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世家》 一 受一个老朋友,严格地说是我一个下属,在病重直至弥留之际的嘱托,要我把他的生平记下来,乃至要延伸到他的下辈。当时是一个秋天下午三时左右,天空飘着小雨,我是奉段支部书记之命去医院看他的。病床上的他,显得比较瘦弱。在旁边扶侍他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说是他的女儿。 对着我拿去的一百元钱和一袋水果,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一面点头啄脑听我说话,一面又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他一下子抓着我的手,用乞求的眼光望着我。我说,老江,你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说:“我这一把年纪,死也死得着了。只是到死我都搞不醒豁,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这一辈子,就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的过活。我这一辈子,人家叫做啥就做啥,到头来还是不明白做了啥。我晓得你是一个有文墨的人,写了一些道班工人的事,不如把我的事情也写一盘,也不枉我在人世走了一回。” 虽然我知道,什么人应该写一盘或者不写一盘,是有规矩的,你如果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什么人,那么,宣其德、表其功、录其言,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但是,为了安慰他,我就允诺了。 前前后后,我去看了他四次。有时候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眼睛里还有一种大约是希望之光吧;有时候又滔滔不绝,显得十分兴奋。 回想起来,他断断续续的讲的这些事,我陆陆续续的做的一点录音,谈不上是一个什么好听的故事,而且,也前后延续了很长的时间,写起来,时间跨度一大,就更说不清楚什么了。但是,为故去的人说谎,总不好吧。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写。 他死后,为着处理后事,看了一下他的档案,和他的唯一家人作了些交谈。于是就有了这一些资料、素材一类的东西。以后不知怎么放置了下来,直到今天才来动笔。 为了趋赶时髦,原想起名“江道班传”的,殊知能作传的应该是名人。想到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人们要听的都是那功成的‘一将’,谁要去理会那已枯的‘万骨’?同时,能够为他人写传记的人,也不是我辈。这样,我只好又改为“江道班世家”。写起标题,我又才突然想起幼年读《史记》的事。 凡130篇的太史公书,列入“世家”范围的共有30篇。说的都是极具影响力的王公诸侯,就是说到出身雇农的陈胜,最后也是干了一番大事业的。其实在这之前的战国时代的孟子,就对“世家”的准入标准作了界定。他在评价陈仲子这个人物时就说:“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禄盖万钟。”于此可见一斑。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休想进入“世家”这一系列。而委托我的这个人物,却打死都达不到孟夫子和司马先生认定的高度。看来,写世家也不行。 但是,我突然就想起了“天使”一词。凡人不可以作的事,天使应该没有问题;凡人不可进入的境界,天使可以畅通无阻。这个多少带有舶来味的“天使”,顾名思议,应该是上帝的使者。移植于中国,我们起码要想到是玉皇张大帝的代表。但是道班江伦武,与玉皇并无一点瓜葛。我马上又想到了拍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经典影片《马路天使》,它告诉我们,浪迹于马路上的人,也可以被称作“天使”的。而道班江伦武,出身于上世纪的二十年代,他及其子孙辈,大都从事以修养马路为职业的,列入当代工种类别的词典,就叫“道路养护工”,这样几经借代,作为小人物的我,为“天使”作“世家”,似乎就名正言顺了,也对得起老江了。于是乎就开始写。 二 当时的江伦武还叫老五。 老五把田里的活计收拾规矩,又去地里摘一些瓜果蔬菜,因为做饭的李妈在等,他的幺婆,实际是大老爷娘子每天的饭桌上,必须是要有瓜菜的。于是这就变成了老五多年的必修课程。 刚满十岁那年,老五全家染上了一种叫“鸡窝寒”的病,使得他的父母哥姐很快死去,他却硕果仅存的留了下来。孤身一人,衣食无着。这个时间,江家祠堂的族长出来说话了:这个娃儿命硬,阎王不敢收留他,你看全家人都去了,就剩他一个。不怕他是鼠年生的,但他是六月出生,老鼠的命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吧!“于是作主让他卖身葬父,成了江少爷家的放牛娃,江家当时也需要一个放牛娃。其时的少爷还在省城读高中,经营其家的是乃父江大老爷。 大老爷白胖富态,头上戴的瓜儿皮帽,上面辍着玉石观音,惯常穿着一件灰色大衫,罩着黑缎马挂,显得雍容大度。他诗礼传家,不知怎么就酷爱遵循“色食性也”的古训。因为有祖业可荫,所以,一方面送子进现代学堂读书,一面又与乡绅张拨贡的孙儿,搞起指腹为婚的把戏;还有就是一味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家禽野味,从鸡鸭鱼肉,到獐麂兔鹿,不免都要蒸炒煮炸,所以请了一个吴厨师每旬逢二逢六,照例要到府上来主厨一顿。另外,饱暖之余,不免有一个胜于好德的习性,只要听说那三县共管的范家场到了什么姿色好的娼家女人,总不免要带上老五作跟班,去拜会一番的。 偏偏大老爷娘子却是一个乐善好施、每月要吃七天斋的信女。对于大老爷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只是家里请了一个做饭烧水、洗衣浆裳的李妈侍侯自己,享她的清福。老五的上地摘瓜菜,正是李妈安排的结果。 记得就是在收留老五那天,按大老爷的吩咐,江府上做了荤、素两桌席,请了族长、亲邻和保甲长一干人,还正式写了一份契约。他觉得老五的叫法不雅,就依字辈,把老五排在孙子那一系列,谐音起为“伦武”。契约无非就是说的些套话。江伦武父母双亡,孓然一身,衣食无靠,自愿投靠远房叔祖家作放牛郎。生死有命,伤痛病死,概与江府了无干系。此外还订着除放牛外,上山砍柴,下河打水,惟命是从,不得贪懒耍滑,奸淫偷盗之类的话。又说是十六岁成人之后,听其自愿,另行安排。现时除供衣食之外,每年雇银大洋半元。契约上一行人签字画押之外,族长和保甲作中打保,老五还摁了手印。大家都说老五从此从糠萝跳进米萝,大福在后啊。至此老五就管大老爷夫妇叫幺公幺婆。 大老爷家的田地都已出租,自己只留了三丘田、一方地,春播秋收,还有其他佃户帮忙。平日老五的事并不多,放的一条牛,也是老爷说,一为了给这牛送终养老;二为有时看一下老五在牛背上横吹牧笛的田园风光。老五在家原也是要放牛割草,理瓜摘菜的,所以,生活起来,并不困难。江大老爷在家无事,看见老五不呆不傻,兴之所至,还教老五识几个字,无非是《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书,以后又读了一本什么《庄稼杂志》,使老五长了不少见识,不但写得起自己的大名,还知道了稻粱菽、麦黍稷、油盐米、酱醋茶。自己的姓,排于百家姓第六十五位,“江、童、颜、郭”,相当靠前的。还知道了应该“朝则起,夜眠迟”、“对饮食,勿捡择”和“斗闹场,绝勿近,邪僻事,绝勿问”,以及“说话多,不如少”这些当下人的原则。 大少爷只是寒暑假才回家,穿着麻色校服,梳着分头,对人一直是和和气气的。这是老五的幸福时光。这样,寒来暑往,几年就过去了。 大约就是十六岁那一年,大老爷在范家场,说是场上飞来了一支‘小蜜蜂’,是一个什么绝色美人。大老爷就自然带上老五去赶场了。虽然老五已经十六岁,有点儿朦朦胧胧的醒事,但是,老大爷去干什么,自己是牢记“不关己,莫闲管”的,所以也不问不说。这次随老爷去了范家场的柳荫街,看见的却是一位丰胸细腰的一个漂亮女人。她在招呼大老爷时,也不时用一双大眼睛来闪射自己,虽然他觉得也很有味道,但想到“市井气,切戒之”的规定,就在大老爷住下时,自己仍去吃两毛钱的“碗豆面”,而其余一概不顾了。不知道大老爷去风光时,是不是被这位蜜蜂温柔的蜇了一口,在很是风光了一番之后,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就中了风。这样,延医检药,端尿倒屎,也就成了老五的例行公事。俗话说,中了风,三天不死就是三月,三月不死就是三年。也大约就是老五十九岁那年,大老爷终于驾鹤西去,到另一世界去完善“色食”的古训勾当了。在老大爷患病期间,老五不但实践了而且也受了一套系统教育,倒不是去读书写字,而是“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未知的,勿轻传”以及“人有私,切莫说”之类的东西,使老五获益非浅。这段时间,老五深被大老爷娘子好感,觉得真是一个孝顺的孙子,以后一定要另眼照顾的。不过也忘了继续签约和听其自愿的那一档子事。 大老爷去了,只能由少爷回来当家作主。大少爷是读洋学堂的人,所以,决定家内一仍其旧,只是厨师老吴逢二六再不来江府主厨,作什么拿手的“东坡肘子”和“宫保鸡丁”了。因为大少爷回家时,不但带回了一个漂亮的大少奶,还有他们的一个小宝贝。据说大少奶的娘家就是成都省开餐馆的,城里人那一套食谱、吃法,不是吴师那一套乡坝头的规格,可以望其项背的。饮食由大少奶安排,有李妈操作,还有老五打下手,就足够了。 大老爷娘子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她爱面子而又识大体,对少奶时髦的打扮可以听其自然,城里人,又年轻,自然要打扮妖娆点。令她忐忑不安的倒是小宝贝居然是一个小姑娘,虽然也天真可爱。一想到江家三世单传,如果只生了一个孙女,后续的麻烦是挺大的。她想,看见少奶确实有一付宜男之像,怎么就没有生一个小孙子,这样,自然就想起了拨贡的曾孙女。虽然张二小姐体态单簿一些,但曾经悄悄去合八字时,算命先生是保证了‘多生贵子’这一条的。所以,这也变成了大老爷娘子一个心病。有事无事,言谈话语之间,这个信息就被传递出来,首先知道的,当然是李妈。李妈是见过极具大家风范的窈窕淑女张二小姐的,也知道乃姐张大小姐过门就是一双男胎的传闻,这个消息也向大老爷娘子报告过。以后老五也多少晓得一点这方面的信息。进而,这些议论也多少使大少爷的心旌不禁动摇。 按大老爷娘子的想法,富贵人家,三妻四妾也属正常,关键应该有一个名份的排序。那吗,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明媒正娶的把张二小姐抬进屋,当然是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如果眼下这位屈居第二,原不是不可以的。谁知尚在探讨阶段,少奶就放出话来,说什么都已经民国时代了,应该一夫一妻的。我是省城里的人,家里开着餐馆,而且还是和大少爷自由恋爱结合的,讨小都不行,还说去当小。如果那样,就要正式离婚,登报申明,进而要作财产分割的。大老爷娘子听过休妻有“七出”之说,就是不曾明白为何还要登报分田。她是一个不愿意与人脸红的人,就不免有点埋怨大老爷,当年何必要独子去读什么省城中,以致搞出这一摊子事来。 这以后,居然少年夫妇怎么就开始了冷战,彼此之间,有了疏远。似乎有大老爷的遗传基因作怪,大少爷不知怎么有时也爱如其乃父,每月总要去范家场游玩一番。说的是以文会友,交结亲故的,有时,难免也要去些不规不矩比如柳荫街的那些地方。而且,他居然宣称,同居与结婚不同,他仍只是一个享受已婚待遇的童子军。 而大少奶不知怎么就爱用自己那双迷人的凤花眼,像勾子一样去进犯老五,有时还要用肢体语言去作一些补充。老五懂得规矩,懂得身份,懂得契约上的条文,就是不懂得怎么去御敌于国门之外。