直地往外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郦国誉忽然有些伤感。他抬高了声音,说道:“书雁!” 郦书雁回过头,默然地看着他,视线幽冷。 看着她这样的眼神,一时间,郦国誉忽然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他胡乱挥了挥手,道:“没事了。你走吧。” “是。”郦书雁微微福身,声音如敲在碗沿的浮冰,“找到方法之后……我就会告知父亲的。” 郦国誉面朝里间,点了点头,没有转身看她一眼。 …… 走出正院的时候,郦书雁觉得,自己的脚步几乎是没有踩在地面上的。 如果长孙绥没有死在那一年,那么,郦绰的生母——费姨娘是怎么死的?还有那几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他们是怎么死的? “大小姐!” 倪妈妈看见郦书雁虚浮的身影,惊叫起来,忙上前扶住了她,“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郦书雁轻轻摇头。顿了顿,她又说道,“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去查我母亲的事情了。” 她说得风平浪静,倪妈妈却听得心惊。她点了点头,想问郦书雁这样做的原因,又不敢问。 两人走到湖畔的时候,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倪妈妈急忙扶着郦书雁躲到了旁边的亭子里。 “这老天爷……也真是不作美。”倪妈妈叹道。 郦书雁淡淡道:“不打紧。咱们等一会,紫藤也就来了。” 她的语气很冷,亭子里的气氛顿时凝滞。 倪妈妈心里一寒,强笑着点了点头:“是,小姐说得是。” 她说完这句话,郦书雁也闭口不言。一时间,亭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过了片刻,一个用袖子遮着头的身影从远处跑来。倪妈妈看着那人,欣喜道:“是老爷派人送伞来了?” ——倪妈妈也太不了解郦国誉了。 郦书雁瞟了倪妈妈一眼,没说什么。 等那人跑过来,倪妈妈仔细一看,发现是锄红。她有些泄气,道:“你这小厮,怎么也不带把伞来?” 锄红跑得浑身都湿透了,本来就有些不耐烦。碍着对面的人是郦书雁面前的红人,他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赔笑:“妈妈见笑了。小的出来的时候,雨还没有这么大呢。” 倪妈妈一想,点头道:“也是。——你有什么事么?” “是有事、有事。” 锄红连连点头,转向郦书雁,换了一副更殷勤的脸色,道,“老爷让奴婢告诉大小姐一句——近日,陛下在朝堂上透过口风。” 不知怎的,郦书雁的心一揪。 “——您和秦王千岁的好事近了。”锄红笑呵呵地把话说完了。 “我知道了。” 郦书雁低下头,面无表情道。 这不是喜事吗? 锄红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个反应。他有些呆住了,诺诺地重复了一遍,“大小姐,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我说,我知道了!” 郦书雁“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色难看。 看来,她确实该尽早找个法子,从这件婚事里脱身了…… 锄红被她吓了一大跳,不顾地上肮脏,跪下连连磕头:“大小姐,是奴婢说话不当心,您大人有大量……” “够了。” 郦书雁疲惫地挥了挥手,“你走吧。” 锄红又磕了几个头,没看见郦书雁有什么反应,这才放下心来,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远了。 郦书雁又坐了下来,脸色难看。 倪妈妈在旁边看着,有些忧心。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劝道:“小姐,老奴这些日子也是四处奔走,打探消息……”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的忠心。” 郦书雁用几根手指搭在额头上,有些疲倦地说道。 “是。”倪妈妈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老奴努力了许久,始终不见成效。小姐,这是上天的意思啊。” 郦书雁听着,几乎想笑。 上天让她身死之后,重生到十五岁那一年。如今,上天又让她嫁给慕容清…… 上天是疯了吗?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倪妈妈看见郦书雁面色不豫,就知道自己的劝说并无效果,只好聪明地闭口不言。 郦书雁转过头去,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雨幕。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雨已经下得越来越大了。雨声淅沥,天地寂寥。就连旁边刚刚开花的乔木,也被雨摧折得不成样子了。 “这么大的雨,紫藤恐怕一时找不到小姐呢。” 安静了好一会,倪妈妈开口说道。 话音刚落,郦书雁的眼光骤然一凝,抬手道:“噤声。” 倪妈妈惶惑地安静下来,顺着郦书雁的眼光看去。 如织的雨幕之下,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身影从远处飘然而至。那人虽然身在雨里,却并没有撑伞,只是平平淡淡地走了过来,走到亭边的时候,才站住脚步。 第482章 来处 那个人,是…… 倪妈妈不安地看了郦书雁一眼,低声道:“小姐……” 她们被雨困在这里的事,连自己院子里的人都不知情,门外那人就先知道了。倪妈妈想劝郦书雁离开,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郦书雁正垂眸看向被雨打湿的地面,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叫他进来。” “……是。” 倪妈妈只能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她咬了咬牙根,堆起笑脸,迎到了亭子的飞檐下头:“大公子来了。” 来人正是郦绰。他连看也不看倪妈妈一眼,径直走进了小小的凉亭。 倪妈妈脸色一变,拦在郦书雁身前,语气也咄咄逼人起来:“公子,大小姐是行将出嫁的人,您这样见她,怕不方便吧?” “真吵。” 郦绰放下背上一具长长的盒子,似笑非笑地看向倪妈妈。 他这是在说她吵么? 倪妈妈一急,凛然道:“哪怕公子心里对奴婢有一千、一万个不满,这该说的话,奴婢还是得说的。古来男女七岁不同席……” “够了。” 郦书雁冷声道,“倪妈妈,你退到亭子外头去。” 倪妈妈一愣,不甘心地咬牙:“可是,小姐……” “我说,退到外头去。” 郦书雁的声音不高,听在倪妈妈耳中,却让她从心底恐惧。 倪妈妈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出了亭子。 “你的这个婆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郦绰把簪在头顶的一支玉笄拔了下来,淡淡道,“在你身边伺候着,心里还是向着慕容清那小子。” 说到慕容清的时候,郦绰的语气里全是鄙视。郦书雁从余光里分明看见倪妈妈的背影僵硬了一下。 “你这人……”她一时找不出形容郦绰的词,只能叹了口气,“真是……” ——真是幼稚。 她这句话,郦绰听懂了一半。他抬了抬眉毛,语带讥嘲:“雁儿,我们才是亲兄妹吧?要不是亲兄妹,怎么会有秉性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郦书雁别过了头。 她和他确实是秉性相似的。不,或许不止是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算了。”郦书雁淡淡道,“大哥,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郦绰垂下眼帘,双手拿起放在脚边的匣子。 