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届》 楔子 “今年是祖国六十年大庆,也是母校六十华诞大庆,谢志强,你接到通知了吗?” “接到了接到了!我还为此填了一首词呢。” “都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你还是激情四射,豪情迸发,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听说你早已成了大款大腕,还有如此闲情逸致,真不愧当年我们的大作家,大诗人啊!” “过誉了!过誉了!” “能读读给我听听吗?可以可以——” “ 六六、六七、六八,造反下乡回家,当年正风华,而今天命花甲。 花甲花甲,志在千里如画。” “好词好词!是《如梦令》吧?” “哈哈!正是正是!学校见!” “学校见!” 第一部 第一章 一九四七年的隆冬。 风夹着雪,雪裹着风,风雪扭作一团,在广袤的松嫩平原上撒泼打滚,一路狂飙。 几场大雪过后,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冰雪覆盖的大地若不是被风穴出的炊烟穴污了房顶,还真分不清哪是大地哪是村庄呢! 严寒并没有阻挡住翻身农民的热情,沸腾的村庄里依然人嚷马嘶,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狂风暴雪。 大扫荡──窜乡的大扫荡开始了! 还在沾沾自喜两马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的巴彦县天德合村的谢老耿──谢庶民最近也觉得风声不对,有点心神不宁,寝食不安,动不动就找茬和老婆孩子发脾气。老婆常亭玉,你别看这个不识字,没文化,脸上还有几个浅白麻子的女人,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貌似柔弱,却是个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心志高远的人。丈夫为什么焦躁?不用人说,她早已看得明明白白。她也日夜摄着一把汗。因此,丈夫骂两句就骂两句,闹一通就闹一通,不和他一样的。要是往常啊!你别看他叫谢老耿,在婆子手里他可耿不起来。 知道爸爸心不顺,好发脾气,两个稍大一点的姑娘舒琴、舒范,吓得像猫似的,大气不敢哈,躲的远远的,用眼睛标着他,生怕被他抓着毛病挨骂挨揍。比她们小好几岁的弟弟志国可不管那一套,看不出眉眼高低,掌握不住火候,该怎么吵怎么吵,该怎么淘怎么淘,仍然像个不知深浅的大泥鳅在土坑上不停地翻滚。即使惹了祸,挨顿揍,没过多大会儿就忘了,还是照样淘。庶民也拿他没办法。 谢老耿家住的是三间五檩五臼的青瓦房,在这个小村子里,可以说就够气派的了!够可以的了!够让许多穷苦农民羡慕的了!这几间房是他们分家分得的,也可以说是继承的祖业。不但房子好,而且前后的园子也大,房后还毗连乡道,出入方便。 玩着玩着,志国突然光着脚蹦到地下,趿拉着妈妈的大鞋,推门就往外跑。机警的大黄狗紧随其后,来到房后。还没等裤子褪下来,屎就出来了。等他蹲下时,屎已经拉拉到裤裆一些了。这次还不错,没都拉到裤兜里。有一次他贪玩,玩恋了,等屎堵腚门子才往外跑,,可还未等跑到房山,就拉裤兜子里了。大黄狗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见他提裤子往外跑,它就跟在后头,准备捡屎吃。果不其然,这次又没白跟出来。还未等志国拉完,牠就跑到屁股后开舔了。志国怕它舔着屁股,挪了个窝。正在这时,大黄狗突然不舔屎了,仰起头,抻着脖子汪汪汪地叫起来。 揿着头拉屎的志国见大黄狗汪汪,也抬起头朝大黄咬的方向望去,只见乡道上马蹄飞扬,车轮滚滚,雪尘漫天,在浩荡的大队人马的前面,还有两条张牙舞爪,气势汹汹的猎狗在前边带路飞奔,向这边猛扑过来。吓得志国没揩屁股,提着裤子就往屋跑。大黄可不怕他们,没跑,站在那里一劲向他们狂吠猛咬。 “妈妈,房后来了一群人,有骑着马,打着旗,还有好几条狗,好像奔咱们村来的,可威风了!可吓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焦躁不安的庶民听儿子气喘嘘嘘进屋说的话,心里顿时上下翻腾,马上从炕上爬起来,跳到地下,往鞋底上磕了磕烟袋,别在腰间,来到房后。这时那群人马已进了屯子,他只见了个背影。他又仔细瞅了瞅,疑疑惑惑地转身回了屋里。 这批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庶民想到村里去打听打听,又怕别人说他的闲话,他连晚饭也没吃好,就倒下了。他想睡睡不着,就翻过身,趴在炕头抽烟。抽了一袋又一袋,一直抽了三袋。他还想抽时,房前的大黄就汪汪地咬了起来。 这些天不知怎么啦?庶民就害怕听见狗咬。一听见狗咬,他的心就翻腾。 大黄越咬越厉害,接着就听见院外有人喊他的名字,庶民不敢怠慢,一边大声答应着,一边穿衣服。他身边的亭玉见有人叫丈夫,也猛地坐了起来。 庶民推开房门问:“谁呀?” 来人喊:“我是韩露,大扫荡工作队让你到村上去一趟。” 庶民又问:“韩主席,他们找我干什么?” 韩露说:“到村上你就知道了。” 庶民说:“到屋里坐会儿吧?” 韩露说:“不啦。快点,他们等着呢。” 庶民返身回屋,对亭玉说:“工作队找我,我去一趟,你们睡觉吧。”亭玉不放心地说:“我和你去。”庶民说:“不用。”庶民壮着胆子说完,戴上狗皮帽子,瞅了瞅妻子、母亲、孩子,转身出屋,同来人走了。 庶民走后,亭玉哪还有心思睡觉,穿起衣服下了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奶奶也穿上衣服坐了起来,瞅着儿媳想说什么没说。其实大姐、二姐也没睡着,见妈妈和奶奶都起来了,看她们的脸色都很不好,一种不祥的预兆也笼罩在她们姐妹的心头。全家人只有志国不懂事,不知深浅,淘了会儿气,就酣睡过去。这时,往日充满温馨欢乐的小屋顿时变得死气沉沉,空气就像凝聚了一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沉闷得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了似的,那样可怕。 果然祸从天降!有人检举庶民隐瞒了土地,说他是地主。找到村上后,大扫荡工作队不由分说,就把谢老耿扒光了衣服,吊在了房梁上,一边用皮鞭子抽一边审讯: “你家一共有多少地?” “就四垧二亩。” “不对!有人检举你在别处还有地。从实说,要不扒了你的皮!” “没有,就这些!全屯子都知道,不信你们就查。” “你敢抗拒?揍!” 皮鞭醮凉水,雨点般地落在庶民的身上。他爹一声妈一声地喊叫了一阵子,便昏厥过去。等他被凉水浇过来之后,说的还和方才一样,气得审讯的人又喝令手下的人抽了他一顿,他只是乱叫一通,还是什么也没招认。这时有人把庶民的老婆、孩子、母亲都叫了来,同他对质。老婆、孩子、母亲同他说的一样,气得主审人员喝令手下人还要把他老婆、母亲上大挂,用皮鞭子抽时,因亭玉人缘好,村贫协主席韩露马上出面,为亭玉婆媳讲情。这才免去了她们婆媳的一顿皮肉之苦。婆媳的打虽然免了,家中的财产却没幸免。大扫荡工作队当场宣布:谢庶民家的四垧二亩地、两匹马、一头牛、一挂铁车、三间青瓦房全部没收!限三天之内搬家。 一夜之间,谢庶民变成了穷光蛋!回到家里,他一头栽倒炕上。孩子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爸爸被打成这样!他们扑到遍体鳞伤的爸爸的身边,哭作一团。 第一部 第二章 一九四六年春土改时,就给谢庶民划定了成份──富裕中农。根据当时的政策,如果不是分家时母亲分的两匹做为养老分的马也算在庶民的头上,恐怕他连富裕中农也够不上。这次大扫荡是窜乡进行,比刚一土改时还厉害!不管你当时定的什么成份,只要群众有反应,有举报,就捉过来斗,打死人不用走文书,拉出去就埋。矫往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往。所以,尽管给谢老耿已经划定了成分,因为有人举报,还是又把他斗了。 回到家里,亭玉喘了口气,定了定神,把吓得不行的婆婆安置在炕上躺下,又把孩子们劝不哭了,然后就用盐水慢慢地为丈夫擦拭伤口。她一边给丈夫疗伤一边劝丈夫:“没打死,就算捡条命。东西没收就没收吧,只要人在,就不怕,以后咱们再想法挣。三穷三富过到老。我们现在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谢老耿忍着剧烈的疼痛,咬着牙说:“连窝都没有啦,还怎么过?”亭玉怕丈夫回心,故意刚他:“还叫男子大丈夫呢!一点骨气都没有。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没窝怕啥?地里有的是土,有的是草,等开春了,泥水合了,压它两间三间草房还不容易?!” 听妻子这么一说,庶民的心里还真亮堂了许多。要不,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三天之后,庶民一家搬到了田来家的北炕去了。一铺炕住六口人,老少三代,够挤的了。一向很娇气的舒范不知怎么了,她好像一下子懂了许多事,也不吵吵挤了。志国却什么也不管,该怎么淘还怎么淘,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而且自从他和田来家的女孩小雨在一起玩上之后,没用几天,就玩恋了。好像在田来家住比自己原来的家还有意思,还好呢! 这年冬天与往年冬天不同,分得土地的农民显得格外忙碌与兴奋,屯子里除了地主、富农家里显得死气沉沉而外,就是庶民家显得有些沉闷,与人格格不入,一直活跃不起来。庶民的伤都是皮里肉外的伤,由于他肉皮合,没用多少天,就渐渐地好了。外伤是好了,可他的心情却一直无法好起来。 一九四八年春,三四月间,北方乍暖还寒的时候,土改斗争接近了尾声,从外边传来了一条使庶民不敢相信的好消息:中央下达了不许侵犯中农利益的文件,要求对土改中过左的行为进行纠偏。没过多久,果不其然,村上退还了他两间草房、四亩二分地和一头牛。这对已被斗争吓破了胆的谢庶民来说,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了!他哪敢还提其它的地和两匹马、一挂车、三间青瓦房子啊?!他从村上拉回那头小牤牛时,真想跪地朝南天门磕三头──谢天谢地! 有了地有了牛,还有了房住,庶民的心里多少又有了点底,不像先前那么愁了。 谢庶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实倔犟的像那头牤牛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就知道起早贪黑地干活,再就知道晚上搂老婆,除此之外,几乎他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老婆常亭玉和他不同,你别看她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她可不像庶民那样容易满足,心高这哪!她的自尊心很强,宁让身受苦,不让脸受热。自打被分以后,你别看她总劝庶民,她的心里苦着呢!她不甘心生活就这样困难下去,她还想比别人强,日夜想往过去火火红红的小日子。可天不随人愿。自受那次打击之后,加上近年的年景又不好,日子一直翻不过身来,甚至越来越穷。最让亭玉发愁的还不是日子的好坏,而是舒琴、舒范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因学校离得远,又拿不起学费,上不了学,眼看就耽误了!再混几年,就连志国也耽误了。她从小就因家生活困难没有念起书,如今成了瞪眼瞎。她同庶民结婚以后,就下了决心:自己有孩子之后,就是典裤子当袄,也得供孩子念书,决不能像自己一样再当瞪眼瞎!可如今真到了这时候,连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她怎么能不着急呢?她怎么能不上火呢? 就是能上学,本村也没有学校,还得到十多里外的村镇上去念。学校的环境,老师的质量都很差,想上中学都很困难,上大学就更别想。亭玉供孩子念书的目的,不光是想让他们识几个字完事,而是想让他们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也许是她的梦想。为了这个梦,她伤透了脑筋!她一个女人家,又拖累一帮孩子,有什么办法呢?实在想不出招来的时候,她就不得不磨叨起丈夫来:“我说庶民哪,孩子都一天天大了,舒琴、舒范都过了上学的年龄,你不声不响的,到底想怎么的?我们这辈子当瞎子,也让孩子都当瞎子呀?!” “唉!那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愿耽误孩子,咱们家就这么点地,打点粮除了交公粮,再就没多少了,卖不几个钱,养活这一家人都紧吧紧呢,别的一点指望都没有,哪有闲钱供孩子上学啊!” “这也没法,那也没法,竟说熊话,还叫男子大丈夫?还要家干啥?还要老婆孩子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咱们这辈子为什么受穷?不就是因为没文化,死脑瓜骨,才受的穷吗?” “你光逼我也没用。要是把我逼死,能逼出个来钱道来,我也认了!” 小茅屋里常常发出这样的议论、争吵。 亭玉睡不着觉,都想这事儿。她一时半时也想不出好法子,也就觉得再埋怨丈夫也没用。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有话不和他说和谁说去呢? “我不是逼你。我知道你也不愿过这穷日子。我是着急呀!再这样下去几年,就把孩子都耽误了!再过几个月,可又要添人进口啦!你想过没有?这样下去多咱是头啊!” “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想那么些有什么用?走一步算一步。” 庶民把亭玉劝他的话拿来为自己解围。说他不愁不着急是假话,有时他比亭玉还急躁。他不怨天不怨地,怨自己的命不好。实在累激了,心不顺,不拿孩子撒气,就拿那头和他一起起五更爬半夜为他卖命的小牤牛撒气。小牤牛的脾气很大,可轻意不和主人发。尽管沉重的鞭子像雨点般落在牠的身上,牠还是默默地忍受着,好像在说:主人哪,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我不怪你。你打吧,有气就往我的身上撒吧!有一次小牤牛实在觉得委屈。“叭嗒,叭嗒”掉起眼泪来,庶民见小牤牛哭了,他也动了恻隐之心,鼻子一醉,掉下眼泪来。他把鞭子往地上一扔,抱着小牤牛的头说:“小牤牛啊小牤牛!都怪我脾气不好,错怪了你,让你吃了苦头。你放心吧,从今以后,我再不打你了,再不欺负你了。” 谁知,没过几天,小牤牛就有病了,一连几天不吃草料。这下子把庶民可吓坏了。这是他家唯一的、最值钱的、最有用的、最离不开的家当啊!也可以说是这几口人的命根子!牠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六口之家可怎么活呀! 庶民一边想法给牛治病,一边暗自后悔,后悔他不该无缘无故的往死里打牛。牛有病,准与他瞎打有关,他心里这样想,可没敢同亭玉说。亭玉不知就里,怕庶民急出病来,还一门劝庶民:“牛有病了想法治,你那么急有什么用?再把你急出病来不就更糟了!” “眼下正是秋收大忙的季节,没了牠,这地可怎么拉呀!” “牛要是不好,我们娘几个和你一起往回背,也不能让粮食扔在地里!你尽管放心好了。” 话是这么说,亭玉的心里也是急得不得了。害怕牛真的死了,一时半时买不起,地可就没法种了! 小牤牛不过三四岁,正是好时候,自身的免疫力很强,没用怎么治,病就好了。 牛吃草了!牛喝水了!牛的病好了!庶民高兴得喊了起来。他的心里像亮开了两扇门,从来不知什么是笑的庶民,这几天脸上也出现了少见的笑容。 牛有了病,好像全家人有了一场大病。牛好了,全家人也都好了,茅屋里的空气不再那么沉闷了,偶尔也出现了孩子们的吵闹声。 从这次牛生病好了之后,庶民的脾气也改多了,再不轻易打牛了。就是牛真的惹他生气的时候,一想到那次有病的情景,他高高扬起的鞭子,又轻轻地落下了。 有一次,小牤牛可惹子大祸! 淘气的志国,趁歇晌的时候,偷偷爬到牛背上,兴高采烈地学骑牛。不料,小牤牛不愿让人骑,后蹄子一扬,志国就被从牛背上掀了下来。牛一转身,前蹄踏在志国的肚子上,志国哇的一声哭了。被出来添草料的庶民看见了,急忙从牛肚子底下把志国拽出来。看了看脸色惨白的志国,还以为他完了哪!就是这样,庶民也没有用鞭子抽打牛。 顽皮的志国被牛重重的踩了一下,在爸爸妈妈的眼里,轻则肋骨、胸骨骨折,重则五脏六腹都得受伤,不死,也有生命危险。可谁知,竟像小牤牛和他开了个玩笑似的,他怎么也没怎么的,只是吓了一跳,晚上妈妈用饭勺敲着门框,为他叫了叫魂,没过几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照样淘气,照样屯里屯外东跑西颠。 小牤牛,真神了! 小志国,真神了! 从此,庶民更加喜欢上这条小牤牛了。全家人也都更喜欢这条带有神奇色彩的、忠于谢家的小牤牛了。 第一部 第三章 穷汉子盼一百个来年。打完场,送完粮,庶民用心一合计,比去年又减了一成收成。去了过年种地用的种籽,恐怕陈粮都吃不到新粮下来。何况眼下又要添人进口,怎么能不让他发愁呢?他趴在炕头上“叭嗒叭嗒”地抽旱烟,抽了一烟袋又一烟袋,好像要没完没了抽下去似,非抽出个甜酸不可。 “庶民,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呢?” “我睡不着。” “你不是挺能睡觉的吗?怎么突然睡不着了呢?” “亭玉,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情。” “有事你就说吧。今天你么还学的客气起来了呢?真没想到。” “不是我客气,这事儿的确不小,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这么犯难?” “林场有个朋友,他们每年冬天都用人倒套子(用爬犁从山上往下拉木头)。倒一冬套子,整好了,比种一年地可能挣的还多。只是有点危险。” “要是有危险,我看就算了。咱们再缺钱,可也不能不要命啊!这一家老小要是没了你,可怎么活呀!不去!宁可饿着也不去冒那风险。” “我说有点危险,不至把命搭上。你把这事看得太重了。只要干活时眼睛多留点神,多动点脑筋,也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苦是苦点,累是累点,没有苦中苦,哪得甜上甜呢?要想挣钱,还怕辛苦,房巴掉馅饼的事咱们穷庄稼汉上哪找去呀?!” “你实在要去,我也不拦你。我眼下就要生孩子了,也不能和你一起上山,你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挣钱多点少点都不打紧,一定要安全第一,别出啥危险比啥都强。” “你生孩子时,让人给他姥捎个信,让她来伺候伺候你。舒琴、舒范也不小了,有些活她们也能干。就让她们干点,别穷家养骄子,总惯着她们。” “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候再说。只要你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俩口子越唠话越多,越说越兴奋,足足唠了小半宿才睡过去。 没多久,庶民便赶着牛爬犁上山了。 这年冬天雪大,格外的冷。进了腊月,就冷得更厉害了。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这话一点也不玄乎。西北风不停地刮着,像要把整个山村吞掉似的,肆虐地卷起地上的雪粒,疯狂地扬到天上,再落到地下,风雪扭作一团,拼命撼动着路边的树、山坳里的房屋,在大地上尽情地打滚吼叫。扬起的雪粒,打在窗户纸上,像放鞭炮一样叭叭山响,甚是吓人。 屋里生不起炉子,只靠一个小火盆和土炕发出的热量取暖,对于这样寒冷的冬天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屋子的墙角上结满了冰霜,连人的喘气都能看得见,萎缩在坑上的孩子的手脚冻的通红通红,稍不留心,就会冻坏,变成冻疮。可孩子们玩起来,疯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时间长了,孩子们都适应了,没人怕冻了,对肆虐的风雪已习以为常,没人害怕,窗外你该怎么刮怎么刮,怎么叫怎么叫,他们该怎么玩怎么玩,怎么疯怎么疯,别看孩子们穿的又少又薄,可没有人患感冒什么的。新的生命更是如此,不管环境多么恶劣,屋子多么寒冷,他都是要如期降临的。 不知什么原因,捎去了几次信,外婆还没来。 生过三个孩子的亭玉,只有第一个孩子是找人接的生,其余的两个孩子都是她自己接的生。这次她也不准备找人。在临盆之前,她准备了一个泥盆,一捆窗糊纸、一轴线、一把剪刀。她怕出现意外,把舒琴留在了身边。怕舒范、志国看见,碍手碍脚,把他们送到别人家玩去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傍天快黑的时候,一阵阵巨烈的腹痛过后,分娩开始了。当亭玉用剪刀剪下脐带,扎好,把孩子洗净,包好之后,她已累得筋疲力尽,脸色惨白地躺在了炕上。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稍稍休息之后,就又睁开眼睛,似乎有点不放心地看起这个生不逢时的小生命。只是降生时哭过两声,再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紧闭着双眼,像是不愿意看这个不欢迎他降临的世界,又像是在安祥地沉睡,幻想着他美好的未来。他一连七天没有睁开他的小眼睛。这可吓坏了亭玉!她打发舒琴把本村的张花先生请来,看了半天,也没说出子午卯酉,就背看药箱子杀猪不吹──蔫退了。这下更急坏了亭玉,她以为孩子没救了呢!别看家穷,孩子一露头,当妈的没有不心疼的。捎信让庶民回来?他回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不让他回来?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能帮什么忙呢?正在亭玉左右为难,心急如焚的时候,外婆赶到了。 “姥姥!姥姥!”三个孩子把外婆身前身后地围住,不停地叫。 舒琴把外婆挎的筐接过来,一看是鸡蛋,放在地上,然后对舒范、志国说:“快让姥姥上炕暖和暖和吧。” 外婆的屁股还未等坐稳,就急忙问:“亭玉,你生啦?” “妈,早就捎信去了,你咋才来呢?” “接到信后我就准备来,谁知第二天我就生病了,脑袋迷昏,浑身骨头节疼,全身不成个,连吃药带打针,足足折腾了一个礼拜才算好。好了我就要来,又找了两天车,今天可下屯里有往这边来的车,才算把我捎来了。” 说着,亭玉的眼泪下来了。 “怎么了?不是很顺利的吗?哭什么?” “顺利?可不,你看──”亭玉把孩子往妈的跟前推了推。 “来,姥姥看看二外孙。” 外婆刚想去抱孩子,她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上凉,就没有抱,仔细瞅了瞅说:“这孩子睡多半天了?” “睡多半天了?生下来一直睡到现在!” “真的吗?” “妈!是真的。都快把我急疯了!” 说完这话,亭玉哭的更厉害了。这时外婆才意识到女儿哭的原因。她靠近火盆,烤了烤手,暖了暖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到怀里,仔细看了看,又问:“这几天吃没吃奶?” “也吃也拉,就是不睁眼睛。” “亭玉,你不用着急,我看这孩子没事儿。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就是急死也没有用。” “那他为什么不睁眼睛呢?” “没到时候呗。” “你生我们姐弟的时候,有这种情况吗?” “没有是没有。不过,这孩子我看没啥事儿。他的眼睛虽然没睁开,可眼珠在动弹。” “不会是瞎子吧?” “不会,你放心好了。” 妈妈来了,亭玉心里好像有了主心骨。舒琴见了外婆,心里也蹋实多了,不像往日那么为妈妈、为弟弟担心了。舒范、志国只顾和外婆亲热,似乎什么都没想。 外婆来的第二天早上,奇迹出现了。孩子终于睁开了他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亭玉,你看!” “他睁眼睛了!” 亭玉从炕上爬起来,去接外婆怀里的孩子,高兴得不得了,一门亲孩子的小脸蛋。 开始由于着急上火奶水少,如今火下去了,加上饭量上来了,鸡蛋多吃了几个,奶也就多了起来。孩子吃的饱,消化好,大约到了二十几天的光景,就变得白胖白胖了。他贪玩,很少哭。不知什么原因,外婆格外喜欢这孩子。没等庶民回来,就由外婆给他起了个乳名──志强。显然,外婆对这个生下来好几天没睁眼睛的小怪孩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后来上学的时候,庶民认为外婆给志强起的乳名挺好,就又当了大名。 出了满月,外婆急着回家。好歹亭玉又多留了几天。孩子们也都不愿外婆走,一方面是和她没亲够,一方面是听外婆的故事听上了瘾,入了迷,几乎每天晚上,躺在炕上的时候,舒琴就开始发动舒范、志国央求外婆讲故事。外婆的肚子里似乎有讲不完的迷人的故事。有的故事不知听了多少遍,经外婆的嘴又讲出来,就觉得还是那么亲切,那么生动,那么感人。他们最愿听的,也是最害怕的,还是那篇门闩料调和大灰狼的故事了。几经演义,后来又成为舒琴讲给弟弟、妹妹们最动听的故事了。 外婆走后,年关就快到了。过了小年,有钱人家杀年猪,蒸年干粮,张罗上街买对子、挂钱、福字,办年货的已经有了。亭玉和孩子们都眼巴眼望地盼着庶民早点带点钱回来,好好过个年。盼啊盼,盼到腊月二十六那天,从山上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有人说庶民出事了,好玄没把亭玉和孩子们急死!吓死!亭玉想扔下志强上山看看。可他太小,正吃奶,没法办,只好甘着急。 第一部 第四章 到了二十八那天,庶民抄着两手出现在家门口时,亭玉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把没精打彩的丈夫拽进屋里,没容喘气就问:“你是咋啦?山上传来的消息好玄没把我们娘几个吓死!急死!” “他们说啥啦?” “说你撞死了!” “不是我撞死了,是咱们那条小牛让木头给撞死了!” “你没撞死就行!你没撞死就行!” “你说什么傻话呢?牛撞死了过年可怎么种地呀?!” “人没撞死就行!有人就不愁种不上地!再说,过年在不在这种地还两说着呢!” “不种地上哪去?” “她姥来时说我姐夫在绥化混得不错,实在不行,咱们投他们去。” “投姐夫是行。可到城里咱们干啥呀?要是挣不到钱,还不饿死呀!” “走一步说一步,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 “那可不行!亲戚是好亲戚,供一饥,不能供百饱!咱们穷,也得有个穷志气,不能把嘴搭在人家锅沿上。要是这么去,饿死冻死我也不去!” “你以为这是有志气?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不去,让老婆孩子跟你在这儿挨饿受冻算什么男子大丈夫?” “你刚我也没有用,想不出吃饭的招来,我说什么也不去!” “你真的不去?” “我真的不去!” “你不去,我去!” 俩口子正在争吵时,东院的陈嫂来了。 “我说庶民哪,我求求你呗?” “陈嫂,我都变成穷光蛋了,有什么好求的?,东西院住着,你何必这么客气,有事尽管说好了。” “快过年了,你大哥从城里买来张铁皮,我想求你给打一副水梢,一个水舀子,不知你有空没有?” “行。我明天就给你们打。” 对呀!他不是学过白铁匠吗?就凭这手艺,到哪也饿不死!陈嫂的一句话提醒了亭玉,更加坚定了她出走的决心。 庶民这手艺是年轻时学的。学完,正赶上家里种地缺人手,父亲就把他叫了回来,后来就一直在家种地了。虽说没有出去挣钱,可也没白学。自从他回来,家里家外的,凡是有白铁活的,都来找他。他也从不推辞。就这样,虽说学完十多年了,可也没扔下。 艺不压身。这也算老人为他留下的一份无价的财产。 过了年,打了春,备耕就开始了。要想种地,没有牛马是不行的。小牤牛死了,逼着庶民张罗钱买牛。他手头倒套子还剩两个钱,过年时东扯一笔,西扯一笔,也就所剩无几了,根本不够买牛。要想买,就得借钱,或抬钱。他张罗了好几天,都没有张罗够,睡不着觉,又犯起愁来。 亭玉知道庶民的心思,用手捅一下他的脊梁故意问:“你是咋啦?翻来复去的,不好好睡觉。” “快种地了,没有牲口哪行!” “你还想种地呀?!” “不种地干嘛呀?” “走哇!” “往哪走?” “投姐夫去呀!”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想出生活出路来,不能去吗!” “怎么没生活出路?” “干什么?” “耍手艺,干白铁活呗。” 亭玉不提这茬,庶民倒把这茬给忘了。他是庄稼院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世面。他还是担心这点手艺能不能养活一家人家,对进城有些胆怯。他把侧着的身子翻过来,用手搬着亭玉的肩头说:“你说能行吗?”亭玉望着丈夫,坚定不移地鼓励他:“我说行,就行!” “你说行,就行?我心里可没有底。万一吃不上饭,再想回来可就可耻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别说饿不死。就是饿死,冻死,也不能再回来了!” “亭玉,你怎么非要走呢?咱们一家老小的,撇家舍业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不是为了孩子。我们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了,也不能让孩子们都埋没在这里呀!城里人不都是干啥的都有吗,别人饿不死,凭啥就俺们就得饿死?更何况咱们还有手艺。” “就依你!”亭玉终于把庶民说服了。她高兴极了,一下子趴到了庶民的身上去。 “庶民,你同意了?” “我同意了。你一个妇女都有这么大志气,这么大决心,我这男子大丈夫也不能总是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再说,姐夫还在那儿,也不会看咱们笑话。” “对!人争一口气。只要我们俩口子一条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小俩口越唠越热乎,心越贴越紧,办完事,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第一部 第五章 不说走,反不觉得这块生养他们的土地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可真的决定要离开它时,又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人那么留恋!那么难舍难离! 这片土地,尽管曾使他们很富有,也曾使他们很贫穷,但它毕竟养育了他们。同时,也浸满了他们的血汗和泪水,留下了他们层层叠叠的足迹。它的一草一木都在他们的心目中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们爱田里生长的庄稼,爱山上丛生的树林,爱村后弯弯曲曲的小河,爱河套深处的芦苇荡,爱布谷鸟唱起的春天……也爱他们的小牛和茅屋。因为他们更爱他们的孩子,他们不得不割舍许许多多的爱恋,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去…… 亭玉做了个梦,梦见他们来到了一个美丽而又富饶的地方。那儿有宽阔的街道,马达轰鸣的工厂,物美价廉的商店,宽敞明亮的学堂。她扯着志国,带着舒琴、舒范,一起把他们送入了圣洁的学校。三个孩子都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在队旗下庄严地宣誓…… 梦太美了!亭玉多么希望那不是梦啊! 亭玉、庶民卖房、卖地,准备搬家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庶民的祖籍山东。祖父闯关东来到这里,开荒种地,几十年的功夫,发展到了上百垧地,成了地主。后来由于父亲吸大烟,不务正业,家业才渐渐地败落了。再后来又烧了一把大火,父亲一股急火死了,哥几个分了家,到土改时就没什么了。算起来谢家祖孙四代在这里生活已有六十余年,亲亲顾顾大都在这里。就是不粘亲的,也成了乡亲,也有感情。听说他们举家要走,谁能不来看看,送人呢?你来我往足足折腾了好几天,仿佛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唠不完的家乡情。特别是和亭玉处得像亲姐妹一样的田婶,是最不愿亭玉走的!她满含热泪地拉着亭玉的手,一再恳切地说:“强他妈,你走我不拦你,要是那儿比咱这儿好,就什么也别说了,行许以后我也投奔你们去。要是那儿不如咱这儿,你就领孩子们回来,别想别的,只要有妹妹吃的,就有你们一家人吃的!只要这块地上还长庄稼,就饿不死我们这群瞎家雀!听见没有?” “她田婶,你放心,你大哥管咋还有个手艺。我想,就是挣不多,混碗饭吃还是不成问题的。刚去可能有些困难,那里有亲属,他们不会看笑话。等我们在那儿扎住根,情况好了,你们愿去,我帮你们找点差事,你们也过去。我们这一辈就不求什么了,关键是想让孩子念几天书,能有点出息,别像我们这样过一辈子。” “庶民有手艺,到城里行。我们家那口子就有一身傻力气,不种地能干啥?你就别操那份心啦。”“我想啊,城里的差事可能比我们农村还多。因为那儿五行八作都有。有能耐的干有能耐的活,有文化的干有文化的事,有力气的也不会没有活干。” “你就别掂心我们啦,只要你们过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去不去,那是后话。就是我想去,我们那个家官老敢不敢去还不一定呢!” “咱们有的事儿听老爷们的,有的事儿也不能都听他们的。开始庶民也不想走,我好说歹说,才把他说通的。看吧,要是真有那天,他不去,我来帮你动员。” “看你们的亲热劲,好像真事似的。” “怎么不真事?你怕我去刮拉着你呀!” “他田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庶民,是那种人吗?别说你们刮不着我,就是刮拉点,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咱们谁和谁?” “谢大哥,我和你开句玩笑,何必当真呢?” “我可不是开玩笑,说哪办到哪!” “当大哥的就有大哥的样,总是那么宽容大度。” “要不怎么叫大哥呢!” “庶民哪,你别和我们掺合啦,你快把卖地卖房的文书写喽,把钱拿回来,再顾挂车,省着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文书你该找人写,车就不用顾了,让他田叔赶我家的车送你们去。让他顺便进城看看,开开眼光。再有,将来联系也方便。” “那太不好意思了。” “你方才不是说了吗,谁跟谁!” 庶民瞅着田婶笑了笑,走了。 不知亭玉和田婶唠了多久,她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大人有大人的感情,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感情。听说舒琴、舒范、志国他们要走了,各自的小伙伴都络绎不绝地来看望他们。说着说着,有的还掉下了眼泪,真有点难舍难分的样子。这种感情太真挚了!太纯朴了!太感人了!受小伙伴们的感染,志国一连好几个晚上翻来复去地睡不好觉,小伙伴们的影子时时在他的眼前晃动。他们在一起捉迷藏、掏雀蛋、打麻雀、玩溜冰、放风筝的情景,历历在目。说句实在话,他真不愿离开他们!他想和爸爸妈妈说,别走了。可他思来想去,没敢说出口。他自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就有一些铜字、大钱之类的小东西,不用几分钟就收拾好了,放在他认为放心的地方,等走时拿着。至于家里的其他事情,他也想帮爸爸妈妈忙活忙活,可爸爸信不着他,对他说:“玩去吧,用不着你。”正好还没和小伙伴们亲热够呢!爸爸一撵,他就撒脚跑了,找小伙伴们亲热去了。 两个姐姐可不像志国那么轻松。舒范哄志强,舒琴帮妈妈收拾东西。家里虽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扔点什么都心疼。你别看有些东西不值钱,过日子没有还真不行!破东烂西,锅碗瓢盆,大缸小缸,坛坛罐罐,一划拉,虽然不到一马车,可也差不多了。 破东烂西可以拉走,一颗一颗沉甸甸的心,一时半晌是拉不走的!从庶民这一代算,这里就算他们的故土了。故土难离,这话一点也不假。 无论怎么忙,有件事庶民始终没忘。在要走的前一天上午,他带着妻儿老小,来到了村北二节地的坟莹地,跪在父亲的坟前烧了几张纸,磕了几个头,然后说:“爸爸,不孝的儿子就要走了,不能经常来给你老人家上坟添土啦,你就原谅儿子吧!你老人家若是有灵的话,保佑儿子一家太平、发财,有朝一日,选个有风水的地方,好好给你修座坟墓,让你老人家也和我们一起过过好日子!” 亭玉拽了一下庶民的衣角,意思不让他说那么多,祭奠完快点走。庶民没有理解,又继续说:“你儿媳、孙子、孙女也都来了,她们也不愿离开你老人家,没有办法,也得跟我走,求你老人家了,显显灵,保佑孙子、孙女有点出息……”未等他说完,从远处刮来一股旋风,卷起地上的泥沙、烂草、纸屑向坟地刮来。正好从庶民他们身旁经过,刮得他们全闭上了眼睛。淘气的志国却没听邪,站起来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不许胡说!” 庶民急忙吆喝志国。志国瞅了瞅爸爸铁青的脸色,没敢再说什么。 等旋风过后,大家才起来往家走。 “爸爸,你说旋风到底是不是鬼?” “我也说不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呢?” 庶民没有回答了志国的问题,默默地回到了家里。这奇怪的的旋风多少让庶民也有点犯疑,此次投奔绥化也不知是福是祸? “爸爸,儿子走了!”在临走的前一天,庶民跪在门前,面朝北磕了三个头。看起来,真是故土难离啊! 第一部 第六章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清明节刚过,一挂马车拉着一车破东烂西,从黑山后的屯子里 向北驶来。站在马车后边的志国,久久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庄,心里一直在想:田小雨为什么没来送他呢?难道这么快就把他给忘了?那些天在一起玩的多好啊!小雨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一闪一闪的,就像过电影似的。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今天却出现了。志国不停地眨巴着小眼睛,想着小雨,却没敢和任何人说。 这天风和日丽,正是出门的好日子。 大约离屯子十多里路的光景,志国又有点憋不住了,搬着妈的肩头问:“妈,我大姨家在哪呀?” “在绥化。过去叫北团林子。”亭玉心不在焉地回答。 “离咱们屯有多远呢?” “一百来里地吧。” “今天能到吗?” “赶天黑之前怎么也到了。” “那块是什么样?有屯子好吗?”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认为比屯子好。” “那里一定很热闹吧?” “那是自然。” “自然是什么意思?” “就是热闹的意思。” 亭玉回答完志国的话想笑,见车上的人谁也没有什么反应,就把笑憋了回去。志国没完没了地发问,让她有点心烦。她这样答复志国,纯属糊弄小孩。她看了看满脸雅气的儿子,又有点于心不忍,想解释一下她方才的话,她又有点解释不清楚,索性补充了一句:“城里比屯子大得多,有工厂、有商店、有戏院子,自然比屯子热闹。”她不知不觉又说出了自然两个字。这时在志国的心里,自然两个字就是热闹的意思。 “妈,自然就是热闹,热闹就是自然吧?” “志国,妈说的自然就是自然,热闹就是热闹,它们之间不是一回事!” “那妈为什么总说自然热闹呢?” “这……” 舒琴也被弟弟问住了,也解释不清。 “自然热闹,就是当然热闹的意思。” 赶车的田来排行老三,都叫他田三,念了几天书,他见谢嫂和舒琴都解释不清,就回过头来插了一句。 “那当然热闹的当然又是什么意思?”志国仍然穷追不舍。 别说是田三,就是田四来,这样没完没了的穷追不舍,恐怕也是没人能解释清楚的! “行啦行啦,还这热闹那热闹呢,就你就够唱台戏了!好好坐着,别乱动。刨根问底的,等到大姨家,让那些有文化的表哥表姐好好给你解释解释吧!” “爸,我表哥、表姐都多大啦?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都比你大,有的工作了,有的还在念书。” “他们都那么大啦!能和我玩吧?能理我吗?” “看你会不会来事呗。” “什么叫会不会来事?” “德德德,你是腰里别冲牌,谁说冲谁来。我可没功夫和你磨牙!” 志国知道爸爸的脾气暴躁,真的不敢和他像妈妈那样磨牙,怕他激了给他两巴掌。他用小眼睛瞅了瞅爸爸,就转过头去找话茬和姐姐们说话去了。 “大姐,你见过表哥、表姐没有?” “我和你一样,多咱进过城啊?!” “那咱们要去的这个地方你也不知啥样吧?” “我虽然没去过,可听姥姥说过,比咱们屯子可大多了,热闹多了,强多了。” “都哪强啊?我看不见得!屯子多好玩呀,春天打雀,挖野菜;夏天到小河里洗澡;秋天有瓜吃,还能上山采核桃;冬天可以踢马掌钉、滑冰……” “就知道玩!到城里呀,玩的也不一定比屯子少。也许呀,玩的地方更多!吃的穿的住的可能都比屯子强。” “真的!我不信。” “我还骗你不成?你要信就信,不信哪,以后你也能见到,骗你也没有用。” “街里的孩子都干啥玩呀?” “三句话不离本行,就知道玩!看你多咱能玩到老!” “姐,到底有没有好玩的呀?” “有!有都是!” 舒琴让志国磨的也有点不耐烦了,扭过头去,不再理他了。 让志国东一头西一头,左一嘴右一嘴豁弄的谁都忘记了寂寞,忘记了旅途的疲劳,时间过得挺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时分。这时,在马车上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那座小城的轮廓了。几许高耸的烟囱冒着青烟,在晚霞的映照下袅袅升起。在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烟囱的孩子们的眼里,也许这就是城市与乡村不同的第一印象和区别吧! 除了烟囱,志国还发现一个高大的建筑。 “姐,那是啥呀?” 舒琴望了半天,说不清楚那是啥。对志国说:“我不知道,你问爸吧。” 庶民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未假思索地说:“那是大火磨,磨楼子七节,是绥化最高的大建筑了。” “还有这么高的大楼啊!它是干什么的?” “磨面的。” “爸,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吧?” “是。” 三个孩子望着那座轮廓逐渐清晰的小镇,都不由得激动起,欢呼雀跃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高耸的烟囱看得更加清晰了,烟囱下边房子的屋顶也显露出来了。 到了!又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也可以说一个新的世界。 马车按照庶民指引的方向转了两个弯驶进了小城的南门。说是城门,已没了门,只剩下一个大约有二节小楼高的炮台子,镇守着小城的南门。这座炮台子是用青砖砌筑的,仿佛炮台表面还残留着几处隐隐可见的弹痕,不知是如何留下的。往里,就是一条正南正北的土路,路两边多数是低矮的住房,且多数是草房,偶尔也有几座青瓦房,但多数是药铺或杂货铺等商家的门面。药铺的幌子最为明显,是一串黑膏药,底下是条小鱼。煎饼铺的幌子也很特别,是一块半圆形的黄油漆木板,下面粘着一串红布条。其实顶数饭店的幌子醒目壮观。分饭店的大小,有一个幌的,两个幌的,四个幌的,最大的还有敢挑八个幌的(意思是应有尽有),不管几个幌的,都是像支大花篮一样形状,一样新鲜,一样红彤彤地挑在半空中,低下的或纸或布的穗子被风一吹,似火苗乱串,狂蛇飞舞,极其好看,极其惹人注目。幌子有圆的有方的,但多数是圆的。有的买卖有招牌,也有的没招牌的黑店。由南门大约马车走了十多分钟的功夫,就到了中心街口。这就是有名的十字街了!街面有正房、厢房,有砖房也有土房,可没有一座楼房。方才走的是南北街,如今进入视野的是东西大街。从十字街往东,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方。庶民指挥马车右拐,街面上出现了商店的字样,买卖店铺更多了起来,进而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这时志国的眼睛就有点不够使了。你别说,这真比屯子热闹。要是在屯子,上哪看这西洋景去! 电影院、戏院子都在这一条街上。挨着戏院子的是第一百货商店。其实当时镇上也就这么一家国营百货商店。电影院、戏院子门前卖瓜籽的,卖小吃的排成一大溜,听见这些不绝于耳的叫卖声,看见这些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好吃的,志国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要是有钱,他非蹦下车买一些拿上车来吃不可。戏院对过胡洞里,一色是饭店。饭店外卖烧鸡、豆腐卷、驴马烂的小摊一个挨着一个,更是热闹非凡。从那条街飘过来的香味,早已扑进了志国的鼻子里。对于志国来说别说没吃过,就是有生以来连闻都没闻过! 车在继续往东走,路两旁的行人不住地往车上瞅,把亭玉瞅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急忙低下头,装做哄孩子。 那年头小镇上还没有交警。要是有的话,肯定是不允许马车在这条街上横冲直撞的。尽管没人管,可稍微有点常识的人也不会把马车赶到这条街上来的。这好像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似的,路上的行人之所以这么瞅他们,就是觉得他们没有礼貌,很可笑。田来却没不舒服的感觉,反而这时,他故意站在车辕子上,把大鞭子扬得更高,甩得更响。马蹄踏踏,銮铃哗哗,神气十足,仿佛是哪家王公大臣去参加什么重要仪式,或出游归来,或是奉命出征的将军,凯旋归来,有意在市井上抖威风。 马车缓缓向前行走着,路两边许多规模不等、样式不一、字迹不同的招牌,让冷丁进城的人看得眼花燎乱。一车人除了庶民、田来认识几个字外,其余的人都一个大字不识。所以,至于那些牌子是干什么的,什么部门,什么单位,大都不清楚,只是看热闹而已。 走着走着,志国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舒琴说:“姐,姐,你看。”他用手指着路两边的阳沟板问:“那是什么的?”顺着志国的手指看去,舒琴瞅了半天,也说不清那是干什么的。爸爸也听见了志国的喊声,见舒琴说不清楚,他接过话茬说:“那是阳沟板,上面是走人的人行道,下边是用来排水的水沟。”当时没有下水道,就是靠阳沟往出排水。 庶民多少见过点世面,也觉得挺自豪。 阳沟板是青一色的红松寸板。虽经风吹雨淋,有些陈旧,除了个别踏坏缺损的以外,但基本都是完好无损。足见小城的人们还是很守规矩的。 进城后,志国没少在阳沟板上玩。腰里别把木头刀,装洋刀,学小鬼子的宪兵,挺胸抬头,高抬腿,重落足,在阳沟板上来巡视,耍傲慢,逞威风。甚至每当他踏在阳沟板上时,就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似的。阳沟板深深地印在了志国的童年记忆里。 第一部 第七章 马车在财神庙胡同口一家铺面的门前停下了,庶民首先跳下车,同站在门前的小伙计打招呼:“小伙计,掌柜的在家吗?”小伙计打量了一下庶民,见他狗皮帽子靰鞡鞋,腰扎麻绳,从头上一拍,脚底下冒灰,不用问,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三屯,有点不愿理他。小伙计头也不抬,带搭不理地问:“你找掌柜的干什么?”庶民见他不愿理他,他故意把嗓门调高,大声说:“他是我姐夫!”小伙计一听说他是掌柜的亲戚,立刻满脸陪笑:“你等着,我给你找去,我给你找去!” 不多时,从里面走出一位四十左右岁,中等身材,梳背头,没戴帽子,四方大脸,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身穿软缎子绣花小薄棉袄,外罩古铜色蝴蝶结马夹,足蹬千层底白花旗镶边小麻鞋,又白又胖,满面红光,气宇轩昂的人。 “姐夫!” “庶民!” 马鑫发惊奇地走下台阶,拉住妹夫的手,不住地亲热。 “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的?” “你看,这不是这股风吗!”庶民用手指着车上的亭玉和孩子。 “嚯!亭玉和孩子们也都来啦!” 马鑫发一见车上的人和坛坛罐罐,心里就明白了。 “快下车吧,先到屋里暖和暖和。”马鑫发对着亭玉她们说完,又转身对伙计说:“召唤屋里的伙计,除了实在脱不开身的,其余的都出来卸车。” 这时亭碧也知道了,急忙从后屋出来接妹妹、妹夫。亭碧、亭玉姊妹相见自然有说不出的亲热与高兴。亭碧的孩子都大了,她十分喜欢小孩。她一边拉妹妹进屋,一边从妹妹怀里接过孩子:“这是什么时候又给我生了个大外甥?”到了屋里,亭碧把被子打开,见志强白胖白胖的,喜欢得不得了,连啃了好多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孩子应该是二外甥吧?” “他叫志强,是姥姥给他起的名。” 志国跑到大姨妈的跟前,抢着告诉亭碧。 “那你是……” “我是志国,管你叫大姨。” “谁告诉你的?” “我一猜,你和妈妈那么亲热,管我小弟叫二外甥,那我就是你的大外甥了。不管你叫大姨,叫什么?” 亭碧没成想这个屯子孩子竟这么闯荡。她把志强递给妹妹,又把大外甥搂过来,摸着他的头,觉得这个虎头虎脑的外甥甚是可爱。就他那黑黑的小手,没有洗净的花花脸,本来穿戴就不太利索,又落满灰尘的样子,她都没有嫌他脏,又搂又亲的,看得出来,真是喜欢。只是在喜欢之余,感到孩子有点可怜。她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当时家里也很困难,挨饿受冻的事也都尝过。她从打嫁给马鑫发这个生意人以后,生活才渐渐好转了,如今当上了浆汁馆的女老板,腰里有了钱,吃喝穿戴都比从前强了。你别看她有了钱,可从不忘过去的苦日子,不小看穷人。她的妹妹、妹夫、外甥,她就更不会另眼相待了。 姨妈的热情,并没有打破舒琴、舒范的拘谨。她们靠在妈妈的身边,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姨妈。 “快过来!让姨妈看看。” 亭碧边说,边招手叫舒琴、舒范。 “姨妈叫你们呢!还不过去和姨妈亲近亲近。” 亭玉见她们还没动,就用手推了一下她们:“真没出息!姨妈又不吃你们,怕什么?” “她们初来乍到,和我也不熟悉,难怪她们眼生。她们不过来,就别勉强他们了,以后熟悉了,自然就亲热了。她姐俩都叫什么名字?” “大的叫舒琴,二的叫舒范。” “好赫亮的名字呀!是谁给起的?” “我们屯有个教书的先生给起的。” 亭碧在屋里陪亭玉唠嗑,和孩子们亲热的当儿,鑫发与庶民已将拉来的东西和伙计们安顿好了。田来急着走,鑫发叫伙计给他舀了一碗豆腐脑,新炸了几根油条,让他吃了。吃完,田来和鑫发、庶民一起来到后屋向亭玉辞了行,庶民跟田来到不远的三道街大车店,安排好他才回来。第二天起早,田来就赶车回天德合了。 庶民回来后,郑重地叫孩子们见过姨父、姨妈,鑫发对孩子们笑了笑,说:“从今天起,这就是你们的家了。有什么事找你姨妈,找我都行。” 孩子们没人回答,都愣愣地瞅着姨父。 鑫发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年轻时做过皮匠,捣卖过皮革、猪鬃、马尾,赚了些钱,就投资买了这几间门市房,开起了浆汁馆。由于他擅经营,会管理,伙计们个个都实心实意地为他干活,因此生意也越做越活,越干越红火。小本经营,虽说利润不大,可每年去了一家人吃的、穿的、用的,还是有剩余的。比大户人家比不了,比一般的人家还是富裕的。 姨父一家七口人,祖孙三代,三世同堂。鑫发的老母已年逾花甲,什么事也不管,什么心也不操,内务事一切由儿媳说了算,她只享清福。亭碧十分孝顺,从不慢待婆母,婆媳关系处得很融洽。孙子、孙女对老祖母也是毕恭毕敬,从不惹老人生气。大表哥马云念过国民高等学校,是个文化人,在铁路做职员。他心高气傲,玩世不恭,大有怀才不遇的想法。单位常有不顺心的事,回家里生闷气。他对家里的小本生意,并不感兴趣,自然也从不过问。长期以来,他养成了十分孤僻的性格。大表嫂正与他性格相反,十分随和,对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十分热衷,待人热情,不吃不喝用嘴也送你二里地,处事为人很像婆婆亭碧。大表姐马圆,正值花季,却病魔缠身,面目憔悴,心情憔悴,懒于见人,见谁都烦,少言寡语。小表姐马汀正在高中读书,一心想上大学,专心致志学习,从不参与家里的事情。她是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伙的。在当时的学生当中,像马汀这样的家庭应该说是比较富裕的家庭了。马汀不想超众,尽量穿得朴素一些。可和一般的同学相比,还是不太一样的。穿得稍微好一点,长得再媚气一点,就显得气质更高雅了,使一般的同学就觉得她更难以接近了。因此,许多同学都对她敬而远之。 等到晚上,上班的、上学的都回来了,两家人就算都见了面。 虽说以前捎过信,打过招呼,可究竟什么时候来,还是不清楚的,也没做什么准备,闹了个鑫发措手不及。来了这么一大家子,眼下最紧迫的是住处。马上找房子,哪来那么方便的?合适的?再说,庶民手里也没有余钱,买房是不可能的。不买私房,就得找公房,就是鑫发有点活动能力,也得容期缓限呢! 鑫发很好脸。见妹夫扑奔自己来了,什么困难也没说,同亭碧商量一下,又征求了一下庶民俩口子的意见,就把马汀住的那间房子给腾出来了,让他们暂时迁就住下,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初来乍到,一切只好由姐姐、姐夫安排了。 就这样,好歹把庶民一家子安顿下了。他们两家在一起吃了几天,亭玉觉得不好意思,就和姐姐、姐夫说了,自己做着吃了。庶民不能总呆着,让姐夫帮着做了副挑子,找了条扁担,做了一个烧炭的小炉子,把工具收拾收拾,就出去干白铁活儿去了。真是艺不压身!庶民头一天挑挑出去,没成想就挣了好几块钱。这一下,他心里就有了底。往后一天有时挣的多一点,有时挣的少一点,不管挣多挣少,总是有了收入,总算生活有了一点保障。庶民、亭玉的心比刚来时踏实多了。姐姐、姐夫见了,也很高兴。 时间过的很快,一晃半年过去了。 姐姐、姐夫什么说也没有,还一门劝庶民和亭玉不要着急。可不管怎么说,总在人家住着毕竟不是办法,不是长久之计,心里也总不踏实。庶民一方面自己在外边积极找房子,一方面催着姐姐、姐夫帮他们找房子,谁知找来找去到现在也没有找妥。庶民、亭玉的想法是:孩子还小,不太懂事,时间长了难免闹出点这事那事,等闹出意见再往出搬,那就不好了。 舒琴、舒范比志国大几岁,又是女孩子,心眼多,怕惹姨妈家人不高兴,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还是时常惹大表姐不高兴。亭玉觉得很为难,不好说大表姐,只好违心地说自己的孩子。舒范脸子急,不让人说,她见大表姐烦她们,自此,她从不上她房间里去。除非非去不可时,她才硬着头皮去,办完事,一分钟也不多呆就出来。尽管这样,还是舒范先和大表姐先闹翻脸的。有一次志国跑到大表姐房间去玩,不小心把她心爱的梳装镜给撞打了,气的大表姐大发雷霆,指着志国的鼻子大吼:“你也太淘了!不是弄坏这个就是弄坏那个,你要是这样,再不许到我屋来!” 这事正好被舒范赶上了,性情刚烈的舒范被大表姐的话激怒了,她一边往出拽弟弟,一边没好气地说:“真不知好歹!不让你上她屋来你非上她屋来。让人拿你不当人!” “谁拿他不当人了?他整坏了东西,还不行说说?” “谁说不让你说了?你不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吗?你还想怎么的?” “你说我想怎么的?这是我家,我想怎么的就怎么的!” “谁还不知道你有个破家!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俩越说越僵,越闹越大,很快惊动了上下屋所有的人。亭碧过去劝大表姐。亭玉过来拉舒范。大表姐在家说一不二,从来没人敢惹她。就连倔犟的大表哥,也得让她三分。这次突然让舒范给顶撞了,她认为没了面子,失了尊颜,见大人来了,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舒范和志国可惹了大祸! 第一部 第八章 本来这些天心情就不太好的庶民,听到这事儿以后,火上浇油,气不打一处来,不分青红皂白,拉过志国、舒范就是一顿巴掌。志国顽皮,挨了几下打没太在意,见爸爸没注意,一溜烟跑了。舒范却很宁,不怕打,越打嘴越说:“志国打了她的镜子,是不对。可他也不是故意的。我们不就是没有房子吗?暂时住在她家,她也不该撵我们走哇!走就走,让我们在这呆我还不呆了哪!” 舒范哭着疯狂地向街上跑去。 “别理她!不懂事的玩艺!” 余怒未消的庶民,想拦挡马汀,却没拦住。二表姐同舒范处得挺好,急忙跑出来追舒范。 “舒范,大姐有病,别和她一样的!再说,她说的是气话,不是真的往出赶你们。” “今天是弟弟不对,撞碎了她的镜子,你当表姐的,打他两下,骂他几句,都没什么,我都不生气。可她借题发挥,像哄猪狗一样地向外哄我们……” “她生气了,不让你们在她的屋呆着,哪里是往出哄你们啊!你多心了,误会了。大姐脾气不好是不好,可她的心眼还不坏。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二妹妹,你听表姐一句话,快回家吧!免的姨妈、姨父着急。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在这儿陪你,我也不回去!我的好妹妹!我的作业还没做完呢!” 舒范在表姐的劝说下,才免强回来了。 自从这件事情发生后,庶民、亭玉找房子的心情更加迫切了。他们托人帮助找,自己也四处打听。他们认识的人不多,主要是鑫发店里的那几个伙计,他们都答应的很好,可就是迟迟没有结果。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不把姐夫的工作做通,房子是找不成的。他也不能轻易让他们搬走。 舒范和大表姐的冲突发生后,鑫发就更不提房子的事了。怕妹妹、妹夫误会,说他 借找房子往出撵他们。每次提到房子的事,鑫发总是微笑看说:“别着急,这不有你们住的嘛。”就连亭碧也总是随和着这么说。 怕大表姐再和表弟表妹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鑫发俩口子背地里苦口婆心地没少劝大表姐。劝皮劝不了瓤。她本来开始就很烦,吵吵以后,她就更不愿见舒范他们。偏偏志国不知好歹,没过几天,就把那天的事全忘了,又跑到大表姐的屋里去玩。开始大表姐没好意思往出哄他,只是用不是好眼瞅他。你瞅你的,他玩他的。谁知他玩的高兴时,竟不管不顾把弹起的皮球崩到大表姐的脸上,大表姐鼻子一酸,借机呜呜啕啕地哭起来。 志国见又闯下了祸,连球也不要了,急忙跑到灶房躲了起来。 这件事虽然没有闹得上次那么大,可还是让庶民、亭玉又上了一股火。他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马上搬出去,免得因为孩子们的关系处不好,影响到大人的关系。等到那时再走,反美不美,就没什么意思了。正赶上庶民在干活时联系到一间小房,租金每月只有六元钱,很便宜,他们眼下紧紧手还能承担得了。他就在外边定了。 这天晚间庶民打了一斤老白干,让亭玉炒了两个小菜,把鑫发俩口子请了过来小酌。酒至半酣,庶民兴奋地说:“姐姐、姐夫,我们进城快一年了,没少累带你们,给你们增添了不少麻烦。这还不算,孩子们不懂事,让你们又格外操了不少心,说实在的,我们俩口子真有些过意不去。你们家对我们的恩情,我们俩口子不会忘记,就连孩子们,将来懂事了,也不会忘记……” “妹夫,你是不是喝多了?怎么说起醉话来了!” “我一点也没喝多,说的全是心里话。” “你说这话我有点不赞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谁和谁?不是实在亲属吗?别说你们来投奔我们,就是你们在乡下,遇到什么困难了,姐夫知道了,也不能袖手旁观呢!亲顾亲顾,非亲不顾。姐夫现在比你们强点,能帮你们。将来姐夫不行了,说不定还得找你们呢!” “姐夫,将来你要是有用着妹夫那天,就是我办不了,不管想什么办法,头撅地也得办!” “有妹夫这句话,我马鑫发就心满意足了!” 庶民继续给鑫发倒酒,鑫发喝得高兴,也不推辞。 “我说鑫发,你们哥俩高兴是高兴,可别喝多了。”亭碧怕他们贪酒误事,从中劝阻。 “姐,你放心,我不会让姐夫喝多的。” “庶民也喝不多少,他陪我姐夫喝,姐你就放心好了。就是庶民多了,姐夫也不会多的。” “今天反正是你们家请客,要是把你姐夫给灌醉了,明天不能起来,饭馆的事可得你们俩口子去顶着。” “姐夫起不来,还有老板娘呢!” 亭玉瞅了瞅姐,亭碧瞟了她一眼说:“竟说傻话。”然后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 酒喝的很尽兴,话说的很开心。 “姐夫,我还有个事考虑了再三,今天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希望你们能够同意。” “该不是鸿门宴吧?” “说你是刘邦我不反对。你拿我当项羽我可不敢当!我没有那么大雄心壮志,能养活老婆孩子就是我谢庶民前世的造化了。说不定,这也是托姐夫姐姐的福呢!” “我和你开个玩笑。你不同意当霸王,我也不敢说世无英雄,遂使孰子成名!” “我没你那么高文化,也没你那么多知识,也不会讲今比古,我有事就照直崩。咱们还是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吧。我们今天把姐夫、姐姐请来一是乐和乐和,二是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既然不是鸿门宴,有话你们就说吧。” “我在外边看好一间房子,明天姐夫有空,我想请你再去帮我看看。” “你们想搬家?” “说实在的,你们待我们是没比的,我们俩口子真不愿离开你们。可我们毕竟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呀!” “是这么回事。可也不能说搬就搬呢!我是想给你们找个公房再搬,人家答了,就是迟迟没有倒出来的。你们最好还是等一等。多搬一回家,就得多损失一次。” “说是搬家,其实也没有什么玩艺,有一小马车拉下了,损失不了什么。再说,房费也不算太贵,等你给我们找到公房,大不了再折腾一次。” 要是没有那两场风波,鑫发也想抓紧帮他们把房子的事解决了。可孩子们一闹,他怕妹妹妹夫想到旁场去,就把张罗找房的事压下了。如今妹妹妹夫都提出来了,又十分迫切,他认为也只好如此了。免的天长日久再有别的说道就反美不美了。 “既然这样,明天我就同你去一趟,看好了,你们就先搬,等公房下来……” 还没等鑫发的话说完,有个伙计气喘嘘嘘,破门而入:“老板,不……不不……好……啦!” 第一部 第九章 “什么事,把你吓成这个样?别着急,慢慢说。” “老板,毛驴……把把把小孩的眼睛……” “眼睛怎么啦?” “踢踢……踢瞎……啦!” “哪来的孩子?” “就是……你家亲亲那个小小子。” 大家这才注意到志国不在。 呆时间长了,上上下下都混熟了,志国哪都跑。他最愿去的地方还是磨房。他从小就喜欢牲口,到姨妈家不久他就和磨房里的那头小毛驴发生了兴趣。他开始蹲在磨房的门口看毛驴拉磨,管磨房的伙计怎么撵他也不走。一来二去,他和这个小伙计混熟了,知道他是老板的亲外甥,也就不硬撵他了。为什么小毛驴总围着磨盘转?为什么非蒙上牠的眼睛?这些都是志国小心眼里的疑问。他想问小伙计,他眼珠转了转又没问。开始他不敢靠近毛驴,时间长了,他见毛驴总是不停地转呀转呀,老实的很,他渐渐地敢和毛驴接近了。小伙计怕毛驴踢着他,不让他到跟前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志国和小伙计混得更熟了,习以为常了,他来不来走不走,都不以为然了。有时小伙计出去办私事,不敢和老板说,还偷偷地委托志国给他照看磨房。小伙计一走,志国可高兴极了!他开始实行他的权力了。他找来一把小鞭子,跟在小毛驴的屁股后,学着小老板的架式,一边吆喝,一边抽打小毛驴。小毛驴开始还挺顺从,可不知哪鞭子把牠打疼了,牠尥起了蹶子,好险没弹着志国,把他吓的再不敢打驴了。不打是不打了,毛驴脸上的蒙眼他可总想揭开看看。今天他乘爸爸和姨父喝酒,大人不注意他的时候,他又偷偷地溜进了磨房。谁知这时小伙计上了厕所,他用小棍去挑毛驴的蒙眼,被毛驴尥蹶子踢到了眼睛上,眼睛立时淌出了血,眼眶肿起来老高。小伙计回来时见志国捂着眼睛倒在了磨房门口,不敢动他,急忙跑来报告。 听到志国的眼睛让毛驴踢瞎了的坏消息,吓的两家人什么也顾不得了,都跑到磨房来了。 亭玉吓的腿有点不听使唤,没等把志国抱在怀里,自己就倒在了志国的身边。舒琴急忙把妈妈搀起来,急切地召唤:“妈!妈!你怎么啦?”亭玉强打起精神,忙说:“我没什么,快看志国呀!” 庶民把志国抱进了屋里,大家也跟了进来。仔细看了看志国的眼睛,是左眼睛,血肉模糊,已经肿的老高了,已经睁不开了。因此,也就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大家最担心的是眼球踢坏了,将来志国成了瞎子。 就是这么疼,志国也没哭一声。 这里离医院不远,大家决定马上上医院,让大夫给看看。 到了医院,大夫看完,让护士给处置处置,说眼球没伤着,眼睛瞎不了,大家悬着的心才落下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志国肿逢喉的眼睛才渐渐地消了。 怕再出什么事,鑫发同意了庶民搬家的意见。 这天早晨,没用顾车,御下磨,套了个小驴车,拉了两趟,家就算搬完了。 还有些不着不备的,鑫发家有的,又给拉去一些,比如煤、木柈子之类的。亭碧见妹妹家六口人扯三床破被,她还忍痛割爱,送给了一床被子。你别看一床不值多少钱的旧被,可在亭玉的眼里,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解决了好大的问题。在姐姐家足足住了一年多,搬家时又送这又送那,怎么能让亭玉、庶民不感激呢?尤其是庶民,一直把姐姐姐夫的恩情挂在心上。后来过了好多年,一提起那段艰苦的岁月,他总是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当时多亏了你姨和姨父,要不是扑奔人家来,要不是人家那么关照咱们,日子可没法过呀!吃水不忘打井人。你们可不能忘了你姨父他们哪!” 你别看在一起时表姐表妹表弟之间发生点冲突,闹点小意见,一分开,又都你想我,我想你的啦!热心肠的舒范,不记前嫌,有空就跑去看大表姐,感动的大表姐不知说什么好。有好吃的,好戴的,什么都舍得给舒范。 看到孩子们和睦相处,两家大人自然高兴。 搬出来后,没有依靠了,什么都得操心了,柴米油盐少一样也不行。庶民每天挑着挑子出去焊铜盆洋铁盆,一天不知要走多少里路!上磨肩膀子,下磨脚掌子,晚上回到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亭玉从来也不忍心让他帮助干啥。家里家外除了舒琴、舒范能帮干点的,其余她都自己承担起来。生活困难是困难,可一家人忙忙道道的过的还挺有劲。 秋天眼看就要过去了,可怕的冬天就要来临了。 北方的冬天可不像南方的冬天,冷的很!确实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最冷的时候,小孩在外边尿尿,没等尿完,就冻成了冰溜子,吓的小孩赶紧往屋跑。说这话可能现在北方的孩子也不相信了。由于人口增加,生态失去平衡,还有一些其它原因,整个地球都变暖了。如今北方的冬天也不像四五十年前那么冷了。 说冬天可怕,确实可怕!尤其是像庶民这样的穷人,最害怕冬天。怕是怕, 可严寒的冬天也是要过的。 从穿的来说,春夏秋差一不三都好对付,就是光着露着也没啥,可到数久严冬就不行了。穿的太薄,就出不去屋。就是你敢出去,时间长了,冻不死,也得冻伤,棉鞋、棉裤、棉袄、棉帽子、棉手捂子,没有手捂子的也得整个狗皮套袖,差一样也不行。孩子多,买不起现成的,就得靠亭玉一针一线地缝。要是东西应手还好说,哪有那么现成的东西啊!补破连乱,一样一样穷对付,花费的时间要比正常做一件棉袄、棉裤不知要多花费上几倍的功夫啊!亭玉就是没白没夜的缝,孩子们还是不能应时穿上啊!没有办法,只好分轻重缓急来处理。当然,首先要保证庶民。只有他能出去屋,挣来钱,才能保证这一家人锇不死。尽管如此,庶民的穿戴也是极俭朴、极普通的。一顶戴了多少年的狗皮帽子,一套穿了好几冬,拆洗好几次,补了多少回的青棉袄、青棉裤,一双从屯子穿来的牛皮靰鞡。说起靰鞡,对于现代的孩子来说恐怕就是古董了。靰鞡的外型像条船,前面的鞋底跷起,鞋脸打着好多道褶,左右和后面都有鼻,是穿绳用的。穿靰鞡必须打腿绷,絮靰鞡草。俗话说关东山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实际是鹿茸角)。靰鞡草也可说是一种宝。这种草与一般的草不一样,用木头锤子锤孰了,絮在鞋里,可以升温保暖,卸寒能力非常强,又特别便宜。一般穿不起好鞋的人都买这种草絮鞋。由于脚出汗,或鞋缓霜,得晚上抖拉开,凉干,早上再絮鞋里。当志国、志强稍大一点的时候,就开始用靰鞡草絮鞋。一到晚上,爸爸、志国、志强每人头上一堆,潮气、臭气充满了整个屋子。时间长了,都习惯了,没人再觉得这种气味怎么难闻了。不管鞋多么破,只要能兜住靰鞡草,脚就冻不坏。穿不起新鞋的志强,自幼就学会了掌鞋。捡人家的胶皮靰鞡,破了就掌,一穿就是好几年。志国、志强他们只所以脚没有冻伤,是应该感谢大自然为他们长出来的这种神奇的草的! 保证庶民之后,就是舒琴、舒范了。妈总是这么认为:她们是女孩,和男孩子不一样,总要多少穿的囫囵些、体面点,不能光着露着。忙完了她们的,才是志国、志强他们的。尽管妈妈没黑没白的忙,等到志国、志强他们穿棉衣的时候,已经是天很冷了。有时为了等着穿棉袄,或棉裤,他们和妈妈一样熬夜等着。等妈妈最后一针缝完,让他们起来试穿的时候,别提心情多高兴了! 孩子们不能及时穿上棉衣,出了人口多而外,就是没钱买新东西。无论做什么都得补破连烂,有时一条棉裤里子就得补十几块或二十几块补丁,一针一线的,是多么费功啊!这时,他们不能不想起那首“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诗来。所有的母爱,都在这一针一线中体现出来。 裤里、裤外全是补丁,没有衬衣衬裤,又好长好长时间不能洗澡,哪能不生虮子虱子呢?最能生虮子、虱子的要数志国和志强。大姐抓虱子有瘾,每当晚上脱下棉袄棉裤时,她就抢着把里子翻过来,用手指甲掐不过瘾时,就用牙咬。咬的嘎嘣嘎嘣响,让人头皮直发麻,他才觉得过瘾。有时志国、志强自己也抓,二姐也帮着抓。冬天的夜里,抓虱子拿虮子是每天不可少的事。可惜,今天拿完了,明天又生出来。穷生虱子富长疥,这话是一点也不假。拿不尽的虱子抓不尽的贼,现在看来这话就值得商榷了。生活提高了,讲卫生了,勤洗澡、勤换衣服了,谁还生虱子呢?改革——把虱子都给改没喽! 第一部 第十章 冬天第一件大事是穿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烧的。数九寒天,地都能冻裂喽,要是没有烧的,屋里可怎么呆呀! 恰恰这年冬天又格外冷。买不起煤,屋里生不了炉子,只能靠烧火做饭散发的那点热量取暖,在这样冷的天,这样简陋的房子里,温度是什么样是可想而知的。窗户终日结霜不算,北墙、西墙照样一片雪白的冰霜。数九以后,就更不用说了,外屋的水缸都冻撅了底,夜间放在屋地的尿盆早上也会挂上冰碴,睡觉时不敢探出头来,呼吸都能看见。说是屋子,其实和冰窟差不了多少! 这年冬天,庶民一家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以为冬天可怕,没曾想夏天秋天也有可怕的日子。 刮点风,下点雨,天热点,天凉点都不可怕,最可怕就是连雨天。一天两天还无所谓,能对付,连上个十天八天,一月半月,像庶民这样只靠挑挑出去挣钱养家糊口的人家就受不了了!有年夏天,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涝套雨啊!比数九隆冬还可怕极了! 头几天庶民还能耐着性子躺在炕头上看下书去,看到高兴时还能给孩子们讲上一段。谁知没几天,书就看不下去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脸色一天比天难看,阴的和外边天空一样,一丝睛的意思也没有,可怕极了!家中的气氛随着庶民的脸色变化而变化,紧张而紧张。随着时间的推移,紧张的气氛几乎笼罩了小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孩子们臭到了火药味。亭玉也臭到了火药味。 现在,只缺少导火索了,只要有了导火索,一场不可避免的可怕事件就会暴发,灾难就会降临。 这时舒琴、舒范做事格外加小心,生怕有什么不慎,被爸爸抓住把柄,找茬拿她们出气。 平时,庶民对女儿还是宽容的。他知道女孩子的脸皮薄,自尊心强,从不轻易骂她们,更不肯轻易动手打她们。这节骨眼,可就没准了。怕是上来火气,自己也控制不住。 顽皮的志国小眼睛盯着爸爸转来转去,也看出来气候不对,可就是一玩起来什么都 忘了。再加个更顽皮的志强,他俩玩起来,闹起来,可就什么都不顾了。 刚刚五岁的志强不知深浅,出不去屋,耐不住性子时就在炕上乱跑,有时还自己在炕上弹琉瑠。有一次志国在炕稍躺着,志强把琉瑠弹到了他的身边,他故意把琉瑠给藏起来。志强让他起来他不起来,他俩就嘀咕起来。开始是小声嘀咕,后来就吵吵起来,吵吵激了,志国推了志强一把,志强被推倒在炕上,脑袋重重的磕了一下,疼得哭了起来。 “啪”的一声,毫无思想准备的志国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我让你们叽咕!还叽咕不叽咕了?!” 志国的脸上立刻印上了五个血红的指印。 志强幸灾乐祸,不哭了。 志国疼得厉害,捂着脸哭了起来。 “憋回去!再哭?我还揍你!” 亭玉心疼儿子,把志国拽到了自己的身后,保护起来。 “天下雨,也不是孩子让下的,拿他们撒什么气?” 亭玉的话说到了庶民的心上,真是这么回事!天一门下雨,不能出去挣钱,眼看着家里就要吃没吃,烧没烧,揭不开锅了,呆得庶民闹心,这两个不知深浅的小东西,还敢在他眼前闹,能不挨打吗? 打在儿子身上,疼在亭玉的心上。为了保护孩子,她也吃过不少苦头。 有一次庶民打志国、志强红了眼,觉的巴掌撇子不解气,竟操起了一根劈柴棒子去打他们,当棒子快落到志国头上时,却被亭玉用胳膊搪住了。结果没打着志国,亭玉的胳膊却被打肿了,若再大一点劲,就可能打折了。 “你要是不愿要这几个孩子就说痛快话!何必总这么打?” “我要的?是他们愿意来的!我才不想要这些不懂事的累赘呢!” “你还将不讲理?你不要,他们能来吗?他们又不是木头的,疯疯,玩玩耐你什么事?一挣不着钱就拿孩子撒气,算什么英雄好汉?是他们让天下的雨啊!” 庶民脾气暴是暴,可亭玉真的激眼时,他也多少有点怕。他不怕别的,怕亭玉一拍屁股走了,剩下一窝孩子没人给他管。再讨老婆,谁跟他? “我也没说我是英雄好汉!可没有钱,谁的东西也不能白送给你!” “说来说去你不还是为不能出去干活拿孩子撒气吗?要是打孩子能打出钱来,我就不拉着了,让你可劲打!要多钱打多钱的!” 庶民自知理屈,同亭玉争吵几句,也就不说什么了。等消了气,他又有点后悔。他一琢磨,是自己的不对,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与孩子们何甘?就是把他们打死,天也打不晴。后悔是后悔,可一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他的心情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等钱买米下锅,他能不着急吗?常言说的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话一点不假。 天长日久,孩子们也摸透了庶民的脾气。 傍晚,庶民的脸就是寒暑表。他挑着担子走进院,如果哭丧着脸不吱声,那就是没有挣到钱,或没挣多少钱;如果高高兴兴,喝喝咧咧进的院那就是挣到了钱或挣多了钱。你要是有个什么小要求,哪怕是正常的买纸、买笔,也别赶他不高兴时提,他不但不会给你,要急了,还得挨打挨骂。要是高兴的时候,不但能给,说不定还会多给你一角二角的。要是不正当的理由,赶上他生气,那就更糟了。 当时,不论白天晚上,院外会时不时地传来:“豆泡!豆──泡!”、“酸梨瓜子乐花生!”、“糖葫芦!”、“冰朗萝卜!”的叫卖声。有一天冬天的晚上,舒琴捅咕志国,志国傻狗不识臭:“爸爸,买点冰朗萝卜呗?”“我看你哪口想冰朗萝卜了!”正在气头上的庶民,不由分说,“啪”的一个耳雷子就打在了志国的脸上。从此之后,吓得他们谁再也不敢要东西吃了。大姐舒琴最会看火候,她不但没挨过打骂,没碰过钉子,而且比弟弟妹妹们都得的实惠多。舒琴把节省下来的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等家里没钱买米,或有什么急用时,她又以借的名义贡献出来,就这样,常常解决了家中的燃眉之急。即使是借,爸爸妈妈也会高兴得不得了,难免当着弟弟妹妹的面夸奖舒琴几句:“我大女儿就是仔细,将来一定会过日子!你们都要向你姐学习,学会攒钱。你们别看一分钱不起眼,要是用着了,没有也不行,买什么少了人家也不给你。你爷爷奶奶常说过,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你们不能不信,将来你们成家立业了,自己挺门过日子就知道了。” 说到这,庶民还会借题发挥,讲起《响马传》里的秦琼秦叔宝当年当锏卖马的故事。庶民没上几年学,可书却没少看,什么《三国演义》、《东周列国》、《聊斋志异》、《红楼梦》、《西游记》、《秦雪梅吊孝》、《杨家将》、《呼家将》等等,他都不止一遍地看过,其中有的章节他能倒背如流,好的诗词歌赋就更不用说,不但能背下来,还会用小曲给你哼出来。由于他看书多,肚里的故事就多。当他高兴的时候,他就会找话茬给你讲起书来,姐弟们这时就会像一群翅膀还没有长硬的乳燕一样,围在爸爸的周围,津津有味地听他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每当这个时候,也是爸爸最开心的时候!最自豪的时候!怎么样?看书多有好处吧?不的,哪会知道这么多故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讲到兴奋处他还会见缝插针,教育一通孩子们要好好读书,学习古人,头悬梁锥刺骨的精神。 志强是最爱听爸爸讲故事的。他宁可饭不吃,觉不睡,也得听故事。爸爸为了吸引孩子们听书,总是像讲书人一样,讲到最后不是丢下个包袱,就是留下个悬念,让你听不到故事的结局,或人物命运的归宿。这时志强总是缠着爸爸不放,非问出个水落石出不行。爸爸为了鼓励孩子学习,鼓励他们做好事,他会提出类似多数一个数,多识一个字,多背一首诗,节约一分钱等小小的条件来发难。这是不会难倒志强的。他会欣然应允。等到第二天,非但多数一个数,多识一个字,多背一首诗,每次都超额完成任务。这又是爸爸非常高兴的事。看到孩子的每一点微小进步,他都会打心眼里感到欣慰。妈妈更是这样。她虽然总是不声不响地听着,看着,可当她看见丈夫难得一笑时,她也会偷偷地露出慈祥的微笑,分享他们父子的幸福。 从爸爸的故事里,孩子们吸取了许许多多的营养。特别是对从小就对绘画、文学发生兴趣的志强,影响极大,获益匪浅。爸爸故事里的那些类似包公、海瑞、杨家将,呼家将、岳家军等肝胆照人,气壮山河,名垂千古的传奇人物,经久不衰代代相传的故事早在志强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或许志国、志强的正义感就是那时候树立起来的。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对历史的人物,历史的故事只能从他们的角度去看,去认识,去效仿。就连练武、学艺,他们也用他们的理解方式去做:不去访高人,拜名师(他们也根本不知哪有,国家当时也不提倡),而是用他们自制的木头刀枪棒棍在房前屋后自己比划,或相互撕杀,这就是他们的所谓练武、学艺。有时,他们一边比划,一边还呐喊着“吾乃常山赵子龙是也!”、“吾乃燕人张飞张翼德是也!”这些书上写的,或者说书人、唱皮影艺人口头传授的语言。自称什么人的都有,但都是那些顶天立地、盖世无双的英雄,如关公、赵云、李元霸、岳飞或是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别看不是真刀真枪,练得也很投入,厮杀得也很认真。这自然是志国、志强等男孩的事,与女孩子不沾边。他们玩的几乎入了迷,仿佛有一天他们真能成为那些为国家和人民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豪杰似的!对练武最感兴趣的还是志强。他制做的刀枪棍棒比谁都多,他用来练武的时间也比谁都多,说他入了迷可一点不假!有时旁边过来人他都一点不知道,还在那儿一边叨咕一边耍呢。大姐二姐有时也偷着看他们耍弄。当被他们发现时,他们也自觉可笑,有时脸一红,躲开了。有时候装没看见,你瞅你的,我练我的。大人有大人的事,没人干涉他们的这些活动,他们不管春夏秋冬,照练不误,陶醉在他们美好的幻想的王国里。 新搬的家居住在财神庙(当时不知为何已没了庙宇)胡同附近,离小镇唯一的一座最古老、最具规模的庙宇──圣忠庙,不远。之所以叫圣忠庙,就是供奉的主要是关羽和岳飞这两位名垂千古的忠义之士。圣忠庙在东南四道街与五道街之间,朝鲜中学的后院。 当孩子们发现这座庙宇之后,很快就对它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对这座庙宇他们既感到神秘莫测,又感到新鲜好玩。因此,那里便成为了他们玩耍的一美好去处。 第一部 第十一章 这年秋天,志强同水生、国生、三林、三丫、小驴子几个稍大一点的伙伴出去玩,不知不觉来到了圣忠庙附近。庙的正门未开,开着角门。庙门两边的台阶上有一对虎视眈眈的汗白玉的麒麟,镇守着山门,大门上画着一个硕大的阴阳鱼(当时孩子们并不认得)。门楣上边雕刻着形态各异的飞禽走兽,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一切都是那么生动,又那么阴森可怕。一向自许英雄豪杰的志强,初次看到这个与尘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也未免产生一种好奇、恐惧的感觉。若不是前有三林后有水生、国生护着他,他是说什么也不敢贸然往庙门里进的。时值晚秋。他们进庙一不是烧香拜佛,二不是抽贴算卦,三不是看老道念经,那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呢?原来庙后边有几棵高大的钻天杨,上面的叶子格外的肥大,梗格外的粗壮,他们是来这里捡树叶的。把树叶撸掉,梗放在鞋里沤,沤好了,咬狗玩(就是相互把树梗搭在一起,用手使劲拽,谁的树梗折了,谁就是败了,以此比输赢叫做咬狗)。虽说害怕,也不想捡完就走。他很想看看庙里是怎么回事。志强眼珠一转,想出一个主意。故意问:“水生哥,你来过这里玩,一定知道那大殿里是什么样吧?” “当然知道了。” “我不信。” “我说大殿里供的关公,还有关平、周仓,你不信,咱们嘎点啥的?” “咱去看看,你说对了,我把今天捡的最大的‘狗’给你。” “行。那咱们的拉钩?” “拉钩就拉钩!” 他们俩拉完钩,就向大殿走去。圣忠庙共有三层大殿,头层殿供的是南海大士观世音和文珠普贤菩萨;二层殿供的是精忠报国的岳飞及岳云、张宪。如来佛头上有只大鹏金翅鸟,据说当年的岳飞就是大鹏金翅鸟一转;最大的是第三层殿,看完前两层殿后,大家跟在水生的后面,来到了第三层大殿。大殿正中央端坐着一位单凤眼,卧蚕眉,五绺长髯的红脸关公,左边站着关平,右边站着周仓,塑像栩栩如生,好不威严!这可比在书上见到的关公像气派大多了!这里只有志强看过《三国演义》,比较详细地知道他们的故事。志强忘记了害怕,要不是塑像高大,不好往上爬,他真想上去捋一捋关老爷的五绺长髯。捋不着关公的美髯也觉得很失望,乘人不备,他跑到周仓的跟前,偷偷地摸了摸青龙偃月刀,来弥补捋不着关老爷胡子的缺憾。这时,他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刀就是太沉,要不拿下来耍耍,那该有多过瘾啊!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有人叫他:“哎,志强,你干啥呢?” “没干啥呀!” “你想溜是不是?” “溜?不就是一条大‘狗’吗?准保给你是了。” 水生不知中计,还以为他赢了呢! 从此,志强时常在梦中梦见这座圣忠庙和关老爷。更过瘾的是,他还梦见过自己得了关老爷的赤免马,青龙偃月刀,驰骋疆场,所向无敌。杀呀!别让曹军跑喽哇!他一翻身,骑在了妈妈的身上,闭着两只眼睛,两腿使劲夹着妈妈的身子,胳膊还不停地挥舞着。 妈妈被他喊醒了,知道他是做梦,睡毛愣了。 “志强!志强!快醒醒!” 妈妈用双手晃动着他的肩膀,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志强揉了揉眼睛,瞅了瞅自己,光着屁股,小牛搭在妈妈肚皮上,想起了自己做的梦,一下子明白过来,马上从妈妈身上轱辘下来,不好意地猫在妈妈的身后,闭上小眼睛,装睡。 家里的被子少,大姐二姐扯一条,志强和志国扯一条,多少年了他们哥俩就一个被窝。志强挨着妈妈睡,别说还没上学的志强,就连哥哥脱了单裤也得光屁股,哪有钱买衬裤、裤衩啊!直到他上了中学,才算混上了个裤衩穿,晚上睡觉不光腚了。 志强睡觉不老实,不是搂哥哥,就是搂妈妈,或贴在妈妈的后背上。他身上肉乎乎的,谁都愿意搂他。他穿开裆裤时,来了好闹的大人,都愿逗他:“给大叔揪个牛吃?”他也不嫌害羞,把手伸到胯裆那儿,揪一把递给人家。当人家说真香真香时,他也张着嘴同人家乐。可现在谁再想揪他的牛儿他已经不干了。除非买点好吃的或给他一个半个铜字,他还肯这么干。霍叔是在朝鲜战场受了伤,得了严重的肺心病,常年不上班,由铁路养着的功臣。他一天时间有的是,不是蹲在房檐下同人下棋,就是给孩子们讲他在朝鲜战场上如何与朝鲜人民军一道抗击美国鬼子,住山洞,一口炒面一口雪,坚持斗争,英勇杀敌的战斗故事。开始孩子们都很愿听,时常围着他让他讲,可听来听去总是那些事,孩子就有点听厌了。霍叔也觉得乏味,没有陌生孩子时,他也不讲了。他除了下棋讲故事,就是逗孩子们玩。他最愿逗的也是志强。小时他没少揪他的小牛儿吃。当他寂寞了,总是想方设法寻开心。有一天他实在无聊,宁可舍出五分钱,让志强给他揪一个牛儿吃。五分钱!在志强的眼里那还了得!“行,揪几个都行!” 霍叔这回不让志强给揪,而是自己下手,让大家看着。他故意把志强的小牛儿揪出老长,然后才肯撒手,逗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才肯罢休。 谁知霍叔给的五分钱,竟然惹出了大事。“冰棍!甜凉的冰棍!” 一个扎着白围裙的稍有点驼背的高格儿老头儿,用手拎着两暖瓶冰棍,沿街叫卖。志强来到老头跟前,一眼就认出了他。 “昨天是你到这儿卖的冰棍吧?” 老头瞅瞅小孩,没有回答。 “我再买一根。” 老头把壶盖掀开时,志强把一把沙子猛的扬进了壶里,然后撒腿就跑。老头见状,气的浑身直抖,他沿着小孩跑的方向寻去。直到第二天早上,老头总算找到了志强的家。他把志强往他冰棍壶里扬沙子的事仔细向爸爸妈妈说了一遍,当时气得爸爸拉过志强就要打。 “先别打孩子,让他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天我霍叔给我五分钱,我买了一根冰棍,他说是五分的,没找我钱。可等他走后,我和三丫一起吃,发现全是冰,没有奶,是三分的,再找他就找不到了。所以,昨天……” “你这老爷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能糊弄小孩呢?” 妈妈相信孩子不会撒谎,护着志强不让爸爸打。 “你不能光听他的!我这么大岁数能那么干吗?” 妈妈听后,让志强把三丫找来,三丫和志强说的一样,老头无言以对。 “就是我少找他二分钱,他也不应该把我一壶冰棍都扬上沙子,我还怎么卖呀?!” “先是你不对,后是孩子不对,你也不容易,都这么大岁数了,这样吧,你数数壶里的冰棍,有多少我们包你多少。” 一数,还有二十根,妈妈心疼的拿出六角钱,付给了老头,老头没说什么,拎着壶走了。 尽管事情搞清了,爸爸还是气的脸色铁青,因为他着急出挑子,没有理志强:“你等着,我回来再和你算这笔帐!” 这是庶民临出院门时撇给志强的嗑,志强害怕挨揍,吓得一劲往妈妈身后躲。 爸爸走后,志强一直是提心吊胆,等待晚上这顿揍。 第一部 第十二章 妈妈知道庶民的脾气,也在为志强提心吊胆,以为他惹了这么大的祸,晚上这顿揍是躲不过去的了。谁知事有凑巧,爸爸这天运气好,多挣了好几块钱,一高兴,把这事给忘了。在回家的路上,还花了五角钱买了不少糖块,撒给了孩子们。这么多年来,这是破天荒的一次。妈妈都感到惊奇。看起来不是丈夫不疼孩子们,就是穷的啊! “姨父来了!姨父来了!” 正在大家高兴的时候,志强拉着姨父的手,从外边喊着进来。 “大姨父!大姨父!” 听见喊声,舒琴、舒范、志国都迎了出来,高兴地围着姨夫身前身后转。 “姐夫,你来的正好,今天我多挣了几块钱,难得你来,咱们俩炒两个菜,喝两盅。” “有钱喝酒了?真不简单!” “这不姐夫来了嘛,没钱也得喝呀!何况现在咋说也比前些日子好了一些,今天又多赚点,你这谢家的大功臣来了,怎么能不喝点酒呢!再说,咱们哥们也好长时间不见了,可把我想坏了!要不是天天出挑子,怕耽误钱,我早就去看你了。” “好!难得一聚。我们就喝两盅。不过,我这两盅酒也不白喝。” “姐夫,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喝妹夫两盅酒还喝不着吗?” “我说的意思你不明白。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姐夫,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快说出来,我心也亮堂亮堂。” “我这么说你还没明白?” “没明白。” “傻妹夫,公房要下来了!” “真的?” “姐夫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这回我们更得喝了!” “姐夫,我可怎么感谢你呢?!”亭玉端着一盘炒鸡蛋从厨房走进屋来,向姐夫道谢。 “谢我?那就喝两盅吧?” “我是穷命人,享受不了那玩艺,还是姐夫多喝几盅吧!” “今天是喜上加喜,非好好喝喝不可!姐夫,来!” 自打庶民他们搬出来,鑫发就动了脑筋,下功夫,为他们找公房,让他们省点房租费。正好他通过别人认识了一位在工商联工作的老同志,在他的帮助下找妥了这一间半草房。房费很贱,每年不过几块钱。可就这么贱的房费,还有的人家交不起哪!托欠房费的,要求减免的,在那时也不在少数。并不是租户有意赖账,确实有的人家是交不起啊!其实买私房也不贵,次一点的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间半的草房好一点的也不过百十多块钱,可就是有这笔钱的人家也是屈指可数啊!像鑫发这样的人家,能做点小买卖,手里还有点闲钱,也就算富户了。 亭玉费了好大劲掂对了四个菜:激菜粉、糖醋罗卜、醋溜白菜和摊黄菜。这四个小菜若不是姐夫这样的高门贵客来,是不会有的!孩子们想上桌子和客人一起吃也是不可能的!平时庶民晚上回来,累了,高兴了,想喝口酒解解乏,顶多炒个土豆片,白菜片,还是素炒,就算特殊化了。姐夫深知妹夫家的生活状况,知道今天是开了斋了,给他准备这么多菜。他本打算告诉完后就走,不在这儿吃饭。可现在一看走不了了,妹夫妹妹如此盛情,他是不能再推辞了。再说,他真的好久没来了,也真想借此机会和妹夫妹妹好好唠唠,和外甥外甥女亲热亲热。 “今天高兴,破破例,让孩子们上桌一起吃。菜不够,我拿钱,让舒琴到街上去买只烧鸡,称二斤豆腐卷,咱们就酒喝,也给孩子们拉拉馋。” “到我家来,怎么能让你花钱呢!” “我不是比你强吗?以后你比我宽余了,让我花我还不花呢!” 怎么拦也拦不住,鑫发非拿钱不可。庶民想充好汉,却满兜也掏不出一支烧鸡钱啊!要说贵,可真不贵,满打满算,一只烧鸡,二斤豆腐卷也不过五块多钱啊!庶民的手慢慢从腰包里缩出来时,脸便发起烧来。他真有点左右为难,拦又不是,不拦也不是。舒琴愣在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更是左右为难。姨父初次到家来做客,还能让人家拿钱买菜吗?舒琴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她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舒琴,听姨父的。不然,我可生气了!” “姨父让你去,你就去吧。到东门口,郑烧鸡那儿去买。我听人说,他的烧鸡好吃又便宜。” “那可是个老字号,很有名,好吃又不贵。我经常吃他的豆腐卷,真的是鸡汤煮的,味道确实与众不同。一招鲜吃遍天。我的浆汁馆要能有郑烧鸡那么大的名气,钱可就赚大喽!” “你的豆腐脑和果子不也是很有特色吗?” “照郑烧鸡还差的远呢!” “姐夫客气了。我虽然来的时间短,可我也听说了,你也有个外号。” “别人都叫我马大果子,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这可是姐夫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敢这么说。” “那有什么?人无外名不富嘛。” “你不是也很有名吗?” 鑫发会心地笑了。 生意人,时时刻刻想着生意。开放搞活以后,有人真的借着郑烧鸡的牌子,发了大财,那是后话。 说到这份上,庶民也只好让舒琴去买烧鸡豆腐卷了。 吃烧鸡豆腐卷,在庶民家确实是过年了!准确地说,过年他们也没吃上烧鸡呀!在孩子们的耳朵里还刚刚听到烧鸡这个名字,至于烧鸡是什么味道,更是天方夜潭了。 在买回烧鸡的路上,香喷喷的烧鸡真的馋的舒琴直流口水。在外屋往盘子撕烧鸡,乘人不备,舒琴偷着往嘴里扔了一块,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烧鸡,她说不出该有多香,更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味。可这时她深深地懂得了烧鸡的滋味和她每天吃的清水白菜汤是有天壤之别的! 这能怪谁呢?能说孩子们馋吗? 烧鸡豆腐卷端上来了。在姨父的再三再四的动员下,经过爸爸的允许,舒琴、舒范、志国、志强才上了桌子。 别看庶民家穷,孩子还是很有规矩的。若不是姨父动筷把鸡肉挟到碗里,是没人伸筷去挟的。 “庶民,你到是发句话,让孩子们都吃呀!” “姨父不是让你们吃嘛,你们就吃吧。” 尽管庶民这么说,还是没人敢伸筷去挟鸡肉。 鑫发看不下去,又亲自动筷给孩子们挟了几块鸡肉和豆腐卷。他们低着头,就着大楂子饭,吃的好香啊! 未等爸爸和姨父喝完,他们就都吃完下去了。 庶民同鑫发一边喝酒一边唠嗑,别提多亲热了! 庶民对姐夫一向是很敬重的。他一方面尊重他的才干,更加尊重他的人格。他愿意听姐夫对一些问题的看法,用一句文词来说,他愿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聆听老师的教诲。头脑灵活,阅历丰富,知识面颇宽的鑫发,确实知道的东西比庶民多,看事看得比他准。庶民对姐夫佩服的不说五体投地吧,也差不许多。 “姐夫,方才你说要‘一化三改’,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次运动,中央提出来的。‘一化三改’、‘一体两翼’是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一化”就是逐步实现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这是主体:‘三改’既逐步实现国家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是‘两翼’。” “和我有关吗?” “当然有关了。你就是三改的对象。” “怎么个改法?” “就是要把所有的单干户组织起来,成立合作社,进行集中管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像我这样的单干户,也要入社吗?” “当然你也不例外,也得走合作化道路。” “要是不入呢?” “那恐怕不行。” “还强迫吗?” “开始不能。你要实在不入,**也得有办法。” “入社后能有单干挣得多吗?” “当然不如。成立合作社,要有领导,要收公益金,要给国家缴纳税收,还有许多其他开支,都得从工人的工资里出,怎么能赶上你单干挣的多呢?” “我现在挣的钱养活他们还上顿不接下顿呢,要是再少了,还不喝西北风啊!姐夫,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不入社不行吗?” “这我可办不了。这是运动,大势所趋。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不定哪天浆汁馆就不让开了。我们找谁也没有用,只好到哪河脱哪鞋了。” “我凭手艺挣钱,凭劳动挣钱,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剥削,到什么时候都不怕!我不入,他不能强拉我入吧?”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你可要知道,胳膊什么时候都宁不过大腿呀!” 本来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爸爸多赚了几个钱,公房又解决了,可说起入社的事,把大家的情绪都整低落了。全家人谁都不明白入社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是福是祸,只是担心家里比现在收入还少,日子不好过。鑫发见说入社的事严重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就又把话题转到搬家的事上来。 “入社的事还早呢,以后再说吧。房子很快就下来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家?” “房子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很近,不过几百米。” “大姨父,是真的?!” “是真的,在你们家现在住的地方往西北走不过五百米,有个大空场,空场的东边有两趟草房,邻街的那趟把头的一间半。” 显然比现在住的宽绰了,房费又比私人的便宜,大人孩子那种感激之情无不溢于颜表。这在谢家目前来说,可以说是件头等大事啦! “这太好了!太好了!” 听姨父说的地方,志国和志强都高兴得连喊带蹦。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呢?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离现在住的地方近,不能同已经玩的很熟的三丫、水生、国生、三林、五林、狗剩、小驴子等小朋友分开,还能在一起玩。一举两得的好事,他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鑫发兴奋,多喝了两盅,庶民不放心,亲自送他回家。 烧鸡豆腐卷一样剩了一点,姐弟几个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都想吃,可谁也没有吃。舒琴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留着爸爸下顿就酒吧。”没人吱声,就原封不动地放到了碗架里去了。再往碗架放的时候,乘人不备,舒琴还是禁不住诱惑,偷着往嘴里扔了两块鸡肉。因为着急,好玄没把舒琴噎着。她赶忙装着去厕所,跑到外边细嚼了嚼,才算咽了下去。 难怪孩子们都这么馋,一年到头,别说吃烧鸡豆腐卷,就是荤腥都很少见啊!买不起蔬菜,多数时候是包米面大饼子撮大葱大酱,包米楂粥就咸菜条子,就是偶尔做点土豆白菜、酸菜之类的汤菜,用点豆油也是少得可怜的。不说是白水煮也差不多。就连过年,也未必能吃上两顿饺子。记得去年过年就没吃上饺子。靠舒琴去菜库干小工,摘菜挣的五元钱买了一袋黑面,蒸了两顿黑面的菜馅饽饽,好歹把年过了。就是平日的粗菜大饭也不是能够管够吃的,也时常打凉,亭玉就不声不响地饿着,等下顿再说。她的胃病就是这么饿出来的。没有办法,吃点稍好的东西,如大米饭、馒头什么的,就得分着吃。亭玉的白面油饼烙得格外好,可以说是民间一绝(用开水烫一半面,冷水和一半面,烙时再稍微大点油,火候再掌握好了,就甭提多好吃了!),可年巴月吃上一顿,吃时,还不能管够,每人只能分上一张。庶民出去干活,特殊优待,才给两张。每次,孩子们都吃得甜嘴巴舌的。亭玉做在先头,吃在后头。她知道志国能吃,总是把自已分的那份偷偷地撕一块给志国。就是妈妈给的吃了,志国也只是大半饱。他不愿剥削妈妈的,每次都这样说:“妈,我吃饱了。” “妈让你吃你就吃,我还有呢。” “你骗我!” “我不骗你,你快吃吧。” 志国眼见就这么一张饼了,而且比他们的都小,他不肯吃。可他肚子里的馋虫,闻见妈妈烙的香喷喷的油饼,从嗓子里伸出了小舌头,非鼓动他吃不可。在妈妈的再三劝说下,志国还是抓起了那块多得的油饼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这那里是一块小小的油饼啊!它分明是一颗能包容整个世界的最伟大的母爱的心啊!这些一件件一桩桩似乎极其平常的小事,它却永远珍藏在志国和志强的童年记忆里。 母亲,对儿女们来说,总是给予,从不期望回报。不,她也期望回报——可不是只能添饱肚子的饼啊! 志国在吃饼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后来他才慢慢悟出来的。 马上就要住公房了!也马上就要又搬家了!全家人都正处在兴奋之中。 第一部 第十三章 住公房,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全家人兴奋得半宿都没有睡好觉。一颗颗苦难的心,共同期待着天明。 趴在炕头的庶民,兴奋的一劲吸旱烟。庶民是愁也吸烟,兴奋也吸烟。灯早已熄了,看不见木斗里发出的烟雾,却能看见用力吸时产生的星星般的火花。这小小的火花,在漆黑的小屋里闪耀,在孩子们的眼前飞舞,在全家人的心头跳跃。这也许就是生活之光吧!希望之光吧!生命之光吧! 住高楼大厦,庶民从来没敢想过!能够有一间比较温暖,房费比较低廉,不有人常来索要房租,能够比较宽松地躺下这六口之家的小房,庶民就心满意足了。要凭他现在的能力,想获得这样一所公房,不说是天方夜谭吧,也是天方夜谭!他根本连想都没敢想过!这样一件天大的好事突然降临了,你说他能不兴奋吗?! 亭玉虽说也兴奋,可兴奋的程度和庶民却大不相同。她是想住上公房。可她并没有因此满足。她还想住上更好的房子!甚至住上宽敞明亮的楼房,花园似的别墅,那她才高兴呢!她常常做这样的好梦。她的梦想不是寄托在庶民身上,而是寄托在和她一样充满天真烂漫幻想的孩子的身上。亭玉是充满梦想的女人,不容易满足的女人。 借着烟袋的火花,亭玉起来给搂在一起不知是否已经进入梦乡的志国、志强掖了掖被子。然后,下地蹲在尿罐上撒了泡尿,回来偷偷钻进了庶民的被窝里,用手搬着庶民结实的肩头小声说:“你怎么还不睡觉呢?” “我睡不着。” “想啥呢?” “胡思乱想呗。” “是不是想做梦娶媳妇呀?” “竟胡说!就你这么一个老婆还不知怎么养活呢,我还有那闲心?” “怎么没有闲心,你摸摸我的肚子。” “怎么,又有了?” 庶民把烟袋往炕墙上一盍,放在炕沿边,翻过身来,把手往亭玉的肚子上轻轻趟了趟,感觉有个小包在亭玉的肚子上凸起来。他把手掌放在小包上面,就感觉到好像有个小东西在里面一蹦一蹦的。随之,庶民也是一阵心跳。 “几个月啦?” “都快五个月了呗!” “都这么多月了,以前我怎么没感觉到呢?” “一天把你累的,上哪能记得这些!” “我真粗心大意!” “这不能光怪你,我也有责任。有什么法子?我也不想要。多一个孩子,就给你的肩上增加一份负担。你的担子已经够重的啦!我也帮不了你。” “你还帮不了我呢!要是没有你,这家早就散灶了!” 他们俩口子过去忙忙碌碌的,很少说点贴心话。今天由于兴奋,才说了这么多心里话。庶民很是感动,亭玉也很是感动。他们俩激动没有多久,很快就又沉默下来,想那些往后的难心事。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也难怪庶民粗心,一天上磨肩膀子,下磨脚掌子,不知得穿过多少大街小巷,越过多少门坎,走多少路程才能回到家里,到家早已累得不行了,吃完饭,又困又乏,没等孩子们睡着,他先睡着了,等起夜醒来,累了一天的亭玉也睡的正香,等他把她揽在怀里,还未等亭玉明白过来,或都刚明白点,来了点情绪时,迫不及待的庶民也许早就泄完了。 有什么法子呢?一间房子半铺炕,老少挤在一起,虽说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却比偷情还得小心谨慎。万一碰醒了孩子,那还了得!也难怪亭玉怀了孩子,这么长时间庶民还不知道。可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孩子天经地义是他的。他对亭玉百分之百的信任,亭玉对他的粗心,也并不感到奇怪。她也很是同情丈夫,理解丈夫。他们就是这样在一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生活着,孩子一个一个地生着、养着,不想要都不行。 新搬的家是正房,草盖,拉合辨的墙,比先前租的那间厢房周正,稍宽绰了一点。更主要的是不但房费便宜,而且如果不出特殊情况,就可以长期居住,不用再担心东搬西搬了。不能说是安居乐业,也总算安居了。 新家是三间草房,两家住,中间开门,一边一个大锅台,因为人口多,大铁锅不是七印就是八印的,锅盖都是厚厚的松木板制作的,时间一长,被油渍浸润得都变成了菊黄色。烧不起煤的人家都烧锯沫,拉风匣。风匣是木制的,长方形的,有大一点的,有稍小一点的;大的风力大,但拉时废力。中间这间被锅台和风匣占去了一大半,另一半多半是放碗架和水缸、酸菜缸、水桶之类家俱的地方。进了过堂门,里屋多半是一铺或两铺大炕。志国家刚一搬来时,一家人都挤在一铺炕上。土炕上大都铺着用秫秸编的炕席。席子有大花有小花的,小花的稍贵一点,耐用。认识到这一点时,一般人家都铺小花的了。庶民家开始时铺的是大花的,由于孩子们太淘,发现大花的炕席果然不结实,坏的特快。算算账,还不如买小花的了。后来志国家就改成小花的了。又过了两年,人们发现,铺炕席不如糊纸。铺炕席既费衣服裤子,又不好搞卫生,还不如糊纸雅观。因此,几乎家家都开始捡旧洋灰袋子,拆了糊炕。牛皮纸本来结实,再打上桐油,既经济又美观。何乐而不为呢?争强好胜的亭玉,当然也不会甘心落后。土房土炕当然是土地,发展成砖地水泥地地板革地那也是后话了。南炕稍的西墙上安了块长方形的木板,是从老家带来的,还涂着紫坛色的油漆,好像是从一个很贵重的家俱上分离出来的,被用两个木方固定在墙上,当被垛架,放着那几床旧被褥和枕头什么的。开始就那么敞着,后来觉得不太雅观,就用块整洁的白布或花布遮上了。庶民住炕头。炕头的南墙垛上、纸棚的下面,吊着一个圆形的紫色帽桶,里边放着一顶狐狸皮帽和一条已经磨秃了的水獭领子,这是家里最珍贵的东西了。那顶狐狸帽庶民平时是不戴的,只有逢年过节,或有什么他认为比较重要的仪式时才肯戴的。他准备有条件的时候整块好布料做件大氅,把那条水獭领子吊上,可一直没有如愿,只好安安静静地在那放着。这两件心爱之物,庶民是时刻放在心上,既怕捂喽,又怕虫子嗑喽,时不时就见他拿出来抖落抖落,晾晒晾晒。每当这时,庶民就好像珠宝商欣赏珠宝一样高兴。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志国、志强有时也像欣赏无价宝似的凑上去凑热闹。这时庶民更加高兴起来,还会把那顶狐狸皮帽子戴在头上,水獭领子披在肩上,像皇帝加冕一样郑重其事,展示给他们。他的眼睛本来小,一高兴,竟眯成了一条线。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可志国、志强都看得出来,爸爸在向他们暗示:你们谁如果我的听话,对我好,我就把这两件传家宝给你们谁。志强虽然也很喜欢这两件东西,可他一见父亲那样子,他就别有一番心思在心头了!他心想:谁愿意要谁要,我才不稀罕呢!将来我念好书,买比它好千百倍的帽子,做一般人穿不起的大敞!不但自己要吃的好,穿的好,也不管你们喜不喜欢我,我都要让你们二老好好和我享受享受生活。志国和志强的想法不同,总是用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件东西,好像唯恐它会长膀飞了似的。靠北墙还有两只木箱子,一个是用来装破东烂西的,一个是用来装米面。箱子放在砖垛上,箱子的下面用个白布帘挡上,放旧鞋和破东乱西什么的。除了这些,家里几乎就再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奶奶不愿离老屯,庶民进城时她就留在了伯父家。近来伯父家失火,房子烧了,奶奶无处住,被庶民接来了。老人家为儿子失火上了股火,进城不久就病倒了,卧床不起。老人有病,怕挤,开始舒琴和舒范出去找宿,腾出炕稍给了奶奶。庶民见两个姑娘家天常日久在外边找宿睡也不是法子,就抽空脱了些土匹,请人搭了铺北炕。这样,屋子看着是窄了些,可住的地方就都解决了。志国、志强、舒琴、舒范上了北炕,南炕只剩下庶民、亭玉和奶奶。 住处虽然解决了,可无钱治病,奶奶的病还是日见沉重。说什么也不能挺着奶奶死啊!舒琴和舒范都一再向爸爸发出呼吁。庶民的眼睛急红了,他用全家勒紧了裤腰带攒下的一点钱,请来了一位老大夫。大夫看完后不住地摇头,说奶奶的病他治不了,让赶快住院。 要简单地在家吃点药、打点针,全家人勒紧裤腰带挺一阵还勉强。住院!先付出一大笔押金钱,那就是要庶民的命,也拿不起啊! 借,到哪去借呢?城里只有鑫发家一门亲戚。刚给了两双被子,还能到人家去借钱吗?如果还不上那不是去管人家要吗?就是脸皮再厚,也不能再向人家张嘴了。再说,这么严重的病,就是借少来少去的钱也无济于事啊! 这可怎么办啊?! 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她脸色灰暗,目光呆滞,不停地喘息。奶奶开始咳血了。据症状看,她大概得的是肺病。 奶奶卧床后,端屎端尿,喂饭,洗涮啖盂,主要是舒琴代妈妈干。她不嫌脏,做得尽心尽力,深得奶奶的喜欢,全家人的赞誉。 舒琴从小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她同奶奶很有感情。这时奶奶的身子十分沉重,躺累了,想动动,就得人周人放。舒琴一个人周不动,舒范、志国、志强都帮着周放。他们看着奶奶揪心,实在看不下去时,舒琴又说:“爸爸,就给奶奶住院吧?” “舒琴,不是爸不想给你奶住院,可哪来的钱啊!” “没钱借,以后我干活还!” “对,爸,没钱借,以后我挣钱还!”志强眼泪汪汪地接着大姐的话茬说。 “要是能借着我也不想看着你奶奶就这样死啊!” 听着父女们一番揪心的对话,奶奶混浊的眼睛里也慢慢地溢出了泪水。全家人都围在奶奶的身边哭了。 奶奶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了。她知道儿子手里没钱,不逼儿子为她治病。在她有力量挣开眼睛时,她还是一个劲地瞅庶民。奶奶也真的不想死啊! 堂堂男子汉,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受着病魔的折磨,无钱医治,任病魔宰割,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啊! 庶民心像刀搅一样的难受,他不敢正视母亲。 “庶民,你过来,妈再好好看看你!” “妈……” 庶民跪在了母亲的跟前,痛心地问:“妈,你还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吧!儿子能办到的,头撅地也去办!” “庶民,妈知道你穷,妈不为难你。妈只有一个要求,我死之后,你要是能把我的尸体运回老屯的坟莹地埋了就行了。” “妈,你放心吧!我就是背,也把你背回去!” “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奶奶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妈!妈!” “奶奶!奶奶!” 屋里哭成一片。 人们常说,你活不起还死不起?当时有的人家,就真的是死也死不起啊! 第一部 第十四章 无论如何也不能用炕席把母亲卷出去呀!衣服买不起穿旧的行,棺材不买是绝对不行的!再穷,也不能让老人土压脸啊!庶民在屋里不停地徘徊着,下着这样的决心。他想来想去, 没有别处,还得豁出脸去去找姐夫。 鑫发见庶民哭丧着脸,带着孝,不用说就明白了。 “妹夫,婶子走了?” “昨天夜里走的。” “有什么困难没有?” “我想给老人家买口棺材,再把他老人家送老屯坟茔地埋了。可……” “妹夫,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说需要多少钱吧?” “棺材就买个一般的吧,加上发丧,少说也得五十块钱。” “那就先拿六十去吧,怎么也不能让老人家土压脸。你先拿钱回去,我处理处理店上的事马上就到,有什么事咱们再商量。” 庶民感动得无话可说,眼泪在眼圈里直转。他真想跪地给姐夫盍两个响头,说上几句感激的话。可他瞅瞅姐夫,用手掂着钱,连声谢谢也没有说,转身走了。 用借来的钱买了口大红棺材,又买了些纸钱之类的发丧品,就花了五十多元钱,剩下点钱,正好路上用。 鑫发很快赶来了,由他指挥发丧。 本来应该等远道的哥哥,可奶奶死的那天正是初五,如果按照“七不出八不埋”的说法,就得等三天以后出殡了,那样又得破费不少钱。鑫发同庶民一商量,就决定初六早上六点出了。 这天一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那雪花大得和路钱差不多,和志国手里的路钱一同飘落,一时间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路钱。 因为路途远,怕上午赶不到,鑫发特别找了挂五个马的大胶轮车,若是放量跑,一个小时也能跑三十华里,就算慢点跑,路上打点间,上午也到老屯了。 志国的小脸、小手都冻得通红,他仍然坚持着分撒着路钱。他想奶奶生前穷得无钱治病,如果这纸钱真的管用的话,一定要坚持多撒一些,到阴间让奶奶变成富婆,再不像阳间那么受罪。他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是那样的话,富人死了,烧的纸撒的路钱不照样比穷人多吗?到了阴间,那不是照旧穷的照样穷,富的照样富吗?咳!别管它管用不管用,是大姨父让他撒的,他还是照旧扬着小手,一枚一枚地向着天空抛撒着。 庶民扛着灵头幡,坐在灵柩的前边,瞪着红肿的眼睛,遥望着天际,遥望着老屯,寄托着他无限的哀思。他在想:见到了乡亲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母亲是因治不起,活活挺死的啊!如果如实说,乡亲们一定会耻笑他的。他向身后依了依,又转过头去瞅了瞅这口画着二十四孝,棺材天已落满了厚厚雪花的大红棺材,他的心才稍安了一点。乡亲们那里知道,这也是用借来的钱买的啊! 在离开老屯时,庶民幻想有一天荣归故里。可混了几年,并没有比在屯子时好多少,若不是母亲老了,又有这份遗愿,他无论如何是不肯这个时候回来的! 鑫发是庶民在城里的唯一亲人,再大的风雪他也是要陪同前往的。姐夫帮他的忙够多了,他又那么忙,再说,这么大的风雪天,城里人没下过屯,再把他给冻着,庶民是实心实意不想让姐夫来,可他怎么拦也没拦住,鑫发非坚持来不可。姐夫的热忱,又一次打动了庶民的心。要是没有姐夫这么支持,这么一心一意帮助张罗,光靠庶民,这桩丧事可就惨喽! 冬月天短,为了赶路,路上都没有打间。老板理解庶民的心情,不住扬鞭打马。不多时,马就跑的浑身是汗,身上长满了白毛。马是出汗了,人可冻的不行。实在挺不住时,就下车跑跑,跑热乎了再上车。别人行,庶民和志国却不行,无论怎么冷,怎么冻,也只好挺着。你想,庶民扛着灵头幡能到车后去跑吗?志国手里的纸钱能不跟着车撒吗?老天好像故意和穷人做对,把这父子手脚冻得像猫咬似的难受。还好,不到十二点钟就到了老屯。要是再往远点走,非把这爷俩冻个好歹不行! 庶民进屯报丧,一些本家的亲属和田来他们都出来帮忙,拿镐的拿镐,拿铣的拿铣,在庶民选好的位置,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把坑刨好了,按照下葬的规矩,伯父抬着棺材头,其他人抬着其余的部位,把棺材放到了坑里。伯父、庶民、志国又一齐磕了几个头,伯父起来先填了第一铣土,大家一起把坟圆了,奶奶就算入土为安了。 在老屯吃完饭,已经午后三点多钟了,喂完马已经四点多钟了,眼看天就黑了,怕把马累着,鑫发决定在老屯住一宿,明天再走。庶民也怕把志国冻坏了,也就决定住了下来。 庶民找了个屋里比较暖和比较干净的人家把姐夫和其他人安置住下后,他才带着志国来田来家。田来俩口子待庶民一如既往,异常热情。 小雨见志国回来了,很是高兴。志国家搬走时,小雨正在外婆家,没有送着他,回来知道后,她还偷偷哭了一场。小雨乘大人们唠嗑的机会,把志国偷偷叫到一边,问这问那儿,似乎想把他们分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问出来似的。志国脑瓜灵,嘴也很会说,把城里的事说的活灵活现,特别是说到正十五闹元宵,搞秧歌比赛,搞灯览,热闹非凡的场面时,把小雨听入了迷。 “志国哥,那秧歌能有多少拨呀?” “十四条街道,每条街一拨,还有工业系统,商业系统,粮食系统和较大的国营集体单位都有秧歌,总共大约能有三十多拨呢!” “这么多啊!怎么个比法呀?” “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晚上,秧歌队都由领队的领着,到正大街的镇政府门前去扭。由各主要单位选派代表和镇政府的领导组成评委,在附近观看,事后进行评选,评出前三名,发给奖状。” “怎么才算好呢?” “那我可说不太明白。不过,每年评上的我看多半是队伍大,人多,服装新鲜,样式新颖,活泼,扭的欢,卖力气的。” “扭秧歌就扭秧歌呗,还能整出啥花样来?” “你是没看见,花样可多了!挑花篮的,摆旱船的,老汉推车的;画装成济公、青蛇、白蛇、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的;耍狮子的、耍龙灯的,还有踩高跷的……” “这么热闹哇?!” “那可不!城里秧歌队可不像咱们屯子的秧歌队,就那么几个人,秧歌服也就那么几套,年年那样。” “你最喜欢看什么秧歌?” “我最喜欢看耍龙灯的。那条大龙,多的有三五十米,少的也有二十多米,在好几十人手里举着,关键是龙头,龙头怎么摆,龙尾就怎么甩,上下翻飞,腾云驾雾一般,活灵活现,好看极了!有趣极了!你要是看见呢,也准得拍手叫好,追着看。” “你们男孩子喜欢看大龙,我们女孩子可不一定。” “女孩追着看的也有的是。不信,今年过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要是能去那感情好了。” “怎么不能去?我来接你。” “你骗我!” “我不骗你。你要是给我信儿,我真来接你。” “城里那么远,你怎么来接我?” 志国一想也是。要车没车,要马没马,怎么来接呢?他眼珠转了转说:“那还不好说,咱俩往城里走呗!” “你说的轻巧,那么老远咱们俩怎么走哇?要是碰上了狼,还不把咱俩都吃喽哇!” “要是真遇上了狼,就是让他把我吃了,也不能让牠把你吃了。” “你都让狼吃了,还能顾得了我吗?” 说到这儿,两个孩子都会心地笑了。 “方才你光说秧歌,那灯还没说呢?” “说起灯啊!更是千奇百怪,巧夺天工。有龙灯、花灯、转灯、长命灯、百岁灯、二龙戏珠灯、鸳鸯戏水灯、喜庆丰收灯;还有那些根据中国四大名著、民间故事做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猪八戒背媳妇、黛玉葬花、十二金钗、贾母拜寿、武松打虎、一百单八将、桃园三结义,三请诸葛亮、劈山救母、青蛇白蛇、秃尾巴老李、麟麒麟送子、童子拜观音、钟魁打鬼、八仙过海、张果老倒骑毛驴、张生戏莺莺,还有许多我说不上名来的灯,让人看得眼花燎乱……” “这么多灯啊!我还以为就我们屯子这盏小油灯呢!” “油灯?街里住家早点上电灯了。比油灯亮多了!” “电灯?什么样?!” “玻璃的,外型圆溜溜的,像个小葫芦。” “怎么能亮呢?” “通上电就亮了呗。” “电是什么东西?” “那我可说不清楚。我常听人这么说:庄家老不认电灯——一股急火。” 尽管这是一句讽刺农民眼光浅、见识短的话,小雨却没挑志国的礼,还觉得志国说得挺有意思,挺生动的呢。让志国这一活灵活现地白嚯,小雨的心顿时活了,对城里的一切更感到新鲜、好奇了。当然,也更加向往了。城里的一切对她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吸引力,她真想到城里好好看看、逛逛,长长见识。对她吸引力最大的还是正月十五闹元宵。她特别是想元宵节到城里看看秧歌,看看耍龙灯、摆旱船的,和志国说的那各式各样奥妙无穷的灯。 在小雨的眼里,志国好像长高了许多,知道的东西也比她多多了,她羡慕极了!她想:要是他们家也能搬到城里有多好! “你们说啥呢?说得这么热乎。” “爸,今年过正月十五你领我到城里看秧歌呗?” “田叔,你就带小雨去一趟吧!可热闹了!” “志国,是你鼓动的吧?” “爸──” “行,今年我非去一趟,到你谢大爷家看看,再顺便看看秧歌。” “爸,你可得说了算教?!” “算数,一定算数!” 听田来答应了,两个孩子都乐得蹦了起来。 志国走后,小雨更加盼望春节了。也说不清她是想看秧歌、看龙灯呢?还是想看志国呢?也许她想看志国的劲头比看龙灯还大呢!她朦朦胧胧好像还和志国在一起玩捉迷藏,他俩一伙,紧紧地相依在谷草垛里,对方怎么也没找到。别看外边挺冷,两个人在谷草垛里呆时间长了,可热乎了! 这年的春节很快就到了。过了除夕,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四。 第一部 第十五章 姐姐弟弟们都出去看秧歌看灯去了,志国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谁叫也不出去。一向好热闹的志国今天怎么足不出户了呢?妈妈爸爸都感到很奇怪。 志国怕再有人催他出去,他把寒假作业全拿出来,趴在炕上写。可写了好半天也没写出什么,就算了一道算数题,还算错了。足见他心不在焉。他想集中一下精力,不往外瞅。可没过两分钟,他还是心神不宁地又抬起头来,不住往外瞅,好像在急切地盼望谁的到来似的。 鞭炮声,锣鼓声,不时地飞进志国的耳朵里,好像在有意引诱他,召呼他。 “志国在家吗?走哇!” “我有点事,你先走吧。” 志国听出来了,这是水生的声音。 “志国,看秧歌去呀!” “我表哥要来,我等他一会儿。着急,你们先走吧。” 这是三丫、小闷、狗剩一帮的声音。 “志国,还有多少作业没做完?大过年的,非赶今天做!” “妈,还有三天就开学了,还有不少没做呢!再不抓紧就不赶趟了。” 难得孩子有这积极性。亭玉瞅了瞅趴在炕上似乎在专心致志写作业的志国,既心疼,又很是欣慰,不再催志国出去,忙她的事去了。 等啊等,一直等到午后三点多钟,还不见踪影,志国有点泄气了。就在这时,突然窗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老谢家吗?” 没等爸爸妈妈回答,志国便一蹦三尺高的跑了出去。 “田叔!小雨!” 志国转回身往屋里跑:“妈!田叔他们来啦!” 看志国高兴的样子,这时亭玉才明白他不出屋的意思。 见到田来父女,亭玉、庶民自然也很高兴。亭玉拉过小雨,细瞅了瞅,眉开眼笑地说:“几年不见,长成了大姑娘。一小就俊,现在更俊了!” 让亭玉夸得小雨有点不好意思,挣脱了亭玉的手,躲到了田来的身后去了。 “屯子孩子,就是没见过世面。你谢娘希罕希罕你还躲什么?” “他田叔,小雨初来乍到,眼生,过一会就好了。快让小雨上炕暖和暖和。” “谢娘,我不冷。” “不冷什么不冷?看把小脸冻的,都快成红苹果了!” 小雨不肯上炕,亭玉过来拉小雨,非让她上炕不可。 “你谢娘让你上炕暖和暖和,你就上炕吧,也不是外人家。” “爸,我说不冷就不冷!” 亭玉一边亲着小雨的脸蛋,一边往炕上拽她。 “反正今天是十四,看不看秧歌都行。明天最热闹,就明天去吧。” 听志国这么说,小雨才肯脱了鞋,上了炕。小雨不肯上炕还有个原因:没穿袜子,怕人看她的黑脚丫。别说屯子孩子,就是街里孩子,有几个能穿上袜子的? 不用问,田来领小雨上街是看热闹来了。庶民陪着田来唠嗑,亭玉张罗晚饭。她把过春节剩的唯一的一点肉、面都全拿了出来。准备好好款待款待这二位最亲最亲的老乡。 小雨来了,志国更不走了。他把作业收拾起来,帮妈拉风匣,做饭。 他一边拉风匣,一边听着爸爸和田叔唠嗑,借妈开开里屋门的机会,志国歪着脖子往里屋炕上瞅小雨。这时,他发现小雨也在瞅他。志国在想:这次田叔能来,准是小雨催的。明天非领小雨好好逛逛街,看龙灯、秧歌不可! 白天志国没有出去,吃完晚饭,水生和三丫他们来找他,志国还说不走。往出送水生时,水生拉住志国诡秘地问:“志国,你们家来的那个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呢?梳个小歪桃,还挺俊呢!” “是我们老屯的。” “亲戚?” “不是。和我们家处得挺好的,和她爸来看秧歌的。” “不对吧?要是来看秧歌的,怎么不出去呢?” “今天他们太累了,明天让我带他们去看。” “看秧歌?我看那小姑娘总用眼睛瞟着你,自打人家来你也不出屋了,我看没准是来看你的吧?” “别胡扯!让我妈听见了还不骂我呀!” “说不定就是你妈给你有意这么办的呢!” “不是。绝对没这八宗事!是奶奶死,我在她家住,和她说起街里正月十五比秧歌,赛灯的事,小雨才非要来的。” “唔──,原来是你们俩……” 没等说完,水生一伙便扬长而去了。 十五的晚上,大街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不到晚七点钟,秧歌队就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中心街和镇政府门前来了。 志国领着田来和小雨从家里出来,穿过二道街,走到财神庙胡同口,就到了镇政府门前了。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 “我说志国,街上人这么多,能不能把小雨给挤丢喽哇?我丢了能找到家,她丢了可就遭啦!” “田叔,由我领着,你就放心好了,管保丢不了!” “不行,小雨初次进城,本来就有点发懵,又赶上这么多人,还是晚上,万一挤丢了,上哪去找?志国,你不用管我,拽着小雨点,只要你们俩不拆帮就行。”“行。我保准不让小雨丢喽!” 从东门到中心街秧歌一队挨一队,看秧歌的人一个挨一个,小孩不往前挤,或不骑在大人的肩上根本看不见。田来欲让小雨骑他的脖梗看,小雨害羞,说什么也不肯。那么,只好让志国领着她往人群里钻。志国开始拉小雨的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脸忽的红了。可志国不管这些,拉着她就往人群里钻,过了一会儿,小雨也就习惯了。害怕拆帮,志国拉不住的时候,她还追着拉志国,两只小手拉在一起,和在屯子捉迷藏时那种感觉可大不一样了! 看了一拨又一拨,看得小雨别提多高兴了。 “小雨,你看哪拨好?” “我看都不错。” “在屯子看不到吧?” “那还用说。” “以后每年正月十五你都来呗?” “我是想来。谁知爸爸能不能来呀?!” “以后你大了就不用田叔领着了,自己来呗。” 小雨没有说什么,把志国拉着她的手拽了回来,揉了揉。 “攥疼了?” “可不!使那么大劲干什么?” “我是怕冲散了,找不到你。要是真的冲散了,你可别乱跑哇!站在原地别动,我再回来找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丢不了哇!” 田来跟在两个孩子的身后,想法用眼睛盯着他们,真的怕他们拆散喽。 看完这拨秧歌,志国和小雨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田叔,那边是耍龙灯的,我们过去看看。” 田来点点头,跟在志国和小雨的身后向东边走去。 看龙灯的人最多,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把整个街道都堵死了。志国拉着小雨往人群里钻,钻了几次都没钻进去。有一次好不容易钻了进去,还未等他们站稳就被一股潮水般的人流把志国和小雨冲散了。 “小雨!小雨!” 这时志国像一头疯了的小牛犊,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起来,边撞边喊。尽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在沸腾的人海中,在暴豆般的鞭炮声和狂欢的锣鼓声中,却显得是那么微弱,那么无济于事。 就连志国想从汹涌的人流中冲出来也是不可能了。被西去的人流裹挟着卷出去大约有五十多米的光景,志国才抽空钻出了人群。这时,别说找小雨,就连田叔也找不到了。 从此,志国梦中的小雨一直下个不停。 第一部 第十六章 一晃,志强都八岁了,到了上学的年令。 家里住的地方稳定了,不用乱搬家了。庶民挑挑干活也摸到了点门道,有了较固定的收入,亭玉和庶民共同商量,把舒琴、舒范、志国一同送进了学校。他们仨是进城后的第二年,一同上的学,一同系上的红领巾。孩子们上学念书,是亭玉和庶民盼望已久的事情,是件高兴的事情。同时,对生活还处于十分艰难困苦之中的亭玉、庶民来说,也是件十分沉重的事情。别看每人的学费只有三元钱,可三个三元,一块拿出九元钱,庶民可真拿不起啊!如今又变成了四个,这就更拿不起了!这可真够庶民呛啊! 庶民又睡不着觉啦,不停地抽旱烟。这是他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一有什么愁事,晚间就睡不着觉,不停地抽烟。 “庶民,你又怎么啦?一门抽烟。”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有事你就说吧,何必翻来复去像烙饼似的。” “志强能不能晚上二年学?” “为什么?” “等他哥姐毕业了有人帮帮我,他再上学……” “那不是把孩子给耽误了吗?咱们一心扒火把家搬到城里,不就是想供孩子念书,有个出息,不受穷、不受人欺负吗?舒琴她们上学晚,是在农村才错过了上学的年龄,耽误了。如今搬进了城里,学校离咱家不远,学费又不算太贵,可不能让志强再耽误了!就是咱们卖裤子当袄,砸锅卖铁,再苦再累,也不能耽误孩子念书哇!再说,我看志强这孩子脑瓜挺好使,好像比他哥姐们聪明,而且挺有志气,日后一定能够不错,还是早上学比晚上学强。” 庶民何尝不是这么想啊!可他只是觉得肩头的分量太重了,想缓二年,等舒琴、舒范、志国毕业了,有人下来帮他一把,再让志强上学。听亭玉说的有道理,他也就不再吱声了。不吱声是不吱声,还是吱吱地吸旱烟。 “那就让他上,一就困难了,就再困难点也不能耽误孩子!” 猫在被窝里的志强,也没有睡觉,爸妈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又是高兴又是激动。他暗自下决心,爸爸妈妈在这种情况下供我念书,我可一定要好好念哪!他偷偷地揉了揉眼睛,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志强急急忙忙吃完早饭,就跑出家去,见了国生、三林、金祥、狗剩等伙伴,一一地告诉他们,他要上学了! 这些孩子的年龄都和他差不多,大也大不了一两岁,今年他们都准备上学。志强听说他们也上学,有了这么多伙伴在一起,更高兴了。 买不起书包,亭玉找了块黄布,用手针缝了个小书包,上面还用红线绣了个红五星,志强看了真有点爱不释手。他背在肩上,左试右试,对着西墙上有块大镜子,左照右照觉得可神气了!就像去干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一样高兴。 志国看他那神气劲,觉得有意思,想逗逗他,故意说:“别乍虎啦,考不上可就丢馊了!” “你才考不上呢!” 志强不服,把嘴撅起老高。 “你不服,我先考考你,你要是能答上,我就领你去。” “行,你考吧!不过,你可不能出太难的题。” “那是当然。我要是出四五年级的题那不是难为你嘛。” 志强想了想,怕哥哥懵他,他眼珠转了转,又说:“你考可以;对错谁来裁判呢?” “你要是信不过我,让大姐当裁判。” “那太好了。大姐,你干吗?” 大姐本来有事,不想参与他们哥俩的事。可见他们俩说的挺有意思的,怕扫了他们的兴,就点了点头。 志强规规矩矩地站在哥哥姐姐跟前,真像个小学生站在老师跟前似的,背着两只小手,瞪着一双亮亮的小眼睛,准备迎考。 志国也像个考官似的,一本正经地坐在炕沿上,脑子不停地转动,思考着他要出的试题。 出题的本身,既是考学生,也是考老师。题出深了,脱离实际,题出浅了,看不出学生的水平。所以,出题也得动脑筋。志国既不想难倒弟弟,可也不想让他轻而易举过关。 “你先数一百个数吧。” 一百个数?一千个数也难不住志强!哥哥的话音刚落,志强便口似渲河似的数完了。志强还想往下数,被志国拦住,没让他往下数,接着又出了道题考他。 “三丫家原有三只鸭子,又买回四只,现在一共多少只?” “七只。” “吃了四只呢?” “还剩三只。” “不对。” “怎么不对?不信问问大姐。” 志强信心十足,没有被志国虎住。 舒琴点点头,志国不再诈志强了。 考了半天,志强都答上了,他更神气了。 志国看弟弟那神气劲,真想找个题难难他。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出太浅的,志强对答如流,出太深的,在一旁观试的姐姐不会让,也显得当哥哥的不友好。后来他突然想到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题,说难也不难,说浅也不浅,如果是聪明的孩子,能够答上,笨的恐怕就得说错。想出这道题,志国也来了神气。 “树上有两只鸟,落在同一个树杈上,被三林用弹弓射跑了一只,还剩几只?” 志强没有马上回答,眼珠转了转挠挠脑袋,然后才说:“一只也没有了。” “为什么?”志国以为他瞎懵的,紧接追问。 “因为鸟会飞。当那只鸟被打飞的时候,另一只鸟肯定受惊,也飞走了,所以一只也没有了。要不信,咱们就试一试。” 志强的回答,说的在场的人心服口服。本来想难难弟弟的志国,头一次发现弟弟这么聪明,高兴地拍着志强的肩膀说:“考一年级没问题,明天我带你去。” 家里的关是过了,学校的关怎么过,志强心里还没底。不过,他知道哥哥是轻易不夸他的,能过了哥哥这关,老师准没问题,想到这儿,他的胆又状起来,不再想明天考试的事了。晚上,他把妈妈给他缝好的黄书包,放在枕头底下,想好好地睡一宿觉,明天好上学。可躺下好半天,说什么也睡不着。他翻身把两只小胳膊架在枕头上,用手托着腮,想起好多好多的事情。学校是个什么样?和国生、三林、金祥、狗剩能不能分到一个班?新同学都是什么样?老师是什么样?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如果是女老师,是不是和妈妈一样?如果是男老师,是不是像爸爸那样严厉?上学后,还让不让弹琉瑠、踢马掌、抠“帕积”(小时玩的一种东西,面多半是古代传奇英雄的彩色头像,背是纸壳,呈圆形。玩时把面扣在地下,另一个人用“帕积”往过煽,煽过来为赢,煽不过来为输,这就叫抠“帕积”)到了冬天,打雪仗,堆雪人还行不行?春秋还有没有空打雀?考试考不好,爸爸妈妈准生气,那时怎么办? “志强,你想什么呢?明天就上学了,好好睡觉。” “妈,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什么故事?” “只要有意思的,什么都行。但可不能再讲门闩官、料调子、笤帚疙瘩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害怕,也听腻了。” “那就给你讲个孔融让梨的故事吧?” “爸爸早就讲过了,我想听新的。” “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呢?” “狼让猎人打伤了,正在无处可逃的危急形势下,遇见了东郭先生,东郭先生可怜牠,把牠藏在袋子里,躲过了猎人的追查。可当猎人走了,老狼被从袋子里放出来,就说牠饿了,就要吃东郭先生……是不是?妈。” 妈妈见儿子讲的比自己讲的还生动,没法讲这个故事了,就又说:“我给你讲一个狐狸和乌鸦的故事吧?” “不用不用!我知道,乌鸦嘴里的肉掉在狐狸的嘴里了。” 这下可把妈妈难住了。她想来想去,想出许多好故事,可提一个,志强说听过了,又提一个他说知道了,有的故事比妈妈知道的还详细,理解的还透彻。究竟这孩子知道多少故事,妈妈也搞不清楚了,她感到十分奇怪。妈妈不想让孩子失望,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志国。志国也搅尽脑汁想了很久,才想出了一个志强不知道的故事──张良拜师。 “张良出身于韩国的官宦世家,韩国被秦国灭亡后,他怀着复韩灭秦的雄心壮志,刺杀秦王未遂,流落下邳。有一天他在下邳沂水圯桥头遇见了一位老者,那老者见他气宇轩昂,必成大业,故意考验他。老者先把靴子故意弄到桥下,让张良给他捡起来。张良见他是位满脸沧桑的老者,忍气到桥下把靴子捡了上来。老头也不感谢,反而十分傲慢地伸出脚让他给穿上。这时张良真想挥拳揍他,可他又一想,既然都捡了,穿上又能怎么样!于是,他就又忍气给他穿上了。老者仍不感谢,扭头便走。未走多远,他便又扭过头来对张良说,五天后的早上在这里等我。说完老者便飘然而去。五天后鸡鸣时张良如期来到桥上,见老者早已立于桥上。因为张良来晚了,被老者呵斥一顿,让他五天之后再来。五天之后张良又来晚了。第三次,怕晚,张良半夜就来到了桥上。老人见他可教,就送了他一部书,并告诉他读好这部书可以成为帝王的老师,并让他十三年之后再来见他。回到家里,张良一看这部书,欣喜若狂。这部书不是别的杂书,而是《太公兵法》。得此书后,张良刻苦攻读,深得其精髓。后来张良辅佐了刘邦,使刘邦得了天下,他也成了开创西汉不可多得的功臣。因此,名垂青史。张良更高明之处,就是知进知退。不像功高盖主的韩信,由于贪图富贵,最后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了。” “哥,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可能是神仙吧?” “他为什么非把天书送给张良呢?” “看好他了呗。或许也是天意。” “真有这么回事吗?” “这个民间故事,史书上都有记载。张良,张子房确是一个十分谦虚而又韬略过人,知进知退的人。” “他那么有能耐,皇帝又那么信任他,他为什么辞官不做,隐退了呢?” “他说,在战争年代,刘邦想得天下,很需要他出谋划策,所以很听他的话。战争结束了,高枕无忧了,享清福了,刘邦不那么需要他了,也不会那么听他的话了,甚至弄不好,惹恼了他,恐连命也难哪!所以他就隐居了。” “张良的功劳这么大,刘邦能忍心杀他吗?” “你还小啊,不清事理。伴君如伴虎。封建王朝,皇帝是金口玉牙,说啥是啥。听人讲,三秦王淮阴侯韩信的功劳比张良还大呢!后来还是让刘邦给杀了。那时候,皇帝一人说了算,你要想讨皇帝喜欢,就得整天阿谀奉承,不提反面意见,否则,说不定哪句话说错了,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满门抄斩。” 小哥俩探讨的问题,真不像孩子探讨的问题。让哥哥讲的,张良在志强幼小的心灵中就扎下了很深的根。他时刻梦想也像张良那样,在哪儿遇见一个老头,得一部天书,将来自己也能成为国家的栋梁。 第一部 第十七章 志强还小,有些事情确实弄不明白。可张良拜师的故事他却牢牢地记住了,后来还没少传播这个故事。他也真的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甚至幻想将来能遇见类似的老头,别说是捡靴子、穿靴子,就是比这再难做的事,他也愿意做!他在梦里真的梦见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头戴道冠,身穿道袍,足登白底云靴,手拈拂尘,向他走来。他刚要上前拜师磕头,却被哥哥把他唤醒了,方知是南柯一梦。 “快点起来!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太阳已照到了屁股上,确实不早了。志强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蹦到地上洗了把脸,拿了块大饼子,背上书包,就要跟哥哥走。 “别忙,头一天,不用背书包。不过你得好好收拾收拾,别大鼻涕拉瞎的,犯了卫生,老师还不把你撵回来。” 自幼好带鼻涕的志强,急忙用袖头擦了擦。 “哎呀!你这习惯得改着点。有鼻涕不能用袖头擦,袖头都让你给擦亮了,这样更不卫生,检查出来也不行。” 志强着急上学,哥哥怎么说都行。 “你就带他去吧,他带鼻涕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马上就改也不可能。上了学,同学们都不带,让他带他也不会带了。” 妈妈一再说,又给他从头到脚整个收拾收拾,志国还是觉得弟弟不合格,鞋露脚指头,裤子长,裤裆大不说,就他这两桶黄鼻涕一会儿出来,一会儿抽回去的,让志国实在看不惯。要不是妈妈一再说情,志国说什么也不想带他去了。 没用召呼,三林、国生、狗剩、金祥、小驴子都由家长领着,一道去了学校。 招收新生的是位女老师,中等格,看上去大约三十左右岁,慈祥的脸上隐隐约约透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考试三林、国生、狗剩、金祥、、小驴子、志强都过关了。看户口时,志强出了差。他是冬月生日,八月份不满八岁,按学校的规定必须满八岁才能收。老师告诉哥哥,让志强下年再来,这时志强可着急了,差点眼泪没掉下来。 “老师,他的生日是小点,赖一岁,你就收下他吧,我保证他能跟上。如果跟不上,冲我说还不行吗?”这位老师认识志国,教过他。他觉得不外,才这么说。 “不是我不想收他,是学校有规定,要不你领他去找找校长。如果校长同意,我没意见。” 志强怕真的不收,也大着胆对老师说:“老师,你就收下我吧,我保证好好学习,不给你丢脸。” 老师用慈祥的目光,又详细瞅了瞅这哥俩,特别是认真打量了志强一番,觉得这孩子别看有点脏,长的还有点憨,可不知怎么的,却觉得他挺可爱的。 “既然你们哥俩都这么恳求,我就破例把他收下。” “谢谢老师!”志强高兴的立时把两腿一拼,给老师行了个举手礼。这行礼的姿势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连志国都感到惊讶。 老师一看志强的机灵劲,更加喜欢上他。 “你就在我们班吧,我就是你的班主任。”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志强更加高兴起来。 “老师,我光高兴了,还忘了问怎么称呼您了呢?” “我姓孙,你就叫我孙老师好了。” “明天早上八点,带书包上学。” “我们上哪找您?” “咱们是一年一班,教室在教导处后边,斜对着的那趟房。” 就这样,志强他们就成了一年级的小豆包。 在家玩的时候都叫小名,上学就不同了,得叫大名了。志强叫谢志强,三林叫杨小波,国生叫褚国生,金祥叫关金祥,小驴子叫孙仲子,狗剩叫赵大鹏。叫惯了小名,冷丁叫大名还觉得有点别扭是的,就都愿意叫小名。 在回家的路上,有家长领着,也疯也闹,可总是比往常差点劲。不大一会,来到了大空场。狗剩使了个眼色,大家心领神会,谁也没有回家。等家长走了之后,狗剩才和大家郑重其事地说:“明天咱们可上学了,到学校再不行叫小名了。” “叫小名怎么的?小名不也是名吗?为什么怕叫?” 小驴子和狗剩家住的最近,在一起玩的时间最多,听说因为弹琉瑠闹出点意见,所以狗剩说这件事时他故意气狗剩。 “不让叫就不让叫!” “我的小名还不好听呢,我不怕叫,谁愿意怎么叫怎么叫。” “你愿让叫你叫,我不愿叫。” “那我要是偏叫呢?” “你叫我就揍你!”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说着,狗剩伸手就给小驴子一拳,小驴子也不示弱,回敬了一拳。这样俩人撕打在一起,支上了黄瓜架。 大家急忙上来拉架,有拽小驴子的,有拖狗剩的,好不容易把他们拉开。拽是拽开了,还是互不服气,跃跃欲势往一起撕巴。狗剩气性大,打仗总想占便宜,占不着便宜就没完。小驴子更犟,上来劲,真和毛驴子差不多少。他妈真没白给他起这么个乳名。 “操你妈的小驴子!你要再叫我小名,我还揍你!” “操你妈!操你妈!咱们打仗你骂妈干什么?” “操你妈!就操你妈!你有招使去!” 这下子把小驴子骂激了,他一猛劲,冲到狗剩跟前,冷不防一拳打在狗剩的鼻子上,血顿时淌了出来。狗剩不顾鼻子流血,没命地向小驴子扑了过去,两人又撕打在一起,谁拉也拉不开。狗剩的血蹭了小驴子一脸一身不算,还把小驴子的脸挠坏了好几块。他俩越打越凶,志强怕出大事,急忙去找狗剩妈和小驴子妈。狗剩妈先跑出来的,见狗剩满脸都是血,吓的腿都有点哆嗦。狗剩妈最心疼狗剩,看狗剩吃亏,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帮狗剩打小驴子。这时小驴子妈也来了,她没有帮小驴子打仗,而是去打小驴子。 “操你妈的!我让你和人打仗!” 小驴子知道母亲不惯他,害怕挨揍,撒开狗剩想跑。可狗剩妈拽着他不撒手,小驴子一急,一脚踢在狗剩妈的小肚子上,狗剩妈疼痛难忍,倒在地上,才松了手,小驴子撒腿跑了。 狗剩妈见娘俩都吃了亏,眼睛都有点红了,躺在地上不起来,泼口大骂小驴子妈。小驴子妈是个厚道人,也不还口,倒过来搀狗剩妈,边搀边劝:“大妹子,你别生气,别和他小孩子一样的,回去我非扒他皮不可!” “我和小孩子一样的?你眼睛瞎呀!没看见他怎么把我踹倒的吗?这孩子连我都敢打,还像话吗?还了得了吗?” “是他不对。我回去非狠狠揍他不可!” “你这么一说就拉倒啦?没门!我孩子鼻子打伤了,我的肚子踢坏了,给我们治病好了!要不咱们就经过派出所。” 小驴子妈知道她要放讹,还顺着她说:“行,你说看病就看病。” 大家都有点过意不去了,一齐过来劝狗剩和狗剩妈。可他们母子还是不依不饶,非让小驴子妈领他们到医院去看病不可。没办法,小驴子妈只好带他们到附近的铁路医院看了看,花了几元钱,大夫说没事了才算完事。 小孩子打仗是打仗,不记仇,过后就好。狗剩好惹事,和三林、金祥、志强都打过仗。吃了亏,他妈就出来帮着,占了便宜他妈装不知道,找到家时,他妈总千方百计替狗剩辩护,动不动就和邻居吵吵。邻居都知她不讲理,孩子吃多大亏,后来也基本没人找她了。知道找她也没用,护犊子,还生一肚子气,还不如不找! 狗剩在家玩就不愿大家叫他小名,这回要上学了,怕把小名带到了学校去,所以想事先和大家交待一下,不料惹起了一场风波。实际别人的乳名和大名差不多,不怕叫,就他的小名不好听,怕叫。说起他的小名,还真有点来历。他生下来不久,得了一场重病,好玄没喂狗,怕不好养活,才起名叫狗剩。其实也没啥不好听的,挺有意义的,就是他自我感觉不好,才极力反对的。 狗剩妈护着狗剩也不是没道理的。狗剩家孩子不少,可小子就他这么一个,还是死里逃生的。千顷地就这么一棵苗,怎么能不让当妈的护着呢?护着点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太过分了,就难让人理解了。凡知道狗剩家实际情况的,凡涉及狗剩的事,大都让着三分。再说老邻旧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闹的不可开交,让人一笑公二笑婆呢?因此,凡事都很少有人和狗剩妈计较。不计较是不计较,大家还是觉得她有点太过分。 第一部 第十八章 狗剩妈爱子如命。除了狗剩,她生了五个女孩,个个水水凌凌,都特别着人喜爱。为这帮孩子,她累弯了腰,累出了一身病,气管炎发展成了肺气肿,每到冬天连屋都不敢出。就是这样,她也不肯让孩子们吃一点屈,凡是她能让孩子吃到的东西,一定要送到孩子嘴里,凡是有一点好穿的,她都放到孩子身上,至于丈夫如何,她却想的甚少,甚至有点虐待,这是远近闻名的。丈夫在铁路食堂工作,老实得让人无法想象,在他的眼里一天除了上班挣钱,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再没有别的事。老婆就是上帝,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敢骂鸡。就连孩子们说点什么事,他也从不反驳,尽心尽力去办。邻居都说,人老实到老赵这份堆就算挡住了。可在狗剩的身上几乎找不到爸爸的影子了。说他是妈的孩子是没有不信的,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和妈一模一样。在赵家又回到了母系世族,不能说这不是种进步! 你别看狗剩妈特,和志强却情有独钟。本来志强这个大鼻涕拉瞎的孩子应该使她烦还烦不过来呢,可不知为何她却偏偏出人意料地喜欢他。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志强赶上了,她宁可自己不吃,也非让志强吃不可。狗剩身下这五个妹妹,人称五朵金花,老大金花、老二银花、老三铜花、老四铁花、老五锡花。本来五朵金花没人喜欢志强,甚至有点烦他,害怕他的大鼻涕。谁知他去常了,妈妈又这么喜欢他,他们姊妹不知不觉也转变了看法。虽然说不上喜欢,可渐渐地不烦他了。五朵金花中的老大金花在姊妹中长的最娇媚,好笑,特别是看志强鼻子下那两条黄龙,总想笑。她的笑比骂还厉害,一想起她那咯咯的笑声,志强就知道自己的鼻涕又出来了,赶快偷着擦。他习惯是用袖子抹,这一抹不要紧,金花笑得更加厉害了,手足无措的志强只好红着脸跑了。再去狗剩家,他一想到金花那极其刺耳的尖苛笑声,就得首先把鼻涕擦干净才敢进屋。 好几天没敢去狗剩家的志强,以为今天准备比较充分,鼻涕擦了又擦,衣服整了又整,再不会被金花嘲笑话了。实际却不然,志强刚一进屋,屋里就传出了比以往还声大、还尖苛的笑声。那笑声震得志强的脑袋嗡嗡直叫,更加发懵。 金花笑从何来呢?大家都很奇怪,志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瞅着笑得前仰后合的金花,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妹妹们顺着金花的手指往志强的裤裆瞅去,才都明白了她为什么笑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的原因。 “志强,你的裤腰带……” 还是赵婶憋不住了,告诉了志强。这时志强才低头往下瞅,发现那条像肠子似的黄色布腰带还在裤裆那儿浪荡着。是他刚才在房根尿尿,系裤腰带时着急,没系好就进屋了,才闹出了这场比以往更精彩的大笑话。 “你这鼻涕鬼,总是丢三落四的。都是学生了,不说讲卫生,干净利索吧,也得差一不三的,免得让人家笑话。” “赵婶,没人笑话我,就金花好笑我。” “她笑你,你不会不让她笑你?” “人家今天不是没有鼻涕吗?” “可谁让你又把裤腰带露出来了?” “人家刚撒完尿没系好,也不是好意的。” “她不管是好意的还是不好意的,只要是好笑,她就笑。这个小辣子,我也对她没办法。” 狗剩对妈妈过于溺爱金花早有意见,对她总笑话志强也早有想法,一直想找机会说说妹妹,这回机会终于来了:“金花,志强是我的朋友,你总笑话人家,人家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这样做对吗?” “哥,你朋友就不能笑吗?你要是做了可笑的事情,我还要笑哪!” “金花,你连哥也不放在眼里,别看妈惯你,你也得收着点,不能太过分喽!” “你管天管地,还管着笑了?” “你再对付嘴?别说我揍你!” “你敢!你敢!妈──”说完金花气哭了,扑到妈怀里。 “哥没哥的样!妹妹没有妹妹的样!有外人在你们就这么吵,不怕人笑话你们?” 志强系好裤腰带,站在屋门边,见他们兄妹为自己的事吵起来,有点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说:“你们如果再吵架,不欢迎我,今后我总也不来了!” “志强你别在意,他们吵吵两句没啥,过一会儿就好了。”赵婶怕志强挑理,急忙站出来打圆场。 狗剩知道妹妹厉害,又有妈撑腰,和她闹不出甜酸,拉着志强说:“她不欢迎咱们,咱们走!” 一听这话,金花哭的更厉害了:“妈──他气人家!” “他气你,你不会不生气?你不会气他?!” “别气喽──我们走喽!” 狗剩拉着志强跑了。金花见他们走了,从妈怀里钻出来:“你以为我会哭死呀?你们玩去了,我才不哭哪!” 金花用手帕擦干眼泪,对着镜子,又笑了。 鼻涕鬼一连好几天没上狗剩家,金花没了笑料,家中的空气有点闷,不但金花有点想志强,大家也都有点想他。他真的是被金花的笑声吓住了吗?不是。志强和狗剩没有分到一班,他和国生、金祥、三林分到孙老师的一年一班,狗剩和别的孩子分到一年二班。不在一个班,接触自然少了,上狗剩家的机会也自然少了。再说,志强家最近有点事,闹的全家不宁,他也没心思串门,看小朋友了。 第一部 第十九章 进城不久,街道就展开了扫盲活动。没用动员,亭玉就报名参加了,而且学得很认真,几乎风雨不误。有时家务活忙,没工夫写作业,他就等孩子们都睡了,默默地偷偷着写。没用半年,亭玉就在扫盲班毕业了。这时她不但认识了很多字,就连简单的家书都能写了。 一九五六年的夏天,城里的合作化运动进入了**阶段。每天都有人到家来做爸爸的工作,动员他入社,爸爸怕入社挣钱少,生活没有保障,养不起孩子们,实在不想入社。没有办法,爸爸每天都早出晚归,有意躲着工作组的人。工作组双管齐下,找不到爸爸,就和妈妈谈,让妈妈动员爸爸入社。在某种程度上妈妈比爸爸进步,工作组的人没来几回,妈妈的思想便通了,和工作组的同志说:“你们不要来了,一个星期之内,他不去报名,我去给他报名。” “还是嫂子开明,还是嫂子顾全大局!那我可不来啦?敬候你的佳音啦?你要是做不了大哥的主,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再来。” 工作组的同志故意用话激亭玉,看她的话说的住不住正。 “你们放心吧!我要是做不了主,我也不答应你们。既然我答应了你们,我就能给我的话做主。” “别看嫂子是家庭妇女,思想还真进步。”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家庶民要是不考虑家里的生活,要是孩子少,不用你们动员,他也早入社了。谁不愿当积极分子?你们说呢?” “是。是这么回事。不过你告诉他,入社比单干还有保障。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工作组的同志见亭玉说的很有底气,不像忽悠他们,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省里催地区,地区催县,县催工作组,一级卡一级,八月十五之前必须报捷,耽误在哪一级,由哪一级的主要领导负责!轻的写检查,重的撤职,这是政治任务!在这种泰山压顶的形势下,顶数工作组的压力大。 全镇共有五十二名白铁匠,已有五十一名入了社,只有庶民还在徘徊之中,成了最后一个顽固堡垒。目前,攻克这座堡垒成了工作组的中心任务。上级给他们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再办不明白,就会拿他们试问!因此,他们才一趟一趟不厌其烦地往庶民家跑,昼夜来做庶民的工作。 这天晚上庶民很晚才回来。亭玉给他炒了两盘小菜,烫了二两烧酒。庶民简单地洗洗手脸,就坐在炕头上自斟自饮起来。他本来不愿提入社这件闹心的事,可喝着喝着还是情不自禁地问:“工作组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不大会儿。” “怎么说的?” “态度很坚决,说谁不入也不行!” “不说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吗?” “话是这么说,实际这些年你还不知道,一来运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次我就要领教领教他们的作法,偏不入!看能把我怎么的?” “庶民,我原来也这么想。可现在我觉得有点不对头,人家都入社了,都能吃上饭,饿不死,我们就能饿死?人家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我们走资本主义道路,好说也不好听啊!” “什么叫走资本主义?” “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 “谁说的?” “工作组说的。” “这叫什么自愿?这不是扣大帽子,用大帽子压人吗?” “大帽子也好,小帽子也好,我们总不能让工作组长住在咱们家呀?!” “你也同意我入社啦?你也逼我?!” “不是我逼你,这是形势逼人哪!” “形势?什么他妈形势?!吃不上饭,念不起书,他们要管?我就入!你要是同意,今后没钱花,孩子念不起书,别找我,我就入!” “男子大丈夫竟说赖说。我看入社也不一定是坏事。工作组的同志说了,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不走社会主义道路,搞单干,是死路一条!是没有任何出路的。你没听说吗,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摇三摇……” “哧!工作组来两天半,你学了两句破嗑,就教训起我来啦!愿意入,你入!” “叭!”酒杯碎了。“哗啦!”桌子翻了。 庶民瞪着通红的两眼骂了起来:“妈拉屄的!就我落后!就我不愿入社!我为谁?你也和工作组一个鼻眼出气,逼我……” 骂着骂着,他忽然躺在炕上,喘上粗气。 亭玉早就摸透了庶民的脾气,让他骂,一声不吭。 爸爸和妈妈以前也吵过,可从来没摔过东西,周过饭桌。见势不妙,别挨打,志国给志强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溜了。 舒琴和舒范怕妈吃亏,谁也没走。舒琴先拾起桌子,放到外屋去,然后拿撮子笤帚收拾摔在地上的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提心吊胆地瞅爸爸,害怕他拿她撒气,起来打她。庶民并没有动,还在那喘粗气。 又过了一会儿,庶民的酒劲有点过了,气也有点消了,亭玉却来劲了,七三八四,连哭带说:“我和工作组一鼻眼出气?没良心的东西!我不知到多挣点钱好哇?我不知受憋难受哇?你憋屈作,我憋屈和谁作呢?嫁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我都遭老罪了!你还不觉呢!我劝你入社?我不劝你谁劝你?因为你犟,吃的亏还少吗?全家老婆孩子都和你遭罪,你忘啦?要不是你犟,好德罪人,土改时你能吃那么大亏吗?到现在还不吸取教训?” 亭玉这么一翻腾,庶民便没话说了。 “你们这是怎么啦?怄什么气呢?” 正在庶民和亭玉怄气的当儿,姐夫鑫发来了。亭玉见姐夫来了,心里更有底了,诉起苦来:“姐夫,你说他是不是张三不吃死孩子活孩子惯的? 我三顿六饭,桌上桌下伺侯他,他不说句良心话,还借喝两盅猫尿把桌子周了。这回姐夫来了,你有张成把房子扒喽!” 庶民情知没理,揿着头说:“打盆论盆,打罐论罐,为啥说啥,别说那些没有用的!” “这回姐夫来了,你说为啥吧?” “为啥?还不是入社的事!” 以前你支持我不入社,怕入社收入少了,养不活这家人家,供不起孩子上学。我们从农村投奔城里为的啥?不主要是为了孩子吗?如果孩子念不成书,我们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吗?现在我养这几口人还赖蛤蟆打苍蝇──强供嘴哪!要再收入少了还能活了吗?工作组来了两天半,给白哗了一通大道理,你就找不到北了,装进步,动员我入社,还威胁我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能不生气吗?还喝什么酒?从肋巴条往下喝呀!所以我就把桌子周了。” 听庶民说完,鑫发笑了,说:“原来是为这事啊,那还值得周桌子?好好商量商量不就得啦。亭玉劝你入社没什么不对的,这是大势所趋,不可抗拒。早入也得入,晚入也得入,早早晚晚都得入!早入主动,晚入被动。既然这样,何必不早入?何必让人当成绊脚石呢?严重了就要把你踢开,那时就晚了!” “入社好,你怎么不入?跑我这儿来上政治课!” 庶民从来对姐夫是十分尊重的。这句话刚说完,就觉出说错了,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他觉得姐夫说的有道理,就还是别不过弯来。 “你以为我还单干呢?那你就想错了!我早就公私合营了。我怕你想不开,对抗运动犯大错误,今天我是特为这件事来的。你说我给你上政治课也好,你说我来做说客来也好,你说我来支援妹妹来也好,我都不在乎。我怕的是你,想不开,办出傻事、蠢事来 。以前我也和你说过,这是大势所趋,党想办的事,是没有办不成的。你想,日本鬼子厉不厉害?党都把他们赶跑了。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厉不厉害?不也让党给赶到一群海岛上去了吗?别说咱们几个单干户、手工业者,要改造还不容易?你想抗拒还能抗拒得了?为何动员你自己入呢?这就是给你面子,还是人民内部矛盾。要是发展成敌我矛盾还不把你塞监狱去呀!再说,我听说土改时你还挨过斗,给你划了个富裕中农。要是人知道你的底细,翻翻你的老账,那可就坏啦!妹夫呀,咱们可是实在亲戚,我能给你亏吃吗?这是运动!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今天就是特为这事来的。好歹你可不能拖啦!我说妹夫。” 听了姐夫一席话,早把庶民的酒吓醒了。他别的体会不深,土改他是经过的。群众运动,可不是闹着玩的!整谁就是玩!对错找谁说理去?这个滋味庶民是偿过了,领教过了。不提还好,一提土改斗争,一提“运动”二字他就立时毛骨悚然,心惊胆颤。你别看他犟,他可不敢和群众运动犟。 “入不入社还能和土改是的?” “这也是运动。我的傻妹夫!你想想,运动意味着什么?这绝不光是我们这个小县的事,全国都在搞,你一个小小的白铁匠,挑挑子要饭的能挡得了吗?我这么说你还没开窍,真是个死脑瓜骨!非得像土改时,把你吊起来,用皮鞭子抽你才能服?” “不是我不服,不是我想抗拒运动,我是想……” “想什么?想生活困难怎么办?想供不起孩子念书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来不及想那么多啦!” 庶民双手捂着脑袋,不再吭声了。 “别犹豫啦!庶民,听姐夫的话,没亏吃!我那浆计馆要是自己开比你挣的多不多?我咋不开了?我咋合营了?我也不愿合。我也知道钱好花。可不合能行吗?党党,就是要消灭私有制,就是要奔共产主义,你不奔,推着你、拉着你、夹着你,必要时用鞭子抽着你,你也得奔!” “几天不见,你在哪儿弄出这么一套一套的大理论?我是凭干活挣钱,凭手艺挣钱,整不明白那么许多。” “不明白,慢慢你就得明白。入社就叫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入社就叫走资本主义道路……” “得啦得啦,我说不过你,我服啦,明天我就入社!” “真的?!” “不真的,你能让吗?我这个家还能呆了吗?” “哎──咱们可说明白点,这可是你自愿的,姐夫说服你的,可不是我逼的,今后生活好了坏了你可不行拿我‘砸伐子’?” 亭玉多了个心眼,她知道庶民的倔脾气,怕日后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埋怨她。她乘这功劲姐夫在,把丑话说在头前,堵住他的嘴,来个先法治人。 “啥也别说了,是我自愿的还不行吗?” “这就对了。男子大丈夫,敢做敢当,别说是入社,就是掉脑袋,也不能扯三拽俩,怨天怨地,是不是?妹夫──” “我不都明确表态了吗?还总问口供干什么?” “怕你反悔呀!” “反悔我能反哪去?你讲话了,我一个臭白铁匠还能反了天?还能斗过党?我服了,彻底服了行不行?” “好!知时务者为俊杰。舒琴,我拿十元钱,你们出去买点酒买点菜,我和你爸爸再好好喝点,庆贺他入社。” “还喝呀?我的桌子还要呢!” “不能啦!不能啦!方才是思想不通喝闷酒,不周桌子周什么?现在思想变了,喝开心酒,再周桌子算我的。摔什么包什么。快去!我非和妹夫喝他个一醉方休不可!” 这回庶民说什么也没让姐夫拿钱,而是他一咬牙,出了十元钱的血。 第一部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上,庶民吃完饭没走,等着一会儿到工作组报名去。 忽然,院外传来了阵阵锣鼓声。孩子们急忙跑出去看,见不少人打着锣鼓,拿着一朵大红花向这边走来。到了谢家门口,队伍停下了。工作组组长和合作社主任一同向屋里走来,门口的锣鼓敲的更响了,工作组组长对着屋里喊:“老谢,欢迎你入社!” 庶民如梦初醒,听工作组组长这么一说,才知道他们是来欢迎他入社的。他从炕上爬起来,急忙同他们握手。这时一位年轻的小姑娘捧着一朵大红花来到庶民的眼前,戴在他的前胸。庶民红着脸,接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荣誉。听见锣鼓声,左邻右居的大人小孩都跑出来,有的趴在杖子看,有的挤进院里、屋里看。 工作组组长简单地和庶民及家里人谈了谈,庶民和家里的人也没说什么,就跟着欢迎的人群到合作社去了。庶民从此也就成了合作社的社员,迈进了“一大二公”的社会主义大门。 这回庶民再不用挑挑走街串巷找活干了,每天早上按时上班,上班后有人分配工作,不是打水壶,就是砸水舀子、水桶、炉筒子、拐脖。开始是干计件,多劳多得,收入比单干差点也差不多少,后来实行了月工资,按上班的天数,不按干活的多少开支了,这就使每月的收入比单干差的太多了!单干时每月最少也能挣到一百多元,可现在才四十三元钱,差一倍还多呢!由于收入的明显下降,家里的生活也出现了危机。每月出了买柴米油盐的钱,几乎就不剩什么了。穿的是能缝的缝,能补的补,能改的改,实在需要添制的,也是挑最贱的,最结实的买。姑娘穿完了,毁了给小子穿。其它开销就不用说了,就连爸爸和妈妈好抽的旱烟也停了。最让爸爸犯愁的还是几个孩子的学费、书费、纸笔费。眼前舒琴、舒范、志国、志强都在上学,三个在六年级的,一个在二年级的,街道照顾困难户,学费给免了两个,不能全免,那就只好两个姑娘的免了,两个小子的不免。老师、学校对他们哥俩都很同情,也很关照,能推就推,能缓就缓。这一天学校要结账了,实在没办法了,老师又问志国:“你的学费带来没有?”志国站了起来,把头低下了。 “没带来,是不是?” “是。” “这回不行了,学校要结账,再不交就得停你课了。” 志国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哼。 “你到说话呀!回家能不能拿来?能拿来你就回去。” 志国怕老师,为难低着头走出教室,向家跑去。他都向妈妈要多少次了,要是有,早给他了。这次回去,志国也知道没什么希望。不管怎么样,也得回去啊!不能让班主任老师太为难啊!他无心打采地往家走着,没走多远天就突然变了脸,一阵狂风过后,下起了瓢泼大雨。毫无思想准备的志国,只好任暴雨乱淋。不大一会儿,他成了落汤鸡,雨水顺着他的头,一直淌到脚下。开始还不觉凉,可过一会儿,志国的浑身便打起哆嗦来。为了快点到家,为了增加热量,他不顾一切地往家跑。不过,没跑上几步,前后露脚趾的破布鞋就被土路上的淤泥拔掉了。志国干脆把鞋拎起来,光脚往家跑。 “哎哟!”志国喊了一声,倒在泥水里。一股殷红的血,从右脚心淌了出来。脚被一块光光的玻璃渣滓子扎了好深好深的一个口子。这可怎么办啊?!天还在疯狂地泼雨,他浑身一块干爽的地方都没有,疼可以挺着,血不能让总流啊!没有办法,他忍着巨痛,向路边爬去。当他爬到一座人家用木板搭起的小浮桥时,被位大娘发现了,把他搀进了屋里。 “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我的脚扎了,求大娘帮我包扎包扎,我好回家。” 大娘让他坐在炕头上,先用手巾擦了擦志国的头和脸上的雨水,当她看清了志国的面孔时,惊讶地问:“你不是志国吗?” “我是志国。大娘你……” “我是守成他妈。忘了,你和好几个同学都上我家来过,和守成一起做作业,一起玩来的。有一次你还碰打过一个饭碗,怕我说你,你跑家拿来一个,我说什么也没要,让你又拿回去了,有这回事没有?” “有!我是让雨浇懵了,让脚疼的顾不得看您了,没认出来大娘。确有那么回事,那是在三年级的时候。” “你看我有多糊涂,光顾说话了。”顺手大娘拽过守成的衣服裤子说:“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守成的衣服。” 大娘帮助志国把湿衣服脱了下来,要帮他脱裤子时他说什么也不让。大娘明白了,躲到外屋去呆了一会儿。因为没穿裤衩,脱了裤子那点零碎就都露出来了,所以他说什么也不让大娘帮脱。 等志国换完了衣服裤子,大娘找来了云南白药,按在伤口上,又用布条缠上,不大会儿血止就住了,也不大疼了。 窗外的雨渐渐地停下来了。 志国站起来想走,可没等站稳,脚还疼得很厉害,他不得不又坐下了。 “孩子,你不能走!刚下过雨道很滑很泞,又没有靴子,你的脚扎这样,再沾水容易感染化浓,听大娘的话,等守成回来再说吧!” “大娘,不行啊!我不能等到晚上。” “为什么?” “老师让我回家取学费,晚了老师就得挨学校批评啦!”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也不能下这么大的雨非让回去取学费呀!这老师心够狠的啦!” “不是,大娘。我出学校门口时天还挺晴呢。走没多远,突然来了一阵狂风,狂风过去后,雨就上来了。我着急回家,没有备雨,就浇成了这个样,扎成了这个样,不能怨老师。” “感情是这么回事,我错怪你们老师啦。可你的脚伤得这么重,还想自己往家走哇?别逞强了!大娘又背不动你,等守成回来送你,要么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吧!” 志国试了试,脚确实疼得厉害,不敢着地,无法往家走,只好按大娘说的,等守成回来。学费无论如何是交不上了! 志国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夏天因为穿不上鞋,经常光脚丫,脚挨扎碰坏是常事。出血了抓把土面按上,止住血,照常上学,照常走路;脚踢破了,拽块布条包上,他根本就不理睬,照样玩。这次他也不想麻烦别人,可确实走不了了,一定扎得太深,扎的太重。 大娘给志国找了个枕头,让他躺着休息,等守成回来。志国不肯躺着,把背靠在东墙上,找了本小人书看起来。 大娘把志国换下来的衣服裤子拿到外屋去,放在洗衣盆里,洗了起来。志国听见洗衣服的声音,往外屋瞅了瞅,见是他的衣服,忙说:“大娘,您不要洗啦,回家我自己洗吧!” “这么又是泥又是水的怎么拿?洗洗,拧出来,等守成回来呀,就是凉不干,也是阳湿不干的了。活干惯了,洗这两件衣服不算事。” 大娘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擦了两把,揭开锅盖,从锅里拽出两个大土豆放在碗里,拿到志国的跟前:“饿了吧?今天晚上我烀土豆,熟了,你吃吧。” 看见这又香又面的大土豆,馋极了!志国和爸爸一样,最愿吃土豆。秋天土豆刚下来时,因为贵,很少买。等到大秋的时候,开始储冬菜了,妈妈算了又算,看了又看,不知跑几趟市场,“稀罕巴叉”地买回两袋土豆,每次熬白菜,酸菜时,放几个土豆做引子,不敢多放,怕春天没了,接续不上。每次姐弟们都抢土豆吃,可没抢上几块,就没了,总是吃的甜嘴麻舌的,吃不够。志国和志强大一点的时候,乘妈妈不注意,跳到土豆窑里,偷几个土豆,放在灶炕里烧着吃。有一次被大姐发现了,她没有吱声,烧熟之后,小哥俩在外边玩的时间长了,等回来发现土豆没了。大姐瞅他们笑,他俩一猜,可能是让大姐扒出吃了。因为是偷着烧的,他俩也没敢吱声。再烧时,他们不敢瞒着大姐,就多偷出两个,算大姐一份,让她给看着。时间长了二姐也发现了,她心直口快,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没办法,只好把窑门上了把锁,防止孩子们偷土豆烧着吃。当时,志国和志强很生二姐的气,认为她不该告秘。二姐却不怕,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把土豆都偷着烧吃了,到春天没有了,买不起怎么办?光熬酸菜白菜时你们该不愿吃了!要是家里有钱行,别说你们吃土豆,吃烧鸡我才高兴哪!说不定我还能借点光,捞个鸡大腿什么的哪!志国、志强,你们说二姐说的对不对?是不是这么个理?” 二姐说的在理,她是从全家人利益考虑的,她是替爸爸妈妈着想的。志国、志强知道理亏,谁也没敢和二姐硬犟。大姐也不说长不说短,只是在一旁笑。她和弟弟同流合污偷土豆,二姐也知道,因为她是姐姐,又没有抓住,二姐也没好意思说她。她捡了便宜,所以在一旁笑。 尽管这样省着吃,每年到春夏之交,新土豆下来之前,还是有好长一段时间家里没有土豆吃。这时全家才后悔起来,不如冬天每顿少放点土豆,细水长流就好了!” 志国这时真有点饿了,就是不饿,看见这又香又面的大土豆他也不会放过的。也没客气,捧起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看见志国吃的那香甜劲,大娘又给他拿来两个。 “大娘,我吃好了。快放回去,留着给守成他们吃吧。” “还有哪,你吃你的别放着,回生了不好吃。” 要是吃别的,志国也算吃饱了,吃不下去了。可吃土豆,没问题,再吃两个也能吃!他见大娘不肯再往锅里放,就又吃起来。正在他吃土豆的功夫,守成回来了。 “志国!你不是回家取学费去了吗?怎么……” “怎么?你看看他的脚,扎成什么样子啦!幸亏是在咱家门前,要么,他可遭了大罪啦!” 这时守成才注意到志国扎伤的脚。 “你走之后,见天下上了瓢泼大雨,吕老师就后起悔来,埋怨不该这时让你回家。他跑到教导处,找了把雨伞,想自己追你去,被班长接过来。可班长都追到你家门前了,也没见到你。回去一说,吕老师更着急了。等雨停了,他打发全班的同学出来找,就是没有找到你,谁成想你在我家猫着哪!” 听到这,志国的眼圈红了:“守成,你去告诉吕老师,就说我没事。” “我是得告诉他一声,别把他急坏喽!” 第一部 第二十一章 不大会儿,守成回来了,吕老师带着一帮同学也来了。吕老师深感内疚地对志国说:“要知道下这么大的雨,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走哇!不走,怎么能扎坏脚呢!” “吕老师,这不怪你。我常听爸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是该着有这么点灾,除了就好了。” “这不得耽误课程吗?” “老师你不用急,我离志国家近,每天放学后,我去给他补课。” 听守成这么说后,还有几名同学争着要给志国补课。 “不用老师同学们操心,用不了几天我的脚就会好的。” 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儿,由吕老师推自行车,守成和两名同学把着,把志国送回了家。 妈妈见来了这么多人,吓了一跳,以为志国怎么了呢! 吕老师怕妈妈误会,把志国送到屋后忙说:“我是志国的班主任。是这么回事:学校催学费催的紧,今天下午我让志国回家来取,不料赶上了大雨,他在往家跑的时候把脚扎了。当时同学和我都不知道,等守成回家,见志国在他家哪,才告诉我。他可能要耽误课程,不要紧,我安排人给他补。还有什么困难,随时转告我,我一定尽力帮助解决。” “吕老师,我知道你没少帮助志国。学费的事我也很着急,可就是家里眼时实在困难,拖了班级的后腿,让你费心了。关于他扎脚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小孩子肉皮合,很快就会好的。好了他会抓紧上学的。 老师通情达理,妈妈也通情达理,说的很投机。妈妈留吕老师和同学们吃饭,都说不吃,又安慰了志国一番就走了。 等同学和老师走后,妈妈又仔细问了一下志国事情的经过,志国和老师说的一样,妈妈才相信。妈妈又打开包扎,看了看志国的脚,脚心已经肿起来,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已经这么晚了,附近又没医院,只好等明天再说了。 姐弟们陆续都回来了,看见志国的样子,心里都很难受。爸爸回来后,以为志国的脚又是淘气弄的呢,没问青红皂白就气呼呼地骂起来:“让你淘气,这回还淘不淘了?扎了脚,还是小灾呢!再这么淘下去,说不定腿还得摔折呢!” 志国觉得很委屈,等爸爸骂完了,他实在忍不住了,一边哭一边说:“要不是交不起学费,老师也不能往家撵我。我也不能扎脚。实在交不起学费,我就不念了!” “你给谁念呢?你给我念呢?交不起学费,和你扎脚有什么关系?你褶什么?再嚎?上外边嚎去!” “庶民,你发那门子疯?志国说的对,要不是差学费,他能脚扎了吗?扎了脚,就够上火的了,你还逼他,这么点岁数不上学干啥去?” “我逼他?我逼他干啥?要是有胭粉,我也知道往脸上擦!要不是你一再动员我入社,我能挣这么两吊子钱吗?能连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吗?” “入社是我动员你的,可当时那气候你不入行吗?再说,当时我也声明了,姐夫也在场,孩子们也在场,现在你怎么埋怨起我来啦?还是男子大丈夫呢!就这么点事总怨老婆子,活着还有什么劲?就是没入社时,孩子们上学也没宽余过呀!别总拿入社做说好不好?” 听亭玉这么说,庶民更来气了:“妈拉屄的!你看不好我,我挣的少,你看谁好,谁挣的多你跟谁去呀!我也没强让你跟我呀!” 孩子扎脚,亭玉就够心疼,够上火的了,庶民这一作,她的火也上来了。“走就走!我还非在你这赖眼求食怎么的?离开你谁还不能活是怎么的?别以为你是个香饽饽,离开你我还备不住吃香的喝辣的,不受这份穷气哪!” 话越说越多,气越生越大,俩口子越闹越厉害,爸爸瞪起眼珠子,撸起袖子,冲到炕边去拽妈妈。大姐、二姐急忙拦住爸爸:“你们这是干什么?都多大年纪了,还动粗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少说两句行不行?” 好不容易才把爸爸劝住,妈妈又哭闹起来:“我不和你过了!你给我出手续?不给我出手续,都不是他爹揍的!” 叫起真来,爸爸真的老实了,说什么也没给妈妈出手续。可妈妈收拾收拾,打了个小包,挎起来非要走不可。大姐二姐一个往下抢包,一个抱住妈妈的身子不让她走,一直折腾到半夜,志国发起烧来,烧的红头涨脸,不住口的大喘,这时,爸爸也害怕了,妈妈也不闹了。 “妈,送弟弟上医院吧?他烧的这么厉害,要是烧坏了,可就……”大姐摸着志国的头不停地催促着。 “是啊,可别耽误喽,趁轻好治。”二姐也这么说。 “上医院是行,可哪来这笔钱啊!”妈瞅瞅爸爸,试探着说。有没有钱你还不知道,瞅我干啥?开支都交给你了,我连买盒烟的钱都没留。爸爸急的在地上来回走着说。 志国喘得更加厉害了!全家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也不再提上医院的事。屋里顿时静了下来,除了志国的喘息声,再就是爸爸走动的脚步声和时不时妈妈发出的叹息声。这可怎么办呢?也不能挺着呀!没钱,医院也不能给看哪! “妈,上不了医院,也不能就这么挺着哇!家里不还有几片解热止痛片嘛,先给弟弟吃两片,再用酒给他搓搓头,也许能好点。” “大姐说的对,这也是个办法,不能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挺着。” 二姐催促妈妈去找药,她跑到碗厨里找出爸爸剩下的一点酒,拿过来递给大姐。 “你还愣在这干什么?快去找药!”爸爸的脚步突然停下来,也来催妈妈,显然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同意大姐的意见。 妈妈确实有点懵了,要不是爸爸又重申一遍,大姐二姐说的话她好像根本没听着似的。这时她才从炕上站起来,到炕稍的一个小箱子里,翻了半天,找出几片解热止痛片。奶奶在时好吃这种药,还不贵,爸爸遇见药房就想着给她买,这是吃剩下的。 “志国,起来把药吃喽。” 烧的稀里糊涂的志国听见大姐叫他吃药,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四周瞅了瞅,自己想起来,因为脚疼,没使上劲,没起来。大姐用双手扶一下他的双肩,他才借劲坐起来。二姐递过半碗凉开水,送到弟弟的嘴边,他把妈妈递给他的两片药扔到嘴里,喝了口水,轱辘一下咽了下去。大姐又把他扶着躺下,把酒倒在手心,然后用另一只手把酒往志国的额头上擦点,慢慢地来回搓,然后她又找来一条热毛巾,蒙在志国脑袋上。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志国不像方才那么喘了。也不知道是药的作用,还是酒的作用?也许是兼而有之吧!治不起病的穷人,往往也有一些土办法来对付各种疾病。比如脑袋疼了,腰疼了,拔罐子;感冒了,喝点热姜汤,捂上大被,狠狠发发汗;肚子疼、拉稀、拉痢疾,喝大烟桃水,吃大烟膏;中了煤气喝酸菜水等等,都是不用钱,或用不几个钱,就是好不彻底,也能抵挡一阵子的土办法。 见志国的烧退了,一家人才稍稍安定下来。 没等天亮,志国的病又严重起来。不但浑身发烧,脚也疼得直蹦。最有挺劲的志国,这时也有点挺不住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一层层地渗出来,滚落到枕头上,不大一会儿,枕头就湿了一大片。志国紧咬牙关,想不让呻吟声惊动大家,可他实在挺不住时,呻吟声还是越来越大了。本来就没有睡实的妈妈,又被惊醒了。她披上衣服,下了地,用手摸着志国的头,心里急得直冒火。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又给志国两片解热止痛片,让他吃下去。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天也就亮了。等天大亮的时候,烧得昏昏沉沉的志国忘记了脚伤,还想挣扎起来上学。可是没等他身子从炕上爬起来,就又倒在了炕上。这时他才明白不能上学了。现在正是期末复习,准备考初中的紧要关头。如果复习不好,或参加不了考试,上初中就没指望了。你想,他能不着急吗?不但他着急,全家人都替他着急!可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不看好病,不等脚好了,是无法上学的。又没有钱到医院去看,只好用解热止痛片等小药维持着。一天、两天过去,志国的病根本不见好转,而是越来越重了。他是让雨激了后,得了重感冒,发高烧。若是及时大剂量用上消炎抗菌药,把高烧退下去,就会很快的好起来。因为没有对症治疗,没过几天,便烧成了肺炎、支气管炎。不但喘,而且开始咳嗽。眼睁睁孩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脚也化了浓,再不抓紧治,就会危及生命!妈妈急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一天天哭道来哭道去,也快急出病来了。爸爸想埋怨妈妈让他入社,可见她着急的样子就不好再提这件事了。爸爸着急也不能在家呆着,也得上班去干活,挣他的一元多钱。要是不开支,家里这几口人就得挨饿!他想找姐夫借钱给孩子看病,安家和发送老人借的钱还都没还呢,怎么好意思还和人家借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恍就是四天过去了,妈妈都快急疯了。 第一部 第二十二章 隔壁的陈婶去儿子家今天才回来,她回来就来看志国妈,一进屋见志国在炕上躺着,急忙问:“他谢娘,志国这是怎么啦?” “让雨激了,有病了。” 陈婶问几天了,谢娘说都四天了。陈婶又问看了没有,谢娘低头不语。陈婶坐到志国的头上,急忙伸出手去摸志国的头,热得烫手,好心的陈婶望着谢娘,急切地说:“孩子病得这么重,怎么不抓紧看呢?” “不是不想看,就是……” “咳!这是怎么说的,我几天不在家,把好好个孩子病成了这个样!缺钱,我给你拿。可不能再拖啦!”陈婶转身就回去拿钱。陈婶家比志国家富裕。陈叔在木材厂工作,抬圆木的,也叫卖老脖的,工资每月一百多元,比县长挣的都多。她家现有三口人,老俩口和姑娘,儿子结婚在外单过。女儿叫璐璐,比志国小一岁,也在学校念书。陈叔陈婶都是关里人,虽然过来好多年了,可说话还都是山东味。陈叔心直口快,外号叫陈山东子。陈婶待人热心肠,特别喜欢孩子,尤其喜欢谢家这帮小子。因为东西院,璐璐和志国经常在一起玩,互相串门已是常事。陈婶家里没有男孩,劈柈子,挑水困难,志国有空就过来给她家劈柈子、挑水。因此,陈婶更加喜欢志国。今天她见志国痛成这个样子,有说不出的心疼。没管谢娘同不同意,她就跑到家里拿了五十元钱,交给谢娘,让她马上给志国治病。志国妈拉住陈婶的手,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了:“他陈婶,我正愁没钱给孩子治病哪!我也知道志国的病再耽误不得了,可没有钱,我是干着急呀!你可真是志国的大救星啊!我得怎么感谢你哪?” “我要是在家,也不能看着孩子挺到这份上!快别说这些啦,给志国治病要紧,找个自行车,快推志国去医院吧!要是住院,钱不够,我再拿。他谢娘,你可不能心疼钱啊!要是孩子因为没好好治,出了个一差二错,你后悔都来不及啊!志国的脚伤也很重,已经化浓了。严重了也不得了哇!孩子们都不在,要不我陪你去吧?” 陈婶是小脚。常了,邻居都叫她陈小脚子。她走路快得很,有的大脚女人也不一定能跟上她。有人不了解,还以为她走路很困难哪!谢娘经常和她在一起,上街,买粮什么的,她还嫌谢娘磨蹭呢! “现在真没别人,他陈婶,真得你陪我去了。” 陈婶二话没说,把自家的自行车推了来,和谢娘一同把志国背到自行车上,去了县医院。 到了县医院她们先上的内科。内科正好是一位五十多数的老大夫看病,他摸了摸志国的头,看了看他的喉咙,又听了听前胸和后背,然后问:“你们谁是这孩子的家长?” 谢娘说:“我是。” 医生问:“病几天了?” 谢娘回答:“四天了。” 医生问:“治了没有?” 谢娘说:“没有找大夫看,自己在家吃了点药。” 医生问:“吃什么药?” 谢娘瞅瞅医生,难为情地说:“解热止痛片。” 医生的脸抻下来,没好气地说:“既然你们不用找医生,就别来医院,继续在家里吃解热止痛片啊?!还来医院干啥?” 谢娘牤解释:“大夫你别生气,我家实在困难,没钱给孩子治病。现在来,还是和邻居借的呢!” “是啊,大夫,她家可困难啦,要不是我看这孩子可怜,给拿点钱,她们还在家侯着呢!大夫,你行行好,给这孩子好好治治,这孩子怪好的,日后忘不了你。” 大夫瞅了瞅在一旁插嘴的陈婶,还想说什么,可看到志国用布包着的脚后,就把话题转了:“这孩子的脚怎么啦?”“扎了。”“看样子扎的不浅,你们还得领他到外科看看,然后再回来,我给你办住院手续。” “大夫,不住院不行吗?” “不行。再继续耽误,出现一差二错我可担不起责任!” “有那么严重吗?” “这还不严重?都合并成肺炎了!再不对症治疗,恐怕……” 陈婶听大夫这么一说,她好像比亭玉还着急似的,没和谢娘商量她就和医生说:“别听她的,只要能治好孩子的病,怎么的都行!” 按照大夫的说法,陈婶和谢娘又把志国扶到外科看了看,外科大夫说他的脚已经感染化浓,给开了个方,让他们又回到内科。内科大夫看了外科的处方,除了外敷药外,也是用大剂量消炎,配合一些抗病毒的药物进行治疗的方案,和内科的治疗方案差不许多,就收志国住了院,内外治疗同时进行。 住院押金要一百元钱,她们只带了五十元钱,好说歹说,才算行了。 全家人谁有病也没敢住过院。要不是陈婶这么串掇,谢娘说什么也不肯做这个主的。 因为志国的脚不能着地,大小便有困难,没人护理不行。妈妈还得待候一家老小吃饭,光顾志国也不行,只好让志国的两个姐姐换班护理他。没有办法,三个孩子都停了课。 志国足足住了半个月的院,肺子的炎症才算消了,脚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了。为了省点钱,让大夫开了点药,办了出院手续,回家连治带养。 住院花了一百来元,都是陈婶拿的。陈婶怕谢娘着急,每次过来看志国时都说:“他谢娘,给志国看病的钱我不等着用,你也不必急着给我,多咱宽余了再说。 ” 都说虱子多了不咬人,积荒多了不愁人。 亭玉和庶民都是宁让身受苦不让脸受热的人。他咋不愁呢!可愁又有什么用?俩口子睡不着也没少想法子,想搞点副业,又不知啥让啥不让,再说也没本钱,无本难取利,说来说去还得靠庶民开这点工资口省肚攒还积荒。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攒出来,他们也不知道! 就在志国住院期间,毕业试和升学试都已考完了。舒琴、舒范虽然参加了考试,可是由于过去学的不太好,这次又心不静,都没有考上中学。其实,就是她们考上了,庶民也不想供了。正好没考上,也就合了庶民的心愿。可志国一惯学习成绩不错,这次因病没有参加考试,失去了升学的机会,庶民和亭玉心情都很不好受,都替他惋惜。俩口子商量后,准备让志国在家补习一年,过年再考。谁知偏偏不如偏偏,没过多久,舒范又得了肺结核,需要好多好多的钱治,庶民只好忍痛割爱,决定让志国入社当学徒,挣点钱帮他一把。 当时志国还不满十五岁,社主任见他年纪小,身体单薄,没让他学白铁活,分配他学习编笊篱。没学多久,主任见他写的不错,就把他抽到办公室,让他搞点写写算算的事儿。后来培养他入了团,社里有些共青团的工作也交给了他。不久,就正式下令让他当了团支部书记。全社职工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主任有意培养志国。工作虽说多点忙点累点,可志国干得很来劲,从无怨言,有时宁可饭不吃,觉不睡,也得把社里给他的任务完成。这时志国的工资由十八元长到二十六元,除了他自己花的以外,还能添补家一点。虽说很微薄,他也感到很高兴,很满足。就连社里的许多年轻人,左邻右居过去的小伙伴们,见他那神气十足的样子,也都很羡慕他。特别是陈婶的女儿璐璐,已经暗暗地注意上志国了。 第一部 第二十三章 这年,璐璐正在省粮食中专学校学习,坐火车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到家,每星期都能回家,还时常到志国家串门,和志国在一起攀谈。几年的光景,他们好像都成了大人,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无拘无束的在一起玩了,见面说起了大人的话啦,什么工作呀、学习呀、进步呀,志强他们有点听不懂,可见他们在一起唠的那么热乎,也想凑上去听。有时他们谈话不背着他们,可有时也背着他们到外边去谈,在外边谈些啥,志强他们就更猜不着了。不过,他们知道璐璐姐和志国哥好,好的挺甜蜜。过去,晚上志国好领着志强背着爸爸到外公开的驴皮影院里看皮影。皮影多数都演的是《封神榜》、《薛刚反唐》、《响马传》、《杨家将》、《三侠五义》之类的传统剧目,人物形象鲜明,故事情节波澜起伏,打斗厮杀迭起,伸张正义,鞭挞邪恶,异常引人入胜,让人着迷。有时饭晚了,吃点凉的,或者吃点七八分熟的馇子粥,或者干脆饿着肚子去看。看着迷时,上课盼下课,下课盼放学,放学着急忙慌把作业做了,就准备看皮影,严重地影响了学习,学习成绩也因此逐渐下降。后来被老师发现了,找了爸爸。爸爸非常生气,狠狠地打了志国一顿。这并没有解决问题,志国还是领着志强背着他去看皮影。因爸爸下班晚,未等他回来,他们俩就走了,看的很晚才回来。爸爸问时,想法撒谎,可天长日久,爸爸不信了,发现哥俩晚上不在家,就到外公的影院去找。头一次没有准备,轻意就被爸爸抓住了,免不了像抓小鸡一样把哥俩抓回来,胖揍一顿。因为有了经验,防止被爸爸抓住,在看皮影的时候,想法往前边或当中坐,时刻提心吊胆地注视门口,一旦发现爸爸来了,一是想方设法躲过爸爸的视线往出溜,先回家,说干别的去了;实在溜不了就想法躲,躲的办法一是往橙子底下钻,二是乘爸爸不注意溜到戏台后面,藏在唱影的演员中间,唱影的都认识他们哥俩,等爸爸走了再出来。看在外公的面上,都护着他们。有时当时躲是躲过了,回家这关也难过。万一谎撒不匀乎,照样没有好果子吃!就是这样,也没有挡住他们去看皮影。志国上班以后,并没忘了看皮影。 最近却不同了,有时志强找志国去看皮影,他时常说有事,让他自己去,或者陪看一会儿,半道就走。这事引起了弟弟的怀疑。有天晚间看得正来劲的功夫,志国说他有事,非走不行,志强也未拦挡,偷偷地跟在他的身后,尾随到快到家的时候,发现在电线杆子底下有一个人在等他。他们走到一起后,一对话,志强全明白了。 电线杆子底下的那人你猜猜是谁?不是别人,正是璐璐姐!原来哥哥不再那么上心看皮影,是因为和璐璐姐经常有约会,他们在谈恋爱啊!志强对璐璐姐的看法很好,他每次到她家去玩,她都把他当小弟弟一样看待,对他可热情啦!不是和他说这说那儿,就给他找糖果之类好吃的东西。璐璐姐圆圆的脸蛋上,镶着一对篮宝石似的眼睛,看上去让人越看越爱看。璐璐姐长的不但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让人越听越爱听。志强虽小,可他有两天见不到璐璐姐,心里也像有点事似的,非想方设法看到她不可。志强一想有些日子哥哥的情景,他坐不稳站不牢的样子,就断定他是在想璐璐姐。因为两家隔着的是一道半人高的板杖子,这院和那院的活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每天早上,璐璐姐愿意在板杖附近刷牙,在刷牙时她还不时往东院瞅。有时她牙刷得很慢,好像在等谁。哥哥出来了,也去那儿刷牙。他们互相瞅瞅,并不说什么,又各自进屋了。当璐璐姐在学校没回来,早晨哥哥也去刷牙,可速度却很快。发现了这个秘密以后,有时志强也装腔作势去刷牙。璐璐姐眼睛稍有点近视,她早上刷牙时不戴眼镜,有一次她见东院出来人刷牙,也没仔细看,以为是志国呢,就边刷牙边说:“昨天你干什么去了?我在电影院等你,你怎么没来呢?”她还在那自言自语说呢,志强憋不住“噗嗤”一声,笑着跑回屋里去了。 那几天璐璐姐有点怕见志强,一见他就有点脸红。淘气的志强找理由去陈婶家,还讨厌地问:“璐璐姐,那天刷牙时你和谁说话呢?” “你这死小子!姐白给好东西吃了!你再气姐,姐可不理你了!” “姐,你别生气,我是和你闹着玩呢。今后找我哥有事,你过不去,你就召唤我,有什么事和我说,我给你转告还不行吗?” “你这鬼小子有那好心眼?” “你要是信不着咱们,那就算我没说。” 志强说完假装要走。 “志强,我怎么有好几天没见到你哥啦,他上哪去?” “能信着我呀?” “信着。一千个信着!一万个信着!信不着我这好老弟,还能信着谁?” “那我就告诉你,我哥去省里开群英会去啦!” “什么是群英会?” “就是工作干得好呗。我都明白,你还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准,估计快回来了。” “他回来时,你给我捎个信,让他晚上上我家来一趟,行不行?” “行。我一定照办。璐璐姐,还有什么指示没有?我可走啦!” “志强,别走哇!姐还有好东西给你呢。” “什么好东西?” “你看!” 志强仔细一瞅,可高兴坏了! “姐,你是从哪弄来的?” “你说好不好吧?想不想要吧?” “好!太好了!姐给我的,我不要不是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吗?” “你这小鬼头就是会说。” “人家是说心里话,不骗你!” 志强拿着璐璐姐给的好东西,刚往出走就听璐璐姐说:“志强,别光顾高兴,把我和你说的事忘了。” “不能!回来我就告诉他。” 志强捧着璐璐姐给的礼物跑回了家,被二姐看见了。她十分好奇,当时就追问:“志强,你手里拿的啥?” “你猜呢?” “钢笔。” “二姐眼睛真尖,是西院璐璐姐给的。” “给我看看。” “你不行要,我就给你看?” “看把你吓的!姐有笔使,能要你的吗?” 志强把钢笔递给了二姐,二姐托在手里看了起来。这是一管比一般钢笔小,料子透明带花、看上去像玛瑙的小钢笔,十分精致。这笔好像专为小学生制做的。 陈璐璐真有心劲!她知道志强愿意学习,最喜欢钢笔,最近也正急需钢笔,就给他买了这管小钢笔。志强正在练钢笔字。买不起笔就用铅笔当钢笔,买不起字贴,仿照哥哥的字练。你别看志国没上中学,可他的字是全校出了名的!老师、同学都夸他的字写得好,美观大方、苍劲有力。不少同学都争抢他的作业本,照着练字。那时一支便宜的钢笔不过几角钱。可对于志强来说,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时他做梦都想有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心爱的钢笔啊!有一天,他真做了个梦,梦见从遥远的天边飞来一只小天鹅,天鹅的嘴里衔着一只彩笔,落到了他的身边,把彩笔送给了他。得到了彩笔之后,写什么字像什么字,学谁的字像谁的字,随心所欲,什么柳公权的、颜真清的、王羲之的,都不在话下!一时间,他成了年龄最小,名气最大的大书法家。 “成功了!我成功了!” “志强!志强!你喊什么呀?” 还搂在一个被窝里的志国把他喊醒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哥,你猜我梦见了什么啦?” “还能是做梦娶媳妇?看把你乐的!” “你就知道娶媳妇!” “我是和你说着玩的,你说说,我听听,是什么美梦?” 志强把方才的梦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哥哥,哥哥听的也挺来劲。后来他无意中把这个梦讲给了璐璐,璐璐记在了心里。梦是心头想。志强做这个梦一定是想钢笔想的!她就跑了好几家商店,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给志强买了这管小巧玲珑的钢笔。小钢笔还不到一元钱,它却使志强高兴的半宿没睡好觉。这就叫礼轻情意重啊!尽管它不知多少钱,可它却满足了一个正在念书的穷孩子的小小心愿。在志强的心理,璐璐姐给他买的这只小小的钢笔,无异于马良得到的那只神笔。璐璐姐无疑就是他梦中的那只白天鹅了。不过,她不是从遥远的地方飞来,而是近在咫尺。志强希望有璐璐这样一位好姐姐,更希望她能成为哥哥的好朋友,甚至终身伴侣。开始哥哥陪他看皮影,对于哥哥半路把他扔下的作法他很不满意,很不理解,现在他明白了,他理解了,他不再埋怨哥哥了,有时候他还劝哥哥:“别去看皮影了,别耽误了正事。”哥哥借机也说:“我不去,你也别去了,影响学习。我和两个姐姐连中学都没有念,现在咱们家就指望你了,你再连中学也考不上,那不白费妈妈爸爸的一片心血了吗?妈妈费尽千辛万苦想离开那个穷山沟,把家搬到城里来,不就是想把我们都培养成人吗?我们如果都不争气,她一定会很伤心的!”这样一说,哥俩真的都不去了。即使去,志强也从不耽误学习。老师留的作业,他总是挤出时间,干干净净做完以后,才肯去干别的事情。看皮影也不例外。志强学习好的消息不断由学校反馈回家里,爸爸妈妈都很高兴,见他看皮影根本不影响学习,也就不怎么限制他了。 那天傍晚,志强兴冲冲地跑到陈婶家。他见璐璐姐不在,转头就往出跑。陈婶急忙叫住他:“志强,你来干什么来啦?” “我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是不是找你璐璐姐?” “我呀──才不找她哪!” “小东西,你也学会撒谎啦?你以为璐璐姐有好吃的,我就没有哇!你要是告诉我实话,我也给你好吃的。” 陈婶很喜欢志强,也愿逗他。方才见志强慌慌张进来,又慌慌张张往出跑,知道他来有事,但不知究竟什么事,故意用好吃的引逗他。陈婶从箱子里掏出一包饼干,让志强看。 志强很少吃饼干。只是山里伊春附近有位姨妈来时,时常买过饼干。因喜欢他,给过他两块,其余时候是吃不到的。他见了饼干,口水好玄没流下来。急忙跑到陈婶的身边,趴在她耳朵边,极其神秘地说:“我哥从省里开会回来啦!我来告诉璐璐姐一声。” “谁让你来的?” “是我璐璐姐先和我说的,哥什么时候回来,让我告诉她。” 陈婶心里甜滋滋的,摸着志强的脑袋,把一包饼干给了志强。志强像得了战励品一样,高兴地抱在怀里,拿出一块就塞到嘴里,还没等咽下去,璐璐姐就回来了。 