有一天宝贝尿了尿,少奶在把宝贝递给老五时,却把丰满的胸部压在老五的手背上,还笑着问,泡酥不泡酥,想不想吃?当天下午,又说是有跳蚤,而把旗袍下幅扭扣解开,把穿着丝袜的大腿,一直亮至大腿根,并且问老五,好看不好看。这样使得老五不免毛焦火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行。 是大暑节那天,打早大少爷带上老五,说是去范家场会一位什么朋友,当天要转来的。不知怎么还不到中午时分,老五就被打发回府,说是大少爷叫告诉大老爷娘子一声,在范家场碰见了一位省城中的同学,大家要作彻夜长谈的,今晚就不回家了。并没有叫他去禀告大少奶的。 时值午下,大老爷娘子在午休。李妈也不知去那儿打盹了。老五去了厨房,想找一点充饥的东西,不期怎么就碰见了大少奶。 和平日爱用凤花眼钩不同,大少奶今天是满脸严肃,用阴沉的声音问:“他呢?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少爷说今天会朋友,不回来了,打发我回来禀告大老爷娘子的”。老五说不清楚以文会友,或者他乡遇故知的话,因为他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 少奶不耐烦地说:“东拉西扯干什么?来跟我说清楚”。扭着好看的腰,走了两步,又转头瞟了老五一眼,“快点”。 才进门,大少奶就一把抱着他,马上又就被关在了屋内,让摸腿吃奶,被着实‘轻簿’了一番。之后,少奶说:“哎呀这不行,今晚上我去你那里,要好好生生、扎扎实实收拾你一顿”。 老五在厨房一面吃着剩饭,一面想着大少奶妖娆的身子,不免心中怦怦直跳,这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他绝不敢做。但他不敢得罪少奶,也不想得罪大少奶,而且还期盼大少奶的收拾。他想,如果不是一件分外有趣的事,为什么大老爷逢三岔五要去赶范家乡,为什么大少爷放着神仙一样的大少奶不守,又要去以文会友。肯定有自己不曾了解的好名堂。 那天下午,他魂不守舍、心慌意乱,在地里三番五次去找最鲜嫩的瓜菜。 至开晚饭时,当着众人,少奶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老五,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少爷呢?”在灯影下,又对老五做着某种示意的动作。 入夜,她果然到了老五的房里。在她的指导下,老五如沐春风,如登仙境,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浑身通泰。而少奶却如一个贪食的孩子,似乎要把他一口吞掉,恣意地运动着,并且说,十分安逸,只是没有吃够。以后,在又爱又怕中,他又接受了她的几次贪食。 有一天,他交完瓜菜,李妈突然告诉他:“老五,大老爷娘子说叫你去呢,去看看吧。” 看见大老爷娘子,老五的右眼直跳,他想,要出事,要出事。因为平日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大老爷娘子却是一副焦眉愁眼的状态。 大老爷娘子字斟句酌地说:“老五呀,你来这儿快十个年头了,人也算长大了。你呢,平日不多言多话、翻筋倒怪,做活路也勤快。在大老爷生病这几年,也有些拖累你,你也算是尽心费力了。原来,我和大老爷商量过,说过几年,遇见合适的人,给你说门亲,让你租几亩田,成个家、立个业,人一辈子嘛。按理说,我们家里也该请人。可如今呢,不单我们不敢请你了,就是这个地方,你也不敢待下去了。原因是——”她停了一下,老五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大老爷娘子说:“你怕听说过了,现今打国仗,壮丁越抽越多了。原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不抽的,目前说是前方仗火吃紧,有丁就要抽的。听大少爷说,有些保甲长已经在打你的主意了。万一真是抓去了,受苦受难不说,说不定还会塞炮眼、填枪子的。这样就不好了。我跟大少爷商量了,要给你一条出路的。他说他有一个同学姓高,是开什么营造厂的,眼下在四川云南交界的地方,那儿距蛮子住的地方不远,说是修汽车路的,去了那里就不得遭抓壮丁了。而且,你一个人,单脚利手的,说不准还会学一门手艺,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嘛,也是一个好事。大少爷算了一下,我们也不亏你,前六年,你该三块钱,后三年,再给三块,这样一总给你大洋六块。也算是一笔钱了。你的被盖卷,也可以收拾走的”。 老五心里虽然十分不乐意,但是他从来也没有不听话的,所以,只管听大老爷娘子吩咐。看见大老爷娘不再开口,他就怯生生地问:“ 幺婆,我什么时候走,我不晓得路的”。 老大爷娘子说:“夜长梦多,就是今明天吧。有的事,大少爷会给你说的”。 回到厨房,他心里七上八下,先想找李妈说情,又想起大少奶肯定不舍得自己走,还可以求求她。 于是,他又借故去厨房时收拾柴禾,打扫卫生。想不定有什么合适的人来,摆谈一下,当然最好是少奶了。可是,不久进来的却是李妈。 老五用讨好的语气说:“李妈,你老人家给我拿一个脉,我幺婆说,怕别人抓我的壮丁,想叫我去川边,挨着蛮子住的地方去修马路,你见识多,你说去得去不得呢?” 李妈笑了一下:“大老爷娘子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她的主意不会错,叫你去,你就去呀!” 老五说:“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心里有些害怕,再说嘛幺公幺婆一直都对我好。就是现今的大少爷、大少奶对我也好。你老人家更是时常教我,我也是老实人,以后真不知咋办?” 李妈叹了一口气说:“你喃,原来也确实是老实人,娃儿秧秧那样子大,就看见你一天天长大的。于今呢,大老爷娘子也知道你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不全怪你,我们也就不明说了。你一走,有些事情就无影无形了,大家都省些事,府上的面子也有。好,你也这么大了,出去讨些见识,会有好处的。呵,你怕不知道,大少爷说不准今年冬要和张拨贡家二小组结亲呢。该走就走吧。” 听见李妈这么说,老五好象当头挨了一闷棒,吓得魂都没有了,那里还敢抱什么希望,只好低着头,双手不断地搓来搓去。一想到少奶的好处,禁不住就吊下了几颗浊泪。 到了少爷那儿,拿了六块银元,收回了原来打手印的那一张契约,又有一封少爷写给他朋友高先生的信。说是看了信,就会给他安排一份工作。老五连忙点头不迭。 次日一大早,就急急忙忙的收拾行李,心里还想看少奶一眼,不过,终于没有这个胆子,只去厨房傻吃了几大碗干饭后,向李妈磕了一个头,就流着眼泪出发了。刚走到门口,李妈叫住他:“老五,应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你还是去你爹妈的坟头前,磕一个头吧,让他们保佑你。反正,你头一次出远门,一切事情,都要自己注意哦。” 三 说不清楚‘在家天天好’的好处,却知道了‘出门事事难’的难法。 老五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才找到大少爷介绍的高尔寿先生。 记得出来的时候,经过李妈的指点,把五元大洋缝在了裤兜里,另外一元,换了纸币。一床毛蓝布的被子,里面扎扎实实捆了两件换洗衣裳,一双线耳子草鞋。上面的土蓝布短褂,之下是土蓝布长裤,脚上一双水爬虫草鞋。手上提的一个口袋里,装着李妈为他烙的两个新麦大饼。走前,李妈还说了走远路脚的重要,于是他把打水爬虫草鞋的一个木板、几根麻绳也放进了口袋,这样,在中午休息时,还可以打双草鞋。根据李妈的指点,这次赶路的走法,不能象鸡毛店说的什么“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而要两头赶路,中间歇气。下午黄昏时分沿着向南的石板路,快速奔走;已经看不清了,才在附近找一些农家小院借住,买点吃食;早上蒙蒙亮动身,在太阳出来之前,找一些山前小庙、路间草堆中休息。问路,一定找老年人,万不可动不动就说自己是外乡人,这样免得别人欺生。事实证明了李妈经验的管用,开始的五六天,一直比较顺利。之后,爬坡上坎的路多了,也遇到李妈不曾告诫的事情。 那天中午,天气闷热,他傍着一个麦草垛休息,闻着那阵阵自己熟悉的有点发霉的草香,望着远处灰黛的山峰,茂密的林木,使他感到比较疲乏,不禁眼皮打起架来。突然,他感到自己赤裸裸的小腿上,有一个什么物件在动,他吃惊地把腿一缩,才看见一条几尺长的乌稍蛇慢慢而行,不时还昴起头,嘴巴里伸缩着一对信子。使老五同时伸出的舌头,半天也收不进去。以致急骤的雨点淋湿了衣服,他也不敢再去靠近草垛。 还有一次,在一个乱葬坟的荒山岗上,一弯新月落下,天罩刚刚密合,就看满山到处闪着萤萤的鬼火,使他不胜惊吓,浑身冷汗,疾步地奔跑,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小小的吕祖庙。一个老年的道长让他住下,又给了他一点吃的东西。并说那个山岗,过去是一个冤家械斗的场所,死过不少的人,有的没有淹埋,尸首猪拉狗扯,到处有鬼火,也是自然的。你远方人,不用怕的。你与他们无冤无仇,不会找你的。我在这儿多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老五问:这儿去宁县还有多远呀。道长说:我化缘去游过宁县,还有五几天光景吧。只是你得注意路上不太平,偶尔会碰见坏人蛮子来拉娃子的。 老五问:娃子是壮丁吧。道长说:那到不是,是拉你去彝寨,那日子就难说了,天天干苦力,只能吃几个土豆、蒿子粑的,那是永无出头之日呵。 这些话令老五觉得害怕。不过也没有办法。 就在第二天下午,他才不过走十几里地,就发现前面有背枪的人,他想,这一定是抓人当娃子的,吓得他转身就跑,突然听见后面叽里瓦拉的喊叫,随后又听见了枪声,吓得他连毛蓝布被包也甩了。 终于到了昨天的小庙,他已经浑身无力,当夜就发了摆子,时而发抖,时而高烧,他想,怕要死在这里吧。不过,道长为他扯的几剂草药,倒把他的病治好了。于是,在一天晚上,他违背了李妈的教诲,把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道长,甚至和少奶的事也没有隐瞒。而且,又说了想给道长当徒弟的意愿。 道长一笑说:你的尘缘未了,是不必走这条路的。我的修身、炼丹这一套,你学了无益,而且也学不会的。老君的‘五戒’你也学不了的。我看你先想一下,做人也是要讲究规矩的。你就来个三戒吧,一不要口是心非,二不偷盗,三不邪淫。要知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为善必昌,为恶必灭”呵,以后作事做人,就这么办吧。我看你必无大碍,今后还会有发展的,无非是多长一个心就是了。 他认真点头。 道长又说:祸因恶积,福缘善庆。人应该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当然人非圣人,熟能无过。你说了,就好比包袱丢了,何妨以不了了之。那些原来就是身外之物、过去之事。这样吧,小道来日送你一程,走出这个地界,也就是朗朗乾坤了。第二天,道士真的与他同行,把他送出了地界。 分手时,他悄悄拿出一个银洋去敬谢道长。道长微微一笑说:“出门在外,你自己带着吧。我是不要这些身外之物的”。于是老五又下跪为道长磕头。 到了宁县城之后,去高先生的营造厂,又差不多花了三天的时间,不要说毛蓝色的被包和线耳子草鞋已经丢失,连水爬虫草鞋也没有一双了。衣衫烂缕,蓬头赤足,鸠形鹄面,与叫化子已经没有多大差别。全身别无长物,只有贴身短裤里的几个银元和大少爷的一封信了。 老五不懂什么叫营造厂,他只见到过作坊。但他在找高先生住处的时分,他却在这里看见了一段短短的街道铺面,远比范家场的为小;又看见有一顺溜的简易棚子,几根歪七扭八的木头,支撑着蓑草盖的屋顶,房的四壁是用竹片编的墙,屋中铺着草,上面有竹席和七花八素的烂被头。不时进出的人,似乎与自己差不远。不时也可看见衣着比较光鲜三大五粗的汉子。在一间比较规整的房屋边,居然还坐着两个衣服艳丽,脸上敷着厚的粉和打着摩登红的女子,口里正嗑着瓜子。不远处一个铺面门口的如盘的大蒸笼里,还飘散着一股与自己阔别很久的肉的香味。