郦书雁没听见他的回答,转过头去看他,刚好看见郦绰从匣子里拿出一张七弦琴。 这时,郦绰恰好也回过了头。看见郦书雁凝重的眼神,他不由失笑,抬手摸了摸郦书雁微微湿润的头发。 郦书雁并不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郦绰的表情倏然黯淡了一下,接着便自然地收回了手。 “说实话,你的琴艺并不好。”郦绰把湿漉漉的袖子折了下去,伸手在琴弦上一抹。琴弦重重颤动一下,发出“铮”的一声。 “你知道么,书雁?”他低下头,没有看她,继续说道,“我本来以为,可以教你弹琴的。如今看来,这个想法倒不太可能了。” 郦书雁的眉头动了动。 今天,郦绰的话有点奇怪,甚至夹杂着毫无来由的伤感。他到底在想什么? 回想起郦国誉的话,郦书雁试探道:“大哥,我有句话想问你。” “话,不忙说。” 郦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眼神蕴藉着整条星河的万千光华,“我学琴,是从进白鹿洞书院开始的。至今已有十二年了。今日,我有一支琴曲。书雁,你若是愿意听下去,就不要说话了。” 被郦绰用这样的眼光盯着,郦书雁的眼光也慢慢柔和下来。 郦绰冲她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琴声淙淙,宛若流水。郦绰的琴弹得非常快,和平日里打谱自娱的时候完全不同。 郦书雁听了好一会,才听出他弹的是一首《凤求凰》。她听得心惊,蹙眉道:“大哥……” “铮”地一声,绷在琴面上的弦断了一根。 郦绰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张琴珍而重之地收回了匣子里。 “这张琴受了潮,往后再弹,应该也不大容易了。”他不无惋惜地说道,“世事也大多如此。” 郦书雁听不惯他这样神神秘秘的说话,直接问道:“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她的猜测真的是对的? 郦绰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郦书雁:“没什么。书雁,你是个聪明人。” 郦书雁觉得嗓子不太舒服。她舔了舔下唇,道:“我聪不聪明,和这件事有什么干系?” 郦绰笑了。他的脸映着湿漉漉的头发,显出了格外妖冶的美感。 “那个倪氏,来路不正。”他漫不经心道,“不过,也算是有几分手段。——妹子,你知道么?她差一点,就查出了长孙贵妃的身份呢。” 凉亭外,倪妈妈一直侧耳细听着这边的响动。听见郦绰的这句话,她坐不住了,冲进凉亭,挡在郦绰和郦书雁中间,咄咄逼人道:“大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做到这些?你接近小姐,目的到底……” “倪妈妈,下去。” 郦书雁抬起眼睛,不悦地扫了她一眼,道。 倪妈妈一怔:“小姐——” “我让你下去!”郦书雁沉声说道。 倪妈妈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小姐……唉!” 她跺了跺脚,退出了凉亭。 郦绰淡淡道:“她这个样子,已经是第二次了。——看,这就是慕容清给你的人。就算在你身边,她的心,也总是向着他的。她不会永远听从你的命令,甚至会怀疑你的决定……书雁,这就是你要的一切?” 凉亭外,倪妈妈恨得咬牙切齿。 郦书雁纤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有些好笑:“大哥,咱们还是说正题吧。” “正题?”郦绰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略微顿了顿,道,“书雁,现在你总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拦着你去查长孙贵妃了。” “我知道了。” 郦书雁微微一笑,缓声道,“不过,我想问你的,是另一件事。” 长孙贵妃的事,她先前早就有所预料了。虽然没有实证,但是,对于这个结果,郦书雁并不意外。 真正令她意外的事,十有八九还在后头。 第483章 恐吓 郦书雁看着郦绰似笑非笑的脸色,淡淡地问道:“杀了费姨娘的人,到底是谁?” 郦绰霍然变色,几乎就要拍案而起。接触到郦书雁的眼神,他微微一愣,这才明白过来。 “好妹子,我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郦绰轻声道。 郦书雁的眼睛眨了眨,心里不免有些可惜。 提出这个问题的初衷,确实是诈一诈郦绰。她没有问“费姨娘是怎么死的”,而是问“杀了费姨娘的是谁”,本意就是要证明自己的猜测。 可惜…… “确实可惜。”郦书雁笑了笑。 话说到这里,檐外的骤雨也渐渐小了。不远处,有两个打着伞的人影远远走来。 倪妈妈心里,一直巴不得紫藤早点来把郦书雁带走。看见那两道人影,她还以为是紫藤来了,喜得差点叫出来。 等那两个人走近了,倪妈妈才看清楚,原来是郦小鸾和郦敬容姐妹。她难免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不想搭理。 “哎,那不是倪妈妈么?” 郦小鸾眼尖,直接就叫了出来。 倪妈妈有些反感地皱眉,礼貌性地回过身,行了个礼:“见过堂小姐。” 堂小姐?郦小鸾来了? 郦书雁的唇畔微微一拧,随即浮起一抹笑意。她转过头,声音和缓:“堂妹。” 看见郦书雁,郦小鸾秀眉一扬,就要冲过去找她麻烦。郦敬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低声骂道:“蠢货,你做什么!” 郦小鸾不明所以地看着郦敬容:“她给咱们找了那么多麻烦,姐姐难道不想……” 她当然想! 郦敬容瞪了郦小鸾一眼,眼底微有起伏。从出生到现在,她还从来没在谁身上栽过那么大的跟头,当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是,郦敬容知道,她不能这么急。她狠狠瞪了郦小鸾一眼,转眸看向郦书雁的时候,眼里已经全是笑意。 “扫兴的人来了。” 郦绰回过头,目光刚好和郦敬容对上。他不无惋惜地摇头,俯身抱起了琴匣。 “你这就要走了?”郦书雁问道。 郦绰颔首。 郦书雁看了看天色,淡淡道:“雨就要停了。大哥,你不妨等到雨停再走。” 郦绰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你是在担心我么?” …… 郦小鸾走进凉亭的檐下,收起了伞。目光不经意地触到郦绰,她的心狠狠一揪,被他的笑容触动了。 片刻过后,她又黯然地低下了头。 “你在想什么?” 郦敬容咬着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郦小鸾吃了一惊,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用力摇了摇头。 “没什么么?”郦敬容根本不信。她冷笑一下,拉起郦小鸾,往亭子里走。 郦书雁转过头,微微笑着看郦敬容:“我还不知道呢,堂姐原来有冒雨出游的雅致习惯。”略停了停,又道,“不过,在咱们家里,堂姐这样做的时候,还是小心些的好。” 郦敬容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便索性认下了,笑道:“多谢妹妹提醒。不过……” 她还没说完,就被郦书雁打断了。 “这些年,家里在湖边失足而死的奴婢,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郦书雁淡淡道,“这湖又深,人死在里头,连个尸骨都打捞不上来的。姐姐也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郦敬容听着,只觉得话里话外,都充满了威胁的意思。 算了,不过是强装出来的而已。郦敬容安慰自己,她不声不响地把寿春县主请回了郦府,天晓得郦书雁到底会多么怒发如狂。她的安静,多半也是装给自己看的,忽视就是了。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郦敬容目光一转,落在郦书雁脸上,“我今天来,原是想和妹妹谈些小事。” 