第一部 第二十四章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志强都上三年级了。教志强的孙老师由于去接新生,不再担任他的班主任了。班主任由原来教哥哥和姐姐的吕老师担任了。吕老师刚接这个班时,志强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可也比在一二年级的时候下降了许多。在一二年级时,志强的学习成绩在全校都是尖子,回回考试名列前茅。孙老师把他当做班级的骄傲,树为同学们学习的榜样。事事都帮着他,爱护他,对他的感情也极深。因志强岁数小,有的事不太注意,不太细心,不谙事理,没有完全理解孙老师的这份爱心,三年就过去了。 到了四年级的下半年,他的学习成绩下降的让人感到吃惊。吕老师在一次提问时,他什么也没答上来,气得大发雷霆,举起教鞭向他头上打来。吓得志强脸色惨白,急忙用双手抱头,等待惩罚。谁知,教鞭快要落到头上时,却停住了。 “谢志强,你知道你一至三年级为什么学校没有管你要学费吗?” 是啊!只见别的同学交学费、交书费、班费、文娱费,孙老师却从来未管他要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也没问孙老师,今天吕师不提,他倒把这事给忘了。他还以为是哥哥姐姐替他交了呢! “是孙老师替你交的!她知道你家生活困难,看你学习好,豁出拿自己的工资资助你,现在你却这么不争气!要是叫孙老师知道了,她该多伤心啊!在我接你们班时,孙老师还特意嘱咐过我,说你家庭生活困难,要我关照你。我本想像孙老师一样好好培养你,希望你将来能够成材,为你的家族争光,为我校争光,为辛勤培养过你的老师争光!可惜你却滑向大家希望的反面,怎能让人容忍呐?谢志强,过去孙老师关怀你关怀出孽来了!从今天开始,学费照交不误,书费、班费、文娱费照拿,少一分也不行!听见没有?” 志强如梦初醒。这几年他过得这么轻松,没有像哥哥那样冒雨去取学费;看电影不用因交不上五分钱,挨批评,或去不成,受罚打扫教室,完全是孙老师的缘故啊!孙老师那慈祥的面孔顿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的谆谆教导也顿时回响在他的耳边。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全班乃至全校同学那羡慕的目光,想起妈妈爸爸见他那一张张满意的答卷、全家人看见他期中或期末捧回的一张一张金灿灿的奖状时的喜悦心情,想起他那值得珍惜与回忆的已往,同时也想起了名落孙山的惨象,不由得志强泪如雨下。 吕老师的批评,给志强敲了警钟。同时也揭开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奥秘,使志强的思想发生了一次强烈的大地震。不能辜负孙老师的殷切希望!不能辜负爸爸妈妈的深切愿望!不能再这样的沉沦下去,一定要奋起直追,迎头赶上。他暗暗的下定了好好学习的决心。 下课的钟声响了,好像老工友故意比每次敲得用力,震人心魂。不多时上课的钟声又响了,那钟声好像是十分悠远和陌生,然而又是那么响亮亲切。 外公的皮影院正在上演着一部好书──《西游记》。可志强就像那会千变万化的孙悟空一样,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好长时间不见了他的踪影了。 熟悉的大院的老榆树,也发出了声声慨叹:志强哪里去了呢?他生病了?还是到外婆家去了呢?真的好想你! 他哪也没去。他正在偷偷地履行自己的诺言,废寝忘食地学习。没多久,落下的功课补上了,不会的学会了,生熟的知识熟练了。在课堂上他再也不怕老师提问了,手总是举得老高,争抢着发言。吕老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孩子不怪叫志强,果然有志气。如果不出意外,按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准能金榜夺魁,杀到北京啊!吕老师没有直接了当地表扬他,而是把他的考试卷和作业本在全班进行了展览。同学们看到他那精确工整的考卷和作业,无不对他的进步感到震惊与钦佩。这时谢志强又和过去一样,成了同学们学习的榜样与骄傲。 两个姐姐不再上学了。志国又上了班,他不但能自己养活自己,还能填补家里几个。这时谢家的生活应该说比过去好了一些,父亲肩头的压力应该说小了一些。可是,天不随人愿,二姐又得了肺结核,用于治病的钱比她们上学用的还多。父亲肩头的分量并未减轻,在某种意义上说有增无减。经济仍然处于极度窘迫的家,仍然无力支付志强上学的种种费用。常常就连可怜的五分钱电影票钱也拿不出!兴趣广泛的志强,喜欢看电影,更喜欢看战斗片和故事片。薪水微薄,上有老下有小,生活负担十分沉重的吕老师无力为志强和交不起电影票的学生付电影票钱,只好在看电影之前,站在讲台上问:“不去看电影的同学举手?随着老师的话音,志强和几个家庭生活特别困难的同学只好非常不情愿地慢慢地把头低下去,把可怜的小手举起来。不去的,在班级打扫教室,上自习。连五分钱都拿出的志强只好眼巴巴看着其他同学欢天喜地地排着队,唱着歌离开学校向电影院出发。同学和老师走后,按照老师的吩咐,先打扫教室,然后上自习。夏天,教室打扫完了,作业写完了,课本看腻了,几个同学一串联,可以跑出去看看窗前开的丁香花。丁香的叶是苦的,花却是清香无比的。欣览完丁香花,还可以打打跑球;秋天虽然丁香花谢了,它那青枝绿叶也会招来很多白蝴蝶、花蝴蝶、红蜻蜓、花蜻蜓,捉蝴蝶、捉蜻蜓也是很好玩的,也是减轻或忘却不去看电影的痛苦的一项有趣的活动;可到了冬天,外边冷,教室也冷,打陀螺学校不让,没么什么好玩的,这一下午的时间可就难熬了!只好在教室前踢毽子。有一次志强踢毽子,一不小心,把教室的玻璃踢打了,不但挨了老师的批评,还得想法包了玻璃。看不起电影真的很憋气!从那时起,志强就下定决心一定自己想办法看起电影! 尽管不去看电影的同学,同病相怜,谁也不岐视谁。时间长了,他们也就习以为常了。没人再为看不起电影而痛苦了。等同学回来,听人家讲一讲,也就算看了,过瘾了。可志强的心里却和有的同学不一样,总觉得不太舒服。 不能去看电影固然是一种遗撼,可它毕竟不会直接影响学习。没有纸笔,就不行了。那时候,就连管爸爸要买本、买笔的钱也是很困难很困难的。为了节省纸张,练习本是先用铅笔写,写完了正面写背面,若有钢笔时,再用钢笔写。削铅笔也是十分小心的,慢慢的,转圈削,生怕一下削长了,把铅按折了,浪费。铅笔头,也从来不肯多剩一点点,直到实在攥不住了才肯罢休。能省的就省,能想法对付的就想法对付,实在对付不了了,也得赶爸爸高兴时再张嘴,否则免不了碰钉子,或挨顿臭骂。爸爸何尝不愿让儿子高兴呢?实在是生活所迫啊!不逼不上梁山。 志强家后院是个小造纸社。它的仓库紧挨着志强家的后墙,可以轻松地由他家的板杖空钻到仓库去。仓库里的东西并不重要,常年堆很多的废纸。有一天志强和狗剩一同在志强家玩,偶尔一起钻到了仓库里。他们在仓库里翻了翻,一看有不少能用的纸本。见没人发现们们,就一人挑了一抱钻了出来。回家挑了挑,裁了裁,订了好几个本。他们高兴极了!从此,志强和狗剩使本不成问题了,不用管爸爸要钱了,缺了就钻到仓库去拿。有一次志强又去偷纸,外边没有好纸,他就掏洞往里翻,正当他高兴地发现一个能使的大白纸本,拼命往出拽时,上面的纸塌了下来,砸在他的身上,把他埋在了里头。幸亏很快就来了一个推废纸的工人,发现了他的两只脚。那个女工吓得妈呀一声就往外跑,召唤来一大帮工人,把志强从纸堆里扒了出来,等他苏醒过来时他已经倒在了厂长的办公室里。见他是个小孩子,以为他是淘气钻到里边被埋住的,问了问情况,知道他是前院邻居家的孩子,见他又没砸坏,就派人给送回家去了。 本是不用愁了,别的费用还是解决不了啊! 志强家附近有几个不上学的大孩子,其中有一个叫小闷的是头。他经常领着这帮孩子到大地去偷青,到水果店去偷水果,后来是偷鸡摸鸭子什么都干了。有个星期天志强到空场去玩,没有找到狗剩他们,被小闷拉去溜达。到了一家水果店,小闷和卖货的假装讲价钱,其他的孩子有的用身子挡着卖货的视线,有的从后边伸过手去拿水果往兜里揣,揣好后,他先走了。得手后,等出去的时候,大伙再分着吃。这次志强也分到了一个苹果,吃的挺香。不知不觉志强也学会了偷水果,他还想要能偷点钱,不是啥都解决了吗?可是没几天,在一次作案中,志强小手还没有缩回来,就被人给捉住了,当时就把他吓哭了。店主要送他去派出所,他一边哭一边和人说好话,见他是个小孩,吓吓唬唬就把他放了。从此,志强时刻担心这件事传扬出去,他想法躲着小闷他们,再也不敢和小闷他们出去干坏事了。他最害怕的是让学校和爸爸知道。学校知道就得开除他的学籍,同学们会叫他小偷,耻笑他,那时他将无地自容。爸爸知道就更不得了,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剁了他的手指不可! 第一部 第二十五章 自那次被捉,志强再也不敢想偷的事了。一想就心跳,就害怕,就后悔。天不长钱,地不冒钱,不偷不抢哪能来钱呢?没有钱,这书可怎么念呢?志强日夜在想着来钱的道。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头,他好奇地问:“大爷,你捡这些破烂干什么呀?” “卖呀。” “哪要哇?” “废品收购站呗。” 是呀!在离志强家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收购站,院里就堆的这些破烂。好,偷人家的可耻;捡,不会不行吧?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决心开始捡破烂了。开始,他还觉得有点害羞,怕被熟人和同学看见,放学后或星期天,背着个花筐到很远的地方去捡。尽管捡的时候熟人看不到,可往家里放长了,堆了好大一堆,谁能看不到哪?一传两两传仨,很快就传到学校去了。有一个嘴浅的同学因为过去和志强闹过点小意见,这次因放学扫地时,志强着急走没有洒水,扫起了灰,他俩半了两句嘴,说来说去,那个同学没啥说的了,就把志强捡破烂的事当短处骂了出来:“你好?臭捡破烂的!谢破烂!谢破烂!” “我捡破烂怎么的?” “我没说怎么的。你是不是破烂吧?” “你才是破烂哪!” 志强气得脸色煞白,过去抓住那个同学的衣领子,照前胸就是一拳:“你才是破烂哪!操你妈的!” 那个同学不服,两个人撕打在一起。正在他们打的难解难分的时候,吕老师来了:“你们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吕老师问明打仗的原因后,语重心长地说:“谢志强捡破烂是勤工俭学,应该提倡,是好事,不应该歧视他,更不应该拿这事污辱他的人格。” 那个同学低下了头,承认了错误,吕老师又对志强说:“他污辱你不对。可你动粗鲁,先动手打人也不对。有事你们之间解决不了了,找老师解决嘛!”志强虽然也受了批评,可心里却挺高兴,从老师的话里他听出来老师是支持他捡破烂的。有老师的支持,今后有人鄙视他,他也不在乎了。后来有人说他是谢破烂时,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自豪地说:“我就是谢破烂,你有什么辙吧?”他这样一说,说的人也就没辙了。时间一长,同学们见志强自捡破烂以后,学费也交上了,看电影也不再举手不去了,大多数同学都能正确对待他了,甚至还有的同学羡慕起他来。个别家庭生活困难的同学,也偷偷地学起志强来,捡上破烂了。 捡破烂也有窍门。志强脑瓜好使,很快找到了窍门。比如。在工厂附近的垃圾箱里,铁、铜之类的金属废品多,在医院附近的垃圾箱里碎玻璃乱棉花废胶带多,在修过变压器或线路的电线杆子底下铜丝多……根据这一规律,志强确定了一个路线,没有特殊情况,基本就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走,正常的情况下,捡到的废品一定比瞎走的效果好。由于志强好动脑筋,捡破烂也捡出了经验,因此收入也越来越可观。卖破烂有了钱,志强除了用于学习上的开销之外,时常还填补家里生活一些,偶尔,他还往家里买一些糖果之类好吃的东西,和全家人分享,使家中的气氛在分享糖果中变得更加和谐温馨。捡破烂虽然解决了学习上的所有费用,再不用管家里要钱了,可志强仍不满足,他想赚更多更多的钱,填补家里的生活,帮父亲排忧解难。功夫不负有心人,积少成多、日积月垒,没多久小院的后院破烂就堆成了山。按照收购站的规定分门别类,积攒到一定时间就去卖一次,少则卖几元钱,多则卖十几元、二十几元钱。志强的腰包越来越鼓了,他的想法也就随着多起来。志强在街上溜达时,发现在新华书店门前有一些出租小人书的小摊,他先是和别人一样,坐在那里看起小人书。时间长了,看出了门道,他就渐渐地葫生了当出租小人书老板的想法。虽然出租一本小人书不过二三分钱,最多的也不过五分钱,可是积少成多,一天赚个块八角的还是不成问题的。当他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把积攒下来的钱就多半用于购买小人书了。因此,他经常跑新华书店,见到好小人书就买,个人有卖的也买,到放曙假的时候,他就拥有了四十多本小人书了。他钉了个装书用的小木箱,做了几个读者用的小板橙,预备了一块往地下铺的水龙布和一把遮太阳防雨的大号的雨伞,当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背着书箱,挟着板橙,扛着雨伞,来到了新华书店门前,捡了块没人用的地方,把水龙布往地上一铺,小人书摆上,就算开张了。同时也就开始了他有生以来做生意、当老板的生涯。第一天,就有不少人看他的小人书,他赚了大约有一元来钱,他高兴极了!自豪极了!他那时还这样想过:今天我能当小老板,将来我一定能当大老板! 开始,没人把他放在眼里,认为他书不多,又是个小雏,挣不了几个钱,抢不了别人的生意。有个叫孔天霸的小摊主,依仗他的书多,干的时间长,又胳膊粗力气大,对志强这样的小孩子也来租小人书他很是生气,想找茬把他挤出这个行列。平常背着手,扬着脸,到志强的小摊跟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一是想哄走顾客,二是想激怒志强和他打架,借机把他的书摊扬了,胖揍一顿,让他不敢再来租小人书。志强早就听人说过,孔天霸是个地痞,在这一带没人敢惹。当然像他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敢和他叫板呢?不管孔天霸怎么挑衅,志强都不理他,弄得他没办法。志强不惹他是不惹他,可这口气是一直憋在心里,实在咽不下去。 开业不长时间,志强就发现了一个窍门:武侠、传奇故事、战斗故事的小人书看的人多,出租率高。掌握了这一窍门之后,他开始偷偷地搜集此类书,淘汰那些故事情节差,画图不精湛,不吸引人,出租率低的小人书。他搜集的办法有三种:一是到新华书店去买;二是宁可多花几分钱从别人手里往出匀;三是到同学、朋友、亲属当中去挖掘。甚至,他把工作都做到璐璐姐那里去了,让她从省城给他往回捎。璐璐姐还真支持他,用自己的钱给他买了二十多本武侠小人书捎了回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志强就成了出租小人书的大户,成了孔天霸的竞争对手。这时孔天霸开始眼红了,想整垮志强的念头就越来越强烈了。志强也看得出来,时刻小心提防着他。 同学、邻居、小朋友来看小人书,志强是坚决不收费的。大家都认为他很敞亮,够义气。因此,赢得了同学、邻居、小朋友们的好感,都在各个方面支持他、维护他。有几个小朋友一有空就主动来帮他维持秩序,经管书摊,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你别小看这些白看书的同学朋友,对于扩大他的影响,发展他的生意可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成了他得天独厚的帮手。没有这些人,孔天霸早踢场子了。 这天午后,志强的小摊周围坐满了看书的人。隔他不远的孔天霸生意冷落得很,除了零星的几个人在他那看外,就连他的老顾客也有的到志强这边来了。忍无可忍的孔天霸再也坐不住凳子了。 “喂,生意不错呀!” “哦,是孔哥呀。” “嘴还挺甜呢。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吗?” “孔哥,有事你就说。” “我想借你几套书,怎么样?” “那几套?”志强为难地说。 “《三国演绎》、《三侠五义》、《瓦岗寨》、《杨家将》、《呼延庆打擂》。” “这么多?” “你就说借不借吧?” “你看,这不都在大家手看着那吗?!” “你不借是不是?” 孔天霸说完,把眼一瞪,一猫腰,把志强的书摊给扬了。这下可把志强惹火了,一步穿到孔天霸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想干什么?” 孔天霸两眼一瞪,伸手抓住志强的脖领,使劲来回搡了几下,然后满脸杀气地说:“你说我想干什么?我想教训教训你这个小嵬子!” “我什么地方惹着你了?” “你没惹着我,我可惹着你了。妈的!你也没搬块豆饼照照,这钱也是你挣的!” 这下志强可要吃大亏! 第一部 第二十六章 孔天霸依仗身强力壮,胳膊粗力气大,根本没把志强放在眼里,挥拳向志强的面门打来。 “你想干什么?” “一脚没踩住,那里冒出个你?!” “你凭什么欺负人?” “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今天我偏要管!” “揍他!这小子也太猖狂了。” 没等那人伸手,看书的人当中又站起来四五个小伙子,一齐伸手拉过孔天霸就打。孔天霸虽说胳膊粗力气大,可他毕竟人单势孤,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这些人把他捺倒在地,一顿胖揍,还边打边问:“你还欺负人不?”只打得孔天霸一再告饶:“我再不欺负人了!我再不欺负人了!”他们才肯罢手。 这几个人打完孔天霸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以后,时不时的这几个人就来志强的小人书摊绕一圈。 你猜这几个人是谁? 为首的是志强的哥哥志国,其余的人便是小闷、三丫、水生、金祥、狗剩他们。不用说,都是志强勾来的。这回,志强更加扬眉吐气了。 孔天霸那吃过这么大亏啊!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背地串联了好多人,伺机对志强报复。虽说在大家的帮助下志强没吃亏,可志强并不敢幸灾乐祸,他仍在时刻提防着孔天霸报复。尽管如此,有一天趁志强人少,还是让孔天霸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书扬了一地,丢了不少。 这可怎么办呢?志国是有工作的人,也不敢总和地痞打仗啊!万一让单位知道了,不开除他,也影响不好。志强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好办法。邻居三丫家有个哑巴哥,不但年龄大,力气也大。当时据小孩子们相传,哑巴打死人不偿命。要是能把他请出来参战,别说孔天霸,就是再比他恶的人,恐怕也不是老哑巴的对手!老哑巴是一个非常讲义气的人,听弟弟说志强让人家欺负了,他就主动站了出来。这一天志强又组织了好多人,带着老哑巴,来会孔天霸。早有准备的孔天霸也不示弱,就和志强他们打了起来。孔天霸的人拼了一会命,见不是老哑巴对手,又都知道了他是哑巴,手狠,怕被打死,就都作鸟兽散了。孔天霸知道志强身后有打死人不偿命的老哑巴撑腰,也就再不敢惹志强了。志强也不仗势欺人,主动和孔天霸和好,后来他们还成了好朋友。通过这次事件,志强可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名气。从此得了个外号——谢球子。 在小哥们们的支持下,这个假期志强的收入可真不少,足足赚了有四十多元!志强把这些钱只留了很少一部分,其余全交给了妈妈,替家里还了积荒。别看几十元钱,这在谢家可不是一件小事啊!全家人都高兴极了。妈妈眉开眼笑地说:“我们老二这么小就能挣钱,真是妈的好孩子!将来说不定还能赚大钱呐!” 自从志强开始捡破烂,他上学的一切费用就不用家里负担了,妈妈爸爸就没少夸他。这次妈妈又摸着他的头夸他,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美。同时他也很自豪:别看我岁数小,可能为爸爸分担生活的担子了,为家里分担忧愁了。 谁知,好景不长。小人书没租上两个假期,工商部门就开始干预了。先是限制摆摊的地点,收取费用,后来干脆就禁止在大街上摆摊了。没人敢同政府对抗,不得不都自消自灭了。志强出租小人书这条勤工俭学的路,也就这样被堵死了。当时志强很伤心。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志强出租小人书挣钱的梦也就这样破灭了。 志强把心爱的小人书,能卖的卖了一部分,其余的就收藏起来了。小人书因此也成了志强小时候唯一的财富和值得收藏的宝贝了。 只比他低一年级的金花最喜欢看小人书。开始她不好意思自己同志强借,就让哥哥大鹏同志强借。后来嫌麻烦,干脆就不转这个弯了,自己直接张嘴同志强借。志强爱书如命,他的书也不是随便借人的。在志强的眼里,不管是看狗剩的面子,还是看金花本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不借的,而且希望金花能经常来借。 过去金花一见志强就想笑,如今都大一点了,志强的鼻涕也有点收敛了,也就很少再能听见她那尖苛的嘲笑声了。当然,同人借书,有求于人,得尊重人家,想笑也得收着点。更何况这时的志强已不是当年的涕鬼了,而是一位翩翩小少年了。金花头几次借书,都是赶上志强上她们家,或在外边碰见,拿到书也不说声谢谢就走了。不过,金花很守信誉,看完了就还,还了再借。后来金花看入了迷,见不到志强就到家去找。时间长了,也就不外了,除了借书也开始说一些其他的事情了。有时甚至说得津津有味,不愿离去。金花嘴巧,志强健谈,说到兴奋时很难刹住车。志强家屋子窄,人口多,赶上哥哥姐姐们都在家,说话不方便,志强就借往外送金花的机会,找话题,拴住金花,到外边去说。有时甚至说起没完,说到高兴处,说到有意思的地方,难免金花又咯咯地笑起来。 可现在金花的笑声和从前的笑声大不一样了,很少再带讽刺意味了。而是那么友好,那么和谐,那么意味深长了!即使是过去她那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志强也没有带敌意去看待,去理解。现在就更不同了,他似乎时间长了听不见那诙谐爽朗的笑声还心里不太舒服呢! 金花聪明,学习刻苦,赶上允许跳级,她就跳了一级,刚好和志强跑到了一班,这样自然而然的和志强的接触就比以前多多了,也不再用哥哥穿针引线,或传递什么消息了。前些日子志强学习成绩一再下降,老师对他的严厉批评,她都替他着急,替他脸红。她真想找机会帮他补习功课。可总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同他谈谈,征求征求他的意见。谁知自那次吕老师说出孙老师对志强的一片苦心的事以后,没用多长时间,志强的学习成绩就上来了,上得让人吃惊!这时,金花也为他暗自高兴,高兴得甚至有点忌妒!她预感到将来在班级乃至学校在学习上能够同她竞争的对手好像不是别人,就是谢志强!就是这位常常引她发笑的大鼻涕鬼!她希望他超过自己,又不希望他超过自己。她的想法很矛盾,也很天真、美好。对志强这一出人意料的变化,金花除了震惊之外,让她感到更多的是奇怪。因此,引起了金花的极大兴趣,她很想知道其中的奥妙。在一次回家的路上,金花故意没话逗话,对志强说:“那次吕老师的批评可够厉害的了。” “你觉得很厉害,我却觉得还不够劲,他要是把教鞭真的落在我的头上,砸出点血才好哪!那样我会清醒得更快。” “你说的是假话。我猜你的心里一定很恨吕老师!” “那你就想错了。我才不哪,应该说我很感谢他。” “感谢他什么呢?” “我感谢他为我指出了一条通向光明、通向希望之路;感谢他揭开了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秘密;感谢他毫不留情面、及时指出了我的错误;感谢他对我的严格要求,使我知道了今天良好的学习环境来之不易和好好学习的光荣,不好好学习的耻辱;感谢他使我走上了自强自信,不依赖老师、不依赖父母的自强自立之路……” “所以你就不看皮影了,就不贪玩了,就起早贪黑地学习了,就捡起了破烂,就租起了小人书……” “也可以这么说。” 志强十分自豪地拍了一下胸脯,流露出有点向金花挑战的意思。金花也有点不服气,继续说:“所以就成了小……”金花把话说到一半,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这样做不太友好,会伤害志强的自尊心,她就把话咽了回去。 做贼心虚,志强马上脸红了。他以为那次偷水果被捉的事金花知道了,说他是小偷。在她没有把事情挑开之前,志强又不好不打自招,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说:“小什么?要是有胆量你就说出来,何必吞吞吐吐的,听起来让人难受。” “你别逼我好不好?”“我逼你什么?我看呢,你分明是在诈我!” “我诈你?我要是不知道都是小狗!”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干的好事!你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 “准是狗剩告诉你的?” “那才不是呢!你别误赖好人好不好?” “反正有你哥一个,你愿意说你就说!” 说到这,志强反倒不脸红心跳了。他想用狗剩堵住金花的嘴,来个后法制人,所以他胆子壮起来。 实际志强提不提狗剩,已没什么必要了。金花早已觉得开这个玩笑有点过火了,想把话题转喽。可志强猜不透金花的心里,打肿脸充胖子,逼得金花没有退路,只好顺水推舟走一步算一步了。她沉默了一会,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啥?” “我笑你太傻,太不抗胡弄。” “原来你不知道哇?!” “知道是知道,我不知是真是假。今天我才相信,哥哥没说假话。” “我说是狗剩告诉你的嘛,真不够哥哥们意思!” “说你傻,你真傻!他告诉我能怎么的?我还能报告老师?报告学校哇?” “对呀!我怎么这么傻哪!让你这一吓唬,我就承认了。” “承认也不要紧,只要你说说当时你怎么想的,我一定从轻发落。你再说说,后来又为什么不跟他们跑呢了?说好了,我还有奖。” “只要你不告诉老师,不告诉学校,怎么都行。当时也没想什么。他们召呼我,我就跟他们去了。和他们跑长了吃惯了,他们也教我偷,我也就学会了。有一次被人抓住了,我的汗就吓了出来。以为这下可坏了,把我交到派出所或学校去就完了!那个人还真挺好的,把我放了。从那一天起,我吓得再也不敢和他们跑了,整天担心这件事被老师知道,被同学知道。后来他们怎么叫我,我也不跟他们去了。我知道,他们都不上学,我要是继续和他们跑下去,学也就不能上了。要是学校知道了,想上也上不了了。就这样我就退出了他们的队伍。” “不会这么简单吧?” “反正我都和你说了,信不信由你。你愿意怎么想都行。” 金花见志强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有点想笑。但她没敢,怕志强说她嘲笑他。对志强这种实在劲,憨厚劲,她觉得很可爱,很有意思。她怕他有什么负担,怕他不相信她,故意找了个理由说:“光这样还不行,要想让我替你保密,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条件很简单,你得总借我小人书看。” “行。不过咱俩得拉钩!” “来吧!” 两个孩子把各自右手的二拇指搭在一起,拉了三下,志强才算放心了。孩子的心灵是透明的,是纯洁的,容不得半点污垢。志强把自己心中的奥秘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金花,他的心里比以往更轻松了,更愉快了。对志强的坦诚、友好、信赖,金花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次谈话是金花和志强之间长这么大以来的一次最正规、最友好、最真诚的谈话。这次谈话,也是使他们幼小心灵发生强烈震撼与共鸣的第一次! 第一部 第二十七章 快到家的时候,金花放慢了脚步,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样,郑重其事地说:“我说志强,我听说出租小人书的生意不让干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 “干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让干了呢?” “我也说不清楚。” “不让出租小人书了,今年曙假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还没有想好。不过,不管干什么,也不能呆着,也不能光玩,下学期的学费、书费、班费、文娱费一定想办法挣出来。” “还捡破烂怎么样?” “实在没别的干的,就得干老本行。” “带我一个行不行?” “你也要捡破烂?干那种又赃又累的勾当?” “男孩子能干,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干?” “干这事让人看不起,你何必非干这种事呢?” “勤工俭学,勤俭持家,谁看不起?那是他的问题!老师都表扬你了,谁说什么都没有用!我都这么大了,也不能光花钱,光给父母增加负担呀!我也要向你学习,自强自立。” “这有什么好学的?预备一个竹筐,整个挠子,走街窜巷,扒垃圾堆掏赃土箱子,只要不怕赃,不怕累,不怕笑话,谁都能干。干这玩艺没有拜老师的。” “我就想拜你为老师,你收不收我这个徒弟?” “不行不行,你还是另选高门吧!” “真不收?” “真不收。” “你想收,我还不拜了哪!” 金花白了志强两眼,把嘴撅得老高,假装生起气来。 “金花,我不是不想带你去,也不是怕你抢我的生意,你想想,干这活有时不分早晚,哪都走,我是男同学,你是女同学,经常在一起行吗?” 这时他们已是五年级的学生了,都十三四了,在小学就是高年级的大学生了(男女同学的界线很清楚,之间很少有来往,即使有来往,也都是很有分寸的。假如那位男同学和女同学稍微有点来往,或接触频繁一点,那些好事的同学就会起哄,就会闹出风波)。在女同学当中,像金花这么活跃、这么大方、这么不拘小节的还很少。加上她和志强是邻居,从小就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不太惜外,所以在学校也好,在其他同学面前也好,金花和志强的谈话都是比较随便的,不像和其他同学。同学也都知道他们是邻居,多数同学也就宽恕了他们,没有过于猜疑他们。金花本身也没想那么复杂。今天志强这么一说,她才往这方面想。是啊!就是碰不见同学,我一个女同学和人家男生东溜西窜的,也不是哪么回事啊!还是志强想的周到,想的符合实际,不能不考虑这些,更不能难为他。 “志强哥,还是你说的对,我不难为你了。” “你叫我啥?” “志强哥呀!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比我大,就是哥嘛,不对吗?” 事是这么回事。可志强头一次听她这么叫,总觉得有点扎耳,有点心跳,有点脸红。 “对是对,行是行,可在学校在同学面前,你还是叫我谢志强,或者简称志强好啦!” “你咋这么多说哪?我愿咋叫就咋叫,谁能管着吗?” “我说金花,你怎么又来劲了?若是在你家,在我家,我们称呼什么,都没什么,可是在学校,在同学面前,不能没有分寸。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看把你吓的,就好像我会把你吃了似的。至于吗?胆小鬼!” “不是那么回事。我胆小?我才不胆小呢!只是我不想引起没必要的麻烦。” 金花故意这么说,她有意气志强。志强越是害怕,她看着越开心。其实,别说志强不叫她叫,就是他叫她叫,在学校、在同学们面前她也不会叫的。她不是不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她的嘴里突然冒出个哥字来,吓得志强费了好多话,好像还没解释清楚。 走着走着,他们俩望着家的方向惊呆了。 “不好,失火啦!”志强大喊一声,撒腿就往家跑。金花也跟在后边跑。 近前一看,原来不是志强家,也不是金花家着火,而是陈婶家。火已经上了房,左邻右舍的大人们正在用盆子、水桶、从自家的水缸里舀水帮助灭火。还有的人在奋力地往出抢东西,志国也在救火的行列中。他象只小老虎一样,穿梭似的在往出抢东西。志强把书包扔给金花,也和哥哥一样,跃身火海,奋不顾身地往出抢东西。 水缸里的水毕竟很有限,不多时就用完了。大家不得不跑到离这里好几百米远的张家井房子去担水。听说邻居着火了,老井官也不管大家要钱了(正常自己挑一挑水二分钱,送一挑水三分钱,后来涨到了五分)。怕供不上灭火,老井官也着了急,摇起了辘轳把,拼命地从井里往上打水。这真是远亲不如近邻,一家有难,八家支援啊! 陈叔还没回来,璐璐也在学校,家中只有陈婶一个人。她早已吓得腿脚不好使,浑身哆嗦成了一团。谢娘怕她出什么意外,只好强把她拖到了东院家中,按在炕上让她冷静冷静。这时,通红的火光从窗户映在陈婶惨白的脸上,仍惦记正处在一片火海之中的家,心跳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陈婶,还捂着胸口,抻着脖子不停地往外瞅。 陈婶的房脊和谢家的房脊只有三米之隔,又都是茅草房,仗着是东风,火没刮到这边来。可时间长了也很危险。为了防止万一,舒琴、舒范把家中的几条破被子全部浇上了水,压到了西边的房草上,防止火转向,殃及东面这趟房。 在志国冲进去抢最后一次东西时,从房上掉下来个大火球,正正道道落到了志国的头上,重重地砸了一下还不算,立时,头发眉毛都被燎了,脖子也立刻烧起了一片大水泡,眼见着衣服也烧着了。可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扑灭了身上的火后,忍着钻心的疼痛,继续扑火。 就在这时,消防队的水车赶到了,很快将火捕灭了。可房子已经落架了,只剩下了房框。家里的主要东西都抢出来了,损失是有,但不算太大。这时,志国的眼睛不知怎么啦,说什么也不敢睁了,被志强领进屋去躺在炕上。 得到消息后,陈叔从厂子立刻赶了回来,当天夜里璐璐也从哈尔滨赶了回来。一家人聚集在谢家,相互安慰、发愁之余,和谢家人在一起研究起如何解决房子的问题。房框前面是砖的,其余三面都是拉合瓣的,因为火发现的及时,救的及时,房框烧损不大,稍加维修还可以利用。陈叔主张立即花钱买房子,陈婶、璐璐都不同意。她们不愿离开这儿,极力主张花钱复修。谢娘不愿让陈婶走,也极力也支持陈婶的意见。 “还是复修省钱。你们没处往,我家先滕出一铺炕来给你们,让志国去厂子住,舒琴、舒范去她姨家住,志强去霍叔家借宿,等你们房子修好他们再回来。眼下,你们就安心地住。我看修修盖,吊吊棚,有个十天半月的就完了。何必花冤枉钱再买房呢?再说,这里邻居处的好好的,分开还怪想的。我看他陈叔你就别固执了,还是抓紧修吧?干活时人手不够,我家全力以赴,左邻右舍也都能帮忙。” 陈叔见大家都是这个意见,也就不固持己见了,决定从明天开始备料,找人帮工复修。 除了点值钱的东西搬到了谢家的屋里,其余的坛坛罐罐归拢归拢,就放自家的院子里了。陈家修房子的事定下来之后,准备吃饭时大家才注意到志国。他救完火,觉得眼睛磨挺,脑袋迷糊,脖子火烧火燎的难受,他没洗手洗脸,也没心思换衣服,就埋埋汰汰地躺在北炕的炕稍了。 这时陈婶的精神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她忽然想起了志国,过来看他的伤,见他脖子上起了片黄亮亮的大水泡,吓得不得了,忙对谢娘说:“他谢娘,我看志国烧的可不轻啊!快上医院吧!别耽误喽。”听陈婶这么一说,大家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志国身上。 亭玉心疼地过来摸着志国的头,她怕陈婶他们着急上火,再火上浇油,故意十分冷静地说:“没什么大事,小伙子肉皮合,整点烫伤药上上就会好的。”然后问志国:“志国,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志国闭着眼说:“没什么,就是眼睛不敢睁。” 这时璐璐也挤上来看。她一看志国那痛苦的样子,心里不好受极了,一着急,忘记了问候。她转身拉住陈婶说:“妈,志国是为咱家救火烧伤的,咱们可不能给人家耽误喽,快上医院看看吧!”陈婶说:“那可不,你去找辆三轮车来,咱们一同和志国去医院。” 璐璐未等陈婶话落音,就跑去找三轮车了。没用人说,志强也跟了出去:“璐璐姐,等我一会儿。” 璐璐转身看见志强,亲热地拉过他的手说:“多亏你们一家啦!” “水火不留情。别说咱们是邻居,就是走道的见了也不能袖手旁观呢!” “听说你也赶上了?” “可不。我放学往回走,离老远就见这边有火光,跑到跟前一看是你家。在救火时,我眼睁睁看见一个大火球落在了哥哥的头上……他一直坚持到救完火……” “他烧得可不轻啊!就怕他眼睛……”说到这儿璐璐的鼻子有些酸,眼睛也湿润了。 “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你不是说别人也会这么做吗?” “璐璐姐,你真会钻空子。” “哎!璐璐姐,最近工业党委要调我哥去工作,你知道吗?” “不知道哇!干什么工作?” “听说是一项挺重要的工作,说什么,得是党员,可哥哥不是,说是要很快发展他。” 听志强这么一说,璐璐更加着急了。这要是烧个好歹的,岂不是误了志国的前程!咳!我家也真是的,早不着火晚不着火,偏偏赶这个时候着火!要是真的因为烧伤不能上班,耽误了志国的前途那可怎么办呢?志国是位有前途的青年,璐璐早就这样认为。不赶上升学的时候他扎了脚,误了考期,他考上中学是手掐把拿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机会要是再失去了,那可是太不幸了!璐璐暗自为志国叫苦。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惜找了半截街,连一个三轮车的影子也未找到。对呀,这都什么时候了?当然不会有三轮车了。他报着侥幸的心理,跑到了火车站前,恰巧有一辆三轮车在那儿候脚。璐璐讲好价,她和志强坐在车上,回了家,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志国抬到车上,跟着去了医院。 夜间值班的是位内科医生,看不了眼睛和烧伤,只是给试了试体温,打了两针消炎药,让护士简单处置处置外伤就拉倒了。这一夜两家人几乎谁也没睡觉,都在为失这场火和烧伤的志国着急上火。 第二天头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给志国看病。经过眼科大夫检查,志国的眼球没有烧伤,是进去灰尘太多,磨伤了眼球,所以不敢睁眼睛。经过护士用药水多次冲洗,上了眼药之后,志国自觉症状好多了,眼球不像先前那么疼了,多少也敢睁了。这时大家一颗颗悬着的心才算渐渐地落了地。看完眼睛后,又到外科看了脖子,上了药,包扎上,因为不太重,又考虑到经济问题,就门诊治疗,没住院。 回到家里,志国睡了一觉后,眼睛不再那么磨挺了,基本复原了。因为烧伤的面积不太大,深度不深,治疗对症,也日趋好转。 家里出了大事,璐璐向学校请了假,一方面照顾家,一方面护理志国,她成了大忙人。为让志国消愁解闷,璐璐有时陪他唠唠嗑,有时陪他打打朴克,尽量调整他的情绪,想法使他高兴。有璐璐陪着,能够消愁解闷,可工作的事志国还是十分着急的!他嘴上没说,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挂念着去工业党委的事,怕天长日久有什么变化,失去了晋升的机会。 维修的准备工作一开始,没用陈婶陈叔召唤,帮忙的人就都上来了。和陈婶住隔壁的是养毛驴车的李白毛家,拉些零碎的小料什么,都是他帮的忙。姜大老板子家和陈婶家隔着一条道,也不算远。他家原来有一挂五匹马的大胶皮车,虽然也入了马车社,可找个理由使使,还是比别人方便多了。大老板子为了帮陈家,就说自己家有事,帮陈家拉了好几车土,足够修房子用了。修土房,土是第一的。姜大老板子可帮了陈家的大忙了!大老板子的老婆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都叫她姜迷糊。因为她迷糊,谁也取代不了,就成了这一带的名人。姜迷糊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只有一个姑娘,小子大的叫大林,二的叫二林,自然以此类推。三林和志强的岁数晃上晃下,因此他们的关系也就比那哥几个密切。因为三林家富裕,他从小就去过哈尔滨。这也成了三林向小朋友们炫耀的资本。还别说,志强小时候知道的那点关于哈尔滨的情况,还真都是从三林那里得来的。什么松花江大桥呀,秋林百货商店呀,防洪纪念纪念塔呀,道里道外呀,索菲亚大教堂呀,都是听三林说的。志强为了多了解点有关哈尔滨的故事,总是想法多接近三林。这次他又把他勾来帮陈家修房子,就是这个目的。 经过好几天的积极筹备,修房子所有木料、泥土、茅草、秫秸什么的就都准备齐了。陈叔找来几位泥瓦匠和木匠,就正式开工了。找的工匠不是亲戚就是实在的朋友,都是帮工。为了省钱,没顾小工,陈叔、璐璐,还有璐璐的哥哥、嫂子都当小工,忙不过来时,舒琴、舒范、志强、三林也都顶人用。陈婶和谢娘负责伙食,买菜做饭全由她们包了。庶民要请假帮工,陈叔没让,他就早晚帮着合泥、铡草,收拾场地什么的。志国稍好一好,也闲不住,出来帮助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两家人不分彼此,干得热火朝天,像一人家似的。 没用上十天,陈叔家的房子就维修完了。 经过这场劫难,谢陈两家的关系处得更加密切了。陈婶有件心事总想和谢娘说,谢娘也看出点门道想和陈婶说,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却一直谁也没有说出口,就这样闷着。 第一部 第二十八章 志国觉得很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天见不到璐璐的影子,心里就像空荡荡的,少点什么。每天下班回家,未等进院就有点心跳,就情不自禁地往西院瞅。若是瞅不见璐璐,就在屋里有点坐不稳站不牢的样子,不知要到院子里去多少趟。璐璐也是一样,不回家盼着回家,回到家就往东院瞅,瞅见志国心才会安定点,若瞅不见,想什么法也得过到东院看一看。今天说借根针,明天说借条线,或者说借小人书,送小人书什么的,赶上志国在家,不是和志国说呀唠呀,就是找话和谢娘套近乎,或帮谢娘干点什么,实在没什么事可找,志强也常常是她逗留的理由。志强也不愿璐璐姐走,在这时候就找出作业本,不是问数学,就是问语文,或者让璐璐姐帮助写作文。志强很会看火候,若是看出璐璐姐想找哥哥去看电影什么的,他就很快会把话题轧住,找点事走了,不纠缠他们。 志强是狗剩家的长客,早上找狗剩上学,晚间到他家去写作业,写完作业在一起玩,在一起唠。自金花跳级以后,他们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同班同学,共同的语言就更多了。志强来找狗剩的时候,她也往里掺合。狗剩不反对妹妹参与,当然志强更不能说什么。他们在一起时,一会研究作业,一会说班级的事情,意见、看法不一致时,更有意思!金花常常巾帼不让须眉,她认为哥哥说的不对,就同哥哥辩,她认为志强的观点有错误,就把矛头指向志强。有时即使哥哥和志强观点一致,在没有充分的理由驳倒她时,她也是寸步不让,不轻易认输。甚至有时争论得面红耳赤,火星直冒,还不肯罢休。有一次为了一道题的解法,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服输,半夜敲开了吕老师家的门。吕老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哪!开门后一见是他们仨,急忙让进屋里。听说他们是为了一道题而来,他不但没生气,反而挺高兴。吕老师看过题后,问了他们的意见,然后笑了:“你们的做法都对!这是一道题的两种解法。” 听了老师的意见,他们才掩旗息鼓,鸣金收兵。 第二天上早自习,吕老师把这件事说给了同学们:“为了一道题,昨天半夜赵金花、谢志强、赵大鹏三名同学敲开了我家的门。他们三个谁对谁错都不是我今天要说的主题。对也好,错也好,他们在学习上这种勇于动脑筋,想问题,穷追不舍的精神,都是值得全班我们同学学习的!只有这样,学到的东西才能扎实,将来才能有所建树,有所作为。否则,人云亦云,顺水推舟,是学不到真东西的!在学习上是这样,在对待其他事情上,最好也不要人云亦云,随风倒,墙头草,没有主见,没有观点……” 谢志强本来就棱角分明,好发议论。这次争论受到了老师的表扬,更加助长了他好发议论,又轻易不肯认输的牛脾气。万万没有想到,在另一次的争论中,却受到了老师的严厉批评,甚至要处分他。 一九五九年的秋天,大跃进进入了**。这股风席卷了全国,当然也波及到了学校。中小学生在大势所趋的形势下,也卷入了大炼钢铁,挖卫星田的洪流之中。 土高炉遍地开花。没有原料,全民动员,挖地三尺,有的学生实在没什么可交的,偷着把家里的柜箱鼻子,料调子,甚至把锅砸了交到了学校顶任务。 农业要大上,要放卫星,到处挖卫星田(亩产吨粮)。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也被拉去挖卫星田。所谓的卫星田就是挖地三尺,把地下面的冷土翻上来,说有劲,叠上田梗,施上些人造肥,就能亩产超千斤。 志强是农民的儿子,常听父亲说种地的事,对如何种地多少有个印象。因此,他对搞卫星田有点怀疑。志强有点像他爸,倔,对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愿意去做。在挖卫星田时,他不卖力气,偷懒。大鹏是班长,认为志强不好好干,是不支持他工作,给他出难题。他瞅了志强几次,志强装做没看见,仍然不理他。他来气了,走过来批评志强:“你怎么不好好干活呢?磨什么洋工!这是政治任务!” “我不好好干,不是怕挨累,是怕白挨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吧?我告诉告诉你,现在上面是熟土,把熟土翻下去,生土翻上来,不但不能多打粮食,还备不住得少打粮食呢!” “你这是不相信科学。” “我看你才不相信科学哪!我家祖祖辈辈种地,还没听说这么干的哪!” “要按照你们家的老做法,别说亩产千斤,就连三百斤恐怕也打不上!怎么放卫星?什么时候能超过英国?赶上美国?” “就这么超哇?就这么赶呢?我不信!” “你这是怀疑三面红旗!反对大路进!” 金花见事不好,急忙出面把志强推到一边,把哥哥劝住:“有事回家再说,在这吵吵啥?显你们有能耐哪!” 大鹏觉得话有点重了,怕志强吃不消,见妹妹又出面劝解,就不再吱声。志强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了,涉及到了政治问题,当时就有点害怕、后悔,不敢再同大鹏吵吵了。 这件事不知是谁反映到老师那儿,第二天让吕老师把志强找到办公室,单独祥细地问了一下情况,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是我们党提出的三面红旗,必须高举,不能抱有任何怀疑的态度。这可是个政治问题!因为你年龄小,可能还不懂。但是,你也不能说怪话,给运动泼冷水。你如果是大人,说那些话可就严重啦!听到没有?这件事如果学校不追查,就到此为止。今后不许胡说!” 志强虽不完全知道自己说的话的严重性,可也嗅出点味道来,不敢再和老师争辩,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哼。在他的心里不管老师怎么说,他还是不服。在放学时有好几次大鹏要和他一起走,都叫他给支开了。大鹏知道志强在生他的气,想找机会解释解释,志强就是不给。后来大鹏想了个主意,放学时他假装先走了,让金花缠着志强一同走。志强生大鹏的气,却很感激金花。他认为是金花解了他的围。要不是金花及时制止,在气头上,他还不定说什么呢!这都让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要是没人制止,闹大了,整到校长、书记那儿,说不定怎么回事了哪! 志强这几天心情不好,就连金花他也有点烦。可碍于那天她给他解了围的面子,他没有躲避金花,和她一道走出校门。没走多远,就被大鹏从后边追上了。 “志强,你还生我的气呢?” “你是大班长,我哪敢生你的气啊!” “我哥是想和你解释解释,你俩就好好唠唠得了。” “原来是你们哥俩耍的花招?我这个落后分子,你们在我的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干什么?也不怕把你们瓜着?” “谁说你落后了?那天的争论,哥哥开始也是好意,后来说了两句气话,你也不能抓住不放啊!” “气话?他可是班长啊!他说我那话,谁能吃消?” “我给你扣帽子不对,可你那种说法不加以制止,要是在继续到处乱说下去,我怕你惹出大事,连累谢伯伯!” “哥哥完全是好心。” “与我爸爸什么关系?” “志强,你就好倔。过去咱们校有个学生说了几句错话,因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不是反映到他父亲的单位去了,把他父亲好顿整。人家不说你自己的观点,说是你家长的流毒……” 这事志强听说过,可他不相信。今天大鹏又提起这件事,他反复一琢磨吕老师的话,不由他不信了! “哎,我说狗剩,有这么严重吗?” “我以前怎么说来着,不是不让你叫小名吗?” “这不是不在学校吗?是你妹不知你叫狗剩,还是我不知道?不叫就不叫,那我就叫你赵大班长吧!” “什么班长不班长的,你就叫我大鹏好了。”“叫什么名能不能整出流毒来?” “那得看什么时候。要是我当了皇帝,你敢叫我小名,就要犯杀头之罪啦!” “你当皇帝?还不给我个千岁爷干干?还要杀头?你这小子是吃红肉拉白屎──转眼无恩啊!我可得躲你远点。” “他要是杀你呀,我就去金殿动本。” “不准呢?” “我就找我娘去。” “你娘说话也不好使呢?” “那──” “那什么?” “你猜呗!” “好像真事似的。看皮影、听古书,都把你看邪了!听傻了!又当皇帝,又当千岁的,孙中山把皇帝推倒了,袁世凯也没当几天,我看你们也就别白日做梦了!只是我们小朋友一起胡闹,你当一会儿皇帝,他当一会儿千岁,过过瘾还行。说真的将来谁真的当了官,有权有势的时候,光腚娃娃找上门来,关照关照还备不住,别的都是瞎扯。” “到那时候早不认老乡了!” “谁说的?到那时候我敢不认你,你还不噘我狗剩子祖宗哇!” “你算说对了,若有那么一天,你敢不认我这鼻涕鬼,我就把大鼻涕甩你一身,骂你个狗血喷头不可!” “行行行。如果反过来我落了配,你当了官呢?” “哪好说,你找我有事不办,也不用吵,也不用骂,你举拳就打,伸脚就踢,我若还一下手,就不是亲娘养的!” “得得得,好像你们将来真会有什么造就似的,现在就许上愿了。再过三十年二十年的,说不定都干啥呢!你们要是都要了大饭,说不定还得求我哪!那时我就说,你叫谢志强?怎么不像呢?你也没大鼻涕呀!” 金花崩着脸,一字一板地说,把哥哥和志强都逗笑了。她这次倒说什么也没笑。可憋了好大一会,就憋不住了,还是捧腹大笑起来。 光腚娃不隔心,有点小矛盾,一说一笑就化解了。 正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喊。 第一部 第二十九章 “志强──志强──” “哎──我在这哪!” “快,快回家!” “出什么事啦?这么急着叫我。” “二姐不行了!妈妈叫我找你,最后看她一眼。” 志强丢开大鹏、金花,和哥哥急冲冲地往家跑去。 本来二姐舒范的病并不严重,可因为没钱治,挺严重了。大表姐马园先得的这种病,由于治得及时,到现在也没有到二姐这么严重哪! 二姐趴在炕上,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咳血。在弟弟们中间,二姐最喜欢志强,他和二姐也最对脾气。志强一看二姐痛苦的样子,扑过去,“哇”的一声哭了。 “二姐,你……” “二姐不行了。志强,你可要好好念书哇!咱家的希望就……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妈爸好不容易把我们都弄到城里,我们都不争气,就看你的啦!” “二姐,你不能……妈,快找大夫啊!” 妈妈没有回答,用手巾不住地擦眼泪。 “爸,快去请大夫啊!” 爸爸扭过头去,没有吭声。 志强突然松开二姐的手,脱了鞋,上了炕,打开他的小人书箱子,从里边拿出一口袋零钱。不用说,这是租小人书收的钱。 “妈,这是租小人书还剩下的钱,拿去给姐姐治病吧!” “能有多少钱” “可能有三十多元吧?” “那是不管用的。她的病太重了,恐怕治不好了。” “先用这些钱治着,明天我开始捡破烂,卖钱给姐姐治病。” “傻孩子,靠你捡破烂卖那几个钱怎么能供上用啊!” “妈,我求你了!你先用这些钱治着,我一定想法供上姐姐用。” “妈,就用弟弟拿出的钱先给姐姐治着吧!我们也不能挺着姐姐死呀!明天我再和厂子互助会说说,能借多少借多少。眼前,党委还借我一部分差旅费,我出去省点用,留下点,等我开支再顶上。” 在志强和志国的一再恳求下,妈妈同意先拿这部分钱给姐姐治病了。 第二天放学志强就重新背起了他的花筐,拎起三齿挠子,干起他的老本行。为了不耽误姐姐治病用钱,他是捡两天一卖,卖的钱正好够姐姐打针用的。大约打了一个星期的药针,姐姐的病就见好了。这可把全家人高兴坏了。看到姐姐的病情日见好转,志强捡破烂的劲头更足了。每天上自习时,他就把老师留的作业全部做完,明天的课程也预习完,放学的铃声一响,他背起书包就跑。大鹏和金花都感到奇怪。有一天放学,大鹏事先把书包背好,挤在门口,挡着志强的去路,不让他走,极其严肃地说:“人家都站队走,你怎么总先自己往回跑呢?这样影响不好。” “我家有事,不能等排队!” “你有什么事?天天这么急?” “以后我再告诉你还不行吗?!” “哥,你就让他先走吧,别把他急坏喽!” “要不是金花讲情,今天不说明白,我绝不让你走!” 志强往出跑时,一不小心,被门坎拌了一下,“叭嚓”摔了个大前趴子,手和膝盖都磕出血了。金花心里怨哥哥,但嘴上没说,急忙跑过去扶起志强:“再急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呀!看,都磕坏了!”金花心疼得用手托住志强的手,拿出自己的手绢给他擦。志强怕弄赃了金花的手绢,急忙说:“不怕,按点土面,一会血就止住了。” 志强猫腰抓了把土面,按在出血的地方,向金花点点头,表示谢谢的意思,然后又往家飞跑,真好像有天大的急事似的。 谁知今天很不幸,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捡到,明天卖不了多少钱,二姐就得停药了!那怎能行呢?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眼瞅天就黑了,志强正忧心忡忡,无精打采地往家走着。走着走着他不走了。他站在一家工厂的墙外,瞅着厂里的一堆废铁出神。他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抑制住强烈的心跳,就从墙洞子钻了进去,迅速把废铁装了一些,费好大劲才把这筐铁运到墙洞附近。当他从墙洞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头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捺住了。 “谁让你偷铁?” 志强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他抬起脸看了看抓他的人,是个五十多岁,微微有些驼背,面带慈祥的小老头。这时,他的心跳稍微平稳了一些。他在想:是推开老头,撒腿跑呢?还是和老头说好话,让他放了他呢?先试试看,如果老头能把他放了,更好。不放,再想别的招。反正不能让他送派出所去!志强的小眼睛滴溜直转,迅速想着脱身的办法。 “大爷,我姐病得很重,家里没钱治,我捡破烂给她治病。今天倒霉,什么也没捡到,我怕供不上姐姐看病花钱,路过这儿就钻了进去……” “你姐姐得的什么病?” “听大夫说叫痨病。” “那病九死一生,不好治呀!我有个孩子就是得的这病,耽误了,都十八了,也死啦!你这孩子不是撒谎吧?” “我要撒谎都天打五雷轰!” 老头仔细瞅了瞅志强,他皱了皱眉,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在继光啊!”“多少班?” “五年一班。”志强未敢说实话。 “我孙子也在继光小学念书,好象是五年三班。” “他叫什么名字?” “赵金生。这孩子笨,又不好好念,他爸他妈没少上火。我这当爷爷的没文化,也帮不上他们的忙,也愿意跟着瞎操心。” 赵金生,不就是赵大嘴子吗?坏了!要是让他知道了,还不给我吵吵个满城风雨啊!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实话。 “大爷,我和你孙子虽然不是一个班的,可也认识。我学习好,要是有机会,我帮帮他。” “要是那样,可谢天谢地啦!你要是能把我孙子学习帮好了,我们全家可就去了一块大病啦!孩子,这是叫我把你抓住了,就算你幸运,要是叫别人抓住,是不会放你的。下回可别干这事啦!我不会和我孙子说的。快走吧!你要是能帮帮他就帮帮他……” “那铁?” “也拿去吧!不是你姐姐用钱治病吗?” 这可把志强高兴坏了,简直像见了救世主一样:“多谢爷爷!多谢爷爷!” 见志强有点挎不动,老头帮他把筐挎起来,目送他走了好远,才关了厂子脚门,进了收发室。这时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不觉掉下了两滴伤心的眼泪。 大约志强走了半里地的功夫,刚想喘口气,就听身后有人喊:“站住!”吓了志强一跳,急忙转身往后看。 “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我跟踪你多时了,专为抓你这小偷!” “我偷啥啦?” “铁呀!这不是在筐里吗?” “谁说是偷的?你有什么根据?” “你以为我没看见?还敢嘴硬?明天我给你告诉老师!” “金花,我求你啦!可千万别告诉老师!” “不告诉老师,你这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吗?干时间长了,还不成江洋大盗哇!” “要不是姐姐有病,急着用钱,我能这么干吗?” “我觉得你这些天是有点事嘛,一天神出鬼没的,原来是为这个?” “实在没办法,我才又想起这招。要不姐姐都快病死啦!” “那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有什么用?你也不能当钱!” “我是不能当钱。可我也可以帮你呀!” “帮我干什么?” “捡破烂呀!” “我不是说过了吗?女孩子不行!再说,你我在一起更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就不信!明天我就帮你捡,看谁能怎么的?” 第一部 第三十章 这几天金花知道志强有事,但不知什么事。今天放学之后,志强往家走,她也紧跟着往家走,等志强进家时,她没有回家,躲在房山角里,看志强出来了就偷偷跟在了身后。他偷铁的情景她全看见了,老头要是不放他,她就过去为他求情。老头把他放了,她就没动声色,一直跟到这里。 志强急着出来,一点东西也没吃,今天走的路多,挎的铁多,这时又累又饿,实在有点拿不动了,对金花说:“你说帮我,就现在帮帮我吧,我实在挎不动了。” 金花在附近找了一根木棒,把棒子串到筐梁里,和志强一同抬着往家走。这可省了不少劲,帮了他的大忙!要不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把这些比石头还沉的铁块运回家! 金花知道志强的困难处境后,十分同情。回家后,连夜把装旧物的筐倒出一个,怕不结实,用绳子把筐底和筐梁又绑了绑,决心帮助志强捡废品。 第二天,放学后,金花撒了个谎,说上同学家去学习,偷着把事先准备好的筐和一个铁丝煨成的挠子拿出来,在志强家不远的地方等他。志强出来后,她就跟在了后边,等志强发现后,已经离家很远了。他不好硬往回撵金花,只好同意带她了。开始两个孩子只顾捡碎铜烂铁,忙忙霍霍谁也没说什么。后来有了空,他们一边寻找地上的东西,一边说些闲话,学校的、家里的、家外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议论什么,无拘无束,海阔天空,真的给枯燥的捡破烂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人在快乐的时候时间过得就快,不知不觉天就要黑啦。志强看看各自筐里的废品,都快满了,虽然金花捡的不如自己多,可头一天就捡这么多,也使他很惊奇。他们两个一合计,害怕回去晚了金花妈惦记,收拾收拾就一同回家了。金花把废品交给了志强,筐和挠子也没往家拿,就悄悄回家了。 金花一连气帮志强捡了好几天,卖钱额大增,给姐姐看病的钱已经用不了了。志强有一天卖完之后拿出一部分钱给金花,金花说什么也没要,而且生了志强的气:“我要是为了钱,我还自己去卖了哪!我开始就说是帮你,要不我还不去哪!” “你家也不富余。现在姐姐治病够用了,你拿去点买个本什么的。”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一分不能要!” 金花把志强给她的钱往地上一扔,跑回了家。 金花和志强一起捡破烂的事不知有的同学怎么知道了,一传两,两传仨,就在班内传开了。背地三一串五一伙的偷着议论,唯独背着金花、志强和大鹏。 在上自习时,赵大嘴(真名叫赵金生。因为嘴大,同学给起了外号叫赵大嘴)和小地主(真名叫刘洪坤。他家成分是地主,他又是小妈生的,学生给他起外号叫小地主)不好好学习,在一起打闹说笑,影响全班上自习。大鹏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站起来出面制止:“赵金生,刘洪坤,你们别闹了!再闹上外边闹去!” “你不就是班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闹影响同学们上自习,还比有的人强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问你妹妹去吧!谢志强去!” 赵大嘴的话音未落,就引起全班一阵哄堂大笑。志强听赵大嘴子这么一说,脑袋立时“嗡”的一下,脑门也立时冒出一层冷汗。他以为赵大嘴子知道了他偷铁的事。他没敢正面和赵大嘴子交锋,怕打不住黄皮子惹一腚骚。他忽然想起赵大爷的话,马上镇定下来。他岿然不动,静观其变。 金花可不示弱,立即站起来反击:“赵大嘴,你说谁呢?” “一脚没踩住,怎么又冒出来个你!”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怎么的我?你把话说明白点?!” “自己做事自己知道!还舔脸问我?!” 教室里的秩序越来越混乱,已经没人学习了,起哄的起哄,看热闹看热闹,打嘴仗的打嘴仗,劝说的劝说。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志强早已听出了话音儿,他想站起来把事情挑明,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金花在他的前两排坐着,他不住地观察着金花的表情。他以为对于这样的嘲讽与攻击,金花一定接受不了,轻则气哭,重则往家跑。可出乎意料,金花既没哭也没跑,反而挺身而出,同赵大嘴子小地主针锋相对地斗了起来。看起来为金花而担心是多余的了! 大鹏被蒙在鼓里,越听越糊涂。从赵大嘴子的语言里他也听出来点外味来,他以为妹妹做了什么坏事,或见不得人的事被他们抓住了把柄。可从妹妹义正严词的表情上看,又不像。所以,他一时难以断定这场事非的根源究竟因为什么。不管因为什么,不管妹妹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你赵大嘴和小地主搅闹自习,又借机拨弄事非都是不对的!老师不在,做为一班之长的他,就应该出面制止,就应该把班级的秩序维护好,不应该打退堂鼓。 “金花,没你的事。你不要和他们争辩,坐下写你的作业!” “没她的事?有谁的事啊?!” 赵大嘴和小地主拉长了腔调,故意挑逗那些不明真象的学生。大家还真以为金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所以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金花看明白了,不把这事说明白,不把大多数同学争取过来,赵大嘴和小地主演的这场闹剧是不会收场的!金花鼓足了勇气,又站起来对大家说:“同学们,我知道赵金生和刘洪坤起哄的原因是朝我来的。不过,请同学们相信,我赵金花一向光明磊落,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班级名誉的事情!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全班同学的事情!也不会做出任何见不得天日、或者说伤风败俗的事情!” “你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说说,这几天放学后你都干什么去了?” 这时,志强有点坐不住橙子了。他真的以为赵大嘴子知道了那天偷铁的事。这要是在全班这么多人把这事抖出来,可就坏了!他的心蹦蹦乱跳,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了,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另外担心的就是怕金花说走嘴,承认了那天的事,那就更糟了!再整到学校去,不开除,也得记大过,名誉就完了! “我这几天晚上是帮助谢志强同学捡废品去了,你说对不对?” 赵大嘴和小地主一听金花公开承认了,他们倒没话可说了。 “同学们,谢志强家最近发生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他的二姐得了肺病,因为无钱医治,发展到了大口咳血,淹淹一息的程度了!谢志强为了给姐姐看病,他把自己租小人书积攒的钱全部拿出来给姐姐看病。钱不够,他就捡废品卖钱给姐姐治病。我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很受感动,怕他捡的废品供不上姐姐治病用,就主动帮他捡。开始谢志强不同意。可后来他见真的供不上姐姐治病用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就同意了。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帮他捡废品……”金花越说越激动:“同学们!你们说谢志强同学的做法对不对?” “对!” “同学们,他们家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我们应不应该帮他?” “应该!” “那么,我和谢志强是邻居,又是同班同学,我知道了这个情况,我是袖手旁观对?还是伸出友谊之手拉他一把对?” “拉一把对!” 好厉害的金花!几句话就把全班大多数同学都争取过来了,获得了大家对志强的同情,对自己的同情,对赵金生和刘洪坤的不满,没人再和他们起哄了。 金花小小年龄临危不惧,唇枪舌剑,说得那两个带头起哄的同学哑口无言,无地自容,使志强既佩服又感动。 这时大鹏才听明白他们起哄的原因。他对妹妹背着家里人,帮志强拣废品的做法虽然有点想法。不过,他仔细一想,觉得不应该责怪妹妹,妹妹毕竟是女孩,怕家里阻挠干这种事情,才没当家里人说。志强家也确实遇到了困难,妹妹顶着各种压力帮他解决燃眉之急的做法,无可厚非,是可以理解的。在这关键的时刻,在这班长的面子将威风扫地的时刻,在这一潭水将被搅得清不清混不混的时刻,妹妹勇敢地站了出来,是多么难能可贵啊!金花过去在哥哥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好疯好闹,十分天真活泼的小妹妹。今天,他才意识到他对她的看法不够准确,不够全面,不够恰当,应该从重新很好地认识他这位难得的好妹妹!妹妹在他的眼里仿佛一下长高了许多,丰满了许多。在这出奇不意的应对中他觉得自己远不如妹妹,他暗暗地称赞金花:你不愧赵家五朵金花之首,好样的! 在全班同学的眼里,金花也煞时判若两人。没人再敢小看这位平时好说好笑,好像没太有心计的小姑娘了。就连赵大嘴子、小地主对金花也不得不刮目相看,甚至再不敢同她直接交锋,正面对垒,不得不退避三舍。 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虽说金花胜利了,可金花和志强好的看法在同学们的心中也形成了。这一闹不要紧,金花和志强的秘密变成了公开的秘密,她帮他捡废品给姐姐治病的事老师和学校都知道了,金花的事迹受了老师和学校的表扬。这些日子,真可以说是金花扬眉吐气的日子。赵金生、刘洪坤和她碰面的时候,好像是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情,不敢和她的目光相碰。对金花和志强的友好往来,也没人再背后嘀咕了,暗事竟成了明事、好事。金花和志强既恨赵金生,又感谢赵金生。要不是他把这件事情公开了,他们还真不敢这么大胆来往。 二姐的病治了大半年已经基本好了。全家人都非常感激志强,尤其是二姐,对弟弟更是感恩不尽。后来二姐知道了金花的事,还特意到金花家相谢。金花妈架不住别人说好话,又是让坐,又是倒水,还一再说:“老邻旧居的,这点小事谢什么谢?谁还麻烦不着谁?”送走二姐后,不想赵婶却变了脸:“金花,你干的好事!” 金花不知妈说的啥意思,可看妈的脸色,觉得有点不对味。你看金花在学校,在班级谁都不怕,话说得理直气壮,比谁都硬。但在妈面前,她却像矮了半截,没敢正面还击,小声解释:“妈,我本来想告诉你,当时怕你不同意,就……” “就背着我,是不是?!” “不是。人家想……” 在妈面前,好像说什么也说不明白,只觉得委屈,说说她趴在炕上哭起来。妹妹一哭,大鹏有点受不了了。 “妈,金花不是纯心瞒你,她是怕你不让,等事后再告诉你。” “你也替她说话!我不是心思别的,这也是好事。可现她就瞒着我,瞒到什么时候是头?!小事瞒着我,大事不更得瞒着我吗?” 金花听妈妈这么说,更觉得委屈了。哭着哭着,她从炕上爬起来,疯了似的向门外跑去。 第一部 第三十一章 妈妈见金花哭着跑出去,心也软下来。她本来是很喜欢金花的,也不知怎么的,今天心里就是别着一股劲,才没鼻子带脸的说了金花一顿。等孩子哭了,她心也不好受了。这是怎么说的!孩子办了好事,学校表扬,老师鼓励,同学称赞,邻居感谢,自己却向孩子头上泼了一瓢冷水。咳!都是小孩子,在一起捡破烂,有什么呢?我真是老糊涂了!她心里不住地埋怨起自己来。她坐在炕上往外瞅了一眼,不见金花回来,就有点坐不住了,把气又撒在大鹏身上:“狗剩,你还在这愣着干嘛?还不快看看金花去!” “我不去!人家不让你说她你非说她,说哭又让别人去哄。我才不干哪!” “操你妈的!你去不去?” 大鹏见妈真的激了,要揍他,不敢再对付,急忙出去找妹妹。 赵婶爱子如命。可她真的翻脸,狗剩还是害怕的。 金花哭着往门外跑,正好在大门口与志强撞了个满怀。 “你跑啥呀?!这是怎么啦?!” 金花见是志强,哭得更加厉害了。 “到底怎么啦?这么哭?” “还不是因为你!” “我怎么啦?” “和你出去捡破烂,妈知道了,把我骂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你别哭,我去找赵婶给你说清楚。” “她不是说我跟你捡废品不对,她是怪我瞒着她了。” “我说不让你和我去,你非要去!这回挨骂了不是?” 金花见志强本来想好好诉诉苦,不料志强竟说出这种无情无意的话,他也埋怨她,她的眼泪就更加止不住了,用力一推志强,头也不回地往远跑去。 志强的话出口之后,见金花不理解他了,他才觉得自己的话不对味,伤害了金花。他一拍自己的脑袋,骂了道:“我真是个小混蛋!” “金花,等等我!我有话和你说。” 金花根本不理他,还继续往前跑,跑到转弯处,迎面撞见个人。 “金花,往哪跑哇?” “璐璐姐!” 泪眼朦胧的金花好像见到了最亲的亲人一样,一头扑到璐璐的怀里。这时志强也从后面赶上来。 “你欺负金花了?” “璐璐姐,不是,我没欺负她,是这么回事……” 志强把金花和他说的,以及方才他说金花的话,从头到尾学给璐璐姐听。没等志强把话说完,金花就连哭连说诉起苦来:“我妈埋怨我,说我不对,说我不该瞒她,我认了。当时不瞒着她,她也不一定能让我这么做。我这么做为什么呢?不是为他谢志强吗?不是为他谢志强的姐姐吗?当我面感激我,今天妈说我不对,他又和妈妈一个观点,埋怨起我来。璐璐姐,你说我这不是两面不是人吗?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时璐璐才听明白是因金花帮志强捡废品引起的这场风波,还未等她说什么,大鹏就急冲冲地跑来了。 “金花,妈叫你呢!快回家吧!” “妈叫我干什么?” “妈见你跑了,着急了,让我出来找你。” “我不回去!” “我不把你找回去,妈还得骂我。” 璐璐看这几个孩子的事挺有意思,也来了鬼心眼,想导演场恶作剧。她把大鹏叫过来,趴着他的耳朵说:“大鹏,你听璐璐姐的话,回去这么说……” 大鹏有些犹豫,他还想拉金花回家。璐璐努了努嘴,鼓励他回去照她的话说。大鹏见妹妹不和他走,没办法,就勉强地回家了。大鹏刚一进屋,妈妈就问:“看见金花没有?”大鹏无精打彩地说:“上哪找去?连个人影也没见到!”赵婶有点沉不住气了,自言自语地说:“她能上哪去呢?不会出事吧?”大棚故意心情很是沉重地说:“我也说不准。” 听大鹏这么一说,赵婶心里更没了底。 “走,咱们一起找去!” “我找不着!” “操你个妈的!没用的东西!连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还有啥用?!” 大鹏见妈急得不得了的样子,有点后悔不该信璐璐姐的话。既然话已经说出去,又不好收回来,只好顺水推舟,说:“能出啥事?”大鹏还是不去,妈非让他去,操起笤帚疙瘩,就往大鹏的脑袋上打:“我让你不去!”笤帚疙瘩刚撇出来,好玄没打在金花的头上。 “妈──你别打我哥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金花从门后蹿进屋来,搂住妈的脖子,用她的小脸蛋往妈的脸上贴,亲昵得不得了。 “你这死丫头!你也学会吓虎起老娘来啦!” “谁吓虎你啦?要不是璐璐姐遇上,你就再见不到我啦!” “你要干什么?” “跳井啊!”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平时老娘那么疼你爱你,就这回说你两句,还是为你好,你就至于那样?” “赵婶,你别信她的!她就舍得你,也还有舍不得的。” 璐璐说着话进了屋里。志强也随着进了屋。志强光顾想金花的事了,没有认真听璐璐姐说什么,金花却听了出来。 “璐璐姐,你真坏!你真坏!” “怎么,这么大会儿,璐璐姐又坏了?志强你说说,璐璐姐哪坏了?” 志强听出璐璐姐的话里有话,想反对吧,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不说璐璐姐坏吧,又怕再惹金花生气,确实有点左右为难。他小眼睛转了转,只好装做没听见。 赵婶见有人来,搬开金花的手,对璐璐说:“好久不见你了,什么风把你吹我们家来了?陈大小姐。” “什么风?既不是东南风,也不是西北风,是地地道道的金风。” “你这丫头,在省城念了几年书,怎么和大婶跩上了?” “鸭子还有三跩,何况人乎?” “你这鬼丫头,越说越逞能!” “赵婶,不是我跩,不是我逞能,确实是这么回事!我正走到张家井房门口时,见井边有个人,仔细一瞅是金花,她刚要往井里跳,被我一把把她拉住了。一问怎么回事,说让你给骂了,没脸活了。” “真有这事?” “我方才没说实话。现在我心思,还是告诉大婶的好,防止以后再闹出这样的事来。” 赵婶见方才金花进屋里同她又抱脖子又搂腰的,那亲热劲,根本想不出会出璐璐说的那惊险的一幕。这时璐璐又说得郑重其事,不像是和她闹着玩。再说璐璐这丫头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很文静,有老有少,又从来没有和她开过玩笑,不能让她不信!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金花这孩子脸子急,不让人说,如今又一天比一天大了,说话就更得注意了,不能拿过来就说,尤其是有伤她自尊心的话更不能随便说。赵婶嘴上没说,心里这样想着。 璐璐见金花也好了,赵婶也心平气和了,她导演的这场恶作剧也该收场了。 “赵婶,我救了你的心尖,是不是得感谢感谢我呀?!” “你说怎么谢吧?” 本来璐璐是顺口说的,赵婶却当真了。这一问,闹了她个措手不及,倒想不起来要什么条件了。想来想去,脸憋的通红说:“让大鹏去买几块糖,庆贺庆贺得了。” “买糖倒可以。不过,大婶也得提个条件,我什么时候能吃你的喜糖呀?我的大牙都快馋掉了!” “这个吗……我还没有想过呢!” “璐璐,你得和大婶说实话,到底有没有对象?要是有了我就不操那份心了。要是没有,我手头可有一个现成的。你要是信着大婶,大婶就给你搭个桥,看好你们就处,看不好就算我没说。” 你别看金花小,她的眼睛里可不揉沙子,她早看出璐璐姐有了意中人。妈妈唠唠叨叨地要给人介绍对象,志强又在跟前,她有点着急,不想让妈再说下去:“妈,都什么年代了!你就别操这份心了行不行?” “什么年代姑娘大了也得嫁人!也得有红娘!” 红娘?这个词金花和志强他们还第一次听说,不明白什么意思。他们年龄小,没看过《西厢记》这部书,也没看过《大西厢》这出戏,自然不知道红娘是干什么的。 “妈,红娘是啥意思?” “说起红娘,那是一部书,一出戏。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以后我给你讲讲《大西厢》,你就明白了。用句简单的话说,红娘就是媒婆,介绍对象的。” “那你也想当红娘啊?我看,妈──你就别操心了。璐璐姐人好,长的这么漂亮,又有学问,还愁找不到对象啊!” “赵婶的一片好心我领了。我现在还不到岁数,工作还没安排,等到时候,我一定请赵婶当红娘。” “你可别骗我?死丫头!” “大婶,你就等着吧!”璐璐说完,一转身,走了。 “璐璐姐,我也走。”志强怕讨没趣,跟着璐璐姐也出来了。 “你们不等着吃糖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要走哇。” “大婶,我说着玩的。等以后我有空再过来,大婶准备点好吃的就行了。” 见留不住,赵婶也就放行了。他们走之后,金花洗了把脸,简单地擦了点雪花膏,对着镜子瞅着自己的小模样,又笑了起来。 “妈,你非要给璐璐姐介绍对象,你想给介绍谁呀?” “你不是不让我给介绍吗?还问这干什么?” “你先说说你要介绍谁,然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我拦挡你。” “我看志国那孩子不错,和璐璐年貌相当,家庭条件也差不多少。虽然璐璐家生活条件好一点,我看也不会嫌弃志国家。” “老妈,你还真挺有眼力!可你的红娘要当不上了。” “为什么?” “还用你介绍?人家两个人好着哪!” “谁说的?” “我亲眼见他们经常在一起。那天晚上我从同学家回来,见他们俩在墙角挤在一起,谈得亲热着呢!” “这俩孩子要是真能成,可是不错!” 正在这时,爸爸推门进来。赵老蔫和往常不一样,愁眉苦脸,咳声又气,一头截在炕上。 第一部 第三十二章 “爸,你怎么啦?”金花急忙上前问。 “没你们小孩子事,上一边去吧!”赵老蔫可从来没和孩子发过这么大脾气。 赵婶见赵老蔫这副德行,十分来气,过去用力晃着他的脑袋问:“你到底怎么啦?回来就这个老样!” “你让我平静平静不行吗?” “你都快把人急死啦!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多亏你还是个男人!活着干啥?死了得啦!有啥大不了的事,还得平静平静?有屎就拉!就屁就放!” “外边逼我,你们也逼我。要是真把我逼个好歹,我死了,谁养活你们?” “找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尤其像你这样的没火性的窝囊废,就更不用说了!” “我窝囊,我没用,这回看你的啦!” “什么看我啦?” “人家干部家属下放农村,没人去,领导和我谈了,让咱们去。” “放他娘的屁!干部家属下放,你又不是干部,让我们下去干啥?你愿意去你去!” “要是我去行,我也认可。可他们说下放家属,不让我去。” “好,明天我找他们去!” “让咱下去就下去吧,用不几年还会回来。你要是和领导闹翻了,今后我还怎么在那儿干工作啊?” “你个臭工人怕他们什么?让干就干,不让回家卖临时工,也不能让他们欺负住!” 金花、大鹏听说让他们到乡下去,他们不知道是爸说的对,还是妈说的对,都有点蔫了。心里没了主意,躲在一边不敢哼声。 第二天,赵老蔫没有上班,在家中开始收拾破东烂西。赵婶憋足了劲,早上简单地梳洗梳洗,单枪匹马就奔赵老蔫单位去了。单位主要领导接待了她。她进屋毫不客气,指着领导的鼻子问:“不是干部家属下放吗?我们老赵什么时候提升的呀?” “他现在不是干部,你们要是服从组织安排,我们马上就给他转干。” “我们老赵都快土埋半截了,没什么大出息了,把转干的指标还是留着给那些有发展前途的人吧!” “嫂子,你应该理解领导的难处,你们替领导分担点困难,领导心中也有数,将来也会在别的方面给你们找回来。” “我们不用你们将来关照,就是不去!” “你这家属,怎么不服从组织安排呢?” “不正确就不听!” “组织已经决定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谁说的?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么说,我就不去!你们要是不说理,非逼我们去,我就去上级告你们!” 单位领导自知理屈,怕家属去找上级,把他们欺上瞒下的事揭开,把事情闹大,就把话又拉了回来:“原来我们考虑老赵工作干的还不错,想找个机会提拔提拔他。既然你们家属不同意,我们也不勉强你们。回去和老赵好好商量商量要是实在不愿意去,也就算了。” “不用商量,愿意去他去!”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我们再安排别人去。” 单位领导见赵婶不好惹,被迫收回了呈命。 “别收拾啦!” 老赵好像没听见,还在那儿捣登那些破烂,折腾得乌烟瘴气的。 “别折腾啦!你是聋是咋的?” 这时老赵才抬起头来,木纳地问:“怎么样?白去了吧。” “见老实人不欺负都有罪!和你这样的窝囊废在一起过一辈子,真是倒透霉了!今后,你在单位就挺起点腰杆不行?!怕他们啥?不都是一鼻子两眼睛吗?他们要能长出三头六臂,我们吃点亏,受点熊也认可了!就是那几头烂蒜,比你也强不了多少!我只给了他们几句,说要到上级告他们,他们就吓尿裤子了,把他们那欺负人的决定收了回去。” “没那么简单吧?” “我什么时候把你骗怕了?” “那就好!那就好!用不着折腾了。” 赵家刚刚安定下来,没过几天,又传来了谢家要搬家的消息。 第一部 第三十三章 据说干部家属下放是上级的精神,全县所有的单位都行动起来了,白铁社也不例外。白铁社和赵老蔫的单位一样,干部的家属不去,拿工人家属顶。全社共下放五名工人的家属,就有谢老耿家。一项倔犟的庶民不懂政策,单位通知他以后,他见有的人家搬了,他就活了心,动员亭玉带孩子走。亭玉满心从乡村拔出腿来,又让她再回到农村去,她是实在想不通,不愿下去。这时二姐响应中央的号召,学习董家耕、邢燕子立志务农,已到附近的农村当社员去了。大姐不愿下乡,又找不到工作,只好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好几岁的转业军官。家中吃闲饭的还有志强、志民、志富。要走,实际是亭玉带志强、志民、志富走。他们三个都在念书,志强五年级,志民三年级,志富一年级。亭玉没有赵婶那样的勇气,那么厉害的嘴,她别说不知道没有让工人家属下放的政策,就是知道也不敢到单位去找,更不敢说不好听的。所以,等待她的命运只好凭命由天,从农村来,再回到农村去了。 妈不愿下去,孩子们也不愿走。尤其是志强,再过一年多就要考中学了,他的学习成绩一落一起,又成了全校的尖子,老师同学都挺喜欢他,他也交了不少好朋友。特别是那次通过捡废品,他和金花的关系更加密切了。他们在生活上互相支援,在学习上你追我赶,比翼齐飞,正在他们学习劲头十足的时候,要把他们分开,谁的心能好受呢?金花怕志强走,跑到他家去,一再和谢娘说她妈是怎样去找的领导,领导开始是什么态度,后来她妈要往上找,告他们徇私舞敝,他们又转变了态,最后收回了他们的错误决定,不下放她们家的经过,来鼓励谢娘、谢伯伯同单位领导斗,争取留下来。知道这一情况后,志强也一再动员爸爸妈妈去找领导,说明理由,同他们的错误决定进行斗争。正在要求进步的志国和志强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志国说:“组织让去就去呗!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也不是永远留在那里!据我所知,用不了一年半载就会回来。何必和领导闹僵了呢?今后谁的关系都不好处!” “要是回不来呢?” “不可能!农村根本不需要你们。你们一不会种地,二不会搞副业,要你们干什么?实际这是给农民增加负担。你想想,能让你们在那里呆长吗?” “既然是这样,还非折腾这些家属干什么呢?” “究竟为什么要搞家属下放,我说不清。这是上级决定的。可你们在农村呆不长,这是注定了。” 志国现在在机关工作,当然知道的事情比志强多,对上级的政策也比志强理解地透。家中现在唯一能说服志强的,能让志强信服的,就是志国。既然志国这么说了,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但他确实不愿这时候离这块滚烫的热土;不愿离开这所哺育他不断成长的母校,更不愿离开这些亲如手足的同学,不愿离开这所他已熟识的小屋和这座到处是泥泞、水洼、灰尘、垃圾,却又充满朴实、欢乐与友情的小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和他朝夕相伴的小金花也成了他不愿意离开这里的一个主要原因。就好像在他的生活当中,有这个惯于嘲笑他的人在身边,更是有情趣。金花也是一样,特别不愿离开志强!知道志强要走的消息后,她的心情特别不好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真有点想哭!上课溜号,学习学不进去,干什么也干不下去。往日那不时飞出的笑声、绽开的笑厌,现在,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脸色十分难看,好像要生病似的。本来她平时的饭量就不大,现在吃的就更少了。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头。自那次说跑了金花之后,妈妈总觉得欠金花点什么似的。妈妈看得出来,金花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受,可她再也不敢像那次贸然把话挑明。孩子有孩子们的天地,孩子有孩子们的感情。也许这种不加任何色彩,不加任何条件,不加任何催化剂的纯朴而不能再纯朴的感情,是最可贵的!一旦失去了,也很难寻找回来的! “金花,你是咋啦?像丢了魂似的!” “妈,我也不知是咋的啦,心很烦,总想哭。” “有什么憋屈事,和妈妈说说,解开就好了。” “也没有什么憋屈事呀!这几天就是和以往不一样,总是心烦意乱的,做什么都做不下去,吃什么都不香,睡觉竟做梦。” “梦见过啥?” “前几天的都稀里糊涂的没记住,昨天晚上的梦我记得挺清,梦见我在和一群小孩子在玩,玩得正高兴时,突然起子大风,不大一会,附近的一家房子起火了,没人救,房子很快就烧落架了。这房子好像是我们玩当中的一个孩子家的,他哭着往家跑,不和我们玩了,大家也就散了。” “那个孩子是男孩子是女孩?” “好像是女孩。” “那是贵人。过去你外公会解梦,他看过《周公解梦》这本书,还挺有研究。受他的影响,我多少也懂点解梦的常识。根据你方才学的情景,按照周公解梦的解法,好像是说有一个与你关系非常好的人要和你分手了。” “妈,根据我做的梦,看起来这家是非搬不可啦?!” “好像是。金花,听你的话,好像是你谢娘他们下放你上的火?不是妈说你,那是人家的事,咱们也管不了。你们小孩子在一起玩恋了,过些日子就好了。再说,他们家的房子估计也不能倒,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另外,估计他们去的地方也不会离城里多远,有机会和你哥也可以去看他们。农村到秋天瓜果梨桃都下来的时候,也是挺好的。如果他们真的要走的话,秋天妈领你去看看他们。你谢娘那人是个大好人,就是太老实。这不是吃亏了!志强这孩子挺刚强,到哪都错不了!他们家指望他出息人,等上中学时也不能让他在农村念,回来说不定你们还得在一个学校哪!” “妈──你别总说他好不好?!” 金花扑进妈妈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金花这一哭,全家人都有点心酸,特别是大鹏,眼泪在眼眶里直转。他和志强是光腚娃,在许多光腚娃里他俩又是最亲近的。他要走了,你说能不想吗?心里能不难受吗?妹妹不哭,他还想哭呢!妹妹这一哭,他的泪水可就止不住了:“金花,咱们找志强去,不让他走!” “大鹏,你怎么说起傻话来?你想想,要是志强也不去,他们家还有谁了?只有你谢娘和志民、志富了,挑个水,干点力气活,还谁能干?我看哪,他不去是不行啊!” 大鹏仔细想了想,还是妈妈说得对。他松开妹妹的手,又愁眉苦脸地坐在炕沿上,想不出办法挽留志强。 谢家要走,仿佛比自己家要走在赵家引起的震动还大。 西院的陈婶自打和谢娘处上邻居,感情就越发融洽,经那次火灾之后,两家的关系又进了一层。每天陈婶除了做点饭,搞搞卫生,再没有别的事做,剩下的闲暇时间,几乎全在谢娘家,一天过来两次是少的。陈婶又特别喜欢小子,看志国也好,看志强、志民、志富都喜欢,就像看不够似的。再加上她看出璐璐和志国要好,就更加关心谢家这帮孩子了。她家的生活比谢家好,炖菜用的油大,回回有意多炖些,吃不了,她就站在板杖空喊谢娘或志强他们,把半门罐土豆酸菜或土豆白菜之类的菜端过来给孩子们吃。时间长了,一听见陈婶在窗外的叫声,就知道陈婶又给好吃的了,无论是志强也好,志民、志富也好,只要听见陈婶的叫声,都会急忙往外跑。无论陈婶给他们什么,他们都吃得可香啦!每每听到陈婶这样的叫声时,弟兄几个就会情不自禁地欢呼跳雀起来:又有好东西吃喽! 拿过来一人分半碗一碗的,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的如此香甜的原因有两点:一是陈婶家做菜放的油多,二是土豆多,比起自家的少油缺土豆的清水汤自然好吃。久而久之,陈婶杖边的叫声就成了孩子们现实生活中的一种企盼。有时吃完了,当时就把门罐刷好,从杖子递过去,或陈婶跟过来看孩子们吃完,连刷都不用刷,乐呵呵地再自己把门罐端回去。陈婶很愿看孩子抢吃的场面。她每次都多做,显然是想给孩子们。吃的是这样,陈婶不断的往东院送。穿的也是一样,凡是孩子们能穿的,不论是衣服裤子,还是棉鞋夹鞋,不等坏就拿过来给孩子们穿。她的手快,针线活好,孩子又少,花钱能买的,她就不用手工做了。她的闲暇时间比较多,见谢娘做不过来,她就帮着做,做时缺东少西的,她就跑自己家去拿。她对这家穷邻居从来没有反感,相反,越处越亲密。如今谢娘要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陈婶可动了心!上了火!这些日子,陈婶几乎每天都长在谢家,陪谢娘唠嗑,帮谢娘收拾东西,安排家里家外的一些大事小情,就好像她是谢家总管一样。 这些日子璐璐正好等着分配工作,除了会会同学,跑跑劳动局,再没别的事了。她见妈妈长在谢家,她也在家里呆不住,主动跑东院去帮忙。谢娘她们要走了,璐璐的心情也不好受,也有点难舍难分。好在志国不走,她的心情还稍安一些。也不知道志国这些天忙些啥?很少看见他回家。即使回家也是吃点饭,忙忙霍霍就走,连和璐璐出去谈话或看电影的功夫都没有!妈妈知道他的工作忙,也不拴他,可怕他冷淡了璐璐,有时还是忍不住对志国说:“志国呀,妈要下乡了,不在你身边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多找找你陈婶。璐璐也毕业了,这些日子没什么大事,你有空多陪陪她,眼前妈就这个事放心不下,你得听妈话,可别冷了你陈婶一片心!” 璐璐听谢娘这么说,脸“唰”的红了。璐璐在跟前,志国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解释说:“妈,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我会处理好这些事的。最近我有点特殊工作,实在是忙,脱不开身。忙过这段就好了。” 本来璐璐还想在谢家多呆一会儿,谢娘这么一说,她倒不好意思了,找个话茬回家了。回到家,洗洗脸,梳梳头,等陈婶回来。陈婶时间长了还不回来,她以找陈婶为名又过到东院坐着,听陈婶和谢娘没完没了的说呀,唠呀! 因为是下放家属,公房可以不倒。妈妈安排已经结婚,但还在租房住的舒琴回来,让她一方面给占着房子,一方面给爸爸和弟弟做点饭。舒琴同意了,等她们搬走,她就回来。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二姐在生产队找了一挂马车,来接妈妈和弟弟们。当他们把该搬的东西装上了车,人也要上车时,包片的民警小陆来了,说找志强有事,把他带到派出所去了。 第一部 第三十四章 志强被找走后,家暂时不能搬了,都回屋去了。谢家从来没有人被警察找过,也没人贪过官司,这天冷丁志强被找去,全家人都害起怕了。最担心的还是谢娘,她以为志强在外边惹了什么祸,被警察找上门来。能不能把志强抓起来?究竟是什么事?大家还一时搞不清。不过,谁都有这种预感,无事派出所是不会找你的!既然把你找去,大事小事总得有点事。全家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志强的消息。一直等到晚饭前,志强才被放回来。这时全家人才算松了口气了。 “志强,你可回来啦!都快把妈急死啦!究竟是什么事,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偏偏搬家要走的时候找你?”二姐没等志强喘口气劈头就问。 “没什么事。”志强瞅瞅满屋的人说。 “不对!没事派出所能找你?”志国接着追问。 无论哥哥怎么追问,志强都说没事。志国见没问出来,又确实不掌握什么证据,就没太往下追问。不管什么事,志强总算回来了,全家人也就放心了。因为太晚了,只好明天早晨走了,把装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放在了院里,被褥拿屋里铺盖,安排老板吃完饭,赶着车去了大车店(当时专为农村赶车进城的人开设的客栈)。 志强和谁也没说派出所找他的事,他自己夜里却好长时间没睡着觉。 小闷,是他从小的光腚娃。他小时就没了父母,寄养在伯父家。伯父是个出烟摊的小贩,收入微薄,供养本家的五口人还有困难,哪有闲钱管小闷?说不管,也不能眼看着他饿死,冻死,怎么也得供他点吃的和穿的。伯母对此事意见很大,经常因为此事和伯父吵架。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的小闷,自幼心灵就落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没人供他念书,他一个字也不识,别说是良好教育,就是最启码的教育也没有。不上学,又不能老圈在屋里,东跑西颠,竟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孩子在一起,能学好吗?他先是和人跑到野外去偷瓜果,后来就到工厂里偷铜偷铁卖钱花。花惯了,吃馋了,就和那些坏孩子分不开了,认了师傅,学上了扒窃。由小到大,越干越凶,渐渐刹不住车,不能自拔了。因为开始岁数小,派出所抓住批评教育一顿,找找家长,就把他放了,伯父伯母无心管他,或深或浅说上几句,改不改他们也没人过问,总不像自己孩子那么上心。闹到今天,派出所的材料已积了老厚。 派出所找志强,一方面了解小闷的情况,一方面是他们的交待中涉及到了他,想找他核实核实。志强头一次到派出所,心里特别害怕。未等小陆问他,他的腿就有点哆嗦,两手出了不少汗。小陆本来想吓唬吓唬他,再抠出点新的事来。可见他吓的小样,说的和别人交待的完全符合,就是参加了那次偷水果再没别的事,就没再抠他,教育教育就把他放回来了。 志强的心里就像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他不愿让任何人再提起那次他涉足偷窃的事。他也不愿意听到小闷就要受到政府制裁的情况。小闷比他大三岁,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是在念初中。他现在也要进学校啦,一所特殊的学校──少年管教所。 在志强八岁那年,小闷领他们五个小伙伴去东大坑(当时绥化城内有两个大坑,一个叫东大坑,一个叫西大坑。东大坑在东城壕外,东南变电所的旁边。西大坑在西城壕内,三道街与四道街之间。这两个大坑都像小湖一样常年积满了水。后来这两个大坑都被填死了,东大坑盖起了电业小区,西大坑盖上了天主教堂。再也见不到这两个镇内人长年累月取土自然形成的人工湖了)洗澡、学游泳、玩耍。这两个大坑,尤其是东大坑,是志强他们经常来玩耍的地方。志强不会水,连狗刨都刨不好。开始他不敢往深处去,只在边上玩,玩高兴时,就忘了深浅,一个猛子扎进去,往起站时脚没够着底,心就慌了,又往上一蹿,没有露出头来,且喝了一口水,连着又喝了两口,便沉了下去。 “不好了!志强淹着了!” 小闷的水性好,听见喊声,急忙顺着喊声游过去。他在附近捞了好半天,才算把志强捞到。因为他也没经验,被志强死死抓住腰,若不是他的水性特好,他就会被志强拖进水里,一同淹死,喂了鱼虾了。小闷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本领,冒死把志强拖上了岸。志强被拖上岸之后,因为淹的不十分重,吐了几口水,又缓了一会儿就好了。这次他没有淹死,多亏了小闷的冒死相救。小闷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是志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事情。后来,小闷在家中受气,时常挨饿,尽管志强家也很困难,他见到小闷后,还是从家里偷出东西,或者用他卖破烂,租小人书赚来的钱买吃的给小闷。小闷很感激志强,他也护着志强。有一次打雪仗,志强和人家打激了,对方的好几个孩子一齐围攻志强,被小闷赶上,他不顾对方人多,挺身而出,打跑了那几个孩子,解救了志强。从此志强更加感激小闷。当志强稍稍懂事的时候,他也曾多次劝过小闷学好,小闷也总是向他表示一定改,坚决做一个好人。可是他回到家里遭了伯母的白眼,呆不下去,就不能不往外跑,甚至几天几夜不回家。没吃的,挨饿受不了,就得偷。偷长了,遇到适应的土壤和气候,就想偷,不偷就难受,改,已经是很难了。 半夜,志强翻来复去睡不着,他想起小闷还在派出所里,明天就有可能被送到收容所里,便偷偷溜出来,跑到派出所去敲门。 “你干什么?” “我找陆叔叔。” “白天放了你,你还来派出所干什么?” 志强一抬头见正是他要找的陆叔叔,急忙说:“陆叔叔,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求你把小闷放了。” “他已经犯法了,不能随便放掉的。他屡教不改,确实应该很好教育教育他了。不然的话,他还要犯大罪的。” “陆叔叔,他才比我大三岁,他从小就没妈,父亲又不管他,把他丢在伯父家,伯父家生活也很困难,没钱供他念书,他不得不在社会上流浪。他饿得受不了才偷东西吃……陆叔叔,我求你啦!” 未等说完,志强“扑通”一声给小陆跪下了。 “快起来!快起来!”小陆急忙用手把志强拽起来。 小陆是个模范民警。他当民警以来就包志强家这一片。他一天长在街道,对各家各户的情况了如指掌,不用志强介绍小闷的身世他也完全了解。他也很同情小闷的遭遇,也曾多次帮教过他。在挽救小闷的工作方面,他没少下功夫,可惜的是家庭和社会配合得不好,脱节,因此,使小闷的帮教工作进展缓慢,一再反复。小陆为此也大伤脑筋!他多次找过小闷的伯父伯母,要求他们一起配合他工作,挽救小闷。可他们当小陆的面说得挺好,过后还是放任自流,甚至不给他饭吃,逼他出去自谋生路。再说,朝不保夕的伯父家谁有精力和财力去管他呀!小陆曾想出一个办法,由他出一部分生活费,把小闷寄养在一个独身的治保会主任家。开始还挺好,上哪都由王大爷陪着,和其他坏孩子接触不上,不再作案。后来王大爷得了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上了敬老院,对小闷的帮教工作又因此搁浅了。小陆费尽了心机,还是没有把小闷挽救过来,他最近又偷了人家的东西。 小陆看见志强三更半夜跑来为他说情,心又有点软了。可当他想到放出去他还会作案,可能越陷越深的严重后果和社会危害性时,他又转变了念头:“谢志强,如果你有什么办法保证他学好,不再作案,我就放了他。不然,就再不能放他了。” 志强想了半天,急得团团转,想不出办法来。 “少年管教所的条件很好,在那里不但可以接受思想上的改造,还可以学习文化知识,学习各种技术。生活上吃的、穿的、住的都由国家管,像小闷这样家庭的孩子到那里要比在社会上混好得多!”小陆说服了志强,他不再为他求情了。 “陆叔叔,我想见他一面行不行?” “可以。” 于是,小陆把志强带到了小闷反省的屋子里。小陆把看着的另两个民警打发出去休息,由他陪志强和小闷在一起。志强见了小闷,见了他这位童年的伙伴,见了曾经救过他的命的恩人,见了他腕子上闪亮的手铐,他止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小闷哥……你可千万要听陆叔叔的话呀!你要走了,听陆叔叔说,你去的地方可以学习,能够劳动,这我很高兴。我也要随妈妈下乡了,一时半时可能我们再不能相见了,希望再见到你那天,我们不是在这里,而是……志强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小闷:“这是我攒的一包零钱,没有多少,留着你花吧。”小陆没让,接过来替小闷保管起来。 这时,小闷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 志强回到家里,天就快亮了。 “你上哪去了?深更半夜的。”正趴在炕头吸烟的爸爸问。 “我闹肚子。” “在外蹲这么长时间?” 志强不再说什么,脱去衣服,钻进被窝。 第一部 第三十五章 显然,爸爸已经醒了很久了,他是在发愁。他已经抽完了一袋烟,把烟灰往炕墙上磕了两下,又装上一袋,划火点着,吱吱地抽起来。爸爸发愁的时候就是这么一袋一袋的吸,他一边抽烟,一边想心事。如今志国工作了,虽挣不多少钱,也用不着他养活了;舒琴没别的生活出路,出嫁了,有夫有主也不用他负担了;舒范好了病,在农村累点,多少也能挣点工分,添补点也添补不多少了;还有志强、志民、志富三个没出飞的孩子,加上一个老婆得他负担。负担虽然还很重,可总比前几年要强了一些。谁知道刚见好转,又搞什么家属下放,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分成两半,一把火分成了两把火,无形中增加了开支,增加了负担。这不是折腾穷呢?他想不明白这样折腾的意义。入社的时候他想不明白,他害怕减少收入,事实上真的减少了收入。说这是潮流,这是运动,他没违抗了,被潮流卷了进来,后来逐渐的顺应了。入社就入社呗,又折腾家属下哪门子乡?!家属也不能种地,种地的又不少这些家属孩子,究竟去干啥呢?要依他,非和领导掰扯掰扯。志国不让,他怕影响儿子进步,就咽了这口气。如今就要搬家了,是老婆坚持要进城的,又把老婆整到农村去,从感情上有点说不过!老婆知道不是他的事,并不怪他。可他却不能原谅自己,怨恨自己无能,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护不住。这还叫什么男子大丈夫?!他越想心里越不得劲,越想越窝囊,恨不得偷着掣自己几个嘴巴子,噘几声祖宗。他想来想去,把烟袋里还未抽完的半锅烟磕到地上,猛的从炕上坐起来,用手推了一下亭玉,亭玉也是半宿没有睡好,方才她才有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正在做一个梦:她到了老宅,看到了许多老亲少友,有蓬头垢面的,有面容憔悴的,有驼背弯腰的,有衣衫褴褛的,惟有她衣冠楚楚,精神焕发,大有衣锦还乡的味道!乡亲们有和她叙离别之情的,有和她了解城里生活情况的,有和她诉家乡苦衷的,还有的说要让她给找点出路,和她一样离开这片贪脊土地的……正在这时庶民把她推醒了,她一看屋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方才想起早晨就要离开这垒了好几年的窝,去另一个陌生的新窝了。她埋怨丈夫不该推醒她:“推我干什么?” “不走了!要走,咱们一块走!” “你这是怎么啦?生产队把车都派来了,你怎么又反复了呢?” “我原来就不同意,怎么叫反复呢?” “到如今再不走,恐怕说不过去了吧?” “有什么说过说不过的,就是不去了!他不能要脑袋吧?” “爸,你们这是吵吵啥呀?” “你说吵吵啥?你妈不走了!” “到现在再说不去,社里都报捷了,可怎么和社里说呀?!” “不去就是不去了!愿怎么说怎么说!” “爸,下乡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咱们还都在城里,她们愿回来就回来,还至于这样吗?你怎么这么没主意呢?” “你他妈积极你去!别让你妈去呀!” 爸爸这句话说得志国吃不住劲了,他再一句话也没说,气得蒙被哭了起来。妈妈见把儿子气哭了,埋怨起庶民来:“又不是志国定的让咱们下放,你和孩子发什么脾气?孩子积极不好?你让他当落后分子呀!我还不干哪!都已经定了的事,还说三道四地干什么?像志国说的,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怕什么?我去!去定了!屯子也不是没呆过,有啥怕的?别说他不让咱除田抱垅,就是除田抱垅,我也顶他一阵子。” 庶民见没人支持他,他又没咒念了。 还没等吃早饭,陈婶、赵婶、霍婶就都过来了。有送包子的,送饺子的,送油饼的,陈婶还特为做了一闷罐猪肉炖粉条。饭是不用做了,连赶车老板的饭都够了。谢娘光顾和陈婶他们唠嗑了,一口饭也没吃。孩子们不管那一套,见好吃的,照样大口小口地吃,比往天吃的还饱。志强吃是吃了,可没有以往吃的那么多。他边吃边往外边瞅,好像在盼望谁来送他。吃过饭,家里家外的人又开始装车了,忙乱起来。装车的,收拾自己东西的,与邻居话别的,一时间有点乱了套。唯有志民、志富把下乡当成了新鲜事,抢着先上了马车。忙乱过后,该上车的人都上了车,志强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临上车他还在往院外瞅,那眼神好像越来越迫切。老板的鞭声响了,车轮启动了,车上车下的人挥动手臂开始告别了,志强才怅然若失地收回了他的目光。他虽然也在挥手,却有点心不在焉。 她不会来了。哦,她一定是见他下乡了,不理他了。哼!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 第一部 第三十六章 这天天气很好,虽然是早春,乍暖还寒,风却不大,阳光很足,路上残留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马蹄和车轮不时溅起泥浆,怕溅到人身上,车在城里没有跑那么快,出了城,老板的鞭子高高地晃动起来,吆喝声也高了起来。马蹄飞扬,车速明显加快。城里挡风,城外的风大了些,加上车跑的快了,略有些寒意袭来。戴着狗皮帽,穿着羊皮袄,手腕上护着皮套袖,脚上还绑着靰鞡头的小老板,挥动着长鞭,迎风抖起威风。其余的人都背过脸,把脊背让给了北风,面朝太阳而坐。志民、志富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在相互逗着玩。志国挨着老板坐着,欣赏着沿路风光。本来没他的事了,他怕弟弟们都小,照顾不好母亲,就跟了来。志强坐在马车的紧后头,一直面向里城,想着心事,无心看那些残雪积水和还未苏醒的大地。他忽忽悠悠地闭上了眼睛,好像是还在学校里,听着老师循循善诱的教诲和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间或耳衅又传来了悠扬的钟声。正在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过一个大坑,车猛的一颠,若不是身边的二姐拽了他一把,险些把他掉下车去。 “二弟,你做什么好梦呢?注意点,别摔着!” “人家昨晚闹肚子,没睡好觉,坐车一晃,就困了。” “我当我二弟做什么好梦了,不愿醒,也不怕掉车下去哪!” 二姐怕志强再困,出危险,有意逗他,让他精神精神。志强明白二姐是在逗他,也不在意,继续眯着眼睛,装睡觉。二姐拽了下他的书包带,他怕书包掉喽,一边用手拽,一边睁开眼睛,善意地瞅瞅二姐,没话找话:“二姐,离扬家林子还有多远哪?” “还有十多里地吧。” “学校离屯多远?” “在后屯,大约有三里地吧。” “那块的孩子好不好?好不好打架?” “你这个淘气包子,别的不心思,专心思打架。” “要是有人欺负我,我也不能到城里找人帮我,那可怎么办呢?” “屯子孩子老实,没人像你那么好打仗!” “我才不信哪!屯子孩子就没恶的?” “不都说街里孩子屯子狗吗?再恶,也恶不过我二弟呀!” “二姐还真抬举你二弟。要是我真让人打了,你可得帮我!” “那有姐姐帮弟弟去打仗的?还是找你哥吧。” “找我?远水不解近渴。还是二姐上吧!” “你们姐仨呀,都多大了,还没正经的?打仗打仗,就知道打仗!志强,我告诉你,妈这回可就指着你哪!你可不能给我惹祸!你俩个弟弟小,他们不懂事,你得多关心点他们。” “妈,你放心吧,我说打仗,是怕挨欺负。没人欺负咱们,能和人家打仗吗?我小时候好打仗,这二年你看我和谁打仗啦?不打是不打,可谁要是欺负到头上,也不能让!” “你放心吧,咱的屯的孩子没有那么讨厌的。你不欺负人家就行了。” 小老板在一旁搭了腔。 志强刚见小老板时,见他黑乎乎的,像半截铁塔似的,真有点害怕,不敢接近他。这两天看惯了,也不觉得害怕了。见他搭腔说话,憨声憨气的,怪有意思的,就凑到他的身边,打起他的主意来。 “我说叔叔,你说说究竟是城里孩子恶呢?还是农村孩子恶呢?” “城里孩子恶呗。” “为什么呢?” “城里孩子见的世面大,啥也不怕,就恶呗。你没听这么说吗,街里的孩子屯里的狗,就是这个意思:街里的孩子恶,屯子的狗恶。” “那你说我生在农村,长在城里,这回又到农村,那你说我究竟算农村孩子,还是算街里孩子呢?我究竟恶还是不恶?” 小老板没预料志强来这一手,憋了半天才说:“你这小子人不大,心眼还不少呢!你这不是诚心往里套我吗?” “我可没套你,我说的完全是实话。不信,你问问我妈妈。” “要是那么说呀,你就比谁都坏,都可恶!” “我要是那么厉害就好了。” 志强和小老板越唠越近乎,越混越熟,摸着小老板的鞭杆说:“这大鞭子可真带劲!我被不住拿不动?” “看你这小样,还没半截边杆长呢,就想拿大鞭子?” “我要是能拿动呢?” “嚯!你是不是又想套我?” “叔叔,你就让我试试还不行吗?” 志强摸着大鞭杆的把,真想像小老板那样,站在车辕子上扬起大鞭子,嘎嘎地甩上几下。那有多神气!多威风! 大鞭子一甩嘎嘎地响哎── 一挂大车下了岗。 …… …… 这时志强想起了郭颂唱的那首脍炙人口的东北民歌——《送公粮》(诗人王书怀词),就更想甩大鞭子,当老板儿了。 小老板架不志强的软磨硬泡,真的把鞭杆递给了志强。他怕志强拿不住,折了鞭杆,或把马整毛了,就把志强抱在怀里,用双手帮志强擎着鞭杆。志强为了取得小老板的信任,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晃动着大鞭子。虽然挺吃力,可还真能晃动。这时他觉得有人帮着没意思,就从车辕子上站起来,摆脱了小老板的束缚,用自己的双臂晃动起了大鞭子。有时还真甩出几声嘎嘎的响声,他那神气十足的样子,真有点小老板的劲头。志强那自豪的小样,逗得大家直乐。亭玉怕他把马逗毛了,“靴”车出危险,急忙制止:“志强,别胡闹,快把鞭子给你叔!”志强余兴未消,鞭子还不肯撒手。车跑着跑着,前边到了三岔路口,志强不知往哪边去,也不知道如何号令马,小老板借机接过鞭子,大声吆喝:“吁!哦。驾!”车往里拐后,又向前跑去。 志强还没过够赶车的瘾,还想去接鞭子,被身后的亭玉制止了。 志强头一回赶车,赶的真挺带劲。小老板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一边赶车,一边同他搭讪:“你叫什么名字?”志强告诉他:“我叫谢志强。”小老板又问:“你上几年级了?”志强说:“我上五年级了。”小老板说:“五年级,是大学生了!”志强说:“算不上大学生,还有六年级呢!” 车到上岗了,小老板大声吆喝着马。 志强自幼喜欢马。特别是他迷上皮影之后,看见那些驰骋疆场的英雄豪杰,骑着那些宝马良驹,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场面,他更加喜欢上这些熟通人气的精灵。自从搬到城里,自家不养牲口了,根本就没有训马的机会了。这次他一再和小老板套近乎,一是想玩玩大鞭子,二是想学学赶车,训训那性情奔放的马。他俩唠嗑当中他知道了小老板姓马,他告诉小老板:“马叔叔,我姨父也姓马。” “你姨父姓的哪个马?”小老板故意打趣地问。 “那你姓哪个马?”志强答不上,也不示弱,反守为攻。 “我姓的是红鬃马那个马!” “我姨父呀,姓的是赤兔千里马的那个马!” 小老板本来想难志强一下,可没难住,却被志强把他难了。他说的红鬃烈马并没有什么讲,只是一般的好马,可志强说的赤兔千里马却大有来历。小老板文化浅,又没看过皮影,弄不清志强说的赤兔千里马的根底。 “马叔叔,你姓的马可有什么来历吗?”小老板吱唔半天没有说出来,这时志强可有点扬眉吐气了,煞有介事地说:“我说的赤免千里马呀,可大有来历呢!你看过三国吧?武艺最高的就是吕布。吕布骑的马叫赤免千里马。白门楼吕布被曹操杀了之后,这匹宝马(夜行八百,日走一千)让曹操送给了关公,它跟随关羽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回古城斩了老蔡阳的头,你说这马厉害不?” 小老板没成想志强小小年纪懂得这么多知识,这么能白话,他暗暗地吃惊,暗暗地佩服城里的孩子。志强并没有城里孩子的优越感。他并不对小老板知不知道赤兔马的来历有什么不好看法,他还是对当老板十分感兴趣。 “马叔叔,你赶多少年车啦?” “才三年。” “赶车好学吗?” “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不是就会吗?” “那不行!我现在连吁、哦、驾还整不明白呢,那敢说会呀!再说,我听说有的马不老实,训不好,还尥蹶子踢人。马叔叔,是不是?” “对呀!啥样的马都有,有老实的,也有挑皮捣蛋的,好尥蹶子的。” “马叔叔,你赶的这几匹马里有没有好尥蹶子的?” “有哇!外套那个儿马子就好尥蹶子。” “啥叫儿马子呀?” “儿马子就是公马。” “那母马怎么叫哇?” “母马叫骒马。” “怎么还两名呢?” “你不是也有大名小名吗?” “唉!马叔叔,你看那辕马怎么在**尿尿呢?” “他就是骒马。你没听人常说,骒马架辕,尿秋吗?” “那么说骒马架不了辕呗?” “那倒不一定。我这挂车不就是骒马架的辕吗?不也挺好的吗?” “马叔叔,我还听说有骟马。骟马是啥意思呢?” “你这小子,怎么竟想旮咕事呢?你是想当马专家呀?” “你就说你明不明白吧?” “我不明白,你给我说说吧?” “我可真看见过骟马的。把马绑在木桩子上,不让它动弹,兽医用刀子割,把马疼得咴咴直叫唤。” “你在哪看见的?” “我去兽医院玩时看见的。” “你这么点小孩子不好好学习,竟研究这玩艺干啥?” “怎么不好好学习?我在班竟排第一。” “那才是好孩子呢!那才有出息呢!总研究马呀,车呀,那有啥出息?” “马叔叔,我看赶车挺神气的。我想和你学赶车。” “这玩艺没啥好学的,等你再大一大自然就会的。” 一道上几乎没谁说什么,竟听志强和小老板说车呀,马呀的事啦。不知不觉,过了一座大桥,车就进屯了。 第一部 第三十七章 这个屯子不小,大约有上百户人家,四五趟房子,都建在一个慢坡慢岗上。屯南是一大片柳条葱,屯东是一个大水泡子,泡子边的冰已经开始融化。屯子看起来挺规整,管理的不错。车在屯中间一幢三间大瓦房的门前停住了。未等小老板吵吵,就从屋里出来不少人。看起来这些人都是事先在这里等着迎接他们的。为首的是队长高先杰,还有几名队委和房东邱大爷,邱大爷的孙女邱菊。二姐和这些人早已认识,等亭玉他们下车以后,她给妈妈和志国简单地做了介绍,大家就算认识了。等御完东西,大体上安排停当时,高队长就带人走了。 这是三间正房,中间开门,邱大爷领孙女住东屋,原来西屋是仓库。如今要住人,邱大爷就把粮食和一些用着用不着的东西都挪到仓库去了。炕是现成的,烧把火就能住人。这里就又成了亭玉领孩子们过的新家。 一铺大炕,住四个人绰绰有余。妈来了,二姐也不在别人家住了,把行李搬过来,同家人一起住。 帮妈妈把屋子收拾好之后,能做饭,能睡觉了,第二天志国就回城里上班去了。 刚好邱菊在五年级念书,怕耽误课程,第三天,就由她带着志强、志民、志富到后屯的学校入了学。志强搬家前后耽误了大约一个星期的课程,到杨家林子小学上学听课时,并没有落下。由于他在城里就是尖子,农村的教学质量低,他的学习成绩就更凸出来了。有些难题,班主任搞不明白的,还得问他哪!来后不久,志强在全校就出了名。五年级原来有个学习尖子,叫高亮,是大队长的儿子。他对谢志强的出现很忌妒,也很不服,总想找茬会会志强。志强新来乍到,人地两生,说话办事都很拘谨。在上学前妈妈又一再叮嘱他不许惹事生非。所以,他事事都加着小心,能忍就忍,能让就让。高亮找了好几回茬,都因志强的忍让而没有打起来。又过了些日子,志强在班级也交了几个好朋友。他渐渐地伸开了腰,不再怕这怕那了。这天下过雨,在放学的路上,高亮故意用砖头往志强的身上击水,志强不让了:“你干啥?为什么往我身上击水?”高亮蛮不讲理地说:“谁说往你身上整水了?我打着玩呢。你瞎呀!不会躲着点?” 志强见他不讲理,不理他,继续往家走。高亮又拾起一块石头,抛在志强附近的一个较大的水坑中,污水溅了志强满身满脸,这下志强可激了,蹿到高亮的跟前,当胸就是一拳。高亮也不示弱,用胳膊将志强的拳架开,两人撕打在一起。志强格子虽然不如高亮高大,可他比高亮灵活,加上他在大空场时经常同三丫、狗剩、小闷他们练摔跤练出一些招数,就更胜高亮一筹了。他正愁学的这些招数,好长时间派不上用场,今天有了机会,他岂能放过?志强拿出了他的绝招,没过几招,就把高亮摔在了地上,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高亮吃了亏,从地上爬起来,更加凶狠地向志强捕来。志强见来势凶猛,他没有正面还击,而是等高亮到身前时,猛的一闪身,来了个飞脚,由于高亮用力过猛,没刹不住,又被拌了下,“叭嚓”又摔了个嘴啃泥。这下他可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浑身是泥的大泥鳅了。高亮恼羞成怒,大骂伙伴:“操你妈的,上啊!” 有几个和高亮要好的学生奔志强扑过来,还未等打交手,有几个和志强要好的孩子也上来帮志强:“有你们啥事?老实呆一会得了!” 那几个想动手的孩子见有人帮志强,占不着什么便宜,也就没说什么,就坡下驴,没敢动手。这回高亮既吃了亏,又领教了志强的厉害。虽说他心里仍然不服,还想伺机报复,可心里也有些打处了。同时,他心里也在暗暗佩服志强这小子。 高亮挨揍的消息很快在全校传开了。而且被有些嘴巧的学生给说得神乎其神:谢志强这小子可不好惹,他练过武,三个五个的不是他的对手。你别看高亮胳膊粗力气大,让他给摔的就像玩似的,没成了泥饼,也成了泥球。 从此,志强打出了名,打出了威风,没人再敢轻易惹他。 志强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比屯子孩子知的多见的广。再加上他看的书多、皮影多,知道的历史故事自然也多。没事时,他就把城里点电灯,看电影,听收音机等新鲜事讲给同学们。没见过电灯的孩子琢磨不透那一根电阻丝怎么就能发出那么亮的光?看电影,听收音在他们的耳朵里简直是神话。志强绘声绘色地说起能拉着好几十节装满货物的火车头,他们更觉不可思议。再有,志强说起正月十五城里耍龙灯、摆旱船、扭大秧歌的热闹景象,使这些土生土长的孩子们对城里产生了十分强烈的想往,都暗暗地下决心,有机会一定上城里逛逛。志强根据看过的皮影、古书,给同学们像讲评书一样讲各种各样故事,使很多同学都听入了迷,一放学就围着他不放,让他讲故事,听了这段听那段,就好像永远也听不够似的。就连高亮在同学们的鼓动下,不记前仇,也向志强靠拢过来,听他讲述那些他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故事。志强也很想交高亮这个朋友,更是不忌前嫌:“高亮,那次我把你打了,是我不对。”高亮听志强这么一说,更觉得不好意思了:“我该揍,我不该欺负你。”志强又说:“不打不成交,今后咱们好好处,像桃园三结义那样!” 高亮没看《三国演义》,不知桃园三结义是怎么回事。他问志强:“桃园三结义是怎么回事呀?” “桃园三结义说的是三国时期,蜀国的皇帝刘备、汉寿庭候美髯公关羽关云长、长板坡喝断桥梁的大将张飞张翼德,他们创业时,在桃园这个地方,结拜成生死弟兄的故事。后来桃园三结义就成了哥们结拜的代名词。” “那好哇!咱们也结拜成生死弟兄怎样?” “人家是哥仨,咱们那个是谁呀?” “咳!我说谢老弟,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程铁牛不是咱们最好的哥们吗?” “我们三个结拜?好哇!” 他俩找来了程铁牛一说,程铁牛二话没说,高兴得好玄没蹦起来:“好哇!我同意,咱们现在就拜吧!” “这事不能吵吵。要拜,也得保密。” “看你揍高亮那劲,真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如今怎么婆婆妈妈的,倒像个前怕狼后怕虎的胆小鬼了哪!” “不是我胆小。你不明白,在学校是不行搞这种哥们义气活动的。要是叫老师知道了,一定不能允许。” “好,那就等放学后,咱们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包那去结拜。” “不行,咱们得准备准备。什么也没有怎么结拜呀?” “都准备什么?” “一只红公鸡。还有米和香。” “公鸡和米我家有,香不好整。” “没香,找几根草也行。” “那就明天吧。星期天不上学,咱们到村前的柳条葱去,那里既幽静,又有点像桃园的意思。” “好!就依高亮。明天上午十点,咱们准时从家出来,到村前大桥聚合。铁牛别忘了带公鸡和米。” 三个人商量完,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高亮最早到的桥头,接着志强也到了。十点都过了,不见程铁牛。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才见铁牛气喘吁吁地过来。 “你怎么才来呢?” “别提了!要到点之前,红公鸡正在当院,我妈也站在当院,我想等她走了再抓,谁知她偏不走,红公鸡也不往别处去,我急得团团转,就是下不了手。好不容易我妈上东院了,一转眼又不知红公鸡哪儿去了。我找了好半天,才在房后发现了它。我怕它叫唤被别人听见,慢慢把它哄到大沟里。这鸡挺贼星,好像是知道我要杀它,扑了半天才把它抓住,累得我一身汗。”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往柳条葱里去。这时柳条已返青,吐出了毛毛狗,地上的小草已经发芽,一片新绿,各种鸟在林间不住的啼叫。这天的天气又格外地好,真可以说春光明媚,景色宜人。三个天真的孩子仿佛真的进入了当年三结义的桃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新鲜,那么爱恋,那么充满生机与憧憬。 柳条葱当中是一条一人左右深的大沟。因为是春天没有水,沟里长满了野草。他们走了一会儿,不谋而合地停住了脚步。志强说:“就在这儿吧。”他们俩个也都同意。因为没有找到香,高亮在沟边折了三根干蒿杆,插在了铁牛带来的米碗里当香。铁牛不知公鸡干什么用,交给了志强。志强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碗小瓶和一把小刀。他把小碗放在地下,把小瓶里的酒倒了半碗,因为他的手小,把鸡按在地下,用一只手拽着鸡冠子,薅了鸡脖上的毛,然后用小刀刺破鸡的喉咙,等涌出血后,用双手抓住鸡的两翅和双腿,把血往碗里控,控了一会儿,便把鸡扔到一边,拿起一根小棍把碗里的鸡血搅了搅,这时他对高亮和铁牛说:“我们都用小刀把中指刺破,让血滴在碗里,然后每人喝一口,再在插香的地方共同跪地朝南天门磕三个头,这就叫歃血为盟,八拜结交。根据年庚,高亮老大,志强老二,铁牛老三。正在他们跪地磕头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谁?”志强转过身,站起来问。 第一部 第三十八章 “我。” “是邱菊呀!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来烧香磕头哇!” “你和谁烧香磕头?” “和你们呀!” “真的?我不信,哪有女孩子和人磕头的?” “行你们男孩子在一起磕头,就不行女孩子参加,哪有这说?你要是说清你们为什么在一起磕头?我听明白了,我愿意就和你们一起磕。” “我们不告诉你,也不让你和我们一起磕。” “好!你们不告诉我?你们在一起搞迷信活动,我给你们告诉老师!” “这不是迷信活动。你告诉我们也不怕。” “真的?那明天我可当老师说啦?你们挨批评可别怨我?” 志强一想,拜把兄弟,虽然不是迷信活动,可也不是一件值得提倡的事,要是叫老师知道也不太好,他急忙对邱菊说:“邱菊姐,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你就别告诉老师行不行?” “要是这么说还行。” 志强就把结拜的事从头到尾和邱菊说了,邱菊听了觉得挺新鲜,还觉得有点不明白,又追问:“结拜干什么呀?人家刘关张是要夺天下,你们也要造反呢?” “你这大帽子扣得可不轻!我们造谁的反呀?我们磕头,就是要好,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结拜,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不吓唬你们,你们还不和我说实话哪!要是这么着,我也和你们磕头结拜。以后我们好互相帮助。” “邱菊姐,你是真心的?” “怎么不真心?你们几个好,再多一个不更好吗?” “邱爷爷知道还不骂你呀?” “你们干这事都和爸爸、妈妈说了吗?” “没有哇!” “那为什么我非得告诉爷爷呢?” 这时高亮、铁牛也都围了过来,听说邱菊也要和他们结拜,铁牛马上吵嚷起来:“我不和姑娘结拜!我不和姑娘结拜!” 邱菊本来对铁牛就没有什么好看法,见他这么一说,就生气了:“你不和我结拜?你想和我结拜,我还不和你拜哪!” 邱菊一气之下,挎着筐又挖菜去了。 志强和高亮都埋怨铁牛说话太冒失,铁牛不服:“他一个丫头片子,和他结什么拜?要是叫外人知道了,还不笑话咱们哪!” 事已经过去,争论也没有用,志强和高亮没再说什么。他俩让铁牛把鸡拿回去,铁牛不拿,他们仨一商量,还是不拿回去对,别惹出麻烦。他们在附近找了一些干树枝子和蒿杆,用火柴点着,把鸡扔里烧。树枝子、蒿杆子火很硬,鸡被烧得吱吱直响,香味也很快冒出来了。烧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鸡烧得差不多了,铁牛兴高采烈又地说:“咱们今天结拜,得喝两盅。你们等着,我回家一趟,一会儿就来。” 他们俩想拦,没拦住,铁牛往家跑去。不大会儿,铁牛回来了。他拎来大半瓶老白干,还有点酱油、蒜之类的作料,显然是要搞一顿有汁有味的野餐,来庆贺他们的新桃园三结义。 志强和高亮都没喝过酒,铁牛天生和酒有缘,闻见酒味他就馋。爸爸好喝酒,家中不断酒,有时乘大人不备,他就偷着喝上几口,不管多么烈性的酒,他都不觉辣。有一次他大约喝了有三两六十度怎么也没怎么样,他这才知道自己有酒量。 “大哥,二哥,今天为了庆贺咱哥仨磕头,咱们得好好喝点,谁不喝也不行!” 为了不扫铁牛的兴,志强和高亮也同意喝点洒,可他俩从来没喝过,心里没底,怕喝醉了。志强说:“三弟,今天确实是个大喜的日子,也确实值得庆贺,我和大哥也都想好好喝一顿,不过,我们没喝过酒,你就别摈我们两个,我们能喝多少喝多少,一定喝好。我们也不知道你究竟能喝多少,你自己酌量喝,别多喽。” “好!就依二哥。” 三人席地而坐,一边吃鸡,一边喝酒,一边说话,都特别尽兴,真有点古人结拜的味道,不知不觉大半瓶酒喝光了。大约铁牛喝了有半斤,志强和高亮每人喝有一两。开始都没觉得怎么样,可过了没多久,铁牛先醉倒了,接着志强和高亮也醉倒了,三个孩子就在大沟里东倒西歪的酩酊大睡起来。 天已经黑了,三个孩子还在大睡,谁也没回家。 农村睡觉早。天黑就要睡觉。孩子不回来,又没说上哪去,又干等不回来,就家家都开找了。东家没有,西家也没有,三家一齐找,很快就把全屯翻个遍。村里没有,孩子上哪去了呢?担心的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严重,甚至渐渐的恐慌起来。 三家的家长碰了面,才知道没了三个孩子,可是不是一起没的,谁也搞不清楚。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发动亲戚朋友联合起来继续村里村外找! 人多一豁弄,不多时,全屯子就鸡鸣狗叫闹翻了天。 邱菊因为白天挖菜累了,比别人睡得早,邱爷爷帮志强妈出去找志强,她不知道,等爷爷回来时,全屯子鸡鸣狗叫,人嚷马嘶,才把她惊醒了。爷爷一边劝谢娘不要着急,一边进屋去摸烟袋,想边抽烟边劝谢娘。 “爷,你咋还不睡觉呢?” “西屋的志强没了,我正帮你谢娘找呢!” “什么时间没的?” “她妈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没的。晚上睡觉见孩子没回来,才开找,一直找到现在,连个影也没见到。在找志强时,碰见铁牛妈,高亮爸也在找孩子,好像这三个孩子一起没的。” “爷,你告诉谢娘别着急,我起来帮她找!” “全屯子都找遍了也没有,你起来顶什么用?” “我白天挖菜,在柳条葱里见到过他们。” “是吗?你快起来,领我们出去找找。” 邱菊急忙穿好衣服,找了电棒,领着爷爷谢娘还有几个人就到村前的柳条葱里他们白天呆过的地方去找,果然三个孩子都在那儿!东一个西一个,酒瓶子还在铁牛的手里攥着,看到这场面,大家都明白是三个孩子在一起喝酒了。好不容易才把他们都唤醒了,送回了各家,闹了一场虚惊。铁牛爸气粗,见铁牛被送回来,酒气熏熏的样子,没问青红皂白,就骂了起来:“妈拉屄的!谁让你跑出去偷着喝酒?!”他刚要动手打,就被邱爷爷给挡住了:“平时干什么了?找回来你又来劲了!愿意管,以后再管,别在我们面前逞能!” 爷爷的辈份大,有正事,在屯子的威信高,说话顶用,没人敢顶撞。铁牛爹气粗是气粗,可也不敢惹他。要是按屯亲赁着,铁牛爹也是孙子辈的,所以他就更没有说话的份。孩子不回家气人是气人,邱爷爷拦着不让打,铁牛爹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做罢。 回家后,谢娘伤心地哭了,志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从小盼你们到大,大了还不让我省心,这日子过得还有啥意思?搬到这儿除了你姐就你是大的,你再这么胡闹,我可怎么办呢?” “妈,你听我说……” “你说什么还说?星期天不好好在家写作业,帮妈干点活,出去和人家喝的哪门子酒?酒是你这么点孩子喝的吗?” “妈!人家不是想喝酒……” “你还和妈撒谎,酒瓶子在那摆着,铁牛都承认了,你还嘴硬,看起来你是根本不想改啊!这样下去,我的心操到多咱是头啊!” “妈,我错了……”志强怕惹妈生气,不再争辩,站在一旁哭了。 邱菊的睡意没了,听谢娘说志强,又过来相劝。谢娘和邱菊处的关系很不错,很贴心。邱菊经常帮谢娘的忙,缺东少西,村里有什么办不明白的事,她都帮谢娘跑,谢娘也很喜欢这孩子,非常信任她。邱菊出面劝了一会儿,谢娘的气也就消了。 邱菊怕谢娘生气,没有告诉她志强他们是为了结拜喝的酒。在这一点上,志强也很感谢邱菊。别看铁牛惹邱菊生气了,她说告老师,是吓唬他们,上学校后邱菊并没有那么做。他们拜把子的事虽然没犯药,有件事可没逃过老师的眼睛。 第一部 第三十九章 铁牛学习不好。他不是笨,就是不愿学,一学习就脑袋疼。数学还勉强,语文更是学不进去。他最怕作文。让他作文,可比女人生孩子还费劲!在没落笔之前,他想得好好的,等一要落笔时,脑子里就变成了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没了。谁知,他越是怕作文,老师就越出题作文,想近快提高他的作文水平。最近又出了个作文,让一个星期以后交。憋四天了,铁牛还一个字没写上哪!等到星期一上学,铁牛没来,也没请假。放学时,老师给志强一个任务,让他到铁牛家去一趟,问清他不上学的原因,明天告诉他。志强是不明白铁牛为什么不上学。高亮心里明白。放学时志强约高亮一同去铁牛家,高亮说:“不用去他家,他一准在他二叔家躲着哪!咱先到他二叔家,找不着再去他家。” “他躲什么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铁牛最怕作文,他准是作文没作上,不敢上学,在他二叔家呢。” 他们先到了他二叔家,果然不出高亮所料,铁牛正在那儿烀猪头呢。 “喂,起来起来!” “干啥呀?” “老师找你哪!” “扑愣”铁牛从炕上爬来,见是志强和高亮,忙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找我干什么?” “老师让我们找你。问你怎么没上学呢?” “我头疼,所以没上学。” “你别骗人啦!不上学的原因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铁牛瞅了瞅高亮没有言语。志强趴在铁牛的耳旁嘀咕了几句,铁牛就不再愁眉哭脸了,他高兴得直点头。 “你们嘀咕什么呢?看把铁牛高兴的!” “我给他吃点小灶,你就别问了。” “不问就不问,反正我看没什么好事!” 他们仨个一起离开了二叔家,在门口分手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志强给铁牛请了假,第三天铁牛才上学,交上了作文。又过了几天,老师搞作文讲评,把铁牛的作文作范文,给大家读了。同学们都感到很惊讶,没成想铁牛的作文提高这么快!老师一边讲,一边观察铁牛的表情。铁牛见老师一再表扬他作文作的好,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很不自然。老师心中有了数,作文讲完本没往下发,傍晚放学,老师把铁牛留下了,对他说:“铁牛,这篇作文是谁帮你做的?” “是我自己作的呀!” “既然是你自己做的,你在这儿再给我重做一遍!” 铁牛万万也没想到老师会有这手!他头上的汗顿时冒了出来。他拿出纸笔,坐在那里瞪眼珠子使劲想,说什么也想不起那篇作文是怎么开的头,怎么过度的,怎么结的尾了!至于当中的语言就更不用提了!了一阵子后,他不得不实话实说。 “老师,我撒慌了。是谢志强帮我作的。” “我批作文的时候,就断定这篇作文不是你作的。这篇作文的确很好,是一篇难得的佳作!这篇作文的语言风格很有特色,和谢志强同学的风文很相近。你不说,我也猜透了,就是他帮你作的。铁牛,如果你想好好学习的话,就不能这么做,就不能偷懒。有一位哲人说过,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在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辞劳苦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在学习上不劳而获是不可能学到真本领的。今天即使能糊弄了我,将来也会露馅的,也是没用的。他想帮助你可以,但不能这么帮。你要记住:别人永远代替不了你自己!” 铁牛低着头,细心地听着老师的谆谆教导,觉得句句在理,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认错,只有很好地反省自己。 老师把铁牛找了去,志强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的心嘣嘣乱跳,在等待一顿劈头盖脑的批评。志强提心吊胆了好几天,老师也没找他。他觉得很奇怪。又过了几天,老师又出了一个作文题,铁牛找志强帮作,志强犯难地说:“上次老师批评了你,虽然没批评我,可也是好像批评了我。这次我再给你作,老师如果发现了,你我都得挨批评。” “老师说了,帮助可以,代替不行。” “什么叫帮助可以,代替不行?” “老师的意思是,学习好的同学可以帮助差一点的同学,可以帮助分析,帮助提思路,帮助修改,不能代替写。” “原来是这样。老师说的有道理,帮助你提高,是真正的提高,代替你写,你永远提高不了,这是坑害你!上次是我错了,不能怪老师批评。” 这次志强没有代替铁牛写,帮他分析了题目,研究了文章的中心思想,和用什么形式来表达这一中心思想,以及如何开头,如何过度,如何结尾。就是志强这样教他,开始铁牛还是憋的一脑袋汗,写不出多少字。万事开头难。文章也是开头难。铁牛嘴咬着笔,就是不知开头这句话怎样写好。这篇作文他足足写了十回开头,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是坏。志强看过之后,从中找出了两个他认为比较好的开头,帮他改了改,又讲了这样开头的好处,才算确定下来。 开了头,他照样写不下去,或者一写就是语无论次,离题千里。这是一个基本功的问题,不是一天半天能够解决的。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志强又告诉了他一招,就是得多看、多想、多抄、多背、多写。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次铁牛总算自己写成了一篇作文。在此基础上,志强帮他修改了好几遍,总算在志强这儿过了关。交上去之后,老师还比较满意,给他打了三分(当时实行的是5分制,不是百分制)三分相当百分制的六十分。这下可把铁牛高兴坏了!过去,他的作文从来没及过格。 在志强的帮助下,铁牛对作文渐渐发生了兴趣,水平也逐步得到了提高。在一次作文比赛中,还获了佳作奖。知道这一消息后,就连铁牛爹也高兴得不得了,就像他儿子中了秀才,当了作家、诗人一样高兴!特为此事杀了一只鸡,把志强和高亮请去庆贺。志强对铁牛作文水平的提高,也感到很欣慰,很自豪。 铁牛的爷爷是个长工,大字不识。铁牛爹念不起私塾,也是瞪眼瞎。到了铁牛这儿赶上了好时候,家里虽不指望他出人头地,可也不希望再出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写封信都写不明白的文盲啊!看见别人家能写擅画的孩子,铁牛爹不知有多羡慕!可儿子过去作文不好,老师经常批评,他很失望。他大字不识,想帮儿子提高,也是捏眼皮擤鼻涕有劲使不上。后来,他真有点泄气了,咳!孩子写的不好,也不能怪他,人家都说什么遗传来着,这也许是遗传吧?!当他这样想时,他不再埋怨儿子。这次城里来了个小秀才,和他儿子要好,帮他儿子学会了写文章,而且获了奖,他能不高兴吗?!他高兴,多周了几杯,更加兴奋起来:“我老程是大老粗,没文化,上炕认识老婆子,下地认识鞋,我说好说赖你们别怪我!我儿子程铁牛今天中了奖,奖品多少我不在乎!他过去念书不好,我很生气,我打过他,骂过他,就是没打好,没骂好。我很失望,以为他是死孩子屁股──没救了!没成想,谢志强这小子帮了我程家的大忙,给我把铁牛这小孩子修理好了!你们说,我能不感谢人家吗?志强,来,程叔和你喝一盅!” “程叔,你不是不许我们喝酒吗?再说我也真不能喝酒。” “今天例外!” “程叔,我确实不能喝酒。再说,明天还得上学呢,要是喝醉了,明天不能上学怎么办?” “志强,程叔叔今天可是特为你准备的酒席呀!你要是不喝,程叔的心里过意不去。就像那天在柳条葱里,喝醉就当睡着了,明天上不了学,程叔去给你请假!” “二哥,你少喝点,剩下的我替你喝。” “铁牛,你是从哪论来的,怎么管他叫二哥了呢?” “程叔叔,我家我排行老二,我比铁牛生日大,这么他就叫我二哥啦,不对吗?” “好好,你们小字辈的事,你们怎么叫我不管,叔叔敬的这盅酒你得喝了。不喝,我可生气了!我今天请你们喝酒,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我想认志强干儿子。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志强心想:如果认了程叔叔干爹,他和铁牛自然成了干哥们,他们拜把子的事就用不着掖着藏着了,就理所当然,无可厚非了。 “程叔,那我可给你老人家磕头了。” 听志强答应的这么爽快,可把老程乐坏了。没等志强把头磕完,他就急忙把志强从地上拉了起来,而且乐得合不拢的嘴还不住地说:“快起来!快起来!” 志强起来后,兴奋地端起了酒盅,就想周。 “铁牛爹,孩子不会喝酒,你就别逼他了。” 铁牛妈心疼志强,出来给他解围。 “程婶,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我不能扫程叔的兴,这盅酒我喝。”说着,志强把酒盅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程叔,既然你认志强做干儿子,我和志强、铁牛都是一样的哥们,那我也认你做干爹好不好?” “好!那太好了!不过,我老程一天收了两个这么好的干儿子,也不能白收,也得给点见面礼。” 高亮心想,我和志强、铁牛一个头磕在地下,都是一样,叫不叫干爹都是这么回事,何必在这装傻不卖个人情呢?铁牛爹早就喜欢高亮这孩子,因为他是大队长的儿子,他怕别人说他攀高结贵,他才没提高亮。这回高亮自己要认,他更是喜出往外,满口答应。他是借酒劲把大话吹出去了,可摸摸脑袋,想不出究竟拿什么东西来表示。平时程婶总认为程叔虎,今天她一看他一块收了两个十精九窍的机灵鬼当干儿子,心里心思,他也不虎哇!程婶自然十分高兴。她见老程拿不出礼品,也替他着急。 老程一拍脑门,大喊一声:“有了!” 第一部 第四十章 铁牛爹从一个小木匣子里拿出两枚铜钱,郑重其事地说:“就把它做为礼物赠给你们吧!你们不要以为这只是两枚一般的铜钱,它可是我家唯一值得珍藏的东西!这是我和你干娘结婚时,铁牛的姥姥家做为赔嫁礼物送的。这是两枚乾隆时期的母钱。我不懂什么是母钱,可人说它可传世,时间越久就越值钱,到现在能值多少钱,我说不清。要不是我真的这么喜欢你们俩个,我是不会把它给你们的。你们可不要像拿一般的大钱那样,随随便便地丢着玩,或随随便便的给人哪!” 高亮接过来那枚铜钱仔细看了看,确实与一般的铜钱不大一样,边缘整齐,字迹清晰,背的图案有三颗星。高亮爱不释手地说:“干爹,这枚铜钱我收下了。” 志强也很喜爱这枚母钱,放在手上也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志强在搞集邮,他也很喜欢收藏,光他收集的钱币就有五十余种。他对钱币收藏是收藏,可对钱币的知识却很缺乏,甚至可以说还是一片空白。至于还有母钱之说,他是头一回听说的。因此,他更感到新奇。无论从收藏的角度,还是爱好的角度,他都对这枚铜钱发生极大的兴趣。他万万没想到程叔叔还有这种值得收藏的东西,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进而他想到:说不定在这偏僻的农村,也有值得研究的好东西!程叔叔拿出的这枚铜钱,启发了志强,更加燃起了他收藏的浓厚兴趣。 酒喝出了**,情绪也达到了**。这时, 生产队的钟声响起来了,而且敲得很急。 钟声就是命令!紧接着队长在屯里喊了起来:“各家不论男女老少,凡能动弹的,都到队里集合!” 在程家喝酒的都停了杯,急忙吃了两口饭,一齐去了生产队。等全队的人来的差不多了,队长宣布了根据公社的意见,挑灯夜战,打茬子、整地、耙地,搞春耕大会战的命令。并且强调,不论老人学生,大人小孩,一律上地,发现不上地的,扣工分,罚义务工! 分分社员的小命根。听说扣工分,罚义务工是没人敢不去的,就是不扣,不罚,公社的号召,也没人敢不积极响应的。 据说县里领导下来检查时,发现哪里行动迟缓,声势不大,就拔谁的白旗,说你右倾,那里的官就别想当了。 志强从城里来的,有点不习惯。铁牛和高亮他们经常参加这样的活动,已经习以为常了。学生下地干活,纯属义务劳动,生产队是不给工分的。但是,学校有规定,每年每个学生在生产队必须参加多少个义务工,每半年学校派人到生产队的记工员那里统计一次,好的表彰奖励,完不成的要批评,严重的还要处份。你别看铁牛学习不怎么好,劳动态度却好,每年劳动的天数都超额。听说夜战,铁牛借着酒劲,一马当先,不等老爹发话,他拉着志强、高亮就走。 没多会儿,生产队大院就聚满了黑鸦鸦的人。由生产队长领着,挑着灯笼,打着红旗,下了地。有人要问,晚间还打旗干什么呢?是不是有精神病?不是。在这大跃进的年代,到处都是新鲜事!这个公社的书记为了抢先报捷,他在县里开会往回走的途中,就给县委打电话,说他们公社完成了施肥任务,县委问他怎么完成的,他说:“男女老少齐动员,白天灯火辉煌,晚间红旗招展。”说完之后他一琢磨有毛病,想收回已经晚了。就是他这么汇报,还没抢上第一。他是公社书记,向上边汇报晚上红旗招展,你想,能不打旗吗? 学生不但是磨道驴──听喝,而且都抢积极,争主动,争取好印象。志强下乡不久,也习惯了。他吸取在城里搞卫星田说怪话的教训,想说,这回也不说了。他知道说也没有用,和没说一个样。 闹腾了大半宿,检查团过去了,人就撤了。搞这样的声势,造这样的舆论,打这样的会战,在那个时候是常事。你习惯也好,不习惯也好,你愿意干也好,不愿意干也好,一切都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志强家搬来时,生产队给一车苞米秸子烧,以示对下放户的关怀。不到两月,就烧没了,从城里往这儿拉煤拉柈子,连顾车,那就贵多了!再说,哪有那笔钱啊!不的,烧什么呢?为此,亭玉可犯了大愁。志强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这天下学后,他不声不响地找了个花筐和一条绳子,跑到南豆地,拔起了豆榨。豆榨很扎手,一不小心,手就被扎得直淌血。扎也好,出血也好,志强都不管,拔了满满一筐,他才用绳子穿在筐上,往家背。因为踩得太实了,他起了两起,好不容易才起来。就这样,一天捡的豆榨足够两天烧的。妈妈看见儿子捡回了柴禾,再不犯愁烧的了。这些日子,志强放学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出去捡柴禾,有豆榨捡豆榨,有谷榨捡谷榨。后来他又发现,柳条葱里有不少死树根,刨出来凉干烧和木头一样,他就开始刨树根。没用多久,家里的柴禾不但够烧了,而且攒了一大堆。邱菊家的柴禾也不够烧,在志强的带动下,邱菊也和志强捡起了柴禾。她不敢自己上山,总愿和志强搭伴,志强当然也很喜欢和邱菊搭伴,一起捡柴禾时还不寂寞,回来晚了还不害怕。他俩在一起,捡柴禾时,唠了许多嗑,说这说那,有一次志强偶尔问起邱菊父母的情况,没成想把邱菊问哭了。志强不知如何是好,一再向邱菊道歉:“邱菊姐,你怎么啦?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你别哭好不好?” “我不怪你。我哭,有我哭的原因。” 志强不敢追问,害怕再触到邱菊的痛处。谁知,这天邱菊说什么也没有高兴起来。 后来志强通过高亮了解到,邱菊的爸爸邱海原是哈尔滨某大学的教授,在反右派斗争中被定为极右,科刑十年,投入监狱了。母亲寿珠是哈尔滨市某科研所的研究员,也在反右派斗争中打成了右派,下放到边疆一所军马场去改造。邱菊没人照顾,送到农村的爷爷这里。邱菊的家就这样东的东,西的西,破了。邱菊是最怕人问起她的爸爸妈妈的。她根本不知道爸爸干什么去了,妈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非把她交给了年迈的爷爷?她想妈妈,不知多少次在梦中哭醒;她想爸爸,不知多次哭着逼爷爷领她去找。不到半年的光景,爷爷的头发全愁白了。每当邱菊哭着找妈妈爸爸的时候,老人就强颜欢笑,把眼泪往肚子里咽,糊弄孙女说:“爸爸外出了,过些日子就会回来。妈妈到外地去工作,单位不让带孩子,她很快就会回来看你。” 糊弄一次,邱菊信了。糊弄两次,邱菊也信了!可糊弄长了,她再小,她再傻,她也不信了!有好几次,她哭着喊着管爷爷要爸爸妈妈,爷爷还说过几天就会回来时,邱菊晃着头说:“爷爷,我不信!我不信!我要爸爸!我要妈妈!”说完,邱菊没命似的向门外飞跑,好不容易才让爷爷把她抱回来。每当这时,爷爷的眼泪也会夺眶而出。他不得不转过脸去,急速用袖头将眼泪擦去,继续哄骗孙女。 有两次爷爷哭的时候,被邱菊发现了。小邱菊拽着爷爷的衣襟说:“爷爷,你哭了,你也是想爸爸妈妈啦!爷爷我们走吧,我们一同去找爸爸妈妈吧?!” “好,过两天他们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们。” “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你都说多少次了,为什么不领我去?” 爷爷真的想领邱菊去看看他们。可他害怕让孩子看到铁窗里的爸爸,对孩子的心灵伤害更大!马场离这里太远,坐完火车还得坐汽车,爷爷晕车,他又有严重的心脏病,他害怕在途中有个一差二错,孙女交给谁啊!再说,去马场得要边防证,他找谁去给开呀!积于这众多的原因,他无法满足孩子的要求。在孩子的心目中爷爷也失去了信任,孩子不信爷爷了! 邱菊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爷爷身体不好,不再逼爷爷领她去找爸爸妈妈。有一次她自己偷偷跑到了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在要上火车的时候,被铁牛爹发现了,把她截住,劝回了村。后来,在别人的嘴里,邱菊隐隐约约地听出来,爸爸不是外出了,妈妈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这使她更加伤心!更加可怕了!也更加想念他们! 从此,她不再逼爷爷领她去看爸爸妈妈了。她把对他们的思念之情深深地埋在了心里。支撑她的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就是学习。她想: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他们都在受苦受难,年老多病的爷爷这样关心我,爱护我,我再不好好学习,对不起他们,将有一天见到爸爸妈妈也会脸红。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为他们争光,让他们为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好孙女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在学习上,她从来没让爷爷操一点心。在学校,她聚精会神听讲,认认真真地上自习、写作业。回到家里,她除了帮爷爷干家务活,照顾爷爷之外,很少和人去玩。农村睡觉早,起来的早。她也和大人一样早睡早起。早晨起来后,简单地活动活动之后,她就到房后悄悄地学习,几乎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志强也有起早学习的习惯。他不去房后,是跑到村前的树林去背、去念。他在学习之前,先跑一阵、跳一阵,或做做广播体操,等身体进入最佳状态,他才开始学习。 这天早晨志强让尿憋的,比每天起的还早,他披上衣服,揉着惺忪的睡眼,往房后跑,到墙跟就尿。正坐在墙根全神贯注低头背书的邱菊,措不及防,被呲了个满脸花。 “你干啥呀!?” 邱菊这一喊,才真的把志强吓醒。他听出是邱菊的声音,臊得撒腿就跑。 后来,好几天他不好意思和邱菊说话。还是邱菊主动和他说话后,他才和邱菊说:“邱菊姐,我那天真的不是故意的!” “谁说你是故意的啦?你要是故意的,我还不理你了哪!志强,你也天天起早学习呀?” “嗯。” “你竟上哪儿去学?明天咱们一起学好吗?” “怕不行。朗颂时会有干扰。” “试试看。” “行。” 就这样,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跑到村前的树林里,邱菊学着志强的样子,也跑了一会儿,跳了一会儿,才开始学习。她觉得这样精力是充沛,后来就学志强,先锻练后学习。 他们背颂时在一起,朗颂时离得远一点,有理解不太透或不会的地方,在一起互相研究。他们发现在一起学习不但没有干扰,而且还有益处。从此他们每天早上都一起到树林里来学习。这里的小鸟和他们熟悉了,也成了他们的好伙伴。见他来了,叽叽喳喳地欢迎他们,然后也同他们咿呀学语。 志强的出现,不能说不给邱菊多少带来一点童趣与温馨。他们一起学习,一起捡柴禾,一起谈心,有时也在一起玩。邱菊比志强稍大点,可也毕竟是孩子,她需要母爱、需要父爱、需要友情、需要欢乐,她更需要同情与理解!志强知道邱菊不幸的遭遇之后,对她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志强也是一个苦孩子,他的遭际虽然没有邱菊那么悲惨,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的磨难。因此,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志强的心里在暗暗构划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蓝图。 有一天午后,他们背着榨子正往家走到三岔路口时,后面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呼喊他们:“同学!往杨家林子怎么走?” 听声音很熟。志强回头一看,高兴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差点掉下来。 第一部 第四十一章 大鹏!金花!是你们?” “志强?太巧了!太巧了!我们正是来看你,没成想在路上遇见了你。” 志强撂下柴筐,大鹏、金花下了自行车,志强跑过去,一手拉大鹏,一手拉金花:“你们咋才来呢?” “我们咋才来?你咋到这就把我们忘了呢?” “我可没敢忘你们!” “那为什么不回家?不去看张伯伯?顺便也看看我们。” “我哪是不想回家呀?!到这以后,就上学了。平时没有时间,星期天家里还有不少活,你没看,还得捡柴禾!再说,弟弟小,我一个人往城里走妈妈还不放心,所以一直到今天,也没回去。” “德啦德啦,你是有了新朋友,忘了老朋友!” 要不是金花提醒,志强真把邱菊给凉到一边了。这时志强才想起身后的邱菊,他把邱菊叫过来,给他们兄妹做了介绍:“这是邱菊姐,既是我的房东,也是我的同学,她比我大,你们也得都叫姐。” “邱菊姐,我方才和志强哥开个玩笑,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哟!” “不会不会,当大姐的那能怪小妹妹哪!既然是来看志强的,我们一同往家走吧。” 大鹏用车子驼着邱菊的筐,金花用车子驼着志强的筐,他们俩分别在车后用手把着筐,一同往屯里走。刚一到门口,志强就喊起来:“妈!你看谁来啦?” 正在灶上忙霍做饭的谢娘听见儿子的喊声,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推门迎了出去。“是大鹏金花呀!” “谢娘,你好!” “好!好着哪!” “快到屋,先歇歇。我把菜放在锅里,再来陪你们。” “谢娘,你忙着吧,有志强和邱菊姐陪我们就行了。” “你们兄妹这么老远来了,我可得准备点好吃的!要不然,你回去一说,我那厉害的赵妹子还不骂我呀!” “谢娘,我妈可想你啦!你就是给我们喝凉水,她也不会骂你。”金花跷着嘴对谢娘说。 “我可不信你的话,要是给金花姑娘喝凉水,你妈不骂我,你不骂我,我也于心不忍哪!” 谢娘高兴的嘴都有点合不拢了,看见这两个孩子,真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高兴。孩子之间的事虽然她不太过问,可赵家兄妹同儿子之间的感情她是深有感触的。离城这么远,他兄妹能骑自行车前来看儿子,足见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深厚的,友谊是牢固的。她过去的分析判断是正确的。她喜欢大鹏,更喜欢金花。她对金花的朴实、开朗、无私的性格,颇有好感。她有一个美好的愿望一直埋在心里。因为儿子还小,他也只能把这个愿望埋在心里。她原本想熬点白菜土豆,吃早上剩的大饼子就行了。这回大鹏兄妹来,她又特为他他们煎了盘鸡蛋,炒了盘土豆丝,烙了两张油饼。 今天是星期六,大鹏和金花是放学后,和妈妈商量好,骑自行车来看志强的。志强见到大鹏、金花除了亲热而外,就是不停的问这问哪,问班级的情况,学校的变化,问三丫、水生、国生、三林、小驴子他们都在干什么玩。金花嘴快,津津有味地告诉他这事那事,当说到水生时,金花的眼睛湿润了,大鹏也低下了头。 “金花,水生怎么啦?” “他死了!” “他得的什么病?死多长时间了?” “他是被火车撞死的。死刚刚半个月。” “他是怎么被火车撞死的?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一声?我也去送送他。” “他是去火车站捡煤渣,过火车道不小心让捣站的火车头撞死的。因为尸体无法保存,第二天就火化了。和你无法联系,又来不及专程告诉你……” “他死的太早了!死的太惨了!要不是家穷,不去见煤渣,哪能出这事!” “我们不都一样吗,那家也不宽裕。煤渣我们也都捡过,只是没让火车撞上而已。和水生相比,我们还是幸运的。” 说到这儿,志强、大鹏、金花立时都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 这时邱菊正帮谢娘舀菜饭,准备往桌子上端的时候,她发现志强他们在偷偷地摸眼泪,急忙问:“志强,你们怎么啦?” 没人回答。 “到底怎么啦?方才不是好好的吗?这么大会儿怎么就都哭了?” “我的一个小朋友没了!” “怎么没的?” “他去车站捡煤渣,被火车撞死了。” “这太不幸了!” 谢娘进屋后,知道水生被火车撞死的不幸消息,心也很难受:“水生这孩子命苦,从小没妈,爸爸领他们哥俩过日子,吃不好,穿不好,受尽了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就死了,真是可怜哪!”水生的不幸,冲淡了志强同金花他们相见时的热烈而亲切的气氛。他们又说了一会儿,就开饭了。邱菊要走,谢娘没让,她又到东屋把邱爷爷找过来,借招待大鹏兄妹之机,也感谢感谢老房东。邱大爷好喝点小酒,妈妈一咬牙让志强到村头供销社装了一斤老白干,没人会喝酒,又把铁牛爹找来陪邱大爷。喝到高兴的时候,铁牛爹同谢娘提出了认志强当干儿子的事,谢娘没有反对,铁牛爹更高兴了。谢娘见铁牛爹那自豪的样子,她也很高兴。这时她风趣地说:“老程呀,就这么白白收了个大儿子,是不是也得有点表示呀?” “那哪能不表示呢!志强没和你说吗?” “怎么个表示法?他没和我说。” “我给他一枚母钱。” “什么母钱公钱的,不就是大钱吗?你可真能糊弄小孩子!志强,妈不同意了,你呢?” “妈!咱们认亲属也不是为图人家的好处,怎么能轻易反悔呢?” “你这孩子,纯粹是个小傻瓜!” “孩子可不像你,属刘海脚丫子的──就认(印)钱!” “好好好,这儿子就算过给你了!” 铁牛爹知道谢娘在和他说笑话,也不在意,一边憨笑,一边喝酒,有意活跃酒桌气氛。 志强、大鹏、金花、邱菊她们不喝,吃得快,吃完他就到东屋唠他们的去了。这时邱菊仔细打量打量金花,金花也细瞅了瞅邱菊,都觉得有一种魅力在吸引着对方。金花从邱菊恬淡的眸子里感觉出有种无尽的忧伤在流淌,在倾泄;邱菊从金花欢快活泼的眉宇间找到了一种昂然的生机与活力,两个女孩子好像有种天然的互补性。她们相视一笑,似乎早就心有灵犀,嫣然如一对情同手足的姐妹了。 “金花,今晚就在我屋住吧?” “行啊。志强哥,是不就这么安排了?” “你们自己安排好了,我就省事了。大鹏和我在一起睡,就是有点挤。没有办法,就这条件。” “我在家都挤惯了,不挤怕还睡不好觉呢。”大鹏打趣地说。 “今天你们骑车够累的了,一会等爷爷他们喝完,就早点休息吧。”志强却一本正经地和大鹏兄妹说。 “骑二三十里地的自行车累什么,和玩似的。在城里呆时间长了,冷丁子下一趟乡,到城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欣赏一下野外的风光,心情真和在城里不一样,好极了!”大鹏不想休息,继续兴致勃勃和志强说。 “我记得你好写点小诗了,这回感受这么深,还不写两首?今天见到你们,我真有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感觉。我想你们也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志强也根本不想让他们到这儿就烀猪头,故意用话挑逗大鹏的情绪。 “春光明媚气象新, 大鹏金花来家林。 巧遇邱菊成知己, 城里城外觅知音。” 大鹏果然不负众望,来了情绪,即兴赋诗一首。邱菊和金花听后,高兴极了,不住拍手叫好。志强没有随声附合,而是在认真地品味其中的含义。他从小就背过不少唐诗宋词,还模仿着写了些习作。虽然和古人不能相比,可和大鹏他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佼佼者相比,还是毫不逊色的。就其鉴赏能力来说,邱菊和金花是无法和志强相比的。说是略高一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他对大鹏敏捷的才思很钦佩,可对这首草成的诗总觉得诗味不浓,有点落入俗套。但自己一时又寻不出好的句子,因此正在皱眉。 金花见志强没有表态,却在皱眉,她很是不理解。她也想挑起大家的兴致,忙说:“我哥作一首了,志强哥也是我们班的才子,以我兄妹来访为题,是不是也作一首,以慰诸君?” “几日不见,金花妹哪来这么多词呀?” “我的词再多,也没有你多呀!还是献上一首,不枉我们此行啊!” “既然金花妹如此抬举,我也出出丑。”此时志强已胸有成竹。他站起来,把手往后一背,学着那些文人雅士的高傲样子,在屋里信步吟诗: 兄妹来兮吾将醉, 吾将醉兮逢知己。 逢知己兮在家林, 在家林兮草萋萋! “德德德,你可让我们多活一会吧!什么这个兮那个兮的,我们听不明白,你还是做一首让我们能听懂的吧!”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不就是那个兮字生点吗?兮就和啊相似,是语气助词。” “大风起兮云雪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土兮守四方! 刘邦这首著名的《大风歌》不也是用的这个‘兮’字吗?” “我们不是听语法课来啦,谢老师!你到乡下来了,我以为你会吸收点农民的语言,有点乡土气,没成想倒比以前做的东西还艰涩难懂了,还阳春白雪了。” 志强继续装憨,借题发挥,说:“这你就不对了。这‘兮’字可不是从外国传来的。那是从我们老祖宗那儿传下来的。现在这个字是没太有人用了,生僻了一些。我不知道你们读过《诗经》没有?这个字在《诗经》里是随处可见的。” “好了好了,洋也罢土也罢,以后有机会你们再争论好不好?你们到一起就好斗嘴,看你们斗到何时是头!” 金花不是不明白,她见志强故弄玄虚有点来气,所以才那么说。志强并不生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说你不明白我就给你讲,以此来气金花。大鹏不知就里,急忙出面调庭。邱菊只是笑,坐山观虎斗。你们是老朋友,没反正,我要是插嘴,说好了好,说不好,都把矛头对向我,岂不引火烧身! 四孩子在杨家林子吟诗作赋虽比不上竹林七贤那么潇洒,曹子建七步赋诗那么惊心动魄,李白醉酒挥毫那么飘逸,但他们自我感觉还是十分惬意十分美好的!这一幕无疑是深深印在了他们童年的记忆里了。 第一部 第四十二章 金花和志强像小鸡掐架似的掐了一会儿,掐累了,不掐了。这时,邱爷爷和铁牛爹的酒也喝完了,散了。爷爷回到东屋,召呼邱菊他们送铁牛爹,他们一起过来相送。铁牛爹酒量大,喝这点酒什么也不耽误,他见志强他们过来后,打趣地说:“干儿子,干爹喝多了,走不了啦,怎么办?” “那好办,儿子背你回家。” “我这儿子没白认,还真行!” “不行你也不认哪!” “我说志强,你今天是怎么啦!是不是喝多了?我怎么听你说话和往常不一样哪!” “那怎么能一样呢?这么好的好朋友来了,他能不高兴吗?人高兴大劲喽,就和平时不一样。” 邱菊可下找到了话茬。 “你们听我说话和往常不一样,我听你们还不一样哪!怎么今天都把矛头对准我,我怎么啦?我是哪儿惹着你们啦?” “我说铁牛爹,你该走就走吧,总挑火勾芡啦。” “不说不笑不热闹。嫂咋,这回咱们可是亲戚啦,弟弟再有什么为难着窄的事,你可不行看笑话呀!孩子们都在跟前,我就不说别的了!” “喝两盅酒,别不知说啥好,快走吧!” 铁牛爹又回过头来笑了笑,点了点头,晃晃悠悠地走了。志强上去扶着他,他没让,对志强说:“回去吧,回去吧,你干爹没多!” 又走了一会儿,志强见干爹真的没多,才说:“干爹,你慢走,还有同学等我呢,我回去啦?” “我没事,你快回去吧。” 志强这才往回走。他踏着如水的月光,望着满天的星斗,拂煦着田野里吹来的和徐春风,心情格外地高兴。他兴致很浓地回到屋里,对大鹏说:“外边的月色很好。你们累不累?要是不累的话,我们出去赏赏这农村的夜景,春天的月色,凭添点农家的情趣怎么样?” “好哇!难得有这么个好机会。正好老师留了一篇《乡村一瞥》的作文还没有素材呢,这样实际观察观察,不更有真情实感吗?!” 今天邱菊的心情也格外好,她接着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十六。不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我们今天共同赏赏月确实很难得!” 听大家都这么说,一向好动,对什么都饶有兴趣的金花更是举双手赞成:“好哇!虽然不是中秋,可这乡村的春月也一定很美啊!”没等别人动弹,她就首先站起来,向屋外走去。别人也就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院心。 金花过来拉着邱菊的手,攀着肩,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共同仰头瞻仰那轮清晖的圆月,和那已经挂在北天上的勺子星。邱菊家的小院正好在村中间,又是坡中间,往上看,灯火点点,往下看,月光如水树影婆娑,灯月交晖,构成一幅极富农家气息的春华月夜图。偶尔会传来“喇叭吹来锣鼓也是敲,大人小孩子拍着手笑!”极富东北特色的二人转小调,更加增添了这乡村夜晚的美好情趣。 “美!太美了!”大鹏禁不住赞叹起来。 “哥,既然你也喜欢这里,我们也下乡得了?” 大鹏没有回答妹妹提出的问题,志强却接过话茬无限感慨地说:“嚯!金花总是那么浪漫。你们要是来,我举双手欢迎。不过,我的金花同学,你别以为这里光有美丽的月色,鸟语花香……也有蚊虫、污泥浊水,还有更可怕的落后、自私、愚味、贫穷……” 没曾想志强能说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让大鹏和邱菊都感到有些吃惊,唯独金花不以为然:“尽管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可我一看见广袤的土地,生机勃勃的树林,喧嚣的村庄,潺潺的流水,如银的月光,听见百鸟的啼鸣,憨畅的欢声笑语,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慨与爱恋。” “我的金花妹妹,你可真是个罗漫蒂克!你的话简直就是一首动人的散文诗!如果我们大胆地设想一下,金花妹妹能够坚持不懈的努力,再经过大自然奇妙地造化与陶冶,说不定将来会成为现代的李清照呢!” “邱菊姐,你可真会夸我。我要是有那么大造化呀,还不把有的人鼻子气歪喽哇!” 金花边说边把目光瞥向了志强。就是金花不瞅他,志强也知道金花的矛头所指:“金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错了。你将来若真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作家,我才高兴呢!我才骄傲呢!我会逢人便说,你们知道赵金花是谁呀?是我小学的同学!前后院的邻居!幼年时期的好朋友!我这有多自豪!多骄傲!我才不会像有的人想的那样呢,心胸那么狭窄,看见人家比我强就忌妒。那我不成了忌妒狂了,还有人老远的来看我来了吗?” 刚刚熄灭的战火,恐怕又要燃烧起来。 谁知,从来不愿轻易认输的金花,听完志强的陈词,不但没生气,没唇枪舌剑地反驳,却甘败了下风,沉默不语。这是怎么回事呢?是真的志强的话切中了要害,让金花无话可说呢?还是志强发自肺腹的铿锵言词打动了金花的心扉,她不愿再以任何方式,任何不必要的言词来否认志强说法呢?也许是兼而有之吧!志强若真是忌妒狂,她是不会这么远来看他的,也不会牵肠挂肚思念他的,也不会至今还后悔搬家时没有送着他呢。那天她想到学校和老师请个假就回来送志强,可到校后因两个同学上自习打架被吕老师撞见,批评起没完,她想请假都找不到空隙。等她请假回来,志强他们已经走了。后悔、失望,好多天心情都不好,精神振作不起来,那个鼻涕鬼、破烂王、学习狂的形象,常常出现在她的梦中。有一天,她清晰地梦见和志强在一起,看见志强去偷工厂的铁,被人捉住, 正往派出所送的节骨眼,她冲了上去,同那个老头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同意,她一怒之下,同老头打了起来,正打的时候警察来了。一下子把她吓醒了。她再也睡不着了。他串连哥哥几次,都因有特殊情况没有来成。她是从来不轻易落泪的,不知为什么那几天她就想哭,怎么也控制不住。有一次被哥哥发现了,哥哥问她为什么哭,她没有说真话,说头疼,吓得哥哥急忙帮她找药吃。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的了?今天哥哥说领她下乡来看志强,她真的有点喜出望外。至于哥哥为什么急于找志强,她不清楚。可无论如何,她说什么也不想再错过这个能马上看到志强的机会了!看到志强后,她发现他比过去还有趣,还感情充沛,她当然十分高兴了。不用人说,她同志强的辩论都是善意的恶作剧,谁也不会伤害谁。 第一部 第四十三章 这次来乡下的主要目的大鹏不想过早地告诉志强,他怕影响他的兴致,也怕波及大家的情绪。志强和金花停战后,他们信步走出小院,四人一行往村南走去。边走边唠,边走边问,志强简直要把他熟悉的人都问个底朝上似的。志强还有一个他特别关心的人,他一直没有问,大鹏也害怕他问,竞意转移他的视线,不让他问起她。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志强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 “最近孙老师的身体怎么样?” “你问哪位孙老师?” “就是从一年级一直教咱们到四年级的孙晶茹老师。” “她……” “她怎么啦?” “她已经……” “她到底怎么啦?” 金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从他兄妹吞吞吐吐的谈话中,金花痛哭失声的表情上,志强已完全明白了孙老师是怎么回事了。他用双手晃动着大鹏的双肩,呜咽着说:“孙老师是不是没有了?” “她已经与我们永别了!我这次来,就是受学校和同学们的委托来请你去参加她的追悼会的。” “她哪天去世的?” “前天。” “她临死时你们谁在身边了?” “我在身边了。她临死前,还问过你的情况,说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有作为的孩子!说她呵护不了你了。让我们多同你联系,多关心你,多帮助你。” “孙老师,我的好老师!你为什么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们?你临死时我没能去看你一眼,我对不起你啊!” 志强跑在桥头,一边说,一边朝南磕头。 “快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明天你还要和大鹏他们去开追悼会哪!” 邱菊用手往起拉志强,好不容易才把他拉起来。 明朗的夜空,顿时变得暗淡下来。 三个孩子哭成一团。邱菊受他们的感染,鼻子也酸了。她没有受过孙老师的栽培,她对她的事迹一点也不知道,因此无论如何她也法达到像志强他们同孙老师那么深的感情。即使她的心情也很难受,可总还是可以抑制住的。她以大姐的身份,劝劝这个,劝劝那个,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得不哭了。他们默默地向家走去。回到家里,因为心情不好,就都简单地洗洗手脚,没有再说什么,就休息了。 躺下之后,志强说什么也睡不着。孙老师是他的启蒙老师,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她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她对每一个学生,特别是那些穷学生、淘学生、笨学生,倾注的心血更多。在她的眼里,孩子们都是可爱的花朵,祖国的希望,祖国的未来,都应该培养成才,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掉队。她认为在老师的手里有掉队的孩子,就是老师没有尽到责任!严格说起来,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她就是用这样的想法与爱心浇灌着一棵棵幼苗,用这样的严格标准哺育着每一个孩子。别人不愿要的淘孩子、笨孩子,她要!交不起学费、书费的孩子,她不歧视,实在交不起的,学校又免不了的,她偷偷替交了。志强四年的学费就是她替交的!如果不是吕老师说出来,志强还不知道哪!她似乎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星期天、节假日她很少在家中度过。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学生家里,她好像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孩子们。她自己生过一个女孩,在八岁那年因患白血病死了。女儿的夭折,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从此,她把对女儿的这一份爱,也献给了其他的孩子,以此弥补了她巨大的精神创伤。受她教育过的孩子,都和她产生了一种超出师生感情的感情,如果孩子不会长大的话,他们愿意像雏燕一样,永远栖息在她的身旁。每当孩子离开她的时候,她总是热情地鼓励孩子们:“祖国到处是母亲!祖国需要你们,人民需要你们,未来的事业在等待你们!”她送走的一批批学生中,有的成了专家、学者、教授;有的当了工人、农民;也有的当了县长、市长。不论他们在什么岗位上工作,也不论他们展翅飞向那里,那怕是天涯海角,仍然愿意聆声她的教诲,同她保持密切的联系。每年都有无数封雪片一样的信件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乃至远隔重洋,飞到她的案头。有的是汇报学习、工作、思想;有的是传送捷报;有的是询问老师和家乡的近况;有的是在生活上或工作上遇到到挫折或难题,请她帮助出主意想办法。孩子们对她的信赖,对她的依恋之情,时时处处都能体现出来。 志强是她送走的最后一批学生。他们都还小。可他们同孙老师的感情和往届的学生一样,都是那样的笃实。尤其是志强这个苦孩子,就更是如此了。 第二天,志强借了一辆自行车,同大鹏、金花一道进城。他连家也顾不得回,父亲、哥哥、姐姐也没去看,就到了学校。 孙老师的追悼会是同学们自发搞起来的。先是在校里,后扩大到城内各界同学,组成了治丧委员会,由治丧委员会向外地的同学发出了唁电。外地的同学纷纷打来唁电,并强烈要求参加追悼大会。这样,追悼大会的规模不断扩大,光外地学生就有几百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与城内的加在一起已经超千人。学校、教育局受到学生行动的鞭策,决定同学生共同举办这次追悼会,由民办变成了公私合办。 追悼会在学校的操场举行。铺天盖地的挽联、挽帐、花圈、鲜花、白花,簇拥着老师的骨灰,整个校园沉浸在一片哀痛之中。 追悼会由校长主持,学生代表致悼词,志强献哀诗。 没成想学生代表竞是谢志国!孙老师追悼会的两个重要角色都被谢家兄弟包了。志国的悼词感情充沛,气势恢宏,字字啼血,声声催泪,在师生中间引起了强烈震撼。志国这小子只念了六年书,到社会混这么两年,就出息到这份上,真是没白费孙老师的这片心血啊!这才哪到哪啊!我听说这小子快入党啦!还要提什么长啦!就凭他的精神头,甩的这几句词,够料!是块好钢!与会的师生都在这样暗暗地为志国赞叹着。 志国的悼词,催下了一行行热泪。 在哀乐声中。志国走下了主席台。在主席台下,他见到了弟弟志强。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长时间。” “你怎么知道的?” “是大鹏和金花去通知我的。” “开完会到家吧?”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到家。” 主持人已经宣布致哀诗了,哥俩没时间再唠了,志强辞别哥哥,走上台去。他面向孙老师的遗像敬了个队礼,然后转身面向泪水浸透的师生。 孙老师,我们敬爱的师长, 病魔残忍地夺去了你的生命。 可它却夺不去 我们对您的敬仰! 夺不去我们师生之间的骨肉情肠! 孙老师,我们敬爱的好老师, 你为什么 不早点告诉我们一声 你有病了! 让我们来看看你, 在你的身边再相聚一次, 聆听一次你的亲切教诲, 你就走了? 你为什么 没有来得急寄出去刚刚写完给同学们的信, 你就走了? 你为什么 没有来得急写完那篇作文的批语, 你就走了? 你为什么 为什么 没有走下三尺讲台, 你就走完了一生的路程? 从此, 那静静的讲台, 再也见不到你的身影; 那默默的粉笔, 再也不能伴你日以继夜的耕耘。 那空荡荡的教室啊! 再也听不到你发自肺腹的亲切声音! 听不到了, 听不到了, 永远听不到了! 孙老师,我们的好老师! 你知道我们是多么想你吗? 你远在天边的学生, 望见了月亮想起你; 你近在眼前的学生, 看见了大海想起你; 好学生想你, 淘学生想你, 笨学生想你, 所有的学生啊── 都想你! 学校的一草一木 都想你! 孙老师,我们敬爱的好老师! 你的英灵,慢走! 这么多同学来看你来啦! 来送你来啦! 一程,又一程…… 会场上呜咽成一片。诗,扣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弦,呼唤着每一个人的良知。这哪里是诗?分明是发自一个被良知唤醒的孩子的肺腹之言!震天撼地的呐喊!老师,我们来看你来啦!来送你来啦!来悼念你来啦! 灵车启动,哀乐低回,哀诗在冥冥之中,在老师用心血浇灌的学校园里,在厚重的黑土与苍茫的天空之间,在全体送葬大军的心头久久地徘徊与激荡…… 第一部 第四十四章 送走了老师,送走了她的英灵,志强同志国、大鹏、金花回到了家里,他就病倒了。不能马上回乡下,是要耽误功课的!姐姐给他熬了一碗姜汤,让他喝下去,又找来两片镇痛片,给他吃,他才觉得好了一些。他要马上回乡下去。哥哥和姐姐、大鹏、金花都不让他走,他却坚持要走。 “我在那边看看爸爸,顺路就回乡下。妈妈和弟弟在那我不放心。” “还有二姐呢,你住一宿明天起早回去,既耽误不了课程,又能休息休息不是挺好吗?再说,你璐璐姐也很想你。她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她分工作了,在粮库当化验员。她说今晚请我看电影,让她再弄几张票,你们都去,一起换换脑筋,娱乐娱乐。” “娱乐?愿意娱乐你去娱乐吧!” 志国见弟弟生起气来,一琢磨,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对了。 “志强,我知道你很愿意看电影,小时候咱们都看不起,今天为了挽留你,我才这么说的。你说得对,今天是老师的祭日,我们是不能娱乐的!” “哥,你知道什么电影吗?” “既然不去,还问什么片干什么?” “当然有用了!” “我听璐璐在电话里说,是《烈火中永生》。” “如果是这个片子,那就太好了!我们可以看,这也是对老师的祭奠。老师不是生活在战争年代,她不会有那么多的英雄壮举。可她的事迹,也会在烈火中永生的!” “志强哥说的对,老师会在烈火中永生!” 金花见志强答应看电影,能留下来住一宿,别提她心里有多高兴了!大鹏也想去看这场电影。志国、志强留他们吃晚饭,没留住,他们回家了,等一起晚上看电影。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回来了。爸爸向志强问了下农村的情况,知到不缺吃不少烧,也就放心了。姐姐知道志强愿意吃土豆,在熬菜的时候特为多放了两个,一家人吃的挺香。爸爸每天都在社里住,吃完饭,他又和志强唠了唠便走了。哥俩没什么事,去给姐姐劈了一筐的柈子。这时已经六点半钟,电影七点钟开演,可还不见璐璐的影子,等得志国、志强他们十分着急。七点都过了,还不见璐璐回来。看起来,电影是看不成了!又过了一会,陈婶在家坐不住了,来东院,问志国是否知道璐璐干什么去了,志国说不知道,陈婶更加着急起来。天已经黑下来,大家一商量,决定分头去找璐璐。志国先到单位给粮库打了个电话,化验室的同志说她下班后就走了。没在单位,她能到哪去呢?哥哥家,知道的同学同事家都找了,都没去。这可怪了!这时大家碰面后,更加着急了。陈婶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不知说什么好:“志国呀,你们快想想办法,帮陈婶找找璐璐哇!” “陈婶,你不必太着急,璐璐不会有什么事。” 志国对陈婶是这么说,他的心里比陈婶还急着哪!他在做着各种不祥的预料。他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怕这么说陈婶更加着急,就没有直截说出来,而是撒了个谎说:“陈婶,我想起一了,璐璐有一个去处我们没去找,我现在就去,准在那里!”说完,志国骑自行车走了。 他飞快地来到了派出所,向值班的民警说明了情况,要求民警协助寻找。 “不用找了,她现在正在医院。” “民警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她被人劫了,正在搏斗的时候被巡逻民警发现,将她救了。” 志国问清了璐璐所去的医院,返回家中,同陈婶等人一同去医院看璐璐。 璐璐正在手术室做颅脑手术。璐璐的生命如何?实在令人担忧!坐立不安的陈婶,时不时地趴在手术室的玻璃门向里瞅瞅,企盼女儿早点平安出来。“陈婶,璐璐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老不必太着急。”志国一再这样劝陈婶。其实他更着急,也想趴门往里瞅。手术室被屏风挡着,门外的人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越是看不到,就越想看,越是看不到,就越担心。往往外面的亲人的心情比做手术本人的心情还紧张焦急。他们明知在门缝是什么也见不到的,还要去看。不管是医生或护士,只要是从手术室出来的人,陈婶就会走过去问:“我姑娘怎么样?”急匆匆的医护人员有的说上一句:别着急,等着吧。或干脆不做回答。不管是那种态度,都无法减轻陈婶的担心程度。这也许就是白衣天使的特有作风,没下手术台,谁也不愿过早地下结论! 本来上手术台,尤其像做颅脑这样的大手术,都必须有家属的签字。璐璐神志不清,伤情紧急,派出所一时找不到家属,所长和医生好说歹说,才算同意,由所长代家属签的字。所长带着那两个救了璐璐的民警也在手术室外等待着手术的结果。他们看见家属来了之后,把案情的梗概和璐璐的伤情简单地做了介绍,并且一再安慰陈婶:“医生会尽力的,不会有什么危险。案子我们一定全力侦破,决不让坏人逍摇法外。” 陈婶不知道女儿的伤情究竟什么样,结果会不会像所长说的那么好,她只顾着急,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和民警们说。志国毕竟在社会上混过一段日子了,看问题想事情总比陈婶要周到。他向所长做了自我介绍,以家属的名义向派出所表示了谢意,并代表家属和邻居向所长表示,待破案之后要向派出所赠送锦旗,把他们认真负责的精神向有关部门反映。他的话不多,却说得所长和参战的民警心里热乎乎的。 直到深夜十一点钟,手术才做完。护士把璐璐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躺在手术车上的璐璐头上缠满了白花花的药布,只有两只眼睛在外边露着,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单。璐璐一动不动,和死人一般,看上去十分可怕。 见车子出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 陈婶扑到车子边,未等说话,眼泪止不住先下来了。 护士怕家属过于冲动,急忙制止:“病人还没脱离危险,需要安静,不宜冲动,请你们立即闪开!请你们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 志国上前扶住陈婶,对她说:“陈婶,不能太冲动。我们得听护士的,不能惊动璐璐。” 陈婶被劝开了。众人自觉地闪开了。护士把璐璐推进了病房。 这时过来了一名四十左右岁的大夫,问走廊里的人:“谁是病人家属?” 陈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我是。” 大夫说:“请你到医生办公室来一趟。” 志国扶着陈婶进了医生办公室。 大夫简单地向家属交待了一下璐璐的病情,然后把入院手续交给了陈婶,让她去交钱和办手续。最后十分严肃地交待说,患者还没有脱离危险,现在是特护,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陈婶不懂医院的规矩,一再向大夫要求:“大夫同志,我是璐璐的妈妈,我护理她行不行?” “我方才不是和你讲了吗?她是特护!不允许与其他人接触。必须由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不停监护,出了情况好及时处理。老大嫂,你的心情我们十分理解。不过,为了你闺女的安全,必须遵守医院的规定!” 陈婶觉得医生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强求了。 离开医生办公室,志国把陈婶安排在走廊的排椅上,又安慰了一番才从陈婶的手中接过医生开的入院通知,去办入院手续。 急于破案的派出所的同志想向璐璐了解一下案情,好开展侦破工作。见此情景,也只好暂停,等她恢复恢复再说了。所长嘱咐了陈婶几句,就带民警走了。不让护理,不许进病房,陈婶和大家也只好忐忑不安地走了。 第一部 第四十五章 回到家后,志国没有在家多停留,说回单位睡觉,就走了。璐璐生死未卜,他哪有心思去睡觉啊!他又急匆匆返回了县医院住院处。因为护士已经交待过,在特级护理没有解除之前,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名义靠近患者,他不敢贸然闯入病房,只好在走廊外边守着,细心地观察着病房里边的动静。就这样,他一连在走廊守了三个夜晚。第四天晚上,他又来了。他还是没敢闯入病房去看璐璐,只是偷着趴门缝往里瞅瞅,只见吊瓶挂在璐璐的床头,液体一滴滴在滴着。以此来判断药物对她还起作用,璐璐还活着,还有活的希望,他心稍安了一些。他又困又累,蹲在病房门口睡着了。先是蹲着睡,后来不知不觉就躺在了走廊里。过半夜,一位叫白衣的小护士来病房换护,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揉着惺忪的眼睛往病房去,根本没有注意脚下,当快走到病房门口时,她的脚踩在了志国的身上,觉得软绵绵的,吓得“妈呀!”一声,她才完全醒过来。这时她才看见脚底踩着的是一个人,那人并没有被她踩醒,足见是真困大劲了。 “喂,快起来!”小护士用手扒拉着志国的肩膀。 “干啥呀?别闹,人家怪困的。”志国说着梦话,又睡过去了。 小护士有点急了,用力晃着志国的肩头:“快醒醒,这里不是你睡觉的地方!要是叫院长看见了,我们又得挨批评了!” 小护士又晃了半天,志国才醒过来。小护士仔细瞅了瞅志国,觉得面熟:“这不是谢志国吗?” 这时志国才真正醒过来,见小护士叫他的名字,他也仔细看了看小护士,他好像也记起来了,愣愣地问:“你是……” “我是你的同学白衣呀!” “唔,认出来了,你真的是白衣!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护士,就在医院工作。你怎么在这儿睡觉?来这儿干什么?” “我想看一个病人。” “谁呀?” “陈璐璐。” “唔!正是我护理的那个重患。” “我可以看看她吗?” 白衣有点为难地晃晃头,说:“她的病情还挺重,虽然由特护降为一级护理,可还是不许任何人接见。” “小白,看在咱俩同学的份上,你想法让我见见行不行?就算老同学求你了行不行?” 小白见志国说得那样中肯,又是老同学,一时有点难为。答应她吧,又怕护士长发现挨批评。不答应吧,又盛情难却。实在让她有点左右为难。 “哎,我说老同学,她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关心她?” “她是我表妹呀!”志国反映很快,马上回答。 “她是你表妹?我怎么看有点有不像呢?”白衣有点半开玩笑地问。 “表妹就是表妹,还有什么像不像的哪?” 白衣见志国说得很认真,也没再追问下去。 “我说老同学,现在是我的班,一会儿我把那个护士换走,你就进去。但只准看看,不准说话,更不准激动。她现在处于昏迷状态,得慢慢恢复,要是受了强烈刺激,可能会出危险。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我一定照你的话办。” 小白又意味深长地瞅了瞅志国,去病房了。 按照白衣的说法,志国见那个护士出去后,他便悄悄溜进了病房,站在了璐璐的床头。璐璐的两眼紧闭着,根本不知道志国来到了她的床边。说是不激动,志国看见璐璐这不省人事的样子,心里能不难过吗?能不激动吗?可他想起方才白衣的话,又以极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把眼泪掉下来,没有哭出来。他默默地瞅了璐璐一会儿,他想上前摸摸她的脉波,可他又没敢,想说点什么,也没敢,他就这样虔诚地在璐璐的床头静静地站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的光景。他默默地在为她祈祷。这时白衣用眼神示意他,意思他该走了。他根本不想走,不愿走啊!可他又怕给同学找麻烦,只好含着眼泪,一步一步地退出了病房。 小白见志国那动情的劲,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表妹?什么表妹呀!你糊弄我,再要是来看哪,我可不能便宜了你! 有了小白这种关系,志国心里塌实多了。一是在护理上,小白会尽心尽力;二是他来看璐璐再不用犯那么大难了。再严,老同学来了她总得给点面子。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碰了个大钉子。他不懂医院的规矩,护士值一个夜班,一般的情况下休息一天一夜,这天小白白天当然是休班了。志国一时见不到璐璐,也放心不下,乘中午休息的时间,他又跑到医院来了。那个小护士不认识他,不管咋说,就是不让他进病房。实在没法子,志国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小白值班,志国又来了。这回不知怎么的了,小白也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对志国说:“志国同学,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上次我让你接见,护士长都知道了,这次要是再让她看,挨批评事小,要是报告了院长,还不把我给开除啊!” “有那么严重吗?” “可不。因为病房的秩序太乱,院里最近又下了新的规定,尤其是危、重病人的护理,规定的可严啦!” 不懂医院规矩的志国见小白这么一说,他立时没话可说了。小白偷偷看了看志国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她真想笑。 “我说老同学,你就一点招也没有了?” “就一个表妹还至于你着这么大急吗?” 志国听出来小白的话里有音,想和她实话实说吧?他和璐璐的关系本来也没有明确下来。不说吧?肯定小白有想法,会挑理。现在要是说明白了,小白要是问他那天为什么糊弄她,怎么回答呢?一连串的问号在志国的脑子里不停地旋转着,闹得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白用眼睛的余光盯着志国的面目表情,根据她多年积垒的经验分析判断,志国说的肯定是假话。因此她继续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老同学,你就别难为我了,我也不难为你啦,不刨根问底啦,我走啦。” 志国一把拉住小白:“我告诉你还不行吗?她不是我的表妹,是邻居陈婶的姑娘……” “我说志国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你们俩的关系怎么越说越远了?” “咳!我说白衣呀,你忘了,我帮你打狗的事了?” 志国见左说不行,右说不行,情急之下,他耍起了小孩子脾气,翻起了小肠。 不提这事便罢,一说起这事小白还真有点酸楚。 那是在二年级的时候,小白和志国坐一张桌。一张桌是一张桌,桌子当中划道印,谁也不许过印,没有极特殊的情况,谁也不和谁说话。有一次考试,志国的铅笔尖折了,他就那一支铅笔,瞪眼答不上题了,急了一脑袋的汗,就是不肯和小白借小刀,小白都快答完了,一抬头见志国拿着一支没尖的白铅笔在那愣着,什么也没说,把她预备的备用铅笔递了过去:“给。快答吧。”志国什么也没说,就把铅笔接了过去,很快答完了卷子,又把铅笔递了回去。“我不要了。你就使吧。”志国这时才憋出了一句话:“谢谢你了,以后我买新的还你。” “谁让你还了?要是还,我还不说不要了呢!” 别看是一支小小的铅笔,那时在志国的眼里可不是件小事!他总是念念不忘这件事。总想找机会回报小白,可一直找不到机会。有一次上学的路上,小白在前边走,志国在后边走,前面突然跑过来一条狼犬,小白见狗害怕,急忙往后跑。她这一跑不要紧,狗就朝她追去。眼看就要咬着她的腿了,吓得小白妈呀妈呀直叫。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一块大砖头飞过去,不偏不依,打在狗的腰上,把狗嗷的一声打跑了。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白衣瘫倒在地下,志国以为她被吓坏了,急忙去扶她。小白此时好像发现那只狗又向她扑来,她下意识地往志国的怀里躲,志国忙说:“别怕,狗已经让我打跑了。” 小白一连好几天都做恶梦,有时甚至喊起来:“狗!狗咬我!” 这事情在小白的履历中也算做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了,她是不会忘怀的。她甚至把志国当成了少年英雄,珍藏在自己的记忆里。就是志国不提这件事情,她也是绝对不会忘怀的。毕业之后,她这是第一次见到志国。她不想难为志国。但也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放过他。她看出来了志国同璐璐的关系。她心里很难过,不想让她的想象成为现实。 “志国,说句实话,我不是真的怕院里处分我,我是怕你见到璐璐后感情受不了,受更大的刺激。她今天的情况不如刚一做完手术那天,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听医生说,她还有两个困难期,如果她能闯过来,就能保住生命。不然的话,她是很危险的!还有一个令人担心的事,就是即使能活下来,也可能偏瘫或变成植物人。” “小白同学,我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不管她到什么程度,我都想立刻见到她!至于后果,那就只好凭命由天了!我也无能为力。你如果是我的同学,好朋友的话,你就应尽力帮我照顾好璐璐。” “志国,不用说了,我照办就是了。” “我代表我自己,代表璐璐,代表璐璐的全家,再次谢谢你!” “你这样说,那就说远了。你那次打狗救了我,我说一声谢了吗?我虽然没有说出一个谢字,可我至今也没敢忘怀啊!当时要不是你那么勇敢,把狗打跑了,我可就惨了!照顾好患者是我应尽的职责,根本谈不到谢字。” “因为你没有像对待一般的患者那样对待璐璐,你是把对我的感情也加进去了,那样精心照顾璐璐,我说一个谢字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过分。” “你是我的同学,好朋友,璐璐姐也应该是我的同学,我的好朋友,我是不希望听到谢字的。如果要谢我的话,那就等璐璐姐完全康复的时候,我们共同举杯庆贺如何?” “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的有那一天,你可不能不参加!” “让我们共同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吧!” 小白领着志国进了病房时,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惊呆了。 第一部 第四十六章 志强从城里回到乡下后,孙老师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眼前晃动,折磨得他好多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孙老师对他的殷切希望,他更是时时不敢忘怀。 放署假了,邱菊想念爸爸妈妈的心情又加重了。自从志强知道了她的身世后,一直在想着如何帮邱菊见到爸爸妈妈这件事。他见邱菊时常闷闷不乐,面对窗外发呆。他断定,邱菊姐一定是又在想爸爸妈妈。看到邱菊心情难受的样子,他的心情也很不好受。他真不知如何帮她是好!要是真能帮到她,就是吃千辛遭万苦,他也认可。 “邱菊姐,你是不是又在想爸爸妈妈呢?” “我是在想他们。放假后我想得更厉害了。我如果再见不到他们我的精神可能就要崩溃了。现在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就是吃安眼药也不顶事。” “那怎么办呢?” “我想自己走,不告诉爷爷。” “那怎么行呢?你走了,爷爷不知去向,他还不急死呀!” “告诉他,他是不会让我去的。” 志强真的害怕邱菊精神出什么问题。他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然后说:“邱菊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和妈妈说到城里住几天,你就说你也想和我进城看看,如果妈妈和爷爷都同意了,我就和你一起进城,到家住一宿,然后说回来,从街里直接坐车去马场,先看看你妈妈,回头有机会再去监狱探望你爸爸。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也同我去?” “我看只有这样才能走脱,还不让老人担心。” “如果能这样,那可太好了!你想得这么周密,按你说的这办法我看一定能行!如果你真能这么做的话,我就开始筹备钱,筹备好了,告诉你。” “我不想这么做,我就不和你这么说了。” “那好,一言为定!” 没过几天,邱菊就按同志强商量的办法和爷爷说了,爷爷知道孙女心里憋屈,也没法劝她,正愁怕把孙女憋屈坏了,又见邱菊说得诚恳,就信以为真,不但同意了,还给她拿了二十元钱,并嘱咐她在城里好好玩玩再回来。邱菊见爷爷信以为真,心中暗暗佩服志强的计谋。她怕钱不够,又偷偷把自己攒的三十元零钱也带上了。 志强妈也正想让志强到城里去看看,又有邱菊做伴,她自然不会阻拦。第二天九点多钟,邱菊和志强一同骑自行车往城里去了。