使他不断的吞着口水。 在一个水沟边,他蹲了下来,慢慢流淌的倒影中,现显出他的一副倒霉相来。他用水洗了脸,又理顺自己蓬起的头发。 与这些工棚不同的是高先生的住处,居然是离工棚群有几十步远的一座青瓦小院。想到离开江府几十天,终于找到高先生了,心里顿时有一种兴奋。在从内衣里掏信的当儿,突然听见象炸雷的声音不断的响起,他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又是不断的山谷回响,他才看见河对岸不远的地方,白色的烟雾和灰黄色的尘土冲天而起,随便即四处飘散。 老五被人指点到第二层一个天井边的房子里,正听见一个人拿腔拿调地唱着《马房放奎》的片断:黑沉沉摸不着马房道,我一步低来一步高;陈文古你做事把心卖了,只怕人饶天不饶——。 他看见这人坐在椅上,却把脚放在桌上,并不断抖着双腿。看见老五,那人虽然口里停止了唱声,但却仍然抖动着脚,问:“出了什么事?”老五连忙说,我是江府、蓬州江府江少爷给你送信的。那人放下脚站了起来。老五才觉得这人真是高而瘦,如他的名字一样。他那梳理十分光生的在背头下,戴着一付黑筐茶色眼镜,高而狭的鼻子下面居然留着一字胡,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下面是一双黄色皮鞋。他接过了已经有几分皱巴的信,看了一下就问:“江伦武。你是江家的什么人”。 老五说:少爷他爹我喊幺公。 高先生问:江少爷那太太你可认识。 老五听见这个,脸上一阵发红,忙说:我叫她婶。 高先生一笑,她给我该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老五忙说:我走的时间,她正生病呢。 高先生点了一下头,又问:你叔说你想一份工作。真怪,他们大户人家,还不能安一份差事,却要千里迢迢地来找我。问你,你会什么呢?泥木铁石,挑抬挖,写算挂。 老五不知问的啥,忙说:我是栽秧打谷,犁牛戽水,都会的。 高先生说,我这儿开的是营造厂,你懂吗,这儿不是耕田犁地的。我们做的是工程,说白了,要的人就是会开山放炮、修桥铺路,上梁搭桥,清石安座的,你会吗? 老五还是不明白,只好摇头。 高先生问,你在江府几年了? 老五说,十来个年头,原来放牛,以后就耕田种地的。 高先生点点头说:既然你不会手艺,文墨也不高,这样吧,你去当一名伙头军。老五忙说:我原是怕当壮丁才来这里的,我不去当什么火兵。 高先生说,国战都快打完了,还当什么兵?而且伙头军原不是兵,而是伙夫,帮着做饭的大师父打杂挑水,生火煮饭,这些也不会。 老五说:我倒是跟着我幺公的吴师傅学过两手的,平日里还帮李妈打个下手,我的婶,就是少奶都夸我做菜有滋有味呢。 不知怎么这话引起了高先生的兴味,又问了一些少爷少奶的话,然后说,‘这样吧,你就下我们厂部的伙房去,给伍师傅打下手,平日开饭的人不多,就是几个搞技术、看镜子、发钱记帐的人员,当然,他们都不可得罪的。你少管闲事,少说话。有什么人议论我的,你不要答白,只是你要悄悄告诉我,懂不懂。工钱嘛,先拿小工钱,就和看门老王头搭铺,好不好。另外’,他顺手扯出两件脏衣服,‘洗干净,你拿去穿,做饭时,记着穿上白褂子。还有给厨房伍师傅说一下,今晚有几个监工朋友要来,你也把你江府的手艺露一手,去吧。’ 毕竟是在江府中受过薰陶、看见过市面的,在大伙食开罢之后,他又与伍师傅一道,虽然没法做什么拿手的东坡肘子,宫保鸡丁,但那一份麻辣豆腐,一份生爆盐煎肉,一份白切鸡,加上凉拌三丝和酸菜粉丝汤,还有一大壶包谷白干酒,到使得主人和几位客人叫绝之声不断。高先生乘兴向大家介绍说:这位伦武老弟,是江大少奶亲自调教的。大少奶是一个天生尤物,那一股浪劲呀,是不可言传的,她家里就是成都省开饭庄的。怎么样,成都口味吧?今后请大家多多光临呀。说到这儿,他顺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用手指一弹,说:伦武,奖给你的,好好干。老五连忙叫谢不迭。 厨房收拾规矩,伍师傅说,这儿的两个鸡翅,一点白干,你给守门的老王头带去,他无儿无女的,孤身一人,怪可怜的。明早起来早点,生火熬粥,天亮是要开饭的。 一摆谈,才知道老王头居然与老五是一方的人,少不得又熟了许多。人有了着落,心里感到一种异常的轻松,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上床的时候,虽然不时闻着一股子脚丫味,但很快的就入梦了。 他不时也在工棚边上走走,也去街道铺面上转转。自己穿着高先生的旧衣服,就显出了与那批苦力不同的身份。听着工地上不时传来打夯的号子,还觉得十分悦耳。 一次,一阵炮声过后,他听见有人吆喝与奔跑的声音,说是出了事,放炮打死人了。他觉得惊吓,连忙去告诉伍师傅。伍师傅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种事,常发生嘛。老五问:那怎么办?伍师傅说,什么怎么办?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狗肚子是活棺材。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快到铺子给我秤几两花椒面回来,晚上有凉拌菜呢。 买花椒面转来,一个摩登女向他招手说:“来一盘,怎么样,及时行乐呀,今天又去了一个,图个啥?”他想起道长说“祸因恶积”的话,那里还敢停留。就急匆匆的回到了厨房。 成天的打下手、吃饭、睡觉,时光流逝,慢慢的,对面坡上已经可以看见一条坑坑洼洼的毛路了。天气已经秋凉,他盘算着怎么给自己搞一件夹衣。那天上午,高先生通知他,要他把拿手的好菜,什么东坡肘子、宫保鸡丁都要搞上,酒要上有名的曲酒。因为今天要来一位大员,是一个什么工务督察来看工地,你要打点规矩。 在厨房,他与伍师傅谈起这事,说是要注意点,大官来检查,说不准要出什么事的。伍师傅轻蔑一笑,什么狗屁名堂,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是大家发财来了。老五说,怕不是这样,你看谁不怕高先生,而今高先生这么尊重的人,不一样吧。 伍师傅说,你没有听说呀,这些开营造厂的老板,根本就不是一些东西。人说他们是‘一副牛皮——光会吹、两张执照——到处骗、三种香烟——看人发、 四季衣服——图光生、 五张面孔——时时变、六套手段——分开使。’人精一样的人物呵。不怕你是他安置的人,凭良心,你出去看看,外面那些修路的夫子,那一个不是穷得精打光,瘦得一层皮。高‘野兽’在这儿开酒馆、开赌场,还找一些半开门的娼家,他付的什么钱,转来转去,不是最后都回到了他腰包里了。这种人他妈的什么东西。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还是精心办菜。老五想到高先生的吩咐,说是有人议论他,一定要告诉他的。但是伍师傅对自己还不错,如果一旦去告发了,伍师傅的饭碗怕也端不成了;道长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就没有开腔。 下午时分,老五又去铺面上买一点佐料,突然听见一个大工棚里传来哭闹的声音。平日里不敢多事的老五,受好奇心的驱使,就到门边瞅了一眼,他只见工棚的梁上,有两小包工头正被鸭儿凫水的吊着。下面坐着一群大小包工。高先生必恭必敬陪着一个衣着讲究、五短身材的八字胡。而八字胡用着下江话在声色俱厉的骂什么,骂人的话,与日妈捣娘不同,很深噢,老五大都不懂,恍惚是说,这条路事关什么戡乱救国,但是修得不好,而且,时间耽误很多。这个赵、钱两位包工,情况特别混帐,今天吊打是轻的,两个月之后,还不完工,上级知道了,一律要军法从事,要杀头的。这时老五才看见果然在旁边站有两个背着棒棒枪的穿黑制服的兵。马上又听见高先生在说着什么,要一个一个的包工,来签字画押。场面杀气腾腾的,老五吓得直抖,连忙赶起回去。 天黑开饭的时候,外面的客厅里,桌上坐着背枪的、开车的一干人,还有两个打扮鲜艳的女人陪酒,大家吆五喝六的闹得不亦乐乎。而在里间高先生的办公室里,一盏气灯正发出惨白的光,不过,令老五十分奇怪的是,除去八字胡督察座上席,下面高先生作陪外,两面却坐着赵、钱两位包工。一个打扮素净但是十分漂亮的女人,正给他们布菜斟酒 .老五一面端着精致的菜肴,一面百思不得其解,刚才不是被吊得痛哭流涕,现在怎么又欢天喜地了? 他听见外面有乱哄哄的声音,他问伍师傅,外面发生什么事? 伍师傅说,那些民工成串的夹着自己的烂被卷,一个个慌忙急火的逃走了。今天肯定发生了啥大事情呀。 老五听说这一消息,心想,人跑完了,路怎么修,高先生会咋办?这还与自己的差事有关呀。真正应该告诉高先生一下。 趁着上汤的时刻,他问:高先生,不晓得菜的咸淡合适不?高先生望了八字胡一眼,八字胡说,不错不错。老五一高兴,忙说:高先生,那些修路的夫子正在成串的逃跑呢。 听见他耽心的口吻,不料席上的四位齐声大笑了起来。高先生还连声叫好。八字胡顺手把女子拉在自己的怀里,摸着小姐的胸脯说,高先生真高,比小月儿小姐的这份还高。工作做了一大半,你才开支几个钱,今天这戏一演,民夫跑得精光,你再搞一批人来收拾收拾,得挣多少呀,你精着呢!高先生忙着说,晓得,晓得,承蒙,承蒙,小月儿,你好好陪督查喝几杯,我看,我们三位还是去把戏演完。“ 直至把厨房收拾完毕,老五要去休息的时光,忽然听见几声清脆的枪声。老五有点惊吓,这时看见高先生、两个工头与两位背枪的进来,一个人问:枪声不会吓着谁吧。高先生说:不知道,不过,跑的人听见就不敢回来,没跑的倒要准备跑了。你们休息吧,有人等你们伺候呢。 这一夜,老五失眠,他想,他们干什么呢。并且庆幸自己,如果真是学成了一名什么铁木泥石工的手艺,不是也会获得这付下场吗?他想起,自从老道士教育了我,我真正变得好起来了,运气也好起来了。 随着高先生的得手,老五的生活,也开始觉得滋润,不但人渐渐长得结实,而且,过冬的衣被也添置了起来。高先生不时给几个赏钱,加上伙食原本就不花销,于是就把工资集起来,想到大老爷娘子曾经的安排,人大了,应该成个家,租几亩地,还是干自己熟悉的庄稼活,不定也有个出头之日。于是他工作更加卖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加上对人和气,不但伍师傅对他另眼关照,看门的老王头也把他视同子侄,说是明年什么路修通,营造厂搬新工地,要设法给老五张罗一门亲事。 大凡世界上的事情都说不清楚,就在老五工作更加顺心,公路逐渐成形,高先生又用另一张执照去承包另一项工程时,不知道怎么,高先生差不多有一个月左右不见人影。直至终于有人把高先生用滑竿抬到住地时,高先生有一只脚已经不能沾地了。据高先生说遇见了仇家,把他的脚筋给挑了。也有人说高先生是去玩女人时,与人争风吃醋,被人下了黑手。 更令老五始料不及的是,八字胡的督察又一次来到工地,因为高先生已经无法去工地经营事情了,所以,八字胡并没有来吃什么东西,只是说不能不另作安排,明白无误给高先生下指示,请他算帐走人,有另外的人进场。只是根本没有也把高先生吊在梁上,让他像鸭儿凫水一样。这时,伍师傅也走了。 老五又一次想起了‘祸因恶积’的教导,决不能学高先生的为人。但是也应该像扶持大老爷一样,去对待高先生,少不得精心护理。不过,时间不长,高先生就被家人接回成都省去了。如同大少爷一样,他又为老五介绍了一份工作。 高先生说:谢谢你了,我倒霉的时候你还照顾我。这样吧,听我说,过去在这儿工作的一个画图的帮工程师,目前在会州的公路国道分局工作,你去那里,找碗饭吃吧。我给你写一封信,没有什么问题的。 这次,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老五了,不但有了比较象样的衣服,口袋里也有了几文钱。但是出远门,还是用原来的经验。于是一直不曾动用的五个银元,它们仍然和高先生的介绍信一起,缝在自己贴身的衬裤里。 四 那位帮工程师姓余,说是在会州的国道分局任职。老五穿着高先生送的一套叫西服的东西,背包打伞足足走了四天,才到了这个叫做西康宁属会州的小城。其间还经过了什么孔明寨、天宝山一些地方。沿途虽然山高水险,但会州却在一个小小的平坝上。这个分局就设在东门边一条北街上。 余工程师看了高先生的信,慢条细声地说:高先生的为人,虽然不厚道,不过,我们也不希望他是这等结局。高先生倒霉的时候,你还能够尽心去服侍他,足见你也是一个好人。照理说,也该给你找一碗饭吃的。只是我们的分局长到昆明的总局去了,我们虽然有点亲戚关系,但是也不好给他作主进人的。