郦书雁点了点头,作出一脸心悦诚服的样子:“堂姐说得对。我也觉得呢,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妖魔鬼怪?多半还是下人无知,随口唬人的。” 郦敬容颔首道:“就是如此。” 郦书雁口风一转,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堂姐是这样想的,那么,我这就让手底下的丫鬟回了西明寺的和尚,让他们不要前来做法事了。” 听到“西明寺”三个字,郦敬容一下上了心,问道:“什么西明寺?” 郦书雁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堂姐还不知道么?这几天,东边的宅子里不大干净。这几天,住在府里东厢的人,也纷纷自称看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说什么插着多宝蟾蜍金簪的女鬼……”她掩口轻笑,“不过,姐姐既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那我也就不多说了。” 多宝蟾蜍金簪……郦敬容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记得清楚,一年之前,她是赏下过一支蟾蜍金簪的。赏赐的对象,自然是她当时的贴身丫鬟…… 可是,那个贴身丫鬟为了替她顶罪,早就被郦国兴赐死了啊!难道…… 顷刻间,郦敬容脸色大变,花容失色。 她正在惊疑不定,忽听郦书雁惊呼一声:“堂姐,你身后!” 众人齐齐回过头去,却只看见随风飘荡的柳枝和太湖石。 郦敬容被她的大惊小怪吓得脸色发白,悻悻笑道:“堂妹,这个玩笑可不好乱开的。” 郦书雁无奈道:“我不是开玩笑。堂姐,你不知道,”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刚才,你身后……” 郦敬容和郦小鸾面面相觑一会,忍不住问道:“我身后什么?” “你身后,有个穿着绿衣裳的女孩儿过去呢。在她头上,也正是插着那支蟾蜍金簪。” 郦书雁双手一摊,“不过,我仔细一想,这件事恐怕有些不对……恐怕是我看错了。” 明明已经看到了蟾蜍金簪这种细节,怎么可能看错? 郦敬容已经完全被郦书雁带得偏了。她抓住郦书雁的袖子,连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看错了?万一……”万一真的是那婢女的冤鬼来向她索命呢! 郦书雁有些苦恼地辩解道:“可是,这分明就不可能啊。——姐姐不妨想想,这世界上哪有人能在水面上走路的?” 第484章 追问 郦书雁说话的时候,神态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郦敬容背后一阵发寒,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只听郦书雁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还有那么一件事,小妹差点忘了。——这个湖里,素来都有闹鬼的传言。” 郦绰一直在旁边侧耳细听。听到郦书雁吓唬郦敬容,他微微一笑,淡淡道:“这个故事,我倒也听过。” 这一笑,犹如明珠微晕,美玉生光。郦小鸾看得眼红,黯然低下头去。 郦书雁知道,郦绰是在和自己一搭一唱。她微微一笑,道:“是啊。这里的鬼怪,又和其他的地方不同。旁的地方,夜里频频闹鬼,这湖里却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郦敬容一眼。见她的神情愈加慌乱,心里不由满意,轻飘飘地道,“听说在这大雨的天气里,格外容易闹鬼呢。” “你……这……” 郦敬容心里本就有鬼,被郦书雁这么一说,更是吓得不轻。手臂上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半天说不出话。 郦绰微微一笑,拉起了郦书雁的手,冲着几个人点了点头。 “不打扰几位观湖的雅兴了。”他温声道,“书雁,咱们走。” 郦绰说话的时候,指尖不当心在郦书雁的手心刮了一下。 郦书雁忍住了瞪郦绰一眼的冲动,温文尔雅地笑道:“正是。咱们就不多打搅几位了。” 到了这个时候,郦敬容才回过神来,尖声叫道:“且慢!” 这声音尖锐刺耳,全然没有一点平日的雍容。 郦书雁心情大好,柔声问道:“敢问堂姐,有何见教?” 郦敬容也不是傻子。看见郦书雁这副表情,也隐约猜到了,她是在戏耍自己。 “见教不敢当。”郦敬容咬着牙根,把恨意苦苦地掩藏起来,勉强笑着道,“明日,寿春县主就该回到郦府了。照我看,妹妹不妨准备准备。” ——寿春县主要回来的消息,她事先是严防死守着的,断断没让郦书雁知道一点儿,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最讨厌的,就是郦书雁那副安静、冷淡的面容。这一次,寿春县主要回来了,她不信郦书雁还能如此平淡! 郦敬容苦苦地等着郦书雁脸色剧变的瞬间。等了一会,郦书雁却始终是安安静静的。 郦小鸾站在旁边,忍不住问道:“你……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么?” 郦书雁心里正想着皇后和长孙贵妃的事,不免有些走神。 郦绰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反问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县主是母,我是女。自古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她就是回宫,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你……” 这么一番大道理,把郦小鸾接下来的话堵得严严实实。她憋红了脸,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蠢货! 郦敬容瞪了郦小鸾一眼,笑道:“书雁妹妹说得是。不过,我和二妹此番前来,本来就是为了告诉妹妹这个好消息。如今看来……” 说到这里,郦敬容掩口一笑,随即说道,“倒像是我等多事了。” 郦绰不咸不淡道:“确实如此。” “……” 郦敬容也没想到,郦绰竟然会如此直接。那张颇有几分华贵的脸,也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却好半天也没想到该说什么。 对于这个效果,郦绰颇为满意。他瞟了郦敬容一眼,对郦书雁道:“咱们走。” 这个“咱们”,显然是不包含郦敬容和郦小鸾的。郦书雁不由有趣地看了他一眼。 郦绰一向是不掺和进这些后宅贵女的事的。今天,他到底是起了哪门子兴致? 两人沿着湖上的九曲桥走了半晌,湖边小阁里的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郦书雁走着走着,神思不由就往宫里的长孙贵妃身上飘。 她的母亲,和慕容清的母亲,竟然有了如此之深的冤孽。看来,她和慕容清之间的缘分,不论如何,也是不能善了了。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郦书雁正在出神,冷不防“咚”地一声,撞上了郦绰的背脊。 “好痛!” 郦书雁惊叫一声,停下脚步,揉着鼻子。 郦绰转过身来,没好气地拍落了郦书雁的手,揉着她挺直如悬胆的鼻梁骂道:“愚蠢。” 不就是走路的时候没有看路,怎么又和愚蠢挂上钩了? 郦书雁皱眉,刚要问郦绰是不是在发什么不相干的脾气,微张的双唇忽然被一根修长的手指堵住了。 “我说的愚蠢,和走路看不看路无关。” 郦绰声音发凉,俊美如谪仙的容颜里,带着难得一见的厉色。 “时下正是多事之秋。书雁,你真不该让寿春县主回来。” 寿春县主么? 郦书雁转念一想,笑容便如涟漪一般,在唇角荡开了。 “你还笑。” 郦绰弹了她的额头一记,沉声道,“寿春县主能回来,和那个郦家的助力,是分不开的。你要多加提防。” 郦书雁轻松地笑笑,把话题扯开了。