进城后到家住了一宿,弟二天说回乡下,也没人阻拦,他俩就走了。到了火车站,他们才想起如何存放车子的事。再放回家里是不行了,那样就会暴露目标。这可怎么办呢?他们真犯了愁。想来想去,还是志强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个在车站附近住的同学,就把车子寄存到他家了。 安排好自行车,他们俩就没后顾之忧了,打听好去马场的火车,买了票,在票房子等了大约有两个小时光景,就上了火车。上火车后,他俩就像出笼的小鸟,就要展翅高飞一样高兴。志强和邱菊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什么都感到新鲜,两眼不住地瞅这儿瞅那儿,瞅的时间最长的还是窗外的风景:那一闪而过的一排排树木、一簇簇花草、一座座村庄,偶尔也会跨过一条小溪,还有一座座小火车站,确实让他们感到有点目不暇接。看腻了时,志强才转回头来同邱菊说话。他们说这儿说那儿,说的最多的还是担心能不能到马场和到马场后会是一个什么情景的设想。 “我说邱菊姐,你说这次咱们出来容不容易?” “要是没有你想出这招,要不是你陪我,我是走不成的!这次出来谈何容易!”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和你要功。我是说,既然这么不容易,若是能够见到妈妈,是不是应该高兴?” “当然高兴了!” “那你哭鼻子怎么办?” “我才不哭哪!我的眼泪都快哭干了。” “我说你非哭,你信不信?” “我不信。” “那你敢打赌吗?” “敢。赌什么?” “赌你家的那部刻板印刷、带横批的《红楼梦》。” “你是不是看好我家那部书了?我输了可以把那部书送你。那要是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的。我要是输了,你要我的脑袋!” “我要你的脑袋?不行不行!那我不是没有这么好的弟弟了吗?再说,你这不是糊弄我吗?哪有赌脑袋的呀!” “那我也没什么好赌了啦?” “不用别的,你要是输了,你就陪我去看爸爸就行了。” “行行行,那太好了!” 说不说志强真的看好了邱家的那部《红楼梦》了。他几次想借都没好意思开口。他和邱菊打赌是假,想借看是真。就是他赢了,他也不会要人家的书。自己喜欢那部书,邱菊也一定喜欢。再说邱爷爷可能也很喜欢,他怎么能忍心夺人之所爱呢?邱菊的想法和志强不同,要是能见到妈妈,见到爸爸,别说志强管她要一部书,就是再值钱的东西她也能舍得!她也认了!他也高兴! 火车越开越远,邱菊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只是从妈妈的来信中她得知妈妈是在马场,现在究竟还在不在那儿,她也说不准。要是不在那儿,可上哪去找呢?见不到妈妈,不是白来了吗?邱菊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 “邱菊姐,你想啥哪?这么聚精会神。” “我在想,见到妈妈后坚决不能哭!” “不是,你骗我。” “我真的没骗你。” “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不哭哇?” “当然喽,赌吗──就得赌出个劲头来!” “好,我祝你成功!” 有人唠嗑,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进入了夜间行车。车厢里的主灯已经闭了,只有车厢旁的小灯还闪着微弱的光。他们俩坐的三人座,邱菊却一点睡意没有,志强却早就有点困了,东歪西晃的。她见志强困得不行的样子,以大姐的口吻说:“志强,你睡吧。” “你呢?” “我不困。你枕着我的腿睡吧。” “你的腿能受得了吗?” “没事,你就别客气啦,快睡吧!” 志强困得实在不行了,他顾不了许多,枕着邱菊的大腿,不大一会就睡过去了。 第一部 第四十七章 邱菊也合上眼睛,但说什么也睡不着。她奔腾的思绪仍在想象的天地里纵横驰骋,驱赶着她的睡意。直到过半夜,她才被晃动的列车送入久违的梦乡。睡着了,他们才真正成了天真无邪的少年,忘记了世上所有的烦恼与忧愁,在梦乡广袤的天地里相依、相伴、相携、相拥,一会儿他们脸蛋挨着脸蛋,一会儿邱菊的手搭在志强的胸口或嘴边,一会儿他们勾手搭肩,紧紧地拥在一块,挤在那条小小的长椅上,别提多么和谐,多么亲热,多么甜蜜了!可是,好景不长,一声粗暴的喊叫,野蛮地闯入了他们有生以来最甜蜜的梦乡。 “睡觉的醒醒,醒醒,检查边防证了!” “干啥呀?人家怪困的。” 一个边防战士猛烈地晃着志强的肩头,大声说:“检查边防证了,醒醒,检查完再睡。” 从梦中醒来的志强、邱菊看看边防战士管他们要边防证,他们根本不明白什么叫边防证,谁也没回答。 “你们家长呢?” “就我们俩,我们什么证也没有。” “到边防来干什么?” “到马场去看我妈妈。”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寿珠” “她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不知道?”战士感到奇怪,十分严肃地对他们说:“下火车后同我们一同到边防检查站去!听到没有?” 邱菊和志强都没有吱声,他们很害怕,不知道犯了什么法,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他们。他俩不住地瞅那几个当兵的,目送他们又去检查别人。至于这里为什么要边防证?边防证是个什么东西?到哪去开?他俩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只好等待命运的裁判。 下了火车,邱菊和志强被两个当兵的带到了边防检查站。其中有个小当兵的好奇地问:“你们俩家是哪的?” “绥化县的。” “你们是绥化县的?” “那有什么奇怪的。看起来你好像去过绥化。” “岂止是去过,我也是那的人!” “那咱们还是老乡哪!” “我问一个人你们认识不?” “谁?” “谢志国。” “你认识他?” “他是我小学同学。” “他是我哥哥!” 听这个战士这么说,志强高兴得好玄没跳起来。他心里想:这下可遇见了救星了!他也顾不得问人家叫啥,姓啥,亲切的称人家哥,和人家一门套近乎。 “哥,咱们是老乡,你又是我哥的同学,这回你可得帮我们的忙啊!” “你们俩胆挺大,什么证件也没有就敢到边防线上来?仗着你们俩岁数还小,要不然哪,就得把你们先拘留起来审查,看是不是想偷越国境的分子,或是不是特务什么的。” “这么严重啊!”志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严重得很。我们抓住的偷越国境的人,有的都判了刑。” 这个小兵是个班长,他见志强是志国的弟弟,对他们格外的亲热起来。让战士给打来了洗脸水,让他们先洗洗脸,然后和他们一起吃早饭,不再横眉冷对的审查他们。这时志强才想起问他的名字。他告诉他们他叫吴守成。吴守成,志强是没见过,可他的名字却挺耳熟,过去听哥哥常说。 “吴哥,我过去常听我哥说起你,好像你们的关系还挺好。有一次下大雨天我哥哥回家要学费,把脚扎了,倒在你家门前,被你家大婶救了,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有这么回事。你的记性还真挺好。我和你哥在班级是最要好的。有一次我和外班的两个小子打仗,被人打倒了,眼看就要吃大亏了,被你哥赶上,他冷不防的上来,把那两小子都打跑了。我好打仗,他经常帮着我,我俩好是出了名的,打仗也是出了名的。” 越说越近,越说越投机,志强就把邱菊家的情况都告诉了守成,引起了守成的极大同情:“我帮你们同马场联系,联系好了,我用车送你们去。” “那可太好了!我先谢谢吴哥!” 邱菊听到这些情况,见真的遇到了老乡,遇到了好人,她也来了精神,不再担惊害怕了,也敢说话了。 守成给马场挂去了电话,得知寿珠刚好转到附近的另一个马场去了,他又给那个马场联系,谁知这个马场电话坏了,联系不上。听到这一情况邱菊和志强又着急起来。守成请示了站长,站长批准了守成的请求,由他开车送他们到那个马场去找邱菊的妈妈。 这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草原,几十里地内没有人烟,除了蒿草之外,偶尔有几株野生的榆树或杨树在风中挺立着,不管春夏秋冬,像是草原上的哨兵在那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完全是土路,坎坷不平,异常难跑,八九十里的路程,吉普车足足跑了三个多小时才算到达了目的地。下车一问,甚是不巧,寿珠刚好准假去看丈夫了。听到这个消息,邱菊眼泪“唰”的一下子掉下来了。 “邱菊姐,别哭,我再陪你去监狱。”志强怕邱菊着急,急忙劝慰,“这也许是好事,不一起连爸爸不也看了吗?” 没有办法,只好返回检查站。足足折腾了一天,大家都很累。不知怎么的,邱菊心里反腾,脑袋迷糊,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邱菊姐!邱菊姐!你怎么啦?”这时可把志强吓坏了。 守成也急忙帮助志强召唤邱菊,好不容易才把她召唤过来。邱菊醒来后又是一阵呕吐,折腾得面如土色。看起来是邱菊见妈妈不在,扑了个空,一股急火,加上连日来的奔波疲劳,把她弄病了,而且不轻。 志强一看这可坏了!邱菊病了,走不了,他俩又没带几个钱,去了治病的,可怎么回家呀?!他也急得两眼直冒金星,不知如何是好。 “别着急了,你们在站里住下,我找医生给邱菊看病,好好再走。你们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邱菊只管养病,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那怎么行?志强,我们还是走吧!” “你能挺得住吗?要是在火车上严重了,那就更不好办了!” “走什么走?你们就听我的!”守成几乎就是在向他们下命令。 第一部 第四十八章 志强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守成又是实心实意,他也就把目光转向了邱菊。本来邱菊的病挺重,浑身都难受,要是在家她早躺下了。说实在的,她的心里也没底,也不想走。可初次见面,人家又是放行,又给找车送,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呐?邱菊觉得有点实在过意不去。可又不能辜负了这位老乡哥哥的一片盛情,她也就不在坚持非要走了。 守成把他的宿舍倒给了邱菊,自己和志强到另一个宿舍去住。把住处安排好后,他到附近的医院请来了一位大夫,给邱菊进行了详细检查。守成又把站里的卫生员找来护理邱菊。守成年龄不大,办事却是很是周到,很是热情,让邱菊很是佩服。第二天,站里没什么事,守成来看邱菊,还特为到街上买来一大兜子水果,慰问病号。见这此情景,邱菊越发心里不安。刚过两天,邱菊的病就见好转了。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露出了少女的红润。这时好开玩笑的守成,也敢和她开玩笑了。 “邱菊,这里的战士都挺喜欢你的,你就别走了。” “不走?我在这干啥呀?!” “干啥?有的是你干的事。比如当话务员、卫生员、文艺宣传队的宣传员。” “这么多员呢!就差没让我当司令员啦!”心情渐渐好起来的邱菊也开了句玩笑。 “你当政委还可以,司令员就别当了。” “为什么我能当政委,就当不了司令员呢?” “不是你当不了。是啊──我还想当哪!” 让守成这句话逗的,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你别看就处这么两天,方才守成说的是真话,战士们真的都挺喜欢邱菊。这里也包括守成自己。要是邱菊真肯留下的话,站长也会同意的! 邱菊不知不觉也爱上了这群战士。尤其是守成这位待人热情,性格直爽,办事雷厉风行的大哥,她不但是喜欢,还有几分敬佩。说句实在话,她不知道守成说留她在这里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话,她宁肯书不念了,也愿和他们在一起。穿上那身草绿色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那有多精神!多气派!每天和这些朝气蓬勃,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战士在一起,会减少多少烦恼,增加多少情趣啊!她又仔细想了想,这是不可能的!她过去就听说过,当兵要政审。尤其是女兵,审的更严!她的父亲在押,母亲在马场改造,这怎么可能让她穿上这身军装呢?想到这里,她的兴致全消了。守成可没想这么多。他真是说的心里话,非常希望邱菊留下。本来刚来时志强把邱菊的家庭背景已和他说了,现在好像全被他忘到脑后去了。他在一心一意地做邱菊留下来的工作。 “邱菊,我看在这里当个女兵也是很神气的。你要是同意,我和站长说说,他往团里打个报告,说你有特长,团里一定会同意的!” “我有特长?你怎么知道?” “我会相面,你一定能歌善舞。” 这句话又把邱菊逗笑了。邱菊的嗓子确实不错,多么高的调都能拔上去,她适于唱民族歌曲。她小时是在幼儿园长大的,老师见她长的媚气,有意识在文艺方面着重培养培养她,认真教过她唱歌跳舞。她还真有这方面的天才,一教就会,而且表现的很突出。后来要不是爸爸妈妈都出了事,说不定她早就被哪家文工团或歌舞团要去了!她曾经幻想当个歌星。这种美好的想往都随着父母的不幸遭遇,岁月的流逝而淡漠了。甚至可以说泯灭了!好像是守成的话又一下子点燃了她理想的火花,唤起了她对未来的憧憬。要是有机遇的话,她现在的年龄还不晚,如再拖上几年,恐怕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了!想到这儿,她不知怎么的,就想哭。她的眼圈湿润了,明亮的眼睛也暗淡下来,眼前抹糊一片,似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邱菊姐歌唱的确实好,我听过她的歌。至于会不会跳舞,我说不清楚。”志强见邱菊不吭声,他急忙替她说。 “你要是有这种特长,说不定我们这小站还养不住哪!” 这时站长也来看邱菊。听他们议论这事儿,他也出面动员邱菊:“你要是真同意,团里的工作由我负责。” “邱菊,站长都表态了,你快说话呀!”守成急得直搓脚,等待邱菊说出同意两个字。 邱菊还是没有答应。她自己心中有数,怕弄巧成拙,精神受刺激,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念书,等待命运的安排呢。 “不必着急,让邱菊好好考虑考虑,在这不好表态,回去和爸爸妈妈好商量商量,再告诉我们也不迟。” 站长根本不了解邱菊复杂的政治背景。他要是知道的话,尽管很喜欢邱菊,恐怕也不会像方才那样轻易地表态。他同大家唠了一会儿后,又一再嘱咐守成要照顾好邱菊和志强,然后又仔细打量邱菊一番,就若有所思地走了。 邱菊病好了,急着往回返。谁知人留天也留,恰巧明天没有火车,又不能插翅飞走,再着急也没有用,只好再呆一天。 边防检查站离国境线很近。因为当时中国同苏联的关系很紧张,所以对边防控制的很严。没有相当的手续,不经过严格的检查是很难靠近这里的。控制再严,检查站的官兵是不受限制的。为了让邱菊、志强高兴,让他们不白来边防一趟,守成决定亲自驾车领他们沿黑龙江边走一趟,让他们游览一下边疆的风光。 第二天用过早饭,守成开来了站长坐的吉普车,拉着邱菊、志强走了。这里离黑龙江不过三十公里,没有半个小时就来到了黑龙江边。沿江的哨兵一看是检查站的车,也就没人过问他们了。方便的时候,守成让他们下车,站在黑龙江边尽情地欣赏两岸的风光。绿油油的江水自西向东滔滔地流着。沿江两岸除了哨兵以外,很少见行人,江上偶尔见到几只渔船,在各自的江域捕捞着鱼虾。过去,渔民并不把界限看得那么重,相互过界捕鱼的情况习以为常。可现在不行了,因为越界时常发生冲突。甚至打死边民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两岸的人民是搞不清楚的。 用肉眼可以看到对岸,但不十分清楚。守成带来了一个望远镜,邱菊和志强拿着望远镜,兴高采烈地争抢观看对岸的风光。对岸沿江是一排低垂的杨柳和高大挺拔的白杨,在绿树的掩映之中有几幢俄式的尖顶小楼,小楼里偶尔有人走出,或到江边汲水,或出来做一些其它事情,脸上的表情都很匆忙和紧张。女人梳着长长的金丝发,穿着不算艳丽却很肥大的裙子,裙摆在风中飘舞。江上有一个哨所,不时有哨兵晃动手里的小旗,究竟是什么意思邱菊和志强弄不明白。能看到这些,已经很不简单了!这在邱菊和志强有生以来的生涯中应该说是一次难以忘怀的经历。为了留下更深刻的记忆,守成还带来了照像机,为他们分别照了相,然后他们还共同合了两个影。守成的这次精心安排,不能说不给从未出这么远门,从未到过边防,从未见过大江大海的邱菊、志强凭添了极大的乐趣,也大大地开阔了眼界。江山真美啊!祖国真大啊!异国他乡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啊!直至晚上回到站里,两个孩子仍余兴未消。吃完晚饭,守成借此机会,又组织了一个小晚会,让邱菊一展歌喉。守成想借此机会验证一下邱菊唱歌的水平究竟有多高?是否像想像的那么优美动听?受大自然美丽风光的洗礼,战士们热情的鼓舞,邱菊没有推辞,一连唱了十了首如《塞北的雪》、《父老乡亲》等高难歌曲。她唱的是极为投入,战士们听的也出神入画。当她的《父老乡亲》这支歌唱到**的时候,邱菊的眼睛湿润了,战士们的眼眶也流出了泪水,大家都忘记了鼓掌。 过了好大一会,大家才如梦初醒,热烈地鼓起掌来。守成站起来握住邱菊的手久久不放,一再说:“邱菊,你的歌唱得太好了!太好了!”这时受感动的战士们也纷纷起来同邱菊握手祝贺。 第一部 第四十八章 志强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守成又是实心实意,他也就把目光转向了邱菊。本来邱菊的病挺重,浑身都难受,要是在家她早躺下了。说实在的,她的心里也没底,也不想走。可初次见面,人家又是放行,又给找车送,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呐?邱菊觉得有点实在过意不去。可又不能辜负了这位老乡哥哥的一片盛情,她也就不在坚持非要走了。 守成把他的宿舍倒给了邱菊,自己和志强到另一个宿舍去住。把住处安排好后,他到附近的医院请来了一位大夫,给邱菊进行了详细检查。守成又把站里的卫生员找来护理邱菊。守成年龄不大,办事却是很是周到,很是热情,让邱菊很是佩服。第二天,站里没什么事,守成来看邱菊,还特为到街上买来一大兜子水果,慰问病号。见这此情景,邱菊越发心里不安。刚过两天,邱菊的病就见好转了。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露出了少女的红润。这时好开玩笑的守成,也敢和她开玩笑了。 “邱菊,这里的战士都挺喜欢你的,你就别走了。” “不走?我在这干啥呀?!” “干啥?有的是你干的事。比如当话务员、卫生员、文艺宣传队的宣传员。” “这么多员呢!就差没让我当司令员啦!”心情渐渐好起来的邱菊也开了句玩笑。 “你当政委还可以,司令员就别当了。” “为什么我能当政委,就当不了司令员呢?” “不是你当不了。是啊──我还想当哪!” 让守成这句话逗的,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你别看就处这么两天,方才守成说的是真话,战士们真的都挺喜欢邱菊。这里也包括守成自己。要是邱菊真肯留下的话,站长也会同意的! 邱菊不知不觉也爱上了这群战士。尤其是守成这位待人热情,性格直爽,办事雷厉风行的大哥,她不但是喜欢,还有几分敬佩。说句实在话,她不知道守成说留她在这里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话,她宁肯书不念了,也愿和他们在一起。穿上那身草绿色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那有多精神!多气派!每天和这些朝气蓬勃,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战士在一起,会减少多少烦恼,增加多少情趣啊!她又仔细想了想,这是不可能的!她过去就听说过,当兵要政审。尤其是女兵,审的更严!她的父亲在押,母亲在马场改造,这怎么可能让她穿上这身军装呢?想到这里,她的兴致全消了。守成可没想这么多。他真是说的心里话,非常希望邱菊留下。本来刚来时志强把邱菊的家庭背景已和他说了,现在好像全被他忘到脑后去了。他在一心一意地做邱菊留下来的工作。 “邱菊,我看在这里当个女兵也是很神气的。你要是同意,我和站长说说,他往团里打个报告,说你有特长,团里一定会同意的!” “我有特长?你怎么知道?” “我会相面,你一定能歌善舞。” 这句话又把邱菊逗笑了。邱菊的嗓子确实不错,多么高的调都能拔上去,她适于唱民族歌曲。她小时是在幼儿园长大的,老师见她长的媚气,有意识在文艺方面着重培养培养她,认真教过她唱歌跳舞。她还真有这方面的天才,一教就会,而且表现的很突出。后来要不是爸爸妈妈都出了事,说不定她早就被哪家文工团或歌舞团要去了!她曾经幻想当个歌星。这种美好的想往都随着父母的不幸遭遇,岁月的流逝而淡漠了。甚至可以说泯灭了!好像是守成的话又一下子点燃了她理想的火花,唤起了她对未来的憧憬。要是有机遇的话,她现在的年龄还不晚,如再拖上几年,恐怕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了!想到这儿,她不知怎么的,就想哭。她的眼圈湿润了,明亮的眼睛也暗淡下来,眼前抹糊一片,似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邱菊姐歌唱的确实好,我听过她的歌。至于会不会跳舞,我说不清楚。”志强见邱菊不吭声,他急忙替她说。 “你要是有这种特长,说不定我们这小站还养不住哪!” 这时站长也来看邱菊。听他们议论这事儿,他也出面动员邱菊:“你要是真同意,团里的工作由我负责。” “邱菊,站长都表态了,你快说话呀!”守成急得直搓脚,等待邱菊说出同意两个字。 邱菊还是没有答应。她自己心中有数,怕弄巧成拙,精神受刺激,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念书,等待命运的安排呢。 “不必着急,让邱菊好好考虑考虑,在这不好表态,回去和爸爸妈妈好商量商量,再告诉我们也不迟。” 站长根本不了解邱菊复杂的政治背景。他要是知道的话,尽管很喜欢邱菊,恐怕也不会像方才那样轻易地表态。他同大家唠了一会儿后,又一再嘱咐守成要照顾好邱菊和志强,然后又仔细打量邱菊一番,就若有所思地走了。 邱菊病好了,急着往回返。谁知人留天也留,恰巧明天没有火车,又不能插翅飞走,再着急也没有用,只好再呆一天。 边防检查站离国境线很近。因为当时中国同苏联的关系很紧张,所以对边防控制的很严。没有相当的手续,不经过严格的检查是很难靠近这里的。控制再严,检查站的官兵是不受限制的。为了让邱菊、志强高兴,让他们不白来边防一趟,守成决定亲自驾车领他们沿黑龙江边走一趟,让他们游览一下边疆的风光。 第二天用过早饭,守成开来了站长坐的吉普车,拉着邱菊、志强走了。这里离黑龙江不过三十公里,没有半个小时就来到了黑龙江边。沿江的哨兵一看是检查站的车,也就没人过问他们了。方便的时候,守成让他们下车,站在黑龙江边尽情地欣赏两岸的风光。绿油油的江水自西向东滔滔地流着。沿江两岸除了哨兵以外,很少见行人,江上偶尔见到几只渔船,在各自的江域捕捞着鱼虾。过去,渔民并不把界限看得那么重,相互过界捕鱼的情况习以为常。可现在不行了,因为越界时常发生冲突。甚至打死边民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两岸的人民是搞不清楚的。 用肉眼可以看到对岸,但不十分清楚。守成带来了一个望远镜,邱菊和志强拿着望远镜,兴高采烈地争抢观看对岸的风光。对岸沿江是一排低垂的杨柳和高大挺拔的白杨,在绿树的掩映之中有几幢俄式的尖顶小楼,小楼里偶尔有人走出,或到江边汲水,或出来做一些其它事情,脸上的表情都很匆忙和紧张。女人梳着长长的金丝发,穿着不算艳丽却很肥大的裙子,裙摆在风中飘舞。江上有一个哨所,不时有哨兵晃动手里的小旗,究竟是什么意思邱菊和志强弄不明白。能看到这些,已经很不简单了!这在邱菊和志强有生以来的生涯中应该说是一次难以忘怀的经历。为了留下更深刻的记忆,守成还带来了照像机,为他们分别照了相,然后他们还共同合了两个影。守成的这次精心安排,不能说不给从未出这么远门,从未到过边防,从未见过大江大海的邱菊、志强凭添了极大的乐趣,也大大地开阔了眼界。江山真美啊!祖国真大啊!异国他乡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啊!直至晚上回到站里,两个孩子仍余兴未消。吃完晚饭,守成借此机会,又组织了一个小晚会,让邱菊一展歌喉。守成想借此机会验证一下邱菊唱歌的水平究竟有多高?是否像想像的那么优美动听?受大自然美丽风光的洗礼,战士们热情的鼓舞,邱菊没有推辞,一连唱了十了首如《塞北的雪》、《父老乡亲》等高难歌曲。她唱的是极为投入,战士们听的也出神入画。当她的《父老乡亲》这支歌唱到**的时候,邱菊的眼睛湿润了,战士们的眼眶也流出了泪水,大家都忘记了鼓掌。 过了好大一会,大家才如梦初醒,热烈地鼓起掌来。守成站起来握住邱菊的手久久不放,一再说:“邱菊,你的歌唱得太好了!太好了!”这时受感动的战士们也纷纷起来同邱菊握手祝贺。 第一部 第四十九章 夜里,守成失眠了,有个影子总像在他的眼前晃动,有一种旋律总在他的心里震荡。他以极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想尽快进入睡眠状态。可是他的努力是图劳的。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这种现象。这是一种什么魔力?折磨得他到如此地步?他说不清楚。他足足熬了一夜,当起床号吹响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起来,才觉得脑袋有点晕,头有点沉。邱菊见到他的时候,发现守成的脸色有点憔悴,急忙问:“班长,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呢?” “是吗?有那么严重吗?我怎么没感觉出来呢!” 守成故作镇静,未敢承认熬夜的事情。邱菊见守成不承认,也没再细问。守成暗中佩服邱菊的眼力。邱菊呀邱菊,我因为什么憔悴,你还不知道吗?你问我,我问谁呢?守成心中的难言之隐,邱菊一时还猜不透。不过,从他的眼神里她似乎读出了点什么。 “守成哥,我们就要走了。这几天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们可就了惨了!光说一声谢谢,那未免太轻了。你给我们的帮助,你对我们的情意,我们会永远铭记在心的!” “你这么说有点言重了!尽一点老乡的义务,还是应当的嘛!将来回家后,我还备不注麻烦你们哪!两个山到不一块,两个人还是能够到一块的。到那时你们别不认得你这位大哥就行了!” “守成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是那种人吗?” “开句玩笑,何必当真哪!” “守成哥,我不认识你还情有可原,邱菊不认识你,你可别饶了她!要是她那样的话,你就找兄弟,我和你一起揍她!” “我说志强,你是哪伙的?这么两天你就当了俘虏?” “我这叫主持正义,怎么叫当俘虏呢?” “你们欺负人!你们欺负人!我不听你们的。” “别开玩笑了,咱们说点正经的,邱菊妹妹你见到叔婶后,同他们商量商量,要是真愿意到我们站上来的话,快点给我们个信,我好催站长办手续。即使是不愿来,也给我来个信,我们好死了这份心,就不掂心你了。” “啊!要是我不能来你们就把我忘了?!”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要是不来了,我们就不再想你到站上来这回事了。” “这么说还行,还没白处一回。不管我来不来,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管我来不来,我都要给你来信,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邱菊的话说得守成心里热乎乎的。她说出了守成要说的话。邱菊的心劲守成是彻底哲服了。别看她年纪小,说话办事可不像个孩子,不像个小学还没毕生的小学生。 吃完早饭,守成一直把邱菊和志强送上了火车。火车已启动了,走出挺远了,守成还站在那里没动。邱菊和志都探出头来,频频挥手,流出了激动的泪花。“再见”这两个平常的字哽咽在他们的喉咙里,被隆隆的列车带进了他们的梦乡。 邱菊和志强都收回了留恋的目光,用袖头擦去激动的泪水,倚在靠背上,闭上了深情的双眼,回忆着这段难忘的边疆生活。 志强几次睁开眼睛试看邱菊姐,邱菊却没有睁开她不愿睁开的眼睛。这段生活对于她来说也许比志强更值得回味,更值得留恋!她岁数虽然不大,可从守成的言行中,从守成的目光里她似乎感到了什么。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过去,她不懂得羞怯二字的真实含意,今天她懂了。刚到检查站时她根本没有这种感觉,是在她病好之后,守成执意挽留和恋恋不舍相送时她才突然感觉到的。而且这种感受,常常搅得她心绪不宁、神不守舍。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敢想那个字。 又过了好几站,邱菊还是不睁眼睛,志强有点急了,用手推着邱菊的肩头说:“邱菊姐,你醒醒啊!” “干嘛呀?人家怪困的。” “昨天晚上你干什么了?没睡觉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邱菊以为志强看出了什么,急忙睁开眼睛反驳说:“干嘛不睡觉?睡得那么晚,你不困哪?” “困是困,困也睡不着。” “奇怪!困怎么能睡不着?你想什么呢?” “我想一个人。” “谁?” “守成哥。” “你想他干嘛?” “忘恩负义!” “谁忘恩负义啦?” “你!就是你!刚刚离开人家那里,你就把人家忘了,亏他对你那么好!你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邱菊是故意这么说的,故意用话激志强,看他对守成的看法如何。 本来志强是想问问邱菊对守成哥的看法怎么样,让她别忘记他。可让邱菊姐这一顿劈头盖脑的谴责,他把这个话茬给忘了,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情:“邱菊姐,咱们是回家呀?还是继续找妈妈呀?” “你说呢?” “要是回家,怕是再想出来可就难了。不回家,咱们都出来一个星期了,家里准得发现咱们没了,说不定已经闹翻天了。要是把人急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是啊,家里不可能不发现我们走了。要是再回去晚了,还不把谢娘急疯喽哇?” “爷爷也不一定比我妈急的轻。” “那可怎么办呢?要不,咱们先回家吧,以后有机会再去看他们。” “不行,以后再想出来,怎么可能呢?我有个好办法,你看行不行?” “什么办法?” “换车的时候给家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一声,他们知到了我们的下落,知道我们没出什么事,也就不会太着急了。然后我们再继续去找妈妈,你看怎么样?” “好是好,要是找不到妈妈,咱们可就没钱回家啦!” “没钱好办,实在不行,我就装要饭花子,要点钱回家。” “亏你想得出来!” 邱菊摸着志强的头像个大姐姐似的笑了。 志强见邱菊姐高兴了。他又想起了方才的话茬:“我说邱菊姐,说真的,你看守成哥好不好?” “好怎么样?不好怎么样?何必总探讨他干什么?” “你就说他好不好吧?” 邱菊又会心地笑了。 志强从邱菊姐的微笑中看出了故事。 “我看守成哥挺好,咱们可不能忘了人家!”志强说完,也瞅着邱菊笑了笑。 “不忘就不忘呗,你笑啥?” 志强继续“嘿嘿”笑,笑得邱菊心里有点发毛。 两个像是逃难的孩子依偎在一起幸福地睡着了。 第一部 第五十章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到了什么车站,从车厢的后面上来个小伙子,急冲冲地在车厢内走动着,两眼好像不够用似的不停地扫视着每一个乘客。当他走到志强和邱菊跟前时停住了脚步。他怕认不准,又猫着腰细瞅了瞅志强。当他确认无误的时候,他一边用手扒拉志强的脑袋,一边叫:“志强!志强!” 当志强醒来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睛,看清是志国在叫他时,急忙站起来说:“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你说我怎么在这儿?妈都快急疯了,你还在这儿睡大觉!要不是在列车上,我非恨揍你一顿不可!”志国这一喊,邱菊也醒了。志国只是在送妈妈下乡那次见过邱菊一面,而且根本没在意,现在当然不认识了,他用手指着邱菊问弟弟:“她是谁?” “她是房东邱爷爷的孙女邱菊。你不认识啦?” “你就是邱菊?你爷爷都急病了,你还在这儿没事哪!你们俩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天不回家?” “我让志强和我去看我妈妈,没看到妈妈,我病在边防检查站了。” “你们去看妈妈也好,去看爸爸也罢,总得告诉家里一声啊!你们偷着走,谁知道你们哪去了?你们想想,家里能不掂念吧?能不找吗?找不到,该是多么的着急啊!” “志国哥,这都怨我,我硬拉着志强和我走的。我们也知道家里会找的,会着急的。当时认为两三天就可以回家,怕老人不让去,就没告诉。事不凑巧,耽搁了这么多天。” 志国和邱菊不熟,她又是个女孩,他也没好意思深说。 志强还想帮邱菊的忙,对志国说:“哥,这回你也见到我们了,该放心了吧?邱菊想妈妈爸爸也快想疯了,我想帮忙帮到底,再陪她去监狱去一趟,用不了两三天就回来,你看行不行?” “不行不行!你们俩赶快和我一起回家,哪也不行去啦!” “哥,她要是回去了,可再出不来了。就算我求你了,你就让我陪她去一次吧?” “不行!妈妈和邱爷爷都在家里等着消息哪,我们先回去,然后再定何去何从。” 志国的语气十分坚决,没有任何活动的余地,志强不敢再说什么。邱菊也是一样,不再讲任何理由,准备和志国回家。 邱菊和志强走后,城里以为他们回乡下了,乡下以为他们还在城里哪,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走的事。到第三天的时候,邱爷爷有点心思不对味,掂心起邱菊来。他没有直接说出怀疑这两个孩子去干什么,只是和志强妈叼咕为什么两个孩子还不回来。志强妈也似乎有点什么预感,她知道志国办公室的电话,她安慰了一番邱爷爷,自己跑到大队去给志国挂了个电话,正好是志国接的,妈一问志强和邱菊咋还不回来,志国说第二天就回去了,两边一通光,他俩的事情就暴露了。这一露馅不要紧,城里城外的人就都着起急来。邱爷爷和志强妈当天赶到城里,在城里撒下人马找了一番,什么亲戚家、同学家、朋友家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在重新研究他俩的可能去向时,邱爷爷提出了他们可能去马场和监狱的线索。这样,就决定志国去马场,大姐去监狱,分头去找。因为监狱离这近,大姐到那里打听明白没有俩个孩子来探监就回来了。志国去马场被边防检查站堵住,见到了守成,守成告诉了他见到志强和邱菊的情况。他坐下一趟火车往回赶,正巧志强他们坐的那趟列车肇了事,在中途待避时被志国坐的这列车撵过去了。志国在前一站下了车,等志强坐的这列车过来他又上的车,这样才算把志强和邱菊找到。 回到家里,邱菊见到爷爷,一头扑到爷爷怀里哭了。见此情景,孩子又没有干什么坏事,大人们还能说什么呢!要是往常,爸爸那脾气是不会饶过志强的。邱菊一哭,大家都理解孩子想爸爸妈妈的心情,所有的人的气都消了,只剩下理解和同情了。 “邱菊,别哭了,爷爷理解你。和爷爷说,见到你妈没有?” 爷爷这么一说,邱菊哭得更加厉害了。志强也在一边掉眼泪。邱菊哭得厉害的原因别人不知道,志强明白,让大家着这样的急,上这样的火,要是见到了妈妈,把妈妈的情况和大家说说,心理也痛快,可惜连妈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她觉得实在有点委屈。因此,爷爷一问见到妈没有,邱菊便哭得更厉害了。 “见到什么呀!白跑一趟。要是见到了,邱菊姐还不会这么哭呢!” “咳!也真是的,好容易去一趟,还没见到人,真是不巧哇!邱菊呀,别哭了,你们安安全全地回来了,就行了。爷爷不是不想让你们母女见面,爷爷是怕你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万一出点事,我可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待啊!” “爷爷说得对,主要是考虑这一点,我们才这么着急呀!志强是小子,就比姑娘差意掂心。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能有啥张成?你们俩一同走又没说清楚,自然照样担心。 爷爷和妈妈说的都是心里话,邱菊和志强是聪明的孩子,通情达理的孩子,对老人中肯的话语是不能不往心里去的。老人理解孩子,孩子也十分理解老人。两代人的感情能融洽到这种程度当然是再可贵不过了! 志国找回邱菊和弟弟后,向妈简单地交待交待,没有休息就同爸爸一起上班去了。他刚上班不到一个小时,杨家林子就打来了电话,让邱爷爷马上回去,说有急事。线路不好,听不太清楚,志国也没问什么事,电话就挂断了。志国不得不回家来给邱爷爷送信。邱爷爷不知究竟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准备马上带邱菊往家走。妈妈也要带志强一同回去,大姐没让,妈妈和志强住下了。 爷爷坐在火车上不住地琢磨来电话的事,可说什么也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清是啥滋味。下了火车,他领着邱菊一门往家奔,比以往任何时候走得都快。不走大道,竟抄近走毛道,当他们过屯后的一片苞米地时,忽听地里有大喊:“站住!”把这爷俩全吓呆了,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两步。可他们仔细一瞅,原来是程铁牛从地里穿出来,爷俩又好气又笑:“铁牛,你是从哪钻出来的?好玄没把我们爷俩吓过去。我们还以为遇见劫道的了呢!” “邱菊姐,这些天没见到你,也没见到志强,你们干什么去了?” “找我妈去了。” “找你妈?咳!你妈现在正在家里等着你们呢!” “你别胡说了,我才不信呢!” “你不信,这么匆匆忙忙往家走干什么?” “大队打电话说家里有事,让我们快点回来。” “电话就是我打的。我能糊弄你们吗?” “你说的是真的?” “我程铁牛好开玩笑不假,可和邱爷爷,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邱菊姐,咱俩是同学,你想想,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邱爷爷、邱菊一想,也是这么回事,铁牛这小子屁是屁,可从没和他们开过玩笑。他说的大概是真话。这时,爷爷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底。邱菊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铁牛,你说说我妈长的什么样?说对了我就信。” “中等格,大眼睛,高鼻梁,挺白的。唔?头发好像也挺白的。大约有四十七八岁的样子。” “别的都对,就是岁数和头发有点不对。” “你多长时间没见到你妈了?” “大约快一年了。” “你不信不要紧,到家你就信了。” 人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妈妈这不到一年的光景头发就能白这样?如果按照伍子胥的特殊情况而言,也可能。妈妈心情开朗,性情温和,她不至于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把头发都愁白了吧?邱菊心里暗自做着各种假设和判断。邱菊清楚的记得妈妈刚走时头发全是乌黑的,一根白的都没有。妈梳的是短发,还掐着一个头掐子。妈妈抱着她,亲了又亲,特别不愿走的样子。当时邱菊根本不知道妈妈是被强迫到边疆去改造的。要是知道的话,她宁肯抱住妈妈的大腿死死不放,也不能让人就那么轻意把她带走了。妈妈的音容笑貌是印在孩子的脑海里的。任凭岁月的消磨,只会越来越深,决不会淡淡地消逝而去。妈妈,在一个还很弱小的急需母爱的小女孩心目中的位置是多么的重要啊!就在这样的时候,妈妈不得不离开她,一别数月,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在邱菊爸出事的时候,曾有人劝过寿珠和他划清界线,组织上也曾“关怀”过她,让她弃暗投明,杀他的回马枪,揭发他的反动言行;她也曾动过脑筋,使劲想过邱海的所做所为,怎么也没有看出他“反动的嘴脸”、“饱藏的祸心”、“以提意见为名,大肆向党、向无产阶专政进攻”的“狼子野心”!她同他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她对他太了解了!他不想当官,他不想抢权,不图名,不为利,只有一个心眼,就是想多出科研成果,把自己的光和热全部献给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因为他襟怀坦白,刚正不阿,他才敢说敢做。也因此,他才落了个“极右”的罪名,身陷囹圄,闹得妻离子散的悲惨下场。 “你还年轻,你有文化,你的家庭出身也好,要是能同他划清界线,组织是欢迎你的,人民是欢迎你的。如果你能揭发邱海的罪行,还可以给你立功受奖。”说着,那位党委秘书竟伸出手,皮笑肉不笑地关心起寿珠来。 “你放俭点些!我没什么好揭发的,他是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的,他不是反革命!” “你敢替他翻案?!”那位秘书冷笑了一声:“你敢驳我的面子?!”他一甩袖子走了。当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你如果能回心转意的话,还来得急,到我办公室找我。” 固执的寿珠根本没买他的账,没理他那份胡子。可她也确实吃了大亏,很快就以替右派分子翻案,喊冤叫屈的罪名发配边疆了。 有些事情就连爷爷也不知道,邱菊就更不知道了。不过,他们都十分清楚,爸爸不是坏人,妈妈不是坏人,他们是冤枉的! 第一部 第五十一章 铁牛是个粗心的孩子,自从邱菊这个神秘的小天使来到杨家林子以来,他就没想过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城市不呆,非跑到屯子来和一个糟老头子一起混日子。至于她爸爸是干什么的,她妈妈是怎么回事,他压根就没问过邱菊。这天邱菊妈来了,找不到邱菊家,让他给碰上了,是他给送到家的。邱菊走,爷爷找邱菊,这些事他根本就不知道。是舒范姐告诉他志国的电话号,他让邱菊妈在家等着,他跑到大队打的电话,回来时碰上了邱菊,搞了个恶作剧。 车站离杨家林子不到五里地,因为心里有事,爷爷和邱菊的脚步格外地快。铁牛平时就能跑能跳,和他们爷俩一起走路,他不用使劲也落不下。三个人边说边唠,不大会儿就进了屯子。 邱菊妈等得焦急,在屋里呆不住就站在当院往远处张望。远远地望见三个人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望着那三个人影,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距离越来越近了。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前边那人走路的姿式上她认出了是公爹。方才领他来家的小男孩,她是不会忘记的。那个梳着两条垂肩小瓣的小女孩是谁呢?是她的女儿邱菊吗?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当她还没有确认是不是她的女儿的时候,三个身影已到了她的身边。 “爹!你老身体可好?” “你是谁?这么叫我?” “我是你的儿媳──寿珠!” 儿媳苍老的程度,确实让老人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你是寿珠?”爷爷又往前走了两步,睁大眼睛仔细地瞅了半天:“咳!我真没用,连寿珠都认不出来了。邱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叫妈妈。” 邱菊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疮夷满目的妇人就是她日日想夜夜盼的母亲。她走的时候根本不这样,怎么不到一年的光景衰老到如此程度呢?可母子天性,心灵是相通的,不管她怎么变化,邱菊还是认出来了。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妈──”邱菊哭着扑进妈妈的怀里。铁牛和爷爷听到那声揪心的喊妈声,不禁鼻子一酸,都落下泪来。 娘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快进屋吧,有话进屋说。”爷爷催促着。 大家进了屋,邱菊和寿珠的心情平静了一些,爷爷把铁牛向寿珠做了介绍,寿珠说他们已经认识了,还再次向铁牛表示了诚致的谢意。铁牛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告辞了。到做晚饭的时候了,爷爷说:“你们娘俩先唠着,我去做晚饭。” “爷,你先歇一会吧,我来做。” “不,我不累。你妈来了,咱们吃点好的,我去抓只母鸡杀喽。” “爹,鸡留着下蛋吧,我吃什么都行。” 寿珠阻拦不住,爷爷到当院去抓鸡。娘俩一合计,都出来帮爷爷做饭。邱菊到柴栏去抱柴禾,烧水。爷爷鸡杀完了,邱菊的水也烧好了,妈挽起袖子,下手屠鸡。寿珠在农场什么赃活累活都干过了,冷丁呆着还不习惯。三个人一边做饭,一边唠喀。 “邱菊,你们上城里干什么去了?” “前几天我想你想得厉害,约了一个同学,背着爷爷去马场看你,谁知到了马场你竟走了。哪是进城干什么啊!” “你这孩子,让我太不放心了!你哪能随随便便自己往出跑呢?” “妈,人家不是想你嘛!怕爷爷不让去,才这么干的。” “想我,也不许乱来!万一遇上坏人,出点什么事,你让妈可怎么活呀?!” “哪来那么多坏人?我看哪,还是好人多。我和志强要不是遇上好人,那可就惨了!不但到不了马场,打听不到你的下落,就得被拘留。然后被遣送回来。” “你遇见谁了?” “边防检查站的吴守成。他是志强的哥哥志国的同学。在检查边防证的时候把我们押到站里的。他听说我们是绥化人,就提起了志国,志强问他和志国是什么关系,他说是老同学,这下子志强可高兴了,忙对守成哥说他就是志国的亲弟弟。听说是老乡,又是这么个关系,守成不但不管我们的要边防证了,还安排我们住的、吃的,第二天他还亲自开车拉我们去看你。知道你不在,他又把我拉回来。我折腾病了,他给我请大夫,找人护理,直至把我的病治好,还多挽留我们一天,拉我们到黑龙江边好顿玩。听说我唱歌好,他和他们站长非要留我,我没表态。他还让我和你商量商量,要是同意去的话,给他们个信,他们想办法给我办手续。” “吉人天向。你的好心会换来好报的。能当上个女兵,可不简单!不过,他们知道我和你爸爸的情况吗?” “守成不知道,是志强和他说的。他还领着我们找你,好像他对你们的情况没太在意。” “他是站里干什么的?” “班长。” “唔!恐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们站长也同意我去。说如果我同意的话,团里的工作他去做。” “那还差不多。” “妈,你同意了?!” “这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妈哪能不同意呢?” 正在烧火的邱菊,放下烧火棍,站起来走到妈妈跟前,搂着妈妈的脖子,狠狠地亲了妈妈一口:“妈,我的好妈妈!” “死丫头,看把你贱的!也不怕爷爷笑话。” “爷才不哪!爷才不哪!”邱菊歪着头,笑眯眯地瞅着爷爷。 “邱菊呀,你要去当兵,也不问问爷爷同意不?” “爷──,人家和妈唠嗑提起这事儿,就顺便征求征求妈的意见。再说,妈在这儿也不能长呆,很快就会走的,首长让我征求征求他们的意见,我这时不征求,妈走了我上哪征求哇?咱爷俩总在一起,我随时都会问你的。爷爷又是通情达理的,孙女遇上这么个好事,我想爷爷是不会不支持的,爷爷你说是不?” “死丫头,就是嘴好!” “行啦行啦,快去烧火吧,你妈可能都饿啦。” “爷,要是真有那天,你可不行反悔呀?” “爷爷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再说,要是有这事儿,也算咱们邱家的光荣啊!我不成了军属老太爷了嘛!” 没想到这件事儿这么顺利就在两个老人之间全通过了,邱菊真有点喜出望外。就差爸爸了,看妈妈爷爷这么同意,爸爸也不会阻拦。 “妈,你见到我爸了吗?” 邱菊不问爸爸还好,这一问,妈立时止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 第一部 第五十二章 “妈,爸爸怎么啦?” “他……” 不提爸爸还好,提起爸爸,不知妈妈因为什么那么伤心?爷爷以为爸爸出什么事了,也忍不住追问:“他怎么啦?” “你们不要担心,他没怎么的。” 妈这么一说,更把爷俩闹糊涂了。 “妈,既然爸爸没怎么的,你哭什么呀?” “咳!你们就别问了,以后我再慢慢和你们说。” 鸡炖好了,二米饭也炖好了,邱菊忙着放桌子,拿菜拿碗。难得吃一回小鸡炖蘑茹,爷爷拿了两角钱,让邱菊给他到供销社打了二两老白干,三个人围坐在炕桌边,吃起了不算团圆的团圆饭。 寿珠在马场的生活是很苦的,一年也没有吃过一回小鸡炖蘑茹。当然,冷丁吃到这样的好菜是很香的。她知道公公和孩子的生活也不比她那里好多少。她不忍心多吃,没有吃几块鸡肉就不吃了。爷爷和邱菊的生活虽说比妈妈那里好点,可吃母鸡他俩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家里共有五只母鸡,家中的零花钱就指着它们下的鸡蛋卖给供销社来兑换哪!久别的儿媳回来,没有什么好吃的,爷爷才一狠心把母鸡杀了一只。邱菊想让妈妈多吃点,爷爷也想让儿媳多吃点,两个人都没怎么肯吃鸡肉,只是吃粉条和蘑茹。三个人这一谦让,一大碗鸡肉没人吃几块,都剩下了。 “妈,爷爷是专为你回来才杀的鸡,你怎么就吃那么两块就不吃了呢?” “我没少吃。你们一年到头也够苦的了,留下顿一起再吃吧。” 见妈妈实在不肯吃,只好留下顿了。 爷爷见儿媳不开心,酒也喝的没意思,喝了一半就不喝了,简单地泡点鸡汤,吃了两碗饭,就让邱菊收拾了桌子。 晚上躺在炕上,邱菊又想起爸爸的事,她问妈:“妈,咱们娘俩还有不能说的话吗?” “当然没有。” “那爸爸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不是妈不告诉你,就连妈也搞不明白,你爸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见我?” “他不见你?这就怪了!他是不是精神不好了?” “见不到他,谁能说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监狱的人搞名堂,想了勒索你,不让你见哪?” “好像不是。那位管教挺好,他说他好顿动员你爸,你爸就是不肯见我。” “既是这样,明天咱们俩一起去,他不见你,看他见不见我?要是见我,我就能搞清他为什么不见你。要是他连我也不见,就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 “不好说。他能不见我,也可能不见你。” “不管他见不见我们,妈,你这次回来很不容易,我一定要陪你去一趟。要不是在火车上被志强的哥哥志国把我们发现,我俩就直接去监狱了。” “马场就给我十天假,已经过去五天了,再去监狱,往回返的时间可能不够了。” “他们既然给你假了,晚个一天两天的没事。” 说完爸爸的事情,又唠了一会儿邱菊的学习情况,爷爷的身体情况,生产队的情况,已经是过半夜了。说着说着娘俩陆续都睡了。 早晨还是爷爷起来得最早。邱菊怕惊动妈妈,她蹑手蹑脚地起来帮爷爷做饭。 寿珠现在的身体很虚弱,熬了大半宿夜,她刚刚睡着。邱菊是实在不忍心惊动她,想让妈多睡一会儿。寿珠睡觉最怕惊动,有一点声音都不行。在邱菊烧火的时候,烧火棍磕灶坑门子一下,寿珠就被惊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她想起来,又觉得身体很难受,不愿往起起。可见邱菊和爷爷都起来了,她也不好意思再躺着啦。她起来帮他们做饭,爷俩都说热点菜,烙点苞米面和白面两掺的大饼子好整,不让她伸手。寿珠见爷俩都不让她动手,她也就没争着干。没有什么事,她就信步走出了家门,来到了村前的柳树林,倾听百鸟的争鸣,闻小草的馨香。她也是杨家林子的主人,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很清楚,很爱惜。她和丈夫都是从这个小屯子考学飞走的。在发完榜,要入学之前,邱爷爷托铁牛爹做媒,铁牛爹是个热心肠人,说问就问,两个孩子没意见,两方老人很是高兴,所以没有费什么口舌,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就算定了。其实呀,就是没人介绍,他俩也已经开始相好了。这样一来,正和他们的心意,他们就都答应了。他们俩考的不是一个学校,平时很少见面,完全靠书信交流感情。在他们相处最热烈的时候,几乎每周都会接到对方的信件。当时在校生中谁也没有他们的信件多,达不到世界之最,也可以称全校之最。有一个星期六寿珠没有接到信,她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第二天她为了弥补精神上的熬煎,她把过去邱海寄来的信从提包里拿出来几封,背着同学们反复看。正在她闹心的时候,有个小同学跑进宿舍,大声的吵嚷:“寿珠同学,你的信!” 寿珠听到信这个字,她是那样的激动啊!她急忙走过去,想从那个小同学的手里把信接过来。可是从那个小同学的表情上,寿珠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东西,她急忙把手缩了回来。 “你不要哇?我可拿走了?” “谁说不要了?快给我!”寿珠又急不可耐地伸过手去。 那个小同学这回真的把手里的信递给了她,她接过信,就知道上当了。可又不甘心不看看敞口信的内容。她硬着头皮,把信纸抽了出来,一看,她的脸“唰”的一下了红了,丢下信,去追那个小同学:“该死的小琳琳!你敢糊弄我?”琳琳一边跑一边吵嚷:“寿珠,这事不是我主张的,是你的好朋友刘美玉让我送的。” 美玉在班级和寿珠是最要好的同学,她俩无话不说。寿珠和邱海交朋友,在家已经有了婚约的事,寿珠都告诉了她,甚至邱海来的信她都肯给她看。美玉对寿珠的思想变化了如指掌,她见寿珠这两天心神不定,说话走板,精神时常溜号,她就猜透寿珠是没有收到邱海的信,想邱海了。今天是星期天,美玉在教室里看了会书,觉得无聊,见寿珠在宿里不出来,她想出了一个鬼主意,找了个信封,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拥抱着,那个男的说:“我爱你!”,女的也说:“我爱你!”,下边落款是邱海杰作。送信的目的昭然若揭:一是想调解调解寿珠的情绪,二是引蛇出洞,找她出去转转,说点知心话。果不其然,寿珠追了出来。躲在一边的美玉从后边上去双手捂住寿珠的眼睛说:“寿珠,你往那里跑?”寿珠一听就是美玉的声音,转过头来假装生气地对美玉说:“你也琢弄我?”美玉笑嘻嘻地说:“谁琢弄你了?人家看你呆得难受,想和你出去玩玩,才逗你出来的。”寿珠又说:“好好好,你是常有理。” 她俩叫着琳琳,一起向江边走去。 寿珠她们念的是师范学校,男同学少,女同学多,很少有人处朋友。寿珠的岁数比别的同学稍大些,大家都叫她寿姐,轻易没有人和她开玩笑。有个别春心萌动的女同学知道寿珠在热恋之中,有意靠近她,想从她那里学点处朋友的经验。但是,她们谁也不肯明说,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引逗寿珠说些这方面的话。就连没有男朋友的美玉,也总想听听寿珠的爱情故事。听常了,一时听不到,还像缺少点什么。在这方面,她们都甘当寿珠的小学生,没人逞强。寿珠也掌握了她们的心理,有时也借题发挥,逗这些关注爱情生活的同学:“是不是也有了?要是有了,快和我说,我教给你们点秘诀,保准你成功!”“什么祖传秘方?”“真的有啦?”“有什么啦?”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寿珠说有秘诀,还真有人信。有个女同学转弯抹角总想讨寿珠的秘方。寿珠已经发现她有了意中人,不知对方对她有意无意,她不敢贸然行事,所以总想讨寿珠的秘诀。寿珠故弄玄虚,每次都是欲说又止,闹得这个同学整天围着她转。转来转去,有一回那个同学实在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寿珠姐,你说你有秘诀,到底是什么秘诀呀?”寿珠说:“你和我说实话,我才能告诉你。你不和我说实话,就是告诉你了,也不灵。这叫心诚则灵。”逼得那个同学实在没招了,实话实说了。寿珠见到火候了,也不难为她,让她伸过手来,在她的手心写了一个字。是个“追”字。那个同学不解其意,还想问她,她却笑而不答。后来这个同学终于悟出这个字的真谛,和那个男同学结成了终生伴侣,这是后话。 每当署假回来,这片柳林便成了她和邱海经常出没的地方。他们在这片柳林中迎接过初升的朝阳,让露珠打湿过他们年轻的面庞。他们像小鸟一样,在柳林里纵情歌唱;他们也曾肩并肩手挽手,踏在青青的草坪上,在这里送走一个又一个迷人的黄昏与夜晚。这里曾留下他们层层叠叠的足迹,与双栖双伴的身影,还有那许多童年的幻想和青春的憧憬。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她相信他们谁也不会忘记这儿曾给予他们的一切。过去的时光难以忘怀。现在的事情更让她忧伤不起。邱海,难道你变心了?你不敢见我?不会呀,他现在身处逆境,缺少自由,缺少金钱,缺少地位,就是他有三头六臂,是周公转世,子牙复生,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啊!他怎么会变心呢?不会,一定不会!既不是变心,就另有原因。这原因究竟出在哪里?恐怕她就想上三天三夜也琢磨不透啊!越是琢磨不透就越要想,越想就越想不开。邱海呀邱海,我和你吃苦遭罪我都认了,可到了这步天地,你怎能还这么干呢?老天爷呀老天爷!邱海呀邱海!我寿珠什么时候欠下你这么多情啊!这么多还不完的孽债!你不见我可以,可我不见你不行!你就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追出来!不给我说清楚,不给我讲明白,我是绝不饶你! 寿珠一手扶树,一手握拳猛烈地击打着树干,她像一头受了极度伤害的母狮,但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不得不向天空呐喊,向大地咆哮。 第一部 第五十三章 在母亲的背后看了多时的邱菊,知道母亲心里难受,可她又无法帮助母亲解除痛苦,当然她的心里也很难受,他不知说什么好,无可奈何地说:“妈,回去吃饭吧!你不要着急,我们一定能够见到爸爸的,见到后一切就都明白了!” “邱菊,我的好孩子!你和爸爸妈妈受的苦够多的了,我实在不忍心把任何痛苦再让你来分担了。你爸爸一定是被押糊涂了,要不他是绝对不会干出这种傻事的!不对,他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专和我做对呀!我也不欠他的,不少他的。我看呐,他一定是变心了!他要是嫌弃我们母女,就说痛快话,我们也不是非靠他活着?!若是真有见到他那天,他不给我说明白,就皇帝老子来说情我也绝不答应!邱菊,你记住妈的话,我能说到就能做到!” “妈,你的身体不好,不能再生气了。等弄明白了,要是爸爸不对,女儿帮着妈妈和爸爸算账!让他低头认罪,向妈妈陪礼道欠。妈,咱们回家吧,饭菜都快凉了。” 邱菊拉着妈妈往回走,还没走出几步,爷爷也追了来:“咳!寿珠哇,爹知道你心里难受,爹不怪你,可你也不能总这么痛苦着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垮台了,一切就都完了。事已至此,你不能这样想不开。万一你要有个好歹,邱菊可怎么办呢?我都这么大年纪啦,有早上没后晌,土快埋到脖梗啦,怎么能担负起培养邱菊的重任啊!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光是为你自己,是为了这个还没完全破碎的家呀!爹说话是唠叼点,可这么说你还这么样,让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啊?!” 爷爷文化不多,头脑好使,在儿媳面前说话是极有分寸的。寿珠一向对公爹是极为尊敬的,从不公开反驳公爹的意见。即使是她认为公爹说的不对,她也从不当面反驳。邱海在的时候,她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观点说给邱海,让他以他的口气背地交换给公爹。有时邱海的观点和公爹直接发生了冲突,她总是站在公爹一边,批评邱海。天长日久,公爹也看出儿媳是位贤慧的儿媳妇,他也很尊重儿媳妇的意见。两好“夹”一好,家里相处得自然很和睦,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琐事发生过什么分岐。自从邱海被抓,寿珠忍辱负重,上顾老下照顾小,从没有一句怨言,感动得公爹更是无可无可的。这样的好媳妇上哪找去?听说儿子不理寿珠,邱爷爷能不着急吗?可又怕儿媳过于着急,自己又得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话来宽慰儿媳妇。爷爷暗下决心:小兔崽子!除非我见不到你,要是能见到你,你不给我说明白喽,说的不对路子,我剥了你的皮! 邱菊是个孩子,她对一切事物总是想得十分美好。她既不像妈妈那样痛苦,也不像爷爷那么急燥,她好像相信自己的爸爸不会做出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的事情。至于爸爸究竟因为什么不见妈妈,这她搞不明白。 三个人怀着同样一个心事,带着不同的想法,走进那幢曾给他们带来欢乐也带来无尽烦恼的老屋。 爷爷把昨天晚间剩的鸡肉又加了些土豆干重新炖了炖,还是满满的一大碗,又端上来。这种农家的炖法并不亚于大酒楼那些高级厨师做的好吃。土法有土法的风味。甚至吃惯了这种炖法的农民,反而吃不惯饭店炖的小鸡。不管主人的心情如何,小鸡与土豆干的芳香还是飘满了全屋。 “昨天晚间都没吃好饭,今天早上咱们谁也不准说别的,就是吃饭。这五方六月,什么也放不住,不吃下顿就得扔。”爷爷怕儿媳还不肯吃,在饭前特为说了这番话。 邱菊见妈还是不肯吃,她遵照爷爷的指示,不住地把鸡肉往妈的碗中夹。邱菊看爷爷不肯吃,她又一边往爷爷的碗里挟肉,一边说:“爷爷,你方才不是说了吗,不吃就坏了,你怎么不吃呀?你要是再不吃,那我们也不吃啦?” “我吃,我吃,咱们大家都吃!” 爷爷见寿珠真的吃了几块鸡肉,他的心里才好受一些。 寿珠是个明白人,她不想再扫公爹和女儿的兴,她打起了精神,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大口地吃饭,连邱菊给她挟的鸡肉她也都吃了。她这样做,爷爷、邱菊都高兴起来,他们也尽情地吃,把一盆饭,一大碗菜吃的没剩多点。 这不是一顿简单的农家饭啊!在这里寿珠再一次享受到了在马场无论如何也享受不到的天伦之乐啊! 吃完早饭,邱菊正在捡碗筷,收拾锅灶的时候,志强一步从外边穿进屋来,吓了邱菊一跳。他妈跟着也进了外屋。 “邱菊姐,大队究竟因为什么事催着你们回来呀?” “志强,你看谁来了?” 志强往屋里一瞅,一位头发华白的老太太正在扫地。他又仔细瞅了瞅,还是不认识,忙问:“邱菊姐,她是谁呀?” “你和我去找谁啦?” “邱婶?!” “是我妈!” “邱婶不是去看你邱叔叔去了吗?” “没见到爸爸,就顺路回家来看爷爷和我。” “这太好了!省得我们再往别处乱跑了。” 邱菊把志强和谢娘让到屋里,给妈妈做了介绍。他们自然是百感交集,亲热一番。 志强妈回屋后同二姐、志强共同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天晚上请邱菊妈吃晚饭。说是请客,是不要花钱的,全是家中现成的东西,稍微加加工,多点油,比平时多几样也就是了。比如煎一个鸡蛋,炖一个土豆茄子干,土豆豆角丝,拌个黄瓜什么的。尤其是请女客,连酒都不用打。不过,因为和邱家的关系特殊,不能单请邱菊妈,邱爷爷、邱菊也得请过来,才能增加和谐的气氛,才更有意义。 寿珠不愿麻烦别人,一再说不过去吃饭,志强妈执意要请,爷爷只好打圆场:“他谢娘不是外人,让咱们过去就过去吧,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你们姐妹初次相见,乘此机会好好唠唠。我和邱菊没少吃她谢娘家的饭。我们就再陪你多吃一顿,让她谢娘破费点。” “爷爷说了,多了都吃了,也不差这一顿了。谢娘也是诚心诚意的,妈,你就别让我谢娘着急了,不行吗?” 邱菊这样一说,把大家都逗笑了。寿珠不再推辞,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一部 第五十四章 说是志强家请客,邱菊家也拿出不少东西,两家人在一起忙,像一家人在一起过年过节似的那样热闹。大家谁也不肯闲着,能干什么干什么。亭玉和寿珠边干活边唠嗑。她们俩的文化程度不同,生活的遭遇不同,对生活的执著追求却相同。苦难,再大的苦难,都是无法把她们的脊梁压弯的!她们不肯向生活低头。她们向往美好的生活,热爱生活。亭玉比寿珠大四岁,她们属于同代人,都是淌过苦河的女人。亭玉知道了寿珠的遭遇后,落下了同情的泪水。亭玉的苦也没少吃,罪没少遭,可当她听到寿珠的遭遇后,一比较觉得自己的遭遇还算不了什么,照寿珠差远了!因此,她更加敬佩这位傲雪凌霜的妹妹,喜欢这位倔犟的妹妹。 “寿珠妹妹,我有个想法,我说出来不知你能不能给姐姐一个面子?你要是同意就点点头,不同意就摇摇头。” “姐姐,咱们虽然初次见面,可我一见到你不知是怎么的,就觉得对心情,就有共同语言,就觉得亲近,就像是老相识,老朋友似的。有话你尽管说,妹妹一定会给姐姐一个满意的答复。” “既然是这样,那我可要高攀啦?” “姐姐,你要这么说可叫妹妹的心里不好受哇!” “妹妹,我看你是一个实在人,我也是个老实人,咱们又都是苦出身,我想认你为干妹妹怎么样?” “如果姐姐不嫌弃,我就认了!” “那我可不叫谢娘了?我就叫干妈啦!” 邱菊听妈妈说要和谢娘拜干姐妹,她高兴得急忙插嘴。 “既然妹妹同意,咱们就算认了。我不懂得拜干姐妹的规矩,也就别搞那么复杂了,用不着磕头作揖了,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叫你一声妹妹,就算结拜了,你说好不好?” “姐!” “妹妹!” 就这么简单,亭玉和寿珠就成了干姐妹。 “你们俩说完了,我们呢?”邱菊非想叫一声干娘不可。 “你们愿意叫干娘或干妈,你们就叫好了。”亭玉直截了当地对邱菊说。 “那我可叫啦?” “你叫吧,我接着。” “叫干娘哪有白叫的?” “邱菊,往日你没有这么挑皮,今天你妈回来了,还学会挑皮了,真不简单!” “谢娘,这怎么叫挑皮呢?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好,你就叫吧,谢娘绝不叫你白叫!” “娘,我的好干娘!” 邱菊不但亲亲热热的叫,还扑到地下,磕了三个响头。 亭玉急忙用手拉起邱菊,很抱欠地说:“干娘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就把我手上的这枚银戒指给干女儿做纪念吧!” 本来邱菊想让大家高兴,和谢娘说着玩的,没成想谢娘当成了真事儿。这枚银戒是她定亲的信物。钱虽不多,可是她的心爱之物。 “干娘,这枚戒指一定是有来历的,我不要。方才我那么说,是想让大家高兴,说着玩的。能有这么个好干娘,比什么都强!” 亭玉一再给,邱菊说什么也不要。亭玉觉得僵持下去不好,就收回了承诺:“既然干女儿不要,也就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补一件值钱的。” “行。”寿珠急忙补充:“要是志强和弟弟们一齐给我磕头,别说是银戒指,就是铜戒指我也拿不出哇!” “干妈,我什么也不要。这头我非磕不行。”说着,志强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叫了声干妈,才爬起来。 “好,乖孩子!快起来。”寿珠猫腰把志强拉起来,搂在怀里,摸看志强的头,由头摸到脸蛋,用手端着志强的下颏,亲昵地端祥一会儿,往脸蛋上亲了两口说:“我干儿子真乖!” 寿珠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没生过男孩。缺者为贵。因此,特别喜欢男孩。志强长得虎头虎脑的,虽然不十分俊,可却挺着人喜欢。加上他的机灵,就更着人喜欢了。寿珠收了这么一个乖娇的干儿子,打心眼从里往外高兴。这次请假回来,遇见了谢娘一家,同谢娘认了干姐妹,又认了干儿子,真是她意想不到的收获!这从天而降的友情,使她忘掉了许多烦恼。 妈妈高兴,邱菊和爷爷更高兴。邱菊和志强一商量,把晚饭改为庆贺两位妈妈结拜的庆典,庆典仪式由志强主持,邱菊协助。 “下面我宣布,二位妈妈入席!” 二位妈妈听着孩子的摆布,并排坐在桌子的正当中。 “请爷爷入席!” 邱爷爷笑得脸上的褶都开了,坐在了两位妈妈的对面。 三位老人落坐后,等其他姐妹兄弟各寻了个位置坐下,庆典便正式开始了。志强先代表谢家向邱家敬酒,然后邱菊代表邱家向谢家敬酒。两家之中只有邱爷爷会喝酒,其他人都以水代酒,进行了碰杯。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志强又鼓动搞文艺节目,来庆贺两家的友谊。邱菊积极响应,当场亮相,先唱了一支《塞北的雪》,虽然没舞台,没有音响,就连麦克也没有,严重地影响了唱歌的效果,可就是这样的清唱,也照样使大家惊叹不已,就连她的妈妈听到女儿这动人的歌声也是惊诧万分。寿珠知道女儿会唱歌,可不知道她现在唱得这么好。谢娘对歌不咋懂,受大家的感染,她也叫好鼓掌。志强不甘示弱,他了解自己的桑子,唱歌不行,他没有唱歌,而是说了一段单口相声,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同样把大家的情绪引向了**。别人演不了什么节目,邱菊和志强当然成了中心人物。邱菊一展歌喉,连续唱了好几支高难的歌曲。志强同样发挥自己的优势,讲故事,说快板,朗颂诗,尽情地施展他超人的才干。这两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孩子,有这么大的本事,实在是出人意料! 他们的举动惊动了附近的邻居,不少孩子跑过来看热闹。这些孩子没见过大世面,更容易被折服,不住地叫好,使晚会的气氛更加热烈。 经不住孩子们的鼓动,寿珠也冲动起来,她站起来对大家说:“我不会唱,不会跳,可今天高兴,我也得唱。我不唱歌,我唱一段京戏《铡美案》秦香莲的选段。”没等她说完,志强就带头鼓起掌来。没有京胡演凑,清唱京剧比唱歌难度还大。寿珠具有一定的功底,唱得可以说字正腔圆。但是由于她心情憔悴,身体欠佳,在唱段的高峰处,明显看出底气不足,难以把拖腔拖到最高峰。尽管如此,由于她十分投入,真好像秦香莲在同陈士美对簿公堂,字字血,声声泪,控诉忘恩负义的丈夫,也真的感染了大家,唱得动情处,邱菊竟掉下了眼泪。尽管寿珠的唱腔难以和名家媲美,可在这方小天地人的眼里,也是很了不起的。 “妹子,我真没成想,你还有这两下子!你也不是演员,什么时候学的唱戏?” “我从小爱看京戏,看常了,有些唱段听熟了,先是咿咿呀呀地学唱,学的时间长了,再让有点知名度的人给指点指点,也就多少学会了几个段子。虽说达不到专业水平,总比那些一窍不通的人唱得好一些。说句不谦虚的话,我要不是心情不好,身体不佳,还能唱得比这好一些。想当年,在县里组织的业余文艺比赛大会上,也是轰动过一时的。” “看出来了,要是没有一定的功力是达不到这种程度的。”亭玉自愧不如,一再赞美寿珠。没有爱好,没有特长的人,是非常羡慕有一技之长的人。人的价值总是要通过各种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机遇好的人,可能就表现得充分一些,机遇不好的人,可能就表现不那么充分,甚至完全表现不出来。她那里知道,唱这几口戏,不过是寿珠的一个小小的爱好罢了,根本算不上一技之长。亭玉没有什么特长,不会唱,不会跳,无法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现自我。她是一位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家庭妇女。如果你以为她真的不想表现自己,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她的表现方式和寿珠不同。她朴实、善良、勤劳。但不甘寂寞。她一再向命运挑战与抗争。她想让她的价值在儿女们的身上体现出来。志国在体现着她的价值,志强在体现着她的价值。她的这种价值观寻常的人是体会不到。她看见孩子们每一点微小的进步,她都会由衷的高兴。方才她的儿子淋淋尽至的表演,她有说不出的高兴。她把最大的期望不是寄托在自己和丈夫身上,而是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她仿佛在这样呼喊着:孩子,妈的好孩子!你们是妈的骄傲!妈的自豪!亭玉从孩子的身上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表现自己的方式。 今天,最高兴的应该是没有上场表现的亭玉。看到孩子的进步,亭玉再一次对自己主张举家进城的决定感到欣慰。同时,她也对这次下放,何时能够返城而感到焦虑不安。志强已有很强的自控能力,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他的学习态度和自信心。而志民、志富还很小,如果他们在这个时候受到了不良影响,那就会影响他们一生的发展的。强烈的回城念头,又一次向她猛烈袭来。回城!一定要回城!如果一时半时回不去,她已下定决心,先让孩子们回去,宁肯自己在这里等到允许返城那一天再返城。不是她厌恶农村,主要是她认为农村的文化气氛不如城里,师资水平太差、教学质量上不去,学生的学习成绩当然不好,自然而然地会影响孩子的正常发展,这是亭玉不愿在农村呆下去的主要原因。别看她没多少文化,目光并不短浅。 志强家的到来,邱菊的出现,给这个小村子的文化生活增添了一些新内容。在这样的小村子,举办这样的家庭晚会,还是罕见的,也可说是凤毛麟角。 屯子人好奇,一传两,两传仨,不到个巴时辰,全村就传遍了。说邱家来了个唱戏的,唱得可好了。大概是哪个京剧团的吧,说得神乎其神。好信儿的,和邱家来往比较密切的,不少人跑过来看热闹。寿珠觉得这样不好,主张结束了这场自编自导的晚会。 高兴之余,寿珠到东屋又同公爹和女儿商量邱海的事。他们决定共同去一次,明天就走。 可第二天没等他们出村,一张来自法院的传票递到了寿珠的手上。 第一部 第五十五章 法院传寿珠干什么呢?不是别的事情,是去打离婚。是邱海在监狱里提出的,什么理由当然传票上是不会有的。 接到传票后,寿珠如五雷轰顶,肝胆俱裂,险些昏厥过去。邱菊急忙把妈扶住,搀到炕边坐下。 “邱海,你这个小兔崽子!寿珠那点对不起你?你干这种损事?!这都是孽呀,我哪辈子做的孽呀!老天爷呀,我邱家什么时候得罪你啦?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惩罚我邱家呀!”邱爷爷老泪横流,手拍大腿叫苦不迭。 “爹,你不用着急上火,我去,我和他离!” “孩子,你可不能义气用事,毁了这个家呀!” 寿珠说的的确是气话,恨话。她含辛茹苦地等待着,等待夫妻团圆,全家团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张绝情的传票!离婚——就意味着他们断绝了夫妻关系,她就不是他们邱家的媳妇了。邱菊归谁呢?归他?寿珠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归自己,他正在马场受改造,孩子可怎么带啊!就是再难,她也不会放弃对孩子的监护权。可孩子归了她,他什么也没有了,他能承受了这种打击吗?他现在是多么的需要亲情啊!多么的需要来自家庭的温暖啊!多么需要孩子管他亲亲热热叫一声爸爸啊!既然是这样,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哪来的决心提离婚呢?如果现在要是我寿珠提出此项要求,不再愿和你受牵连,不愿等你那么多年,情有可原!哪有你提出的理由呢?唔!是不是你听到什么嫌话了?你怕我先提出和你离婚,你被动,没面子,你就采取了这先法治人的拙劣办法来向我发起进攻?向我施加压力?我如果是那种忘恩负义,只顾自己享乐的人,你的这种做法,不是正中我的下怀吗?我可以顺水推舟,以你先提出离婚,为借口,在坚决同意离婚的基础上,再提出一些苛刻的条件逼你答复不正好吗?如孩子归我,在你有条件的时候,给一大笔扶养费;现在没条件给抚养费,就把所有的家当归我变卖,用于扶养孩子。我提出这条件,应该说一点也不为过,一定会得到法庭的支持。还有,老人是你爹,当然得归你,是死是活一概不用我管。那还不好吗?不是多少人救之不得的事情吗?想到这里,寿珠暗骂邱海:邱海呀邱海!你这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愚才!你想想,我寿珠如果是像你想象的那种人,你先提出离婚也好,你不提也好,不都没有用!不都是枉费心机吗?寿珠打定了主意,我同意和你离,看你怎么样?! “爹,我不是义气用事。既然邱海已和我绝情绝义,不念我寿珠已往对他的一片真情,不念我们风雨同舟的情分,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我还死抱着人家的大腿不放干嘛呢?我寿珠难道离开他不能活吗?难道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就连他一个服刑的囚徒也可以如此不尊重我的感情吗?说句实在话,别看我寿珠今天已人老珠黄,可找四条腿的蛤蟆找不到,找两条腿的活人还是不成问题的!爹,别看他邱海绝情绝义,我寿珠不能和他一样的,青红不分,皂白不变,咱们父女之间情分还是咱们的情分。你老有什么困难,我寿珠绝不能袖手旁观!假如在邱海还没有出狱之前,你老如果谢世的话,我照样为你老送终!” 老人被寿珠的一番话感动得已说不出话来,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这样的好儿媳上哪找去?她这样的对待邱家的老少,怎么能让人不受感动?邱海呀邱海,你怎么糊涂到这种分上?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你坑害了你自己还不算,就连我和邱菊都受了你的拐搭,让我们怎么能在寿珠的面前,寿家人的面前,父老乡亲们的面前抬起头来呀?! “妈,你不能这样做啊!我想,爸爸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苦衷的。我去见爸爸,我负责说服他。他如果确实执迷不悟时,你再那样做不迟。” “邱菊,我的好女儿!你想想,妈能愿那么做吗?妈如果有那种打算,在他被捕之前,就有人动员过我,向我做出过许诺,我如果稍有动摇,稍有表示,我还至于去马场改造吗?我还至于去遭这么多的罪吗?我还至于衰老到今天这步天地吗?可以说,离婚这种想法别说是今天,就是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妈妈都没有想过。不知道你爸爸是怎么了,非逼你妈走这条道哇!既然他逼我,我就坚决和他离!看我寿珠出了他邱家的门能不能活?” “妈,我知道你说的都是气话。爸爸千错万错,看在女儿的分上,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有朝一日,我让爸爸好好向你陪礼道歉,负荆请罪还不行吗?妈,我的好妈妈,你可千万不能同意爸爸的请求啊!” 寿珠怕邱菊着急上火,用缓和的口气说:“到时候看吧。” 按照传票规定的日期,寿珠、邱菊、邱爷爷一家三口同时赶到北监附近的北安法院民事审判庭,见到了审判长纪子成。 “审判长,在开庭之前能不能让我们见一下邱海?” “我可以把你们的意见传达给他,他如果想见你们,我可以给你们机会。不过,他事先和我说过,在开庭前谁也不见。见不见就在他了。” “那就谢谢庭长了。” 在爷爷和邱菊的一再恳求下,纪子成到狱中找到了邱海,转告了家人的意思,邱海还是坚持不见。没有办法,纪子成只好把邱海说什么也不肯相见的意思转答给他们。三个人都很气愤,无话可说,只好等待开庭。 八月六日上午,正式开庭。 被告寿珠提前来到了会场。邱爷爷、邱菊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坐在旁听席上,等待在这种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时刻,见到自己的儿子或父亲。 开庭后,先由邱海念的诉状,然后由审判长组织法庭调查。 审判长问:“邱海,你提出与当事人离婚是出自自愿吗?考虑成熟了吗?是出自内心真实意愿的表白吗?” 邱海说:“完全是出自自愿。考虑好了,是出内心的真实表白。” 审判长又问:“你再重申一下理由?” 邱海说:“感情不合。” “审判长!他说的理由不真实,完全是假话!” “当事人,请你冷静一下。未经允许,不能随便发言。” 寿珠万万没有想到邱海提出的离婚理由竟然是这个!这种提法在她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自从他们相处到结婚,从结婚到他被捕,不说他们一次脸都没红过,也是从未发生过大的分歧,可以说是夫唱妇随,感情融洽,志同道合。寿珠坐那里挖空心思地追忆过去的一切,无论如何也得不出这个结论。爷爷、邱菊也认为邱海提出的这个理由是极其荒唐的,可笑的,站不住脚的。 审判长这时转向寿珠:“原告提出的理由你有没有意见?” “审判长,邱海提出的问题我无可奉告!请他自己说出事实和根据。” 寿珠这招是以守为攻,十分厉害。 “邱海,既然当事人说无可奉告,就是对你提的理由有意见,请你再进一步重申你的理由,最好用事实来说明。” 邱海没成想寿珠不答,把这个难题留给了自己。他紧索双眉,想为他的理由找出根据。可他想了好久,竟不能自缘其说。 “原告,请你抓紧回答。”审判长开始敦促邱海。 邱海急了一脑袋汗,还是找不出真正的理由。可当他看到了坐在旁听席上的父亲,得到了启示。他开始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感情不合的主要原因是婚姻基础问题。” “怎么个婚姻基础问题?请你在法庭上说清楚。” “是父母包办的。” “当事人,他说得对吗?” “不对。请审判长问一下他的父亲,一切就都明白了。” 审判长把目光投向邱爷爷,用询问的口气问:“你是原告的父亲吗?” “是。” “那就请你当庭回答邱海提出的问题吧。”邱爷爷激动得站了起来,直截了当地说:“不是包办的。他俩是光腚娃,从小在一起玩,在一起念书,处得非常和睦。他们一同考上大学后,经人介绍,他们定的婚,后来又相处了五年多,才结的婚。实际上虽然有个介绍人,那不过是走走形式。他们俩早就要好了,根本不存在包办的问题。” “邱海,你父亲说的对吗?” 父亲的话是铁匠打石匠──实(石)打实(石)凿,无懈可击。邱海既没反驳,也没回答审判长的发问,而是把冰冷的目光投向了父亲,好像是在向他乞求什么。 不过诚实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无法搞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寿珠也搞不明白邱海这么做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原告,请你抓紧回答本审判长的问话?” “是我父亲包办的,他在向法庭撒谎。” “证人,你应该向本法庭提供真实的情况?否则,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说的完全是事实。他们的婚姻根本就不是包办的!不用我说,全村的人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原告,请你举证?” 邱海根本找不到证人,他只好强词夺理:“这事只有我父亲知道,别人根本不知道,我再找不到其他证人。” 法庭调查陷入僵局。原告提不出新的证人,当事人矢口否认原告所诉理由,证人的证实与原告所诉相驳,审判长也觉得为难,不好下判,只好宣布休庭。待准备充分后另行开庭。 “审判长,我有个请求。”寿珠害怕失去这个机会,不等审判长撤席,她就站了起来。 “说吧。你有什么请求?” “我要求给我点时间,我同邱海好好谈谈。” “可以。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怎么样?” “审判长,我抗议!我不同意同她会谈。” “邱海,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寿珠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非赶尽杀绝,把这个家搅散,你就高兴了?”邱爷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邱海骂。 邱海说什么也不同寿珠谈,也不同家人会面,审判长也没有办法,只好让法警把他送回了监狱。 在法警往回送邱海的时候,寿珠、爷爷、邱菊跟在他的后边,不住地问这问那,他就是不答。在临上车时,寿珠冲到他的前面,对邱海说:“你如果实在想离的话,我可以给你出手续。不过,你用这种口是心非的理由欺骗法官,蒙骗视听,就是刀按脖子我也不能同意!你仔细想想吧,下次最好说出你的真实目的,取得我的谅解,我就表态。在我们还没解除婚约之前,我还是你的妻子,你还是我的丈夫,我还有义务照顾你。”寿珠顺手在邱菊的挎包里拿出了衬衣、衬裤、毛巾、肥皂、手纸给他,邱海说什么也不接,法警看不过去,替他收下了。 邱海不敢看这情景,扭过头去,一咬牙,上了囚车。 “爸爸!爸爸!我有话和你说……”等邱菊到囚车旁边时,旋转的车轮已扬起了灰尘,毫不留情地抛下了她们。 “变了!他确实变了!”邱爷爷跺着脚说。 寿珠望着囚车远去的背影,痛苦万分。 “妈,咱们走吧。”若不是邱菊召唤,说不定她要在那里站多久。邱菊扶着妈妈,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第一部 第五十六章 邱海回到狱里,当天就病倒了。他下了多少天的决心,开始动摇了。妻子那头苍老的白发在他眼前不停地飘着,飘着;女儿撕肝裂胆的呼叫声,父亲横眉怒目,切齿咬牙的怒骂声,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此时此刻,他真正地体验到了什么叫人生百味!多么好的妻子!多么好的女儿!多么正直的父亲啊!他们不理解他,当然他们不能理解他!不理解,甚至他们恨他、骂他,他都理解,他都没有一点怨言。他和他们想的不同,他们也无法和他想到一起!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啊!他要在这高墙内度过他最宝贵的时光。一想到这儿,他又忘记了方才的一切。离,一定要离!一时的痛苦和十年的痛苦怎么能相比哪?!宁让一人担,不让二人寒,就是这个主意!可理由“感情不合”、“包办婚姻”显然在法庭上站不住脚,不会取得支持。还能编造出什么理由呢?咳!太难了。编出的理由既要达到离婚的目的,又不能过于损害寿珠的名誉,难就难在这儿。再难,也不能打退堂鼓!他想来想去,确实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过了好几天,他的病渐渐的好了。有一天在干活的当儿,他精神溜了号。 “喂!你想啥呢?” “我没想啥呀!刘管教。” “眼睛都想直钩眼了,还说没想呢?不老实!我听说你老婆来了,见到了没有?” “见到了。” “咱们监狱有宿舍,没多留他住几天?” “我要和她离婚,留她干嘛?” “别吹牛了!你个臭老改犯,要和人家离婚?是不是人家提出和你离婚了,你承受不了了,一门犯心思?” “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是这么回事,不信你去问审判长。” “我没工夫管那么多事,你们愿谁离谁离,给我好好干活就行,再不许精神溜号,出了事对谁都不好。” 邱海这时真想找个人说说他的苦衷,可刘管教偏偏开了个头,就不理他了,他只好把好多话闷在心里。 邱海挖空心思地在做第二次开庭的准备工作。 在火车站,寿珠与女儿、邱爷爷分了手。她孤身一人,怀着十分痛苦与凄凉的心情返回了她不愿回去的荒凉的马场。“妈妈,多保重!”女儿这句似乎很平常的话,却让寿珠哭了一路。 邱菊和爷爷返回杨家林子时,一进院,就见志强家在收拾东西,好像要搬家似的。 “邱菊姐,你们回来了?”从屋里往外搬东西的志强见邱菊和邱爷爷进院,乐呵呵忙向他们打招呼。 “你这是干啥呀?” “上边来了精神,让下放户返城。都等你两天了,你们也不回来?!正好今天生产队有车进城,队长让顺便把家搬回去。” 从爸爸那里回来,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的邱菊,见志强他们又要走了,她的心里又“咯噔”一下子,好玄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 自从志强家搬来,两家处的关系越处越密切。邱菊和志强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处得非常好。可以说自志强的到来,给邱菊带来了无限的童趣与欢乐。在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天然的默契,让他们难舍难分。志强那种重感情、讲义气、吃苦爱劳的品德对邱菊影响很大。志强虽然是她的小弟弟,可同他在一起,她就觉得像同一位能给她无穷力量和智慧的大哥哥在一起一样,感到心里很塌实,很乐观。他陪她去马场千里寻母的这一次行动,志强所表现出来的智勇更增加了邱菊对志强的好感。虽然时间不长,只不过朝朝暮暮,却给邱菊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原来他们是好朋友,最近又成了干亲,又亲近了一层。志强他们突然要搬家,这怎么能让邱菊接受得了呢?对邱菊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感情上的又一次沉重打击。身处逆境的邱菊,实在是不愿让志强家走哇! 志强此时的心情也很矛盾:他愿意回城,愿意同大鹏、金花他们重新团聚,一起学习,一起玩。可他又不愿离开邱菊。他觉得邱菊姐人好、心眼好、歌唱得好,特别愿意和她在一起;他还觉得邱菊姐现在的处境很困难,很需要朋友的友情与温暖。所以,他很不愿意离开邱菊姐,特别是不愿这个时候离开她。他也知道,他的走会给邱菊带来多么大的痛苦与打击。可不走是不可能了。他不敢面对邱菊姐。他不愿再增加她的心里负担。 志强想的很对,邱菊真的不愿意让他走,特别是不愿意让他这时候走。此时此刻,她太需要志强这个能给她带来无限童趣与快乐的小伙伴了!孩子的想法毕竟代替不了现实,他们谁也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谁也决定不了这两个家庭的命运! 志强的家得搬回城里,邱菊还得留在这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邱菊,我们进屋吧,还在哪愣着干什么?” 邱爷爷催促着,他的心情也很不好受。他知道邱菊不愿志强他们走,他早已看出孙女同志强之间的友谊同其他的孩子不同。他对志强的看法也很好,也不愿他们分开。他看到眼前谢家忙碌装车的场面,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他不愿看到孙女悲伤的样子,想劝劝邱菊,可又找不到适当的话,又觉得不是场合,只好催邱菊进屋。他们进屋后,放下手里的东西,爷爷想说点什么,可未等他说话,邱菊就转身出去帮志强家搬东西去了。爷爷只好也跟了出来。 说是搬家,根本没多少东西,无非是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加上几双破被褥,再就没什么了。志强捡的那些豆茬、谷茬、树根能拉两大车。亭玉说不拉了,送给了邱爷爷,志强有点心疼,因为妈答应了,还有邱菊的面子,他也没说什么。不拉柴禾,一个四挂马车连东西带人都拉下了,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 志强想和邱菊多说会儿话,老板儿催着走,也没说什么他就上了车。高亮、铁牛也来送志强。他们也是难舍难分的样子。 当车已经出了院子,快出屯子了,邱菊、高亮、铁牛还追着马车,挥着手喊:“志强,有空下屯来玩!”志强也不住地在车上摆手喊:“别忘了我!你们都进城去玩!听见没有?”三个孩子齐声说:“听见了!听见了!再见!再见!”此时志强的眼睛湿润了,邱菊的眼圈红了。高亮和铁牛的鼻子也有点酸了。 大人们都回去了,邱菊、高亮、铁牛还站在村前的大桥上望着远去的马车不停地挥手。 邱菊的心情特别不好,要不是高亮和铁牛在场,她真想望着广袤的大地淋淋漓漓地痛哭一场,好好排泄排泄胸中的郁闷。她怕控制不住沸腾的感情,急忙扭过头去,不再瞅志强他们远去的背景。还没等他们转身回村,车上就跳下个人来,边跑边喊着什么。 第一部 第五十七章 跑回来的正是志强。他忘了一件事,回来找邱菊交待。 “邱菊姐,你没在家,邮递员送来一封边防检查站的信,我替你收下了。忙着搬家,我险些给忘了。给!”志强从兜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了邱菊,然后又说:“可能是守成哥的信,你如果去检查站,从城里走,可千万别忘了到我那儿呀!” 邱菊低着头接过信,转过头去擦了擦眼睛,又转过头来说:“妈妈、爷爷都同意我去了,不知到能不能办妥?” “有守成哥在那儿,我看差不多。当你穿上草绿色军装,头顶红五星时,可别忘了我们这帮穷弟弟呀!”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闲心说风凉话?”高亮极认真地说。 这时志强才发现邱菊的眼圈越来越红了,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志强怕就怕这个,所以他竟捡有趣的话说。他也是一个极重感情的孩子,在突然就要同朝夕相伴的小伙伴们分手的时刻,他能无动于衷吗?他的心能好受吗?他是怕邱菊、高亮、铁牛他们难受,他才尽量表现得那么轻松自如的。可他这一回来,见到邱菊那红红的眼圈,极其难受的样子,他的眼圈也红了。他害怕控制不住,哭出声来,不再说什么,心一横,扭头追车去了。 高亮、铁牛不知道守成是谁,也没追问。他们仨个望不见车的背影时,才返回了村里,各自回家了。 自打从志强手里接过那封信,邱菊的心就嘣嘣乱跳,她没有进屋,而是躲到房后去看的信。信果然是守成来的!邱菊看见守成两个字,心不知为什么跳得更加厉害了。守成的信是这样写的: 邱菊妹妹:你好! 自那日一别,不知你和志强的音信,甚是挂念! 关于你是否同意来站的事,接信后请速来信说明。只要你表态就行,一切都包在我和站长的身上!这里的情况你已经看了,军旅的生活虽然紧张点,可还是满有意思的。边塞的风光也是很迷人的。边疆的泉水清又淳,边疆的歌儿暖人心,你一定听过这首歌!也一定会唱这首歌!这里和歌词写的一样,多么美呀!我不是骗你吧?你亲眼见到了这茫茫的大草原,奔腾的黑龙江了吧?我想,这美丽的风景,再加上你那嘹亮、甜润的歌声,不是更美了吗? 不勉强你。如果你不想来,也要来个信,我们就不再掂心这件事了。但是,我们还是迫切地希望你来。来我们是战友,不来我们依然是朋友。来信时请把志强的情况,家乡的情况告诉我。 盼你的信。此致 军礼! 守 成 xx年x月x日这封信应该说写得很朴实,也很平淡。可不知为什么邱菊读起来却很受感动,觉得十分火热,字里行间好像有一股暖流涌向她的心窝。她读到激动时,不得不用信捂住她的心窝。 把这封信仔细地咀嚼一下,不难看出,写信人从称呼到内容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挺平淡,可字里行间还是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一片真情的! 这是邱菊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封友人的信。她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她也不得不动脑开始写回信。不知她是因为不会写信的缘故,还是心情过于激动的缘故,写了五六次都没有写成。她想问问别人,又不知问谁好。问老师,问同学,都觉得不好意思。问爷爷,他又没有多少文化,可能还不如自己。思来想去,她还是硬着头皮自己写。写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写了多少遍,才算勉强通过了,寄了出去。寄出去后,她琢磨来琢磨去,又有些后悔,觉得信中写了一些不该写的话,还有的要说的话没有写进去。后悔也没有用了,已经收不回来了。 自此,她每天都盼望有信来,可偏偏就是不见信来。 第一部 第五十八章 志强他们返城后,自然又回到了姐姐为他们一直占着的老屋。他们回来不久,姐姐和姐夫就搬了出去。过去的老邻居多数没有动。陈婶得知他们回来的消息,是第一个跑过来问候的,接着霍婶、赵婶也都陆续过来打招呼。对门屋原来住着的杨娘搬走了,来了个冯娘。冯娘的实际岁数没有谢娘大,因为冯娘的丈夫冯老千的岁数比谢娘的男人大,孩子们自然得管她叫冯娘,是天经地义的。她腿快嘴快,搬到这儿时间不长,左邻右舍就窜遍了。东家长西家短她没有不知道的。很快就有人给她起了个雅号──冯快腿。冯娘的男人是在一家买卖里当会计,每月有固定的工资,还有一定的外捞,他们家的人口不比谢娘家轻,生活可比她家好。吃的、穿的都比谢娘家强。冯快腿搬来后还没见过谢娘的面,今天见谢娘搬回来了,挺高兴,帮着里外忙活,嘴还不住闲地说:“大妹咋,你可回来啦!你再不回来,都快把我憋屈坏了,说个话的人都没有。” 谢娘听冯娘吵吵巴火的,有点听不惯。听听,也就不以为然了。 晚间大鹏和金花下学回来,听说志强回来了,书包还没往家放,就来看志强。一见面,大鹏和志强抱在一起,别提多亲热了!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和金花还准备去看你哪!” “这回不用了,咱们可以整天在一起了。” “唉,我说志强,邱菊怎么样?她也没说来送送你?” “她刚从爸爸那儿回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我见她好像心事又重了许多,没来得急唠,我就回来了。” “等有机会,咱们一起去看看她。我看她也怪可怜的。” “行。等我上了学,一切都就序了,咱们抽空去一趟。最好是等八月份以后,瓜果都下来的时候,一同看看高亮、铁牛,让他们请咱们吃瓜,说不定还能用车子驮回来一些呢!” “好,一言为定!” “我说大鹏,你们讲到多少课了?如果落下了,你还得给我补课呢。” “语文讲到二十八课,数学讲到了总复习。就是落几课也没啥,我知道你,不用费多大劲也能追上。” “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容易。下乡这一年多,可能学习成绩让你们给落远了!” “你别谦虚啦,谦虚大劲就是虚伪了。你天不亮就起来到房后去或前面的树林里去背课,就你这么用功,我们还能落下你?你不落我们就行啦!” “你们什么时候学的侦探,把我的学习方式都侦察出来了?” “这可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你们别搞得神乎其神了,我早就猜出来了,是邱菊和你们说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况呢,上次数学竞赛,大鹏夺了冠军,金花得了个亚军,还哭了鼻子。” “我才没哪!我才没哪!” “好好好,是我哭了鼻子还不行吗?” “看把你们亲热的!还不让大鹏、金花到屋里坐?” “谢娘,你好!” “好,好着哪!你们快到屋里坐。” “不啦。你们累一天了,也该休息啦,明天我们再来。” 大家确实很累了,家里又乱七八糟的,志强也没深让,把大鹏、金花送到门外,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 志国因为脱不开身,没有下屯接妈妈和弟弟们,吃晚饭之前也赶了回来。庶民没上班,在家里安排迎接亭玉他们回来的一些事。大姐、姐夫也是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二姐跟了回来,一家人总算是团圆了。 一家人分成两半,一半在城里,一半在农村,城乡结合,取消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不能说不是这个世纪的一个伟大创举。饱偿了这个伟大创举之苦的庶民在历经了一年多的风风雨雨之后收复了这半壁河山,一统华夷之时,不能说不心潮起伏,感慨万千。犹其是二两酒下肚,就更加兴奋不已,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今天他没有讲三国,扯西游,不知是那根神经支配他的,他大讲起了孔孟之道;“孔子有三千众弟子,中了七十二大贤人。你们知道这七十二大贤人都是谁吗?”孩子们没人能回答出来,他又接着说:“大弟子是颜回。你们知道为什么在孔庙之旁又修了一个颜回庙干什么吗?”也没人答得出来。他又继续说:“修颜回庙,是因为颜回在创立、宣传、巩固儒家学说上都起了极大的作用,立下了不可磨天的功勋;加上,颜回出身穷苦,孝敬父母,品格高尚,为了纪念他,才修了此庙。历史上有个画饼充饥的故事,你们知道讲的是谁吗?那就是颜回。颜回在上学时,家很穷,带不起饭,每天中午都要跑很远的路回家吃饭。可吃得很快就跑回来。有一天孔子问他吃的什么饭时,他画了一张饼,一碗饭。孔子不信,偷偷地打发学生跟踪他。在他回家吃饭时,那个同学用舌头舔破窗户纸往里一看,只见他只喝了两碗粥,不曾有饼,回来就和孔子说了。孔子评批颜回撒谎,颜回说没撒谎呀!孔子问他吃的什么饼,他马上说,粥凉了时,上边可以揭下一张饼,他吃的就是那张饼啊!孔子这才明白了他说的两张饼,两碗粥的意思。孔子很受感动。因此极力号召弟子们学习颜回孝敬父母的高尚品德与刻苦读书的精神。”画饼充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孩子们听后深受感动。 吃完饭,庶民余兴未消,盘腿坐在南炕头上,孩子们围在他的身旁,他想测测孩子们的智力,想了个法子,出字迷让孩子们抢答。谁先答上的奖励一个大土豆,自己可以烧着吃、烤着吃、煎着吃、烀着吃,不愿要土豆的,还可以给三分钱,愿买什么买什么。 “爸,你快说吧。”志强有点着急了,揉着爸爸的肩头催。 “好,我说。你们可要听清,最多说两遍。答上的有奖,答不上的还要罚。” “罚什么?”大姐舒琴问 “打板子。一共四个字,答上一个字,少打一板子,四个字都答不上。打四板子。” “往哪打呀?” “往手上。” 大姐笨,听说打板子,忙说:“爸,不参加行不行?” 爸爸瞅了瞅大姐,有点生气:“没出息!干你的活去吧!” “爸,我也干活去啦?”二姐怕挨打,也躲了。 志民、志富还小,愿意看热闹,可以不参加。实际就是考志国和志强了。他俩似乎都胸有成竹。没有一个打退堂鼓的。 又过了一会,爸爸郑重其事地说: 凤窝虫去飞来鸟, 七人头上长青草。 大雨下在横山上, 半面朋友不见了。 “我猜着了!我猜着了!”志强光顾喊了,没说迷底,让哥哥先说出来了:凤花雪月。 志强白高兴了,没有得到奖。 爸爸为了鼓励他,又出了一个字,给志国使个眼色,意思是让给弟弟答。志国会意,假装跃跃欲试。 爸爸摸着志强的头说:“这回你可不能光顾喊了,得先说出迷底,才能得奖。” “没问题,你说吧!” “不许骄傲,答不上可要挨板子。听着,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 “广!”爸爸的话音刚落,志强就答了出来。 这个字,还真有点费解,等弟弟说出来,志国才想出来。 平时庶民就喜欢志国、志强,尤其喜欢志强。今天,志国、志强不负众望的表现,让庶民看到了谢家的希望。出了给每人发一个特大号的土豆外,还各自奖励了一角钱。在孩子们的眼里,爸爸可是出了血啦!这是他们有生以来得到爸爸最大的赏赐。礼物虽小,可是来之不易啊! 第一部 第五十九章 志强好久没有和哥哥志国在一起了。他对哥哥很敬重,也很信服。他很愿意和哥哥在一起。他觉得在他那里能够学到很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哥俩小时候因家穷没被盖,在一个被窝搂着长大的,所以他们哥俩格外亲。志强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愿意和哥哥说;哥哥不论什么事,也总是想着弟弟。志强下乡以后,他们哥俩接触的时间少了,谈话的机会少了,今天可下回到一起了,晚上躺在被窝里这个唠哇!唠来唠去,很自然地唠到了璐璐姐的身上。璐璐那次受伤是抢救过来了,可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到今还没有上班。 “哥,璐璐姐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你们俩的婚事呗!” “就得等治好病再说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哥,可不是弟弟说你,咱们可不能丧良心啊!璐璐姐过去对你可不错呀!” “我说等治好病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哥哥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何况璐璐的病不一定就治不好了。” “这就对了!你要是对璐璐姐有三心二意呀,当弟弟的都不答应!” “璐璐使用什么手段把你给拉过去了?” “她能使用啥手段?你比我清楚。我就是觉得璐璐姐心眼特别好使,和谁都那么和蔼可亲,说话办事从不斤斤计较,真有个大姐的样。咳!瞎了眼的坏蛋,你抢谁的不好,打谁不好,你让这么好的人遭这样的罪干什么?!我就是不知道是谁干的,要是知道哇,我豁出命来也非把他打残废了不可!哥,你说呢?” “谁说不是。要是知道的话,他不让咱过好,咱也不能让他好过喽!非整他个半死,出出这口恶气不可!” “别说了,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睡晚了该起不来了。”爸爸怕他们明天早上起不来,下命令制止他们唠嗑。 志国和志强蒙上被,小声又说一阵子,才算睡了过去。 志强起惯了早,天刚蒙蒙亮,他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偷偷地穿上衣服,夹着书包到道南的榆树林子学习去了。看学习成绩,现在志强不这么学也够一些学习不好的学生撵一阵的了。别看这才是六年级,他可早就向大学使上劲了。并且他还雄心勃勃地想当作家、诗人。因此,他的学习劲头十足,从不用人督促。 道南的榆树林是解放前一家财主的大院,四外是土墙,土墙里边长着一圈老榆树。从这些树的年轮上看,都得上百年了。树都好几丈高,树杆上有的地方的树皮已被淘气的孩子剥光,露出了黄白坚实的身子,树冠已不那么丰满,出现了枯枝和焦梢。这个院的主人不知哪儿去了,已经好长时间无人经管,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然场所。打鸟、撸榆树钱、打尕、打口袋、玩皮球、踢足球、踢毽子、踢马掌钉、踢铜字、踢大钱、弹琉瑠、抠帕积、扯拉拉衣、打雪仗、堆雪人……几乎老榆树伴随着孩子们的春夏秋冬,朝朝暮暮。孩子一天天的长高了,老榆树越来越老了,有几棵皮被剥得狠的老树,渐渐死去了。土墙开始只是有两处豁子,后来成面的倒塌,已不成院了,护不住这些老树了。先死的那几棵老树给志强留下的印象最深。你别看志强聪明,学什么都挺快,就是学不会爬树。因为这几棵树的粗细比较适合,所以志强选择了它来练爬树。不管小闷怎么教,甚至他在上边爬,让他下边学,而且用手拽着他往上爬,他还是学不会。有一次,小闷在上边硬把志强拽到了树半腰,志强坚持不住了,掉了下来,仗着是土地,也很侥幸,没有摔坏。从此,志强再也不肯学爬树了。看起来他天生不会往上爬,要是硬爬,恐怕爬到半腰也得摔下来。一想起这件事,志强还时时庆幸爬的矮哪!大鹏却不然。他从没让人教过爬树,却很会爬,爬得很快。有次大鹏和小闷、水生、国生,搞爬树比赛,从来没见大鹏爬过树的小伙伴们,谁也没有把大鹏放在眼里,不料,就小闷比他稍快了点,其余的全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后来又试了几次,都是这样,水生他们才服了。 这些老榆树,深深扎根在孩子们童年的梦想里。 回城后,每天早上,他还和过去一样,把书包放在树下,做做广播体操,再沿着土墙边跑上几圈,然后,稍微休息休息,等身体进入最佳状态时,他就开始学习了。他早上学习的内容主要是那些需要背诵记忆的课文、词汇、定义什么的。每天大约学习一个半小时左右,然后吃饭,上学。这是他已经养成的习惯,从未间断过。 期末考试,升学考试都临近了,大鹏、金花哥俩学习最近也抓得很紧。在家不方便,这几天也到大院来学。正巧,早上遇到了志强。 “刚搬完家,也不歇歇,就起这么早来学习了?” “习惯了,不起来也睡不着。你们俩也天天起早学习吗?” “最近才这么做。” 大鹏和志强唠嗑的当儿,金花就躲到一边学习去了。 “你这次转学准备上哪个学校哇?” “怎么,你不欢迎和我在一起吗?” “怎么不欢迎?我是怕你有什么新的打算。” “是有一个打算,再好好向你们学习学习。”“老弟真没白下乡,还学会谦虚了。”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笑了。 吃完早饭,志强拿着转学证和大鹏、金花一同来到母校。大鹏、金花怕把志强分到别的班去,先领他去找的吕老师,由吕老师和教导主任一说,就把他又分给了吕老师带的班。 志强走了一年多,在同学们的眼里好像他长高了许多。同学们在志强的眼里,好像他们都有很大变化。他一眼就看见曾和他打过仗的小地主,小地主也用异样的目光瞅着他。过去的事在他们中间好像不曾发生过,小地主和大家一样用笑脸欢迎着他。人就是这样,天长日久在一起可能会有一些矛盾,也可能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一旦分开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一切都化作乌有了。或经过反思、自责,倒觉得自己也并不完全对,因而也会想起人家的好处来。尤其是天真的孩子就更是这样。小地主就是这样。谢志强转走后,他时常想起他。尤其是遇到什么不会的难题,他就更想他。原来他们俩前后桌,小地主在前,志强在后,不会,上自习的时候,他转过头就问,凡是会的,志强都百分之百,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一遍听不懂,讲两遍,两遍听不懂,讲三遍,真可谓不厌其烦。就连赵大嘴在学习上也得到过志强的帮助。那次起哄闹了个没味,不少同学都责怪他,事后他也挺后悔。可后悔药是买不来的!今天志强又回来,他也和别的同学一样,问这问那,显得十分亲热。在这个时候,和过去还不一样,马上就要毕业了,有的可能一同升入中学继续相处,有的可能走上社会,各奔东西;有的可能见面的机会多一点;有的也可能三年五载,或十年八载,也可能再就见不到面,地老天荒地死去。孩子的感情是纯真的,一想到要分开,心里就觉得有点难受,幻想永远在一起才好!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还这么想。 志强这个时候回来似乎更有味道,更能增添这个班级的色彩,同时也圆了他儿时的一场梦。 这个班级有学校里最好的学生,也有最差的学生;有岁数最大的,也有最小的(最多的差三岁),反差总是那么大,那么鲜明。岁数大的同学,思想就比较复杂一点,岁数小的就单纯一点。大也好,小也好,都是很守本份,很守规矩的。即使有人想那种事,也是偷着藏在心里的。要好的有。严格地说那叫友谊。在一些幼稚的孩子的眼里,往往把这种友情误解为爱情,闹得人人自卫,男女同学不敢接触,影响了男女同学关系的正常发展。比起其他同学,志强、大鹏、金花这样的学生就算比较进步,比较开放的同学了。 这个时期,同学们除了紧张地学习,就是在做一些分别地准备;比较要好的同学之间,在相互赠送着书签、日记本、钢笔之类的小礼品,或在相互留赠言。赠言的内容大多是:祝你前程似锦,祝你走向辉煌,或者是愿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愿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在这当中还有一种倾向,就是哪位同学字写得好,同学就愿意让谁提词。当然志强的字在班级首屈一指,大鹏的字本来就够好的了,在志强的面前也不得不自愧不如。志强的钢笔字在全校也是侥侥者,所以找他写赠言的、提词的也最多。大鹏对此虽然达不到忌妒的程度,可见到同学都围着志强提词、写赠言,心里也觉得不太舒服。这一点,金花也看得出来。哥的脾气不好,看出来金花也不敢直说。再说,此事关系到志强,她就得更慎重了。这时金花拿了个笔记本,也凑热闹让志强给提词。见此情景,不知大鹏在哪生了股气,走过去,一把夺下金花的笔记本,十分严肃的说:“提什么字?快回去上自习!” “这你也管?真是的!” “管你怎么的?” 金花气得跑进教室,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见妹妹哭了,大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急忙也进了教室去劝妹妹:“志强是咱们邻居,什么时候写还不行?非凑热闹干什么?有这功夫学会儿习不好?” 不管怎么说,金花就是不服。看起来兄妹之间的这场缠斗是不可避免了。 第一部 第六十章 妹妹一哭,倒把大鹏哭清醒了,自己埋怨自己:这是何苦呢?朋友好,自己应该看着高兴才是,为什么要忌妒人家呢?要是有志气,就下苦功练嘛!真的练好了,笔力到家了,同学也不会不买自己的账。大家也都会来找你写字了。自己批评了半天自己,气自然消了。乘教室里没人,真心实意向妹妹做了一番深刻检讨,妹妹才算谅解了他,不再哭了。后来找了个机会,她一针见血地批评了哥哥:“你争强好胜,事事都想比别人强是对的,可也不能因为别人比自己强就忌妒哇!再说,志强是你何等的朋友,你连他都忌妒,要是叫别人知道,谁还和你交朋友?” “我才没忌妒他呢,那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 “哥,咱们是一个娘肠爬出来的,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这事用不着说假话,又没人和志强去说。” “金花,我发现你怎么总替志强说话呢?哥那点对不起你?”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什么时候总替他说话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哥哥也好,妹妹也好,不能拿不是当理说!你就说,方才这件事你究竟忌妒没忌妒人家吧?” 金花血往上涌,脸蛋通红,嘴唇微微在颤抖,又是生气又觉得有点委屈。她认为哥哥那点都好,就是有点好忌妒人这点她看不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兄妹之间偶尔也发生过冲突。大鹏嘴硬,不承认,心里早就认输了。妹妹的刀子嘴,就像琢木鸟的嘴一样厉害,句句咬木头。别看大鹏是哥哥,他也惧她三分。因为是哥哥,又是班长,金花顾忌他的面子,从来不在公开的场合和他辩论问题,反驳他的意见。她也深深地知道,在公开的场合他是更不能承认错误的。今天金花见哥哥话里带刺,想用她和志强的关系来压她,她属实来气了,真想和他好好辩论辩论,把同学们都召进教室来,让大家评评理。 “哥,反正要毕业了,同学们也都要各奔东西了,我也不怕丢面子了,把大家都召进屋来,让大家给咱俩评评理。我错了,我检讨!你错了,你检讨!行不行?” 大鹏可不吃这亏。哥俩打仗,妹妹输了,他也捡不着,妹妹赢了,他就更没面子。再说,这事一公开,志强对他怎么看?今后的关系怎么处?你别看他当时生气,把妹妹赶进了教室,现在妹妹激他,他也不会上这个当的。他又一想,闹不好金花回家在妈妈面前再告他一状,他得吃不了兜着走!他收起了哥哥、班长的架子,笑呵呵地同金花说:“妹妹,咱们哥俩的事,用不着别人掺合。有空,咱们回家或找个地方,好好辩论辩论!我知道妹妹的嘴厉害,有你用武之地!老师还找我有事,就这么着吧。” “气完人,你就想溜?等回家我非和妈好好说说不行!” “嘘!我的好妹妹,就算哥怕你,回去就别告状了。” 自己的亲哥,有什么法子,见他这么一说,金花真有点哭笑不得。 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又都化解了。 虽说金花和志强是邻居,就是上中学分不到一个学校或一个班,也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希望分到一起的好。那样,既可以天天见面,又可以相互帮助,学习上的也好,生活上的也好,都是正当防卫。不在一起了,自然有很多不便之处。希望归希望,现实归现实。能不能在分到一个学校一个班念书,金花心里的确没底。再说,他们毕竟是男女同学之间交往,和男同学和男同学,女同学和女同学不一样。因为想到这些,加之金花也确实特别喜欢志强的字,才和其他同学一样,找志强签字赠言。除了这场小小的风波,是金花万万没有料到的。哥哥很快认输,这也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自志强回城上学后,金花就在暗中祈祷:上中学后最好他们能分到一个班级。大鹏看得出来,妹妹和志强的关系与其他同学就是不一样,而且似乎走的越来越近。对此他并不反对,甚至在某些时候他还给他们创造条件,让他们多接触。那次下乡看志强,就是大鹏提出来的。支持归支持,想法归想法,有时他们太亲近了,他又觉得心里不太平衡,认为妹妹不分远近,没有分寸。他是这么想的,妹妹哪知道?金花既没觉出同志强亲近又没觉得对哥哥疏远。哥哥就得有哥哥样,哥哥的尊严,哥哥的气度。妹妹嘛,毕竟是妹妹,错点对点哥哥都应该担待。这是金花的想法。她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她尊重哥哥,这是没说的。可她时不时在哥哥面前有点以小妹妹的身份自娇、任性,甚至多少有点放肆,这也是事实。这些哥哥都不生气,反而觉得妹妹是在和自己亲近。有时嘴上假装说妹妹一句半句半真半假的话,心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滋味。 在上中学的问题上,志强同金花的想法差不多,希望大家还能在一起,全班抬才好呢!就是小地主、赵大嘴他也不希望他们掉队。当然,他不希望同别的同学分开,更不希望同金花、大鹏兄妹分开。别看他们是邻居,即使分开了,也还有很多见面机会,那他也不希望分开!别看在学习上大鹏兄妹总和他拔跟斗,那他也不希望少了这对竞争对手!不过,他也做好了分开的思想准备。一旦分开了,也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在有条件的时候,在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尽量保持同金花、大鹏的关系,友好往来;如果条件不允许,或影响学习,那就只好忍痛割爱了!对这问题志强想是想,可没有像金花看得那么严重,想的那么厉害。 志强他们要毕业了,当然邱菊也要毕业了,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选择。除了升学就业,对于邱菊还有一种一直让志强挂怀的选择,那就是去不去检查站当兵?同守成哥的关系还保持没有?她要是能去检查站当兵,就不必考试了,也不用考虑到哪所中学的问题了。回家后,他决定先不复习功课,先给邱菊写封信,问问她的情况。如果她走不了的话,欢迎她到城里的中学来一起念书。他还想到他临走时转给邱菊的那封信,不知守成哥写的什么?是不是还像他们在时那样欢迎邱菊姐去?当时他是看出来了,守成哥对邱菊是满腔热忱的。都说人一走茶就凉,这位头顶红星,身披革命红旗的军人也能那样吗?不会!绝对不会!他坚信守成哥不会忘记邱菊姐的。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想法是多余的。可就是多余的,他也要这么想。他多么希望邱菊姐也能穿上草绿色军装,头顶闪闪红星,同守成哥一同站在边防哨卡呀!仿佛这件事就像他自己的夙愿一样在他的心中久久地挂念着。 他没用多久,就把信写完了。找了个信封,把信装进去,夹在了已经做完作业的作业本里,准备明天寄出去。他刚把信放在书包里没多久,又拿出,仔细看了两遍,觉得好像有的话没有说透,想在上面再添几句,可添上之后,又觉得对人不尊重,不能勾勾改改的,只好重写。直到他认为满意时,他才又装入信封,放在书包里。谁知没等信寄出去,就出了大事! 第一部 第六十一章 “你这是给谁写的信?!” “那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邱菊姐。” “给邱菊姐写信?有这么写的吗?你自己看看!” “没什么呀!这信不是很正常吗?!” “你认为正常,你就这么写!今后,再不要找我!” “不找就不找!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好!谢志强……” “金花,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志强!志强!快醒醒!快醒醒!” 嘴里还不停说着梦话的志强,好不容易被被妈妈唤醒了。 “你喊啥呀?做梦还和人打架呢?” 志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瞅着妈妈,一边回忆着梦中的情景。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金花怎么管起给邱菊写信的事来了呢?有意思!他起来后,伸手到书包里摸了摸,信还在,他就放心了。趁中午休息的时候他把信投进了信筒里。这是他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信,却是寄给一位姐姐的。他同这位姐姐只相处了一年多,就好像是好长好长时间的老朋友似的,对她总是牵肠挂肚的。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志强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邱菊想没想过他就不知道了。 投完信他又有点后悔,怕信邱菊收不到。他想来想去,决定抽空去看看她。对了,在回城的时候不还有过相约吗?那是要等到考完试放署假的时候。等就等吧,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要说一点时间没有也不是,现在可以说学习对于志强来说不是那么紧张了,该复习的课程他不是学过一遍了,可以说不知多少遍了。早已胸有成竹。再说,国家正在普级中学,要是像谢志强、赵大鹏、赵金花这样的学生都考不上,那不是比考状元还难了吗?志强他们这么用心学习,不是怕考不上,是想争取好成绩,夺名次,为母校争光。所以,志强还在分秒必争地学习。 又过了几天,考试就迫在眉睫了。 志强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渺无音信。思来想去,志强还是不放心,想在考试前去看邱菊。自己骑自行车去太孤单,还得约大鹏和金花一同去。在这个时候,他俩会不会答应?这么着急去看邱菊,会不会引起大鹏和金花的错觉?这两个问号不停地在志强的脑子里旋传。因此,他没敢贸然和大鹏、金花说,只好往下托,等邱菊的信。可甘等还是不来。 这天下午照毕业相,照相的师傅来了,一切都安排好,师傅刚要按快门时,大鹏说话了:“吕老师,少谢志强啊!” 吕老师仔细一瞅,真的少他。他也没请假,早上点名时还在呢,怎么现在不见了呢?老师和同学们都有点纳闷。有的同学说吃午饭时还看见他了,这就更奇怪了!吕老师和师傅一商量,暂时不照,等等谢志强。可又等了好半天,还不见他的影子,大家都有点等急了。金花比别人还着急,不住往窗外张望,做着各种揣测。不和老师请假,有事也得和班长说一声啊!一向遵守纪律的谢志强,今天怎么做起这无组织无纪律的事情来了哪?是要毕业了,认为谁也管不着了?不对,谢志强绝不会变化这么快!他也不会这么想,他也不会这么做,这是老师和大多数同学的一致看法。既然是这样,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或者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也会有信来的。等到他放学之前,再不回来,照相就得推迟明天了。 正在全班师生焦急等待他的时候,谢志强满头大汗地跑进了教室。没等老师问他,他就急忙说:“吕老师,大家都在等我吧?” “今天下午照毕业相你是知道是的,为什么不请假就没了?” “吕老师,是这么回事……” “你先不要说了,等照完相再说吧,一会太阳要落了。” 同学们来到教室门前,按照摄相师的要求,老师坐在第一排的中间,左边是赵大鹏,右边是谢志强,然后依次坐了一排女同学,第二排挑大格站了一排男同学,第三排是站橙子上,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排列好后,又做了个别调整,当摄相师认为可以时,他把镜头对准了大家,说了声:“往这儿瞅!”大家都往他举手的方向瞅去,在不知不觉间,师傅已按动了快门。为了把握起见,照了两张底板。就这样照完了毕业相。照完相,就意味着这六年小学的生活基本结束了。 吕老师忙着指挥同学们往教室是搬橙子,送师傅,忘了追问志强下午失踪的事。大鹏可没忘,等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又追问起这件事。志强开始不说,金花也一门追问,他才实话实说了。 志强好看书,吃完中午饭他跑到附近的新华书店去看书。本来书店是专门卖书的,翻翻,简单看看书的内容是可以的,可志强太贵的书买不起,又想看,就得以像买书的人站那儿看。他去的时间长了,店员也认识他了。看他这么爱看书,也挺喜欢他,不管他买不买,也没人撵他。今天他进了书店,发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看着看着,就被保尔的形象和他那感人肺腹的故事强烈地吸引住了。看入了迷,忘记了时间,就回来晚了。 “这部书是苏联的吧?我也听说过,很有教育意义。”大鹏听志强讲完,不再追问回来晚的事,也说起了这部书。 “这本书这么好,多少钱?”金花问。 “大概三元多钱吧。”志强回答。 “用不着买。图书馆一定有。等放假了,办个借书证,到图书馆借去呗,好书有的是!我们都不挣钱,是买不起的。我有个毛病,借书看得快,自己的书倒看得慢,有的甚至放在那儿压箱底,不看。” “大鹏,别的书你可能看不下去,这本书我保准你看上就不能撒手,非一气看完不可。” “这有可能。情节好,内容好,语言好的书,确实有吸引力。搭眼就不愿撒手。我看《三侠五义》就是两天两夜的时间看完的。” 大鹏也爱看书,说起书,他也来了精神。 “武侠小说吸引人,这本书我看比武侠小说还吸引人。要是人都像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是没有什么事情干不成的。他自幼家很穷,念书却很刻苦。后来他参加了革命,再战斗中复伤,伤愈后,他又积极参加抢修铁路的工作,在此期间,他患了严重的疾病,后来导至瘫痪。这时他很苦恼,认为自己成了废人,对社会再也没什么贡献了!当他在同病魔斗争中,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的生命重新发出了烁烁的光茫。他拿起了笔开始写作──为人类供献精神食粮。后来他又双目失明,在这接踵而来的致命打击下,他并没有向命运低头。他仍然以超人的毅力,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撰写成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巨著。这人你说伟大不伟大?这书你说着看不着看?” 金花听到志强的介绍,也激起了她想看这部书的强烈欲望。同时,她还想到了另一件事。 大鹏皱了皱眉,好像想起什么,接着说:“我依稀记得,有人这样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是的,是的,老师曾多次用这句名言鼓励过我们。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金花兴奋地喊起来。 “还有一本书,不知道你们注意没?” “哪本书?” “《牛虻》。” “我听说过,但没看过。”志强很遗憾地对大鹏说。 “我愿你有机会也读一读,这是一部世界名著。书的页数不太多,也就十多万字吧。写的很深刻,值得一读。” “你什么时候读的?在哪弄到的?”志强问。 “去年署假,我去吕老师家,发现他有好多书,借来看的。” “这回考完试咱们一同去,谁愿看啥借啥。” 第一部 第六十二章 大鹏的作文写得也很不错,语言与众不同,构思有时也很巧妙,这与他读的书多是分不开的。只要能够弄到,只要是小说、故事,不管是古代的,现代的,读懂的,读不懂的,似懂非懂的,他都读。因为他书读得多,在知识面上显得比志强、金花都广。可有一点他不如志强,就是他读的书不如志强精。志强不读是不读,要是读过的书,就基本吃透了,甚至有些好的章节都能背下来。在同样一本书中得到的东西显然要比大鹏多。可以说他们俩都是书迷,读上瘾时可以不吃饭不睡觉。金花反对他们这种做法。认为这样会损害身体,尤其是眼睛。因此,她读书和他们不同。她不读与学习无关的那些杂书。偶尔读点书,也是与课本密切相关的课外读物,小学生、中学生作文选,《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书。而且身体力行,有计划地读。三个人读书的方法不同,当然成效也就不同。不过,还是各有千秋。 正在他们议论得来劲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志强!志强!” 他们仨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他们仨不约而同都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喊他们的竟然是是邱菊。 邱菊从马车上跳下来,志强惊诧地迎了过来。 “邱菊姐,你这是干什么去?”志强问。 “爷爷得了急性阑尾炎,公社卫生院没有外科大夫,去县医院。” 志强一听这事,既替邱爷爷着急,更有点替邱菊着急。他心想:这老头早不有病、晚不有病,偏偏赶要升学考试时候有病!这不是成心和邱菊找别扭吗?阑尾炎手术,虽然是小手术,可再小的手术,最少可得七天才能拆线呀!要是叫邱菊在医院护理七天,试早考完了! “邱菊姐,我们同你一起去医院。” 邱菊未加可否,志强和大鹏从两边蹦上了马车,金花有点不敢上,志强用力拉了她一把,她才上了车。邱菊坐累了,没有上车,跟在车后走,没多远就到了县医院。经过检查,确诊是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动手术,不然就会化浓穿孔,有生命危险! 办理完住院手续,备完皮,已经晚七点多钟了。邱爷爷被推进了手术室,其余的人在手术室外边等着。家里没有别的亲人,就邱菊自己,铁牛爹不放心,跟车来了。大家不能都在这等着,志强想了想,让大鹏和金花回家吃饭,顺便告诉他妈一声,让他妈来。金花和大鹏都不愿走,想听听邱爷爷手术的结果再走。 “你们回去吧,不能都在这儿陪着。再说,你们不回去,没人告诉家里一声也不行啊!另外,你们告诉我妈,想法给我们做点饭送来,免得大家挨饿。” 听志强这么一说,大鹏和金花才走了。 亭玉听到这一消息后,立即做了点饭菜,便赶来医院。邱菊见干娘来了,急忙迎上去:“干娘,黑灯下火的又把你老人家折腾来,让我们心里真有点过不去。” “邱菊,快别这么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走两步道算啥?不沾亲不惹烂。我知道了,能不掂心吗?再说遇见这么大事,就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行?”这时,亭玉才看见在手术室门旁走过来了铁牛爹,他们相见之后,亭玉向铁牛爹简单地问了下邱爷爷的病情,又唠点闲喀,就把拿来的饭菜让他们蹲在走廊的长椅上吃了。吃完饭,亭玉把碗筷装在了兜里,然后就坐在了志强的身边,等待手术的结果。 “妈,我和你商量个事。”志强把妈妈找到一边说。 “什么事?” “邱菊姐马上就要考试了,她在这儿护理爷爷,中学就上不成了!这几天你能不能替她护理护理,等考完试她再来?” “行。她妈她爸都不在,我们再不帮她怎么行?” “妈,那我可和邱菊姐说啦?” “用不着你说,我和她说。” 娘俩又回到手术室走廊外面的长椅上。这时手术做完了,爷爷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送进了病房。手术做得很成功,爷爷不像手术前那么疼了。经过研究,第一天晚上就由邱菊和铁牛爹护理,明天早上就让邱菊回去准备考试去,这里由亭玉同铁牛爹负责。临走时志强把邱菊叫到一边说:“邱菊姐,这里你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爷爷。”走时志强又问:“守成哥那儿有消息吗?去检查站的事怎么样了?” “守成哥来信了,说正在办着。最近没有来信,办什么样了还不知道。” “既然没定下来,就不能放弃升学的机会。” “我也是这样想。” “那你明天赶快返回去,准备参加考试。这里的事一切由我和妈妈负责。没有特殊的情况,就不找你了,等你考完试再来。” “那就太谢谢干娘和老弟了!” “邱菊姐总是那么客气。” “这不是客气,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从咱们认识后,你和你们家还少帮我们了吗?人不能没有良心!我邱菊若真有出头之日,绝不会忘记老弟!绝不会忘了你们一家!” “让我们共同盼望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吧!” 两个孩子依依不舍的分手了。 第二天早上邱菊等干娘来后,见爷爷病情好转,没有什么危险了,就告别了干娘、程叔叔和爷爷,返回了乡下去参加升学考试去了。 升初中考试那天,风和日丽。早晨不到八点钟,志强和大鹏、金花她们就带着笔、草稿纸和准考证来到了陌生的靖宇小学。这所小学是过去一所官邸改的,整个大院约有二万平方米,正面一趟正房大约有二十间,正房是学生教室,东厢房是教员室,西厢房是仓库和学校的后勤办公室,无论正房还是厢房都是青一色的五檩五臼的青砖瓦房。 志强和大鹏、金花不在一个考场。他们分别在第一和第三考场。小地主刘洪坤和志强在一个考场,且在前后桌。 考试的铃声响了,考生手持准考证,分别按照自己的考号进入了考场。第二遍铃声响时,考试正式开始。第一场考的是数学。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志强便全部答完了,他又用十分钟的时间检查了两遍,认为有十分把握时他才起身交了卷。他走出考场不大会儿,刘洪坤也出来了。这时,大多数同学还没交卷呢。刘洪坤心里没有多大把握,找到志强和他对答案。不对还好,一对刘洪坤可傻了,只有不两道题和志强的答案是一样的。又陆续出来一些同学,多数人,主要大题的答案都和志强一样,很少有人和刘洪坤一样的。等大鹏和金花出来时,刘洪坤又跑过去验证,还是和人家不一样,这时他才认为自己是彻底错了,没任何希望了!挠着脑瓜皮后起悔来,不该抢先交卷。 这天下午考的语文,还是在同一个考场。 语文试题也不难。对于志强、大鹏、金花他们来说,不用费多大劲,就可以答得满好。 语文志强没有抢头卷。他认为语文和数学不一样。它的伸缩性比较大。尤其是作文,你有多高水平都能发挥出来!他在作文上特别加了工。考虑时间关系,他没用打草稿。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在脑子里打好腹稿才动的笔。写好之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三遍,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一个标点符号进行了认真的核对,只到他认为满意时才交的卷。 大鹏、金花在考语文时也是极认真的。刘洪坤由于数学答的不好,情绪低落,加上平时他的语文基础就很差,在一夜之间想提高起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他没敢像答数学那样草率,也没敢抢先交卷,等到大家都交卷的时候,他才交的卷。 考完试,心中最没底的就数刘洪坤和赵长虹了。 志强、大鹏、金花这样的好学生是没人担心能否升入中学的。他们所盼望的就是争取好成绩,拿到名次。 邱菊考完试,连夜赶到医院,正好志强也在医院,看见爷爷已基本康复,只差刀口还没有长好,才算放下心来。她同志强交换了考试的情况,两个人的数学答案一致,语文的主要试题答案也一致,他们十分高兴。正在这当儿,大鹏和金花也跑了来。他们见到邱菊,急忙问考试的情况,邱菊一说,他们兄妹也放心了。 正当几位小朋友在病房外唠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亭玉送饭来了。她见邱菊来了,急忙问:“试考得挺好吧?”邱菊忙说:“还行吧。”亭玉又笑了笑说:“我干姑娘多咱都这么谦虚。不用说,一定比志强考的好。” “干妈,你这就说错了。我可不敢和志强相比!你儿子呀,说不定得中状元哪!” “我可没那福气。” “怎么没那福气?谢娘,你等着好消息吧!” “金花,你也帮邱菊骗我?” “真的!志强哥的答案和吕老师从县里抄回的答案一点也不差。有一道附加题他也做对了,还多得二十分哪!” 听金花又帮志强吹起来,大鹏瞅了瞅妹妹,没说什么,心里又有点不是味。嘴上没说,心里却想: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等发了榜,再看高低! 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到儿女身上的亭玉听金花她们这么夸志强,嘴上没表扬儿子,心里也是甜滋滋的,觉得有了盼头。 经过研究,为了省点钱,给邱爷爷办了出院手续,先接到谢家养几天,再回乡下。不用这么多人护理了,铁牛爹当天返回了屯子。一切安排就序后,大鹏和金花也回了家。邱菊留下来,怕不方便,志强到陈婶家借宿,志国到单位宿舍去住,爸爸觉得家里不宽绰,也到社里去住了。 就在邱爷爷在谢家养病的时候,儿子和儿媳离婚的案子又要开庭。 第一部 第六十三章 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可它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饱经沧桑的民族! 一九六o年,正是志强他们上中学那年,一场空前绝后的持续三年的大饥馑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就连被称之谓北大仓的黑龙江也同样在劫难逃! 贫穷与饥饿是孪生兄弟。 由于还外债,粮食连年欠收,国内市场物资严重匮乏。为了稳定市场,共度难关,不得不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城里粮食、豆油、肉蛋禽之类的副食品,就连红白糖都限量供应。粮有粮票,布有布票,棉花有棉花票,几乎所有短缺物资都要凭票限量供应。农村,受全国大气候的影响,就是个别少数丰产丰收的地区,除了加重公粮的收购外,还得交“红心粮”,“爱国粮”,农民手中的粮食,也所剩无几。大多受灾地区农民口粮分不够,每到春耕之时,就要返销粮、探头粮,或“代食品”。乏粮实在严重的时候,把豆毛、秫秸、甜菜、甜菜缨、麸子、橡子面、苞米糠,几乎猪狗都不吃的东西,都用来充饥,度命。可想而知,粮食是多么珍贵?自由市场上不允许出售粮食,个别农民把节余下来的粮食偷偷拿到街里便卖,粮本供应只需五六分钱一斤的苞米面、玉米楂,在黑市上竟高达三四元一斤,尤其是产量低的小米,有时竟高达十元钱一斤。城市人把工资节余的钱几乎都用于补充吃的,也还是无济于事,饿得三根肠子闲两根半,肚子总像够不着低似的。现在想来,中学生每月供应三十二斤,家庭妇女二十七斤半粮食实在不少,又为什么当时都说不够吃呢?就是副食不行,肚子没有油水,所以粮食不够吃。 人口多,孩子多,生活一直处于困难境地的谢家,自然粮食就更不够吃了。亭玉虽是家庭主妇,却总是做在头里吃在后头。她总是担心上班的庶民、志国吃不饱,怕他们干不动活;担心正长身体的志强、志民、志富吃不饱,饿坏了,饿出胃病,或其它疾病,一辈子的事。不等大家都吃完了,有时就打凉了,有时所剩无几了。她自己吃不饱,半饥半饱,或干脆忍饥挨饿是长事!光她一个人勒紧裤腰带也不解决一家人的问题啊!亭玉渐渐消瘦的面庞开始并未引起家人的注意,有一次亭玉正捡碗的当儿,忽然晕倒在地上,“哗啦”一声一摞碗全打了,她的脸也坎坏了。送医院经过检查发现,是因为营养不良,得了玄晕症。长此下去,就会引起许多疾病。这还了得!母亲若是倒了,这一家人不是散灶了吗?志国、志强经过冥思苦想,想出了一个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家庭分餐制。也就是把国家规定供给每人的粮食,印成粮票,自己吃多少由母亲给打多少,节约归己,胀包了也由自己解决。这样就不至于母亲一个人挨饿了。或者说,还是挨饿,也比先前要轻一些了。志国、志强想出的这种办法,确实解决了当时的一个危机,没至于把母亲饿倒的大问题! 还不懂事的志富,不但自己家做什么不等熟就守在锅台旁要,就连对门屋冯娘家做点什么好吃的,蒸点馒头之类的面食品,不备他发现便罢,若是被他发现了,他就老早守在锅台旁,高一声低一声不厌其烦地叫着这样一句话:给点呀!给点呀! 冯娘不是不给他,没熟怎么给呀?叫得实在心烦时,气得冯娘没办法,有时不等熟就揭锅捞个干粮馒头什么的塞给志富,没好气的说:“给!” 志富不管谁什么态度,只要给就行。拿到一边去吃,吃好了不吱声,吃不好还去要。冯娘拿他毫无办法。 冯娘家因为人口少,负担轻,冯伯伯的工资又比庶民的工资稍高一点。再者,他家还有一门好亲戚,虽然在外地,可也时常不短的接济他们。这样,就显得他家的生活比庶民家的生活宽绰多了,吃的好多了。在志富要急了时,气得冯娘实在没办法时,也还时常不短地和亭玉发顿脾气,说也句没胃口的话:要在一起住就生活拉齐,要不就别在一起住! 刚强好胜的亭玉哪受得了这个?气激时把志富拽回自己屋来,按在炕上,一顿笤帚疙瘩,打得志富不住呼爹喊娘。心底善良的冯娘听不下去孩子的叫喊声,还得过来解围:“我说的是气话,你何必当真呢?这么打孩子,要是打坏了,让我这心怎么过得去?于是,她便用力抢下亭玉手中的笤帚疙瘩,扔到一边去,临走时还得扔下句话:再可不能这么打孩子!他还是小,不懂事。大了让他这么干,他也不这么干。” 怕志富挨打,或不愿惹气,冯娘再做什么好吃的,一是背着志富,二是想尽办法先把志富安排住。志富不哭不闹,冯娘他们饭吃得也舒心多了,亭玉也少上了不少火。 分餐制之后,母亲不忍看着志民、志富嚷饿,总是偷偷把她应得的那份的一部分分给他们吃。长时间忍饥挨饿,母亲得了严重的胃病。就是后来经济好转时,也还是没有完全好,打嗝、吐酸水、胃痛胃胀是常事。做下了这老病,一直没好。她一直是瘦瘦的,胖不起来。 分餐制解决了不让母亲一人独自挨饿的燃眉之急,解决不了全家吃不饱的大问题!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光全家人勒紧裤腰带还不是根本办法,必须想别的办法,打别的主意。想来想去,亭玉终于想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捡庄稼。 这年秋天,亭玉早上做饭就把午间的带出来。上班上学的全带午饭,不上学的放在锅里,愿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吃完早饭,收拾完,亭玉就背起了面袋子,拿起了二齿或三齿挠子,同陈婶,赵婶她们到十几里外的农村去捡庄嫁。 秋收,是先从起土豆、甜菜开始的。她们就先遛土豆、甜菜。遛土豆也有窍门。要想遛的多、遛的大,首先要找刚起完,没人遛过的地遛。再就是捡地头,偏伤和堆底子的地方遛。 一回生二回熟,渐渐就找到了窍门。开始有时遛一天遛不到半面袋,等后来遛的到晚上往回走时就有点背不动了。可再沉再累也舍不得扔,也要想法拿回家的!实在拿不了时,让人捎信,等志国和志强他们来接。 遛完了土豆、甜菜,捡粮食也就接上了。 开始只是亭玉她们几个家庭妇女出去捡。尝到甜头后,上学的孩子,上班的职工,到了星期天,节假日,有的也加入了捡粮的行列中来。志国、志强首先加入了这个行列,并且成了能手。很快大鹏、金花、水生、国生、金祥、三丫、三林、五林也都加入这一行列,他们有分有合,一支自发的捡粮大军很快形成。 第一部 第六十四章 谢家住的东城越来越多的人到农村去捡粮,西城、南城、北城,几乎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捡粮的大军。在捡粮的大军当中,有老老实实不偷不摸的,也有乘人不备偷摸的,好人受了坏人的拐搭,后来气的生产队用好多人护秋保收,不拉完的地,不让捡。就是粮食拉完了,秸棵也不让翻。这样一来,想捡粮就难了。尤其是像亭玉她们这样笨手笨脚,胆子又非常小的妇女们,就捡不到什么了,出去一天捡个拾斤八斤的就是一大关了。有时没办法,她们只好趴在拉完的豆地里,一个豆角一个豆角,一个豆粒一个豆粒地捡,赶上捡金豆了!志国、志强他们没有这么大耐心,即使母亲一再逼他们也跟着捡,他们趴在地上用不了个巴小时就烦了。他们年轻,腿脚灵活,开始是偶尔冲进不让捡的苞米地、谷地,或高粱地捡一阵,等看地的看见,来撵时再走。看地的追他们就跑,也跟本追不上他们。后他们采取声东击西,游击战,迂回作战的方法,用少数人牵制看地的,多数人到离看地的人比较远的地方去捡。这边少数装做进地,或在地头张望,使看地的人无法正视他们。等看地的发现远处有人进地时,又恐这边的人进地,只好在这头吓唬,见吓唬不走,才拿镰刀冲过去,等他走了,还没撵走那边的人,这边的又进地了。看地的实在累得没辙时,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翻。怕队长发现,扣他们工分,气激时,也拼命撵一通,追一通,赶上有跑不动的,跑得慢的,面袋子和捡的粮食也会被他们抢去,扣下。尽管这么捡有点风险,总比趴在地上捡豆粒捡的多,得劲。 捡粮最辛苦是下雪以后,在雪堆中翻秸杆。尽管既费衣服又费裤子,既冻脚又冻手,可为糊口,拣粮大军中照样有人坚持。直到大地全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上,连秸杆都拉完时,才肯鸣金收兵。到了第二年春天,春风把积雪融化了,大地抽干了,趴在豆地捡剩下的豆角、豆粒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但,比秋天捡粮的人少多了。因为春天天长,从早上到晚上,趴在地里不动弹,手稍快一点的,还能捡上五斤多豆粒。黄豆最贵时可达三元多钱一斤,捡上五斤黄豆,比上一天班挣那一元多钱还划算!这样算起来,亭玉他们的价值就大了。就连志国、志强也都和妈一起趴在地上捡过豆粒。黄豆的用处很多,换豆油,换大豆腐、干豆腐,做小豆腐,豆面卷子。做小豆腐既可以当菜,又可以当饭,既经济又实惠。虽然是捡回来的东西,也不能浪费,也要精打细算。谢家捡的黄豆,除了一部分换豆油、大豆腐、干豆腐而外,多数都做小豆腐吃了。这样,就连豆腐渣都吃了。能够出去捡粮的人家,基本上缓解了粮供应不足的问题,不挨饿了,或少挨饿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粮食捡多了,还可以卖钱。捡的甜菜疙瘩多了,根本烀着吃不了,春天开化了,在吃不了,里边发黑了,就得扔了。费劲巴力捡回来的,扔了怪可惜的,亭玉就把甜菜熬成糖稀,储存起来,顶糖用。可自家还是用不了,她就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把熬好的糖稀,掺上炒熟的豆面,擀成饼,切成块,放在饭盒里让孩子们当糖块去卖。亭玉做的糖块,可比商店里卖的糖块实用多了!它不但是甜,因为掺进了大量的豆面,还可以解饿。这样一来,可就深受欢迎了。小饭盒能装几十块,大饭盒能装上百块。小一点的一块卖一角钱,大一点的卖两角钱。可想而知,就那么一饭盒自制的糖块能卖多少钱! 发现这个秘密之后,谢家首当其冲,赵家也不示弱。 只可惜陈家,无人去卖。志强考虑同陈家的关系,怕陈婶着急,他自告奋勇地对陈婶说:“陈婶,你要是信着我,你就做吧,我给你卖。糖的块数是有数的,卖的钱也是有数的,卖不了剩回来,第二天再卖,你看行不行?” “志强,你这孩子想到哪去了?只要你能给大婶去卖就行,什么多了少了的,反正咱这东西也是捡来的,卖多少钱就是得多少钱。你只管卖,卖多了,陈婶还得好好感谢你哪!” 信任比什么都重要!陈婶特喜欢谢家的孩子,当然也很信任,也很关怀。现在陈婶有了困难,不用说,谢家应该首当其冲帮忙!陈婶,过去在生活上是没少帮谢家呀!谢家的大人、孩子都念念不忘,志强更是念念不忘。如今陈家和谢家又有志国同璐璐这层特殊关系,就更不分彼此了。 志强的担子重,得卖两家的货。他怕卖不完,就想了招,把他家的糖大点做着,以此招揽顾客。你别说,这招还真灵!饿得实在买不到吃的人们,见他的糖块大,豆面多,遇见好主,一饭盒糖,花个十元八元的就给他饱了。卖出了信誉,有时他卖完了两家的,大鹏还没卖完哪!他再帮他卖,卖完一块回家。 这个小卖买开始时没人管,可以在剧院、电影院、商店、火车站前等凡是流动人比较多的地方去卖。后来不行了,工商管理所的人出来干涉不让卖了,见到就抓,抓住之后,甚至野蛮地将糖给扬喽。这就不好办了,卖糖时不但要答对顾客,还得时刻留心工商人员,别让他们抓住。时间长了,那几个工商所的人,志强他们已认识了,想方设法躲着他们。谁知有一天倒霉,志强刚卖完自家的糖,正从背兜里拿出陈家的饭盒时,就被一只大手捺住了。志强一见不好,用嘴咬了那只手一口,那手使劲一撤,把整个饭盒扣翻在地了。志强见糖也收不起来了,撒腿就跑,总算没被抓住。跑是跑了,可回家怎么对陈婶说呀?!志强想来想去,回家撒了个谎,当妈说是正在卖自家的糖时被工商人员抓住了,糖给没收了,把卖的钱给了陈婶。妈没有责怪志强,怕志强再不出去卖了,还鼓励他说:“抓住就给他,抓不住咱就得了。反正多捡几兜甜菜,多熬两锅糖稀有了!陈婶气得嘴角颤抖,愤愤不平地说:“也不知他们应管些啥?小孩子卖两块糖,维持维持家庭生活他们也管!就是什么也不干,挺着饿死他们就不管了!” “他陈婶,别瞎说,咱们宁可那几块糖不卖,几个钱不挣,也别让人抓住话巴,给扣上顶帽子,连儿女都影响了。” 陈婶没有文化,不知哪句话犯劲。再说,她家一直过得挺平稳,没有受到过任何政治运动的冲击,当然也就不那么敏感。对谢娘的说法还觉得有点小题大作,不太服气:“我就不信他一个小小的工商所,还能把几个卖糖块的小孩子抓起来?!把咱们怎么样?!” “咳!他陈婶,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说话得注意点,别让人抓住话巴,给扣上反动言论什么的。” “谁反动?我说的都是实话。有话不说,还得烂在肚子里?” “话分怎么说。要是犯劲的话,烂在肚子不说也好。我下放时住的那间房子房东的儿子没有别的事,就是因为说了几句对支部书记不满的话,就给抓进了监狱,打成了反革命。你说吓人不吓人?” 陈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你别看她方才说得挺硬气,让亭玉这一说,一向不关心政治的陈婶还真有点毛骨悚然,不像方才那么理直气壮了,喏喏地说:“要是卖糖能惹出祸来,就别让志强去卖了。钱再好花,也不能把孩子搭上。” “这事到没那么严重,先让他卖着,实在抓得紧再说。我听说市场所有个白所长,这个人是从部队刚转业到地方的,听说这人挺正义的,不会卡,不会勒。他大姨父和这个人关系挺好,万一有个奔奔卡卡,再去找找他大姨父估计也能帮助维持维持。” 后来打听清楚了,为什么小孩卖点自制的糖也不行呢?说这是资本主义自由泛滥,扰乱市场,必须坚决取缔。 知道了这一精神,志强他们担心干不长,干的更欢起来。正在电影院旁偷着叫卖的大鹏,没有注意从身后来了一个工商所的人,把他一把抓住。躲在一旁的志强看出来这个人就是抓他的那个瘦子,不知他那来的劲,冲了过去:“你干什么?放了他!”那人一看也是经常在附近卖糖的小孩子,没理他,气冲冲地说:“放他?我还想抓你哪!”瘦子跑过来抓志强的当儿,大鹏转身跑了。志强见那人来扑自己,他没着急躲,等他快扑到他身上时,他才往旁边一躲,用腿拌了下那人的腿,那人没有防备,被志强拌了个大前趴子,险些闹个嘴肯泥。志强撒腿就跑,不料后边又过来一个工商人员。瘦子大喊:“抓住他!抓住他!他是小偷!”后过来的这个人大约有二十多岁,胖大魁梧,且手脚灵活,没用费多大事就把志强给捉住了:“看你往哪跑?” “我不是小偷,你放了我吧?” 这时摔倒的那人已追过来,拽住志强的脖领,照胸部就是一拳,志强大喊:“你怎么打人哪?你怎么打人哪?!” “别听他的,把他整所里去!” 大格子往起一拎志强,大声吆喝:“跟我走!免得遭罪。” 志强一看不跟他们去不行,就和他们到所里去了。到了所里,瘦子更来劲了,对着志强大喊:“你这小崽子,不但不服管理,还使坏,是不是短揍?” “你敢!”志强心里害怕,嘴却不老实。 “你还他妈咬人了哪!要治不了你,这市场就不用管了!”瘦子撸起胳膊,照着志强的胸脯就是两拳,志强被打了个趔趄。 “工作人员打人啦!打人啦!”志强边喊,边坐在了地上打起滚来,“市场所打人啦!打人啦!” “你他妈装什么?给我起来!”大格子过来帮瘦子,照志强的屁股狠狠踢了两脚。 “你也打我?好,我让你们打!”志强说完,在地上打起滚来。 你别说,志强这招还真厉害,吓得这俩小子再不敢动手了。 正在这时白所长进屋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扰乱市场,还不服管理,抓到所里就放懒,想讹咱们。” “他们撒谎!他们撒谎!不是那回事。我就在电影院卖点胶皮糖,他们就抓我,打我。到所里还打哪!他们给我打坏了。他们得给我治病!” 白所长白了那两个工作人员一眼,转过脸对志强说:“我是所长,有什么话你起来和我说行不行?” 志强一听他是所长,喊的更来劲了:“所长,我的腰让他们给踢坏了,我起不来了。” 这俩小子这个气呀!心想,你在所长面前告我们的状,还讹我们,小崽子,走着瞧! 所长看这孩子不起来,知道遇到了麻烦,他只好好言相劝:“小朋友,他们要是真的打你了,打坏了我给你治。要是没打坏,我也得批评他们。要不,让他们向你检讨?” “所长,你不要以为我想讹他们,我的腰真的被踢坏了,要不信,咱们就到医院检查去!” 白所长让志强这一说,也闹不清真的打没打坏,有点挠头了。他猫腰想去拉志强的时候,马鑫发和亭玉从外边走进来。志强看见大姨父和妈妈来了,又喊起来:“我的腰好疼啊!好疼!” 第一部 第六十五章 大姨父和妈妈怎么来了呢?是大鹏报的信,妈妈怕事麻烦,又特意去找的姐夫,他俩一起赶到这儿来了。 “老马,你来干什么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不是外甥惹事了吗?” “这孩子是你外甥?” “可不是怎么的。又来给你添麻烦来了。” 白所长一看来了救星,就不那么着急了。喘了口气:“你这外甥也真不像样子,到管理所还闹哪!你看,在地上打滚,说什么也不起来。你快劝劝他吧,我们可惹不起!” 亭玉看儿子在地上打滚,疼得直喊,急忙猫腰抱住志强问:“志强,你怎么啦?” “他们给我打坏啦!” “哪打坏了?” “腰。” 亭玉听儿子的口气和方才在地上打滚的架式,心中有了底,对姐夫说:“姐夫,你和白所长不错,孩子吃点亏,咱们也不能为难白所长,更不能讹所长,你和白所长商量商量,要是没什么大事,我领他到医院看看算了。” 白所长把鑫发叫到了所长办公室。 “老马,你看这事咋办?” “方才我妹妹不说了吗,你就说吧,自家的事好办。” “那就这么办吧,你把孩子领回去,到医院检查检查,要是没怎么地就拉倒,要是确实打坏了,所里出钱给治,严重了我就处分他们俩!关于卖糖的事,本来应该罚款,出了这事,也就不罚了,今后注意点就行了。上边让抓这事,不抓也不行。我看,今后就别让他们干了。总干这事,也影响学习。” “行行行,就按您说的办。” 白所长想就坡下驴,鑫发见老白真给了面子,也想见好就收,更不想把事情闹僵、整大,那样对谁都不好。他把白所长和自己的意见转告给亭玉。亭玉听姐夫的,就同意了他们的意见。志国的单位离这不远,亭玉过去把志国找来,让他背志强去了医院。 鑫发又同白所长说了几句客气话,握握手,也同亭玉他们一起走了。在转过弯,离开工商所不远的地方,志强睁开眼睛,说话了:“哥,你放开我,我能走。” “你的腰不疼啦?” “我那是装的,吓唬他们。” 志国把志强放到地上,见弟弟真的能走,什么毛病也没有,高兴地说:“你这小子还真有点鬼道!” “我不装点,他们更得打我!打还不算,把家长找来,还得罚款。再说,他们真的打我啦,我听他们所长说了,他们工作人员是不准打人的,打人犯纪律。” “所以你就在地上打滚,不起来?”鑫发笑着问。 “我不把他们治住,下回还想卖糖啊!” “你这回把他们德罪了,再见到你不更得收拾你?” “没事。不打不成交。再说,他们知道你和他们所长有交情,这点小事,谁犯得上往死了德罪人?他要再整我,所长也会心思他们报负我。我再反咬他们一口,他们也不好抖落。” “志强啊,你岁数还小,听姨父的话,光棍不和势力斗,德罪了山神爷,养不起小猪来。今后有什么事,还是绕着点走好,别和他们硬碰。” “你大姨父说的对,咱们家官场一个人也没有,斗不过人家呀!遇事还是忍着点好。” 志强心里不服,嘴上没说。你别看他和工商所的人又作又闹,又喊又叫的,对老人的话他还是听的,同意不同意,都是不轻易正面反驳的。 等志强他们走后,让所长把那俩个所员叫到他的办公室,不由分说地狠狠批评了一顿:“就这么点事,让你们闹得满城风雨!要不是老马来,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那小崽子就是想放讹!” “你们不动手,他想讹,能讹上吗?” 这俩小子还想分辩,见所长气色不对没敢再说什么,挨了通批评算拉倒了。胖子是和瘦子吃了锅烙,埋怨瘦子不看火候,到所里还动手,瘦子说:“这小崽子真气人,要不我也不能动手。”胖子说:“别说他啦,都过饭时了。”瘦子忙说:“走,喝酒去。” 瘦子和胖子找饭店喝烧酒去了。 妈怕惹事想不让志强卖糖了。志强不干,一再动员妈妈:“妈,你别看我和工商所闹了一场,没事。你没看,这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尤其是我们小孩子干,他没啥招制我们,顶天了找你们罚点款,到时候你们就说没钱,他们也没啥辙。” “这事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吗?不是你妈怕事,咱们也确实没有人,最好别惹事。穷过富过,过个安稳。” 妈妈不让志强出去,大鹏自己也觉得孤单,他也来给志强说情:“谢娘,我和志强是个伴,你不放心他,还不放心我?我保证不惹祸。好谢娘,你就让他去吧?” 大鹏在亭玉的眼里很有位置。在附近这些孩子当中,是她最信任的一个。大鹏一再说情,她也就同意了。志强一高兴,蹦起来,拍着胸脯说:“妈!我的好妈妈,你就放心吧!”说完,和大鹏跑了。 志强、大鹏他们卖糖赚来的钱,可以说家长们是搞不太清楚的。不过,不用和他算账,他们是一分也不留的。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多卖,多赚,回来交给妈妈时,越多越高兴。他们不图表扬,不图恩赐,图的是妈妈眉宇间,或嘴角边的一丝丝愉悦。这时,就好像他们为这个穷家分担了一份忧愁,立了一份很大的功劳一样惬意。这些早就知道替爸爸妈妈分担扰愁的孩子们,经过这一段的风风雨雨,好像他们又长高了许多。 冤家路窄,有一天傍晚,在工人文化宫门前,志强躲闪不及,又撞上了工商所的那个瘦子。这次他没有向上次那么凶狠地抢饭盒,没有非拉他去管理所,而是很和蔼地问志强:“卖得怎么样?”志强看他和颜悦色和他说话,他也没有跑,没有顶撞他,也和气地回答:“卖得不好。”他又说:“我知道你家挺困难的,你就放心地卖吧。” 志强万万没想到这个瘦子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不但不抓他还告诉他放心地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会是个骗局吧? “以前咱们闹点小摩擦,不管谁理谁非,反正都已经过去。我想和你交个朋友怎么样?” “和我交朋友?” “是和你交朋友。” “为什么?” “就因为那天你的充分表演。” “你不是想拿我开心吧?” “我说的完全是实话,要是掺半点假你噘我祖宗。” 瘦子这么说,更把志强给闹糊涂了。他真的以为他是在耍笑他。其实不然,瘦子怕志强不信,又十分诚恳地说:“那天,要是一般的孩子,早被我们给吓住了。你不但没有害怕,反而采取了一系列的招数把我们给治住了,不但没有处理了你,反而挨了所长一顿狠狠的批评,从这一点上说,你就是我的老师。你教会了我既要工作,又要讲究方法。如果不讲究方法,即使是好心也可能办坏事。过去有句话叫做不打不成交。因为打交道才能认识,认识后才能相互了解,了解了才能成为朋友,你说对不对?” 你别说,这个瘦子说的这些话还真在情在理,不像虚情假意。不由志强不信。可他又觉得这种交朋友的方法近乎有点荒唐,难以接受。从心眼里说,志强真愿意交个工商部门的朋友,有了这么个保护伞,他搞点小买卖也就不发愁了,有点大事小情也就不怕了。 “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我?我告诉你吧,我想和你交朋友的另外一个原因,我已经对你做了全面的了解,我认为你这小子将来一定有点造化,想借你点光,才和你交朋友的。你认识刘洪坤吧?” “你说的是小地主刘洪坤?” “正是他。他是你的同学吧?” “是。” “可他是我的两姨弟,你知道吗?。他对你十分佩服。他把你的情况完全告诉了我。这回你该信了吧?我不是骗你吧?” “你贵姓?” “我姓罗,叫罗春杰。你如果还不相信的话,哪天可以把洪坤找来,我安排个地方,吃点饭,好好认识认识行不行?” 说到这份上,志强再说别的就有点过份了。 “罗大哥,你说和我交朋友,我倒是愿意。不过,我觉得这是有点高攀了。” “你别客气。其实咱们年龄也差不了几岁。我参加工作早,就显得比你们大多少似的。” “你今年……” “我是属马的,今年整好二十。” “我是属鸡的,今年十五岁。你和我哥的岁数差不多。” “你哥哥叫谢志国吧?” “对呀。” “那天他到所里去接你,我就看他面熟,后来我想起来了,他是我们小学一届的学生。他乒乓球打得不错,我们俩互有胜负。后来学校组织校队,我俩都是绝对主力,不信你回去问问你哥。要是没这么回来,就算我瞎说。还有,你大姐、二姐我也都熟悉。她们都干啥呢?” “大姐结婚了,姐夫是转业军官,在郊区的公社当武装助理。二姐下乡了,在杨家林子小学当教员呢。” 说大姐罗春杰好像没什么反映,说到二姐,他好像若有所思是的。 “你二姐怎么下乡了呢?” “毕业的时候没有找到工作,又赶上号召学习邢燕子,家里又困难,她就下了乡。最近听说她被召为民办教师。” “他还想不想回来啦?” “怎么不想?说咱们街里差,农村那环境还不如街里哪!我家下放在农村呆了一年多,我是体验了,真不行。二姐能当教员,不用下地挣工分了,可能还好一些。不过,我想她还是得想回城,就是怕工作没法安排。” “他们那个公社,我有个亲戚在公社当副书记,等以后有机会,我让他帮帮忙,把她调回来。” “那感情好了!” 他俩越说越近,看起来这朋友还真交上了。 “罗哥,刘洪坤现在干什么呢?” “他没考上中学,很苦恼。在家里呆着没事干,我怕他学坏,让他在城关所所长帮忙呐。一个月给个十块八块的,也减轻点家里负担。正式工作不好找,先这么干着,起码找码吧。” “刘洪坤脑袋挺好使,就是不用功,耍小聪明,把他耽误了。” “可不是。他要是不耍小聪明,好好学,就凭他的脑瓜考中学不成问题。结果我听说你们班就三个没考上的,就有他一个。” “考试那天我和他在一个考场了,我先出来的,他紧跟着就出来了。” “你说说,你刮风下雨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不知道?人家好学生行,有把握,抢头卷,你装的那门呢?一说这事,我真有点来气!真不想管他的事。可你说亲两姨弟,求到你头上,能不管吗?” 躲在一旁的大鹏,见志强和那个瘦子唠得挺热乎,猜想不会像上次是的了,他也过来了。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学赵大鹏,这是罗春杰,罗哥。大鹏,过去我们不知道,方才听罗哥介绍,才知道他是刘洪坤的两姨哥。要知道这关系,上次那事也就不能发生了。你说是不?” “没有上次那事,咱们还不能认识呢。这回认识了,就都是朋友了。朋友就是财富,朋友就是生产力。” “那我们可要借你这棵大树乘凉了?”大鹏打趣地说。 “我算什么大树?不过是管点做小买卖的,认识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收点管理费,不撵不罚也就算是照顾了。” “有这照顾就谢天谢地了,免得我们一天提心吊胆的,总怕你们抓住,给扔喽。” “其实我们也不愿那么干。就是有些人不服管,气激了,才那么干的。” “你比如,像谢志强这样的吧,又作又闹的,你不好好治治,哪还了得?!” “大鹏,你饶了我吧,别那壶不开提那壶了。要是竟遇上他这样的,我们的饭碗早打了。”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罗哥要不让着我们,我早就进拘留所啦!” 三个人越说越热乎,要看现在,哪有当初呢?罗春杰能因为他们是刘洪坤的同学,就这么想跟他们交朋友?大鹏心里划魂,实在不敢相信。开始志强也不相信,可后来他见罗春杰说的还真挺实在,就打消了顾虑。志强有志强的想法,你罗春杰和我们好,我们就和你好,你不和我们好,也骗不去我啥,我们反正都是穷学生。你要是使坏,想捉弄我们,若被发现了,也不会饶了你!所以,他和罗春杰交朋友,没有任何负担。罗春杰也非等闲之辈,他要是不看出一二,也不会说这番话,放着心不省,和两个小孩子套近乎。他不像那个胖子头脑简单,只知吹五作六,吓唬不住就动手打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是纯高中毕业生,差几分没有考上大学,家庭也不宽绰,要不他再补习一年,上大学是手掐把拿的。他舅舅是在县里给县长当秘书,舍着脸和县长说句话,把他给安排在工商局了。他对这项工作并不感兴趣,整天和小商小贩打交道,说轻了没人听,整狠了于心不忍,文明人干不好,粗鲁人还容易捅漏子,惹乱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所以,他不愿干。再有,有几次事没处理好,群众闹事告状,让所长没皮扒脸的好顿批评。他有点委屈,吸取了点消积教训。他念书的心还不死,想寻找机会还想上大学。罗春杰想和志强交朋友的原因和他说的一样,没掺什么假。 就这样,一来二去,他们打得火热,真的成了好朋友。有件事,志强一直念念不忘,罗春杰却没好意思再问。 第一部 第六十六章 经过抢救,璐璐的命是保住了。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案子仍无音信,治疗费陈家花不起了,只好出院回家慢慢恢复。出院时璐璐仍说话吐字不清,半身不遂。璐璐着急上火,十分痛苦,陈婶、陈叔的压力比璐璐还大。如此下去,不是毁了孩子的一生吗?!他们咬紧牙关,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用在了为璐璐治病上了,还是不见大的奏效。他们逢人便问,四处打听,若是听说哪有偏方,总是想方设法弄到。偏方不知吃了多少付,就是不好。志国为璐璐的病也费尽了心血,若是把他的心粉了,当药引子,能治好璐璐的病,志国也任了!久病不愈,未等别人失去信心,璐璐自己就失去了信心。她看见志国为她做出的巨大牺牲,她感受到了志国对她的一片真情,她再也不忍心让志国这样继续下去了! 又熬了些日子,似乎璐璐的精神也出了问题。 “谢志国!你给我弄来的是什么破药?你想陷害我怎的?”“砰!”一碗熬好的汤药被璐璐摔到了地上,溅了一地。 “璐璐,你是怎么啦?我好心好意……” “你……你……好心……好意?收起你这套吧!你该和谁好和谁好去吧!”本来就有点吐字不清的璐璐,一激动,她的话就更有点听不清楚了。不过,对她过于熟悉的志国来说,还是能听明白的。 “璐璐!你说什么话?” “我说什么话,你心里明白!” 说别的志国都能忍受,就是她说你该和谁好和谁好去这话志国接受不了,一怒之下,不理璐璐,摔门走了。 “志国,看在陈婶的面上,你别和她一样的啊!”陈婶追出门来,叮嘱志国,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志国头也没回地走了。 “璐璐,你现在有病,妈不该说你,可你也实在太过份了!自打你有病,志国都快把心操碎了,从来没有半点嫌弃你的意思,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哪?!人家不挑剔你,你还总挑剔人家,这怎么行呢?” “妈,你知道什么?你就别磨叨了!”璐璐用心说着。 一连两天志国没来看璐璐,急得陈婶直搓脚,不住地唉声叹气,以为这回志国再也不能上她家来了,从此和璐璐断交了。 志国不来,璐璐也怪想的。可她一想到自己要实现的计划,要达到的目的,就把苦水一再往肚里咽,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不去想志国和自己那历历在目的往事,不去想志国给她留下的种种美好印象,不去想自己的未来会是一个什么样,不想自己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不去想!不去想!不去想这可能发生或将会发生的一切! 志国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又跨进了陈家的门坎。这可把陈婶乐坏了,又是擦炕,又是递水,又是陪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谢志国,你不是不来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璐璐,你别气妈好不好!”陈婶用不是好眼瞅璐璐:“志国,她精神有点不好,别和她一样的。她有病,心憔,说深说浅你就当没听见,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你看陈婶的面,千万别生气!千万别和她一样的!” “妈──你总唠叨啥?他不来就不来呗,谁还非请他是咋的!” “越说越不像话!璐璐,你就让妈多活几天不行吗?”说着,陈婶真的掉下了心酸的眼泪。 “陈婶,你别这样!我要是和她一样的,我还能来吗?”忍不住,志国的眼窝也湿了。 “你们别哭丧好不好?我还没死哪!” 一向性情温顺的璐璐怎么变成这样呢?真让人不可思议! 璐璐见志国不走,气得歪歪斜斜栽栽楞楞地躲进屋里,且把过堂门插上了,谁叫也不开。 志国见呆得实在无聊,只好走了。 志国又抓来几副汤药,没敢说他抓的,偷偷交给了陈婶。 这些日子,志国一直在琢磨璐璐为什么突然对他转变了态度,还竟说些绝情绝意,让人无法接受的话?他一再反省自己在哪些方面有对不住璐璐的地方。甚至连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做了认真的反思。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对不住,或应该使璐璐如此对待他的原因。他想累了,想糊涂了,也不再想了。他抱定了一个宗旨,不管你璐璐对我如何,甚至你骂我、打我,在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和你一样的!我该怎么待你还怎么待你。想通之后,他比以前去陈家的次数还频了,对璐璐还关心了。 “我说谢志国,你是成心气我怎么的?不让你来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来呢?你是赖皮怎么的?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男子汉,连点男子汉的骨气都没有,还活着什么劲?死了得了!” 志国不再回答璐璐这些能把活人气死了,再把死人气疯了的话。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挑水劈柈子,风雨不误。讨偏方一时不放松,一旦讨到了仙丹妙药更是分秒必争,来陈婶这儿通报消息。每当这时陈婶就和志国一起兴奋不已,暗暗地祷告一番。 无计可思的璐璐气急败坏地躲在里屋就是不见谢志国。无论陈婶怎么说,怎么劝,都无济于事。璐璐就是死心塌地不见志国了。陈婶劝了女儿劝志国,志国仍然一再说:“陈婶,你放心,我不能和她一样的。我要和她一样的,我不早就不上你家来了吗?”不管志国表态表的多么坚决,说的多么中肯,陈婶的心也还是不塌实啊!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志国已有一个星期没见影了! 陈婶死的心都有了!不住口的埋怨璐璐:“你这就是不听话。你现在是什么时候?有人家和咱们耍的,还有咱们和人家耍的?打铁你也不分分时候?你现在身体这个情况,和残废人差不多,一旦治不好,别说是志国这样的好孩子,就是比他再差一点的,你想想会不会要你?你也太任性了!这回好,鸡飞蛋打,我看你将来怎么办?你就指望在家呆一辈子?我可不侍候你!” “烦死人啦!烦死人啦!你别唠叨行不行?我活不起,我死行不行?” “你就会拿这句话吓唬我。要死,你就痛快死!免得让我看着揪心。” “你说真的?死就死!一死有何难?处处是青山!” 璐璐哭着,一拐一瘸的往外走。 “璐璐!妈方才说的是气话。你想想,妈妈把你拉扯这么大,屎一把尿一把容易吗?你死了倒清静了,妈可怎么活呀?!你要死也可以,你把妈带上!” 娘俩搂在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到这母女悲痛欲绝的场面,别说是亲人,就是路人也会落下泪来。陈叔这千斤重担不弯腰,铁骨铮铮的汉子在一旁也受不了了,捂着脸走出屋去。 东院的谢娘出门倒水,听到陈婶屋里传出悲悲切切的哭声,她的心也翻腾起来了,以为璐璐怎么啦,她连盆子都没顾得往屋里送,就跑了过来。刚走进当院,就见他陈叔捂着脸出来,她更加慌张起来,顾不得和他陈叔说话,跌跌撞撞就往屋里闯。 “这是怎么啦?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可把我吓坏啦!”谢娘捂着胸口站在门边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呀!这么哭?” 陈婶听见谢娘的说话声,哭得更加伤心更厉害了。这时,璐璐反倒很快止住了悲声,劝起妈妈来:“妈,你别哭啦。谢娘来了。” “她谢娘,你说我的命多苦哇!好不容易把他们都带大了,璐璐也有了工作,该当妈的享点福的时候了,怎么又摊上了这么不幸的事啊!天老爷瞎了眼睛,犯罪分子劫谁不好,偏偏劫我姑娘干什么?劫你就劫吧,还给打坏干什么?我这姑娘不遭此大难,不落了这身残疾,到哪不说得出哇?论人品有人品,论文化有文化,论长相有长相,找什么对相没有哇!咳!可现在……”说着,陈婶止不住悲痛又哭了起来。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亭玉从陈婶的话里话外,好像听出点什么,她心中有数,又不好点破题目,顺着陈婶的话茬说:“可不是,像咱们璐璐这样十全十美的姑娘就是打着灯笼上哪找去?不说是百里挑一,也差不许多!瞎了眼的犯罪分子!你劫谁不好,劫我大侄女干什么?咳!这都是该着的事,命中注定的事,在劫难逃。不过,咱们都是行善积德的人家,摊上点事,也能化解的。” “你也相信命?” “难道你不信命?人谁不想好?可为什么还是穷的穷、福的福、当官的当官、下狱的下狱、种田的种田、务工的务工,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有?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你想干的事不一定能干上,你不想摊的事还真备不住摊上。你说说璐璐这么好的孩子惹谁了?着谁了?偏偏这灾难就降临到她的头上!摊上了,大小进赶上了,咱就得任了。任是任,可不能像你们娘们似的,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哭道来哭道去的。虽说任命,可也不能就一味等命运的安排。也得和命争,和命斗,行许有那么一天,把命斗怕了,把灾难斗跑了,斗吉祥了。再说,善恶到头总有报,好心总有好报。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看我侄女不能老这样!行许以后还有大富大贵呢!” “我也是这么心思,我陈家竟行善了,也不能让我女儿就这样啊!” “不能!绝对不能!病这个东西得上容易,好挺困难,不过对了症,也许几副药就能见回头了,再几副药就好了。何况璐璐的病是明摆着的,一是治,二是养,她这么年轻,指正会有风回路转的时候。” 说来说去,老姐俩一个心思,都盼着璐璐早日康复。 见到谢娘,陈婶有句掏心窝的话想说一说,话到舌间又咽了回去。咳!说啥?璐璐要是这个样,说啥也不好听了!都说凭良心,可良心究竟多少钱一斤?谁称过?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志国不干了,打退堂鼓了,也不应该怪罪他,也不能管他叫陈士美,也不能说他丧良心。根本不应怪志国,都是璐璐逼的。志国的确没对不住璐璐。要恨,不能恨别人,就得恨璐璐太任性,把志国逼上了这条道。就是没有璐璐和志国这层特殊关系,陈婶也特别喜欢志国,有了这层关系对志国就更加偏爱了。日子多了不见志国,别说璐璐想,就是陈婶也想得不得了。掐着指头数日子,确实七八天没见到志国的影子了。 “他谢娘,这几天我怎么没见志国呢?”陈婶终于憋不住了。 “前几天出趟差,回来又搞什么会战,黑白不着家。” “这么忙啊?”陈婶将信将疑。 第一部 第六十七章 这几天志强来的次数比较多,过去志国帮陈婶干的活儿,一项不落地都由志强担当起来。今天一下学,到家不见妈妈,志强就跑到陈婶家来了。 “妈,人家怪饿的,你咋不回家呢?” “饿还不好说?别追你妈,让她和陈婶唠唠喀,帮我消消火。陈婶先给你找点吃的,你先吃着,就别追你妈了。” 志强本来也不想回家,他也想听听她们唠啥,是不是关于璐璐姐和志国哥的事。这些日子,在志强的心里也笼罩着一层阴影,为璐璐姐和志国哥的前景担起忧来。哥哥走了这么多天,不见回来,他边吃陈婶给他的馒头边顺嘴问:“妈,我哥还没回来?” “没回来。” “那天我见有个姐姐找他,他就匆匆走了,到今天也没回来,真是的!” “单位搞会战,怕是太忙了,实在没功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婶听了志强的话以为谢娘隐瞒了她,暗自伤心。璐璐也听到了志强说的话。虽说她已横心这么做了,可听到这消息心情也是不好受的,就像自己最钟爱的人被夺走了一样难受。这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情,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她觉得早发生比晚发生好。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志国,你就这样走了?我是急燥了点,我是冷落了你点,我是故意伤害了你点,我是怕误了你的青春,我是想让你离我而去,可…… 这时的璐璐心乱如麻,猛的从炕上爬起来,用手按住胸口,好像是怕心掉出来似的。呆了一会,她又躺下了。躺着也觉得不得劲,又坐起来,坐着也难受,悄悄地下地踱步,走了几步,就觉得两腿发软,她想回到炕上去坐一会儿,可没等她回到炕上,眼前一黑,她就“扑通”倒在了地下,头将过堂门顶开了,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璐璐!你这是怎么啦?”心情十分沉重的陈婶急忙过来抱住璐璐,失声地呼唤。 谢娘也过来,帮助陈婶,往炕上抬璐璐。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已经将腿软吓了的陈婶,一点劲也没有了,说什么也无法把璐璐弄到炕上去。 “陈婶,你把璐璐姐的头给我,你过去帮妈妈,我们一起来。”陈婶撒开璐璐的头,让给了志强,她挤到里屋去,同谢娘一起。好不容易才把璐璐抬到了炕上。 陈婶只顾哭,不知如何是好。 谢娘用手指先试了试璐璐的鼻息,然后又摸了摸她的脉波,心里稍稍有了点底,身上也增加了点力量:“他陈婶,璐璐没事,一会儿就会好的。”谢娘喘息了一会,松开了璐璐的手,她用大母指使劲掐了掐璐璐的人中,只听璐璐长长舒了一口气,才缓醒过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当她的目光发现了谢娘、志强也在她的身边时,她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想挣扎起来和他们说点也什么,可她的手拉着谢娘的手起了好几下都没起来。 “璐璐,你好好休息休息,谢娘不走。” “璐璐姐,我来看你来了。”志强未等话出口眼圈也红了。 璐璐使劲伸了伸手,去拉志强的手:“志强,你的学习那么紧张,还帮我家卖糖,干活,还总来看我,陈姐真有点过意不去。” 听到这话,志强鼻子一酸,扑到了璐璐姐的身边,哭了起来。 可以看得出来,谢家人和璐璐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轻易分开的、割断的。璐璐想得太天真了,想得太简单了,想得太不符合实际了,想得太善良了!也想得太不近人情了! 回到家里,志强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一种难以呜状的烈火在心中猛烈燃烧着、滚动着,他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妈,我哥呢?”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去单位了。” “不对!去单位了?我怎么不信呢!那天我分明见他被一个女的找走的,怎么是去单位了呢?最近我见他还经常去医院,有个护士和他来往很密切。我看见那个护士她还来给璐璐姐打过针。我看她好像有点想见缝插针。妈,你可不能帮着哥哥撒谎啊!” “志强,你是怎么啦,连妈也不相信了?” “你见璐璐姐那样你难受不?” “这还用你说?我心里难受着呢!” “那你看没看出来,璐璐姐的病为什么突然加重了呢?” “你说是怎么回事?” “妈──你怎么糊涂哪!哥哥多少天没去陈婶家了?” “他去工作了,有什么法子?璐璐和你陈婶也应该理解他呀!” “理解!理解!这是什么时候?让人家一门理解!我们咋不好好理解理解人家呢?” “咱们怎么不理解了?志国不在,你随时都过去,大事小情我们也从没看过笑话,她们还叫咱们咋的?” “妈──你也不老哇!怎么这么糊涂啊!你和我再维持,不过是你我的意思。感情这东西是不能代替的!正像太阳不能代替月亮一样!春风不能代替夏雨一样!春花不能代替秋实一样!我们谁也代替不了哥哥,代替不了他应该对璐璐姐进的那份感情!妈,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哥哥有意躲着璐璐姐?看她有病了,看她身体不行了,看她不能工作了,就……” “志强,你怎么能这么想?你还不了解你哥哥?他是那种人吗?” “他不是那种人,可做出了那种事!” “不许你胡说!不许你往我们谢家脸上抹黑!” 志强很激动。妈妈也很激动。虽说是娘俩,可在这个问题上是寸土不让,针锋相对。 “我去找哥哥!他要是真的因为工作,我啥也不说。他要是因为璐璐姐有病了,他有三心二意,他在单位躲着,冷淡璐璐姐,妈,别说我这当弟弟的以小反上,对他不客气!” “志强,要是志国那样,别说你不让,就是妈也不能让。我看你哥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在躲着璐璐。” “不是?哼!以前他咋不这么忙呢?外出明明应该三天回来,有时两天不到黑就回来了。回来后,他有时连饭都不顾吃,脚不沾地就往西院跑。现在怎么突然这么忙起来呢?西院也没功夫去了呢?让人不可思议!” 志强的话不无道理,妈还想为志国争辩,又整不准志国究竟干什么去了,还确实来了一个精爽的大姑娘找他走的。看以前志国和璐璐一往情深的样子,不会居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会那样绝情绝义,可璐璐病这么长时间了,外边有没有人乘虚而入,打上了志国的主意,加上最近见志国每次从陈家回来,总像不高兴的样子,还能不能有其他的因素掺进来,使志国的思想起了变化,也未可知。想到这些,妈妈的心也有点不落底了。万一有那么一天,可怎么向璐璐交待?可怎么向他陈婶交待?可怎么向邻居的老老少少交待?到那时候就是浑身长嘴,恐怕也说不明白!别人会怎样议论谢家,怎样看儿子志国,是可想而知的:陈士美!当今的陈士美!让谢家在邻居面前,在世人面前怎么抬起头来?志国呀,你可千万不能给谢家丢脸哪!你可不能变心哪!你可不能,你可不能,不能做对不起璐璐,对不起你陈婶的事啊! 志强憋足了劲,背着妈里去找哥哥。到单位时,正好把志国和一个女的堵在办公室里。志强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 “哥,你还有家没家了?” “啊,是志强啊,你找我有事吗?” “我当然找你有事!没事找你干嘛?” 志强和哥哥说话从来没这么生硬过。他这闹,把志国也给闹糊涂了。 “袁姐,你先到别的屋呆一会,等弟弟走了,我们再研究工作。” 志国见弟弟的气色不对,好像是来和他会气的。他觉得旁人在场不太好,才把袁英支开的。袁英不知志强有什么事,听志国这么说,就先办别的事去了。“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 “我们一起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我不信!” “那你有什么不信的,工作人员就是工作人员!” “哥,你有事在瞒着我!” “没什么瞒着你呀!你是多心了吧?” “我才没多心哪!是你干的事让人不放心!” “我什么事让你们不放心啦?” “什么事你自己知道!还用别人给你说出来?” “志强,你怎么越说越不像样子!这是工作单位,不许你胡闹!有事我们回去说。” “你还有家呀!你都快赶上大禹了。你说吧,什么时候回家?我等你,我有话和你说。” “你先回去吧,我处理处理工作就回去。” “哥,你不会骗我吧?” “志强,你是怎么啦?你是不是精神发生了问题?” “我精神发生了问题?你才精神发生了问题呢! 志强把门用力一摔,走了。看他没礼貌,那气势凶凶的劲,要不是在单位,志国非动手狠狠捧他一顿不可。 一向对哥哥很尊重的志强突然闯到单位来耍脾气,是出乎志国预料的。他究竟为何而来?为什么如此冲动?从他的言行中,志国似乎有所察觉。璐璐啊璐璐,你真是一个天使,你征服了我还不算,连我的弟弟也也让你征服了,我真服你啦!这样,弟弟越是激动,他的心里越觉得好受。就是弟弟捧他一顿,他也心甘情愿,他也不会怨恨弟弟。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他这几天的战利品,幻想着奇迹的出现…… 志国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志强不知到门口望了多少次,他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哥哥真的回来,没好气地说:“你还回来呀!” “二弟想我,想的这么厉害,我能不回来吗?” “我们想你,你可不想我们!连家都不回了,看把你忙的,都赶国务院总理忙啦!” “受到二弟的飘扬我深感荣幸!”志国半开玩笑地看着志强说。 谢娘知道志强对志国有火,怕他们打起来,赶忙说:“志强,你没看你哥都熬瘦了,怪累的,有话过会儿再说,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妈,我不累,我吃过饭了。我有点急事找璐璐,让志强和我过去一趟。” 志强听哥哥要上陈婶家,又说找璐璐有事,他先前的猜疑消除了一大半,气也消了一大半,赶忙说:“行,我陪你去。” 第一部 第六十八章 当志国的身影在陈婶与璐璐面前再现时,陈婶惊喜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你们哥俩快坐!快坐!”她一边用手擦炕沿,一边瞅志国,好像要从志国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璐璐见到志国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翻腾起来。说句实在话,这十几天没见到志国,在她的感觉当中就好像有好几年的光景没有见到志国了。她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住地用闪烁着泪光的眼睛望着志国。她害怕多少天下定的决心,多少天的努力,多少天才修筑起来的那道心里的防线,毁于一旦,她还想不理志国。她心是这么想的,腿却不给她做主,几次欲躲避志国,继续她的冷战计划,都没能实现。 志强见此情景,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哥哥,呆了不大一会儿,他就对陈婶和璐璐说:“陈婶;璐璐姐,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你走,我也走了。” “哥,你好容易回来的,你不能走,多呆一会,陪陈婶和璐璐姐唠唠嗑,离睡觉的时间早呢!晚点也不要紧,我告诉妈妈给你留门。”志强说完,转身走了。 志国说走,是拉拉花架,他根本不想走。 陈婶害怕志国走,赶忙接着志强的话茬说:“可不是,你都这么多天没回来了,陈婶怪想你的,你就多呆一会儿,别让陈婶费话!别让我着急行不行?” 志国这才坐在炕沿边,不走了。陈婶悬了好多天的这颗心,方才落了底。见到志国,还能让他白白地溜走吗?她也顾不得许多,连拉带拽,把志国留下来。 几天未见陈家母女的面,志国也想试探一下她们的虚实。看陈婶这热情劲,他就揣摩出来他走后这几天陈家所发生的一切了! “志国,这几天干什么去了?也不来看看陈婶!你知道陈婶多想你吗?” “我正想和陈婶来说这事儿。” “先别说那些了。我找你妈有点事,你先和璐璐唠着,等我回来再说那件事。”说着,陈婶转身走了。 屋里只剩下志国和璐璐。小屋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沉默。 回想起那热情洋溢的往日,若是有这难得的时机,璐璐早像一只欢快的小羊羔,被志国顺手揽在怀里了!早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喳喳啼叫了……那充满了甜蜜、温馨的时刻,空气都仿佛疑固了,只有那激跳的脉波能够证实有两颗心在跳动,在燃烧…… 这一切难道真的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流逝了吗?随着岁月的足迹而一去不复返了吗?志国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在尽一切努力,揽住这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璐璐,朴实温柔的璐璐!婀娜多姿的璐璐!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童话般幻想的璐璐!对未来勇于实践,勇于探索,充满憧憬的璐璐!不曾为爱伤透了心的璐璐!纯洁而善良的璐璐!打心眼里说,她是不希望有今天这种压抑得心灵都快爆炸了的场面出现的!她深深地爱着志国,爱着他们以往共同度过的美好岁月。 可我可怜的上帝,宽容而吝啬的上帝,貌似公允的上帝!就这样发下了大慈大悲,导演了这场梦幻般的、可怕的、真实的,而确实又是极期残忍的闹剧。 爱,你怎么能这样呢? 是夏娃太自私了呢?还是亚当太自私了呢?还是他们都自私呢?璐璐不想当夏娃,她想走出了伊甸园,去寻求她理想中的另一个伊甸园。相信能够战胜魔难的璐璐,当然,也能够战胜自我! “志国,你今天来的正好,我想和你把话说明白,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从璐璐的眼神里,从她的语气中,志国已经判断出她要说什么!她要干什么! “璐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你不听,我也要说!我多少天来就一直想把这些话说给你,并且希望你能谅解我,接受一个心里有严重障碍的人的请求!” “璐璐,你不要再逼我好不好?你要是不让我呆,我马上就走!” “志国,我求求你,听完我说的话,你再走。” “不!璐璐,上帝没有赋予你这样的权力!你应该信守我们之间的诺言,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请你相信我,答应我,但请你不要怜惜我,为了你的幸福……” “不会的,你还没有真正做过洗礼。让我接受你的话,除非有那么一天,你像一只白天鹅一样,从意朴拉欣大教堂里飞出来。” “不会了!相信我吧,志国,永远不会啦!” “你怎么能这样没有信心?” “信心是有的。可事实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个道理我知道,你也知道,还有好多人都知道!” “不管怎么样,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允许你毁灭自己,毁灭意志,毁灭感情!毁灭不应该毁灭的一切!” “该忘却的,就应该把他忘却。该毁灭的,也不应该存在。该忘却的不忘却,该毁灭的不毁灭,那也是一种悲哀,一种让人无法承受的痛苦!甚至也可以说是一种残忍!一个人应该承受的痛苦,不应该让第二个人分担。让别人分担痛苦,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是一种极端自私的行为,是可悲的行为!” “能为别人分担痛苦的人,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能为别人分担痛苦,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享受,一种莫大的享受!” 身体欠佳的璐璐,早已经疲倦了,累得筋疲力尽了,她不想在辩论下去。可她又不愿抛弃这期待以久的摊白机会,她尽一切努力焕发着自己的精神,想继续论战下去,直至把志国说服为止。 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痛还需心药治。志国窥探出璐璐心中的奥秘以后,更加敬佩这位病魔纠身的陈家大小姐,也打心眼里感谢璐璐对他的恩赐。不过,志国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这份以终生幸福为贷价的高昂馈赠的!他已记不起这话是谁说的了:享受痛苦也毕竟是一种享受。他愿意做这种享受痛苦的人。 璐璐实在疲惫不堪了,她不想让志国再看到她更难堪的样子。 “志国,咱俩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吧,你回去再好好想想,不能义气用事。你既要替我负责,也要替你自己负责!我们不能成为伴侣,也是好朋友。” “我不用回去想,我早已想好了,我既要替你负责,也要替我自己负责。你不要想我只是在替你负责任,而是不替自己负责任。我如果像你想像的那么去做,我就是毁灭了自己!毁灭了火热的青春!朋友就是朋友,伴侣就是伴侣,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不能混为一谈。” “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多。不管将来如何结束,你能陪我这个寂寞的灵魂这么长时间,我就十分感激了!我就终生无憾了!” “那天你往出哄我,撵我,烦我,今天又来感激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璐璐,今天因为你太累了,我就不往下追问了。可有那么一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否则,我是不会答应你的!璐璐,我的亲爱的璐璐!”这时志国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里面装着一种透明的液体,在手上摆弄着。他本来想把这样东西交给璐璐,后来仔细想了想,这样不够稳妥。再者说,不把她的心里疾病治好了,有再好的药,对她也是很难奏效的。要想扭转她的思想,光靠简单地说教不行,还需要时机,还需要创造条件,现在在志国的眼里时机还未到,条件还不成熟。不管怎么样,今天总算接上了火,她没有绝情绝意的撵他,他就十分满足了。一定要继续努力,乘胜追击,拿下这座坚固堡垒。 志国想把小瓶收起来,他又想起那位银丝飘洒的老者的话,他又不能把这东西带走。正在为难之机,陈婶回来了。 志国把陈婶堵在外屋,把小瓶交给她,并千叮咛万嘱咐,告诉陈婶,今天半夜子时,一定要把瓶里的露水让璐璐喝了。陈婶问志国这是从哪弄来的,管什么用,志国说,暂时就不要问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陈婶十分相信志国,也急切想把璐璐的病治好,就没有刨根问底,把小瓶收下了。按着志国的吩咐,等到子时,叫醒璐璐,让她把小瓶里的水喝喽。 “这是什么东西?让我喝它干什么?” “这是药,你喝了吧,喝了就会好病的。” “谁说的?” “好女儿,你别管谁说的,谁弄来的,你喝了吧!有病乱投医,行许你的病就得这么治,听妈的话,快喝喽!” “不说明白,我坚决不喝!” 这可难住了陈婶。志国也没有告诉她药的来源,再有两个小时不喝,过七十二小时药就失效了,这可怎么办啊!万一能治好病,不是白瞎了吗?要是还能弄到还行,要是弄不到了,不就是白瞎志国的一片心血了吗?陈婶不敢强让璐璐喝,怕她想不通给打洒了,还不如不了。要不把她爸叫醒硬灌?唉!不行,那样有可能把药瞎喽,又会引起女儿的反感,以后再让她吃药就跟难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到底怎么办呢?找志国,让他说明白了?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可深更半夜的,敲人家的门,惊天动地的,还不把人家吓着!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惊动,多不好! 陈婶思来想去,唯一的好办法就得去惊动谢家,叫志国过来说明白了,行许还行。事不宜迟,陈婶穿好衣服,把小瓶攥在手里,没去敲大门,隔着杖子对着东院的窗户轻轻地喊:“他谢娘!他谢娘!” 谢娘觉轻,没用喊几声就醒了。她听出是陈婶的声音,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啦!三更半夜叫我?谢娘一边轻声答应,一边穿衣服。 “怎么啦?