这样吧,你先去那边鸡毛店住下来,休息两天,费用是不高的。等分局长一回来,我是要为你说话的,不过呢,去那儿工作就说不清楚了。这个分局,说白了,就是管公路的养护,找些人填坑补凼,捶点碎石,清点坍方什么的,有一碗饭吃,到是饿不死人的。 老五只有千恩万谢的去了。想起李妈‘财不露帛’的教导,他还是按照余工程师的推荐,到了那个叫做高升店的小旅馆。吃了饭,他就在街上走走。原来这个小县,四周还有城墙,街面上也还热闹,做生意的人,有的点着气灯,有的就照着一种叫做电石灯的,光亮惨白惨白,还有不少人干脆点着一个亮油壶。不过最闹热的地方,是写着“过桥米线老号”、“三六九酒楼”的地方,倒有一些红男绿女进进出出。他想,人一辈子,不知道要碰见多少想不到的希奇古怪的事情哦。于是又慢慢向回走去。 这个鸡毛店的住宿非常奇特,一间大屋,有一个圆形的大被盖,被盖从园中心分出十二个格来,每一格是分隔开的,睡的时候,只消把身子钻进去就行了。另外一人一个谷壳枕头。说是这个店的设备有趣,永远也没有小偷光顾的。住这种店的大都是出不起票人的穷人。睡觉的时候,隔住的两个人正在摆谈此地的风俗,说什么此地有几怪,粑粑叫耳快,鸡蛋穿起卖,梨儿当泡菜,草帽当锅盖,蚊子做得菜,摩登喜欢晒,这一类的话,觉得有趣。不过他很快就入睡了。 次晨起来,他又到分局去了一次,余工没有看见。经人指点,在城墙边,看见余工程师与一位老太一起,正在一块地边挖土,他连忙去帮忙。余工说,分局不时拖欠薪资,而且,物价飞涨,自己种点菜蔬,也可以少一些开支的。老五连忙说,我来我来。老五原是种地的好手,干起活来,不但手脚麻利,而且十分得法,赢得了老太太一片啧啧叫好之声。在休息的当儿,老太太不免问长问短,老五就把自己幼年丧亲,少年当长工,躲丁外逃,帮人又丢饭碗的故事说了一番,使老太太不断的叹气不已,又吩咐了余工一些什么话。 大约三天之后,老五被通知,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职业,仍是在分局的伙房里当下手,无非是挑水种地,生火买菜的一类事情。他生性勤快,不但伙房收拾得巴巴适适,而且,特别喜欢帮忙,只要有人一叫,就立刻动手做事情。所以没有人不喜欢他。看见他孤身一人,余老太说如果合适,还要张罗为他成立一个家。老五听了也高兴了一番。不知不觉,时光就过了一年多。 这年冬天,听余工说,形势紧张,军队一天天牵线线的过往,那些兵一个个,五马六盗,雄实得很。要他没事不出门,不然难免要被抓去当挑夫的。余工说,分局里的一个五龙沟道班,就有三个道班被抓走了,虽然说是道班也是吃公家饭的公事人,但是世道乱了,说不清楚的。 有天傍晚,余工的老太太请他,要他去一趟,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 事情完全出乎老五的预料,使他简直不知所措。 老太太说,伦武呀,我们也不把你当外人,今天给你撮合一件好事。你知道,最近一天过兵,说是前面仗火打得厉害。昨天,乡下的亲戚给我送了一个女的来,姓何,有个二十几、三十来岁的样子。人可是长得光光生生、体体面面的,说是什么湖北人。原来的男人是当兵吃粮的,既然是一个可以带堂客的人,可能是个当什么官儿的。原来在我亲戚家住扎,不知怎么有一天他的男人突然开拔,不知道是开仗火打死了吗,还是调防跑了。总之,没有消息了。这个女人带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她说是如今到处兵荒马乱,而且,自己的老家也没有人了,现今举目无亲,七、八岁的儿子,总是要认几个字、要长大成人的,所以,她就想在县城找人家把自己安置了。这不我就想到了你。 老太太一口气说了这些之后,看老五没有明显的反映,又继续说:大凡事情,都要讲一个缘分,就是平日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你想,你是蓬州的人,她是湖北人,而我是川云边边上的人,突然,大家就碰见一起了,这就是缘分。而且,你姓江,她姓何,按照祖宗的叫法,就是江何氏,这不就是‘将合适’吗!你也这一个年龄了,应该成个家了。人一辈子嘛,不能没有家的不是。过了这个村,怕就没有这个店了。况且,你还能怎么样?莫非你还要回到你老家去? 老五原本就是一个啥事都不能作主的人,就只好点头说,婆婆觉得合适,没有不行的,只是不知道人家看得起我不。你看我就是一个当伙夫的。 看见事情大体说好,老太太就安排他们见了面。在老五看来,这位‘将合适’是再合适不过了。虽然形容有点儿憔悴,但是一个眉眼五官很端正的女人,她不像大少奶那样娇艳迷人,但举止大方,言语得体。她说,自己不幸,男人也不知去哪儿了,自己又不是单身一人,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总要养起来才行。自己虽然还不到三十,原来也读过书的,不过嫁给这死鬼十年,经常调防,也没有一个什么正式的职业,也没有什么积蓄,已经到了吃穿无着的地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旁边的儿子一面叫着妈,你莫要哭,一面说,就是爸怎么样了,我还认得那么多叔叔伯伯,我们去找他们好了。 老太太说:小孩子你也不说了,队伍都打散了,还在哪儿去找什么人。说起来,江伦武也算是我一个远房的侄儿,大家知根知底的,他自己就有一门大师傅的手艺,在这儿里里外外,没有人不说好的,我看由我作主,你们就拜堂成亲好了。行不?现在世道不好,外面又是兵荒马乱。你快点作个决定。女人望着老太太,含着眼泪点了头。老太太笑了。 于是老太太就把老五叫到门外,说,你去张罗一下,今天晚上你们就拜堂成亲。俗话说,‘过婚嫂,连夜讨,连夜不讨黄球了’。你回去把屋子收拾一下,另外,我去门外“闻香下马”的馆子给你们包一桌饭,我叫你余工邀几个同事来,大家作个证明,热闹一下。你又不花什么钱,还白有一个儿子,这种事那儿去找呀。况且又兵荒马乱的。 婚礼也还热闹,女人原是也会打扮应酬的,她穿着一件红色旗袍,头上卷起的发型也好看,脸上还擦了胭脂,显得年轻漂亮,在给客人敬酒时,到是搞得老五只有傻笑的份。 进了洞房后,老五看见这个女人就不知怎么觉得这是大少奶,于是就记忆起从前大少奶教的规程来,使他觉得又变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婚后的日子是平静而又有趣的。儿子到了东街的保国民小学读书,仍然使用原来的名字任焕祥。妻子不好用‘将合适’,也用了原名何凤春。她也不是什么好吃懒做之辈,说是会织一手好的毛衣,而且,她悄悄告诉老五,自己还是有一点积蓄的,贴作家用没有问题。只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说。有了女人有人心疼,老五心情愉快,身体也日渐健康,而不久,女人的肚子也开始凸现,并且告诉他,他们已经有孩子了。这不免使老五非常高兴。 五 第二年的春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是当地已经解放了。只是老五从来也不懂这些名堂是怎么回事,每天仍然煮饭挑水,做菜园。 有天早饭之后,通知说是开会,老五一辈子也没有开过会,还不知怎么回事,就坐进了那个开会的地方。一个穿着灰制服的人,说是代表上级军管会,来正式接管分局,原来的分局长已不知去向,就由一个姓张的指导员来当接管代表,说什么旧的职员,一律可以留用,请大家放心。 这样,老五和大家都非常快乐,因为有事情做,就有伙食开。只有原有的做饭师傅,因为抽一口大烟,听说如今政府是不准吃大烟的,就请求遣散回老家。这样,老五自然就说是当上了正式的员工,为大家煮起饭来。而且,上面决定,现在也不再叫什么分局,就改名叫养路段了。 会后,又由张指导来教大家唱歌,唱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很好听,也好记…… 到月中发工资的时候,说是什么半供给制,除去老五有一份口粮外,他的儿子任焕祥每月还有25斤大米,自己有病说是吃药也不用掏钱的。 工作忙,张指导和余工一天带着人上路,说是什么为了支前,为了镇反,一天早出晚归,不过,无论出得好早,归得好迟,总有热水热饭,所以老五还受到了表扬。张指导说,江伦武同志除去做大葱醮酱、烙大饼外,其余是好得没有说的,很不错。 这年的秋天,妻子生产了,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老五感到一种由衷的快乐,有了妻室女儿,有了自己的一份职业,这不就叫成家立业吗?女儿的名字就叫解放。妻子一个好处,就是不上街、不出门、更不多言多语。 唯一老五觉得不满足的,是儿子任焕祥怎么也不肯管自己叫爹。他说,自己的爸爸是很威武雄壮的,绝不会是这末一个只会扶侍人的做饭的伙夫。 老五向何凤春说及,妻子说:不用管他的,小孩子嘛,原来他的死鬼老汉有时倒是很气派的。 老五说:不是现今叫他们反动派吗? 何凤春说:你千万不要说这一本经了,越说会越麻烦的,好在知道我的底细的人不多,儿子上学,就叫何焕祥,我呢,还是喊江何氏‘将合适’好,因为世界上的事情,根本搞不清楚。 据老五自己回忆,他有了女儿之后的那三个年头,他还是算过得比较顺利,有了正式的一间房子,江何氏不但对自己体贴。把小孩调教得不错,儿子也跨入了校门,自己的工资是每月240斤大米,加上种的一点菜,老婆有时去做一点零工,为人打点毛衣,也算马虎过得。 以后,不知是一场什么清查运动开始了。余工程师的负责人位置被另外一个新学生取代,说是不但他是伪官员的亲戚,还因为余曾参与过吃人不吐骨头的营造厂,参与剥削民工。 老五有一天被叫去谈话,他原来以为是安排伙食,有什么上面当官的要来。那里知道是要他交待历史问题。首先要确定是否属于出身雇农,其次,怎么又叫地主老财为幺公幺婆,幺叔幺婶,三问两问,老五连同与大少奶有一腿的问题也坦白了。又问及曾经碰见的吕祖道士,会不会是国民党特务或者一贯道。老五不但非常害怕,而且怎么也说不明白。 大约几个月之后,外调结束,经与蓬州县范家场江家沟的李贫协主席证明,在她为江府作佣人期间,老五实际上是由放牛娃升任长工,雇农是肯定的。是否与大少奶有一腿的问题,一是现在的地主婆姓张,是张拔贤的二曾孙女,入江府时,老五已经离开了。当然地主分子是大少爷,目前正在监督改造,而原来在成都开过餐馆的那位什么天生尤物,早已不知去向了。这样,问题不大,不但老王可以继续他的炊事工作,而且准于他加入工会,不但要参加学习,有时还可以举手选举的,比起余工来,还要高一篾条块。 以后不知怎么就有人关注到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江何氏,别人研究起妻子来,连老五自己都不清楚,喊他来一问,才知道情况十分复杂。管这一工作的人告诉老五,首先何的丈夫,时任营副,又没有经过离婚,她当然就应该划成反属,这没有说头;其次,这男人究竟去向何处不明,调查人说或者死了,或者去了台湾,不然就去了缅甸国。所以,就搞成了个海外关系;再次,何曾经在结婚前还上过中学,是一个要文化有文化,要模样有模样的人,怎么会下嫁给老五,所以是不是一个潜伏下来的女特务,还要调查才定得下来。因为老婆不像自己,没有像李贫协主席这样硬成份的人作证,而始终又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所以,一方面挂起,另一方面要查现行活动。老五回忆说,好在我们夫妇俩都是本份人,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活动,群众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虽然作为社会的、阶级的、政治的分析可以头头是道,上纲上线也无不可,但定性困难。于是他得到通知,上级决定,不给什么处分,但是也不能留在机关。这样,在这年的七月,就由领导正式宣布,要江伦武同志去大青沟道班当养路工人。这样,在这时刻,老五正式加入了道工行列。为之作“世家”,也就有根据了。 他是用一辆架架车搬家的。他拉中槓,夫人拉边索。儿子读书的问题,幸好大青沟有一个小学还兼什么戴帽初中的,也算领导考虑问题,是十分用心而且周到的。大青沟在山区,沿途经过几个道班的,好在这些班长与老五熟悉,少不得劝他几句。而且,念及在段上做炊事的好处,不但招待食住,而且还代送一程,使老五十分感激。 到了大青沟,班长原是认识的,看了介绍,所以安排工作不成问题,只是住处稍为困难一点。