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她直视着郦绰的眼睛,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不见,“大哥,费姨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郦绰的眉毛倏地一跳,转开了头。 “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他淡淡道,“雁儿,不该管的事情,就不要管。” 郦书雁轻声道:“我不该管这件事么?是谁说我不该管的?” 她知道,这件事多半是郦绰从中作梗。可郦绰越是不让她知道,她就越怀疑,这件事别有隐情。 “你……” 郦绰说不动郦书雁,隐隐有些动怒。他瞪了郦书雁一眼,转过身,拂袖而去。 郦书雁远远望着郦绰的背影,嘴角扬了扬,理了理长长的衣袖,往夜雪春云的方向走。 不知什么时候,倪妈妈悄然走到了郦书雁身边,声音里有些担忧:“小姐。” 郦书雁脚步不停,问道:“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罢了。可是,郦书雁又不会听…… 她有什么法子? 倪妈妈望着郦书雁那张冷淡、端静的美丽面容,无端端有些泄气。 第485章 新裙 主仆两人,便这么安安静静地走在湖边。二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说一句话。 将将走到夜雪春云的时候,郦书雁脚步一停,转过身,轻声道:“这样很好。” 倪妈妈还以为,郦书雁这句话,是和别人说的。 她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纳罕道:“小姐是在和谁说话?” “你。” 郦书雁转过头,继续往夜雪春云里走。走到门口,她淡淡道,“你只要不向着秦王千岁说话,便是很好的。” “……” 倪妈妈听在耳里,不由悚然一惊。 她正要叫住郦书雁,却见她脚步不停地走进了花厅。那纤弱的背影一个转身,便隐没在了细细密密的窗格后头,再也看不见了。 …… 第二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一大早,郦敬容和郦小鸾各自穿着停当,袅袅婷婷地出了门,准备迎接郦府的女主人——皇命亲封的寿春县主。 这个架势,衬得寿春县主不像是作为戴罪之身归来,倒像是真正的贵妇出去礼佛了一般。 韩氏眼看着两个嫡庶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怕郦润卿禁在家里烦闷,便为她也准备好了一身衫裙。 “润卿,你看看。” 韩氏展开一个讨好的笑容,在郦润卿面前,献宝般地抖开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 郦润卿只瞟了一眼,便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对于这种凡俗生活,她早就不抱什么恋慕之心了。现在,她非但不感激自己的母亲,反而对她产生了些恨意。 ——谁让她多事?若不是她多事,自己早就斩断了尘根!都怪她! 此时此刻,郦润卿倒是把郦敬容的存心加害全都抛在了脑后。 另一边,韩氏全然没看出郦润卿的不耐烦,兀自喋喋不休。 “这身衣裳,是娘亲托了彩月楼最好的绣工做的。我的润卿年纪轻轻,又这么漂亮,穿着一定合适……” “别说了!” 郦润卿越听越烦,禁不住猛地回头,“啪”地一声,打掉了韩氏手上的衣服。 韩氏没想到,郦润卿竟然会做出这种事。她保持着手捧衣衫的姿势,怔怔地站在原地。 郦润卿气得眼眶通红,用力跺了跺脚。 “你真是我娘吗?!”她捂着胸口,语气犹如痛彻心扉,“你是我娘,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替我着想?娘,你知不知道,我所谓的未婚夫婿府里有多少肮脏事!” 韩氏被她抢白得愣住了,双手微微颤抖。良久,韩氏颤声道:“润……润卿,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也知道,现下咱们家的情况不同往日。这门亲事,已经很不错了……” “我宁可不嫁!你以为谁都很稀罕嫁人么?” 郦润卿恼羞成怒,索性直接摘掉了头顶的假鬟。 精巧的首饰、乌云般的鬓发,连同刺绣精美的衣裙一起,坠入尘埃。郦润卿还不满意,又在上头用力踩了几脚。 周围的丫鬟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此时,也都噤若寒蝉。 韩氏站在房间正中,手足无措地看着郦润卿发狂的样子。 正当郦润卿看向韩氏,显然是想继续向韩氏发泄自己的怒火时,一道不冷不热、温柔舒徐的女声响起。 “许久不见,表妹还是这么英姿飒爽。” “大小姐来了!” 韩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整个人都精神抖擞了不少。她拉住郦润卿的手,求助地望向走进房门的郦书雁,“大小姐,你看,这可怎么办?” 郦书雁随意点了点头,在旁边坐下,温声道:“不急。”回过头,对旁边伺候的小丫鬟们冷声道,“你们都出去。” 在郦府伺候了这些日子,丫鬟们也渐渐知道,这位西府大小姐,是个惹不得、碰不起的人物。 听见她开了口,下人们不敢多耽搁,纷纷走出了房门。 等到周围的人走得一干二净,郦书雁脸上的笑意也就不见了。她看向郦润卿,声音里的温和一扫而空,只余冷漠。 “你母亲养了你,尚且不如养一条狗。” 闻言,郦润卿和韩氏双双脸色大变。郦润卿是气得,韩氏却是吓得。 郦润卿用仇恨的眼神看了郦书雁一会,恨恨道:“你还不是个俗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郦润卿真是大言不惭。郦书雁失笑,这人分明是在用燕雀比喻她。至于鸿鹄?那是郦润卿用来自比的。 韩氏看得满头大汗,悄悄扯了扯郦润卿的衣角:“润卿,别说了……” 再说下去,惹得郦书雁不快,可怎生是好! “无碍。” 郦书雁端起一杯茶水,感兴趣地上下打量了郦润卿一会,“让她继续说。” 郦润卿为人短视、愚蠢、自恃清高,嘴皮子上,却不算太差。 她蔑视地看了郦书雁一眼,冷然道:“你根本就不懂。我从小到大,矢志侍奉佛祖,这种宏愿,岂是你一个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的人能懂得的?!” 韩氏听了她这番惊天动地的昏话,吓得满脸煞白。 天呐,郦润卿到底在说什么?她到底知不知道,她面前的这个女子,可是大越国的郡主!堂堂千金之躯,哪里是她说骂就骂的? …… 生了这种孩子,当真是……不大容易。 郦书雁略带同情地扫了韩氏一眼,抬手道:“够了。” 郦润卿一怔,更多即将出口的豪言壮语, 却是说不下去了。 “也难怪,你会被你的嫡姐骗得那么惨。” 郦书雁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韩夫人,我嫡母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也稍事准备,便随着我一起,去见我那嫡母吧。” 见郦书雁不准备追究郦敬容,韩氏也就放心了。她小心地陪着笑脸,点了点头,跟在郦书雁身后出了门。 “对了。” 刚要迈出门槛,郦书雁回过了头,清冷的眼神笼在郦润卿身上。 郦润卿语气不善:“怎么?” “我是大越的郡主。在郦家,我是君,你是臣。” 郦书雁理了理裙裾上系着的玉佩,音调柔和,说出的话却是冷硬无比,“我不知道你听了你那两个姐姐什么话,也不打算知道。我只知道,若是再有下一次,你想在郦家活下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第486章 重归 郦润卿又惊又怒:“你是在威胁我么?!” 郦书雁回过头,温静的面容里,一丝冷淡隐隐闪烁。 “看在你娘亲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郦书雁淡淡道,“今时今日,你还以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嫡出小姐?若是我想威胁你,你也只能给我受着!” “你!” 郦润卿脸色雪白,几乎和头皮成了一个颜色。