他陈婶。” “我想找志国有点事……” “唔,找志国呀?我叫他。” 谢娘把志国叫醒后,志国没说什么,就过来了。知道璐璐不吃药,他和陈婶说:“不要紧,我再劝劝她,她一定会吃的。” 进到屋里,来到璐璐身边,志国轻声说:“璐璐,你醒啦?”璐璐抬头瞅了瞅志国,嗔怪地说“深更半夜的你又来干什么?”志国说:“我来劝你吃药哇!” “方才你为什么不说?” “这……”志国有点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你就说吧,这东西是哪来的?让这时候喝什么意思?” 志国一看不告诉璐璐不行了,只好吐出了他的苦衷。 第一部 第六十九章 原来是这麽回事:志国同袁英到西口去搞外调,听碧云寺里的一位和尚说,在飞泉瀑旁,千丈崖上有一株千年的古槐,槐叶半夜子时滴的甘露能治百病,尤其是因为外伤引起的脑科病,更有奇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回到旅店,志国就把明天早上准备上千丈崖取甘露的想法同袁英说了。袁英不解地问:“冒那么大风险,取那玩艺干什么呀?” 志国毫不隐瞒地告诉她:“我有个女朋友,因为受了脑外伤,落了严重的后遗症,想尽了办法都没治好,我想为她去取甘露,试试效果怎么样?” “既然这样,我也同你去。” “你就别去遭这份罪了。我自己去就行了。” 袁英坚持要去,志国也就同意了。两个人当天下午就来到飞泉瀑和千丈崖的对面,易于观察的山亭之上,观察了地形,上山的路径,做好了上山前的准备工作。 他们不看则罢,一看心凉了半截! 千丈崖,又名叫殉情崖。每年都有数十名殉情者或远或近赶到这里下定最后的决心从此跳下去,结束他(她)的一生。千丈崖下,云雾缭绕的谷底之中,累累白骨,仿佛在向那些为情所困的痴情人招手:跳下来吧,这里可以解脱你的一切烦恼!跳下来呀!这里美极了!这里才是真正的感情王国! 无须厚非,反正是前仆后继,古今有之。 远远望去,仿佛是从天上泄下来的那道几十米宽,奔腾呼啸的大瀑布,汇入崖底的碧水河,构成一幅不用雕琢,巧夺天工的庄丽图画。看到这幅图画后,大凡人们都会想到“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样的诗句。再加上那崖畔、崖顶丛生的古树,嶙峋的怪石,就更增加了飞泉瀑,千丈崖的迷人色彩,惊险的气氛。 看后,不难得出:“好陡峭的山峰啊!好壮观的瀑布!别说是夜间上,就是白天,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登上崖顶的。一不小心,不知那脚踩空了,或踩秃了,跌下山崖,就会粉身碎骨,一命乌乎,连全尸都找不到。你说可怕不可怕?想到这里,志国改变了主意,决定黑天前爬上崖顶,等子夜接甘露,天亮再下来。 准备点吃的,喝的,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志国就带袁英开始爬山了。 六月份的天气,虽然太阳已经偏西,可还是照得人火烧火燎的难受。开始往山上爬时,因为山势还不算陡峭,人也有力气,可没等爬到半山腰,就已经汗流颊背,气喘嘘嘘了。袁英年龄比志国大两岁,又是女同志,再加上她穿的是皮鞋,脚磨起了泡,越走越困难。她实在不想往上爬了,可又不忍心让志国一个人在山顶上呆一夜,一同出来的,他若有个好歹,回去也没法交待,她只好咬牙坚持往上爬。又上了一段路后,山陡的已经不能再陡了,几乎石阶与石阶之间没有什么错位了。人们给这段路起名叫鬼见愁。袁英实在走不动了,坐在石阶上休息。往下一瞅,吓了她一身冷汗。我的妈呀!太陡了!这要是掉下去还有好?!她往上一瞅,更加陡峭,照样令人望而生畏。上困难,恐怕下也困难,这可怎么办呀?!袁英头一次遇见这么险峻的山峰,头一次爬这么陡的山。 走在前面的志国以为袁英跟着他哪!一回头,见袁英已被落下,他想回头去接她,又没法接,只好在上边等着。等了好半天,袁英才非常吃力地登上来。 “袁姐,过了鬼见愁,就快到殉情崖了。”志国被一种信念驱使着,他没觉得怎么累,也没觉得怎么怕。他怕袁姐掉队,上不上,下不下,不好办,他一再鼓励她,让她坚持到底。 “太累了,我的腿好像坠上了千斤闸了似的,有点不听使唤了。”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这时,正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袁英的身边登上来,志国忙说:“袁姐,你看!我们还能抵不住七八十岁的老人?她能上去,我们就一定能上去!” 志国的话真的起了作用。 “志国,你放心吧,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都敢往上去,就是再苦再累我也不能后退!” “对!她都能上去,我们还怕啥?走,袁姐。” 又走了一段,袁英攀登实在困难的时候,志国在前边走,袁英在后边跟,时不时的志国就拉袁英一把。袁英不肯,后来一看真的上不去了,也就顺其自然了。 在天黑之前,志国和袁英终于爬过了鬼见愁,登上了光明顶。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找到了那棵老古槐,坐在古槐底下,山风一吹,汗立刻消了,感到有一丝丝凉意。这可怎么办呢?到夜里不更得冷吗?他们越坐越觉得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起来,一同去打听在山顶过夜的办法。问来问去,问到了明白人:“那块有个招待所,招待所特为游人预备了守山用的棉大衣,租金每件是十元钱一宿,押金五十元一共六十元。他们总共带来还不到三百元钱,坐火车吃住已经花了一百多元了,剩下的仅够返程的路费了,哪还有钱租大衣啊!现在就有点冷了,到了深夜就会更冷的,没有棉衣显然是不行的。这可怎么办呢?志强犯了难。天无绝人之路。想来想去,志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对袁英说:“我们去找找招待所的领导,把实际情况和他谈谈,也许他能帮咱解决这一困难。”袁英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只好同意。 见到所长后,志国把家中有病人,等着喝甘露的情况如实向所长做了介绍。所长被志国的真诚所感动,决定只收他们的押金,不收租金。这可把他们俩乐坏了。天下真有好心人!有了棉大衣,就不怕山风了,他们高高兴兴出了招待所,找个最便宜的地方吃了口饭,就到古槐下面去了。 山顶的夜,可不像平原的夏夜那么温柔,呼呼的山风说不上凛冽可却直透骨髓。未穿棉衣的人不把你冻僵,也得冻个好歹。志国和袁英因为有大衣,开始还不觉怎么冷,能够挺得住。可过了十点钟,刺骨的山风开始从他们的腿部往上袭击了。他们只好把腿盘上,让棉大衣全遮上。袭击不着腿,开始袭击头。头可没地方躲没地方藏了。袁英梳的短发,被呼啸的山风吹得东一绺西一绺,十分零乱。头皮、面皮吹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冷得上牙直打下牙。由于头脚冷,逐逐也侵袭到了心脏,变得浑身发冷。开始他们对面坐着,后来情不自禁地背靠背取暖。冷大劲时,他们像发了神经病的人似的,在山顶上跺起步来。 总算熬到了子时! 冻得手脚已不太灵活的志国,踩在袁英的肩上,爬上了古槐的树冠,用电筒照着,把事先预备好的小瓶,放在树叶尖下,等待着甘露的降临。 下露了!真的下露了! 高兴得忘乎所以的志国,手脚失控,“啊”的一声,跌了下去。 袁英听到“啊”的一声后,就觉得有个沉甸甸的东西从头上跌了下去。这时树上的光亮不见了,说话的声音没有了。完了!志国掉下去了!在树下的袁英吓傻了,也一下昏倒在大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袁英已躺在了卫生所里。当她醒来时,她便大呼:“志国!志国!” 这时天早已大亮了。卫生所将志国跌下山崖的情况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立即组织人进行寻找。 等待收尸,毫无信心的袁英,见志国被人抬进卫生所来,以为他早已那世去了!谁知意外地发现,志国还活着。 “志国!” “袁姐!”志国握住袁英的手,两眼“扑簌簌”落下泪来。 袁英激动得趴在了志国的胸口上,也嘤嘤地哭起来。 志国本来是活不成的,他跌下去后,落在了半山腰的一棵歪脖树的树杈上,只是身上刮破了点皮,连重伤都没受。 “大难不死,你们应该高兴才是,还哭什么?”有人这样的劝他们,他们才想到了这是件喜事,渐渐止住了悲声。 此事惊动了整个山崖上的人们,都来看这位从山崖上跌下去能活着回来的奇人。看得志国有点心慌,经护士包扎后,他就躲了起来。袁英见志国无大事,她的心情也好起来了。 是下山?还是等今天夜里继续接甘露?在这个问题上志国和袁英发生的严重的分歧!袁英坚持马上下山,立即往家返,志国坚持今晚还要去接甘露,非把它带回去不行。两个人有点坚持不下。志国怕伤和气,做出了让步:“袁姐,既然这样,我先护送你下山,然后我再返上来,反正路径我也熟了,不会再出事了。” “志国!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万一再出了问题,对你我都不好!况且这东西治不治病还两说着,我看冒这么大风险有点不值。” “不会啦。上次是我不小心,才出的这事。这次,我一定加一百个小心,绝不能出事!” 袁英别不过志国,万般无奈,又答应了志国。同时,志国这种为恋人舍死忘生的精神也确实感动了袁英:“志国,你连死都不怕,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陪你,一定奉陪到底!” 就这样,在这一天的子夜,他们确实接到了从古槐叶上淌下来的几滴甘露,满怀希望千里迢迢地带回了家中。 第一部 第七十章 还未等听完这似乎是天方夜潭的故事,璐璐就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陈婶也老泪横流了。陈婶想起几天来对志国的种种怀疑与揣测,心里很内疚。璐璐企图用冷战疏远志国,最后达到分手的目的计划被彻底摧毁了。 “志国,请你原谅我以前的做法,我不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对你有了什么想法,完全是不得以而为之的做法。我不想因为我,因为我残存的肢体给你的一生也带来莫大的痛苦和不幸。所以,我冷淡你,用话刺激你,逼你同我分手……” “璐璐,你不要说了,我完全明白了你的良苦用心。如果不是那样,我也不会坚持到今天,坚持到你回心转意,我也不会为你做出那么大的牺牲。细想,你也是为我好。可我不能那么自私,在你危难的时刻把你抛弃。” 他们说的多么好哇!说得多么真诚!两颗透明的心,两颗火热的心,又一次相碰,又一次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他们在危难中,心灵又一次净化,又一次升华。这是一个净化心灵的历程,净化感情的历程,绝不单单是一个时间的推移过程。 璐璐已冷酷的心又燃烧起来,躁动起来。不用人劝,不用人逼,她一口把志国从千里外带回来的甘露喝了下去。 没过几天,奇迹终于发生了! 璐璐的病真的好了!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璐璐的脸上,又重新泛起了青春的红润与光泽。她的身体的各个部位都重新开始焕发青春的活力。她又欢快的像只燕子,在蔚兰蔚兰的天空和莽莽苍苍的大地中间,飞呀飞,飞呀飞。她矫健的翅膀,时而搏击长空,时而划破碧波,时而停驻在大海的礁石上面,送走滚滚的落日,迎接喷勃欲出的朝阳。她仿佛比生病前更有活力,更有魅力。她从心眼里感激志国对她的一片痴诚!她想不出怎样才能报答志国对她的深情厚意。这些日子,她几乎忘记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与烦恼,她高兴极了!她快乐极了!她幸福极了!她同志国一同躺在郊外绿草茵茵的田野上,望着天上悠悠的白云,尽情地欣赏着田野美丽的风光,吸吮庄稼和青草的芳香。妙极了!美极了!真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生活就是这样,如果老是循规蹈矩,平铺直叙没有点波澜,没有点起伏,没有点悲欢离合,就会索然无味,平淡无聊。不过,经不住考验的人是不喜欢波澜的。因为风浪不仅仅能给人带来惊险与壮美,也会把没有经验的、没有勇气的、没有骨气的、没有意志的和没有良心的人击倒淹没。 想到这些,志国猛地吻了一下璐璐粉红的樱唇以及她那洁白如雪细嫩如锦缎般的脸蛋,璐璐还在等待接踵而来的狂风暴雨时,志国已经从她的身边猛然爬起来,伸伸懒腰,情不自禁地慨叹起来:“大自然可真美啊!生活可真美啊!” “看把你高兴的,都忘了姓啥了吧?” “高兴!当然高兴!你又能和我一起漫步,一起畅谈,一起欣赏大自然美妙的风光,一起在这爱海里荡起青春的双浆,划向那充满希翼的彼岸,我岂能不高兴呢?!” “志国,我可真没成想我还能有今天!我太感谢你啦!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对我的这片情意!” “我们之间是不能谈到‘谢’字的。如果真要谢的话——那你就感谢老天,感谢老天为我们降下的甘露吧!” “我是要感谢老天的垂青,老天恩赐的甘霖。可我也深深地懂得——这甘霖是用什么换来的?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是谁又重新给我的?是你——我的爱人——爱我的人——谢志国!我的亚当!” “璐璐,你好像得的不是一场病——却好像走进了一所什么大学,刚刚毕业似的,那么清醒,那么理智,那么耐人寻味。” “什么大学?人生大学!爱的大学!社会大学!” “你说得对,这段经历对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无价之宝,我们要加倍地珍惜它,从中悟出生活的真谛、爱的真谛、人生的真谛!不过,在生活的道路上,人生漫长的道路上,这不过是刚刚走完的第一步,还不能说是大部或全部!按照整个生命的历程来说,那就更微不足道了!” “你说的极是。我也在这么想,谁能预料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还会遇到什么风浪?那风浪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也有来自我们内心世界的,还有的可能来自我们不能认识的那个世界的,都有待我们去认识,去探索,去感悟,去搏击……” 在他们的交往中,不知有多少次花前月下的对话,不知有过多少次心灵的撞击,可那次都没有这次这么痛快淋漓!这样心旷神怡!这样永生难忘!这样精僻与深刻! 心旌摇曳,精诚所致。 心电图所反映出的心灵轨迹,那是心脏跳动的实际轨迹,它测验不出心灵与灵碰撞闪烁的火花的轨迹,只有这样的轨迹才是比雨后出现的彩虹还美丽的轨迹!这种美,这种感觉是笔力所难以达到的。正如爱有多深,是不能用尺来量一样。 人得喜事精神爽。志国近来的心情格外的好,精力也异常的充沛。除璐璐大病全愈这一喜事外,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在鼓舞着他,鞭策着他。如果这件事解决了,他就可以留在党委了,提拔、重用那就会接踵而来。这样的大好事,他怎能不高兴呢?就连袁英也在为他暗暗庆贺,不停地为他东奔西波,为他做支部其他成员的工作,她主动当他的介绍人。经过支部初步讨论,已经把他列为发展对象。别的条件都具备了,只等家庭成份的外调回来,就可以开支部大会了。 这件事志国一直没有和璐璐说,他等待他在党旗下宣完誓那一天,他再告诉她——我是一名中国**的党员啦!让她来一个惊喜。 璐璐以前也是很关心政治的,也是在一直要求进步。自她受伤以后,她对政治并不那么热衷了,似乎看得很淡了。甚至她对人生的看法也和以前大的一样了!她把感情看得越来越重了。最近,她甚至把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到她所钟爱的人的身上。她时时刻刻都在关心着他,注视着他。她想同他一起分享所有的痛苦与幸福。 就在志国与璐璐又一个热恋的**中,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 第一部 第七十一章 袁英伤心地哭了。她一直不敢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志国。她无法掩饰内心的痛苦,她一直躲着他,不敢见他,她知道如果志国一旦知道这一不幸的消息,对他的打击是何等巨大啊!有可能他都无法承受。她想尽办法,费尽心机,想挽回这已成定局的局面,或者缓和这种局面——暂时还把志国留在党委工作,等待时机。一切努力都失败了。书记的态度非常坚决:“既然他解决不了组织问题,就无法做党务工作,搞审干的工作也只好换人了!不能留下,还不如马上打发他回工厂,让他安心生产。” “他都在党委工作三年多了,为我们也没少做工作,虽然他的家庭成份出了点问题,不能等搞清了再处理吗?” “我们党的政策虽说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可……贫下中农,、工人阶级的子弟多的是,我们何必找那麻烦哪!万一有个什么运动,有人给我们提出来,说我们重用阶级成份不好的子弟,我可担不起责任!” “东郭书记,他的成份证明有,是土改时定的,如今有个人出了一份证明,证明他家是破落地主,我们就以此下结论,说他隐瞒了家庭成份,我看有点不确切,或者说过分。如果组织信任我的话,我可以和人去他老家多找几个知情的群众,再了解一下,如果他的家庭成分确实是地主,我们再打发他可不可以?” 东郭书记沉吟了半天,对袁英的意见未加可否。从心里说,他也觉得这样对待志国有点不公平,有点不尽人情。可他又一想:阶级路线事大,绝不能混淆,这是立场问题!他想来想去,还是否定了袁英的意见:“还是先让他回去吧,等有机会,我们再派人了解一下,如果有什么变化,那再重新考虑。” 袁英的努力彻底失败了!更使她上火的是:东郭书记把同志国谈话的任务交给了她。在志国抽来党委工作后,就一直同袁英在一起,她对他的工作态度,工作能力,思想脉搏,是再清楚不过了。志国对工作认真负责的精神,对革命事业的一片痴诚,早就给袁英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对璐璐那忠贞不二的精神,也曾使她深受感动、钦佩不以。在她的心目中,志国是一个心地善良,工作积极,能力较强的小伙子。用一句官话说,是一个不可多得人材!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青年,不能得到重用,反而因为他的家庭出身问题,被贬回原单位,这种做法她说什么是不赞成的,甚至她认为东郭书记的这种明哲保身的做法是自私的,残忍的,对人不负责任的!她的思想还没有想通,怎么去做志国的工作呢? 志国已好几天见不到袁英了,他从党委一班人的脸色表情上看,好像看出了点什么。这些日子,他的心就像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见不到袁英,实际他就是失去了领导,没有工作可干。没有工作干,呆着就更难受,就更加胡思乱想。渐渐地他已经预感到了,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即将降临到他的头上。 就是他和璐璐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愉快,总像有一层阴云罩在他的心头,使他无法高兴起来。璐璐以为他的身体不适,劝他去看医生,他说没病,璐璐不信:“你的脸色很难看,你说没病,我不信。你抽时间,我陪你一同到医院检查检查,没病更好了。有病,别耽误喽。” “我说没病就没病!你别唠叨好不好?”志国是心病,一听璐璐劝他去医院,他的心更加烦躁不安。 “你的气色很不好,硬说没病,你是咋的啦?” “没病就是没病!你别烦人好不好?” “我烦人!我烦人!”气得璐璐一溜烟跑到谢娘那去告状:“谢娘,志国这些天气色很不好,你发现没有?他分明是有病了,我叫他去看,他不但不看,还顶撞我,你能不能说说他,让他抓紧去医院检查检查,有病抓紧治,别耽误喽!” 谢娘也发现儿子这些日子的气色不好,她以为大小伙子,有点头疼脑热的算不了什么,一挺就过去了,所以也没当个事。这回璐璐提出来了,她再不重视,不说志国,一旦病大发了,怕落埋怨,因此,也认真起来:“志国,你的气色的确不好,一定是有病了,璐璐说的对,赶紧趁轻去看看,别耽误喽!” 妈妈说话了,志国再心烦也不好顶撞,只好含糊其词地说去看病,把妈妈应负过去。可璐璐见他答应了,就寸步不离地逼他一同去医院。志国不好说别的,只好同她去医院接受检查。一检查,还真的检查出毛病了,胃不好,肝也不好。这病都是从小和三年自然灾害时做成的,现在一着急上火,全都暴发了。 “让你检查你不检查,看有没有病?就好像我要害你似的!一天就知道工作工作,累倒台子谁管你?” 璐璐说别的志国都没在意,就是后尾这句话,就像捅到他的心肝一样难受。他自从参加工作以来,特别是到党委以后,几乎把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可换来的是什么呢?他不敢去想。他鼻子一酸,真想大声痛哭一场。这种场合,他能哭吗?他把涌到眼窝的泪水又咽了回去。不能哭!哭算什么男子汉?干什么都是工作,当工人就当工人!说是这么说,心里实在别不过劲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回厂子去,厂领导怎么想?工作怎么干?还不认为工作没干好,或是犯什么错误啦,被打发回来了?如果知道有今天的话,当初就老老实实在厂子当工人多好!何必闹到这步田地,上不上,下不下,进退不得呢?他越想心里越难过,总是别不过劲来。还有,他对袁英也有了想法: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了解我吗?我自打抽出来以后,就一直在你手下工作,没少给你卖力气,到我为难时候了,你也躲了?你也不替我说句公道话?真是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平素看她那比菩萨都善良的劲,根本做不出这事来!咳!真是墙倒众人推啊!这些话和谁说呢?和璐璐说,她是能理解自己,可她不也无能为力,不照样着急上火吗?没用,说了也没用!他宁肯自己憋在心里,也不肯说出来让璐璐也跟着着急上火。 璐璐给志国开了不少药,劝他抓紧吃,把工作放一放。她那里知道,现在他已没什么工作可干了!要是有工作可干,他还不至于生病呢! 走了和尚走不了寺。我非找袁英说说不行!志国憋足了劲想找袁英会气。这天他们终于与袁英碰上了。 “袁姐,这些日子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不用我就说痛快话!何必让我在这活受罪?!” “你都知道了?” “大院里一哄声的,我也不傻,我怎么能不知道?” “你早点知道也好,反正也留不下了,还不如早点回厂子,重新打基础。” “你说的倒轻松,我就这么不清不白地回去,今后的工作怎么干?” “志国,我知道你的心情很难受,你有什么火,有什么怨,你就向我发吧!你在党委期间,替组织做了大量工作,你的表现很突出,组织对不住你,我本人也对不住你。不论从组织的角度,还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都不希望你走,可……” 说到这,志国的一肚子火消了一大半,想发也发不出来了。何况,他也明白,袁英是不会愿意他走的,听别人说她也做了极大努力的。她躲着他,就是不愿和他开口说这件难心的事情。 “袁姐,我走可以,不过我得走个明白呀!”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工作没问题,干得很出色。至于别的原因暂时你就不要问了。因为组织还没有下结论,我也不好答复你。我所能说的,就是希望你能经得起组织的考验,回去好好工作,创造出更优异的成绩,来回报组织。 话说到这分,怨天怨地还有什么用?志国不想再问下去,知道问她也不能说,这是他们所说的组织秘密。 “袁姐,我有一个想法想和你说说,你给我往上反映反映,能满足我的要求更好,不答应我就马上回原单位。” “你说吧,我能尽力的绝不推拖。” “我想不回白铁社,去我们党委管的其他厂子。” “我可以把你这个想法反映给东郭书记,他如果答应了,你想上那个厂了咱们再定。” “行。那就多谢袁姐了。” “谢什么谢,没能把你留下,都够对不起你的了。将来若有机会的话,再上来。” “但愿袁姐能想着还有一个同你共同工作过的老弟。” 东郭书记听了袁英的汇报,同意了志国的请求,具体去向由袁英负责落实。袁英找到志国,共同商量了他的去处,商量妥了,袁英代表党委把轻机厂的厂长找来,谈了把志国调到他们厂当工人的意见。这位厂长认识志国,了解他的情况,什么也没有说,就欣然接受了。志国选了钳工工种,厂长给他找了个师傅,一切就算全都落实了。 从此谢志国由一个很受党委重视的审干工作人员一下子变成了轻机厂的钳工。志国丢掉了过去的干部服,换上了工人的劳动服,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和隆隆的机器、飞扬的花火、沉重的铁块、灰尘和油污打起了交道。他的师傅姓艾,叫艾国青,今年四十多岁,是铁匠出身,后改的钳工,车、铣、铆、电焊,他样样都拿得起来放得下,技术是出了名的老八级。他为人耿直,对徒弟严格,在技术上从不保守,可你不好好学,偷懒要是叫他发现,轻则一顿臭骂,重则也可能给你两耳光子。和他学徒,是没有不怕他的。他教出来的徒弟,也个个都是一个,没有给他丢脸的。志国是他收的第六个徒弟。他对志国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嫌他岁数大了点。他听袁英对他介绍了志国的情况,他很同情志国的遭遇,因此也就格外地关心他,尽心尽力地培养他,期望他早日把技术学到手,以此来治愈他精神上的创伤,填补生活上的空虚。师傅的好心志国是看得出来的,他也是心领神会的,他想同师傅积极配合,努力钻研技术,用忘我的劳动,忘掉过去,开拓新的生活道路。然而,想法毕竟是想法,现实毕竟是现实,在一个对未来充满幻想,对生活充满热望,对人生寄予无限憧憬,正在蓬勃向上的热血青年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不幸,受到了这样的无情打击,可想而知,他的身心将会受到何等的重创?不管用什么方法想轻而易举地把他的思想立即扭转过来,都是不可能的,即使有仙丹妙药,恐怕一时半响也难以奏效的。更何况上哪去找那种济世良方呢?也许只有时间才是。 第一部 第七十二章 志国是家中的长子,由于姐姐生病,他的脚被扎,错过了他的升学机会,这对于志国是一大遗憾,对于对他寄予无限希望的爸爸妈妈不能说不是一大遗憾。当时家中的生活的确困难到一定程度,有个帮手对于父亲来说也是很需要的。妈妈虽不甘心,可也无可奈何!参加工作后,志国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经过一段艰苦的努力,脱颖而出,受到群众的好评,上级领导的重视,准备把他培养成接班人。这时刚强好胜的妈妈,在志国的身上又看到了希望,陶醉在儿子的每一个微小的进步之中。由于志国工作的进步,在某种意义上说,对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有所改变。念书固然好,可不念书也不一定就没出息。你看我们志国,工作干得不是满好么吗!出席过全省的群英会,还当上了干部。正在志国充满希望的时刻,发生了这样的巨大变化,让这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的妈妈怎么能够接受呢?她还怎么当邻居的婶婶叔叔,大人孩子去沾沾自喜地夸她的儿子工作干得如何好,将来会有多大的出息哪!就是谁说一千个干什么都一样,一万个干什么都一样,她也不会马上就这样认识这个问题!她缈缈地知道志国下来的原因,她暗暗地为志国鸣不平,她几次想问问儿子,可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她害怕伤着儿子的心。这些日子,她看见儿子痛苦的样子,她的心像刀搅的一样难受。儿子的荣辱,就是母亲的荣辱,儿子的痛苦,就是她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用什么办法能解脱儿子的痛苦呢?她实在想不出好办法!她不敢说别的,她只好说:“儿子,干啥都一样。有个工作,挣点工资,饿不着,冻不死,攒点钱,成个家,就行啦。咱们穷命人,没有那么大的福分,也就别高求了。” 儿子知道母亲的性格,这不是她的心里话。要是她这样的性格,她还不会拼命地从农村挣扎上来哪!希望儿子念好书干好工作,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才是她的真实思想。今天她这么说,纯粹是出于安慰儿子,怕儿子因为想不开出什么差错。深深知道母亲性格的儿子,既不敢说自坠其志的话,在目前背气的时候,又不好叫得太响,真是难啊! 庶民却不然,他盼望孩子成龙,可他又非常容易满足,随遇而安。他的真实思想才是能干啥干啥,命中无的莫强求。志国在党委工作他没觉得有什么荣耀,下来当工人他也没觉得是什么耻辱。他还和从前一样,每天早上上班,晚间下班,能大点油,吃上一顿炒土豆块,他就高兴得不得了。 一向以哥哥为荣的志强,莫明其妙地看到哥哥脱去了整洁的兰华大呢干部服,穿上了满身油污的劳动布工作服,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断定是哥哥做了什么错事,或犯了错误,才会有这样的下场!他决心不理哥哥,好多天一句话也不和他说。志国有时主动和他说话,他也是带搭不理的,显出十分傲慢的架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敢这样对待哥哥。志国以极大的意志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和弟弟发生冲突。忍耐是有限度的。特别是像志国这样血气方刚,宁让身受苦,不让脸发烧,极要面子的青年人,忍耐就是更有限度的!本来志国的心情就不好,已经受了很大委屈,就连自己的亲弟弟也敢看不起他,欺负他,那还了得!那不是天底下没人了吗! 经过黎明前死一般的沉默之后,战争终于暴发了!导火线是因为挑水的问题。昨天晚上工厂加班,志国回来晚了,没有挑水。志强作业多,赶着做作业,也没有挑水。早晨起来,志强跑出去复习功课,志国因为昨天太累,起来时就快到点了,忙着吃饭,这时志强回来了,妈妈说:“志强,你去挑点水吧,水缸里一点水都没有了。”志强满有理由地说:“我上学晚了,让我哥去挑吧。”妈妈又说:“他怪累的,再说上班就要晚了,你就去挑吧。”志强一边去盛饭,一边说:“他累,是他自己找的!我还累呢,和谁说去?” “你说什么?”志国放下筷子,瞪起眼睛。 “我说什么?我说你挨累是自己找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还用别人说?” 实在忍无可忍的志国,冲到志强的跟前,拽住他的脖领子,当胸就是一拳,并气得吩吩直喘地说:“我让你胡说!” 志强盛饭的碗被打掉地下了,摔得粉碎,他也激了,抢起了饭勺子照志国的脑袋砍去,并大声说:“我胡说?你没干坏事,为什么让人给拿下来了?丢不丢人?!” 这话更让志国无法接受,像是受了极大的污辱一样难受,他气得浑身颤抖,又像弟弟扑过来,两个人撕打在一起。 “妈拉个屄的!你们俩有完没完了?”庶民一边骂,一边撂下饭碗,从身边操起一把笤帚,不分脑袋屁股向他俩打去。 志强知道爸爸手狠,怕挨打,撒开哥哥,拽过书包,连饭也顾不得吃,一溜烟跑了。 从来不肯轻易掉眼泪的志国,属实气得不行了,坐在炕沿边哭了起来。志国是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让人看不起的委屈的,这是他伤心的主要原因。今天,就连一向十分尊重他的弟弟也看不起他来,这怎么能受得了? 妈妈见儿子哭,她跟着伤心,眼泪也在眼圈里直转。她知道志国哭的意思,不是弟弟说他两句气愤的话他接受不了,而是这话说的不尽情理,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才动的感情。 “快上班吧,别和他小孩子一样的。” “他都上中学三年级了,还小呢!他什么都知道,他也欺负我!” “他知道什么?他要是真知道内情,他是绝对不会这么说的。志国,不是妈向着你弟弟,将来有一天他真的知道了内情,他是会同情你的,也会向你陪理的。你还不了解他,也是个眼泪窝子浅的人,最好打抱不平的人。他要是认为是别人伤害了你,说不定还和你一同去打人家哪!” 志国确实很了解弟弟,妈妈的话一点也不假。可这些天以来,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下来的事也没和弟弟好好说过,难免他误会,弟弟走了,妈妈一说,志国又自责起来。 “行啦行啦!别抹眼泪啦,上班晚了要挨批评了。”庶民一边往外走,一边撵志国上班。 妈妈心疼儿子,同情儿子,怕他情绪不好到车间去出点什么事,怪后悔的,忙说:“别让他去了,家里还有不少活,让他帮我干干。你到单位给他车间主任打个电话,请个假算啦。” “不。妈。现在厂子正搞大会战,一个人顶两个人,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休息。再说,今天我还有个特殊任务,办会战战报。我要歇了,报出不去,宣传工作就落下了。” “真是的,你到哪儿哪儿忙。要是这样,妈就不阻拦你了。下了班,没事,早点回来!” 妈给志国装好饭盒,多装了一个玉米饼子和一勺菜,补上早上没吃的份。还有十分钟到点,志国挟起饭盒,和妈妈告别,连跑带颠的上班去了。 志强虽说生哥哥的气,认为他不争气,自己脸上无光。可仔细一琢磨,也有点后悔。后悔不该还没搞清哥哥下厂的原因,就用冷言冷语挖苦他,讽刺他。如果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那不是冤枉了哥哥吗?哥哥气愤之下打了自己一拳,自己不但还了手,而且还用饭勺子好悬没把哥哥的脑袋给砍坏了。他越想越后悔,一上午都没上好课。放中午学后二话没说,他操起扁担就去挑水,挑了三挑,差一点不满缸。好像是要以此将功补过似的。 妈看志强那样子,就知道他知错了,没有狠狠说他。等吃完中午饭,妈没着急捡碗筷,坐在炕上没下地,把要走的志强叫住,和他说了她知道的志国下厂原因。 “我们家是地主?谁说的?咱们家土改时不是定了成份,是中农吗?” 上了中学后,学校里也经常讲阶级成份,因此,志强对这件事也很敏感,也很震惊。他马上意识到这件事不但关系到哥哥的命运,同时也关系到自己的命运,全家人的命运!他在学校中报家庭成份时,一直报的是中农,他见过爸爸拿出的土改时给发的、用牛皮纸写的成份证明,一清二楚地写的是中农,怎么又变成了地主了呢?他也正在要求入团啊!如果是这样,不是一切都完了吗?!志强不敢相信这一消息是真的,他希望不是真的!可哥哥的命运清楚地摆在了全家人的面前,又不由得他不相信。 “我听说志国他们组织派人去调查时,到老家调查找到了咱本家的一个小老叔,是他出的证说的。” 老混蛋!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好信口开河?反正老屯离这也不算太远,有机会我和哥去一趟,狠狠揍这老混蛋一顿,不许他再瞎说!” “那有什么用?傻孩子。” “这也没用,那也没用,这事到底咋办呐?” “这事不是着急的事,对咱们祖上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将来问问你爸,看他怎么说,然后再说吧。反正还有土改时的证明,有啥事还能管点用。” “哥为什么不把证明交上去呢?” “人家是秘密调查的,有这事也没公开对他说呀!他后来问一个叫袁英的领导,她也不肯把话说明白了,就这么来糊里糊涂地把你哥给打发了。” “这他妈也太不负责任啦!” “谁说不是!你哥憋气就憋在这儿。是死是活说个明白,也叫人心里亮堂。就这么打闷棍,谁能受得了?” “哥哥没找吗?” “找谁呀?他就和袁英熟悉,和她说了她也说了不算。” “她说了不算,就往上找,总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闷着啊!” “你念书比你哥多,社会这些事呀,他还比你经验多,要是能找得出,他还能不找?你想想,这事怎么找哇?人家也没处份你,就是不给你入党,不给你提干,又不和你说啥原因,怎么找?找急了,领导有反感,对你没好印象,你这辈子就甭想翻身!别说入党,提干,恐怕工人也让你当不消停!” “那这么说就没辙了,就得这么受着了不成?” “我看哪,这哑巴亏就得吃了。以后怎么样,就得再说以后的。” “等我爸回来,我非好好问问不行!他要真的是地主哇,我这书也不念了,念到多咱也是白费!家庭出身不好,到哪儿都不重用。” “哎,我说志强,你可不能有这种思想!你哥是你哥,你是你,行许你参加工作那会儿遇上好领导,还行许按土改的证明,把咱们当中农团结过去哪!” “不管怎么着,反正和爸爸得把这事整清楚!不然背上这沉重的包袱,可真让人受不了!我哥还真行!要是我呀,恐怕还做不到他那样呢!” 正说着的功夫,庶民也回来吃晌饭来了。 第一部 第七十三章 志强岁数小,有事搁不住,还没等爸爸坐稳,就急着问:“爸,咱家到底是什么成份呢?” “你问这干什么?” “我问这干啥?哥哥都从党委给打发回来了,你还当没事呢!” “不让当干部,就当工人。我看哪,我这辈子当工人挺稳当的,不像他们当干部的,今天这么的了,明天那么的,有点风吹草动的,连祖宗三代都得折腾个低朝上。整天整天的连觉都睡不实,有啥意思?” “有事怕折腾,没事怕他折腾啥?” “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没事?说你有事,你就有事,说你没事你就没事。你的老子没事,还有你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有点事,也不行!说你社会关系复杂,不能重用。” “问你啥你就说啥得了,扯那么远干什么?” “**妈的!老子把你养活大了,让你来教训老子来啦!” 庶民把眼一瞪,伸巴掌要揍志强。妈看事不好,急忙说:“还不吃饭上学去,和你爸犟嘴,是有点该揍!” 志强不敢再犟嘴,怕爸压不住火,真的揍他一顿没处送冤去,不吱声了,心里别鼓劲,跑一边吃饭去了。 关于家庭成份问题,爸爸没明确答复,使志强心里更划混了。他着急,掂记着是回事。有一天晚间,趁爸爸高兴,他又提起这件事。爸爸没当个了不起的事,就像讲故事似的说:“你太爷是闯关东过来的,到了你爷那辈上,咱们家就成了大户人家,共计三十多口人,二十多间房子,十五六匹马,十多头牛,一百多垧地,顾好几个长工;到农忙时节,还得顾好几十短工……” “那不真是地主吗?”志强没等爸把话说完,就着急地说。 “别打岔,让爸往下讲。”志国在一旁制止。 “后来,你爷爷抽上了大烟,越抽越上瘾,家里的事也不怎么管了,交给了你大伯,你大伯视赌如命,不务正业,一个抽,一个赌,各股一看这个家恐怕好日子不长了,都各揣心眼,千方百计攒小份子。不到三年的光景,这个人丁兴旺,在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富户,眼眼就败落下来。到了民国十七年,家里又烧了一把大火,你爷爷一病不起,不到三个月,就死了。你大伯支撑不了这片濒临倒闭的家业,不得不分家。咱们这股份了四垧二亩地,一头牛,你奶奶归咱们供养,带来两匹马……后来土改时就给咱家定了中农。” “还得着我爷爷抽大烟,伯父耍大钱,又着一把火,要不到土改时,还真得给定个大地主呢!”志强又抢着接说。 “那说咱家是破落地主也真是不错!”志国若有所思的说。 “地主就是地主,破落了还是什么地主?爸,当时定成份,有破落地主这个成份吗?”志强不同意哥哥的说法。 “没有。” “没有就行!当时土改工作队给定的成份,我们家就是中农,团结对象,他们说是地主不好使!”志强听爸爸这一说,来了劲,大声地重复自己的观点,像是在给全家人鼓气。 “谁也没给咱家改成份,就是小老爷的那份证言是这么说的,再没人去给你调查,组织内部掌握你,你有什么办法?”志国并不像志强那么兴奋,仍然还觉得压力很大。 “别管他啥农,给饭吃不?别心思那么多,到哪河脱哪鞋!” “爸,现在说是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实际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家庭成份不好,恐怕这辈子就甭想翻身!”吃过亏的志国不同意爸爸的看法。想让爸爸在这个事上出个主意,他却不说正题,总跑偏,往一边扯,而且志国怎么正,也正不过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别想的那么远。要看前三十年,咱们家还成了上千垧地的大地主了哪!可没成想东折腾西折腾连这个富农都不够了哪!” “你爸爸说的对,形势一时一个变化。再过多少年,又不定啥形势了呢!也许我们这辈子赶不上了,你们生活的路还长着呢,凡事都得往宽超想,不能钻牛角尖。咱们实际就这么个成份,人家愿意咋对待就咋对待。你们该好好念书好好念书,好工作好工作。有句老话你们得记住,老实常常在。多干好事,别干坏事,到什么时候都错不了。妈是盼着你们出息人,条件实在不允许,那也没办法!” “你总是想的那么美!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你就总是不满足,一肚子红花没开!我不那么想,怎么都是一辈子。穷过富过不说,主要过个太平。” “我早就知道你,两马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就行。” “当然了!要是一辈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孩子老婆有热炕暖屋住着,吃得饱,睡得暖,才真是修来的福分呢!” 这俩口子的思想是摸透透的了,谁说不说都是那么回事,一个是永不满足,一个是小富即安。这俩个人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打是打不起来,说却很难说到一块去。孩子也都知道是这么回事,妈想的啥,爸想的啥,不用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关于家庭成份这件事,今天是让爸爸说开了。志国的思想包袱是卸了一些,可还是挺沉。志强觉得这件事好像影响不到他念书,他只是替哥哥惋惜。他想起那天对哥哥的不礼貌行为,带有刺激性的恶言恶语,有些内疚。他把哥叫到一边说:“哥,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么回事,影响了你的进步。那天是我……” “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是盼着我好。” 哥俩的眼圈都红了。这对患难的小兄弟,从来没有因为别的掰过生,这次动手,纯粹是一场误会。弟弟这么一说,当哥哥的还能说什么呢?哥哥又想起过去弟弟对自己的那些好处,就更没说的啦。 “哥,这几天怎么没见你上哪院呢?” “上火还上不过来呢,哪有那心思呀!” “璐璐姐也没过来看看你,是不是他们也知道了?” “不一定,别瞎猜,璐璐姐不是那种人。” “我想也是,不过……” 小哥俩的私下议论,妈妈也猜到了八九。这些天她也正为这事发愁,若陈婶过来可怎么和她说呢?不说,瞒了初一瞒不了十五;说,又不知怎么说好,吓得妈妈即怕他陈婶过来,又不敢上陈家去,只好豆干饭──闷上了。 谢家的事瞒不了对门屋的冯妈,她早品出了七大八的。她不是好意的,顺口之言就把这消息传到陈婶的耳朵里了。陈婶开始不信,看见志国穿工作服,还认为是下厂劳动煅炼,特为穿的呢。后来仔细一观察,又打听了一些知情人,才信了冯妈的话。陈婶特喜欢志国这孩子,她对这事倒没太往心里去。见谢娘、志国这几天没过来,知道是为这事,她想过来,又怕他们不好意思说,弄出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就装着赶冬天的棉袄棉裤,没有过来。她开始想先和璐璐说说,正赶上璐璐出差了,没在家,她就把这事和陈叔说了。她这一说不要紧,苦大仇深的陈叔立时翻了脸:“他们家原来是逃亡地主哇?!这可是阶级路线的大问题!今后,你给我少上他们家去!璐璐和志国的事,我看哪,就到此结束!” “看把你说的,别说我们还没真搞清是不是这么回事,就是,也不至于这样啊!他爸是地主,他妈是地主,志国还是地主哇?再说,他们家是地主的时候,有没有他还不一定哪!就是有,他不懂啥事,他也不能去压迫人,剥削人,他有什么罪过?两个孩子的事,你可不能这么武断!干不干得看璐璐的。” “他们家要是地主,就是不行!别的事我不管,这事我非管不行!” “越说你越来劲,你吵吵啥?让他谢娘听见多不好!你忘啦,咱们家着火,在人家吃,在人家住,翻脸就不认人!谁还交你?再说璐璐的病要不是吃了志国冒死取来的药能好吗?就是璐璐病那样,人家志国也没嫌弃咱们璐璐哇。” “他们对咱家的好处是好处,这个情早晚能过去。也不能因为这个,把璐璐往火坑里推。也不能拿女儿的终身大事闹着玩。” “你越说越不像话,这话要是叫他谢娘他们听见该多伤心,人家怎么是火坑了?志国那点不如璐璐?”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他家成份不好,我就是不同意!不是我干涉女儿的婚姻自由,以前我怎么没反对呢?这年头,你看没看到,成份不好就是矮人三分,就连生产队分配活都不给分配好的,处处受气。更严重的是,什么事都没你发言权。不管你是公开的还是背后的,说好了还行,说不好,不知哪句话说走嘴了,或者你没那意思,有人给你上了纲上了线,你就要倒霉了,轻者挨批判,重者就祖宗三代的联系,深挖阶级根源,不把你整发晕代死,也整你个骨头不疼肉疼。总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谁能受得了!咱们璐璐娇生惯养这大,怎么能跟人去受这种窝囊气?不管你们怎么说,就是把死人说活了,我也是不同意!” 陈婶不再和丈夫争辩,她在想璐璐回来后知道了会是个什么情景?这爷俩若真的僵持起来,她在中间怎么办?老头子的犟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受他的遗传积因,璐璐貌似柔弱,实则也是刚烈的出奇。她上次有病,对志国的态度,就充分地证实了这一点。正在陈婶想这儿想那儿的时候,忽听有人喊:“妈──” “死丫头,瞎喊啥!吓我一跳。” 璐璐话音未落,就进了屋里,“爸爸你也回来啦?”“回来啦。”爸爸强打精神回答。 璐璐瞅了瞅妈,看了看爸,觉得有点不对味。每次她从外地回来,爸妈都别提多高兴了!今天却不同,好像刚打完仗似的,脸上都挂着一层阴云。 “妈,你和我爸怎么啦?” “没怎么的呀!这不好好的吗?”陈婶故作镇静。 “不对,你们一定是因为什么闹意见了。” “都这么大岁数,还有啥意见闹的?闲说话,半了两句嘴。璐璐出去这么多天,想爸不?”陈叔也不想扫女儿的兴,没有说出真情。 “你说呢?” “我说呀……” “爸──”璐璐故意挑起眉毛,嗔怪地瞅着爸爸。 “都这么大了,还撒娇哇?” “爸,你说啥呢?女儿在爸妈面前,多大不是孩子?” “对对对,多大都是孩子!” 璐璐这一撒娇哇,真的把爸爸给逗笑了,忘记了方才不愉快的事了。他瞅着心爱的女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璐璐见爸高兴了,又和妈亲近:“妈,你看我给你买的啥?” “又出去瞎花钱!妈什么都不缺,怎么又买?” “你这老太太呀,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要是有那么一天啊,你都对不起你的老肠老肚子和浑身上下!” “你讲话了,我都成了老太婆了,还穿什么?不光着,不露着,就行呗。你们年轻人穿点好的,也带劲呀!” “我说你是老太太,你就是老太太?你才四下出头,什么不能穿?” 璐璐从提包里拿出一件天蓝色的小布衫,给妈看。妈妈一看,就笑了:“我说璐璐哇,你可真会打扮你妈!这么新鲜的小布衫,你让妈上哪穿去?” “这还新鲜?” “我看看。”冯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这新鲜什么?要是连这颜色我们都不能穿了,还完了哪!你不要,我要。” “冯妈啊,快屋里坐。” “他陈婶,你可真有福气,养了个好闺女。我这一辈子呀,就稀罕闺女,天不做美,偏偏生了一窝小子,都快把我气死了!”冯妈转过脸来又对璐璐说:“我说好几天没看见璐璐呢,原来是出门啦。都买什么好东西啦?” “就给我妈买了一件小布衫,人家还嫌新鲜。” 冯妈不信,走到桌子上的兜子摸了一把:“哎哟!还有这么多东西,是好吃的?还是好喝的?怕我抢啊!” “冯妈,你真会开玩笑。要是好吃的好喝的还能背你老人家?那是药。” 冯妈这一问,倒提醒了璐璐。 “冯娘,你和我妈先唠着,我到东院去一趟。”说着,璐璐拎起那一大包子药,就要走。 “刚回来不在家好好呆着,上他们家干什么?” “给志国送点药去。上次他检查,胃和肝都不好,这次我特地从外地给他买了一些专治胃和肝的药。” 璐璐看出爸爸的态度有点不对,站在那没动。陈婶怕他们父女在冯妈面前僵持起来,让人笑话,忙出面解围:“璐璐,快去快回。” 璐璐又瞅瞅爸爸,见他没有坚决反对,就答应一声走了。 要不是冯妈来,爸爸是不会让璐璐去的。他想从此闸住这门亲事,不许璐璐和志国来往。陈婶也看得出来,他觉得陈叔的做法有点过分,又不好挑明,只好暗中支持璐璐。 冯妈眨眨眼睛,也看出点门道,故意问:“他陈叔,你家和东院的喜事什么时候办呢?我的鼾拉子都溜出来了,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哼!办喜事?等着吧!” “他陈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见璐璐和志国处得好好的,热乎乎的,不早点办,你就不怕不把孩子给你抱回家来?” “他冯娘,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的!我们姑娘是上过学,有工作单位的人,做事是不会没分寸的,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吗?” “他陈婶,我说的意思你没明白,不是你家姑娘不好,也不是谢家小子不好,我是说,这时候的年青人是自由恋爱,不像咱们那时候,全凭媒婆一张嘴,来回蹿掇,两边同意了,过了财礼,定了日子,就等花桥进门了,甚至连面都见不着,想抱孩子上哪抱去?如今,今天你请我看电影,明天晚上我约你想去溜达,在一起时间长了,不就有感情了,能不挨不碰吗?碰常了,谁敢保准碰不到一起去?大姑娘到产院去打胎的不是没有!我这话可是为你们好。听不听由你们,别怪我多嘴就行了。” “他冯娘,我知道你一片好心。我也想早点办事,事又说回来了,也不知谢家什么打算?” 这好办,有机会我给你们问问。冯妈的话陈婶并没太在意,她甚至心思,要是能把孩子抱回来,那才好呢,看老头子还说什么! 冯妈说这些话也并不是完全无意的。她早就看好了璐璐,想让她给他们家大千当媳妇。可后来她看见璐璐经常上谢家去,又见志国和她经常在一起,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她也就有点死心了。最近她看出谢家有点事,话里话外又听出点弦外之音,见陈家也有点反常,她又来了精神,想见缝插针。她怕生来做成熟饭,这针就插不成了!所以,她来个警钟常鸣。也想从中试探一下陈家的态度。 陈叔嘴上没说,心里却不住盘算,认为冯妈说的对,有道理,不得不防!你谢家要是地主,就是说到天上去,我闺女也不能给你们!他暗暗在憋劲。 第一部 第七十四章 璐璐兴冲冲闯进谢家,正赶上谢家人都在家。亭玉见了,很是高兴。这些天她所担心的就是怕工作与爱情的双重打击同时降到儿子的头上。怕儿子一旦承受不了,出个一差二错,毁了她的一腔心血! “是璐璐哇,快坐下!快坐下!”谢娘看见依然如故的璐璐,有点喜出往外。 “给你志国,这是我从外地捎回来的好药。” “你外出了?” “是啊。那天来个紧差事,给你们党委打电话,没人接,来不急告诉你,我就走了。” 几天来笼罩在志国心中的疑团被璐璐的几句话说散了。足见璐璐不是因为他下来了,就不理他了。他仔细又一想,璐璐外出了,也许还不知道这些事,我得赶快和她说,免得时间长了,说我隐瞒她。志国接过药,对璐璐笑了笑说:“什么大不了的病,烦你跑那么老远去整药?” “那还没有你那次整药去的道远哪!而且还冒那么大风险。” “你是怎么回事?我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都是有病。小病不治,也会误大发喽!” 志国给妈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妈给璐璐拿钱。妈妈明白,上炕打开箱子,摸了半天,拿出大约十元钱,瞅着璐璐说:“买这么多药,花了多少钱呐?” “谢娘,没花多少钱。药钱就不用你们管了。” “那怎么行?给捎回来我就很高兴了,还能让你搭上?” “谢娘,你这不是把话说外了吗?要是那样,我还不往回捎了哪!” 谢娘怕璐璐不要,直门往璐璐腰里塞,璐璐气的把钱掏出来,放在炕上,就转身回家了。 这是怎么啦?谢娘从来不这么外道哇!出门没几天,怎么回来爸爸的态度不对劲,谢娘的态度也好像不对劲,就连志国的态度也好像不大对劲!她跑出来,志国也没说送送。要是往回这么多天见不着面,找什么话茬也得出来送送,借机二人就去逛马路,谈心去了。几天没回家,怎么像什么都变了呢?奇怪!璐璐满腹疑团地回到家里,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 陈婶见女儿去了东院,她想她一准是想志国了,她心里暗自高兴。可见女儿回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她又担起心来,急忙追问:“怎么啦?璐璐。” “没怎么的。” “我看你好像不高兴的样子?是谢家……”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有点累了,想睡觉。” “还没吃晚饭呢,怎么能睡觉呢?” “我在火车上吃了。” “她不饿,你就让她睡吧。”陈叔以为女儿真困了,在一旁帮腔。 陈婶没再阻拦,璐璐到里屋铺好被褥就躺下了。其实,她根本就睡不着!别看出去没几天,可她觉得就像和志国分开了好长时间了哪!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回来后,本想借送药的机会,把志国约出来好好唠唠,亲热亲热。可谁知道,一回到家就遇见爸爸妈妈抻着脸,到谢家后,谢娘热情是热情,感觉比每次都外道,最可气的是志国,变成了个木头橛子似的,也不出来送送她!把大好的机会错过了,还怎么联系?睡觉,她哪有心思睡觉哇!反过来她又一想,不对呀!别人不说,都可能因为心情不顺,对她表现异常,可志国不应当啊!再说,我也没惹你,没着你,送药还能送出错吗?你不应该不理我呀?我每次去,你怎么都远接近送,还特意找借口和我出去溜达呢?这次我出去这么多天,你更应该想着这一点啊!你比谁都明白,为什么装起傻来?想来想去她说什么也解不开这个迷。她怨了半天别人,又怨起自己。志国木,你们俩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你怎么也木呢?大胆一点,约他出来,不就结了吗? 璐璐翻来复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她盼着志国过来找她。然而,她一直等到半夜,门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才彻底失望了! 要不是有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志国不会不跟璐璐出来,即使没跟出来,也会过来找她。他看见璐璐,本来是很高兴的,可却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在璐璐不见影子的这些日子里,他不知偷着往西院看了多少次,希望璐璐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今天璐璐真的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又不敢和她接触,怕说起那件事。可他躺在炕上,一闭上眼睛,璐璐的身影就浮现在他有脑海里,或出现在他的面前,搅得他无法成眠。上次璐璐病重期间,璐璐那么撵他,他也没有动这么大肝火,受这么大的煎熬。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夜!情人近在咫尺,却难以相见,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只有此时此刻的志国、璐璐才能说明白,讲清楚。志国真想从炕上爬起来,蹿到陈家,把璐璐抱在怀里,或背在背上,远走他乡。而且最好是与世隔绝的一片孤岛,除了他们俩再没别人的地方,不受任何干扰,不受任何伤害,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相亲相爱地过上一生。同百鸟为伍,同大自然相伴,淋日月之光华,听潮汐之澎湃,那该有美啊!那该有多妙啊!岂不是神仙过的日子? 想到这些,志国更加睡不着了,好像真有个世外桃园在向他招手,向他致意,等待他和璐璐的到来。 他真后悔,从小没有到深山老林去拜师学艺,真的像武侠小说写的那样,学会穿房越脊、飞檐走壁,或呼风唤雨腾云驾雾,那该有多好!愿意什么时候把璐璐带走就什么时候带走,谁想阻拦也拦不住。可他从小只是用木制的刀枪,同小伙伴们空耍了一场,到头来什么用也没有。富于幻想的志国想到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他要是有他那本领就更好了,拔根猴毛,吹口仙气,变成一只小蜜蜂,飞到陈家屋里,乘陈叔陈婶正熟睡之机,把璐璐背出来,同她一起去花果山水涟洞去修仙,共同当个山大王,岂不美哉?岂不妙哉? 志国陶醉在了幻想之中。 璐璐可想的不是这些。她想的十分现实,十分具体,不能拖过明天,必须见到志国,问明一切。若是志国说不出真正的理由她是绝不轻易放过他的!只少也要罚他站立五分钟,向她做一次深刻的检讨。他要是再不服哇?就,就那个…… 璐璐根本没有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上去想,就更没有想到家里家外发生的那些事情。她想的很单纯,也很甜蜜。她睁开眼睛,看看窗户,盼望天快点亮,她好到院子里刷牙…… 天亮之后,璐璐早早就起来了,梳头、洗脸,认真打扮了一番,看时间差不多少的时候,才到杖边去刷牙。由于着急,还是来的太早了,她把牙刷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不能以刷牙为由在这儿等志国了。她回到屋里,打了个转,又溜达出来,扯了块手纸,装着去厕所。厕所在后院,她却没有往后走,又来了当院,不注地眼地往东院瞅,见谁都出来过,就是不见志国!急得璐璐直搓脚,就是没办法!逼得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去了房后的厕所在那儿一边解手,一边观察东院的动静。厕所那是长呆的地方?她解完小手,又蹲了一会,看看上班的时间快到了,装着上完厕所往回走时,又在板杖边停住了。正好这时志强过来了,璐璐顾不得其他了,急忙把志强叫住:“志强,你哥上班没有?”志强忙说:“还没呢。”璐璐又说:“你叫他出来一趟,我有事找他。志强答应一声,返回屋里去找志国。 志国挟着饭盒,穿着工作服,不大会儿就到了杖子跟前。璐璐顾不得细瞅他,对着东院说:“今天下班后,你在电影院门前等我,不见不散。”没等志国回话,陈叔在璐璐的身后咳嗽了一声,璐璐不好再站在这里,只好退回屋里去准备上班。志国也匆匆忙忙地上班去了。 总算联系上了!璐璐从早上盼到中午,由中午盼到晚上,好不容易盼到下班。下了班,志国真的没回家,脱了工作服,换了一套衣服,就到电影院门前去等璐璐了。可是他左等也不见璐璐,又等也不见璐璐,等到电影开演了,还是不见璐璐的身影!这时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是不是听差了?不能啊!清清楚楚地听璐璐说下班后让他到电影院前等她,不见不散哪!怎么会错呢?不是不见不散吗?等!坚决等!过去所有的约会,璐璐从来没失约过,这次也一定不能失约! 等得无聊,志国狠狠心从兜掏出五分钱,买了一缸子瓜籽,躲在电影院的东墙画廊边上,装做十分悠闲的样子,一边嗑瓜籽,一边等璐璐。有了营生,他就不再那么着急了。他断定璐璐一定是有事,脱不开身了。当她能脱不开身时,一定会来。他在画廊前一边耐心地看着画报的内容,一边悠闲地磕瓜籽,耐心地等待,随时可能出现在他面前的璐璐。 “志国,你在这干什么呢?” 志国忽听身后有人和他说话,因为毫无思想准备,他被吓了一跳。他急忙转过头去,一看是袁英,未假思索地说:“我等人。” “是璐璐吧?” “嗯。” “电影都开演这么半天了,她怎么还没来呀?” “八成是有事了。” “不能来啦?我这里正好有张闲票,进去看电影吧,别等了?” “不,我在这再等一会,你去看吧。” “我也是约了个人,也没来,一个人看怪没意思的,我陪你等一会儿,要是再等个十分八分的,她不来,咱们就进去看吧,正好我还有点事想向你了解了解。” 第一部 第七十五章 又等了一会,璐璐还是没有来,志国无奈,同袁英进了电影院,一同去看电影。他们一边看电影,一边小声唠工厂的事,进步的事,也唠他和璐璐的事。因为志国一心想着璐璐,对袁英说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她说什么,问什么,他就哼哈答应什么。唠得说不上投机,也说不上热火,只是靠时间罢了。 下班之前,璐璐就一切都准备好了。下班的铃声一响,她就兴冲冲地第一个走出了粮库的大门。她急急忙忙往前走时,却被堵在门口的爸爸截住了。 “爸爸,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呀。” “等我干什么?” “回家呗。” “我有事,晚回去一会儿。你先走吧。” “不行!我有重要事和你说,必须马上和我回家!” “爸!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先回去吧,等我回去再说还不行吗?” “你是不是又约会和志国去看电影?” “是啊!” “不行!就是为了他的事你必须马上和我回家!” “他怎么啦?值得你这样!” “你回去就知道了,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 没奈何,璐璐只好扫兴地跟在爸爸的身后,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跟在大人的身后,被带回了家。进了屋,没等爸爸说话,璐璐就急着问:“爸,有事快说,人家还在那儿等我哪!” “就让他在那等着吧!我不会再让你去啦!” “为什么?你问问你妈。” 陈婶见们爷俩一起回来的,一个撅着嘴,一个抻抻着脸,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陈叔就让她说。她瞅瞅丈夫,又瞅瞅女儿,莫明其妙地问:“这是怎么啦?让我说啥呀!” “你还装什么糊涂?她又约会和那院的小子去看电影,被我截了回来。” “我说老头咋,你怎么什么都干呢?孩子去看电影你管啥?” “从今以后,我就是不准她再和那小子在一起!” 璐璐听到这话,才明白爸爸不让她去看电影的意思。可她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突然干涉起她和志国的事来?气得心直突突,捂着脸,跑里屋哭起来。 陈婶心疼女儿,不住地数落起老头子:“你说你,这不是没正事吗?孩子的事,哪有这么管的?你要是把璐璐逼出个一差二错,我可和你没完!” “你要是再崇着她和那小子来往,出点什么丢人陷眼的事,我还和你没完哪!你要是真的疼她,就赶快和她说明白,别再让她和他来往!你要是想往火坑推她,就继续崇着她。不过,不把这事给我整清楚喽,就是你们闹到天上去,我也绝不答应!” 璐璐在里屋一边哭,一边听爸爸妈妈打仗。从他们的话里话外虽然没听十分明白,可也听出点音来,好像是志国家出了点什么事。这时她又装着大声哭起来,想让爸爸妈妈继续吵吵,她好搞清事情起因。 陈婶怕把女儿哭坏,不和老头子吵吵了,进到里屋来劝女儿:“璐璐,我的好女儿 ,你可别哭啦!你爸爸又不是别人,说你几句就说你几句呗,他也是为你好。” “这也是为我好,那也是为我好,我都这么大了,连点自由都没有,还说为我好呢!我和志国相处,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你们也不是不同意,到现在了,又来说三道四,不知你们是想咋的?” “原来是我同意的,你爸也同意的,现在我不是不同意,不是出点说道吗,你也得容我们考虑考虑呀!” “什么说道?” “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呢?” “我外出刚回来,你们又没当我说,别人也没当我讲,我知道什么呀?” “璐璐他爸,你没当璐璐说呀?” “我这不是把她找回来,想和她说,还没来得急说嘛。” “这就不怪孩子啦,就这么稀拉糊涂的,谁能想得通?璐璐,原来是这么回事:志国已经从党委下来了,听传说,是因为要发展他入党,去老家调查,说他们家是地主成份,就把他……” “你们听谁说的?” “看起来这个事是真的,你就不要怀疑了,志国都从党委下来好多天了,已经到轻机厂去上班了。” 听妈妈说出这事,璐璐的脑袋“嗡”的一声,她好玄没晕倒在地上。她急忙用手扶住门框,慢慢坐在炕上。 这时爸爸见璐璐脸色难看,料定她是动心了,想趁热打铁,接着说:“这回你明白了吧?爸爸是为你的前途着想,为你的一生着想,你要是嫁了一个成份不好的,不是跟他受一辈子气吗?你的年龄又不大,条件也不比别人差,找太好的咱们找不到,要是找个一般家庭的,找个成份好的,还是不成问题的!你要是和他黄喽,爸爸托人给你介绍,准保比他强!” “别说啦!别说啦!你们让我安静一点好不好?” “好好好,我不说了,让你好好想一想。我们都是为你着想,要不我们操这么多心干啥?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好赖一辈子,你自已带着。好了,我们多去两趟,不好了,我们不去你说是不?” “别说了,爸,我求求你,别说了行不行?!” “我说老头咋,话都说明白了,你就别唠叨了。璐璐也不是糊涂人,她自己也不会不知好赖,这又不是旧社会,处对象的事,大主意还得她自己拿,我们只能提点建议,采不采纳,得让她自己考虑。” 爸爸白了妈妈一眼,退出了里屋。 陈婶把炕扫了扫,从被架上找了双褥子,铺在炕上,又扯了个枕头,放在褥子上,然后说:“璐璐,别着急上火,你的身体不好,急出个好歹犯不上。躺下好好休息休息,这事也不是着急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慢慢再说。” 说完,陈婶也退出来。 这时,璐璐心乱如麻,脑袋里嗡嗡乱叫,不知如何是好。她躺在炕上,想极力镇定镇定情绪,理理思绪,可说什么也镇静不下来。 这出人意料的情况实在来得太突然了,让璐璐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自打和志国由邻居关系,小朋友关系,发展为恋爱关系,她就一直对志国报有满腔的希望,认为志国不但人品好,心眼好使,在事业上也是一个很有前途,很有发展的好青年。没成想今天出现了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把他从正大踏步前进的途中拉了下来。无论她多么爱他,他也多么的爱她,这都属实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值得深思的问题,不容忽视的问题,令人伤脑筋的问题!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璐璐有了主意,她决定分两步走,第一步必须见到志国,搞清事情的真伪和严重程度;第二是根据事情的真伪和严重程度,决定下步计划。她的这些想法没有同任何人说。 第一部 第七十六章 第二天下午,在下班之前,璐璐请了假,提前一个小时来到志国所在工厂门前等志国下班。她在附近溜达了半天,才听到厂里的下班铃声。她怕志国出来时看不见,索性她来到门卫室,从里边看着每一个出来的人。等全厂都快走光了,还不见志国出来,这时她有点着急了,问门卫师傅:“谢志国上班了吗?”门卫说:“一天早上我亲眼见他来啦,再没见他出去。”只要他上班了,没出去,就一定还在厂了里。璐璐不再说什么,继续耐心等待。大约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才见志国从厂部出来。在他往厂外走时,被璐璐从收发室里走出截住。 “志国,都下班这么半天了,你怎么才出来?” “厂长找我有点事,说‘五一’节快到了,让我帮厂子办一期板报,所以出来晚了。你到这来干什么?” “找你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知道不好吗?” 璐璐一句话问得志国半天没说上话来。 “你想听我怎么知道的吗?” “当然想知道。” 两个人边说,边离开了工厂,茫无目的地向西走去。走着走着,志国想起了昨天的事。 “璐璐,昨天你怎么失约了呢?” “咳!说来话长了。我过去失过约吗?”志国说:“没有。” 这时璐璐的心情好像十分深重似的。她仰起头,望着天,半天没说话。志国这时的心情也很沉重。方才他见到璐璐时,问的那句话,就表明他已意识到什么。刚刚外出归来的璐璐,能够贸然找到工厂来,这不说明璐璐已经知道他从党委下来了吗?既然知道他下了工厂,原因能不知道吗?如果璐璐不失约,昨天志国就想找时机告诉她。他觉得心情很压抑,不说出来就更压抑。 “璐璐,我想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情。” “没有那么严重吧?” 这时,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好长一段路谁也没说话。 他俩信马由缰地由东住西走,然后又由二道街拐到了三道街。街上偶尔冲过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车轮碾过的土路,扬起令人窒息的烟尘,使路上的行人不得不捂上鼻子嘴巴,待烟尘消了再开始正常呼吸。可没等你正常时,又有马车或驴车什么过来,扬起的灰尘虽没有汽车那么重,却也够烦人的了。没有办法,为了寻找一个好一点的环境,谈恋爱的情侣只好窜小胡同,或到野外去,才能呼吸到真正的新鲜空气。志国和璐璐谈恋爱的几年间,几乎窜遍镇上的每个胡同。那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泥泞的还是比较光滑的土路,没少留下他们的足迹与倩影。今天他们信步来到康家胡同,这里更是他们过去时常留连的所在。 走出康家胡同,来到了西三道街,远远地望见街口处有几个小酒幌在夕阳里摇曳。酒幌勾起了志国辘辘的饥肠。 “我们到饭店吃点饭吧?边吃边谈。” “也好。今天我请客。” “吃顿便饭的钱我还有。” 说话间两人随便进了路边的一家国营饭店。饭店铺面不大,除了放有六张圆桌的一个大堂而外,就是用屏风隔开的两个单间。有一间已有人,他们走进了靠东边那间。虽说是单间,设备也很普通简陋,与外边一样的圆木桌面,一样的木制方橙,桌面满是油污,水泥地面已被泥土遮盖的看不出是水泥还是土地了。卫生条件极差。与大堂不同的只是墙上有一排铝制的衣帽挂,再就是不像外边那么嘈杂,说话方便一点而已。 整个前堂就有两个穿着白工作服半老不少的服务员。正好是饭时,她俩前堂灶房穿棱似地来回忙碌着,好不容易才光顾到志国他们。志国点了一盘肉妙青菽和一盘干豆腐小青菽,二两白酒,一瓶啤酒,共花了不到十元钱。服务员拿着菜单和钱去收款室开完票,又回来放在桌子上,她就走了。等菜好了,她便端了来,收回了票就不再管了。除非有特殊要求再唤她时,她才肯过来,否则,就各不相搅了。 过去志国是从来不喝酒的。今天他有点心血来潮,既要了白酒又要了啤酒。不但他喝酒,还一再劝璐璐喝酒。璐璐经不住志国的苦劝,同意陪他喝杯啤酒。 人高兴时多喝两盅没什么,不会醉。人心情不好时千万不能喝酒,即使不多,也可能醉。本来不胜酒力的志国,还未等二两酒下肚,就有点心率加快,血往上撞,精神恍惚,语无伦次了。刚进酒店时,他本想借此机会把他工作变动的事和璐璐好好说说,再把他的家庭成份的实际情况向璐璐解释解释,可现在把那些全忘到脑后去了,却姑且隔起昨天璐璐失约的事。 “璐璐,你真不够意思!” “志国,我怎么不够意思了?” “你怎么不……不够……意意意思……你……自己……知道!” “志国,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我没……醉!你必须给给给我……说清楚……” “你是不是问我昨天失约的事?” “你装……什么……糊涂?” “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和人解释解释。” “解释个屁!你……欺骗……我!” 这时志国的眼神已僵直了。 “志国,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怎么会骗你?昨天晚间下班,我爸就在粮库门口等着我,非让我回家……” “别拿你你你……爸做做做借口……好……不好!我谢……志国,不傻!” 璐璐知道志国喝多了,话谈不下去了。 “志国,你喝多了,咱们回家吧。” “我……没……醉!愿回……你自己……回!” 酒不能再喝了,饭也吃不下去了,话也没法谈了,家他又不回,这可怎么办呢?一时难住了璐璐。找人把志国拉回去?吵吵嚷嚷的,多没面子!这时,璐璐后悔不该同意下饭店,更不该同意喝酒。 正在璐璐为难之时,外边走进一个人来。那人用手一挑布帘,怒气冲冲指着璐璐的鼻子说:“我不让你找他,你非找他!你是不是成心和我做对?快给我回家去!” “爸,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我找你老半天了!快跟我回家!” 爸爸拉着璐璐就要走,被晃晃悠悠站起来的志国拦住了:“跟你……回家?没门!她……她是……我对象!你没……权把她……领走!” “志国,你说什么话!你快坐下!”璐璐又对爸爸说:“他喝多了,你先去吧,等他醒醒酒,我就回去。” “不行!他不说人话。酒喝人肚子还喝狗肚子啦?!” “你骂谁?我是狗?你……你才是狗哪!” “操你妈的!小免崽子,我揍你!” “爸!他喝多了,你别和他一样的不行吗?我求求你了!”璐璐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扯着爸爸的袖子说。 陈叔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要不是璐璐拦着,他真想过去给志国几个耳光,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志国借着酒劲,也不在乎,瞪着眼睛和陈叔用劲。 吃饭的顾客听见他们吵吵,好事的人都围过来,服务员不知怎么回事,也围过来。人越围越多,急得璐璐汗珠从鬓角滚下来。 “走!”陈叔不容分说,拽着女儿就走。璐璐那有抬木头的爸爸有劲哪!像拽小鸡一样把她拽回了家。 志国想过来阻拦,刚一动步,腿不听使用,不知怎么就倒在了地上。过来个服务员把他搀起来,扶到橙子上,不大会儿他又溜到橙子下边,睡着了。 回到家后,陈叔把女儿臭骂一顿,算是出了这口恶气。璐璐很生爸爸的气,认为他有点过份,和爸爸辩论了几句,在火头上的爸爸要打璐璐,被妈妈拦住了。璐璐心里掂记志国,她没有再和爸爸多说话,躲在一边生气去了。过了一会,她借上厕所的功夫跑到了东院,找出志强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和他说了,给他拿了五元钱,让他找个三轮车,从饭店把志国接回来。志强走后,他才稍稍放点心。 一点酒也不能喝的志国,根本不知道怎么出的酒店,怎么回的家。第二天问他时,他什么都说不清楚。 他是把一切都忘了,陈叔可没忘。从此陈叔更加加紧看管璐璐了,就是不准她和志国接触!对象,就更甭想了! 第一部 第七十七章 这时,璐璐也打听明白志国下来的原因了,她没有别的考虑,也没有别的选择,她决定说服爸爸,继续和志国相处,决不动摇!直至成为他的终生伴侣。她把她的意见开诚布公地和爸爸妈妈说了。妈妈未加可否,实际是支持她;爸爸旗帜鲜明,坚决反对:“璐璐,别的什么事情我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件事情不能依你!你爸爸虽然不是什么干部,可还懂得什么叫阶级立场。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和一个地主阶级的子弟在一起生活,那不是丧失立场,混淆阶级了吗?就是你同意,你愿意和他过,我也不同意。我们也不能背这个阶级界线不清的黑锅!背上了这个黑锅,你还想翻身呢?你还想跟他享福啊?那就别想啦!” “爸爸,不是女儿反驳你,你的这些话是有一定道理,可女儿已经想明白了,将来他是当一辈子工人,或者要大饭,女儿也认可了!女儿绝不后悔!绝不埋怨你们!” “璐璐,你的岁数还小,社会经验还少,不能凭一时义气用事,或耐着你们相处这么多年的面子,就不顾一生的前途命运,做出这样不切实际的选择!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一切都还来得及,要是结了婚,那时后悔可就晚了!” “享福遭罪我都认了!我决不后悔!” “璐璐,你也太任性了!连爸的话你都不听,你还听谁的话?” “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而是不能听你的话!我要是听了你的话,乘人之危,那算什么人?志国这时是最痛苦的时候,也是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绝不能在这个时侯离开他!” “这怎么能叫乘人这之危呢?” “爸爸,我和志国多年的情意姑且不提,我以前病成什么样子?是谁救的我?这些你还能够记得吧?那时候我那样的冷淡他,不理他,想和他分手,他都不背弃我。而且不远千里讨药,为我治好了病。我的第二次生命可以说是志国给我的,我能够在他政治上受挫的时候,就同他分手,离他而去吗?那样做能对得起谁呢?爸爸,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这些我早已想过了,一码是一码。我们欠他的人情,早晚是要还的。我们也不能因为欠他点情,就什么都不顾了,就阶级界线也不分了!” “阶级!阶级!他到底算什么阶级?他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他没有剥削过人,没有吃过剥削饭,他究竟算什么阶级?更何况他的家庭成分究竟是不是地主还在两可,我们怎么能就武断地把他推到阶级敌人那方面去呢?” “我说不过你,我也不和你说了。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你把死人说活了,也不行!你听见没有?我再重复一遍,就是你把死人说活了,也不行!你要是非和她相处,你就离开这个家!你没有我这样的父亲,我也没你这样的闺女!你听到没有?” 谈话越来越不友好,冲突有可能马上就要升级,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这还了得!好端端的一个家,这不马上就要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吗?陈婶站在中间,既不调和,也不折衷,大声地呼喊起来:“你们怎么的?是要我的命怎么的?要你们就拿去!反正你们爷俩整天计嘎,这日子过的也没啥意思了!” 你别说,陈婶这招还真灵!陈叔害怕闹出事,不再吵吵了,璐璐见爸爸掩旗鼓了,在这种情景下,她也只好鸣金收兵了,挂起免战牌了。 不过,璐璐已经看出来,爸爸是不可能轻易让步的,矛盾冲突肯定是越来越尖锐,发展趋势不堪设想。这些她都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她都不怕。只是她回来后,两次都没有和志国正式谈上,不知道志国现在对她究竟什么态度?这一点她有点不放心。在这种情况下,事不宜迟,必须和志国马上正式谈上,得到他的支持,才好同爸爸抗衡。 这些日子,谢家反而平静得很,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好像一切都在循规蹈矩,平淡无奇似的。 虽说把这场可怕的斗争烈火扑灭了,暂时爷俩休战了,可陈婶的心还是总在吊着,落不了底。她明白,老头子不会就此摆手,不管璐璐和志国的事。璐璐也绝不会因为爸爸的干预而就此抛弃志国,寻找新的伴侣。说老头子,她说不听,说女儿,她又有点不忍心,她被挟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她好长时间就想和谢娘好好谈谈,探探她的态度,可又始终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她想来想去,就是和谢娘谈得再好,好像也不起多大作用。因为这件事发展的好坏,并不取决于她俩的态度,她们也主宰不了这件事情的命运。因此想和谢嫂好好谈谈的想法越来越淡了,甚至不想谈了。 这两天陈家也异乎寻常地平静起来,没人再提起璐璐和志国的事。陈婶一会儿看看老头儿,一会看看女儿,看他们平淡无奇的脸,她的心可从来没有平静过,她预感到有件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没过几天,正在家里坐立不安的陈婶,接待了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拿着一张文书,来撵陈婶搬家:“你们的房子已卖给我啦,我来看看房子,并顺便定下你们搬家的日期。” “什么时候卖给你的?” 陈婶不认字,正在为难的时候冯妈来了。她虽然文化不高,可还比睁眼瞎强多了,一般的信件,一般的字据她都能看懂。她看完后告诉陈婶:“这是你老头子和人家做的买卖房的契约,是前天签的字,限定你们明天搬家。” 住得好好的,卖的那门子房?心眼再慢,也会明白,这是老头子为了离开谢家采取的第一步措施。文书都写了,钱都收了,不搬是不可能了!为此,陈婶好玄没气昏过去。可气死又有什么用?生米已做成熟饭,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只好违心地开始收拾她的破东烂西,准备搬家。 陈婶心里难受不光是为璐璐和志国的事,她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老邻旧居处得实在融洽,姐妹们处的实在有感情,真的不愿离开这里!真的难舍难分!甚至连这个大伙帮建起来的草房子,她也住出了感情,不愿轻易的离开它。然而,事实说明,真正主宰这座房子命运的,根本不是她。 冯妈嘴快,腿快。没过多久,“冯快腿”便成了她的雅号,在这一带她也成了名人。一提起“冯快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妈知道了陈家要搬走的消息,就等于左邻右舍和这条街都知道了这一消息。这个消息对于似乎刚刚平静下来的谢家无疑当头一棒。谢家人谁都会明白陈家搬走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对于陈家,特别是陈婶还抱有莫大希望的亭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怕这个快嘴弄错喽,硬着头皮过到西院去探虚实。她看见陈婶正在默默地收拾屋里屋外的破东烂西,这才百分之百相信了冯妈的话。 陈婶看见谢娘过来,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很不自然地说:“他谢娘,你来啦?” “他陈婶,要搬家了?也不告诉一声,大家来帮你收拾收拾。” 这句并不怎么吃重的话,像是倒翻陈婶心中的五味瓶,她止不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地掉下来。她这一哭不要紧,亭玉的心头一酸,眼泪也止不住了,老姐俩抱在了一起,痛哭起来。 老姐俩在众邻居之间感情是最深的。她们痛快地哭一场,在这个时候,就觉得心里痛快多了!好多想说而没说的话,都让这一串串的眼泪代替了,说明了。 “他谢娘,搬家的事我真的是刚刚知道的,我不瞒你。” “这些我都知道了,我不怪你。说句心里话,我也是真的不愿你搬走。” 听到谢娘这些话,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从陈婶的眼窝涌了出来。 “你想,我呢?不也是和你一样吗?能愿搬走吗?抛开孩子的事不说,咱们姐俩处的感情一般人能比得了吗?” 她们说的都是真话、实话,掏心肺腹的话!她们希望她们永远在一起,世世代代处下去,友好下去。璐璐和志国的事他俩再同意不过了。目前这些波折,她们还是希望俩家的亲事能成。对于出现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们是极其痛心的。可事与愿违,不愉快的事情接踵而来,孩子之间的事情悬而未决,两家又要分开。虽说出不了这个小城,可总不如住东西院来往这么方便,天天见面,有事隔着杖子喊一声就行。可以说再方便、再亲密不过了。远亲不如近邻,这话一点也不假。大事小情都能帮上忙。就是实在亲属,离的远的,也未毕能处到这种程度,也未毕能帮上这么多忙。陈婶、谢娘都尝到了处好邻居的甜头,她们真不忍心就这么分开! 俩个人强忍住悲痛,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唠着心里话,不知不觉就又转到璐璐和志国的话题上来。 “他谢娘,有句话我憋了好久,不知当说不当说?该问不该问?” “他陈婶,你要说什么,问什么,我知道,你就说吧,说出来心里痛快。” “说的是,有话不说心里憋的荒。我要说什么反正你也知道,我说了你别见怪就行。” “咱们处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种针扎火燎的人吗?” “这我知道。” 后来陈婶就问起了志国从党委下来的事,谢娘把事情的原原本本都和陈婶说了,陈婶心里有了底,更加不愿走了。 陈叔回来后,见陈婶生气倒在炕上不起来,不生火,不做饭。 “你怎么啦?” “我还敢怎么的?把房子都卖了,这么大事也不和我打个招呼,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我在这个家还有没有一点发言权?” “啊!为了这事生气呀!因为我在粮库附近已找好了房子,着急卖这房,厂子正好有人要卖,一下子就讲妥了,由车间主任给当的中间人,在他家写的文书,所以就卖了。我想你也不会不同意,价钱也挺合理的,就没回来和你打招呼。我这事做得是有点莽撞,不过,也是事赶事赶的。” “什么大不了的事?吓得你把住得好好的房子说卖就卖了?” “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就是为璐璐的事,我才这么快把房卖的。你想想,还在这儿住,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好断吗?过去他们处了那么长时间,都够热乎的了,再处下去,志国这小子贼尖贼怪的,如果来个先斩后奏,让璐璐把孩子给我们抱回来,那还了得!” “亏你想得这么花花!你把咱们璐璐和人家志国都看成什么人啦?你这是当我说,要是叫闺女知道,她怎么管你叫爸?” “叫爸也好,不叫爸也好,我不得不防!” “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不想让这两个孩子继续处下去,你就采取了这种自认为高明的办法,是不是?我看哪,就看这两个孩子的态度坚不坚决?要是坚决的话,别说还在这个小城,就是搬到天涯海角,也不见得能阻拦得了!” “就是你不支持我,崇着璐璐,她不能死心!我可告诉你,你要不听我的话整出事来,咱们就是个事!” 胳膊宁不过大腿,陈家的家还是如期搬了。 第一部 第七十八章 搬家虽说是陈叔的主意,到了真正要搬了,邻居们都出来相送的时候,看见老婆孩子与众邻居难舍难分的样子,他的心情也很不好受,不敢在门前多停留,急着催马车离开了这个与陈家曾患过难、有着血肉联系的院落、房屋和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搬家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躲避谢家,回避志国。可当邻居们,特别是当谢家人出来相送的时候,他的眼眶也不能不湿润了。一阵茫然过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做法有点愚蠢。 新居同旧宅大约相距三华里。在这样的小城里就算够远的了。看不见谢家的房脊,看不见谢家的院落,看不见谢家人的面孔,陈叔的心里似乎安稳了一些,好受了一些。 璐璐知道爸爸搬家的目的,对这件木已成舟的事璐璐一言没发,表现出相当的镇定、沉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这样一来,倒把爸爸的心又整没底了,不知道女儿心里在想什么,正在做何打算。璐璐当然有璐璐的打算,对于爸爸的这种做法当然她是很来气的。你不是这么办吗?我也不和你吵,也不和你闹,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策略,看谁能治了谁?璐璐暗中同陈叔叫上了劲。 趁爸爸不在家,璐璐把行李搬到粮库宿舍去了。陈婶想阻拦,也没阻拦了。璐璐在宿舍住,食堂吃,一连数日不登家门。她这一招是爸爸万万没有料到的!女儿一天不来,挺过去了,两天不回来熬过去了,三天还不回来,陈婶挺不住了,陈叔也转了咒了。 “你不是能般家吗?这回可好,璐璐也学你的招,搬到宿舍去了,总不回家,你看不见女儿行,我可不行!你快点把女儿给我找回来!如果璐璐总不回来,这日子过的还有啥意思?我也走,自己守着这儿吧!” 一向在家说一不二的陈叔,要是往常,早把陈婶给顶回去了。这次陈叔却一言不发,在房里不停打转转。看得出来,璐璐这招棋太厉害了!在某种成度上,将住了这位自做聪明的爸爸。 “我说老婆咋,你上单位去看看,和璐璐好好说说,不就把我找回来啦!” “你整跑的,让我去找?我才不找哪!” “你当妈的不去,谁去?” “谁去?你去呗!也不是我整跑的,她也不是和我沤气,我去不是白扯?我不去,还是你去吧。” “我去不行!要是行,她还不能搬走哪!” “这回你知道啦?晚拉!我去可以,可也不一定行。” “你去试试,哪有女儿不听妈的?万一回来,不就好了。” “我看没那么容易。要是回来,也得是有条件的。”“什么条件?” “那你还不清楚?明知故问!” “让她还和志国继续处?” “我看差不多吧。” 陈叔也知道璐璐别的就是这个劲。要是答应吧?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就算前功尽弃,里外不够人;不答应吧?她不会轻易回家,老婆不饶,自己日子多见不到璐璐也够想的。这事实在把他难住了。 璐璐一猛之下,从家搬了出来。她想通过这种办法来治一下爸爸,逼他转变态度,同意她和志国继续相处。一连好几天,谁也没有来!家中的情况她一概不知,她打听了好多人,谁也说不清楚,她更有点放心不下了!她最担心的是妈妈,会不会因为和爸爸吵架,和自己着急上火,把心脏病犯了?要是妈妈有个一差二错,自己这个当女儿的可是罪过不轻啊!母子连心,再气,再闹,快刀也是割不断长流水的!她想回家看看,可转念一想,要是这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了,和志国的事还怎么和爸爸提哪?不能回去!坚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回去!非把爸爸憋来请她,答应她和志国继续相处不可!要不然,决不回家!她想来想去,如果相持天数太长了,这也不是办法。她灵机一动,突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转忧为喜。 乘爸爸不在家,璐璐跑回家去,看见妈妈正在梳头穿衣服,好像是要出门的架式。 “妈,你这是想上哪去?” 陈婶转过脸来见女儿回来了,喜出望外。 “上哪去?你一走就是好几天,妈能不掂记吗?你不回来看我,我也得去看你呀!” “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怕我爸骂我,继续别我和志国的事,我不敢早晚回来,今天特意请假回来看你老。妈,女儿这么做,你不会生气吧?” “我不生你的气生,你爸的气。不过,看不着你,妈实在是掂心。老人就是贱。儿女怎么不好,怎么气人,要是日子多了看不见,心里就不是滋味,就是放不下。你再不回来,可要把妈急出病了。” “妈,你别说了,你要是也同意我和志国分手,吃千屈,吃万屈,我也任了!我回来陪你老人家。今后我也不找对象了,宁愿在家陪您老一辈子!” “妈不是想把你和志国分开。我的态度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你爸,死脑瓜骨,不转弯子,我和他也没办法。” “妈,我爸就不想我?” “你心思哪?他还催我去看你哪!” 听妈这么说,璐璐的眼泪也在眼圈转了好几转,对爸爸的气一下子消了一半。她知道爸是为她着想,为她好。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一点我璐璐就动摇喽哇!璐璐想到这里,马上又把眼泪咽到了肚子里去。她不想在妈妈面前表现得过于懦弱,让妈过于为她分心。另一方面,她怕妈妈误以为她的决心动摇,把话传给爸爸,坚定爸爸的信心。她用试探又坚强的口气告诉妈妈:“我爸爸不转变态度,妈,你说我能回来吗?实在不行,有那么一天,志国愿意的话,我们就私奔。找个森山老林,过上一辈子,也就算了。” “璐璐,你可不能有这种思想!你要那样,你叫妈可咋活呀!和志国的事我看你也不必太心急,我再帮你做做你爸爸的工作,总有一天他会想通的。璐璐,你可千万不能私奔哪!” “妈要是替我做工作,我就不走。” “行。我一定替你说服你爸爸。” “要是那样,我回来的消息你就别告诉他,就说你去找我了,我说什么也不回家,还要同志国私奔。” “说那么严重能行吗?你爸爸万一急出个好歹,你就不心疼?” “你不让他着点急,他也不会转变态度哇!” “你爸爸白疼你喽!真是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哇!” “妈──是那么回事吗?你要再这么说,我可连你也不看了?” “妈和你开句玩笑,你也当真的?” “人家不也是和你开玩笑吗?就是怎么的,我也不能不要妈呀!” 说到这儿,母女俩都会心地笑了。母女的情意都包涵在这淡淡的一笑之中。 璐璐怕被爸爸堵见,又和妈妈亲昵了一会儿,嘱咐了妈妈几句就走了。 晚上爸爸回来,一进门就问:“你去看璐璐了吗?”妈妈说:“我去了。”爸爸急忙又问:“她怎么样?什么时间回来?”妈妈看了看爸爸,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装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这样,爸爸更有点着急了:“你到是说呀!她到底回不回来?”妈妈没好气地又说:“我说什么我说!你整跑的,我能叫回来吗?”爸爸有点不相信地问:“她就那么绝情?她就那么恨心?” 这时,妈妈落下了伤心的眼泪。爸爸连着急带生气,跺着脚说:“她没有我这个爸爸,我也没有她这个女儿!明天我上法院,和她一刀两断!” 第一部 第七十九章 那年考中学,邱菊考的成绩很不错,全公社一共考上十二名,她的成绩是第二,高亮第一,铁牛第十二,因为公社没有中学,他们三个都被分进了县二中,正好同志强、大鹏、金花分到一个班,把这几个天真的孩子乐得一蹦多高。铁牛抱着志强就喊:“太好了!太好了!我做梦都想我们能分到一个学校,一个班来。今天看,这真不是梦!” “这完全是上帝的安排,我早就预料到了!”高亮很自信地说。 “吹牛!在报到之前你还和我说呢,要能和志强、大鹏他们分到一个学校那该有多好!这么大会儿你又成了神仙,预测到了?” “我在家就知道了,只是没和你说,让你见到他们来个惊喜。这可不是吹牛。” “越说越神了,你在家就知道了?” 高亮的话邱菊也有点不信,铁牛就更不信,共同反驳他。高亮知道他们的分配情况是真的,但不是他预测出来的,是他从教育局里的一个管招生的亲属那儿打听出来的。他的确想让他们来一场惊喜,所以在临来之前根本没有和铁牛、邱菊露一个字。 “别管是不是高亮预测出来的,我们几个能分到一个班,那就是巧事、喜事,就应该很好的庆贺一下。你们说是不是?”大鹏当了多年的班干部,很会抓住时机进行扇动。 “我同意!”高亮立即响应,并且说,“你们说怎么庆贺吧?由我出资。” “不行。大家集资,多有多拿点,少有少拿点,不能你一个人负担。” “志强说的对,我同意他的意见。”金花说。 “我也同意志强的意见,不能让高亮一个人负担。”邱菊接着说。 “那我们就少数服从多数,集资!” “我看学校旁有个小吃部,咱们就到那儿去,花不多少钱,痛痛快快喝一场,闹一场。”铁牛进校门之前就看见那个小吃部了。 “不行。我们刚入学就在校门前大吃大喝,让老师同学看见不好。再说,也浪费。”大鹏不同意铁牛的意见。 “大鹏说的对,这样既浪费,还影响不好。我看,咱们少买点菜,就上我家去行不行?” 大家都同意志强的意见,就这样定下来了。 报完到,交完学费,领完书,大鹏和志强又帮助邱菊他们把行李安排到宿舍里,然后就都没事了。他们就一同离开了学校,奔志强家而去。 邱菊同意志强的主张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想借此机会去看一看干娘,高亮、铁牛也有这个意思,可谓不谋而合。 在他们中间,家庭条件比较好的数高亮。他爸是大队长,在农村也算得上实权人物了。不用说额外的收入,在大队补贴的工分,也相当两个劳力一年挣的。全大队八个小队,大队长到那个小队喊一嗓子,都好使,要点米、弄点烧柴都不成问题。那年月能整到点吃的、烧的,就算能人了。加上高亮的妈妈很会过日子,就更显得生活比一般人家殷实富裕了。高亮考上了中学,家里格外高兴,除了给他带来学费饭费外,还格外带了几十元的零花钱。高亮手脚比较大,处朋友肯花钱。因此,方才一说请客,他就说他花钱。到了街上,买菜时,谁要花钱他也没让。大家拎着菜,说说笑笑,欢天喜地地来到了志强家。谢娘看见邱菊、高亮、铁牛,高兴极了,一把把邱菊揽在怀里,亲切地问:“邱菊,你也考进城里中学啦?” “妈,邱菊姐考的还好哪!全公社第二,状元是高亮,她是探花。”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早就看出我干女儿有出息,和一般孩子不一样。”接着谢娘又夸讲了一通高亮、铁牛。志强向妈妈交待了大家的来意,谢娘更高兴了,忙说:“行。行。”大家都向谢娘问过好,然后一齐动手准备晚餐。大鹏让金花回家告诉了妈妈一声,他们兄妹也就安下心来干活。摘菜的摘菜,生火的生火,邱菊找了个最重的活──拉风匣。烧锯沫是最便宜的烧柴,在木器厂灌一麻袋锯沫一角钱。为了多灌点谢娘特制了两条麻袋,又肥又大,一袋足能顶二袋。穷日子,没有不算的地方。煤渣散热量大,志强捡的煤渣,谢娘夏天是舍不得烧的,留着冬天取暖。 谢娘忙锅上、淘米、捞饭。她一边忙一边和邱菊唠嗑,问爷爷做完手术,回家后身体恢复的情况,问她妈寿珠近来的情况。邱菊告诉谢娘,爷爷的身体基本恢复了健康,但不如生病前那么硬朗。说起妈妈的事,邱菊的心又难受起来,她正为妈妈和爸爸的事闹心哪! 不久寿珠又接到了第二次开庭的传票,当时爷爷住院,邱菊准备升学考试,谁也不能陪妈妈去出庭,只好寿珠一个人去面对法庭。在法庭上爸爸又提出了更令人气愤的理由,说他已另有所爱,因此才提出离婚的。寿珠问他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认识的这位所谓的另爱的,他说这是他的自由和权力,没有必要告诉别人。对于邱海的这一更加让寿珠伤心的提法,无疑足以治寿珠于被动,动摇对邱海的感情,放弃这个她一直不愿放弃的信念。在她听到邱海这样大言不惭的提法时,她几乎难以控制内心的愤怒,向法庭当场表白:“我同意邱海的离婚请求!”可在这一瞬间,寿珠的理智又战胜了冲动。理智告诉他,邱海的这种提法比包办婚姻的提法更为荒唐可笑。他另有所爱?据寿珠所知,在他们接婚之后,到他入狱之前,在他的生活当中根本没有这种事,就是和他有过接触的女人,都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和他接触过的女人,不论从年龄、知识结构、生活情趣、思想道德观念和他的差距都是很大的,别说是爱,就是临时的冲动都不会有的!在外边没有,在高墙之中,几乎除了个别工作人员是女性而外,犯人之中他能接触上的女性又根本没有,他和谁去另有所爱呢?想到这里寿珠由愤怒转而面对邱海一阵冷笑。她断定这种提法是邱海黔驴技穷的又一个小把戏。如果不慎重思考,认真对待,险些上了他的大当! “寿珠,你对原告提出的说法有什么意见?”法官问。 “我认为他的提法纯属子虚无有,自欺欺人!他不具体说出他的另有所爱是谁,恕我不能苟同!” “原告,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请你举证?” “这是我的**,无法举证到庭。” 法庭又进入了僵持接段,无法进展下去,只好再次休庭。寿珠再次请求法庭,要求同邱海协商解决,邱海仍然拒绝寿珠的情求。没有办法,这场不知因何而提起的离婚案,再度搁浅。寿珠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回到了杨家林子,向女儿和公爹讲述了这次出庭的经过。邱爷爷又是对儿子一顿臭骂,对儿媳好顿安慰。只有在这个时候,寿珠的心才算稍稍得到一点平衡,一点温暖。 行单影孤的寿珠,又不得不回到她不愿回的马场。丈夫已没有了希望,生活更加索然无味,当前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邱菊了。她写给邱菊的信越来越频繁,她希望得到邱菊的信也越来越迫切。给邱菊写信,读邱菊的来信,是她这个时候的最大乐趣。稍微晚收到邱菊的信,她就会坐立不安。她还时常捧着邱菊的信暗自悲泣,或进入苦涩而灰暗的梦乡。无边的孤独与寂寞常常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这种时候多半是她受到什么刺激,缺少人帮助,或者晚上躺在床上,不能成眠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她常常想到死,或者幻想一觉睡过去,睡到烟消云散,风回路转,春满人间的时候。她和丈夫言归于好,携着邱菊,沐浴着和徐的春风,荡漾在花的世界,绿的海岸,尽情地享受一下人间的天论之乐。幻想毕竟是幻想,它和现实完全是两回事。既便是睡着了,做了好梦,可醒来时会有一种更加冷清、孤独、寂寞的感觉,袭击她那颗对亲人思念与日俱增的心。这时,她就会血压升高,心率加快,不得不手捂胸口,害怕心会因此掉下来! 随着岁月的推移,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思想的复杂,邱菊对母亲的处境也更加担心起来。她的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爸爸又在同她打离婚,她现在该是多么的痛苦啊!她靠什么来支撑她的生命呢?邱菊想到自己。因此,她不停地给妈妈写信,及时汇报她的一切,鼓励妈妈要坚强地活下去,相信未来是很美好的,一切灾难都会过去。孩子的鼓励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理解了诗圣杜甫“家书抵万金”的诗句的真正含义。女儿邱菊的信,在寿珠的眼里,何止万金啊!简直就成了她能够活下来的唯一的精神支柱! 第一部 第八十章 在邱菊临来报到的前一天,她又收到了妈妈的来信。她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几乎高兴得蹦起来。妈妈告诉她,她的问题已经有人过问,正在重新审查。据审查的人向她透露,可能马上就要给她一个新的结论,不叫平返,叫落实政策,让她回城重新工作。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振奋人心,值得盼望的好消息!邱菊飞野似地跑到村前的小桥边,跪地向南天门替妈磕了三个响头。意思是谢天谢地,谢佛祖保佑。 谢娘听到这个消息。也高兴得不得了。 “邱菊,你妈妈要落实政策返城工作,你们母女就能团圆了,我和你妈妈也可以经常见面了,那该多好哇!” “你就不用住校了,把爷爷接来,找个房子,建个新家,那就好了。” “你家原来住的房子呢?” “我家原来在省城,不在这里。爸爸被抓,妈妈被流放,我去了爷爷那里,房子是政府的,自然收回去了,给了别人。” “那这回你妈妈落实政策,还不得回省城啊?” “妈妈来信说了,她已要求和我到一起来,不回省城了。” “要是那样,我帮你们找房子。” “那就谢谢干娘了。不过,要是真的落实政策的话,好像住房的问题政府能帮助考虑。” “要是那样就更好了。到那时,说不定你爸爸也会有新的说法,他要是也能出来,可就更好啦!那时说不定他就回心转意了,撤诉了。” “谁知道爸爸是怎么啦,妈妈本来就够痛苦的啦,他还雪上加霜,搞出了这个谁也不理解,谁也不能接受,可能连他自己也会感到荒唐的事情。” “我猜呀,他一定是受刺激太大了,精神出了问题。” “我想也是,要不然怎么会提出和妈妈离异,并且连我和爷爷谁也不见呢?哪有蹲监狱的人见亲人不亲呢?但愿他精神好转,早日康复,早日摆脱囹圄的羁绊,成为自由的人,免得老少都为他牵肠挂肚,不得安宁。” 志强和大鹏他们虽然在屋地摘菜,唠着他们的嗑,可妈妈和邱菊说的这些话他们也都听见了。特别是大鹏,对邱菊的一举一动都很关心。不知怎么的,这次见到邱菊后,他对邱菊有着一种与过去不同的感觉。那次下乡见到邱菊给他的印象也不错,可到城里,学习一紧张,同学们身前身后一围,他就渐渐地把她给忘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看见邱菊就有点心慌,时不时的总想多看她两眼。听说邱菊的妈妈要回来,家有可能建在绥化,一时半晌走不了的消息,他更加高兴。这回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哪!当然了解的机会也就多了,又是同班同学,就更方便了。他为什么产生了这种想法,就连他自己也感到莫明其妙。 志强一直在掂记着邱菊爸妈的事,听她方才同妈妈介绍的情况,志强也暗自替邱菊祝福。志强对寿姨的看法很好,印象很深。她对邱海的一片赤诚,也曾打动过他的心。他对这位朴实温柔、刚毅顽强、情真意切的女人;多灾多难、历尽沧桑的女人,寄予了无限的同情与怜悯。他一直没有忘记寻找机会帮助邱菊去见爸爸的事。后来知道爸爸正在和妈妈打离婚,爸爸谁也不见,他才死了那份心,不再想这件事。听到邱菊家中的复杂情况,志强的心里很是纳闷,也不知怎么解劝邱菊是好。他总觉像邱菊姐这样的好人不应该受这么多磨难和痛苦。他是从艰苦日子里熬过来的苦孩子,生活上的苦和累对于他来说是无所谓的,都很容易克服的。可由于年龄的关系他在情感世界的经历还很苍白,很脆弱,缺少风风雨雨的磨炼与考验。在这方面同邱菊比较起来,就显得十分稚嫩了。他的同情心极强。他看见别人痛苦时,比自己痛苦还难受,这是志强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在复杂的生活当中,感情用事是不行的,是要吃亏的!他就吃过这样的亏,由于同情小闷,小闷被抓后,民警到街道、学校去调查,就有人说他和小闷的界线不清,有同流合污的可能性。派出所还真把他列到坏孩子名单里调查过,由于没查出什么真脏实据,才不了了之了。这次邱菊进城念书,要不是他家的孩子多,房子窄,实在住不下,他真的想把邱菊让到他家来往,为不幸的邱家减轻一点负担。这回知道邱菊妈要从马场回来,同邱菊在一起生活的消息,他像去了一块心病似的那样高兴愉快。他从里屋走到外屋地,眉开眼笑地对邱菊说:“邱菊姐,去马场接干妈的时候,我还陪你去。顺便也看看守成哥。哎,我说邱菊姐,上检查站那事有信没有?” “我已经去信和他们说了,家里同意,我也同意。不过,终没有那边的消息。八成是不行了?行我就去。不行,我就安心念书。我估计守成哥是会尽力的。不过他的力量毕竟还很单薄,像我这样复杂的家庭情况,部队是很难接收的。团里不能批,守成可能觉得话说出去了,再和咱们说不行,有点没面子,所以一直没有回信。” “这就是守成的不对了。当时咱们也和他说了,能行更好,不行也不免强,他为什么还碍面子,不给回信呢?” “这只是咱们自己的猜测,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还不好说。咱们还不能先埋怨守城哥。等妈妈有了消息,在接她时,顺便再去问问守成,就会清楚了。” “问不问我看没什么必要!好好念书,上大学,不比当兵强?”大鹏听他们唠的挺有意思,也过来插话。 “是到是。可万一考不上大学呢?还不如当个兵,当个文工团员,行许走运,部队再送去深造,遇到个好导师,说不定邱菊姐凭她那副好嗓子还能成为歌星哪!” “我发现你就是富于幻想。想当歌星!我听人说当歌星不是完全凭你唱的好,还得有人培养,还得付出很大代价。”大鹏和志强的观点不同,又找到了话题辩论。 “干什么都得付出代价。代价付出的越多,可能回报的代价就越丰厚。躺在炕上望着房巴掉馅饼的事是不会有的!” “我说的意思你根本就没明白!你还强词多理哪!” 邱菊听他们俩的话不对味,急忙出面制止:“这是我的事,谢谢你们的关心!至于何去何从,现在还没有必要争论。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这辈子恐怕没有那么好命,歌星可是当不上的。” “邱菊姐,就是部队不要你,念书也不是没有当歌星的可能啊!将来考个音乐学院,或者是什么艺术学校,说不定比那出息得还快哪!” 大鹏见志强和自己说不到一块去了,不再同他争论了,并附合着说:“可不是,要想真正搞艺术,成大名,通过学校这所艺术殿堂,拜一个名气大的导师,比什么都快。” 大鹏又提起拜导师,找名家的事,志强本来还想同他好好辩论辩论,他怕扫大家的兴,就没再说什么。志强不是说不能拜老师,也不是不同意拜老师,他是想说拜什么样的老师,怎么个拜法。他听到过许多歌星和导师、演员和导演的故事。这些近似花边新闻的故事给他打上了很深的烙印,他怕有那么一天,邱菊姐的歌星梦做不成,再把身子赔上,岂不是人名两空?再说,志强对守成的看法不错,他也看出守成对邱菊那一往情深的样子,怕他们中断联系,他才极力主张她去检查站的。大鹏有大鹏的打算,他以前或多或少也听到一些邱菊和守成的故事,他不想让这传说的故事成为现实。他不想让这个很有才气的女友轻易就凡,所以极力主张她深造,去攀登高雅的艺术殿堂,或者还有什么殿堂……可大鹏并没有往志强想的那方面去想,他要是想到那一点,也许不会同志强有这么大分歧! 就是将来自己能如何,邱菊心里也没底。当然,她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她甜润的歌喉唱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响彻云霄,震惊五洲,自己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歌星,人民艺术家。虽然这还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可听到大鹏和志强他们关于她的这些带有美妙幻想的争论,她的心里也是甜滋滋的。不管将来她能不能真正的成为一名歌星,她也感到对她是一种莫大的鼓舞与鞭策。这也说明她起码在同学中间产生了很大影响,他们对她的期望值很高,把她当成与众不同的人来看待。这也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同学们对邱菊的这些美好的想往,只能是对邱菊的一种鼓励与鞭策,根本洗刷不掉家庭的不幸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与留下的阴影。她现在的处境如果身边没有这么多好同学,好长辈关心她、爱护她、帮助她,可能并不会比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的处境好多少!孤儿虽说孤单,可也不用再为自己的父母去分什么心,操什么神啦!更不用替他们承担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啦!一想到她身处的逆境,她的那些美好的愿望,志强和大鹏他们为她构画的美好篮图,便像肥皂泡似的一个一个地破灭了。可当她忘记了那许许多多烦恼时,那些还不曾泯灭的理想火花又会迸发出来,冲撞她鼓满风帆的心窝。她就是在这种不断的闪现与不断的破灭中成长着,成熟着。 高亮、铁牛虽然没有插嘴,没有参与议论邱菊的事,可他们也不是没有观点的。他们也是对邱菊期望值很高的二位。他们看见过女兵神气十足的样子,他们也曾为邱菊收到过来自边防的信件,甚至说他们也或多或少知道点邱菊关于在边防线上的风景线。可他们无论从公而论,从私而言,都不希望这位同他们息息相关,但羽翼还未丰满的雏燕过早地从他们的身边飞走,飞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金花对邱菊是寄予无限同情的。她和志强的想法一样,人应该面对现实。如果有机会能穿上那在当时看得比什么都神气的草绿色军装,步入边防哨卡,让嘹亮的歌声同高亢的军号声一同在军营里,百万官兵的心中,激荡翱翔,也应该说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然而,条件不允许,继续念书、深造,使文化修养同艺术修养同时并举,寻找机会,一展歌喉也不是不可以的。她为有这样的一位多才多艺,未来无可限量的大姐而感到自豪和欣慰。同时,对于过去在同学们中间也曾是佼佼者的金花,不能说不是一种莫大的鞭策和鼓舞。今天大家几乎把所有的话题都集中在邱菊的身上,可也让金花的心里感到有点不安。过去她和邱菊不过是一面之交的好朋友,谁好谁赖互不干扰,现在却不同了,她们来到了一起,又都是女生,邱菊的荣辱也会关系到金花了。将来在她们之间会不会发什么故事也未可知。没有竞争就没有压力,金花希望她能成为她学习上的竞争对手。她想对了,天资聪颖的邱菊是不甘落后的,是不会放弃任何施展抱负的机会的。 第一部 第八十一章 金花有许多话也想说,在大家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却没有插话,凑到邱菊身边给她填锯沫。 “邱菊姐,拉累了吧?我来。” “不累。过去没拉过这玩艺,挺好玩的。” “邱菊姐,你的歌唱得那么好,是和谁学的?今后教教我行不行?” “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根本就不怎么会唱歌。” “别谦虚啦!志强和你在一起呆那么长时间,他能不了解你?我知道他,他从来不撒谎,一是一二是二。” “你就那么相信他?” “当然了。不相信他相信谁?” 邱菊,左手指着金花的脑瓜门笑着说:“别相信大劲喽,小心上当受骗!我的小妹妹。” “受骗上当?哈哈!你就看他那老实样吧,会骗人吗?” “怎么不会?你还真得小心点呢!” 金花想说:鼻涕鬼!怕谁,我也不会怕他呀!可金花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她又想,不是小孩子了,都是中学生了,说话不能没有分寸,让人接受不了。所以她把话锋又转了过来,“我不怕上当受骗,你就说你教不教吧?” “教我可不敢说,以后咱们经常在一起了,你要是想学歌,咱们可以在一起学着唱。我不太会识谱,光唱不行,今后咱们得学会识谱,按照谱唱,比模仿人家唱的准确。” “好,咱们一言为定!今后看你不教我,我就和你没完!” “你们嘀咕啥呢?有话大大方方说。”高亮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来到邱菊和金花的身边说。 “就行你们什么都说,就不行我们说两句知心话?岂有此理!”金花起身,也装着大人的样子,十分傲慢的回敬了一句。 “你们女孩子就好嘀嘀咕咕,有话不好摆到大面上来说。” 高亮不了解金花,他真说错了,金花可不是那种嘀嘀咕咕的人。他这样一说不要紧,金花更不让了:“高亮,你也太小瞧人了!我们女孩子都嘀嘀咕咕的?都没出息?就你好!” “金花,你干什么呢?高亮和你闹着玩哪,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大鹏见妹妹说得挺严肃,怕高亮接受不了,又是在志强家,他急忙把话拦过来,给了妹妹两句。 “金花,你激什么?不扛逗!我真是和你闹着玩呢!”高亮觉得自己失言,见大鹏出面打圆场,自己赶忙就坡下驴。 “可不是,闹着玩的话还听不出来?你激什么你激?”志强装做狐假虎威的样子,过来吓虎金花,把金花给逗笑了,满天的云就散了。 “看把你们高兴的,到一堆儿都不知说什么好。快别闹了,菜饭都好了,收拾桌子,你们先吃。” “干娘,一块吃吧?” “不啦,一张桌子,坐不下,不着急,你们吃完了我家的人再吃。” “别拉,我到霍婶家借张桌子,还是一起吃吧。爸、哥忙了一天了,早都饿了。” 志强说完,跑到东院就搬一张炕桌,正好家里有张地桌,志强和他们几个同学坐地桌,家里人坐炕桌,一屋子人总算都坐下了。谢娘有个习惯,做在先头吃在后头,见人多她就说什么也不上桌,在地下待候着。 志国因为有事,一口酒没喝,急急忙忙吃两碗饭走了。 邱菊和金花也都一口酒没有喝,吃的挺快,没等别人吃完,她们就先吃完了,给谢娘倒出地方让她坐下。她开始不坐,硬让邱菊和金花给她捺在橙子上坐下了,和这小哥几个一起吃。 菜钱全是高亮拿的,志强觉得到他家吃饭,一点钱不花有点过意不去,就偷着从妈妈那儿要了二元钱,跑到正街东门的啤酒门市部打了十斤散啤酒。这些酒别人没喝多少,多数都让铁牛喝了。他有点粘多,见谢娘坐下了,赶忙倒一杯说:“干娘,你得喝一杯,你为我们辛苦大半天了。”谢娘急忙说:“铁牛,干娘不会喝酒,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快喝吧!”铁牛还是不依不饶的让谢娘喝。 庶民本来对志强搞这举动不满意,认为浪费。他不知道菜钱都是高亮花的,见一帮小孩子又吃又喝的就来气,看铁牛不依不饶的让志强妈喝酒,他就更来气了。他在炕上举起杯对铁牛说:“你干娘不会喝酒,要喝咱俩喝!” 志强见爸爸的态度不对,急忙对铁牛说:“我妈不会喝酒,就免了。要喝我替她喝。” “行啊!谁喝你都替喝?” 铁牛站在那里还是张牙舞爪的瞎炸乎,志强怎么捺也捺不住。 大鹏、高亮、邱菊、金花看出志强爸不高兴的样子,怕对志强不好,都劝铁牛不要喝了,他们也很快就撂了筷。 谢娘怕扫孩子们的兴,端起酒杯说:“今天高兴,铁牛让我喝,我就喝一杯。我喝了,你们能喝的再喝点,没吃好的再吃点,你们小哥几个难得一聚。”说着她真的把这杯酒干了。 谢娘没有阻拦住,大鹏和高亮坚持要走,志强也不想再留他们,只是铁牛还在兴奋中,不想走。大鹏和高亮怕他闹事,给志强添麻烦,硬拖着他走了。 大鹏怕高亮和邱菊他们俩整不了铁牛,和金花就先没回家,陪他们往学校去。没走多远,铁牛吐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消停了,回了宿舍。学生是不准喝酒的。因为刚来,谁也不熟悉谁,也没人吱声,就都睡了。 大鹏他们走后,谢娘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对丈夫说:“这么大人,一点抻头都没有!看你那样!” “我的样不好,看你那样好!你有多少钱?崇着他们喝大酒!” “哦,我觉得你不是为别的,是小心眼,心疼钱嘛!” “你他妈屄的大心眼!我也知道整天喝酒吃肉好,你挣来我也跟着吃,跟着喝,你看好不好?” “爸,你们……” “妈拉屄的,没你说话的份!不是你招的五马乱营的还没这事哪!” 志强想解释解释,刚一张嘴,就被爸爸给骂了回去。他再说不但制止不了爸爸的冲动,还会使他更来劲,甚至下地来打他。志强不敢再吱声,低头在地下收拾桌子。 妈妈也不想和他争吵,不再吱声,和志强一起收拾桌子。可由于她生气,手有点抖,哆嗦,收拾碗时声音大了些,又惹的庶民骂了起来。 “妈拉屄的,你摔谁?”爸爸借着酒劲,蹦到地下,操起扫地笤帚向妈妈的头打来,志强急忙推开妈妈,自己却挨了重重的一笤帚疙瘩。爸爸打不着妈妈,往志强身上撒气,又来打志强,志强无处躲藏,只好护着脑袋,任爸爸打。 “你还有完没完了?我看你把孩子打坏喽,我和你没完!” 第一部 第八十二章 妈妈一看爸爸往死里打志强,她便红了眼,冲到爸爸跟前,要同他拼命。你别说,真是恶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妈妈这不顾一切的举动,真的把爸爸镇住了。他的手停住了,瞅着妈妈说:“这次算便宜了他。下回再干这事,我饶不了你们!” 等志国回来,一顿劝说,这场战争才算全部平息下来。当爸爸知道是高亮花的钱买的菜时,他对自己的鲁莽行动还真有点后悔。可已经晚了。他消停了,志强妈却来劲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耍脾气,还动手打孩子。你算什么人?有你这样老爷们吗?我是给你泼米了,还是洒面啦?你这么对待我!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还动起手了呢!我这么大岁数该你打的?我伺候你们老,伺候你们少,做在先头,吃在后头,换来的就是这个呀?!” 妈妈伤心地哭起来。 爸爸情知没理,你愿怎么说就怎么说,你愿怎么哭就怎么哭,他是一声不吭了。 是志强惹的祸,他不好说爸爸,只好劝妈妈:“妈,你别哭了,都是儿子不好,惹你们生气。” “这事与你没关。我非和这混老头子整出个甜酸不可!” “你别作了,都怨我还不行吗?” “妈,爸爸都认错了,你就别生气了。再有气,你就打儿子几下行不行?” 妈妈一看老头子扶软了,志强的话也说到家了,再说别的也没什么用了,又数落一阵子,也就消气了。 夫妻没有隔夜愁,闭了灯,等孩子们都睡着了,庶民伸过手去,怒气未息的亭玉不敢吵吵,翻身把脊背扔给了粗野的丈夫,想不理他。可架不住他不依不饶,死缠乱打,只好任他摆布。办过事,就更没说的了。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开学不到半个月,班里的一切就都就序了。根据小学的鉴定,和老师这些日子的观察,班干部的人选就出来了。大鹏还是班长,高亮是副班长,邱菊是文娱委员,志强和金花都没当班干部,一个是语文科代表,一个是数学科代表。你别看科代表不是官,可一般人都当不了。必须是本科的尖子,不说数一,也得数二,否则,是不佩当的。志强在升学考试中语文分是全县最高的,金花的数学是全县第二名,当然,他们俩当这两科的代表是当之无愧的。暂时还没有人能与他们两个竞争的。 有这帮同学在一起,邱菊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妈妈落实政策的事有了眉目,来了消息,邱菊决定宁可耽误两天学习也去接妈妈。她把这事和志强、大鹏、高亮、铁牛、金花说了,大家都争着要同她去马场接寿姨。邱菊高兴之余,也有点为难。去这么多人一是老师不能让,二是路费她也拿不起。金花看出了邱菊的意思,她就主动撤了出来,不同他们争了。从本意来说,邱菊是希望志强和她去。因为上次是他陪她去的,对那里的一切他都熟悉,而且他和守成有双重关系,说话的分量就和生人不一样。这次邱菊想接妈妈的同时,顺便看看守成,也好把去检查站这事最后定一下。志强也真心想陪邱菊再走一趟。在志强和金花背地议论时,当金花撤出来以后,她也流露出不想让志强再去的意思,志强也明白金花的意思,他对金花说:“第一次是我陪去的,我熟悉情况,我和守成哥还有一面之交,我说不去,怕不好吧?”金花说:“上次有上次的情况,这次有这次的情况,上次就你自己在邱菊的身边,而且是偷着去的,当然应该你去了。这次不同了,有这么多人要去,你再争着去,我看就没什么太大必要了,那样也显得你非常不开事。以我之见,你还是不去为好。”志强又说:“那当时为什么你还争着要去呢?”金花毫不隐瞒地说:“我争着去,一是想尽我们姐妹的情义;二是当时我想即使我去,你也得去,咱们三个借接寿姨的机会,逛一逛黑龙江,欣赏欣赏边江的风光,也是难得的机会,所以我争着要去。可我看在这种情况下,我再争,卖一个搭一个是不可能的,我就不能再争了。我不去,我看你也就别去了?” 因为邱菊的事引出金花这么多话,有的话是志强意想不到的。看起来长一岁是一岁,上中学和小学不一样,中学生说出话和小学生也不一样,和一小他们在一起打打闹闹说的话更不一样。听着金花的这些话,志强的心好像有点热乎燎的。想起从小,金花因为志强好带大鼻涕,人前人后没少挖苦他。上学以后,特别是到了一个班,金花在各个方面也没少帮志强,这些在大人眼里看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在孩子们的心里,特别是在志强这样重义气、重感情的孩子的心里,是不会忘怀的。他常常念记金花对他的好处,想寻找机会回报她,她却始终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因为邱菊的磨难太多了,太大了,和金花不能相比。志强对邱菊的同情心也是极大的,和任何人都不能相比。即使金花是那样的和他说,他还是不想轻易地放弃这次相帮的机会的。他觉得别人争是没有道理的,自己去的确是理所应当的!他没有责怪金花,可他也没有照金花的话去做。这些人之中只有铁牛没有吵吵要去。他是这么想的,你们争着去,就可你们去,你们不去,让我铁牛去,有天大的困难我也不推辞。他的功课压力比较大,不像大鹏、高亮、志强他们那么轻松,耽误个三天两天的不算啥。 大鹏有大鹏的想法,高亮有高亮的打算,他们俩都想去,又不好意思太争,都在背地里使劲。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欧阳老师知道了,经他仲裁,还是决定由志强和金花陪邱菊去了。金花暗中高兴,志强也觉得欧阳老师安排得挺有意思。邱菊更没什么说的,谁去都是帮她的忙,当然志强能去她是求之不得的。 老师定的,谁也没什么说的。大家为邱菊凑了点路费,还是高亮拿的多点,他也很想尽这份义务。大鹏的家庭条件不如高亮,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想在这方面过多地表现自己,为难自己。临行前,他特别嘱咐了一下妹妹要听志强和邱菊的话,别给他们找麻烦。他还一再说:“属你岁数小,你要多吃点苦,多挨点累,别偷懒。”金花一边答应,一边心里想:哥哥过去也不这样啊!今天怎么婆婆妈妈起来,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堆,让人有点心烦!按理说,这些话对于金花来说,都是多余的。哥哥不说,她也会办得很好。金花从小就是在泥水里长大的孩子,养成了不怕累不怕苦的作风,和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同,她不但不怕苦累,而且特别愿意助人为乐。捡破烂应该说是又赃又累的活,她都没怕过,这次就是帮寿姨扛扛行李,拎拎东西,她还能怕吗?再说,还有志强和邱菊,就是她想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也不可能啊!临上火车前,金花故意说:“哥哥,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切都会办好的。” “祝你们一路顺风!候你们的佳音!” 隆隆的列车载着三个孩子对一位饱经风霜,历经磨难的母亲的眷恋,对北疆的拳拳赤子之心,风驰电掣般向北驶去。火车驶的再快,也没有邱菊的思念快啊!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母亲的身旁。 他们的第一步当然是那个曾给他们无限温暖,留下没齿难忘印象的边防检查站了。他们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守成哥了。没想到他们再也见不到守成哥了!他已经走了,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那次送走邱菊和志强之后,他曾迫切地等待邱菊的来信。收到邱菊的信,知道了她和她家的态度后,他曾为之奔波了一阵子,在他还未得到上级确切的答复时,他就因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为祖国,为人民献出了他的宝贵生命!在他牺牲前,他还掂记着邱菊的事。这也许成为他含笑九泉之后的一个最大的遗憾了! 听到守成已牺牲的噩耗,听到他感人肺腹的事迹,三个孩子都落下了眼泪。特别是邱菊的心情更为沉重。她为失去一位好朋友,而痛心;她为破灭了一个美好的期盼而伤感。这时她才明白守成哥不给她回信的原因:是他不能,也不可能再给她回信了!邱菊心想,我的命可真苦啊!靠山山倒,靠人人亡啊!多么好的人啊!说没就没啦! 守成牺牲了,站长还在。他还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给他们出了去马场的吉普车。正在焦急等待他们的寿珠,见邱菊她们来了,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相见之后,简单地交换了双方的情况,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为了欢送寿珠,马场特为寿珠准备了一桌饭菜,教导员、指导员、连长,还有复查小组组长都出席坐陪。这是寿珠来马场第一次能同这些“大人物”一起同桌共饮。席间他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讲了话,但都不外乎说党的政策好,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之类的话。然而寿珠为什么昨天还是一个坏人,今天又一下子变成了好人的原因谁也没有说,或许谁也不想说,不愿说,不敢说。尽管如此,心身已被蹂躏得十分憔悴的寿珠听到组织宣布她“解放”了的消息,她自然像久旱逢甘雨的小苗一样激动,含着眼泪说:“我寿珠能有今天,多亏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党的政策好。我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马场的领导!我的身虽然就要离开了马场,我的心却永远不会离开马场!我爱马场。马场就是我的家!” 嘴说感谢,寿珠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别有一番滋味。明明知道自己受此不白之冤,还得违心地说那些好听的话,心里能好受吗?可不说这些违心的话能行吗?过去不就是因为说真话,说实话,才沦落到此吗?改造这么长时间,总该有点进步呀!会说违心的话了,不能说不是一种进步! 人总是矛盾的。 志强不会说恭维话。他听那几位领导的话不顺耳。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真想反驳他们几句。可今天是寿姨高兴的日子,他不愿扫大家的兴,所以来了个徐庶进曹营── 一言不发。邱菊是接妈妈的代表,不说两句不好。她只好学着妈妈的话,很不情愿地说了几句客套话。那几位领导也是从捧场做戏的角度,夸了邱菊一通,把席间的气氛搞得活跃了一下。从那位教导员一再瞅邱菊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确喜欢上这位气质高雅的小女孩。又喝了两盅酒之后,教导员又把话题转到了邱菊身上,他说:“寿老师,你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可爱的姑娘!” “寿珠不无感慨地说:“姑娘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和我遭罪!” “这回你就好了!苦尽甜来。若有朝一日姑娘出息了,你还成了功臣呢!” “旦愿如此,借你们的吉言。” 那位教导员找不到别的话题,想拿邱菊当话题,进一步活跃活跃气氛,可只是寿珠说了两句不疼不痒的话,别人再也没说什么,又是老鞑子唱戏──白搭功了。 正在这时,通讯员送来一封电报,交给了教导员。教导员看完电报,更来了精神,来了话茬,他一本正经说:“寿老师,你走不了了!” 第一部 第八十三章 他这句话不要紧,没把寿珠的魂吓飞了。邱菊、志强、金花的心情也同样紧张起来,脸色全白了。 “怎么啦?”寿珠强打精神问。 “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 “什么条件?” “请客!”说这话的时候,教导员的嘴角隐隐露出了一丝微笑。 听到这话,看见教导员喜形于色的表情,寿珠紧缩的心才慢慢地松驰开来。邱菊他们的脸色也转了过来,出现了血色的红润。 “行。只要是好事,我一定请!” “好,一言为定!” 教导员说完,把电报递给了寿珠。桌上所有人的眼睛同时转向了寿珠,希望从她的面目表情上,眼神的变化上,找到一点请客,还是不请客的以据。 电报是一个惊人的喜讯,从北监发来的,内容是:因减刑,我于九月八日出狱。能否来?请速电告我,邱海。 寿珠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她把电文连续看了三遍,电报从她抖动的手上滑落到地上,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泪水像泉水般涌了出来。 邱菊捡起电报,过来挽住妈妈。 寿珠听到丈夫也要出狱的消息,比自己落实政策,能够回城还激动。以前他还在迫切的要求离婚,今天却来电让她去会面。这真是瞬息万变,让她难以相信!难以承受啊!寿珠万万没有想到在她即将获得自由的时候,久违的丈夫也要获释了!而且,他还让她去接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她用手按住胸口,真的怕它跳出来!没有什么可说的,去!一定要去!自由,他们都要获得自由了!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呐喊,这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到了! 邱菊看过电报的内容,也被这出人意料的电文震惊了。这是真的吗?爸爸也要释放了!全家就要团聚了!这是邱菊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白天盼,夜里盼,盼得两眼欲穿的事情了!像她这样的年龄,多么需要母爱,多么需要父爱呀!可她在以前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都失去了,可想而知,在她这样幼小的心灵里怎么能够承受得了哪?!创伤,重重的创伤已在她的心灵深处形成了。这是无法弥补的,也是难以治愈的。现在邱菊可以自豪地说:“我挺过来了!我在痛苦与艰难中走过来了!我失去的母爱,父爱,就要加倍地奉还给我啦!失去的妈妈回来了,失去的爸爸也要回来了,这是多么大的大喜事啊!接踵而来的喜讯,真的让邱菊不知如何是好。过去,她失去的太多了!是到归还的时候了!邱菊同母亲拥抱在一起,用泪水庆祝这突如其来的喜讯。 人间自有真情在。在坐的人谁能不被这真挚的感情所打动呢?人人的眼里都浸出了泪花──喜悦的泪花,同情泪花。 当然,做为邱菊的好朋友,好同学志强和金花在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必然是十分激动的,尤其是看见这对患难的母女悲喜交加的情景,他们也是心潮起伏,热泪盈眶。在座的所有人无不被邱菊母女的真情所打动,无不为他们全家即将团圆而庆幸。由于这封喜从天降的电报的到来,把欢送会又推向了一个新的**。 要是没有邱叔的事儿,志强真想在马场多呆一天,同金花、邱菊一同去欣赏欣赏黑龙江沿岸的风光,陶冶陶冶情操。可看见方才的场面,听见邱叔叔马上就要出狱的消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吃完晚饭,送走客人,他们到宿舍里一商量,决定明天一早动身,寿珠和邱菊去北监,志强同金花带着寿姨的行李和东西返绥化。本来志强和金花也想一同去接邱叔叔,可一算计,他们带的路费和寿姨手头的钱,四个人都绕路去北监就不宽余了,只好分兵两路。 翌日,天刚蒙蒙亮,送站的五十五拖拉机就开到了寿珠宿舍的门前了。寿珠早就起来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启程了。这时寿珠所在连的连长、指导员也来了,他们代表马场来送行。还有几位平时和寿珠比较要好的姊妹也赶来送行。一向觉得在马场十分孤独、冷清、寂寞的寿珠,此时她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就好像从风雪漫卷的严冬来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一样激动,一样兴奋,一样高兴。 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助她们把行李和东西送上拖拉机,一向沉默寡言的寿珠,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话在不停地和送行的人说,哪来的那么多热情在同送行的人们挥洒。若不是有人催他们上路,她还握着送行的人的手不放哪!有的人的手她已经不知道握了多少遍了。 此时的马场,已经醒来,披上了朝霞的万道金光,整个大草原伴随着军马的嘶叫声开始了新的一天。 站在拖拉机上的寿珠一边向送行的人摆手致意,一边贪滥地吸允着马场早晨的新鲜空气,眺望着绿浪滚滚的大草原。再见了,马场!再见了,北疆草原! 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寿珠,看着这熟悉的一切,看着这浸满泪水和汗水的大草原,虽说她是来改造的,和别的兄弟姊妹不同,可祖国壮丽的河山,肥美的大草原不管是来自何方的儿女,它都热情欢迎,坦诚相待。谁说草木无情?草木也是有情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和这位来自内地的多情儿女都结下了不结之缘,缱绻情丝。人呢,真怪!当她在这里的时候,一切都觉得那么普通、平常,可当他真的要离开时,就会有另一种感觉,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亲切,那么值得回味留恋!何况本来就很美丽壮观,胸怀坦荡的大草原呢?岂能不给这感情丰富的儿女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呢?要不是在这种一言难尽的背景下,说不定寿珠还真的愿意留在这喧啸的大草原,开发边疆,建设边疆,供献她的青春和热血哪!她回想着在马场的日日夜夜,禁不住又洒下了两行热泪。 “妈,你怎么啦?你想什么呢?”坐在妈妈身边的邱菊一边递过手帕,一边问妈妈。 “哦,没怎么的。我是太爱这大草原了!” “以后我们还有机会来呢。” “再来可得带一架照相机,好好照几张照片。” “说也是,咱家连一架照相机都不趁!要是有,带来多好!”志强十分感慨地插话。 “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金花风趣地说。 “我这辈子恐怕不行了,看你们这辈子的吧!” “妈,你怎么想得这么悲观呢?你才多大岁数,还有好几十年呢!说不定你还会坐上飞机,出国旅游哪!” “那只有托你们的福喽!” “行!你就好好等着吧,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让你好好游历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欣赏欣赏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古国。”邱菊满有信心地和妈妈说。 “要是能出国去看一看,那就更好了!”志强想的更美。 “出国?你想叛国投敌呀!”金花瞅着志强,笑着说。 “你少扣大帽子行不行?出国就是叛国投敌?祖国这么好,我凭什么不回来?再说,不回来也不一定都是叛国投敌!” “你嘴上说的好听。我看哪,要是能叫你出去,你准不回来!” “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当然有根据啦,比如你那么富于幻想,既想当文学家,又想当诗人,一看见外国的月亮那么圆,一定就不会回来啦!再比如,你那么爱美,一看见美丽动人的蓝眼珠,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你就更不会回来啦!”说完金花朗朗地大笑起来,那笑声仿佛如山涧流淌下来的清沏甘甜的泉水。 “金花,你真的这么想?” “是啊!不对吗?” “你完全说错了,要论文学,中国有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并不一定比莎士比亚逊色!《水浒》、《三国》、《西游记》、《红楼梦》没赶上好时代,如果赶上好时代,说不定也能获诺贝尔文学奖!中华民族的文化渊远流长,我想当文学家、诗人为什么非留在西方呢!再有,蓝眼珠有蓝眼珠的美,黑眼珠有黑眼珠的魅力,金发女郎有金发女郎的秀美,黑发女郎有黑发女郎的婀娜,你怎么知道我非爱蓝眼睛、金头发,不爱黑眼睛、黑头发呢?” 显然,金花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说心里话,金花也不是真心这么说志强,是想投石问路,探探志强心中的奥秘。没成想引出志强这么大堆话,让她无言以对。 “得啦,得啦,才多大呀,就爱呀,情呀的,不怕人家笑话?” “邱菊姐,人家是说着玩的。” “我是认真的?我也和你们说着玩哪!” “你们都说着玩呢,我看那……” 寿珠听这三个孩子说的挺有意思,也来了闲情,想说点什么,可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她觉得她这把年龄和他们小孩子说这此有点不相称。参与吧,不好;拨冷水吧,没有必要,都在这美好的少年时代度过。所以,她就把好多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妈,你怎么说一半就不说了?” “你们说的挺有意思的。我怕影响你们的雅兴,我就不说了。以后有机会,我给你讲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 “寿姨,你现在就给我们讲吧?”金花好奇,听寿珠这么说,她就紧追不舍。 “我那时候不像你们这样解放。男女同学都很少说话。要是想办什么事,说什么话,也得偷着。到多大了,也不敢提那个字,一想那个字就脸红。”说不说不说,架不住孩子们问,又说上了。 “那你和我邱叔怎么结婚了呢?”金花的刀子嘴是敢往肉上剜的。 “我们两在一个屯住,又在一个班念书,开始偷着要好,不敢公开办什么事。因为下学都在一起走,天长日久,就有了心眼,他故意煞后,我也放慢脚步,等别的同学都先跑回了家,我们俩就有了说话的机会,说来说去就说出了感情。家里人渐渐地也看出了我们俩要好,也都同意,等考大学那年,还是有媒人出面,我们才定了亲。” “还说你们封建呢!我看哪──比我们解放多了!”金花故意使了个鬼脸,瞅着寿珠。 “我和你邱叔纯属偶然,也纯属巧合。” “是不是本故事也纯属虚构哇?” “你这小丫头,真会捉弄人!” “寿姨,你和我邱叔也算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吧?那我邱叔怎么还……”说到这金花马上意识到她的话有点过份了,不该往寿姨的伤口上触。可想收,又很难收了。 第一部 第八十四章 方才还陶醉在孩提时代童贞梦幻之中的寿珠,听了金花的话犹如一瓢冷水,泼在她的头上,立时打碎了她所有的美好意境,使她想起法庭上那张冰冷的面孔和无中生有的谎言。可怕!太可怕了!她至今也不能理解邱海的所做所为。她刚刚燃烧起来的心,又被这瓢冷水熄灭了。 金花看见寿姨陡然由晴转阴的脸,心里有说不出多后悔。 “寿姨,我不是……” “没你的事。我有点头痛。” “妈,你能坚持住吗?” “没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志强对金花的冒实、莽撞,很生气,本来想狠狠说她两句,见她那不好意思的窘态,心也就软下来,只是用眼睛瞅了她两眼就算对她的惩罚了。金花从志强的眼神里看出来他的意思,没有解释,认了。金花就是这样,她从来不为自己的错误辩护。 邱菊也被金花的话带回那难以置信的苦涩的往事回忆之中。早就该父子相见,父女重逢,夫妻相认,可不知为何父亲却像一头绝情绝义的冷血动物,一反常态,恶语中伤,同他们对簿公堂。一想起他那张阴得如水罐似的脸,闪着利剑般寒光四射的眼睛,让人顿时毛骨悚然。多么想一下子扑进爸爸的怀里,诉说诉说离别后的父女之情,女儿对身陷囹圄的爸爸的思念啊!谁知,近在咫尺,父女不能相认,亲人不能团聚啊!世界上有什么样的折磨比这样的感情折磨还痛苦呢?还可怕呢?对于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公平吗?道义吗?法官先生?法官根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宣布的是休庭。多少次在梦中呼喊我要妈妈,我要爸爸的邱菊,半夜里祖孙抱在一起,哭成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是祖孙最难煎熬的时候! 邱菊有一根最敏感的神经,也就是最害怕触动的神经,那就是她最害怕别的孩子喊妈妈、爸爸这四个字。她更怕有人问起妈妈、爸爸。在没人触动时还好一些,一旦有人一不小心碰触了她的这根神经,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父母的不幸给孩子的打击往往比他们本身的不幸不知要大多少倍?邱菊这个不幸的孩子,在她小小的年纪里,经历了失去母爱,同时也失去父爱的双重痛苦,是不幸孩子中的不幸! 沉默,淹没了边疆的荒尘古道! 沉默,淹没了刚刚冉冉升起的一缕朝阳! 沉默,使欢快的大草原又陷入了宁思! 到了火车站,志强、金花便和寿珠、邱菊分手了。寿珠和邱菊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乘长途汽车去北监了,志强和金花带着行李和东西上了火车,往家返。 盼着和志强出来走一趟的金花,等上了火车,他们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却好长好长时间找不到话题同志强说。大家在一起,她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话,甚至不用想,找个话题就可以说,这时候不知怎么啦,却不知说什么好了。还是志强打破了僵局。 “金花,你说寿姨她们去北监,结果将会怎么样?” “电报不是写得明明白白,让她们去接他吗?” “不对,电报我看得清楚,是这样写的:因减刑,我于九月八日出狱。能否来?请速电告我。” “这还能有什么说道呢?” “他是想让她们去,可没说跟他们回来呀!何况前一段还在打离婚,他是在狱里,这回他出来了,还能马上和好了?” “听寿姨说,他们不但是从小的夫妻,而且感情一直很好,怎么突然打起离婚来呢?” “对这事我也纳闷,不知邱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么说这次她们母女能不能接回邱叔还在两可呢!” “还是和好的可能性大。要不,他给她来电报干什么呢?还能是叫她去,进一步商量离婚的事?” “我真不懂,从小那么好,又有这么个可爱的女儿,离的那门子婚呢?” “从小好就永远好?” “那可不!要不就别好。” 金花说完这句话,白晰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润。她抬起头瞅瞅志强,觉得自己说的有点搪突,有点可笑,好么样议论这事干什么?志强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心蹦蹦直跳。又过了两个小站,他们又开始说话了,不再说方才的话题。 “金花,你知不知道守成哥的事?” “什么事呀?你说的不清不白的,我怎么知道?他不是牺牲了吗?什么不也完了吗?” “是倒是,我只是替他和邱菊惋惜。” “哦,你说的那个意思,以前我也听你说过,是有点可惜!不过,我看也不一定能成。” 不知道怎么的了,说来说去又说到这个题目上来了。 “成也好,不成也好,总之他们是有过一段的亲密接触,相互都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留下了一段美好的记忆,这也是值得回忆的吗?” “志强哥,不是我说你,你太好动感情。” “我和谁动感情了?” “你和谁都好动感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你还不明白?你看,寿姨和邱叔的事,你动感情;守成和邱菊的事,你又动感情……” “我还和谁动感情了?” “这……”金花本来是打趣的话,不料被心有灵犀的志强一再追问,问得她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一向落落大方的金花,此时两腮绯红,不知为何却腼腆地低下了。 志强可没有把金花的这句话当成笑话,他以为金花是有所指的,所以他咬住不放,想追个水落石出。别人要这么说,也许他不会这么认真,从金花的嘴里说出来,他就非认真不可! “金花,说是说,笑是笑,你方才说的话,可不能再这么说。我谢志强是有感情的人,也不是对谁都有感情!”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是和你说着玩的。” “你一没什么话说,就说说着玩的。我猜呀,你根本不是说着玩的。你是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莫非你是沛公?” 你别看他们两都挺小,书可没少看,古今中外的典故确实知道不少。说项庄、沛公(指刘邦)可能有很多人不知道是谁,说鸿门宴,说刘邦恐怕知道的人就多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的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鸿门宴的故事。项庄舞剑不是为了祝兴,而是想借机杀刘邦,就由这个故事演义而成的成语。 “你是沛公,我不就成了想害你的项庄了吗?” “你真会装糊涂,有你这样的项庄吗?”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正在这时,列车员检票了。检到了志强和金花时,金花把票给列车员看了,志强的票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他急了一脑袋汗,还是没找到。他分明记得,检票时他和金花自己拿自己的票,进了检票口他就把票揣在了下衣兜了,怎么能没呢? “别着急,好好找找。”列车员和蔼地说。 志强又把手往上下衣兜里搜了一遍,发现下衣兜开线了,手指头能伸出去,是漏兜。他对列车员说:“我的票可能丢了。” “那你和我去见列车长,和她说说看怎么办吧?” 坐在志强他们对面的有个解放军战士,站起来对列车员说:“他的票多少钱?要是补票,就别罚了,票钱我付。” 列车员看了看这位战士,又看了看志强,没有表态。志强想说不用,可又真的没钱,只好默认了。 那位战士和列车员见到了列车长,列车长同意那位战士的意见,收了他三元六角钱。当那位战士拿回了车票,交给志强时,他激动极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半天,志强想起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队的?” “我叫解放军,是沈阳部队的。” 小战士比志强大不了几岁,见他管他叫解放军叔叔,他还有点不好意思。这位小战士的回答,是当时的流行回答法,做了好事不留姓名。无论志强怎么向他渗透,他都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和部队的代号。相巧,他也在绥化车站下车。他见志强他们带的东西多,还主动帮他们拿了些东西,送出站口,他们才分手。 志强和金花望着那位战士远去的背景,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解放军,多么好的军队啊!战士,真是最可受的人! 第一部 第八十五章 和志强他们隔二天,邱菊和妈妈爸爸一同回来了。政府给的公房还没下来,就在志强家附近租了一间小门房,暂时栖身。因为房子太窄,无法接邱爷爷过来。邱海的身体不好,行走都有些困难,他准备稍微好点,再亲自己下乡看父亲。 他这次怎么这么顺利和寿珠来了呢?这并不奇怪。在寿珠母女到来之前,他已向法庭撤诉了,不离婚了。撤诉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离婚了,原来提出的离婚理由都是他有意杜撰的。他以为他被判十年徒刑,不想让妻子、女儿、父亲和他受累,特别是不想让子女儿在政治上同他受连累,他才想出了离婚这个使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的下策。当他把他的心里话说给妻子和女儿时,妻子理解了丈夫,女儿理解了父亲,笼罩在寿珠和邱菊心头的乌云顿时被驱散了。寿珠含着眼泪说:“邱海呀,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不但减轻不了我们的痛苦,反而会增加我们的痛苦?”邱海说:“当时我只想长痛不如短痛,宁让一人单不让二人寒。只要你们不再受我牵连就好。寿珠说:“你是想把所有的痛苦都由你一个人承担,这可能吗?在不整明白这一切问题的时候,你想想,我能那么草率地了结我们的关系吗?做为妻子,能够为了逃避现实,就异常自私地做那不尽人情地抉择吗?你想错了,你还是没有真正认识你的妻子!”邱海望着妻子万般委屈的脸,急切地说:“不是的!我知道你会同我对簿公堂的,战胜你,我就达到了目的;战不胜你,我能通过这种办法多见你几次,这不也很好吗?” “爸爸,那我们申请在庭外同你会面,你当时为什么不同意呢?” “邱菊,你想想,我敢那么见你们吗?如果是会了面,我还能有勇气打这场人为的官司吗?傻孩子,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一切都说明白了,也都听明白了。 “咳!这都是命啊!你想让我们好,我们偏受熬煎。”寿珠长叹一声。 “都是我不好,让你们和我遭了这么大的罪,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们,对得起你们对我的情意。” “一家人,还说这些干什么?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会好好待我们的。过两天,我们把邱菊爷好好安排安排,我们一家就算暂时安顿下来了。抽时间,我去找政府,把我的工作落实了,我有了固定工资,生活上就有保障。” 寿珠同邱海和好如初,邱菊看着高兴,心情也比以前好多了。 邱爷爷没有福气,当儿子、儿媳、孙女去看他时,他一激动,心脏病发作,没有抢救过来,他就匆匆离开了人世。料理完邱爷爷的丧事,邱海也病倒了。邱海知道爸爸的病是跟自己得的,死也是死在这病上,他觉得他这个做儿子的,实在对不起他这位为他受尽折磨的老父亲。出狱后,他真想好好报答报答他老人家,谁知,连这个机会老天爷都没给他。他为此着急,为此上火,为此悔恨终生! 曾和邱菊相依为命的邱爷爷的突然死亡,对邱菊的打击也是很大的。人早晚是要死的,可爷爷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死啊!风雨马上就要过去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可以让他安心地享两天清福了,他却突然死了,这让邱菊有点实在接受不了。在临走时,她到爷爷的坟前大哭一场,把对爷爷要说的话,都在坟前说了。当她痛痛快快在坟前大哭一场后,她的心觉得好受了许多,平静了许多。 邱家三代人,剩下了两代人。为了让爸爸妈妈高兴,屋子小,邱菊想了个办法,同一个同学借了张折叠床,晚间睡觉时打开,白天折起来,她从学校宿舍搬回了家。邱菊回家,给这个气氛有点冷清的小屋增添了勃勃生机。 邱家三口人的生活目标是一致的,经过一段休养生息,三个人又开始为自己的事业埋头奋斗起来。 邱海把他收藏的书籍找来了一些,好像在研究一个新的课题。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散步的时间,剩余的时间几乎全部被他用在了这个新的课题的研究上。 寿珠为住房的事,工作的事,每天把所有的时间全部用在这两项事上。工作近日落实了,分配她到靖宇小学当教师。她特别喜欢这一职业,她愿意把毕生的经历献给祖国的未来,人民的未来,人类灵魂的事业。她早出晚归,又像过去一样,废寝忘食地工作起来。就连房子的事,她都有点给忘了。 邱菊除每天按时上学学习,帮助妈妈做点家务活外,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学歌上。她每天早上起早跑到没人的空场,或郊外的树林里,练嗓子,练基本功,当歌星的理想每时每刻都在鼓舞着她,让她为之奋斗。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唱歌水平、艺术修养,一天比一天提高。音乐老师司马文君是中国音乐学院的高才生,毕业后她主动要求到祖国的最艰苦的地方去,被分配到了北大荒。当时她的名望在音乐界已很高,当她发现了邱菊之后,倾注了满腔的心血,在名师的指导下,邱菊如虎添翼,进步得更快。邱菊的嗓音高,音域宽,适合唱民族歌曲。这是司马文君老师给她确定的方向。有了明确的目标,奋斗的劲头更足了。在多次的中学生比赛中,邱菊的歌喉都赢得了评委和观众的一致好评,一再夺得好名次。逐渐的,她在全县,乃至全省都有了名气。 邱菊歌唱得好,学习也不落后。她的进步,她的成长,给邱海、寿珠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与希望。 在邱菊刚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二炮文工团来黑龙江招歌手,学校把邱菊推荐上去,邱菊只唱了一首《塞北的雪》,就被领队看中了,非要带她走不可。这是当歌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都以为邱菊这位黑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小歌手,小县城是留不住了,要远走高飞了。这些日子,大鹏、高亮、志强、金花他们也都心神不宁地跟着她东跑西颠。说心里话,他们是没人希望她走的,可谁也没好拦她,都知道这是她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他们也知道邱菊这一走,再想在一起相聚,那是很困难的了。别的,可能就更是渺茫了。这些日子,最伤脑筋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大鹏,一个是高亮。他们俩是最不希望邱菊现在离开他们的。他们希望能和邱菊在一起学习几年,生活几年,等他们都上了大学,或毕业有了工作,一切都基本有了一定,到那时再分手或不分手才好呢。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邱菊远走高飞了,谁还能说什么呢?大鹏急得有点吃不下饭,高亮急得有点睡不着觉,志强和金花虽说也不愿邱菊姐走,可没有像大鹏和高亮那么伤脑筋。他俩觉得不能因为个人感情、友谊影响邱菊的前途,应该支持她走。他俩见到邱菊,全是鼓励她走的话。他俩还暗中为邱菊买了一个漂亮的日记本,准备在她飞走的时候好送给她。 不用别人说,邱菊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是她人生的大转折。同时,也是她登上音乐这座辉煌的艺术殿堂的最佳途径,她怎么会放弃这大好的时机哪!当年,就是像检查站那样的小地方要她,她都准备去了。这次,这样一个在全国知名度很高的艺术团体来要她,她能不欣喜若狂吗?正在邱菊全身心地投入准备飞走的期间,又一个噩耗传来了! 第一部 第八十六章 经医生检查,爸爸患了肝癌,而且是晚期。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把正高兴的手舞足蹈的邱菊震得天旋地转,若不是妈妈在一旁把她扶住,她显些晕倒在地上。邱菊这样着急,这样痛苦,并不完全是为自己去不去文工团的事,她是为她苦命的爸爸的命运鸣不平啊!她多么想让自己苦命的爸爸能够高高兴兴地同她不幸的妈妈一起坐在收音机旁,听到她从电波里传来的歌声,让他们同她一起分享这幸福的时光。可为什么啊为什么?在女儿即将踏上这辉煌的里程的前夕,竟传来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这比天塌地陷还可怕的消息?癌症已经意味着死亡!晚期,就意味着留给爸爸的时光不会更多了!在爸爸弥留之际,做为他的唯一爱女,她能够忍心为了自己的前途而不顾爸爸的生死,离开他吗?这是邱菊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当邱菊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后,她立即通知了文工团的领导,她不能接受她们的邀请了。文工团领导接到邱菊的通知后,也感到很吃惊,很意外,以为邱菊还有更好的去处,特意派人来专访邱菊。当他们得知邱菊不去的真实原因后,无不为她扼腕惋惜。并且为她留了后路,告诉她以后如果愿去的话,还可以同他们联系。 因为爸爸的病,邱菊失去了这次去二炮的机会,好多同学、亲戚、朋友都为她惋惜,唯独大鹏和高亮同其他人不同,他们却在暗中高兴。高兴之余,他们还这样宽慰邱菊:“上二炮固然是个好机会,可不走,也并不存在多大损失,也许有更好的机遇在等待着你。是珍珠,已经露了头,谁想埋也不可能埋住了!再有,多学点文化知识,对于今后在艺术上深造也是大有好处的。” 这些话都是他们在公共场合同大家说的,也是他们说邱菊暂时可以不去二炮的理由。至于他们内心的真实思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连邱菊也猜不透。 真正替邱菊惋惜的人莫过志强。他总觉得像邱菊这样的人才应该早点出世,早点成名。这不单单是她个人的荣誉,家庭的荣誉,也是亲戚朋友的荣誉,家乡的荣誉。在守成邀请她到边防检查站时,志强就是她的积极支持者,这次他更是她的积极支持者。可当志强知道了邱叔的真实病情之后,他也不再那么鼓动她走了。志强是个孝顺的孩子,在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他怎么能支持他的独生女离开他的身边,远走高飞呢?纵然有天大的理由,他也不会支持的!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寿珠也是支持女儿走的。无论如何,邱菊还是留了下来。 这一意外的打击,使心情刚刚平静下来的寿珠,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寿珠突然想到了神灵,想起了小时候外婆给她讲的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那个故事。她幻想真的有个青衣小帽的隐形人来到她的家里,为丈夫赶走病魔,使他重见光明,获得新生。可是,好长时间,那个青衣小帽的隐形人也没有出现。这时,她又幻想:也许上级医院那些专家教授就是她幻想中的隐形人。于是,她决定不惜一切贷价去上级医院寻找能够挽救丈夫的生命的神仙或佛祖。她不希望饱经风霜的丈夫这个时候离开他,她认为:世界上还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他的女儿还未成人,还需要他给她更多的父爱;他未经的事业还在期盼着他……再有,他们又发新芽的爱情还等着他浇灌、耕耘…… 寿珠决定先到哈尔滨市医科大学去检查,根据复查的结果再做下一步打算。 邱海这时走路已有困难。走平地挽扶还行,有沟沟坎坎,上上下下,就得人背了。这样去护理的人只是寿珠和邱菊就显得有些吃力了。见此情景,志强、大鹏、高亮、铁牛他们都要求跟去。 “寿姨,我表姐在哈医大,我去,可以找她帮忙。” 显然志强这一理由别人是不具备的。寿珠现在是懵门的时候,能在哈医大找到熟人是求之不得的事。因此,以此为由,她劝说了另外几个孩子,就同意志强去了。 “寿姨,邱叔的病这么重,上下火车都要人背,我有劲,让我也去吧?”高亮不死心,还在争取。 “高亮,你的心意寿姨领了。要不是需要找志强的表姐,连志强我都不打算让他去。你们的课程挺紧的,一耽误就得好几天。虽说你们的学习都挺好,可还是不耽误的好。” 大鹏见高亮说的这么恳切,寿姨都没同意他去,他也就不再强烈要求去了。他对寿姨说:“寿姨,我们和邱菊不是一般的同学,你家有事,就等于我们家有事一样,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只要你吱一声,一定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谁能帮啥忙帮啥忙。你有啥事不办,办不好,是我的事;不说,就是你的事了。那就是见外了。你尽管吩咐。”高亮接着说:“寿姨,大鹏说的对,我们和邱菊是多年的同学了,从小学到中学,而且关系一直都很好,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你也别见外,别拿我们当外人,凡是我们能帮上忙的,你就别客气。” 寿珠看得出来,女儿和这几个同学的关系处得确实不一般,有点啥事真肯帮忙。特别是志强这孩子给她的印象最深,那次上马场要不是他跑前跑后那么张罗,她和邱菊可就得吃苦喽!寿珠打心眼里喜欢这几个孩子,信赖这几个孩子,听到他们一字一句,一板一眼,暖人肺腹之言,她真有点激动不已,不知说什么好了。 谢娘听志强说要领邱海上哈尔滨一大去找她表姐看病确诊,她没同意。她不同意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怕他年岁小,办不明白事,耽误了邱海的病;二是总让他这么东跑西颠的,耽误课程,会影响学习。听说谢娘不让志强去哈尔滨,寿珠着急了,马上跑来找干姐:“干姐,你就让志强再帮我这一次吧!我们到哈尔滨医科大学两眼一抹黑找谁去?没有人,一半会整不出头绪,你妹夫非着急不可!他这么倔,行许说什么也不看了,往回返,再想去可就走不了了!” “寿珠妹妹,你别着急。我不让志强去,是怕他办不明白事,再耽误了妹夫的病…… “不会!不会!志强这孩子你别看岁数不大,办事可机灵啦!”没等谢娘把话说完,寿珠就把话接了过去。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他邱叔的病可不轻,这次再不整明白了,是不行的!我不让志强去,准备让志国去,他哥哈尔滨比他熟,和他表姐的关系处的也融洽,你看怎么样?” “原来你是想让志国去呀!那太好了!这样一举两得,还省得耽误志强的学习。” 寿珠是个明白人,听干姐一说,她就同意了。她和志国不像志强那么熟悉,她真心还是想让志强去,可干姐说的有道理,她再无法坚持了。就这样,决定志国去了。 志强听说妈妈答应让哥哥陪寿姨她们去哈尔滨看病,他也没说什么,就自动撤了下来。在他们要走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放心,和哥哥说:“哥,邱家和咱家的关系你是知道的,邱叔要有个好歹,这家人家可就成了孤儿寡母了!我不是对你不放心,我是怕表姐不尽力。找到表姐后,恳切点说着,让她千万帮这忙,给邱叔确了诊。要是能治的病,让她帮找找大夫,要是能治好那该多好哇!”志国看看弟弟和他说话的样子,不像一个弟弟在和哥哥说话,倒像一个老大哥在和小弟弟说话,他有点生气。可他认真地瞅了瞅已经长高的弟弟,真有点老大哥的风度,他的气也就消了。“志强,你放心。别说是邱叔去看病,就是素不相识的人求咱们这点事,咱们也不能糊弄人家!何况是这么个关系,我能不尽心尽力吗?” “哥!我不是说你。你咋没听明白呢?” “我听明白了,不是和表姐好好说说,让她尽心尽力帮咱们办吗?” “是呀!她不使劲,咱们有劲也使不上啊!” “表姐那人你还不熟悉,参加工作后不像念书那时候了,待人可热情了!别说咱们求他,就是农村的患者去了,她也从不另眼看待” “那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志强把哥哥介绍的情况跑去同邱菊和寿姨说了。她们听到这些情况,好像邱叔有救了似的那么高兴。 到了哈尔滨,他们很顺利地找到了马汀。志国向表姐讲明了来意,马汀二话没说,帮助他们找了个小旅店住下,然后就开始联系找教授给邱海会诊。只住了一宿,第二天的上午十点钟三个专家就给邱海会了诊,否定了县医院的诊断,确定为脂肪肝。这种肝病只要注意治疗,休息,根本死不了人!听专家们一说,所有人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愉快,脸上立刻都露出了笑容。 邱海顿时精神百倍,病一下子去了一大半,走路也不用人搀着了。表姐见表弟和所有来的人都这么高兴,她也很高兴。真赶上她下午休班,决定陪大家逛一逛哈尔滨。虽说邱海,寿珠在哈尔滨没少呆,可屈指一数,离开哈尔滨也有好多年了,也真想到美丽的松花江边,太阳岛上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寻找一下过去的生活影子。想起那时的生活,真是充满了迷人的梦幻。经过这么多坎坷生活的邱海和寿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已逝去了的时光了!尽管如此,他们也还是很想去试一试。志国来过哈尔滨,那是在党委和袁英一起工作时,来过几次哈尔滨搞外调,都来去匆匆从来没有在哈尔滨尽情地玩过一次,就连太阳岛他也没有去过!这次有表姐做向导,没有什么负担了,当然他也愿意去玩一玩了。邱菊虽然生在哈尔滨,可如今哈尔滨在她的眼里,这座美丽的城市,全省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一切都是十分陌生而美好的。爸爸的病不是癌症了,她的思想负担马上减轻了一大半。当然,她也愿意去玩一玩了,陪爸爸妈妈轻松轻松。 志国还有一个打算,如果方便的话,还想为璐璐买点东西。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儿,志国就同意了表姐的意见。 第一部 第八十七章 自璐璐从家里搬出来,就一直再没有回家去住,和爸爸闹得十分僵。快刀割不断长流水。璐璐虽说赌气搬出来了,还是掂心家里,掂心妈妈爸爸,时常偷着回家。陈婶对志国的态度依然如故,她没有因为出现了目前的局面而动摇。可固执的陈叔不管陈婶怎么说,他还是不答应,非要把璐璐和志国的事别黄了不可!璐璐也没要因此让步,所以他们父女一直闹到现在也没缓和。璐璐的一片痴情更加打动了志国的心,使他们的爱与日俱增。 他们一行五人,刚刚离开哈尔滨市医科大学第一门诊部不远时,后面过来个三轮车,突然停在了他们的前面,吓了志国一跳。没等志国同那人理论,那人就马上陪笑说:“志国,不认识我啦?”志国仔细瞅了瞅,也高兴起来:“你不是小闷吗?”两个人惊喜若狂,不住地握手。 有人要问,小闷不是投劳教了吗?他怎么跑这儿登上三轮车了呢?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在劳教所改造期间,同一个哈尔滨籍的小劳教交上了朋友,打得火热。小劳教知道小闷是个孤儿,居住在伯父家。正好他俩一同期满,他约小闷一同来的哈尔滨。小劳教母亲早逝,父子相依为命,靠登三轮为生。他们留下小闷,同他们一起登三轮。小闷心眼不多,有一身傻力气,干别的不行,登三轮还真挺适合。没用他们带多久,他就能独立干了。小劳教家中还有一台破三轮车,他们简单修了修,修好后,就给了他。这样一来,他也总算有了混饭的家什。小劳教外号叫红蜘蛛,是扒窃出身,和小闷是同行。有时看见别人腰包里的钱,心里就痒痒。实在扳不住,也还偶尔犯老毛病。派出所掌握他的老底,包片民警经常敲打他。因此,他也不敢太放肆。小闷因地面不熟,害怕掉脚,加上他害怕劳教所那拘禁的生活,一直努力克制着自我,没敢重操就业。这一段日子过得还算很平静。这个没娘的孩子,很容满足。他不但自己往好道上走,自食其力,而且还时常劝戒红蜘蛛,改恶从善,重做新人。因为他们每天都在街上转,市面的情况熟,他们又谙习此道,有改恶从善的表现,被南岗分局刑警队有名绰号叫小大夫的刑警小佟(他反扒有两下子,最能治扒窃犯,所以给他起了小大夫这么个雅号)看中,发展成他的耳目。这样一来,红蜘蛛和小闷就有了双重身份,在这一带就站住了脚。他们协住小大夫破了几起像样的案子后,小大夫更加信任他们。他们也因此腰杆更加直溜,有点扬眉吐气了。甚至幻想有一天,他们丢掉三轮车,当一名堂堂正正的刑警,真正成为一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凯模! 不管怎么样,小闷暂时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不用再受伯母的白眼了。 今天他在医大门前等脚,看见里里外外跑得满头是汗的志国,就觉得有点面熟,等他们一伙人都从医院出来时,他又仔细瞅了瞅,认确实了,他就跟了上来,截住了志国他们。 “你们来做什么来了?” “给邱叔看病来了。” 志国说着,一一给小闷做了介绍,并把小闷介绍给大家。 “这么说都是老乡了,你们这是想上哪去?” “邱叔的病看完了,下午没事了,我们想到江沿去转转。” “我拉你们到汽车站去。” “不用了,没有多远就到公共汽车站了。” “坐一线无轨,坐到终点,就看到防洪纪念塔了。” 小闷登着三轮,陪着大家往公共汽车站去。小闷跟在志国身边,可亲热啦!他一再问志强和其他孩提时代的一些小朋友的情况,好像可想他们了!志国都向他做了介绍。听后他很高兴。无轨汽车开过来了,车都开了老远,小闷还在摆手哪!并大声喊:“给志强他们代好!有机会我一定回去看他们!”这个从来也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汉子,心眼比石头还实的老实人,看见儿时的小朋友,心里自是热乎乎的。好像有了点事干,在这块地面上有了一席之地,在老乡面前他也觉得是一份荣耀。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地位高的人还是地位低的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就连小偷,劳改犯也是一样。 小闷望着远去的汽车背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志国和小闷是一起长大的,他深知小闷的身世与处境,看见小闷有了一份职业,干的又挺来劲,他可替他高兴极了!如果不看见他,他还以为他很难改好的。他在汽车上还不住地回头瞅他,希望他能在自食其力的道路上走下去,走出个样子来。 正值七月,又是个晴天,虽是午后,太阳照样还那么喷烟吐火的炎热。天越热,到江边的人就越多。游泳的,划船的,纳凉观赏景致的,摆摊的,卖冷饮的,干什么都有,热闹极了!邱叔虽说心里负担减轻了,没有那么大压力了,可由于这些日子没太休息好,身体还是有点虚,没走上多远,他就有点吃不住劲了,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两鬓滚落下来。寿珠急忙扶住他说:“别走啦,就坐在树荫下我陪你瞅一会德啦。志国、邱菊,你们愿玩就去玩吧,过一会回来,咱们就走。” 在这种情况下,志国、邱菊再想玩,也不能走了。志国说:“我们不会游泳,划船租金还挺贵的,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就在这附近看看热闹也就行了。”邱菊也这么说,他们谁也没有再往别处去,坐在一条长椅上连休息带看热闹。志国想起要给璐璐买点东西,就带邱菊到江边的一个百货商店去了一趟,琢磨来琢磨去,不知买什么好。太贵的买不起,太贱的又觉得拿不出手。开始志国不想告诉邱菊给谁买。可他竟往女人用品上使劲,就被邱菊给猜着了。 “志国哥,是不是给璐璐姐买东西啊?” “不是,不是,给她买什么东西啊!” “你撒谎?你要不说实话呀,我不帮你选了。我走了。” “邱菊,你别走!你要走,我也不会挑,不是买不成了吗?” “志国哥,你想买结婚用品啊?” “我结的什么婚呢?你这不是纯心和我开玩笑吗?” “怎么是开玩笑呢?你和璐璐姐处这么多年了,你们俩的年龄也都差不多了,也该办事了吧?” “咳!哪有那么顺利的事?要像你说的,我还不发愁了哪!” “愁什么?” “你没有听说吗,璐璐爸死活不同意,她都气得搬到库里宿舍住了,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我哪听说有这当子事啊!我还以为你们就等着结婚了呢!真没想到,还出了这么大的波折。陈叔为什么死活反对呢?你和璐璐姐处对像他不知道吗?” “一言难尽啊!这里不是讲话的场所,等有机会我好好和你说说,你帮我出出主意。” 他们俩好顿研究,才决定给璐璐买了件稍微艳丽点的花衬衫。可等付款时,志国一掏兜,钱不够了。他的脸“唰”的一下子就红了。“差多少钱?我兜还有点。”邱菊急忙对志国说。 志国数了数,只差两元钱。邱菊顺兜掏出两元钱,递给了志国,这件衣服就算买成了。 等他俩回到江边时,邱海和寿珠都不见了。 第一部 第八十八章 志国和邱菊在附近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很是着急。 “妈妈和爸爸全都上哪去呢?真是急死个人!” “你别着急,他们绝对不会远走。” “附近咱们都找遍了,也没有,你还说不能远走哪!” “你看,那不是回来了!” 邱菊顺着志国手指的方向瞅去,果然是爸爸妈妈回来了。 “妈,爸,你们干什么去?让我们好找哇!” “你们走后,你爸爸有点歇过来了,他要走走,我就陪他走走,走到防洪纪念塔东边那个胡同口时,我们看见一个摆地摊的,围了不少人,有的抽贴,有的算命,有的看手相、面相,我也来了好奇心,就让那人给你爸爸相了相面,他还真说的挺准。说你爸刚从大狱出来,身体不太好,能熬过今年八月,就能活过六十六岁。你说他骗人?他说的多准啊!他也不认识你爸,怎么知道他刚从大狱出来呢?不信,我领你们去看看,你们再算算。” “得了吧,他要是能掐会算,他就不在街头摆摊了。算算怎么能升官,怎么能发财,然后就去做,不早妥了?” 邱菊不信,坚持反对意见。志国心中有事,虽说他过去不信算命抽签的事,认为那是迷信,可现在他真想过去掐算掐算,问个吉凶祸福,也好心中有个谱。见邱菊的脑袋摇成了波朗鼓,一百个不信,一千个不信的样子,他也只好偃旗息鼓。 要办的事都办完了,江沿也溜达了,他们就坐午后四点的火车返回了绥化。一场虚惊过后,邱家总算又安定下来了。 自打璐璐从家出来,志国没少来看她,还一再劝她回去,不要和爸爸搞得太僵。璐璐不听,就是不肯回家。志国从哈尔滨回来的当天晚上,没有回家,顺路就到了璐璐那儿。可惜扑了个空。问了好多人,都说不清她上哪去了。志国在门卫室等了好久好久,还是不见璐璐回来。他刚想走,璐璐却从外边回来了。 “你干什么去了?让我等得好苦哇!” “这才能看出你的心诚不诚哪!” “你可别这么考验了,让人实在受不了!要是知道干什么去了,指定能回来,再多等一会,也不要紧。报懵的傻等的滋味,可不好受,才着急哪!你到低干什么去,这么晚才回来?” “在宿舍里闷的荒,到街上散散步,碰上了金花。我正好没人说话,把她拉到小吃部,吃了顿锅烙,还喝了一瓶啤酒,你闻闻,还有酒气哪!我俩天南地北地唠了好一阵子,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 “有什么好唠的?说这么长时间?” “我看她一提到学校或班级的事,她就愿说到志强,好像她对志强的印象不错。我看,他对志强好像有了感情。” “金花这孩子也挺好,挺要强,没少帮志强,他们从小在一起,和咱们一样,都很知心。至于感情吗……也可能有。不过,我认为他们还太小,思想不够成熟,更谈不上稳定。” “能发展到咱们这种地步吗?” “要看现在他们可不错。将来怎么样,不好说,得看他们的各自的发展情况。没走上社会,没有固定的工作,就不敢保准。” “有了工作也不敢保准,思想是千变万化的。” “让你说什么都没准了哪!那还处什么呢?” 志国见璐璐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一叭搭嘴,觉出自己的话有点不对味。急忙解释:“我是说大多数人是这样,少数人例外。你我就是少数人当中的。像你对我这么忠贞的,世上真是少有!你说是不是?” 让志国几句话又把璐璐说笑了。 他俩边唠边进了宿舍。 “你看光顾说话了,我给你买的衬衫都忘给你了。”说着,志国从拎兜里掏出那件有点紫花的的确良衬衫,说:“你看怎么样?喜欢不?” “我能穿这么新鲜的衣服吗?” “这还新鲜?这要是不能穿,那就你只能穿青褂皂,上尼姑庵了。快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璐璐看了又看这件衬衫,真是有点爱不释手。可以说,她有生以来还没有穿过一件这样款式,这样颜色,这样让她看好的衣服。她心中暗想:“知我者,志国也!” 璐璐解开衣扣,露出渐渐丰满的前胸,她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她急忙把衣服又穿上,扣好扣子说:“一定能合适,不用试了。” 志国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免强她。穿不穿不是太主要的,他看见璐璐那高兴的样子就心满意足了。这是他们相处这么多年,志国第一次给璐璐的礼品。衣服倒不十分贵,情意却是无价的。别以为璐璐在志国面前换衣服都不肯,那么谨慎,可他们的心早已是像火山一样热得不能再热了! 志国坐在璐璐对面的椅子上,借着灯光看着他心上的人,此时此刻他有一种说不出感觉,他真想扑过去一口把她吞下去。不知他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冲动,可都被他的理智控制住了。他们俩的问题,在璐璐的心里已成定局,她铁了心了,就是天塌地陷,她也不会改变她的态度了;在志国的心里,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呢?不是他不爱璐璐,不是他不想得到璐璐,他是在想:不能因为他,而拆散了陈婶一个好端端的家啊!不能因为为满足自己的欲望,就不顾别人的死活!更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特别是不能建筑在陈叔的痛苦之上!他暗自下了这样的决定:陈叔一天想不通,璐璐一天不回到家里,他就不可能提出结婚。 “璐璐,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这么客气。” “明天晚下,你下班后,我来接你,你和我一同到你家去。” “那可不行!我爸爸正在气头上,要是把对我的火发在你的身上,还不把你给哄出来?” “我看陈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你可不要太自信,要是真的把你给哄出来,可怎么办?” “哄就哄,我认了!丑媳妇难免见公婆。我们总是不见他,不把话说开,他是不会原谅我们的。” “你想说服我爸爸?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不一定。我看陈叔以前对我的看法还不错,不能因为我家的家庭成分出了点问题,出了点差头,就把我看的一无是处了。我看只要我把这件事情说明白了,他是会通情达理的。人怕见面,树扒扒皮。我看,不能这样长期僵持下去,那样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即使这次说不通,也不要紧。只要能同陈叔谈上,我看就有希望。璐璐,你说是不是?” 璐璐何尝不想缓和同父亲的关系,回到家去,尽一个当女儿义务和责任,免得整天这样牵肠挂肚,忧心忡忡的呢?只是她一直找不到打开这把锁的钥匙,今天听志国这么一说,她认为好像有一定道理。是和志国说的那样,过去爸爸对他的认相也不错。是人怕见面,树怕扒皮。父亲是粗鲁一点,可总不至于见到志国不由分说就把他轰出来。只要他能容志国开口,就有希望。她相信志国的口才和能力。 “既然这样,不仿我们明天试试。要是能像你说的那样,就太好了!这样既解决了你我的问题,又免去了我对爸爸妈妈的担心。因为我的事,他们万一闹出个好歹,我也是无法交待的!不说骂名千载,也是要受到许多不明真像的人的谴责的。唾骂也好,谴责也好,这我都任了!只是目前据你的分析,和我的看法,还不到那么严竣的时候,若是真能缓和下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当然了!陈叔绝对不会因为我,就同你恩断义绝。以我看,他越是阻拦我们,说明他对你越是负责任。难怪他把这个问题看得那么重。因为现在就这形势,就这种观念,谁想扭转也扭转不了。说句实在话,要不是我们的感情基础牢固,你的思想品德好,我们也早就分手了。” “你别表扬我了,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是你呀,太值得我……” “值得你怎么啦?你快说呀?!” 第一部 第八十九章 志国从璐璐的对面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拉住她的手,把她紧紧揽在了怀里, 轻声地说:“我值得你怎么啦?”璐璐把埋在志国胸前的头慢慢地抬起来,眼里滚动的泪花说:“你太值得我这样做了!你太值得我为你牺牲了!不不不,不是牺牲,而是真正的得到,得到了你那颗纯朴善良的心!我太幸福了!” 璐璐说的是真话,实话,心里埋藏已久的话!她依偎在志国那博大的胸怀里,的确有说不出的幸福与温暖。一个人能够得到一个人如此的信赖,如此的钦佩,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幸福的确来之不易啊!志国也有同样的感受,这幸福确实来之不易!回想过去的峥嵘岁月,有温馨,有甜蜜,也有苦涩,也有阴霾。尽管他们依偎在一起,已经心心相印,也并不意味着风雨已过,前面全部是旖旎的风光。这不,明天陈叔对志国将是什么态度,会出现一种什么样的场面,会不会是一场唇枪舌剑,或刀光血影,也未可知!人在幸福的时刻,往往会忘记一切不幸和烦恼。此时此刻的志国和璐璐就已经忘记了他们所有的不幸和烦恼了。 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两颗心在跳动。一阵急促的喘息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先前死一般的宁静。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璐璐才像信教的人,用低低的声音,向主请求:“志国,我有件事想求求你。” “什么事?这么客气.”志国没有像主那么吝悯,直截了当地问。 “我父亲脾气不好,他要是和你发火,你可千万别和他一样!就是他动粗鲁你也要克制住,最好不要发生大的冲突。如果发生了大的冲突,我可就更不好办了!”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这个。你想想,我既然主动要求去见陈叔,我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不然,我去干什么呢?去就是想把咱俩的事办好,缓和你我同陈叔的关系。他是长辈,又处于这么个非常时期,无论他怎样发火,怎样对我不礼貌,我都不会和他一样的,这一点请你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别的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爸爸虽然对你我的事似乎有点不尽人情,可他这个人心肠还是善良的,为人处事还是挺公正的。谁要和他处好了,他宁可把心掏给人家吃也不心疼。” “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不用你说,对陈叔,我也知道八九不离十。要不是看你好,你爸妈好,我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同你处下去吗?” 砂锅不敲不漏,话不说不透。这次谈话,是璐璐离家后同志国最透彻的一次谈话。通过这次谈话,璐璐认为志国更加成熟了,更加可爱了,对他也更加放心了。志国对璐璐呢,也更加信任了。于是,两颗心贴得更紧了。 按照约会的时间地点,志国和璐璐准时相会了。他们在街里匆忙地吃了口便饭,又在街上转了两圈,约摸家里已经吃完饭了,他们就一同向璐璐家走去。开始他们走得很有劲,信心十足,可快到家门口时,他们的脚步就慢了,心情便渐渐地沉重起来,特别是志国,心跳得尤为厉害。要是过去,他上陈家是极其随便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来也没过这种感觉,就更谈不上害怕。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使激跳的心早点平静下来。可是不管他怎样抑制激动的心情,都是枉然。不说是如临大敌,也像被告走向法庭受审一样紧张。他一再勉力自己,不要怕,陈叔不会对你怎么样!在陈家的门前转了几圈,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跟在璐璐身后进了屋。 璐璐!志国!正坐在炕上喝酒的陈叔看见女儿回来了,他惊诧地睁大了冲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好像分离了多少年的骨肉,突然相见似的。他万万没有想到同他绝情绝义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更没想到志国也敢同他会面。就连陈婶看见女儿同志国一同走进家门,也感到十分突然。可她没有像陈叔那么惊诧,她让过女儿,同志国说:“志国来啦。”志国忙说:“来啦,陈叔、陈婶你们好!” 本来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问候一声也很正常。可志国却觉得很别扭,不如从前那么随随便便自然和谐。这就证明,他同陈家特别是陈叔隔心了。再不像从前那样,不管黑天白天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看见什么好吃的陈婶让吃就吃,让拿就拿了。志国是多想同陈家的关系能恢复到从前那样啊! “好,好着哪!”陈叔放下酒杯,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就呜呜啕啕地哭起来了。 这事志国始料不及的,也是璐璐始料不及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爸爸,您……”璐璐想劝劝爸爸,没等把话说完,自己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同爸爸一样哭了起来。 “陈叔,都是我不好,给你们带来这么多痛苦和烦恼。” 听志国这么说,陈叔哭得更加厉害了。 “别哭了!让别人听见是怎么回事?这回她们俩都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呗,省着放在心里不痛快。” 都说女人眼泪窝子浅,这次陈婶倒把眼泪止住了,说啥也没让它掉下来。要不是她那么镇静,可就哭乱套了。 陈叔这么堂堂的男子汉,哭成泪人似的,说明什么呢?他是真的伤心了!在他的思想当中,千不该万不该,璐璐不该从家里搬出去,更不应该一次也不回来看看他。在他生的所有孩子中,他最喜欢的就是璐璐。璐璐是他的心尖子,命根子!璐璐一下子离他而去,不言而喻,他的心情会是如何的哪?他想女儿,又不想在女儿面前折腰,被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折磨得他吃不好,睡不好,心情烦闷,常常以酒消愁。喝完酒,不知有多少次蹲在壕沟边,依在街树旁,偷看粮库内的动静。希望这时璐璐能出现在他的视野,让他好好看看她。不知有多少次,他的脚马上就要跨过粮库大门的门坎,又撤了回来。每当这时,他在旧社会给人当牛做马,受凌辱,受欺压,在漫天的风雪中挣扎的情景,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恨透了旧社会,恨透了黑心的地主老财,如今穷人当家做主了,扬眉吐气了,有人为他撑腰了,他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呢?他怎么能青红不分同他最恨的人为伍呢?不能!绝对不能!你是把死人说活了,也不行!亲不亲,线上分! 一次次他伫立街头,任晚风吹佛着他的胸口,他在半醉半醒之间,离开了女儿的窗口,又蹒跚地回到了家里。陈婶怕他出事,每次都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被折磨的样子,也有说不出的心酸和痛苦。回到屋里,陈婶时常情不禁地问:“你去哪了?是不是想姑娘啦?”他瞅瞅老伴,用手拍打着胸口,摸棱两可,含糊不清地晃着脑袋说:“没,没有……”陈婶又试探地问:“你要是真想,我就去把她找回来,她们的事你就别管了。”这时他又晃晃头,还是不认可。陈婶看着他难受的样子,不忍再问不去,安慰着说:“女儿一时想不开,搬出去住两天就住两天,她早晚会回来的。” 陈叔还是什么也不说,一头载到炕上,有时连衣服也不脱,希里糊涂地睡过去。等他醒来时,已记不清昨天的事了。 今天,如果他不是多喝了两杯,也就走了,还去蹲沟边,看女儿。这回不用去了,女儿回来了,还把志国领了回来。他说什么也不想让女儿再走了!他吃透了父女分离之苦,他真的想不明白,有什么力量能够把他同他心爱的女儿给分开?他真的做错了?他不是完全为女儿好吗?怎么会错呢?他说什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管谁是谁非,说什么他也不想让女儿走了!至于志国,他还没有来得急考虑采取什么态度对待他。 志国比刚进屋时的心情平静多了。陈叔没有往出哄他,撵他,这已经就使他很满足了。这时他把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放到了肚子里。同时,他的脑子也在迅速地旋转着,想着如何开口,怎样陈述他的苦衷,最后达到说服陈叔的目的。 “陈叔,我今天是特意来向你老人家赔罪的。” 陈叔是个倔犟的汉子,刀砍他不怕,就怕别人说好话。他听志国这么一说,倒觉得没话说了。他擦擦眼泪,平静平静,把酒杯推到一边,先和陈婶说:“璐璐他们回来了,你再整两个菜,让他们也一起吃点。” “陈叔,我们吃过了。” “我让你们吃,你们就吃!客气什么?和璐璐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正好我还没喝完,你们陪我吃一会儿。” 志国见陈叔这态度,觉得有门,也不再推辞,等陈婶把菜上来,他在陈叔的对面坐下,璐璐万万没有想到爸爸会是这个态度,她高兴地坐在了爸爸的身边。陈婶不肯入坐,高兴得在地下乐颠了馅。志国主动拿起酒瓶,先给陈叔斟了一盅,他不想喝,陈叔非让,只好他给自己也斟了一盅。斟完酒志国看陈家今天的闪神,好像棋上有缓,他的胆子也就壮起来。没等别人说话,他又开了腔:“陈叔,按规矩,按辈份,按事情的起因,我都应该早来看望你们二老。可我由于心情不好,当时这件事组织也没个说法,我就一直没有来,给陈叔和璐璐之间还造成了很多误解,这都是我志国的错。为了表示诚意,这盅酒我先干了,陈叔能够原谅志国的话,你也把这盅酒干下去。” 陈叔没干了这盅酒,志国的心还是没有底又。 第一部 第九十章 志国,今天你来了,不瞒你说,你和璐璐的事开始我是同意的,你陈婶也是同意的,可后来你从党委下来当工人,我也没反对,就是我听说你们家的成份是破落地主后,是我首先提出让璐璐不和你处的。璐璐坚决反对,我是坚持必须黄,就这样把璐璐逼上梁山的。她离开了我们,住独身宿舍的。今天别的不用说,你就把家庭成份这个事儿给我说清楚了,我就什么也不问!不然的话,你可别说陈叔不开面子!” “行!我一定把这事给陈叔、陈婶说明白喽。”志国就把他听爸爸讲的家史和定成份的过程,当时究竟他家定的什么成份,他要入党时,外调员调查回来的情况,党委怎么让他下来的,这一连串的事都和陈叔、陈婶说了。 “那现在到底是按什么成份对待你们呢?” “成份好像还得按中农对待我们。因为我家有土改时定的成份证明,这是一般人推不翻的。再说,现在对成份的政策,是就低不就高。不管怎么说,我那小老爷一个人的证言也不能好使,也推翻不了土改的工作队和农会的意见。” “那他们为什么还这么对待你?” “后来我了解到,党委不用我的原因,不完全是因为成份的事,还有别的因素。” “什么因素?” “党委当时有一个文书,他是某副县长的小舅子,他也想入党,想转干。可他的工作没有我出色,要是先给他解决组织问题,转干问题,怕我有意见,怕群众有意见,就先去搞的我的外调,没成想调查出了问题。他们便借题发挥,小题大作,把我排挤出了党委。” “这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欺负人也得差不离啊!要是这样的话呀,是陈叔错怪了你。你陈叔没有什么文化,头脑简单点,差点逼出人命来。要是这么个情况,你咋不早说呢?” “当时党委的内幕还不太清楚,不敢瞎说。这些情况是我后来从袁英姐嘴里一点点透露出来的,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可这时璐璐已在外边住上了,什么都来不急了。加上前一段厂子搞大会战,突击搞一项新产品,我是搞此项产品的骨干,一时也离不开,一整就是晚上十了点钟,从早忙到晚,一点空也抽不出来。所以,一直等到会战结束我才有了点空,今天就约璐璐来给叔婶赔不是。”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和璐璐的事我就不管了。” “爸,你不管了?那可不行!要管,就得管到底!” “璐璐,爸爸管吗,你生气。爸爸不管了,你又非叫我管。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非和爸爸做对?”“爸!你又想哪去了?”璐璐很诡秘地瞅了爸爸一眼,“噗嗤”一声笑了。这时陈叔更觉奇怪了,忙问;“你笑啥?”璐璐又作了个鬼脸,神秘地对爸爸说:“这呀!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爸爸让女儿这娇羞动人的神态逗得心情异常高兴,一边饮酒,一边笑着说:“我说不管哪,还就真不管了!今后哇,有什么事找你妈妈去,多管闲事落不是。” “行,你怕落不是,我不怕!谁让我当妈来着!” 茅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温馨。 陈叔真是快人快语,没用费多大周折他就表了态。 “志国呀,别的我不说,有几句话我得和你说在当面,你和璐璐的事我说不管那是假话,我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我能不管吗?前一阵子这事,不管陈叔做的对也好,不对也好,就算过去了,谁都不行往心里存!今后你们结了婚,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要是不死,这肩膀子还能扛木头,缺什么,你们就到家来拿。” 别看陈叔大老粗没文化,又喝了点小酒,说这几句话虽是实话,可也挺有份量,挺有分寸的,挺感动人的。听了他这几句话,就连最有意力的志国的眼窝也湿润了。 “陈叔,我是在你手底下长大的孩子,你应该清楚志国,不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再说,前一段这场不愉快事情的发生,主要的责任在我!