道班在前是一个“禹王宫”,两廂的房子早就住上了,于是就只好安排在正殿住宿。老五是反帝反封建的工人阶级,并不害怕什么菩萨的,但是他们的女儿解放,说是殿上的一个韦驮,眼睛老盯着自己,怕要把自己捉去。只有儿子任焕祥,阴沉着脸,平日一言不发,心里的火气很大。老五也只有尽量忍让。原来想让他改为江焕祥的事情也不敢提了,反正也是这末一回事情,关系不大的。因之,也就分外钟爱自己的小女儿。 眼下正在进行工资改革,东算西算,老五被评为二级工,每月的工资是三十元另五角。稍微紧张一点,而且,在深老林中,再也无人为妻子招来打毛衣的活干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她又有了一份新的工作。夏秋之间,不时山体滑坡,土方下滑,于是就可以做小工,每天工资八毛,虽然不是天天有干的机会,但是一个月,干十多二十天是可能的,这样就多增加十多元的收入。冬春之间,段上又要下达一些砸碎石的活路,这件事虽然苦一点,老五有点心疼妻子,不想让她去做,但却是生活的一个来源。而且老五自己却不能去帮助的。老五曾经悄悄问妻子,你原来的私房呢,妻子凄楚的一笑,说那都是伪币,只能悄悄烧了。 倒是江焕祥不大爱理答老五,但是,早晚总要去帮妈妈找一些片石,使妈妈不至于因为缺石料来源,而耽误时间。老五既然帮不了忙,自己又有做饭的经验,所以,有空给自己家人做饭也好,只是班内规定,工人是伙食团的基本成员,必须参与班上搭伙的。所以,一家人的伙食是分开开饭的。老五曾经向班长提出要求,自己是否可以去当炊事员,但是班长说,段上也有明确的规定,凡是带有家属的工人,一概不能当炊事的,以免发生公私不分,乃至发生什么问题的。 这种生活虽然苦一点,但是平静,一切还算是好的。班内有个绰号叫‘大炮’的人,就曾经说过,江伦武呀,你杂种的日子硬是过得,有儿有女,白天有吃的,晚上有日的,和神仙也差不多了。大炮的话是说得粗鲁,但是不能说不真实。想到成家立业,大概也就是这种情况罢。心里到是觉得乐滋滋的。以后,又有了一次调整工资的机会,老五已经是三级工了,工资有了三十八元之多,顿时又觉得富裕了一些。 马上又面临的问题,儿子把戴帽的初中读完,要不要继续去读高中,升高中要上县里才行,而且,吃住问题该怎么解决。女人说,读书是重要的,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他想,也是,若果不是当年大老爷让自己学几本《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之类的书,情况恐怕更不行。所以,也鼓励儿子去考学校的。儿子的天资还算聪明,虽然乡下的初中,教学质量不好,但是他自己以为仍是有把握的。 由老五带着儿子搭上一辆便车去城里时,他到了原来工作的地方,事隔几年,他已经很生疏了。机关的气派也正规一些,下面正式成立了股室。他再去拜望余工时,说是余工已经划成一个什么右派。一面工作画图,一面又做些杂活,要去见他,是要先向支部报告的。老五不敢惹事,只好又去了那个鸡毛店。鸡毛店已经改名为‘合作旅馆’,但是,设备与以前差不多。考试进行了一天半,听说儿子考得不错,于是父子两人一道,去好生吃了一顿这儿的特产。父子俩一心想等什么消息,所以,不时在学校去打听,以后又通知检查身体,儿子的身体也无毛病。老五打听到学校也是可以寄食寄宿的,每月的生活费不过八元,其余费用也不过一学期十多元。老五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儿子读下去的。可惜他并没有得到什么通知。 心里发慌,他去找了支部的干事。汪干事说,小任的成绩和身体,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政审这一关未得到通过。学校是培养接班人的地方,依你的条件,原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他妈的情况,组织上告诉过你,一直处于搞不清楚的地位,你说这怎么搞法,说白了,你儿子上高中是没有希望的,不过你也不急,读不成书,今后也有办法,如有参加工作的机会,我们还可以考虑的。 老五不敢在县上告诉儿子,就与焕祥商量,说是回道班等候,因为自己是请事假来的,三天满了,再等就要扣工资,算旷工的。儿子似乎已经明白什么,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阴沉着,没有开一句口。 当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妻子时,妻子只好说,看来这个死鬼要累及子孙了。她着实劝慰了儿子一顿,儿子始终一言不发。次日早上,突然儿子不见了,他们万分惊疑,但到了砸石的场地,看见儿子正在拼命的碎石。老五总算放下了心,他劝儿子定下心来,休息一下,儿子象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以后也没有听见说什么话。只是妻子说不时儿子倒是面对着山峰,死命大声的吼叫。在儿子十七岁时候,段内有了一次增员招工的机会,汪干事说,算了,让你儿子自己找一分饭吃吧,你两口子不能把他老养下去呀。你们以为怎么样?老五和妻子千恩万谢,非常高兴。只是分配工作时,儿子却要求去了另外一个道班,他也没有法。 从此之后,我们的主人公也就有了自己的第二代,我们的‘世家’就可以按照规矩,就可以又开始新的进入。 六 儿子参加工作以后,老五的家境开始好了一点。到了女儿读书上学的年龄,又送女儿上学。其间虽然也经过了上些什么运动之类,但是大多数都与深山里的道班关系不大。他也没有原来那样害怕了。他照常听见打钟就拿锄头去上工,班长叫收工才转回来,他深懂“闲事少管,走路伸展”的道理,因之,不说任何人的盐咸醋酸。这样也就少了麻烦。他觉得,磨骨头养肠子也是一种活法,而这,就是他这种人应该享受的。 以后,就不知怎么来了一场什么“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革命运动。首先触及的,就又是妻子何凤春的问题。已经过四十的何凤春,不知怎么也说不清自己的问题:原来读书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嫁一个伪军人,而没有去奔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已经嫁人了,作为一个伪军太太,在丈夫参加剿共的活动中,做了什么坏事;是否是临解放时被安排潜伏下来的;为什么要落户会州,又去找了一个出身于雇农的工人阶级。这些事她一件也说不清楚,但是,被处理也十分困难。说开除革命队伍吧,她根本就不在革命队伍之内。说送去劳动改造吧,实在也无人说她有任何现行活动。留给革命群众监督吧,大深沟里也没有什么革命组织的,幸好一个组织上的人有见识,说可以进行从宽的处理,一个是做工的工钱只能按一半付给;二是每一个礼拜,要到段上为组织送一份思想汇报。不过,这个处理以后并没有执行,起先就是按一半付工资,没有什么根据,也影响造表册和发放;二是送去的一次汇报,说是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基本上是照抄报纸或者语录,而且,居然抄的语录,连一个错字也没有。老五叹了一口气说,听说如今当官的还要挨斗争呢,我们能够受到宽大处理,这些就足够了。不能够再去东想西想的。心里也觉得可以。 令老五想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有一天他不知怎么被安排去了城里的养路段,说是要代表班上去参加大会。他从来也没有当过什么代表。所以,心里非常不安。但是说不行,一定要去。原来段里成立了一个什么‘尖刀革命造反军’,是属于一个兵团造反总队的下属组织,今天正式要夺权。去了段上,异于往常的,倒是有不少的人和他亲切握手,把他自己都搞得莫名其妙起来,不知道究竟又是那一河水发了。在会场,他昏昏糊糊的听见上面不断有人讲话、鼓掌、喊口号。他也不断的举手跟着吆喝。后来他突然听见有人喊,‘现在请尖刀支队造反派的任焕祥政委讲话’,他抬头一看,只见儿子穿着一套草绿色的军装,军帽上缀了一个红五星,与他平日阴沉着不爱开腔相反,这次有如他小时不断面对山峰喊叫一样,一口气说了十几分钟,其中夹杂着若干口号。令老五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接受了原来那位汪干事,于今是什么总支书记交的什么公章和印信,说是养路段已经取得了夺回党政财文大权的胜利,众人又一阵欢呼与鼓掌。以后,又由一个革命干部来安排,说汪益民这个走资派,即日起下至大青沟道班,接受群众监督,教管改造。听见这一宣布,比他自己的儿子任焕祥当了政委还让他吃惊。 他是迷迷糊糊搭送押解走资派的车子一道走的,没有任何表示,但是所有人都让他坐进车子的驾驶室,令他觉得脑壳始终是晕乎的。 到了晚上,他悄悄的向妻子说了这一通情况。妻子说:这怎么得了,怎么能去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明天我一定要下去找他说,让他不干这挡子事的。老五也点头称是。 这时,他突然听见了弹指的声音,开门一看,原来是汪书记,今天正式交权的负责人。 汪书记发言开始有点吞吞吐吐,说是要请革命群众对自己要严加教管,以后又说执行了反动路线,搞了挑起群众斗群众,转移了革命大方向,干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以后又说到曾经对任政委参加革命工作,也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不过,老五对于汪书记的这些教育,总是领会不到实质。倒是妻子任凤春要知事一点,她向汪书记表示,任焕祥搞的这些事情,都是犯上作乱的事情,她明天一定去县城要儿子把一切的信印,全部给汪书记交回来。汪书记一连摆手,连忙说:江大嫂,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这些夺权的事原不是任政委个人的意思,现在他不可能这样办,或者说,他就是要交回来,我也没有胆子接的。我的希望呢,是对我个人的斗争不要太厉害了,什么高帽子游行都可以,只是不要搞什么透过皮肉去触及灵魂,我今年也是小五十的人了不是。任凤春说,我去说一下,他不会不听话的。汪书记说,千万不要说是我的说法,只是你们当父母的给他提个醒,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吧。 汪书记走前还问他们有没有困难,他可以送他们一点粮票的,老五连忙说不消不消。 两口了又作了商量,老五说,焕祥的性子有点陡,我是不敢多话的,不过,汪书记说的也是,当年如果不是汪干事多句话,让他参加工作,真不知现在像一个什么样子呢。 妻子似乎翻来复去的不能入睡,搞得老五也心神不安。不知怎么去请假。 第二天才起床,就得到了班长的通知,说是有一个到段上去取草帽的任务,特别派老五的公差,还说有一批劳保用品,还要领一点清坍方的工具,也要领回来。班长说:事情多一些,我想找一个民工和你一道,哎呀,也不要什么其他民工了,就是江嫂子一道去吧,无非就是多打一个工圈。 去的效果不知道,听妻子说,焕祥还是听话的,表示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会对段上的人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只是说,其他事情你们不要干涉我,妈的,我想起读不成高中我就生气。但是,我不会胡搞什么的。 当他们把公差出完回来时,班长说请他们吃饭。老五从来没有人请吃过,很不好意思,但是,经不住三请四催,两夫妻还是去了。 正在吃的时候,汪书记怎么也端了一碗进来。老五连忙让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向着饭菜发呆,倒是妻子聪明,说了一句:招呼了,行。不知怎么汪书记和班长就为他们敬起酒来。当天晚上,喝得有点高,也不知是心里兴奋,还是碰见了前所未有的事情,以致第二天打上工的起床的钟都好久了,才被老婆从床上拉起来,使他生平第一次请了半天病假。 几天后,班上突然得到县革委的一个通知,说该班何伦武同志已被评为半年度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将出席县上召开的大会,要求迅速报送先进材料,而且要安排在大会上介绍经验的。