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映照着檐外照射进来的雪光,显得分外滑稽。 一向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郦润卿落得这个样子,韩氏心下颇为不忍。她转过头,期盼地看着郦书雁:“大小姐……” 言下之意,无非是催她快走。 郦书雁会意,微微颔首,冷然道:“这就去前头吧。” 韩氏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她点了点头,感激道:“是。多谢大小姐了。” ——真是个趋炎附势的东西。这种人,怎么会成为她娘?她可真是没投好胎。 郦润卿撇了撇嘴,走到窗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郦书雁和韩氏走后,整个东厢房,都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丫鬟莲香才战战兢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她在郦润卿身边停下,小声道:“三小姐,大小姐让我来问一句。她交待您的事情,可都办好了么?” 经过郦书雁的话,郦润卿对郦敬容,也多了几分怀疑。她的脸色变了变,强行把心底的不安压了下去。 “办好了。”她转眸看向莲香。 有郦润卿这句话,莲香就放心了不少。她冲着郦润卿笑笑,道:“那,奴婢就先告退了。大小姐身边,还等着奴婢伺候呢。” 说完,也不等郦润卿继续吩咐,便往外走。 “等等!” 眼看着莲香就要走出房门,郦敬容眼皮一跳,鬼使神差地叫道。 莲香身形一顿,转过头,困惑地看着她:“三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的。” 郦润卿心里没底,学着郦书雁冷淡自若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莲香,本小姐只有一件事告诉你——倘若你胆敢欺骗于我,我定然不会叫你好受。” 这……大小姐的计划,竟是被这个草包看出来了? 莲香脸色一变,强笑道:“三小姐说的哪里话。” 话音刚落,莲香也不等郦润卿再说一句,就匆匆地出了门。 郦润卿看着莲香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蹊跷。她坐在窗前,愣愣地地想了一会,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头绪。 要是,有那个人在…… 郦润卿眼前,闪过一张清丽秀美、冷淡绝俗的脸。 下一刻,她用力摇了摇头,把那张脸摇出脑海。 她郦润卿也是有骨气的!就算是沿街乞讨,她也不屑求到郦书雁门前! 郦润卿用力咬了咬嘴唇,把红润的嘴唇咬得嫣红欲滴。借着唇上的疼痛,她心底的不安,总算是少了几分。 …… 正门,影壁之后。 莲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郦敬容身边,贴着郦敬容的耳朵,把郦润卿的话,一一告知了她。 郦敬容听得眉头紧皱。等莲香说完,她回过头,看了莲香一眼,问道:“这话,是她自己说的,还是韩氏教她的?” 随着郦敬容和韩氏交恶,渐渐的,她连嫡母也不叫了。 东府的下人,对她们的龃龉都是心知肚明。莲香自然也清楚,答道:“奴婢去的时候,房里只有三小姐一个。”她小心地偷觑了郦敬容一眼,继续道,“听说,夫人和西府的大小姐一起,已经往这边来了。” 原来是这样么? 郦敬容挥了挥手,心有点冷了下去。 她一向以为郦润卿是个好骗、容易欺侮的,连带着韩氏也不中用。正因如此,她才敢放心大胆地诓骗郦润卿。 可今天…… 郦敬容越想越觉得烦躁不堪。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扶着额头,刚要继续问莲香话,就被一个有些嘶哑的女声打断了。 “郡主到——” 是郦书雁来了! 郦敬容的脸沉了沉,转过头时,却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妹妹来了。”她回过头,冲着郦书雁,和善地一笑。 郦书雁施施然地走到她身边,对郦敬容回以一笑,一语双关:“今天,毕竟是个好日子。我若是不来,也不合适,不是么?” 好日子?是,确实是个好日子! 郦敬容低下头,用长长的睫羽,掩盖住自己眼里凶戾的光。 对她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寿春县主回来,意味着郦书雁的权力,将会被全面架空。郦书雁和她的党羽,都会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覆灭! 想到自己给郦书雁设置的重重陷阱,郦敬容禁不住悄悄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指,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堂妹有如此孝心,叔父听见,一定会很高兴吧。” 郦书雁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见她安静下来,郦敬容也不再和她搭讪,只是回过头,和身边的郦小鸾交头接耳。 自始至终,韩氏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们身边。 过了一阵,影壁外头隐隐有粼粼的车声响起。 郦敬容脸色一喜,道:“县主来了!” 县主来了,又能怎样? 郦书雁的眼底,划过一抹嘲笑。郦敬容以为,请来了另一个手下败将,就能一雪前耻么? 绝无可能。 车声渐渐近了,在影壁外停了下来。接着,就是细细碎碎的铃声响起。 郦书雁冷眼看着,看见一道袅娜纤弱、却又微微佝偻的身影绕过影壁,走了进来。 “见过江夏侯夫人。” 一看见寿春县主,郦敬容、郦小鸾带来的婢女,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就连郦小鸾,也满脸恭敬地盈盈下跪。 韩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学着旁边的郦敬容,行了个深深的福礼。寿春县主是诰命夫人,她也是诰命夫人。诰命见了诰命,没有下跪的道理。 寿春县主扶着济北王妃的手,缓缓步入郦家的院子。看见满地跪着的人,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掺杂着得意的凶光。 第487章 无奈 就算郦书雁再怎么排挤她,她还不是一样地回来了?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还多了一个有力的臂助。想到这里,寿春县主眼中凶光更盛。 前几天,她和济北王妃跪在金仙公主面前苦苦求饶。直到她们两个哭得肝肠寸断,金仙公主的心情才大为好转,不但放了她们,还答应她们,一起对付郦书雁。 寿春县主冷冷地一笑,转脸看向郦书雁,一张黑黑的脸上,洋溢着奇特的笑容。 ——有了金仙公主的帮助,何愁斗不垮一个小小的郦书雁? 寿春县主看郦书雁看得太久。就连叫身边的人起身,也忘记了。 郦敬容维持着福身的姿势,两条腿弯得又酸又涨,几乎不是自己的。她悄悄抬眼,有些埋怨地看了寿春县主一眼。 济北王妃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扯了扯寿春县主的袖子,低声道:“瑞芝,底下的人还跪着呢。你先叫她们起来吧。” “话也不是这么说。” 寿春县主回过神,向着济北王妃假笑,“娘亲,谁说底下的人还跪着呢?你看,这大小姐,不是直挺挺地站着么。” 这人一回来,就要找她的麻烦了? 郦书雁勾了勾唇,有些好笑地看着寿春县主。看来,她受到的教训还远远不够呢。 济北王妃也没想到,寿春县主这一回来,竟然就要找郦书雁的麻烦。她愣了愣,含蓄道:“女儿啊,所谓熟不拘礼。郡主与你是名分上的母女,就是不行礼,也算不得什么的。” 寿春县主恨恨地看了郦书雁一眼,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敌意。 