我如果及时和你老人家说清楚,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了哪!这事,确实不是件小事,谁家的父母能不替自己的儿女考虑呢?陈叔,你的想法是对的,这是人之常情。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至于今后生活上的事,还请陈叔、陈婶放心。我们俩个虽然工资不高,还都有正式工作,大富大贵不敢奢望,饿不着冻不着还是有保证的。要是真有吃不上穿不上那天,不用我说,璐璐早跑家来拿啦!” “真没出息!我爸我妈待你这么好,不说好好孝敬二老,还想让我伸手上家来拿,没门!”璐璐歪着头,故作女儿态。 “都是一家人,何必分那么清,你的我的,死了谁也带不走!人哪,就是这样,活着时一分一厘都是好的,你争我夺的,等两眼一闭时才知道,什么也不是自己的,都得光身来光身走。志国,既然我们同意姑娘给了你,你就是我的姑爷,咱们就什么说道也没有!璐璐方才说的话,是和你闹着玩的。” “好话赖话都听不出来,真没意思!” 志国见璐璐有点不高兴了,怕把这场好戏整砸,忙赔不是:“璐璐,行你和我开玩笑,就不行我和你开句玩笑?要是到把你饿着冻着的时候,你不来拿,我还来拿哪!谁让我有这门好老丈人家了?不拿呀……” “不拿怎么呀……” “你过来,我告诉你。” 璐璐把头歪过去,志国咬着她的耳根子低声说:“不拿,白不拿!” “你呀,狗嘴吐不了象牙来,我才不上你的当哪!” 两句话,志国又把璐璐逗笑了。本来呀,璐璐也不是真和志国生气,她也怕把今天这出已经快收场的好戏演砸,见志国把话转了过来,她也见好就收了。 “爸,今天璐璐给你倒盅酒,就算女儿向你老人家赔不是了,行不行?你要是同意,就喝了,你要是不同意,你就别喝。” “璐璐,你爸今天高兴,没少喝,你这么说,他是非喝不可,你不怕他喝多喽哇?” “没事,人逢喜事精神爽。璐璐倒这杯酒,我说什么也得喝喽。我为什么要喝呢?第一,这是我女儿的一片诚心,我不能辜负喽;第二,今天是我们家消除误会,喜庆团圆的日子,应该庆贺;第三,志国这孩子知书达礼,亲自来家看我,我高兴。” 璐璐给爸爸斟满一盅酒,恭恭敬敬放在他的面前,陈叔毫不犹豫,一饮而进。 “陈叔,今天我也特别高兴,我想和你共同喝一盅?” “行啊!璐璐,给志国倒上。” 璐璐知道志国不能喝酒,不想给他倒,正在犹豫时,志国也催她倒,她只好给志国也倒了一盅。 “陈叔,什么也别说了,一切情意都在酒里。” “好!今天我们就来他个一醉方休!” 碰杯后,一饮而进。这盅酒下去不久,志国就觉得头有点头晕。又过一会儿,他就觉得有点天旋地转,有点坐不住了。又过了一会儿,就觉得酒往上涌,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挣扎着往外走,刚走出房门,他就吐起来了。跟在后边的璐璐急忙把志国扶住,埋怨地说:“不让你喝你非喝,逞这强有什么用?” 志国只顾难受,听不清璐璐说什么。 “给他点水,漱漱口,扶他到里屋倒一会吧。”陈婶出来嘱咐璐璐。 陈叔也粘点多了。他想下地看看志国,可刚一动弹,就觉得有点脑袋发沉。他再没敢动弹,顺势也就倒在炕上了。 璐璐把志国搀回屋里,扶到里屋原来她住的炕上,让他倒下了。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打起鼾来。璐璐看志国走不了了,就和妈商量,把爸爸扶到里屋,和志国在里屋睡,她和妈睡在外屋。还没等陈婶上炕,就听有人敲门。 “谁呀?” “我是冯大千,璐璐一个股的。她在这没有?我找她有急事!” 第一部 第九十一章 听见有人喊,陈婶就迎了出去。听明白后,她知道陈叔和志国都喝多了,就没让大千进屋。她急忙返回屋里,告诉了璐璐。璐璐听说股长有急事找她,她不敢怠慢,穿上衣服,迎了出去。 “冯股长,什么事这么急?” “仓储股发现有两千吨小麦可能要发生霉变,主任让我们立即拿出化验结果。下班后我被主任找去的,主任交待给我后,我就到宿舍找你,见你不在就找到家来。刻不容缓,你得马上跟我上单位,今天晚间就得拿出化验结果,我好向主任汇报。” “行。我进屋和我妈我爸说一声,我们就走。” “我在这儿等你,快去吧。” “进屋呆一会吧?” “不啦,你快去吧!” 璐璐进屋和妈说:“妈,库里有急事,我必须马上去,就让志国在咱家睡一宿吧,明天早上我回来。估计他就是喝多了点,不会有什么事。我走后,你把门扣好,也睡觉吧。” 大约有三分钟的工夫,璐璐就出来了。 冯大千年龄大约比璐璐大四五岁,他是从部队连级转业回来的干部。大千回到地方,不忘部队的光荣传统,工作认真,不怕苦不怕累,主任看中了他,到单位的第二年就提他当了化验股股长。关于璐璐的情况冯妈早就和他介绍过,这回又在一个股工作,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来往更方便了。璐璐和志国好,因为志国的事璐璐和爸爸闹翻了脸,搬到宿舍来住的事大千都知道。他有个战友在工业党委,关于志国怎么在党委下来的情况,他也略知一二。 这天是月黑头,往粮库去的道又有点不好走,他俩走得挺慢。 “璐璐,你回家住啦?” “回家了。” “你爸爸把你找回去的?” “不是,是我同志国一同回去的。” “你爸同意你和谢志国结婚啦?” “原来不同意,这回我和志国回去一说,他基本同意了。” “陈叔都同意了,你和陈婶就更没问题了,那我就不说啥了。” “冯股长,你这话是啥意思?有话就说吗,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不是我藏着掖着,你们要不是这种关系我早说了,为了你们的关系,为了你们的幸福,这话就是烂到肚子里我也不能说了!” “你这人哪,还是军人出身呢!说话吐吐吞吞的,让人难受死了!你要不说压根就别说,说一半留一半,比不听还让人难受!” “你就当没听着还不行吗?” “你要是不说,我可不和你去库里啦?”说着璐璐转身要往回走,一把被冯大千拉住:“你可不能回去呀!这两千吨小麦要是真的发了霉,损失可就大了!这责任我可担不起呀!” “你松开我!你要是不说,我指正回家!” “你别走,我说还不行吗?” 冯大千好像无可奈何的样子,明知故问:“璐璐,你知道志国下来的真正原因吗?” “知道,因为调查他家庭成份时出了点岔头,有人有门子和他争入党,他没争过人家,就把他打发到工厂去了。” “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你清楚吗?” “再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你不知道也好,难得糊涂。” “说来说去,你怎么又说回来了?你到底说不说?” 冯大千有一定的社会经验,他没有急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是等鱼咬钩时他才肯说。他又抻了一会,反问璐璐一句:“璐璐,工业党委有个叫袁英的你知道吧?” “知道哇!她原来和志国都在审干组了。” “她是组长,是不是?” “可能是。我说不清楚。你一再说她干什么?” “我说的就是她,要不是她这个破女人,志国还不能下来哪!” 从冯大千的语气能听得出来,他对袁英是十分气愤的。 “她怎么啦 ?” “你傻呀!这话还用我明说吗?她跟志国的事在整个党委是一轰声的,为了把他俩拆开,才给志国调到工厂去的。” “不会有这事吧?” “信不信由你,我不强迫你信。那次上山东是他俩去的吧?让派出所把他们抓住了,材料都邮到党委了,这你知道吗?” “这……” “这是千真万确的!要不谢志国能整得这么惨吗?他家是中农成份,是团结对象,是有点影响,可也影响不大。他为了欺骗大家,把他下来的原因全说在了家庭成份上。不信,明天你去问问我战友。他如果和我说的不一样,你就别信。哎呀!我怎么糊涂了呢,说起这些不该说的话来哪!璐璐,你可别往心里去,就当我没说。再说,改了就是好同志吗!调开了,即使有点来往,也不像在一起那么方便了。据我估计,再不会有在山东那事了!” 大千的话,确实让璐璐犯了心思。袁英她也见过,这人外表端庄秀丽,稳重大方,和年青人在一起,真像个老大姐似的。要从她的外表看,绝对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光看表面现象不行,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自古以来总结出来的千真万确的真理。凭心而论,忠诚老实的志国,也不可能干那种事。可他这次下来如果不完全是因为成份问题,那他在山东的情况,他和袁英的关系就值得考虑了。袁英论长相,论工作,论家庭都比自己强。那么,志国要是和她要好,还死死恋着我干什么呢?这又是一个让璐璐猜不透的迷!当时她是怕我的病不好,先物色了后备军?还是他就是那种人,想一马双跨,一只脚蹬两只船,谁也不舍?看他那谨慎的样,根本没有这种色胆啊!就连处对象时,都这么长时间了,挨挨碰碰,搂搂抱抱他还不太敢呢,他出去就敢那么干?真是不可思议!你说不信吧,冯大千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信吧,还真是没有什么太大根据。让冯大千的一席话,又把璐璐的心搅乱了。 冯大千见璐璐不吱声了,不提反面意见了,他分析璐璐的心里状态是信了他的话。他没有一味说志国和袁英的坏话,他知道那样做是愚蠢的,是会引起璐璐的猜疑的。 “其实,志国这人真不错!他要是没两下子,像袁英那样非常清高的女将是不会轻易在他手下就范的。年轻人,一时冲动,干点出格的事,也是难免的,可以原谅的。我方才说的话,璐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要是不一再逼我,我说什么也不能当你说这些的。这要是叫志国知道了,他还不恨我一辈子啊!璐璐求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能把我给露出去呀!” 璐璐仔细一想,志国还真说过是他同袁英一起公出的,一同上山给她去接的甘露。从志国的口气也能听得出来,他对袁英的看法不错,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挺好的,培养志国入党的据说就是袁英。想到这里,璐璐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一种可怕的念头在她的心中升起。 第一部 第九十二章 志国由党委下来,他一度痛苦不堪,想破罐子破摔,不好好干了。谁知遇上了个好师傅,对他管教甚严,想不好好干,他这关就过不去!要干,就得好好干,不能吊儿浪当的,混坏了自己,混不坏别人。这是师傅常说的话。师傅说的好好干,当然不是让你奔升官发财。他的意思是学点技术,学点本事,实实在在干点活,对得起厂子给那份工资。艺不压身,有本事到什么时候也饿不着,这也是师傅,经常对志国灌输的思想。你别说,他这付药还真挺管用,歪打正着,虽没完全治好志国心里的创伤,也治好了一大半。他听师傅的话,拼命地干活,拼命地学技术,想用这种办法忘记他内心的所有痛苦。别人不这样看他,都说志国这小子有种,没破罐子破摔,干什么都得干出个样来!就这样,他在工人师傅的眼里一天比一天红了起来,车间有点大事小情,出头露脸的事,大家都推荐他,车间主任也往厂子举荐他。他也不负所望,干啥像啥,很快赢得了厂领导的信任。不过,志国当时还不明白,厂子只是利用他,使用他,并不是重用他,哪有困难,哪项工作没人愿干,厂领导就想到了他。真正涉及到入党、提干、长工资、按排住房之类的好事时,就轮不到他了,就把他忘到一边去了。志国并不计较这些,他懂得这也不是他计较的时候。那样做,只会增加他内心的痛苦和烦恼,触动他还未敷平的伤口,痛上加痛。能有工作干,领导的眼里还有他,别人不愿干,或干不了的事让他去干,他就觉得很满足,很荣幸了!他这种随遇而安的思想不是消积的,是现实的,客观的。不这样,又有什么用呢?历史的潮流是势不可挡的,逆潮流而动,只会受到历史的惩罚,或碰得头破血流,或粉身碎骨。别说是志国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往往就是比他能耐大上千百倍的所谓大人物,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想扭转乾坤,也是不可能的! 在志国想极力忘掉过去的时候,不想见到知道他内心伤疤的人的时候,有一个人偏偏又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且无法摆脱她的羁绊。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曾经给过他极大帮助了人──袁英。 轻机厂的生产任务完不成,拖了整个工业局的后腿,袁英做为党委派出的工作组组长,进驻了该厂。 厂子搞不上去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袁英没有下车伊始,他先到车间去蹲点,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她选的点,又偏偏是志国所在的车间。开始,志国想方设法躲着她,回避她。袁英却不然,有机会就找志国攀谈,听他对有些问题的意见,对厂子生产形势的分析。志国开始根本不想谈这些,可架不住袁英的一再发动,一再动员,也不得不说出他的看法。袁英找了好多工人师傅交谈,争求了许多意见,她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觉得志国的意见最有价值!最符合厂子的实际情况! 这天晚上下班,她想好好的和志国单独谈一次。因此,她没有让志国走。尽管志国讲了好多要走的理由,也没有走脱。就在他们倾心交谈的时候,璐璐拿着工会发的两张电影票找到了厂子来。门卫不负责任,让她自己进厂去找。璐璐找到了工作组办公室的窗下,见志国正在和一个女的谈话,出于礼貌,她没有过去叫志国,也没打扰他们,而是返回门口等他出来。足足等了有一个小时,志国才出来。跟着袁英也下班往外走。 璐璐见电影看不成了,有点生气,想不理志国,自己往家走。不料被志国发现了,忙追上去问:“璐璐,你这是上哪去呀?” “你说我上哪去?!”璐璐没好气地说。 “你是怎么啦?说话没好气?” “我哪有好气呀?有人说话温柔,快去找温柔的去吧!” 说着,璐璐头也不回地急忽忽往前走去。 “璐璐,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问我?问问你自己吧!” 璐璐还是不理志国。志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紧走几步,拉住璐璐问:“璐璐,到底怎么啦?你快说呀!”璐璐推开志国,哭着向家跑去,跑到家里,趴在炕上继续哭。 陈叔,陈婶全被璐璐哭毛了。 “璐璐,你这是怎么啦?”妈妈问。 “璐璐,谁欺负你啦?和爸说,爸揍他去!” “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别问了好不好?” “没事你哭什么?” “你们别问了,我心里不高兴就哭!” “是同志国闹意见了?” “让你们别问,你们就别问好不好?!” 直到晚间睡觉的时候,陈叔、陈婶也没有问出璐璐哭的原因,但他们也猜到了八九,准是和志国闹了意见。 一连好几天,璐璐都不理志国。志国并不明白什么原因,也没法解释,干着急,使不上劲。志国打了几次电话,露露不是不接,就是找理由开他。一时间,志国真成了丈二和尚。 自从袁英来到厂子来以后,经过一翻深入调查了解,对厂子生产上不去的原因基本找到了:主要是产销不对路。另外,就是缺少管理人才和技术人才。据群众反映,和她的实际调查,在这个厂子里,像志国这样思想品德好,又能吃耐劳,又有一定管理能力的青年不很多。她暗自下决心,一定要继续培养志国,争取让他早日入党,转干,好委以重任。因此,她就更加接近他。 袁英和志国打得火热的消息,时不时的就从冯大千的嘴里传到璐璐的耳朵里。耳不听,心不烦。听见这些闹心话,璐璐真是不知气往哪撒! 星期天,璐璐在家洗洗衣服,帮妈妈打扫完卫生,就没什么事了。要是每回,她早就收拾收拾找志国去玩了。这次,她说什么就愣没走,一直呆在家里。不走是不走,可也有点闹心。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好,咱们就谁也别找啦!璐璐在屋急得团团转,暗暗地恨志国。陈婶看得出来,对璐璐说:“家没你的事啦,愿上哪玩上哪玩去吧,别急得像猴挠心似的。” “妈──人家走嘛,你说不帮你干活,人家不走吗,你又撵人家走。我真整不明白,你是咋啦!” “妈咋啦?我看你才是咋啦!那天回来趴在炕上那么哭,问啥也不说,今天又急得团团转,让走还不走,谁知你这是咋啦?!” 璐璐被妈妈说的没啥说的了,只好搂着妈妈的脖子打哑迷:“妈──你就少说两句还不行吗?我今天哪也不走,非好好陪陪你不可!” “死丫头!我可用不着你这么陪我,你还是该陪谁陪谁去吧!”陈婶用手指点着璐璐撒娇的脑门,笑着说。 正在璐璐和妈撒娇的当儿,冯妈推门进来了。 “冯妈?什么风把你给吹这儿来啦?”陈婶推开璐璐,打趣地问。 “什么风?是东南风呗!要是西北风啊,我还不来哪!”还没等话落音,冯妈在屋里已转了一圈。 “我说冯妈,大老远来的,你走来的,够累的吧?快坐呀!” “你不知我腿快吗,走这两步道算啥?”说不算啥,她却一屁股坐到炕沿上。 “你一次也没来过,怎么找这儿的?” “鼻子下不还有张嘴吗?打听呗!” “我不信,准是有人告诉你了。要不,你怎么找这么准呢?” “你不信拉倒,反正我是找着了。” 璐璐和冯妈打过招呼,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冯妈的身边说:“冯娘,您喝水。”冯妈这时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的打量起璐璐来,把璐璐瞅的直想笑:“冯娘,你找啥哪?” “我找啥?我找你哪!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冯妈,你可别夸她啦,都快把我闹死了!像她这么大的闺女该结婚不结婚,就在家‘囚’,你说让人着急不着急?” “和谁结婚?” “明知故问!和志国处几年啦,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听说不是黄了吗?” “谁说的?人家处得好好的,怎么黄了呢?冯妈,这事你可不能瞎说!前些日子因为这事,璐璐和他爸都闹僵了,好容缓和了。要是再弄出说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听好多人都这么说,说人家志国又有了对象, 是他们厂子的工作组组长,人长的不错,还是党员。听说,她还要培养志国入党呢!” 躲在里屋的璐璐也听见了冯妈的话,想出去说两句,又觉得没啥说的。因此,更加闹心。 “我说冯妈,我的老祖宗!就算我求你了,说点别的好不好?”陈婶用眼示意里屋,不让她信口开河地往下说。 “你不信就拉倒,反正我是说给你了。他老谢家小子有啥了不起的?挑这个挑那个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说不定还是个地主崽子哪!要是我姑娘啊,别说他不干,就是花八抬大轿抬,害怕还抬不去哪!陈婶,信不信由你,我这可是一片好心哪!” 冯妈云山雾绕地说完,怎么也没留住,转身就走了。 那天璐璐从外边哭着回来,陈婶就觉得有点事。今天听冯妈风风火火地说了一通,有点省悟。这是怎么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头子不管了,不闹了,不别了,他们俩又来事了,这是怎么啦?还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啦?冯妈的话虽说陈婶不太信,可又不能一点不信。半信半疑,更闹心! 陈婶来到里屋,见璐璐正躺在炕上望着天棚出神呢。 “璐璐,方才你冯娘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是不是这么回事?” “妈,你别听风就是雨!我冯娘那人你还不知道,什么事到她那儿有一尺给你说一丈,怎么能信她的呢!” “那你那天回来哭啥?” “我是和单位的人生气,觉得心里憋屈才哭的。” “我看呢,你是不和妈说实话。妈也不追问你。不过,你的心眼不一定有志国多,有些事你也得多动点脑筋。姑娘处对象不比小子,成就成,黄就黄,处到这份上,要是再黄了,可是好说不好听!” “妈──你少说两句不行吗?我求求你啦!” 璐璐此时方寸已乱,心乱如麻,头脑里一片空白。她说不清楚目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妈妈,她只好这样求妈妈。 自打那天璐璐气跑已后,志国就一直在加班加点赶生产任务,早出晚归,一点闲空也没有。他没有去找璐璐,璐璐也没有来找他。 第一部 第九十三章 不知怎么的,这几天冯大千却比以前还关心起璐璐来,甚至有点超出领导关心的范围。比如说,他见到璐璐总是这样说:“璐璐,我发现你这些天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身体也好像瘦了许多,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吧?和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你。”除了语言之外,还有行动,总是身前身后的围着璐璐转,股里有什么好事,首先想到璐璐。选什么先进工作者啦,分点什么猪饲料、鸡饲料啦,事事大千都把璐璐想在头里。璐璐从内心里十分感激大千,她常常这样想:大千真不愧是位好大哥,好邻居,对她的照顾就比旁人强!只是有一点他总说志国的坏话,让璐璐有点烦。璐璐对志国的看法是不会轻易转变的!尽管她听到许许多多风言风语的事,甚至她还亲眼见到他和袁英在一起亲密交谈,她也没有完全相信袁英和他有那种特殊的关系。最近她不去找志国,并不是真的想同志国分手,只不过是看见那情景之后,生点气。她哭了,跑了,志国又没有追她,好好安慰安慰她,她憋一股劲,这么多天没找志国。气归气,想归想,就是在这节骨眼上谁说志国的坏话,她还是不情愿的,有想法的。 着急,上火,加上天气焰热,璐璐的脑外伤后遗症又有点复发。在下班的路上她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向路边栽倒过去。在她身后紧跟的冯大千一把将她抱住,急唤:“璐璐!璐璐!”璐璐倒在了大千的怀抱里,好长好长时间才苏醒过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然后看了看抱着她的人,认出来是大千的时候,她想挣扎起来,离开他的怀抱。可是由于她身体极度虚弱,没有挣扎起来。这时大千说:“璐璐,我送你去医院吧?”璐璐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那我送你回家?”大千轻声问,璐璐点点头。大千挺起身子,搀扶着璐璐,艰难地往家走去。 在璐璐快到家的时候,被人截住了。 “冯大千!你小子想干什么?” 大千定睛一瞅是志国,停住脚步,理直气壮地说:“你说我想干什么?” “你给我放开璐璐!” “你没那个权力!我愿意……” “我打你个愿意!” 志国边骂过怒气冲冲地向大千冲过去,用手狠狠地拽住他的衣领,挥拳就打。大千不得不放开璐璐,同志国撕打在一起。 倒在地上的璐璐,有气无力地喊志国,叫大千,可谁也不听,还在拼命地撕打。大千没有志国力气大,撕扒不大会儿,就被志国捺倒在地下了。大千不服,还在拼命地挣扎。在撕打中,大千用嘴咬住了志国的一个手指头。志国无论怎么往出拽都没拽出来,疼得满头大汗,鲜血直流,情急之中,发现身旁有一砖头,他用另一支手操起砖头,猛地往大千的脑袋上砸去,被砸昏的大千,这时嘴才松开了志国的手指。志国见大手不怎么动弹了,也不再打了,起来去看璐璐。 璐璐经他们这一惊吓,意识比先前清醒了许多,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对向她走过来的志国说:“你这是干什么呢?要是把大千打坏了,可怎么办啊?!”志国仍怒气未消地说:“我干什么?我还想问问他呢!他究竟想干什么?” 璐璐想解释解释,可一句半句话又说不明白,索性她别的什么也没说,而是催着志国去看大千:“志国,你还不看看把大千打什么样了?” 这时,志国似乎才意识到大千可能被他打坏了。他不得不回过头来去看大千。大千还在那儿躺着,嘴里不住往出吐白沫子。志国猫腰用手托起大千的头,又见他的前额在流血,方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害起怕来。 这时,不知谁传递的消息,谢娘、陈婶、冯妈全赶了来。冯妈看儿子倒在血泊里,扑上去放声大哭。 谢娘知道是儿子给打的,急忙劝冯妈:“他冯娘,你先别哭,咱们快把大千送到医院去,别耽误喽!” “对,救人要紧!”陈婶也顾不得女儿,张罗着往医院送大千。 冯妈听大家说的对,立时止住了悲声。 不大会儿,三个孩子的爸爸也赶来了。他们找来了一块门板,把大千送到了医院。经过及时抢救,脱离了危险,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璐璐没有去医院,被陈婶搀回了家。 志国知道闯了大祸,吓得一宿没敢回家。 谢娘害怕把事情闹大,儿子蹲拘留,同冯妈好话说尽。冯妈得知儿子是办好事,送昏倒的璐璐回家,被志国给打成这个样子的,怒气冲天,不依不饶,非要报官。 陈婶知道事情的原委都是因为她家璐璐,也出面一再劝冯妈不让她经官,冯妈也不答应,还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大千干了什么坏事,给我们这么打?这样下去,不是无法无天了吗?!他能打得起,就能安排得起!我非治治谢志国这小崽子不可!看他有什么大张成?” “孩子打仗,失了手,何必动这么大的气?老邻旧居的,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掰脸,让他们给大千治病就算了。他家要是不拿钱,我拿。你看怎么样?” “他陈婶,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事也太气人了!平白无辜的就动手打人,巴掌撇子打两下也行,还用砖头给往死里打,有这说吗?我家大千和他何仇何冤?” 陈叔也出头劝解,冯妈还是直意要告。 璐璐身体稍能支持住后,先去医院看望大千。这时大千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迷糊,不吐了,脑袋上的口子也定疙疤了。医生诊断为轻微脑震荡。璐璐来看大千时,冯妈也在。她见璐璐来了,很高兴,先和璐璐搭话:“璐璐你不也病了吗?还来看大千?” “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大千是为了我挨的打,我怎么能不来看他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有病要晕倒,别说是领导,就是两旁路人,也得相救哇!大千扶你回家是理所当然的!他谢志国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是不是太野蛮了!” “平时志国也不这样啊!那天怎么就突然动起粗鲁来了呢?” “你还护着他?都把大千打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是护着他。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我真没见他同人打过仗,更没见打这么凶过。” 冯妈的脸色有点难看。大千怕她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就急忙把话接了过来:“也道是,过去我也没见他这么凶过。” 冯妈更加来气,指着大千说:“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坏人,要是这样,我还不管了哪!”她把屁股一调,上走廊站着去了。 “璐璐,我妈就这脾气,别和她一样的。” 你别说,大千这几句话,还真让璐璐挺感动。还是当过兵的,还是当领导的,真有修养!真有胸怀!他的这几句话,比他说璐璐多少个好,表示多么亲近,多么友好都奏效。过去虽然大千对璐璐很关心,很照顾,很友好,可从来没有使璐璐感动过。 璐璐这次来看大千,是想顺便商量一下志国的事。她试探地问:“我看冯娘对志国很气愤,说不定会到派出所去报案,把志国抓起来。” “我妈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看她说的那么气愤,要是叫她真的去这么做,恐怕也不会。” “我想也是,冯娘不会干出这种事。那样做,真有点过份。” “和志国不说是光腚娃,也是多年的邻居了,吃点亏也没吃在别人身上。谁让我正赶上你要晕倒呢!” 见大千这态度,璐璐心里像打开了两扇门,暗自替志国高兴。同时,她也再一次被大千的高姿态所打动。相形见绌,她对志国这次鲁莽的举动产生了很大的成见,严重地降低了志国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同时,也不能不让她产生另一种疑问,志国因为什么同大千有这么大仇火呢?过去也没有听说过呀!难道大千说志国的那些话被他知道了?不能啊!她不和他说,他怎么知道的呢?不是因为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呢?如果因为这个,证明志国还在一心一意爱着她,大千所说志国同袁英的关系是真是假,出于什么目的就值得考虑了。如果志国和袁英是清白的,大千的所做所为就更值得考虑了。大千这是想干什么呢?莫非……她想来想去,又想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冯妈从走廊进来,脸色变得温和多了。她觉得方才对璐璐的态度不够冷静,怕得罪了璐璐,对以后不利,故意坐在璐璐的身边和她套近乎:“璐璐,你说这事怎么办?我方才说的是气话,老邻旧居的,能因为他不仁,咱就不义吗?” “我觉得冯娘也不能做那种让人贻笑大方的事。这样吧,一是让他家给治好病,二是让志国给大千赔礼道歉,你们看怎么样?如果行,那边的工作由我来做。” “我看行。”冯妈嘴快,马上表态。 “治病花不多少钱,我就自己花了,只要他来道个欠,就算没事了。” 大千的姿态更高,又一次让璐璐为之激动。 “这太好了!明天我找志国说说,他一定能同意。” “那可不一定。不信你就试试。” 这事真让大千给猜着了。 第一部 第九十四章 为了缓和志国同大千的关系,把这事压下,璐璐不忌前嫌,主动找到志国,把她同大千商量的意见和他说了。志国不但不领璐璐的情,反而大发雷霆。 “愿意检讨认错你去认!你告诉他,他如果再敢做不仁义的事,占你的便宜,我还揍他!下回比这回还重。” “你怎么这么没心胸?人家让你好险没打死,都什么不说了,你却在这儿不依不饶,怎么能说得过去呢?再说,你说的不仁义的事是什么呢?就是说他搀扶了我?你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才这么做的吗?我走到库门外不远的地方,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要不是遇上他,把我扶住,说不定我还会出现什么危险哪!对救了我的人你不感激,反而忌恨人家,仇视人家,大打出手,与情与理哪条能说得过去啊?!” “我没有心胸?你有心胸?他有心胸?那就你们两个有心胸的人往一起处吧!何必让我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挡你们的害呢?” “谢志国!你把话说清楚些?不许你随便污辱我的人格!” “我污辱你的人格?他冯大千不污辱你的人格?和你温情脉脉地挎胳膊在大街上走,多不污辱你的人格!” “志国,你不能这样!你知道吗?你这是污辱他,也在污辱我!你在诽谤他,也在诽谤我!我和大千的关系,完全是工作关系,同志关系,没有任何其它关系!” “我污辱你?我污辱他?我诽谤你?我诽谤他?我眼睛也不瞎,亲眼见的你还不承认,你是什么意思?” “志国,这完全是误会,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你再这样做,今后就别来见我!” 说完了,志国怒气冲冲的走了。 谢志国被拘留了! 这一消息马上传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厂子的上上下下,谢家一左一右的邻居,陈家的上上下下。顿时,议论开锅了,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冯妈告的,有的说是冯大千支使人告的,也有的说是陈璐璐和志国闹僵了,她跑到派出所告的。 做为谢家这样的小老百姓,摊上这么大的大事,也就算顶天了!儿子蹲了笆篱子,谢家可闹翻了锅!谁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该怎么办,全家急得团团转转。 “我看哪,这事情十有八九是冯妈告的。还得好好求求她,让她去派出所把人给要出来。”庶民瞅着老婆说。 “我已经求过她了,好话都已经说尽了,她就是不吐口。” “再和她好好说说,哪怕给她磕头哪,也得把志国要出来啊!”“要是磕头能把儿子要出来,磕多少个都行,我任了!可她要是还不答应,可怎么办呢?” 庶民皱着眉头,不再说话,一门的吸烟。 “妈、爸,你们别愁,我有个朋友是市场管理所的,他认识人挺多,一定能和派出所说上话。我去求求他,或许能有办法。” “行,有病乱投医吧,再也没什么好办法。”庶民打着咳声说。 事不宜迟,谢家开始分头行动。 谢娘见冯妈从医院回来,就过去打招呼,显得十分殷勤的样子。对于谢娘这样的忠厚人,要不是为了儿子,这多余的笑脸也是很难拿得出来的。谢娘不会绕圈子,问了一下大千的病情之后,就直截了当地和冯妈说:“千错万错都是志国的错,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咱老邻居的份上,看在我们俩口子的份上,他冯娘,你就把志国给要出来吧!要不然,我可给你磕头啦!” 说着谢娘就要往地下跪,一把被冯妈拉住,不解地问:“他谢娘(邻居都这么叫,她也这么叫),你这是干嘛呀?” “咳!我说他冯娘啊,你就别和我绕弯子啦!只有你能到派出所把志国要出来。要出志国,你让我怎么都行!” “什么时候把志国抓起来的呀?!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哇!” “不是你告的吗?你怎么能还不知道呢?” “谁说我告的?根本没有那八宗事!我那天是和你说气话,你想想,志国再大,在咱们面前也还是个孩子,我能跟孩子一样的吗?不是我告的!绝对不是我告的!让我帮忙往出要可以,但你们必须搞清,绝对不是我告的!” “不是你告的,大千躺在床上也不能去告状呀?这就怪了!” “他谢娘,我这人不说假话,你是知道的。我以人格担保,再和你说一遍,绝对不是我,也不是我儿子告的!” 看冯妈的样子,她是受了冤屈。谢娘无话可说,只好又寒喧了几句,不再说什么,讪讪地走了。 志强很快也回来了。他找到了罗奇杰,他答应帮忙,并告诉志强,必须把受害人安排住,只要他不追,事情才好办。志强回来后把罗奇杰的话转告给了爸爸妈妈。 “我问明白了,根本不是冯妈告的,也不是大千告的。我们还怎么安排人家?” “那就怪了,谁也没告,志国怎么能进风眼呢?”庶民问。 “你问我,我问谁呢?” “只要不是他们告的,没有人订着,事情就好办。我把这一情况转告给罗哥,我再催催他,或许很快就能把我哥要出来。”志强一方面是很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怕爸爸妈妈着急上火,才这么说的。 很快璐璐也知道了志国被拘留的消息,她很生气,跑到医院对大千说:“冯大千,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搞两面派呢?” “你把话说清楚点,我搞什么两面派了?” “咱们说的好好,让志国向你检讨检讨就行了,你怎么又告状把他给抓起来了呢?” “根本不是我告的状!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问了一下我和志国打仗的经过,取了证他们就走了。我是事实求是说的,与我什么相干?我耍的什么两面派?” “不是你,也是你妈!那还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管这闲事?” “我妈告没告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以前和你说过,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是她告的可能性也不大。你不信,在这等一会儿,我妈来了,我们问问她就知道了。” 这时冯妈真的送饭来了。璐璐不好问,大千绕着弯问冯妈:“你知道志国让派出所抓起来了吗?” “我哪知道?要不是他谢娘说,我还以为没事呢!哪庙都有屈死鬼。开始谢家说是我告的,我说明白了,他们愿咋想咋想去!” 冯妈这一说,璐璐听明白了。她要是撒谎,也不能和儿子撒谎。因此,璐璐不再怀疑冯妈和大千。 他们不告,还有谁会告呢?这就更奇怪了! 冯妈见璐璐在,就找了个借口,到别处去了。 “大千哥,我冤枉你们了。” “没什么,要是我也得这么想。” 大千这话说的,真是通情达理极了!让璐璐不得不对大千刮目相看。 他吃了这么大亏,一不抱怨,二不上告,三不提额外要求,他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啊!如果说以前她就认识他,那很不够,如果说现她就认识他了,也还很不够! “璐璐,你想什么呢?” “哦,我想……是谁告的状呢?” “想这个问题还这么投入?你想当侦探怎么的?” “要能当好一名侦探还真了不起哪!我不但想当侦探,还想当个心理学家,专门研究一下人的心灵奥秘。” “你的雄心还真不小,又想当侦探,又想当心理医生,还想不想当将军呢?” “如果是条件允许的话,试试也无仿!不过和平年代的将军我就不当了,要是当年杀场上的将军还真有点过瘾!” “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我看哪,能当好一个化验员也就不简单了!” “你真是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我这辈子就能当一个化验员?就不行当个股长什么的?” 一句话把两个人都说笑了。 “看起来我这个股长当不长了。” “怎么当不长了?” “有人想篡党夺权啊!” “那你就小心点吧!” 两个人又开怀地笑了起来。 从他们相识以来,经常在一起,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我说股长阁下,恕我冒昧,有句话我想说不知可不可以?” “恕你无罪。” “臣遵旨!”璐璐诙谐地鞠了一弓。“您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出院了?” “你不催我,我也准备明天出院。我虽然脑袋还有些迷糊,有时还疼,可是志国家也不富余,我准备回家养几天算了。” 没用动员,又是一拍即合,璐璐真有说不出的惬意。难道这也叫心有灵犀?璐璐实在不敢苟同。 “我明天来接你。” “那太谢谢了!” 第一部 第九十五章 大千真的希望璐璐能来接他,所以并不阻拦。璐璐掂记志国的事,没等冯妈回来,她就走了。璐璐想去看守所看志国,可她从来没和公安局的人打过交道,不认识人,能让看吗?不管能不能看见,她都身不由已地向看守所走去。大约走了有二十多分钟的光景,到了看守所的门前。看守所座落在北二道街,与县政府一墙之隔的西北隅(当时还没有行政拘留所,刑事拘留和治安拘留混押),占地不到二万平方米,四周是两米多高的砖墙,上架电网,临街有一个大铁门和一个小铁门,大铁门是走车用的,小铁门是出入人用的;进了小铁门,便是一幢俄式结构的大房子,是用来做预审室和看守所办公室的,大约有上百平方米的样子,办公室的后面就是一幢ㄩ型的监号。一堵高墙,两扇黑油漆的铁门把一个世界隔成了两个世界。外边的人可以自由地活动,里边的人却只能按照所里的规矩,老老实实地呆着。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的璐璐望着那森严的铁门和高墙有点生畏,她几次想去敲那扇铁门,都走到跟前后,把举起的手又缩了回来。就这样硬敲,即使敲开了,也是白费,那么又何必讨这麻烦呢?想到这里,心情烦躁的璐璐不得不在看守所门前久久地徘徊。 这时,璐璐又想起志国怎么进的看守所的这宗事。若能见到他,非问清楚不可!想到这里的同时,她也埋怨起志国来,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动粗鲁,如果不是那样,会有今天吗?回忆起来,他一定是见大千搀她了,来气了,可你也应该问一问怎么回事,然后再动手也不迟啊!我要是像你这么好冲动,不是早就动手去打袁英了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从璐璐的对面来了一个人,且近时一看正是袁英。只见她急匆匆地敲打着看守所的小铁门,不大会儿有人探出头来,又过了一会儿,角门开了,袁英进去了。显然,她是没看见躲在一旁的璐璐。 袁英来干什么呢?不用说是来看志国。没多久,她又出来了。璐璐躲闪不及,正好同出来的袁英打了个照面儿。 “璐璐,你也来看志国来啦?” “袁姐,你是……” “我也是来看志国。” “你和他们说说能让我见见吗?” “咳!你怎么不早说哪?咱们一起见多好!我和他们也不熟悉,是通过我们局长给他们写了个条子才让见的。刚见完,再去说,又不认识,恐怕也是白费。他精神状态挺好的,还向我打听你了,问你的病怎么样了?” 听到这话,璐璐的心潮起伏,眼圈湿润了,那颗年轻的心又躁动起来。看起来,志国的心中还在时时惦记着她,爱着她。 “他缺什么东西不?” “毛巾、肥皂、牙膏、牙刷、牙缸我都给他买了,别的就不缺啥了。唔!还有手纸我忘买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到附近的小卖店买了,再递进去。” “袁英姐,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吧。” 不等袁英表态,璐璐转身走了。看守所不远就有一个小卖店,璐璐买了两包卫生纸,回来递给了袁英。袁英刚想去叩门的时候,见志强、志强妈,还有一个二十多岁,像是干部模样的小伙子一起过来了。袁英和志强、志强妈过去见过面,认识,就是那位干部模样的小伙子不认识。相见之后,志强指着那位干部模样的小伙子给袁英、璐璐介绍:“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罗春杰,工商管理所的,他和这里的所长认识,我求罗哥来的。” “那太好了!我正愁进不去,看不见哪!” “璐璐姐,那咱们就等罗哥联系好了,一起见我哥吧。” 袁英把手纸又递给璐璐,同大家说:“我方才见过了,厂子还有事,我先走一步了。”袁英挥挥手走了。 罗春杰果然同这里的所长认识,没用费多大劲,就把他们全都带进了看守所,在所长办公室,一同见到了志国。志国见这么多人来看他,特别是把妈妈也劳驾来了,他有点于心不忍,很是内疚。妈妈、弟弟、璐璐见志国动了感情,十分内疚的样子,他们的心也很不好受。 因为不许说案情,大家只是互相问候问候,安慰安慰也就拉倒了。志强特意买了两个面包,一根红肠,经所长允许,在这时候递给了哥哥。志国瞅了瞅说:“志强,我吃不下去,你把它拿回去吧!”妈妈说:“你弟弟好心好意给你买的,不容易捎进来,你就吃了吧!”志国又恳切地说:“妈,我真的吃不下去,你就别为难我了!我给家里惹出这么大祸,我蹲点拘留还不算,还得花不少钱给大千治病,我真后悔!” “事都出了,上火后悔也没用,吸取教训就是了。”妈妈怕儿子再上火,没有责怪志国。 面包和红肠志国说什么也没吃,退给了志强,卫生纸他收下了。临走时璐璐忍耐不住问了志国一句:“你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吗?” “知道。” “怎么回事?” “我是投案自首进来的。” “也没人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这样做,欠冯家的太多,以后不好办哪!” 璐璐不明白志国说这话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无法追问原因,只好不往下追问,等以后再说。 第一部 第九十六章 志国打完大千,见打得这么重,事后他是又后悔又害怕。他听说冯妈还不依不饶,他也不敢上班,在一个同学家躲了两天,觉得这也不是办法,他又不想和大千低头认错,就去了派出所自首,宁可蹲了拘留。他打大千的主要原因是听他说了他许多坏话,又见他和璐璐如此亲近,认为大千可能要从他的手里把璐璐夺走,他才大打出手。 没进来时他以为不也就是在小号里呆半个月吗!一混就过去了。可进来后头两天还不觉得怎么的,这几天他就有点受不了了!几乎是度日如年,想这想哪,想所有的亲人,想所有的朋友,更想璐璐。他想的有点发疯! “璐璐,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我一时也不想在这儿呆了!” “你自己进来的,怎么又不愿呆了呢?” “我以为半个月一眨眼就会过去的,可谁知在这里这么难熬啊!不说是度日如年,也差不多少啊!” “想想办法吧,我也不希望你在这呆着。” 妈妈又嘱咐了志国几句,志强也让哥哥别着急,罗奇杰把所长找过来,当着志国的面,让所长关照关照他,所长答应了,一切都说好了,他们才走的。 在看守所前璐璐与袁英不期而遇,当时璐璐急于见志国,没有多想,当她回到家里,平静下来的时候,心里也多少又涌起了一阵波澜。看起来袁英和志国的关系确实不错啊!在谁也没来看志国的时候,她就捷足先登了。可见,她对志国是多么的关心!多么的关爱啊!过去他们又在一起工作挺长时间,听说就处得不一般。志国从党委下来,基本上宣告了他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了。这一点袁英应该比别人清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袁英并没有疏远他,还在为他做着各种努力,可见袁英对志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一切不能让璐璐再不想啦!她转念又一想,袁英早就知道她和志国的关系,从袁英为人的品质上看,她不会充当第三者,不应该也不会出现其它任何情况啊!是自己由于听信了别人的话,产生了错觉吧?还是袁英真的同志国也产生了那种让人可怕的、具有极大魔力的感情了呢?如果是的话,当然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存在就轻易放弃的!在看守所里,志国同她那种难舍难分的样子,对她充满热切希望的话语,以及过去一往情深的岁月铸就的感情,使她又否定了方才的种种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志国,是我璐璐的志国!是任何人也抢不去、夺不走的! 人间自有真情在。璐璐相信这是真的,是任何东西都没法代替的!每当这时,大千的影子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好像在同她亲切地交谈,呼唤她的心灵,在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向她发起大规模的进攻,使她难以抗拒。有时逼迫得她不得不落荒而逃。虽然在相处中,大千从来也没有同她提过感情上的事情,更没有触及过那个惟妙惟肖的美丽字眼。可却让璐璐时时处处感到了他的存在,甚至在步步向她逼近。同样以一种特殊的力量在冲击着她,搅动着她的心扉,这种力量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在强烈的吸引着她!好像这种力量渐渐地和另一种力量形成了对抗。开始这种力量是很微弱的,几乎让人难以相信它的存在。可现在,尤其是志国被拘留这次事件出现以后,这种力量突然不知壮大了多少倍,似乎已经对另一种力量构成了威胁。如果不是理智十分清醒的璐璐,在医院,在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 璐璐十分害怕这种力量的存在和壮大。她不得不以各种有效的方式抵御着这种力量的进攻。这种潜在的力量,对他已经够成立威胁。她已经预感到她的角色越来越难扮演了。长此以往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结婚!必须同志国马上结婚!这样或许那座堡垒可能就会不攻自破了。她曾向志国大胆地提出过这种要求,志国当然也同意她们马上手牵手步入结婚的礼堂。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就像一座比泰山还重的大山压在了他们的身上,使他们喘不过气来。 家里一间房子两铺炕,住得满满的,那里还有容纳璐璐的地方啊!不往家接,往哪接呢?买房,志国根本就没敢想过;要公房,像志国这样的条件,这样的背景,究竟何时能够解决,志国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恐怕就是他等到而立之年,也不会如愿以偿的。租房,租金很贵不说,合适的很少,不收拾不能住,收拾又是人家的,住上一年半载的被人撵了,白搭工搭料,无疑是赔本的买卖。璐璐家倒是有铺炕,可说什么也不能为了结婚,还能向璐璐家提出这无法启齿的事情啊!让志国这样的性格的人向未来的老仗人家提出这没有志气,也可以说没有骨气的话,就是刀捺脖子,他也不会张口的! 房子,当时在许多人人家都堪称头等大事。在穷苦人家,也可以说是一大梦想。 房子,严重地阻碍了璐璐他们的结婚进程。 璐璐企盼近快结婚,免得受大千的感情冲击的构想未能实现,她又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大千。因为她有了这种意识,她的防范意识也就增强了。她对大千的进攻,采取了既不伤感情,又保持一定距离,一定分寸,窍妙迂回的策略。 志国的拳头,并没有吓退大千波澜壮阔的感情潮。在这次事件中,他表面上是挨打者,被动者,实际他却是胜利者。她最大的胜利莫过于征服了璐璐的心!让他的形象在璐璐的心里高大起来,鲜明起来。为了加深璐璐对他的印象,赢得舆论界的普遍赞誉,就连住院的费用他都没让谢家花。这样一来,谢家除了志国以外所有的人都感动万分,焦口称赞大千的美德。大千在邻居们眼里的地位也同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过去,在父辈们的眼里,关注更多的是志国、璐璐、志强、大鹏他们,很少有人把注意力放到大千的身上。这回却不同了,大家议论的话题也少不了大千了。一向对大千印象不怎么样的赵婶,也变了调:“你看大千这孩子,过去还以为他闷闷嗤嗤办不明白什么事,没什么大出息哪!没成想他还真有心劲,真能量开事,没只顾眼前那点利益,把邻居的情义,小朋友的情义都丢了。从这一点上看,大千这孩子还有发展!” 赵婶是不轻易夸人的,一般的孩子是到不她跟前的。你别看她出身寒门,自家丈夫也不出众,更没什么钱,可她的眼眶却比一般人要高得多。不好好学习,没有正事的孩子她是看不起的,甚至都不让他们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玩。冯妈刚搬来时,赵婶看不上大千,就不让大鹏、金花和他在一起。她对大千不好的看法,一直到他当兵回来才有所转变。自从他当上股长,赵婶的看法就更与过去不同了。在这次事件中大千的所作所为,就彻底转变了邻居们对他的看法。 因陈婶和谢家好,喜欢谢家的这帮小子,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志国、志强他们身上了,对大千她既没有什么突出的好印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不好看法。最近大千连续地同璐璐一起出现,引起了陈婶的警觉,她曾嘱咐过璐璐:“大千和志国年龄差不多少,又都是邻居,在处事时要注意分寸,毕竟你是有对象的人了,万一引起志国的什么想法,犯不上,也不应该。你说呢?” “妈,你说的对。我不是没注意这些。可人家大千和我在一起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他是我的直接领导,要想完全回避也是不可能的。你放心吧,女儿不是那种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人。至于大千对我有没有别的想法我不知道,那是他的自由。但是,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办,我都是不会做出对不起志国的事的。” 这次流血事件发生后,陈婶目睹女儿和大千在一起,对女儿确实有了想法,背地狠狠说了璐璐一顿:“我说不叫你和大千在一起,你扁扁不听。这回好,终于出事了吧!志国打人不对,可看见你亲亲热热的同他在一起,志国能不生气吗?他生气,正明他对你好。他如果不管你了,那你们之间的关系可能就要完了!志国这孩子不是为了你,他是不会动这么大肝火的。” “妈!你别说了行不行?不是哪么回事!这次大千和我在一起,纯属巧合,我要晕倒时,正好大千在跟前,他是我的股长,咱们过去又是邻居,他能见死不救吗?不管志国出于什么目的,他不分清红皂白就打人是不对的!” 娘俩因为这件事闹了个半红脸。 等大千出院那天,志国被罗春杰通过关系硬要了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璐璐应该去接谁呢?按理说她应该去接志国。可她全衡利敝,她还是去了医院。正巧,接大千的那伙人和接志国的这伙人又相遇在了东门十字街口。 接志国的有袁英、志强、罗春杰,是步行;接大千的是璐璐、冯妈,还有股里的其他两名同志,也是步行。志国第一眼就看见了璐璐,心里顿时涌出一股酸水。璐璐也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袁英的,袁英也看见她们。虽然璐璐和袁英也打了招呼,可她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次璐璐去接大千,没有去接志国,别说志国有想法,就连志强也产生了想法。 第一部 第九十七章 父亲的病没有什么大问题已后,邱菊用信同二炮文工团进行了联系,可惜名额已经招满,她没有去上,失去了这个绝好的机会。她只好安心学习,等待新的机会。 邱菊打消了远走高飞的念头,大鹏和高亮都很高兴。由于邱菊的存在,邱菊的带动组织下,班级的文娱活动在学校一直占有绝对的优势。因此,三十八班在全校也成了知名度最高,使其它班级望尘莫及的班级,最有影响力的班级。每次歌咏比赛,他们都是最高奖的获得者。在组织这些活动中,当然也少不了班长赵大鹏、副班长高亮。他们也因此和邱菊在一起打交道的时间更多了,为他们的相互了解创造了更多更方便的有利条件。渐渐地大鹏和高亮在邱菊的问题上,暗暗地产生了矛盾和分歧。邱菊自打失去了守成这位好朋友之后,在感情上的打击很大。她不想受到伤害,更不想陷入感情的漩涡之中,影响她的学习与进步。因此她一心只想学习,想唱歌,对于来自所有男同学的友谊她都全部保持沉默,不做任何反映,让谁也摸不着她的心态。 一九六三年三月五日,党中央、毛主席自发出了向雷锋同志学习的伟大号召,在全中国立即掀起了一个学习雷锋的热潮。部队、工厂、农村、学校,无不以各种方式学习雷锋,宣传雷锋。学习雷锋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雷锋式的好人好事层出不穷,助人为乐的精神不断发扬光大,蔚然成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和谐,社会风气也越来越好。学习雷锋的号召,真可谓伟大的英明之举。 学校为把学习雷锋的活动再推向一个新的**,决定在最近搞一次全校性的学雷锋歌咏比赛。各班积极响应,都在紧张地筹备和排练。各项活动都走在前列的三十八班,当然不甘落后。老师和同学拧成一股绳,憋足劲,准备摘取第一名的桂冠。邱菊无疑是这次活动最重要的组织者。她在认真地挑选着领唱和领颂。女同学由她和金花领唱已不成问题,男生的领唱领颂经试颂,大鹏、高亮的水平接近,声音各有千秋,让邱菊做决定,可把邱菊给难住了。后来她想出了一个脱身之计,把矛盾交给了班主任,让老师决定。老师更会工作,一看他俩的水平接近,又各有千秋,就把他俩全用上了。两个男生领唱领颂,自然也得用两个女生领唱领颂。邱菊和金花都是领唱,挑不出更合适的领颂,就由她俩领唱兼领颂。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写连接词。连接词写得好坏,也直接关系到这台大合唱的成败。连接词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志强的身上。这是没人争,也没人可争的项目。在当时,在写诗上志强在学校已崭露头脚。他写的《雷锋颂》一诗在全校一炮打响,名声大震。别说同学,就是老师在这方面的天才来讲,也不一定有人敢和他相比。因此,写连接词志强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接受了这一项任务之后,志强可下了大功夫!比以往写任何东西都卖力气。字甄句琢反复推敲,直至他认为十分满意时才肯出手。最后,各别字句综合了老师和同学的意见,又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修改,才算脱稿。这次比赛,由于朗颂词写的好,朗颂的水平突出,更加烘托了嘹亮的歌声。当然,三十八班又以压倒群雄的实力名列榜首。因此,小诗人的桂冠便被全校师生共同戴在了志强的头上。同时,文学也以其特有的瑰力吸引上小诗人谢志强。当诗人当作家的强烈愿望在他的心中像熊熊烈火燃烧起来。自此除了正常的学习之外,他开始读普希金、泰戈尔、伊萨克夫斯基、马雅可夫斯等著名诗人的诗。那些伏美的自由体诗,对他的影响很大。他不但认真地读,甚至往下背,而且模访着写。他在初中三年级那个署假期间,几乎读诗、写诗都着迷。见什么写什么,想什么写什么,他梦想有一天早晨,他也能成为普希金一样的诗人,鲁迅一样驰名中外的大作家。他把这一个假期的大部分时间用于跑新华书店,浏览新书,购买一些他比较喜欢的诗集,有外国的名著,也有本国的比较著名的诗人,如艾青、郭小川、贺敬之、王书怀等人的作品。他把他能够节余下来的每一个铜板,都用来买书了。他成为全校学生中藏书最多的人。 在他梦想当诗人作家最痴迷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厌倦了,都不想去做了。在他的思想意识当中,诗人作家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神圣的人!他比皇帝还要高贵,比神仙还要飘逸,比世界上任何职业都神圣! 王书怀就是在这块黑土地成长起来的诗人。他的乡土诗对他影响很大。在他的心中,在这块黑土地生长着像庄稼一样的乡土诗,也会生长出另一位──未来的诗人──谢志强! 他鼓起了勇气,开始把他的作品往编辑部邮。他期待着有那么一天,在哪家的刊物上,登出他的诗篇。他把那份刊物高高地举过头顶,向全班同学,向所有的亲戚朋友,向家乡的父老乡亲,向全世界大声宣布:我发表诗了!我是真正的诗人了! 可是,幻想毕竟不是现实。现实给他的答案是:“你的作品经我刊研究,尚未达到发表水平。希望你一如继往地支持本刊,踊跃投稿。 编辑部给他复信了!尽管没有采纳他的作品,可证明在他心目中神圣而值得骄傲的编辑们看了他的稿子,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谢志强的男孩在写诗,在追求神圣的文学,这就足够了!这就让他感到无限的欣慰与自豪了! 退稿并没有打消他写作的积极性,寄稿的积极性。他在效仿那位被编辑部退了二百九十九分稿仍不回心,仍在坚持写作,最终第三百份稿发表而一发不可收,一举成名那位作家。就像着了魔似的他,仍坚持每周一稿寄往编辑部。 第一部 第九十八章 一九六三年的署假过后,志强、大鹏、邱菊都以十分优异的成绩升入本县唯一的所最高学府──绥化县第一中学。 只有铁牛不争气,没有考上高中,回乡务农。 绥化一中原位于绥化镇的南郊──工农二队所在地。占地约五万平方米。周围全是用泥草杈起的土墙,土墙外面是二米宽、二米深的壕沟,墙里边是二人高的小榆树,中间还有一簇簇的干枝梅。校门朝北,正对工农路。校门左侧有个小门房,是收发室和工友呆的地方。校名有两块匾,一横一竖。横的挂在迎门教室的门脸上端,竖的挂在校门门柱上。字迹娟秀,据说是出自绥化当时著名的书法家邢树德之手。横匾下便是那幢能容纳一千多名师生的工字型的大教室。教室的南门正对着一幢东西走向的大礼堂,是用来开会或演出的地方。教室的西边是约二万平米的大操场,是上操、跑步、踢足球、开运动会都在这里。教室的窗外,不是丁香树,就是花圃。通向各处的路两边都是低矮的榆树墙,整个校院被绿树环抱,鲜花簇拥,显得清静幽雅,恬静怡人。 入校后,大鹏、金花、邱菊、高亮就被这所与众不同的学校吸引住了。 志强、金花分在一个班。大鹏、邱菊、高亮分在另一个班。 高中的学习生活不比初中,一入学就很紧张,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过来。 开学后大约一个月左右的一天,志强没有请假就没有上学。晚上放学之后,金花奉老师之命,到家来看志强。 自上学以来,不管刮风下雨,头疼感冒,家里有大事小情,志强几乎从没耽误过一天课程,他怎么突然旷课了呢?金花感到非常奇怪。下学她未回家,就先到了志强家。志强不在家,只有谢娘在家。金花问志强未上学的原因,谢娘也说不明白。说他头疼上午在家了,下午同志国出去了,到现在还未回来。谢娘和金花不外,拉她坐下等志强。金花是谢家的常客,她也没有什么可拘束的,就坐下来同谢娘说话,谢娘问了金花一些学校的事情,志强上了高中以后的情况,金花知道什么说什么,娘俩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很投机。谢娘早就喜欢上金花这个机灵的孩子,她在说话的当儿又不住是打量金花,这时比志强小一岁的金花也已十六,正是花季,出落得花一般美丽俊俏。个子也长起来了,站在地上和谢娘已差不多一边高,足有1。65米,再不是当年的小黄毛丫头了。要是金花再脱了那套已经退了色的带好几块补丁的学生蓝制服,换上点新鲜艳丽的服装,好好梳梳头,抹抹粉,打扮打扮,一定会比现在漂亮多了。不过,修饰有修饰的美,朴素有朴素的美,这种天然的自然美往往也是很动人的。那时的女孩,尤其是上学的女孩,基本是不修饰的,涂脂抹粉几乎是没有的。要是有人那样做了,也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就连穿衣服,也基本是青一色,不是蓝的,就是灰的青的或黄的,没有人敢穿花衣服。大多数家庭都很穷,不穿带补丁的衣服就不错了!尽管生活上不富有,可升学求知的欲望却是很强烈的。像志强这样不请假,突然旷课的现象几乎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像志强这样学习十分突出的好学生,旷课是想象不到的。因此,老师马上派金花来家访,了解情况。 在吃饭前,志国和志强都回来了,他们见金花在,都同她打了招呼。金花向志强交待了来意,志强的脸红了,没有说他不上学的原因,而是对金花说:“金花,我有点特殊情况,暂时不能上学,烦你给我再请几天假好不好?” 金花见志强不说不上学的原因,她又不好过于追问,只好点点头说:“请假我能给你请,给不给我就不知道了。给也好,不给也好,反正你是得抓紧,高中的课程不比初中的课程,落下多了可不好补啊!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还是别请假。” “金花,我真有点特殊情况,你和老师给我好好说说,以后我再告诉你。” “不管啥情况,你可得快点上学啊!” “行。如有特殊情况,我去找你。” 就这样一连好几天,志强也没有上学。后来老师和同学们说志强因为身体不好,休学了。 听到这一消息,大鹏、高亮、邱菊,特别是金花感到十分震惊。在他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看出志强有病啊!他怎么突然有了病?又一下子就休学了呢?金花嘴上没说,心里不信,暗中为志强着急;书念得好好的,怎么不念了呢?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念之前不和别人说,也得和我金花说一声啊!我去问你,你还不说,真不够朋友!等我见到你时,非好好说道说道不可!金花几次下决心去找志强,因为放学太晚,都没有去成。 星期天,吃完早饭,金花连作业也未顾得做,就跑到志强家来找志强。一进屋,刚好撞见志强伏在靠西墙的约有一米半长,三十公分宽,十公分厚,磨得油光的桦木板上写东西(这是志强自上中学以后,因家里没有写字台,自己用四根木棍支起,用于学习的便桌)。由于志强精神过于集中,进来人也不知道。金花给看见她的谢娘递了个眼神,谢娘会意,没有吱声。金花悄悄地站在志强的身后,偷看志强写东西。志强写着写着还情不自禁地叨咕起来:“我的家乡,曾是一片荒凉,没有人烟,没有工厂……” “啊!我的家乡,曾是一片荒凉,没有人烟,没有工厂……” 这时陶醉在自我欣赏中的志强才意识到金花早已站在自己的身后,知道她发现了他的秘密,脸腾的一下子红了。 “你什么时间来的?” “我都来半天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都让诗迷住了,还能知道我来?” 这一点也不假,这些日子志强写诗又着了迷,走路,吃饭,睡觉,想的全是诗。有好几次他做梦梦见了诗句,五更半夜地爬起来记上。有一次被妈妈发现了,以为他睡毛愣了,把志强拉住问:“你怎么啦?做恶梦啦?” 妈这一拽不要紧,把志强梦见的诗句给吓没了,志强挺生气,想责怪妈又没法责怪,撒了个谎说:“没怎么的,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记下来,你一拽我,拽忘了。” “你这些日子是怎么啦?颠三倒四的!我看你的精神好像有点不正常,你哥的事已经让我够操心的了,你可不能再让妈操心啦!” “妈,你放心吧,我没什么事!” 五更半夜的,怕影响别人睡觉,几句话让志强遮掩过去了。 今天金花来,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写诗,推敲诗句,一点也没觉出来。调皮的金花用调皮的腔调读他的诗的时候,他如梦初醒,意识到有人在偷看他的诗。 “志强,你有没有时间?” “干什么?” “我约你出去,找个地方单独和你说两句话。” “行,我收拾收拾就走。” 志强把他写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手稿,像珍宝一样收拾起来,放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就连那一封封油印的,铅印的,特别是有编辑手迹的退稿信,他也视为珍宝同手稿一同收藏起来,好像这些文字已经同他的生命紧紧连在了一起! 他们没有往太远走,还是三道街路边的那个空场的老榆树下,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耍,上学后经常起早学习的地方。他们一人依在一棵老榆树上,相互瞅了一会儿,好像好久未见面似的,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志强先开了口:“你找我出来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应该知道,还用我问吗?” “一定关于我为什么要休学的事了?” “对。我不明白,你身体好好的,为什么说有病?为什么放着书不念,闷在家里捣鬼?” “我真的有病。” “什么病?” “脑袋病。”志强一语双关地说。 “脑袋不是好好的吗?还能写诗哪!” “是啊!要是不能写诗不就更完了吗!” “我看哪,你的病真就是在写诗上,要不然你是不会休学的。我猜的对不对?你说老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脑袋的确有病,不然医院怎么会给开诊断呢?是我哥领我去看的。” “你不说拉倒,反正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这时候你看我是好好的,犯病的时候疼得汗珠子都能掉下来,实在坚持不住我才同意休学的。要不然你想,我能轻易休学吗?我愿意离开学校,离开同学和老师吗?就连考大学不也得完考一年吗?” 金花眨巴眨巴眼睛,觉得志强说的也挺恳切,不像是在撒谎。 “以前我怎么没听说你有这病呢?” “好像是上高中以后得的。” “好像是什么意思?你自己什么时候得的病还不知道吗?” 这好像两个字又引起了金花的怀疑,她怎么看怎么不像,怎么想怎么不对。要是像志强说的那样,他们天天在一起,怎么也能发现点蛛丝马迹,为什么直到今天,她也没见到过志强头疼得不要命的样子呢?也许以前他不愿说,谁也没发现?不对!要是疼大劲了,汗珠子都疼下来了,在班级也好,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也好,怎么也能看出来呀?想来想去,金花又不相信起来。金花琢磨着,今天无论她怎么追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索性她不再追问这件事了。 “既然你不愿和我说,我也不追问了。不管啥原因你已经休学了,你能不能把你休学以后的打算告诉我?” “我先治治病,要是很快能好的话,我再复学。” “那你的学习能跟上吗?” “我这不是有书吗?我先一边治病一边自学,实在弄不懂的再去问你们和老师。” “如果你有这种打算的话,我可以抽空来给你当辅导员,你看怎么样?” “那太谢谢啦!” “志强,说实话,我是真不愿意你休学,咱们一天天在一起多好!” 第一部 第九十八章 一九六三年的署假过后,志强、大鹏、邱菊都以十分优异的成绩升入本县唯一的所最高学府──绥化县第一中学。 只有铁牛不争气,没有考上高中,回乡务农。 绥化一中原位于绥化镇的南郊──工农二队所在地。占地约五万平方米。周围全是用泥草杈起的土墙,土墙外面是二米宽、二米深的壕沟,墙里边是二人高的小榆树,中间还有一簇簇的干枝梅。校门朝北,正对工农路。校门左侧有个小门房,是收发室和工友呆的地方。校名有两块匾,一横一竖。横的挂在迎门教室的门脸上端,竖的挂在校门门柱上。字迹娟秀,据说是出自绥化当时著名的书法家邢树德之手。横匾下便是那幢能容纳一千多名师生的工字型的大教室。教室的南门正对着一幢东西走向的大礼堂,是用来开会或演出的地方。教室的西边是约二万平米的大操场,是上操、跑步、踢足球、开运动会都在这里。教室的窗外,不是丁香树,就是花圃。通向各处的路两边都是低矮的榆树墙,整个校院被绿树环抱,鲜花簇拥,显得清静幽雅,恬静怡人。 入校后,大鹏、金花、邱菊、高亮就被这所与众不同的学校吸引住了。 志强、金花分在一个班。大鹏、邱菊、高亮分在另一个班。 高中的学习生活不比初中,一入学就很紧张,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过来。 开学后大约一个月左右的一天,志强没有请假就没有上学。晚上放学之后,金花奉老师之命,到家来看志强。 自上学以来,不管刮风下雨,头疼感冒,家里有大事小情,志强几乎从没耽误过一天课程,他怎么突然旷课了呢?金花感到非常奇怪。下学她未回家,就先到了志强家。志强不在家,只有谢娘在家。金花问志强未上学的原因,谢娘也说不明白。说他头疼上午在家了,下午同志国出去了,到现在还未回来。谢娘和金花不外,拉她坐下等志强。金花是谢家的常客,她也没有什么可拘束的,就坐下来同谢娘说话,谢娘问了金花一些学校的事情,志强上了高中以后的情况,金花知道什么说什么,娘俩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很投机。谢娘早就喜欢上金花这个机灵的孩子,她在说话的当儿又不住是打量金花,这时比志强小一岁的金花也已十六,正是花季,出落得花一般美丽俊俏。个子也长起来了,站在地上和谢娘已差不多一边高,足有1。65米,再不是当年的小黄毛丫头了。要是金花再脱了那套已经退了色的带好几块补丁的学生蓝制服,换上点新鲜艳丽的服装,好好梳梳头,抹抹粉,打扮打扮,一定会比现在漂亮多了。不过,修饰有修饰的美,朴素有朴素的美,这种天然的自然美往往也是很动人的。那时的女孩,尤其是上学的女孩,基本是不修饰的,涂脂抹粉几乎是没有的。要是有人那样做了,也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就连穿衣服,也基本是青一色,不是蓝的,就是灰的青的或黄的,没有人敢穿花衣服。大多数家庭都很穷,不穿带补丁的衣服就不错了!尽管生活上不富有,可升学求知的欲望却是很强烈的。像志强这样不请假,突然旷课的现象几乎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像志强这样学习十分突出的好学生,旷课是想象不到的。因此,老师马上派金花来家访,了解情况。 在吃饭前,志国和志强都回来了,他们见金花在,都同她打了招呼。金花向志强交待了来意,志强的脸红了,没有说他不上学的原因,而是对金花说:“金花,我有点特殊情况,暂时不能上学,烦你给我再请几天假好不好?” 金花见志强不说不上学的原因,她又不好过于追问,只好点点头说:“请假我能给你请,给不给我就不知道了。给也好,不给也好,反正你是得抓紧,高中的课程不比初中的课程,落下多了可不好补啊!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还是别请假。” “金花,我真有点特殊情况,你和老师给我好好说说,以后我再告诉你。” “不管啥情况,你可得快点上学啊!” “行。如有特殊情况,我去找你。” 就这样一连好几天,志强也没有上学。后来老师和同学们说志强因为身体不好,休学了。 听到这一消息,大鹏、高亮、邱菊,特别是金花感到十分震惊。在他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看出志强有病啊!他怎么突然有了病?又一下子就休学了呢?金花嘴上没说,心里不信,暗中为志强着急;书念得好好的,怎么不念了呢?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念之前不和别人说,也得和我金花说一声啊!我去问你,你还不说,真不够朋友!等我见到你时,非好好说道说道不可!金花几次下决心去找志强,因为放学太晚,都没有去成。 星期天,吃完早饭,金花连作业也未顾得做,就跑到志强家来找志强。一进屋,刚好撞见志强伏在靠西墙的约有一米半长,三十公分宽,十公分厚,磨得油光的桦木板上写东西(这是志强自上中学以后,因家里没有写字台,自己用四根木棍支起,用于学习的便桌)。由于志强精神过于集中,进来人也不知道。金花给看见她的谢娘递了个眼神,谢娘会意,没有吱声。金花悄悄地站在志强的身后,偷看志强写东西。志强写着写着还情不自禁地叨咕起来:“我的家乡,曾是一片荒凉,没有人烟,没有工厂……” “啊!我的家乡,曾是一片荒凉,没有人烟,没有工厂……” 这时陶醉在自我欣赏中的志强才意识到金花早已站在自己的身后,知道她发现了他的秘密,脸腾的一下子红了。 “你什么时间来的?” “我都来半天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都让诗迷住了,还能知道我来?” 这一点也不假,这些日子志强写诗又着了迷,走路,吃饭,睡觉,想的全是诗。有好几次他做梦梦见了诗句,五更半夜地爬起来记上。有一次被妈妈发现了,以为他睡毛愣了,把志强拉住问:“你怎么啦?做恶梦啦?” 妈这一拽不要紧,把志强梦见的诗句给吓没了,志强挺生气,想责怪妈又没法责怪,撒了个谎说:“没怎么的,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记下来,你一拽我,拽忘了。” “你这些日子是怎么啦?颠三倒四的!我看你的精神好像有点不正常,你哥的事已经让我够操心的了,你可不能再让妈操心啦!” “妈,你放心吧,我没什么事!” 五更半夜的,怕影响别人睡觉,几句话让志强遮掩过去了。 今天金花来,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写诗,推敲诗句,一点也没觉出来。调皮的金花用调皮的腔调读他的诗的时候,他如梦初醒,意识到有人在偷看他的诗。 “志强,你有没有时间?” “干什么?” “我约你出去,找个地方单独和你说两句话。” “行,我收拾收拾就走。” 志强把他写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手稿,像珍宝一样收拾起来,放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就连那一封封油印的,铅印的,特别是有编辑手迹的退稿信,他也视为珍宝同手稿一同收藏起来,好像这些文字已经同他的生命紧紧连在了一起! 他们没有往太远走,还是三道街路边的那个空场的老榆树下,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耍,上学后经常起早学习的地方。他们一人依在一棵老榆树上,相互瞅了一会儿,好像好久未见面似的,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志强先开了口:“你找我出来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应该知道,还用我问吗?” “一定关于我为什么要休学的事了?” “对。我不明白,你身体好好的,为什么说有病?为什么放着书不念,闷在家里捣鬼?” “我真的有病。” “什么病?” “脑袋病。”志强一语双关地说。 “脑袋不是好好的吗?还能写诗哪!” “是啊!要是不能写诗不就更完了吗!” “我看哪,你的病真就是在写诗上,要不然你是不会休学的。我猜的对不对?你说老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脑袋的确有病,不然医院怎么会给开诊断呢?是我哥领我去看的。” “你不说拉倒,反正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这时候你看我是好好的,犯病的时候疼得汗珠子都能掉下来,实在坚持不住我才同意休学的。要不然你想,我能轻易休学吗?我愿意离开学校,离开同学和老师吗?就连考大学不也得完考一年吗?” 金花眨巴眨巴眼睛,觉得志强说的也挺恳切,不像是在撒谎。 “以前我怎么没听说你有这病呢?” “好像是上高中以后得的。” “好像是什么意思?你自己什么时候得的病还不知道吗?” 这好像两个字又引起了金花的怀疑,她怎么看怎么不像,怎么想怎么不对。要是像志强说的那样,他们天天在一起,怎么也能发现点蛛丝马迹,为什么直到今天,她也没见到过志强头疼得不要命的样子呢?也许以前他不愿说,谁也没发现?不对!要是疼大劲了,汗珠子都疼下来了,在班级也好,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也好,怎么也能看出来呀?想来想去,金花又不相信起来。金花琢磨着,今天无论她怎么追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索性她不再追问这件事了。 “既然你不愿和我说,我也不追问了。不管啥原因你已经休学了,你能不能把你休学以后的打算告诉我?” “我先治治病,要是很快能好的话,我再复学。” “那你的学习能跟上吗?” “我这不是有书吗?我先一边治病一边自学,实在弄不懂的再去问你们和老师。” “如果你有这种打算的话,我可以抽空来给你当辅导员,你看怎么样?” “那太谢谢啦!” “志强,说实话,我是真不愿意你休学,咱们一天天在一起多好!” 第一部 第九十九章 金花说的是实话、心里话,她没觉得怎么的,却说得志强心直跳。他们虽然是从小就在一起的,再熟悉不过了,可要不是今天这场面,这情景,金花有点过于激动,她是不会说出这么动情的话的。的确她是不愿离开志强的,志强的学习好,思想开朗,心胸宽广,和他在一起觉得生活充实,有奔头,有劲头。特别是遇见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经他一讲,就会顿开茅塞,忘记许多忧愁与烦恼。志强是个乐天派,当然他的思想是乐观的了。他的乐观主义精神,一直影响着金花和他周围的同学们。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同学们,真让人想念!让人受不了!像金花、大鹏兄妹和志强是邻居,还可经常见面,别的同学就不然了。即使能够见面,也不如在一个班上学见面的机会多,联系的密切。自知道志强休学的消息,金花的心情一直不好受。每当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每当迎着晨曦走进教室的时候,她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心里空荡荡的,一直别不过劲来。直到今天,她还不相信志强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同学们,离开了她赵金花。人不分开时,往往想不出对方的许多长处、好处,和那许许多多相互之间的动人故事。可以分开,就什么都来了。这些日子,金花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过着他们从小时起,到上小学、初中、高中的一幕幕。有时想得她热泪盈眶,心嘣嘣直跳。她除了回忆过去的事情,也有对未来地设想,她设想他们念完高中,一起考入重点大学,在最高学府共同畅游知识的海洋,探索科学的奥秘,攀登艺术的高峰,或许还能飞到大洋彼岸,到异国他乡去求知深造,毕业后比翼齐飞,为家乡,为祖国,贡献青春和热血……真正实现他们的崇高理想。 万万没有想到,正在他们奋力拼搏的途中,志强莫明其妙地掉队了,落了伍。在没有搞清楚他的真实情况,真实动机之前,还不能认为他是独辟溪径,未雨绸缪。 志强之举,金花想不通,很多同学都有看法,这是必然的,就连他自己也不是轻易就做出这种令人震惊的决定的。他也是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思想斗争,多少次反复才下了这么大决心的。他也不是没有想到休学后的后果,他不是没有想到这样会离开大鹏、高亮、邱菊和那个也曾嘲笑过他鼻涕鬼,也曾帮他捡过破烂的金花。当时最使他伤脑筋的也就是这些要好的同学,也就是最不愿他这样做的金花。在他斗争最激烈的那个晚上,他偷偷地落下了眼泪。在两种力量的争夺中,他还是成了后一种力量的俘虏。它以特有的瑰力强烈地吸引着他,呼唤着他,征服了他,使他不顾一切地投入了它的怀抱。当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一项事业的时候,他会不惜牺牲一切的。 志强害怕再陷入感情的漩涡之中,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悄悄平静下来的心,他想近快结束同金花的交谈,摆脱金花那双泪花闪烁的眸子。他在努力寻找着既不伤害金花的感情,又能使自己不至陷入感情的漩涡之中的语言来和金花对话。这太难了!也许他的语言表达能力还达不到这种高超的艺术。他害怕与金花的目光相碰,他低着头,用脚搓动着树根下的黑土。 “我也是不愿意休学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才这么做的。相信经过一段治疗和休息,病情会好转的。如果课程落不下,我还可以要求复学吗?我也不是不念了,也不是远走高飞了,你那么难过干嘛?” “我不是为别的难过。我是为你可能是错误的选择而难过!” 从金花的语气中,还是不承认,不相信志强有病而休学的说法。志强自然也听得出来,他不再同她分辩,只是希望她不再无休止的同他辩论就是了。 “我没有什么选择,治好病就上学。” “旦愿这话是真的,不再骗我。” 他们的对话快要结束时,金花又想起刚进屋时的情景:“我说志强哥,你养病也好,治病也罢,我刚来时见你在写诗,而且那么投入,你这能养病吗?精力那么集中,挖空心思地去想,不是更得头疼吗?” “金花,你说我这病也怪,要是闲着没事的时候,或干别的事情的时候,就头疼。可一写起东西来,特别是写起诗来,头就不疼了。或者说,不但不疼,反而头脑更清楚,心情更愉快了。” “你得的这叫什么怪病?” “我也说不清楚。” “那我看你的病大夫是治不了的,我看只有你自己能治!” “也许吧!” 志强有点不打自招了。 “我觉你是这么回事嘛!你根本不是有什么病,就是想闭门在家写作,想一夜成名。是吗?我说志强啊!不是我打消你的积极性,给你泼冷水,诗人、作家可不是闭门造车所能造出来啊!过去有一种说法,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你把自己封闭起来,脱离自然,脱离生活,怎么能写出来有真情实感的好作品呢?大诗人杜甫,一生颠沛流漓,受尽战乱、贫病之苦,他才写出了大量反映人民疾苦,如《三吏》、《三别》之类的好作品;诗仙李白凭生放荡不羁,郁郁不得志,酗酒成癖,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他才写出了像《将进酒》那样的许许多多气壮山河,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古人是这样,现代诗人、作家也是如此。高尔基如果不是参加了战争,投身到革命中来,他是写不出来《母亲》那样的好小说的。我国文化革命的先锋鲁迅先生如果不是站在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国民党反动派的最前沿,拿起投枪一样的笔同他们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他也是写不出那许许多多匕首一样的杂文的。这些道理老师早就给我们讲过,我想你如果不健忘的话,应该是记忆犹新的!” 金花的一篇宏论,说中了志强的要害。可是事以至此,他是骑虎难下了。只好硬着头皮称好汉,坚持他的错误做法,不承认头脑发热,梦想闭门造车当诗人、作家的错误。 “信不信由你,做为朋友,我不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我心里不好受,也是对你不负责任。” “我有没有病,病到什么程度先放到一边。你说我是闭门造车,写不出好诗,写不出好文章的看法我有不同意见。三国时期的曹植七步成过诗,一步成过诗;唐朝的王勃写出流传千古的《滕王阁序》时也不过二十几岁,你能说他们都是经过杜甫那样的复杂经历,像鲁迅那样披荆斩棘才写出来的好诗、好文章的吗?才成名于天下的吗?” “历史上神童是有的。你用这些特殊的历史时期,造就的特殊历史人物来比喻自己,我看就更危险了!曹植、王勃之所以能在孩提时代或青春妙龄就名满天下,绝不光是因为他们诗作的好,而是与他们的贵族出身,名门之后分不开的。你如果想一下子达到他们那种程度,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说这些话的意思,绝不是说你这一生在文学上就不会有所作为,不会写出流传于世的好文章。我只是说,你在现在这样的背景下,采取这样的做法来写作,想一举成名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的观点并不强加于你,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记得有一句成语,叫做欲速则不达。你现在的作法我看和这句成语差不多,梦想一夜之间成为诗人、作家是不可能的!如果你继续这样搞下去,诗人、作家当不成,书又耽误了,工作找不到,岂不是自己坑害自己吗?你现在耽误的课程还不算多,马上上学还能撵上。我希望你能够慎重考虑我的意见,速做抉择!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金花的一席话真的说到志强的心里去了。他既被金花的痴情所打动,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你不要犹豫啦,明天我来找你上学,到学校就和老师、同学们说大夫误诊了,老师和同学们都会信以为真,谁也不会说什么。我再帮你打打圆场,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 志强的心被金花说动了,默默地点点头。正在这时,大鹏、高亮、邱菊也来看志强来了。“你们俩躲在这干什么呢?让我们找的好苦哇!” 高亮跑过来拉住志强的手,十分亲切地说。 “能干啥?你们大惊小怪的!他的病大夫给看错了,误了诊,脑袋本来没什么大毛病,硬让他休学。这不是,我在动员他上学哪!” “原来是这样?那太好!上学还用动员什么?明天就去得了?” “他怕老师说什么。” “哎呀!老师巴不得你上学哪!老师要是有什么别的说法,你不必担心,工作包在我的身上了。”大鹏信心十足地说。 “没事,没事,不行我们都去替你请愿,保准老师能答应。”邱菊一边说,一边跑过来拉金花,亲昵地望着志强。 “过去我见你挺有主见的。怎么这么两天不见,就变得这么优柔寡断,婆婆妈妈了呢!明天去还是不去?说痛快话!”高亮见志强不吱声,替他着急,就呛白了他几句。 “你别着急嘛!让他自己好好想想,想不好,上学也不能安心。” “金花,你同他谈了半天,谈什么来了?没病了,不上学干什么?我真替你们着急!”高亮越说越激动,脖子脸都有点红了。 “你们别说了,明天我上学还不行吗?” “这就对了!办事也得拿出你写诗的气魄,该怎么着怎么着!” 金花心想,高亮你这小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是他迷上了诗,他还不能休学哪!这种事现在只有金花知道。为了维护志强的尊严,打消他的思想顾虑,她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大家见志强答应上学了,都高兴起来。 “我说呀,别等明天了,我们现在就上纪老师家去,一起和他说,不怕他不答应。” “高亮说的对,反正现在我们也没别的事,就去找纪老师,说妥了,省得志强担心了。” 大鹏也同意高亮的意见,邱菊、金花更同意,志强也觉得这么办比明天到学校去说好,也就同意了。不过纪老师能否答应,志强心里可没底。 第一部 第一00章 他们找到纪老师,由大鹏把志强的情况做了介绍,并替他提出了准备复学的请求。纪老师非常高兴,满口答应。志强也非常高兴,他又可以和同学们在一起生活学习了。虽然金花说服了他,他打消了关在家里写作的念头,可他想成为诗人、作家的念头并没有就此泯灭。就是上学或将来走上工作岗位,他也要为他的这一理想而奋斗,继续做他的文学梦。 因为别的同学不知内情,还以为大夫误诊是真的呢!所以在同学们的眼里还和过去一样看他,没人歧视他,讽刺他。 别看志强给刊物的稿件没有发表,可在学校的校刊上,他的稿子每投必中,成了校刊的主笔。别看不是付锌,可在同学们的眼里也是很大一回事。公开的赞美,暗暗的羡慕总是不乏其人的。未来的诗人、作家的桂冠也不时戴在他的头上。尽管这样的称呼他还觉得有些难为情,可也感到十分欣慰和自豪。虽然他还不敢和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家相比,可在学校这块小小的文学园地上,他也占据了重要的一席。这块小小的园地像诺亚方舟一样强烈地吸引着他,呼唤着他,鞭策着他。也许正是这块小小的园地,成了他实现希翼的摇篮,步入文学殿堂的一级重要的石阶。 有一次,志强鼓起了勇气,把一篇他认为比较满意的作文寄给了《中学生杂志》。 果不其然,投中了!不但发表了而且获了奖。这篇作文的成功,在校内外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在他的心灵上也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似乎使他看到了他在文学事业上的一丝曙光。 老师把这篇作文当做范文,在全校弘扬并在校刊上组织了长达两周的评论,使谢志强在学校一举成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些日子,别提志强多神气!多自豪了!他偷偷地看了看他身边的金花,不知是感谢金花呢?还是向金花挑战呢?你不是怀疑我吗?这回怎么样? 下课了,许多同学都围着志强让他谈写这篇作文的感想,想从中受到启发。金花却不然,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镇静。她既不像有的同学把这篇文章捧上了天,也不像个别忌妒的同学横加指责,甚至偷偷地背地攻击他是抄袭的。金花的态度使志强有些感到意外。稿费寄来了,志强要请金花吃糖,被金花拒绝了。无疑是给志强的头上泼了瓢冷水。志强觉得不对劲,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把金花找到一边十分有意思地问:“我那篇作文你看了没有?给提点意见好吗?” “你真想听吗?你现在不会对我动员你上学感到后悔吧?” “金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发表了这么一篇作文,我就会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吗?那你就想错了!我从打听了你那天的一番精彩的演讲,我对自己也进行了认真的剖析和估价,我正像你说的那样,现在根本还不具备成为一名诗人、作家的最起码的条件。这篇小小的作文,只能说明我在写作上有了一点点进步,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大的问题!更不能揭示我的未来。以前你的劝告我是非常感激的,也是非常及时的。你以为我发表了这篇小小的作文我就会头脑又发涨了吗?不会的,请你放心。” 听了志强的一席话,这几天他好像又变了一个人似的。金花的担心看起来是没有必要的了,多余的了。 “你发表文章,获奖,我也很高兴。说实在的,要是在平时,我都应该组织几个要好的同学,共同地庆贺庆贺。可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而且表现得不那么热衷呢?就是害怕你头脑再发热,又忘乎所以,回家去当作家。通过你讲的这番话,看起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必要的。现在我确实应该好好祝贺你了!” “祝贺我什么呢?” “祝贺你的成功!祝贺你的自知知明!” “还祝贺我什么?” “祝你早日成为诗人、作家!” “真希望吗?” “真的希望!” “那我明天可不上学了?” “不上就不上,你心思同学们还会来请你呀?没门!” “别人不来,你还不来吗?” “我呀──你等着吧!” 金花作了个鬼脸,头一歪,瓣子一甩,兴冲冲地走了。 小镇要修柏油路了!这可是一件大喜事。也是破天荒的事。 修柏油,当然要先修从东门到中心街这段正街了。 因为是县级镇,资金是自筹。为了省钱,教育局积极响应县政府的号召,动员全镇中学生每周参加一天修路的义务劳动。 一九六六年春,正在准备迎接高考的志强、大鹏他们,也偶尔去参加修路的义务劳动。他们负责的是从中心街口到第一百货商店门前这段。临时休息室设在了服务大楼。 说起服务楼(实际就是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大旅社),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原来县里一开农村干部会议就在县招待所。开两级干部会还可以,开三级四级干部会就显得十分拥挤了。实际上已经根本住不开了。到开大会的时候,县里就愁住宿的地方。没有办法时,就得把镇里的几个小旅店也占喽,撵得旅客乱搬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位姓朱的县长下了狠心,决定由县财政拨款,修建了这所座落在镇中心,横跨南二路到正大街,落地面积约三千平方米,建筑面积约一万平方米的三层楼。 大楼自五六年秋动工,到五八年落成,足足干了两整年三个年头。 还未等服务大楼盖完,就掀起了反盖楼、堂、馆、所的风。为此,那位姓朱的县长还为此做了检讨。 检讨也好,挨批评也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大楼是盖上了,解决了开会的住宿问题,解决了来绥化住宿难的问题。 朱县长没有把基建款一分钱揣入自己的腰包。他为全县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全县人民永远不会忘怀他。 过去,服务大楼,在绥化人的眼里,简直就是人民大会堂! 一进大楼的大厅,是水磨石的地面。一般的房间是水泥地,二楼有几间高间和会议室,都是涂着红油漆的地板,与雪白的天棚墙壁相映成辉,真可谓富丽堂煌了! 过去,许多重要的会议都是在这里开启或落下帷幕的。 这座服务大楼曾成为绥化人的骄傲与自豪。在周围的县城是看不到如此“雄伟壮观”的建筑的!绥化人、来过绥化的人,都不会忘怀它的! 若不是修路,像志强、大鹏他们这些中学生是不敢贸然进服务大楼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些日子,从报纸上,电台里,臭觉灵敏的人们已闻到了火药味,预感到一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有些干部子弟,特别是那些够点级别的干部子弟,他们当然比贫民家庭的子弟更加敏感。此时,在他们的心中,好像已经预感到有了马上就有什么运动又要来临了。他们在相互议论着什么,同时也在为自己的父母担着心。 志强、大鹏他们的父母都是工人,臭觉不灵敏,当然他们的孩子也很迟钝。志强他们还在一心一意地念书,拼命地抠书本,准备考大学。 时近五月中旬,校园里早开的干枝梅已经凋谢了,粉红的花瓣退去了红色,只剩下惨白的颜色,可怜地落了一地。还坐在树下复习功课的志强似乎已忘记了时令,更无心欣赏那化做春泥更护花的花瓣。 “志强,你还在这干啥呢?” 聚精会神念着俄语的志强被身后传来的喊声吓了一跳。他转过头去一看是金花,责怪地说:“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吓了我一跳。” “什么事?你听到广播了没有?” “你快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中央广播电台都广播了,高考停止了,学生就地闹革命。” “你什么时候听的?” “今天中午啊!” “你不会听错吧?” “不但我听到了,还有许多同学也都听到了。” 这时大鹏、高亮、邱菊他们也都走过来,证实了金花的说法。 志强手里的俄语书不知不觉落到了地上,他木然地站在那里,仿佛被这突然传来的消息惊呆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什么也想不清楚这就地闹革命如何闹法。 他们在一起议论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整明白就都回到教室去了。他们想听听老师的说法,可直到下学老师也没有来。 志强无精打彩地回到了家里。未等他问大学停考的事,妈妈就向他说了另一个使他也十分震惊的消息:哥哥同璐璐姐分手了,正准备同田小雨结婚。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消息都来得这么突然!这么难以预料! 志强最崇拜哥哥,他想等哥哥回来问问他这两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一直等到他睡着了,哥哥还没有回来。 志强在睡梦中梦见陈婶在杖子边端着闷罐叫他,给他们送酸菜炖土豆;还梦见了璐璐姐,给他用手绢擦鼻涕,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支像玛瑙一样闪光的小钢笔给他。(第一部完) 第二部 第一0一章 大千在一直关心着璐璐的进步问题,有机会就做她的工作,开导她要靠进组织,要求进步。“没有政治,就等于没有灵魂。”他不但经常用这样的语言开导她,还主动送她一些毛主席著作、党的基础知识一类的书籍给她看。能有人这样关心她的进步,而且是她的直接领导,这是在粮库里一般青年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一向不太关心政治的璐璐在大千长期热情的帮助下,心中也渐渐萌生了要求入党的念头。大千的帮助,自己的努力,璐璐很快被确定为发展对象。她主动向大千讲述了她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还十分忠诚地向组织讲述了她同谢志国的恋爱关系。在填表前,大千亲自带人去搞她的外调。家庭成份、社会关系均没问题,只是查到谢志国时,又出了叉。 这时,璐璐要入党的消息已传遍了全库。她进步这么快,是极其令人羡慕的。有许多和她要好的同志遇到她时,都热情友好的问她:“璐璐,听说你快入党啦?”“哪有的事。”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按前些日子的趋势,璐璐已该填表了,甚至支部大会都可能通过了。谁知大千调查完谢志国的外调回来后,就不再提璐璐入党的事了。 你别看璐璐过去不那么积极,现在一旦燃起了这团渴望进步的烈火,想不让它燃烧,想烧的慢一点,还都困难了呢! 这天下班,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她把大千堵在了办公室,劈头就问:“冯股长,这几天你怎么总躲着我?” 大千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十分热情地对璐璐说:“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坐下慢慢说。” “还慢慢说呢,都快把人急死了!” “什么事呀?值得这样。” “什么事?你怎么也装起糊涂来了?” “啊!是入党的事吧,出现点小叉头,要经得起组织考验。” “什么叉?我家庭成份好,社会关系清白,本人对党认识清楚,入党动机明确,还有什么叉头?” “璐璐,你的迫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你也必须经得住组织的考验,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这是官话。以前,大千从来没有这么和璐璐说话。他总是以各种方式,满腔热忱地鼓励她积极争取,恨不能立刻就把璐璐拉入党内。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一句鼓励的话不说,打起官腔来。璐璐最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她那里受得了这种压抑!不等大千说上几句,她便推门跑了。 “璐璐!璐璐!” 大千一边喊,一边追了出来。没追多远,便追上了璐璐。“璐璐,你这样做让我很为难啊!” “我怎么为难你啦?” 璐璐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有些话,我和你说吧,又是组织秘密;不和你说吧,你还不理解我,你说让我为难不为难?” 璐璐抬起头来,看了看迎面站着十分为难的大千的样子,她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了,不再那么用冷冰冰的面孔对大千了。 “大千,你关心我,我知道。可这些天,我不知你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总是想方设法躲着我,不见我。” “璐璐,这是厂区,不是讲话的地方。我看你的心情不太好,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好吗?” 璐璐没有吱声,低头只顾往前走。 大千从璐璐犹豫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态度,料定她没有勇气反对他,他就领她往附近的一家铁路俱乐部走去。当走到俱乐部门前时,大千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用极温和的口气对璐璐说:“我们看看电影,边看边聊好吗?” 同别人看电影!那怎么能行呢?有生以来,璐璐除了爸爸妈妈带她看过电影,在学校同老师同学一起看过电影,再就是她还同志国看过电影。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同任何人看过电影,特别是同男同志单独看电影。今天,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感到很棘手。不看吧,驳了大千的面子,今后不好相处;看吧,要是叫志国知道了,他肯定会有想法。弄不好,还会弄出点什么风波来。这时她真后悔不该和大千往这里来。 大千见璐璐没有坚决反对的表示,就去买了票。正好离开演还有四十分钟,他们就到附近的一家小吃部,一人吃了一碗炸酱面,然后才去看的电影。在电影院里开始璐璐还觉得很不舒服,不知如何是好。当电影开演之后,场地黑下来时,她才渐渐放松了些。 “大千,来之前你吐吐吞吞地说我入党的事出了点小叉头,能不能和我说说?” “这种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什么?” “免得有思想负担。” “你不说,我的思想负担不是更重吗?” “可也是。不告诉你,你就得胡思乱想,伤神费脑筋;如果告诉你吧,解决不好,也会增加新的思想负担,产生负作用,真叫我左右为难!” “大千,我觉你挺爽快的了,今天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呢?” “不是我婆婆妈妈,是这事实在不太好说。” “咳!有什么不好说的?该咋说咋说呗,天也塌不下来。我们党不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有问题,我就改,没问题,我就加勉呗。没啥值得保密的。究竟是家庭的事?还是我本人的事?什么问题我都能接受。” “你家庭和本人都没问题。” “那就怪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你自己好好想想,说到这份上,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了。” 说到这时,电影演完了。在路上,璐璐又追问起那件事儿,大千才隐隐约约露出了是因为志国的家庭成份问题。 “我们还没结婚,对我能有什么影响?” “我也是这么想,可组织上却不这么对待,谁有什么办法?” “志国也在要求进步,他的思想可能比我还进步呢!为什么不看这进步的一面儿,而只看消极的一面儿呢?再说,我听说土改时他的家庭成份定的是中农,是团结对象,如今怎么能光凭一份证言就给人改变成份了呢?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看起来你对他的家庭成份问题还是很了解的。” “以前因为志国要求入党时就出现过这方面问题,是他主动和我说的。” “他怎么说的?” “就像方才我和你说的那样。” “不会吧?那他入了党没有?” “没有。” “要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怎么会不吸收他入党?又把他从党委起出来了呢?” 说到这里,璐璐的脚步有些沉重了。她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琢磨着这个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是啊,要是像志国说的那么简单,能不吸收他入党吗?能把他从党委踢出来吗?如果不是,还会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瞒着我吗?好像不会。璐璐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 这时大千见璐璐动了心思,他也不再说什么。他俩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大千才又开口说话:“璐璐,对这件事儿我看你用不着伤这么大脑筋。你要是还想入党的话,就琢磨琢磨怎么处理这个问题,要是不想入,也就不必琢磨它了。” 大千的话似乎在劝璐璐,实际上是在給璐璐施加压力。璐璐心想:你说的倒轻松!满库里的人都知道我要入党了,现在又突然不入了,谁没长个大脑,谁不会分析分析,究竟是我璐璐不想入了呢?还是组织上掌握了我的什么重大问题,不让我入党了呢?谁也不会相信前者。既然是这样,同志们会怎么看我?我就是有一千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啊!如果当初不要求进步,不闹得沸沸扬扬,入不入党也都没什么。可如今,泼水难收,再说不入,有谁会相信呢?出尔反尔,领导和群众怎么看自己呢?入,又出现这么个难题,怎么办呢? 用一句最恰当的话形容璐璐目前的处境,真是骑虎难下啊!是谁把她推上虎背的呢?无疑是大千。难道大千……不,他劝自己入党,劝自己要求进步,能是坏心吗?不会,绝对不会!志国的家庭成份问题又不是大千凭空捏造的,怎么能怨他呢?不怨他,又怨谁呢?如今,她真的到了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地步。 解铃还需系铃人。 “大千,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大千没有马上回答璐璐的问话,也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 “你到说话呀!” 在璐璐的一再追问下,大千不得不这样说:“我看也好办,只有两条路,你是想要政治生命,还是……” 虽然大千的话没有说完,可聪明的璐璐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 璐璐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 第二部 第一0一章 大千在一直关心着璐璐的进步问题,有机会就做她的工作,开导她要靠进组织,要求进步。“没有政治,就等于没有灵魂。”他不但经常用这样的语言开导她,还主动送她一些毛主席著作、党的基础知识一类的书籍给她看。能有人这样关心她的进步,而且是她的直接领导,这是在粮库里一般青年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一向不太关心政治的璐璐在大千长期热情的帮助下,心中也渐渐萌生了要求入党的念头。大千的帮助,自己的努力,璐璐很快被确定为发展对象。她主动向大千讲述了她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还十分忠诚地向组织讲述了她同谢志国的恋爱关系。在填表前,大千亲自带人去搞她的外调。家庭成份、社会关系均没问题,只是查到谢志国时,又出了叉。 这时,璐璐要入党的消息已传遍了全库。她进步这么快,是极其令人羡慕的。有许多和她要好的同志遇到她时,都热情友好的问她:“璐璐,听说你快入党啦?”“哪有的事。”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按前些日子的趋势,璐璐已该填表了,甚至支部大会都可能通过了。谁知大千调查完谢志国的外调回来后,就不再提璐璐入党的事了。 你别看璐璐过去不那么积极,现在一旦燃起了这团渴望进步的烈火,想不让它燃烧,想烧的慢一点,还都困难了呢! 这天下班,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她把大千堵在了办公室,劈头就问:“冯股长,这几天你怎么总躲着我?” 大千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十分热情地对璐璐说:“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坐下慢慢说。” “还慢慢说呢,都快把人急死了!” “什么事呀?值得这样。” “什么事?你怎么也装起糊涂来了?” “啊!是入党的事吧,出现点小叉头,要经得起组织考验。” “什么叉?我家庭成份好,社会关系清白,本人对党认识清楚,入党动机明确,还有什么叉头?” “璐璐,你的迫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你也必须经得住组织的考验,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这是官话。以前,大千从来没有这么和璐璐说话。他总是以各种方式,满腔热忱地鼓励她积极争取,恨不能立刻就把璐璐拉入党内。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一句鼓励的话不说,打起官腔来。璐璐最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她那里受得了这种压抑!不等大千说上几句,她便推门跑了。 “璐璐!璐璐!” 大千一边喊,一边追了出来。没追多远,便追上了璐璐。“璐璐,你这样做让我很为难啊!” “我怎么为难你啦?” 璐璐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有些话,我和你说吧,又是组织秘密;不和你说吧,你还不理解我,你说让我为难不为难?” 璐璐抬起头来,看了看迎面站着十分为难的大千的样子,她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了,不再那么用冷冰冰的面孔对大千了。 “大千,你关心我,我知道。可这些天,我不知你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总是想方设法躲着我,不见我。” “璐璐,这是厂区,不是讲话的地方。我看你的心情不太好,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好吗?” 璐璐没有吱声,低头只顾往前走。 大千从璐璐犹豫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态度,料定她没有勇气反对他,他就领她往附近的一家铁路俱乐部走去。当走到俱乐部门前时,大千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用极温和的口气对璐璐说:“我们看看电影,边看边聊好吗?” 同别人看电影!那怎么能行呢?有生以来,璐璐除了爸爸妈妈带她看过电影,在学校同老师同学一起看过电影,再就是她还同志国看过电影。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同任何人看过电影,特别是同男同志单独看电影。今天,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感到很棘手。不看吧,驳了大千的面子,今后不好相处;看吧,要是叫志国知道了,他肯定会有想法。弄不好,还会弄出点什么风波来。这时她真后悔不该和大千往这里来。 大千见璐璐没有坚决反对的表示,就去买了票。正好离开演还有四十分钟,他们就到附近的一家小吃部,一人吃了一碗炸酱面,然后才去看的电影。在电影院里开始璐璐还觉得很不舒服,不知如何是好。当电影开演之后,场地黑下来时,她才渐渐放松了些。 “大千,来之前你吐吐吞吞地说我入党的事出了点小叉头,能不能和我说说?” “这种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什么?” “免得有思想负担。” “你不说,我的思想负担不是更重吗?” “可也是。不告诉你,你就得胡思乱想,伤神费脑筋;如果告诉你吧,解决不好,也会增加新的思想负担,产生负作用,真叫我左右为难!” “大千,我觉你挺爽快的了,今天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呢?” “不是我婆婆妈妈,是这事实在不太好说。” “咳!有什么不好说的?该咋说咋说呗,天也塌不下来。我们党不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有问题,我就改,没问题,我就加勉呗。没啥值得保密的。究竟是家庭的事?还是我本人的事?什么问题我都能接受。” “你家庭和本人都没问题。” “那就怪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你自己好好想想,说到这份上,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了。” 说到这时,电影演完了。在路上,璐璐又追问起那件事儿,大千才隐隐约约露出了是因为志国的家庭成份问题。 “我们还没结婚,对我能有什么影响?” “我也是这么想,可组织上却不这么对待,谁有什么办法?” “志国也在要求进步,他的思想可能比我还进步呢!为什么不看这进步的一面儿,而只看消极的一面儿呢?再说,我听说土改时他的家庭成份定的是中农,是团结对象,如今怎么能光凭一份证言就给人改变成份了呢?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看起来你对他的家庭成份问题还是很了解的。” “以前因为志国要求入党时就出现过这方面问题,是他主动和我说的。” “他怎么说的?” “就像方才我和你说的那样。” “不会吧?那他入了党没有?” “没有。” “要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怎么会不吸收他入党?又把他从党委起出来了呢?” 说到这里,璐璐的脚步有些沉重了。她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琢磨着这个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是啊,要是像志国说的那么简单,能不吸收他入党吗?能把他从党委踢出来吗?如果不是,还会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瞒着我吗?好像不会。璐璐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 这时大千见璐璐动了心思,他也不再说什么。他俩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大千才又开口说话:“璐璐,对这件事儿我看你用不着伤这么大脑筋。你要是还想入党的话,就琢磨琢磨怎么处理这个问题,要是不想入,也就不必琢磨它了。” 大千的话似乎在劝璐璐,实际上是在給璐璐施加压力。璐璐心想:你说的倒轻松!满库里的人都知道我要入党了,现在又突然不入了,谁没长个大脑,谁不会分析分析,究竟是我璐璐不想入了呢?还是组织上掌握了我的什么重大问题,不让我入党了呢?谁也不会相信前者。既然是这样,同志们会怎么看我?我就是有一千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啊!如果当初不要求进步,不闹得沸沸扬扬,入不入党也都没什么。可如今,泼水难收,再说不入,有谁会相信呢?出尔反尔,领导和群众怎么看自己呢?入,又出现这么个难题,怎么办呢? 用一句最恰当的话形容璐璐目前的处境,真是骑虎难下啊!是谁把她推上虎背的呢?无疑是大千。难道大千……不,他劝自己入党,劝自己要求进步,能是坏心吗?不会,绝对不会!志国的家庭成份问题又不是大千凭空捏造的,怎么能怨他呢?不怨他,又怨谁呢?如今,她真的到了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地步。 解铃还需系铃人。 “大千,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大千没有马上回答璐璐的问话,也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 “你到说话呀!” 在璐璐的一再追问下,大千不得不这样说:“我看也好办,只有两条路,你是想要政治生命,还是……” 虽然大千的话没有说完,可聪明的璐璐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 璐璐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 第二部 第一0二章 璐璐承受不住这种无端的打击与折磨,病倒了。 因为受志国的牵连,璐璐没能入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志国的耳朵里。在志国来看璐璐时,见她痛苦的样子,他立刻想起自己从党委下来时的痛苦心情。此时,璐璐一定和自己当时的心情一样痛苦不堪。想到这儿,志国更加痛苦起来。自己受影响情有可原,怎么还能牵连到璐璐呢?这太不公平了!株连得也太厉害了!他心里这样想,可这冤向谁去倾诉呢?说出来又有谁听呢?听了后又有谁能解决呢?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璐璐是好。 “璐璐,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是厂子有人和我说的。” “消息这么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算什么坏事?” “恐怕我这个地主崽子的名声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全县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你。你也不能这么自卑。” “我好我赖都没什么,我都认了。又怎么能还牵扯到你呢?这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因为我和谁有关系就牵连谁,就影响谁进步,那我就和谁也不再来往,宁愿我一个人痛苦,也不要因为我大家都痛苦。” “志国,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事情逼的,不得不使我这样想。” 璐璐见志国痛苦的样子,她的痛苦仿佛被志国的痛苦冲淡了,减轻了,她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苦色的微笑。 “志国,我们非入党吗?你没入党,不也是活得挺好吗?” “不!我是无法选择的。你和我不同,你不能没有政治生命!” “我们不都是人吗?为什么你可以没有,而我没有不行呢?” 璐璐提的问题太突然,太尖锐,太深奥了!志国一时无法回答。 人——是啊!不都是人吗?是谁制造出这么多不公平呢? 多少天来,璐璐提出的那个使志国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璐璐为他吃的苦够多的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没有离开他,她不惜同家庭决裂,而同他紧紧地站在一起。在家庭风波刚刚平息不久,他又动粗鲁,惹了祸,让璐璐东奔西波,四处为他做工作,甚至低三下四地去讨好大千,而且还受到他和他们家的人的误会,这些难以忍受的痛苦,她都为他而忍受了。过去,璐璐所做的牺牲和努力是值得的。如今,她要求进步了,她渴望入党了,她想获得政治生命了,还能让她拿自己的政治生命来为自己做出牺牲吗?那不是太自私,太惨重了吗?!经过几天几夜的冥思苦想,志国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袁英在工作队期间,工作成绩显著,使轻机厂的精神面貌、生产形势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党委决定把她留在了轻机厂,任党支部书记。袁英感到压力很大,几次推辞,组织都没有允许。无奈,她只好放弃了机关工作,当了工人的头,在生产第一线和工人在一起滚打。 轻机厂主要生产民用的炉盖、炉篦、炉钩、铁勺、菜刀、凤车什么的,翻砂车间是这个厂子盈亏的一个关键车间。这个车间的工作又赃又累,又烧又烤,工人工资不比别的车间高,工人积极性不好调动,思想波动大。搞不好,工人不玩活,或多出废品,厂子的生产指标就会完不成,或亏损。工人不愿上这个车间,车间主任也没人愿当。袁英看到这种情况,心中很是着急!目前,想近快把这个薄弱环节抓上去,关键得选一个好车间主任。经过反复思考,反复酝酿,她决定把志国派到这个车间去当主任。开始志国也不愿去,讲了很多客观,都被袁英一一回绝了。 “志国,说一千到一万,不就是那里艰苦,工作不好干吗?要是好干,谁都能干,谁都抢着干,组织还不派你了呢!正因为有困难,才想到了你。我们经过反复研究,在全厂工人当中,目前只有你能胜任此项工作,别无选择。再说,如今我来这里当领导了,不再是临时在这里工作了,这里的好与坏,都直接关系到我的工作好坏。你不支持我,能对吗?能说得过去吗?你好好想想?” 说到这分上,志国想讲点客观,想再推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袁姐,既然你这么说了,既然你这么信任我,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就是再苦再累我也认了。不过,我的能力有限,怕辜负了你的希望啊!” “只要你肯卖力气,准能干好。如果你干不好,那就是思想有问题!” “我说袁书记,你这帽子扣的可不小哇!” “没点压力,能有动力吗?” “这么大压力,还不把我压跨喽哇!” “你别和我开玩笑啦,别人我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你!再给你加一百斤的担子,你也是大材小用。就是把我这个位置给你,干得一定比我还出色。” “我可没那么大野心。能当个车间主任,要不是你当领导,恐怕我这个家庭成份不清的人也不敢想啊!” “志国,你可不能总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工作呀!这事儿组织早晚是会给你整清的。你要经得住考验。” 志国心想:组织考验,组织考验,考验到什么时候是头?等我都老了,再整清楚喽,不一切都晚了吗?这哪是考验啊!分明是无端的蹂躏!可他没有说,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不但起不到好做用,反而会产生负作用。再说,袁英是同情他的,和她发牢骚就更没必要了。虽说翻砂车间艰苦,没人愿干,可对志国现在的处境来说,能有人看到他,让他到这个艰苦的地方去当个头,也算有人看到他了,也应该是一种荣幸了。 很快志国便到翻砂车间去接受考验去了。 这天上午,轻机厂来了位女技术员。袁英为了让她近快同工人接触,发挥作用,她带她直接下了车间,一一向工人们做了介绍。当她们来到翻砂车间,看见穿着工作服,整得满脸都是灰尘的志国,她们没有吱声。等他们做完了这炉铁水,志国回主任办公室,洗完脸的时候,袁英才领着技术员过来。 “谢主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厂新来的技术员小田。” 这时志国伸过手去,还未等两只手握到一起,志国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小雨!你是小雨?” “志国!你在这儿?” “你们认识?” “认识。我们是一个屯的。” “那太巧了,不用我介绍了。你们先唠着,我到别的车间有点事,我先走了。” 小雨人地两生,可下见了熟人,又是小时的朋友,自然格外亲切,想多说几句。多少年未见到的小雨,今天突然变成了朴朴实实,端庄秀丽的大姑娘了,且又以堂堂正正的技术员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让志国怎能不吃惊呢?吃惊,亲切之余,无不沉浸在幸福的往事回忆之中。 第二部 第一0三章 那次小雨正月十五进城看秧歌被冲散后,真的吓哭了,忘记了志国告诉她不要乱走的话。她边哭边走,等秧歌都快散了,才被一个好心的老大爷把她送到了派出所。可问她啥啥也说不清,没办法,警察只好等人来认领。志国找到田叔后,他俩一同开始找小雨,把大街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这时,田叔急得一脑袋汗,瞪着两只眼睛无可奈何地瞅着志国。志国也急的一脑袋汗,两只小眼睛直转,想着小雨可能去的地方。 田来问:“不会让坏人把小雨拐走哇?” 志国说:“还没听说有拐孩子的,我看不会。” “那她能上哪去呢?该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 “田叔,别着急,让我好好想想。” 志国拍着脑门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说:“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了?” “找派出所呀!” “找派出所干啥呀?警察还管丢孩子的事吗?” “管。警察叔叔啥事都管。” 他拉着田叔,就往离他们不远的前进派出所走去。当他们走进派出所时,见一位老警察正在安慰坐在椅子上的小雨。小雨看见了爸爸和志国,一下向爸爸扑过来,抱着田来的大腿就哭了。 老警察过来问田来:“你是他什么人?”田来说:“我是他爸爸。”老警察又摸着小雨的头问:“他是你爸爸吗?”小雨哭着说:“是。” 老警察认为准确无误,才允许田来和志国把小雨接走。 自那次小雨同志国分手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面。屈指一数,他们大约已经分手十多年的光景了。这十多年,小雨读完小学,上了初中,然后考入了齐齐哈尔的一所技工学校,毕业后就分到了这里。 小雨来绥化后,本来想去找志国,可由于她只来过一次,那时岁数又小,说什么也记不起志国家的准确住处了,找了两次,都没有找到。后来她就跑劳动局、工业局,把找志国的事给耽搁下来了。她本打算上了班再想法打听志国的下落,没想到与志国在此不期而遇。这怎么能让她不喜出往外呢! “我正准备安顿下来后,再找你家呢。” “你来绥化多少天了?” “快一个星期了。” “都这么多天了还没找到我家?” “我就来过那一次,你家住的哪道街,前后是什么样子,我早忘了,找了两次,瞅哪哪像,又一打听都说不是。” “咳!找不着家,你咋不找单位呢?” “我哪知道你在轻机厂啊!我来的时候,记得谢伯伯还单干呢,后来也不知道他有单位没?打听了些人,都说不认识。” “我爸早入社了。你到白铁社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伴随着工厂机械的隆隆声,他俩低一声高一声的别提说的多亲热了。是啊,他们从小就在一起钻草垛捉迷藏,看秧歌闹元宵……事隔这么多年,突然相见是应该好好亲热亲热啊!可他们现在都长大成人了,不比孩提时代了,再亲热也是有分寸的了。如果按照农村孩子的结婚年令,他们早都应该是父亲母亲了。小雨刚毕业,看样子不会结婚。可她以为志国早就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在他们唠嗑当中,她才知道志国和她一样——还是个光棍。至于志国这么大了为什么没结婚?耽误在哪里?她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是不敢贸然相问的。后来她从袁英的嘴里隐隐约约听说志国有个女朋友,处了好几年了,现在还处着呢。听到这些,小雨的心再不像刚见到志国时那么热乎了,来往也不那么密切了,说话有时还带点酸楚,志国也能听得的出来,时不时在志国心中掀起一点小小的波澜。 “志国,我听说你的女朋友长的挺漂亮,人品也挺好,你还等什么呢?抓紧结婚吧!” “结婚?等着吧!” 每每说到这儿时,志国的心头不能不掠过一片阴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欢快的脸上笑容便会很快消逝了,出现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每当这时,小雨就会觉得很后悔,以为她的那句话伤害了志国,使他不高兴。她马上小心地说:“志国哥,我是和你说着玩的,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呀!” “没什么。这与你无关。” 这话就更让小雨琢磨不透了。 第二部 第一0四章 志国给小雨留下的印像是颇深的,别看她这么多年没有见到志国了,她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志国。有时志国还出现在她的梦里,他们手牵手淌小河,爬山坡,玩得别提多高兴了!当醒来时知道是梦的时候,她自然觉得很甜。因此,她也常常希望自己是在梦中,多做这样的梦。 最近她又隐隐约约听说志国不结婚的原因一是差房子,二是差家庭成份。房子的事小雨不很关心,成份的事她却很关心。她觉得房子可以奋斗,成份无法改变。她在家里,在学校都看到了成份不好所受到的歧视,就连子弟也低人一等。她关心这事儿,自然是关心志国的命运。她借“五一”劳动节放假,坐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了家。到家后妈妈爸爸很高兴,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小雨吃。可这次回来,不知为什么小雨觉得吃什么都不香,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田婶也好像看出来点什么,姑娘大了,心事多,当妈的也不好过于追问,只好假装没看出来。 一家人不容易凑在一起,都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说来说去,不能不说到庶民家,不能不提起志国。 “小雨,志国现在干什么呢?” “在轻机厂当车间主任呢。” “我说这孩子错不了嘛!” “我听说,要不是受家庭成份影响,他早入党了,当官啦。” “家庭成份怎么的?” “说在他要入党的时候,来咱们老屯搞外调,他的一个远方叔叔给出了份证言,说他家是破落地主。” “竟胡扯!当时我是农会的,我怎么不知道?他家被分是被分了,可后来纠偏了。成份定的就是中农,一点没差。中农是团结对象,应该不受啥影响嘛!” “爸爸,志国的那个小老叔还在咱们屯吗?” “死啦!” “那可就更坑人了。死人嘴里没对证,志国这辈子可完了!” “他死了有什么关系?农会的人还都没死呢,土改的人不还都在嘛,不行,让他们来找我。我给他证实。” 别人的话不可信,爸爸的话小雨是不会不信的。从爸爸的话语中,小雨确认志国是冤枉的。她更加同情他,想为他翻这个案。 小雨这次回家,最大的收获是搞清了志国的家庭成份问题。临回来时,没人交她这项任务,小雨却不知为何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就像整不明白这件事,会给自己造成莫大损失是的。搞清了,她的心情好了许多,脸上时不时也飞出了笑容。小雨心情的变故家里是没人能猜得透的。田婶见小雨和志国在一起,她又这么关心他的事,她的心里自然很高兴。 “小雨,志国结婚了没有?” “有个对象,据说处了好几年了。” “我估摸着志国也有二十七八了,既然有对像就该结了。有时间我去好好劝劝他,抓紧结了算了。” 田婶听说志国有了对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又没说。田叔的心里也好像很不是滋味是的。 “妈——有功夫你清静一会儿好不好,你可别去掺和人家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够乱的了,你再去凑热闹,那就更热闹了。” “小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差两件事他们没结婚。第一件进展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第二件这不是出了叉头嘛。听说他对象也在积极要求进步,因为受志国的影响,也没通过,他们都正闹心呢,你再去一掺合,不就更热闹了!” “那热闹啥?说开了不就好了。” “妈,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是我听你的,志国听你的,他对象听你的,可组织能听你的吗?” “谁也得尊重事实!人家不是地主,还非给按个地主?非让人背黑锅?” “事是这么个事儿,没人替他说公道话也是完!爸爸,我回去和志国说,让他往上反映反映,行许还真备不住找你。要是找你时,你给好好说说。” “这事你放心,咋事儿就咋说,既不能添枝加叶,也不能掐头去尾,咱们可不能像他小老叔干那损事!说话着头不着腚的,他说完拉倒了,可把人家坑了!” “看起来我爸还廷好心眼呢!” “这你算说对了,你爸爸可从来不干那些灭良心的事!我不图自己怎么着,还图积积子孙呢!” 田来俩口子心眼好使,为人本分,这是全村出了名的。要不庶民被分那功夫也不会上他家来住。田来听说志国有了对象,要不,他还真有个打算。从爸爸的话里话外,神态表情上,小雨也嗅出点味来。可她只是装傻,不往这上说。不说是不说,她的心可总嘣嘣乱跳。过去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小雨也觉得奇怪,这是小时从没有过的感觉,就是一同钻谷草垛,志国扯她手看秧歌,她也没有过种感觉。 这次小雨从老屯回来,见到志国后,把她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志国。志国说有机会他也想回老屯看看。看看那村,那树,那日夜流淌的小河…… “那好哇!我陪你回去。” 说完这句话,小雨的脸马上红了。她偷偷看了看志国,见他并没有十分注意他的表情,她的心慢慢也就不那么跳了。 除了说回老屯的见闻,小雨还特别告诉了志国他父亲对他们家家庭成份的说法。听到田叔的说法,本来志国应该十分高兴才是,谁知他的表情依然像先前那么木纳,没有特殊的反应。 “志国哥,我说的事你听清楚没?我爸爸可以证实这件事,你应该抓紧向组织反映,搞清楚多好哇!要不你总背着这沉重的包袱,不觉得闹心吗?” “小雨,谢谢你的关心。” “谢我有什么用?我也不能替你去调查。想澄清这件事儿,你还是抓紧往上反映,让他们派人去调查,这才是正事。” “我不是没说过,可……” 说到这儿志国的心潮好像又汹涌起来,悲怆起来,眼窝都近乎有些湿润了。 “那他们也太不负责任了!不行,有机会我和袁书记给你说说。” “她也很同情我。可这事儿好像她也做不了主,说了也不算。” 听志国这么说,小雨也不知该怎么好了。她低下头,瞅着自己的脚尖,不再言语,就好像她的心也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沉闷。她不知道这样一件极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复杂?会把人蹂躏多久? 小雨刚出学校门,还不懂得社会。她是想得简单了一些。她以为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黑白是不会颠倒的。可恰恰相反,这算什么?真正的颠倒何止这样的小事! 以后的事,小雨就更想不通了。 从此,好像志国的心情愉快,小雨的心情也愉快;志国的心情沉痛,小雨的心情也沉痛。一时,小雨也搞不清是什么东西把他们紧紧连在一起。 第二部 第一0五章 因为不是他有事儿,就是她有事儿,自上次见面,直到现在,志国和璐璐始终都没凑到一块儿。几天不见面,就像好久没见了一样,真有一日不见如个三秋的感觉。这天璐璐决心请两个小时假,提前去厂子堵志国,非见他不行!可当她找到大千,未等开口,就被大千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呆了。 “大千你说什么?” “我说你和志国是不是不处了?” “没有哇!” “这就怪了,志国已给库党总支写了信,说你们不处了,你怎么还说没有呢?” “你看到信了吗?” “书记给我看了。” “信是怎么写的?” “信的具体内容我记不住了,大致的内容是他怕影响你进步,不和你处了,还说了点别的小因由,我看主要是说怕影响你进步。”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不信,你去找梁书记问问。或许,信他也能给你看。” 看起来大千不像撒谎。他也不可能同璐璐撒这样的谎。璐璐仔细想了一下最近志国总是找理由回避她的情景,更加坚信了大千的话。在此时此刻,她能同大千说什么?还能请假去找志国吗?她实在没勇气请假了。可她同志国的恋爱已经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就这么轻易分手,她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见璐璐痛苦的样子,大千也十分同情地说:“志国这事儿做的确实有点不尽情理,他就是想这么做,为你好,也应该事先和你打个招呼啊!”他见璐璐没说什么,又继续说:“我看,也不一定是坏事。”璐璐还是凝聚着双眸,心里汹涌着波涛,面沉似水,沉默得像坐雕塑。 “璐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前些日子你着急上火都有病了,这次可不能再着急上火了。你以前脑袋受过伤,经不住着急上火。要是把老病整犯了,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志国这么做,一是为你好,二也是出于无奈。他的事恐怕一时半时也纠缠不清,他才做出这样果断的选择。” 这时璐璐脑子乱轰轰的像团麻,说什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大千的话她也没有听进去多少,她只觉得心里难受,想哭。她再没有勇气说出请假的事儿,扭头往外走去。大千起身离座,追了出去。 “璐璐,志国的问题解决了,我估计很快就会通过你的入党问题。在这关键时刻,你可要把握好自己,稳定住情绪,不要让人说你和志国藕断丝连,假黄,是为了入党啊!” “不黄不行。黄了也不对,到底怎么对呢?” 璐璐站在门口,说出了她想说已久的话,这时,她稍稍觉得心里痛快了点。 “璐璐,这样的话你只能和我说,再不能和第二个人说。让人给你汇报上去,说你对组织不忠诚,泄私愤,那可就糟了!” 听了大千的这些话,璐璐更有点来气了。 “为了入党,连话都不能说了,把人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谨小慎微,真没意思!要知道这样,我才不要求进步了呢!“ “璐璐,我说的都是好话,你可不能当耳旁风啊!” 璐璐实在觉得同大千谈话无聊乏味,不再理他,回化验室了。 经过大千的多方努力,璐璐的入党问题果然解决了。对璐璐来说,应该是件天大的喜事。可谁知道,璐璐这时的心情更加糟糕,她痛苦极了!她想难道在爱情和入党这两者之间真的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吗?还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障碍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爱志国,她深深地爱着志国!甚至有许多人视为缺点的地方,她也做为优点深深地爱着他。她太爱志国了!那怕她惹她生气了,她甚至哭了,不理志国了,可当他们分开没有多大时候,她就还想见到他。见不到,就会坐立不安。这是她同任何人都没有产生过的感觉。自从大千闯入了她的生活,她也看出来大千时时处处在关心她,爱护她,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还在许许多多方面都庇护过她,她也同他单独在一起过,不知为什么怎么也产生不了同志国那种难以形容的感情。大千有很多志国不具备的条件和优点,如地位、党票;如办事圆滑,大度……尽管如此,在璐璐的心目中,大千还是无法和志国相比! 璐璐痛心的是当她在党旗下宣誓的时候,同时也意味着宣布了她同志国再不是恋人了!志国再不能成为她未来生活的伴侣了!要知道能有今天,她宁肯党票不要,也不愿失掉她未来的寄托与依赖。一切都已晚了!一切都离她而去了!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过去的事情难忘怀,难忘怀! 这些日子,大千的心情格外好。好像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扬眉吐气,笑容可掬。他认为在璐璐入党的问题上,他立了大功。璐璐虽然失去了志国,还有他呢!不久的将来,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就会实现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仿佛有一眼清沏的甘泉在淙淙流淌,美极了!他以检查工作为名几乎每天都到化验室来两趟,想方设法地开导璐璐。璐璐对大千这些天过于热情,过于关心,心里产生了疑惑。可她又不好说什么,只好随声附和。 失去志国之后,璐璐的心里一直空荡荡的,不知如何是好。在工作时,化验时样品时常拿错,在家里呆着时,精神时常溜号,走神。陈婶也发现,璐璐这些日子的情绪不对,精神恍忽,好像有什么心事。她憋了好几天,这天不问实在憋不住了,她借题发挥地问:“璐璐,你想啥呢?都想直勾眼了。”璐璐好像没听见,半天才说:“没想啥。”陈婶说:“不对。你肯定有什么心事在瞒着我。是工作不顺心,挨批评了?”璐璐说:“不是。”“那是和志国闹意见了?”“不是。妈!你就别问了行不行?”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明明是有事,璐璐偏不说,把陈婶闹得心里更没底了。 “璐璐,我眼见你心里有事,不和妈说和谁说呢?你要闷在心里长了会憋屈出病来的!你的身体本来不好,你可要注意呀!” 说到这儿,璐璐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跑进屋里趴在床上哭了。陈婶见璐璐哭了,心里有话不肯说,她就猜出了几分。她跟到里屋坐在璐璐的身边摸着女儿的头说:“是志国欺负你了?你说出来,不行,妈去找这小子!” 哭了一会儿之后,璐璐不哭了。她觉得这事儿早晚也得说,还不如早点说出来心里痛快。她从床上爬起来,用手理了理零乱的头发,从床头拽了条毛巾擦了擦红肿的眼睛,然后郑重其事地和陈婶说:“妈,我和志国黄了!” 陈婶万万没有料到是这么回事!她瞪大了吃惊的眼情问:“是真的?” “是真的,妈,我不糊弄你。” “处得好好的,因为啥就黄了呢?” “因为我不好。” “是他提出来的?” “嗯。” “这小子怎么这么没良心?我去找他去!” “妈,你先别生气。这事儿也不能怨他,也是逼出来的。” 陈婶被璐璐的话又有点闹糊涂了,整不清酱从哪咸,醋从哪酸了。 “什么事逼出来的?谁逼他了?” 这事儿说不明白,璐璐心里堵的荒。逼的实在没办法,璐璐就把她要求入党,怎么受了志国的影响,后来志国为了不影响她进步,怎么背着她给她们组织去了信,他们就这样黄了的经过和陈婶说了一遍。 “入党!入党!一个女孩子家能有啥出息?好好找个对像,比哈不强?志国这孩子在眼皮底下长大的,知根知底,到多咱也差不了……” “妈,我也不知道能发展到今天这步啊!” 陈婶太喜欢志国啦!太喜欢谢家这帮小子啦!知道了璐璐和志国对象黄了的消息后,陈婶心里不痛快憋屈出了一场大病。为了让陈婶快点好病,反过来璐璐不得不表现出若无其事毫不在意的样子,想办法安慰陈婶。 “妈,我和志国不能结婚这好像是天意。要不出现这么多波折,恐怕你的外孙子都抱上了。天意难违。我们俩也就这点缘分,你也用不着着急上火,上火也没有用了。这也许是好事。我找人给看了,我们俩的属相不合,生辰八字不合,就是结了婚将来恐怕也得离婚,说不定还会摊上什么不幸的事……” “你小小年纪怎么信起迷信来了呢?” “这不是迷信。人和人能不能在一起生活就像两种不同属性的物质能不能在一起化合一样。有的能够合成新的物质,这种物质要比原来的物质还优越,还昂贵;有的就起反作用,不能生成新的化合物,而且破坏了原有的物质结构。人和物质是一样的,有属性的。归结起来也都跑不出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这五种物质有的相生,有的相克,相生的就好,相克的就不好,相克大劲的,就可能出大事……” “你说的金木水火土我不懂。不过,我也信命,信缘分。我和你爸,要不是缘分,做梦也到不一块。他在山东,我在山西。要不是他家逃荒,我来串亲,怎么能在黑龙江相遇呢?不认识,怎么能结婚呢?你说,这不就是缘分!” “妈,既然你相信缘分,你就不应该上火了。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 “咳!我也信命。可我不知怎么的,就是看志国这孩子好,别人怎么说我都扭不过劲来。天下好孩子多着呢,为什么我看别人就都不如志国呢?” “我们是邻居,从小就看着他长大的,来往比较多,自然就有感情。你和别人不接触,不了解,怎么会产生感情呢?自然也说不上好坏。” 说来说去娘俩都认了命,陈婶的火也就消了许多。可想一下子让她把谢家的人都忘了,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缘分,璐璐一直在想:我和志国的缘分真的到此就结束了吗?她是多么的不甘心,不认可啊! 第二部 第一0六章 谢娘知道志国同璐璐真的分手了,她也很痛心,一再责怪儿子出事鲁莽,没和家里商量商量就这么做了。志国讲清了道理之后,谢娘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不能因自己家的问题再影响璐璐的进步,让璐璐和儿子一样痛苦。想来想去,她不但不责怪儿子了,反而赞成志国的做法:“对,宁让一人单,不让二人寒。你入不了党,不能再影响璐璐。你这样做虽然鲁莽了一点,可不这么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想:你要是事先和璐璐说一下,恐怕她也不能同意。不同意,就得和你一样苦着、熬着。真的因为我们家的家庭成分问题也断送了璐璐的政治前途,是有点于心不忍。不因为这事你们俩也不可能分手!志国,虽然你和璐璐分手了,不能成为夫妻了,可我们谢陈两家还应该世世代代友好相处下去,不能因此就中断了两家的关系。” “妈,你放心吧,儿子绝不会做出损害两家关系的事儿。我和璐璐不结秦晋之好,也不能成为敌人,我们还是好朋友。” “志国,有你这句话,妈就放心啦!志国,你别嫌妈唠叼,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再有合适的,不嫌咱的,你得抓紧处啦!了解了解处处,没什么大的原则问题该结就得结婚啦。” “不着急。《天仙配》上不是有这样一句唱词嘛——千里有缘来相会,对面无缘手懒牵吗?” “志国,听你这话,你是不是已经有目标啦?” “妈!你想想,我能那么做吗?不和璐璐说明白喽,我怎么能处对相?一只脚踏两只船,那有多不道德啊!“ “妈不是说你处上了。我是说你有没有意中人?如果有,就抓紧处,防止夜长梦多。你和璐璐如果不是打这么多年的持久战,能出这事吗?我可不想再受这份刺激。这回要处,就得加快步伐,不能等四眼齐。” “妈,你放心好了,儿子不会打光棍。” “我知道你不能打光棍。你不着急结婚我还着急抱孙子呢!我看哪,差一不二的的,不秃头不瞎眼,说得过去,人家不挑咱们就行了。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要不是邻居处得好,璐璐心眼好,人家哪能跟咱们?再找璐璐这样的可不易喽!”说到伤心处,谢娘还是落下了眼泪。 “妈,你不是说不秃头不瞎眼的就行吗?” “妈说是这么说,可当妈的谁不想找个又灵又乖的好儿媳妇?你妈的心你也不是不知道,啥事甘心过?心强当啥?心强命不随啊!” “妈你放心,不找个比璐璐强的,也得和璐璐差不多的,保准让你老人家满意。” “志国,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个人来。” “谁?” “小雨呀!从小我就挺喜欢这孩子的。那天她上咱们家来,我特意瞅了瞅,比一小长的还好看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小雨不愧念了那么多年书,说话真中听。这回你别看她大了,可比一小来那次随便,又帮我忙锅上,又帮我忙锅下,不嫌赃不嫌累,真不像个念大书的。我看她一心扑实的,也不能嫌咱家穷,等他爸来时我透露透露,他们要是有意思,我就托个媒人说和说和,行许就成了。” 妈的话说到志国心里去了。自打他决心和璐璐分手的时候起,小雨在他心中的位置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天天在升高。从小雨从家回来,一再想替他打抱不平的话语中,他就对小雨更加产生了好感。加上小雨在工作中处处支持他,配合他,也让他感到了一种来自一个女孩心中特有的温暖。回想起来,要说感情,可能在老屯的小河边就埋下了种子,那次看秧歌就已经发芽。可后来由于中断了联系,又出现了璐璐这么个多情女孩,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没有发展起来。如今,他们又来到了一起,志国和璐璐的关系又出现了新的插曲,使他和小雨感情的河流有了重新汇合的新时机。 要说了解,小雨应该对志国、志国的家庭再了解不过了!从小雨的言谈举止中,志国好像丝毫也未感到她有半点轻视他和他家的意思。在志国的心中,这才是他们感情得以发展的基础。志国再不想因为他特殊身份的家庭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女孩。他觉得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在伤害着自己。他更不愿因感情的波澜再触及他心中那块已经结茧的伤疤。 自小雨的出现,他好像感到她是一个心理医生,正在为他做理疗。 “志国,你应该排除外界的干扰,相信自身的价值,按照自己的信仰去生活,去创造未来,把握未来。那你的生活才会充实,才会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这近乎导师的妙语,心理学家的彦方,给志国带来了无尽的愉悦和力量、信心和勇气。在他失去璐璐的时候,小雨就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也不能不让志国感到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与幸福。 妈妈说到小雨,他并未回避,只是觉得不能操之过急。 “妈,小雨好是挺好,她对我很了解,我对她也挺了解。只是她回来的时间还太短,工作还需打打基础,我们俩还得进一步处一处,让人家对咱们再进一步了解了解,时机成熟了,再挑明也不迟。” “你总是不着急。夜长梦多。我看小雨这孩子长的不错,工作又挺好,还有文化,时间长了,不能没有人惦心。要是叫别人走在了咱们的前头,后悔可就晚了!” “妈!你放心吧,不会的!” “不会,不会,璐璐怎么样?到嘴的肉,让人家叼去了吧?” “璐璐不是让人家叼去了,是咱们把这块好肉舍出去了。” “妈说不过你,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照量办。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扔下二十往三十数了,再别让妈为你分大心就行了。” 妈妈和志国议论璐璐和小雨的事时没有背着志强,他一直在一旁听着。他早就想问问哥哥和璐璐姐的事儿,这次不用问,基本都听明白了。 “哥哥,你和璐璐姐的关系就一点缓和余地也没有了?” “不是缓不和的事儿,本来关系也没什么紧张的。我是出于璐璐的前途着想,才这么做的。我这也是忍痛割爱,迫不得以啊!你们难受,你想想,哥的心情能好受吗? “你们处不处对像和她前途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明白,以后有空我再和你说吧。” 志强知道哥哥同璐璐姐的关系已经不可挽回了,心里非常不好受,同时也替他们惋惜。 璐璐不但和志国有感情,和谢家的人,特别是志强,感情就更深。要不她同志国的婚事黄了,志强怎么那么惋惜呢!惋惜之余又怎能不留下长长的遗憾呢?遗憾的是这对有情人就这样被拆散了。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志国和璐璐姐就没成呢?难道是他们的情还不深?意还不浓?想到这里志强的心潮又翻滚起来,酸痛起来。在有些时候,志强心中的痛苦并不一定比志国和璐璐轻。陈婶待他太好了!璐璐姐待他太好了!志国和璐璐的事牵动着谢陈两家所有人的心。 第二部 第一0七章 一九六六年的四月。北京、上海已是乌云翻滚、浊浪拍空,批“三家村”的斗争已进入白热化的状态。可座落在塞北小镇南郊的绥化县第一中学校园里依然是书声朗朗,钟声悠扬。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谢志强、赵金花、袁丽等准备高榜得中的学生,仍然起早贪晚,争分夺秒地复习着功课,专心致志,孜孜不倦地钻研着那些一般同学十分费解的课外复习题。特别是谢志强,在学校你还看不出他多么用功,凡他喜欢的篮球、乒乓球等项活动,他都照玩不误,一点看不出来高考临近,拼命学习的样子。等他回到家里可就大不一样了。在他自制的桦木桌前,一抠就是几个小时。他学习时有个坏毛病,好晃橙子。平时还不觉怎么烦人,等到夜静更深时,躺在炕头想快点入睡的父亲听起来就格外心烦。 “你还能不能睡觉啦?” “一会儿就睡了。” 说是这么说,都快半夜了他还不肯睡。 “你总这么整,明天我还上不上班?再不睡,我拉闸了!” 父亲所说的闸,就是他炕头间壁墙上的闭火。 “你睡你的觉得了!” “操你个妈的!你整那死橙子总这么叫唤,谁能睡得着!” “还是不困。” 听他这么说,庶民真的一伸手把电闸拉了。可还是不肯入睡的志强没过多久又冲过去把电灯打开了。 在这一间房子半铺炕的家庭里,志强因想延长学习时间时常同父亲发生冲突。父亲拉电闸,儿子合电闸是常事。时间长了,庶民知道儿子刻苦学习是正事,也就偷偷地认输了。特别是最近,他知道高考临近了,再不支持儿子,干扰儿子的学习就更不对了。所以这些日子,不管志强学到几点,他都没有把手伸起来去拉那根系在开关上的尼龙绳。这时,志强真特别感激父亲对他学习的支持。 庶民不是不支持儿子学习,一间房子半铺炕,夜里他总点着灯在地上“嘎吱嘎吱”地制造那贫乏而单调不堪入耳的声音,劳累了一天明天还得起早上班的爸爸怎能不心烦呢?心烦有什么办法呢?就这么个条件。儿子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难道还错了吗?过去自己不也曾拿头悬梁锥刺骨的古人勤奋好学的精神一再鼓励过儿子吗?今天儿子真的学起他们来,自己怎么又不支持了?这不是叶公好龙吗?躺在炕头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的庶民终于想通了,点着灯他也能入睡了。 志强不但熬夜,还能起早,四五月份不到四点钟天就亮了。他睡了还不到四五个小时就又从被窝里爬出来,拿着书本,到外边跑一圈,或做做广播体操,活动活动,让身体进入最佳状态,他就又开始学习了。因为早上精力充沛,他把这段时间多半用来学外语、语文、政治,搞那些必须死记硬背的东西。他这种持之以恒的学习精神,连陈婶、霍婶、赵婶等左邻右舍的长辈们也十分感动,他们常常用志强的学习精神鼓励鞭策自己的孩子。 你们要有你志强哥那学习精神,那劲头,没有学不好的! 志强刻苦学习的精神,在这一带的确影响了好几代人。 这天早上志强起早学习回来,还和往常一样洗把脸吃口饭就要上学时被亭玉拉住了。 “志强,早上的新闻联播你听了没有?” “没听啊!怎么啦?” “我怎么听今年大学停止招生了呢!” “那怎么会呢?你一定是听差了。大学不招生,我们这些高中毕业生干什么去呀?!” “我听得真而确真,你可别不信。要么等中午你自己再听听,一准是这么回事。说让你们怎么的——就地闹革命?” 母亲的话让志强半信半疑。因为上学的时候到了,他没有再同母亲争辩,背起书包悻悻地走了。 到了学校,一进校门就见学生和老师都和往常不大一样,三一串五一伙地在议论着什么,且脸色严肃,精神紧张。这时志强想起了妈妈告诉他的那则消息。难道这是真的?要不,这是上自习的时间,为什么这么多同学不进教室呢?老师也不管? 志强不管那些,还是背着书包穿过走廊径直往教室走去。当他推开教室的门时,教室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那种乱轰轰的景像顿时把他惊呆了。没有人再在那里老老实实地温习功课或研究习题了。有的同学在室内乱窜打闹,还有的坐在桌子上大声喧哗,有的同学虽然还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却也不看书,好像一群迷失方向的孩子,等待家长或亲人的到来,把他们领回家去似的。犹其是那些性格内向不蔫声不蔫语的女生们,一脸木纳的表情更是让人感到有些可怕。这时脸色最难堪的还要属那些往日风光占尽,处处都有优越感的干部子弟,特别是当权派的子弟。那些家庭成份不好的学生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心情有些忐忑不安。 “你今天怎么迟到了呢?”等志强走到自己原先的位置,把书包取下,大鹏就过来问他。 “我在家听我妈说中央说大学停止招生了,我走路的脚步就放慢了,等走到学校我又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别人的议论,所以就迟到了。” “你没听见广播呀!” “没有。我只顾背俄语单词了。”“这回别背了。没用了。” “怎么没用?还能顶把不考大学呀!” “再等个十年八年的,我们都老了,还考个屁!” “范进七十二岁才中举,我们到七十二不还早呢!” “你等着吧,好饭不怕晚。” “哎,说是说,笑是笑,大学不考了,我们干什么呢?” “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到了这份上你还啥也不知道呢,这怎能行呢?弄不好,还不掉队呀!” “掉队?掉什么队?” “革命的队呗。大学不考了,中央号召我们就地闹革命。” “怎么个闹法?” 志强的随口之言还真的把大鹏给问住了。 “你也不知道哇!那怎么说我得掉队呢?” “我是说我们都得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党中央的战略部署,如果跟不上,就可能掉队。” “怎么个跟法?” “具体怎么跟我说不清楚,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我们得牢牢记住,就是不管风云怎么变幻,我们都要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把‘老三篇’(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当做座佑铭来读,时刻用毛绎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刻苦改造世界观,就能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跟上时代的潮流,永不掉队。” 一向不太关心政治,死抠书本的志强突然听到大鹏的这些鲜明的见解,感到很新鲜,很滋润,也很折服。仿佛大鹏一下子比自己高了许多。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说不出大鹏这么多大道理,就是平时忽略了时事政治学习的结果。他暗下决心,从今天开始,他一定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时刻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紧跟毛主席,做时代的闯将。 第二部 第一0八章 正当同学们都像没头苍蝇嗡嗡乱叫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纪云飞满脸阴云地走了来。这些不知所措的学生见老师来了,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他们期盼从老师的嘴里知道目前的形势和他们的任务,可谁知道这位昔日的学术权威,教师队伍的佼佼者,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在一向对他毕恭毕敬的学生面前也不肯说一句多余的话。 “同学们都听到广播了吧?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不上课了。按照学校的部署,我们先进行政治学习。学习的内容一是毛主席著作,二是《人民日报》理论,三是中央文件。具体怎么安排学校还没拿出方案,我们自己先找这些材料学着。班级学习的事就由赵大鹏负责,因为我还得参加老师那边的学习,班级的事就不能管那么多了,请同学们原谅。” 说完,纪老师用异样的目光瞅了瞅大家,瞅了瞅赵大鹏,转身走了。 纪老师这是怎么啦?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谁都无法理解,就好像他过去做过许许多多对不起同学们的事情,在向同学们忏悔似的。另外,志强还嗅出了另一种味道。好像纪老师在向他们做最后的抉别似的。别人感没感觉到志强不知道,他听了纪老师的话心情确实很不好受。纪老师是从高一一直带他们到高三的班主任老师。纪老师性情温和,待人虽不算太热情,却也从不伤害同学们的自尊心。无论是学习好的同学,还是学习差的同学,他都一视同仁,从不歧视学习不好的同学。甚至他把大量的心血都倾注到后进同学的身上。他通古博今,循循善诱,同学非常愿听他的课,平时也愿同他在一起,觉得他身上有学不完的东西。学习好的同学和他有感情,学习差的同学和他更有感情。他既是同学们的师长,也是同学们的知心朋友。他同同学们谈学习、谈理想、谈人生,但却很少谈政治。同学们对政治不那么敏感,也没人察觉什么。他们那里知道,纪老师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在还有这些对他异常尊敬与崇拜的天真可爱的学生几乎每时每刻都围在他的身边,让他感到愉悦与欢心,幸福与自豪。他真的害怕有一天他们都像燕子一样从他身边飞走了,飞到各自理想的天国去,把他抛在这里。好再还会有一群燕子飞来,在他的身边栖息一段时间,使他忘记那无尽的烦恼与空虚。他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送走的毕业生何止上百成千,不过,像志强他们和他这么有感情的学生还不太多。不知为什么,他就觉得这班学生与往日他交过的学生不同,感情格外地深。这些学生也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纪老师好,和别的老师不一样,愿意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才好!可从今天纪老师说的话,好像他们就要分手了似的,真让志强他们心情难受,甚至有点受不了。 纪老师走后,志强马上把大鹏叫到外边去,来到校南的小松林里。这里是他们过去学习、谈心经常出没的好去处。 “这回大学不考了,不用那么紧张了,可以松口气了”。志强边踢着路上的土块边说。 “可以松口气了,我看不见得。国家都能把学校停课,升学不搞,你想这得是多么严重的问题没有?我们学过近代史,那次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不都是先从学生开始的?‘五四’运动就是一个最突出的例子。” “现在和过去可不一样。那时候学生为了推播‘三座大山’的压迫,造反动政府的反,为唤起民众,他们充当了急先锋,如今是新中国了,**、毛主席领导了,还能让你起来造反?你造谁的反?” “这个问题暂时我还有点说不清楚,不过,我看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斗争的趋势与规模不一定比“五四”运动小。“ “有这么严重?” “你没看报纸,听广播,火药味已经多浓了!” “批判“三家村”“四家店”那不过是文艺界的事儿,和我们学生什么关系?” “要是和我们没关系,就不让我们停课啦!”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那得看运动的发展趋势,我也说不好。” 他俩唠运动的事儿,自然而然地又把话题转到纪老师身上。 “我看最近纪老师的情绪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老师不像我们学生,他们考虑的事情多、复杂。” “我看有的老师怎么不像他的情绪那么低落呢?” “他可能有思想包袱。” “我们能不能帮他放下这个包袱?纪老师待我们这么好,我真不忍心看他痛苦的样子。” “你太重义气,重感情,弄不好要吃亏的。” “人要是不讲点感情还叫人吗?” “你又说错了。不是亲不亲‘线’上分吗?你和谁都讲感情,阶级敌人也讲感情能行吗?” “你别扣大帽子好不好,哪来那么多阶级敌人?” “赫鲁晓夫正睡在我们的身边。” “还搞‘九评’啊!” “我看何止‘九评’,一百评也挡不住!” 志强对大鹏的说法虽然不完全赞同,可受了他的启迪之后,对目前形势的看法也有很大转变,情绪也多少也有点紧张,不像先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了。照实说大鹏也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伙的。他的这些看法和对形势的估计,多半来自袁骊。袁骊的父亲袁诸章是县委书记,不用特意告诉她,国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从爸爸的神态上,和对他们的嘱托中就可以领悟到许多工农子弟所一时半时领会不到的东西。袁骊和大鹏要好,在长期的耳濡目染当中大鹏的政治嗅觉就自然而然比别人灵。因为过去志强和大鹏在一起主要是研究学习上的事情,很少很少谈论政治和形势方面的问题。因此,志强也不知道大鹏有这么多独道的看法,刹时间他仿佛比他矮了许多。志强也在暗暗下决心,这回不用贪黑起早抠书本了,把主要精力也要放到学习时事政治上来,不能当聋子哑巴,也要迎头赶。 “哎呀!你们俩怎么躲到这儿来了?让我们找得好苦哇!” “找我们干什么?” “班级都乱套了,不找你找谁?” “找我?管什么用?” “你是班长呀,你说管什么用?” “那是过去。” “什么过去现在的,老师不管,你再不管,乱哄哄的成什么样子!” “不学习,没事干,乱点就乱点吧。” 袁骊和邱菊见大鹏这么说,她俩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对付大鹏,只好咯咯地笑了。 “形势这么严峻,你们俩怎么还笑呢?”志强好容找到话茬搭上腔。 “不笑还哭哇?再严峻能把我们怎么样?” “倒是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可……”志强想往下说,可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他和邱菊的关系好,和袁骊虽然差点,也不错,他不想伤害袁骊,就没往下说。 “你过去说话挺直爽的,从不吞吞吐吐,今天怎么啦?说一半留一半,让人听起来心里难受巴拉的。” 大鹏明白志强的意思,不想让伤害袁骊,就把话荐接了过来。 “不能把我们怎么的?那可不对!前一段‘四清’工作组已经把学生分成了左中右,要开始抓小石头了。” “抓什么小石头?” “就是不是右派的右派。因为在反右斗争中中学生不抓右派,这回‘四清’运动要更深入一步,在中学生中也分左中右。” “咱们班谁是小石头?”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也没搞成,说出去还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他们说谁是小石头谁就是小石头哇?我看说不定他们还是绊脚石呢!” 志强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被冷落的情景,真有点不寒而栗。 第二部 第一0九章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工作队就被学生们哄出了学校,随后工作组进驻了学校。班级以民兵的建制,定为排,班长变成了排长,年组编为连,全校为营。自然排长连长营长都有,由他们协助工作组管理学校。工作组长是军代表李景田。因为他是正儿巴井的军人,当时学生很崇拜解放军,他说话很占点。他是个稳键派,局势控制的不错,大批判搞得有条不紊。 到了五月中旬,校园里的甘枝梅已经败落,可苦丁香花却刚刚绽放。充满火药味的校园好像再没有人有那份闲情雅兴,去欣赏紫丁香馥郁芬芳的花朵。 走廊里贴满了各班的大字报小字,多数都是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没指名道姓,矛头直接指个人的还很少。当《五一六》通知下来以后,学校的局势急转直下。 “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任,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在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通知》又说,“他们是一群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他们同我们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都有资产阶级代表人物,都反有革命修政主义分子,学校当然也不例外。那么学校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谁呢?具体说一中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谁呢?牛鬼蛇神是谁呢?由此,也产生了一些分歧。 有人认为,如果一中有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党内就是党支部书记,党外就是校长。至于谁是牛鬼蛇神,就得在老师中找。那些出身不好,家庭成份有问题的老师就是牛鬼蛇神。也有人不这样认为。但这些人的态度比较暧昧。换句话说,都处于观察阶段。志强、邱菊、高亮都是后者。 大批判一定要理论联系实际,这是报纸社论一再强调和鼓吹的。在这种舆论的蛊惑下,学生再不搞空对空的大批判了,而是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书记、校长和部分老师。 经过无限上纲,当然支部书记于兰被打成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批来批去还是上纲上线那点事儿,抓不到具体问题。她是从部队刚刚转业到地方,在一中工作还不到半年,身体又不太好,很少上班,所以实在难以找出她走资产主义道路的具体事例来。翻查她们家的历史,出身工人阶级,革命军人,实在无啥可查,批了一阵子之后,无论是学生和老师,大家都觉得很乏味,渐渐地有些泄气了。 校长胡英南却不同,他自一九五一年一中建校就在这里当校长,迄今为止,已有十五年的历史了。他是私塾先生出身,家庭成份虽然不高,可也是富裕中农。他为人耿直,对学生老师要求都很严。那种家长式的作风一直带到学校里来,经过几次运动虽然有所收敛,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还是一犯再犯,带到至今。如今想改,恐怕也不会有人原谅他了。 搞不搞革命大批判,火力猛不猛,这是对待运动的态度问题,立场问题,是“革”与“保”的原则问题。谁都想当革命派,谁也不想当保皇派,不管认没认识上去,不管掌不掌握真实问题,不管感情能不能通过,都要表态,都要上纲上线,否则,谁都怕把自己打入“另册”,被扣上“保里派”的帽子。因此,一时间批判胡英南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涌来,整个学校中厅走廊的墙上,用绳子扯起专贴大字报的纸墙上,全是胡英南的大字报了。从他多年来奉行的白专道路、管卡压的教学方法,以至他并不光彩的出身,都进行了全面的剖析与批判。大字报的结尾无不高呼打倒胡英南,批臭胡英南,胡英南不投降就让他灭亡,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之类的鲜明口号。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胡英南也是一样。在他没被打倒之前还一心一意维护着学校的利益,生怕发生火灾之类的事故。每天晚间回家之前他都要到学校的各个角落看看,这是他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学校就是他的家。当他钻到大字报围成的洞穴里检查时,他也不能不留心看一看批判他的大字报。有些问题他还一时搞不清楚。比如说他十七年来一直奉行了一条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这一问题,他怎么想也没想通。他觉得他执行的一直是中央贯彻下来的教育方针,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反动的资产阶级路线了呢?如果说自己错了的话,那么中央不也错了吗?这个问题直到后来运动不断深入,毛主席提出两个司令部的说法以后,他才有所认识,有所觉悟,否则,他真要带着他的花冈岩的脑袋去见上帝去了。至于管卡压,鼓吹白专道路,这个当时教育部门普遍存在的问题,他觉得批判得对,触到了自己的灵魂深处。同时,他也觉得很委屈,他睡不着觉时想,他想多出几个拔尖人材,多送进京几个学生有什么不好?他转念又一想,这也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在做怪,为学校争光,你是校长,不也在为你自己争光吗?这不是大私心里包藏着小私心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狠斗私心一闪念,彻底清除资产阶级名利主义思想。自己当领导这么多年,竟批评别人了,如今革命革到自己的头上了,就不舒服了?就不欢迎革命了?那怎么行呢?那不是叶公好龙吗?他左思右想,还是革命群众批的对,不能对抗运动,不能和革命学生、革命教职员工站到对立面去,一定要千方百计争取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 打倒胡英南! 胡英南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当他的目光真正触到那霹雳般的口号时,禁不住一阵头晕,而后便毛骨悚然,炸出皮袍下面的小来了。打倒了,灭亡了,还怎么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了呢?那不是死路一条了吗?自己真有这么大的罪过吗?没有哇!顶多是执行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那也是大势所趋呀!全国都如此,我一个小小的中学校长有什么法子呢?如果说有罪的话,上下不都有罪吗?而且上边应该比下边的罪大。要说打倒,这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呢!这条线打倒一大批,那条线打倒一大批,能是孤立一小撮了吗?能是百分之五了吗?咳!你胡想些什么呀!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得了,你管的了那么许多吗?不想这些想什么呢?光想自己不是更完了吗?若有那么多陪伴的不是也挺好吗?要说孤立也孤立,要说不孤立也不孤立。想到这儿,在那如洞穴般大字报长廊里他似乎看见了一点光亮。法不责众,这么多人都能打倒吗?或许有一天他还能站起来,还能在那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校园里尽一份力。想到这儿,他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面。每每到最困难的时候,最痛苦的时候,或者他想到死的时候,这句话就会从他的脑海里涌出来,像一盏指路明灯一样,指引着他生命的航程。 失火啦! 大字报着火啦! 第二部 第一一0章 由于在校的学生和老师的奋力捕救和消防车水龙头的巨大威力,火没有着起来,很快被扑灭了。别的都没怎么损坏,只是把大字报烧的残缺,面目全非了。 这是有人故意放火,烧毁大字报! 这是有人想破坏运动,破坏文化大革命!对此绝不能等闲视之。 在革命师生的强烈要求下,公安局派来了专案组。 因为救火,现场已经完全被破坏,想搞清真正的火因或找到什么证据那是很难了。可经过了解,有人揭发出胡英南在发生火灾时在现场了。这些日子全校革命师生正集中火力批判他,他不老老实实接受批判,跑到大字报堆来干什么?一定是他害怕革命的大字报,有意纵的火! 这火灾虽然损失不大,可烧的是大字报,政治意义大。如果是纵火,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了,而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案件!来调查的几名公安人员都是旧公检法的老侦察员,他们不敢擅做主张,把调查的情况报告了局领导,当时公安局受运动的冲击,领导班子也几乎处于瘫痪状态,没人敢轻易表态,谁也不想承担压制运动的罪名,就人云变云地把胡英南做为嫌疑犯抓了起来,关进了农田机厂院里的第二看守所——学习班。 尽管胡英南百般辩解,誓死没有交待纵火的动机与行为,他还是逃脱不了进学习班的命运。 所谓的“学习班”,就是“收审站”的前身。在没有任何证据,或者证据不充分之前,只要有人揭发你,怀疑你,就可以把你抓进学习班帮助你提高认识。这里关押的人五花八门,有扒窃犯,流氓犯,也有证据不足的杀人犯。更多的都是政治疑嫌犯,像胡英南这样的人大有人在。经过学习“帮助”,能够提高的,有了口供,或者屈打成招的,就升级送进看守所。实在搞不清的,规定三个月的期限放人,也多半无人遵守,甚至无限期地在这里羁押,等待攒鸡毛凑掸子。有错押没错放的,怎么也给你整上点罪名。实在判不了的还能劳动教养,连教养也不行的最次也是取保候审。给你拴个小瓣时不时的拽拽。再不老实,想方设法给你找顶帽子戴上,那你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贴不上地、富、反、右,也给你整顶坏分子帽子戴上。因为这“坏”么,可是没有尺度的。只要想整你,恐怕不可能找不出点毛病。金无足赤,不整你别的整你个纵火嫌疑,也是绰绰有余的。因为你是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进“学习班”学习学习也是十分必要的,也没什么不可的。当然在这种泰山压顶大势所趋的形势下,胡英南只好逆来顺受,不敢喊冤叫屈。他知道喊也没有用!心屈命不屈呀!你屈?比你还有屈的呢!上哪去喊呢?人不该死总有救,等着吧!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另外,尽管这里也没有任何自由,可他觉得比在学校还好一些,用不着今天看人家给你贴一张这样的大字报,揭发你一条这样的罪状,明天又贴一张那样的大字报,又揭发出几条那样的罪恶。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不烦。这也成了他愿进学习班的一条自己为自己编出的理由。 乍进去时,有人审过他两次,甚至用打嘴巴、大哈腰、搞喷气式、刹手铐等方法“帮助”过他,可他怎么也没说出火是他放的,公安又找不到任何一点证据,渐渐也就泄气了,没人理他了。因为是学习班,故名词意,也得学习点报纸社论,最高指示什么的。能够看到报纸,就能了解到运动的形势。胡英南时刻关心着运动的发展,盼望着有朝一日形势好转,他能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 在学习班里他是文化最高的。他们班学习报纸都由他来读,整个学习班涉及到写点什么东西的时候,自然也要找他。能获得如此信任不能说不是一种殊荣。从而胡英南还晋升为班长,又成了“当权派”。 学习班有个砂场,每班轮番到砂场去劳动改造。这天轮到了胡英南他们班。胡英南是班长,自然要张罗一些事情。等他们来到砂场后,在开辟新的砂场时,有一伙社员也在附近劳动,他们拿的毛主席像和红旗正好放到了要开的砂场边上,胡英南见他们离的很远,就没有招呼他们,把毛主席像和红旗就由他亲手挪到附近的一个土包旁了。谁知好心办了坏事,祸从天降。 “是谁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和红旗给放到这儿的?” “是我放的。” “你为什么要往这儿挪呢?你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们学习班的班长。” “原来你们是学习班的,一个好东西也没有!要不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胡英南满腹孤疑地望着那群气势汹汹的人。 “你还不服是不是?你知道这土堆是什么吗?是坟丘子。你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和红旗往坟丘子上放,是盼毛主席早死,红旗早倒,用心何其毒也!“ 打倒这个反革命! 胡英南有口难辩,像小鸡一样被拎了过来,委心地低下了头。 “现场批斗现在开始!” 批到气愤处有个年青社员举起了锄头说,你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想让他早死,我今天先把你打发得了!当他的锄头快落到胡英南的头上时,被人撑住了。 “还未批倒批臭,就这么把他打发了太便宜了他。” “谢志强,你回杨家林子来干什么来了? “ 我来看你呀,铁牛。” “你来得太巧了,要不是你赶上,找我,我非把这个老反革命收拾喽不可!也不知他长几个脑袋,敢把毛主席像往坟丘子上放?” 谢志强这时也看清了胡英南的面孔,他暗自想,他怎么这么倒霉呢!火案还没结呢,又摊反革命案。他眼珠转了转说:“铁牛,反正事有事在,他是学习班的,这事交给学习班处理算啦。” 铁牛见志强来看他,他心里高兴,也不想因为这事耽误时间,就满口答应了。 “滚!要不是我同学来了,没功夫搭理你,绝不能这么便宜了你。” 吓得满脑袋是汗的胡英南只是偷偷瞅了谢志强几眼,连个屁也没敢放,就猫着腰低着头溜走了。 不管志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救了胡英南这一驾,胡英南都是没齿难忘的。审查了一段时间,定不了胡英南纵火,他又被放回了学校。后来多少年以后他见到谢志强时,还千恩万谢地说这件事。谢志强也不做什么解释,只是说没什么,这就让胡英难更是感激。人在难处拉一把,永生不忘。正是这样。 第二部 第一一一章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志强就一直惦念着铁牛,怕他那牛脾气闯出什么祸来,想来看他,可也一直找不到好机会。正好今天没有大事,天气又好,他就约了邱菊,骑自行来到久别的杨家林子。进村一打听铁牛不在村里,他们就追到了地里,正赶上他在批胡英南。他怕铁牛真的把胡英南刨死,摊上人命关司,他一看又是自己的校长,过去对他的印像还不错,如今虽说他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应同他划清界线,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觉得他不犯死罪。铁牛的行为多少有些过火,他就冲了过去,撑住了铁牛高扬的锄头。 “打死人不偿命啊!” “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坏人活该!像他这样不忠于毛主席的坏蛋,打死一个单摆,打死两个摞起来。” “还是这牛脾气,到什么时候能改呢?” “这辈子恐怕不行了。下辈子我若再脱生人,就脱生你这样的。” “他还说你呢,你以为他的脾气好哇?上来犟劲,恐怕十个老牛也拉不动。” 邱菊借题发挥,见缝插针。 “那我也没拿锄头往人家脑袋上刨呀!” “看你激没激呢,激了,有枪,你也敢放啊!” “那你说对了,要是在战场上,别说是枪,就是大炮,我也敢放。” “行啦行啦,别逞英雄啦,今天晚上我们还得赶回去呢,有什么事赶紧办得啦。” “我不是说了嘛,没有别的事,就是来看看铁牛。他挺好的,也就放心了。” “好不容易来的,今天你们还想走哇?那可不行!” “看见就行了呗,我们还有事,得抓紧回去。” “有啥事?都停课了。你们又不是什么重要领导,一宿不回去,天塌不下来!就是天塌下来,今天我也不能让你们走!” “我倒没什么,只是邱菊姐回不去,寿姨该惦心了。” “你们来时不都和家说了嘛,还惦心什么?我铁牛又不是老虎,能把你们吃喽!” “你可比老虎还恶,敢拿锄头往人脑袋上栽呢。”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你别故意歪曲最高指示行不行?” “我怎么歪曲了?他是不是阶级敌人吗?” “学习班里的不一定都是阶级敌人。审查清楚了,还可无罪释放呢。” “那抓起来干啥?” “防止他们再为非作歹呗。” “你不说不都是阶级敌人吗?” 你别看铁牛粗,他这句话也够噎脖子的了。别看志强号称巧嘴八哥,这下可让铁牛给问住了。其实也不是真的铁牛把他给难住了,只是有些话在这种场合志强不好说,就让他占了上风。 “别到一块就打嘴仗好不好?你们再这样唇枪舌剑的,我可打马回城了?” “老九,不能走!你要是走了,这不是诚心晒我的台吗?” 铁牛一本正经地说完,又一本正经地瞪着大眼珠子瞅着邱菊,一下子把邱菊给逗笑了。 “我不走也行,你们说还搞不搞无原则纠纷了吧?” “邱菊姐,亲不亲线上分,这可不是无原则纠纷呢!” “好,你们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别影响你们的战斗力,我走啦!” “别别别,邱菊姐,我和谢志强可不是阶级斗争,我们俩是一个壕里的战友。” “你和我是一个壕里的战友?我接不接受还值得考虑呢!” “你别得寸进尺好不好?” “我怎么得寸进尺了?你是当权派,我们是造反派,能是一个壕的战友吗?” “谁是当权派?小队队长算个屁!连国家干部都不是,还是当权派呢!要是你这么掌握运动,还得把我当成当权派打倒呢!” “感情你没被打倒哇?” “可不有人也给我贴了大字报,也想把我打倒怎么的。可报到公社,公社没让,说我不是这次运动的重点。再说我的家庭出身好,苦大仇深,不说跟红苗壮也差不多,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铁牛说的是真心话,若不是他家庭出身好,他敢这么狗戴嚼子胡勒早被拿下了。志强就是不放心他的嘴,才一直惦记着看他。这回见他还这么理直气壮,生产队真的没有敢碰他,他还在抓革命促生产的第一线,志强也就放心了。 无论如何铁牛是不能让志强、邱菊就这么连口凉水也未喝就走的。他们这么风尘仆仆来看他,那也太不够意思了。铁牛把地里的活向打头的交待交待,他就领志强、邱菊回屯子了。 邱菊顺便看了看几位女同学,又在志强和铁牛的陪同下去给爷爷的坟头添了添土,凭吊一番。邱菊此行的目的还有一个,但她没说。 第二部 第一一二章 自停课闹革命以后,高亮就没怎么上学校去,当了逍遥派。他当逍遥派的原因有三:一是学校文化大革命以后,许多住宿生都不住校了,学校食堂也因此阴死阳活,没人正经做饭了,吃饭成了问题;二是家里活多,需要人手。干完家务活还可以到队上再挣点工分,比在校白靠好得多;三是他对运动的形势看不透,不托底,想观察观察再说。还有他父亲是大队长,虽然不算什么当权派,可在农村也算一方诸候,管些事, 德罪些人,运动说不定也会搞到他的头上,那时他就会由“红五类”变成“黑五类”,不就惨了吗?还造谁的反呢?这是他当逍遥派的最重要的原因。 高亮一直暗恋着邱菊。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他才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她。听说邱菊来了,当然很想见一见。接到铁牛的邀请,欣然前往。 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 寒喧过后,一边唠嗑,高亮一边偷眼瞅邱菊,没过几眼,心就像打鼓般“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他想尽量抑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稳定下心情,不让别人看出破绽。可谁知他越是这么想,心就越慌,跳得愈厉害,几乎失去了拍节。没有办法,他只好避开邱菊的目光,和志强、铁牛他们去说话。可他又怕冷落了邱菊,错过了这难得的好时机,说来说去又把话题转到邱菊这方面来。这时高亮的心情稍稍平稳了一些。 “邱菊,一晃你几年没回杨家林子了?” “自从搬走,我这是第一次回来。” “你还想这儿吗?” “我的童年几乎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像,你说我想不想这儿呢?” 高亮没话逗话,同时也不乏心灵上的试探。想不想杨家林子这似乎与已无关的话,恰恰包函着这颗生于杨家林子长于杨家林子至今仍爱着杨家林子的多情善感的心。那时的他还没有这份勇气说,你想不想我?他是多么希望从那张单纯而俏丽的嘴唇里蹦出那几个他日日想夜夜盼的——我想你——真的好想你这句话啊!邱菊是很想这个曾经留下她童年美好倩影同时也留下一串串心酸往事的不见经传的小村子的。这里也应该包括曾经为她留下美好回忆的在众多孩提中也算出类拔萃家庭条件比较优裕的小高亮的。当然那种童贞的朦胧的爱是否包函今天他激跳的心所燃烧的含意谁都不得而知了。 “我记得你有一篇散文把杨家林子的茅草房,村前的柳条林,柳条林东边的人工湖(其实是大水泡子),春天早上林间啼鸣的百鸟,盛夏朦胧的月色,和从瓜地里飘来令孩子们流口水的阵阵的幽香,都描写得那样逼真,充满童趣,令人神往。现在想起来还丸味无穷呢!” “是啊!是啊!当时还当范文在班级念了呢。我也记得她有一篇散文是写咱们村的。写的很美。当时我还想了呢,我们同在一个村居住,甚至比她呆的时间还长,我们怎么就没写出她这样的好文章呢?” 说到此处快人快语的铁牛也不无感慨地发了一通议论。 “你们那叫熟视无睹。” “得了吧,你怎么也和他一起起哄来了呢?说别的还行,说作文在你谢志强的面前那不是小巫见大巫了。你们俩吹捧我也不分个时候,也不分个场合,也不看看谁在场呢?” “怎么?志强写的好就不行你写的好?” “我可没说!我可没说!那是她自己说的。邱菊姐多才多艺人所共知。她说小巫见大巫那是折杀我呢!她那篇散文写的的确与众不同,文采飞扬,令人没齿难忘。” “你也有同感?足见英雄所见略同。” “行啦,你们别寻我开心了,说点正经事吧。” 邱菊不这么说,高亮也想向他们了解了解学校运动的情况。说他是逍遥派并不确切,自打他从学校回来,其实他一天也没逍遥过,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着运动的发展。正如毛主席说的,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只是高亮关心的方式与志强他们不同而已。他既关心着国家这个大家,也关心着自己家这个小家。他不去学校的原因,并没有向任何人说是不参加运动,害怕运动,而是请的病假,拖病不上的学。有些同学还真以为他有什么病了呢。再说,这时也没有谁管这些小事了。忠不忠看行动!全凭个人高度自觉。这时志强、邱菊看见高亮安然无恙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知道他不是因病不去学校的。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她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儿,也免得都很尴尬。 “学校的大批判搞到哪步了?”高亮关心地问。 “已经开始接触实际了。” “都揭发批判谁了?” “校长、书记,还有一些老师。” “现在看谁的问题比较严重?” “胡校长已经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因为什么?” “放火烧大字报。” “这不是有意破坏运动,反革命行为吗?” “可不,要不怎么能把他抓起来呢。” “那他也太蠢点了,烧了大字报有什么用?能把问题烧没吗?我看不一定是他干的。”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也可以说在头脑发热,大势所趋的形势下谁也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就是想了,谁也不能去替一个被打倒的人去辩护。当时谁若敢提出这样的问题,保皇派的帽子准给你扣上,想摘试比登天还难!今天高亮提出这个问题,大家仔细想一想,也是这么回事。胡校长脑袋也不糠啊!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呢?不是他干的,公安局会随便抓他吗?想到这儿,志强他们又有点困惑不解了。不是他所为,又是谁干的呢?究竟是纵火,还是失火呢?要是失火,他可就冤枉了。志强是个正义感极强的人,他似乎受到了高亮的启发,觉得他方才对胡英南开脱是对的。如果不是被他赶上,也许这次他又会被打得头破血流,批个体无完肤了。志强这么对待胡校长,是出于他的正义感、怜悯心?还是因为当年的一面之交呢? 第二部 第一一三章 志强在初中就是优秀生,考入高中后就被纪老师物色当了团支部委员,语文科代表。上学还不到一个月志强竟然要退学,纪老师不知道他要退学的真实原因。在极力开导他无效的情况下,就把他的情况报告了校长。胡校长爱才如命,觉得这么个好学生流失了太可惜了!他决定亲自同志强谈谈。 学生见老师还有些拘懂呢,见校长就不用说了。 “不要紧张,你坐下,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过去志强见胡校长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觉得十分可怕。不说是像老鼠见猫那样也差不多少。见面顶多敬个礼,就匆匆而过,连句话也不敢说,今天见他说话这么和蔼可亲,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志强低着头坐在了胡校长的对面。 “你不想念书了,是有什么困难吗?如果是家庭生活困难,你说出来,我想法帮你解决。” “不是因为家庭生活困难。” “那你为什么不想念书了呢?你是很有前途的,以你初中升高中的学习成绩推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进北京是不成问题的!如果你就这么自暴自弃了,对你个人是个损失,对学校对国家都是一个损失。这可不是件小事,关系到你一生前途命运的大事,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啊!