当即就把老五吓得没有办法,我怎么就是先进了?我参加工作以来,原来煮饭,现在出工补坑凼,从来没有人说我先进,只是刚解放时,张指导说我除了做大葱醮酱烙大饼外,煮饭还要得外,从来也没有人说我盐咸醋酸,我又写不来字,说不来话,我怎么发言,我会说啥。 倒是汪书记说了,你的先进事迹多得很,我一直就把你当成积极分子培养,你扎根山区,艰苦朴素,出工积极,养好公路,完全是学好了备战、备荒、为人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的体现呀。 老五一个劲的摇头,说,这个积极分子当不得,莫把人笑死了。最后由班长去出席了会议,回来时还得了一个小碗大的像章,一本塑料红壳语录,还有一个金光闪闪的金像。班长安排金像就放在何伦武同志那儿,没有何伦武同志,我们班上无论如何不会获得这份光荣的。老五把金像请回家,妻子就发愁,这怎么好,如果上面有了灰尘,或者哪儿打烂了,不是要打成反革命吗?想了半天,最后由老五作主,把金像放在大禹王的边上,而且用一根红领巾把头盖上。 又过了几天,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任政委去了县上当起什么联络员了,同时,汪书记作为已经解放了的革命领导干部,要作为三结合的代表,回去领导抓革命、促生产的工作了。为此,班内又热闹了一番,为汪领导饯行,居然把庆祝的人,扩大到家属的范围,安排何凤春也参加。席上,汪书记首先就向老五敬酒,又向江大嫂敬酒,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以及许多革命口号誓言。上车的那一刻,汪书记含着泪水,紧紧地握住老五的手,把老五的手握得生痛。 这之后,班上小工的任务安排多了起来,每周六天满满的,可是并没有多少坍方可以清理的,就由班长决定何春凤同志可以随班一起上工的,这样,不但工作轻巧一点,每周一、三、五的下半天是要坚持学习的,有些时候读报,没有报纸的时候,就读语录,班内的革命气氛浓浓的,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 晚上,两口子摆龙门阵。老五说,我不知道咋的了。妻子也不知究竟,讨论了半夜,老五认为还是道长指点得对,是“为善必昌”,是“福缘善庆”。何凤春却认为,她曾经算过命,说是四十一岁要交大运,今年正是,不过,这话干急不能说,这是四旧的封建迷信。最终两人都不得要领,但是都感到十分庆幸。 那天中午时分,天气特好,下午又是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老五觉得太阳照得暧暧的,慢慢地就闭上眼睛打起盹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被人惊醒,何伦武,快起来。老五正做着一个好梦,被人叫醒后,也不敢怠慢,拿起一本语录就往学习室跑,才走到学习室,就感到气氛不对,原来汪书记还带有两个穿军装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班长和其他的人,坐在小马橙上,而妻子却站在众人的中间,头向下埋着。他还不知所以,就听见一个威武雄壮的严厉的呼叫,何伦武,在中间规规矩矩站着,交代问题。他不胜惊谔,心想,前两天还在想是不是今年来大运了,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由革命领导干部汪书记话大家才知道,原来狗崽子任焕祥是伪军人之子,对于我革命怀有刻骨仇恨,混入我工人阶级队伍之后,趁文化大革命之机,参加反革命组织,并有预谋的搞了反革命的夺权,迫害革命领导干部,用心何其毒也。更为严重的是,在其组织定性为反革命组织之后,公然畏罪潜逃,妄图卷土重来,已被我革命组织通缉。其父何伦武,虽然出身雇农,但从小投靠地主分子,甘当孝子贤孙,作恶多端。在混入我革命阵营后,伪装积极,骗取信任,工作中一贯偷奸耍滑。在被调至道班后,对革命怀着深仇大恨,抵制学习毛泽东思想,大小会议不发言。以表示对革命之不满。何凤春原系伪军人家属,以色情勾引腐蚀,与江伦武成亲,潜伏下来,伺机进行反革命活动。我广大革命群众一定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誓与他们斗争到底,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最后又说,他们的罪恶是铁证如山,现在要革命群众揭发他们的反革命现行活动。 这个会,开得有点突然,群众也不知道究竟咋说才好,不过情况是清楚的,那任政委把队站错了,现在又跑球了,不从爹妈开刀,不足以证明其反动具有家庭的、阶级的、社会的根原。在会上,只有一位学习委员出来发言,说江伦武十分阴险狡猾,隐藏很深,以致我们广大革命群众居然找不出其具体罪行,其用心何其毒也,以后又喊了一系列口号。 到了傍晚,又经过一系列背靠背的揭发后,终于使何伦武的两次现行反革命活动得以证实。一是拒不出席讲用会议,抵制我革命群众活学活用的开展 .二是公然把领袖的金像放置于帝王大禹的下面,又用一块布蒙上,阻止广大革命群众的瞻仰。最后,由汪书记总结,决定将现行份子何伦武押送回段,接受我广大群众深入开展革命大批判。反属何凤春,交群众看管,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回到段上,并没有人去认真斗争他,只是叫他戴上一个白色的袖套,每天打扫厨房、厕所卫生。开其他人的批判会上,也叫他站在一块,勾着腰,低着头。还有一次,他被叫上车,颈上挂了一个什么牌子,到街上去示了一次众。他原来对县上还是熟悉的,但是一方面勾着头,一方面看见到处都是大字报,口号喊得震天价响,以致他被叫滚下车来,也不知道给他挂牌的人去了那里,只好规规矩矩挂着回段。乃至请汪书记,汪才指示,可以放在招待所。开饭的时候,他又拿着碗,炊事员叫他先滚去一边,不过至他吃饭时,看见一海碗干饭之下,居然有不少的回锅肉,炊事员说:吃完之后,好好滚回去考虑自己的问题。老五其实觉得,就是不知道妻子和女儿怎么了,自己的这种生活还是过得去的。 这样过了半月左右,又由汪书记带领几个人把老五押回了大青沟,同时宣布开会。会上说,何伦武的问题,性质是十分严重的,按理应该送去劳改,去吃八两包谷面的,不过,尚能坦白交待问题,认识错误,也比较深刻,本着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和‘给出路’的政策,决定不作刑事处理,依然回班继续工作,暂时不戴反革命和坏分子的帽子,而把帽子放在革命群众手里,如果他敢于怙恶不悛,将予实行专政。以后又作了一些其他方面的指示。这次会议何凤春也参加了,但是没有人对她的事说半个字。 回到禹王宫的正殿里,妻子问他,这次你到底坦白了什么?如何就算了。老五说,我就是天天打扫卫生,也去收拾了荒废的菜园子,其他没有啥子。哦,到是去开了三次批判会,游行了一次,我除去勾着脑壳以外,别人说的什么,我是一概没有搞醒豁的。 妻子说,你听见焕祥的什么消息了?不是判刑了吧。 老五说,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也没有任何消息的。哦,解放还好吧。 妻子说,前一段时间被开除了红卫兵组织,当了什么逍遥派,而今又说革命小将没有关系,与其他的同学一道,说是参观什么革命圣地去耍去了。老五问:班上没人批判你吧。妻子说像你一样,没人理,只是没有去上工了,又去砸石头呢。老五叹了一口气说,世道怎么这样,搞得我们胡胡涂涂的。妻子说,什么也别说了,好好上工吧。 不久之后,女儿解放回来,说是要复课闹革命了。老五问,有你哥的什么消息不? 解放说,没事,原来说是什么派性作怪,到外面去串连了一阵子,说是现在要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了。 于是老五又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 七 老五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过得相当平静,参加学习的时间、开会的时间不多。倒是说上面有精神,要把路养好一点。所以,不但出工,而且还当了什么三个人一组小组长,专门去补坑凼。以后,汪书记又带一个搞技术的人来,人家管他叫陈篾匠,意思说,颇会编框打条,他跟我一块上工三天走了。不知怎么以后发了一个通知,说是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中,会州养路段总结出了一套“何伦武三人补坑凼工作法”,说是补的坑凼经久耐用,质量高,要在全区范围公路系统中推广,还要我去传经送宝,登时就把我吓昏了过去。 幸好陈篾匠说,这不管紧要,就咱们合作,你看这样。经过他的指点,我们三人的工作,反正配合恰当,没有闲着,这个还在清扫,那个就在拌合,这个还在挖坑,那个就开始撤料,还编上一些口号作号子,干起来还真是好,为这事,说是把我又评上了全专区的劳动模范,又要通知去开会,搞得不知如何才好。幸好上面又来了一个紧急指示,不准以生产压革命,会议决定不开了,但这次没有把批判会开到我的头上。同时,妻子做零工的事情也很自然了。而且,听段上带信要妻子去城里一趟,老五还在惊恐,妻子也惶惶不安,不过开车司机笑眯眯的说,不会关系你的,原来是儿子任焕祥经过审查后说没事,已经回段上安排搞事务长的工作,事情忙,又不想回家,叫母亲去见一面的。妻子回来说,焕祥这次看来显得老练,不多言多语,而且人缘很好,朋友也多,听说没事就看书学习,很乖的。老五说,那就好,那就好。 约莫过半年的光景,一天,地区突然来了一个负责人,后面还有两驾漂亮的小车,把老五夫妇接到县招待所,不时儿子也来了,这位负责人笑眯眯的告诉他们,要他们配合组织,完成一项艰巨的革命任务,而且是一项国际主义义务,说是巴西富商友好人士任先生派有一位秘书人员,说是要准备在中国参观的,而这位爱国的任先生,说是有一位亲属在会州,来打听一下,而且要会一下面,眼下要来的这位女秘书是来打前站的。 老五从来就不知道有什么人要来会他,一个劲的摇头说,怕搞错了,我是除去李妈、高先生、伍师傅等人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人认识的,至于那个老道长,恐怕骨头早就打得鼓了。倒是妻子问了一句,这个任先生叫啥名字,辈份的怎么排的,说不准和焕祥家有什么关系。 负责人拿出一张纸来说,任先生在国外的名字是斯密思- 任,中国名字叫任得盛,在巴西是一个什么庄园主,干可可生意的。老五说:什么死没死人,我是没听说的。 这时妻子却掩面哭泣了起来,说:这个死鬼没死呀,任得盛就是焕祥他爹呀,这些年他把我们可害苦了。我才不想见他。 儿子说:妈,你先听听领导怎么说吧。 这位负责人说:你们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 一定要安排见面的。不但要见面,而且要向国际友人展示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的风貌的。原本我们准备是安排去专区见面的,不过,那位秘书却坚持要到这儿来看看你们的,所以,要安排准备一下,这样吧,道班就先不回去了,说是你们住在禹王宫的殿堂里这怎么行?你们儿子叫焕祥吧,在段上工作,你们县上安排立即腾出两间房子来,要把收音机、自行车、电风扇安好,还要有沙发、桌子、茶具什么的。赶快安排为他们三人做几套衣服,男的中山装,女的列宁眼,头发也要理,女同志还要染发的,会见了,当言则言,不当言则止,好吧。 儿子说,这些我们都懂的,只是我还有一个妹子的,她见不见呢? 负责人说,她见面的事,我们再研究,不过也马上要接进城,也要缝衣理发的。在什么地方工作,怎么还在工地上砸石头,立即换一个工作,商业局马上安排一下,什么指标不指标,立即去做。他向县里的一个什么处长说,这些事,在今天晚上之前一律办好,明天我还要陪同秘书小姐一道来的。 何凤春问:我怎么和她讲呀。领导要告诉一声。 负责人笑了,这不急,你怎么说都可以,只是要不断的点头带笑就行,我们有专门的翻译,不对的地方他会给你把关呢。 