郦书雁若有所思地望着寿春郡主,良久,才微微福下身来。 “嫡母回来,是天大的喜事。”郦书雁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么好的日子里,我当然是要顺着嫡母,才算得上孝顺。” ——郦书雁给她行礼了! 那个眼高于顶的郦书雁,竟然给自己行礼了! 寿春县主眉头高高的一挑,几乎按捺不住脸上的喜气。她绕着郦书雁走了两圈,维持着趾高气昂的样子。许久,才点了点头。 “不错。我在西明寺,听寺僧说过,大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今天一看……”寿春县主故意顿了顿,“果然如此。” 郦书雁顺着她的话起身,安静地站在原地。 寿春县主收回视线,环视着四周。忽然间,她就像刚刚发现旁边跪着的一群人一样,惊叫起来:“你们怎么还跪在这里?——哎呀,是我忘了叫你们起来么?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一听就知道,她的话里,没有多少真诚的成分。 郦书雁静静望着寿春县主,看见她眼里诡异而疯狂的光芒。 另一边,郦敬容等人也终于得到了许可,站了起来。郦小鸾是跪在地上,倒还不算疲惫;郦敬容却是扎扎实实地福着身子,两条腿早就酸痛不堪。碍着济北王妃这个外人在,她也不好伸出手去捶腿,只能硬生生地挺着。 “瑞芝,你这孩子糊涂了。” 眼看着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济北王妃假意伸出手,为寿春县主整理了一下衣襟,责怪道,“在车上的时候,你还说自己身子乏了,要早点歇息。一见到书雁,你就高兴得连困乏都忘了,真是孩子气。” 寿春县主胡乱点了点头,脸上了无笑意,道:“母亲说得是。——你们先进去吧,”她看向郦书雁、郦小鸾等人,“我还要指点着丫鬟们安顿行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不过,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轻易戳破这种谎言。 转眼间,影壁旁边的人就走得七七八八。 眼看着外人全数消失,济北王妃松了口气,责怪寿春县主道:“你今天真是发疯了不成?一回家,连脚跟都没站稳,就去惹那个灾星不痛快?” 所谓“灾星”,指的当然是郦书雁。 寿春县主面色微变,咬了咬牙,牵着济北王妃,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娘,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强出头么?”寿春县主苦笑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被逼无奈? 济北王妃迷惑地看着她。倏然间,一张明丽美艳的脸,在她的心头一闪而过。济北王妃惊叫道:“是金仙……” “嘘!” 寿春县主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济北王妃的嘴。看着济北王妃惊诧万分的目光,寿春县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疲惫和愤恨混合的表情。 “娘,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她哑声说道,“确实是金仙公主要我这样做的。” 济北王妃的脸色变了变。过了一会,她才把这个信息消化完全,愤然道:“她难道不知道,你就是在郦书雁手上吃了大亏的?她怎么还让你去当这个出头鸟,贸贸然地得罪郦书雁?” 寿春县主的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金仙姑母当然知道。”她淡淡道,“若是她不知道,恐怕也就不会让我去得罪郦书雁了。” “这……” 济北王妃转念一想,觉得寿春县主说得颇有道理,不由泄了气,“这算什么呢?” 济北王妃满脸愁云,寿春县主却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不要紧,娘亲。——这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你不用为我担心。”她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还有金仙公主在呢。我迟早会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彻心扉。” …… 夜雪春云。 紫藤拿了一件家常的竹青色夹袄,给郦书雁换上。倪妈妈站在一边,为郦书雁拆掉了繁复的发式,改梳了一个素雅的百合髻。 郦书雁睁开眼,从梳妆台的铜镜里,看见这两人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好笑。 “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吧。”她望着镜子里的倒影,双唇微启,“今天的事情,还没结束呢。要问什么,就趁着现在。” 倪妈妈为郦书雁簪上一只素净的玉簪,把整个发髻固定住。闻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主子目光如炬。” 第488章 忧虑 倪妈妈的夸奖里,并没有多少真心。郦书雁表情不变地坐在原地,听她继续说道:“县主的性格,老奴是略知一二的。她还未出阁的时候,就以安静、识大体著称。今天这么一闹……” 说到这里,倪妈妈为难地皱了皱眉。 郦书雁瞟了倪妈妈一眼,替她接上了未完的话:“今天这么一闹,你就觉得,她和过去的寿春县主简直判若两人了。” 倪妈妈被说中了心事,赧然一笑,附和道:“小姐说得是。” “物有反常必为妖。” 郦书雁指间拈着一枚玉玦,颇有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寿春县主也不足为患。还是再等等,看看她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看郦书雁并不着急,倪妈妈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她把郦书雁面前的梳妆台收拾好,笑道:“一开始,奴婢还暗自着急,害怕咱们着了他们的道呢。既然小姐已经胸有成竹,奴婢也就放心了。” 一旁的紫藤没有说话,神色间却显然对倪妈妈颇为认同。 郦书雁却摆了摆手,道:“谁说我胸有成竹了?” “……啊?” 倪妈妈没想到郦书雁竟然会是这个反应,当即就是一愣。 郦书雁淡淡地看着倪妈妈,漫声道:“郦敬容她们把我防得死死的。我在这件事上,就算想出一把子力气,也没什么出得上力的地方。” 倪妈妈张了张嘴,呆了一会,忽然急了。 “我的小姐,你怎么还这么优哉游哉的呢?”倪妈妈痛心道,“眼看着豺狼虎豹已经要闯进家门了,小姐呀,咱们快些想个法子吧!” 紫藤站在她身边,也点着头,满脸赞同。 郦书雁似乎没想到,倪妈妈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她有些意外地望着倪妈妈。过了一会,才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我还以为,妈妈会借机催我嫁入秦王府。”郦书雁柔声道。 寿春县主挟着雷霆之势回府,第一个要整治的,必然是郦书雁。更不消说,在寿春县主的背后,一定藏着许多其他势力。 这个时候,能护住郦书雁的,就只剩下两个人而已——一是长孙贵妃,第二个,就是慕容清。 倪妈妈用力摇了摇头,道:“小姐,自从奴婢被秦王殿下送给了您,您就是老奴唯一的主子了。奴婢怎么能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来?” “那很好。” 郦书雁扶着梳妆台的边站了起来,眼前突然一黑,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倪妈妈一下慌了手脚,扶住郦书雁,失声叫道:“小姐!” 郦书雁只觉得,耳边一片嗡嗡作响的杂音。