如果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那我可以和你的家长谈。若是因为你个人的事儿,我能帮你的,你也说,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 一校之长,对一个学生,这样苦口婆心还是少见的。 “我有病……” “如果你真的有病的话,可以休学嘛,也用不着退学呀。” 志强终于没有勇气说出他不想念书的真实原因。按照胡校长指点的迷津,让哥哥给他开了张假诊断,休学了。 休学不久,志强幻想一夜之间成为诗人作家的梦没有做成,稿子屡投不中,当他渐渐地认识到他休学的错误时,他又重新捡起了课本,在家自学。金花知道了他想当诗人作家而休学的真实原因后,一边一再开导他,一边帮助他学习,使他未能掉队,又重新回到了原有的班级。 当志强走过这段弯路,又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他想起了校长那些肺腹之言,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至今不能忘怀。 高亮对校长并不感兴趣,他对他很陌生。他最想知道的还是班主任纪老师的情况。因为他和纪老师的感情很投机,他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纪老师的苦衷。 “纪老师的情况怎么样?” “他就是个一般老师还能把他怎样?” “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高亮从志强的话里知道纪老师还安然无恙,也就没再往下问,说来说去,他们还说到了一位教俄语的老师。 “我听说他在苏联留过学。” “不但留过学,他还在那娶了位俄罗斯的小姐呢!” “上课时,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可我听说他背地有好多言论总是与众不同,甚至让人可怕。” “他是不是苏修特务啊?” “没准。” “回去我们可得注意他点,注意搜集一下他的材料,他若是苏修特务,我们班若能先把他揪出来,也是运动的一大成果。 “你是运动的领导哇?有没有什么成果与你什么关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既然你这么说,那方才有人往坟上放毛主席像你怎么还无限上纲呢?” 志强的一句话给铁牛造没电了。 铁牛眼珠子转了几圈,眼根子翻了两翻,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 “那怎么叫无限上纲呢?我说志强,你知道那坟里埋的什么人吗?” “不知道。” “那不结了!这也难怪你给我扣大帽子,我告诉你吧,这里埋的是一个公然敢反对江青首长的政治疯子。有一天中午我正组织社员下地,刚搞完敬祝,就从村外跑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破衣烂衫,胸前挂满毛主席像章,身后的破兜子里背的全是毛主席语录本,大约有三十左右岁的男人。开始他也在敬祝房前恭恭敬敬的搞了一阵子敬祝,谁也没太理采他。等过了一会儿,他的嘴里就开始不停地磨叼起来,粗心的人也没太注意他叼咕的那些鬼话,有位细心的妇女突然大叫起来,他骂江青呢!她这一喊不要紧,社员全围了过来,那疯子嘴里还不停地叼咕,野心家阴谋家……野心家阴谋家……野心家阴谋家……**……狐狸精……睡在毛主席身边的达姬…… “你说谁呢?” 有个社员大声地喝问疯子。疯子瞪着直勾勾的双眼,也不回答他的问话,嘴里还是不停地叼咕着他那些千篇一律的疯话。 “反对江青就是反对毛主席!” “打死他!” 随着几声愤怒的喊叫,疯子的身上、头上,雨点般地落满了砖头、瓦块、锄头、锄杠。他也并不反抗,只是嘴里还不停地叼咕着先前那些颠三倒四的话。直至他倒在了血泊之中,一息尚存的时候,他的嘴还在不停地叼咕着那些他自认为得意的疯话。 “社员就这样把他活活打死了?”志强吃惊地问。 “打死他还不解恨呢!” “今天若不是你拉着,胡英南也照样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 志强、邱菊不觉有些毛骨悚然。 志强感到问题严重,不敢再与铁牛争论这件事情了。 别看志强、高亮、铁牛他们在一起磕过头,在这种大事大非面前可不敢太叫真儿喽!若真的叫起真儿,说不定也会翻脸。在那左得不能再左的年代,一切都是颠倒的。不管胡英南如何冤屈,替胡英南说话办事就是不对,就有阶级界线不清、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之嫌。志强对“造反有理”的理解并不比铁牛差,只是他不主张武斗,不主张一棍子把人打死,他认为搞武斗不符合《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至于“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造反精神他也是有的,只是如何“拉”的问题,好像他和铁牛的理解有所不同。今天,志强也不想借胡英南这件事再同铁牛争论下去,他觉得也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 铁牛是火燎毛子脾气。上来那劲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服。可改三过五,当他叭嗒叭嗒嘴不是味的时候,你再说他,他就会呵呵笑,认口服输。志强却不然,他是不轻易表态,若是他认定了的东西,想把他拉回来,那可试比登天还难!铁牛小时候就服志强,现如今犟是犟,对志强的智慧,为人处事,他还是佩服得无体投地。这次他能和邱菊特意来看他,他也是打心眼里高兴。 “今天你们不是来看我来了嘛,从现在起,不说那些扫兴的事儿,听我的,只叙友情,不谈政治行不行?” “可不。早该这样。我们大老远来看你,也不说好好招待招待我们,还净整一些没用的事儿,真让我们寒心。要知道这样,就是有人用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来了!” “邱菊姐,你别不来呀!那要是把我们想坏了可怎么办呢!” “傻小子,你还知道想人?” “我怎么的?我也是娘生的,肉长的。你以为我铁牛粗就粗到那份上?” “实心眼人想人还不转个呢!”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顿时驱散了他们头顶上密布的战云,恢复了往日友好和谐的气氛。 铁牛家没有什么好吃的,高亮主动跑回家取了十几个咸鸡鸭蛋,又拿了块酱肉,两家凑了几个农家小菜,就算对志强、邱菊的款待了。 铁牛爸妈见到好久不见的志强、邱菊当然也喜出往外,问长问短,显得十分亲热。 “干儿咋,你是不是把这穷干爹忘啦?” “那哪能呢。” “那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干爹呀?” “这不是从前争分夺秒学习,准备考个名牌大学,好为干爹争光嘛。如今不忙学习了,又忙运动,时刻怕站错队,一点也不敢偷闲,所以就没及时来看干爹。你老人家别见怪,等革命胜利了,我把行李卷搬回来,陪干爹好好住些日子。只要干爹不烦,多预备点好吃的就行。” “不烦,绝对不烦!你就来吧,别说干爹还不至于品裤子当袄,就是再困难,也不能亏了干儿子!” 铁牛爹说的完全是实在话、心里话,他对志强这个干儿子没有半点虚心假意。他也是真从心眼里喜欢志强,盼望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他也跟着风光风光。谁知大学还不考了,搞上了运动,他未免有点心灰意冷。另外,他是经过好几场运动的人,他对志强的处境也不能不日夜担心。 “有干爹这句话,将来就是凉水温成热水,干儿子也得回来住些日子,好好陪陪干爹干娘。” “志强啊,别的干爹对你都不担心,就有一件事情干爹可有点放心不下。”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干儿子能注意的一定注意,免得你老担心。” “我不担心别的,就担心运动的事儿。这场运动我看和往次运动还不同,来势十分凶猛,你虽然是学生,可总在外边冲冲杀杀的,我看也很危险。”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嘛!” “死值得也行,就怕不值得。” “干爹,你说的对,不能做无为的牺牲。” “不管怎么斗,我们可得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布署,牢牢掌握运动的大方向,别搞歪的斜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了,人间正道是苍桑嘛!” 你别看铁牛爹没文化,新词还学不少呢!形势跟的还挺紧呢。 “干爹你放心,志强不是胡干乱干那种人。” “邱菊姐敢替我打保票?” “怎么不敢!你要胡干乱干,别说干爹不答应你,我们也不答应你!” “那就是,从我们的本意来说,谁也不会脱离运动的大方向,违背中央的精神,去另搞一套。就是到了关键的时刻,能不能跟上伟大领袖的战略布署,能不能真正理解中央的精神,可就不好说了。” “说一千道一万,毛主席咋说就咋干,准没错!” 这是铁牛爹不可动摇的信念。志强的意思虽然他还没太理解,他也不顺着杆说。他好像老和尚向小和尚传送经文似的,天经地仪,不可动摇。 在当时这话一点也不假,没人敢说不字。就连老和尚的经是好经,让小和尚给念坏了这句话恐怕也没人敢说。 “你们城里消息知道的快,知道得多,不今不离向我传达传达。人来不了,往大队打个电话,或写封信来都行,也免得我们瞎干蛮干犯错误。” “干爹说的完全对,我们将来要多勾通情况,互通有无。必要的时候,我们来个城乡结合,来它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就不行还来个农村包围城市?” 铁牛喝得红头涨脸,拍着胸脯子,咧着嘴嗡声嗡气地说。 “也备不住!”高亮也打哈哈凑趣地来了一句。 “那咱们杨家林子就是革命根据地啦!”铁牛仍然兴奋不已。 “全体社员注意了!全体社员注意了!听到广播后,立即到大队开批判大会。” 开批判大会?批判谁呀!高亮的心嘣嘣地跳起来,他顾不得再留恋邱菊,站起身,深情地瞅了瞅大家,然后还是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落在了邱菊的身上说:“失陪了,我得先走一步。” “马上就喝完了,咱们一起去大队开批判会去呗?”铁牛说。 别人见高亮执意要走,也就没有阻拦。 高亮同邱菊、志强握过手,好像“日出阳关无故人”似的依依不舍地握别了。 第二部 第一一四章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那篇具有极大煽动力的战斗徼文发表以后,学校的运动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革命派无不在挖空心思寻找身边的牛鬼蛇神。因为不但是揪牛鬼蛇神,而且是横扫,就不是仅仅像“十六”条所说的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而已经放宽到“一切”牛鬼蛇神了!谁再不挖出一两个具体的批判对象,那恐怕就不是真正的革命派,而是保守派了。谁都不愿意当保守派,而愿意当革命派。这时金花和邱菊她们也有点坐不住橙子了,一味找志强串联。 “我们是不是也得写几张像样的大字报了?有点针对性,在学校有点震动。你写,我们签名。” “我也想了很久了,就是苦于没有第一手材料,还是空对空,不会有什么震动,还不如不写。” “我们说的意思也是让你联系点实际写。” “联系谁呀?” “学校这么些老师,就没有一个牛鬼蛇神?” “有是肯定有,可也得落实到具体人头上啊!大帽子底下得有人。” “我们想掌握第一手材料,搞点调查不就结了。” “那得有对象啊!” “教俄语的张一民老师总神神秘密的,平时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人反映他背地散布了不少反动言论。我们找几个同学了解了解,取几份证,然后再到教育局查一下他的档案,看他过去有没有什么历史问题。如果有,那就好办了,把他揪出来就不成问题了。” “我看也行。” “事不宜迟!别让别人抢在了我们的先头。” “现在就去,等别人想起来,我们把大字报都贴出去了,想抢也晚了三春了。 志强领着邱菊、金花由市南郊的学校前往市内北二路的教育局,连跑带颠还走了半个小时呢!等走到教育局门前时,他们已经是满头大汗了。他们站在门口喘息了一会儿,刚想迈步进去时,志强才想起了一件事儿。 “我们就这样进去,人家能给我们看档案吗?” 金花说:“差啥不给看?不给看我们就造他的反,说他压制运动。” 听了志强的话,邱菊也有些犹豫,不知如何是好了。 “事到如今,也只好按金花说的,闯一下了。” 志强也同意金花的观点,就带着他们俩个,闯了进去。 教育局位于北二路路南一曼小学的西面,一栋砖瓦结构的新翻盖不久的红砖房。进去就是门卫室,走廊南北侧全是办公室。 “你们找谁?”“我们查档案。” “登下记。” 志强他们从来未到机关办过事,不懂这些规矩。 “还这么啰嗦干什么?” “这是规矩。” “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不造反真不行!” 门卫老头儿推了推鼻梁子上的金丝边老花镜,翻了翻眼根子,用眼睛的余光瞅了瞅这几个穿着兰布挂子、青布裤子,衣着不整的穷学生,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就签个名,也不费什么事。” 老头儿像个退休的老教师,说话十分温和,志强他想激也激不起来,只好按他说的登了记。 “东边紧里头就是档案室。” 志强他们按照老头的指点,往里走去。走到跟前,看到门的右上角挂着档案室的牌子,志强上前敲了敲门,里边有人说请进,他们就推门进了去。 管档案的是位三十多岁,梳短发,眉清目秀,穿一身蓝制服十分文静的女同志。 “你们有事吗?” “有事。查一个人的档案。”志强十分生硬地回答。 “有介绍信吗?” “什么介绍信?” “单位介绍信。” “我们是一中的学生,发现一个老师有问题,想查一下他的档案,还得用介绍信吗?” “不论谁看档案,都得有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就不给看?要是影响了运动你能负起责任吗?” “我们这是手续。” “你们这里怎么这么多条条框框?进门还得登记,查个破档案还非得要介绍信。我可告诉你,我们要查的人可能是个苏修特务!你不让查,如果出问题,你得负完全责任!” 那位女同志听志强这么一说,有点害怕了,不敢再坚持了。 “你们等一下好不好?我请示一下领导,你们这种情况怎么办。” “请示可以。不过你得快点。干革命只争朝夕,不能像你们这样磨磨蹭蹭按部就班。” 那位女同志也不再争辩,急忙去请示领导。他出去很快就回来了,又问:“你们有学生证吗?” “有。”志强边说边把学生证递了过去。 “我们领导说了,为了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今天就破例了,不要介绍信了。不过,你们要看谁的档案得我给你们看,你们需要什么材料我给你们出什么材料。” 志强见真的虎住了,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看过张一民的档案后,那位女同志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好像比方才还紧张了些。 “你们都需什么吧?”“他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过去犯没犯过错误,以及在苏联留学时的表现。” “他家庭出身是工人,三父(叔父、姑父、姨父)也都清白。只是……” “只是什么?” “他在苏联留学期间,同一位俄罗斯的小姐了结婚。他的思想观点有些倾向苏联,并且在我们搞‘三面红旗’时他也有右倾言论,说‘大跃进是大冒进’。因此被遗送回国。回国后他的思想仍然无转变,不能同苏修彻底决裂,时刻想念遗弃在苏联的妻子,不安心北京科学院的工作,要求来东北……” “你就把这些情况给我们出个材料就行。” “这些都是档案里有的,可以写给你们。” 志强他们得到这份材料之后,如获至宝,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我说他像苏修特务嘛,果不其然!” “就凭这份材料定他苏修特务还嫩点。”邱菊说。 “还有偷听敌台呢!”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望风扑影。” “你放心吧,没有三把神沙也不敢倒反西歧!几个住校生早就和我说过。有的人还看见他整个半导体放到枕头底下,偷着听。你想,他如果是听中央广播电台的节目还用偷着听吗?分明是做贼心虚。就凭我们取到这份证,再狠狠斗他一顿,不愁他不招供!” “如果能在我们学校挖出一个苏修特务,那可是大功一件啊!” 金花的情绪也被志强鼓动起来。 邱菊虽然不太热衷此事,可也不好再泼冷水。 回到学校后,志强他们找了几位住校生,了解了一下张一民的情况,真的有一位男同学给他们出了证,并且证实了他亲耳听张一民说的“江青和林彪是一挂马车上的两个轮子,方向一致的时候劲会往一处使,如果方向不一致,一旦失去平衡,车轴就会断裂。共和国就会出现新的危机”的反动言论。 这还了得!他敢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攻击林副统帅,分裂党中央,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 有了这么充分的材料,就连对一切人几乎都充满同情心的邱菊也不能不对张一民恨之入骨了。 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形势下,像志强他们能搞点调查,讲点证据还是真是认真负责的。不搞调查,无中生有,贴你几张大字报,把你揪出来打倒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有了第一手材料,他们仨个稍加研究,由志强执笔,一张如重型炸弹般的大字报贴在了中厅最显赫的位置。就连大字报的题目——《揭开苏修特务张一民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画皮》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在小小的一中竟然潜伏着一个苏修特务,这可是太危险了!能够这么快挖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足见人民群众运动的巨大威力,文化大革命功不可灭,谢志强、赵金花、邱菊是响当当的革命派。 一石激起千重浪。声援者,揭发者的大字报一时间铺天盖地涌来,使张一民顿时陷入了灭顶之灾。这个昔日留苏的学生,世界青年学部委员,炎黄子孙的佼佼者,一夜之间便成了不齿人类的狗粪堆。他在学校黑帮队关了不久,就被公安局抓进了“学习班”,转年以反革命罪判了二十年徒刑,生死未卜。 志强每每想起这件事,心里就难受。 第二部 第一一五章 志强他们揪出了一个苏修特务、反革命分子,引起了全校师生的极大关注,一时间几乎成了两条路线斗争中的英雄豪杰,被全校师生所敬仰。一时间志强也觉得有些扬眉吐气,甚至有些盛气凌人。 身为排长的大鹏见志强他们搞出了这么大个名堂没有带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向争强好胜的大鹏怎么能甘心落后呢?这些日子他在处心积虑地想办法,也想尽快搞出点名堂,成为响当当的左派。 过去有些事情大鹏都不背着志强,甚至都和他商量完再做。由于揪斗张一民的事志强搞了单独行动,大鹏对他有了想法,甚至说有点忌妒。因此,最近他也不怎么理志强,有什么事情也不告诉他,两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志强开始还未觉察出来,后来他才渐渐觉察到。当时这件事他确实背着大鹏了,他也确实不想让他参与,因为大鹏一参与,就会把志强显的无关紧要了。所以,直到大字报贴出来,他也没向大鹏打声招呼。谁知什么原因,就连金花也守口如瓶,丝毫未向大鹏透露,这就使大鹏更加来气。有事瞒着我,今后有什么好事我也不告诉你们!大鹏的心里暗暗同志强、金花他们别上了劲。 学校百分之四十多的老师已经受到不同程度的触及,可大鹏他们班的班主任老师纪云飞到现在连张大字报也未挨着,各方面都认为他们班的运动搞的不好,保守势力占了上风。这时大鹏的压力很大。他还是班级的头,运动搞不上去,当然与他有直接关系。他怕真的把保守势力的大帽扣到他的头上,他可有点担待不起。他终于下了决心,准备拿纪云飞开刀了! 这天晚间志强也接到了上班级的通知。他本不打算去,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有点放心不下,吃完晚饭还是身不由已地往学校走去。当他走进学校,来到班级,一眼就看见贴在黑板上的白纸黑字非常醒目非常旗帜鲜明的大标语——《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走狗、地主分子纪云飞。教室也因此变了样,课桌不再完全面向讲台,而是绕地中心摆了一圈,像是一个准备把谁困在里边似的方阵。看了这条标语,看了这阵式,志强也就明白了今天召开紧急会议的具体内容了。 纪老师的家庭出身问题以前他就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从纪老师的年龄和文化程度推算,他家如果没钱他也念不了那么多书。他家庭出身不好,又在学术上有所见地,把他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在所难免,可就是国民党走狗这条罪状志强有点不太理解。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正好身边是金花。 “你怎么没去找我?” “哥哥让我早点来布置批斗会场,我怕你不愿来,就没找你。” “你方才才知道批纪老师吗?” “是。” “他的问题也很严重啊!” “可不,三顶帽子呢!” “有两顶我知道,那顶国民党走狗的帽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你没问你哥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最近他好像对我有点意见,有什么话不太愿和我说,就是问也不一定能问出来。” “问不问都行啦,一会儿就明白了。纪老师对你哥可不错呀!一直这么重用他,他能破开情面这么做可是出乎我的预料!” “我看这也是逼的。你没看很多班级已经把矛头指向了咱们班了吗?说咱们班保守势力严重,要炸开这潭死水。” “那是别有用心!我们挖出了苏修特务、反革命分子他们怎么没看到呢?” “看现在这趋势,纪老师我们不揪其它班也要揪。要是让别的班揪出来,那咱们班就更被动了。” “可也是。要是纪老师真的有问题,还不如咱们自己搞。不说手下留情吧,也总不能像斗其他人那样。” 正在他们小声议论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大鹏进了教室站在门口环视一下四周,用眼睛点了一下人数,见同学们基本来全了,他紧走几步来到昔日多半是纪老师占据的讲台上,精神略有些紧张,脸色比往日还白,甚至有些难堪和吓人,说话一向十分流利的大鹏,此时却有些结巴和颤抖。不管怎样,他还是主持了批斗纪老师的大会。当他宣布了批斗大会正式开始之后,就由三名男同学和一名女同学押着纪老师走进了教室,站到了地中间。惯于梳分头留长发讲究仪表衣着的纪老师,今天却与往日口似喧河、神采飞扬、大讲李杜诗篇、鲁迅杂文、毛主席诗词的纪老夫子大相径庭了。他沮丧地低着头,有一缕长发垂到了他的眼前,他几次想让这绺难堪的长发归位,不让它在眼前低垂晃动,阻挡他的视线,然而,都因受制于人,无法实现。他此时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想抬起头来看一看他呕心沥血栽培过的这些曾和他心心相印的学生,又害怕与他们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相碰。此时此刻他心乱如麻,实在想不清楚有什么对不住学生的地方。至于多少年来他讲过的那些千古文章,及孔孟之道孰是孰非他就更不甚了了了。自运动以来,他就一直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看见老师校长一个个被揪斗,黑帮的队伍不断扩大,他更是不寒而栗。今天终于临到他了!开始他觉得很委屈、很可耻,不愿面对这些既幼稚单纯、又原本十分善良,却一夜之间变得十分丑陋、十分凶残的面孔。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他们非要这样呢?为什么非要造他的反呢?过去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了吗?即使是有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和不是,他也是出自教书育人,为国家培人材的一片赤诚之心啊!对于那些思想落后,学习不求上劲的同学他是批评过,甚至责罚过,可他却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歹毒之心啊!难道这一切一切都错了吗?都应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吗?为了这些事情他曾彻夜不眠过,想得头痛心痛,可至今也未想明白。都说好心必有好报,他这一片可招日月之心为什么却换来了这么多莫许有的罪名和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可悲下场呢?想到这里,他的心真的要碎了。这奇耻大辱让他怎么能咽得下去?教室里没有地缝,苦有地缝他也想钻进去。这么多年来,他送走的学生数以千计,做什么工作的都有,许多人都一直念念不忘他,逢年过节那问候的书信就像雪片一样飞到他的案头,慰藉着他的身心。那些充满真情实感的信签,比那些当时充满诱惑力的奖状和鲜花更具魅力和憧憬。那时再苦再累他都没皱过眉,灰过心。即使工资低待遇差,没有社会地位,也从未有动摇过他为人师表的决心。只有今天,他亲手培养的学生突然间把他当成恶魔一样斗他的时候,他才开始怀疑、甚至后悔不该从事这自己一向认为比什么都神圣的职业。 在这一届学生中,可以说他对赵大鹏是最器重最欣赏不过的了。要是说那些他严厉批评过的学生,或该重用而没有得到重用的学生带头揪他斗他,他的心还能好受点。可恰恰相反,带头斗他的正是他最信赖的学生赵大鹏!过去,他在他的面前一口一个纪老师,不叫老师不说话,崇拜之情无与伦比。现在却横眉冷对,提名道姓,像管教对待犯人,阎王喝斥小鬼一样对待他,这怎么能让他接受得了呢?他偷眼看了一下他心目中的骄子,及四周黑鸦鸦好像什么精灵附体的人头和以被“造反有理”信念扭曲的那一张张娃娃脸,他此时此刻不知是替自己悲哀,还是替那些被扭曲的灵魂悲哀呢?他的心在流血血。 打倒纪云飞! 纪云飞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此时此刻教室里响起了这震耳欲聋,似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 这种措词激烈,声嘶力竭的呼喊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这种批斗的场面也屡见不鲜,然而往日揪斗的毕竟不是自己,害怕也是有限度的。今天他成了被批斗的主角,狂风暴雨同时向他袭来,别说是昔日的“纪老夫子”,就是久经运动的老将恐怕也得晕头转向,心惊肉跳。他昔日就有些驼背,此时的腰不得不弯成了弓型。 不知怎么的,曾无数次参加各种各样批斗大会的志强,今天却与往日感觉不同,听见那并不特别也并不新鲜的口号却感到十分刺耳。不管别人的口号喊得多么泾渭分明,多么高亢响亮,他就是对他有点恨不起来。甚至看见他弯成弓型的腰,低垂在眼前无法回拢的长发,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涌上心头。他把目光从纪老师那可怜巴巴的身上移到了正虎视眈眈瞅着纪老师的大鹏身上。好像此时此刻他对这位昔日的好友,从小的光腚娃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赵大鹏!纪老师哪点对不住你?你为什么要带头造他的反? 第二部 第一一六章 志强心里这样想着,他却无法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为什么造别人的反可以,造纪老师的反你就想不开了呢?你就责怪起大鹏来了呢?难道纪老师不该批不该斗?倘若他真的有问题,真的该打倒,大鹏做的也不对吗?想到这儿,志强对大鹏的想法又有点小了,但忘恩负义的想法仍就无法完全打消。 大鹏组织这场批斗会,是大大动过一番脑筋与心思的。纪老师信任他,待他好,他岂能不知道?班长这个重要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得到的。他们班人才济济,并非大鹏莫属。足见纪老师对大鹏的信任程度,他人难以与之相比。大鹏是个有心的学生,对老师的信任岂能无动于衷呢?虽然现在形势紧迫,不容他犹豫,不许他有更多的选择,他还是想得十分周密之后才出手的。大鹏知道,不管他想得多么周到,做得多么完美,想不让有些同学骂他忘恩负义是不可能的。 亲不亲线上分。别说是老师,就是父子爷们也不行!每当大鹏的思想稍一动摇时,一种如主的呼唤就在天昊向他招手呼唤,给他勇气和力量,使他周身的热血沸腾,心中的烈火熊熊燃烧,无法控制由此引发的狂热与冲动,尽而使他忘记了亲情与友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马克思主义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造反到底,造反上天!似乎口号喊的越响亮,调门越高就越革命。因为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于是大鹏再也睡不着觉了,仿佛不把纪云飞打倒,不给同学们做出个样子,他就不是造反派了,混同于保守派了。 批斗会组织得还算挺周密。戴的高帽没有三尺高,胸前挂的牌子也就二尺长一尺多宽,不算大,也不算小,旦白纸黑字十分明。三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发言,三个男同学分政治路线,组织路线、历史问题进行专题批判,那个女同学最后具有综合性总结性的批判。然后让纪云飞自我批判。那四个同学的发言是经过祥细研究,反复修改才通过的。当然铿锵有力,上纲上线了。只是纪云飞毫无准备,被突然袭击,又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批判得不痛不痒,不能令人满意。 大鹏不肯让纪云飞就这样滑过去,最后像法官审讯罪犯一样严厉地问:“纪云飞,你对同学们对你的批判怎么想的?对不对?” “我应该批判。同学们批得对。” “既然你应该批判,同学们批判得对,方才你对自己的批判出于什么目的?好像在为你自己歌功颂德,是不是对批判不满。” “我哪敢不满呢!”“就冲你这句话就是不满!就是对抗!” 打倒纪云飞! 批臭纪云飞! 纪云飞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口号声狼吼虎啸一般,震得教室嗡嗡直颤,一种泰山压顶的恐怖气氛从四面八方向纪老师扑来。一时间这些熟悉的声音,甚至原本带有稚嫩与甜美的声音,变得如此粗野和不可思议。那一张张如娃娃般的脸不知一时间为何变得那么狰狞与丑陋?要是能把耳朵塞上听不见那粗野的狼虎孔叫有多好!要是他永远闭上眼睛,看不见那些看了都会永远后悔的狰狞的脸有多好!这若是一场梦,一场比什么都可怕的梦有多好!梦不管多么可怕,毕竟会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然而可怕的现实对于纪云飞来说不过真是梦想而已。他头上戴的高帽虽然是纸糊的,不算沉,可是他的脑袋被箍得像马上就要爆炸了一样难受;他胸前挂的纸牌子,虽然里边没有夹着几十斤重的炉盖,却坠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经过土改运动,当年斗地主恶霸就是这么斗的,甚至比这还狠(还未到时候),因为当时他在家不主事,岁数还小,正在城里工作,躲过了此劫。这次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幻想,可那不过仅仅是幻想而已。悲苦之中他的幻想破灭了,一种在劫难逃的可怕的念头猛烈地袭击着他的心。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别说是低头猫腰,就是轻手利脚地站这么长时间也是够受的!这是现实,活生生的现实,无法回避的现实!这时,在纪云飞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你们说什么都行,只要给口水喝,让他直直腰休息一下就行!就连这做人的最起码的条件都无法达到,那里还存在什么做人的尊严?他们都是他的学生啊!他也没有体罚过他们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天哪!这是怎么啦?天哪!我纪云飞前世做什么孽啦?为什么让我遭受这奇耻大辱?为什么让我遭此非人的折磨?不久,他便眼前一片漆黑,猛地向前栽倒下去,由于胸前的牌子支撑了一下,他才未至跌得头破血流。 “纪云飞,你耍什么死狗?!” 看着他的两个学生以为他故意搞名堂,耍死狗,咬牙切齿地一齐伸手,揪着脖子上的绳子像拎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已经浑身麻木的纪云飞,仿佛所有的器官都已失去知觉,不知疼痛,任人摆布。 这时其中有一个学生搬住纪云飞的头,把他的脸拧过来朝天看了看,才惊叫起来:“他死啦!”那两个学生便同时撒手,重新将纪老师置于地上。 听到那个学生的喊叫,大鹏也急忙走过来,还有些学生也围过来,教室里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像一只只受惊的乌鸦,准备享受天葬给它们带来的恐惧与满足。 大鹏用手指试了试纪云飞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然后说,没事。同时也有一个学生试过他的另一只胳膊的脉搏说,装死!拿凉水来!真的有人舀一桶凉水,劈头盖脑地向纪老师的头上浇去。躺在地上的纪老师死人般被这一舀一舀的冷水击打着,很快,他浑身上下的衣服全部湿透了,新浇的凉水同牌子上冲下的墨汁混合在一起,涂到纪老师的头上脸上,墨迹斑斑的脸顿时变成了花狗腚,一绺一绺的的长发有的贴在了脸上,有的散乱在地上,同泥土混在一起,编成了无数小瓣,把一个活脱脱甚具阳刚之气的男人瞬间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他抽搐了好长时间才渐渐地苏醒过来。 第二部 第一一七章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鹏见纪老师这惨像,有点不忍继续批斗下去,想到此为止,让人把他送回去。他正犹豫的时候,学校运动领导小组派人来同他勾通情况,并对纪云飞的问题做了具体指示。大鹏感到问题严重,煞时间的同情心又被革命的激情所代替了。他同几个班里的核心交换过意见之后,决定批斗会继续进行。这时有人把纪老师架起来,把牌子高帽又重新戴上。满身泥土,满脸秽污,湿透的衣服几乎完全裹在了纪老师的身上,此时他的惨像比方才又惨了百倍,真可谓惨不忍睹!继续批斗的内容与方才有不同,更有针对性。 “纪云飞,方才大家对你的批判你已经听到了,有两个问题我还想问问你,你必须如实交代,否则,后果你自己考虑!” 昏昏沉沉的纪云飞,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 大鹏不在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吗?” 这是隐藏在纪老师心中多年的一块致命的伤疤。当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为此日夜提心吊胆,不料今天终于被学生揭露出来。这个讳莫如深的历史问题,是他最不愿面对的问题。他知道,在如此混乱的时期,是不会有人正确对待这个问题的。可现在学生却又真的提出来了,不想面对也得面对了。 “快说!你到底参加过没参加过?”见纪云飞没有回答,大鹏紧追不舍。 “参加过。” “哪是个什么组织?” “就向**的共青团一样。” 已经被弄昏了头的纪云飞如此回答问题,真是自讨苦吃。 “你这话是放屁!国民党的三青团,怎么能和**的共青团相比呢?一语道破天机。这充分暴露了你反动思想的本质。” 打倒三青团员纪云飞! 打倒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国民党走狗纪云飞! 纪云飞美化国民党三青团,就是坚持反动立场,与人民为敌,绝没有好下场! 纪云飞的这句话:激起了在坐学生的强烈不满,就连对他寄予无限同情的志强听到这话也觉得刺耳,认为纪云飞思想有问题,更何况已经酝酿好长时间想批判他的同学们了呢! 几个义愤填膺的同学已经觉得光喊几乎不能充分表达鲜明的阶级立场,大无畏的造反精神,愤然离坐,冲到纪云飞的跟前,拽着纪云飞的头发,让他的脸扬起来,看看他们,然后用手指指着他的脑门说,纪云飞你已经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死到临头了,还抱着国民党的僵尸不放,你是不是真的找死啊?! 还没等那个学生把话说完,另一个学生早已扬起了巴掌,左右开弓向纪云飞的脸上打去。没用几下,纪云飞便被打得嘴角流血,瘫倒在地上。 “你耍什么死狗?起来!这回还不让你站着了呢,跪着!” 纪云飞被从地上拎起来,按在地上下跪。 站时间长了,九十度大哈腰,谁也受不了,冷丁让跪着,觉得倒比猫腰站着强。可穿着单薄的衣服跪水泥地时间一长,膝盖更是受不了,像针扎一样钻心疼痛。实在受不住时,他只好用手撑地,缓冲一下膝盖的承受力。 “把手拿起来!谁让你撑地了?” 有人边说边用脚踢纪云飞的胳膊。纪云飞本来就有点支撑不住了,又受了那学生的一踢,顺式倒在了地下。 “你还装死啊!快起来!” 未等纪云飞挣扎起来,又被那学生踢倒,他像个任人宰割的羔羊,被踢倒了又拽起来,拽起来再踢倒,可怜之致。 见纪云飞又有些清醒了,审讯又重新开始了。 “你在三青团里负什么责任?” “我就是一般团员”。 “有什么罪恶没有?” “我参加不久,就解放了,没有参加什么活动。” “这个问题你向组织交待过没有?” “在三反运动时我已经交待了。” “组织怎么给你的结论?” “没定什么。” “那太便宜了你,让你漏网了,这次你是难逃法网了。” 纪云飞确实感到心里没底了。因为运动刚刚开始,来势又这么凶猛,而且和每次的运动形式又大不一样,完全是无政府状态。 “据群众揭发,你还有特务活动。在六一、二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时,你的活动很猖獗。” “没有。这是无中生有。我不是国民党特务。三青团不是特务组织,我怎么会参加特务活动?” “你说谁无中生有?就凭这句话也不能饶了你!” 踢纪云飞的那个学生拽着纪云飞的头郑告他。 “打倒纪云飞!” “纪云飞必须悬崖勒马,否则死路一条!” 纪云飞的压力非常大,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人了生的死胡同,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点光亮也没有。 那个学生又气愤地瞪起眼珠子,拽着纪云飞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又把纪云飞打了个半死。 大鹏感到三青团这个问题、特务问题追不出啥来了,又把审讯转向他的家庭成分问题。 “纪云飞我再问你,你的家庭成分是什么?” “地主。”“那你的干部履历为什么填的‘革干’?” “那是我个人出身。” “你个人出身和家庭成分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一回事。家庭成分是家庭成分,个人出身是个人出身。 你家庭成分是地主,你的个人出身还能是革命干部,你这纯属狗戴嚼子——胡勒!你以为我们年龄小,什么也不懂,你就胡说八道。那你就想错了,你想蒙混过关,纯萃是白日做梦! 不用人指挥,到这样的关键时刻,当然又是一阵愤然的震耳欲聋的声讨声。说是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其实根本不让人说话。若是说符合革命群众、革命小将口味的行,否则就是态度恶劣,对抗群众运动。别人如此,当然纪云飞也不例外。对抗运动绝没有好下场这句话也绝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有声对抗也好,无声对抗也罢,不管怎么对抗,都是不死也得扒层皮。因为矫往必须过正。 纪老师说他家庭成分是地主,自己出身是革干不无道理。他是在念国高后参加革命工作的。土改把他找回来,他动员父亲把家产主动交给了农会。他本人出身自然是革干,就和萧红那样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可惜他不是作家,又不是鲁迅先生的学生,也当然得不到鲁迅先生的肯定与赞赏。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国语教师,不是名人,谁来为他竖碑立传呢?只有他自己来肯定自己了。那他为何又参加了国民党的三青团呢?那是他在念书的时候,要毕业时,他根本未同意就被一个同学介绍入了三青团,等他知道后,已经晚了。他以为自己未同意,又没参加活动,认为也算不了什么,当时根本未把它当回事。再说,这个问题在三反五反时纪云飞向组织已经交待了,有了结论,算做一般历史问题。现在又被学生折腾出来,看得十分严重。一个像救世主高高在上,一个像没有任何自由的奴隶跪在脚下,还有什么话好讲呢?就是纪云飞浑身是嘴恐怕也无法说明白。只好学生怎么拽怎么是,怎么说怎么是,不再申辩。沉默是最有力的语言。 “纪云飞是双料货,贼心不死,一定得有变天账!” “对!让他把变天账交出来!” 有个同学突发奇想,提出这个问题。已经是血灌瞳仁看谁都像阶级敌人的男女学生,当然是一呼百应,声讨声如雷灌耳。 “纪云飞,交出你的变天账!。” 大鹏只好抛开别的问题,把目标转到变天账上来。 纪云飞茫然不知所措地问:“什么变天账?”。 “你装什么糊涂,敢快老实交待!”。 “我真的不知到什么是变天账啊!”,万念俱焚的纪云飞不像是在回答学生们提出的问题,而像一个穷途没路的人在向上苍发问、乞求。 “他不交,就到他家去搜!” 第二部 第一一八章 批斗会原计划没有搜查这一内容。有人提出来,不能不做出反应,更不能泼冷水。大鹏顺水推舟,继续向纪云飞发难。 “纪云飞,你是自己主动交出来呢?还是等我们去搜?” “我真的没有那玩艺啊!” “你不老实交待,可就别怪我不客气啦!纪云飞,我再给你三分钟时间,你若再不说实话,与人民为敌,我可就没办法了。” 有点心虚的大鹏好像在自我开脱。 “别和他哆嗦了,干脆到他家去搜查吧!” 教室里已经骚动起来,有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批斗会已无法进行下去,大鹏只好因势利导。 “走,押着他,到他家去搜查。” 当时学生的权力至高无尚,说批斗谁就批斗谁,说抄谁的家就可以抄谁家,根本不用办理什么手续,也无需出示搜查证,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搜查。别说是纪云飞这样的一般教员,就是皇帝老子也白扯,也阻挡不了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 大鹏一声令下,全班同学蜂拥而上,揪着纪老师就往外走。 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学校的教室里,走廊里,仍然是灯火辉煌。写大字报的,贴大字报的,看大字报的,开批判会的,三一串两一伙搞串进的,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打瞌睡的,也不知哪来的穷精神?煞时间,这块圣洁之地、礼仪之邦已经变成了较斗的场所,撕杀的战场。往日那些说话走路都十分端正,干什么都很斯文的面孔一夜之间不见了。同学与老师,老师与老师,同学与同学的关系都变得不可理解,不可捉摸。前一分钟可能还同志、朋友,过一分钟不只风云如何变幻,就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要不是搞文化大革命,“九评”里所说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就睡在我们的身边,这句话是没人能理解的。 去搜纪老师的家,志强不想去,他也反对这样做,想起来拦挡。可他终于没勇气站起来拦挡。 大鹏这次领同学们去纪老师家,与以前去串门,请教知识,汇报思想可大不相同了。这次是带人去抄这位曾沤心沥血教他知识、教他如何做人的老师的家啊!过去大鹏时常到纪老师家去,觉得纪老师是那样的可亲可敬,今天他同样是去纪老师家,怎么突然觉得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师可恶起来了呢? 已经热血沸腾的大鹏既没有考虑这样做的后果,也没有考虑这是谁赋予他的权力,他只觉得越左越革命。否则就会被视为保皇派、绊脚石。当然谁都愿意当革命派,没有愿意当绊脚石、保皇派了。就连思想处于比较保守僵化的志强,也不愿被扣上保守派、保皇派、绊脚石的帽子。不过,他也正在思索,什么叫真正的革命?造反意味着什么?《十六条》中明确指出;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许打、砸、抢、抄、抓。根据他掌握的这些精神,今天大鹏带人去抄纪老师的家,对纪老师实行武斗肯定不对。他想找大鹏交换下意见,却没有这个机会。他想找躲在旮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纪新宇谈谈,又不知说什么好。鼓励他同父亲划清界线,起来造反呢?还是宽慰他不要怕,恶梦很快就会过去呢?他可没有那么长的远见!运动究竟能发展到什么地步?都会触及到谁的灵魂?会不会触及到自己的灵魂?他也无法预料。 金花也未去抄纪老师的家。她见志强没去,就凑过来和他拉话。 “你咋没去呢?” “那你咋没去呢?” 他们这样相互问着,不是没道理的。这是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下的一种特殊的自卫方式。在没有搞清对方意图的时候,是不能轻易暴露自己意图的。 从这两句简单的问话当中,不难看出他们原先已经贴得很近的两颗心,被这种可怕的自卫意识又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 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还是金花先试探性地又说了一句:“纪老师能有变天账吗?”志强接着说:“我头一回听说。他想变什么天呢?他都参加革命了,与他家的地主阶级决裂了,他怎么又想天变呢?” 金花也不知道说纪老师有变天账的由来,对此她也报怀疑的态度。对哥哥这种“革命”行动,她也有点不理解。她有好几天未见到志强了,她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她想转个话题。 “志强,你怎么不参加红卫兵呢?” “哪是我不想参加,是人家不批呀!” “那些‘黑五类’的子女不吸收可以,不吸收你是什么理由呢?” “你问我,我问谁呢?” 对此,志强早有情绪,可无处发泄,今天正好金花提起这宗事,他可下找到了发泄的机会,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发泄在了金花的身上。他向金花发泄怨气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对他哥也不满。大鹏是中队长,吸不吸收志强入红卫兵也有发言权,他为什么不替他说话?志强对此很有意见!别人不了解我,你赵大鹏还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呢? “我好心好意问你,你向我发什么火呢?又不是我不让你入的!” 志强一想也对。向金花发火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是向你发火,我是觉得这事儿出的不公。” “我也觉得有点问题,才这么问你的。等有空我向我哥透露透露,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有什么情况我再告诉你。” “事情都到了现在,入也行,不入行了。我听说好多地方的学生都自己成立了组织,原来学校组织成立的红卫兵组织都跨了,说他们是官办的,阻碍运动。严重的还被扣上了保守组织,坏头头的罪名。” “要是那样的话,将来你准不准备成立组织呢?” “我还没想过。不过,要想参加运动,就得成立组织。否则,一个人单枪匹马能干什么呢?” “要是有那么一天,咱们在一起干好吗?” “当然好!”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再动员动员我哥,免得他和别人混到一起去。” “你哥能希罕和咱们在一块吗?人家堂堂的学生会干部,学校任命的中队长。” “他不干?到那天咱们吸不吸收他还两说着呢!” “喂,你们说啥呢?说得这么热呼。” “没你的事儿,别瞎打听睡你的觉去得了!二迷糊。” 二迷糊是有来历的。因为他家住农村,一天又总像睡不醒的样子,上高中不久他就得了这个外号。又因为他排行老二,大伙又管他叫二哥。一来二去,二哥就成了他的代号,没人记得他叫刘青山了。 “没我的事儿?你们俩在一起搞什么鬼?你们不告诉我,可别说我知道了造你们的反!” “你造谁的反?我们又不是走资派,也不是牛鬼蛇神,我们还想造你的反呢!” “哎,志强,说正经的,你们议论啥呢?要是有好事,可不行落下我呀!” “有好事,找变天账。” “我才不信呢!前些日子我们屯斗那几个地主、富农,都说他们有变天账,可挖地三尺,有的也没找出来。有一家真的搜出了一本账,仔细一看,是记他们家一年花销的柴米油盐的豆芽账。没办法那个头头在那个账页的后边故意捏造了谁家分了他家的地,分了他家房子,分了他家车马的账。这下可把那老地主斗坏了,足足打了一天一夜,只剩下一口气,抬回了家中,不到几个小时就死了。” “农村也斗得这么厉害?” “凶着呢!” “高亮他爸爸怎么样?” “早就打倒了,正蹲牛棚呢。就连铁牛他爸也挨了斗。” “他爸一不是当权派,二不是地、富、反、坏、右,怎么还挨斗了呢?” “他爸不是好说俏皮嗑嘛,因为说俏皮嗑说出了事。” “他说啥了?” “他说玻璃窗户大花被,搂着老婆睡,谁管他社会不社会!” “这话可是有点犯劲。” “可不是咋的,你说俏皮嗑就说俏皮嗑呗,还说社会不社会干啥?” “程叔是纯牌贫下中农,嘴又那么俏,他们能斗老实他吗?” “这你可说错了。你别看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真的对他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他可有点懵了。人家怎么批判他怎么是,他可没敢再和人犟。” “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知道犟不好,再给他上纲上线,也让他蹲牛棚!严重一点,给你戴上个坏分子帽子,也是轻巧点事儿。” 正当他们仨议论得挺热乎的时候,教室的门被“咣啷”一声撞开了。随后纪老师又被押了进来。看大鹏他们沮丧的样子,好像一无所获。 真的让志强猜对了。他们到纪老师家一看,满屋几乎什么也没有,炕上地下出了书就是书。他把全屋都翻了个底朝天,连一片账页也没找到。可在翻书的时候有个同学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已被报纸电台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反动书——《燕山夜话》(邓拓著)。有人认为,它是邓拓向党进攻的主要罪证,纪老师还保留这样的反动书籍,是有意和党中央、毛主席唱对台戏,再一次暴露了他的反动嘴脸。所以,找不到变天帐,就把它当战利品抄了回来。 第二部 第一一九章 纪老师被押回来后,大鹏他们再没有问他变天账的事儿,却一味追问起《燕的夜话》来。 “纪云飞,你知不知道《燕的夜话》是反动书籍?” “我不知道。” “报纸电台都已经多次批判这本书了,像你这么关心时事政治的人,你能不知道吗?” “我真的不知道。” “你这是有意狡辩!别人不知道情有可原,你说不知道,鬼能相信!” “我真的不知道。” 纪老师一口咬定不知道,整的大鹏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在审不下去的时候,就高呼口号,以此扭转尴尬的局面和造声势。 这次批斗会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失败的,大鹏忽忙组织这次批斗会的目的有的人看的挺清楚,有的人却猜不透。猜透也好,猜不透也好,这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天快亮的时候,批斗会才结束。大鹏派了两名红卫兵和纪老师的儿子纪新宇一同把纪老师送回了家。 事隔不久,学校走廊里贴了一张引人瞩目的大字报。因为这张大字报与那些已经看得乏味的不是揭发某某罪行就是批判某某罪行的大字报不同,所以吸引了好多人围观。过去,不管看什么大字报,很少有人当场议论的。尤其是老师,都绷着脸,首先扫下题目,也许是看看是不是揭发和批判自己的,一看不是,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点底,然后再往下看内容,这是教职员工看大字报养成的习惯。 这张大字报为什么这么吸引人呢?还因为是在全校运动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用庄重的黑体字写的,叫“郑重声明”。 我向全校师生郑重声明,从即日起,我与纪云飞划清界线, 断绝父子关系。 原纪云飞的儿子纪新宇 x年x月x日 纪新宇由于承受不住父亲为其带来的政治压力,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天真地发表了这份“郑重声明”。顿时引起了全校师生的强烈反响。企图通过这一声明来摆脱政治困境,不受歧视,真正站到革命队伍一边来的新宇想得太天真了。他的声明,不但没有起到好的作用,反而引起了许多非议。众说纷纭,使他的处境更加艰难。有的说纪新宇这么做是想偷机钻营捞稻草;有的说他是黔驴之技,舍车马保将帅欺骗革命群众;也有的说他父亲有问题是有问题,他这么做过分,更加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尽管也有人贴了“欢迎纪新宇站到革命队伍一边来的大字块,给新宇打了一针强心剂,可对于思想极度苦闷的新宇来说,好像也是无济于事。他发表声明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当他稍稍静下心来,听到各种非议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愚蠢。究竟怎样才能站到革命队伍一边来?怎样才算站到革命队伍一边来?这个极其严肃的课题对于这个原来一心念书,什么都没有想过的十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他说同父亲划清界线,究竟怎么同父亲划清界线?怎么才算划清界线?他也根本没有想过。假如真的同父亲断绝了关系,他的经济来源没有,吃什么?穿什么?到哪去住?亲戚怎么看他?朋友怎么看?父母怎么看他?哥兄弟姐妹怎么看他?诸多问题,他根本就没有认真思考过。他只是一时冲动才干出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的。 当他把“郑重声明”贴出去之后,兄弟姐妹都不理他了,母亲也因此病倒了,父亲因此雪上加霜,更加痛苦不堪。除了那些非议之外,一些知心朋友都来责怪他。这样一来,他比不声明之前承受的压力还大了,还难以忍受了。支持者甚少,非难者甚多,不管他走到那里都好像有人在戳他的脊梁——他就是发表声明断绝父子关系的那个小子!他就是乘他父亲之危断绝父子关系的小畜牲!回家没人理采,到外面是千夫指,逼得纪新宇几乎走投无路了。这时,他真的想到了死!他觉得他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冰冷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与温暖,有的只是巨大的痛苦与煎熬。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他仿佛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让他值得留恋了。一死有何难,处处是青山。死的决心他已经下定了。只是采取什么方式他还没有琢磨好。是上吊还是跳河?是触电还是自焚?是服毒还是坠楼?他想来想去还是服毒最好,既体面,又不痛苦。就像一觉过去一样,就到了另一个世界,那该有多好哇!当他把死的方式已经确定下来之后,他就已经不再痛苦了。他觉得只有那样也就一了百了了。再不用看人脸色了,再不用提心吊胆了,再不用怕人戳脊梁了,再不用想事事非非了,一切都将因生命的结束而结束了。当人死都不怕的时候,什么荣辱贵贱,也就都无所谓了。新宇仿佛轻松了许多,烦恼少了许多。 志强一直和新宇的关系不错。他见他这几天的精神有点反常。因此,他对他更加留心了,他想方设法靠近他,开导他。 “新宇,纪老师的问题终归有一天会搞清的。一切灾难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而变化。” 本来已经向绝路迈进的新宇,经过志强的一番开导,他的心里突然亮堂了许多,他又开始留恋这个世界了。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同学老师,还有他许许多没有实现的梦想在等待着他。志强真是他的好朋友。如果不是他那么关心他,及时地开导他,那后果将是多么的可怕啊!新宇原以为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人理他了。当志强靠近他时,新宇感到十分震惊,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如此在意他,关心他。志强的话犹如掉进冰窟的人偶然获得了一丝阳光与温暖,重新燃起了他对生命的渴望之火。 说着,新宇抱着志强抽泣起来,志强也被新宇哭得心酸,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新宇,现在形势挺紧张,可我不怕你牵连我,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就和我说,我能帮你的,决不推辞。” “志强,你现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和父母不能说的话都和你说了。形势不管发展到多么严峻的地步,你都不能抛弃我呀!” “新宇,你放心吧!你父亲有点问题,现在看也不是反革命。就是他是反革命,你受点株连,也不至于把你怎么样,更何况我了!” 志强在劝新宇时是这么说,实际他对形势究竟能发展到什么地步?新宇的命运究竞会怎么样?他心里也没有底。说是不株连子女,那是不可能的。在社会上已经有了黑五类、红五类之说。黑五类的子女虽然和黑五类不同,可也低人一等,矮人三分,时时处处受到歧视。志强虽然不是黑五类子弟,可也不如人家红五类那么吃香、胆壮腰粗。弟一批红卫兵没有吸收他,就已经给了他一个眼罩戴。这也不能使他不想到哥哥在入党时出现的问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想到这些,他更加同情新宇。在某种意义上,他和新宇有同病相怜之感。与此同时,他对大鹏的做法也很有想法。无论如何,他都觉得大鹏这样对待纪老师有点过分,感情通不过。他没见到大鹏,见到真想和他理论理论。可未等他找大鹏理论,纪老师就出事了。 第二部 第一二0章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门卫老高头起床到外边往壕沟倒尿桶,当他刚转出校门,没走多远的时候,就发现院墙内的老榆树上吊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他一跳。他匆匆忙忙倒完尿桶,就回了收发室,又披上衣服去看那东西。是人上吊了!经他一吵吵,在学校的学生和老师都跑了出来,到跟前一看,吊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纪云飞。等把他由树上卸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俱死尸了。有人马上给县军管会打了电话,军管会派法医来验尸。验尸的结果:自杀无疑。 对于纪云飞自绝人民自绝党的罪行广大师生十分愤慨,当即组织召开了批判大会,狠肃了流毒。然后将尸体交给了家属。还向家属约法三章:一、不准搞任何纪念活动;二、不准声张;三、在家属中要进一步肃清流毒,消除影响。如有不轨,后果自负! 纪云飞的妻子领着几个不懂事的孩子站在革命师生面前,像是罪犯的家属在聆听着监狱长的教诲,都沮丧地站在那里,没有人说一句话。是她们真的麻木呢?还是被突然降临的噩耗惊呆了呢?还是被泰山压顶的话喝得不知所措了呢?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大人和孩子从始至终没人说一句话。更没人敢问丈夫或父亲是因为什么死的? “我的话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就想法把尸体弄走吧,越快越好,免得继续造坏影响。” 当纪云飞的妻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拖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孩子,拨开人群,扑到那俱曾伴随她走过大半生,给她留下了诸多遗憾与麻烦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尸体的时候,一下子昏厥过去。 “妈妈!” “爸爸!爸爸!” 新宇冲开人群,不顾一切地扑到妈妈和爸爸的身上。 这不是已经发表了“郑重声明”的纪新宇吗?围观的人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 “爸爸!爸爸!你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走啊!难道是你儿子纪新宇害了你?妈妈!妈妈!你醒醒,你看我是谁?我是你的新宇啊!” 新宇的弟弟妹妹们听见哥哥呼天抢地,撕肝裂胆的呼叫声以后,和哥哥抱做一团,哭成一片。 听见这凄惨的哭声,过往的行人停住了脚步,树上的小鸟也滴下了泪滴。可却无法打动那一颗颗铁石的心。 “不许哭!快把尸体抬走!再不抬,我们可要采取革命行动了!” 听见这粗暴的吆喝声以后,过往的行人渐渐散去了,树上的小鸟受到惊吓之后也飞走了。这时,这里只剩下新宇一家人守着这具阴魂可能还未散去的尸体了。 听说纪老师自缢的消息后,志强偷偷跑到纪老师家,同新宇找了一辆手推车,把纪老师送到火化场。因为学校通知了火化场,说纪老师是死有余辜的反革命,火化场因此不同意存放纪老师的骨灰,逼得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将骨灰扬了。在扬骨灰的时候,新宇偷偷捡了两块较大的颅骨揣在了怀里,等出了火化场时,他同志强商量这两块骨头怎么办时,志强和他共同想了个招,回家找了个现成的小木匣,把尸骨放在匣里,偷偷埋在了学校南面的小松林里了。 埋完之后,新宇先跪在地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说:“爸爸,死在九泉之下的爸爸,请你接受与你划不清界线的不孝的儿子的叩拜吧!让我再呼你一千声,一万声,爸——爸!爸——爸!” 新宇发自肺腹的呼唤,在松林间久久回荡。 这野兽般的嚎哭,震天撼地的呐喊,是新宇压抑已久的心情的必然宣泄。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你哭吧,你喊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些。”志强不但没劝阻他,反而也支持他这样做。 “新宇,快起来吧,都是我害了你父亲。” 听见有人在他们身后说话,把新宇和志强都吓了一跳,他们都猛地转过头来。 “你?你来干什么呢?” 新宇、志强几乎一异口同音地问。 “我从火化场一直跟踪你们到现在了。” “你跟踪我们?你害了纪老师还想害我们?” 志强怒不可遏地揪住大鹏的衣领,随时准备同他进行一场生死搏斗。大鹏却没有同志强搏斗的意思,十分冷静地说:“我想看看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这回你明白了吧?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呢?” “我知道你怀的什么狼子野心!” “难道你们就这么不相信我?我不就是带头批斗纪老师了吗?” “他不是你的老师!你不要这样称呼他。你不要沾污他的名字。” “志强,请你允许我把话说完,你愿发火你再发火好不好?”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师都让你整死了!” 新宇从中间把大鹏和志强隔开。 “批判纪老师是学校接管委员会的部署。我们班不批判,就得拉到别的班去批判。我心中没底,怕纪老师吃大亏,才组织咱们班的同学连夜开的批斗会。你们如果不相信我的话……” “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行不行?纪老师都让你给整死了,还来买好,鬼能相信!” “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不过,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也许看过这样东西,你们就会相信我了。” 说完,大鹏从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 “新宇,你认得它吗?” “好像我爸的日记本。” “这日记本都记载一些什么事情?有什么言论?你清楚吗?” “我没有看过父亲的日记本。” 大鹏把日记本打开,翻到了后边的几页让新宇和志强看。他们不看则已,一看都吓了一身冷汗。 “这可能吗?” “纪老师的字体有谁能模仿得了呢?白纸黑字,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这是我在搜查中发现的,我没有让任何人看,就让我放了起来。” “这不正是你立功的好机会吗?你为什么不把它交出去呢?” “志强!你把我赵大鹏当成了什么人?不许你污辱我的人格!” 新宇怕把事情闹大,急忙对志强说:“大鹏是好意,我们误会大鹏了”“哼!”志强用鼻子哼了一声,还有点不情愿地白了大鹏两眼。 大鹏给他们看的本子确是纪云飞的日记本,那一页写着这样一段话:“我看林彪和江青都怀有个人野心。他们俩之间能配合多久,要看毛泽东的驾驭能力了。如果有那么一天,在他们之间抢班夺权的斗争就不可避免了。” 这不是明目仗胆地攻击林副统帅吗?攻击文化革命旗手江青吗?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又是什么呢? 纪老师的死,很可能与这本日记有关。学生们斗斗他,他的心情是不好受,可总不至于把他逼到绝路上去。当他回到家里,发现他的日记不见了,一股冷汗顿时从脑门滚了下来。他强打精神问新宇妈:“看见我的日记本了吗?”新宇妈说:“可能让学生搜去了。”他把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也没有找到他那本想起来十分可怕的日记本。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说:“天灭我纪云飞也!”他深深地懂得,如果日记一到了专政机关手里,他就非进监狱,成为反革命不可!轻则判长刑,重则就可能毙命。与其那么死,还不如自己死了,免得给子女带来更可怕的灾难。想到这里,他就下定了死的决心。 “大鹏,这确实是我爸的日记,他的言论确实有问题,你看怎么办吧?” “你说呢?” “我没有权力说这个话。” 大鹏不再说什么,从兜里又掏出来一个小瓶,瓶里装的是汽油。他把汽油浇在了那个日记本上,然后用火点着,一股烈火冲天而起,很快把小本子便灰飞烟灭。 “志强、新宇,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谁要是泄漏出去,不得好死!” 新宇抱住大鹏浑身颤抖地说:“大鹏,父亲的在天之灵要知道你会这么做,他也会万分地感谢你啊!” “大鹏,我误会你了。” 志强也满含热泪地同他们俩拥抱在一起。三个孩子共同哭泣一阵,言归于好,心贴得更紧。 “大鹏,这是纪老师的坟墓,为了让他放心,我们在他的坟前共同盟誓你看怎么样?” 其实这件事所担风险最大的要数大鹏了。志强所提建议,正合他的心意。他急忙说:“那好,我举双手赞同。” 这一切都是为了新宇,为了纪老师,为纪老师的一家,当然新宇不会反对了。 由志强简单拟了个稿,他们仨个就一同跪在了纪老师的墓前,共同宣读誓词: 纪老师,你若有灵的话,请你放心,请你记住: 你的日记本上所记之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现在日记本已烧毁。我们向您发誓:此事任 何人不得泄漏!泄漏者,天诛地灭,鬼神共讨,不得好死! 志强念一句,大鹏与新宇跟着重复一句。盟完誓,三个孩子都长长松了口气。 当他们还未走出松树林时,就听见学校的扬声器传来了震撼人心的呼喊:“全校师生请注意!全校师生请注意!听到广播后,立即到学校操场集合,有紧急行动!” 广播里反复播送着这一紧急通知。已经打成黑帮的人最害怕听到这样的声音,说不定又有什么灾难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第二部 第一二一章 第一二一章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上午,县朝鲜中学院内,人声鼎沸,杀气腾腾。 在这里,正在召开一次声势浩大的《揭发批判原县委书记袁诸章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煽风点火大会》。方才一中召集全校师生就是来参加这次大会。大会由县学生总部和县直机关总部联合组织召开的。会场设在学校的广场上。主席台是用脚手杆子和凉席跳板临时搭起来的。台上坐的是学生总部司令武造反(后改的名,原名叫武恩儒)和县直机关总部负责人李云深,还有单位比较大,人数比较多,知名度比较高的造反派的头头,共有四十多人。台下是以袁诸章为首的原县委县政府的一班人马,和各单位揪出来的走资派和大小牛鬼蛇神共计上百人。 这次批判大会被批判的对象当中,还有一位最引人注目的女将——吴乃霞。她是县京剧团的主角,现在刚刚二十出头。有人要问,她既不是走资派,又不是牛鬼蛇神为什么把她也拉来批斗来了呢?批判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戏唱得好,县地的主要领导经常看她的戏,据说地区的某位主要领导与她有染,那位地区的领导被打倒之后,供出了与她的男女关系问题,造反派也就把她揪了出来。这次她能如此引人注目的原因不是她长的好,知名度高,而是她戴的高帽比袁诸章的还高。除此之外,她的脖子下面还挂了一串臭气熏天的破鞋。戴高帽、挂牌子,是批斗时不可缺少的项目。可挂破鞋批斗还是罕见的。因此,引起了与会者的广泛关注。开会之前,人们把所有的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到了吴乃霞身上。批判大会开始,先是批袁诸章十七年执行的资产阶级路线,会场还很安定,当戏院的造反派揭发批判吴乃霞如何用“封、资、修”的反动戏曲毒害革命群众,腐蚀革命干部,特别是说到她用**勾引领导干部大搞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时候,引起了一些学生的极大愤慨,会场开始骚乱,当即有人把一瓶墨汁全部扬到了吴乃霞的脸上。使这个又白又嫩的小戏子立时成了蓬头垢面的丑鬼。吴乃霞受不住这样的污辱与折磨,顿时昏厥过去。可被人揪起来唤醒后不但没有放宽对她的管教,反而又挨了一顿毒打,打得遍体鳞伤。 批判大会进入白热化的时候,在气氛最紧张的时刻,不知是谁大喊“把全县最大走资派的女儿,轻机厂的小走资派揪出来!”那人一着急,忘了喊袁英的名字,多数人不知道他喊的是谁,使会场又是一阵骚动。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开始四处寻找猎物,尽管没有呼出她名字,她也没有逃出被揪斗的命运,还是有人把她从人群中揪了出来,送到了主席台下,同她父亲站在了一列,成了批斗对象。 袁英刚当上轻机厂的党支部书记不几天,她还不知道资本主义道路怎么走,就成了走资派。她难免感到有点冤屈,可他那里知道,站在这里的有几个不是冤屈的呢? 就这样,一会儿揪出一个,一会儿揪出一个,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就揪出来三四十个黑帮。就连一个叫姜豁子的剃头匠,因为他人性不好,有人恨他,也被揪了出来。他平时是很有“尿”的,没人敢惹的。可这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也老实了。他可能是被大会的气氛吓破了胆,以为他领导的刀子剪子也能走资本主义,也会鬼使神差地扰乱社会,所以没敢“炸庙”,乖乖地受了一顿批判,当了一天坏分子,真是让人涕笑皆非。 这次批斗大会损失最大,后果最为严重的还数那位口号员。他喊得激动的时候,把保卫毛主席喊成了打倒毛主席,立时被以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投进了监狱,使这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革命血液的年轻姑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顷刻之间她的精神全部崩溃了,花容月貌也霎时凋谢了。 这次煽风点火大会后,全县的运动立即掀起了一个新的**。各行各业被揪斗的人与日俱增。许多无辜的群众也受到了触及,刹时间全城鸡犬不宁,人心慌慌。有的造反派批斗腻了,不愿陪着被揪斗的人遭罪了,索性给这些黑帮划定了游街的路线,游斗的时间,让他们自行游斗。因为这种游斗的形式渐渐地乏味了,不吸引人了,甚至让人熟视无睹了。但又不能让黑帮蹲在牛棚里享受,因此,就有的人挖空心思地搞明堂,想办法,创造奇迹。最先搞出新花样的还是机关造反团总部,他们给袁诸章找了头毛驴,让袁诸章学八仙里的张果老,倒骑毛驴。袁诸章本来就没骑过驴,再让他倒骑,可把袁诸章遭尽坏了!摔的鼻青脸肿也没有学会,只好用人牵着,沿街游斗。这可是件新鲜事儿,无论大人小孩,见到骑毛驴的袁诸章过来,无不围观。有的孩子甚至跟出老远老远地看,时间长了袁诸章倒骑毛驴说的话孩子们都记住了,他们背后耍笑趣闹时就说:我是袁诸章。我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有罪,罪该万死! 袁诸章的嘴像流声机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几句话。 更有甚者,是地直机关搞的那次地县两级黑帮游街示众大会。他们整来一口大黑棺材,让原地委的那些领导共同抬着,取名叫给“勃列日涅夫、科西金”送葬。参加送葬的大小官员,披麻戴孝,足足有一百多人。加上声讨的队伍,列成了长长的一队。送葬的队伍几乎从西门扯到了东门。这真是和尚无儿孝子多啊! 在送葬的人群中有一位行署的专员,当年的红小鬼,周总理的警卫员。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时,他还没有被打倒,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篇人民日报社论刚一下来时,他在给群众作报告时,还在台上生动地比喻说:“什么叫横扫呢?就像用大笤帚扫地一样,一个不留!”说到激动时,他还从台上站了起来,双臂用力一晃,做了个横扫一切的动作,引逗得台下一片哗然。可未过多久,这位曾为中国革命转战南北,出生入死,屡立战功的延安时期的红小鬼,竟然也被他所说的大铁笤帚扫进了垃圾堆,成了赫赫有名的大黑帮,不得不随时听从红卫兵的调谴,沿街打着铜锣自我批斗,不改乡音地说着:“我是三反分子,左明。我是三反分子,左明(运动后期平反,调入北京)。” 一时间,批斗、游斗的形式真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 第二部 第一二二章 由中心街往西走,大约有三四百米的光景,路南有所全国闻名的儿童福利院。院长吴健是全国有名的劳模,曾多次受过毛主席的接见。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沤心沥血致力于儿童福利事业的慈父,也在劫难逃,成了当时批斗得最厉害的黑帮。说他残害虐待孤儿到了无以附加的地步,院里设有审讯室,审讯室里备有抽人的皮鞭,捆绑的绳索,还有像渣滓洞那样的老虎橙、水牢。这样一个名满天下、教书育人、拯救了无数被扭曲了的灵魂、并加倍地赋予失去母爱与父爱的孩子的圣洁之地,煞时变成了如十八层地狱一般的闫罗殿,鬼门关,让世人怎能不感到震惊呢?而且搞得活灵活现,拍了照片,办起了展览馆,声势越造越大,几乎传遍了全国。从全国各地赶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无不义愤填赝,对院长吴健恨之入骨。形势的逼迫,舆论的压力,就连他的老婆也要求与他划清界线,不许他回家。再加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日夜残酷地迫害、蹂躏,使吴健精神压力越来越大,很快彻底崩溃,走上了绝路。一天中午,他乘看管人不注意,溜出了“牛棚”,爬上了锅炉房的大烟囱。当被人发现时,已经晚了。不管下边的人怎么呼喊,他都像没听见似的。他双目满含泪水,仰望乌云翻滚的苍天,长叹一声,然后,又向下望了望他一手操办起来,并为之付出了毕生精力的校园,他肝胆俱裂地连声慨叹:“孩子们,校长再不能教你们读书识字了,再不能在灯下为你们缝补衣裳了,再不能陪你们度过家人团聚,骨内团圆的中秋之夜啦!再不能同你们促膝谈心了!别了,孩子们!别了,我亲手建造的校园!苍天啊!谁说你有眼?既然你有眼,为什么对我吴健如此不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喊完,一个愤怒的身影,一个不甘的泯灭的灵魂,便从三十五米高的烟囱顶上飘落下来。他怀着无限的悲愤与迷茫离开了他曾十分眷恋的人世。当时他年仅四十二岁,正值经验丰富、精力充沛的壮年。 不用人说,历史是会对他做出公正结论的。可那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儿童福利院自文革毁掉后,至今也没有建起来。如今那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如果能有那么一座学校该多好哇!如果他们知道世界上还有吴健那样的好校长,他们都宁肯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把长眠在地下的他扒拉活喽,让他再为他们营造一所那样的学校——孤儿的家。教他们学走路,教他们学文化,就像母亲一样用甘甜的乳汁把他们哺养大。把他们失去的母爱加倍还给他们。 第二部 第一二三章 袁英被揪之后,回到厂子还坚持“抓革命,促生产”,受到志国的支持。这时志国已被工人推选为赤卫队的队长。有志国的支持,自然袁英的工作还勉强能开展下去。可事过不久,另一派组织的头头左石给志国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引起了全厂的震动。大字报的题目是“地主狗崽子谢志国死保走资派袁英没有好下场!”不用看内容,就看出了左石的居心。这张大字报的主要矛头不是袁英,而是谢志国。左石清楚,只打倒袁英,不搞臭谢志国,全厂革命和生产大权照样落不到他手中。 志国刚一看见大字报时,他的压力很大,心情也很沉重,想退出赤卫队继续当自己的逍遥派。可队友都不同意,一致拥护他继续当队长。没过多久,大字报栏里又贴出了一张引人瞩目的大字报:不许搞人身攻击,谢志国不是地主狗崽子。大字报是田小雨贴的。田小雨以一个谢志国老乡,知情者的身份首次披露了志国家庭成份——土改时定的是中农的事实。由于她提供的情况祥实可靠,用词准确得当,被很多工人同志所接受。这样一来,左石的大字报不但没有起到破坏志国威信的作用,反而由于田小雨的支持,大大增加了志国的威信。同时,使志国领导的赤卫队的队伍更加壮大,成了轻机厂人数最多,实力最强的团体。 小雨不顾个人安危,在志国受到恶毒攻击的时候挺身而出,使志国十分感激,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无间。 尽管左石这张的大字报对志国的打击不大,可给志国保袁英的帽子也不大不小地扣上了,同时也给他们之间无形中设置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障碍。因为袁英不管能不能定上走资派,能不能彻底打倒,总之现在已经在全县煽风点火大会上揪出来了。志国再像过去那样和她来往就会遭到非议,再像过去那样支持她的工作,同样会遭到非议。志国知道袁英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是心情最复杂、最难受的时候。他们家不光她被揪了出来,她父亲也被揪了出来。而且她父亲是全县最大的走资派。这样大的压力同时压在一个还未成家,一心向上的女青年身上,是何等的沉重啊!是可想而知的。不是志国阶级界线不清,有意包庇袁英。而是他根据自己掌握的党的政策来衡量,不管从那方面说,袁英都定不上走资派。再说,她来厂子才几天,就是有问题也不应该由她来承担,何况还说不清究竟有什么问题。由于他有这种看法,自然他不会对袁英采取什么革命措施和进行与情与理都说不过去的事情。加上过去他就对袁英有好感,所以袁英他是保定了!不管对错,保当权派就会被视为“保皇派”。谁被扣上保权皇派的帽子,就有被打倒的可能。志国为了保护他们的团体和他自己,他由公开保护袁英,转为暗中保护袁英,改变了策略。他怕袁英不理解,产生误会,增加思想压力,他很想找机会单独同她谈谈。 这天晚上,志国把许多事情都安排完了,见厂子里的所有人都走了,更主要的是他见左石也走了,就偷偷地溜进袁英的反省室,来会见袁英。 满面忧容的袁英见志国来了,既惊喜又担心地问:“你来干啥?” “你说呢?” “我不知道。” “我是批判你来了。” “我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你愿怎么批就怎么批吧!” “你真的做好了思想准备?” “是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如果你真的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就放心了。” “为什么呢?” “我这次来看你,就是怕你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发生点什么意外。” “还不至于。我父亲已经被打倒好长时间了。他的厄运,也必然给我带来厄运,这是我早有预感的。” “那就好。正像你从前和我说的那样,乌鸦的翅膀遮不住太阳的光辉。大海有潮起,也有潮落。不能因一时的困难,就对前途丧失了信心和勇气。” “志国,我会把握住我自己的。请你放心。同时,对你的关心我也深表谢意。”志国,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也都处在非常的时候,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很好地把握住自己。你我的关系,再不是党支部书记同车间主任的关系,而是专政工具和被专政对象的关系。所以我们来往必须慎之又慎,绝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否则会对你我都不利。 不料袁英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还能镇定自若,处事不惊,想得这么周到。看起来,难怪这么年轻就被推上了领导岗位。听了袁英说的头头是道的话,志国真有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自己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可只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他还是放心不下的。那就是袁英的安全问题。近来,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有自杀的,也有批斗时候打死的,还有武斗死的。 “袁姐,你的安全问题我做了安排,我想法保护你。只要你自己不出问题,就出不了大问题。” “那就多谢了!你在我这儿呆时间长了不好,你快走吧!” 还未等志国转身,就听见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了!袁英,多保重,我走了。” 志国刚一出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小雨?你来干什么?”“没时间了,你快走!” “怎么了?” “左石他们来抓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内部人告诉我的,从正门已经走不了了,你快从北面的院墙跳出去,我去迎住他们。” 说完,小雨转身走了。 志国只得按小雨的说法,越墙而走,让左石他们扑了个空。 左石不甘心,瞪着恶狠狠的眼睛问袁英:“方才有人来过没有?”袁英镇定自若地说:“没有。”左石不信,两眼不住地环视屋里,企图从屋里找出什么破绽,然后再追问袁英。可他找了半天,什么破绽也没找到,口气便缓和下来。 “没来就好。今晚批斗你,和我们走!” 袁英打量了一下左石,又瞅了瞅同他一同进屋的几个陌生的面孔,心中有些不安。她不想走,不愿走。不过,她也知道,不走是不行的。 “到哪儿去?”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袁英还想说什么,可话到舌尖就咽了回去。她用手理了理她的短发,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她刚迈出门坎,就被小雨和另一位女工堵住了。 “袁英,你想干什么去?” “我不想干什么,是左石他们叫我走的。” 这时左实从袁英的身后绕到小雨的面前说:“是我叫她走的。” “干什么去?”小雨毫不客气地问。 “这个就不必告诉你了。” “你不告诉我,那就对不起了,把人给我留下!”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看管她的!” “谁派你的?” “谢志国。” “出了问题我负责,用不着你管!” “那不行,你拿来谢志国的条子我就放人。不然的话——人你是带不走的!” “我要是硬带呢?” “你敢?” “好你个黄毛丫头,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知马王爷三只眼!”左石转过头去吩咐:“把她给我推开!” 那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同冲过来,没费多大劲,就把小雨和那个女工推开了。然后拥着袁英就往外走。谁知他们刚走到厂门口,就又被人截住了。左石这回一看可走不了了。志国带了好几十赤卫队员把厂门堵得水泄不通,如临大敌一样。事以至此,左实又不肯装孬种,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左石,你带袁英干什么去?” “批斗呀!” “到哪儿去批斗?” “到粮库去批斗。” “为什么非到粮库去批斗呢?” “这……” “这什么?要批斗就在厂内批,她又不是粮库的领导,那里谁也不了解她,怎么批?我再重申一遍,要批就在厂内批,不许带别处去搞名堂!” “我搞名堂?你才搞名堂!” “我搞什么名堂了?” “不让批斗走资派,你不是搞名堂你是干什么?” “你少扣大帽子好不好?” “我扣大帽子?你们大家说说,这是扣大帽子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我们要批,他不让带人,这不是保走资派是怎么的?” 这时从志国身后蹿出个黑脸大汉,上去揪住左石的脖领说:“你他妈少煽动!再不闭上你的狗嘴,把牙给你打掉喽!” 左石认得此人。平时他就惧他三分,这次见他来者不善,又有志国和好几十人给他撑腰,他那样子就更吓人了。 这人外号叫半截塔,是个铁匠,叫刘铁。他没念几年书,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打铁。原来自己家开铁匠炉,后来不让干了,他们爷俩就归到了轻机厂,继续打铁。前几年老爹死了,他又没说媳妇,就剩下他光棍一个,厂子就成了他的家。刘铁性情豪爽为人耿直。和他投心对意的人,你就是让他替死,他都不带说个不字。可他看不上的人,想挨他的边,他都不让。过去他就看不上左石,运动起来之后,他见他上蹿下跳的,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用说,他和谁站在一块也不能和左石站在一块。再说,平时他就对志国的看法不错,后来和志国在一个车间处了一段,他对志国的看法更好了。运动起来后,他自然站到了志国一边。 左石带了十多个人,和志国的人马相比差的太悬殊。为了不吃眼前亏,他只好找个台阶,溜走了。 “好,你们不让我带人,我不带。以后县总部要带,看你们能不能挡得了?” “你少拿县总部吓虎人。滚!” 刘铁松开了左石的脖领,他们不得不一同灰溜溜地走了。 左石这次来堵志国没堵上,气急败坏,就想把袁英整走。整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给她施加压力,抠清她同志国的关系,抓到志国保走资派的第一手材料之后,再组织力量向志国发动进攻,把他搞跨搞臭。没成想事情不巧,让小雨给破坏了。他在恨志国的同时,也挺恨小雨。他心想:若有那么一天我说了算,田小雨,我非让你管我叫点啥不可! 第二部 第一二四章 左石恨小雨,志国却不然,他不但感激小雨,而且对小雨的机智勇敢,临危不惧十分钦佩。他更加爱上了小雨。那次田叔来,知道志国和璐璐分手了,就把小雨许给了谢家。庶民和老婆当然十分高兴,满口答应。他们一问志国,志国说:“你们照量办吧。”显然是同意。田来问小雨,小雨只是笑,不提反面意见,不用说,也是同意。就这样,志国和小雨的亲事可就定下来了。只等选择良辰吉日举行婚礼,就算了去了双方老人的一桩心事。吸取志国和璐璐马拉松式恋爱带来的悲惨教训,自定下来之后,谢娘就一直催志国结婚。房子是首要问题。经全家人研究,第一方案是租房,实在租不着,就把北炕扒掉,把志强、志民、志富都归到南炕去,往外屋地抻一块,搭个小半截炕,给他们结婚用。等条件允许时,或者租到房子时他们再搬出去。明知道家中就这情况,志国还敢有什么奢望?不管是租房,还是搭个火炕在屋地上轧开,他都认可,没有任何怨言,只要能结婚就行。小雨是个开通的孩子,她一不要财礼,二不要穿戴,三不挑房舍,一切由谢家安排,她更是圆了偏了都行。你别看她是屯子孩子,可一点屯子的习气也没有。她这么辖达开明,使谢家老少都很高兴,都很激动。孩子没说,田家俩口子更没说,尤其是把姑娘给了谢家,他们就只剩高兴了。 房子找了好久,都没找妥。谢娘不想再继续拖下去了,就和庶民一商量,按第二套方案干了。 不定日子,就什么也定不下来,一定了日子,一切也就很快就都就序了。因为没有钱,也没什么张罗的,只找朋友批了点木材,做了一对小柜。没有好东西,棉袄棉裤,换洗的衣服也得有地方装啊!因此,再困难的人家,也得弄对小柜,好装破东乱西。不给财礼也不能让姑娘穿旧衣服结婚。谢娘咬咬牙,还是准出了二百元钱塞给了小雨。小雨说不要,谢娘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就说:“小雨呀,这点钱实在拿不出手,你谢娘就这么点心意,你可别嫌少哇!”听谢娘这么说,小雨无论如何也得收下了。买了套衣服,买了双鞋也花的差不多了。小雨自己也开工资了,攒了点钱,也都用上了。她还给志国买了套衣服。她给志国时,志国不好意思地说:“我都没给你买什么,你还给我买东西,真让我有点过意不去。”小雨更会说:“有啥过意不去的?以后有钱了再补嘛!”一句话给志国说笑了。“以后我若有发财那天,一定加陪补赏!”小雨又打趣地说:“到那时侯啊,你别把咱甩了就行啦!”志国又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别说我不能有那么一天,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真得好好补报补报你对我的情意呢!” 这就叫人穷志不穷,感情不穷。 选来选去,日子选在了七月十八。那时不兴看日子,都是赶星期日办喜事儿。这天正好是星期天,又是双日子,也就凑了窍。小雨家的人提前一天来的,分别住在了邻居和亲属家。 谢家头一回办喜事儿,鑫发过来落头忙是理所当然的。志国去请的,他更是格外高兴。鑫发对志国说:“大外甥,有什么困难尽管和姨父说,别太委屈了,人一生能结几回婚?” 志国是有志气的孩子,他本来还想做点家俱,可他一看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就没说。这次姨父这么说,他还是没说。反而告诉姨父:“什么都准备差不多了,只要姨父那天帮着张罗张罗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是自然,这事我不张罗谁张罗。” 鑫发也不推辞,欣然应允。 那时穷人结婚十分简单,一不请司仪,二不办酒席,三不举行大典。志国和小雨结婚那天就更简单,亲戚朋友往当院一凑,由落头忙的鑫发说几句贺喜的话,小俩口互赠礼物——《毛选》,再分别发发言,大家一鼓掌,一切就算结束了。随礼的顶多三、五元钱,或买点暖瓶、茶盘、被面之类的生活日用品,所以吃点瓜子,嚼点喜糖也就皆大欢喜了。结婚的很随便,参加贺喜的没负担,真可谓移风易俗。 在结婚典礼刚刚结束,老亲少友还未散去,志国和小雨还未入洞房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部 第一二五章 志国家外面突然来了一辆大卡车,车上下来二三十人,把志国家的院子一下子堵住,不许任何人出入。然后由左石领着好几个陌生人闯入院子,围住谢志国。其中有一个像是有点身份的人对谢志国说:“我们是军管会的,你被捕了!” 这真是睛天霹雳!还未等志国问声为什么,手铐已经扣在了他的手上。 “你们为什么抓人?” “因为他是赤卫队的头头。中央有文件,赤卫队是反动组织。” “他干什么反动事了?” “这你就不用问了!” “他是我丈夫,我怎么不用问呢?” “你有什么意见,你就和中央提去,和我们说没有用!” “你们有逮捕证吗?” “逮捕证?有!我就是。” “你就是?” 小雨被那人的话闹糊涂了,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当然我就是!别说抓他,就是抓你,也不用走文书!” “谁给你的权力?” “这你就管不着了。他是我们军管会的副主任,协助军管的造反派代表,陶大勇(外号陶大楞)。” 有人怕小雨不认识陶大勇,从后边挤上来介绍,这时陶大愣更加洋洋自得,不可一世。 “我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没有逮捕证就别想抓人!” “你敢不让抓他,我就连你也抓走!” “你们说抓谁就抓谁,还有没有点王法啦?” “王法?哈哈!这个时候还讲什么王法不王法,哈哈!” 小雨死活抱住志国,就是不让他们抓。陶大楞一怒之下,命令来人把小雨扯着头发拽到一边,硬把志国押走了。 志国被押走后,谢家乱做一团。小雨哭得悲悲切切,谢娘哭得凄凄惨惨,大喜的日子,成了大悲的日子。鑫发劝完小雨劝亭玉,劝完亭玉劝其他人:“别看他们把志国抓走了,没啥事也得放出来。” “早不抓晚不抓,偏偏结婚这天抓,他们安的什么心呢?!” “妹子,别管他们安的什么心,只要志国没干坏事,咱就不怕。总有说理的地方,说理的时候。” “说理的地方?我看这年头不咋好找。” 说来说去鑫发心里也没有底。不过,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这么说,给小雨和亭玉他们宽心丸吃。 这新婚之夜,变成了难熬可怕的恶梦之夜。 志国在看守所一夜没有合眼,思前想后,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罪过。小雨躺小炕上合衣而卧,做着各种可怕的设想。志国被抓到哪去了?会不会给打坏?他的被抓,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没有罪!他肯定没有罪!这是她坚信不移的。既然志国没有罪,他们为什么非抓他?究竟是派性在做怪?还是真的中央有什么新精神?想到这儿,她又有点想不明白了。这年月,政策瞬息万变。今天你是革命的,明天就可能成了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别说运动的规律难以把握,就连自己的命运也很难把握。想起这些,小雨就越无法难以成眠,只好眼巴巴熬到天亮。 家里的其他人也没有睡好。在这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里,出现了这天大的事情,谁能不着急上火呢?除非是傻子才会心安理得睡大觉!谢娘是刚强人,你想儿子被不清不白地抓走了,扔下孤苦伶仃的媳妇守着空房,她哪能不着急呀?!她相信儿子没干什么坏事,更不会干犯罪的事。可为什么敢把他抓起来呢?她一个家庭妇女,只从报纸电台上知道点国家形势政策,有什么新文件,新精神她上哪去掌握呢?因此,他对儿子在外边干的那些事情究竟对错,心里也没底。不管怎么说,担心害怕当妈的是难免的。 庶民不想这些。他就是埋怨儿子不听话,不该参加赤卫队,不该当头头。如果是像他说的,一不参加,二不当头,哪有今日之祸?他睡不着觉,心不住地骂儿子:我让你不听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出头椽子先烂,庶民不是没告诫志国,今天出了事,庶民能不生气吗?他不生别的气,就生志国不听话的气。 志强和他们想的都不同。他不怨天,不怨地,他一心只恨陶大楞、左石这帮王八糕子!他认为就是他们搞的鬼。现在他人单势孤,要是他手里兵多将广,他非和他们较量较量不可!你们随便抓人,我就不让你抓!你要敢抓,我就派兵揍你。原来,他对搞运动真的不感兴趣,他还一心想着看书写作,做他的诗人作家梦,或者上大学,搞学问。自从纪老师的死,吴健的自杀,哥哥的被抓,对他的思想震动很大。在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团无名之火。这团烈火,在他的胸中越烧越旺,使他这颗年轻的心再不甘寂寞。 第二天,小雨没上班,她和志强到处打听志国的下落,后来终于问明白了,是押在了看守所。他们想见,没人敢答应,说陶副主任有话,没有他的手谕,谁也不准私自接见。看守所的负责人是他派来的谪系,当然要按他的旨意办了。小雨和志强枉费了心机,说什么也没有见到志国。他们受阻以后还不甘心,他们找到了军管会,要求同陶大楞当面交涉,陶大楞不在乎,真的接见了他们。 “你们找我干什么?” “我们找你要人。”“你们要是好好谈,我就接待接待你们。你们要是这种态度,你们愿找谁找谁去!” 小雨开始很激动,转念一想,激动也没有用,也无补于事,她只好把态度缓和下来。 “我方才有点激动,话说得生硬了一点,请陶主任不要介意。我们来找您是想让您帮忙解决这一问题。” “你要是这么说,我就和你说说。要不然,我还真没功夫。抓谢志国,这不是那个人的事情,这是军管会根据中央文革的精神,共同做出的决定,赤卫队和红旗军被中央文革定为了反动保守组织,一是要摧跨他们的组织,二是要把他们的头头抓起来审查。” 听说是中央文革小组的精神,小雨和志强都有点蔫了。没敢提什么反驳意见。志强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拐了个弯说:“我了解我哥,他确实没干什么坏事。” “光听你们说也不行,这得调查。他没干坏事不更好吗?将来处理就好说了。” 小雨和志强见谈不出什么甜酸,要人也要不出来,也只好杀猪不吹——蔫退了。 头头被抓,旗倒兵散,赤卫队在轻机厂就算瓦解了。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赤卫队的队员们有的不声不响地躲了起来;有的还准备志国出来东山再起,背地里串连;有的人已暗暗地投靠了左石。 赤卫队一跨,袁英就完全落入了左石反到底战斗队的控制之下了。过去她是白天在厂子反省,交待问题,晚上回家。最近,她又升了级,晚间也不让回家了,黑白都失去了自由。看管袁英的是左石派出的四名亲信,昼夜轮流值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管制。批斗的次数不断增加,批斗的规模不断扩大,武斗也一次比一次严重。低头、猫腰、拳打脚踢已是家常便饭。最近又发明了一种新的体罚方法——坐喷气式气机。就是让人不但要低头、猫腰,还要把两臂伸起来。你想,本来低头、猫腰已经够人受的了,再把双臂抬起来,谁能受得了?可你受不了也得受!袁英挺不住时,就把胳膊放下来,放下来时免不了又得遭一顿毒打,而且还得马上举起来。后来实在挺不住时,不管怎么打,怎么威逼,袁英就是不抬胳膊了。他们说袁英耍死狗也好,顽固也好,对抗革命群众,对抗运动也罢,袁英什么都不听了,任他们怎么摧残都行了,就是不举胳膊了。这种喷气式比打还难受,举不到二十分钟,就会使人浑身淌汗,两臂发麻,无法支持。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袁英就被折磨得面黄肌瘦,不像人样。 袁英有好久见不到志国了,她也不知道志国哪儿去了。后来他在别人的嘴里听说志国也被抓起来了,而且关进了监狱,她心里难受极了!她痛心的是,在志国这危难的关头,她一点也不能帮他。她还想到,若不是志国出了事,她是不会遭这么大罪的。她痛心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怀疑志国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才出现的这事儿。每当她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像刀搅一样的难受。她在反省室里,每天都在为志国做着祈祷,盼望佛祖保佑志国早点出狱。 志国受难,袁英失去了保护神,同时她也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她觉得她再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必要了!她实在受不了这种身心的双重蹂躏与折磨了!她想向这个世界告别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她经过几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又转变了想法。不能,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留恋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真诚的朋友,她的爱还没有结晶……还有她未经的事业在等待着她。除此外,她还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在鼓励着她: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想看到那些魑魅魍魉的可悲下场。她依在墙角上,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部 第一二六章 《破四旧 立四新》的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刚一发表,就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尤其在学生中的反响更为强烈。在一中,还发生了件极其新鲜的事儿——更名热潮。在很多学生中认为:名字也有四旧。比如武恩儒,这个“儒”字,就是儒家的儒。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就是孔子、孟子。孔孟之道当然就是四旧!不破哪行呢?武恩儒首先发表声明:更名为武造反。在他的带动下,不少人也都发表了更名启示,一时间,叫什么造反的,红卫的风起云涌。 不破不立。破,立也就在其中了。 除了名字还有什么是“四旧”呢?武造反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两个应该破的地方。一是县政府的门楼;二是绥化镇内最大最古老的庙宇——圣忠庙。 寺庙是供神供佛的地方,也是僧道吃斋念佛修真养性的地方,造反派不信神不信佛,当然要把它归到“四旧”之内。县政府的门楼是仿古建筑,和庙宇的建筑风格差不多,在武造反的眼里,它无疑也是“四旧”,在破之列。 不用请示,不用报告,一呼百应,在武造反的率领下,四五百学生先扒了县政府的门楼,然后冲到圣忠庙,驱散了老道及道童,不到一天的光景,就把这座具有上百年历史、具有三层大殿、占地约两万多平方米的宏伟建筑夷为平地。同时,还查抄了整个庙宇的家资。一些贵重金银器皿,古玩字画,多数都在查抄中被瓜分流失,不知去向。 志强、大鹏他们从小经常到圣忠庙去玩,同它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没有去扒古庙,而且听说圣忠庙让武造反他们扒了,他们还真有点痛心。甚至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还在为民族英雄岳飞,忠勇过人、义气深重的关公的金身被破而感到惋惜与困惑。如果这样扒起来,不是连天安门城楼也的扒掉吗? 当武造反扒了县政府门楼和圣忠庙又去扒清真寺时,被寺内冲出了数百名戴白帽头的伊斯兰教的信仰者挡住了去路,有位阿红朝着武造反问:“你们想干什么?”武造反未假思所地说:“我们来扫四旧。”阿红问:“什么是四旧?”武造反说:“清真寺就是四旧。”阿红瞪起了眼睛,大声说:“清真寺是我们伊斯兰教集会、洗礼的地方。这是我们民族的信仰,它不是四旧!” 武造反根本不知道清真寺是干什么的,他还头一回听人这么说。 “你们不信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信仰那玩艺干什么?” “这是我们民族的自由!受宪法保护。” “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敢拿宪法来吓唬我?我才不管那一套呢!” “宪法你都不管?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老子就知道造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别说你个小小的清真寺,圣忠庙我都扒了! “你敢?!” 双方僵持起来,一场武斗可能就要发生。 “司令,我看清真寺先放它几天,以后再扒也不迟。”武造反身后一个岁数大一点,好像他的高参一样的人对他说。 “为什么?” “你知道回回吧?伊斯兰就是回回。宪法上确实说了,民族有信仰的自由。” 武造反听高参这么一说,气消了一些。朝着那位阿红说:“今天老子还有别的事情,先不搭理你们。等我有了功夫,再来收拾你们!” 阿红见武造反人多势众,自已也达到了目的,也就没再说什么。 后来武造反问了军管会的领导,军管会的领导和那位阿红说得一样,他就再没带人去扒清真寺,致使清真寺才免遭劫难,保存了下来。 第二部 第一二七章 志国一天不从监狱出来,谢家就一天不能安宁。听说弟弟让人给抓起来了,舒范急得从农村跑回来,气得直骂街。她实在想弟弟时,就跑到看守所门前去转,期望有人提审,或有什么举动,好借此机会看看弟弟。她的期望一次次地落空,她一次次地失望。别看她是个女孩,她激动时,真想冲进监狱,砸开铁门,把弟弟抢出来。有一次她真的去撞铁门了。里边的看守听见撞门声,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惊慌地从里边跑出来。可当他们看见只有一个眼中喷火,精神好像失常的姑娘时,就都不那么紧张了。有一个人过去问:“你想干什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想看我弟弟。” “你弟弟是谁?” “谢志国。” 从舒范的说话上他们认为她精神还挺正常。 “这里不随便接见。要看,你找领导批条来。” “我不认识谁是领导,我就想看我弟弟。” 他们认为这句有点近似疯话了。 “快走吧!别在这里胡闹了!要是再胡闹,你不但看不到你弟弟,还得把你也押起来!” “押我?我是想进去看看,尝尝吃窝窝头的滋味呢!” 听她这话,无疑是个疯子。没人再理她,都悄悄地撤了。 舒范的精神是有点失常了,她什么都不怕了,撞不开,她也就泄气了。 志国被关起来后,有人审过他两次,见审不出什么甜酸,就没人再问他了。有人审时,倒觉得有点事干,没人问了,每天在号里呆着,混那顿窝窝头白菜汤就更觉得无聊难挨了。呆得无聊,他就更想家人和小雨了。一天天掐着指头数日子,盼望上边有什么精神好放他出去。号里关的什么人都有,有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盗窃犯,也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政治犯。挨着志国上铺的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下额显得微微有点大,圆脸,单眼皮大眼睛。他脚上戴着一副既大又特殊的镣子。镣子好像有二十左右斤重,中间有一根一米左右长的铁棍支着,使人的两腿始终只能掰着。平时只能仰面躺着,要想坐起来都很困难。站起来是必须有人扶的,拉屎撒尿全不能自理。看他戴这么重的刑具,志国以为他一定是个杀人犯。志国不理他,他也不理志国。原来号里有个绺窃犯负责监护他,因为判刑投走了,看守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志国,这时志国才不得不和他打起交道。后来志国才知道,他不是杀人犯,他是原县公安局局长陈士达,因为“砸烂旧公检法”被打成反党集团、反革命集团、叛徒特务集团、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的头子,所以关进了监狱。因为他态度不好,始终不低头认罪,惹怒了陶大楞,亲自下令给他戴上了这副带支棍的二十八斤重的大脚镣子,以此来惩治这位态度不老实的前任公安局局长。就是这样,陈士达也没有低头认罪。前几天,陶大楞又组织了一次特殊的审讯:审讯人员三班倒,车轮战,七天七夜不许陈士达睡觉。困得陈士达在审讯室里昏过去好几次,都被用冷水浇了过来,就是这么折磨,陈士达还是没有低头认罪。气得陶大楞暴跳如雷,大骂审讯人员饭桶。可就是他赤膊上阵,大打出手后,还是无济于事,他才不得不泄气认输,不再理陈士达了。至于陈士达究竟是不是反革命?究竟有没有罪?志国不清楚。可他不屈不挠的反审讯故事,不能不让志国对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管他有没有罪,志国认为他都是条汉子。因此,志国不把他当罪犯看待,而是把他当成难友对待,对他开始格外关照起来。见他脚脖磨出了血,他就想法为他包扎,甚至从出狱的人那里要了条破单裤,撕成布条,把镣子缠上,省得直接磨皮肉;陈士达吃饭困难,志国就一勺一勺地喂他;衣服脏了,志国就给他洗,他真像护理一位重病卧床的老父亲一样护理着他。尽管这样,陈士达出于职业的关系,他也很少,甚至根本不和志国说案情。志国忍不住,盘问起时,他也只是浮皮蹭痒地说两句,不肯多说。当时志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在狱里呆的时间长了,志国也学到了许多东西,学到了很多在外边根本学不到的知识。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陈士达不肯同他说案情,是对他存有戒心,怕他是狱侦、卧底。其实,他也没什么底可兜的。他一个堂堂的公安局局长,怎么忽然反起党来,且组织起反党集团,从事特务活动了呢?是吃饱撑的?还是官当腻了,想换口胃?还是精神出了问题?志国从观察中发现,都不是。说他是反革命,纯萃是有人想贪天之功,归为已有,有意杜撰出来的。既然是杜撰,就得屈打成招,否则拿什么来定案呢?就是这草菅人命的时候,对于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公安局长或多或少,也得整出点子午卯酉来,才能交差。这样一来,陈士达死不认罪,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给陶大楞等人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人熟为宝。天长日久,志国诚心诚意的关心与爱护,切实打动了士达的心,不再对志国存有戒心,他终于和志国说出了心里话。 “志国,你知道我先前为什么不理你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是个杀人犯!你不理我,我也并没在意,后来我知道了你的身世后,我很同情你。你不理我,我也照样关心你。我觉得终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我怕你是卧底,所以我一直对你存有戒心。我通过长期的观察和考验,发现你不是那种人,而且是一个忠实厚道的好人,我才对你转变了态度。” “陈叔,我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 “在这里,你用不着对我那么称呼,你就叫我老陈,或叫我的代号07好了。” “不。他们把你当成犯人,我可没把你当成犯人。他们不尊重你可以,我不能不尊重你。你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值得我尊重。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形势下,你能够岿不然动,对簿公堂,至死不屈的气节是少有的。在这种形势下,你还推功揽过,坚贞不屈,这样的高风亮节确实令人感动。陈叔,我是受冤的,不该蹲监狱的,我能认识了你,熟悉了你,并能为你做点事情,我是感到很荣幸的,很自豪的。我这次监狱没白蹲,值得!人生难得一知已,我们年令有差距,地位有点差别,如果你能看得起我,我想和你成为忘年之交。” “我现在和你一样,都是阶下囚。而且,我能不能走出监狱?或者何年何月能有结论都不好说。你交我有害无益的。” “我们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相交,是真诚的。我不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我也不想将来如何,我觉得你可交,值交,我才交你的。” “既然是这样,那我有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什么要求?” “我们以兄弟相称。” “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忘年交,就是不考虑年庚的嘛!” 志国和士达谈得很投机,真的成了忘年交。有了志国的精心照料,士达的生活有了规律,苦闷的心情也有所改变。更使他坚定了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的信念。 入狱后一度心灰意冷的志国,在交上士达这个难友之后,心情也渐渐地好起来。士达坚强的意志极大地鞭策和鼓舞了志国,给了他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志国想:士达这样有名望的人,曾经是专为下地狱开通行证的人,如今和阶下囚混到了一起,他都没有灰心丧志,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受这点冤屈和士达比起来不是九牛一毛海水一滴吗?不能向生活低头,不能向邪恶低头,不能自己毁灭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人生,对于他来说,道路还很长呢!受点挫折算得了什么?于是,每天他除了按照监规活动,照料士达外,他还拟定了一个学习计划。没有笔,他就拿手指当笔,没有纸,他就拿地和衣服、裤子、被头当纸,不停地写画。他自幼喜欢书法,特别是硬笔书法。他不想白白地度过这段狱中生活,他开始学习文化,苦练硬笔书法。因为案子的事已经没人问他,他也不再想它,所以他一心一意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学习上,特别是书法上。就连睡觉前,躺下睡不着时,他还在不停地用手指往被头上划拉。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后来志国真的成了全国有名的硬笔书法家。 志国不是什么要犯,所长把他安排在劳动号里。这在犯人当中,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因为劳动号是比在反省号里相对有一定自由的,可以在院内来回走动,干所里分配的活,可以相互交谈,有机会到外边干活时,还可以看看外边的风景、环境,以及与外边的人接触,往里往外捎东西,吃的穿的都有。就连食堂的东西也能偷着吃。好事是好事,志国可有点不愿出来。他不愿出来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不愿同士达分开。他害怕士达没人照顾,把身体搞跨了。再说也不能经常在一起交流思想,交流感情,聆听士达的教诲了。所以他不愿到劳动号去。士达刚刚有这么个知心朋友,实心实意照顾他,和他能说点知心话,他又要走了,心情更是万分难受。但是,他还是鼓励他出去,他知道劳动号有相对自由。 志国到劳动号后,很快捎出了条子,与家人接触上了。家人找时机都来看过他。后来,就是志强经常来看他,给他送吃的、穿的。志国把家里送给他的好吃的,他总是想办法偷偷送到士达手里,让士达也同他一起分享家庭的温暖。志国知道士达非常关心外边的形势,他不但给他捎好吃的东西,还把外边的重要消息写成纸条带给他。得知有些消息使士达很高兴,有些消息使士达心情也很激动,更多的消息是让他更加恐怖。不管是好消息坏消息,士达都希望有消息传进来。盼望这些消息往往比盼望好吃的还让士达迫切。这种传书递箴的事是绝对不允许的。若是被发现了,就要受到惩罚,重新关到反省号去。志国就是担着很大风险在给士达传递着消息。 志国给士达传的消息的秘密终于暴露了。 第二部 第一二八章 因为给士达传递消息出了事,志国不但受到所长的严厉斥责,还又把他重新被关进了反省号。 好多天没有消息传进来,士达就预感到志国出事了。后来从管教的口里知道了志国的情况,他很伤心。 志国在号里继续练字,练得有点着迷,就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了。事有凑巧。这个号里还有一个喜欢书法的老师和志国上下铺。他见志国每天总是不停地用手指写写划划的,和自已差不多,他就主动和志国搭了话。 “小兄弟,因为什么吃的官司?” “我是厂子赤卫队的头,他们说中央有文件,说赤卫队是反动组织,就把我抓了起来。” “我看你总往地上身上划拉,是干啥呢?” “呆的无聊,乱划拉呗。” “唔,我还以为你是在练书法呢?” “有点那意思。不过,我没写过几天毛笔字,我对硬笔书法挺感兴趣。” “我也挺喜欢书法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今后咱们可以在一起好好切磋切磋,也许能提高的快一点。” “那太好了!哎,我忘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因为什么进来的?” “我姓王,叫王鸿友。” “哎!我在劳动号里听过你的案子,好像说是一起冤案。” “你听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已经押了三年了,你至死不供。前不久公安局抓住了一个盗窃分子,供出了他们怀疑你作的那起案子,不但有口供,而且赃物也起了出来。用他们的话说叫人赃俱获。为什么不放你呢?说是怕你告状。是这么回事吧?” “是。我是绥化木材综合加工厂子第小学的体育老师,有一次体育器材被盗,公安局去破案的正是一位三级跳的爱好者,我是全能运动员,县三级跳的纪录创造者,几年运动会他都败在我手下,始终是我第一他第二,因此他特别忌妒我。这次借学校出事在一无证据,二无口供的情况下就把我抓了起来。抓起后他们以为刑讯逼供就会使我屈打成招,不料经过几番较量,不管是上大挂,车轮战,还是攻心战,软硬他们都失败了。在一无证据二无口供的情况下,判不了我,还押我到现在。” “那案子都破了,总该放你了吧?” “你没听说,他们害怕我告状,就不放我!” “那早晚也得放你。” “他们有权,可以无限期的押我。不过,他们就是把我押死,我也不服!” “是不能服他们。都明知错了,还这么为所欲为,谁能服呢?出去一定告他们。当地告不了,就上北京去告!” 在这个号里志国又遇到了知音。可他们在一起没处多久,王鸿友就被释放了。跟着,在一起暴狱事件中,志国救了一名管教,在平息暴狱事件中立了功,他也被释放了。 出狱后,志国还去看守所看过陈士达,但没有看到。据管教说他也被保释了,他们从此失去了联系。 这时,县里的斗争形势已经十分严峻,武斗事件接连发生,死人的事屡见不鲜。轻机厂自志国被抓后,赤卫队就自动解散了,整个厂内的大权都旁落到左石的手里。原来和志国一个观点的人全部受压,听说志国被释放了,原来和志国要好的,一派的、立场比较坚定的,都来看他。借看他的机会,有人还想动员志国东山再起,从左石的手里把厂子的大权夺回来。可谁也没说,半截塔憋不住,先放了炮:“我说志国,这回你回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你领着我们再干得了?这回咱们不叫赤卫队,也叫什么造反团,把厂子的大权再从左石手里夺回来,免得弟兄们受这份窝囊气!” 志国没吱声,小雨在一旁开了腔。 “不是我打消大家的积极性,不是我扯志国的后腿,我看呢,还是老实消停呆着吧!别看左实这小子今天闹的欢,就怕将来拉清单。志国还没干什么坏事呢,都进监狱了。我倒不是怕秋后算账,咱们不干坏事,可如今风云变幻,朝令夕改,谁敢保不犯错误?就像这回是的,你说蹲这么多天巴篱子多犯不上,要是再有这么一回,就是他没怎么的,家里人跟着着急上火,也受不了。爸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再经不住这么折腾!这回妈就好玄没折腾死!” 听小雨这么说,半截塔立时就没词了。 “要干,你们干吧!” 庶民早就反对志国出这个风头,这次见有人又来动员他上阵,要不是小雨先开口阻拦,他也早发话了。他怕志国再活心,他才激动万分地从嘴里崩出这句话。 谢娘刚强好胜,对儿子积极参加运动从未拦挡过,甚至一直在默默支持儿子,希望儿子能够成为运动的尖兵和闯将。她做梦也没想到儿子会因为积极参加运动而落了这么个可悲下场。儿子进监狱后,她连急带羞好玄没病死,见有人又来动员志国上阵,她不能再不说话了。 “志国呀,不是妈反对你革命。革命也没这么革的呀!不但没革了人家的命,就先革到自己头上了。妈不是胆小怕事,我总看着这命革的有点不对劲。今天把这个打倒了,明天又把那个揪出来了,今天你是革命的,明天他是革命的,革命不革命哪有自封的?我听说南边打的可凶了,没准咱们这地方有一天两派斗凶了,也得打起来,出人命。要是真为革命,死就死,还是个烈士。要连个烈士也不是,死的不轻如鸿毛吗?要是整不好,还不落个骂名千载,死有余辜哇!志国,我看你这回回来呀,就先在家给我好好呆着!工厂要是有活就去,没活呀,他们愿咋闹咋闹去。咱们就老老实实当咱们的工人,也不和他抢那个官,争那个权。多咱风平浪静了,咱们愿干啥再干啥。志国,你听见没有?” 志国见全家人就是志强没公开站出来反对他东山再起,在此情况下,就是他不吸取消积教训,想收复旧部,再扯旗造反,可当着爸爸妈妈的面也不能说了。半截塔他们好心好意地来看他,一心一意地想和他一起干,他要是也像爸爸妈妈那么说,岂不伤了他们的心?他思前想后才开口说:“我在监狱蹲了这么多天,对当前的形势也看不透了。再说,我的身体还不太好,等我养养病,恢复恢复身体,看看今后的形势,然后咱们再商量,你们看好不好?” “行。只要志国你想干,给我们打声召呼,我们要是后退半步,就不是亲娘养的!以前我还真没把干不干这事当成事儿,今天我看明白了,你不干,人家干,你不听人家的,就往你头上拉屎拉尿,你说臭还不行,还得说香,你说欺负人不?我半截塔可没受过这窝囊气!” “我说老黑呀,你是来看志国来了呢?还是来诉苦来了呢?要是诉苦,改日再诉行不行?” “就我受气?你们没受气?你们不让说,我不说行不行!” “我不是不让你说,我是说咱们改日再说。” “我的肺都快气炸了,肚子都快憋两半了,你还不让我说?” “行行行,你愿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拦还不行吗?” “你不拦,我还不说了呢!” 其实,半截塔该说的已经基本说完了。那个工人不拦他,他也没什么更多的可说的了。正在这时屋外哨子响了。 “这是干什么?” “你在监狱蹲的,真是有点蹲傻了,连‘三敬三祝’都不知道了。” “怎么‘三敬三祝’?” “就是早午晚饭前,都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祝完了,还得背一段‘最高指示’,然后才能吃饭。” “哪吹哨干什么?” “就是叫大家都到街上去,共同搞敬祝。” 正在他们议论的当儿,哨子又响了,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去搞敬祝了。 “新苫地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 中农瞧着你,心中升起红太阳!我们欢呼,我们歌唱, 万岁万岁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一群老太太胸前挂着像月亮盘一样的圆镜子,里边镶着一个忠字或毛主席的头像,一边扭,一边唱,从东头扭到西头,又从西头扭回东头,那兴高采烈的劲,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 志国头一回看见这场面,觉得挺有意思。他想笑,却又没敢。 这就是林彪搞的红海洋,历上有名的忠字化运动。 还未等敬祝的人们从敬祝房(街道居民为了搞敬祝活动,在空场临时用砖瓦或土匹修的小房,房里面挂着毛主席像)辙走呢,就有几个戴着高帽,打着铜锣的人过来了。他站在毛主席像前,不是敬祝,而是向毛主席请罪,一遍一遍地说:“我有罪!罪该万死!” 亲不亲,线上分。毛主席是贫下中农的领袖,只有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才有敬祝的权力。走资派、地、富、反、坏、右是没有权力祝愿的。他们只有按照革命派的规定,准时到敬祝房来请罪。如果他们胆敢不来请罪,若是被查出来,就要严加批斗,直到斗倒斗臭为止。 这些事都是志国入狱后兴起的。所以,他什么都感到新鲜。睡到半夜,他又被阵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惊醒了。随着锣鼓声一同传进耳谷的是“热烈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的欢呼声。这种做法,这种声音是志国早已熟悉的了。只是毛主席又发表了什么最新指示?他还不甚了了。他也急切地想知道。他想起来问问,可又觉得没那种必要,明天早上听听广播就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去问别人呢?想到这儿,他又闭上眼睛想睡觉,可好久好久却睡不着,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那最新指示的内容。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声音。想到这里,他再也睡不着了,他穿上衣服,也向锣鼓喧天的街上跑去。 “哥,你干啥去?” “你没听见吗?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了。” “什么最新指示?” “到街上就知道了。” “等等,我也去。” 志国和志强一同从炕上爬起来,在漆黑的夜里,从家向街头跑去。 第二部 第一二九章 北方的八月是最热的季节。它的最高温度已和南方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早晚的温差比南方稍大些。 如熊熊烈火燃烧的运动,像日照中天的阳光一样热得不能再热了。原来接管委员会,红卫兵总部一统天下的格局被冲跨了,新的格局还没有形成,名目繁多的红卫兵组织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各种人物纷纷出场亮相,各种势力争相寻找适应自己生长的土壤。不到几天的功夫,一中院内举起了四十多面造反的旗帜。 这时大鹏的中队长随着学校总部的跨塌,班级同学的裂变而自动宣告辞职,何去何从也正面临着新的抉择。 一直没有机会加入红卫兵的志强自然对目前出现的这种局面拍手称快。可他并没有因为有了戴红袖章的机会而饥不择食,马上投入别人的怀抱。有许多组织拉他入伙,他都没去,成了真正的观潮派。 志强不急于投入别人的怀抱,他是在观察学校运动的趋势,全国的形势发展。就在这时,全国革命师生的大串连已经开始,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已经接见了首都革命师生好多次,并且准备接见外地革命师生。过去,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是不准随便去北京的!要进京,得开进京介绍信,否则,北京是不接待你的。这回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致意,不但不用介绍信了,就连火车票钱都不用花了,而且到北京后还有接待站,吃住都有人安排。这是百年不遇的好机会,决不能错过! 志强把他要去外地进行革命大串连,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祖国的首都——革命的心脏,去接受毛主席的接见检阅,去接受雨露滋润的想法和大鹏、金花、邱菊、袁骊、高亮,还有二哥说了,得到了他们的纷纷响应,他们都举双手赞同一起去北京进行革命大串联。 他们几个谁也没出过远门,就连只有百里之遥的哈尔滨也只有高亮去过,其余的人谁也没去过。至于北京,他们连想都没敢想过。可这回他们就要去北京了,谁能不激动呢? 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他们每人带了个小包,拿了学生证,就连牙具都没有带,就爬上了去往北京的140次列车。 好长时间没有来学校的高亮被志强串联活心了,来不及告诉家里就和他们走了。邱菊妈妈被运动整怕了,怕她出去惹祸,邱菊好说歹说她才同意了。志强、大鹏他们还算顺利,一说,父母就同意了。二哥迷糊,家里人也迷糊,说不说都行,他跟着就走。袁骊是硬跑出来的。 几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当他们的脚步刚一踏上南去的列车的时候,他们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他们仿佛如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心情顿时奔腾咆哮起来:妈妈,我们就要去北京了!我们就要见到毛主席了!家乡,美丽富饶的土地,我们就要分手了,我们就要带着你的美好祝愿,到南国去了。我们不是游山玩水去了,我们是搞革命大串联去了!我们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去汇报去了!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不会辜负您对我们的期望,放心吧,莫挂牵,真金不怕火来炼! 列车上,列车员大姐不但不管他们要火车票,反而给他们端茶倒水,像恭维上帝一样恭维他们。这是出乎志强、大鹏他们意料的。一切担心都是没有必要的。他们从来没有这么神气过,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就连上餐车吃饭,也不管他们要钱。 “我说志强、大鹏,这列车是共产主义列车吧?” 二哥吃完饭一抹嘴巴说:“是啊!我们就是在向共产主义飞奔嘛!” “我们学政治时,老师不是说得达到六个了才能到共产主义吗?” “什么这个了那个了的,只要人们的思想极大提高了,就到共产主义了。” “不是说物质是基础吗?没有物质极大丰富了,怎么能到共产主义呢?” “你忘了,不是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吗?精神快点变物质不就行了。” “我看呢,搞完文化大革命可能就快到了。” “就像这特快列车一样吧?” “也许八成。” 志强、大鹏他们都一同笑了起来。 虽然没坐卧铺,可由于他们太兴奋,边说边笑,时间过得很快,根本还没感到疲劳时,一夜就过去了。 翌日中午,列车就驶进了北京车站。 北京车站,这座宏伟的现代建筑,他们只在课本上读过它。它也曾引起过他们许许多多美好的遐想。特别是它那悠扬的钟声,早已使他们梦牵魂绕了。今天他们能亲耳听到它悠扬的钟声,更感到亲切无比! 天安门、金水桥、中南海、人民大会堂、革命烈士纪念碑,不更是他们想往已久的地方吗?今天,他们就要见到它啦!就要梦想成真了!他们能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吗? 过去,他们也想来北京。他们想好好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的某所大学,拿着入取通知书进北京。他们考大学的梦破灭了,可没有费任何力气,毛主席一挥手他们就杀进了北京。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们随着出站的人流,涌出了北京站。在车站附近,就有红卫兵接待站。他们递上了介绍信后,接待站把他们分到了清华附中。他们先坐地铁,后坐公汽,一气来到了清华附中。 学校全部腾出来做了接待站。把学生课桌并在起,加上草垫子就是床了。二十几个人睡在一起,成了一个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家。 进了清华附中,志强他们安排完住宿,吃了晚饭,稍稍休息了片刻,他们就不顾旅途的疲劳,又乘车去了天安门广场,瞻仰了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凭吊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为了永久的纪念,他们还凑了几元钱,照了一张集体相。这张黑白的照片,成了他们来北京,搞革命大串联的历史见证。同时,也留下了他们热血沸腾时期的淳朴的倩影,真实地再现了他们当时的风貌。好多年都成为他们引以自豪的这张照片被他们一直珍藏着。 第二天,他们顾不得去欣赏颐和园的风光、香山的秀色、长城的雄风、故宫的魅宝、动物园的奇珍异兽、卧佛寺五百罗汉的千姿百态……就跑到清华园里,北大的未名湖边去看大字报。 满院校几乎到处都是大字报、小字报专栏。专栏多半是用木杆、苇席搭成的,两面贴满了白纸黑字的大字报、小字报。大字报专栏中间是人行道,它仿佛如一条黑白不分的长廊,夹着一颗颗燥动不安、澎涨到令人可怕的心。那些白底黑字如熊熊的烈火,立刻把志强他们的心点燃。 这几个小城来的孩子,哪见过这样大的世面?大字报上披露出来的中南海里的内幕,最高领导层里建国十七年来的搏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触目惊心。文化大革命以来老帅们的轶事趣闻,也让志强、大鹏他们看得津津乐道。北京就是与绥化不同!北京的学生知道的就是多!北京的运动搞的就是好!这是北京给志强、大鹏他们的第一印像。当他们跑过了几所院校,看完这些形形色色的大字报,抄录了一些他们认为重要的文章时,一种可怕的念头顿时在他们的头脑中形成,正像报纸电台宣传的那样,我们的国家,自建国以来,从中央到地方一直被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把持着,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就会党变修、国变色、千百万人头落地!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就要重受二遍苦,重遭二荐罪。文化大革命发动的太及时了!太伟大了! 跑了几所大专院校,看了一天大字报,也够累的了。可回到接待站,躺在床铺上,直到深夜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不知是他们来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太兴奋了呢?还是被大字报里所反映的那些血淋淋的事件所震惊,为国家的前途命运而担心呢?是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们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倍受党的阳光雨露滋润的新中国青年呢?岂能置国家与民族的危亡于不顾,一味追名逐利,患得患失呢?这时,梦寐以求上大学,成名成家的念头在志强的心目中已被那些可怕的念头驱赶得无影无踪了,或者可以说荡然无存了。 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若不是等待毛主席的接见,志强、大鹏他们真想马上打马回城,去就地闹革命,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 金花、高亮、邱菊、袁骊虽然不像志强、大鹏想的那么多,那么复杂。可他们自来到北京以后,特别是看了那些让人一想就毛骨悚然的大字报,他们的思想也发生了强烈地震撼。他们也在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而担心。他们想到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社会主义江山就要毁于一旦的可怕现实,又怎么能不心情激动,热血沸腾呢?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要像革命烈士学习,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二哥不管那些,躺在床上不大会儿就打起了鼾来。他好像和志强他们完全不同,并不杞人忧天。他睡得很实在,就像李自成进了北京一样。 又过了几天,接待站就传出了毛主席要接见外地革命师生的震奋人心的消息。但具体时间未定,怎么个接见形式未定。因此,近来志强他们也只好在接待站里呆着,或到附近去转转,不敢远离,怕接见落下。 第二部 第一三0章 八月三十一日,这一天是志强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天。 万里无云,骄阳似火,一点风又没有,不到早晨九点钟,就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约十点钟左右,志强、大鹏他们就随着接待站组织的队伍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在历史博物馆附近等待毛主席的接见。 人越聚越多,待到下午二点钟左右,整个天安门广场已经人山人海,没有八十万,也有五十万。 太阳斜射在天安门广场上,酷暑难挡,晒得人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更加喘不过气来。尽管天气这么炎热,没有一点遮挡,人像要被烤焦了一样难受,但并没一个说报怨话的,更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一双双眼睛,不时地望着天安门,盼望着毛主席的身影早一点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 人们骚动了几次,都扑了空。正当人们现出了有些倦意,把伸长的脖颈缩回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毛主席!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顿时响彻云霄。 更出人意料的是,毛主席走下了神坛,越过了金水桥——坐敞蓬汽车来到了天安门广场,来到了革命师生中间。热泪盈眶,热血澎湃的革命师生像潮水般向金水桥方向涌去。 毛主席站在敞蓬汽车上,不停地向革命生挥舞着手臂。车缓缓驶出了天安门城楼,越过金水桥,按照事先确定好的路线,由西向东行驶。每当敞蓬汽车开向那里,人潮就涌向那里。要不是解放军战士手拉手地维持着秩序,阻挡着一股股汹涌的潮水,车是很难正常行驶的,早被潮水般的人群拦住了。 当敞蓬车来到天安门广场东面时,正好从志强、大鹏他们身边过去。他们看得十分清楚,更加激动不已。金花、邱菊、袁丽都激动得掉下眼泪来。他们只顾瞪眼看毛主席挥手致意的身影了,忘记喊毛主席万岁,忘记了向毛主席致敬,忘记了伸手同毛主席握手。此时,二哥就更二了。 小汽车缓缓离去的时候,他们才想起这一切,后悔已经晚了。当他们像刚刚醒来的小老虎向缓缓离去的敞蓬车猛扑过去的时候,可惜的是,马上被战士们挽起如长城的臂膀挡了回来。这时,他们只能望着一个高大身躯的背景而叹惜了。 随着小汽车的移动,人潮也在汹涌,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向南,忽而向北,有的人被拥倒了,踩伤了,有的鞋被踩掉了,踩丢了,好像被这汹涌的浪潮推动的人们都忘记了自我,忘记了一切。疯狂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似乎压倒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毛主席的敞蓬汽车的后面,是周总理和其他人的汽车。细心的人数着,数到第八辆的时候,才见到当时的共和国主席刘少奇。稍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会为这位共和国的主席摄着把汗。 接见结束了,西边的太阳还是那么灼热,金壁辉煌的天安门城楼上仿佛有位巨人还在不停地挥动着手臂,指挥着亿万军民在向他所说的顽固堡垒进军,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搏斗、撕杀。一些人倒下去了,倒在了如夕阳的血泊之中……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人觉醒了,抚摸着身上的伤痕,或默默地祈祷,或扪心自问,或顿足捶胸地呼喊……可怜的孩子呀!他们还在梦中。 志强、大鹏他们又回到了清华附中,整个较园还在极度的兴奋之中,不管是来自南国的儿女,还是来自北疆的儿郎,都在共同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 ………… 沸腾的校园,彻夜未眠。志强、大鹏他们在一起畅谈着接见的感受,来北京的收获,回去后的打算。 “我们学校可能就我们几个赶上了这次接见。”二哥极其自豪地说。 “也许还有别人。”高亮说。 “你看见啦?” “没有。” “那你怎么说还有别人呢?” “天安门广场那么大,北京这么大,昨天人那么多,有我们也不一定能发现。” “最好没有。” “那是为什么?” “我们好发布独家新闻啊!” 二哥也不二啊,他的话让大家更加兴奋起来,自豪起来。 久有凌云志 重上井岗山 千里来寻故地 旧貌换新颜 …… 可上九天揽 可下五洋捉鳖 …… 谈笑凯歌还 志强突然诗兴大发,朗颂起来。 “这诗写的够有气魄了!你什么时候写的?” “我写的?” 志强大笑了起来。大鹏被他笑的有点警觉,仔细一琢磨,也感到自己可笑起来。还未等再说什么,二哥就开了腔。 “这诗可够反动的了。” “你凭什么说这诗反动?”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是**领导的人民共和国,你说重上井冈山打游击,这不是想造反吗?” 听二哥这么说,志强笑得更厉害了。 “志强,你快别兜圈子了,说说你是从哪抄来的?” 大鹏想知道出处,不容他再说别的,急切地追问。 “你要是能猜出谁的诗,我就告诉你它的出处。”“听这词的豪迈气魄,好像是毛主席的。” “要是这么说,你还是真有点水平。” “我猜对了?” “猜对了。” “毛主席发表的诗词中也没有这首哇?” “这首词叫《水调歌头》——重上山井冈山,是没公开发表的。我游清华园时抄来的。” “我们怎没看见?” “有一天下午你们都累了,我单独出去发现的。” 志强这么说,大家也就相信了。听说是毛主席诗词,吓得二哥直伸舌头。 “你们听着,方才的话就算我没说。” “说了也没什么,不知者不怪。” “既然你们说不怪,我还想冒味地问一句,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我们的最高统帅,他怎么还说要‘重上井冈山’打游击呢?” “这不是说明当前斗争的严重性吗?” “有这么严重?” “没这么严重,他老人家发动文化大革命干什么呢?” 志强和二哥的议论引起了大家的深思。 “毛主席要是上井冈山,我也上井冈山。” “我也去!” 金花首先表态。紧接着二哥就嚷嚷起来。 “那好,若是有那么一天,可不行想家,哭鼻子啊!” “志强,你别小看人好不好?红色娘子军你也不是没见过,哪个哭鼻子了?那还不说,自古就有花木兰替父从军的先例,还有盖世无双的杨门女将,哪个比你们男人差?” “我不是说女将不行,我只是说你……” “我怎么我?我就不行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 “旦愿如此。” “怎么的?你还不服是不是?列宁都说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 “我怎么不服呢?金花同学有这么远大的志向,若真的能当上女将军,那我才高兴呢!求之不得呢!到那时,最少也得给我谢志强一个师长旅长的干干,你说是不是?” “我委任你为上校团副。” “谢三爷栽培!” 志强一抱拳,一躬腰,学杨子荣谢座山雕的架式,给金花来了个鞠躬。等他行完礼,吧嗒吧嗒嘴有点不对味,急忙说:“就给个上校团副哇?” “三爷才是个空头的旅长,能委任你个上校团副就不小啦!” 看完金花和志强自编自演的这出封官许愿的戏,把大家都逗笑了。 “你们俩这出戏演的不错呀!如果再有好导演帮助导一导,出国都没问题。” “大鹏,那我就请你当导演了。” “我可不称职,你们还是另请高名吧!” “你真的不当?” “我真的不当。” “那我当!” 从来不好开玩笑的邱菊,这时也见缝插针。她见志强和金花说的那么开心,她就这样说了一句。你别看她的话简单,可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 别人没太在意,一直闷闷不笑的高亮在一旁听出点味来。他急忙补充:“我看也行。” 此时志强也有点想过味来了,就不再说什么,想让这场戏近快收场。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同意。” “哥!你也凑热闹?” “我怎么的?你当将军就不认哥了?” 尽管大鹏一脸严肃,还是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尽管这次来北京这么幸运,赶上了毛主席接见,亲眼目睹了毛主席的尊容,又看见了天安门、金水桥、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凭吊了英雄纪念碑,还进了北大、清华……可袁骊和邱菊却一直高兴不起来。就好像有一片乌云笼罩在她们的心头,让她们无法像金花那么爽朗地大笑,像大鹏、志强那么开心。仿佛越是在他们兴高采烈的时候,他们的心情越沉重,越压抑。他们好像已经预感到,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很快就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她们想回家,又怕回家。她们想爸爸妈妈,又怕见到爸爸妈妈,心里矛盾得很。本来邱菊是爱唱爱跳的,可就是不想唱,不愿跳,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照实说,这次能同志强他们一同出来,高亮应该高兴,应该满足,但不知为什么,他也和邱菊一样,情绪很低落,一直无法调整过来。他们的情绪能达到今天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她们的思想包袱很重,难以轻装上阵,这一点志强和大鹏也是能感觉得到的。就连高亮也不是那么轻松的。那次志强和邱菊去看铁牛,他们聚会的晚上,他的父亲就出了事,挨了批判,好在还只是靠边站,没有彻底打倒。不过,在这样形势瞬息万变的时代,谁敢保他就此平安无事了呢?!袁骊的父亲已经早被打倒,冠以全县最大走资派的头衔,现在斗成什么茄皮色还不知道。邱菊的家里是那么个复杂的背景,她更是日夜为父母的命运担忧,时常做恶梦。你想,他们的心情能和志强、大鹏他们一样吗? 第二部 第一三一章 志强和大鹏想劝他们,又不敢劝他们,怕劝不好,实得其反,把她们闹得更尴尬。后来他们东拉西扯,志强又提到了一张什么图,让他们十分感兴趣,才稍稍把她们的情绪调整过来。 “志强,方才你说看见了一张什么图?” “《百丑图》。” “什么《百丑图》。” “这你们都不知道?来一回北京,太遗憾了!” “你快别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了,快快说说我们听听!” “可不是我故弄玄虚,你们愿听就听,不愿听我可不非告诉你们。” “越说你越卖关子,再不说我们都走了。” “老九不能走!你说什么叫《百丑图》哇?就是用漫画的手法,把中央许多许多领导和老帅们的脸谱画在一起,大约有一百位,起名叫《百丑图》。” “主要的都有谁?” “除了原来点名的彭、陆、罗、杨,还有刘少奇、邓小平、朱老总……” “这些人都能打倒?” “那谁知道哇!不打倒,他们敢画吗?你问我,我问谁呢?” “那些跟毛主席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将帅们一时间都成了黑线人物、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叛徒、特务、阶级异异分子,真是不可思议!”邱菊心事重重地说。 “《百丑图》怎么出来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不?” “这可说不清楚。” “我看哪,如果真的像《百丑图》上画的那样,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不是就完了吗?”袁骊和邱菊一样担忧。 大鹏见大家的情绪不对,忙说:“只要毛主席他老人家健在,天就塌不下来!” 邱菊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足见她对这个问题总是讳莫如深。她看过许多书,对中国的历史,特别是近代史,中国**史,人民解放军建军史,她都知道的比较透彻。对于那些叱咤风云出生入死屡建奇功的将帅们她是万分钦佩的。无论怎么说,今天他们一下子就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尿堆,她是不能苟同的。就像有人说她的爸爸妈妈一样。然而,她确实看到了像彭总那样的一批老革命已经遇到了新问题,要被打倒的是不是还有?她有什么权力下这样的结论呢?没有。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能有这样的权力,能下这样的结论,能控制这个局面。她对伟大领袖的崇拜之情是无与伦比的。总愿从善良的愿望出发的她,还一时无法认清这个她从来没敢想的问题。是不是有人别有用心,想把水搅混,好混水摸鱼?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也曾闪过。不过,一闪即逝。既然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报纸社论说的那条自上而下的黑线又是哪来的呢?毛主席一再接见红卫兵,一再深入发动群众,号召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她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正在邱菊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一阵惊心动魄的歌声: 老子革命儿接班, 老子反动儿背叛,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 就滚他妈的蛋! 这慷慨激昂的歌声,震得窗棂直颤,床板直抖。再一次触动了袁骊、邱菊、高亮那根敏感神经,也引起了志强、大鹏、金花的许多想法。他们不由自主地瞅了瞅袁骊、邱菊。可很快就把眼光转移了。他们不想让人看出他们的眼神与往日有什么特别。在他们的心目中,从来没认为邱菊和袁丽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也从来没歧视过她们。他们害怕这歌声,有意无意地使她们受到刺激,受到伤害。他们猜的不错,这歌声,如无数针尖,从耳谷刺入袁骊与邱菊的心中。一阵巨烈的心搅痛,折磨得他们坐立不安,脸色惨白。袁骊好像还好一些,尤其邱菊的脸色,难堪得让人可怕。她这颗幼小的曾被伤害得百孔千疮还未抚平的心,是很难经受住这种刺激的。她看了那些锋芒毕露的大字报,听了“百丑图”这一条可怕的新闻后,心里已够刺激的,再加上这歌声,真的就有点超负荷了。恐怖好像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就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她此时忽然想到了纪老师,想到了纪老师从树上卸下来的时候的惨象。进而她又想到了新宇。尽管新宇贴出了“郑重声明”,也未逃出受歧视,父死家破的命运。“他站过来了”,却没有人欢迎他。他孤立的好像比贴声明之前还惨了,还可怕了。新宇有勇气贴声明,若有那么一天,我能有这样的勇气吗?即使有那样的勇气,下场又是如何呢?比新宇好?还是比新宇坏呢?好又如何?坏又怎样呢?她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些令人烦恼的事情。自爸爸出狱,妈妈落实了政策,她以为她的家从此太平了,再不会发生从前的事情了,可文革一开始,她就像预感到了什么,她每天都在担心灾难重新降临到她父母的头上,也同时降临到她的头上。方才志强读到的诗词“重上井岗山”,她可真动了心。若是真有那样的机会,她是不会放过的。她认为这样做比贴声明要好得多。以实际行动站到革命队伍一边来,让那些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的人好好看一看,也让那些惯于绕舌的人把舌头卷起来。你说我不革命?既然你说你是革命的,为什么不敢上山和毛主席一同打游击呢?仿佛毛主席已站在井冈山上,在向她招手呢——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若是现在就走,上井冈山,不回家多好!免得再看那些揪心的场面,痛楚的事情。然而这不过是邱菊一种逃避现实的幻想吧了。自欺欺人!再说,就是有这种可能,父亲体弱多病,母亲心灵憔悴,自己就能抛开他们不管,去证明自己比别人革命,毅然绝然地上了井冈山吗?那不是说父亲母亲就是不革命的吗?他们在反右斗争中遭到诬陷,如今又老调重弹,就能说明他们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啦?别人这样对待他们,自己也这样对待他们,与情与理能说得过去吗?公道吗?别人不了解邱海、寿珠,你邱菊还不了解他们吗?为了证明自己革命,就谁都不顾了,这是一个真正革命者的风格吗?邱菊渐渐地又冷静下来,否定了自己。革命不革命何需别人评说呢?自己走自己的路,终有一天会黑白分明的。假的不会变成真的,真的也不会变成假的。怕什么?怕才是心中有鬼哪!逃避才是懦弱的表现哪!这时邱菊才不那么压抑了,不那么痛楚了。她也情不自禁地同外面一起哼起了那首左的不能再左的《造反之歌》。 第二部 第一三二章 高亮对邱菊忽然哼唱这首歌感到很奇怪。他用眸子斜睨了邱菊一眼,然后试探着说:“邱菊,你也喜欢这首歌?” “随便唱唱,谈不上喜欢。” “既然你肯唱就证明你喜欢,对不对?” “不对。现在有许多事情我们都干,不一定都是真心实意想干的。” “为什么?” “大势所趋呀!” “那不是随波逐流,两面派、墙头草吗?” “你说随波逐流还可以,你说这是两面派、墙头草就不对了,就有点过分了。” “有什么过分的?” “你想,有许多事情还没容你仔细考虑就要你做,你做不到,或不做,不行。做了,有的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这不是大势所趋吗?怎么能叫两面派、墙头草呢?” 高亮说这句话时也没有加多大考虑,如今邱菊不服,驳斥了他。他不肯认输就抬起扛来:“你这么说不对,人都是有大脑的,凡事都得经过思考才会做的。跟着人家跑就证明你同意了人家的观点。今天东风硬你随东风,明天西风硬你随西风,那不叫两面派墙头草叫什么?” “我说的和你说的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你这是诡辩。” “我是诡辩?你才是墨索里尼呢!” “好好好,你们都说的对还不行吗?我求你们啦,有问题回家再争论行不行?” 大鹏觉得他们争论的无聊,出面拦挡。邱菊本来也无心恋战,借机就不吱声了。高亮本来觉得自己的观点有点站不住脚,有点强词夺理,他又怕继续争论下去伤害邱菊,见大鹏出面干涉,也就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高亮所以要挑起这场辩论,并不是他想说邱菊是两面派、墙头草,而是他对她哼唱那首歌不满。高亮对那首歌的提法有意见,什么“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这种提法的本身就是不科学的,就不符合团结大多数的革命理论的。别人唱还情由可原,你邱菊怎么还能唱这样的歌呢?我高亮虽说父亲受了批判,可也是贫下中农啊!至于我能不能成“黑五类”子女还在两可,你邱菊的父亲是还未出法,保释不久的劳改犯,你怎么能同意这种打击一大片的提法呢?就是你同意,我也不同意!他们就是革命的?我们就是不革命的?我们就得听他们的摆布?他们就是救世主?我们就是阿斗?你受人摆布惯了,受人欺负惯了,愿逆来顺受,我高亮可没有这习惯!这是真的。高亮从小就在一种十分优越的条件下生活的,不说在屯里没人欺负吧,就是在学校,也就是那次志强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家伙敢同他抗衡抗衡,过去他是从来没有遇到过敌手的。这回爸爸受批判了,就有人想欺负他,没门!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再说,我爸也没干什么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当权派都倒了,他受批判也没啥。有朝一日,政策变了,说不定还掌权呢!我就不信,全国这么多干部都是走资派,都是反革命。以前,他们执行的路线方针政策不都是中央制定的吗?今天怎么又说错了呢?即使错了,也不应该把账算在基层干部身上啊!他想是这么想的,可他没有把他的这些想法说出来。邱菊不理解他的用意,还挺生他的气呢!大家也不理解高亮,认为他平时和邱菊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态度,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脾气?好在被大鹏制止住了,没闹到僵持不下的地步。 志强既不参与他们的舌战,也不当苏秦、张义,他从兜里掏一样心爱的东西,故意让大家看见。金花眼尖,急忙凑过去。 “毛主席像章!你从哪弄来的?” “别人给的。” “谁给的?” “有位朋友给的。” “刚来这么两天就有朋友了?”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了,还不都是朋友吗?” “既然你这么能交朋友,你给我也要一枚?” “行。我再想想办法。” “你要是要不到,就把这枚给我!” “这枚毛主席去安源的像章,是有机玻璃的,过去没有见到过。” “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本来想要,那我就不要了。” “给你吧,以后我再管她要。” 看见志强把一枚金灿灿的毛主席像章递给了金花,大家都围过来欣赏,都夸这枚像章精致。不用说,谁都希望能得到一枚。金花捷足先登,谁也不好同她争了。不争是不争,都未免有些遗憾。 “我再找找颜艳,她要是能弄到,最好一人弄一枚。要是马上弄不到,我把通信地址给她留下,让她弄到给我们寄去。” “实在弄不到,就别难为人家了。” “我看她挺有神通的,好像不成问题。” “她是干什么的?” “清华附中的学生。好像是个红卫兵的头。” “你怎么认识她的?” “就是那次邱菊姐有病,我去接待站找药,遇见她的。她一听说我是黑龙江人,就更加亲热了。她主动告诉我,她姥姥家在黑龙江。她小时候去过外婆家。她说外婆家冬天好冷好冷,到处是白茫茫的大雪。她很喜欢雪,特别是满天飞舞的雪花。她还说黑龙江人豪放、粗犷,愿意和黑龙江人交朋友。我听她这么说,我感觉她比我们还豪放,我就说,如你不嫌我们黑龙江人粗犷的话,我也想和你交个朋友。她说好哇,我叫颜艳,颜回、颜真卿的颜,清华附中井冈山兵团司令。我一听她说她是司令,我真想笑。可她见我不信,急忙说,是真的,不信,你问问他。我那好意思问别人呢。她身边的一位同学极认真地说,是,她是我们司令。我这才相信她的话是真的。我也做了自我介绍,她还让我留了通信地址,说有机会到我们那儿去,一方面搞大串连,一方面看看外婆。” “这么三言五语就能交上朋友?我才不信呢!还是把像章给你吧。” “你怎么又不要了呢?” “我不是说了嘛,君子不夺人之爱嘛!” 金花这次说话的意思可与上次不同。志强是听得出来的,他不但没往心里去,却故意气金花说:“你真的不要?那我可以实为实啦!”说着他就去接像章。 “你不要,我要!”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被二哥夺了去。他如获至宝,急忙揣在了怀里。 “让你们捣登!捣登出飞了,不捣登了吧?”大鹏幸灾乐祸地说。 “哥——” “入了虎口,哥也要不来啦!” 像章被二哥趁火打劫,金花真有点后悔。她说给志强,并不是真心的,是想试探试探志强,拉拉花架,不料被二哥钻了空子,她真有点后悔莫及。可事以至此,她又不能说什么,只好认了。认是认了,她对这枚像章的来历还是或多或少有点想法的。她同志强的关系可不是两小无猜的关系了。从初中时起她就特别注意上了志强,到了高中她对志强的爱慕之情已日甚一日。这次上北京若不是她积极争取,妈妈是不会同意的。听说志强他们上北京,还有袁骊、邱菊,她就说什么要来。她先做好了哥哥的工作,然后做妈妈的工作。开始赵婶是死活不同意:“一个姑娘家,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不老实在家里呆着,东跑西颠干啥?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妈,我都这么大了,还有哥一同去,能出啥事儿?” “能出啥事儿?你没听说,这儿打起来啦,那儿打起来啦,北京现在也不像从前了,也挺乱。万一遇到什么事儿,把你卷进去,一个姑娘家,你说让妈掂心不?” “妈,我们去好几个人呢!” “还有谁?” “还有袁骊、邱菊、高亮、志强他们。” “志强也去?” “对!妈,他也去。是他发起的。” 赵婶见金花火急火燎的样儿,知道挡也挡不住,就卖了个人情:“大鹏,你说让不让你妹妹去?”金花怕哥哥变卦,急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大鹏假装没看见,故意拉开腔调说:“我看呢——” “哥——你快说呀!” “我看还是让妹妹去吧,要不还不把她急个好歹的呀!” “既然你也同意,那我就让她去。你妹妹出点啥事儿,我就拿你试问!大鹏,你听见没有?” “行,谁让我是哥哥了。” 金花当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搂着妈的脖子狠狠地亲了几口。 “看把你高兴的!要不是说志强他们都去,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去!” “他去不去与我什么关系?” 说完金花给妈使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第二部 第一三三章 这次出来,有两次志强跑单帮,金花有点想法。今天见他说起了颜艳,又是给像章,又留通信地址,说得眉飞色舞,她更是有点心中不得劲。所以,找理由把像章退给他,想以此向志强发难,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 更让金花生气的是,志强对他的行动不但不做任何解释,反而还一味地夸奖颜艳。 “你这回可遇见知音啦!没再好好谈谈别的吗?” “谈啦!谈好多呢!” 金花这时的脸色很难看,大鹏看得一清二楚。 “能谈啥?刚认识两天半,还不都是运动的事儿。” 志强听大鹏这么说,才不说什么了,笑了。 金花用眼睛剜了志强一眼,把嘴一撅,也不再说什么。 志强这么快在北京交上了女朋友,是出乎金花意料的。他能这么快靠近女孩子,抓住女孩子,更是金花史料不及的。无意中,一个危险的信号在金花蔚兰的心空中升起。你别看这个过去的鼻涕鬼,还说不定是个多情种呢!金花转念又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和人家什么关系?怎么凭空就吃起醋来了呢?难道因为你,还不行人家志强和别的女孩接触了吗?还不行他交女朋友了吗?行,不是不行!可你再别想接近我,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思来想去,金花还是反对志强交女朋友,还是不想同志强分手。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金花就把她同志强的关系同其他同学,特别是其他男同学的关系区别开来了。她认为志强是属于她的,不许任何人,严格地说,不许任何女孩子再靠近他,同他有超出她的关系。她也不愿在志强的嘴里再听到别的女孩子的名字,特别是不愿听到他赞美别的女孩的言词。今天,她就是听到在志强的嘴里说出颜艳的名字,并对这个名字大加赞赏才生气的。是啊!她是北京的女孩,知的多,见的广,比我强,不过,她有比我强的地方,也一定有不如我的地方!你谢志强刚同人家接触那么两天,你就那么赞美人家,欣赏人家,这未免有点过分吧?我赵金花同你相处这么多年,也没听到你用这么多美妙的字眼赞美过呀!志强啊!你想错啦!北京的女孩岂是你想得到就得到的吗?你能来北京吗?你不来北京想让她到咱们那到处是灰尘的小镇子上去,可能吗?这个梦恐怕你是做错了。她绝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全国人民都日夜想往的地方,投入你一个名不见经传,衣不惊人,貌不压众,家不趁,人不值的男孩子的怀抱!想到这儿,金花反倒笑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我怎么犯起傻来了呢?想到这儿,她脸上的乌云渐渐地散去,恢复了往日的晴朗。 说曹操,曹操就到。 “谢志强在吗?” 随着叫声,一个扎着两支造反瓣,长着一对毛茸茸大眼睛,穿着一身黄军装,臂戴红袖章,个子不高,浑身透着朝气、灵气、秀气的小姑娘领着几个红卫兵走进来。 “颜艳!你怎么来啦?” “我来怎么的?不欢迎吗?” “哪敢哪敢!我是说我们想接你还没去呢,你就来了。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正想找你给我们讲讲当前的形势和今后的任务呢。” “让我给你们讲当前的形势?”颜艳瞅瞅志强,瞅瞅大家,朗朗地大笑起来,“我和你们一样,哪看得明白呀!要讲,就让我们司令给你们讲吧。” 颜艳把身子往后一闪,把一位身材魁梧,重眉毛,大眼睛,大圆脸的男同学让到了前边,介绍给大家:“他是我们井冈山兵团的司令,姓霍,叫霍宏,宏大的宏。我把你们的情况向他介绍了,他对黑龙江的形势很关心,想见见你们。所以我就带他来了。你们有什么要求想法就和我们司令说好了,他上边的消息知道的特别多,一定能满足大家的要求。另外,我再和谢志强声明一声,我不是本团司令,那天是和你开玩笑,说我是司令,今天我郑重声明,我不是司令。” 听她的口气,看她的闪神,金花心想,你不是司令,也得是副司令。还真让金花猜着了,她真是副司令。 颜艳刚说完,霍宏才说:“她是我们副司令,调兵遗将她都说了算。” “我可不敢,那不是篡党夺权了吗?”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这时志强首先把霍宏、颜艳他们让坐坐下,然后把大鹏他们一一向他们做了介绍。这样,两边的人都算认识了。志强接着说:“我方才说的是真心话,想请你们给我们上上形势课。你们知的多见的广,站的高看的远。只有很好地把握住形势,牢牢地掌握住斗争的大方向,才能争取斗争的主动权,不至迷失方向,陷入被动的局面。 “你说的是倒是,不过,我们可没有你们那么高瞻远瞩,远见卓识。我们也是在斗争中学,在斗争中干,在游泳中学会游泳的。要说知道的多一点,那可能。因为我们所在的地理位置好,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党中央所在地,小道消息来的快,这是必然的。这些小道消息有的准确,有的可能是谣传,以讹传讹的事也不少。所以我说,你们还是多学习毛主席著作,多学习最高指示,以及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社论什么的,比听谁讲都强。” “那可不一样!” “颜艳,你别帮我吹好不好?我要是讲砸了,代表井冈山兵团也少不了你的份!你就别跟东北来的这些弟兄添乱了好不好?” “霍司令,我们说的是真心话。” 大鹏站起来恳切地说。 “对,我们真想听听全国的斗争形势。” 二哥和高亮他们也都一再说。 “我说霍司令,你就牺牲点时间,给东北来的弟兄们讲讲得了,免得让大家失望。” 在颜艳的一再鼓动下霍宏答应抽时间来给志强他们讲形势课。后来一传两两传仨,整个附中住的外地师生都要求听霍宏讲形势课,只好小课变成大课,在附中礼堂讲了。由于霍宏掌握的材料多,口才又好,讲的生动,大家听得很过瘾。 霍宏和颜艳来找志强他们,不光是想看看他们,接近接近他们,更重要的是他们想在黑龙江建立一个联络站,扩大他们的影响,扩充他们的势力,有朝一日把他们的造反组织在全国形成网络,一呼百应,达到他们全面夺权的目的。你别看霍宏人小,野心可不小! 经过言谈,交流,霍宏对志强、大鹏他们的印象还不错,最后实言相告说:“我这次过来,一是想看看黑龙江的弟兄、姐妹;二是想了解一下你们那里的斗争形势;三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建立联络站的事。” “联络站你们想建在哪儿?” “当然是哈尔滨最好了。” “这没问题。我们可以帮忙。要人出人要物出物。” “那太好了!我们有困难你们帮助我们,将来你们有困难需要我们支持时,我们也决不推辞。如果联络站能够解决,就就地解决,联络站解决不了时,通知我们总部,不行我亲自北上。” “我们司令去,我也去。” “不留镇守的啦?正副司令都去。” “你们看,颜艳多积极!不愧姥姥家在东北,就是和东北人有感情。” 霍宏说了句笑话,然后说有事要走。志强和大鹏又一再挽留,还是没留住,好像是真有急事似的。当他们走出教室时,颜艳偷着告诉志强:“今天晚间,北大有一场批斗大会,你们想不想参加?” “批斗谁?”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去呗。能让进去吗?” “六点半钟之前我在北大小东门等你们,不见不散。” 第二部 第一三四章 受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所驱驶,志强、大鹏他们连晚饭都没吃好,不到六点就来到了北大小东门。本来是可以进学校的,但志强他们不知道批斗会在哪儿开,又不好打听,只好等颜艳。果然不到六点半颜艳就来了,她带着志强他们走过博雅塔,绕过未名湖,七拐八拐,来到了一所大礼堂门外。这时礼堂门里门外到处都是黑鸦鸦的人头。不多一会儿,礼堂就坐满了参加批斗会的人。会场异常严肃紧张。组织者如临大敌,参加批斗的人受环境的影响,也呼吸紧张,时刻注视着会场前后的变化,可能出现的情况。志强他们是旁听,颜艳帮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后,她有事就走了。 已经是晚八点多钟了,要批斗的人还没有到会场,在家组织会议的人的心都凉了。他们揣测,一定是出了问题,批不成了。正在这时,一辆小轿车,后边还有几辆车一同开到了会场。当有一位撑着左臂的人走下车来的时候,看见的人都睁大了吃惊的眼睛:“周总理?!”他来干什么?批斗他?不会吧!只见周总理刚要去拉车门时,有人把车门拉开了。这不是陈老总吗?有人认出了他。“打倒陈毅!打倒陈毅!陈毅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周总理在前面开道,陈老总紧随其后,在一片打倒声中他们走进了会场。 这次批斗会就是要批陈毅的。可周总理怎么也来了呢?原来是这么回事,红卫兵冲击外交部,揪斗陈毅时,秘书把这一消息报告了周总理。周总理感到事情紧急,直接驱车去了外交部。周总理害怕陈毅出事,就用他的车把陈毅同志护送到会场。 等批斗会接近尾声时,红卫兵逼着陈老总自己批判自己,又一门喊打倒陈毅时,陈老总十分幽默地说:“请同学们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二百三十二页。” 有人翻开了毛主席语录,见没有二百三十二页,以为陈老总嬉耍他们。顿时打倒陈毅的呼声更高了。 陈毅不管学生怎么喊,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陈毅是个好同志。” “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你撤谎!” “你们不信,问问总理吗?” 周总理也没成想陈毅会使这招,他也险些让陈毅给弄笑了。 “周总理,毛主席是这么说过吗?” “同学们,毛主席确实这么说过,当时我也在场。” 会场一片哗然过后,再也没有人喊打倒陈毅了。周总理为了保护陈毅给学生们下了话:“今后谁再批斗陈毅同志,必须经过我批准!” 周总理护送陈毅走了。 揪斗陈毅的风就这么被压下去了。 志强、大鹏他们当然十分感激颜艳让他们看到敬爱的周总理、陈老总,看到了学生批斗元帅的场面。 历史也真会开玩笑,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屡建奇功,敌军闻风丧胆的元帅,竟被一群孺臭未干的孩子说拉来斗一场就斗一场。要不是陈毅急中生智,说不定还怎么斗他呢!元帅不生孩子们的气,可他回到家里,却落下了泪。 第二部 第一三五章 来北京的目的已经达到,毛主席也见了,串联也搞了,是继续南下?还是挥师北顾?他们中间发生了分歧。志强主张继续南下,反正出来了,一不做二不休,走够了,看够了再回去。大鹏、高亮主张回返,他们的理由是:全国的运动发展这么迅速,家里也一定变化很大,我们如不及早回去,说不定被运动扣在了外边,将来不好办。金花、袁骊、邱菊虽然还想往南走走,可因为想家,也就支持了大鹏和高亮的意见。二哥不表态,往南也行,往北也中。这样,志强就成了孤家寡人,只好违心地同意了他们的意见,择日打马回城。 在临行前,志强又去看了一次颜艳,可惜未见到。 大串联方兴未艾,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像潮水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涌向北京。进来不容易,出去也不容易。尽管增加了许多车次,每列车都超负荷运载,可还是显得力不从心,进出北京都极其困难。志强他们足足又等了一个星期,才挤上了回归的列车。一上车,他们就挤散了。志强和金花挤在了一起,袁骊、邱菊、大鹏他们挤到了另一节车厢。邱菊是最后被大鹏拉上车的,还在车门口,车就缓缓地开了。二哥自己跑了单帮,钻到车座底下睡觉去了。 “往里挤挤!往里挤挤!让我把车门关上。” 列车员的嗓子都喊哑了,车门还是无法关上。大鹏害怕邱菊掉下去,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他想和邱菊调换一下位置,自己到台阶上去站着,可他们当中还隔着一女孩,无法窜动,他只好用力死死地拉着邱菊。到了丰台车站,列车被迫停了下来。乘这功夫,大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邱菊拉进了车厢内。他同袁骊、邱菊一同挤进了车门口的过道上,再也动弹不动了。前面是袁骊,后面是邱菊,他被挟在中间。他的胸贴着袁骊的背,他的背贴着邱菊的胸。透过单薄的衣服,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身体这样紧紧地贴在一起,甚至一点缝隙都没有,这还是头一次。若不是上帝的有意安排,他们真是不敢想像。尽管造物主给他们安排了这样一个绝妙的好机会,大鹏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两只手显得无所事从,往前搭也不是,往后勾也不成。但晃动的列车有时又逼他不得不找到存放之处,或找到支撑点。在万不得以的时候他不得不把手搭在袁骊的肩上,或搂住她纤细的腰肢。邱菊也是一样,万不得以时也得同大鹏紧紧搂抱在一起,以适应列车的晃动与撞击。站的时间短还不觉得怎么样,站过三四个小时之后,脚麻腿酸,想换换脚,这只脚刚抬起来,再想落下恐怕就难喽!为此,不管怎么酸,都得想法忍耐着,熬着。整个车厢的每一个空间都挤满了人,空气无法流通,混浊得喘过气来。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一是口渴(车厢基本停水,就是不停水也挤满人了,打不开水龙头,接不到水);二是无处大小便。口渴尚可忍耐,来了屎尿只好憋着,憋是有一定限度的,到憋不住的时候可怎么办呢?有些女同学只好偷偷尿裤子,男同学急眼时等列车停时冲下车去,到车下边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就拉就尿,也顾不得许多。甚至有些泼辣的女同学也是如此。人总是得适应环境的,否则就难以生存。 列车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随时都可能停车,一停就没完。因为下车的总是没有上车的人多,列车一直是超负荷运转。承载的人数,绝对可以进入世界吉尼斯大全了。 熬到夜间,谁都困得不行时,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男女同学混杂在一起。谁也不计较谁压了谁胳膊谁枕了谁的腿,睡鼾时甚至有的男女同学搂在一起。大鹏和袁骊、邱菊一直呆在门口,躺不下,困急时就只好站着睡。被挟在两个女同学中间的大鹏一会儿把脸搭在袁骊的肩上,一会儿垂在邱菊的胸前。她们俩的脸蛋下额也不时与大鹏的脸蛋磨擦碰撞,有时感觉不到,有时也是能感觉到的。感觉到也得当没感觉到,谁也不会计较什么。甚至在他们的心中有时也会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暗自感谢这拥挤的列车给他们创造了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能使他们如此亲密无间!他们站得难受时希望时间快点过;勾手搭肩,耳鬓厮磨时又希望时间慢点过,让他们在这种合理冲撞中多产生点火花,多产生点希翼。不但大鹏有这种渴望,袁骊和邱菊也同样沉浸在幸福之中。 金花和志强比大鹏他们幸运。虽然没捞到正座,却在过道捞到了一席之地,他们俩都能坐下。在他们相互关照的同时,他们也在为袁骊、邱菊他们担心。 金花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对志强说:“袁骊和邱菊也不知道她们 们上没上来车?” 志强说:“好像她们就在咱们前边那节车厢。等我喘喘气,想法过去看看。 金花又说:“你想过去?要是长膀还行。” 过了一会儿,志强真的试图过去找大鹏他们几次,都没走多远就经不住舆论的谴责退了回来。要想过去就得踏着别人的身体前进,你想能不受到谴责吗?即使他改换了一种方式,从椅子的靠背上横跨了一次,跨到车门口照样被叉得死死的人墙挡了回来。没有办法他只好放弃了这种想法。 上车前接待站发给了他们些吃的,他们又灌了两瓶子水,都由二哥带着。上车时二哥在后边了,也不知他挤到哪儿去了。断了志强和大鹏他们的济养。就是有也不太敢吃敢喝,因厕所全挤满了人,想方便方便都誓比登天还难,所以也就没人计较吃的喝的了。 志强和金花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题。特别是这次到北京大串联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更让他们兴奋不已激动万分。 “志强,你这次来北京有什么感受?” “感受可太大了!” “具体点说?” 本来志强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被金花这一追问,他又不知从何说起,显得有些语塞。 “这……这感受最深的嘛——北京就是和别的地方不同。” 听这位巧嘴八哥说出这样一句让人涕笑皆非的话,金花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嘲笑。 “这还用你说?不来北京也知道北京与其它地方不同,尤其与咱们那个一眼就能从东头瞅到西头到处是灰尘垃圾的小镇不同。” “我是说北京的运动形势就是与其它地方不同,发展的十分快。” “你这句话算说到了点子上了。北京是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当然发展的要快了。” “没拆散旧北京市委时也不行。毛主席不是说了嘛,原北京市委是一个针插不进去水泼不进去的地方” “这回不是土崩瓦解了吗?还是毛主席有权威。” “当然了。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毛主席不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也是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 说到这一点金花又觉得有点不对味,但她却未加可否,不再说这个话题。 志强和金花一直很兴奋,从北京的运动情况说到全国的形势,又从全国的形势说到家里的形势,以及学校的形势。 “志强,北京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全国的形势大体如此,这次回去后你有什么打算?”“我还没有考虑好。” “北京的大专院校的红卫兵组织已经是风起云涌,群雄并起,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势不可挡。我估计家里的形势也会发生很大变化。” “要是也像北京这样,纷纷成立自己的红卫兵组织你想怎么办?”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就挑起大旗自己干,何必寄人篱下,听人摆布呢!” “你如果有这种想法,我们回去后就好好研究一下。不过,这可不是件小事。举旗造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也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麻烦,许许多多的困难和阻力,甚至还会有很大风险。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金花的肺腹之言提醒了志强,他立刻想到了哥哥的下场,有些不寒而栗。老百姓常说出头椽子先烂这句话,在哥哥志国的身上真的体现了。将来有一天自己若是真的被推上时代的风口浪头,会不会也和哥哥一样?或者比他的下场更惨呢?他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金花的问题。 “志强,你想啥呢?都想直勾眼了。” “我想你的话很有道理。我哥就是前车之鉴。” “你哥怎么啦?” “因为当赤卫队的头,被抓起来关了好长时间,你不知道吗?” “邻居住着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不过,我说有风险是有风险,干革命哪能没有风险呢?过去革命先烈为了追求真理,明知道若是被敌人抓住就得坐牢、杀头,可他们还是前仆后继,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他们这种追求真理,不怕流血牺牲,前仆后继的革命精神是多么值得我们学习啊!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瀚,还有后来人。这首革命烈士诗抄你还记得吧?我说有风险就把你吓住了?闹了半天你还是一个胆小鬼呀!要是有朝一日大难临头还不出卖同志、朋友啊!” “金花你说什么话呢?你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真可惜你和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对我还有如此看法,让人太遗憾了!我谢志强就像你想像的那么猥琐?那么卑微?那么一文不值?” 第二部 第一三六章 这时志强真的生起气来,扭过头去不理金花。金花忙凑过去搬着志强的肩头说:“你何必生那么大气呢?你又不是真的那么做了。” “我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你这么想我,我就无法理解。” 金花继续搬着志强的肩头,娇嗔地说:“人家是怕……” “怕我出卖你?” “你别歪曲好不好!” 看见金花那娇嗔的女儿态,志强的心猛的颤抖了起来。这种激动好像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他显些拥抱金花入怀,吻她那绯红的脸蛋,鲜嫩滋润的樱唇。可他面对金花扑朔迷离的大眼睛,怅然若失的女儿态,面对满车青春火暴的眼神,他终于没能鼓起他的勇气,做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时金花微微闭上了那双似乎有些困意的眼睛,其实她正在做一个绝好的梦!也许梦中的期待比梦还美丽。 志强假装困了,也把眼睛闭上了。 列车已经进入了夜间行车。车厢顶部的灯早已熄灭了,只有车厢旁几只昏暗的小灯还闪烁着微弱的光。那些困得早已不行的男孩、女孩们无论是坐在坐位上的,还是躺在地下的,或着是拥在车厢过道和车门口的,早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也有个别不知疲倦,仍处于极度兴奋之中的红卫兵一声低一声高地畅谈着他们的革命情操与理想。 随着列车的晃动与撞击金花和志强的身体在不断地碰触,偶尔他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她的秀发触到他的脸上,当他们真的进入梦乡时,不知不觉真的搂抱在一起,度过了他们一生中难忘的时光。 当第一缕曙光由东方的地平线上爬进混浊而混乱的车厢时,列车已跨过了松花江大桥离开了血雨腥风的哈尔滨,继续向北驶进时车厢已不再那么拥挤了,每个人都可以找到适当的位置了。这时的车厢内仿佛才真正恢复了它平时的秩序。由于超负荷运行,列车员根本无法进行正常工作,就谈不上卫生不卫生了,满车厢到处是垃圾、小报与传单,零乱污浊不堪入目,无法忍受也得忍受。此时,毕竟比先前轻松许多,轻快许多了,不知足也得知足了。志强和金花知足,大鹏、袁骊、邱菊知足,二哥更是知足。他终于能从椅子底下钻出来,自由自在地伸伸懒腰,随心所欲地走动走动。他窜了几节车厢找到了志强、金花,也找到了大鹏他们。他们聚到一个车厢里,就像经过一场劫难又重逢一样亲热。金花扑过去一只手拉着袁骊一只手拉着邱菊十分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们没扒上车呢!” “可不,要不是大鹏死死拉住我,我真的就上不来了。” “你要是真的上不来车可怎么办呢?” “北京那么好,我就不回来了!” “可不是要住的有住的,要吃的有吃的,还回来干嘛。” “这么好你怎么不留下呢?” “我想我妈!” “没出息!” 金花颇具戏剧性的表演逗得大家一阵捧腹大笑,都忘记了一路旅途的疲劳。 这时二哥把馒头和咸菜拿出来让大家吃,大家才感到有一丝丝的饿意。 “你这后勤部长,自己躲到一边搂着馒头睡大觉,不发济养,让我们饿得干肠寸断,严重失职!要真是战时,我非把你拉出去毙了不可!” 大鹏一脸严肃的样子真像首长在训他的部下。 “首长,我真不是故意的呀!我实在无法找到你们才做出这种事情的。首长,看在我跟你多年的份上,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二哥装出那副可怜样,绝不亚于一头摆尾乞怜的哈巴狗。平时见他迷迷糊的,不声不语的劲,绝难看出有如此表演天赋。真是真人不露像啊! 大鹏接过馒头咸菜后那脸嘣紧的神经立时松驰下来,换了副笑脸说:“二哥能把济养保存下来,自己都不肯先吃一口,也实在难为他了。” “首长,你高抬贵手啦!” “我什么时候挥泪斩马谡了?” “我若真的失了街亭,损兵折将,大鹏兄可千万不要姑息。若是姑息迁就,那可就带不出好兵啊!” “看起来你对三国还很精通呢。” “不敢说精通,只不过看的遍数多一点罢了。” “别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要说三国这部书吃得透,在咱们班谁也比不了志强,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看的书就是从他那儿借的。” “行啦,我们别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了。我们还是书归正转说说我们回去怎么办吧。” “你有什么高见。” 志强瞅瞅大鹏,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我看是到了褚候割据,各霸一方的时代了。” “从何谈起?” “你还没看到,北京已是各种名目繁多的红卫兵组织迎运而生,旗帜千奇百怪,纲领花样翻新了吗?” “万变不离其中。我们可不能头脑一热就扯旗造反。万一搞错了大方向那可就惨了!” “都是一鼻两眼睛,为什么别人能搞我们就不能搞?” “出头椽子先烂呢!” 别人不知金花这话的意思,志强可心领神会。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瞅了金花一会儿,又把眼神转到了大鹏身上。 “金花的话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那你是想当出头椽子啦?” “这倒不见得。不过,我觉得形势不会那么严峻。” “你们要是成立团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我!要不,把馒头和咸菜给吐出来!” “还八下没一撇你就开始翻小肠,真没出息!” “二哥我也没想有什么出息呀!只要能当个后勤部长就行了。” “要是遇见什么特殊情况你还不把我们都饿死呀!” “说话别截短,打人别打脸,我就做错了那么点事,也不能拿一回当百回,班长怎么能总挂在嘴上呢?真让人受不了。” “你以为他迷糊,那就错了!在大事大非面前他才不迷糊呢!” “志强,你可别夸我了,就当我是二哥行不行?” “真的二哥可当不了后勤部长!” 二哥睁大了眼睛,把嘴撅起了老高极认真地说:“我就这么大能水,一不跟你们抢司令,一不和你们争参谋长,就想当个事务篓子你们还嫌弃,看起来我只有告老还乡了。” “天生我才必有用。二哥,他们不用你,我用你。和我干怎么样?” “金花,你想当女司令?” “怎么?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实在跟不上他们,我就跟你。” “原来你是个见移思迁的人呢,要是那样,请君自便吧!” “做人可真不容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左不右不偏不依又是中庸之道。到底怎么才对呢?” 二哥一天总眯逢着两只小眼睛,像是睡不醒似的,心里可有数!他提的问题看似简单,可这人生的哲学有谁能解释清楚呢?他笑谈之间的一句话,把这几个涉世不深的同学全都问住了。 这时气笛声长鸣,绥化车站到了。 第二部 第一三七章 志强他们虽然离开学校刚刚一个月的时间,学校的运动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红卫兵总部一统天下的格局完全被打破了,不受班级与班级年组与年组老师与学生的限制,愿意怎么组合就怎么组合,愿意成立什么团就立什么团,愿意叫什么叫名什么名。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这正是许多受压抑的同学盼望以久的局面。好!太好了!这才叫造反呢!搞那么多条条框框叫什么造反? 群雄并起,各霸一方,全校已成立了四十多红卫兵团体,大到几百人,小到三五人,还有一棵松战斗队。到目前为止,看起来实力比较雄厚的一个是以武造反为首的红色尖刀造反团,一个是以老高三为主教职员工为副的黑旋风造反兵团。黑旋风的头叫褚天舒, 原学生会的副主席,在学校总部任过职。这次成立兵团他本不想再当兵团司令,他是高三的学生,又一直在学校当干部了,受旧传统影响比较深,凡事他都喜欢找条条,找依据,不喜欢越大格。比如人家武造反已把校长胡英南都打倒了,斗过多次,他还说校长是党外人士,不是这次运动的重点。有人说他保守,他就把十六条搬出来和人家辩论。十六条里明确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胡英南是民主人士,按照十六条的规定,当然不是这次运动的重点。有人又说:胡英南不是重点,白云鹤是党支部书记,应该是重点了吧?可他又说,她是部队转业干部,刚来校不几个月就运动开始了,她想走资本主义还没来得及走,怎么能定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校长不能批,支部书记不能斗,一中还批谁斗谁呢?有人告诫他,这样弄不好被扣上保皇派的帽子可不得了啊!这个也不斗,那个也不批,自然这么大个团体整天显得没事干。总学毛主席著作,学习《人民日报》社论也不行啊!不搞大批判,就是不抓阶级斗争,就是偏离运动的大方向,《人民日报》这样说了,《红旗杂志》也这样讲了,褚天舒也感到他所领导的兵团总这样求稳怕乱不是曲子。于是,他召开了兵团常委紧急会议,研究兵团斗争的大方向。研究来研究去,多数常委认为不搞大批判就是丢掉了大方向;搞大批判不能空对空,空对空也是偏离了大方向。要想真搞就得上挂下联接触实际。接触实际没有别的批的,就得联系支部书记校长或反动学术权威及有问题的老师。批判他们什么呢?胡校长还好说,找不到别的批判内容,管、卡、压还是有的,搞管、卡、压就是执行资产级反动路线,批他也不为过。至于白云鹤不好批也得批。光批校长,就会引起他人的非议。想来想去,还是把他们捆在一起批有说服力。既然校长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校长在党支部书记的领导下,那么自然党支部书记执行的也是反动路线。这样一说,白云鹤也就有批的了。人多出韩信,褚天舒不再为没有批判内容而发愁了。 刚从北京回来时,志强、大鹏他们共同分析了学校的斗争形势,志强倾向加入褚天舒的黑旋风兵团,认为褚天舒做事谨慎,有领导经验和能力,不至张大跟斗。大鹏、高亮都不同意到别人成立的组织中入伙,其观点是:褚天舒有保守派、保皇派之嫌,必然影响兵团的发展。武造反虽然实力雄厚,上有解放军、县工人造反团支持,可此人有野心,思想过于激进,如果把握不好,有可能翻船。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因此,更不能加入他直接领导的红色尖刀造反团。至于其它那些小团就更没有研究的必要了。 “你们既不想投褚天舒,又不想跟武造反,到底想干什么呢?” “说了半天,这你还不明白?” “二哥都听明白了,他急不可耐地对志强说。 “我确实不明白。” 志强装糊涂想让大鹏他们说出真实的用意,然后再谈成破利害。对学校的形势他也早就分析过了,他说投褚天舒也是在试探大鹏他们。他何偿不希望自立为王呢? “你们谁也不说,我说!干脆咱们几个自己成立一个团好了。