在理发店里出来,他们似乎互相都不认识了,原来说的人是桩桩,全靠衣裳的话是对的,一经打扮的妻子,完全像一个知识型的女干部了,儿子却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士,自己却完全变成了一个领导干部一样。这时,这位处长说,其他都没有问题了,只是你们的手也太粗糙了,明天记住一人要带一双光滑的手套的。 老五想,怎么有这多的麻烦,这人世怎么了,总是捉弄我们。 八 老五虽然说不上是很高兴,但是心情是很好的,全家人这样穿得光鲜体面,住的这种叫宾馆的地方,伙食有人陪着,而且自己不用花钱,委实得之不易。唯一令他心神不宁的倒是会见外国秘书小姐,话该怎么说,万一说错了,虽然说有‘通司’把关,但是‘通司’向领导反映了,或在有领导在场,下来又会咋个办,这些顾虑给妻子说没有什么益处,这些年,她一直心惊胆战的生活。给儿子说,儿子本来就不很安逸自己。想来想去,他只好去找女儿解放谈一下心思。 解放说,爹,我看没有什么好怕的。你看,我哥是当过事的,一般的问题他可以对付,我们不知道人家说什么,反正我们一律说好,总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老五说,这个我不耽心,我可以装做牙疼的样子,只是如果她们追究为什么你妈会嫁给我,给我办罪,这件事原是余家老太作主的,余老太定的事是在解放前,当今的领导是不会负责任的,这你说怎么好。 解放说,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不过,西方国家听说离婚结婚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 这时天上正下着雨,老五突然想起,如果路上塌方断路了,那吗,秘书小姐的车过不来,就躲过这一劫了。于是父女两人都心事重重的对坐着。令老五既高兴又有点遗憾的是到吃午饭的时候,一直没有听见有人叫,心里正在狐疑,却看见妻子和焕祥有点兴奋的进来,叫他们吃饭,原来秘书小姐已经与这娘儿俩见面了。所以,吃完饭,专区的专车已经转去,他们也可以暂时回段了。 解放问:哥,你们谈了些什么话,为啥没有叫我和爹呢? 焕祥说,我们也不知道为了啥,上面就叫了我和妈去的。不过还好,秘书小姐对妈妈一直都是很尊敬的样子,似乎说了爸在巴西是很有钱的。 解放问,说他不是原来是军人吗?怎么又去了巴西? 焕祥说,这就不知道了,最重要的是专区的头说的几句话,说是妈和我两个生活一直都非常幸福的。不管任先生以前作过什么,都没有关系的。无论任先生是回国探亲还是回国参观,政府都是欢迎的。秘书小姐很高兴。翻译说,她代表任先生表示感谢。任先生虽然在巴西很富有,但是有一种思念家人之情,是很愿意回来看看乃至出力的。说是我爸还有一封信来,领导收下了,现在还没有看见呢。 解放问:妈妈,你说什么了。 妻子说:我说什么,反正他钱多我也是不稀罕的。我现在就蛮好。 回到段上,原想去找一下余工程师,听说余工打成右派之后,一直在劳动,现在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余家老太在自然灾害时得水肿病死了。 第二天,老五把全家人的四套新衣服折叠得规规矩矩,要去送还。汪书记说,这是决不可以的,你们的情况已与以往不同,上面研究了,下届的政协委员要把你江大嫂的名字加上的,别说这几件衣服了。你女儿参加工作的事,既然上面已经定了下来,我们执行就是了,这儿的几张表,你拿回去叫解放填一下,后天带下来就行了。反正就是卖个百货站个柜台什么的。 回到班上禹王宫的正殿里,妻子说,如果那个死鬼要转来咋办呢。 老五说,世上的事情,横顺都说不清,你想,我们打点的事情,没有一回是办规矩了的,不是这里不生肌,就是那里不收口,想多了不行的,到是解放的工作解决了,也是不容易的事情,我还操心这种经济工作她搞得下来不,她不像她哥,聪明能干,她和我一样总是把事情办不清楚的。但是,解放到底有了一份工作。 秘书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乃至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也搞不清楚了。 下半年,就说是中央抓了‘四人帮’,形势又发生了大的变化。老五说,世界的事情真是莫法说。我们还是老老实实上工,任何闲事不管吧。 不久,就有调工资的事情,不知怎么搞的,老五一下就变成五级工,每月工资一下就增加到八十多元,他自己有点迷糊,不知道究竟和什么巴西国的事有没有关系。但是汪书记说。你的“江伦武三人补坑凼工作法”,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法,当然调工资要首先照顾你的。不过,老五还是不放心,这不就是那个陈篾匠编写的吗?怎么就和涨工钱搭在一起了。不过谁也没有追究他。因为这时公路上的重点又变成什么修柏油马路了。以后又搞起了什么整顿达标的玩意,老五作为什么技术骨干,又是高级工,只好拼命工作,处处带头,没有多久,真正就搞成了一个工作成绩突出,同时,腰椎间盘突出,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虽然身体差一些,不过再没有了什么盘查历史,说因为与少奶的事应该算坏分子,因为老道长有一贯道之嫌,可以作为反革命分子之类的事,一切都无人提起了。 令老五感到不放心的事情,倒是儿女的事情。儿子焕祥工作比较好,只是闭口不谈耍朋友的事,说是一门子心思放在学习什么“英格里息”上。而女儿解放呢,说是工作也好,只是不爱学习,而且一门心思放在找对象上。这令他愁得什么似的。倒是妻子大度一点,说,焦什么焦,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老五想,人一辈子,大约就是这末一回事。就是在蓬州去种庄稼,当农民,算成家立业,可也没有什么好。就是跟高先生去学一门手艺,那些人的下场又怎么样。就是去段上当大师傅,不也就这末一回事。如今自己有一个家,有儿有女,还希望什么呢,于是就心安理得的生活了。他说,人家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就是这种情况吗。想到这里,心里也有了那么一丝安慰。 大约又过了半年的光景,儿子任焕祥突然回了家,而且,告诉老五,说要接妈到他那儿去住几天。 老五问,是不是你到底想通了“男大当婚”的事,要你妈去看一下你的对象吧。 焕祥到是没有多说什么。 妻子说,你这末平白无故地催我进城,总要说一个究竟吧,我还不放心你老汉呢。 儿子含糊地说,就是老汉的事呢。 妻子说,反正我到城里去住几天吧,你在家里,可要好生将息。另外,我也该去看一下解放了,女儿大了,心里老是放不下的。 老五觉得理由充足,也就拿了些钱,又千叮咛、万嘱附的给妻子作了很多的安排,总起来不过是子女大了,都似乎达到了晚婚的年龄,已经完全合乎人民政府的规定了,那么事情该决定就决定了。另外,虽然现在完全可以不捶石头,做小工了,但是,早点回来,彼此生活上有个照应,孝顺的儿女,比不上忤逆的夫妻。 到妻子终于回到班上的时候,老五才觉得有些变化,因为问及子女的婚事时,儿子根本没有这末一回事。而女儿却是与一个男的出去耍探亲假去了。而妻子要告诉他的,却是焕祥他爹,已经从巴西回来,而且他这一家三口已经会过面,这次是请他去和任得盛先生见面,商量一些事情呢。 老五说,我一个粗人有什么必要见面,我也不会说什么的,了不得,要焕祥还是把他叫爹,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呀。 妻子说,还是去一下嘛,其实我这次说是段上,实际是去专区的。这件事,也并不止是我和焕祥的意思,领导上也是这样说的嘛。 于是,没有法子,老五只好又翻箱子,把曾经发的那一套中山装拿出来,自己又去拿了一个小包。也不刮胡子,就收收拾拾的进了城。而县内早有安排,到了城里,由一位什么办的负责人陪同,就坐起小车上专区了。在路上过另一个集镇时,老五又被叫下车来,去理发换衣服,这次是穿的一套西装,一双皮鞋,还有人给他系上一根领带,使他老觉得有如一根套狗绳,要把他牵到甚么不知其所以然的地方去。 九 老王用极度忐忑不安的心情,被带去与这位任德盛先生会面的。因为不知道去谈什么内容,不说准备,连一个打算也没有。尤其并没有妻子儿女相陪,连怎么说,怎么称呼也不知道。但是老王并非是毫无见识的人,起码他有过参加被斗争的会议,被审查的会议,交待问题的会议。得到的经验是,一个不能激怒对方,二个是不能多话,三是尤其不能主动说话,有时,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度,到真能解决很多问题。既然领导的安排,妻儿的主意,推也是推不了的。  进门的这一霎那,他有点发朦,因为看见的这位任德盛先生竟是一位金发碧眼、丰胸细腰的像电影里放映的那末一个女人,笑着对他说了几句自己听不大明白的中国的生硬的语言,在他还不大懂得、还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当儿,突然就被一支大手把自己紧紧地握住了。他看见的只是对方的西服领带和下面的刀刀裤儿以及黑得发亮的皮鞋,乃至被对方安顿座下时,才望见对方的脸,一个无论如何也像特务——也是从电影中学习到的脸上,居然带着一副硕大的茶色眼镜,他头发已经花白,端正的鼻子下有一个浓浓的向上翘着的灰胡子。 他一言不发的望着对方,听见对方亲切地说:伦武老弟,您好吧。他就点了一下头。这时,他又听说“请别见怪,我戴着眼镜,你看。我的一个眼睛已经废了。”对方已经摘下眼镜,他才看见对方的左眼虽然也圆睁着。但似乎是不动的,而且,人也比较消瘦。他觉得对方与自己一样,这位先生也是俨然老了。 老五回忆说,任先生似乎文墨高,说的很多话,我是不大懂的。前边大约是说他的历史。他曾是一名孤儿,以后是一个学生,再后为了抗日,就当了兵。抗战胜利后,就开始了打内仗。大约是四九年,突然得到命令,就立即赶赴了台湾,以后又转至外交工作,去南美当了一段时间的小外交官,以后弃官从商,做起了生意,现在在巴西有一个可可庄园,也有一个稻谷农场,目前已经加入巴西国籍。中间一段,说的是他和何凤春的关系,说他们很小就一块玩,叫什么“青梅竹马”,以后结婚随军,生活也是很不安定的,他们的第一个小孩流产了,焕祥是他们的老二。以后突然奉命开拨,连一个回去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坐飞机走了。虽然十分想念家人,但是这末多年的动荡,所以,一点办法都没有。再下一段,说是七四年中巴建交之后,他才慢慢打听消息,当时还在进行着什么运动,所以也是不敢多问的。之后又说,后来,在中国政策已经作出调整之后,似乎隐约的听到了一些消息,这才通过一些办法,让我的秘书小姐回来探问一下。这以后,事实上他已经与焕祥联系上了,才逐渐知道了凤春母子的情况。后面一段说的是,他已经老了,尽管生活上是富裕的,但是他从小就是孤儿,和凤春的感情一直是十分深厚的,所以,三十年,他连再结婚的念头也没有萌起过。 以后说的话,老五觉得他有点听不下去,一个是说,虽然年龄并不是太大,但是少年时候没有父母,青年时代,当兵吃粮,老年时候,疾病缠身,说是医生的诊断,他的来日有限,不会活多久了。二个是说,他为老年人,他对人生的最后愿望,就是希望妻子儿子再度回到他的身旁,不然,是死不瞑目的。三个是说,他与凤春从小到大,相处也不过二十余年,比伦武老弟与凤春相处的年月还少,在凤春与焕祥最困难的年代,是伦武老弟来支撑他们母子的生活的。所以,他非常感激伦武老弟。最后他提出, 如果可以,他本人愿意以财产的一半,赠送给伦武老弟,而要伦武老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让凤春与焕祥与他团聚。 老五说,这个时候,我听见他的声音像哭,那只独眼里果然流着泪。我不知道怎么答复他,不用说何凤春与我已经风风雨雨共同度过三十年,不用说焕祥脾气就是不好,也是从几岁把他盘大的,而且,我和何凤春还有了解放,我也是一个将要退休的人,我的晚年生活如何过?所以,我一句话也没有讲。大家都默默对坐着。 这时,秘书小姐出来了,她说,江先生对于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肯定是没有思想准备的,所以,任先生也不会要求马上答复的。其实,有的条件还是可以再商量的。