过了许久,那杂音才慢慢消去。 她捂着耳朵,靠在倪妈妈身上歇了一会,摇了摇头:“我没事。” “您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倪妈妈急了,道,“小姐,奴婢替您把一把脉。” 郦书雁缓缓抬了抬唇角,把一只纤瘦的手腕放到倪妈妈手里:“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妈妈还精通岐黄之术。” 说完这句话,郦书雁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只好安静下来。 倪妈妈刚要按上郦书雁的脉门。闻言,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说道:“年轻的时候,曾经跟在别人身边,学过一阵子。” 紫藤站在郦书雁身边,担忧地看着她。一双大眼里泪光莹然,几乎要哭出来。 倪妈妈诊了一会脉,一言不发,和紫藤一起把郦书雁扶到床边。 郦书雁就势躺下,问道:“看不出来么?” 倪妈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满脸忧心忡忡。 倪妈妈一向稳重,很少露出这种表情。郦书雁看见她的样子,也就猜到了几分。 “倪妈妈,你不用担心。我身上的毒,没什么的。” 郦书雁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还不到死的时候——至少,还有十年好活。” 十年?倪妈妈苦笑。她真的能活上十年么? 郦书雁的脉象细若游丝,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彻底断了。这样的身子,怎么也不像能活上十年的样子。 她不知道的是,郦书雁有着自己的想法。 前世,郦书雁嫁给徐绎之之后,身体曾经不好了一阵。当时,她还以为是被徐家繁重的家务拖垮了。原来…… 郦书雁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原来,根子在这里。 “你不用太过担心。” 郦书雁再度看向倪妈妈,道:“既然上天让我生了这场病,我就顺势而为吧。从今日起,你们在院子里撞上其他院子的丫鬟,只说我病了。” 倪妈妈和紫藤双双答道:“是。” 郦书雁笑笑,转头看向床顶的锦缎承尘。承尘是潞绸做的底子,在一整块布料上,绣了一幅枝繁叶茂的花鸟图。郦书雁看了一会,静静地笑了。 有时候,枝繁叶茂,也未必是好事。 …… 正院。 寿春县主回到院子里,先吩咐婢女打来热水,好好沐浴了一番。 沐浴过后,她换上了大红色的府绸上袄、石青色的百褶长裙。她正和济北王妃一起,往腰上系着裙带,济北王妃的动作,便突兀地停了停。 “怎么了?” 寿春县主抬起头,问济北王妃道。 自从那场无妄之灾之后,慕容瑞芝的嗓音就粗嘎了下来,再也不复过去那千娇百媚、伶俐清脆的声音。 直到今时今日,济北王妃还是没能习惯寿春县主的新声音。她愣了愣,答道:“没什么。为娘只是有点担心罢了。” 担心? 寿春县主的瞳孔缩了缩,两只手倏然僵硬。她压着火气问道:“娘,你在担心什么?”顿了顿,又道,“担心我对付不了郦书雁?” “这……唉。” 济北王妃讪讪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上一回,咱们就在她手里败了下来。瑞芝,娘怕你吃亏。” 寿春县主眉头微皱,勉强答道:“不会的。有金仙姑母在呢。” 济北王妃摇了摇头,眼里掩不住忧愁。眼看着四下无人,她索性直言道:“金仙那毒妇顶什么用?只是空有个家世,到了最后,还不是被郦书雁踩得死死的!” 第489章 疑云 “那又怎样?” 寿春县主凉凉地笑了笑,艳红发亮的双唇轻启,衬在她其貌不扬的脸上,看上去颇有几分苍凉的神色。 济北王妃被她吓了一跳,忙扑上去,压住了寿春县主的手:“瑞芝!你想做什么?” 寿春县主低头,看了看济北王妃的手,随即抬眸,以颇为奇怪的眼光看着济北王妃:“娘亲以为我想做什么?” 寿春县主的话,说得理直气壮。换做别人,被她这么一问,多半就要怀疑起自己来。 然而,济北王妃毕竟是寿春县主的母亲,对她的性子,也是颇为了解。听见寿春县主的问话,她叹了口气,干脆直接把慕容瑞芝拉到了房间的角落。 “瑞芝,阿娘知道,你不甘心。可你总要认清现状——” 这个调调,寿春县主已经听了无数遍。她敷衍地点了点头,道:“娘亲放心,我看清了。” 济北王妃待要再劝,一抬头,看见寿春县主心不在焉的脸,顿时愣住。那双压在她手上的手,也慢慢垂了下来。 ——是啊,她还有什么可以说下去的呢? 应该说给女儿的,她早就一一说完了。可是,她早就知道,她的瑞芝,是那么一个有主意的孩子…… 沉默良久,济北王妃眨了眨眼。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边上落下,扑簌一声,坠在地上铺着的波斯地毯里。 “娘,你怎么哭了?” 寿春县主似是被济北王妃的泪水烫了一下,惶惑地看着她。 “儿大不由娘。”济北王妃抬手擦了擦眼泪,强颜欢笑,“瑞芝,娘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有些事,娘劝了你,你也不会听。可是,娘还是要劝你一句……你姑母金仙公主,是万万信不得的。” 听到这个名字,寿春县主颤栗了一下。她抬起手臂,轻轻抚摸着衣袖,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恨意。 “娘,你只管放心就是了。”寿春县主沉声道,“对慕容英媚那贱妇,我从来都没有信任过哪怕一点……” 她向来自认能忍辱负重。即使如此,经过昨天的折辱,对于金仙公主,寿春县主还是打心眼里恨透了。 她虽然不受宠爱,却也是高贵的金枝玉叶。金仙公主给她的一顿鞭子,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娘,你只管放心就是。” 寿春县主眼里,有诡异的流光闪过。她淡淡道,“那个郦书雁,高兴不了太久了。金仙公主,也是一样。” 寿春县主眼底,是满满的志在必得。济北王妃迷惑地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为娘不明白……瑞芝,你……”你做了什么? 寿春县主扯了扯嘴角,凉凉地一笑:“阿娘放心就是。我们的靠山,可不止是金仙公主这么一座。” …… 次日清晨,夜雪春云。 倪妈妈为郦书雁端来热水,把铜盆熟门熟路地放在了她身边的架子上,一边绞着手帕,一边说话。 “今天早上,奴婢一出门,便听见外头的侍女们说了不少新鲜事。” 郦书雁接过烫热的手帕,敷在脸上,从手帕底下闷闷地问道:“什么事?” 由于前晚的毒发,郦书雁的中气,有些略显不足。 倪妈妈等她敷完了脸,接过手帕,才道:“外头的婢女们都在传,昨天夜里,老爷宿在了郭姨娘那里。” 郦书雁神情不变,冷冷的没有出声。 倪妈妈继续道:“还有人说,这么一来,周姨娘是彻底失宠了。现在啊,外头都在说,老爷要把这管家之权,从周姨娘手里,挪到郭姨娘手里呢。” 眼看着郦书雁没说话,倪妈妈笑笑,道,“不过,奴婢愚见,这管家之权就算落到郭姨娘那里,对咱们也没什么坏处。左右这郭氏和周氏都是咱们的人,不过是从左手边,挪到右手里罢了。” 听到这里,郦书雁微微笑了笑,淡淡道:“周姨娘和郭姨娘比……着实是差得远了。” 这些天来,她明显感觉得到,整个郦府,气氛都浮躁了不少。放在过去,苏太君治家的时候,哪有下人敢公然谈论主子的事? 倪妈妈还以为,郦书雁说的是这两人的德行。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道:“也不知道这周姨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紫藤替郦书雁挑了一件洒金长裙出来,笑着说道:“要奴婢说,妈妈是把这件事想得复杂了。周姨娘无非就是怕自己地位不保而已,还能怎么看呢?” “你这妮子。”倪妈妈笑骂了一句,难得耐心地解释,“女人家有了孩子之后,这心思啊,十之八九就不放在固宠上了。夫婿的宠爱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重要不过儿子的似锦前程。” 