人合心马合套,干起来也来劲,何必到人家手底下去呢?” “我看也是。”金花说。 “我也同意二哥和金花的意见。”邱菊也表了态。 志强见时机已经成熟,他也趁热打铁说:“二哥说的也对,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成立一个团也可以。只是我们的组织纲领要有点创新,要不就没什么意义了。” 大鹏和所有的人都赞成志强的观点,认为是应该有点创新,否则再在学校举起一面相同的旗帜一定会遭到非议。尤其是头头,也可能受到人身攻击。这样,大家都围绕着志强提出的创新做起了文章。 大鹏说:“什么叫创新呢?我看只有从三个方面有所突破:一是纲领上,二是组织路线上,三是团名上。” 志强说:“我看关键是组织路线上。说白了,成立这个团以什么人为核心为骨干,都吸收哪些人参加?既得符合中央的精神,又得符合实际。现在全校大部分师生都入了团,还有少部人在观望,还一部分‘黑五类’子女没人要。我们要想队伍能迅速壮大起来,就得把握好组织路线这一关。太严,不行,就会把许多想进来的师生排斥在外,脱离群众;太松,别的团体就会攻击我们队伍不纯,是大杂烩。” 高亮说:“我们既然想创新,搞突破,就不能这也怕那也怕,要怕就不如投奔别人了。自己成立团,肯定有风险。” 志强又说:“我不是说什么都怕,我是说开始我们要考虑得严密点,周到点,以后万一出了问题好应付,防止措手不及,被人搞跨。” 大鹏也赞成志强的观点,也主张先立根,后发展的原则。可他也觉得高亮说的有一定道理,要是前怕狼后怕虎成立这个团就没什么意义了。还不如投靠别人,少担风险。 邱菊思考了良久,没有发言。因为她最怕涉及组织路线这个问题。一说到家庭成份、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她就心里不得劲,好像做下了心病。今天志强、大鹏他们当她的面研究这个问题,并没有背着她,她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从她的感觉上好像他们成立这个团不会把她排斥在外,要不他们就不会当她的面研究这个问题了。当她有这个信念之后,她也就把她再三思考过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看大家分析的都挺对,关键在组织路线。可我们成立造反团的组织路线和过去我们党的组织路线毕竟有所区别,应该面对现实,尤其要面对我们学校的现实。积于这一点,我觉得成立一个以共青团员为骨干,吸收其他师生参加的团体能好一些。我的想法仅供大家参考,好你们就采纳,不好就算我白说。” 这个提法首先得到了志强的认同。经过思考和辩论后大鹏也赞成了这个观点。这时只有金花提出了反面意见。 “我觉得在纲领上搞出这样的提法很容易被歪曲。现在团中央的‘三胡一王’(文革前的团中央书记胡耀邦、胡启立、胡克实、王伟)都被打倒了,也可以说团中央都烂掉了,我们还举共青团这面旗帜,万一有点风吹草动,肯定有人抓住我们这一小瓣,给我们扣上保守派,或反革命组织的大帽子,到那时我们再反驳,再辩论,恐怕就很被动了。” “金花提出的这个问题有一定道理。不过,我觉得还是片面了点。我认为,我们党的领袖还打倒那么些呢,能说我们的党就烂了吗?共青团是党的助手、后备军,也不应因团中央那几个领导被打倒了,就说共青团烂掉了。**是英明伟大的,共青团仍旧是革命青年的先锋组织。我还是同意邱菊的观点,成立一个以共青团员为主体的红卫兵组织是很有作为,很有前途的!” 金花觉得自己的说法对,想反驳志强的意见,又觉得志强的论点正确,论据充分,难以反驳。不管怎么说可她还是感觉成立这样的组织有风险,一定会受到别人的攻击。“现在你们可能认为我的提法欠妥,到时候你们就会赞成我的观点的。如果现在你们不采纳我的意见,我可以保留。” 辩论是自由的,争论是没有恶意的。志强以能言善辩被喻为巧嘴八哥。金花以敏锐的洞察力,尖苛的语言被称之为“小辣椒”。后来在这个问题上金花的观点得到了应验。 经过一场激烈而友好的辩论,邱菊的提议还是以多数人的赞成,特别是志强和大鹏的认同而通过了。由大鹏提议让志强先草拟一个纲领,在六名发起人会议上通过之后,就宣布这个团体的诞生。 名字的争议不大,因为要和清华附中的井冈山兵团保持联系,保持一致,也就叫了井冈山造反团了。 纲领由志强起草后略加修改就通过了。有了纲领,有了名称,只要公诸于世,这个团体就算诞生了。不需要再覆行任何手续,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刻章也不需要备案,到钟刻社花几元钱就行。你别看他成立很容易,权力可不小。要斗谁,要抄谁家,根本不用打报告,走文书,团长一发号司令,什么都解决了。 团长由谁来当?可是个大事。他关系着这个团体的命运,关系着全体团员的命运。别看不用授衔,不用审批,可每位创始人对此都是极认真的。多数人同意由志强来担任,谁知志强说什么也不当,非让大鹏当。这个问题好长时间僵持不下,影响了井冈山活动的日程。后来还是志强的理由说服了大家:“我的家庭成份中农,虽说不是什么问题,可还是不如由工人家庭出身的大鹏当好,让谁都没话说。再说,大鹏的能力也比我强,有多年当班干部、校干部的经验,也一定能领导好井冈山。” 在志强的力主下,大鹏就任了井冈山团座,志强当了团副,高亮和邱菊、金花主办《井冈山》战报,二哥真的分管了后勤,于是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诞生了。 第二部 第一三八章 井冈山的纲领在《井冈山》战报公布以后,在全校引起了强烈反响,投身者络绎不绝,有的是观望以久看到井冈山纲领而选择了这个新生团体的,也有一些过去不被其他团体所吸收而报着侥幸心里步入井冈山的。纪新宇就是其中的一个。由于井冈山的政策比较宽松,相继有许多“黑五类”的子女也被他们以正式或非正式成员吸收进来。还有几个个别在红色尖刀或黑旋风比较有影响的人物也加入了井冈山。这样使井冈山的声威大振,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由六个人就壮大到五十多人,成了一中的第三大团体。原来根本不被人重视的井冈山,这时也引起了红色尖刀和黑旋风的重视。他们都曾派出友好使者前往井冈山进行交流与勾通,其目的是争取达成共识,结成同盟。 这时,红色尖刀同黑旋风虽然还没有针锋相对拉开阵线斗起来,可在意识形态上也或多或少地出现了分歧。分歧的由来,完全是人为的。没有高山显不出洼地,没有反动保守势力突不出响当当造反派。因此,没有对立面,也得形成对立面。更何况,在这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不可能在所有的问题上,特别是在一些大事大非上都能取得一致意见。有分歧,有意见本来是正常现像。没意见,没分歧才怪呢!可就是这些正常现象,整成了不正常现象,不是人为的吗? “革与保”是分歧的焦点。在一中“革与保”具体来说就是对白云鹤和胡英南的“革与保”上。所谓的革,就是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否则,就是保皇。黑旋风一直对书记校长态度暧昧,不批不斗。在红色尖刀看来,就是保,就是抱着他们的僵尸不放。并且他们有了充分的理论根据——《人民日报》社论指出:不搞大批判,就是不抓阶级斗争,就是背离运动的大方向。无疑黑旋风就是背离大方向,是地地道道的保守势力。褚天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决心扭转这一被动局面,决定立即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并发了海报,邀请了红色尖刀、井冈山等团体参加。 批判大会的主会场设在了学校的大礼堂,由褚天舒亲自主持,挑了八名有代表性的男女同学从不同角度对白云鹤、胡英南进行了批判。尽管有的发言措词也很激烈,甚至也上了纲上了线,在这种泰山压顶大势所趋的形势下,白云鹤、胡英南也不觉得过分和委屈,甚至觉得批得对,批得好。因为让他们说话,不管说对说错,都没有搞“大猫腰”、“喷气式”,也没有薅头发,打嘴巴,就连高帽子也没有戴。后来,他们心悦诚服地做了检讨,激动时他们还双双落下了眼泪。褚天舒和他的部下,以及井冈山的同学都认为这是一次最成功的批判大会。可还在褚天舒自我陶醉自我欣赏的时候红色尖刀就做出了与之相反的强烈反应,以大字报、大字块、小字报、广播等一切可以利用的形式,严厉地批判了这次批判大会,说褚天舒的这次批判大会是明批暗保,替十七年来统治教育阵地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翻案,替反动路线的积极推行者和忠实执行者白云鹤、胡英南翻案,妄图把全校正在开展的如火如荼的运动打下去,扭转斗争的大方向,把运动引向歧途,以此来掩盖真保皇假批斗的阶级实质。黑旋风的人看后,无不义愤慎膺,摩拳擦掌,要对武造反惟我独左,唯我独革的行经进行针锋相对的还击。谁知褚天舒看后付之一笑没有任何态度。 “团长,他们这么恶毒地攻击我们,说我是保皇派,反动保守组织,难道我们就这么听之任之吗?” “不能。但现在不能还击。” “为什么?” “时机还不成熟。” 多数同学都不理解褚天舒的意图,催着他发令还击。褚天舒就是不发话,急得全团同学团团转,干没辙。 褚天舒按兵不动,倒把武造反给搞糊涂了,他以为他们的大字报一贴出去褚天舒就会暴跳如雷,组织全团进行猛然还击,一场革与保、血与火的斗争就会马上爆发。谁知褚天舒就像没事似的,毫无反应。武造反搞了几天觉得无聊渐渐自消自灭了。为了表示他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斗争到底的决心,他下令组织一次比已往任何一次规模都要大,人员都要多,层次都要高的批斗大会。大会的会场也设在学校的大礼堂。他把县军管会的主任于彪、县工人红色造反团总部的司令李云深(机关红色造反团与工人红色造反团合并,成立县工人红色造反团,推举李云深为司令),重型红色造反团的团长贾仁都请了来,还把县学生红色造反团总部的一些常委也都请了来。因为礼堂的坐席有限,要不他还可以把与之观点相同的其他学校、单位的团体请来助威。为了给黑旋风、井冈山点颜色看看,他们也通知了褚天舒、赵大鹏。不过台上没有他们的席位。褚天舒、赵大鹏本不想参加,可他们为了掌握红色尖刀的动态,抓他们的把柄,也硬着头皮参加了。后来他们考虑到自身的安全问题,还组织了好几十精明强干的团员同他们一起参加了会议。 武造反组织的这次批斗大会的规模、气氛、格调与褚天舒组织的那次截然不同:主席台上悬挂着彻底批倒斗臭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白云鹤、胡英南的大标语,四壁到处贴着白云鹤、胡英南不投降就让他(她)灭亡的大字块、标语。整个会场布置得就像要给白云鹤、胡英南送葬一样恐怖可怕。 白云鹤、胡英南的装素也与褚天舒搞的那次不同,每人都戴上三尺长的高帽,胸前还有一米见方的大牌子。白云鹤的牌子还轻些,胡英南的牌子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沉。吊牌子的麻绳就像刀韧一样往脖子里煞。实在受不了时,胡英南不得不用手扶一扶,这时他才知道白纸里面糊的不是纸壳,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炉盖。本来在反省室里反省了好多天,吃不好睡不好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那里还架住这么折腾啊!在批斗会还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支持不住的胡英南就一头栽倒在台前,昏迷过去。押解的人一边往起薅他一边骂:“你这个死不改悔的家伙,耍什么死狗?快起来!”边说,拳头就向胡英南头部、胸部猛击过去。胡英南像一个被乱箭穿透的把子,仍然一声不哼地任拳头雨点般地落下。事有凑巧,本来昏厥过去的胡英南吃了一顿重重的拳头后,却醒了过来。气得押解的人更加气愤更加认为他是装的,又薅着他的长发让胡英南扬起脸来,对他恶狠狠地臭骂一顿:“装死!你等着开完会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让你装死,看你还敢不敢了!”胡英南一声不哼,这时他脖子被那个重重的大炉盖坠得又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又昏昏沉沉向前倒去。被另一个押解的学生把他扯住由两个学生夹着他继续进行批斗。 你别说,这次批斗会还整出点新的内容。过去谁也不知道胡英南在国民党那边还当过教员。这一问题揭发出来之后,再上纲上线,胡英南就成了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了。再加上他在一中当了十五年的校长,一向对老师和学生都很严厉,管、卡、压,片面追求生学率,鼓励学生走白专道路,这已经是被批得体无完肤的东西了,整个教育系统都有,当然一中也不例外。胡英南这条罪状当然也在劫难逃。除此之外,你凑一条我凑一条足足给胡英南凑了十大罪状。别说是已经被批得体无完肤焦头烂额的胡英南,就是褚天舒、赵大鹏听见这些大罪状,也会感到十分震惊。关于胡英南在国民党那边当过教员的历史,褚天舒他们也翻过档案,在三反五反时已做过结论,没有定为历史问题,更没定成特务,所以他们就没当回事。这次武造反他们揭发出他有敌台,长期从事特务间谍活动,在六一、二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路时,胡英南为台湾当局积极提供了情报的情况,楮天舒他们根本不掌握。而历次运动都没有发现,对此褚天舒、赵大鹏在震惊之余也感到材料来源蹊跷,不能不引起他们的怀疑。说是他们已经挖出了电台,可这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却没有摆出来,不知为何?有人猜测是为了保密,可明眼人不说也就心领神会了,认为他们拿不出来。 由于批判会的火力主要集中到胡英南身上,多少对白云鹤有所放松。特别是揭发出胡英南的特嫌问题,全场更加群情震奋,打倒胡英南,批臭胡英南的口号声震得整个礼堂像发生十二级强烈地震一样颤抖起来。从生下来就知道没有**就没有新中国,**好,国民党坏,国民党贪污腐败,**烧杀,无恶不作的红卫兵小将一听说胡英南是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哪能不义愤填赝恨之入骨呢? “打倒国民党狗特务胡英南!” “胡英南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口诛笔伐已经难平民愤,有人挥拳打飞了胡英南头上的高帽,有人用力往下按胡英南胸前的铁牌,有人伸出了铁拳,有人飞起了炮脚,顿时胡英南被打倒在地,倒在血泊之中。 正在这时,后排有人站到了橙子上举起了拳头大喊起来: “要文斗,不要武斗!” 第二部 第一三九章 见武造反他们破坏《十六条》,搞武斗,谢志强义愤填膺,振臂高呼。在谢志强的带动下,跟着井冈山和黑旋风的人也都喊起来:“要文斗,不要武斗!” “打倒保皇派!” “谁死抱着胡英南的僵尸不放,决没有好下场!” “井冈山、黑旋风滚出去!” “打倒坏头头褚天舒!” 赵大鹏、褚天舒一见形势不妙,想起来组织自己的人撤出会场,谁知已经晚了,跟随志强的人已经冲到了台前同红色尖刀的人争夺起胡英南来。在争夺中有人已撕打在一起,眼见一场武斗、流血的冲突就不可避免了! 情急之中大鹏也站了出来,站在橙子上大呼:“不许挑斗学生斗学生!谁挑斗学生斗学生绝没有好下场!” 尽管大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喊声都有些声嘶力竭了,可对于这些血灌瞳仁的人来说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心里想,志强你可惹了大祸了!志强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他们这么做不对,就振臂高呼起来,并且冲过去与他们辩论,被围在核心,撕打在一起。武造反的人马已经把他们围困在礼堂里。 褚天舒往出撤的时候金花看见了,她跑到哥哥和志强跟前催促他们往出撤,他们见二哥被裹在里边撤不出来,去营救他,恰巧这时被武造反重新组织的人马围住了。武造反余怒未消,拨开他手下的人冲到大鹏、志强他们的跟前,指着大鹏、志强的鼻子问:“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我们干什么了?” “扰乱批斗大会秩序,破坏批斗大会,妄图死保特务胡英南。” “我们没扰乱批斗大会秩序,是你们破坏十六条,搞武斗扰乱了大会秩序。” “谁武斗了?” “众目睽睽,你还敢抵赖?” “我们没搞武斗,是你们妄图保反革命特务分子挑起的武斗!” “欲盖弥彰,当面造谣!”金花见武造反不讲理,她也拿出了小辣椒的劲头,推开哥哥冲上前来驳斥武造反。 “一脚没踩住,怎么又冒出个你?” “你堂堂的造反司令怎么骂人呢?” “我没看见人!” “你才不是人呢!” “你才不是人呢!理屈词穷才骂人呢。” “我们理屈词穷?你们破坏批斗大会才理屈词穷呢!” “破坏批斗大会的是你们自己,是你们先搞武斗打人,破坏的会场秩序。” “你们不承认也不行,咱们一同拉胡校长去检查检查,看你们武斗没有?” “还叫胡校长呢?叫得多亲切呀!” 武造反说完转过头去瞅着他手下的人发出一阵带有极大讽刺意味的嘲笑。 “胡校长就是胡校长,你们不要无缝下蛆鸡蛋里挑骨头。叫校长也不能说我是反革命,你们不叫校长也不能就说明你们就革命。谁真正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谁才是革命的。” 金花像刀子一样的嘴句句咬木头,使刚抓住一点金花话柄的武造反又无言以对了。两军对垒,针锋相对,武造反对金花的冷嘲热讽显然十分气愤,但对金花雄辩的口才也不得不暗自佩服。甚至他们想要是能把金花拉到他的手下为他所用那该多好哇!他手下的女将也不少,像金花这么厉害,这么有魅力的女将简直是微乎其微。武造反真有相形见绌,相见恨晚的感觉。由于他瞪着眼睛一味瞅金花,都忘了她是在同他辩论,忘了方才的打算。 “司令,咱们不能上他们的当。他们让咱们把胡英南交出来验伤是假,想抢走是真,我们不能上他们的当。” “对,我们不上他们的当!” “做贼心虚!量你们也不敢。” 志强也瞪着眼睛同武造反他们叫起号来。 武造反情知胡英南已被打伤,如何肯让检查呢?他见辩论不过大鹏他们,他就恼羞成怒,把手一挥,示意让他手下的人动手,有人冲过来来揪大鹏,志强等人一齐过来阻挡。他们见抓不走大鹏,有人就揪住志强不放,要把他抓走。金花他们又都过来营救志强,他们把志强护在核心,不让抓,保护起来。武造反手下人多,很快就把大鹏他们冲散了,采取了分而治之的办法一个一个往外揪。这时金花离志强不远,见他们正在往外拖志强,她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抱住志强死死不放,使那几个人无法把志强抓走。 “还拖什么?连她也抓!” 这时有两个人来架金花,金花的手被他们把住,她就回身一口,咬在一支手上,痛得那人立即松了手。金花用力一挣,那人没拽住,她又去护志强。由于金花的两次奋力扑救,拖延了时间,阻挠了他们抓捕志强计划的实施。 在外边观察动态的褚天舒见里边打了起来,知道大鹏他们同武造反交了手。他怕大鹏他们人单势孤吃亏,命令手下的男同学又冲了进去。武造反腹背受敌,招架不住,阵脚大乱,没人顾抓人,只顾自己安全了。大鹏、志强等人乘机冲出礼堂。井冈山同黑旋风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见此情景,武造反明知再想抓人就更加困难了,只好就此罢手,寻机再做计较。 让褚天舒、赵大鹏带人一闹,武造反没有占着任何便宜,心里很是不悦,无心再继续开批斗大会,让人把白云鹤、胡英南押走,批判会也就草草收场了。 从此,黑旋风和井冈山成了武造反的心腹之患。他日夜想拔掉这两个眼中钉肉中刺。 第二部 第一四0章 自那次批斗胡英南发生武斗以后,全校明显地分成了两大派。赵大鹏、谢志强他们自然而然地和褚天舒站在了一起,武造反自成一派。武造反想争取赵大鹏的愿望破灭了。在这三个团体中,力量最弱的还是井冈山。而且井冈山的队伍较杂,背景较多,又是刚成立不久的,不够巩固。武造反分析了全校的形势后,决定采取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先攻薄弱环节的战略方针。杀鸡给猴看。所以,他把搞跨井冈山做为目前的中心任务。大难就要临头的赵大鹏、谢志强还蒙在鼓里,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刚刚成立不久的井冈山,正面临着生死存亡的严峻考验。 这一方针决定之后,武造反又制定了具体实施方案:第一步是要离间井冈山和黑旋风的关系,把它从黑旋风的卵翼之下分离出来,让它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第二步是分化瓦解它的内部,能争取的争取,能分化的分化,实在争取不了的,对于死心塌地的顽固派,绝不心慈手软,坚决整倒整臭,让他没有一点市场;第三步是如还瓦解不了的话,就进行武力镇压,强行驱散,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在消灭井冈山之后,再剿灭黑旋风,不达到各个击破,一统天下之目的决不罢休!这是武造反同其核心制定的最新计划,最新策略。 井冈山经受了这次武斗的考验后全团更加团结,斗志更加旺盛,队伍也在不断壮大,甚至有的退出了黑旋风或红色尖刀加入了井冈山。其他的小人物还不足为奇,其中有两个人物使双方都感到震惊:一个是原黑旋风的高参孙仲子,一个是红色尖刀的笔杆子王化男。这两个人原来都是那两个团体举足轻重的人物,能够上井冈山来,无疑极大地提高了井冈山的声誉,壮大了井冈山的力量。这两个人物的出现,在井冈山内部也引起了一场风波。尤其是王化男的到来,引起了谢志强的怀疑。这个人是原高三武造反一个班的学生,相传与武交情甚厚,在红色尖刀内部虽然受到点其他人的排挤,可总的来说还属于受重用的。从团体的实力、声誉、前途,井冈山都无法同红色尖刀相比。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他为什么要离开红色尖刀,这不能不让谢志强感到可疑。他曾把他的想法同大鹏讲了,可大鹏没有接受他的意见,也并没有引起他的高度警惕,完全相信了王化男的话,并想要委以重任。由于谢志强的坚决反对,金花的抵制,特别是邱菊的告诫,才没有让王化男成为核心,让他协助高亮、邱菊搞了《井冈山战报》。王化男不负重托,刻钢板、撰文章,什么都干,而且干得满来劲。王化男的文章的风格与志强、高亮、邱菊的迥然不同,观点暧昧,词语华丽,内容空洞,却也不失幽默。团内多数人不喜欢他的文章,大鹏却反其道而行之。有他撰写的第一篇针对红色尖刀造反团的文章就被大鹏看中,在全团大加赞赏。 “你们说这篇文章怎么样?不用说内容,光凭孔雀开屏与鸭子撅腚这题目。就具有极大的讽刺意味。我听说战报刚发出去,不知是谁送给了武造反一份,他看后大发雷霆,大骂撰写文章的人。后来知道是王化男写的,就骂得更欢了。当他的部下咬牙切齿地说:‘王化男这小子真他妈不是东西!我武造反对他天高地厚,他背叛我还不算,竟敢用小报公开讽刺我,攻击我,诋毁咱红色尖刀。将来有朝一日这小子若再落到我的手里,我绝对不会饶了他!从他的文章的观点看,从武造反怒不可遏的态度上看,他是真心真意投咱们井冈山的,我们不能怀疑一切。” “大鹏,我们不能光看一时一事。他来的不是时候,他究竟有没有什么其它目的,我们现在还不能下结论。” “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论早晚。” “我不是妒忌他,我也没有必要妒忌他。我是怕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因为志强这么说,在王化男的问题上大鹏在某种程度上对志强或多或少也有了意见。 不管大鹏有什么想法,志强该说还说,该劝还劝。除此之外,对于王化男的行为他也格外留心,特别在意。 王化男除了工作勤勤肯肯而外,在对红色尖刀的态度上,在谈到如何对待井冈山时,前者是口诛笔伐,水火不容,后者是头可断,血可流,视死如归,信誓旦旦。 孙仲子却恰恰相反,工作给就干点,不给也不抢着干,让他知道的事情他就知道,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从不打听。更从来不发王化男那样的誓,信任他也这样,不信任他也这样。时间长了,他对王化男总信誓旦旦地发誓也很有想法。在他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不怕王化男对他有意见,有想法,他就公开呛白他:“忠不忠看行动,用不着总挂在嘴上!”王化男对孙仲子的呛白,对别人对他的不友好态度,他从来不激烈地反对,实在激动时,顶多说:“干啥呀?我不是你大哥嘛!说对说错你们也得担待点。” 他这样说,谁还能再说什么呢?他确实是高三的,岁数又比很多人都大,也的确是老大哥,真该尊重点。可听到他让人做沤的发誓时又无法把他当老大哥了,只好说:“老大哥,是不是又要说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井冈山红旗飘万代啦?” 没用他说,别人就替他说了。所以,他也只好不说了。不说他又觉得心不舒坦,总得再找一句半句雷同的话说了才肯罢休。真是多乎哉不多也。 孙仲子自幼没有母亲,和父亲弟弟一起度日。父亲在饭店当保管员,嗜酒如命,一日三餐酒当先,喝多了就醉卧饭店,不管他们哥俩。仲子和世子只好自己照料自己。多少年来,小哥俩就相依为命。如今父亲年岁大了,就更照顾不了他们了,他们也从不依赖父亲,养成了独立生活的习惯。艰苦的生活锻炼了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弟弟刚上中学,就赶了文化大革命。他不愿和新同学在一起,愿和哥哥一起活动,哥哥对他自己出去也不放心,也愿带他。世子和哥哥一样认真。有时哥哥忙不过来时,有的事就交他替他去办。尽管世子年岁小文化水平低,有些事办起来很吃力,可他从不灰心,甚至坚持办完办好为止。从而也使这位年龄最小,热情极高的编外小团员得到了极大的锻炼,越来越成熟。 仲子、世子忠实可嘉的行动赢得了志强和团里绝大多数人的关注与信赖。可仲子的这种刚直不阿的性格,却让大鹏很伤脑筋。他虽然不喜欢仲子,当然也包括世子,可他又找不到真正可以驱逐这对极其活跃的新成员的理由。 志强为了加强井冈山核心的战斗力,他曾多次建议大鹏吸收仲子到核心来。大鹏本来不同意,但他又找不到更确切的反对理由,只好说:“仲子来的晚,如果过于重用他会挫伤其他人的积极性。” “如果真是因为这种原因的话,别人的工作我可以做。” “这是一个方面,还有其它原因,以后我再和你说。” 就这样,仲子进入核心的议案一直悬而未决。仲子并未因此闹情绪。这样一来,让大鹏更加伤脑筋,更加无话可说。 时间一长,团里主要人物的性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王化男就渐渐地摸透了。他发现大鹏和志强的个人关系好是好,可在许多重大问题的认识上还存在严重分歧。甚至是难以调和。他也看出来虽然大鹏是井冈山的第一把交椅,可在威信上,影响上都远不如志强。也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志强在支撑着井冈山。他还看到和他脚前脚后进入井冈山的这位孙仲子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已成了志强的左膀右臂,高参和军师,井冈山的中流砥柱。井冈山的成败不在赵大鹏,而在谢志强、孙仲子。赵大鹏可以动摇,而谢志强和孙仲子绝不可以动摇。他能取得赵大鹏的信任,却无法在谢志强、孙仲子心中占据任何一点重要位置。他这时清醒地认识到要想在井冈山站住脚光抓住大鹏不行,还必须赢得志强和仲子的信任。否则,他是难以在井冈山施展他的抱负的。另外,他还意外地发现大鹏和高亮都在追求邱菊,金花也在爱着志强。他积极靠近大鹏的目的不光是为了工作,也想通过大鹏讨金花的好,同志强争夺金花。可他经过几次试验,发现志强在金花的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是任何人、也包括他,都是取代不了的。不论他怎样以高三老大哥的姿态出现在金花面前,或是玩弄辞令,卖弄文章 ,都丝毫打动不了金花的心,都枉费心机,得不到金花的半点好感与愉悦。不过,他并没有因此罢手和甘心。 第二部 第一四一章 在如何对待大鹏与邱菊、高亮与邱菊的关系上,当然王化男不会站在高亮一边的。但他为了不伤高亮并获得他在办《井冈山战报》上的地位,他也尽量维持高亮和邱菊的关系,甚至给高亮的感觉他是在替他做邱菊的工作,他在积极促进他们的友情。为此,高亮是十分感谢化男的,甚至不惜把办报的权力全部交给他。也正是因为王化男抓住了办战报的权力,使他在这方面的本领进一步得到了施展。他想通过办报的一系列工作,进而达到进抓住邱菊和金花,实现一箭双雕的目的。 为了团里的工作,为了战报的成长与发展,邱菊和金花对王化男假借工作之名的一些做法是不能完全针锋相对的,有时甚至还得违心地支持他。比如他分配的抄稿、改稿、印报、贴大字报、散发传单等工作她们都是照办不误的。王化男也正是利用了她们工作上的积极与热情取得了一些工作上的主动权,获取了一些初中小同学的信任与支持。 邱菊给化男抄搞已是经常的事情,有时白天抄不完她就得开夜车,家里不方便就得到团部来抄。井冈山的团部是原先的总务办公室,位置在学校工字型教学楼(实际当时不是楼房)走廊的北侧,室内除了原有总务的几张办公桌椅,再有就是油印机、钢板、蜡纸、铁笔、油墨、大白纸、刀切纸、墨水、水笔之类的宣传用品了。屋子不大,大家都来时显得十分拥挤。教室都被其它团体占了,找不到了,只好如此了。 这些日子学校比较平静,其他团体晚间来的人也很少。 怕邱菊抄晚了回家害怕,家住在学校附近的化男有时来陪她,有时等她抄差不多了再来送她。开始是这样,后来他说他有事就把这个差事让给了大鹏。头一次他没有说是陪邱菊送邱菊,他说他晚间有事让大鹏来一下,大鹏就来了。可化男却没来,只有邱菊一个人在抄稿。 “大鹏,你来干什么?” “化男说有事找我,让我晚上来。你在干什么呢?” “王化男说有几篇稿子急着用,写的太乱让我来抄。” “哦,你经常晚间来抄稿子吗?” “最近经常来。” “抄太晚了夜里回家不害怕吗?” “太晚了,王化男来送我。” “哦,那我就放心了。” 又过了一会儿,王化男来了。 大鹏问:“化男,你找我有什么事?” 化男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几天有几篇稿子急着用,抄不过来,我让邱菊开点夜车,抄太晚了怕她回家不安全,这几天又赶上我有事,我不能来,想烦团长代劳,替我陪陪邱菊。 “行啊!你们都这么废寝忘食地干,我当团长的还有什么说呢。” 大鹏欣然应允。王化男见达到了预期目的,就找个话茬脱身走了。 这原本也是两相情愿的事儿。大鹏愿来陪邱菊,邱菊也正烦王化男缠着她,想摆脱他的纠缠,愿意大鹏来陪她。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此,王化男落了个人情,不再纠缠邱菊。陪或送邱菊的任务,就由大鹏承担过去。大鹏怕妹妹有别的想法,未将此事告诉她。每当晚上大鹏要来学校,妹妹问起时,他就说有点特殊任务敷衍妹妹,金花也不好深问,就被大鹏遮掩过去。因为局势动荡不安,大鹏又成立团,又当团长,赵婶当时就不同意,如今他又经常早出晚归,让她更加担心起来。 “大鹏,不是妈不支持你革命,不让你关心国家大事,如今到处闹武斗,打死打伤人的事不断发生,你白天到学校去妈不反对,晚上就不要去了,有什么大事,急事白天一天还办不完非晚上办?” “妈,你说的对。这几天有点特殊事,非晚上办,等办完了晚间我就不出去了。免得妈掂心。” “还得多少天呢?” “没几天了。” 赵婶虽然不放心,可儿子坚持非出去,她也只好不断叮嘱他注意安全,别出什么事罢了。她那里知道儿子是在做着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啊! “邱菊,别太累了,悠着点抄,有的是时间。” “我不累。” “还说不累呢!手指头都累细了,都磨出茧子了。” “没那么严重吧?” “你看看,这不都磨出茧子了。” 大鹏拉过邱菊修长而细嫩的手,用左手驮着她的右手,用右手指划看她的手指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邱菊没有往回撤她的手,而是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眼神在看着大鹏。当大鹏的眼神与她的眼神相遇时,顿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火花。她的心跳得失去了节拍,脸颊烧起了红云。大鹏用他的双手用力握住邱菊的手,不知过了多久才说:“疼吗?”邱菊闭上了眼睛,翕动着嘴唇说:“不疼。”她好像等待着什么,心急得又有点怨大鹏:你在等待什么呢?小傻瓜! 大鹏屏住了呼吸,他仿佛在问:邱菊,你真的爱我吗? 没有人回答,也根本用不着回答。谁听一听他们的心跳就知道了。 大鹏终于鼓足了勇气把邱菊拥入怀中。邱菊的心跳得更加厉害,柔弱的身体像面条般顺势倒了过去,同时把绯红的脸蛋紧紧贴在了大鹏的胸口上,秋波一闪一闪的眸子发出了幸福与惊惧的光芒。这时,她也仿佛听到了大鹏的心跳。 他们屏住呼吸,沉默了好久之后,大鹏把手从邱菊的背后移到了她的脸蛋上轻轻地抚摸着说:“你想到我们会有这一天吗?” 邱菊用低低的声音回答:“我早就期盼着这一天呢!” 大鹏把邱菊抱得更紧了,仿佛他的胸膛要把她的整个身心融化了似的。邱菊的整个身心都在燃烧,每一个细胞都在喷火,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她忘记了这是在学校,忘记正在抄的稿子的内容,忘记门外的漫天风雨……她的双臂也紧紧搂住大鹏笔挺而开始下倾的腰肢,她偷偷地看了大鹏一眼之后又合上了眼帘慢慢地扬起了云卷云舒的头、丁香花瓣似的唇……她等待着,她久久地等待着…… 大鹏下意识地斜着身子伸手闭了门旁的电灯开关。室内顿时一片漆黑,只有两颗燃烧的心在发热发光。大鹏的身子慢慢地倒下去,随之邱菊的身子也慢慢倒下去,他们共同倒在了一张办公桌的底下。那桌子仿佛是一个为他们编织的温暖的小巢,或是一只彩虹般的美丽花环。他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永远记住这一时刻的。然而,那可怕的事情也在向他们悄悄地逼近。但,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两颗心是不会把世界想得这么可怕,这么龌龊,这么险恶,这么卑鄙无耻。 第二部 第一四二章 近来武造反不断派出使者与井冈山频频接触,磋商与勾通,并在背地大造舆论说井冈山已经承认了那次在批斗会上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接受了红色尖刀的批评,并且接受了他们的观点,准备在承认错误之后解体井冈山加入红色尖刀。他们还说红色尖刀准备在条件成熟时经过严格审查,然后再研究如何接受井冈山投城人员的安置问题。刚听到这些舆论时褚天舒并没有在意,他也频繁派人同大鹏、志强他们进行秘密磋商与接触。恰在此时武造反派来的人偷偷地溜进了井冈山的团部被褚天舒的人看见了,引起了难以解释的怀疑。而后不久,红色尖刀公开贴出一张题目为欢迎井冈山受蒙蔽的战友站到革命造反派一边来的大字报。看见这张大字报后不但引起褚天舒的许多想法,在井冈山内部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核心内部出现猜忌,上下乃至全团都发生了震荡。这时志强已经预感到形势的严峻,他认为井冈山出现的内部不合,谣言四起,从未有过的动荡不安,完全与王化男有关。他向大鹏又一次提出:王化男来井冈山目的不纯,对于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引起重视,必要时马上召开核心会议,开除王化男的团籍,把他驱逐出去。大鹏对于志强的意见不但没引起重视,反而一再替他辩解,使志强果断除奸的措施难以实现,让他心急如焚。由于大鹏的支持,王化男在井冈山渐渐有了市场,一些初中的小同学几乎都被他拉了过去。见此情景志强对井冈山命运担心的程度日甚一日。这时,他不得不与孙仲子秘密商议如何防止发生内讧与哗变。 “我看唯一的办法是向全团揭开王化男的丑恶嘴脸,让大家及早认识他是红色尖刀打进我们内部的间谍,从他的蒙蔽中清醒过来,才能拯救井冈山。” “这办法好是好,可我们还得有真正的证据说明这一点,不然大家怎么会相信呢?没人相信,他会反诬我们排挤打击他,分裂井冈山。” “是啊!不这样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还有,就是要能使大鹏近快清醒过来,不信任王化男,他的阴谋就不会得逞,也会迟早迟晚败露出来。” “我看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不过,别人的话是很难使大鹏相信的,他认为我们思想偏激,看不上王化男,想排挤他。我们说的再诚肯,再多,恐怕也是无济于事。要想说服他,现在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金花,一个是邱菊。金花是他妹妹,总比我们近,说深说浅不至怀疑她;再就是邱菊。我看大鹏对邱菊看法不错,尤其是最近,我看他和邱菊的关系发展到了超出一般同学的关系。如果邱菊肯下功夫说服大鹏,这件事情成功的希望就很大。” 仲子精辟地分析,再一次令志强折服。 “我看也是。那就这样:我做金花的工作,你做邱菊的工作,工作进展的情况我们随时勾通。事不宜迟,我们必须走在王化男的前头,否则就会前功尽弃。还有,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万一他走在了我们的前边,咋办?” “那我们第一要保证我们自己的安全,第二要把你我搞的一些重要材料马上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防止被人抓住把柄以后整我们;再有就是团里的物资能够转移的也得转移,以备以后使用。” “我看第一条道暂可不考虑,因为就是有人分裂出去,他们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还到不了反手迫害我们的程度。其余两条我们现在就开始工作,不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进行。” 他们俩又商量了半天如何转移材料和物资的事就开始各自行动了。 白天在团里有话不好说,只好等晚上上家去说。仲子一连两天晚上去邱菊家都没见到邱菊。问邱叔寿姨都说不清楚她的去向,这可急坏了仲子!她能去哪呢?邱叔他们真是不知道去向,还是对他不信任,故意不告诉呢?仲子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很可能是邱菊有话,不让告诉。她晚间出去,不可能不告诉爸爸妈妈去向。不说清楚恐怕邱叔寿姨也绝不会让她出去。晚间团里没活动,他能上哪去呢?出去玩?根本不可能。那么是大鹏安排了她特殊的工作,他们不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大。如果是那样的话情况就更为严重了!仲子觉得这一情况必须同志强马上勾通,再重新安排部署他们的计划。他出了邱菊家,飞快地向志强家奔去。 志强家和金花家前后院,想找金花很容易,只是碍于大鹏,没法到家去找。如果到家去找即使金花同他出来了,如工作做不透,等金花回家大鹏一追问,万一说漏了馅,恐怕不但起不到好作用,还会起负作用。不到家去找,在学校又不方便,这可怎么办呢?逼得志强没办法,只好偷偷写了个小纸条,待别人不注意时塞给了金花。金花见此情景,心一阵崩崩乱跳。她还以为志强犯了什么神经,要和她约会呢!她假借上厕所的机会把纸条打开看了看,看清内容后,马上把纸条又揣在了怀里。晚间,她同妈妈撒了个谎,来到了志强同她约会的地点——道南大空场的老榆树下。志强先到的,他见金花不多时也来了,忙迎过去说:“你来啦?” “废话。你是怎么啦?说话怎么有点语无论次了呢?” “咳!这不是急的吗!真是个小辣椒!” “急什么呀?我也飞不了跑不了,何必把你急成这个样呢?” “不是。我不是急别的,我是怕……” 志强越着急就越说不明白。金花也越听越往旁边想。 “有话慢慢说。我既然来了就不着急走。” “你知道我们井冈山现在是处于什么状态,前途如何吗?” “你找我是为这事?” “是。就是为这事!” 听志强这么说,金花又是一阵心跳。她这次跳可与接纸条时的心跳不同。那时的心跳是纯洁的爱拨动了她青春躁动的心弦的跳,这次的跳是她以为团内出了什么大事,为井冈山的命运而担忧的心跳。 “我们团出什么大事了?” “还没有。可能最近就要出大事。” “有什么迹象吗?” “有。我看王化男最近总鬼鬼祟祟地背着我和仲子在同大鹏一起活动。” “他们俩在一起能怎么样?” “我以前说过,王化男不是真心来井冈山的。他好像是武造反派来卧底的,来瓦解我们的。” “我看他也好像有点来历。” “既然你也有这种看法,你能不能近快说服大鹏,开除王化男?” “工作我可以做。不过,我没有把握。我哥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若认准的事是轻易不会动摇的。他对王化男的看法一直与我们不同。我没少给他提清盆,他表面上哼哈答应,可到时候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最近我看他好像对王化男的看法更好了。不知王化男耍了什么鬼花招,让他那么相信他。劝我哥我能劝,就怕他不听啊!” “金花,你们是亲兄妹,在团里只有你们的关系最亲最近了,也只有你在这个时候说话还能有点分量了。我们也只有依靠你做这项工作了。这是关系到井冈山的前途命运的大问题,你可要放在心上啊!事不宜迟,就算全井冈山的战友们,也算我谢志强个人求你了!” “志强,你若这么说就把话说外了。我不也是井冈山的成员吗?井冈山的前途不也关系到我的前途吗?”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我就放心了,我就不多说了。你要近快开展工作,把进展的情况随时告诉我。不管大鹏什么态度,你都不要急,以柔克刚,争取把工作做深做透,最好让他醒悟过来,重新和我们站在一起。” “我看你也不要把形势看得过于严峻,把我哥看得那么坏,更不要把他同我们分开。同学之间有点分歧有点意见,对某个人有点不同看法都是正常现像,看得过于严重了,那样会被别人利用的。” “金花,这是非常时期,你可不能把问题想的还那么单纯,那么善良,那么轻松!若不是情况紧急,迫在眉睫,我怎么会写条子给你来呢?” “再有这种事情你可不要写条子了,我还以为……”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我开玩笑?我怎么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那就算我开玩笑还不行吗?不管怎么说在井冈山危在旦夕的时候,我都不会有任何好心情,特别是你想像的那种心情。” “看你那样子,就好像天会塌下来似的!桤人忧天!你没有那种心情,我可有,你看——”金花顺手拿出了张纸条在手中晃了起来。 志强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放心不下,忙喊着说:“金花,事情办好了,我再给你写条子。” “要是这样的条子还是不要的好,免得把我吓着。” “不是……你等着吧!” 第二部 第一四三章 仲子好不容易寻到了志强,说了他没有找到邱菊和邱菊父母的态度。 “邱菊会干什么去呢?” “我也觉得奇怪,她过去晚间几乎找都找不出来,现在怎么突然活跃起来呢?最近我见她那平静的面容上像时时飞出一种隐隐的笑靥,好像有什么喜事在冲撞着她的心头。这对她来说很不容易,我也很希望见到她脸上舒展的笑容,更不想因为我们的什么举动破坏了她的这种心境。仲子,我们让邱菊做大鹏的工作可能会给她带来什么压力或不快,我看就不要给她施加这种压力了。金花已答应下来了。金花很有信心,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即使失败了,我们把后两项工作做好了,那我们也就认了。” “最近又出现一个新的情况对我们很不利,就是褚天舒对我们那天的行动也表示遗憾。这也就是说,他对我们井冈山有了新的想法。他可能觉得我们和他站在一起对他并没有利,他想把我们舍出去,和武造反搞和平共处,投靠县总部。” “我看褚天舒也有这个意思。但不知武造反嫩不能接纳他?县总部能不能接纳他?如果接纳他,他肯定要走这步棋,把我们做牺牲品。不过,我看,武造反是不会轻易接纳他的。就是接纳我们,也不一定接纳他。因为怕他有朝一日反过把来,把他吃掉,或同他争夺天下。尽管武造反也很恨我们,想把我们搞垮,但他知道我们对他的威胁并不大,先整垮我们只是他的一个策略。关于褚天舒的动向,你是怎么得到的?情况来源可靠吗?” “兵团里有位我最要好同学,是他告诉我的,情况十分可靠。” “那问题就更严重了!我们被孤立起来之后,估计武造反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向我们发动全面攻击了。” “褚天舒可能也上了他的当。假如有一天我们被搞跨了,摧毁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他的。想让他同他们同时存在,和平共处,将来平分秋色是不可能的。” “我看也是。我再催催金花争取近快把大鹏的工作做好,免得夜长梦多。” “目前也只有这样了。” 这天晚上吃完晚饭大鹏又要走,被金花拦住了。 “哥,还走哇?” “是啊,有事不走不行啊!” “什么事?一天把你忙的,白天一天啥干不了,晚上还总得出去?” “金花,你有什么事儿吗?” 因为妹妹和他在一个团,团里的大事小情她都知道。方才金花这么一说大鹏的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以为金花知道了他的秘密了呢,所以不敢把话说得过硬,只得收住脚步和妹妹说上几句。 “你要是有时间,我就和你说说,你要是没时间,我就不说了。” “咳!有话你就快点说,别总兜圈子行不行?” 金花瞟了哥一眼,故意又给了他一句。请将不如激将,她这么一说大鹏还真的坐在炕沿上不走了。 “不是我兜圈子,我看这些日子呀,你让王化男给你灌了迷魂汤似的,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早晚你得吃了大亏,上了大当你就明白了。” “是不是志强他们又和你说什么了?” “你别什么事都往谢志强身上心思,这是我的看法。志强怎么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不听,我自己觉得我们团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你是团长,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跟你的弟兄姐妹想想。万一搞跨了,你就不觉得对不起人?原来你在班里都栽了个跟斗了,没人怪你,大家又推荐你当了这个头,你却不听大家的意见,一意孤行,偏听偏信,我看早晚你要把大家引上邪路,把井冈山搞垮!要是有那么一天,让我这个当妹妹的恐怕也难抬起头来,无颜见江东父老。” “我做什么错事了?让你抬不起头来?” “你就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妹妹跟你说的可是掏心肺腹的话,你要是再不听呀,将来有什么闪失可别怪妹妹没提醒你!” 金花的话连软带硬真有点动了大鹏的心。 “有些事等我有空好好想想,以后咱们哥俩再好好商量商量,今天我确实还有点急事,不走不行。金花,我走啦。” 金花见大鹏有了点活动气,心里挺高兴,所以,也没再拦他。 “哥,有些事不能再拖了,你可得抓紧拿个主意啊!” “行。你多催着我点。” 说完,大鹏匆匆忙忙地走了。这天晚上他回来的比每天还晚,他的脸色再不像从前那么焕发,那么光彩,那么兴奋,沮丧阴沉得十分可怕,眼睛也像定了神似的。他踉踉跄跄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炕上。 第二部 第一四四章 第二天早上,学校出了一桩特大新闻。 学校的中厅里贴着一张签有四十余人名字的郑重声明,声明的内容是因井冈山是反动保守组织,他们自愿退出这一组织。第一个人名就是赵大鹏,第二个是邱菊,以下还有赵金花等人。声明的结尾是他们强烈要求加入红色尖刀造反团。 这天井冈山来的最早的是志强。他一走进中厅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张十分醒目的郑重声明。不看则罢,看完他的脑袋澋“轰”的一声像要爆炸一样的难受,眼前金星乱窜,若不是被身后的仲子扶住,他险些栽倒在那里。仲子把志强扶进了团部,他也沉痛得好半天才说话:“他们走在了我们的前面。” 志强坐在墙根的椅子上缓了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来,瞪圆双眼攥紧拳头往桌子上猛的一砸,怒气冲天地说:“赵大鹏!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实在要走,我们也不反对,可你为什么还要带那么多同学走呢?” “他是想把井冈山搞跨,到那边去立功!” “那他是错打了算盘!没有你赵大鹏井冈山你看能不能倒?” “对!他不扛这杆大旗咱们扛!一定要和他们治这口气。” 志强生气的不光是大鹏,还有金花。我不是和你说的好好的嘛,你也答应得好好的嘛,为什么你不制止你哥的行为,反而和他同流合污叛变了呢?你还想让我给你写纸条,你等着吧! 正在这时不知趣的王化男也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王化男,你这狗日的!你还觉得不够本呀?!” 仲子死死揪住王化男的脖领子,照脸上就是一拳,毫无准备的王化男被打得鼻口穿血,发疯似的大吼起来:“孙仲子!你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你问我?你还是问问你自己吧!” “我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我问你,赵大鹏他们为什么要退出井冈山?他们为什么要加入红色尖刀?你是怎么蒙蔽大鹏和那些同学的?” “我没蒙蔽他,是他自己愿去的。” “你放屁!再不老实我摘了你的牙!” 仲子又用拳头在王化男的面前晃了晃。 “你打死我我也不能胡说。我告诉你们吧,你们别胡思乱想啦,据我一个在红色尖刀要好的同学告诉我,昨天夜间武造反来学校开会,见我们团部的灯还亮着,他趴门缝瞅了,见只有大鹏和邱菊在屋,后来灯熄了,未见人出来,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他立即领着开会的人来到我们团部,先是敲门,没人吱声,他们在门外听见里面有人喘息的声音,他们就在外边大喊,快开门!不开,我们可不客气啦!里边还是没人开门。武造反一怒之下,命人把门踢了开(志强他们这时才注意到暗锁确实坏了),只见大鹏和邱菊……后来他们逼着他们写了那张声明。要不信?你们尽管调查!这事与我毫无关系,你为什么打我?我和你拼了!”说着王化男又像发疯了似的向仲子抓挠过来。 “你他妈编的还挺匀乎呢!就是这么回事,也是你从中捣的鬼!” “你愿怎么心思就怎么心思,没有愧心事儿,不怕鬼叫门。” 志强见王化男说的有板有眼的,你说不信吧,还真挺逼真,信吧,这小子的话还真有点没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仲子已经把他给揍了,打太重了也不好。他见他们还要往一起打,志强急忙拽了一下仲子,然后站在了中间说:“我方才听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能冤枉你。但仲子也是出于好心,见咱们团造成了这样,一激动把你给打了,将来搞清楚了真的冤枉了你,老弟亲自给你赔罪。要真是你把井冈山给搅到这种地步,我也饶不了你!” “你们怎么查都行。” 王化男的亏是吃了。他见也没处说理去,论打他又确实打不过仲子,只好就坡下驴,暂时咽下了这口气。志强找了个盆子,给他接了盆凉水,让他洗了洗脸,洗了洗鼻子,止住了血,也就算了事了。 大鹏被逼帅众投城了,按实说王化男也该走了,谁知他竞没有走的意思。难道武造反还让他继续在井冈山卧底?非把井冈山彻底摧毁瓦解不行?志强和仲子的意见一致,决不能让他再捞到一棵稻草!必要时就把他勒令驱除出去。他们想是想了,现在还没有精力做这种事情。当务之急是收拾旧部,巩固阵地,重组井冈。防止没有和大鹏走的人散心,不干了,或到别的团去,使井冈山彻底旗倒兵散,毁于一旦。志强、仲子仔细看了一下声明中的名单,除了没有志强、仲子、高亮、二哥、新宇、丁香几个高中的同学外,也就还剩下几个初中的小同学了,总共不到二十个人了。他俩决定先召集剩下的同学开个紧急会议,通报一下目前的情况,稳定稳定人心,研究一下对策,然后把核心组建起来。这次会议属于保密会议,没在学校开,没让王化男参加。仲子他家方便,他父亲经常不在家,家中就他们哥俩,而且他们家住的地方很僻静。这样,就决定把会议地址设在了仲子家,由志强和仲子分头秘密通知剩下的同学。 第二部 第一四五章 这天不知什么原因金花也没到学校来。因为声明中有她的名,她是大鹏的妹妹,在未搞清她的态度之前,她也就不在通知之列了。 来学校的同学就由仲子带到他家去了,没来的他们又分头去找,下午二点多钟人就到齐了。听说大鹏帅众投城的事儿,二哥睁大了他那双睡眼,气得大发雷霆:“妈的!我一向很尊重大鹏这小子,没成想他能干出这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再见到他那天,非好好揍他一顿不可,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这还不明白?他已看井冈山前途暗淡,不如拉一部分人到红色尖刀入火,说不定还能给个一官半职的。混好了将来还行许分个工作什么的。” 高亮异常气愤地在那里添油加醋。 新宇说:“我看不一定那么简单,这里边可能另有文章。” 因为王化男的说法未经核实,又直接涉及到大鹏、邱菊的个人**、名誉问题,志强和仲子都没把这件事公开。志强特别不愿邱菊再受到任何伤害,因此,他把大家的话题给转了。 “不管他们什么原因发表的声明,反正人家是走了。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那有什么办法?强扭的瓜不甜。他们即使留下来,也留不住他们的心。在现在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时期,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我们暂时先不要研究他们了,还是研究研究我们自己何去何从吧?” “我看哪,我们这个团从成立那天就不顺当,有人就总攻击我们,就说我们是保守势力。我也觉得我们这个以共青团员为主体的提法有点问题。还不如借团长也没了,我们也散了得了。愿意干的愿投谁投谁,不愿干的就当逍遥派算了。” “我不同意高亮的这种说法,死了张屠户,不吃荤毛猪!谁愿走谁走,井冈山剩一个人我也跟着干!什么这个对哪个错的,我看呢,他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就想把我们整跨喽,显他们革命。革命不革命不能以他们进行划线。不能他们说谁是革命的就是革命的,他们说谁不是革命的谁就不是革命的。革命不革命,真革命假革命由实践来验证,历史来验证。” 你别看二哥平时迷迷登登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有点观点,能说出个一、二、三。今天他这番议论还真够精采!真够韵味!不动点脑筋,没点修养,还真整不出来这几句嗑。 本来新宇、丁香也有点散心,听二哥这么一说,真受了他的鼓舞,他们的信心也来了。 新宇说:“我同意二哥的说法,剩下一个人也不能让井冈山这面红旗倒下,谁扛这面大旗,我跟谁走。” 丁香说:“我也同意新宇的意见,不能因为大鹏他们走了我们就散心了。只要我们振作起精神,团结起来,井冈山就跨不了。我们要是跨了,自己倒下去了,就正中了武造反他们的下怀,就达到了他们的目的。我们现在还有能力扛这杆大旗。团长走了,还有副团长。我看今后就由志强挑这个头,仲子进行协助,没准还比先前办得更好呢!” “对,我也同意志强挑这个头。” 仲子见有人提议,他急忙响应。 “我也是这么想的。”二哥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高亮方才的观点让二哥驳斥了,觉得有点没面子,见大家都这么说,也只好随声附和说:“要干也就只有这么办了。” “哎!我说高亮,过去我见你挺敢干的,今天怎么熊了呢?” “不是我胆小怕事,我觉得在同学们中间你争我斗的没意思。能斗出个什么甜酸?斗不好闹个鱼死网破谁也捞不到啥。” “按你的说法咱们啥也不用干了。那毛主席说让我们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叫关心国家大事?当逍遥派能算关心国家大事?” “那我们还能到中南海去开个会,研究研究谁进政治局,或打倒谁,才算国家大事?” “我说二哥,你今天是怎么啦?你吃枪药了?还是看我不顺眼专和我抬杠?” “仲子见他们争论不休,怕影响团结,急忙出面调庭。 “二哥你也别抬杠了,高亮你也少说两句,咱们还是闭言少叙,书归正传吧。既然咱们都同意志强当咱们的头,今后咱们就得听他的,维护他的权威,再不能像过去是的,没大没小没反没正。” “那是自然。咱们维护他就是维护我们这个团体。没有核心,就会出多中心。一多中心,就必然乱套,就会丧失战斗力。” 一向不太理朝政的二哥今天可与往日大不相同,说话竟往理上叨。 “咱们这么几个人也算不了什么团。既然同学们都拥护我,我也就不推辞了。今后咱们大家在一起,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过去咱人也是一个战壕,可与现在不同,那时大鹏是头,我们团人也挺多,如今高中的同学就剩咱们几个了,我的担子也重了,你们的担子也重了,我得多动点脑筋,你们也得多动点脑筋,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想井冈山一定能够办好。再有,就是咱井冈山出去的同学,如果有人受了蒙蔽,清醒了,还想回来,我们还欢迎。包括大鹏、金花、袁骊和邱菊他们,谁回来我们都欢迎。只是有一个人,他虽没声明退团我也想提议取消他的团籍,驱逐他出团。我不说出他的名字恐怕大家也能猜到。” “对!不能留这个害群之马。” 二哥首先响应。仲子当然是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呢!其他人也没人反对,只是高亮这样说了一句:“我看还是等抓到点证据处理才好。”因为都同意,所以他的意见也就没有被采纳。 这次会议还决定由高亮主编《井冈山战报》,仲子任井冈山参谋长,同时决定马上发一个对大鹏一伙退团、驱逐王化男出团、谢志强任团长、井冈山红旗不倒的告全校同胞书。 会议是在祥和有好的气氛中结束的。 第二部 第一四六章 翌日,《告全校同胞书》同大鹏他们的《郑重声明》并列贴在了学校的中厅里,照样引起一片哗然。 有人把此事立即报告了武造反,他从县总部特意赶回来看这张大字报。看完他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 不知趣的王化男也挤上前来看,当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上边时气得浑身发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把这张大字报从头到尾都撕了下来,拎着冲进了井冈山团部。 “谢志强!你凭什么除我的名?” 正在起草一篇文章的志强被这突如其来的踢门声和哟喝声吓了一跳,他急忙放下笔,抬头看了看满脸怒容杀气腾腾的王化男。见他手里拎着的大字报,不用说他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王大哥,别生气,有事好好说。” “谁是你大哥?谁选你当团长了?你凭什么开除我?” “这不光是我的意思,是全团同学的意见。” 听到这话王化男红涨的脸又一下子变白了,他的手和大字报一同颤抖。谁都没有看见他生过这么大的气,谁都以为他不会生这么大的气,谁都以为他没有这个胆量敢来井冈山大闹。往往事情就是这么出人意料。更出人意料的是王化男把手里的大字报团成一团猛力地向志强脸上打去:“去你妈的吧!谢志强,你这个早晚得完蛋的小破团,请我,我还不参加了呢!” 门“咣当”一声之后,王化男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更使谢志强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王化男被驱逐后,他既没有回红色尖刀也没有去黑旋风,又没有同任何人组成新的团体。王化男的所作所为竟成了他们心中不解之迷。 退团事件出现之后最动肝火的还是金花。原因是大鹏没有经过金花的同意就把她的名字写上了,她认为哥哥这是不尊重她的人格,对她的最大污辱。当她知道这件事后,气得脸色铁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家后她指着正愁眉苦脸的哥哥的鼻子问:“哥,谁让你们把我的名字填上的?我什么时候说了和你们一起退出井冈山?”大鹏无颜面对妹妹,只好沉默不语。“你到是说话呀!你不干可以,我不强拉你,可你为什么要拉走那么多人?别人是否同意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和你说过,你也从未征求过我的意见,你为什么就把我的名字也填上了呢?说!你快说呀!” “我以为我走了你也没法干了,就……” “你走你的,我干我的,不跟着你我就什么也不能干了?” “我是怕……” “怕什么怕?怕没人和你作伴?难道你叛变我也得跟着你叛变?”听到妹妹的这句话就如针扎到大鹏的心上一样疼痛。他惨白的脸色顿时变成了猪肝色,嘴唇颤抖,呆滞的眼神突然射出一道凶狠可怕的光芒,他像头受了伤的野兽猛吼一声:“谁是叛徒?!”便挥拳向妹妹打去。金花也不示弱,同样大喊:“你做错了事,还不许别人说?你打!给你打!” 金花强硬的态度镇住了大鹏的拳头。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吵吵起没完啦?” 赵婶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子午卯酉,见他们兄妹要动手她才出面干涉。金花一气之下扑到妈妈怀里哭了起来。大鹏见妹妹哭得很伤心,他的眼圈也红了,也没咒念了。本来自己做错了事,还要打人,情知没理,见妈出面也只好做罢。 这些日子大鹏处于一种莫名的尴尬与莫名的痛苦之中。妹妹的一作一闹,特别是说他是叛徒他的心更有点受不住了。他特别不愿听叛徒这两个字。过去还没人说过,今天妹妹说出了这两个字,他才意识到他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他看过电影《红岩》。他曾被江姐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慨所打动所鼓舞,同时也对出卖革命出卖同志的甫志高的丑恶行经所唾弃所不齿。今天竟有人这样说他,他怎么能受得了呢?他究竟因为什么这么做?他这么做的真实原因又无法当妹妹说,也无法当别人说,只好闷在心里,你说难受不难受?如果是发表声明后红色尖刀真的马上把他们接收过去,同他们混在一起,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就是听见,假装没听见也好过一些。最难堪的是离开了井冈山,又带出了这么多同学,红色尖刀至今一点态度也没有,不但把自己整的上不上下不下,就连和他出来的人也是如此。时间短行,时间长了这些人能不埋怨他吗?越想越窝囊,越想越上火。怕别人说他是叛徒,甚至他连屋都不敢出了。每日自己把自己封闭在家里,除了看点书,听听广播,其余什么事也没有。这漫长的日子,这漫长的夜可怎么熬哇?为了打发时间,他借酒消愁。他本不会喝酒强迫自己喝。喝少了不顶事就多喝。喝多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睡就是一小天,自己作践自己。他渐渐嗜酒如命,不喝不行了。 这还了得!再这样下去不是把儿子糟蹋了吗?赵婶无法排除儿子心中的苦闷,她又怕儿子喝酒喝坏喽,她就想法制止大鹏喝酒。先是劝,可劝皮劝不了瓤。大鹏还是照喝不误,照醉不醒。老天爷呀!长此下去,儿子不折磨死也得弄出精神病来呀!这可怎么办呢?逼得她没办法时,她不得不严格控制大鹏花钱,更不给他买酒的钱,见到酒瓶她就想方设法往起藏。因为赵婶严格限制大鹏喝酒,精神几乎完全崩溃的大鹏将亲人当仇敌,有一天竟然把他的痛苦化作了愤怒全部发泄在赵婶的身上。 “酒哪?酒哪?你再不给我酒我就死给你看看!” “叭!”紧接着大鹏就把一个空酒瓶子砸在了靠北墙的箱盖上,震得箱盖上的其它破瓶乱罐子相互撞击响作一团,吓得已经被儿子闹得有些精神晃忽的赵婶一下从炕上扑到地下来,把手脸腿全跌破了。金花急忙把赵婶从地上扶起来,搀到炕上,然后怒气冲冲地对大鹏说:“你作什么呀!谁让你退的团?自作自受!你要是再作,把妈吓出个好歹我可和你没完!” 大鹏见惹了祸,脑袋稍稍清醒了一点。这时他有点后悔。可过了一会儿,他又糊涂了,又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忽然又想起了酒,又恨起了赵婶。 看见大鹏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样子,金花也很痛心。开始她还时不时地埋怨他一句半句的,后来她就有苦往自己的肚子里咽,有气往别处撒,无论如何也不说哥哥了。就是她不说他,他也好像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似的。这时金花内心的痛苦也很大,并不比大鹏小。她见哥哥这样,给家闹得已经够劲了,她如果再作再闹,叫爸爸妈妈怎么活呀!所以,这一段时间不论内心如何烦闷,如何焦虑,如何思念志强等井冈山战友,她都尽量不表现出来。她故意装得若无其事无忧无虑轻松活泼的样子给家人看。大鹏不愿再提起井冈山几个字,不愿再听到谢志强、孙仲子等人的名字,金花也就不再谈论这些。其实金花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井冈山,想念志强他们,惦念志强他们啊!不知在多少次梦中她又回到了井冈山,回到了志强他们的身边,他们一起学习最高指示,学习《红旗杂志》、《人民日报》社论,各抒已见,她又同志强争论得面红耳赤;他们一起写批判文章,一块刻钢板推油印机撒小报贴大字报;他们一起分析形势,一起畅谈未来畅叙友情……也不知有多少次她想找志强说明这一切,可当她的脚步来到志强家门口时,推门的手举起又落下了。一向十分勇敢的金花不知在这个时候她怎么这么却懦起来?她怕什么呢?她所怕的只有一点,她怕说不清声明中的字到底是不是她签的,或是不是她同意签的。如果她说不是,那么志强当然要问,别人说不知道受骗上当情由可原,大鹏是你哥哥,你说不知道谁能相信呢?当他这样问时她还怎么回答呢?说一千个不知道说一万个不知道又有谁会相信呢?再说,就是相信你当时可能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你为什么不立即发表声明呢?不声明,不就是默认了吗?不相信,一定不会信任。不信任,还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这种想法阻碍了她找志强的脚步,延缓了她同志强勾通的时间。近来,金花想念井冈山思念志强的心情已达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见到志强!一定要见到志强!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也一定要同他说明此事。金花已经横下了这条心,她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她来了谢家两趟都很不巧,没有堵到志强。谢娘对她还是那么热情,而且还有些嗔怪地说:“金花呀!怎么这么些日子看不见你了呢?谢娘怪想你的,你怎么不来呢?”从谢娘的口气里金花听得出来志强回家根本没说她退团的事儿,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不光谢娘对她那么热情,就连志民、志富也依然对她那么热情,扯着她的手问这问那,让她感到谢家的小屋依旧那么温馨。这一切都更增加了她要见到志强回到志强身边的勇气。 第二部 第一四七章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邱菊和大鹏的事暴露以后,受武造反要挟他们发表了退出井冈山的声明,这对邱菊来说也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一场灾难。自那天起她的心情也一直不好。光这件事倒还罢了,谁知街道的运动也在深入,到处找活把子,找来找去找到了邱海的头上。这在邱海所住的居民委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挖出了这么个隐藏很深的大右派分子,岂能不斗他个体无完肤天昏地暗!已经被整惯了的邱海虽然也很不心甘情愿,可他毕竟监狱都蹲了,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罪都遭过了,批批斗斗,触及触及灵魂,就是触及触及皮肉他都觉得无所谓,也是能挺得住的。做为她的女儿,还在造别人反的女儿的邱菊,对这同时而来的双重打击可有点难以承受。如果没有这场运动,父亲不被揭发出来,在这时(除了志强、大鹏他们)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的。她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抬起头(不包括心里)走路,挺起胸前进的。这下不行了,这里的人们又都知道了,她是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的子女了。按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是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的。可大鹏、志强他们没有那么看待她,同样信任她,甚至大鹏还那么同她好,她能不感到一种安慰吗?如今团也退了,再没人收留她了。父亲又被揭发出来了,更不敢有其他奢望了。你说她能不痛苦吗?这些日子她也和大鹏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终朝每日在家里蹲着,提心吊胆地送爸爸去挨斗,提心吊胆地盼他早点回来。妈妈即使没挨斗,在单位也不得烟抽,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邱菊若不处于这种情况,若不是心情一下无法好起来,她早去看大鹏了。 不离开时倒不觉得怎么样,一旦离开,可真是想念啊!邱菊想这帮战友,更想念志强。若不是和大鹏摊上了这件难以启齿的事儿,不在武造反的逼迫之下,就是大鹏想退出井冈山,她也不会同意的。她和志强的感情可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想念妈妈爸爸最迫切的时刻是志强帮助了他,冒着受家人谴责,冒着被拘留遗送的危险,同她出走;在她升学的关键时刻爷爷患病是志强和他的家人为他分担了忧愁,使她得以顺利升学……这一切一切,邱菊怎么会轻易忘怀呢?出了他们个人感情之外,井冈山——这个当时唯一能容纳她,并给予她无比温暖与欢乐的集体,也是她十分想念的。她爱井冈山的战友,她也更爱由无数颗火热的心结成的这个战斗集体。她在痛苦的时候,她不怨恨大鹏,甚至她也不怨恨武造反,她切齿地怨恨自己——感情冲动,没有把握住自己,也没有提醒大鹏,竟然在这关键的时刻,井冈山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做出这种蠢事,不理智的事。没人的时候她真恨不能偷偷地打自己几个嘴巴,骂自己一顿:邱菊呀邱菊,你是什么红卫兵?你是什么革命派?红卫兵、革命派有你这样的吗?什么也没有这种自责最为痛苦。后悔药是买不来的。要是能买到她宁肯不惜一切代价买来,吃下去。可她深深地懂得是没处可买的。在她埋怨完自己之后她多少也有点埋怨大鹏:大鹏啊大鹏,我邱菊傻,我邱菊冲动,你怎么也傻呢?你怎么也冲动呢?悔恨之余她也不能不恨武造反。你武造反是什么东西?你造你的反,你革你的命,我邱菊与你何和仇何恨,你为什么假借革命的名义干此卑劣的行经?你说吸收我们,别说你没真覆行自己的诺言,就是你请我去我也不去了!思来想去,她又想起了王化男。王化男,你这个蠢东西!你耍的什么圈?下的什么套?你把我们葬送了,你到哪儿去了?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走了和尚走不了寺。我总有见到你那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究意安的什么心?!你是想成人之美?还是想乘人之危?你是想以此讨好大鹏?还是想借机葬送大鹏,葬送井冈山?不管你的动机如何,反正现在是出现了如此不堪设想的后果!她想找王化男算账,问个究竟。当她还未走出家门,她就停住了脚,又觉得问不出甜酸,弄不好会让王化男一句话把她撞回来:“我让他去陪你送你,谁让你们干哪种事了?他这样一说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因此,她不想去问王化男了,她也不敢去问王化男了。她只好老老实实在家中享受这份自己配成的苦酒。 这是苦酒吗?有时她还觉得是一杯清淳的美酒,一杯多滋多味的胜利酒。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也是有来历的。 本来自那次大鹏同妹妹金花一起去杨家林子看志强,他们相见之后她对大鹏就有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很好的印象。由于她一直挂念着守成便冲淡了她对大鹏的感情。当她得知守成牺牲,痛苦过后,她才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大鹏。由于年龄还小,各方面限制也很严,加上她一直想走从艺、当名星的道路,她就把她对大鹏的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了心里了。后来她虽然看得出来大鹏也在注视着她,但为了她的理想,她还是想方设法回避着这种感情。上了高中以后,她也发现了有另一双眼睛,一双温文而雅、智慧聪颖的大眼睛,在不时地注视着大鹏。当她发现了这双眼睛之后,她的思想开始发生了急剧变化。而且变化的迅速之快,都有点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不想让那双眼睛在大鹏的心目中占据位置,她开始主动接近大鹏,在许多同学的面前都想法表现出来她与大鹏的关系与众不同,甚至用她那双青春亮丽的眼睛,楚楚动人地告诉大家,她早已在爱着大鹏,且深深地爱着。她这种不宣而战的做法,并没有吓退那双智慧聪颖的眸子,反而她也好像有意向邱菊挑战似的,也开始积极主动靠近大鹏。 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它在改变着整个世界,也在改变着每一个人。当然包括袁骊,也包括邱菊,还有大鹏…… 第二部 第一四八章 那双眼睛不是别人,就是同他们一起去北京的袁骊同学。 袁骊的出现曾使邱菊大伤脑筋。比个人的条件她俩差不许多,都是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又那么多才多艺。袁骊虽然歌不如邱菊唱得好,可画却画得全校无双,尤其是她的国画——水墨丹青,功力深厚,意境深邃是同龄人乃至许多专修绘画的才子才女们所望尘莫及。论家庭,邱菊可就无法同袁骊比拟喽!开始是没人知晓袁骊的家庭背景的,袁骊也从来不以此玄耀自己。时间长了,同学们渐渐都知道了她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听到袁骊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当初邱菊很是震惊,一度想放弃同袁骊的竞争,保持沉默。她也的确见到有一段时间大鹏和袁骊处得挺火热。后来文革开始了,袁骊的家庭情况每况愈下,到了他们成立井冈山的时候,袁骊的父亲已早被打倒了,每天不是批斗就是游街,成了全县众所周知的最大的走资派。走资派的女儿的包袱毫无疑问地背在了袁骊的身上,她再不像过去那么天真活泼,无忧无虑了。虽然过去她没有多大优越感,可也从未有过目前这么严重的失落感。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的女儿一下子变成了千夫指的走资派的女儿,这是让她很难接受的现实。现实是无情的,不管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总而言之都得接受。她害怕自己的行为再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再给众目睽睽的父亲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更严重一点说什么灾难,还有就是她不愿看见那些异样的目光,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任何活动都不参加,任何人不见,就连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赵大鹏,她也不想见。不想见是不想见,可不等于不想。有时她想得发疯。在搞运动之前,就连运动初期,她还约大鹏到她家来过。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她还把她画的画拿出来给大鹏欣赏,大鹏总是发出啧啧赞叹的声音。每每听到那些发自内心的赞美之声,更加激起了袁骊对绘画艺术的追求与渴望。在她追求艺术的同时,感情的烈火也不期而遇,开始在她的胸中熊熊燃烧。上了高中不久,在班级出尽风头的大鹏就闯入了她的生活。他就开始暗暗地爱上了大鹏。她凭借女人的第六感官,觉察到还有一双脉脉含情的大眼睛在注视着大鹏,在同她不宣而战。当时,她低估了那双眼睛。情敌虽然不如政治上的敌人那么凶恶残忍,但发展到势不两立时,也是很可怕的。 袁骊不但善画,而且棋艺也很精湛。在班级,象棋,大鹏也是佼佼者。可他每每和袁骊下起来,却总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一筹莫展。为此,也常常引起袁骊咯咯的善意的嘲笑。 父亲和母亲工作都很忙,特别是父亲,几乎除了吃饭睡觉(甚至有时觉也睡不好)的时间,再很难在家里见到他。这位一县的父母官并没有架子,特别平意近人。在大鹏初次见到他时,还以为他是从乡下来袁家串门的亲属呢!咯咯,咯咯,袁骊一阵笑声过后,亲切地告诉大鹏:“不是,她是我父亲!” “他是你父亲?真没想到!”当大鹏说完这句话时,他眼前顿时出现了一位不到四十岁,穿一身中山装,脚登千层底布鞋,重眉毛大眼睛,瓜脸大下颏,天灵盖上有几颗浅白麻子,不怒自威的中年人。 大鹏想起与这位全县的父母官相识的时候也很有趣,后来为此他还写过一篇作文。因为这篇作文写出了一位平易近人,而又亲切感人的县委书记的形像,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学校的嘉奖。说起这段经历也确实让大鹏难以忘怀。 那天放晚学,大鹏又到袁骊家去做作业。做完作业大鹏想走,袁骊为了挽留他多呆一会儿,就提意和他下棋。因为以前几次交锋大鹏都连连失手,对此他也总耿耿于怀,想施机报负。为此他还下了不少功夫,研究过棋谱,甚至他还去拜过名师,请教过当时县里最著名的棋手。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机会施展他胸中所学。今天袁骊又提奕棋,当然大鹏会毫不犹豫的应战。袁家门前有棵大柳树,袁骊就和大鹏把棋盘摆在了树下,一个人坐在一个小木头板橙上,认认真真地撕杀起来。你别说,大鹏的棋艺还真有长劲,第一盘棋巧胜了袁骊。袁骊不服,又下一盘,袁骊挽回一局。为了一决雌雄,他们就又下第三盘。第三盘是决胜局,更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开始袁骊长驱直入,大鹏举步维艰。可到了中棋,大鹏抓住了袁骊的一个破绽,扭转了战局,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正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围观的人渐渐地多起来。袁骊和大鹏都全神贯注地下棋,对围观的人也不十分注意。就在大鹏眼看就要损兵折将的时候,围观人群中有位后来者为他指点了迷津,使他转危为安。后来在他马上就要败北的时候,又是那人一语道破天机,使大鹏转败为胜,气得袁骊七窍生烟,欲站起来喝斥那人时,她又转怒为喜,搂住那人的脖颈亲切地叫起来:“爸——真是的——你怎么帮他?” “人往往都同情弱者嘛。” “他可不是弱者!爸,你同情错了啦!” 大鹏就是这样认识袁诸章的。 那天袁诸章还亲自下灶,烹饪了几个菜,挽留女儿的小朋友一起共进晚餐。在吃饭的时候,话里话外听得出来,袁诸章对这位贫民的孩子毫无歧视之意,却有爱怜之情。见爸爸这么友好,当然袁骊十分高兴。开始神经十分紧张的大鹏,见这位他心目中的大官如此厚爱他这位刚刚结识的孩子,他的精神也渐渐地放松了。他越是放松,说出的话就越在理,越着听,袁诸章也就越喜欢他。从此以后。大鹏就成了袁诸章的忘年交。一旦遇到一起,他们就有好多好多话要说,总是那么投机。有时他也偶尔与大鹏下一两盘棋,他的棋艺很独特,不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他不舍一兵一卒。正因他爱兵如子,往往杀到最后时,让人看不起的小卒多次为他决胜。 “输了吧?就输在了这两个小卒上是不是?” 这是他赢棋时好说的一句话。当时大鹏并没真正理解它的意思,直到后来好多年他才真正悟出了它的含意。 第二部 第一四九章 你别看袁诸章在外边是书记,是坐上宾,可他回到家里,就成了小卒,火头军。做饭炒菜他全会,而且从不攀老婆孩子。只要他回来饭没做好,他就从不袖手旁观,挽起袖子,操起围裙,不是烧火,就是洗菜,似乎不干点什么就吃饭不香似的。孩子大了,家里干活的人多了,有时孩子们不让他干,他还风趣地说:“怎么,剥夺我的劳动权力啊!” 大鹏只所以敢随便上袁骊家来,一是她总约她;二是她父亲并不可怕;三是他感觉袁骊的家并不森严,并不华丽,和他家差不多少,除了多几本大书,多一间房子而外,其余的几乎没啥两样。甚至那只土改分的大红柜还不如他家后打的那对小柜时髦呢! 有一次和袁骊唠嗑时说走了嘴,让袁骊挑了理。 大鹏说:“你家就这样啊?我原以为不怎么阔气呢!” 袁骊撅起嘴说:“这样怎么的?爸爸说,这就不错了,比旧社会好多了!你说我家不好,旧社会你家是地主怎的?” “谁家是地主?我家是工人,才不是地主呢!” “那你为什么看不起我家?” “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是说……” “我知道你是说我家是县委书记,就得比别人家特殊是不是?那你就错了。爸爸说了,**人不为了当官,是为人民服务。他还经常告诫我们,你们别以为你们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就高人一等,就搞特殊化。要是叫我发现了你们谁搞特殊化,我可饶不了你们!” “你爸爸这么厉害呀!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他和别人厉害不利害我不知道,和我们姐妹可利害了。我们要是做错了事,要是叫他知道了,非挖出你的思想根源不行。这比打两下子还难受。你想,我们谁敢不听他的。我还听好多干部说,他对他们好是好,有什么困难找到他,他从不推拖,从不耍官腔,能当天帮助你解决的,绝不拖到第二天去。若是经济上的困难,他宁可掏腰包,也想法帮你解决。据说通讯员小马的母亲病了,没钱请医生,让他知道了,他从兜掏出了五十元给了小马,小马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谁要是不好好工作,犯到他手里,他可从不轻饶。因为他对属下要求严,批评人狠,有人理解有人不理解,所以这次运动一来,反对他的首先造了他的反,把他揪了出来。因为他身上干净,一无经济问题,二无作风问题,只是路线问题。虽说路线问题是大问题,可这是从上到下的,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怎么批,怎么斗,也引不起民愤。甚至弄来弄去,有一派对整他的人有了意见,同情起他来,暗地保护起他来。又因为实在整不出什么新东西,总折腾那点事,李云深也觉得乏味了,也就把他放在黑帮队里没人管了。 噩梦来临前是最可怕的。可一旦发生了,也就无所谓了,无论如何都得面对了。被揪斗人的家属开始都很紧张害怕,等时间一长,一看全国,都这形势,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矮子,也就都不害怕了,凭命由天了,紧张的心情也就渐渐缓解了。袁骊的心情也和其他人一样,在运动初期,每每听到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件,特别是揪斗领导人的事件,他就吓得不得了,担心那一天临到爸爸的头上。一天,爸爸真的被揪出来了。反而,她的心比以前还踏实了。爸爸被揪出来之后,开始她总觉得见不得人,就像爸爸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可时间长了,她一见好多中央的领导,过去为革命建立无数功勋的老帅们都打倒了,何况父亲一个处级干部?她就不觉得奇怪了,当初那种见不得人的想法也就越来越淡薄了,不觉抬不起头来了,也不怎么怕见人了。这一段时间,她每天风雨不误,按时给爸爸送饭。送饭也有学问。开始是要经过严格检查的。检查的目的有三个:一是怕内外勾结,传书递箴;二是怕投毒自杀出事故;三是限制送太好的饭菜,防止继续搞腐化。因为是黑帮,只能老老实实改造,不能吃鸡鱼肉蛋什么的。吃好的,还叫什么改造反省?开始袁骊和看管的人不熟,想给爸爸送点好吃的东西,鸡鱼肉蛋什么的,就得想法多送点饭,埋在饭底下。可有一次被一个凶恶的管教给发现了,把饭给扬了。父亲挨了饿,她也气得哭了一道。后来她与一个年轻管教混熟了,赶他值班时送什么就不限制了。而且有许多消息也能传进去了。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年轻的管教就是通讯员小马。 干部打倒之后,再整不出新问题,除了每天写那千篇一律的检讨,再就是盼中央有什么新精神,等待处理了。实际这时候的袁诸章也就是处于这种状态了。他的心情已经稳定下来,家人的心情也稳定了下来,袁骊每天除了给爸爸送饭,看书,再就没什么事干了。她的心情好些的时候,她也关心起学校的运动来。说是关心运动,其实不如说她更关心的是大鹏。前些日子母亲有病,她没上学校去,井冈山的情况她不知道。最近她听说大鹏出事了,不在井冈山了,也在家呆着呢。她就更想见大鹏了。听到这个消息,袁骊很是着急。他们千辛万苦创立的井冈山怎么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呢?他埋怨大鹏,不和她打招呼。她也埋怨志强不来和她说一声。还被蒙在鼓里的袁骊在埋怨过别人的时候,她也开始埋怨起自己来。他们不来,你也不是一点空儿没有,为什么这么多天你不去团里呢?想到这儿,她再也呆不住了,她帮母亲煎完药,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安排她就到学校去了。 第二部 第一五0章 金花终于鼓起了勇气,见到了志强,澄清了退团事件中她扮演的角色。当她把原因说明之后,志强根本没有怪罪她。而且鼓励她说:“既然是这么个情况,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怎么不想早说?我到过你家门口好几次,都怕你不信,说我们哥俩做的圈套,而没敢进屋。再有,我哥自从办了那件蠢事,心情也一直不好,在家不是抽就是喝,妈怕他出事,让我看着他点。我怕他真的出什么事,我一直未敢离开他的左右,做他的监护工作。所以,就把找你的事儿给拖到了现在。如今我哥的情绪稍稍稳定一些了,我也才敢离开他,抽身来见你。” “既然是这样,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这你还不明白?我要是有别的打算,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你真的想回来?” “我什么时间说离开井冈山了?别看我没来找你,我的心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井冈山啊!” “金花,我代表全团同学,欢迎你重上井冈山!” 志强头一次伸出他那滚热的手掌,握住了金花小巧而细腻的手,不停地晃动。这时,正好家中没人,妈妈见金花来,说了两句话也躲了出去。他们握着握着,志强一用力,把金花揽在了怀里。金花用眼睛斜睨了下窗外,见没什么情况,就顺从地倒在了志强的怀里。这时志强问:“你不怕吗?”金花说:“我怕。你呢?”志强低下头,看那张被沸腾的血液烧红的苹果似的脸蛋和薄薄而鲜红的嘴唇,他不由得想起了儿时的许多往事。别看那时他们还很小,可他就想亲过她。他觉得她那脸蛋,她那嘴唇,对他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种魅力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每时每刻都在强烈地吸引着他。无论是在上学和回家路上,还是在上课或下课的时候,他都时时注意着她,愿她的身影永远伴随着他。时间长了见不到她的影子,心里就空荡荡的。和她在一起,好像干什么都有劲头,都有意思。这些日子他们分开了,志强也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金花,希望她早早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再分开。今天,金花出奇不意地出现了,他真有点心喜若狂的感觉。他低下了头,他的唇渐渐地向金花薄唇靠拢过去。当他的唇刚刚要挨上金花的秀唇时,他的唇停止了进攻,他突然问:“金花,你知道大鹏是怎么帅众退出井冈山的吗?”金花仍然闭着双眼说:“不知道。”志强又说:“你想知道吗?”金花说:“你为什么非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呢?”志强说:“我觉得在这个时候说更有意义。”“既然是这样,那你就说吧。” 志强把已低垂的头又挺起来,他用心瞅着金花说:“他是在同邱菊发关系时被武造反堵住的,在武造反的威胁下,他被迫写的声明。” “这太卑鄙了!” “你不觉得他们的行为有点越轨吗?” “这……” 志强和金花的嘴唇终于未能合拢。 “井冈山现在的情况可能比先前还困难。说不定武造反还会采取什么招数对付我们。我怕咱们过于亲蜜了,万一失控,再出现大鹏与邱菊的情况……” 这时金花也理智起来。她从志强的怀里站起来说:“待到山花烂漫时。”志强会意,接着说:“她在丛中笑。” 金花想起方才志强说的那件事,她这才知道哥哥发表声明的真实原因。她也明白志强为什么在如此冲动时突然罢手,为的是什么。她渴望马上得到志强,但她也理解志强,他们再不能像哥哥那样由于一时的冲动而毁了井冈山,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毁了自己。目前井冈山的形势正像志强说的那样不容乐观,说不定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刮什么风,下什么雨,既然想回井冈山,就得有同志强一同抗击暴风骤雨的思想准备,让他们的友谊发展成爱情,让他们的爱情在暴风雨中接受考验。 说来说去,他们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又说到运动上来,说到井冈山的前途和发展上来。 “志强,我想既然我哥他们是在那种情况下发表的声明,如今武造反又是那么个态度,我们再动员动员他们,他们我看都能回来。” “别人有可能回来,大鹏我看不能回来了。” “为什么?” “你自己的哥哥你还不了解?你仔细想想,他还能回来吗?” 金花仔细想了想,觉得志强说的有道理。大鹏历来争强好胜,不甘人下。虽然遭受了这次挫折,他有点灰心丧气,可让他再回井冈山他是不能回来了。如果回来的话,他还干什么?再让他当团长,剩下的同学不能答应,不当头,听人指挥,他不一定甘心,别人再说点风凉话,和他出去的人回来后自然还有一种报怨的心里,时不时的说点牢骚话,他听还是不听?听,来气;不听,反驳,就得干仗。在这种环境里他怎么呆?说到这里,金花服了志强。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你说得对,我哥是不会回来了。他不回来,邱菊恐怕也不会回来了。” “这你就错了。如果没有好的去处,邱菊回来的可能性很大。假如就是大鹏将来去了黑施风,邱菊就更可能回我们团。” “那是为什么呢?” “全校几乎都知道他和邱菊的关系,因为这件事情他退出了井冈山,他们不可能一同去黑旋风,让人好说不好听。那么,如果他到了黑施风,邱菊就既不可能去黑旋风,也不可能去红色尖刀了。虽然黑旋风也不赞成我们的观点,认为我们激进,怕我们给他们带来影响,想和红色尖刀和平共处,将来平分秋色,但毕竟他们之间的分歧比我们大,对立情绪比我们严重,因此,邱菊绝不能去红色尖刀。她不去红色尖刀,为了避嫌,也不可能去黑旋风,那么现在全校只有这三个团体,她上哪去呢?如果不回井冈山,还有一条路,就是当逍遥派。我想,如果大鹏肯复出,邱菊就可能复出。不过,要想让邱菊复出,还得有一个人亲自出马。” “三请褚葛亮。” “用不着三请。” “此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可不敢担此重任。” “非你莫属。” “为什么?” “你想,在女同学当中,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属你们俩关系最好。加之你与大鹏有特殊关系,你们又进了一层,她不信你的,信谁呢?还有,你把我方才分析的情况,对她晓以利害,还怕她不返井冈山?” “好,在适当时机我就拜访她一次。” “旦愿你不枉此行。” “为井冈山恢复与壮大,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有你这开国元勋鼎力相助,井冈山一定能走出穷境,再创辉煌。” “吃一堑长一智。虽然以前我们受了这么大挫折,看起来是坏事,可也给我们留下了永世难忘的血的经验教训。这一血的教训告诉我们:第一,必须把住进人关,宁缺毋滥,不能为扩大人马,乎视人员质量,尤其是不能把那些目的不纯,或怀有个人野心的人弄进来,一个臭鱼腥一锅汤,必须始终保持队伍的纯洁性;第二,要精诚团结,尤其是核心,团结就是力量;第三,牢牢掌握运动的大方向,不能犯路线错误,迷失了方向就会全军覆灭。还有一点,就是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不但要把校内的可以团结的力量团结过来,还要把社会上的能够团结的力量团结过来,做为我们的坚强后盾……” “看起来真是不经一头,不长一智,没成想你这个过去好像对井冈山的前途命运并不太关注的人,如今也能提出这么多致关重要的宝贵意见。关于你说的这些意见,有的我们已研究过了,有的还正在思考,有的正在实施,有的还没考虑到,等我们忙过这一段,集中时间,把你所提的思路我们核心,或全团再认真研究一次,通过集思广益,进一步统一步调,统一思想,增强凝聚力和战斗力。” 第二部 第一五一章 正在他们俩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仲子、世子哥俩来了。仲子见金花在,也挺高兴。金花忙向他们哥俩打招呼,仲子也向金花问了好,这时志强对仲子、世子说:“金花又归队了,以前声明中的名字不是她同意签上的,是他哥没通过她写上的。为这事儿她和他哥还闹了好大意见。” “我早预料到了,声明中有的名字是未经本人同意签上的。不是自已同意签上的,也不算离队。就是离队的,像金花这样的骨干,想好了,愿意回来我们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孙参谋长真会说话呀!要不是志强事先说明白了,见我生气,还不骂我是甫志高哇?” “那哪能呢?老同学、老战友、老朋友了,总得给个面子嘛。” “我可不信你的鬼话,我还没看见你损王化男,你要是那么损我,我可受不了,要是有地缝都得钻进去。” “这叫啥人啥对待。你干那不让人尊重的事了吗?我干嘛没皮扒脸的损你呀?没干错事儿,我损你,你也不能让我呀!” “这你就说对了,金花可不是那赖眼求食的人。能活就活,不活就死!让人拿不当人还活着有什么劲?” “冲你说这话,你也干不出那种事儿。” “难得老弟这么信任我。” “你问志强,以前我怎么平价你的?不是我今天说我自己有远见,当时我就同志强说了,金花好像不能做出这种事情。今天真的证明了这一点不是?” “当时仲子是这么说了。” “你们俩的关系我还不知道?多个脑袋差个姓,一个鼻孔出气。别在这儿蒙我啦,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呢!” “别看我们俩关系好,该是怎么事儿就怎么事儿。” “我们俩关系好?还有你们俩关系近?” 让仲子一句话把金花说得脸红了,没嗑摸了。 “我和金花是近邻,前后院。当然近了!这话你是说对了。” 志强的话即解了金花的窘,也解了自己的嘲,说的又切合实际,又没体现出帮着金花,这句话说的妙极了!就连能言善辩的仲子,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愧人称巧嘴八哥、诗人、作家,说出的话就是有劲,就是贴切,就是无懈可击。” “你别给我戴那么多高帽子啦,我可受不了。你要说我能写两句顺口溜、三句半还差不多。要说能辩,那非你莫属。” “方才你说的那话比诗还有艺术性呢!” “我说参谋长,你别一门夸我行不行?揭底子怕老乡。你要是当别人的面好好夸夸我也许还有人信,你当金花的面说这些,还不如打我两个嘴巴子呢!你说她啥不知道?就是我从小时尿过炕的事她都知道,你把我说的神乎其神的有什么用啊!” “怎么没用?这叫参谋长紧跟司令,团结一心呗。” “咱们说是说笑是笑话,正事是正事,不能混为一谈。你以为一点意见也不提,专说恭维话就是一条心呢?那就更错了!王化男什么时候提过意见?他不是竟挑好听的说了嘛。” “他那叫当面说好话,背地下毒手。我可没敢说参谋长是那种人。” “行啦行啦,别到一块就打嘴仗啦。咱们有能耐,能争能辩上外边争上外边辩去吧。正好仲子哥俩来了,咱们还是商量点正事吧。” 这时仲子和金花不再斗嘴了。说到正事儿,仲子真的想起了一件事儿,他接着志强的话说:“最近我看报纸,中央号召学生下乡下厂,一方面搞串联,一方面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这好像是当前运动的主流?” “我看报纸的意思是,工厂、农村的运动还没真正掀起来,想让学生下去煽风点火。从‘五四’以来,哪次运动不都是学生是急先锋?可没有工人农民的参加,没有工农这个强大的后盾支持,任何革命都不会坚持到底,更取得不了最后的胜利。这次运动我看中央的意思,确切一点说,毛主席的意思,到了发动工人农民的时候了。” “那我们想紧跟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就得到工农当中去,一方面去发动运动,一方面改造我们自己的世界观。” “那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 “下乡是不现实了,农村我们去也有很多不方便,只有到工厂去了。” “你们说到哪个厂子去呢?” 志强和仲子说完,又把脸转向了金花。金花说:“我看我们不忙着下去,那天我们召开了一个全团的大会,统一统一思想,然后分头下去考查考查,看那些单位需要我们去,或者说更适合我们去,然后再定不迟。” 仲子说:“我同意金花的意见,等我们了解了解再定上什么单位去,免得去的单位没什么干的,或者不欢迎我们,更得防止把我们陷进去。” 金花和仲子的话又一次提醒了志强,他说:“即要到工厂去,又不能盲目,就像社论说的,不能走过场。” 仲子、世子来找志强一是想和他商量一下下厂的事儿,再就是他们听到了一个不十分准确的消息,因为这一消息关系到井冈山的命运,所以他们哥俩才急着来找志强。 “志强,我还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听后你别着急,不一定准。”“什么事?金花不是外人,你就说吧。” “我听说武造反没彻底搞跨井冈山还不甘心。最近他又与县工人红色造反团加紧密谋,准备对我们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 “一是查封。二是抓人。” “我也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因为怕动摇军心,所以我一直没说。今天你说出来了,我也就说一说我的看法。我看查封可能,抓人现在还不见得。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觉得一是没什么理由,二是矛盾还不到那么尖锐的程度。” “狗急跳墙,不得不防。在大鹏他们出去之前,他们就有这方面的预谋,等大鹏他们出去了,他们以为我们非跨台不可,就没往下进行。这回用他们的话说,我们又死灰复燃了,他们怎么能甘心呢?” “防是要防,只是怎防止还值得研究。” “怎么防?我看第一要防止抄我们团部,即使抄了,也不让他们抄去啥。那么我们在学校的团部就要把它变成空壳,凡要害的资料,凡有用的东西都不放在那里。第二就是要时刻防止他们打人抓人。我们人少势孤,动武肯定要吃亏。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这乱麻地的时候,让他们踹咕一顿也没处说理去。” “既然这样,我们以前转移出来的东西还不往团部放,现在的东西有用的也转移出来,等形势好转了再说。再有我们抓紧定下下厂的事儿,到工厂去暂避避锋芒也行。” 他们经过商量,决定近快下厂暂避锋芒。 第二部 第一五二章 经过调查,井冈山决定分兵两路,一队由志强领着去省驻绥单位重型机械制造厂,一队由仲子领着去志国所在的轻机厂,两处的情况随时勾通。进厂后都要先到生产第一线去参加劳动,在劳动中同工人们建立感情,同时也要注意摸运动的底,但不要轻易表态。要真正表态时,必须经过全团研究后才行。 原则有了,方案有了,他们就开始分头行动了。 重型机械厂在绥化镇东南市郊,是一个上万人的企业。它表面上生产民用的猎枪什么的,实际它主要是生产坦克车主要的零部件。 这个厂子因为是省直国有企业,过去和地方很少来往,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这个厂逐渐形成了两派群众组织,一个是以高强为首的工人造反总司令部,一个是以贾仁为首的反到底工人红色造反团。 不言而喻,两个团体,两种观点。按人数看工总司的人数占全厂的百分之八十,红色造反团的人数连全厂人数的百分之二十也不到。红色造反团与县里的工人红色造反团联系密切,观点一致。工总司与县里那个组织都没什么联系,就凭他们在厂里的实力同红色造反团抗衡。两团斗争开始主要表现在对厂党委书记任海东的革与保上。工总司认为任海东是“四清”留下的干部,还没有抓几天工作文革就开始了,是个好干部,没什么问题,不应该打倒;红色造反团认为任海东是“四清”工作队队长,虽然经济上,生活作风上都没什么问题,可在“四清”工作中背离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执行了一条极右路线,对群众实行管、卡、压,给运动泼冷水,实际上是走资派正在走。并且在“四清”运动中,利用他手中的权力,培养了一批资产阶级的黑苗子。现在工总司里的女干将王翠竹就是他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黑苗子。任海东在工总司的保护支持下,至今没有放弃手中的权力,还在以抓生产为名压制运动。红色造反团几次要批任海东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都因工总司的阻挠而没有批成。最近他们与县工人红色造反团总部联系,准备在重型机械厂联合召开批斗任海东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大会。大会的提法,对任海东的错误性质已经定性,矛盾已经转化为敌我。从而也看出来两团的斗争日趋尖锐。 志强带同学进厂后,先受到高强他们的接待,把他们安置在三车间进行劳动。三车间的工人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工总司的,也有少部分工人是红色造反团的。每天和他们打交道的是一个车间小组长,工总司的通讯员于雷。小于今年二十三四岁,个子不高,像个小木墩,再加上那副黑里透红的脸堂,就不是木墩了,而更像个车轴了。这个车轴汉子,戴着小黄帽,背着带红五角星的黄书包,和志强他们混在一起,既像个红卫兵,又像个解放军战士。他为什么这副打扮呢?因为文革开始时红卫兵权力最大,比谁都神气,所以他整了枚红袖标挂在了胳膊上,学红卫兵。工人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以为他参加红卫兵了呢,都很羡慕他。可时间长了,都知道了,工人师傅们逗他:“哎,假红卫兵,又跑哪串联去了?”于雷也不管这些,照样东跑西颠,马不停蹄的忙。等红卫兵流行穿黄军装时,他又从他当兵的同学那儿要了一套军装穿上了。“喂,小于,当几年兵了,连个四个兜还没混上呢?”工人师傅们又这样逗他。“四个兜?干部呀?我现在都是司令了啦!现在官兵一致啦,你还不知道吧?这是在部队,不是在地方,我才不怕刮当权派的边呢!”他这样一说,工人们就没什么说的了。 于雷同志强他们混熟了,也就不见外了,把他的观点,把他们工总司的观点不断向志强他们灌输。有意无意间使志强对于雷和于雷所在的团体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于雷貌似粗鲁,可粗中有细。志强他们一进厂,他就做了打算。他只所以身前身后地围着他们,帮他们安排这儿,安排那儿,就是怕他们被贾仁拉过去。志强他们进厂快半个月了,他见差不多了,他又把他们团的女干将,王翠竹介绍给了志强他们。 “这是我们工总司的宣传干事,原厂团委书记,社教时拟定的厂接班人,也是我们工总司未来的核心。” “我比你们大几岁,你们就叫我王姐好了。” 还带点山东老家口音的翠竹,快人快语,一见面就给志强他们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像。等她再说会儿话,志强他们完全被这位口似渲河,梳着短发,长着一对细长而亮泽乌黑大眼睛,与众不同稍大而笔挺的鹰勾鼻子,小巧玲珑的女将所吸引住,让他们永生难忘。 “你们别听于雷的,我没什么能水,总团让我抓宣传,写大字报,办小报,我办不好,正愁没有人帮呢!我听说你们都是一中的高才生,小秀才,这回你们可得帮帮王姐。” “你们可别上她的当,她想抓劳工。” “你才想抓劳工呢!别听他的,跟他瞎跑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毛主席说了,革命靠两杆子,我们搞宣传就是耍笔杆子,你们说重要不?” 你别看志强他们和翠竹差不了几岁,在学校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可当他们见到这位小鹰钩鼻子的姑娘后,就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幼雅!那么的无知!不到几天的功夫,他们就完全被她征服了,心甘情愿地叫她王姐,心甘情愿地为她写大字报,写小字报,刻钢板,办小报了。无形中他们就一头扎进了工总司的怀抱里。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尽管翠竹和于雷已经征服了志强他们,他们已经开始为他们吹喇叭,抬轿子了。这时志强还是冷静下来,觉得应该听听贾仁他们的,不能就这么轻易表态。这天下午活不太紧,志强带着金花和几个小同学敲开了贾仁办公室的门。 “你们找谁?” “我们就找你。” “找我?” 贾仁抬起眼皮,一副十分傲慢的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志强他们,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更加傲慢地说:“你们是一中井冈山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一来,就有人向我报告了。听说你们不都和工总司打得火热了吗?还来找我谈什么呢?” “贾团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说我们和工总司打得火热了?我们打得火热也好,不火热也好,我们完全是为了了解情况,当我们了解清楚了,谁正确我们支持谁!谁不正确,想让我们支持他,就是刀捺脖子,我们也不会支持他!” 贾仁白了白眼睛,叭嗒叭嗒嘴,觉得志强说的有点道理。开始他根本没把志强他们放在眼里,以为几个小毛孩子根本不配和他这堂堂的大团长谈话,所以就很傲慢。可现在他才看出,这几个学生看着不起眼,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要想喝住他们还真有点不大容易。他眼珠转了转,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的组织有多少人马呀?” “我们是一中井冈山的,没有几个人。我们觉得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你问我们这个干什么?” “你了解我们,我们也得了解了解你们呢!你们要是反动保守势力,想支持我们,我们还不欢迎呢!” “既然是那样,我们就失陪了!” 志强见谈不下去了,怕尴尬在那里被贾仁耻笑,也故意把脸一抻,一甩袖子,走人了。 第二部 第一五三章 贾仁为什么能对志强他们这个态度呢?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在志强他们一入厂,武造反就把电话打给了贾仁。给贾仁吹了冷风,说志强他们井冈山没几个人,已经马上就要跨台了,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反动保守组织。再加上志强他们一入厂就同于雷、翠竹他们打得火热,他就更来气了。所以今天一见他们,就耍起了态度,表现出极不友好的架式,想给志强他们一个下马威。谁知志强他们吃软不吃硬,愣没买他的账。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唇枪舌剑,没有几句话把他给噎了回去。 贾仁傲慢无理,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使志强带去的人都很生气,没等走出几步,大家就嚷嚷起来。 “他贾仁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他那傲慢劲,就好像天下是他们的了!” “我看他这傲慢无理的样子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他就是再革命,咱们也没人溜他那份虚!他愿和谁革和谁革去!” “看他们头这样,他们的兵也好不哪去!咱们就支持工总司,看他能把咱们怎么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其实都在给志强听。不用说,志强也早气饱了。他嘴上没说,心里也明白了八九,不用说,贾仁和武造反他们的观点就是一致的,就是他们不支持工总司,想往红色那边靠也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他们已经认定工总司是革命的群众组织,靠得住的工人组织。不同他们站在一起同谁站在一起? 一直没有说话的金花见志强不吱声,不表态,她也憋不住了,气愤地说:“看起来只有逼上梁山了!” 这时志强回过头来瞅着金花说:“上梁山不好?” “谁说不好?梁山不就是造反的吗?我们想造反,就得上梁山!” “朝庭要是招安呢?” “看他给多大官吧?” “给个一品告命夫人怎么样?” “那还差不多。”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官迷呢!” “争城夺土地的,不都是为了当官吗?” “看起来这么斗当权派,还是有人想掌权呢!还是有人前仆后继愿当官呀!” “那是自然。” “那么说你也想当官?” “我是说任何事业都不会没人去干。现在虽然当权派这么臭,这么受打击,可过一段时间,哦,不用过一段时间,现在就有人削尖了脑袋想当官,想掌权。” “你真的不想?” “要说一点也不想那是假话。可从我的本意,从我的理想来说,我更想当李白那样的文人,既名垂青史,又活的潇洒飘逸,那有多好!当官的操心费力,还有风险,没劲!” “文人就没风险?我看风险更大。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历代的文字狱,文化大革命也是先从学武界开始,先拿吴含、邓拓、廖沫沙等‘三家村’‘四家’开刀的,风险小吗?” 本来志强是随便说的,不料金花当起真,借古喻今,把志强给说没词了。志强想了想说:“可不是,哪也不是避风港。”说完他觉得金花的话有点不对味,他见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又是在路上,就没有再说什么。这就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要是出在有点背景人的口里,有人再给你上纲上线,不把你打成反革命,也得批你个体无完肤。不用问你别的,就问这一句,你把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和文化大革命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怎么回答呢?不言而喻,你是把文化大革命说成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这还了得吗?就是学生这么说,也是很危险的!所以志强见没人注意,他也就不再同金花争论了,怕真的闹出事来,对谁都不好。 志强他们来到重型机械厂不用表态,实际已经和工总司站到一起了。让贾仁和武造反这一挤,他们就铁心和工总司站到一起了。因为志强他们能写善画,看问题看得也很准,工总司不但让他们帮着搞宣传,就连有些核心机密会议有时也聘请他们参加。在某种程度上,井冈山变成了工总司的喉舌和智囊团。这样,当然工总司是十分欢迎他们了。 第二部 第一五四章 仲子一伙到轻机厂,未等站住脚,就被左石一伙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说他们是志国一派的,来给袁英翻案的。不但公开贴出了大字块,还用他们的人把住厂子的大门,往出哄他们。无奈,经过研究,他们撤出了轻机厂,一同进入了重型机械厂。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就这样井冈山全团的人都进驻了重型厂。 见他们人马多了,工总司又分给了他们一些新的任务,这些工作都由翠竹、于雷同他们一起做。劳动的事成了其次,搞运动变成了他们的中心任务。从此,由志强他们执笔的大字报、小字报和《工总司战报》,都上了一个新档次。发表出来后,不但深受全厂工人的欢迎,而且在全社会都造成了极大影响,使工总司的声誉不断提高,队伍也在不断壮大。这些都是出乎贾仁预料的。见此情景,他更加仇视志强他们了。他加紧与武造反串联,与县总部勾通,一方面想扼制住工总司的发展势头,一方面想立即产除志强他们,免得他们羽翼丰满,后患无穷! 没几天,井冈山公开在全县声明,支持工总司。他们这一举动,在重型机械厂和社会上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们这一举动,使贾仁和武造反更加感到不安了。他们知道拥有上万名产业工人,具有极强的组织性纪律性的工总司,是具有极强战斗力的;井冈山的笔杆子硬,这是人所共知的,这两股力量结合起来,战斗力就更强了,对他们全面夺权将构成巨大威胁。贾仁开了几次秘密会议研究新的对策,众说纷纭,举旗未定。近来他又与武造反勾通,商量对策,想出了让志强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招数。 这天早上,志强和金花几个同学来到厂大门口看大字报,看了一会儿刚转身想往厂子进,被人劫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志强。” “你和我走一趟。” “你是哪的?和你去干什么?”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我还有事呢。” 这时有二十几个人把志强他们围了起来,从中出来两个人劝志强:“让你去你就去呗,也没啥大事,怕啥?” 志强看了看这些人,都不认识,他害怕吃亏,还是不去。这些人胳膊粗力气大,上来架着志强他们就走。志强、金花他们就六个人,根本不是那群人的对手,不得不被他们推推搡搡,拖拖捞捞整到了厂附近的一座大楼里。进楼后他们就被蒙上眼睛,分开了。 志强被整到一间黑屋子里。窗帘全遮着,只有一盏度数很低的小电灯垂在一张长方形的方桌上面,供审讯的人做记录使用。这时有人把志强的蒙眼布拽开了。志强偷眼瞅了瞅屋里,再仔细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有的人好像有点面熟,但也认不确切。坐在桌子中间的那个人比较高大粗壮,两边的人有一个瘦子和一个矮子。显然坐在中间的那人是主审。他用十分阴森的目光瞅了志强好半天,才张口问:“你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吗?” “不知道。” “装糊涂!快实话实说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们咋天夜里干什么了?” “就在家了,什么也没干。” “不对。要是有人证实你干了坏事呢?” “不可能。”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呢!” 说完,有人把套间的门打开了,有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躺在那里,经仔细辩认后志强才认出此人。 “认得他吗?” “认得。他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李怀。” 门关上了。 “既然你认识他,他认识你不?” “那我就说不清了。” “你说不清?谁能说清?” 那一高一矮从两边走到志强的跟前,不容分说,左右开攻,拳打脚踢。 “你们为什么凭白无故打人?” “打你?这是轻的!” 昨天夜里,李怀从学校往家走的途中,在拐角处,被几个人截住,蒙上眼睛,押走了。七拐八拐,不知拐到了什么地方,只听有人说,就在这里收拾他! 尽管李怀的蒙眼布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了,他的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辨认不出方位于地址。耳边树叶沙沙作响,阴风嗖嗖,冷风凄凄,不远处有几处磷火还在闪着幽冥的光,脚下凸凹不平,杂草丛生。这是什么鬼地方?坟地!想到这儿李怀头皮发炸,直冒冷汗。有人说话了,还有点奶味。 “李怀,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李怀没有回答。 “这是鬼门关!我们今天送你下地狱!跪下!” 有几只小手上来按李怀。李怀不跪,硬让他们给按跪了。 听这些声音,有点耳熟,一时想不清他们是谁。不过,听到这些声音后,他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 有人薅住李怀的头发,在黑暗中乱打一气。李怀害怕打坏他的脑袋,他死死抱住头不肯撒手。打他的人偶尔这样说上一句半句:“让你坏!让你挑动学生斗学生!” 李怀最近加入的红色尖刀,武造反对他还十分信任。据此分析,看起来打他的这些学生指定不是红色尖刀的。是黑旋风的?还是井冈山的?他心中正画着混。 “团长,收拾完怎么办?” “再给他过过阴!” 过阴?李怀虽然没过过,可听人说过。他的心情更加紧张起来。不知他们还会用什么方法蹂躏他,过阴怎么过。 身边的人好像没了,远处有两处磷火跳跳蹦蹦地向他这边穿过来,快到跟前时,那磷光一闪一闪的,能看见有个鲜红鲜红的舌头在晃动,一头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一双幽幽的目光,那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鬼!妈呀!李怀顿时昏厥过去。等他苏醒过来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没敢立刻爬起来,瞅了瞅四周,确信自己还活着,他才慢慢从蒿草丛里爬起来。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是离学校不远的一块坟地,原来昨天夜间就是在这儿过的阴。他辩认完方向之后,拖着被打的疼痛难忍的伤腿,蹒跚地向城里走去。没走出多远,在草丛里发现一件东西,他猫腰拾了起来,一看是只井冈山的袖标。他如获至宝,马上把它掖进了腰里。这时李怀来了点精神。他没有回家,一直往学校走去。 他见到了武造反,哭诉了自己的遭遇,最后把他拾到的袖标从腰里掏出来,给了武造反。武造反一见井冈山的袖标,立时怒火万丈,拍案而起,“妈的!谢志强你好大胆子?竟敢欺负到我的头上了!看我怎么和你算这笔账的!” 于是方才的一幕就出现了。 第二部 第一五五章 “不好了!谢志强他们让红色造反团给抓走了。” 一个工人气喘嘘嘘地把这个消息报造了于雷。于雷顿时大怒,想单枪匹马去找贾仁要人。可他转念一想不成,马上把这一消息报告翠竹,翠竹又把这一消息报告了高强。高强问翠竹、于雷:“你们看怎么办?”翠竹和于雷异口同声地说:“管他们要人!”高强问:“怎么个要法?他们要不给呢?”于雷说:“我先和他们要,不给,你们就组织人和他们硬要。”说完,于雷就怒不可遏地转身走了。 “我看也只有如此了。翠竹,我去找贾仁,你在家组织人,人不用太多,让一车间的人都来就行了。” 高强按排完,就带两个人向厂外走去。还未等高强到厂门口,于雷就回来了。边走边气喘嘘嘘地嚷嚷:“贾仁不讲理!说他们不知道。” 他见高强过来,拦住道:“别去谈了,谈不出甜酸。干脆组织人,和他硬要。不给,就把他们老巢给端了!” “我再去试试,实在不给再说。” “那我可不陪你去了。我和翠竹去组织人。” “行。我如果半小时回不来,你们就把人带过来。” 于雷点头,急急忙忙往团部奔。 高强来到厂大门右边的一溜平房(原警察队办公室,现在已变成红色造反团团部了)。敲开了贾仁的门,贾仁见是高强,急忙离坐,悻悻地说:“什么风把高总给吹来了?” “无事不蹬三宝殿。” “请坐。有话好说。” “既然好说,我可就不客气啦?” “凡老弟能办到的事儿,在所不辞。” “那好,我是来接一中那几个学生的。” “一中学生?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贾仁故做惊讶之状。 “老弟手下人干这么大的事儿,不会不向你报告吧?” 高强见贾仁和他捉迷藏,兜圈子,他先封住了贾仁的嘴。 “我真的不知道。我问问,如果那几个学生真的在我处,没有什么事儿,我马上让他们走。如果没来那就对不起高总了。” “贾团长,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不会无中生有。若是没人见到,我是不会麻烦你的。” “那你也不能管姑子要孩子啊!” 高强见贾仁有点蛮横不讲理,和他兜圈子,继续搪塞他,他就把脸撂了下来,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正在这时,翠竹和于雷带着一车间的八九十人已经把红色造反团的团部给围上了,并在外边喊叫起来:“贾仁,快放人!再不放人,我们可不客气啦!” 贾仁见大兵压境,再不放人,自己的安全恐怕没了保证,说不定还会闹出大乱子。他眼珠转了转,马上说:“高总,区区小事,何必大动干戈呢?” “我也没让他们来,不知他们怎么知道贾团长抓了一中的学生,他们好像是特意来要人的。” “你让他们先回去,我了解一下,如果实有其事,马上放人。” “我让他们回去可以,但我必须马上把人带走。” 高强步步紧逼,逼得贾仁首尾不能相顾,找不到退路,尴尬万分。 外边又喊起来:“给不给人?不给,我们可要往里冲啦!” 万般无奈,贾仁只好认输,叫来手下的人把志强他们放了。因为高强他们来得及时,要得紧迫,贾仁手下的人未敢对志强他们大打出手。他们虽然也挨了几巴掌,可没至于受什么伤,也算万幸。 于雷见志强他们被放出来,他急忙奔过去,拉住志强的手说:“让你们受惊了!”志强很是激动,半天说不出话来。于雷继续吵着说:“别激动。他们不敢把你们怎么样!”这时志强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一些,满含热泪地说:“多亏你们了!要不是你们及时相救,恐怕他们是不会轻易放我们的。” 说话间他们一同来到了工总司团部。 高强见没工人什么事了,让大家和志强他们认识认识后,就让他回车间去生产了。过去高强和志强他们也并不怎么熟,这次有了机会,高强也想和志强他们亲热亲热,攀谈攀谈,就没让他们马上走,也没让翠竹和于雷走。清水一杯,大家围在一张会议桌前说起话来。 高强说:“你们来之后,我也一直很忙,没有和大家好好唠唠,慢待了大家。我听翠竹和于雷说,大家没少帮我们工总司,我代表全团谢谢你们了!” 志强忙说:“我们也没干什么,而且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今天要不是你们及时出面,我们可就吃大亏了!” 翠竹说:“我看他们不一定是朝你们来的,很可能是冲我们工总司来的。就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你们到我们厂来了,和我们工总司站到一起了,你们有难,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现在是这样,今后更是这样!怎么叫一个战壕的战友呢?就是同生死共患难。” “对!既然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就得同生死共患难!不然,就不叫一个战壕的战友。今后,不管你们有什么事,只要用着我于雷,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位战友的话,让把志强、金花他们万分感动。 “你们对我们这么好,工人师傅们对我们这么热情,在我们危难的关头你们又这么不惜一切代价相救,你们工总司这个后盾我们是坚决靠定了!” 志强表完态,金花也接着说:“我们和我们团长的心情一样,工总司这个坚强后盾我们是靠定了!高总、王姐、高哥,从今天开始,你们既是工总司的头,也是我们的头。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任务,你们尽管吩咐,别把我们当成外人就行了。” 跟着所有的同学都表了态。 这时高强又想起了方才的事儿,觉得一定有些来历,他怕这事儿贾仁明着完了,暗不完,再出什么事儿,就又问志强:“贾仁他们究竟因为什么劫你们?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你清楚不?” “这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在问我的时候,把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亮了出来。我看他那样子,好像有人把他打了,打得还挺重。” “是你们打的不?” “肯定不是我们打的。” “那他们抓你们是何道理呢?” “我也觉得纳闷。不过,我觉得这里边肯定有我们学校武造反的因素,不然就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李怀挨打了,也整不到你们厂子来呀?!再我考虑,除了武造反和贾仁他们勾结起来有意整我们而外,就是还有其他人在蓄意陷害我们。至于他人是谁?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既然是这样,情况就很复杂了,你们的行动就得时刻加小心,防止他们继续打你们的主意。在厂子里恐怕他们不太敢轻易动弹你们啦,在其它地方,你们家里家外都得注意了。” “感谢高总的关心。我们有危险,我看将来工总司的头头们的安全也得注意了。他们既然能对我们采取这种卑劣的手段,也可能对你们采取这种手段,而且有可能更隐蔽更残酷。” “暂时他们还不敢轻易动工总司的人。但看形势发展,矛盾有激化的可能。等再进一步恶化时,他们会耍什么阴谋,使什么手段就不好说了。为了预防不测,我们都预防点着有好处。再有,就是我们也要尽量不激化矛盾,不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有矛盾、观点不一致,这是正常现像,想办法通过大字报、大辩论解决。他们不讲道理,我们不能不讲道理。他们动武,我们也轻易不能动武。虽然我们人多,我们也不能以强欺弱,以大压小。但是他们实在与我们为敌,无限度地欺压我们,我们也不能无限止的忍让。” 高强是工人出身,文化不高,但由于他肯吃苦,肯钻研,进步很快,进厂十几年的光景,就撓到了八级工。当时的八级工,就是技术工人的最高级别了。在某种程度上比后来的某些工程师还受尊重。由于他技术高,为人又忠厚,所以在工人中享有很高的盛誉。这次全厂好多组织成立这个联合体,大家共同推荐他当了这个总头。过去他只注重钻研技术,不太过问政治。如今搞起了运动,不研究政策不行了,他才下了功夫研究政治,研究在每个时期带有指导性的政策文件。方才他所说的这番话,看起来很随便,可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用他学过的政策文件反复衡量过的。团内像于雷这样的激进派都说他保守,他却说形势风云变幻,我们政策水平低,还是稳妥点好。积于这种思想,不管谁怎么吵吵怎么喊,怎么攻击他以生产压革命,他都坚持革命生产两不误,抓革命促生产这条大原则不放。因此,不管多少单位都停产了,凡他领导的车间机器照常运转,工人照常上班。 由于他这种求稳怕乱的思想,常常和于雷为代表的激进思想发生碰撞,甚至发生冲突。可于雷还是听高总的。因为高强的威信在他们的心中是不可动摇的。 然而,出人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第二部 第一五六章 元旦,是北方最冷的季节,正所谓十冬腊月。 一九六七年的元旦,比每年还要冷。可严寒的冬天并没有阻挡住造反的潮热。刚刚敲锣打鼓庆祝完元旦社论的发表,刚刚高呼完揪出党内最大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内奸、工贼刘少奇的口号的人们,又被上海一月夺权风暴所鼓舞彻夜未眠。 夺权——怎么夺呢?什么是权力呢? 在还没有掌过权用过权的造反派眼里,那几颗木头章,那几枚刻着党委名称、厂子名称、财务专用、现金收讫的公章,就是权,就是权力的像征。于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夺权风暴顿时席卷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当然,像绥化那样的小城也不例外。 霎时间,夺权斗争在全县各个单位都激烈展开。在重型机械厂表现得犹为突出,更为激烈。 开始因为工总司死保党委书记任海东,各种权力还在任海东手里,就是那些权力像征的公章,因此也轻而易举地落在了工总司之手。也就是说,厂子的党政财文大权统统落入高强之手。 这还了得!厂子的党政财文大权怎么能落入保守派之手呢?一定要从他们的手里夺回来!贾仁对此确实有点处心积虑。 上海一月夺权风暴之后,高强以为所有的公章都在他的手里,党政财文大权就都在他的手里,他的腰杆更直溜了,气魄更大了,更敢发号施令了。 谁不坚持抓革命、促生产,不坚守岗位,无故旷工,就扣谁的工资! 谁不坚守自己的岗位,以搞运动为名,达到一个月不上班的就开除厂籍! 在工作时间,凡本厂工人一律不得随便出入厂内! 这不是以生产压革命吗?这不是保守派向革命派、造反派大反扑吗? 贾仁手下的人被停发工资的渐渐多起来,反响也越来越强烈。 “团长,他们手中有权就这么对待我们,不开支,我们怎么养活老婆孩呀!” “干革命也不能饿肚子呀!” “再不开支,我们就得退团了!” 没过几天,还真有不少人到工总司那边去了。贾仁一看坏了,再不采取紧急措施,他的团就有被工总司吞掉的危险。他万万没有想到高强会在经济上掐他的脖子。不但有的工人不开支了,就连团里的活动经费也被卡了下来。这还了得!你高强想用这招把我吃掉,你错打了算盘!你有你的招数,我有我的对策,看看究竟是你的招数灵验?还是我的手段高明?贾仁终于使出了他的回马枪、撒手锏。 他在加紧秘密活动的同时,召开了全团大会,他在全团大会上表态说:“别看工总司今天停了我们有的人的工资,停了我们的宣传经费,时间不会多久,他们就得加倍奉还给我们!如果实现不了这句话,凡停发的工资都由我个人负担!我宁可不吃不喝,也不能让弟兄们和我受罪!我们坚持革命,坚持造走资派的反完全是对的!我们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工总司死保走资派和走资派勾结在一起,篡夺了厂子的党政财文大权,猖狂地压制我们,企图把我们压跨,让我们投降,我们能够投降吗?” “不能!” “就几个月不开支,我们能饿死吗?” “不能!” “工总司这么做,对吗?” “不对!” “既然他们不对,他们的大方向错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同他们斗!” “对!我们就是要同仇敌忾同他们斗,一定要斗争到底!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我们并不孤立,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不但有造反派的支持,而且有解放军的支持。我们有这么坚强的后盾,还怕暂时的困难吗?” “不怕!”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会场上群情激愤,斗志昂扬。已被工总司压得情绪十分低落的反到底红色造反团经过这次动员大会,斗志又重新旺盛起来。 贾仁之所以能够同高强抗衡,他凭的不是在厂内的实力,而是凭他的外交能力,三寸不烂之舌,和他的谋略。他原是厂子供销科的一般干部,外号人称“小褚葛”。本来他早该晋升,他有个叔叔随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因为有这一重大社会关系,他一直不得升迁,到文革时还是一个小科员。他这一重大社会关系并没有人知道,只有组织内部掌握。很多人都因他的能力没有得到重用而抱不平。所以文革起来之后,大家都鼓动他造反。开始他也有些顾虑,后来架不住一些人的鼓动,他就起来造反了。一些在机关工作的人,特别是那些不得志的人,首先响应了他的号召,同他一道造了任海东的反。任海东因为掌握他的问题,因此对他一直不服。任海东掌握的毕竟是组织的秘密,不能随意泄露,所以很多人一直不明白贾仁进步慢的原因,照样拥护他。贾仁脑瓜灵活,看出厂子的发展趋势,他无法同高强竞争,他在巩固厂内阵地的同时,把目光投向了社会,和在县里占有绝对优势的工人造反总部、学生造反团总部早有联系,而且关系越处越密切,等高强想到社会的力量时,为时已晚。因此,贾仁借助社会的力量,不断巩固自己的地位。于此同时,他也在积极寻找有利时机,想借助社会力量把高强吃掉。不料,目前高强利用手中的权力快把自己的地位动摇了。这还了得!他加紧运作起来。先安内,后安外,这是他的第一步棋。到今天为止,第二步棋他也运筹得差不多了。 第二部 第一五七章 报告高总:“任海东失踪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晚间。昨天晚间他说回家一趟,我们以为没什么事儿,就让他自己回去了。没成想一去未归。等到半夜,我们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去他家找他,谁知到他家问时,家里说他根本没回来,我们和他们家属把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连他的影子也没发现。”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现在是非常时期,让你们保护好任书记的安全,防止出现意外吗?你们怎么这样不负责任呢?!” 四个工人情知亏理,也不好再说什么,都面面相觑,等着挨批评。 高强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是把他们批评死也无济于事了,所以他又问了下情况,就让他们去找翠竹、于雷和厂总团的另外几位核心,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 经过商量,一致认为任海东的失踪与贾仁他们有关,或者确切地说,就是让他们把他抓去了。可究竟弄到哪儿去了?谁也说不清。没有真赃实据,就是找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现在唯一的途径就是得先搞清任海东的准确下落,然后才能采取必要措施。这个侦察任务经过磋商,就交给于雷和翠竹了。至于他们俩怎么查,就由他们动脑筋去想了。总之,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搞清任海东的下落才行,否则,就会耽误大事! 会议散后,于雷和翠竹就分头开始行动了。 翠竹家住厂东菜园,她有个邻居叫王小翠,和她关系非常好,不知道真情的人见到她俩后,都以为她俩是姐俩呢!她俩长的特像,就连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式,都差不多,不经常和她俩在一起的人,往往会张寇李戴,闹出笑话。正好小翠也在工总司这边,和翠竹在一起。翠竹和她商量,让她这几天穿她的衣服,代她在厂子活动。小翠什么也没说,就满口答应下来。从那天开始,翠竹重新化妆,在厂内消失了。 于雷没有像翠竹搞的那么神秘,去当特工。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任海东的失踪就是贾仁他们搞的。他认为来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定能搞清任海东的下落。于是,他领到任务后,找了平时与他最要好的几个哥们,说他要搞一次带点风险的行动,请他们帮忙。在争求意见时,大伙都说:“只要是大哥想干的,没说的,你就吩咐吧!” 于雷是个义气汉子。他交的朋友也多数都是义气汉子。所以这次他找他们,没用费几句话,就都答应了。 还没等翠竹和于雷查出子午卯酉,工总司就又出事了。他们管章的人也失踪了。这可把高强急坏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不出好办法只得又开会研究。这次会于雷没有参加。 妈的!你贾仁会这么搞,我于雷就不会吗? 第二部 第一五八章 翠竹侦察出今天夜里反到底红色造团有大行活动。于是,经过认真化妆后,在贾仁大队人马往一中进发的时候,在夜幕的掩护下,她杂在了其中。在路上,她听着他们的议论。前边有两个像是小头头的工人边走边议论着什么。在快到一中的时候,其中一个人说:“哼!这回我看他任海东还牛不牛了?还支不支持工总司了?还挑不挑动群众斗群众了?腿让二楞给打折了,这也是天对他的报应!”另一个人说:“我看这可不怎么好,要是叫高强搞清楚了,管咱们要人怎么办?”那个人又说:“关在地下室里,鬼都不知道,他管谁要人?” 听到这儿,一切都听明白了,翠竹慢慢煞到了最后,见没人注意,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第二部 第一五九章 在翠竹行动的同时,于雷也开始行动了。在贾仁带大队人马去一中声援武造反夺权的时候,他和他那几个弟兄埋伏在反到底红色造反团团部附近,乘人不备,把贾仁的一个亲信给抓了来。这小子是个天生的软骨头,一看于雷杀气腾腾的样子,早就吓没魂了。于雷见他吓的那样子,他更加来劲了。他把把雪亮的匕首从腰中拔出来,猛的一撇,从那小子的脑袋傍边飞过去,扎在了墙上。只差一韭菜叶没削掉他的耳朵,顿时把他吓尿裤兜子了。 “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吗?” “哦,知道……不不不……不知道!” “到底知道不?” “真的不不不……知道。” “任海东呢?” “在……在在在……” “在什么?” “在……在不知道……” “放屁!” 话音未落,于雷抢圆了胳膊,“叭”的一耳雷子打在庞虎的脸上,顿时起了五个大血手指印。于是没用于雷再问,他就都说了。 “你别打我,我都说。任海东关在俱乐部的地下室里了。” 就这样搞清了任海东的下落。 管章的吴欣又失踪了。可无论怎么审庞虎,都没审出来。 不用问,吴欣的失踪,一定又是贾仁他们捣的鬼了。他抓走了任海东,又秘捕了吴欣,显然是与夺权有关。从翠竹和于雷查出来的情况,又近一步证实了这一点。怎么办?急需高强拿出决策。是公开管贾仁要人?还是想办法往出营救?还未等高强采取措施,贾仁就又来了一手,他把公章从吴欣的手里抄出去后,就把他给放了。然后,他把县武装部的郎政委请了来,事先做好了他的工作,郎有了态度之后,他又把县工人红色造反团的司令李云深(这时李已晋升为县工人红色造反团司令)和学生总部司令兼红色尖刀造反团团长的武造反请了来,让他们动员县里一些有实力、观点相同的团体派人来站脚助威,帮他们搞反夺权。两个司令请点人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当然没问题。这次大会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必须得有高强参加。请高强可不像请武造反他们那么容易,因为他们是对立派,他高兴就来,不高兴他就不来,贾仁实在对他没办法。请不来高强,这件事就等于前功尽弃。小褚葛可从来没有这么为过难,他想了好久好久,脑袋转了好多转还是想不出办法,他自己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脑袋大骂:“笨蛋!大笨蛋!还叫小褚葛呢?屁小褚葛吧!”这一骂不要紧,却把他骂聪明了,他高兴极了,大呼:“有了!我有了!” 就这样,反夺权大会如期进行。 第二部 第一六0章 在开会前,贾仁特意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给高强留的坐席,高强早就端坐在那里了。贾仁看见高强那不屑一顾的样子,别提心里多高兴了! “下面我宣布,批判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任海东反夺权大会开始!” 听到贾仁宣布了大会的名称,高强知道上当了。他想退出会场,已经是不可能了。 这时有人把任海东背到了会场。 他怎么啦?他为什么没有自己走进会场? “任海东自知罪恶深重,自杀未遂,摔折了左腿。因为他伤势过重,无法表达他的意志。我把他受伤前的一份自供状念给大家,主要是工总司的头头高强要听清楚。”贾仁讲到这里,抬起头又瞅了瞅坐在他右边的高强。高强听到贾仁这些使他无法相信的谎言,他几乎气的要站起来,向贾仁发出抗议。可他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他还是强压下满腔的怒火,等待着贾仁的下文。 “我是走资派。我有罪,罪该万死!我不应该站在工总司一边挑动群众斗群众。以高强为首的工总司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反动保守组织,我不该把权交给他们。现在我觉悟了,我自愿把厂子的一切权力全部交给以贾仁为首的反到底红色造反团。红色造反团是真正的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革命派。我现在郑重声明,我过去的立场、观点是错的,不应该站在高强一边。从今天起,我坚决要求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坚决支持反到底红色造反团的革命行动,同他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高强不听则罢,一听这个气呀!他好玄没从台上跌下来。听到贾仁所念的任海东的供词,他真想过去给任海东一顿嘴巴,大骂他一顿,问问他,你还有没有点立场?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我们不是为了保你才被扣上反动保守组织的帽子的吗?我们不是为了保你才受到全县的围攻吗?我们不是为了保你才踩了地雷、担这么大风险吗?你说的倒轻松,站错了队,要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去了。我们倒成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了?好!我让你站到贾仁那边去,他们就是把你整死、斗死,你绺由自取,没人再保你!他们打折了你的一条腿,把你的腿都打折了,把你的尸体剁成肉酱也没人管你,看你还杀不杀回马枪了?可高强冷静下来又一想,觉得不对,这一定是贾仁挑拨他们和任海东的关系的奸计。要不他为什么不让任海东说话?任海东虽然腿折了,嘴还能说呀!贾仁,我中你一次奸计,我可不能中你第二次,第三次奸计啦! 高强为了当场揭露贾仁的阴谋,戳穿他的谎言,他鼓起勇气愤然从台上站起来朝着贾仁大声说:“既然任海东杀了回马枪,要求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表态把厂子的党政财文大权都交给你们,那么他还有嘴,我想当面听听他究竟是怎么说的?如果真的像你方才念的供词那样,我也同意立即把全厂的一切大权全部交给你们。贾团长,你看如何?” 贾仁没有料到高强会在此时此刻敢站出来,将他一军。他也有点措手不及。让任海东说话吧,他心里真有点没底,不知道他会不会按照他说的那样说。不让他说话吧,显然自己说的话经不起推敲,不敢见阳光。这可怎么办呢?他的眼珠在急速地转动着,脑子在高速旋转着,想着对付高强的主意。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低头叫来一名他手下的人,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人又到押解任海东的一名队员耳边耳语几句,就走了。 “好,既然高团长不信,为了证实此事,我们就让任海东亲口说出他的意见。在他没有表态之前,我想再问一下高总,你在此间说的话是否算数?散了会会不会反悔?” “如果任海东说的和你说的一模一样,我高强就宁愿把厂子的党政财文大权拱手送与贾团长。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可以。让任海东说话吧!” “我……” 只见任海东刚一张嘴,说出一个我字,就再没说什么。 “让他说呀!”贾仁继续向台下发号司令。 这时只见有名押解任海东的队员低下头去,不知他对任海东说了什么,任海东不再张嘴,只是摇头。 “报告团长,任海东的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 其中一个押解的队员来到贾仁的跟前,大声报告。 “大家都听到了,不是我不让他说话,是他说不出来。他很想在大家面前表达一下他的忏悔之情,可惜天不做美,他的嗓子哑了,我们只好不听他的了,以后等他嗓子好了,再让他向革命群众忏悔吧!” 高强明知贾仁使的是计,可身陷重围的他,在此时刻也只好哑巴吃黄莲,认了。现在他才正真后起悔来,后悔不该上贾仁的当,来开这个会。他究竟怎么上的当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在开会前五分钟,他从一名队员的手里接过了反到底红色造反团的一分请柬,请柬是这样写的—— 高团长: 我团定于一九六七年二月八日十六时三十分召开打 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推行者任海东誓师大会,请您介时 光临。 此致 敬礼! 重型机械厂反到底工人红色造反团 一九六七年二月八日 除了正文,在背面还有这样一句话: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此乃鸿门宴。有胆量就来。没 胆量就说你未接到此柬。 老对手贾仁 时间马上就到了,找人商量已不可能了。去,可能中计;不去,岂不被贾仁等辈耻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高强只带了两名工人,就匆匆赴会了。还真不错,贾仁见高强真的来了,他以礼相待,还把他请到了台上就坐。 高强就是这么中的计。 第二部 第一六一章 那两名工人未能上台,就在台下找个角落坐下了。等他们听明白了会议的内容,怕高强有什么不测,其中一个工人以上厕所为名溜了出去。他好容易找到了于雷,于雷情知事关重大,未敢擅自做主,急忙派人把翠竹请了来,又找来了总团的几个核心,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商量了目前的紧急情况。 于雷首先发言,他说:“当务之急是先把高总平安地接回来,然后才是如何解决反夺权的问题。要想平安地接回高总,我们去少了人不行,必须马上召集厂子附近的队员,聚的越快越多越好,给贾仁来个大兵压境,措手不及,才可能保证高总平安无事。” 翠竹补充说:“情况紧急,我除同意于雷的观点外,还想补充一点,就是不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不能武斗。需要动手时,也得听从指挥,防止出现大规模流血事件。我带几个人先到会场去,见机行事。于雷帮助其他几位核心领导组织人,组织好就带到厂俱乐部去,先把俱乐部围上,然后马上派人与我取得联系。如情况特殊无法取得联系,你们就随机应变吧!” 其他人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分头行动了。 这时贾仁他们还逼高强表态交权呢!翠竹他们刚一进俱乐部门口,就被挡住了。 “你们干什么?” “我们找高总。” “他在开会呢。” “我们有急事要见他。” “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请你们到这边稍稍等一下。” 翠竹不好硬闯,只好同他们来到会议室旁边的会客厅里。他们进了屋,门就被人堵上了,出不去了。翠竹在屋里急得直打转,就是没办法。她走到门口想出去时,就有人说:“快了,请再等一会儿。”也不知他这一会儿是多久? 于雷组织了二千多人,把会场给团团围住了。等了好久,不见翠竹她们出来,他要带人进去,把门的几个小伙子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开始他还能忍耐一些,没过多久,他就忍耐不住了,冲门卫说:“你让我进去不?” “我们团长说了,没有他的话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贾仁算个屁!我非进不可!” “就不让你进!” “你敢!” 于雷大怒,拽住那人就是一拳。 “哎!你怎么打人呢?” 听见喊声,从里屋又蹿出几个小子一齐把于雷围住,七手八脚往里拉于雷,于雷手下的人见于雷要吃亏,也上来一帮人帮于雷,两伙人就撕打在一起。正在这时外边有人大喊:“往时冲啊!高总被他们围攻了。” 这一喊不要紧,工总司的人可来了精神,砸窗户的砸窗户,踹门的踹门,二千余人从不同的方位一齐往里攻,里边毫无准备,一时间乱了营。 贾仁企图拌住高强,可转眼间高强窜入人群中不见了。 顿时,内外的呐喊声、呼救声、砸玻璃、砸门、撕打声,混成了一片。来开会的人早已乱作一团,惊恐万状:预往外冲的,站在椅子上乱喊的,在地上乱窜的,甚至有的女人吓得哭起来,贾仁此时此刻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可他还是站起来大喊:“同志们,不要惊慌!不要惊慌!静一静!静一静!”根本无人听他的,局面根本无法控制。 外面的人先后从窗户门陆续冲了进来,同里边的人撕打在一起,一场大规模的混战就这样开始了。 外边的人有的手里有棍棒,又有组织,自然比里边的人站优势。里边的人几乎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挨打的,受伤的,流血的,不计其数。如果这样继续下,伤亡可能会更加惨重。贾仁手下一个管俱乐部的小头目想出了一个好注意,他蹿到了配电室拉了电闸,使整个俱乐部漆黑一团,分不清谁是谁。这样,才使他们的人混水摸鱼,冲出重围。 因为于雷带人往里冲时,外边已经布署了一千多人进行围困,这时这些人便起了作用,见是自己的人就放,不是自己的人就不放。可因为厂子大,人多,一个团的人也有不认识的,还是搞不清谁是谁,尤其是外来助威的那些人,就更没人认识了。在混乱之时,大部分还是跑掉了。 冲进俱乐部的时候,于雷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救高强。他在人群中发现高强之后,让人把他护送出去,他就寻找贾仁,可贾仁已经不见了。这时台上有个军人正在那儿打转转,于雷蹿上台去一把把他揪住,亲自把他押走了。 混战一直持续到天明才结束,一个好端端的工人俱乐部已变成了一片瓦砾,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对重型机械厂这场夺权与反夺权的大规模的武斗事件,以及如何对待解放军的态度上,引起了全县各界人士,特别是各个群众团体的密切关注。也可以说如何对待这一事件的态度,成了全县两派的分水岭。 就如何对待“二 八”事件问题,在工总司和井冈山的内部也发生了严重分歧。分歧就在如何对待解放军的问题。 第二部 第一六二章 于雷把武装部郎政委押到锅炉房后,让人把手脚捆上,塞在了麻袋里,系上了麻袋嘴,然后一顿乱踢,踢得郎叫苦不喋。 “你为什么表态支持贾仁他们?” “这是部里研究的。” “为什么不支持我们工总司?” “部里研究说你们是保皇派。” “凭什么说我们是保皇派?” “你们死保任海东,任海东是走资派,所以你们就是保皇派。” “任海东没有任何问题,凭什么给他定走资派?贾仁他们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是极左,是形左实右!你们支持他也是形左实右,对不对?”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能不能表态支持我们?” “这我做不了主。” “你做不了主?我可能做得了主!把他给我扔到锅炉里炼了!” 有人拎起麻袋就要往锅炉里扔。打开炉门后,火焰的光芒,火焰的灼热,已经迫逼得郎政委几乎窒息。 “你到底表不表态?再不表态,坚持反动立场,我就让你进老君炉了!” “你们不能这样做!这么做是犯罪行!我是解放军,谁反对解放军就是反对毛主席!” “妈的!你死都临头了,还威胁我呢?我们反对毛主席?我看你们才是反对毛主席,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背道而驰呢!” “于雷,高总叫你呢。” “他在哪?” “他在团部呢。等一会儿,我处理完这小子就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于雷来到了团部。 高强见于雷进来,急忙站起来,迎了过去,拉住于雷的手说:“多亏你及时营救!要不贾仁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要是知道他们这么搞,一是不能让你去,二就是去,也不能让你单枪匹马的去。” “由于我一时冲动,险些筑成大错。等有机会,我再向同志们检讨。今天不说这些了,我想问你一件事儿,是不是有一个解放军让咱们抓来了?” “让我抓来了。” “现在什么地方了?” “在锅炉呢。他如果态度不好,我想把他炼喽!” “于雷,这可是关系到全团生死存亡的大事,你可不能胡来啊!” “行他们满山放火,难道就不行百姓夜晚点灯吗?” “整人整过了头就整到自己的头上了。不能因为他们的过火行为,我们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尤其是对待解放军这个特殊的问题,更得慎重,万万不能搞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解放军怎么的?毛主席告诉他们要支左不支派。他们就是支派,难道就不行反吗?” “不管他们支左也好,支派也好,对解放军我们都不能搞过火行为,有什么问题,我们要和他们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争得他们的同情与支持。” “他们要是不讲理呢?他们要是不听我们的意见呢?” “不管如何,我们都必须十分理智,不能给反对我们的人以口矢,以把柄。” 于雷见高总的态度十分坚决,他也就不再争辩了。 为了慎重起见,他亲手把郎政委从麻袋里放出来,并决定由他亲自护送回武装部。可刚出厂子不远,就过来一伙人把郎政委劫走了。他们人多,于雷人少,于雷未敢恋战,退回了厂子,把事情的经过报告了高强。高强预感到事态更加严重了。 第二部 第一六三章 工总司绑架、殴打解放军的事件发生后,在全县各界、各个团体引起了强烈凡响,声讨工总司,要求严惩打人凶手的呼吁十分强烈,一浪高过一浪,迫使各个团体都得在此事件中明确表态,不声讨、不表态的就视为支持工总司,就是同保守势力同流合污。 这时正在重型机械厂搞串联的井冈山的内部对此事件也发生了严重分歧。为了缓和内部矛盾,志强决定撤出重型机械厂,返回学校,进行团内整风。 经过金花、仲子的工作,这时邱菊已回到了井冈山。大鹏未肯回井冈山,投了黑旋风。其余杀回马枪的小同学多数又返回了井冈山,使井冈山的队伍又壮大起来。惟独王化男不知什么原因,即没去黑旋风,也没投红色尖刀,又没有要求回井冈山,成了地地道道的逍遥派。可他逢人便说:“我是叛徒。我是内奸。让他们了解去吧!我是叛徒?我是内奸?哈哈!让他们怀疑去吧!”他本来不会喝酒,这时他也学会了喝酒,每天晚上整一碟花生米,半个咸鸭蛋,一壶白干烧,常常坐在学校门口的小吃部里,喝他的小酒。偶尔有认识他的同学逗他:“王化男,你还在哪团呢?”“哪团?你说哪团?毛主席那团!”他把脖一扬,咂着最后一口酒,往学校里瞅了瞅,晃晃悠悠,自言自语地叨咕着:“我是叛徒。我是内奸……”边说边往家走去。 井冈山已经表态支持过工总司,这回发生于雷殴打解放军的事件,形势对工总司十分不利,对井冈山也很不利。井冈山是继续支持工总司?还是不支持工总司?或者旗帜鲜明地反对工总司?需要立即做出抉择。 金花说:“我看工总司殴打解放军,矛盾的性质已经变了,我们不能再支持他们了。否则,我们就要受到全县的围攻,下场不堪设想!” 邱菊说:“我同意金花的看法,我们不能再支持工总司了。” 仲子说:“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我认为殴不殴打解放军是工总司个别人的事情,不能代表工总司。再说,一个去参加支持反到底红色造反团反夺权的武装部政委也代表不了整个解放军,就是于雷对他有点过火行为,也说明不了工总司对解放军的态度。我认为我们该支持工总司还得支持工总司,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就轻易转变我们的观点,动摇我们的立场。” 金花又说:“客观地说仲子的观点是对的。可不明真象的人不会这么看,对立派就更会不这么看。他们会借助此事无限上纲,推波助澜,向我们施加更大的政治压力,或者借此机会,采取更卑鄙的手段来对付我们。贾仁一定会同县里的李云深携起手来,共同对付工总司。工总司有可能土崩瓦解,一蹶不振。到那时,我们想回头可能也晚了。莫不如趁我们陷的还不深,抓紧拔出腿来,还不至于把我们都打到反解放军那一边去。” “金花分析得比较客观,对我们团的生存有好处,我也觉得马上调头有好处。”邱菊又补充了自己的观点。 “想调头?我看那是不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金花追问。 仲子继续阐述他的观点:“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了!我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们想一想,在我们还没明确表示支持工总司的时候,武造反就同贾仁窜通一气,把我们推到工总司那边去了。如今发生了更加不利于我们存在的事件,他们能轻而易举地让我们再往这边站吗?就是你表态了,说一千声一万声支持反到底红色造反团,支持解放军,他们也会说你是偷机,是假拥护、真反对,闹你个里外不够人。” 金花低头不语。邱菊立时紧皱眉头。 “你们想一想,在他们胁迫大鹏时怎么许的愿?不是说只要他们肯杀回马枪,就欢迎他们吗?就吸纳他们吗?可后来怎么样呢?到现在你们还有看清武造反的真面目?他是个唯我独革,唯我独左,唯我独尊,心胸狭窄,鼠肚鸡肠的小人。” 仲子的这些话说到了要害处,使金花和邱菊都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可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再坚持我们过去的观点了。” “我们过去的观点错了吗?” 志强瞅着金花,不解地问。 “错是没错。可为什么解放军就是不支持我们呢?” “个别人不支持我们,不等于解放军不支持我们。毛主席让解放军支左,没让他们支派啊!郎政委能代表解放军吗?” 志强的话更深入了一步,让他们更难理解。别看志强这么说,他自己对如何叫支左?如何叫支派?当时也没理解了。他只觉得解放军不该不支持他们,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革命的,都是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的。 显然,志强是赞成仲子的观点的。金花、邱菊她们虽然说不过他们,可她们还是别不过劲来,总觉得和解放军闹对立不是个事儿。至于那些较小的同学在这场争论中往往表现得十分软弱,基本上是没有开口的。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使说了,也说不到大同学那么明白,也没有人重视他们的意见,因此,他们多数时候是轻易不表态的,等有人决策之后,他们就随了过去。这次他们见志强、仲子十分坚决,也就随了他们。 正像仲子估计的那样,还未等井冈山在这个问题上表态,武造反他们就郑重地向他们发出了讨伐的檄文了。檄文历数了他们的十大罪状,最后一大罪状就是他们参与了绑架、殴打解放军的事件。并郑告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向革命造反派低头认罪,否则死路一条! 开始,他们把一张张大字报、大字块贴在了学校的走廊里,大墙上,后来就贴到了社会上去,有时还糊到井冈山团部的门上。 面对武造反的进攻,志强他们最初只是用大字报、战报写文章辩白,解释他们决没有犯十大罪恶,更没有参与绑架、殴打解放军。武造反他们根本不听,就像他们亲眼所见似的,说谢志强、孙仲子和于雷在一起共同迫害的解放军。一时间,搞得满城风雨,真假难辩,清红不分,对井冈山的声讨之声不绝于耳。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第二部 第一六四章 由于武造反和全县对立派的围攻,井冈山目前的处境比上次的大分裂给井冈山带来的压力还大。听到强大的社会舆论之后,许多家长也开始干预他们的行动了。听说你们团反对解放军,这可不行!解放军是我们国家的柱石、长城,你们反对解放军那还了得?快退团吧!别胡闹了。一些心的善良的家长,都这么认识,这么劝导孩子。再不,有的比较简单的家长干脆就把孩子关起来,十分严厉地告诫孩子:“再去,我就打折你的腿!”就连一向不太过问他们行动的志强和仲子的家长,在社会强大舆论的压力下,也不得不过问他们的事了。 “志强啊,妈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行动,今天我问你一件事儿,你不能和我说假话,听到没有?” “你说吧,妈。” “你们打过解放军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我听很多人都说你们参与了殴打解放军的事件呢?” “他们想整跨我们,就给我们大肆造谣。” “那你们支持的那伙人打解放军没有?” “他们可能打了。” “你们是一伙,他们打了,不等于你们也打了吗?” “妈!话不能这么说。就是打那个解放军了,也是有原因的,不是无缘无故的。不能给工总司扣上殴打解放军的帽子,压而不服。” “搞运动就搞运动呗,打走资派还可以,打什么解放军啊!这不是找事吗?工人找事,你们学生和人家起什么哄?志强啊,你可让妈省点心吧!前些日子你哥被抓起来,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难受吗?假如有一天,你再闹出点什么乱子,被抓进监狱,让妈可怎么活呀?!” “妈,我不会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儿,监狱的门不是随便可以迈进的,请你不必为我担这份心。” 志国这些日子也在为志强担着心。今天回家赶上妈劝志强,他也觉得有必要说说弟弟了。 “志强啊,我这些日子就一直在为你担着心,想找你说说,可咱们哥俩总遇不到一起,今天正好碰上了,哥也想说几句,你可能不爱听,那哥也得说。方才你说监狱的大门不是随便进的,我看这话有点不对。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还没想进去呢!我怎么进去了?你们公开反对解放军,公、检、法现在都已砸烂了,实行了军管,抓人捕人判人的权力都在军管手里,你反对他们,而且还打了人家,说抓你们还不容易吗?监狱你是没呆过,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啊!吃窝窝头,喝清水白菜汤,不好吃还不说,还吃不饱,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就你这么能吃,这饿你能受得了吗?号内就是厕所,窝吃窝拉,酸气臭气熏天。像你这样的小虫进去,肯定是睡末铺,挨厕所那伙的。挨厕所还不算,你还得给牢头洗衣服,打扫厕所,搞屋内卫生,干好干不好都得挨收拾,轻则拳打脚踢,重则猫腰浸便池。而且嚷不行,吐不行,一色折磨你。就你这脾气你说能受了吗?欺负也得把你欺负死!这还都不算,最难受的是人失去了自由。没失去自由的人怎么说你也不知道自由的可贵!当你真的失去了自由的时候,你才会觉得什么都没有自由可贵!我是尝到了这种滋味啦!我可不想让你再去遭那份罪!” “哥!你别说的那么严重好不好!就好像明天我就能进去似的。有那么严重吗?再说,革命就不怕死,怕死就不革命!” “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看他是撞了南墙也不见得回头!” 见志强不听劝,志国和妈都挺气愤。 “志强,不是嫂子向着你哥说,他和妈说的都是好话,不但对你好,对咱们家也好,万一你出了事,家里人都得跟你操心!” 志强和小雨虽已成了叔嫂,可熟悉的程度,处的关系,毕竟不如璐璐姐。对小雨所说的话,对的也好,不对的也好,他都不轻易反驳。今天对嫂子的关心,当然他也只能好好地听着,不做任何解释。志强对大家的劝告并没有听进多少。不是他犟,是他认为他们说的不对,他们的出发点围绕的都是一个“我”字。革命不光革别人的命,首先得革自己的命,自己总想从革命中捞到什么好处,那怎么能革命彻底呢?志强不服他们,就不服在这里。其次他们还有一个观点,还没有向任何人表白的观点,那就是:党内有走资派,有阶级异已分子,有赫鲁晓夫,难道军队里就没有?毛主席不是说了吗?混进党里、政府里的一小撮阶级异已分子、阴谋家、野心家,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为什么军队里的就不行反呢?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呢?在他们的大字报里,战报里,多少也留露过‘抓军内一小撮’的思想。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这次殴打解放军事件,给刚刚宁静下来的赵家又带来了一次大地震,震级大约为六点七级,足以使这间用土坯堆成的茅草房倒塌。最大的震级不是发生在兄妹中间,而是发生在母子之间。上次从井冈山分离的痛苦足以使大鹏享用一生,喝这样的苦酒比刀砍斧剁还难以忍受百倍。因为不想卷入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中的黑旋风,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虽然他们与此事件毫无相关,甚至他们连谁叫高强、于雷还不知道,解放军的影子还未见到,他们已成了工总司帮凶的大字报、大字块、小报便贴了满街。还有谁能为他们去变白?就连他们自己也无法为自己变白。因为那样他们会既不受武造反的欢迎,也会伤害同高强他们的感情,万一他们有个为难着窄之时,连个依靠都没有。为此褚天舒经过少许沉默之后,也不得不为黑施风的尊严向红色尖刀宣战。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被绑到工总司的战船上,承担起殴打解放军的罪名。 大鹏在这一事件中表现的态度极为坚决与明朗。在褚天舒还犹豫未决,处于十分尴尬境地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步棋。 “褚大哥,表态吧!在武造反的屁股后是捡不到好粪的!别说他不可能让咱们靠过去,就是让咱们靠过去,也会把咱贬的一文不值,在他的手下甘受窝囊气。那样还不如投靠工总司让这个强大的工人团体给咱们做后盾,咱就再不怕他武力相加和武力相威胁了。” 褚天舒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别无出路,只好走这步棋。 你别看武造反千方百计往过挤褚天舒,可等褚天舒真的表了态,死心塌地的同他唱起对台戏,他倒没咒念了。事情就是这样,把人逼激了,死活都是那么着了,人家横心和你拼了,那就不好办了。这就叫穷寇莫追。原来没表态之前,褚天舒伤透了脑筋,有说战的,有说降的,有说骑墙的,众说纷纭,不知如何是好,闹得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如今态度明朗了,压力反倒小了,精神也轻松了,也不怕谁说什么了。你说我支持工总司,我就支持工总司了,你说我打解放军了,你拿证据来。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怕了,反而如释重负,轻装上阵了。他这一轻松,还真得感谢大鹏给他出的主意。褚天舒态度一明朗,大鹏的胆子也壮起来。他真想同武造反好好斗斗,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第二部 第一六五章 让前次大鹏那事给赵婶闹腾的不说得了心脏病,也差不多。这次她听说大鹏去的黑旋风,又和解放军闹上了,全县都在围攻他们,闹不好将来还会出大乱子,她可有点激了。 “大鹏,我听说褚天舒的这个团又和解放军斗上了?” “不是褚天舒要同解放军斗,是有人非往那边推褚天舒。” “毛主席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过去是这样,现在也这样,解放军不支持你们,你还能行?早晚得失败。趁现在没闹出什么事来你敢快退出来,免得以后陷深了想拔腿都拔不出来了。” “我还退呀?要不是上次我干那蠢事,我能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吗?” “上次是怎么回事儿我搞不清楚。不过,这次和上次性质可不一样!你要是背上一个反对解放军的罪名,将来还想分配工作呀?我看没门!” “运动还不一定搞到哪年呢,想那么多干什么?”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人家褚天舒和我关系不错,见我无处可去收留了咱们,还没等怎么样咱们就背叛了人家,今后我还怎么见人呢?从井冈山出来背的黑锅还没洗清呢,你又让我干这事儿,同学们怎么看我?” “他们愿怎么看就怎么看!明“者”保身。连自己的安全都保不住还图那虚名干什么?别看别的事妈没管,这回这事绝不能听你们的!就是不退团也得老老实在家给我呆着!谁敢出去胡闹就别进这个家!” “妈说的对,枪杆子里出政权,谁反对解放军谁就没有好下场!” “金花!你怎么也添乱呢?你还说我呢,你们团不是比我们反解放军反的还厉害吗?妈不让我出去你也甭想出去!” “我们团什么时候反解放军了?那是武造反给扣的大帽子。我们根本就没反过解放军。” “你别骗妈啦,你们是最早支持工总司的,你团是反解放军的急先锋,据说打解放军还有志强呢!” “哥,你怎么也相信武造反他们的鬼话呢?这完全是造谣!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天晚间我们写大字报写了一宿,我一直和志强在一块了,他怎么会去打解放军呢?” “打也好没打也好,反正你们想脱离这场甘系是不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我们马上发表声明不支持工总司,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 “你想这么干,志强也不会同意。你别骗人好不好?” “他不同意我也不拉他,反正我不同意那么干。” “你不同意还不等于零。” “怎么等于零?他实在执迷不悟我就退团。不但我退,邱菊也退。” “你别拉邱菊好不好?上次我都把人家坑一次了,这次你再坑她一次人家怎么看我们哥俩?” “上次是上次,与我无关。这次要是出来也不是我把她拉出来的,而是她自愿出来的,我们俩的观点一致,不同意反军。” “金花做的对!妈支持你。” 金花和赵婶结成了联盟,搞起了统一战线,共同看着大鹏,真的把他给软禁起来。大鹏脾气犟是犟,他是个孝子,他怕真的把赵婶气个好歹,留下千载骂名,就和褚天舒撒了个谎说赵婶病了,也就暂时不上学校了,不参与团里的活动了,在家慢慢等待时机。 金花和志强在对待解放军的问题上真的产生了严重的分歧。金花的观点是不管武造反他们怎么推,怎么说,我们都不能上他们的当,都不能在对解放军这个原则问题上有丝毫的含糊,更不能公开发表声明说武装部、或郎政委个人代表不了解放军。志强的观点是个别人代表不了解放军,解放军有错误、支派,也得反。要革命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金花还认为即使想这么做,也得讲点策略,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反军,也要看看全国的形势发展如何再说。说什么两个人也说不拢,最后闹翻了脸,一气之下金花发表了退出井冈山的声明,随后邱菊也发表了声明,跟着还有几个小同学也退出井冈山,使井冈山又一次受到了飓风般的袭击,处于动荡之中。 上次金花随大鹏退团虽然志强心里也很难受,不过他觉得是他哥哥的作用,他并没有动太大的肝火。这次就不同了,金花是与他直接发生分歧,而且是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分手的,恐怕是她再也不会回头了!这场严重的政治分歧,不可能不伤害他们那种纯真而美好的感情。这可是从孩提时代一直到现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感情危急! 第二部 第一六六章 连续两名干将退团,内外的双重压力,简直让志强有点透不过气来。他,失眠了。干革命怎么这么难?不但要面对阶级敌人,面对对立派,而且还得面对自己的友人,再确切一点说自己的情人、恋人。再凶恶的敌人,再强大的反对势力,都不可怕。他觉得最可怕的是内部的分裂,感情的搏杀。这是他有生以来陷入感情折磨最痛苦的一次。金花,你就这样离开我了?难道是真的我错了?我错在哪里呢?就错在反对解放军?我根本也没想反对解放军啊!是他们——武造反一伙把我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来的啊!难道为了这个问题,我还得向他们屈膝投降不成?不能,绝对不能!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你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我,离开了井冈山,你说因为我们反军才这样做的,你这不是完完全全和武造反站到一起去了吗?我们为什么要反军呢?我们为什么非要把鸡蛋往石头上碰呢?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呢?你走,你愿走你就走!从此咱们两不相扰,各奔东西!志强想近快从感情的旋涡中挣脱出来,战胜自我,不再想他和金花的事。可是,金花的影子就像一个魔鬼一样,不停地在他的身边跳跃,搅得他吃不好睡不好,一时一刻也不得安宁。不想她,不想她!想她干什么?人家都不想你,你想人家干嘛? 金花真的因为退出井冈山就不想志强了吗?不是。这些日子她也在倍受着煎熬。她也是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不再想是她的错,还是志强的错。她的想法完全与志强不同。她想的很奇怪,完全超出了她的年龄与经验,超出了她的认识能力,甚至也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能力。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这个别人不敢想,或者说想了也不敢说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要搞这场运动呢?如果不搞这场运动,怎么会出这么多事事非非呢?她和志强学习都那么好,也许这时他们早已飞进了清华或北大,成了小城的骄傲,成了国家的拳拳赤子。在大学的校园里,他们在畅游知识海洋的同时,还可以在爱情的海洋里披波斩浪,高歌远航。那是多么的愉快,多么的美好与幸福啊!何必在这种纷乱、让人一想就头痛的较斗中耗费青春呢?何必在无端的纠葛中损耗充沛的精力与聪明才智呢?根本用不着研究今天打倒谁;明天高呼支持谁,更无需探讨今天你的错,明天我的对…。。那时即使有争论,也是学术上的,生活上的,思想上的,感情上的,而不是你死我活的什么阶级斗争!学业有成时,为了进一步深造,还可能插上理想的希翼,飘洋过海,再造辉煌。当她想着这些美好的向往时,她的心情是十分激动的。同时,也有一种如火焰般的东西在她的心中跳动起来,且愈来愈强烈,有时简直要把她的整个身心都燃烧起来。这火焰的光芒往往同志强的名字和音容笑貌连在一起闪烁、跳动。 自金花一气之下出了井冈山之后,她在经受煎熬的同时,她也在日夜为井冈山的命运而担心,为志强的安危而挂念。没事可干了,她几乎每天都跑到街上去看大字报,小字报。既看井冈山的,也看红色尖刀的,那派的都看,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新动向、新观点。最近她看到红色尖刀对井冈山的攻击的调子更加高了,由保守组织上升到反动保守组织,由工总司的马前卒、帮凶,上升为黑高参、幕后策划者、反军的笔杆子。从这些不断升级的调门分析,他们可能要对井冈山采取必要的措施了。看到这一迹象,金花对志强的安危更加担心了。她真想找到志强好好告诫告诫他。甚至她在为志强暗暗地祈祷,祈祷上帝保佑井冈山平安无事,保佑志强平安无事。每当这时,他又责怪起自己来,责怪自己一时冲动,不管志强的处境如何,就发表了声明。这次声明和上次的声明完全不同,上次武造反见他们杀出来后就不太理他们,把他们晒起来了。这次却不是,一再派人动员她们入红色尖刀,并答应委以重任。他们知道邱菊歌唱的好,舞跳得好,答应她过来后直接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尽管这样,金花和邱菊还是找理由没有去,当起了逍遥派。说逍遥,其实她们并不逍遥,她们的思想一点都不轻松,时刻关心着时局的变化。和别人的来往少了,金花和邱菊的来往更加密切起来,几乎每天她们都相互看望。邱菊借看金花的同时,当然也看望了大鹏。大鹏见到邱菊从来不问井冈山的事儿,上次事件的阴影好像在他的心里已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现在他知道邱菊又从井冈山出来了,他才肯问有关她这次出来的事儿。 “邱菊,你不是回井冈山了吗?听说最近你又出来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为什么?” “我不同意他们反对解放军。” “他们真的要反军吗?” “不是。但是工总司打了解放军,我们叫他不要再支持他们,他们不肯,我们才退出来的。” “你们退出来可以了事。可志强,即使是退出来恐怕也难脱罪名了。” “为什么?” “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 “武造反会这么不讲道理吗?” “这也许不完全在他。” “如果是这样,我们退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没意义?起码不致再把你们当成主要攻击目标,事情发展严重也有个闪躲。” “我们不是因为害怕才退出井冈山的。我和金花确实认为反对解放军不对,我们才这么做的。我们是为了说服志强他们,让他们也转变观点,迫使他们不再支持工总司,不在同解放军作对,才这么做的。如果只是为我们个人的安危,我们是不会这么做的。要知道我们这样做毫无作用,我们也不会这样做的。” 邱菊同大鹏谈过这次话以后,形势一天比一天更加严峻。武造反为了尽快瓦解井冈山,网罗更多人才,多次派人做邱菊与金花的工作。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和金花都去了武造反那里。武造反见邱菊和金花来投,心里自然高兴万分。 “我料定你们早晚会过来的。” “他们若不是打了解放军,而且坚持错误,滑到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反面,我们是不会退出来的,也不会来你这里的。” “知识务者为俊杰。你们能够迷途知返,这很不容易啊!你们俩个都很有特长,我们正缺你们这样的人才。不知你俩都想干点什么工作?既然你们能过来,就是自己人。我这个人就是用兵不疑,疑兵不用。你们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你们。因此,你们也不必过于客气,有什么想法就和我直说,我能满足的决不推拖。” “我们没有什么想法,团长看我们能干点什么工作,就给我们点什么工作就行。我们没有任何意见。” “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就以实为实,给你们安排啦?” “行。我们啥说也没有。既然过来了,就一切听团长安排。” 就这样,邱菊与金花投到了武造反的麾下。武造反手下的人有人怀疑她们的动机,曾多次提醒武造反,武造反都一笑了之。 第二部 第一六七章 经武造反慎重思考,把金花留在了团部当文书,邱菊分到了宣传队。邱菊和大鹏,金花和大鹏的关系武造反知道,金花和志强的特殊关系他不知道。他对金花既有防备,也没太回事儿。在武造反的眼里,她们两个黄毛丫头即使是心怀不轨,也兴不了多大风雨,翻不了多大浪头。再说,现在大势所趋,有解放军的支持,有县红卫兵总部撑腰,别说就她们两个走投无路的小丫头,就是黑旋风、井冈山、工总司合起来,他也不怕。 过去武造反对金花和邱菊都不很熟悉,尤其是她们的脾气禀性就更不熟悉了。武造反极力动员她们俩过来,除了想扩充自己的势力外,他还有另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想法。尤其是对通过几次接触之后,金花就从武造反的眼神里似乎读出了一点文章。可她坦然自若,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 金花和邱菊过来后,各自的工作干得都很出色,武造反非常满意。他虽然没有当他手下的人表扬她们,可他心里却颇有感慨,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红色尖刀里的人若都像井冈山的人这么精明强干,那该有多好哇!” 由于金花和邱菊过来后各自的出色的工作,默默地奉献,没有任何屠望和所图,更加获得了武造反的信任。虽然金花参加不了核心会议,可她在团部里出出入入也很随便,从武造反和一些人的嘴里多少也能听出他们的一些观点,多少也能掌握一些团内动态。近来,从他们的话里话外听得出来,好像要有一次什么大的行动,至于具体内容金花还搞不太清楚。 这天夜里,武造反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而且在开会之前,还从各个分团专门选拔了一些体力强壮的男同学听他直接调遣。毫无疑问,是要采取一次与武力相关什么行动。金花这天夜里也来了,当她得知确切的消息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们已开始行动了。 武选反亲自指挥,把井冈山团部的后窗和前门都封锁了。这时,由人砸开井冈山团部的门,对谢志强宣布:“根据县学生总部的意见,由我们执行对井冈山反动保守组织进行查封!谁敢不服,另当别论!” “你们造你们的反,我们搞我们的运动,你们有什么权力查封我们团?” “谢志强,你别执迷不悟啦!你参与支持工总司,绑架、殴打解放军,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你们这个反动保守组织,已没有存在的必要!因此,要查封你们,解散你们。我希望你们很好的配合我们。否则,后果自负!” “武造反!你少拿大话喝人!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你们都滑到了反革命路线上去了,还谈什么革命?” “革命不革命你无权定义!” “你不服是不是?” “当然不服!不但现在不服你,永远也不服你!” “如果你这样顽固,死不改悔,我们可不客气啦?!” “我不是说了吗?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这时,十几名同学都紧紧围在了志强的身边。仲子从后边走上来,双手指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预备,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 他们在仲子的指挥下,反复高唱这支毛主席语录歌,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口号,手挽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大有同生死共患难,视死如归,气壮山河的豪迈气慨。 本来气势汹汹的武造反,开始,也被井冈山这种精诚团结,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所感动了,镇住了。半天,他才醒过神来,对门外大呼:“上!” 门外早以等得不耐烦的同学蜂拥而入,伸手往出拽井冈山的同学。井冈山的这几个同学死死抱在一起,就像铁浇钢铸的一般,不可动摇。 好半天,一个人也没拽出去。这时,武造反气得大吼起来:“把他们分开,一个个往出拽!” 谢志强他们好像既没听见武造反的喊叫,也没看见这群张牙舞爪向他们扑来的豺狼虎豹,又唱起了能够焕发他们青春热血,凝聚他们战斗意志,号召他们冲锋陷阵,敢打必胜的语录歌。 然而,毕竟寡不抵众,还是被一个个拽出了团部。稍有反抗的,免不了被打得鼻青脸肿,伤筋动骨。 志强他们眼睁睁看着武造反指挥人把团部里所有的东西全部抄走,那个心疼啊!他们真想冲过去,大喊:“这是我们搞宣传用的东西,不许你们拿走!”可他们全都认识到,那是不可能的了。 抄走东西后,把门用两块大木板子交叉着给订上了,然后加上了盖有学生造反总部章的封条。意思是志强他们被驱逐了,再不许他们来这里了。 然而,志强和仲子根本没有服他们,等武造反离开后,他们怒不可遏地撕去了封条,拽下了板子,又回到了他们亲手创建的团部。可里边空荡荡的,除了一些破纸、乱报和被掀动的横躺竖卧的桌椅而外,其余什么都没有了。望着这浩劫一空的团部,他们的心情不知有多么难受啊! 志强和仲子强忍着满腔的悲愤,领着大家连夜收拾残局。尽管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歪歪斜斜地躺在那里,悲惨地喘息着,可怜地惨叫着,他们还是把桌椅规拢好,把碎纸烂片收拾起来,不忍再看这破碎的河山。还未等他们收拾好,武造反又派人冲了进来,先后共砸了八次,直至门窗桌椅全部砸坏,实在呆不住人了,谢志强和孙仲子才领着他们的残兵败将,排着队,唱着歌,高呼着“下定决心”离开了学校。 从此,学校再没有井冈山的立足之地了。他们的活动不得不由公开转入地下,由学校转入家庭,由阵地转入游击。因为他们在武力上没力量同武造反他们抗衡,所以,队伍越精悍越好。他们为了行动方便,化整为零,搞起了机动灵活的游击战、运动战。这段时间,为了减轻一些小同学的压力,没有特殊情况,不再召集他们参加活动或集会。这时经常在一起活动的也就是志强、仲子和几个能写能画比较坚定的高中同学了。他们活动的地点主要是仲子家、志强家和工总司,以及王翠竹、于雷的家。他们的主要活动是办《井冈山战报》。这张小报由于文章犀利,板面灵活新颖,字迹清新苍劲,引起了社会各界人士的普遍关注。不管是同派,还是对立派的,都很喜欢这张小报。甚至有些好奇的人想方设法得到这张小报,做为历史的鉴证收藏起来。 本来想通过打砸抢抢抄把井冈山彻底摧毁,把这个工总司的舌头割掉,喉咙堵塞,可万万没有想到,从他们离开学校,稍加喘息之后,他们就叫的更欢,吵吵得更厉害了。这张小报的利害之处不光在尽情阐述他们的观点,舒发他们的情调,还在于他们的揭露性、批判性。若是让他们抓住了任何可乘之机,他们就会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一样,乱搅一通,搅得你心不疼胆疼,骨头不疼肉疼。 “让你们摧毁这个工总司的喉舌,你们怎么搞的?就是摧毁不了呢?限你们一周之内,必须捣毁他们新的巢穴,不许再听到他们的声音!” 这是县工人红色造反团总部和学生造反团总部共同向武造反发出的最后通谍。 因为志强他们吃了上回被查封的亏,他们的行动更加谨慎了,活动的地点更加诡秘了。经常转移,变化莫测,使人难以掌握他们的活动规律。武造反派出了好几伙人跟踪调查他们,都因他们灵活多变的战略战术而搞得晕头转向,无能为力。气得武造反大发雷霆,骂执行任务的人无能、饭桶。 “再给你们三天时间,再搞不清楚他们活动的据点就别来见我!” 三天又过去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没办法,武造反不得不改变策略。他把金花和邱菊找来,把侦察井冈山活动据点的任务交给了她们。武造反把这项任务说得很轻松,很简单,好像是在同她们聊天,不是在下达任务。可这件事对金花、邱菊来说,要比给她们什么任务都艰巨。她们打心眼往外不愿接受,又不好推拖。你想啊,她们是井冈山过来的,如果说不去完成这项任务,势必引起武造反的怀疑。不接受不好,接受了,这无疑等于往她们的心口上撒盐。 武造反这招棋也很厉害,既可以考验邱菊和金花,又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真可谓一箭双雕。 你看别人搞志强、仲子的情报不大容易,要是金花、邱菊搞可就容易多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对他们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是差不许多。略施小计,足可以瓮中捉鳖。是她们从井冈山出来了,而且加入了红色尖刀,可说句良心话,像金花和邱菊这样具有特殊背景的人,她们和井冈山的感情能像常人一样,轻易恩断意绝,一刀两断吗?想让她们做这种事,就是说到天上去,她们也不会干啊!不干是不干,可这个差怎么交啊?!也像其他人是的,孩子哭抱她娘,挨一顿训斥了事,这可能吗?绝对不可能!为此,金花和邱菊可大伤了脑筋。 她们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招。 第二部 第一六八章 井冈山从学校撤出来之后,在志强家没活动几天就被亭玉和志国把他们赶走了。仲子的父亲听说他们同解放军闹对立,也不支持他们,不让他们在家呆。可他经常不在家,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他们从谢家出来后,就转移到了仲子家。他们在仲子家活动了几天,见风声紧,发现已有人在监视他们,他们为了确保安全,就又转移了。这回转移的地方极其秘密。为了保住这个据点,他们白天根本不去,只在晚间才去活动,而且从家里或什么地方往那个地方去,都不直截去,转弯抹角确信没人跟踪了才肯进入据点。据点是一位小同学家的大约有两间房用砖砌成的大菜窑。菜窑里有电灯,有通气孔。因为已经是春天,菜剩的不多了,归到一起,腾出了大约有一间多房子的地方,他们从工总司整来两张旧桌子,三条长橙子,还有油印机、蜡纸、钢板、油墨、白纸等搞宣传用的东西。一个小小地下印刷厂就这样开张营业了。他们现在基本不写大字报了,一是为了节约纸张,二是为了保证安全,三是在县里的大字报专栏里已没了他们的位置。武造反他们与福利院的赶死队联合在一起,见到井冈山的大字报就撕。有几张贴出去,还没等有几个人看到就被福利院赶死队的小家伙们一顿狼牙棒撕得粉碎了。从此,他们以办战报为主,不在写大字报了。 因为他们活动诡秘,地点又在学校附近,所以武造反先派出的几伙人都没有侦察到,这也是附合实际的。 在斗争激烈的时候,可能越是危险的地方,也就是越安全的地方。志强他们就是根据这一逻辑把据点设在这里的。 这里确实是个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就连金花和邱菊她们跑了两天,也是一无所获。不过,她们俩毫没泄气,依然信心十足。 这天金花终于查到了线索。 “谢志强!” 在志强刚揭开窑盖,身子已经进到窑里的时候,肩头却被人抓住了。在黑夜里这一突然的举动,好玄没把志强真魂吓出窍。当他听出这一声音很熟,又是一个女同学的声音,再加上抓在他肩头的那只柔嫩的小手以被他攥住时,他的恐慌程度立刻减轻了一多半。 “金花?你想干什么?” “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快放我进去。” 志强想不让她进,可又不知她的来意,若是让她走了,报告了武造反,恐怕连转移物资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样,还不如让她下来,把她稳住,看她究竟什么态度,然后再说。 就这样,志强撒开了金花柔嫩的手。金花也撒开了志强的肩头。志强下来后,把金花也接了下来。仲子和那几个同学见志强带来了尾巴,都很吃惊。 “同学们没想到吧,你们这样神秘的地点让我给发现了吧!” 所有的同学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冷冰冰的,有些吓人。若不是金花他们多少还有一面之交的话,若是别人,他们绝不会让她在这里泰然自若说讽凉话。第一个伸手的就得是仲子。 “红色尖刀的后起之秀,深夜前来造访为何呀?” “为了再立新功。” “你胆子好大呀!” “胆小不得将军做。” “没点胆子,感到这儿来吗?” “我知道你,不但有胆子,而且还有抱负哪!” “那可不,连解放军都敢反对,哪能没点抱负哪!” 金花嘴上不服仲子,实际上她还是十分尊重他的。她尊重仲子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尊重他的人格;二是尊重他的口才、头脑。还有一个她不愿同别人说的原因,就是仲子自到井冈山后,积极扶佐志强,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在几次危难时刻,都是他帮助志强化险为夷,度过难关的。现在,仲子对她越刻苛,她就对他越钦佩。只有这样,更能证明仲子对井冈山的忠诚。 事关重大,金花没有当大家的面说明她的来意。仲子和志强都看出了金花的意思,给其他同学安排了点差事就都打发走了,窑里只剩他们仨个了。这时金花才说出了她的来意。志强和仲子对金花的说法并不怀疑,他们共同商量了许久,才算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当金花出了菜窑,还未走多远,就被一个黑影劫住了。顿时吓了金花一身冷汗。 “金花,你查到志强他们的下落了?” “是邱菊姐呀!你可把我吓死了!走,我和你慢慢说。” “不用说了,我也都搞清了。” “你说怎么办呢?” “马上去报告呀!” 在黑暗中金花看不清邱菊的表情,她没有回答邱菊的话,只是默默同她往前走。在快走到学校时,她拉住了邱菊严肃异常地问:“真的去报告哇?” “就说他们在仲子家呢。” 金花恍然大悟。她们一同进了学校。 等武造反派人来到仲子家,闯进屋去的时候,真的有几个小同学在那里呢。 “谢志强呢?” “出去了。” “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 “你们的小报是在哪儿印的?” “不知道。” “搜!” 有几个人订着那几个小同学,有几个人把整个屋翻天覆地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搜到。气得他们把仲子家的破东乱西扬了一地。搜完他们没走,那几个小同学要走他们也没让。显然他们是等志强他们回来。可一直等到天亮也没见到志强和仲子的影,他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学校。武造反听了他们的汇报,认为金花和邱菊还是卖了力气的,情报搞的比较准,表扬了她们,并鼓励她们继续跟踪追击。 “我们又触动了他们,他们的行动可能更加诡秘了。” “那是自然。