是不是请江先生再想一想,而且,也可以和夫人和焕祥先生和解放小姐研究讨论的,老五说,这次的会面,我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慢慢地退了出来。 到老五的住处来的,先是焕祥。平日里两人的交流不多,而且焕祥很少把他叫爸的,这次却非常亲切的叫爸,在说了一番感激养育之恩之后,就说到了自己。似乎没有提什么读不上高中,被怎么斗争,通缉这一档子事,而是说他的亲老爸既然已经到了离死不远的程度,他是要一定要去尽孝的,所以,他要去,只是告诉一下自己的决定,没有专门来要求允许的话。他谈的主要内容是关于他妈的问题。他没有谈妈妈被审查,靠做小工,砸石头过日子的事,没有谈家庭生活困难,一直艰辛过日子的事,而是也说到妈妈也年老了,既然当年父亲离开我们是迫不得已而不是其他原因,又一直近三十年盼望着家人团聚,而且也是活不长久的人,是不应该也没有办法拒绝其要求的。况且,妈妈也应该生活在一个稍微好的条件和环境里,度过自己的残年。所以,焕祥认为,一生善良的爸爸,绝不可能不同意的。看见老五仍然没有开腔,就说,其实,照他自己的想法,妹妹解放也应该一道出去的。他说,妹妹也老大不小了,读书不多,现在虽然能够站柜台,这终究不是一个办法,为她的前途着想,也应该再读读书,进而搞一份事业。当然,妹妹成人了,这件事要征求她自己的意见才行。老五仍然运用自己的老战略方针,没有表示一个什么可否来。 不过他心里在不断打鼓,按照焕祥的说法,所有人去了,只剩下自己一个孤家寡人了,他突然想起了任德盛说的财产一半的事,他想财产一半是多少,一个人都没有了,我这些财产用来干甚么,莫非是天天都吃‘东坡肘子’和‘宫保鸡丁’吗,又去走大老爷的道路,当何大老爷吗?他始终想不出不个所以然来。 他的伙食居然是由服务员送来的,生活开得满好,他也无心去研究这些事情,一心想看一会儿老伴怎么决定吧。他不由自主想到这三十年左右的情况,是由余老太作主撮成这件事的,虽然生活充满了艰辛困难,但到底这末过来了。好也吧,差也吧,彼此之间到是谁也没有埋怨过、迁怒过谁。说真的,让妻子过一点好的生活,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是妻子却是要离他而去才能过好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很是也说不清,因为那位任老先生,说是也要不久于人世了。那她以后会怎么样呢。 听见毕剥的敲门声,进来的却是妻子和女儿,老五怔怔地看着妻子,转眼之间,妻子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但是在眉稍眼角之间,似乎还能看出当初那“将合适”的影子来。他又看看女儿,曾经扎着小辫,总想吃一个甚么棒棒糖的女儿,曾经穿着一件绿色军衣的去串连的女儿,已经变成一个大龄的大姑娘了。他突然想,如果自己真能放他们一马,不但对他们,就是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呀。 他还并没有说甚么,忽然听见妻子和女儿都哭起来了。这一来,把他的心都哭慌乱起来。在一生中,他不知怎么去温存妻子和疼爱女儿,过生活嘛,我们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他只好说,莫哭莫哭,有甚么事,你们说呀!这一发话,妻子就更是放声大哭了。老五忙叫,解放快给你妈拍一拍背,不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到妻子终于缓过来后,女儿首先说了:“爸,不管妈和哥怎么打算,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过的,你一辈子多不容易,到了老年,一家人散了 ,反而没有人给你养老送终,这怎么行?不过,我们也是太苦了,如果……”她说:“我说是如果,任伯要支持我们,你也是应该接受的,你是受之无愧的。” 妻子字斟句酌地说:“这事,对我真是一篮豇豆,一篮茄子,两篮(难)呀,我真不好处理。你任伯原是不得已而离开我和你哥的,如今年岁大了,又是一付病病哀哀的样子,远去异国他乡,而且一等我们就是差不多三十年,如今只有这末一点愿望,不答应他,你说怎么办?说不定马上就会去了?另一方面,和你爸我们生活了近三十年,好也罢,歹也罢,大家和和睦睦,养家活口,我们之间连脸都没有红过,如今一下子全家走了,在这一个深山老林中,他怎么去度过他将来的生活。你看我咋办呀,我又无有办法把我分成两块呀!我看,这个主意,最后还得由你爸来决定。” 老五从小到老,几乎都没有决定过什么事情,操心过甚么事情,也轮不着有事要他决定的,对于一个一辈子都被动生活的人,真要他决定事情,也着实难为老王了。 十 这种情况差不多继续了几天,最后,是汪书记帮老五下定决心的。汪书记说:“任先生是一个爱国华侨,在巴西的威信是很高的,说他在巴西西利亚和甚么亚松森做着可可生意和开着稻米农场的,人家为着等你们江大嫂,足足等了三十年。况且,人家也不是没有表示,他还表过态,是一定会报答你的,这件事如果由我处理,就这末定了,那里还要考虑甚么?你说是不?”  老五说,听领导的总是不会错的,不过,有的事我还得想一候,明天见到任先生,我们再说一下吧。 汪书记说,你具体要提甚么条件呢,我是不是帮你合计合计。 老五说,也没有甚么合计的,明天,我们五个人就可以定了。 当天晚上,老五一个人在房间里面翻来覆去的不能入睡,一些了陈古八十年的事情,一下子涌现在眼前,在何府的事情,他历历在目;在高先生那儿当差的事情,也历历在目;他想,一个人一辈子的的事情真是说不伸展。大老爷就是现今的年龄,去了一趟范家场,回来就中风了。大小奶好端端的怎么就想来收拾我。高尔寿先生还在发达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人挑了脚筋,余工程师对人满好的,怎么就会突然怎么也不清楚了。自己呢,怎么就是这末一个活法,事情从来也没有清楚过,一时这样了,一时那样了,想不到马上就要过老了,突然又钻出任德盛先生这一档子事情来。是不是这就是人家说有命运呢。那我的命算好吗嘛还是运气不好。比起大老爷、大小爷、高先生、余工程师我是不是还要好一点呢。一辈子让人家作主过得也是可以的,所以,还是听其自然吧,这样就昏昏的睡熟了。 到次日见面的时候,任先生说:我听你们领导汪先生说,经过他的耐心帮助,你已经有了一个意见,我想,我们一切都是可以好好商量的,我这样说吧,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你对凤春和焕祥的帮助,他们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从私心上说,我是十分感谢伦武老弟的,有什么要求决定,你直接说吧。 老五期期哎哎地说,还是大家在一起说吧。 看见妻子儿女到齐了,老五就把想了一个晚上的话说了。 他说,我是一个粗人,没有见过世面的,走的最远,就是由蓬州到会州,见的最大的场面,就是有一次开斗争大会,和我站在一排的,说是一个什么书记,平日可以坐乌龟车儿的。再就是游街的时候,我在车上勾着头,街上是有很多人看我的。我和任先生差不多的是从小没爹妈,他们得“鸡窝寒”死了,以后幺公幺婆对我还不错,不过,他们都是地主,是我们的阶级敌人的。我找高先生以前,有个道士倒帮助过我,我送银元给他他都不要的。以后又听说他怕是一贯道。高先生是一个坏人,但是对我到是过得去的。余工程师原来说是好人,以后又是右派,于今年平反了,可是又痴呆了。我和何凤春在一起,是余工程师的妈主张的,我自己原也不懂什么。这些年,我是一个粗人,做不了什么,所以她到是跟着我受了几十年的苦,我们养家活口,很不容易,她是一件衣服都没有缝过的。焕祥跟着我,书也没读出来,到是砸了不少的石头来帮助家里的;解放小,如果不是这次因为任先生的关系,连一个卖东西的职业都搞不上的。想起来,我也很奇怪,家里那么困难,我的私房钱都没有拿出来用过。如今分手了,我把它拿出来分了吧。 他摸摸索索从内衣里掏出五个银元来,他说,你们走了,留个念想,这两个是川版,给焕祥和解放吧,这三个袁大头,任先生、凤春和我,就一人一个吧。他的这个举动有点莫名其妙,但大家都郑重的收下了。 老五接着说,焕祥是任先生的儿子,他应该跟任先生去讨一个前途的。凤春吃了这多年苦,任先生老了,也需要她去扶持,她也是该去的。我说不准解放的事,女儿是妈的小绵裤,如果凤春舍不得,她要走,也是可以的。 这时,解放突然过来拉着他说:爸,再好的地方,我也不会去,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这个时候,何凤春和焕祥都轻轻的抽泣着。任先生也低着头,秘书小姐也呆了。 老五又说,我是一个粗人,我也不懂怎么照顾你,你自己定吧。至于说任先生要送我的财产,我要财产干什么呀,明年退休,说是有退休金,一直要发到死的,有吃有穿就行了。我是一文钱也不要的,我凭什么去要东西呀,你们说是不?歇了一会,老五又说,我昨天还听见了汪书记说,还有什么一些手续要办的,这我知道,小时候我去幺公幺婆家,我是摁了脚模手印的,以后的交代问题,也是摁了手印的。现在还要办什么事,我也不大搞得清楚,但是一切手印我都是可以摁的。你们晓得,我从来不会扯谎说白的。 说完之后,老五并没有征求他人的意见,就要求回道班去了。 据老五自己说,那以后呢,凤春和焕祥跟着走了,解放说要为我送终养老没走,其实,当时解放还有一个男朋友的,说是一个什么搞采购的人员。 老五说,这以后的事情,你有的知道了,我就在第二年退休了,因为无家可归,就一直在大青沟住着。一晃这末多年过去了。任先生的事你们当然不知道了。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凤春走了一年多,就说得了病,焕祥说虽然医疗条件是好的,但终于没有救过来,不过,临死的时候,手里还把那一块袁大头紧紧地握在手里。大约就是不久之后,任先生也故去了。焕祥说,他已经在那儿安了家,不久又重新安了家,情况也不是十分好的。解放结婚之后,好像也从他哥那儿得了些什么,以后说和男人一道去炒股,听说已经把钱搞得精光了,她也离了婚,又下了岗,我只好把退休金给她一点,要生活嘛。 老五说:其他人的事我也不担心,该走的走了,只是有时想,当初如果不让凤春走,不说多活几年,起码,她还可以管管解放的,怕不至于搞到以后过都不行吧。但是,不让走,怕也不行。我又想,如果解放参加了工作,也干一个道班工人,怕还不至这样子就下岗,就没有办法了。领导不是一直都号召我们,为公路事业要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吗?你先生是一个有文墨的人,把我的事写一下,管它好不好,总算是我在人世走了一遭,我没有什么东西,唯一有意念的就是这一块袁大头了,你高兴就留着吧,拜托你了。 我不好让江伦武同志知道,我正在奉命写改革方案,如果让解放也在养路部门,这种文化不高,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也是肯定下岗无疑的。只好说,今后我一定写的。袁大头什么的就不用了。 十一 在老五已经故去几年之后,我把这份世家写完,想先让解放看了一下。  好不容易,才把她找着。她已经变化很大了。 我简单向她说了办理这件事情,很不容易,而且,也拿不准确说的对不对,要征求一下她的看法。 不料解放很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爸的这档子事,肯定是没有意思的,而今那里有人看这个,就是我这种老太婆也不想看的。看你怎么处理吧,我爸委托了你,我啥也不说的。我哥焕祥的消息还是没有,也不知他怎么了。 我问她,你一家人还好吧。 她说,男人早就把我离了。儿子18岁了,初中毕业,找不到工作。现在找零工都要求大学本科。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现在有办法了,街道上通知我,我已经被评上可以吃低保了,每月可以领120元呢!而且,除去打扫街道卫生没有其他什么麻烦的。就是这几天就可以定了。 虽然我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但是,我是为老五干的。对于其他人,可能是并不重要。这没有什么的。 于是,我感觉到了却了一件心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