紫藤有些迷惑,道:“我不明白……” 倪妈妈细心为郦书雁绾好长发,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女子如花,凡是花儿朵儿,总归是容易衰落的。所谓****,都是镜花水月,有了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郦书雁的眉梢微微动了动,透过身前的镜子,瞟了倪妈妈一眼。 倪妈妈光顾着和紫藤说话,犹自未觉,继续道:“周姨娘就不一样了。往后二公子有了出息,老爷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会时时照顾周姨娘。谁敢对她刻薄呢?” 紫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得了。” 郦书雁微微一笑,指了指门口,“这妮子心思单纯,妈妈就是说再多的话,她也未必听得进去。——紫藤,天气暖了,你去把我的冬衣收起来。” 紫藤吐了吐舌头,屈膝道:“是!” 倪妈妈笑笑,小心地把一缕碎发收到整个发髻底下,若有意、若无意地说道:“紫藤天真烂漫,这是好事。可就是再天真、再烂漫,也有该嫁人的时候呢。” 郦书雁微笑着点了点头,深邃的眼光笼在倪妈妈的脸上:“人到了什么地步,就该做什么事。倪妈妈,你说是不是?” 倪妈妈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道:“小姐说得是。” 第490章 忖度 郦书雁纤淡的眉眼之间,仿佛有什么氤氲不散的雾气:“妈妈曾经嫁过人么?” “这……” 倪妈妈的笑容,一瞬间有些发苦。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面色复杂,“回小姐话……是嫁过的。”说完,又自失地笑笑,“不然,也不会叫妈妈了。” 以长安的风俗,未嫁的老女,会被人称为“姑姑”。 郦书雁淡淡地看了倪妈妈一眼,从镜子里,看见床脚边露出的一抹黑色,道:“是啊。” 倪妈妈本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说。郦书雁却只是一味沉默,许久才扬了扬手:“你出去吧。” “是。” 倪妈妈没有多想,微微屈身,退出了房门。 倪妈妈走后,郦书雁站起身来,唇角嘲讽地扬了扬。 “秦王殿下行事一向不太光明磊落,我是知道的。不过……”她话锋一转,道,“我却没有想过,光天化日之下,殿下竟然也会擅闯女子的闺房。” “呵……” 床脚边黑影一闪,慕容清低低地笑了一声,在郦书雁面前站定。 郦书雁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草草屈了屈膝,问道:“殿下来这里,所为何事?” 慕容清把她的抗拒看在眼里,微微蹙眉:“书雁……” “若殿下没有话说,我就先说了。”郦书雁自顾自地开口,声音里含着冷意,“我和殿下关系紧密,就照直说了。有些事,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不会做。另外一些事,却是我必须做的。至于这些事都是什么……殿下应该清楚。” 这几句话,把慕容清想好的辩解,全都打了回去。 慕容清苦笑了一下,点头承认:“是,我知道。” 郦书雁颔首,唇角噙着一抹冷漠的笑。 “殿下身为人子,还是应该劝劝皇后娘娘。——过犹不及,娘娘也不要逼人太甚了。” 慕容清蓦然觉得一阵头痛,俊朗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这些话,我也早就劝过了。但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也我的母亲。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置噱她事情的余地。” 郦书雁冷笑:“殿下的道理,我很清楚。可惜,这世间的事,往往是不讲道理的。”她霍然转身,沉声道,“殿下有母亲,我也有自己的母亲。殿下护着皇后娘娘,我也只能选择护着自己的母亲。若是殿下没什么其他的事,那便请了!” ——她凭什么这样说?她以为,这些事他就没有想过么?! 错了!早在来之前,他就设想过无数遍她的反应!就连她现在的反应…… 他也早就预料到了! 慕容清心头烧着一把火,声音也提高了:“郦书雁,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郦书雁回过头,挑衅地看着他。 “良心这种东西,我向来欠奉。”她摊开手,冷冷道,“殿下,不要和书雁说良心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我需要的,不过是我生身母亲的安宁平静……唔!” 慕容清欺身上前,一把把郦书雁拽进怀里,用力吻住了她。 双唇甫接,郦书雁便从慕容清口中,尝到了一股微乎其微的苦味。 这种苦味,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上好的苏合香煎煮而成的味道,渗着辛香和苦涩。苏合香向来用在大补的地方,慕容清身子强健,怎么会…… 郦书雁的眼皮跳了跳,用力咬在慕容清的嘴唇上。 慕容清闷哼一声,吻得却更深了。 郦书雁看见他往日清澈的眼里带着血丝。她咬了咬牙,用力踩在慕容清的脚背。 “……” 她穿的鞋子底下,缀着密密的金银线,坚实无比。慕容清疼得倒吸了一口气,双唇和她的微微分开,俊美的脸上出现了气急败坏的神色,“你疯了?!” 郦书雁反手扯住慕容清的领子,低喝道:“到底是谁疯了?!慕容清,你给我老实说,你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清的眉头松了松,轻笑起来。 郦书雁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撇过头去冷哼一声。 慕容清笑了一会,握住了她的手,笃定道:“书雁,你是关心我的。” 郦书雁最讨厌他这样的语气,不假思索道:“是!我当然要关心你的死活,若是没有你,我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宫里!” 听见她的话,慕容清灿如朗星的眼眸暗了暗。他放下郦书雁的手:“你放心,有我在,皇后断伤不到贵妃半分。” 他这样一口答应,郦书雁心里的疑窦却更深了。她拧眉沉思了一会,问道:“你难道就不知道,我娘是皇后娘娘的宿敌么?” “我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多。” 慕容清沉声道,“书雁,贵妃的事,我还不能完全告诉你。我只能说,许多事情……往往不是它表面的那个样子。” 郦书雁转眸,幽深的眼光落在身边的小几上。 慕容清说的道理,她再明白不过。长孙绥从郦家的主母,一跃而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其中的事情,当然是极复杂的。 她想不明白的是,对这件事,郦国誉为什么毫不动容,甚至连一点愤怒也没有? 夺妻之恨,素来是和杀父之仇并列的。面对这种事,向来好面子的郦国誉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别想了。” 慕容清温凉的手抚上郦书雁的脸,声音平静从容,“书雁,我猜得到你在想什么。——在这件事里,郦大人和长孙贵妃,乃至我母亲,都是清白的。” 郦书雁一下抓住了他的语病,目光陡然锐利。 “你的意思是,在这件事里,陛下才是幕后的推手么?” 慕容清微愕,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见他的神情坦诚、不似作伪,郦书雁凝眉,再次陷入沉思。 皇帝、世家嫡子、武将世家的嫡出长小姐……到底是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难道,这个人是…… 想到一个惊世骇俗的可能,郦书雁微微一震,问道:“难道……这件事,是上皇做的?” “不是。” 慕容清的眼光变了变,温和而坚定地摇头,“书雁,就算你再问,我也不会告诉你的。莫要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