不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看谢志强这小子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甚至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主。所以,我们对他还不能放松警惕。你们别看他们就剩那么几个人,这些日子让他们把全县攉弄的可够呛!不把他们捺住,不把他们彻底摧毁喽,全县就永无宁日!我们就不能集中精力搞革命大批判。” “既然是这样,我们就继续查,非查个水落石出不行!” “行。这件事儿就完全交给你们了。” “武团长,你就等好消息吧!” 井冈山的这次劫难虽然又逃过了,可武造反对他们的围剿并未因此放松和结束。因此,他们不管在哪干,都时刻有被抄家的危险。现在要想把握起建,就只有完全退到工总司去了。暂时看,武造反单枪匹马还是不敢正视工总司的。关于这件事儿,翠竹也劝过志强他们好多次,可志强总觉得完全依赖工总司不好,就一直没有答应。这次不但翠竹劝他,就连金花、邱菊也开始劝他,说:“反正你们是死心塌地跟工总司干了,莫不如你们就全部退到厂子去吧,那里比你们在外边打游击安全多了。那样,你们也等于成全了我们,也用不着武造反再逼我们了。” 志强和仲子全衡利敞,决定把阵地转进厂内,不再四处打游击。在他们由地窑往出撤时,金花和邱菊报告了武造反。武造反又派了三十多人像旋风般将地窑团团围住。 “谢志强,你们被包围了!快出来吧!” 志强从窑口向上瞅了瞅,照旧和大家一起收拾东西,没理他们。 “再不出来,我们开砸啦!” 正在他们要砸时,从重型机械厂方向凤驰电掣般来了一哨人马,到了窑口处停下了。有个头把红色尖刀的人拨开,大声吵嚷着:“闪开!闪开!”随后,有一台小四轮拖拉机开过来。那头往窑里喊了一声:“装!我看他谁敢动?” 这人的话明显是对红色尖刀的人说的。 “你们是哪的?” “你管得着吗?” “这是我们学校内部的事儿,用不着你管!” “学校内部的事儿?”工总司来的小头头笑了,“这不是不在你们学校吗?” 正在他们斗嘴的时候,旁边人已动起手来。学生哪是工人的对手,没用几个回合,红色尖刀的人就被打散了。有人跑到学校去报告,等武造反带大队人马来时,志强和工总司的人拉着全部东西早已撤进了厂子。武造反怕吃亏,未敢往厂子追,撤回了学校。 这次金花和邱菊提供的情报如此准确,更加获得了武造反的信任。 第一六九章 第二部 第一六九章 志强他们完全撤入了厂子,有工总司保护,金花和邱菊也就解除了对他们的侦察任务,也使她们免去了对他们的担心。这两次的事儿,若没有金花和邱菊从中周旋,志强他们说不定又吃了大亏。从这两件事上如何看金花、邱菊又让志强他们闹不明白了。既然她们这样同情支持井冈山,她们还出去干什么?她们还入红色尖刀干什么?也许……不会……志强一会儿这么想,一会儿那么想,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到工总司后,不再受红色尖刀的威胁了,许多事也不用他亲自去干了,比以前轻松多了,有了闲暇时间,他对金花的想念也就更强烈了。他多么希望和从前一样,他们学习在一起,战斗在一起,朝夕相伴啊!现在,即使他们也没多长时间见不到面,没过几天,就总觉得像分别了很久很久了似的。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过去,他从来不知什么叫想念、相思,现在,他全明白了,想念是什么滋味?相思是什么味道?想念和相思虽然看起来是差不多少,可真正得过相思病的人就会说:相思和想念可大不同啊!可差很大一节呢!只有等想念变成了相思的时候,才能说明这种感情是一种特殊的,与众不同的感情。志强同金花的感情确实达到了一种难舍难分的程度。最近他对金花的想念之情,真的达到了用语言难以表达的程度!如痴如狂的程度!走了,不干了,在这儿活受罪干什么?金花,你也退出红色尖刀吧!我不当这个遭罪的团长了,我们俩一起去桃花园耕田,过那种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不比这搅尽脑汁,你争我斗,刀光剑影,相互摧残,日夜折磨好吗?想到这儿他谁也没和谁说,匆匆忙忙向厂外走去。还未等走出厂区,就被人截住。 “志强,你上哪去?” “王姐,你叫我有事么?” “我想找你商量商量最近的宣传工作。” “改天不行吗?” “我今天心里乱哄哄的,脑子里像一锅粥,好像什么也做不下去似的。” “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不开心?能不能和王姐说说?” 志强想说又不想说,迟迟疑疑,让翠竹更加疑心了。 “走吧,到王姐那儿坐一会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和王姐说说,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 本来昏昏沉沉的志强被翠竹这一唤好像又清醒了一些,他刚刚沉寂下来的心又活跃起来,他转回身和翠竹走了。 自从于雷打了解放军,两派斗争白热化以后,工总司内部也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核心发生了一次大分化、大改组。翠竹被选为政委,坐上了工总司的第二把金交椅。在某种程度上,她在工总司的威信已经超过了高强。但她十分注意自己的身份,顾全大局,不计较个人得失,积极维护高强的权威。这样一来,工总司更加团结,战斗力更强,队伍更加精干了。翠竹当上政委之后,除了协助高强抓全面工作外,仍然主要分担宣传工作。在以大批判开路的时代,宣传工作比任何工作都重要,一直是重头戏。大批判搞的好坏,标志着一个团体的革命抓的如何,方向正确与否。因此,充分信任翠竹的高强一直把此项工作交给她,不肯分给别人。头脑灵活,目光敏锐,能言善辩的翠竹,也确实适合做此项工作。再加上她死死抓住了井冈山这支过硬的笔杆子,她把这项工作就抓得更加有声有色了。由于她宣传工作搞的好,声势造的大、到位,使工总司的声望越来越高,战斗力也越来越强。最近,过去害怕同他们接触,怕受影响的一些团体,有的已经主动找上门来与他们勾通情况,交换意见,统一思想,增进感情,争取结成统一战线。可还有一些处于中间状态的团体,仍然在河沿上观望、徘徊,不肯轻易站到工总司这边来。为了扩充实力,结成更广泛的统一战线,翠竹同高强磋商后,决定最近在不失时机地阐明他们的观点,驳斥贾仁以及同伙的恶毒攻击之外,还要走出厂子,争取更多的同盟军,为迎接更大规模的斗争做好组织准备工作。今天她找志强,就是要把她同高强商量的意见转达给他,看他什么意见。到了翠竹的办公室,翠竹说出了她和高总的想法后,志强听了特别高兴,一下子忘记了他方才的许多烦恼。 “好哇!我早就有这个想法,早就想提这个建议。只有这样做,才是长远大计,才能使工总司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既然你赞成这种观点,你觉得我们最近的宣传工作的重点应该抓什么?搞统一战线要做那些团体的工作?” “我看目前的宣传工作除了继续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而外,就是要集中火力,全面反击贾仁和武造反给我们散布的反军言论。尽管武装部不支持我们,甚至同他们站在一起整我们,我们也不能承认我们有反军思想,反军行为。至于出现上次那样不愉快的事情,完全是由贾仁一伙反夺权和郎政委不明真象造成的。只有我们把这种观点阐述清楚,宣传出去,才能戳穿他们企图把我们推到反军、摧毁钢铁长城方面去的阴谋,争取更多的同盟军和支持者。这项工作可以完全交给我们,除利用小报而外,还要把厂门口那个大批判专栏利用起来,定期按辑出大字报。我们除了搞好这一项工作外,还可以派仲子同学协同你们去开展外交工作。我看我们有希望争取的同盟军首先是一中的黑旋风,铁机校的百万雄师,铁路机务段的火车头,粮库的归然不动等团体。” 这些团体,有的早就倾向工总司,有的还处在十字路口,如果稍加争取,就可能拉过来成为同盟军。翠竹的一张善说六国的口才,再加上仲子那张舌战群儒的伶牙厉口,不多时就说服了好多团体,都表示愿意结成联盟,共同抗拒敌对势力。有的团体还派出了使臣,在看了工总司的纲领和一些文字材料外,还要求同高强或翠竹面谈,交换意见,争取取得共识。黑旋风褚天舒接待了王翠竹之后,也派出了大鹏到工总司去进一步了考察。另外,他还找了贾仁手下的两个人唠了唠,摸了摸重型两派分歧由何而来的底。听说大鹏来了,在翠竹和于雷的陪同下,志强还会见了他。自打大鹏从井冈山出去之后,他就不愿再见志强,能回避时总是想法回避。这次是翠竹提出来的,怕他不信他们,让他了解志强。这样他才不得不见志强的。关于大鹏同志强之间那段不愉快的历史翠竹是不知道的。她要是知道,就不安排这个场面了。开始相见时,大鹏觉得挺尴尬。可志强却是以礼相待,表现出十分友好的态度,想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言归于好。大鹏不愿见志强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妹妹金花也从井冈山出来了,他们仨成了三国志。 “大鹏,同高总谈的挺好吧?” “挺好。百闻不如一见,过去有许多关于工总司如何如何保守,如何如何反动,恶毒攻击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传闻,通过面对面的交谈,实地考察,全都搞明白了,事实澄清了,误会也就解除了。” “看起来咱们又要站在一起了。” “我代表不了黑旋风,还得同老褚汇报后,才能表态。” “既然他能派你来,就是信任你,你的观点将起很大作用。” “那是。旦愿天舒和我的观点相同。” “现在形势可紧张啊!你可得考察好喽,要不……” “谢志强,你刺激谁呢?” 还未等志强把话说完,大鹏就激了,把门猛的一摔走了。翠竹出去拽他,也没拽回来。 “王姐,愿意走让他走!该走的留也留不住,不该走的,哄也哄不走。”志强故意把嗓门放大,让大鹏听见。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没说上几句话就吵起来了呢?” “是他做了亏心事,自己寻不开心。” “同学之间有点矛盾,算不了什么。有机会好好谈谈,有什么误会解除了就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过去的都能让它过去吗?有的可能,有的根本不可能!有的事情不是别人忘不忘的问题,而是他自己能不能忘掉的问题。 大鹏走后,志强经王姐一说,未免真有点后悔。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也不完全怨他,何必在人面前刺激他呢?过去他从来不想这么做,今天不知为什么却这么说起话来。千不怪万有怪都怪自己心情不好,才说出这没滋味的话。 “王姐,都怪我心情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有机会我一定好好向他道道歉。” “道歉不是主要的,主要是要把心里的疙瘩解开。” “我是没和他结疙瘩,结疙瘩的是他自己。他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情,无法释怀,反而,总以为别人耿耿于怀。” “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总之,我是希望你们能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我虽然初次看见大鹏,可我觉得他也是一个倔犟的人,直爽的人,或者可以说也是一个可交的人。” “王姐,别说是大鹏,就是我,你也不一定看得那么透!风平浪静的时候,斗争比较和缓的时候,有的人能在一起共事,能是朋友。可当形势紧张,涉及到个人安危的时候,或者涉及个人的切身利益的时候,有的人就不一定了,就可能出卖你,分道扬镳,甚至成为敌人。” 听志强的说法,翠竹觉得他和大鹏的恩怨挺深。志强怕翠竹误会,就主动把他同大鹏产生的恩怨的具体情况同她说了。翠竹听后,对大鹏的信赖程度降低了。不过,为了争取更多的同盟军,她还是尽量做了他们的团结工作。 第二部 第一七0章 大鹏和志强生了一肚子气后,没有去学校,直截回了家。他见妹妹也在家,正在写什么。他想看,金花用手捂上了,说什么也不让他看。这下大鹏更来气了。他以为妹妹在给志强写情书,就带有极大讽刺意味地说:“谢志强现在可了不起了,成了工总司的大红人。” “他好他带着,与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我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在汉也好,不在汉也好,与他什么关系?!” “说是没关系,我看关系大了!” “哥,今天你是咋啦?回来不说别的,专刨根问底说这事儿。” “我今天不说,恐怕以后说就晚了!” “什么早了晚了的?我没功夫听这些!” “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谢志强这小子牛屄拉事,目中无人,我看早晚得栽大跟斗。他这么事事抱着工总司的大腿不放,等工总司栽了,他也囫囵不了!别看他今天闹的欢,就怕将来拉清单!” “你们不也支持工总司了吗?” “我们的支持和他不同。我们只是道义上的支持。再说,我也不是主要头头,出什么事和我也没多大关系。” “你这叫什么人呢?事事处处先想到的是自己。” “你不想的是自己,从井冈山退出来干什么?加入红色尖刀干什么?” 哥俩越吵越厉害,金花的脸都有点气白了。 “把你自己管好得了,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不让我管,我偏管!今后就是不准和谢志强来往!” “这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两个人越说越僵,越吵越厉害,气得大鹏嘴唇颤抖,浑身哆嗦,眼睛瞪得像牛一般大,一把把金花从橙子上拉起来,夺过金花手里写的东西。这下金花可红眼了,不顾一切地扑向大鹏,去抢那几张纸。哥俩顿时撕打在一起。大鹏抢到手的那几张纸,在撕打中被撕得粉碎。这是哥俩有生以来发生的一次最严重的冲突。 这时正好赵婶出去窜门没在家,几个小妹妹见他们打起来,都吓哭了。 “还不快给我松手!” 赵婶从外边回来,见大鹏兄妹打在一起,她一边吆喝,一边揪大鹏的脖领边打边嚷:“还有没有点当哥的样!我这么大会儿不在家,就打上了仗。” “谁和她打仗了?她气人家。” “是我气你?还是你气我?我写东西你凭什么不让?妈你看——”金花用手指着撕了一地的碎纸。 赵婶看了看,又说:“大鹏你怎么啦?你妹妹写什么,你不让写?” “她给谢志强写信,我就不让她写。谢志强这小子变了,变得蛮横无理,我看早晚得闹出事来。她已经从井冈山出来了,就别再理他了,省得将来受他的连累。” 金花听大鹏这么说,更加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猫腰用手捧起地下的碎纸,说:“妈!我根本不是给志强写信,不信,你看——” “妈,金花骗你。方才我都看了,不是她能撕吗?” “不是咱俩抢的吗?怎么是我撕的呢?你要这么说,不讲理,我就给志强写信了,你能怎么着吧?” “怎么着?就不行!” “你是干嘛吃的?有妈有爸还轮不到你!” “我还揍你!” “妈,你听到了吧,他讲不讲理?” “越说越不像话!大鹏,你还让不让妈省点心啦?!” 赵婶看说谁谁不听,一气之下哭了起来。 大鹏见妈伤心落泪,鼻子也有点发酸,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不再和妹妹吵吵。 这是怎么啦?原本安安生生的家,为什么自打搞运动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不是你闹,明天就是她闹,还有没有好啦?赵婶就是为这事儿心酸。 这场风波,暂时就算被赵婶的眼泪平息了。 金花方才写的东西根本不是给志强写的什么信,更不是什么情书,而是一篇武造反让她写的揭露批判工总司反军思想的文章。 自打金花和邱菊连续提供准确情报,驱逐了井冈山之后,武造反对她们更加信任了。他知道金花文章写的好,最近又布置她写文章。 “我听说你们井冈山的人都能写,尤其是你赵金花,更是一支锐笔。到我们红色尖刀来也不能埋没你这人才呀!最近工总司的舆论造的挺凶,据我所知,文章多数都出自井冈山的秀才们之手。你们都十分了解,对对阵,交交锋,显显你的身手怎么样?” “我可不是秀才。过去在井冈山,更显不找我。” “正因为那样,我才要给你这个机会呢。” 金花虽然一再推脱,武造反就是不准。没有办法,金花只好接收了这个任务。金花明白武造反的意图,想让她再用笔杆子同志强他们厮杀,一是考验她对他是不是绝对忠诚,二是也想看看金花的笔下功夫。金花虽然嘴上没说,可心里明白。你说她心里能痛快吗?她本来憋一肚子的气,哥哥回来又闹这么一通,岂不等于火上浇油?两个心情不好的人碰到一起,又没人调庭,你说能不干仗吗? 你别看金花过去真的没怎么动笔,可这次她真的动起笔来,还真有点所向披靡,锐不可挡,让红色尖刀的人无不对她刮目相看。 “反军的要害,是毁我长城,转移斗争大方向,搞乱文化大革命。” 金花围绕这一观点,展开了对工总司和井冈山的口诛笔伐。大字报贴出一批又一批。厂门口那个大字报专拦成了两军对垒的主要阵地。围绕金花提出的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工总司,特别是井冈山,集中火力,展开了反击。一个喊杀连天,一个沉着迎战,一个万炮齐轰,一个梅花点点,迂回作战;一个布下天罗地网,一个披荆斩棘……直杀得难解难分。每天来这里看大字报的人络绎不绝,一时间重型机械厂的门口成了全县最热闹的地方。 经过一段旷日持久的大辩论,红色尖刀方面渐渐有些笔力馈乏力不从心了,抵挡不住井冈山与工总司的重炮还击了。关心形势,喜欢看大字报的人也都感到了这一点。许多人公开的暗地的在为志强他们助威呐喊。眼见红色尖刀陷入了被动局面。 为了夺取舆论的全面胜利,最近志强他们又赶写出一批更有分量的大字报,连夜贴了出去。可第二天,天刚亮,这些大字报就像被狂风吹落的花辩一样落了一地。不用问,是有人有意撕的!为了验证这件事,志强他们又写了一批大字报贴出去,还是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这还了得!破坏大字报就是破坏运动!不用说,准是武造反和贾仁他们一伙搞的鬼。于雷大怒,大骂武造反和贾仁。 第二部 第一七一章 由于那次殴打了解放军,惹下塌天大祸,于雷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连日来他苦闷的心情,无处发泄,真像要暴炸了一样难受。好在高强未说什么,翠竹还在一味安慰他,要不,他就更受不了了。工总司就是不是他说了算,若是他说了算,非一声号令杀出工厂闹它个天翻地覆不可!这些日子,高强既不批评他,也不给他什么事干,憋得他更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顿足撞胸而已。路边的石头怎么惹着他了?一脚被他踢出了好几丈远。路边的电杆如何闹得他不开心?他见到也不放过,抡拳猛擂。有一次把手都打出了血,他还不肯摆手呢! “于雷,你干嘛呢?电线杆怎么惹着你了?” 气得昏了头的于雷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还是没完没了挥拳。当翠竹扒住他的肩头问:“干嘛呢?”这时他才愣愣地瞅着翠竹,一句话也不说走了。翠竹知道他心情不好受,急忙追上去说:“别想不开,别人说点什么都很正常,贾仁他们说咸道淡更是情理之中的事。其实,再说,不管多大压力,高总都在默默地顶着,一句怨你的话都没说,这还不够意思吗?你要是再想不开,那就不对了。” “正因为高总不说什么,我的心情才不好受呢!现在,他若是骂我个狗血喷头,我的心里才高兴呢!” “你和高总共事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他能那么干吗?” “不能,他真的不能!我是知道他的,他是宁可一人单,不让人寒的人。我真想为他分担点忧愁,却不知怎么分担好。因此,我的心情特别难受。比有人打我一顿还难受。” “你若有这种思想,有你立功的时候。” “我不想要什么功,只要有事儿干,能为高总分担点忧愁,赎赎我的罪就行了。” “何罪之有?” “人家不说我打解放军就是反军,反军就是要摧毁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毁掉人民解放军这座钢铁长城吗?” “听他们的话你早够枪毙了!我们这些人也都死有余辜了。” “他们是拉大旗做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 “既然你知道这一点,你还有什么想不开呢?” “我若不这么干,不是他们就没话可说了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翠竹,你真的这么认识这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说过其它的意思?” “你也这么认识,高总又那么大度,这就太好了!” “推过揽功,那算什么领导?谁还跟我们干?” “翠竹,你说到了我的心里!你太好了!” 于雷高兴得像个孩子,拉过翠竹的手使劲地握着,把翠竹的小手都握疼了,他还不肯松开。 翠竹和于雷即是同志,又是老乡。他们祖辈都是闯关东过来的。翠竹的爷爷和于雷的爷爷是把兄弟,生死弟兄。他们老哥俩闯关东过来后,先是在一起讨饭,后来又一起扛交行,然后又一起到木材厂抬圆木。在抬木头的时候有一次翠竹爷的腿被砸伤了,把头不给治,于雷爷存点钱都拿出来给翠竹爷治病也没治好。他去找把头借,把头看翠竹爷的病重,怕治不好伤了他的血本,说什么也没借。一气之下,于雷爷打了把头,被把头把他送进了巴篱子。怕他出来报负,就又用钱买通了狱卒,把于雷爷的腿给打残废了。因为没人保,后来活活死在了狱里。翠竹爷因无钱治病,也活活的烂死了。两家都只剩下了孤儿寡母,只好以讨饭为生。等孩子稍大一点时,也解放了。又熬了些年月,翠竹和于雷也渐渐大了,陆续都参加了工作,生活也就有了点着落,不再讨饭了。两家一直住邻居,关系也一直很好。由于这种特殊关系,翠竹和于雷也好的像亲兄弟姐妹一样。因为翠竹比于雷稍大几个月,他就叫她姐。翠竹虽不比于雷大多少,可从小她就总以大姐的姿态对待于雷,于雷也像尊重大姐一样尊重她。就是在单位,他们也像姐弟一样互相尊重,互相爱护。你别看于雷性情暴躁,粘火就着,胆大妄为,任何人不惧,但却很怕翠竹。于雷做错了事,翠竹知道了,还从不没鼻没脸的说他,总是像位大姐似的给他讲道理,使他有火也发不出来,直至他心服口服为止。 翠竹入厂后工作干得十分出色,没几年就当上了厂团委书记。于雷也因为工作中不怕苦不怕累,当上了青年突击手。后来团委缺人,翠竹想调他到团委当干事,因车间不放,他就没上来。当了车间团支部书记。从此,他们工作上的来往也多起来。于雷粗中有细,又踏踏实实,劳而苦干,在他的帅领下,加上团委的重视,这个团支部也很快成了先进团支部。 这一对出色的团干部,在许多人的眼里认为他们应该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长期在一起工作、学习、生活,于雷除了同翠竹产生了那种可亲可敬的朴素的姐弟之情而外,他还产生了一种让他说不清道不白感情。他特别愿意同翠竹在一起。本来上班下班,或工作中都能见到,可上班时他还是想方设法找理由去团委,常常以请示汇报工作的方式接近翠竹。他好像和翠竹在一起浑身就有力量,就有干劲,就精力旺盛,斗志昂扬。一离开她,特别稍长一点时间的时候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两次翠竹到省里出差,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好像把于雷想的不行了似的。下班后,他不好意思到家去问,就站在路口等,有时一等就等得很久很久,只到他认为没有希望的时候才肯回家休息。可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是他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的神经很好,过去很能睡觉,几乎粘枕头就着。自从他对翠竹产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之后,好像有一种特殊的物质,在他的体内冲撞着、燃烧着,使他再无法安静下来。 有一次翠竹出差真是晚间回来的,当她快到家时,突然被一个人影截住了,“翠竹姐,你回来啦!”听声音,翠竹才知道是于雷。“你在这干什么?把我吓了一跳。” 让翠竹这一问他倒没什么话说了。他想说我在等你,可不知为什么没说出口。翠竹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还以为是单位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怎么啦?你咋不说话呢?” “哦!我在等个人。” “等谁呀?” 这时于雷又吱唔不出了。翠竹觉得挺好笑,也猜到了八九,就说:“不是等我吧?快回家吧!” 翠竹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们才一同往家走去。 于雷对翠竹的感情翠竹也早有察觉。她怕伤害于雷,一直不肯说出她心中的奥秘。翠竹是既想保持同于雷之间淳朴的友情,又想保持足够的距离,防止陷得太深。这可太难了! 于雷那里知道,翠竹在高中念时就有一个同学在热烈地追求她了。这位男同学在他们班是出类拔萃的,毕业时考上了军校,他们书信不断,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后来建立了恋爱关系。 翠竹怕耽误于雷,实际有好些时候,好多次都有意识把她已有男朋友的信息透露给他,想让于雷疏远自己。不知于雷怎么理解的,还是对翠竹那么一往情深,就好像他根本不考虑这一点似的。这下可让翠竹更为难了!冷淡于雷吧,有点过意不去。不冷淡他吧,如果再这样处下去,感情陷得太深,将来怎么摆脱啊!无论从感情上、道德上,她都觉得不应该这么做。这件事情是目前翠竹最棘手的事情,最令她头疼的事情! 第二部 第一七二章 听说要安排人保护大字报,正呆得百无聊赖,心情烦闷的于雷,马上自告奋勇,请缨出战。高强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同意他自选六十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由他亲自调遣,看护大字报。 于雷把人调齐之后,经过简单训练就上岗了。头两天挺好,相安无事,轻松过去了。平时于雷不太注重看大字报,这两天他专门负责此项工作,没有其它事情,他也耐着性子站在专栏前看起了大字报。开始他也有点看不下去,可当他坚持看了两天之后,他还看上了瘾,落一篇都觉得是回事儿。他边看边叨咕着:“井冈山这帮小子,笔头子真硬!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穷词,嗑的还真贴铺衬!” 又过了好几天,都没什么事,大家都泄气了,渐渐地也出现了漏岗的现象。于雷也不像开始那么上心了。这天中午他领几个弟兄在大字报专栏前转了一会儿,见没事,他们就坐到附近一家小饭馆里喝浇酒去了。当他们正喝到兴头上,有人气喘嘘嘘跑来报告说大字报让人撕了。这还了得!于雷顾不得喝酒,就把碗筷一推,说:“走!抓他个狗娘养的去!”等他们来到专栏前时,人早不见了。好端端的大字报顷刻间已变成了一地废纸。可叹以极! 于雷自知失职,未敢向高总报告。他暗暗咬牙:狗娘养的!除非你们再不来!要是叫老子发现,不打断你们的腿,抽了你们的筋,扒了你们的皮,让你爬着回去老子就不姓于! 又一期大字报出来了,围观的人还是那么多。 正在这时,远远来了一队骑自行车、手拿牙棒的人。这帮人风驰电掣般来到大字报专栏附近,其中有两个人下了自行车,把车子交给了别人也过去看大字报。可未看上两眼,就像精神病发作似的,突然抡起了狼牙棒,把刚贴上不久的这期大字报就打得落花流水,一败途地。 于雷手下的人上去制止,那帮人没人说理,都抡起狼牙棒就打。因为工人赤手空拳,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打跑了工人,自以为得意,骑着自行车,扛着狼牙棒,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地走了。 于雷见工人又吃了亏,有的被打得满头满脸是血,惨不忍睹。这下他可压不火了,立即组织了二十多人,骑自行车,扛着搬钩子、压脚子(搬运工人使的工具),一直朝那队扛狼牙棒的人追去。 “不好了!有人追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于雷他们看看已追上了前边的人。不知他们是害怕来势凶猛的工人,还是因受了喊声的惊吓,没人回头迎战,全部拼命骑自行车逃跑。于雷那里肯放,紧追不舍。这两伙人就好像一队自行车拉力赛的车队,都拼命向前奔跑。在眼看快追上时,前面有个学生的自行车掉链子了,腿登空了,一头栽倒在路上,被后面追上的工人抓住了。 跑进学校的人急忙向武造反报告:“团长,不好了!咱们的人让工总司的人给抓住了。” “在哪?” “在校外。” “组织人,往回抢!” 抓到一个掉队的学生,于雷并不甘心,并未撤退,继续押着那名学生往学校来。当他们刚到学校门口时,就被由学校冲出来的一百多学生团团围住。工人们看不好,都把自行车一扔,操起搬钩、压角子结成了环形的圆队,准备迎战。 “还我战友!” 学生们在外围不停地呐喊,并前后左右开攻,投石块的,挥舞棍棒的,站脚助威的,干什么都有。他们像潮水一般,一会儿涌上岸来,一忽儿又退了下去。不知拉了几次锯,还是没有冲跨于雷他们的环阵。 武造反感到形势严峻,怕相持时间长了,工总司再来人增援,不但救不出被抓的同学,再损兵折将,不好收拾。因此,他不得不亲自来到阵前督战。 最初打的不很激烈,等武造反上阵,学生来了精神,砖瓦石块运的多了,雨点般投向工人,工人受伤的人多起来,渐渐抵挡不住学生的袭击了。于雷见势不妙,让两个工人押着那个学生当人质,当挡箭牌往出冲,可是冲了两次都没有冲出去。这可怎么办呢?在学校的门口就等于在武造反的家门口打仗,于雷带的人少,相持的时间越长,就会吃亏越大。于雷想到了这一点,决心由自己打头阵,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大家往出冲。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自幼就练过拳脚,舞过棍棒刀枪,有点功夫的于雷,这回他的武功可派上了用场。他抡圆了搬钩向学生们打过去,学生的狼牙棒那经得住他手中家伙的磕碰,霎时间,飞的飞,折的折,“唰”的一下,为他闪开了一条通道。于雷一挥手:“跟我走!”未等走出多远,学生们又围了过来,而且人越来越多,立时水泄不通。于雷又拼命厮杀了两场,还是没有杀出重围。这时他也有点累了,想喘息喘息,再重新组织力量往出冲。可未等再组织好,就被武造反组织起来的赶死队,把于雷的防线全部冲跨了,人冲散了。这一散,本来人就少,都孤军作战,就更不行了。受伤的,被擒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有于雷和几个工人拼命逃回了厂子。高强知道这一消息后,也十分生气,立即命于雷召集工人,重新调动人马,去营救被抓的工人。警报一响,不到几分钟的功夫就有好几百名工人云集到团部来,在于雷的帅领下,浩浩荡荡杀奔一中。武造反知道工总司不会擅罢甘休,在一边关押抓来的工人的同时,也在一边组织人守校。他们把校门关闭,用几根粗大的圆木横在门口,做临时的屏障,御防来犯之敌。然后把学校门口和学校四周全部堆满了砖头石块,做为武器。正如武造反估计的一样,不到二个小时的时间,于雷就卷土重来了。当他们来到学校门口时,一个学生也没见到,整个学校鸦雀无声。正在于雷站在校门口往里窥探的时候,校内忽然一声呐喊 ,伏兵四起,砖头瓦块雨点般从四面八方打向前来报负的工人。由于工人喘息未定,思想准备不足,被突然从天而降的石雨打伤无数,不得不退到校东面的一片开阔地附近,为被打伤的工人包扎,然后由人护送回厂。而后,于雷派出了几位身体轻快,能蹦能跳的工人到学校四周去观察,他想摸清武造反的兵力部署以后,选准突破口再开始大举进攻。 派出的人时间不长,就有一个人回来向于雷汇报,说他发现东北角有个墙豁子,没有几个人把守,此处最易突破。 接到报告后,于雷又亲自去察看,认为此处确实是可以突破的厥口。他安排了一少部分人去校门口假装往里冲,牵制武造反的主要兵力。然后,他带领大部分人马从东北角墙豁子往里猛攻,没用费多大力气就冲入了校内。 “报告团长,东边失守!工总司的人冲进来了!” 第二部 第一七三章 第一道防线太长,不好守,武造反怕兵力分散,立即传令全部撤入教室内,坚守第二道防线。” 还未等武造反的人马全部撤到第二道防线,于雷就帅先冲入教室,彻底打乱了武造反的部署。顿时,整个校园喊杀连天,鬼哭狼嚎,一片混乱。于雷揪住一个女学生问:“我们的人呢?”吓得面如土色的女学生用手指着男宿舍,哆哆嗦嗦地说:“在那儿。”于雷放开那个女学生,带人飞快向男宿舍冲去。 男宿舍是重兵把守的要地,未等于雷他们靠近,如飞蝗般的砖瓦砂石就从各个窗口飞了出来。而且房脊至高点也有瓦片横飞,要想接近宿舍十分困难。工人们冲了两次,都被打了回来。这时武造反害怕宿舍失守,他又将抵御别处的兵力拨出一部分前来增援。这样一来,于雷就腹背受敌了。他不得不领人往南撤。他见大礼堂里没人,就把队伍撤入了大礼堂,以此做掩护,重整旗鼓,准备再度向宿舍发起进攻,准备尽快救出被抓的弟兄。 礼堂东西走向,西边与宿舍毗邻。经过重新编组以后,兵分两路,一路由于雷帅领从礼堂正门继续由东向宿舍进攻,另一路由一名分团长帅领,从礼堂西角门偷偷摸出,迂回到宿舍的西面,如不被人发现,就从西窗户打进去,若被人发现,就从西边硬往里打,东西夹攻,同样让武造反腹背受敌,自顾不暇。 当于雷从东路复出时,宿舍留守人员已与增援学生已经汇合,正同心协力抵挡从东面杀来的于雷。 “不好啦!工总司又从西面冲入宿舍啦!” 听见有人惊呼,宿舍内顿时大乱。 那位分团长也是一员猛将,身先士卒,从西窗户摸入宿舍,抡动搬钩一顿乱砸,只打得那些男女生学抱头鼠窜,呼爹喊娘,乱作一团。这时于雷也乘虚而入,一举攻入宿舍。学生顾不得抓来的工人,全部四散逃命。 于雷见被俘的战友一个个被捆绑着手脚,打得鼻青脸肿,顿时怒火万丈。让人为他们解开绑绳,简单包扎,准备拨人护送他们回厂。可这些人复仇心切,都不愿回厂,要求参战。于雷再度看过他们的伤后,见没有太重的,也就同意了他们的意见。正在于雷准备找武造反算账,讨还血债的时候,从门口杀入的工人也赶来汇合。这样,于雷的全部人马就都集结在一处了。在他们正准备往出冲杀的时候,武造反也重新集结兵力,前来包抄于雷。两边的人数虽然还是武造反战优势,可是真正打起仗来,他们就有点俩不顶一个了。交手不多时,武造反就深感力不从心,节节败退。于雷紧追不舍,把学生又逼回了教室里。在学生往教室里败退的时候,由于门窄人多,互相拥挤,相互践踏,有两个体弱的女同学被挤倒了,甘爬没有爬起来,等工总司的人往里冲的时候,也没人搀扶她们,活活被踏成了肉饼。 冲进教室的工人打坏了数名学生,捣毁了广播室、团部和几乎所有教室的门窗,就连黑旋风占有的教室有的也因工人分不清是哪团的而被捣毁了。整个教室、办公室被砸得一蹋糊涂,一片狼藉。面目全非。由于武造反体质好,跑得快,又有人护着,没有被于雷抓到,算他幸运。一时间红色尖刀被打得溃不成军,望风而逃。这下于雷可解了心中之恨。他见被抓的人也抢回来了,气也出了,才下令撤回了厂子。当他们回到厂子后,很快就传来了于雷打死了两名女学生的消息。 在于雷撤回去不久,武造反就由几个学生护着返回了学校。当他走到过堂门时,看见那两名女同学已被踏得血肉抹糊,面目皆非,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躺着。武造反猫腰抱起了一名听了听,听不到一丝呼吸的声音。他又抱起了另一名听听,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立刻意识到,她们全死了! “工总司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武造反立刻惊呼起来。他没有让人动这两具尸体,立即给公安机关军管会打去了电话,让他们派人来验尸。法医很快来验了尸。 这还了得!打死了学生,必须严惩凶手! 因为案情需要调查,死因尚待确定,军管会没有下令马上抓人。拖了好几天,还不见他们抓人,这下武造反可火啦!他把全红色尖刀的人都组织了起来,抬着尸体,挂着黑纱,戴着白花,打着招魂幡,高撑着“沉痛悼念死难战友郁兰、邱菊”、“向工总司讨还血债”、“严惩杀人凶手!”的标语,开始游行示威。 除部分留守人员而外,红色尖刀倾团而出声讨工总司。队伍由学校出发,经由军管会、政府街、中心街,高呼“打倒工总司!严惩杀人凶手!油炸高强!火烧于雷!工总司不投降,就让它灭亡!”等口号前进,缓缓来到重型机械厂的门前。这时有人早把消息通知了高强。高强这时才知道于雷又打死了人。他马上把于雷找来询问,于雷把当时的情况祥细向高总做了介绍。高总心中有了底,他马上下令一分团全团出洞,保卫厂子,防止红色尖刀冲击。他怕再出大事,在于雷的陪同下,亲自赶往厂门口观察动向。 声讨的队伍来到厂门口后,口号喊的更响亮了。在高呼口号的同时,还有人抱来了写着“沉痛悼念郁兰、邱菊战友!郁兰、邱菊永垂不朽!”等挽联和花圈挂到了厂大门上,并在厂大门口不断高呼口号,越闹越凶。这时有人已开始往厂内疯狂投掷石块,或向厂内冲击,形势非常严峻,一触即发,一场更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可能马上就要发生。见此情景,高强十分担心,立即下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厂一步!如再与学生发生冲突,只许自卫,不许还击!下完令,高强还特意吩咐了一下于雷:“现在事情已相当严重,不管学生怎么闹,也再不能发生流血事件!不管这两个学生怎么死的,总之是与我们有关。另外,你要加倍注意你的人身安全,千万不能单独活动!在这种形势下,如果让学生抓到你,那可就危险了!” 在打仗的时候,至于死没死人,打伤多少人,于雷并未动心,也未加考虑。如今高总一提醒,他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对他自己的安全他并不怎么在意。他最担心的是工总司的危急可能由此加深。殴打解放军的事件还未平息,如今又死了学生,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贾仁早已得到武造反的通知,在武造反的队伍到来之前,他就组织好了声援的队伍。当武造反带队来到厂门口时,贾仁亲自出来迎,并把武造反接进办公室,进行秘密会晤 。 因为高强下了死令,所以不管学生和贾仁手下的人怎样挑衅,工总司的工人都没有出来,他们以极大的意志克制了他们的冲动,避免了又一场流血事件的发生。 声讨一直持续了三天。学生闹个天翻地覆以后,胁迫军管会同意,硬把两名学生以革命烈士的名义埋进了烈士陵园。 两座坟埋在了烈士陵园的东侧,比所有烈士的坟都高大,并且为其树碑立传。在碑的两边,武造反还亲手栽上了两棵松树,其意当然是冬夏长青,永垂不朽之意。埋葬完毕,全体红色尖刀战士在坟前默哀三分钟,然后共同宣誓。 誓词是: 郁兰、邱菊,你们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无产阶级革命 的忠诚战士。你们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你们为革命献 出了年轻的生命。你们的丰功伟绩,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中! 你们未竞的事业,我们一定要完成!你们的鲜血,决不能白流! 血债要用血来还! 安息吧! 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 在宣读誓词时,有的同学就已经淌下了泪水,有的同学心中早已燃起了复仇的怒火。还未等誓词读完,整个队伍就鸣咽成一片。 “还我战友!” “向工总司讨还血债!” “血债要用血来还!” 满腔热血已经沸腾了的同学,被这具有极强煽动力的口号煽动得更加狂热,几乎人人视死如归。若有人发出一声号令,马上人人都会开赴前线,以死相拼,报效无产阶级专政的宏伟事业。 口号声响彻云霄,震撼大地,震惊了所有的死难烈士。无不惊愕地发现那一张张稚嫩的脸蛋,起伏宕荡的胸脯和那已经血灌瞳人的眼珠让人可怜又可怕。 “走哇!向工总司讨还血债去!” “哗!”整个队伍像湖水般涌出烈士陵园,向重型机械厂冲去。 第二部 第一七三章 第一道防线太长,不好守,武造反怕兵力分散,立即传令全部撤入教室内,坚守第二道防线。” 还未等武造反的人马全部撤到第二道防线,于雷就帅先冲入教室,彻底打乱了武造反的部署。顿时,整个校园喊杀连天,鬼哭狼嚎,一片混乱。于雷揪住一个女学生问:“我们的人呢?”吓得面如土色的女学生用手指着男宿舍,哆哆嗦嗦地说:“在那儿。”于雷放开那个女学生,带人飞快向男宿舍冲去。 男宿舍是重兵把守的要地,未等于雷他们靠近,如飞蝗般的砖瓦砂石就从各个窗口飞了出来。而且房脊至高点也有瓦片横飞,要想接近宿舍十分困难。工人们冲了两次,都被打了回来。这时武造反害怕宿舍失守,他又将抵御别处的兵力拨出一部分前来增援。这样一来,于雷就腹背受敌了。他不得不领人往南撤。他见大礼堂里没人,就把队伍撤入了大礼堂,以此做掩护,重整旗鼓,准备再度向宿舍发起进攻,准备尽快救出被抓的弟兄。 礼堂东西走向,西边与宿舍毗邻。经过重新编组以后,兵分两路,一路由于雷帅领从礼堂正门继续由东向宿舍进攻,另一路由一名分团长帅领,从礼堂西角门偷偷摸出,迂回到宿舍的西面,如不被人发现,就从西窗户打进去,若被人发现,就从西边硬往里打,东西夹攻,同样让武造反腹背受敌,自顾不暇。 当于雷从东路复出时,宿舍留守人员已与增援学生已经汇合,正同心协力抵挡从东面杀来的于雷。 “不好啦!工总司又从西面冲入宿舍啦!” 听见有人惊呼,宿舍内顿时大乱。 那位分团长也是一员猛将,身先士卒,从西窗户摸入宿舍,抡动搬钩一顿乱砸,只打得那些男女生学抱头鼠窜,呼爹喊娘,乱作一团。这时于雷也乘虚而入,一举攻入宿舍。学生顾不得抓来的工人,全部四散逃命。 于雷见被俘的战友一个个被捆绑着手脚,打得鼻青脸肿,顿时怒火万丈。让人为他们解开绑绳,简单包扎,准备拨人护送他们回厂。可这些人复仇心切,都不愿回厂,要求参战。于雷再度看过他们的伤后,见没有太重的,也就同意了他们的意见。正在于雷准备找武造反算账,讨还血债的时候,从门口杀入的工人也赶来汇合。这样,于雷的全部人马就都集结在一处了。在他们正准备往出冲杀的时候,武造反也重新集结兵力,前来包抄于雷。两边的人数虽然还是武造反战优势,可是真正打起仗来,他们就有点俩不顶一个了。交手不多时,武造反就深感力不从心,节节败退。于雷紧追不舍,把学生又逼回了教室里。在学生往教室里败退的时候,由于门窄人多,互相拥挤,相互践踏,有两个体弱的女同学被挤倒了,甘爬没有爬起来,等工总司的人往里冲的时候,也没人搀扶她们,活活被踏成了肉饼。 冲进教室的工人打坏了数名学生,捣毁了广播室、团部和几乎所有教室的门窗,就连黑旋风占有的教室有的也因工人分不清是哪团的而被捣毁了。整个教室、办公室被砸得一蹋糊涂,一片狼藉。面目全非。由于武造反体质好,跑得快,又有人护着,没有被于雷抓到,算他幸运。一时间红色尖刀被打得溃不成军,望风而逃。这下于雷可解了心中之恨。他见被抓的人也抢回来了,气也出了,才下令撤回了厂子。当他们回到厂子后,很快就传来了于雷打死了两名女学生的消息。 在于雷撤回去不久,武造反就由几个学生护着返回了学校。当他走到过堂门时,看见那两名女同学已被踏得血肉抹糊,面目皆非,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躺着。武造反猫腰抱起了一名听了听,听不到一丝呼吸的声音。他又抱起了另一名听听,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立刻意识到,她们全死了! “工总司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武造反立刻惊呼起来。他没有让人动这两具尸体,立即给公安机关军管会打去了电话,让他们派人来验尸。法医很快来验了尸。 这还了得!打死了学生,必须严惩凶手! 因为案情需要调查,死因尚待确定,军管会没有下令马上抓人。拖了好几天,还不见他们抓人,这下武造反可火啦!他把全红色尖刀的人都组织了起来,抬着尸体,挂着黑纱,戴着白花,打着招魂幡,高撑着“沉痛悼念死难战友郁兰、邱菊”、“向工总司讨还血债”、“严惩杀人凶手!”的标语,开始游行示威。 除部分留守人员而外,红色尖刀倾团而出声讨工总司。队伍由学校出发,经由军管会、政府街、中心街,高呼“打倒工总司!严惩杀人凶手!油炸高强!火烧于雷!工总司不投降,就让它灭亡!”等口号前进,缓缓来到重型机械厂的门前。这时有人早把消息通知了高强。高强这时才知道于雷又打死了人。他马上把于雷找来询问,于雷把当时的情况祥细向高总做了介绍。高总心中有了底,他马上下令一分团全团出洞,保卫厂子,防止红色尖刀冲击。他怕再出大事,在于雷的陪同下,亲自赶往厂门口观察动向。 声讨的队伍来到厂门口后,口号喊的更响亮了。在高呼口号的同时,还有人抱来了写着“沉痛悼念郁兰、邱菊战友!郁兰、邱菊永垂不朽!”等挽联和花圈挂到了厂大门上,并在厂大门口不断高呼口号,越闹越凶。这时有人已开始往厂内疯狂投掷石块,或向厂内冲击,形势非常严峻,一触即发,一场更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可能马上就要发生。见此情景,高强十分担心,立即下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厂一步!如再与学生发生冲突,只许自卫,不许还击!下完令,高强还特意吩咐了一下于雷:“现在事情已相当严重,不管学生怎么闹,也再不能发生流血事件!不管这两个学生怎么死的,总之是与我们有关。另外,你要加倍注意你的人身安全,千万不能单独活动!在这种形势下,如果让学生抓到你,那可就危险了!” 在打仗的时候,至于死没死人,打伤多少人,于雷并未动心,也未加考虑。如今高总一提醒,他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对他自己的安全他并不怎么在意。他最担心的是工总司的危急可能由此加深。殴打解放军的事件还未平息,如今又死了学生,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贾仁早已得到武造反的通知,在武造反的队伍到来之前,他就组织好了声援的队伍。当武造反带队来到厂门口时,贾仁亲自出来迎,并把武造反接进办公室,进行秘密会晤 。 因为高强下了死令,所以不管学生和贾仁手下的人怎样挑衅,工总司的工人都没有出来,他们以极大的意志克制了他们的冲动,避免了又一场流血事件的发生。 声讨一直持续了三天。学生闹个天翻地覆以后,胁迫军管会同意,硬把两名学生以革命烈士的名义埋进了烈士陵园。 两座坟埋在了烈士陵园的东侧,比所有烈士的坟都高大,并且为其树碑立传。在碑的两边,武造反还亲手栽上了两棵松树,其意当然是冬夏长青,永垂不朽之意。埋葬完毕,全体红色尖刀战士在坟前默哀三分钟,然后共同宣誓。 誓词是: 郁兰、邱菊,你们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无产阶级革命 的忠诚战士。你们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你们为革命献 出了年轻的生命。你们的丰功伟绩,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中! 你们未竞的事业,我们一定要完成!你们的鲜血,决不能白流! 血债要用血来还! 安息吧! 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 在宣读誓词时,有的同学就已经淌下了泪水,有的同学心中早已燃起了复仇的怒火。还未等誓词读完,整个队伍就鸣咽成一片。 “还我战友!” “向工总司讨还血债!” “血债要用血来还!” 满腔热血已经沸腾了的同学,被这具有极强煽动力的口号煽动得更加狂热,几乎人人视死如归。若有人发出一声号令,马上人人都会开赴前线,以死相拼,报效无产阶级专政的宏伟事业。 口号声响彻云霄,震撼大地,震惊了所有的死难烈士。无不惊愕地发现那一张张稚嫩的脸蛋,起伏宕荡的胸脯和那已经血灌瞳人的眼珠让人可怜又可怕。 “走哇!向工总司讨还血债去!” “哗!”整个队伍像湖水般涌出烈士陵园,向重型机械厂冲去。 第二部 第一七四章 “站住!不许胡来!”武造反终于发出了一声冷静的哟喝。 这声哟喝像一瓢凉水从头灌到了脚下,使疯狂的队伍轧住了脚步。有人想上前说:“团长,为死难的战友报仇啊!”可谁也没说,都默默地瞅着武造反。武造反也用异样的眼神痛苦不堪地瞅着大家,他痴疑了好久,才又发出了这样无可奈何的声音:“先回学校去吧!” 就这样,一队沉默的学生,拖着沉重的步履向那片已经被鲜血浸泡、战火烧焦的土地走去。 谁知,这两个死去的孩子的灵魂既没有升天,也没有安息。这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并不是天然的巧合。死者一个是大鹏的情人,一个是武造反的心上人。 郁兰是从农村考入高中的。她入校以后,由于爱好体育,能跑能跳,武造反也爱好体育,在一次春季运动会上他们相识了,后来他们经常在一起锻炼,和参加各种比赛。由于兴趣爱好相同,又能经常在一起交流感情,就渐渐产生了爱慕之情。文革开始后,他们又观点相同,就又走到了一起来。后来武造反被推选当了团长,郁兰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团部文书,时刻不离他的左右。你别看郁兰爱好体育,喜欢冲冲杀杀,可她的心却不粗,感情也很细腻。生活上武造反想不到的事儿她能想到,运动方面他有庇漏的时候,她也能看到,总是不失时机的告诫他。这时她已成了武造反的贴心人和左膀右臂。武造反一心一意搞运动,想造反,经常熬夜,经常忘记吃饭。郁兰也经常陪他到深夜,有时给他煮上一碗面条,有时送上两个面包,然后说:“造反,该吃点东西啦!”这时武造反才想起来,肚子早已饿了。他就十分高兴地接过郁兰为他备下的夜餐,笑呵呵地说:“多谢了!”这时郁兰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一次武造反为赶写一份文件,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到第三天夜里她正改着文件,不知不觉扒在桌子上睡着了。郁兰开始想叫醒他,见他睡的正香,不忍叫他,就把她身上披的黄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当他醒来时,以为身上披的是自己的大衣呢,他想抽烟,把手伸到兜里掏烟时掏出来一张纸,他刚想扔掉,仔细一看是一封既没开头又无结尾的信。他的心灵被信中的语言所震撼,越看心越跳,看到最后,他的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膛。 “造反,你看什么呢?” 武造反由于精神过于集中,郁兰进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捂到了胸口上。 “什么事这么紧张?” “哦!没什么。” “你看什么呢?给我看看?” “你敢看吗?” “什么东西我不敢看?” “给你。” “啊!你怎么偷看人家的信呢?” “原来这是你的信啊!请你原谅,我真的不知道。” “你都看了,还怎么原谅?” “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我说呀——得罚你!” “怎么罚?” “罚你也写一封同样的信。” “干嘛?” “你就说写不写吧?” “我可写不出来那么多让人心跳的字眼。” “那是你没有那份感情,所以你写不出来。” “怎么没有?” “你也有同感?” “我也是人啊!我怎么会没有呢?” “我以为你光会踢足球啊,打兰球啊,再不就是冲啊,杀啊的呢!” “ 那些只是我的爱好,根本证实不了我的别的啊!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我也不例外呀!” “既然你有,你怎么会写不出来呢?” “我给谁写呀!?” 武造反一句话把郁兰给问住了。她马上低下了头,绯红的脸上挂着一丝羞色,还想说什么,可半天没说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写给谁呢?” 武造反同样被郁兰反问住了。他何偿不知道写给谁啊!可就在这时却真的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郁兰见他那窘态,比自己还可笑。这时她才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昂起头,挺起胸,呵呵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原来不过是个胆小鬼!我原以为你是气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呢。” “英雄怎么样?狗熊怎么样?” “英雄爱美人啊!狗熊呢?既不敢爱,也不敢恨。” “那我自然是狗熊啦?” “我可没敢那么说。” “那么你是希望我是英雄,而不是狗熊啦?自古道,英雄爱美人。我如果不是英雄,当然也不敢爱美人啦!” “谁是美人啊?” “你呀!” “我?” “我长的这么粗手大脚的,可不敢称美人。” “在我的眼里,不光是那些杨柳细腰,粉面桃腮的人才是美人。而那些叱咤疆场,敢和男人一要冲杀的女人——巾帼英雄,也堪称美人。” “你这理论还真新鲜,不敢苟同。” “真的不敢苟同?” “真的不敢苟同!” “那你那信是写给谁的呢?” “你猜呢?” “我可猜不到。” “你要是猜不到,证明你对我还不了解。” “你是写给我的?” 郁兰走到造反的跟前,把眉毛往上一挑,嘴一噘,脖一扬说:“那才不是呢!快把信还给我!” “既然是写给我的,为什么不注上我的名送给我呢?” “还没写完,我怕被别人发现才没有属名。” “写的够好了,还没写完呢?要是再写多了我的心更承受不了了!” “我写的那几句平平淡淡的话,就会有那么大威力?” “是的,看了你的信,我还不知道你是给我写的呢,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那就说明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你还没有觉到我们的心早就相通了吗?” 造反把那封没有写完的信叠得工工整整放在了紧贴胸口的衣兜内。谁知这封情书竟成了郁兰的遗 第二部 第一七五章 夜已经很深了,造反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再没有人把大衣披在他的身上了,他很快被冻醒了。他睁眼看着这空荡荡的团部,不由不想起郁兰。仿佛一切就在眼前,郁兰微笑着和他说:“造反,吃点东西吧,吃完,也该休息啦。”他是该休息了,拼杀的够累的了。如今,连他的恋人都拼死了,为的什么呢?他茫然地来回踱着步,一阵巨烈地心搅痛显些使他晕倒。他用两手扶案,慢慢坐下来,他想,这要是有郁兰在跟前多好啊!郁兰真的来了——她微笑着走到他的跟前,亲切地说:“造反,我走了,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保重啊!造反看着她那亲切而苍白的脸,温柔而颤抖的手,他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想拥她入怀,酣畅淋漓,潇潇洒洒地亲热一番。可当他的手伸过去抓到的竟是一个幻影,他扑倒了,郁兰消逝了。尽管他已倒地,他还在用拳头叩敲着尘埃,痛心疾首地呼唤着:“郁兰!郁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郁兰确实走了,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说就走了!郁兰,你到哪里去了呢?你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在这里等你,等你一万年! 他等了很久很久,郁兰还没有回来。只有那冰冷的土地和那盏凄清的孤灯还在陪伴着他。他的手支撑不住了,他完完全全地倒在了地上,任透骨的冰冷传变他的全身。对于这冰冷,似乎他早忘却了。他眼前又出现了郁兰的影子。这回,她没有微笑。而是满身血污,披头散发,十分痛苦地向他走来。当她走到他的眼前时,她强忍着疼痛用鲜血抹糊的双手来拉造反:“起来吧,地上很凉,呆久了会做病的。”尽管郁兰满身血污,蓬头垢面,造反也认出她来。他没有听清楚她说的什么,他也不想再听她说什么,他用一只手拄着地,一只手去抓郁兰。他一边抓,一边说:“郁兰,你怎么了?你怎么啦?血!那是谁的血?”郁兰没有回答。可她听说她身上有血,她低头瞅了瞅,浑身忽然颤抖起来。她说不清那血迹——那还没有揩干的血迹,究竟是她的呢?还是别人的呢?她分不清。她也无法分清。因为她还很幼稚。她进而想——你问我?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呢?你能说清楚吗?此时,她仿佛看到造反的身上手上也都是血,鲜淋淋的血! 他终于没有抓到郁兰,又跌倒在冰冷的地上。他想起了仿佛发生在昨天的事情,想起了那花圈、那挽联、那挽帐、那坟、那墓碑和那坟前他亲手栽的树。那花圈、那挽联、那挽帐,坟、碑、树,仿佛化做了他衣兜里那封没有属名的信。他把手抖抖地伸进了衣兜,去寻那封曾使他的心脏为之狂跳、热血奔流的信。信还在!信还在!他从地上爬起来又坐到他那把从书记室夺来的椅子上,又一次用心读那封在黄大衣兜里掏出来的没有送给他的信。他把信慢慢地展开,揉揉眼睛,想用心地再重温几遍。当那熟悉的字迹刚刚蹦入她的眼帘时,他的眼睛就抹糊成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那封信,突然变成了一滩殷红殷红的血!那殷红的血泊里又仿佛跳荡着一个字,一个和青春、期望、未来紧密相连的字,那字已不再那么清淳,那么甘甜,那么美丽动人。而是笔笔在流血,声声在滴泪。难道在她写这封信时,她就预感到了什么吗?如果你真的知道有今日之祸的话,你为什么不当我说?你为什么不想法避开?你为什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不珍惜自己的青春?不珍惜我们这份用多年心血培养起来的爱情?不会的!不会的!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你若是知道的话,决不会坐以待毙,拱手毫无代价地贡献出你的青春,你的热血,你最最宝贵的生命!和我们最最绚丽多彩的爱情!是他们,是那群疯狂的恶魔,吃人不吐骨头人面兽心的豺狼!夺走了你壮丽的青春,高傲的生命,崇高的爱情。他们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们夺走了你的生命,拆散了我们的姻缘,断送了我们的爱情!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要绕恕他们!我在阳间,一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加倍偿还!可是啊!我们崇高的爱情他们是无法偿还了!无法偿还了! 造反足足折腾了几个昼夜。这天夜里,他迷迷乎乎地来到了烈士陵园郁兰的坟前,跪在那里不停地祷告:“郁兰啊郁兰,你快醒醒啊!你都睡了好多天了,也该醒醒了,我今天是特意来接你的,快和我回去吧!我真的好想你!想得我的心已经碎了!你就这么狠心?一走这么多天,也不想我?我原以为你是一个痴情的女孩,没成想你这么负心,几天不见就把我忘了?忘就忘吧,我也没保护好你,愿打愿罚都由你了。和我回去吧!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了。说着说着,忽的一道白光,只见郁兰从坟里蹦了出来。造反一下迷糊过去。 就在武造反跪在郁兰坟前祈祷时,还有另一个人也忽忽悠悠来到了邱菊的坟前,他刚想为邱菊上坟烧纸,不料被一个肉乎乎的东西绊倒了。 “你是鬼?还是人?“ 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由于紧张,谁也分不清谁的声音。造反这时稍有些清醒了,他好像有些听出来了:“你是赵大鹏?” “你怎么认识我?” “我是武造反。” “你来看郁兰?” “你来看邱菊?”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相互问着,问的好痛苦,好心酸啊!刹那间,他们仿佛成了难兄难弟,想拥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排解排解胸中的郁闷。可谁知,很快他们就都默然了,不愿为伍了。大鹏想:我恨工总司,我更恨你!若不是你苦苦相逼,邱菊怎么会到你的手下去呢?怎么会有今日之祸呢?夺走邱菊生命的人是你!这笔账应该和你清算!当他想到这里时,他恨不能食武造反肉,喝武造反的血,把他就地埋葬喽!哦!就是埋,也不应把他埋在这里。这是烈士陵园——,埋葬烈士忠骨的地方。烈士是革命的功臣,人民的功臣,是永远值得纪念的人。可你这个对革命、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两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怎么佩埋在这里呢?如果你真的死了,只能订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任人唾骂,任人戳脊梁。当他想到这儿时,又忽然想到了自己。他是罪人,他将会受到历史的惩罚,而自己呢?自己将会如何呢?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呢?自已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吗?清白的吗?有益于革命的吗?有益于人民的吗?忽然有一股阴风,从林间,从草丛中,从那坟与坟、碑与碑、界与非界之间向他吹来。同时,有一丝不曾散去的阴魂,伸着长长的舌头,拿着勾魂牌,向他索命来了!“纪老师!你是纪老师?你的死不能愿我。我是无辜的!我是冤枉的!你不能找我!你不能找我!”大鹏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腿绊在一位烈士的石碑上,他向后面倒去,他的腰被被重重地垫了一下,晃忽间纪老师向他扑来了!且近时他看到的却是邱菊。邱菊——我是特意来看你的。你也恨我吗?你也有理由恨我吗?能因为那天夜间的事你就恨我吗?你不也是愿意的吗?你不也是觉得很惬意、很畅快、很幸福的吗?你后悔了?后悔我们过于冲动了?谁让我们年青了?你想到过这点没有?要怪,你就怪我好了,我今天是特意来看你的,顺便向你,也向上帝忏悔的。这时邱菊好像说:你不必这样和自己过不去,我没有一丝一毫责怪你的意思。若知今日,我后悔的不是那次神交,而是后悔我们做的太迟了,太少了,太不够了!若是我再能到你的身边的话,我们一定好好的,什么都不想的,什么都不怕的,尽情的,尽兴的再相爱一次!可惜,不能了,永远不能了!我只有你。而你还有袁骊。我不再忌妒她,我希望你们真诚地相爱,大胆地相爱,不要错过你们的好年华,好时机。更不要再像我,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我不配做烈士!尽管他们把我的骨灰埋在了这里,我的灵魂也会寝食不安。最好,你想法把我移走。不要让我生前留下了那么多遗憾,死后还负债累累,灵魂也不得安宁!你最好把我埋在学校前的那片山岗上,让我日夜看着学校那片勃勃生机的树林和美丽的灯火,日夜倾听如涛声涌起的朗朗的读书声。真的,我真的没念够书,没唱够歌。你还想听我的歌吗?我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那首歌给你听好吗?多美啊!多甜啊!他们都陶醉在往昔美好的回忆之中。 邱菊忽然不见了。一切甜蜜与美好都打碎了。大鹏的眼前又是漆黑一片,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就连武造反也看不见了。 第二部 第一七四章 “站住!不许胡来!”武造反终于发出了一声冷静的哟喝。 这声哟喝像一瓢凉水从头灌到了脚下,使疯狂的队伍轧住了脚步。有人想上前说:“团长,为死难的战友报仇啊!”可谁也没说,都默默地瞅着武造反。武造反也用异样的眼神痛苦不堪地瞅着大家,他痴疑了好久,才又发出了这样无可奈何的声音:“先回学校去吧!” 就这样,一队沉默的学生,拖着沉重的步履向那片已经被鲜血浸泡、战火烧焦的土地走去。 谁知,这两个死去的孩子的灵魂既没有升天,也没有安息。这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并不是天然的巧合。死者一个是大鹏的情人,一个是武造反的心上人。 郁兰是从农村考入高中的。她入校以后,由于爱好体育,能跑能跳,武造反也爱好体育,在一次春季运动会上他们相识了,后来他们经常在一起锻炼,和参加各种比赛。由于兴趣爱好相同,又能经常在一起交流感情,就渐渐产生了爱慕之情。文革开始后,他们又观点相同,就又走到了一起来。后来武造反被推选当了团长,郁兰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团部文书,时刻不离他的左右。你别看郁兰爱好体育,喜欢冲冲杀杀,可她的心却不粗,感情也很细腻。生活上武造反想不到的事儿她能想到,运动方面他有庇漏的时候,她也能看到,总是不失时机的告诫他。这时她已成了武造反的贴心人和左膀右臂。武造反一心一意搞运动,想造反,经常熬夜,经常忘记吃饭。郁兰也经常陪他到深夜,有时给他煮上一碗面条,有时送上两个面包,然后说:“造反,该吃点东西啦!”这时武造反才想起来,肚子早已饿了。他就十分高兴地接过郁兰为他备下的夜餐,笑呵呵地说:“多谢了!”这时郁兰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一次武造反为赶写一份文件,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到第三天夜里她正改着文件,不知不觉扒在桌子上睡着了。郁兰开始想叫醒他,见他睡的正香,不忍叫他,就把她身上披的黄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当他醒来时,以为身上披的是自己的大衣呢,他想抽烟,把手伸到兜里掏烟时掏出来一张纸,他刚想扔掉,仔细一看是一封既没开头又无结尾的信。他的心灵被信中的语言所震撼,越看心越跳,看到最后,他的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膛。 “造反,你看什么呢?” 武造反由于精神过于集中,郁兰进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捂到了胸口上。 “什么事这么紧张?” “哦!没什么。” “你看什么呢?给我看看?” “你敢看吗?” “什么东西我不敢看?” “给你。” “啊!你怎么偷看人家的信呢?” “原来这是你的信啊!请你原谅,我真的不知道。” “你都看了,还怎么原谅?” “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我说呀——得罚你!” “怎么罚?” “罚你也写一封同样的信。” “干嘛?” “你就说写不写吧?” “我可写不出来那么多让人心跳的字眼。” “那是你没有那份感情,所以你写不出来。” “怎么没有?” “你也有同感?” “我也是人啊!我怎么会没有呢?” “我以为你光会踢足球啊,打兰球啊,再不就是冲啊,杀啊的呢!” “ 那些只是我的爱好,根本证实不了我的别的啊!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我也不例外呀!” “既然你有,你怎么会写不出来呢?” “我给谁写呀!?” 武造反一句话把郁兰给问住了。她马上低下了头,绯红的脸上挂着一丝羞色,还想说什么,可半天没说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写给谁呢?” 武造反同样被郁兰反问住了。他何偿不知道写给谁啊!可就在这时却真的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郁兰见他那窘态,比自己还可笑。这时她才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昂起头,挺起胸,呵呵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原来不过是个胆小鬼!我原以为你是气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呢。” “英雄怎么样?狗熊怎么样?” “英雄爱美人啊!狗熊呢?既不敢爱,也不敢恨。” “那我自然是狗熊啦?” “我可没敢那么说。” “那么你是希望我是英雄,而不是狗熊啦?自古道,英雄爱美人。我如果不是英雄,当然也不敢爱美人啦!” “谁是美人啊?” “你呀!” “我?” “我长的这么粗手大脚的,可不敢称美人。” “在我的眼里,不光是那些杨柳细腰,粉面桃腮的人才是美人。而那些叱咤疆场,敢和男人一要冲杀的女人——巾帼英雄,也堪称美人。” “你这理论还真新鲜,不敢苟同。” “真的不敢苟同?” “真的不敢苟同!” “那你那信是写给谁的呢?” “你猜呢?” “我可猜不到。” “你要是猜不到,证明你对我还不了解。” “你是写给我的?” 郁兰走到造反的跟前,把眉毛往上一挑,嘴一噘,脖一扬说:“那才不是呢!快把信还给我!” “既然是写给我的,为什么不注上我的名送给我呢?” “还没写完,我怕被别人发现才没有属名。” “写的够好了,还没写完呢?要是再写多了我的心更承受不了了!” “我写的那几句平平淡淡的话,就会有那么大威力?” “是的,看了你的信,我还不知道你是给我写的呢,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那就说明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你还没有觉到我们的心早就相通了吗?” 造反把那封没有写完的信叠得工工整整放在了紧贴胸口的衣兜内。谁知这封情书竟成了郁兰的遗书! 第二部 第一七六章 邱菊遇难,还让一个人悲痛欲绝,那就是志强。志强和邱菊一直是以姐弟相称,他们的感情真是不是姐弟胜过姐弟。在杨家林子的那段童话般的童年生活,真是让志强没齿难忘。早晨他们起早在一起温习功课,放学后他们在一起上山拾柴、挖野菜……特别是那次他们共同背着爷爷去马场的经历,更是让志强刻骨铭心。文革开始后,虽然邱菊两度背离井冈山,可每次都有每次的背景。就是他们分手了,志强也从不怨恨她。更何况这次她和金花到武造反那边去,对他不但无害,而是在几次最关键的时刻她和金花都为井冈山尽了力,建了功。他早就这样想过,今天他们分手了,是为了将来更愉快地相聚。志强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没成想今日已成抉别。他也曾看见过别人的生死离别,他也曾动过感情,可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痛苦不堪。这太残忍了,简直无法让他接受。多么好的姐姐!多么好的同学!多么好的战友啊!灾难怎么能就这样无情地降到她的头上了呢?她走得太快,太忽忙了。是谁这么无情,夺走了她的生命?是于雷?于雷,你怎么能这么干呢?你以为他是你的敌人吗?你以为她是你想像的那么坏的坏人吗?她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好战友!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分寸?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竞下此毒手呢?这笔账我一定要和你算!我们观点一致也不行!我们搞运动是为分清阶级路线,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证我们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可谁让你杀人呢?你杀人也行,为什么偏要杀邱菊呢?你知道她有多么好吗?她的命有多么苦吗? 为了邱菊被害的事,志强和于雷闹翻了。 “你为什么要杀害邱菊?” “我怎么知道她是你的好朋友?” “是不是我的好朋友,你都不应该杀人!” “谁说是我杀的?”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是我干的我不会推。不是我干的,我为什么非要承认呢?” “不是你杀死的,难道是她自杀的不成?” “你不在现场,你没有发言权!” “我没在现场,不是还有那么多工人师傅在现场吗?” “是啊!你让他们出来说说,那两个女同学哪个是我杀的?只要能找出两个以上的证人,我就什么也不说!可找不出证人,你做为井冈山一团之长,工总司最信得过的人,你这么说可不行!咱们平素关系好是好,关键时候你不问青红皂白把屎盔子往我头上扣可不行!” 你别看于雷文化不高,说话可句句咬木头。志强对邱菊的死因根本闹不清楚。这次他同于雷发生冲突,纯属是他过于激动造成的。他说邱菊是于雷杀的,确实是没有根据的,确实是人云亦云的。他想说,红色尖刀方面都这么说,可他立刻意识到不妥,所以没说。他没说算对了,要不,事可就大了!要是志强还敢这么说,于雷非动手揍他不可!非追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不可!志强不说清楚那还了得!士可杀,而不可辱。于雷做错了事,你怎么说他,批评他,甚至严厉地处罚他,他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可你冤枉他,污辱他,他可不会默言置之。尽管志强没有说出他要说的话,于雷也像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一样用愤怒的目光盯着志强,看他还说什么。如果志强的话再稍微刺激他一点,非吃他的拳头不可。 在志强同于雷吵吵的时候,仲子怕出事就跑到团部把翠竹找了来。翠竹开始没吱声,当她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到是火候的时候时,她站起来说话了:“志强,你能听王姐说一句话吗?”已经十分尴尬的志强见翠竹来了,他像见了救星一样立即说:“王姐,我不该和于哥吵吵。” “这不是吵吵不吵吵的事儿,这是你不相信我于雷,和武造反他们站在一起,人云亦云亵渎我!” “于雷,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志强和邱菊的感情比较真挚,邱菊遇难,他的心情不好,说了点过头话,你不要太介意。事有事在。” “关于邱菊的死,我于心无愧。不过,我认为志强今天的行为十分反常,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过去,在他的嘴里从不会听到这种混账话的。” “你说他反常,我看他也是有点反常。因为邱菊和他的关系特殊,感情笃实,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时无法接受,必然说话行为都可能与往日不同。你是老大哥,他是小老弟,说好说赖当大哥的和小老弟还能一样吗?” 一场一触即发的内战被翠竹几句话化解了。因为翠竹的话在于雷和志强心中都是有分量的。于雷自认识志强以后,一直对他的印象很好,没有任何隔阂。只有今天出现了这么点磨擦,让翠竹这么一解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志强呢,他自知理亏,翠竹说的又在情在理,当然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强词夺理了。志强与于雷之间的矛盾是化解了,可邱菊的死,这笔血债究竟应该算到谁的头上?如何算?在志强的心中还是一个无法消除的心病。这笔账算在于雷的头上不行,那么算在工总司的头上?或者算在武造反的头上?难道还能是武造反捣的鬼?杀人栽赃?那事情就更复杂了。志强在一直为邱菊的死而苦恼和大伤脑筋。 这次死人事件,虽然不是于雷有意制造的,可他的心情也是无法平静的。邱菊不是他亲手打死的,但邱菊究竟怎么死的?他也说不清楚,搞不明白。他想:邱菊毕竟死于这场武斗,还有郁兰也毕竟死于这场武斗,他想完全脱离干系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即使志强不说,工总司的人不说,武造反也不会放过他。现在关于这两个人的死,是于雷亲手杀死的舆论已经被武造反造了出来,而且在全城上下已传得沸沸扬扬。至于武造反他们怎么宣传、怎么蛊惑、怎么诬陷他,于雷都不怎么往心里去,只是由于这次事件真的死了两个也可以说是无辜的女学生让他的心也很不好受,也很不安。这样一来,不但他自己,而且工总司又将受到舆论的谴责,武造反一派势力的大肆围攻。看起来形势将日趋恶化,于雷、高强、翠竹的人身安全也将受到极大威胁。 死人事件发生后,高强召开了紧急核心会议,商讨对策。这次会议志强做为特邀代表也参加了。大家一致认为这次流血事件的发生,会使工总司处于更加被动的地位,将会导致更大规模流血事件的发生。在此之际,工总司内,特别是核心更需精诚团结,一致对外。否则,就会更加被动。而且高强、翠竹、于雷的安全必须马上提到日程上来。必要时,既得安排保镖,又得在厂内集中食宿。工人由三班倒变成两班倒,抽出一班专门护厂,防止有人搞突然袭击,或入厂抓人。 “我看志强和仲子必要时,也要进厂入住。他们既然要对我们下手,也不会放过你们。” “翠竹的意见值得考虑。志强你什么意见?” “对于王姐、高总的关心我首先表示感谢。我们虽然也有危险,可能要比你们小一些。等形势特别严峻时,我们再考虑这个问题。” “那就随你们的便了。你们什么时间进厂,只要和翠竹打声召呼,让她给你们安排住地就行了。现在你们还没觉得那么危险,是你们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已死了人,红眼了,说不定采取什么手段,拿谁开刀呢!所以千万不能放松警惕!等出了事儿就晚了。你们和我们干一场,我们得替你们负责到底。” “关键的是你们的安全。你们不出问题,工总司存在,他们就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你们若出了题问,井冈山恐怕也难保了。唇亡齿寒。我看我们光守,光躲也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假如有一天他们动用全县的力量,把我们整个厂子围起来,断绝济养,断水断电,可怎么办呢?” “你说的这个问题确实是一个实际问题。现在有什么好办法呢?我们又不能扔下厂子不管,上山打游击。” “打游击是不行。可我们只是空守着这个满是铁块子、铁沫子、铁床子的厂子也不行啊!历史上有坚守城池,以守为攻,以逸待劳,施机而动,乘虚而击的,可我们这个厂子和一个坚固的城池可不一样啊!我上边说了,若是断水断电,断绝了济养,用不上三天就得不战自乱,最后只好举手投降。到了那时我们就惨了!” “一不能守,二不能打游击,你说我们怎么办呢?” “我到有个想法,不知高总是否想这么办?” “说说我们听听。” “必要时,我们筹计点路费,拉着队伍上北京。到了北京就不是他们的天下了!他们想抓恐怕也不敢抓,想打也不一定能打得着。形势什么时候好转,什么时候对我们有利,我们再回转。我看这是上策。” “你这个意见值得考虑。” “这可不能再犹豫了!高总,你就当机立断吧!” “这到是个上策。等我们看看形势,再做定夺好不好?”高总环视了一周,目光停留在翠竹的身上。翠竹望着高总,略有些担心地说:“我觉得志强说的话有一定道理,走为上策。我们应该及早安排。必要时,可以先去几个人,把我们的呈子递上去,挂上号,家里真的紧张时,再多去人也可以。” “谁带人先去呢?” “我看这件事只有翠竹最合适。”于雷脱口而出。 “她是挺适合。可她现在就走,她肩上的担子由谁承担呢?” “我先不走,等非去不行时,我再走。我推荐一个人先带两名工人去就可以了。” “谁?” “井冈山的孙仲子。此人立场坚定,能言善辩,完成这项任务我看绰绰有余。”翠竹望着志强,意思看他同不同意。 “既然王姐这么信任他,那就派他去吧!” 选哪两名工人的事也交给了翠竹,会后由志强和翠竹共同和仲子谈的,仲子毫不犹豫,欣然应诺。只是还未等仲子登程,就出了大事。 第二部 第一七七章 烈士陵园新增了两座坟墓,竟然闹起了鬼来。看陵园的老头反映,自打有了这两座新坟,每到深夜,他就听到有女人的哭声,哭得而且十分悲切。等他仗着胆子走到坟前去看时,哭声不知为何就停止了。他一走开,哭声又起。当他回头时,晃晃忽忽好像有个幽灵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它亦走,他停它亦停,好多天都是这样。老头虽然胆大,后来吓得夜里也不敢出来了。没多久,新的情况又出现了。一天夜里,只听由坟那边传来了更悲切的哭声。等第二天早上守灵的老头巡园时,发现那两座新坟已移为平地了。武造反听说后怒不可遏,他又特意带人去重建坟墓。为了坚固起建,还把土坟变成了水泥坟。可那也没有逃脱坟毁碑碎的命运。 “什么他妈的闹鬼?!一定是工总司和谢志强这帮混蛋王八蛋干的!这帮卑鄙无耻的小人,就连死去的人他们也不放过!生前我武造反没有保护好她们,死后我再保护不了她们,我怎么能对得起她们的在天之灵?” 于是,武造反派出了几名胆大的男同学日夜守陵。奇怪,等有人守陵时,先前出现的情况又没有了。守了几天,那几个同学也泄怠了。这天夜里值班的同学偷懒没过十点钟就睡了觉,等睡到半夜有个同学起夜撒尿,还未等他尿完,就听见远远传来了哭声,吓得他提了裤子就往屋跑,叫醒了那几个同学去捉鬼。 这天是上玄月,不那么黑。当他们接近新坟时,只见有一披头散发的鬼由坟中蹦出来,哭着,嚎着,跳着。 鬼!真的有鬼!吓得几个学生毛骨悚然,倒退了数步。 “别怕!就是鬼,我们也要看看她什么样!” 其中一个胆最大,格子最高,岁数也最大的同学对大家说。那几个有些心虚的同学紧紧跟在大个子同学的身后,一同向坟前移动。那鬼忽然不哭了,也不跳了,趴在坟上用双手死命地趴着坟,仿佛要把坟扒开取出坟里的东西或钻到坟里去。 “我看不像鬼,好像个女的。” “分明是从坟里蹦出来的,怎么不是鬼?” “那坟怎么合上了?她怎么进不去了?分明不是从坟里出来的。” “咱们不是都看见了吗?你怎么又不承认了呢?” “我们可能看花眼了。” “如果是人,他深更半夜跑这儿扒坟干什么?绝对不是人!” “不能绝对化。是人也一定是有他的苦衷或隐情的人。” “既然是人,我们还怕什么呢?不行把她抓住,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行,只要你们敢配合我,我就把他抓住。”那几个同学都表了态,一同和大个子向新坟围拢过去。还未等他们到跟前,那鬼又忽然蹦了起来,张牙舞爪向他们扑过来。有人想跑,被大个子一把拉住:“不许跑!” 那鬼见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便停住了脚步企图折头往回跑。 “站住!”大个子大声命令那鬼。 那鬼根本不听大个子的命令,像一匹受惊的野马疯狂地向后跑去。可未跑出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大个子冲上去把他按住。那鬼反过脸,张嘴欲咬大个子,大个子用手薅住他的头发,他的嘴无法咬人了。等那几个同学上来时,七手八脚就把他抓住了。鬼见他们人多,也不再反抗了,乖乖和他们走了。 来到屋里大家都看清了那鬼的面目,没人再承认他是鬼了。 其中有人认识这个披头散发的女鬼。 “你不是寿姨吗?” 寿珠愣愣地瞅着问她话的学生,毫无反应。呆了一会儿,寿珠忽地跳起来往外冲去。 已经明白了,她是邱菊的妈妈,不是鬼。一定是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追她也没有用了,也就没人拦她了。 那位认识寿珠的同学看到寿珠的悲惨样,险些掉下泪来。多可怜的女儿啊!多可怜的妈妈啊!他自言自语地说:“够可怜的了!”又有一同学跟着说,“是够可怜的了!她疯了。她和鬼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坟也是她扒的?” “她扒坟干什么呢?” “心难受呗。” “她以前就受过刺激。丈夫是极右,蹲了监狱,出来不久又赶上了文革,最近又在挨斗。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的女儿。女儿也没了,她的精神可能就崩溃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我和她家是邻居,我和邱菊又是一个班的同学,当然比你们了解她们了。” “女儿死了,男人蹲牛棚,女人疯了,这家不是散了吗?” “真够惨的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到这儿,几个学生的眼圈都红了。 “邱菊的妈妈闹成了这个样子,郁兰的妈妈爸爸会是什么样呢?” “你想呢?他们辛辛苦苦把孩子养活这么大,都快上大学了,正活蹦乱跳的就突然没了,谁能受得了?郁兰的家在农村,供孩子念书就更不容易。书不但没供成,孩子还没了,你想会是什么样呢?” “行啦!行啦!我们别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了。总是这么打打杀杀的,说不定哪天轮到我们身上呢!我们的父母会是什么样?” 这位同学的这句话好像当头一闷棍,把正议论得热火朝天的气氛一下子全打了下去。几个同学你瞅我,我瞅你,一时谁也没说出什么。 “搞运动还行,再搞武斗咱们不参加!” “你知道哪天武斗?” “不管哪天武斗,咱们都不参加!” “邱菊她们还没想参加武斗呢,不也让人打死了。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可也是。那怎么办呢?” “要想参加运动就得豁出去。不然,就那派也不参加,去当逍遥派。” “逍遥派固然没有危险,可墙头草随风倒,骑墙派的名字也够难听的,到头来那派都不理你,那派都对你嗤之以鼻也够难受的。我看还不如担点风险,万一死不了伤不着,队站正了,说不定还会有个好结果呢!” “什么好结果?” “你以为老搞运动啊!总有一点天会结束的,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学校的。到那时站错了队的想分配工作那可就难喽!” “你想的可够远的啦!”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你就一准我们的队站的对?” “差不多吧!解放军都支持我们,还有冒?我听说快成立革命委员了,咱们团长还是学生造反派代表呢!” “你这是哪来的马路消息?” “这可不是马路消息。我们省第一个成立的革命委员会,被中央誉为‘东北的新曙光’,受到毛主席的赞扬,全国各省陆继都在成立革命委员会了,你没听到‘西南的春雷’、‘山东的狂飙’吗?省成立了,地县也得成立,咱们县就正在筹备呢。我说咱们团长能当上常委,这可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是从筹委会传出来的。你没看咱们团长这些日子胸腆的更高了,脖扬的更高了,精神头更足了吗?要当大官啦!” “你别胡诌了!他的精神头还足呢,我看都快得精神病了,快和邱菊她妈似的了。” “为什么?” “感情你还不知道啊!他和郁兰好着呢!平常你没看见呢,形影不离的,说不定都那个啦!” “我告诉你,你可不行埋汰咱们团长!你要再说别说我给你告密,让他割了你的舌头!” “凭什么?我说的是实情啊!有一天晚上我上团部去办事,没敲门,就让我给撞上了。” “撞上干那事了?” “哪事?” “不是你说的吗?” “我可没说。这是你说的。过会儿我就向团长报告。” “哎!你怎么猪八戒败阵——倒打一耙呢?” “我说的啥事?你说的啥事?” “你说你说的啥事?” “我说人家两个人正在一起看社论、读毛选呢!” “半夜看社论、读毛选?” “怎么?你不信?” “瞎编。干那事就是干那事了,你想干还没人跟呢!” “我没人跟,我没人爱,你看你多有人爱呀!” “妈的!你说啥呢?!” “我说啥?我说我的情书让人交上去了。” 这时,那个男生更吃不住劲了,冲过来就要揍另一个男生,其他同学急忙上前,把他们给拉开了,才没有打起来。 为什么他这么说,他就不让了呢?原来这里边有文章。那位男生看好了他们班的一个女同学,总想接近她,却没有很好的机会,他也看不出那位女生的态度,情急之下,他勇敢地给那位女生写了一封求爱信。谁知那女生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把信给交了上去。当时班里负责运动的学生更是头脑发热,无限上纲,立刻组织了个批斗会,把这名男同学当成思想坠落的把子,好顿批斗。这下可成了全校的一大新闻。结果,那位男同学和那位女同学都成了全校的新闻人物,谁见谁指脊梁。那位女同学真的对那位男同学印象还不错,不知她当时犯的哪股神经?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你也不能把信给交上去呀!对此,后来她后悔莫及。可一切都已经晚了,把那位男同学连羞带气,得了一场大病,险些丧了卿卿性命。后来他最恨提起这事儿的人。今天那位同学情急之中不知说什么有劲,才又揭了他的疮疤。俗话说:说话别揭短,打人别打脸。你说他能不激吗? 第二部 第一七八章 这几个男生把捉鬼的事向武造反做了汇报,武造反听后心情更加沉重。他亲自带人到坟前祭奠一番之后,又去两个同学家中探望一番。他不去还好一些,他这一去,竞又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郁兰家没有什么,父母老实得像两只绵羊,只知道哭,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对武造反的造访,还不知如何感激是好呢!真是千恩万谢,说了好多好话。这使武造反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他甚至想到如果真能给他们做女婿,还真能不错呢!关于郁兰和造反的这段情缘,郁兰回家从未说过,当然爸爸妈妈也就压根不知道。要是知道,他们还真能看好这位知疼知热,知老知少的门婿呢。经造反一顿安慰,这老夫妻还真认为他们的女儿为革命尽了忠,为人民尽了孝,成了革命烈士呢。 “我女儿虽然死了,她死得其所,重如泰山。我们虽然心疼,可现在领导这么关心,我们的心也就安了!” 造反往出走时,他们还痴呆呆站在门前相送,一再挥手呢。 到了邱菊家可不同了。 “你是谁?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他是我们团长。他是特意来看望你们的。” 哈哈!哈哈!寿珠狂笑一阵,瞪着双眼舞动着两只黑黑的利爪,猛的向武造反扑过去,然后又大喊大叫:“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是工总司杀死了你的女儿。你应该管他们要去。” “她疯了。她疯了!和她说那些已经没用了。” 武造反一边躲闪着寿珠的抓扑,一边同来人说。 “疯了,她真的疯了!我们快走吧!” “怕什么?她还能吃了你们怎么是的?” “团长,你……” “人怎么折磨成这个样子?” 还未等武造反把话说完,冷不防他的衣领被寿珠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向他的脸上抓来。武造反不愧是运动员出身,未等寿珠的爪子落到他的脸上,就被他用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甘心的寿珠又张嘴来咬他。和他来的人怕团长吃亏,急忙上来,七手八脚地拉住了寿珠。寿珠放弃了抓挠的期望,又吼叫起来:“还我女儿!是你们杀死我的女儿,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她喊着喊着,又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人好心酸啊!抓寿珠的那几个同学不知不觉把手松开了,不知怎么回事没人拦着了,她倒不抓不扑了,一味的嚎哭起来。她这一哭,闹得谁都找不到劝说的词了,有个小一点的同学眼圈顿时红了,偷着跑一边揉眼睛去了。 “妈的!这笔血债非让他们还不成!” “对!不好好治治他们,他们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他们殴打解放军,又打死了我们的同学,再不好好治治,将来他们就能上天!今天打这个,明天杀那个,将来呀,还不把你这团长给抓去,不打死也得扒层皮。” “吓死他们!他们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让他们跪着扶起来!” “把我们的人都打死了,也没见你有什么态度,还说大话呢!” “你们知道什么?这事非同小可,能随随便便就采取行动吗?” “县工人造反总部和学生造反总部不都有态度了吗?” “光他们有态度还不行,还得……这时候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等有机会我再告诉你们。” 说是安慰,怎么安慰啊!谁的女儿死了,就这么死了,说两句宽慰的话就能把碎了的心说愈合?。他们的心早已被这从心里涌出的泪水,流出的血淹没了。与其说劝说别人,还不如说劝劝自己,就连武造反也让寿珠这让人心碎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无所措手足了。临走时,他也连一句宽慰寿珠的话找不到了。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咬着牙走的。 第二部 第一七九章 县里要成立革命委员会,革命委员会要有三方代表,即解放军、造反派、革命干部代表。又叫革命三结合。解放军、造反派代表,虽然也有争议,可争议不大,就是革命干部代表的人选比较难。其实也不是不好选,就是一般的人在军代表、造反派那儿通不过。你想想,这些老干部都是他们打倒的,让他们再把他扶起来,在一个班子里工作,感情能轻易通得过吗?一时半时能顺过架来吗?没有革命干部代表,上边还不批,逼着往出选。其实,人选是现成的,他们就是不想用。除了感情通不过以外,他们还觉得袁诸章有一个治命的弱点——不会顺应历史潮流,好提反面意见。如果把他结合进来,虽说他阻挡不了军代表和造反派的意志,可他若从中做梗,也让人心情不愉快。既然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何必让他进来掺合呢?不用他,别人又没代表性,有点代表性的,不是还没审查清,没有结论,就是有政治问题,经济问题或作风问题。要是把问题不清的人结合进来,那就会给革命三结合抹黑。革命委员是文化大革命取得全面胜利的一个标志。政权怎么能落在坏人的手里呢?那不是被坏人摘了桃子吗?筛来选去,别人还不如袁诸章。在万般无奈中,袁诸章才被解放了,进了革命委员会,成三结合中的唯一的革命干部代表。袁诸章虽说不想当这个傀儡,可对军代表、造反派的“厚爱”他也不好拒绝。还有,他的解放不解放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说大一点关系到全县人民的事业,说小一点,关系到他们全家的荣辱、安危。就是他不想登台亮相,和他深受其害的老婆孩子也不会答应啊!袁英、袁骊早就盼着这一天呢! “爸爸解放了!爸爸解放了!”她们高兴得几乎疯狂地喊起来。若不是受爸爸的牵连袁英是不会挨斗的。若不是受爸爸的牵连袁骊也是不会受到这么多伤害的。 袁诸章的解放,也就是他的两个心爱女儿的解放!她们怎么能不为之欢呼为之跳跃呢? 看见女儿们兴奋的样子,袁诸章心头也或多或少掠过一丝丝惬意。没过多久,他很快又沉默下来,痛苦地说:“孩子,爸爸是解放了,可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早晚有一天还会惹着他们,他们可能还会把我一脚踢开,重新把我打倒,到那时可能比上一次打倒还要厉害。你们所受的打击和牵连,可能要比上次还严重。这一点,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否则,你们更难面对。” 袁诸章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给刚刚由解放带来的喜悦的家庭又重新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爸爸,你为什么把前途看得那么暗淡呢?” “不是我杞人忧天。如今上边的斗争还异常尖锐,风云变幻莫测,下边军代表、造反派弄权,你们想一想,像我这样一个刚刚被造反派恩赐结合的干部,能有多少发言权呢?” “他们不让说话,就不说呗。” “小骊!你还不了解你爸爸!官,我可以不当,话,我却不能不说啊!见到他们做的不对的事情,我如果不提自己的意见,不说出自己的看法,岂不是同流合污吗?那是你爸的性格吗?要提意见,要发表看法,岂能不触怒他们?到那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爸爸,小骊的说法固然不符合你的性格,可也有她的一定道理。不是女儿们怕受牵连,而是我们觉得如今斗争这么尖锐、这么残酷,你还直来直去,一点策略都不讲,是不行的啊!如果你还不适应当前复杂多变的斗争形势,既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这个家!” “不是爸爸只会竹桶子倒豆子,而是如今风云变幻莫测,防不胜防啊!” “小英、小骊,你们不要逼你爸爸了!他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就是再受几次比以前还大的挫折,就是刀按脖子,也不会改变他的性格啊!你们说的策略他不是不明白,他不是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可到了时候,到了他看不下眼的事情上,他就忍耐不住了,不说出来他就会憋破肚皮的!” “知夫莫若妻啊!还是你妈了解我,理解我。” “爸爸,不是我们不了解你,不理解你,让你委曲求全。而是这也是革命斗争的需要啊!再说得露骨一点,卧薪偿胆还不行吗?” “现在不用你们说,不尝胆我也得尝胆了!只是能不能有薪可卧,就由不得我啦!” 袁诸章不想更扫孩子们的兴,不想让妻子为他担更多的心,他长长舒了口气,笑着说:“看起来我袁诸章也得学学古人,当一当勾践了!”然后他又兴奋地说:“为我的解放,咱们干一杯!” “对!为爸爸的解放我们全家共同干杯!” 袁英、袁骊异口同声地说。她们多么希望父亲从此交上好运,再不要挨整,她们也免去受牵连的痛苦与折磨啊!。 被结合后,袁诸章仍然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知道这种日子要过多久才能结束?开始他还能卧薪尝胆,凡事不逼到头上他是轻易不开口的。因此,他们对他还比较客气,相安无事。可有一个问题,十分棘手的问题很快摆到了他的面前——武造反提出要抓于雷、工总司的头头、还有其他人。军代表、造反派代表都同意了,就差他了。开始他想不表态,回避这个问题。可军代表和造反派非要他的态度,逼他上梁山。开始他想表态说不同意这么干,他想起了女儿们的话,他没有直截反对,而是说不要轻举枉动,看看形势,使这件事情又拖了些日子。后来这件事搬到了常委会上,进入了组织程序,每个人都得有明确态度了,因为事关大局,他他再也顾不得个人安危了。他站起来,瞅了瞅军代表、看看了看看造反派,然后义正言辞地指出:“围攻,抓人,不是个好办法,那样会把矛盾激化,酿成流血事件。” “袁副主任,毛主席说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工总司殴打解放军,打死一中的学生,不采取围攻,不是抓人,那你说怎么办呢?” 李云深强压怒火,说完,怒视袁诸章。 “如果需要抓人,交保卫部处理。” “我不是不相信保卫部,可等保卫部调查完了,黄瓜菜都凉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按老框框去办。” “那工总司上万人,总不能都抓吧?” “我也没说都抓!” “那非采取围攻干什么哪?” “不把他们的老巢捣毁了,县里就不得安宁。” “如果采取围攻的办法,势必要进行大规模的武斗。武斗就可能死人,伤人,或者死很多人,伤很多人,这个责任由谁来负?” 李云深听袁诸章这么说,虽然很生气,但他也没敢说由他负责,而是转弯抹角地说:“谁想武斗呢?我们也不想武斗。武斗是他们挑起的,殴打解放军,打死学生,又围攻军管会、革命委员会,攻击新政权,再不采取果断措施,就是放纵反动保守势力,就是右倾!再说严重一点就是认敌为友,搞和平共处,阶级斗争熄灭论!” 这时,武造反也有些激动,把矛头直指袁诸章:“用鲜血和生命取得的政权,必须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他们反对革命委员会,就是反革命,就得用武力来镇压!” “哪么多工人都是反革命?”袁诸章血往上涌,红涨着脸问。 “不都是反革命。起码头头是反革命,那些工人也是反动路线的执行者。” “毛主席说革命群众组织没有必要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要实行革命的大联合。” 李云深、武造反见袁诸章如此嚣张,不得不合伙奋起反击。 “你这是断章曲意!毛主席所说的前提明确,必须是革命的群众组织,工总司算什么革命群众组织?你给他们定的呀?袁副主任!” 他们已开始指名道姓,指着鼻子指问袁诸章了。现在就像袁诸章是工总司的后台似的,不把袁诸章驳倒,不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革命派就会重新受压。这是李云深和武造反的共同认识。 袁诸章找不到更恰当语言反驳他们,只好说:“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武造反也信口开河,强词夺理。 常委会变成了辩论会。袁诸章人单势孤,孤掌难鸣。 第二部 第一八0章 袁诸章虽然失败了,可他也给军代表崔奎敲了警钟:死人怎么办?死多了人谁负责?抓人往哪放?抓多了人往哪放? 这些既现实又棘手的问题,不是头脑一热就能解决的。李云深和武造反还要求部队配合,这个问题崔奎可没敢轻易表态。他知道,不动军队,群众组织之间发生武斗,出点流血事件,全国屡见不鲜,怎么都好解释,大不了费点唇舌,顶多搞点折衷也就平熄了。要是动了军队,群众和军队直截发生冲突,酿成大的流血事件,上级责怪下来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他不是不知道,有的地方在支左中部队已卷入了派性,参与了武斗,甚至部队与部队之间也发生了冲突,酿成了极大的流血事件,群众成千上万的人都跑到北京去,闹得北京不得安宁,撤了有的军区司令员的职。他这个小小武装部的政委可没有军区司令员那么大腰劲,说不定来阵风就可能把他这个革命委员会主任的乌纱帽吹掉喽。因此,对于袁诸章同李云深、武造反他们发生的冲突,对于袁诸章提出的反面意见,他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倾向性。这样一来,还使袁诸章怀有一线希望。 在会议要结束时,崔奎做了总结性的发言:“工总司这个反动顽固的保守组织,已经危及到了革命委员会这个新生事物的存在,严重地阻碍了运动的深入发展,是到了非摧毁不行的时候了!我支持造反派的革命行动!支持他们捍卫新政权的严郑立场!对于这次围剿工总司的行动,我支持是支持,但不代表军队。军队不参与此次行动。这个行动,只限于革命群众组织的联合行动。在围剿中尽量避免流血事件的发生,最好不要发生死人的事,抓人不要多,仅限那几个坏头头。此次围剿活动由李副主任和常委武造反负全责,任前线总指挥和副总指挥。有什么特殊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袁诸章见势不可挡,也只好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回到家里,他仍然闷闷不乐。 “又怎么啦?看你愁眉不展的样子,真让人替你着急!” “这工作还有个干!不让人说话,竟给你扣帽子。” “你姑娘不是早都和你说了嘛,让你卧薪尝胆。” “都要出现大规模流血事件了,你还能在那无动于衷、卧薪尝胆,那还有没有点人味啦?” “什么大规模流血事件,让你这么大动肝火?” “革命委员会不抓革命,促生产,支持搞什么围剿保守派,真岂有此理!” “搞他们就搞。你不同意,就不表态算了。” “你不表态,还非让你表态。你的意见和他们不一致,就给你扣上右倾的帽子。依我看,这是客气的,你再说多了,他们还不定又给你扣上什么帽子呢!” “这个帽子那个帽子的,你什么帽子没戴过?还跟他们生那个气干什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又犯了老毛病不是。让你管你管,不让你管你还管什么呢?地球离了谁都转。以前你们都打倒了,怎么样?地球不是照样在转吗?而且可能转得更快、更好。”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 “不让你管,你还管什么呢?你还生那气干什么呢?再说,该说的话你已经说了,他们不听,以意孤行,出了事与你也没关系。” “我的老婆大人,人命关天啊!怎么和我们没关系就得了呢?别自我安慰了。” “这年月要是能获得点自我安慰,也就不错了!也就应该心满意足了!说句不客气话,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说老头咋,你就别和自己过不去了。人家能让你亮相,能把你结合进去,就是还看你不错,你不知足,还有多少和你一样的干部还在受审查、蹲牛棚,上‘五匕’干校呢!人都说知足者常乐。你就不懂得这一点。吃一堑长一智,你都吃多少堑了?也没见你有多大长劲!” “嚯!都像你们这么长劲,还要我们干什么?还要革命干部干什么?” “又来了是不是!就你是真理?就你是革命干部?” “咳!真是一经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谁不怕?说打倒就打倒,说抓起来就抓起来,这提心吊胆的日子还没过够哇!你革命干部,经得起风吹浪打,老婆孩子可和你遭不起这罪!你要是再不听劝,要是让人整起来,可别怪我和你离婚!” “真的?” “你以为我是和你闹着玩呢?你以为老婆孩子和你遭的罪还不够哇!那你就继续当你的清官,骑你的瘦马,我们享不了你的福,也就不享了还不行吗?”说着,老婆伤心地哭了。 “妈,你别伤心,我爸再以意孤行,我们支持你和他离婚。他再蹲起来,我们也不给他送饭。” “喝!你们的统一战线还搞到家来啦?” “不是革命吗?家庭阵地也不能放弃。” “小英,你也是党员,你说说你们这叫什么革命?” “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呀!” “谬论!我看呢,是真应该革革你们的命啦!” “你还嫌革的不够啊!我要不是摊上你这位好爸爸,能挨斗吗?” “当我的女儿后悔啦?” 袁诸章的一句话也把袁英的心问酸了,眼泪问下来了。说真的,袁英可从来没为有这样一位清正廉洁的好爸爸后过悔。就是她挨了斗,她也心甘情愿。她毫无怨言。今天父亲的一句话激起了她心中的千层浪!不后悔是不后悔,可当这样一个爸爸的女儿也真不容易啊!他都受了这么大的挫折,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他仍赤心不改,真是难得啊!要悔,也只能悔自己的革命意志不如爸爸那样坚定,不如爸爸对革命事业那样忠诚。想到这里,袁英心中未免有些惭愧。 “爸爸,女儿是后悔了,后悔对您认识还不够!” 男儿有泪不轻弹。袁诸章听女儿这么一说,泪水也禁不住流了下来。他拉住女儿的手说:“我的好女儿!爸爸亏待你们母女了!” 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夫人也不说什么了,也掉下了激动的泪水,全家人都被袁诸章征服了。 “爸爸,我们不再拦你了,你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谁让你是我们的父亲了,幸福遭罪我们都认了!” “你们我都不怕,我可怕你妈和我离婚啊!我都这么大年龄了,你妈走了,我还找谁去?” 袁诸章的这句话又把大家都逗笑了。 “响当当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找别的没有,找我这半岁老婆子还不有的是?” “有是有,可没人愿和我遭罪呀!” “你以为我愿和你遭罪?我都做下心脏病了,一见你皱眉头,脸色难堪,我的心不知怎么的,就翻格。要是再折腾这么几年,不把我折腾死,也得损寿二十年。” “那你说怎么办?要是能让寿,我给你扑上。” “你给我补上?我看呢,照你这么干,还被不住走在我前头呢!” 始终没开口的小骊这时说话了。 “你们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行吗?吉人自有天相。我看呢,你们都能长命百岁。对了,我记得明天是我爸的生日,是不是庆贺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别没事找事!” “我们也不找外人,就咱们家自己办,还能出什么说?” “什么说?说你有说就有说。说你对批斗不服,对造反派不满,借庆祝生日之机发泄不满情绪,你说行不行?” “这不是草木皆兵了吗?” “哦!到咱们自己家就草木皆兵了。你们造老师反的时候都怎么来着?不是老师批评你们几句,就是管、卡、压吗?让你们好好学习,争取考名牌大学,就是走白专道路吗?讲两句‘学而时习之,不亦悦呼’不就是宣扬孔孟之道吗?小骊,你想想,那是不是草木皆兵? 你看袁诸章没参加学校的大革命,可不知他为什么对学校的事这么清楚?几句话问得女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她想来想去,才说:“那是运动初期,谁都不甘落后,不写几张大字报,不提点意见,不参加大批判,怕人说你是保守派、保皇派,所以,挖空心思地找棱缝,钻牛角尖,无限上纲。” “现在就不无限上纲啦?你以为运动过去啦?早呢!毛主席说什么来着?不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吗?怎么这么大会儿你就忘了呢?不是家庭也有阶级斗争吗?当初不是还有人动员过你们同我划清界线,造我的反吗?如今怎么就混淆了呢?还要给我这走资派祝寿了呢?怎么宣扬起封建迷信来了呢?” “老袁,你别和孩子没正经的!孩子好心好意要给你祝寿,你不同意就算了,何必说那些没用的!” “没用的?你这话更严重!我说阶级斗争你敢说没用?要是叫造反派听见,你还想在这儿呆呀!” “看起来你也学会扣帽子了。” “不给你们扣点帽子,更压不住你们了。” “爸,你别和我妈斗嘴了,方才你说要围剿工总司,什么时候开始啊?” “你问这干什么?我告诉你,小英、小骊,你们俩谁也不行去!” “要是强迫去呢?” “那你们就随帮唱影,别来真的。” “那不是对‘三结合’不忠吗?” “搞派性就是忠啊!我看不搞革命大联合,搞武斗,更是对毛主席不忠!对革命三结合的亵渎!” “行,我们不参加就是。不过,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得有个思想准备,好先请假呀!” “也是。小骊,事关重大,你们知道了就行了,在他们未行动之前你们可不行跑出去乱说,走漏了风声要是追查下来,那可不是小事!” “我到哪儿去说呀?” “那就好了。等行动之前,我再告诉你们就是。” “现在还没定啊?” “定是定了,具体行动时间还没定。” 袁骊一再追问行动时间,她是有想法的。她见没追问出来也就不问了。她总觉得是个事,她不再问爸爸,偷偷地溜出去找大鹏。爸爸解放以后她就想去找大鹏,可她每次都走到他家的门口就又退了回来,一直没有见到大鹏。这次她决心去找大鹏,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这次她真的鼓足了勇气,连院门也没敲,就来到了屋前,她正在踌躇之时,屋里出来人了。 第二部 第一八一章 “袁骊!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金花,你干什么去?” “我来接你呀!”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呀?!” “我能掐会算呢!来来来,快进屋。” 金花拉着袁骊就往屋走。 “哥,你看谁来了?” “袁骊!你怎么来啦?” “不欢迎吗?不欢迎我就走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鹏急忙站起来,走过去拦住袁骊,“即来之,则安之嘛!你何必脚跟还没站稳就要走呢?” “我哥和你闹着玩的,袁骊呀,我们可好久没见面了,别说是我哥,就是我也很想你的。” 袁骊和哥哥相好金花是知道的。只是金花同情邱菊、倾向邱菊,对袁骊总是敬而远之。如今邱菊没了,哥哥受了很大刺激,她也不好再提邱菊的事了。今天她看到袁骊就表现得比以往更加热情。她言外之意,大鹏是很想她的,说得袁骊有点心跳、脸红,没再要走,乖乖地坐在了炕边。 看到袁骊,大鹏觉得有点对不过她,对她没有尽到好朋友的责任。在她父亲打倒以后,他只去她家看过一次,到现在已好久没有去了,对袁骊确实冷淡了一些。如今袁骊来看他,他就更觉得有点对不住她了。 “袁骊,我妹妹说的是真话,她想你,我也很想你。过去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谈论、玩耍,有多么快乐?如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们搅的,来往少了,就是在一起,也不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轻轻松松了。”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又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一起了,我爸爸解放了,我再不是走派的女儿了。” “我可从来没把你当成走资派的女儿看待!你要是那么想,可冤枉死人了!当初成立造反团,要是那么看待你,还能让你当红卫兵?” “说的好听!那你怎么不敢到我家去了?” “不是我们怕你连累我们,而是怕给你们添麻烦,怕你老爹有想法,在一起没什么好说的。”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咱不说那些伤心的事情了,今天我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向你们通个风。” “当袁骊说出这句话时,她忽然想起了爸爸的嘱托,又想起了金花在武造反那里,她就没再往下说。 “什么事?”金花嘴快,急忙问。 “我爸被结合了。” “这我们早都听说了。我还以为什么新消息呢。”金花有点不以为然地说。说完这话她看了看袁骊,觉得她来窜门一定还有别的事或借故来看哥哥,她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袁骊见金花出去了,屋里只剩大鹏、赵婶和几个比较小的小妹妹了。赵婶家住的是一间七厘五的土房,除了一铺大南炕而外,还有一铺半截小北炕,是从屋地间出去的,平时归大鹏学习用。赵婶对袁骊的情况也知道一些,她也很看好袁骊。后来知道她父亲被打倒了,她很是同情袁骊她们,曾劝过大鹏让他去看袁骊。今天她见袁骊来了,心里很高兴,又听说她父亲站起来了,成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赵婶心里更是高兴。 “大鹏,袁骊来找你,可能有什么事要和你说,你和她到小屋去说吧,省得这帮孩子闹人。” 听赵婶这么说,袁骊就顺水推舟地说:“大鹏,我找你真有点特殊的事情,咱们到小屋去说吧。” 大鹏和袁骊进了小屋。他们相对无言坐了一会儿,还是大鹏先开了口:“你找我还有别的事吗?”袁骊听大鹏的话有点不顺耳,呛白了他一句:“没事就不行来吗?” “我不是哪个意思。” “什么意思?不欢迎就直说。” 大鹏用手偷偷拉了下袁骊,然后向她笑了笑,袁骊歪着脖子嗔怪地道:“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看你那态度!不冷不热的让人多难受!” 大鹏呶了呶嘴,示意袁骊要注意赵婶他们。袁骊在同学们中间是比较大方的,不太拘小节,她见大鹏那拘谨的样子有点想笑。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到外边去散散步好吗?” 大鹏也觉得在屋里闷挺、别扭,就点了点头,起身出来对赵婶说:“妈,我同袁骊出去散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去吧,去吧,反正家里没什么事。你们愿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大鹏同袁骊高高兴兴地出了家门。 这时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不用避人了。这时,袁骊感到从来未有过的愉悦与幸福向她的心头涌来。是啊!自爸爸被打倒以后,她的心头就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压得她始终喘不过气,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就连那次大鹏去看她,她也无法高兴起来,没同大鹏说上几句话,就把大鹏淡走了。至今想起那件事儿,她还后悔莫及呢!我这是怎么了?大鹏好心好意来看我,我竟像路人一样对待人家?好在大鹏理解她,未和她一样的。人心情绪不好的时候,很容易做出错事蠢事。如今心情舒畅了,说也会说了,事儿也会办了。 “大鹏,我来看你真的是有件大事儿。”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神神秘密的。” “我说大事就是大事!方才我为什么没说呢?我听说金花上武造反那边啦,不知道你们兄妹现在的关系如何,观点如何,所以我话到舌尖留了一半。” “我妹妹是去了武造反那儿。尽管我俩的观点有些分歧,可毕竟还是兄妹,她不会坏我的事的。” “那就行了。我告诉你,全县就要围剿工总司了!我知道你出了井冈山,去了黑旋风。我听说黑旋风也和工总司一个观点,我怕你吃亏,特意来告诉你一声。” “多谢你的关心。但不知道你这消息是哪来的?准不准?” “千真万确!至于消息怎么来的你就不要问了。” “具体时间呢?” “还没定。” “具体行动时间能搞清楚吗?” “能。到时侯我再告诉你。” “除了围剿工总司,还会对别的团体下手吗?” “这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像井冈山那样和工总司关系过密的团体,也是很危险的。哎!大鹏,我不好找志强,你如果方便的话,策略一点,把这个消息也转告他一声,让他有点思想准备好吗?” “我可没时间办这事儿。” “你和志强的关系不很好的吗?如今虽然不在一个团了,你们的观点不还是一致的吗?何必像仇人似的!” “我和志强的关系是不错,那是过去。现在他谢志强靠上了工总司,似乎将来天下都是他的了,谁还能靠上前?” “志强变得这么骄横了?” “现在的谢志强可不是过去的谢志强了。他眼空四海,目空一切,若不遭点挫折,受点惩罚,恐怕他是不会回头的!” “过去金花和志强的关系不错,现在怎么样了?” “金花都从井冈山出来了,入了红色尖刀,你说他们的关系能怎么样?我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没那么简单吧?真会到这种程度?我还是不信,你把我告诉你的消息透露给金花,看她有什么反应?然后,你在想法跟踪一下她,她如果不去告诉志强,他们就是恩断意绝了。她如果去给志强通风报信,他们就是明着绝裂,暗中相好。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大鹏听了袁骊的话,他又仔细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他再认真回忆回忆自金花出了井冈山以后的事事非非,觉得金花虽然不像过去对志强那么关心了,可也从没听到她说过一句志强的坏话。若真是绝裂了,再不说也不会一句不说呀!甚至有时一句半句的还护着他。以此分析,袁骊说的并不无道理。 “那我就试试。” “你怎么能发现她告没告诉志强呢?” “这我自有办法。” “这一消息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志强的。” “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呢?” “我如果亲自去告诉他,万一有一天泄露出去,有人追查,可就麻烦了!是要牵扯人的。由你们转告,万一出点事也问题不大。如果这事光涉及到我,那也无所谓。” “听你的口气,这消息怕是从袁伯伯那儿得到的吧?” “这你就不要问了。” 袁骊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对,大鹏就确信她是从袁伯伯那里得来的了。由此看,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了。这消息不但要转告志强、工总司,还得马上告诉褚天舒,这事确实事关重大! 第二部 第一八二章 大鹏自从从井冈山出来是和志强产生了许多隔膜,尤其是上次在工总司闹了一场之后,互相的想法就更多起来。这些恩恩怨怨在某些时候甚至变成了恨。大鹏甚至永远不想见到志强,希望他败北,败得越惨越好!可今天真的要出事了,听了袁骊的话,他的心又软了下来。就是真的出现了他所设想的那种结局,那样的场面,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能够说明什么呢?说明自己对了?说明自己高明?不能。假如自己不去投褚天舒,也许还能说明这一点。为什么这么说呢?事情很简单,褚天舒的观点也和志强是相同的啊!志强错了,败了,褚天舒不也得错了,也得败了吗?自己不也错了,也败了吗?思来想去,无论如何这个笑话是看不得的!再有,如果金花还是不肯放弃志强,他们还在暗中相好,将来真的会走到一起的话,万一这事儿不告诉志强,让他知道了,岂不反美不美?对,就像袁骊说的那样,把这一消息透露给金花,一方面试探试探她同志强的关系,一方面也算尽了同学之意,朋友之情,战友之分。如果金花不告诉志强,那就怨不着他了。 大鹏想好了这件事的处理方法,不想再说这件事了,他想转个话题,可一时又想不出来说什么好。袁骊也是如此。他们默默地蹿着胡同,走了好长时间一段路。 “大鹏,还想邱菊吗?”袁骊实在找不到话题,才说起了这个她不愿提起,也曾使她迷茫与困惑过的名字。 袁骊的话好像钢针一样刺痛了大鹏的心,使他的心骤然抽畜了一下。如果不是夜里,袁骊就会看见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沉默了好一会儿,大鹏才说:“你问这干什么?” “我也很想邱菊。” “真的吗?” “你不要把我看得那么狭隘,那么自私,那么不可思议!” “旦愿如此。” “看起来你是这么想过我?” “我不但这样想过你,而且也时时反省过我自己。” “如今想明白了没有?” “这也许是用一生的精力,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如此深奥?” “你还没认识到这一点吗?那未免有点太遗憾了吧!” 袁骊望着天上一眨一眨眼的星星,迈着不像方才那么轻盈的步伐,不停地琢磨着大鹏的话,此时她的心情,好像比以往沉重了许多。她在做着许多设想,假如邱菊还在,自己将怎样面对大鹏呢?怎样面对邱菊呢?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场面吗?还会说出这许许多多该说不该说的话吗?自己会在大鹏的面前说:“我也很想邱菊”吗?大鹏会这么天真地问:“这是真的吗?”她无法说明白。不过,她已经意识到,问题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那么容易。邱菊确实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她那透明得不能再透明的心,那善良而再不能善良的品质,那温柔而再无法温柔的性格,那甜脆而再不能甜脆的歌喉,那缠绵而再不能缠绵的眸子,多么让人不可思议!简直有点让她望而怯步。但是,她也很勇敢,并没有甘败下风,更没有落荒而逃。只可惜,天不随人愿,赶上了这令她无法走进也无法走去的可怕时代,险些折断了她爱的翅膀,让她愧悔终生!谁知没用她费吹灰之力,让邱菊退出了情场,永远地安息了,再不能同她竞争了。如今,她觉得心里比过去踏实得多了,不过,她倒觉得无聊起来了。邱菊和大鹏要好,是在她之前。开始她是不知道这些的,当她知道的时候,她已深深地爱上了大鹏。让?可能吗?若是珍珠、宝贝也能相让。可爱,是很难做得到的。让,就意味着怯懦,意味着大鹏并不可爱!若邱菊还活着的话,她真想同她好好争夺争夺。在争夺中,她也不想以家庭的优势压倒邱菊,而是想在平等的条件下凭她的天资,凭她的风姿,凭她的脉脉温情,去战胜对手,那时她也会感到心安理得。这样的故事也许更生动,更具有魅力。在后来的回忆中才更有滋味,更值得回味。一定会有“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丝中笑”的感觉。 朝花夕拾,物是人非。如今是不用争了,不用斗了,一切都归于沉寂了。可她想起从前的事事非非,她又怀疑起自己也怀疑起大鹏来。我真的爱他吗?他值得我爱吗?他真的爱我吗?我真的值得他爱吗?她对自己的怀疑很快释然了,她是真的爱上了大鹏,而且爱得很深。不然的话,她是没有这么大勇气,在这样的时候,踏进大鹏家的茅屋的,没有勇气和他一同走进这温馨而甜蜜的夜晚的。这次他能来看他,足见他在她心中的位置是不可动摇的。她向他来传递这样的消息,是担心他的安全,也是想借机看看他,同他好好谈谈的。邱菊死了,他一定很痛苦。她也很痛苦。她没有一丝一毫幸灾乐祸的感觉。正像她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父亲被打倒,看见她们折磨得十分痛苦的样子而幸灾乐祸一样。磨难会使人更善良,也可能使人更残忍。袁骊受过这场痛心疾首的磨难之后,她的心更纯净、宽厚、善良了。她对生命也更加珍惜了。大鹏对她的爱究竟会如何,她现在已无暇考虑,只好顺其自然了。 北方仲春的夜吹来的风还带着一丝丝寒意。因为袁骊未准备在这样的夜里散步的,她穿的稍显得单薄了一些。当阵阵寒风吹来的时候,她的身体禁不住打了两个寒战,在黑暗中她情不自禁地碰触了大鹏的胸襟两下。 “冷吗?” 袁骊没有回答,身子紧缩了一下。她仰过头想看看大鹏,因为黑,她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却感到了他灼热的胸膛在向她放射温暖。 “你冷吗?” “不冷。“袁骊边说边把身子向后倾了倾,下意识地把背贴在了大鹏的胸口上,顿时,一股暖流,由她的脊背传到了她的心窝,然后又传变她的全身。她的下面好像碰触到什么,禁不住她的心一阵狂跳。 大鹏的手下意识地搭在袁骊的两乳之间,有一只手触到了她冰凉的小手。 “还说不冷呢!手都冻得这么凉了。” “凉吗?” “我给你好好捂捂。” 于是,大鹏用双臂紧紧把袁骊搂在怀里,然后用他的两只手握住袁骊的两只小手不停地揉搓。搓了好一会儿,那双冰凉的小手开始升温了,同时,大鹏的手也比先前更热了。这时温顺的像只小白兔的袁骊,一动不动地依偎在大鹏胸前的头已不再像先前那么老实了,在做着她想做又有点不敢做的事情。当她把脸转过来,颈微微仰起的时候,她停止了转动,好像一朵含羞的蓓蕾,在夜里正等待天空撒向人间的甘霖一样静谧安享。可还未等那甘甜的乳汁降临到刚刚准备绽开的蓓蕾的花蕊的时候,一阵惨烈的爆炸声,无情地破坏了所有的和谐与美好。 第二部 第一八三章 惨烈的爆炸声是从大鹏与袁骊身边不远的正街口传来的。是在庆祝一条最高指示的发表,工总司的游行队伍同李云深的游行队伍发生了冲突,交了火,发出的声音。双方用汽油灌制的燃烧瓶互相抛打,燃烧的汽油瓶像手榴弹一样轰鸣与闪光。双方都有大量人员烧伤,而且更为严重的是有两名工总司的工人死于这次武斗。 自此,工总司把工厂自制的枪支弹药及手榴弹开始武装工人,并连日到县革命委员会门前去誓威游行,并扬言要冲击捣毁县革命委员会,使得县革命委员会大院的气氛异常紧张,日夜被恐怖所笼罩。李云深组织了大量工人、学生,昼夜到县革命委员会值班,警卫的口号是用生命和鲜血捍卫革命的“三结”,捍卫新政权。值班人员准备了自制的大刀、长矛、火药枪,还有武装部偷偷发给他们的步枪等武器。这样一来,双方都在自行武装,武斗的升级在所难免。不用人说,小镇上的人们已经人人臭到了火药味。 历来反对出风头的谢庶民看到镇里的异常气氛,他的耳朵已灌满了人们对志强的可怕传言。以前他就干涉过他的行动,反对他参与反对革命委员会的行为。最近他对儿子的行为更为关注了,他想把儿子的腿锁住,免去他的担心。已经死心塌地向着自己的向往走去的志强的意志,是不可动摇的!家里的矛盾,随着镇上的局势日已恶化而加剧。 对于不听规劝的志强庶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到底退不退出来?” “我们的观点是对的,退出来干什么?” “和政府唱对台戏,你正确个妈拉屄!”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就你们几个赤手空拳的小毛孩子还能把天捅漏喽?你们和工总司往一起混什么?人家工人到什么时候都是工人,你们学生将来是要工作的,工作是要由政府来安排的,你和政府闹对立还能有好下场吗?” “毛主席让搞革命大联合他们不搞,非镇压工总司能让人服他们吗?” “到什么时候都是胳膊宁不过大腿。你吃几年咸盐?知道什么?我让你撤出来你就撤出来,听见没有?!” “愿撤你撤,我不撤!” “你还红毛了呢!” 已经怒不可遏的庶民,操起了水扁担向志强的头上猛劈下去。亭玉来拉庶民,也没拉住,庶民一扁担打在志强的肩上,只听“咔嚓”一声扁担打断了。吓得亭玉脸都白了。然而,庶民的扁担并没有把志强打倒,他忍着巨痛揉着肩膀疯狂向门外跑去。 “x你妈的!你要是不撤出来就别回这个家!” 这天夜里,志强真的没有回家。亭玉放心不下,打发志国去找。志国找了好多地方,就连工总司他都去了,也没找到。当他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时,亭玉更加着了急。 “打吧!让你打吧!孩子打没了你还打不打了?” “宁可把他打死,也不让他出去惹祸!” “他惹什么祸了?你这么打他?” “他惹的祸还小哇?!革命委员会都找我了,他再不退出来,今后出了什么事就处理家长!你护着他,有事你去顶着!” “我去就我去!造反不是毛主席号召的吗?能有什么事?” “让你造反,你就谁的反都造哇?是让你造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地、富、反、坏、右的反!谁让你造革命委员会的反了?” “革命委员会就不行执行错误路线呢?” “你这是怀疑一切!要不志强这小子这么走极端呢,原来都是你崇的,崇好不白崇!不闯出大祸,惹出大事,我看你是不能罢休!” 凭心而论,亭玉刚烈是刚烈,可她也不想让志强冒这些没有意义的风险。特别是武斗不断升级,不断发生打死人的事件以后,她就更是为志强担心了。她也劝过志强,可劝来劝去,却让满身是理,满口革命理论的志强把她说服了。怕挨老头子骂,亭玉虽不敢明着支持志强,却也暗地支持志强。庶民说她崇孩子,惯孩子,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如今让运动搞得,上至白发苍苍,下至开裤裆,都发动起来了,像志强这样的热血青年还能没有观点?更何况志强的性格本来就像亭玉那么倔犟,好求真理,你说他能当逍遥派吗?只要他有了观点,能轻易认输吗? 压而不负。外边压他都没服,父亲压,他也照样不服。志强干什么都有这股不服输的劲。 打是打,恨是恨,气是气,孩子真的没了,不回家了,庶民的心也不是滋味。 “我不管怎么说,你得把志强给我找回来!” “这样的孩子有没有都行!” “我知道你,石头缝蹦出来的,没谁你都不心疼!”说着,亭玉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断地用手巾擦着眼泪,不断地叨咕:“能打,你就把他打死德啦!打死也就省心啦!” “你别唠叨了行不行?他没不了!” 气得庶民一头载倒在炕上,用被子蒙上头不听亭玉的唠叨。 一家人闷闷不乐地度过了这一夜。 志强跑出家,就去了仲子家。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让谁打的?” “你就别问了,快给我揉揉。” “肿的这严重,怎么能揉下去啊!要是再重一点就把你的膀子卸下来啦!是谁呀?这么狠!你快告诉我,我们哥俩去给你报仇!” “你们去报仇?找谁去报仇哇?报不了了!” “谁打的我们就找谁去报仇。” “我父亲打的,你们去报吧。” “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凶啊?!” “他不许支持工总司,让我撤出来,不撤就打死我。” “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说我怎么办?” “我说你赶快回家,向谢伯伯认错。” “你也动摇啦?” “是啊!连家都不留了,父母都反对还闹什么呀!” “那我走啦!” “你往哪去啊?!” “此处不留客,还有留客处。” 仲子扯住志强,哈哈大笑起来。 “你上哪去呀?是不是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啊!” 仲子搬志强的肩膀,照他的后背敲了一拳,又说:“往哪儿走?回不去家,这就是你的家!” 志强往仲子这儿跑,就是这个意思。方才仲子和他闹笑话他也知道,为了刚仲子,他故意要走。 “志强哥,这回更好了,咱们哥仨住在一起比我们哥俩还有意思。”世子见志强到他家住,他真的挺高兴。 “你欢迎我,你哥可不一定欢迎。” “我哥呀,巴不得你来呢!还能不欢迎?方才他是和你闹着玩呢。” 这时志强肩头更痛了。他强忍着疼痛说:“谁让咱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不让住也得住,不走啦!” 这时仲子给志强泡了条热毛巾,让志强脱了上衣,捂在肩上,热敷,消炎去肿。他又找了两片镇痛片,让志强吃下去止痛。 仲子哥俩从小没妈,父亲又不怎么管他们,使他们锻炼了一身独立生活的本领。有个小病小灾不用去医院,自己在家就能处理。志强受这点小伤,当然他们也会处置。 经过热敷,吃了去痛的药,好多了,志强的心也不那么烦躁了,他又和仲子、世子商量起运动的事儿。 志强说:“从镇上的气氛看,形势已经紧张到了一定程度。好像对我们很不利。好像各单位的领导受了县里的指派,在做我们这些人的瓦解工作。不是这样的话,我父亲肯定不会这么动怒的。在此之后,他们可能就要对工总司下手了。” 仲子说:“我看好像也是。” “那我们怎么办呢?” “这就得看高强他们怎么打算了。” “不管他们怎么打算,我们是不能同意他们死守厂子的意见。” “对。那是守不住的。” “不守,他们头头的安全怎么办?生产怎么办?” “这也是个实际问题。” “但我觉得无论如何也是守不住的。关于这个问题,以前我已经和他们说过,听不听就在他们了。” “既然我们都不同意死守,他们的工作做不通,我们现在就得做我们的打算了。” “没什么好打算的,一是去北京,二是到亲属家躲起来。” “现在还没那个必要。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是不能这么做的。” “可我们也麻痹不得。我看自从死了那两个女生,武造反这小子更发疯了,整不了别人,真有可能先拿咱们开刀。我们现在就得搞好自身的安全,防止他们狗急跳墙,吃哑巴亏。” 他们足足说了大半夜。 还未等他们睡熟,一阵急促的叫门声把他们都惊醒了。 第二部 第一八四章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提前下手了?三个人都睁大了吃惊的眼睛看着窗外。 “先穿上衣服,别点灯。听听外边的动静再说。”仲子说。 “不一定是他们。”志强说。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三个人都穿好了衣服。 “世子,你把后窗户打开,领志强哥先从后窗出去,如果后面没什么情况,想法绕到门前偷着看看,有情况就往窗户上撇个石子,我也就从后窗出去。” “那怕来不及吧?” “没事,你们快走!” 世子找了个橙子,拉开后窗户让志强先跳出去,他也跟了出去。后院没有什么动静,他们又偷偷绕到了房前,见只有一个人在敲门,他俩的胆子便大起来,绕到那人背后,方才看清是个女的。 “你是谁?” 志强突然从后边一问,把那人吓了一跳,她急忙转过头来。 “金花!你深更半夜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们。” “找我们?有事吗?” “有事!有急事!” “到屋里去说吧。” 这时世子同哥哥已经说上话,知道无事,仲子把门打开了,他们一同进了屋。还未等他屁股坐稳,就听见院里有动静。 “不好!他们提前行动了!” “快!我们还从后窗走。” 他们一同从窗户跳了出去。 “来,从这边走。”仲子说着,来到前边带路。 当他们绕到离仲子家不远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时,大家才算喘了口气。这时金花才说出她的来意。 “因为时间来不及,又没有更可靠的人,也没人能找到仲子家,我只好自己来了。我到志强家,谢娘说志强让谢伯伯打跑了,到现在还没找到呢!我一想,最大可能是上仲子家了,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明天早上武造反就要行动了,先抓你们俩,通过你们了工总司的情况,然后全县再开始行动。方才如果是他们的话,可能怕走漏风声,他们提前行动了。” “你这情况是怎么得到的?” “前几天袁骊去找我哥,就说过了县里要围剿工总司的事儿。因为没有搞到准确时间,我没找你们。今天我到学校去活动,见气氛不对,我就留了心。在执行这次行动的人中有一位男同学和我关系特好,我就把他叫到一边,试探着问:‘是不是又有什么紧急行动啊?我见你匆匆忙忙的。’” “不行和别人说,这是一次秘密行动。” “信不着别人,还不着我吗?” “金花,这次行动和往次不同,是抓人!” “抓谁?” “井冈山那帮小子。” “什么时候?明天早上四点钟。” “为什么那么早呢?” “防止走漏风声。行啦,他们还找我呢。” “我就这么知道的消息。那男同学不会撒谎,所以我来告诉你们。” 根据目前的形势分析,金花提供的情况可靠,不会有诈,只是方才的来人是不是真的来抓他们的还无法确定。 “金花,太谢谢你对我们的关心啦!这么晚了,我们送你回家,然后我们再走。” “我不怕,自己能回家。只是你们上哪儿去,我还有点不放心。我看最好你们不要再去工总司了,那里随时都有被围困的可能。如围在里边会有生命危险。守厂是守不住的,破城之时,难免玉石俱焚。等到那时,还不如现在你们就溜之大吉,等形势好转再重归故里,岂不两全其美?” “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有什么意思?将来形势好转了,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 “为今之计,我看就考虑不了那么许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至于我们怎么办,金花,你就不必担心了。让他们抓不到,这是大前题。然后我们在考虑其它方面的问题。我们团长谢过你啦,我代表全团的同学再次向你表示深深的谢意!” “仲子,我知道你对我很有意见,现在不是交换意见的时候,有朝一日我们坐到一起,我再接受你的批评吧!” “金花,我过去的许多看法也许都是错误的,主观臆断的,经不住历史推敲的。我也和你一样,期待着我们坐在一起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黑暗中,仲子用力握住了金花的手。金花再一次催他们上路。金花借着星光,拉住志强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多保重!”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金花的眼窝涌了出来。她松开了志强的手扭头走了。 志强、仲子深情地望着她的背影,真不知如何感激她是好。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相望许久许久,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说。 世子也被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情意所打动,偷偷地流下了热泪。 “哥,我们走吧!” 若不是世子的提醒,说不定他们还要站在那里多久呢! “我们回家看看。”仲子终于说话了。 志强也抹去腮边的泪水,扭过头来说:“行。看看他们捣的什么鬼。” 三个孩子左转右转悄悄来到了家门附近。他们躲在一边听了听,见没什么动静,就偷偷地靠拢过去。 仲子怕中埋伏,从房跟摸起了一块砖头,向窗前抛去。过了好一会儿,不见屋中有什么反应,他才悄悄摸了进去。当他摸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门窗已全部被砸坏,借着月光,看见这个本来就穷得十分可怜的家的屋里屋外,已是一片狼籍,锅碗瓢盆被砸碎,箱箱柜柜被周翻,几条破被被扔了满地,比鬼子进村好不了多少,只是没有放火烧掉这个破茅屋而已。看见这令人愤恨的场面,三个人都气得浑身发抖,无话可说。他们害怕他们卷土重来,只好借着月光把被捣毁的家,简单规拢规拢,把门窗简单修理修理,能关上时他们就走了。 仲子的家被捣毁了,尽管只损失了点坛坛罐罐,也让仲子、世子和志强十分心疼,十分气愤。即使这样,他们也十分感谢金花,及时向他们传递了消息,使他们没有落入虎口。他们深深知道这次若被抓将意味着什么! 在他们茫然地走出已无法容身的破碎了的家的时候,一种特别凄凉悲怆的感觉猛然袭上三个孩子的心头。他们望着天上的星斗,顿时想起了那首当时十分流行的《抬头仰望北斗星》的歌曲。仲子在班级就是文艺委员,他既会识谱又会唱歌。他一边走,一边哼起了这首既能引起共鸣,又能激励他们前进的歌曲。 抬头仰望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方向明。 …… …… 此时心情完全相同的志强、世子没用仲子号召,也不约而同地同他哼唱起了这首最能舒发他们当时的心声、表达他们的坚强意志、激励他们斗志的歌曲。 这不正是黑夜吗?这不正是他们迷路了吗?他们真的抬头望见了那还挂在天空,闪着光辉的北斗星。如果那闪烁的星斗真地会说话的话,他们会马上无比虔诚地跪在地下问:我们现在往哪儿走哇?尽管他们此时此刻没有真正跪在地上,卜问前程,可他们的心里真是在这么想着,想问问他们心中的北斗星他们应该往何处去。 在他们看见家中被毁,或者他们被真的抓去,他们可能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当他们唱着唱着这首他们心爱的歌曲时,他们的眼窝都湿润了。虽然他们心中的北斗星没有直接正面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可他们想起了他的许多谆谆教导,他们还是觉得心中有了方向,提高了他们斗争的勇气、信心和力量。唱着唱着,他们的热血有沸腾了,浑身又充满无穷的力量。他们进而想到了坚贞不屈江姐,想到了甘洒热血写春秋的李玉和。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那里,向北斗星宣誓: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每当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会向毛主席宣誓。 尽管宣过誓,有了精神,有了胆量,可三个迷路的孩子,还得面对现实。 “志强哥,我们到底上哪儿去呀?”世子忍不住问。 “你们说呢?” 这时仲子也不再唱歌了,他们都停住了脚步。 “这深更半夜的,我们能上哪去呢?哪能收留我们呢?我看,只有去工总司,别无选择。”志强想了半天说。 “对我们都已经下手了,对工总司他们还会推迟多久呢?如果他们马上行动,我们去那里,不也会被围在里边吗?”仲子担忧地说。 “我看马上不能。”志强说。 “为什么?” “他们好像在扫外围、摸情况。具体的行动方案好像是得等情况摸清了,外围扫完了,才能实施。” “如果是那样,我们暂时还可以去工总司,同他们接下头,再商量商量对策,然后我们再撤出来。” “以前已经研究过了,在情况紧急的时候让你和两个工人先走,去北京。实在不行时,翠竹再带人去。” “那是上次的意见。现在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暂时他们不会行动的话,我们还是去再研究一下为好。” “如果你先上北京的话,我给你写封信,你去找一个人,在北京有什么困难她会帮你。这个人是我们大串联时认识的,她是清华附中井冈山兵团的头。当时她答应我们将来斗争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找她们,她可以派人声援我们。她还能动员全国许多红卫兵组织声援我们。” “如果去的话,我就去找她。但恐怕远水难解近渴啊!” “她们要说来也快。就是解决不了大问题,在道义上支援支援我们对武造反他们也是一个压力啊!” “也是。不妨试一试。” “那我们就先去工总司研究一下,再做下步打算。” “也只好如此了。” 三个如丧家之犬的孩子商量完,就匆匆向工总司走去。很快,三个身影便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了。 第二部 第一八五章 正在李云深、武造反他们秘密筹备围攻工总司,工总司准备反围攻,双方都在磨刀霍霍的时候,在重型机械厂的院内厕所里发生了一起反标案。案子发生后,引起了保卫部门的高度重视,派出了一个二十多人的专案组赴重型机械厂开展调查。这个专案组里有协助军管从其它单位调进来的工作人员,也有正在受改造,但问题不十分严重的原公、检、法的老干警,还有穿军装的解放军。专案组直接在军管会副主任冯军的领导下进行。 说反标,就是写打倒或攻击毛主席、林副主席的标语。后来就连反对江青的标语,也要定为反标,按反革命处理。这张标语就是写打倒江青的。江青是文化革命的“旗手”,打倒江青,自然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文化大革命当然就是反革命了。谁能写这种标语呢?经过分析,专案组认为:一是地、富、反、坏、右;二是文化大革命受触及的当权派或家属;三是对运动有抵触情绪,受了什么打击或触动的人;四是工总司和工总司观点相同的人。专案组勘察完现场,开过案件分析会后,他们直接开进了重型机械厂。你看打派仗谁也不怕谁,可一触及到反革命这样的问题,谁都有点毛骨悚然,退避三舍,没人敢挡专案组的进驻。专案组想查谁就查谁,想找谁谈就找谁谈话。因为他们把主要注意力放到了工总司和工总司观点相同的人的身上,自然所查的人多半都是这些人了。高强、翠竹对此虽然十分反感,因为这起案件的性质特殊,他们对专案组的作法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对写标语的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是十分憎恨的。由于这条标语,就那么四个字,这些天来工总司的人几乎被他们翻了个遍,查了个够!若不是这种情况,任何人在工总司这块儿也别想如此兴风作浪! 这那里是破案啊!分明是来捣乱!没有人敢这么说,只好忍气吞声。要依着于雷,早把他们哄出去了!高强不让,他也只好强忍着。由翠竹陪同专案组工作,翠竹早就看出他们的劲头,因为他们只是调查,没有动人,她也就未动声色。当她发现专案组把劲往于雷和志强身上用的时候,她可动了心劲,想方设法同他们周旋,并暗中指点于雷和志强。谁知这两个人都满不在乎。从他们的强硬态度上看,翠竹料想不是他们干的,因此,她也就放了一大半心。她认为:这事关系重大,尽管专案组有倾向性,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们也不敢轻举枉动。处于这种想法,由于其它工作的牵扯,加上他们在日夜策划反围剿的工作,翠竹对专案组的活动也就不太上心了。利用这一机会,专案组抓紧在于雷和志强身上打主意,往工总司下笊篱。加紧给工总司出难题,施加压力。他们把专案组的办公室由重型厂移回了保卫部,若要了解情况,传唤证人不是在厂内谈了,而是找到保卫部去谈。开始他们找的人只是一般的工人、学生,没有涉及到干部和头头。后来,他们逐步升级,竟开始传唤工总司的头头了。 “我没写,我不去!”于雷带头抗议。 “我也不去!”还有些头头也积极响应。 保卫部碰了钉子,他们非常恼怒,气势汹汹地来找翠竹。 “是谁不让他们去的?他们为什么不听传唤?” “是他们自己不去的。” “你懂得这起案件有多重要吗?” “我不懂。” “这是中央首长亲批的,直接要结果的。破不了案,你能负得起责任吗?” “我又不是搞破案的,我负什么责任?” “你不支持破案,给破案设置障碍,出了问题,你就得负责任!” “你们破不了案,是你们无能!往我身上推什么?” “犯罪分子就在你们队伍内部,你们不很好配合,怎么能破案?” “你们在厂子呆了那么长时间,我们该配合的都配合了,该提供的都提供了,你们破不了案,难道还想拿我们顶替不成?” “你不要强词夺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专案组和翠竹闹得不欢而散。 第二部 第一八六章 这天夜里,志强、仲子、世子来到工总司,找到翠竹,见她还在赶写着什么。 “志强,你们怎么这么晚来了?” “我爸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 “不让我支持你们,让我退出来,我不同意,他就打我,我就跑出来了。” “他们俩呢?” “他们的家让武造反给砸了,也无法呆了。” “哪不能呆都不要紧。这儿就是你们的家!” 翠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志强他们心潮难平,热泪盈眶。 “王姐,工总司就是我们的家!可这个家也难保了!我们就是来和你共同商讨这个家的!” “我们已知道了,他们就要围攻工总司了。工总司的全体战友已经宣誓,我们的誓词是: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捍卫工总司!人在阵地在!人在厂子在!” “你们已决定坚守厂子啦?” “已经行成决议了。” “不能更改了吗?” “那我们就什么也不说了。王姐,恕我们不能协助你们共守阵地了。愿你们团结奋斗,战斗到胜利的一天!” “你们要走?” “我们在外边声援你们。” “不谋而合,我们也是这个意见。” “北京还去吗?” “去。” “什么时候走?” “具体时间未定。” “那就等你们定了,再通知我们吧。” “行。怎么联系?” “你们找我们不好找,我们想办法同你们联系吧。” “行。但这些日子形势这么紧张,你们可千万注意安全啊!工总司现在也不安全,可这里人多,他们不敢轻举枉动,等他们大举进攻之时,也能知道。你们人单势孤,他们想捉弄你们很容易。既然家已经不能呆了,你们就找一个比较隐蔽的亲属或朋友家呆一呆吧,暂时不要公开露面了。” “宣传还搞不搞了?” “大字报已无处贴住了,也就没什么用了。你们的活动也暂时停止吧。等形势好转的时候再说吧。” “王姐,你不要太为我们担心。没事,就是我们被他们抓去了,也不能怎么样。顶多挨顿打,关几天到头,没什么了不起的!最关键的还是你们。如果你们的实力能够保存住,大旗不倒,我们这派就有希望;如果你们被彻底摧毁了,旗倒兵散了,我们就没有希望了。” “这你放心,就是有那么一天,厂子被攻破了,工人被打散了,头头被抓起来,我们也不会服他们!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所有的头头都抓起来,只要有一个人,大旗也不能倒!再说,现在中央的精神是让搞革命大联合,他们不搞,非想把我们吃掉,是违背中央精神的。我们有朝一日告到北京,我想北京也会支持我们的!所以,不存在全军覆灭的可能。同学们,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让我们共同期待胜利的一天早日到来吧!” 志强他们和翠竹在一起就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得那么投机,那么亢奋!他们真的希望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啊!形势所迫,他们又不得不分开!这真叫难舍难分啊!今日一别,真的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啊! “王姐,天快亮了,我们得走了。请你把我们的意见转告高总他们,我们来不及见他了,请他原谅吧!再有,我们团的那几名同学如果来厂子的话,你就代我转告他们,从明天起就再不要来了,也不要同我们联系,等什么时候需要联系时,我们再找他们。” “可以。祝你们平安!” “再见!” “再见!” 志强他们同翠竹就这样依依分别了。 在志强他们出了厂子,还未等决定往何处去的时候,就见迎面来了一队人马。 这时天刚蒙蒙亮,在他们相距不远时,那边突然有人大喊:“谢志强!抓住他!” 志强他们听到喊声后,本能地转身就跑。由于慌不择路,他们仨跑散了。 因为志强对这一带道路不太熟,东拐西拐拐进了一个死胡同。情急之下,他跳进了一家院内,见仓房未锁,就躲近了仓房里的一口装糠夫的大柜里。 “妈的!眼见这小子跑进这胡同里,怎么就没了呢?” “搜!” “怎么搜?” “挨门挨户的搜!” “家家还都未起来,怎么搜啊?” “敲门!” “人家问我们搜什么,怎么说呀?” “就说搜犯罪分子!” 第一八七章 第二部 第一八七章 正在李云深、武造反他们秘密筹备围攻工总司,工总司准备反围攻,双方都在磨刀霍霍的时候,在重型机械厂的院内厕所里发生了一起反标案。案子发生后,引起了保卫部门的高度重视,派出了一个二十多人的专案组赴重型机械厂开展调查。这个专案组里有协助军管从其它单位调进来的工作人员,也有正在受改造,但问题不十分严重的原公、检、法的老干警,还有穿军装的解放军。专案组直接在军管会副主任冯军的领导下进行。 说反标,就是写打倒或攻击毛主席、林副主席的标语。后来就连反对江青的标语,也要定为反标,按反革命处理。这张标语就是写打倒江青的。江青是文化革命的“旗手”,打倒江青,自然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文化大革命当然就是反革命了。谁能写这种标语呢?经过分析,专案组认为:一是地、富、反、坏、右;二是文化大革命受触及的当权派或家属;三是对运动有抵触情绪,受了什么打击或触动的人;四是工总司和工总司观点相同的人。专案组勘察完现场,开过案件分析会后,他们直接开进了重型机械厂。你看打派仗谁也不怕谁,可一触及到反革命这样的问题,谁都有点毛骨悚然,退避三舍,没人敢挡专案组的进驻。专案组想查谁就查谁,想找谁谈就找谁谈话。因为他们把主要注意力放到了工总司和工总司观点相同的人的身上,自然所查的人多半都是这些人了。高强、翠竹对此虽然十分反感,因为这起案件的性质特殊,他们对专案组的作法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对写标语的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是十分憎恨的。由于这条标语,就那么四个字,这些天来工总司的人几乎被他们翻了个遍,查了个够!若不是这种情况,任何人在工总司这块儿也别想如此兴风作浪! 这那里是破案啊!分明是来捣乱!没有人敢这么说,只好忍气吞声。要依着于雷,早把他们哄出去了!高强不让,他也只好强忍着。由翠竹陪同专案组工作,翠竹早就看出他们的劲头,因为他们只是调查,没有动人,她也就未动声色。当她发现专案组把劲往于雷和志强身上用的时候,她可动了心劲,想方设法同他们周旋,并暗中指点于雷和志强。谁知这两个人都满不在乎。从他们的强硬态度上看,翠竹料想不是他们干的,因此,她也就放了一大半心。她认为:这事关系重大,尽管专案组有倾向性,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们也不敢轻举枉动。处于这种想法,由于其它工作的牵扯,加上他们在日夜策划反围剿的工作,翠竹对专案组的活动也就不太上心了。利用这一机会,专案组抓紧在于雷和志强身上打主意,往工总司下笊篱。加紧给工总司出难题,施加压力。他们把专案组的办公室由重型厂移回了保卫部,若要了解情况,传唤证人不是在厂内谈了,而是找到保卫部去谈。开始他们找的人只是一般的工人、学生,没有涉及到干部和头头。后来,他们逐步升级,竟开始传唤工总司的头头了。 “我没写,我不去!”于雷带头抗议。 “我也不去!”还有些头头也积极响应。 保卫部碰了钉子,他们非常恼怒,气势汹汹地来找翠竹。 “是谁不让他们去的?他们为什么不听传唤?” “是他们自己不去的。” “你懂得这起案件有多重要吗?” “我不懂。” “这是中央首长亲批的,直接要结果的。破不了案,你能负得起责任吗?” “我又不是搞破案的,我负什么责任?” “你不支持破案,给破案设置障碍,出了问题,你就得负责任!” “你们破不了案,是你们无能!往我身上推什么?” “犯罪分子就在你们队伍内部,你们不很好配合,怎么能破案?” “你们在厂子呆了那么长时间,我们该配合的都配合了,该提供的都提供了,你们破不了案,难道还想拿我们顶替不成?” “你不要强词夺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专案组和翠竹闹得不欢而散。 第二部 第一八八章 这天夜里,志强、仲子、世子来到工总司,找到翠竹,见她还在赶写着什么。 “志强,你们怎么这么晚来了?” “我爸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 “不让我支持你们,让我退出来,我不同意,他就打我,我就跑出来了。” “他们俩呢?” “他们的家让武造反给砸了,也无法呆了。” “哪不能呆都不要紧。这儿就是你们的家!” 翠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志强他们心潮难平,热泪盈眶。 “王姐,工总司就是我们的家!可这个家也难保了!我们就是来和你共同商讨这个家的!” “我们已知道了,他们就要围攻工总司了。工总司的全体战友已经宣誓,我们的誓词是: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捍卫工总司!人在阵地在!人在厂子在!” “你们已决定坚守厂子啦?” “已经行成决议了。” “不能更改了吗?” “那我们就什么也不说了。王姐,恕我们不能协助你们共守阵地了。愿你们团结奋斗,战斗到胜利的一天!” “你们要走?” “我们在外边声援你们。” “不谋而合,我们也是这个意见。” “北京还去吗?” “去。” “什么时候走?” “具体时间未定。” “那就等你们定了,再通知我们吧。” “行。怎么联系?” “你们找我们不好找,我们想办法同你们联系吧。” “行。但这些日子形势这么紧张,你们可千万注意安全啊!工总司现在也不安全,可这里人多,他们不敢轻举枉动,等他们大举进攻之时,也能知道。你们人单势孤,他们想捉弄你们很容易。既然家已经不能呆了,你们就找一个比较隐蔽的亲属或朋友家呆一呆吧,暂时不要公开露面了。” “宣传还搞不搞了?” “大字报已无处贴住了,也就没什么用了。你们的活动也暂时停止吧。等形势好转的时候再说吧。” “王姐,你不要太为我们担心。没事,就是我们被他们抓去了,也不能怎么样。顶多挨顿打,关几天到头,没什么了不起的!最关键的还是你们。如果你们的实力能够保存住,大旗不倒,我们这派就有希望;如果你们被彻底摧毁了,旗倒兵散了,我们就没有希望了。” “这你放心,就是有那么一天,厂子被攻破了,工人被打散了,头头被抓起来,我们也不会服他们!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所有的头头都抓起来,只要有一个人,大旗也不能倒!再说,现在中央的精神是让搞革命大联合,他们不搞,非想把我们吃掉,是违背中央精神的。我们有朝一日告到北京,我想北京也会支持我们的!所以,不存在全军覆灭的可能。同学们,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让我们共同期待胜利的一天早日到来吧!” 志强他们和翠竹在一起就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得那么投机,那么亢奋!他们真的希望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啊!形势所迫,他们又不得不分开!这真叫难舍难分啊!今日一别,真的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啊! “王姐,天快亮了,我们得走了。请你把我们的意见转告高总他们,我们来不及见他了,请他原谅吧!再有,我们团的那几名同学如果来厂子的话,你就代我转告他们,从明天起就再不要来了,也不要同我们联系,等什么时候需要联系时,我们再找他们。” “可以。祝你们平安!” “再见!” “再见!” 志强他们同翠竹就这样依依分别了。 在志强他们出了厂子,还未等决定往何处去的时候,就见迎面来了一队人马。 这时天刚蒙蒙亮,在他们相距不远时,那边突然有人大喊:“谢志强!抓住他!” 志强他们听到喊声后,本能地转身就跑。由于慌不择路,他们仨跑散了。 因为志强对这一带道路不太熟,东拐西拐拐进了一个死胡同。情急之下,他跳进了一家院内,见仓房未锁,就躲近了仓房里的一口装糠夫的大柜里。 “妈的!眼见这小子跑进这胡同里,怎么就没了呢?” “搜!” “怎么搜?” “挨门挨户的搜!” “家家还都未起来,怎么搜啊?” “敲门!” “人家问我们搜什么,怎么说呀?” “就说搜犯罪分子!” 第二部 第一八九章 还在梦乡的居民,被一阵疯狂的砸门声吵醒了。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迷迷登登地开了门。 “你们干舍呀?” “搜犯罪分子!” “你们是哪的?” “你瞎呀!”那人指指他胳膊上的袖标,没人敢再问了。 这个胡同共有十几户人家,挨门挨户搜过之后,没有搜到志强。 “真他妈活见鬼!他还能上天入地?再搜!” 又搜了一遍,还是没有搜到,这回他们泄气了,不情愿地走了。 “妈的!这是什么世道?戴个破袖标就随便搜查!要是挂个刺刀,还备不住像日本鬼子呢!看见鸡就抓,见到大姑娘小媳妇就祸害,见到不顺眼的人就杀。” “别胡说!别没事找事。” “人们愤愤不平地关上了门。 志强听见没人吵吵了,动静小了,他偷偷地周开柜盖想透透空气。还没等他把柜盖完全周开,就听有人妈呀一声从仓房里跑出去。 “快出来!不老实我就捧死你!” 不大一会儿,从柜里钻出一个小面人。 “陈叔!璐璐姐姐!” “你是谁?” “我是志强啊!” 志强把头上脸上的糠夫用手使劲擦摸擦摸,然后又说:“我真的是志强!” 璐璐看清了志强的面孔,走上前又细看了看,说:“志强,你怎么钻到我家柜里来了呢?” “他们抓我,慌不择路,我就跑到这儿来了。” “他们为什么抓你呀?” “说起来话长了。” 这时陈婶也从上房走出来。她一见志强,惊讶地紧走几步,拉住志强的手说:“快进屋里说话。” 陈婶拉着志强,随后陈叔、璐璐也都进了屋。 “陈婶、陈叔、璐璐姐,现在天亮了,我呆到天黑就走。” “什么走不走的。只要你说清了是怎么回事,你就在这儿呆多长时间陈婶也不会撵你。” “他们抓我,就是因为我和他们不一个观点。” “你们什么观点?” “我们支持工总司高强他们。” “是不是还有个女将叫王翠竹?” “有。那是我们政委。” “你就支持他们?” “对。” “那有什么罪呢?” “我也不知道。” “我看过你们的大字报、小报。写的挺吸引人的。支持工总司有什么不对?志强,这回你算跑对了,陈叔也支持工总司,要这么论,咱们爷俩还是战友呢!”“看把我爸高兴的,见着他们一个观点的人就像见到亲人似的!” “怎么不是亲人?你们不常说,亲不亲线上分吗?” “爸,人说的线可不是派呀!” “派比线还亲呢!一个线的还不一定是一派的呢!” “按爸的说法还是派亲啊!” “当然了。” “既然是这么亲,志强又没地方去了,就先让他在咱家呆些日子吧。” “志强要肯呆,我当然要留了。” “志强,他们抓你,就不能放过你们家,我看你就先在这儿呆着吧,多咱没事了,你再回家。等消停消停我去告诉你妈你爸一声,让他们放心。” “璐璐姐……”志强再也说不下去了。 志强看见璐璐姐仍旧对他那么好,陈婶陈叔仍然这么坦诚地待他,他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哥哥同小雨结婚,同璐璐分手,志强都觉得有点对不住璐璐姐姐,在他的心目中璐璐是不会想见他们谢家人,见到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可恰恰相反,璐璐姐依旧待他那么好,陈叔陈婶还待他那么热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陈婶心的善良,这是人所共知的。陈叔对志国有想法,就是因为他不同意志国与璐璐姐这门婚事才把家搬走的,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今能因为志国结婚了,陈叔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了?而且,过去他很少见陈叔待人这么热情过。真的像他所说的派比什么都亲吗?陈叔的说法虽然不完全对,但经历这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之后,志强也觉得战友的情意确实与众不同啊!此时,仲子、金花、于雷、翠竹等人的音容立刻一个个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铭刻肺腑啊!患难见真情,果真如此。今天,他又有难了。陈家没有一个人害怕受牵连,都是如此诚心诚意地留他,这种真情是多么可贵啊!多么难得啊!若是现在他们不收留他,他就得落入虎口。若是他们去举报他,他也是在劫难逃啊! 无路可走的志强,只好暂时在陈家避难。 这时,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仲子、世子了。已经好几天了,都听不见他们的一点消息,让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天,志强实在憋不住了,见璐璐姐回家来,刚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说:“璐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有事你就说,何必这么客气。” “和我一起跑散的还有两个同学,一个叫孙仲子,一个叫孙世子,他们是哥俩。我想求你打听打听他们的下落。” “这好说,我如果打听不着,再让你姐夫帮助打听打听,准能打听到。知道了下落后,再设法帮你们联系。” “那就多谢璐璐姐了!”呆了一会儿,志强好像想起了什么心事,又说:“璐璐姐,我姐夫是谁呀?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呢?” “你姐夫是谁你还不知道哇?” “我真的不知道。” “冯大千。也是咱们过去的邻居。他现在抽到保卫部去协助军管,一般县里有什么事他都能知道。” 可好久也没仲子和世子的消息。 第二部 第一九0章 关于璐璐同大千结婚的事儿,志强确实不知道。因为志国结婚没有告诉陈家,所以璐璐结婚也未通知谢家,就悄悄结了。 璐璐虽说和志国的感情颇深,不想放弃这门婚事。可志国怕再影响璐璐进步,就毅然绝然地割断了这缕情丝,同小雨先结了婚。璐璐既理解志国,也不理解志国,当时如果志国不那么做,她宁可党不入,放弃个人的前途,也想保持这段姻缘。志国那样做了,大千又一味追求她,她又觉得大千的条件还行,同她的感情也还不错,也就答应了大千。他们也很快了结婚。在运动中大千很活跃,还当了个小头头。后来由于在批不批斗怎么批斗粮库总支书记上,大千同人发生了分歧,被人扣上了保皇的帽子,他一气之下头头不当了。这时正好公、检、法已砸烂,从企业抽人协助军管,大千就被抽了去。他是军人出身,也喜欢干这项工作,就一直留在了那里。军管会的领导还挺看中他,还给了他一个治安组副组长当。因此,他干得更来劲了。 璐璐同大千结婚不久就怀孕了。加上她对运动并不怎么感兴趣,哪派也没参加,至今还是逍遥派。她除了上班、学习,把大部分心血都倾注在她的宝贝女儿珊珊身上。珊珊继承了爸爸妈妈的优点,长的伶利乖娇可爱,自然璐璐就更加喜欢。这一段日子,璐璐虽然还时时想起志国,无法忘却他们那段难以忘怀的感情。可由于大千对她恩恩爱爱,珊珊又如此可爱,日子过得还算挺舒心,挺平静。这次偶然见到志强,就像见到了志国的化身一样,又不大不小激起了璐璐心中的一场波澜。自从志国结婚,特别是她同大千结婚后,她极力想忘记她同志国的那段缠绵绯侧的感情,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什么原因,她那根刚刚松驰下来的神经又被触动了,不想也得想。在他们都还没有结婚时想是想,和现在想的滋味可不一样。过去是明想,现在只好埋在心底偷偷想。最近刚刚平静了一些,不想志强又突如其来地闯入了她的生活,迫使她想志国,迫使她和谢家人再打交道。如今志强已不是小孩子了,已经是高中生了,十六七的小伙子了,长的越来越像志国了。似乎他的脸就像从志国的脸扒下来的一样。看见了志强,也就同见到了志国一样。这怎么能不让璐璐心潮翻滚呢?开始她只字不提志国,后来她实在憋不住了,向志强打听起志国的情况。 “你哥嫂还在轻机厂吗?” “还在那厂子。” “他们有小孩了吧?” “都一周岁了。” “男孩女孩?” “男孩。” “长的可爱吧?” “长的不算太俊,但很聪明。” 说到这儿,璐璐好像想到了什么,她不再往下说了。 “璐璐姐,你们的小孩也挺大了吧?” “比你哥的孩子大两月。” “是男孩吧?” “是男孩的对象。” “长得一定十分伶俐可爱。 “珊珊伶俐可爱是伶俐可爱,就是她的小脾气实在令人头疼。一点事儿若不依她,她就哭起没完。” “有点个性更好。” “都这么说。” “那天带回来看看呗?” “在他奶奶那看着,等星期日休息的吧。” “长的像你吗?” “像我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人见人爱,多好!” “志强,你可别夸你陈姐了,你以为你陈姐真的那么幸福吗?谁苦谁知道!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那事?尤其是婚姻这东西,可不是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是天意。你看挺好的,说成的,不一不定能成。你没想到的,本来不可能的事儿,可就成了。”说到这里,璐璐的心情好像十分沉重似的,脸色也难堪起来。 璐璐的话志强早就听出点味来。别说璐璐自己遗憾,就连志强也常常为他们遗憾和鸣不平。她和志国哥是多好的一对啊!他们是多么的情投意合啊!为什么偏偏就没成呢?难道这不是天意?都说老天有眼,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在璐璐姐和志国哥的身上就体现不出来呢?却反其道而行之呢?从此,志强再不信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了。他也不再相信老天有眼,上帝公正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璐璐好像害怕再触动她那根不愿触动的神经,故意把话题转到了志强的身上。 “志强,要不搞文化大革命,今年你们是不都上大学了?” “是啊!” “你遗憾不?” “这……是有点遗憾,好几届学生都失去了升学的机会,能说不遗憾吗?不过,要是不搞文化大革命,我们也经受不着这样大风大浪的考验啊!再说,让考也不一定能考上。” “那可不是!咱们跟前的几个孩子别人我不敢保,像你和大鹏、金花,我敢保!考不上重点大学,进不了北京,都是临场发挥不好,或出现其它原因。按正常规律,你们几个必上重点大学。”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知识越多越反动。要是上了大学,说不定赶上个什么运动,还备不住成了被打倒的对象呢!” “要是那么想,也是。不过,我总觉得该念书的时候不念书,应该是一种遗憾。我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我是深有体验的。我也挺好学,可到社会以后,和在学校时那可是大不一样了。特别是有了家庭负担,有了孩子,再想静下心来学习,那是太不容易了。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了。积于这点,我真有点替你们遗憾!如果不赶上这场运动,你和金花都考上大学,发展可就难以预料了!现在,已经注定你们的前景不会是太乐观的了!” 璐璐姐知道志强喜欢金花,所以,他故意说到金花。 说到金花,真的勾起了志强的心事。这几天不知怎么了,他夜夜梦见金花。而且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逼真,那样的泪眼蒙蒙!临分手时金花的那句话,好像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祝你平安!祝你平安!” “志强,你想什么呢?” “哦!没想什么。” “你都想直钩眼了,还说没想呢,撤谎!是不是想金花啦?” “想她干什么?” “别胡弄我了,干什么你自己知道——。” 志强的脸红了起来。他还想不承认,他的表情已将他的心境暴露无余了!在璐璐的面前,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了。 “璐璐姐,别看今天你没给我当嫂子,我可没把你当外人。” 志强一句话说得璐璐的心又狂跳了一阵。 “志强,你说璐璐姐拿你当外人了吗?” “没有。” “金花和你好,你和金花好,这是我早就看出来的。金花这孩子确实不错。不是璐璐姐当你面夸她,这孩子可是个有出息、有心劲、值得爱的好女孩!志强,你可别撒手,让别人抢去!” “一切都是天意。我以为你和我哥还百分之百了呢!” 志强的这句话,犹如芒针一般刺疼了璐璐的心。她只是非常难受地瞅着志强,未加可否。 “咳!真是天意。” 说到这里,璐璐也不得不这样承认。 “璐璐姐,你信命不?” “原来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为什么?” “就从我和你哥的事我开始信的。说起这件事,我俩都没少努力,可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叉,害得我们劳心费神,结果还是空欢喜一场。你说这不是老天有意和我们做对吗?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呢?” 说别的志强不清楚,说起璐璐和志国的这段漫长而曲折,传奇而又出人预料的罗曼史,他是再明白再清楚不过的了。对他们这场似乎已经演完,但又似乎还没有剧终的悲剧,志强也常常为之痛心。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解释清楚时,他也只好和璐璐一样,把它归结为天意了!由此,他也想到了他与金花。无疑,他们已相爱了,他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悄悄来到他们中间的,也许是从小他们只知道自己是男孩女孩的时候,根本不懂爱这个字怎么写,更不懂得它的真实含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他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他先爱上了金花呢?还是金花先爱上了他呢?还是他们俩同时爱上了对方呢?他更搞不清,究竟是因为他鼻涕长,能捡破烂、租小人书被金花爱上的呢?还是因为他心的善良,为人耿直,学习刻苦,而被爱上的呢?不管什么原因,总之,他是真的爱上他了。金花爱志强的原因别的原因不敢肯定,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绝不是因为他的长相。因为志强的长相确实不够帅气,更称不上白马王子。要说志强看上了金花,有几分是因为她的秀气、灵气还差不多。但也绝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比如金花的辣气,别人可能不喜欢,但志强就喜欢。对她对他的嘲笑、挖苦、批驳,他不但没有反感,而且还感到欣慰、可爱和留恋。在她同他分别的日子里,他常常为没有那种辛辣的声音而感到寂寞,感到苦恼。现在他就更加有这种感觉了。璐璐姐说不让他撒手金花,不用她劝,让他撒手他也撒不了啊!当他们之间产生了这种感情之后,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它的结局。今天,当他再一次看到璐璐姐,璐璐姐又提起同志国哥的这段姻缘时,才偶尔引发了他对前程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幢憬与担忧。他和金花未来的结局会是什么颜色的呢?是玫瑰色的呢?还是菊黄的呢?是如雪莲那样的圣洁呢?还是如牡丹那样的娇贵呢?是像青藤那样缠绵绯侧呢?还是像冰菱花那样脆弱呢?当然,他希望他们爱情像雪莲花那样的圣洁!那样的高贵!那样的傲雪凌霜!他们的感情像青藤一样坚韧、绵长、缱绻……现在,他已经有家难归,有国难投了,应该说他已经无暇,或者说没有心情想往这些了。可却有人偏偏同他说起这些,又使他不能不想起这些。想得他好心焦!好酸楚啊!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颠沛流离中的相思之苦呢!假如这时金花能出现在他的眼前,伴随在他的身边,那该有多好啊!她会给他无究的力量和勇气。她会给他无穷的幸福与欢乐。他一定会紧紧地抱住她,从头吻到脚,吻他该吻和不该吻的所有地方!不,金花的身上,包括她的影子,包括她的每次微笑,每一次流泪,每一根抖动的毛发,都是可吻的!没有不可吻的!他相信他再不会像过去那么腼腆,那么傻,那么轻易放过她!他也相信,金花不会拒绝他。她一定让他吻,让他吻她滚烫的面颊,燃烧的秀唇,还有那不见天日的、美丽的而不是丑陋的、圣洁的而不是污浊的、温暖的而不是冰冷的、丰满的而不是干瘪的、自然的而不是雕琢的、丰饶的而不是干枯的地方!甘泉!哦,对了,是造就人类的甘泉!这时,她会颤悚,她会吟唱,她也会像母狼般嚎叫!那嚎叫虽然是粗野的、奔放的、没有任何掩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却也是美妙绝伦的!也许此时的金花也正期待着这一天,这一她想也没敢想的火花四溅的瞬间!志强,你吻啊!你快吻啊!吻什么地方都行!最好吻那不该吻,不,那最该吻,最需要吻,最渴望吻的地方!这样才能证明,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那颗躁动得不能躁动的心在爱我!真的在爱我! 第二部 第一九一章 志强不敢想下去了。他真的不敢想下去了!若不是有陈婶在身边,他也许会疯狂地把璐璐抱住,当做金花!璐璐被他年青的,火爆的眼神灼疼了,灼得流水了。志强如果是志国多好!她也曾见过志国这样的眼神,她也流过今天流的水乳。可她那时没有今天这样的勇气,尽管那时流的水乳比今天还多!还热!她真后悔失去了那一次次既难得而可能又一去不复返的机会。她本该早就得到志国,志国也本该得到她,就因为他们头上都有一个像孙悟空似的紧箍咒,他们害怕有人念咒,他们就谁也没有敢跃雷池。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啊!那紧箍咒是很可怕的,念起来是痛得不要命的。今天,璐璐头上的紧箍咒似乎是少了一道,同时也又无形中不知增加了多少道。就是这一道道无法摆脱的紧箍咒,把她变得不知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就是在她面前的真是志国,她如果想起那疼痛难忍的紧箍咒,她也未毕敢同他相拥,相吻,敢让他吻她,谁也没有吻过的地方!她真的不敢。如果敢,她就把志强当志国不也行吗?她就把自己当金花不行吗?璐璐和金花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年龄?她们差不了几岁;容貌?璐璐有璐璐的美,金花有金花的可爱之处。性别?都是母性,都有凸凹起伏的山峦,神秘的岛屿,岛屿里有眼神秘美妙的温泉。哦,职业——金花是学生,璐璐已有工作。唔!志强突然想明白了,她们真正的区别就在于她是璐璐,她是金花,璐璐就是璐璐,金花就是金花,璐璐爱的是志国,金花爱的是志强。志国就是志国,志强就是志强,谁也不能代替谁!没有区别,千篇一律,就没有爱!这就是志强突然悟出的道理。他不再用那样火爆的眼神瞅璐璐,他也不再想把璐璐当金花。他又回到原始状态,沸腾的心绪开始退潮了,坚挺的下面也已低垂。璐璐也又把志强看做了小弟弟,不再把他当做志国,她躁动的身躯逐渐降温,那眼温泉喷涌出来的液体开始冷却、宁固。就在这时一种奇特的想法又从璐璐的心尖上冒了出来:志国和志强是亲兄弟,他们血管里的血液是一脉相承的,都是源于一条河流,我得不到志国,得到了志强,不也是找到了这条河流的源头了吗?志强近在岸边,一牵手他不就过来了吗?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志强,请你原谅璐璐姐的无知与冒昧。她真的向志强伸出她爱莫能助的手。可摸的不是男子汉高崇的鼻梁和男子汉挺拔的标志,她摸的却是志强乌黑亮泽的头发和那颗燃烧得正旺的生命。 “志强,你就安心在这里呆着吧,我会想法打听到仲子、世子的消息的。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带金花来见你。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见她。人越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就越愿想他最爱最爱的人、最亲最亲的人。志强,你说是吗?” “我真的很想他们。” “我知道你说的他们都包括谁。想起过去,我真想报负报负你!” “为什么?” “你忘了?你学着志国到杖边去刷牙。” “我不是想告诉你志国哥的情况吗?” “不许狡辩!小鬼头,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乘人之危,算什么好姐姐?” 璐璐狡黠地笑了。志强希望从她的笑靥里带来好信息。 志强在陈婶家呆着,表面上倒很平静。陈婶一家真的把他当成了落难之人相待,好吃好喝供着,还想方设法劝慰着。怕谢娘全家惦记,璐璐把志强的情况通过别人转告了谢家。知道后,谢家人既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儿子有了下落,而且很安全。不安的是,他怎么跑到了陈家?自志国和璐璐分手后,谢家总觉难见陈家。不想志强却误打误撞闯进了陈家,万般无奈,为了儿子,亭玉、庶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陈家。谢家夫妇刚见陈家夫妇时,脸很木。可很快被陈婶、陈叔的热情所打动。 谢娘说:“他陈婶,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来你们家。志强这不争气的孩子,又来给你们添麻烦。” 陈婶说:“他谢娘,咱们是老邻居了,你也知道我,我也知道你,说真的,我真是喜欢你们家这帮孩子。谁知天不作美,偏偏让我们两家的亲事结不成。开始我也很生气上火,后来我想通了,这事不能怨志国,志国也是好心。志国那么做,也是形势逼的,为璐璐好。换句话说,就是这两个孩子没缘。咳!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总想找个机会咱们老俩口之间把心里话过及过及,又一直没有找到这个机会。志强能像天降的一样来到我家,这也说明咱俩家有缘,还得相处。要不然,志强怎么谁家也不去,偏偏跑到我家来呢?这也说明志强有福分,不该落难。要是跑到别人家去,不了解他,抓的人一吵吵,还不就手把她给送出去呀!” “可不是,他谁家也没去,偏偏跑到你家来,真是我们俩家很有缘分,还得继续好好相处下去。” “他谢娘,过去的事咱就不提它啦!志强在我家呆着,你就放心好了,我们绝不会亏待他!别的你都不用想,呆多久都行。形势一天不好转,他就在我家呆一天,你们什么时候想,就什么时候来看。” “他陈婶,孩子们小时候你就没少帮我,吃的穿的你都没少给。如今他们大了,不但没好好报答报答你,还又来给你添麻烦,真有点让我过意不去!” “谁让咱们俩家好了!谁让我喜欢你们家这帮小子啦!别说供点吃的,就是为志强这孩子担点风险,我也心甘情愿!” 陈叔接着说:“咱们除了邻居关系,还有一个特殊的关系,你们还不知道吧?” “还有什么关系?” “我和志强还是战友呢!” 让陈叔的这句话把谢娘给闹糊涂了。她不知道陈叔说的什么意思,愣愣地瞅着陈叔。 “你们俩还是战友?” “是啊!他支持工总司,我们团也支持工总司,我们都是一派的,自然是战友。这回你们该相信了吧?战友可比什么都亲啊!我们关心他,爱护他,别的不用说,就从战友这一点上说,也是应该的!所以说,一切你们都尽管放心好了。有我老陈在,就有志强在!谁敢动他根汗毛,我让他跪着给扶起来!” “他陈叔,目前的形势严重到什么程度你清楚吗?”庶民插话说。 “我不管怎么严重,我支持工总司是支持定了!” “我听说全县就要开始围攻他们了。说不定要大批抓人呢!”庶民又说。 “围攻,抓人,怕什么?干革命就要有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离婚的精神!” “为人家值得吗?” “为人家?谢大哥,不是老弟批评你,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干革命不是为了那个人,也不是为了哪个小团体,是为了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嘛!我们支持工总司,就是和他们观点相同,不等于为了人家。观点,就是立场。在这个时候,没有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我们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怎么能没有立场,随风倒呢?老谢,我听说志强是你打出来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孩子有孩子的立场,孩子的观点,你有你的立场,你的观点,以理服人,不能强加于人。压面不服。现在全县的形势和你们家差不多,他们手里有权,人多势众,就压我们,就想把他们的观点强加于我们,所以我们不服!毛主席说过,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你别看他们人多势众,观点不一定对。志强这孩子我和他唠过,还真有点观点,有点理论,不是人云亦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跟着瞎起哄。今天我和你说了,我俩是战友,今后你再以权压志强,打志强,强迫他改变观点,若是让我知道了,我都不答应你!谢大哥,你听见没有?” “我说老陈,你这革命还真没白革,还能造出这么一套大理论。” “一天学一句,十天学十句,一年能学多少?没有点理论头脑能行吗?你以为我是个老粗,就跟人瞎哄呢?那可不是!我认为不对的事儿,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事儿,我也不支持,我也不干!” 第二部 第一九二章 你别看陈叔这套理论不咋样,还真比志强他们那套让庶民动心。陈叔是工人,庶民也是工人,他们的心是相通的。陈叔一说,就说他心里去了。原来他对县里运动的事本来不怎么关心,两派的事知道一些,但都不过是皮毛,至于谁是谁非,他根本没细调查了解,其实他也根本搞不清楚。若不是儿子卷了进去,他是嫁谁都喝喜酒。后来不同了,儿子卷进去了,他也不得不关心关心运动了。他一了解,知道志强支持的这派在县里不占点,没有权,没有势,受压。所以,他就极力反对志强支持工总司,想逼他改变观点,从斗争的旋涡中撤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像陈叔这样和工总司毫无相干,不会有任何一点个人利益存在的工人,会这样坚决地站在他们一边。别管是对是错,就是这点精神也很让庶民感动。 “他陈叔,你们那些谁是谁非的事儿我搞不明白,我也不想搞了。今天听你说的浑身是理,志强的观点我也不反对了,就是反对,一时半响恐怕也扭转不过来了。现在我惟一的想法就是别让他出什么事儿,就福星高照了!我就感恩不尽了!” “这点你放心,志强在我陈家出一点事,你就噘我老陈家祖宗。现在我管他吃管他喝,管他安全,你需要什么时候来领孩子,你就什么时候来领,到那一天,出了我陈家门,再出什么事我可就不管了。” “你们不是战友吗?你得管到底啊!” “管是要管。可管的方法、意义与在我家住着不同了。” “我说庶民,这就让陈叔、陈婶和他够操心的了。你还想赖上人家呀!” “这回他们想让我带,暂时我还不带了呢!这里比咱们家安全多了!” “你说这话对,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志强会藏在我家。不过,当前形势十分紧张,我们也不能放松警惕。没有什么大事,你们家就不用来人了。来频了,万一暴露了目标,就坏了。” “行。他陈叔,志强的事就完全拜托你了!”庶民拉着陈叔的手说。 志强见他们老俩口对老俩口唠的很亲热,无法插嘴,就一直在一边听,听到这时,见爸爸妈妈要走了,他才站过来说:“妈,爸,你们放心吧,陈叔、陈婶待我可好啦!比小时还好呢!我先在这儿猫几天,等形势稍微好转好转我就回家。” “你在这儿呆是在这儿呆,可再不行给你陈叔、陈婶添麻烦!给,我这兜还有十元钱,留着你买点什么。” “谢大哥,这可不用你花火食费呀!” “你们是战友,让我花我也不花。我给他留点钱,买点零用的东西。”“那我不管。反正在我家吃的住的你一分钱不用管。” 志强知道家里还挺困难,爸爸是使了好大劲才给他这十元钱的。他想不要,可他手现在确实一分钱也没有,牙具都是璐璐姐给他找的。 “爸,我不要钱。” “拿着吧,万一有点什么用好花。” 志强听妈妈这么说,才眼泪汪汪地从爸爸手里接过这十元钱。这时粗鲁的庶民,见儿子落难到人家的小样也忍不住有点心酸。别说儿子没做什么孽,就是做了什么孽,也没什么法子啊!虎独不吃子。这话一点也不假。后悔是后悔,到时候见儿子不听话,他还是压不住火。这就是揍归揍,疼归疼,当父母的也许都是这样! 让志强的事闹腾得谢陈两家又有了来往。而且近来还挺密切的。爸爸妈妈来过了,哥哥嫂嫂哪有不来看看之理?这天下了班,吃过饭,天黑的时候,志国和小雨来到了陈家。正窍璐璐也在。关于志国和璐璐的那段经历小雨也知道一些,但不完全知道。因为小雨和志国小时就好,后来处的又好,所以她对志国和璐璐从前的事儿并不太介意。璐璐对小雨呐,当然也没什么想法。所以,这次她们遇在一起,并无敌意,而且十分友好。只是志国和璐璐之间还是觉得有点木,不如从前那么自然。他们谈论了一会儿志强的事儿,又相互询问了一下各自的工作、学习、家庭情况,从新熟悉熟悉,也就不那么木讷了。又过了一会儿,就说的更轻松自然了,好像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不过,此时璐璐和志国的心情,都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们都在相互的眼神中默默地寻找着已往。因为过去的时光太美好了!太崎岖了!太值得留恋了!太难以忘怀了!在此时此刻,他们无法再提及那些既美好又令人心酸的往事,只能从各自的眼神中做着文章,寻找着他们已经失去或已经无法挽回的已往。 小雨和志强不想处于这尴尬的夹缝之中,他们都在尽量寻找着话荐,调节着屋中的气氛。 “璐璐姐,你不答应我把珊珊带来嘛,怎么没去取呢?” “今天下班后开了个会,时间太晚了,我就没回家。” “明天不能再有事了吧?” “穷棒子烟袋——没准。你不知道国民觉税多,x会多嘛。” “现在是造反时代,还哪来那么多会?” “造反是造反,你可别忘了,是在x、毛主席领导下的造反!如今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和运动初可不一样了,一切都得有组织进行了。” “璐璐姐的组织观念还真强呢!” “有组织的人和没组织的人就不一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说到组织,犹如一根无形的芒刺刺在了志国的心尖上。他知道璐璐所说的组织的含意。这个问题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实在不愿有人触动他的痛处,他更不愿在璐璐面前发作。璐璐不是有意的,这他是看得出来的。可不管她是有意的也好,无意的也好,总之她是触到了他的痛处。他的心疼痛地紧缩了一下,顿时脸色有些苍白。 “志国,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呢?”小雨瞅着志国的脸问。 “我有点头疼,一会儿就会好的。” “用不用吃点去痛片?”璐璐问。 “不用,很快就会好的。” 谁也不知道志国为什么这样,就连璐璐和小雨也没有想到他发病的真正原因。只有在一旁的志强看透了哥哥的心思。 “璐璐姐,你说的组织和我们参加的组织不同吧?” “那是自然。你参加的组织是群众组织,我所说的组织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 看起来璐璐说这话的时候,还真有点自豪。这样,志国的心情就更加不好受了。他有点无法忍受地说:“小雨,志强挺好的,看见就放心了,我们走吧。” “好容易来的,怎么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呢?”陈婶首先阻拦。 “是啊,自打你们结婚,还是头一次上我家来呢!大长的夜你着什么急呀?!我和小雨妹妹还没唠够呢,要走你自己走!”璐璐积极支持陈婶的意见,极力挽留他们。好不容易见到志国,她真想和他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但她无法那么说,只好以没和小雨唠够,来挽留志国。她根本不知道是她无意间的一句话触到了志国的痛处,他才急着要走的。见陈婶母女执意挽留,志国也只好又坐下来不张罗走了。不过,尽管他又坐下来,也还是有点心不在焉,想他的心事。 “志国,你在想什么呢?眼珠都定了。” “哦!我在想志强的事,将来究竟怎么办呢?总在你家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事有事在,用不着那么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第二部 第一九四章 志国撒了个谎,也就遮掩过去了。他哪里是在想那个问题啊!他是在想璐璐所说的组织问题。若不是发生了意外,他不也是有组织的人了吗?他不也可以像璐璐那样自豪地说:“我是有组织的人啦!一切得听组织的。”只可惜,到现在他还没摸到组织的大门朝哪边开呢!大革命初期,他是入了一个组织,没用费什么劲,没入几天就被摧跨了,他还因此进了监狱。这样的组织再倒找他多少钱他也不入了!他真正想入的组织为什么对于他是这么难呢?他真不知道这个问题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解决!他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想这个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对这个问题他已有点失去了自信心——这辈子恐怕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连带着使他不能不想起他同璐璐的感情问题,因为他不愿再让璐璐和自己一样受这样的打击与煎熬,他毅然绝然地在形式上割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把痛苦留给了自己。这样说也并不客观。璐璐党是入了,可她同志国感情的情丝并没有因此被斩断。她遭受的感情打击造成的痛苦绝对不比志国小。就是现在,她的心里还在时时隐隐作痛。并没有因为她入党,解决了政治生命,她就万事大吉了!她就不再想念志国了!反面有些时候更加厉害了。因为她不想让大千看出她的秘密,发现她心中的隐痛,她尽量不在大千面前表现出忧伤的样子。有时又难以控制,为此大千也多次敲打过她。 “是不是又想谁了?怎么这么不开心呢?” “我是不开心。不开心就是想谁吗?”璐璐不愿再伤害大千,也就只好死不承认。 “那你说说,到底因为什么不开心?” 一时她又找不到正当理由同大千解释。为此,他们偶尔也闹出点意见来。 “大千,你尊重我点人格行不行?” “我怎么不尊重你的人格了?” “难道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得向你汇报吗?” “咱们不是夫妻吗?有话你不和我说和谁去说呢?” “夫妻就更得相信!” “是啊!夫妻就更得信任!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你不要这样逼我好不好?” “我怎么逼你了?你不开心,我问问你,怎么是逼你呢?” “怎么不是逼?在我们结婚之前,你为什么做事显得那么宽容?那么大度?那耐心?那么体谅人?如今结了婚,有了孩子,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心胸变得那么狭窄,那么没有耐心,那么不体谅人,那么气势汹汹?!” “不是我不宽容,不是我没耐心,不是我不体谅人,而是任何一个男人的心中都不允许他的女人心中还有另一个男人!” “我有哪个男人啦?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大千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也找不到确凿的根据,他才这么含糊其词地说出这种混账话。当璐璐真的认起真来,他又无法解释清楚。璐璐觉得更加委屈,一边说话,一边哭了起来。每当这时,璐璐就更加思念起志国来,同时也怨恨起他不该给他们组织写信,做出那种薄情寡义的事情。她甚至后悔不该要求进步。如果她不要求进步,一切不都烟消云散了吗?志国既不会离他而去,她也不会遭受这么多感情的折磨,她和大千结婚的事情也就无从谈起。要知现在,何必当初!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都无法挽回了。 见璐璐哭得十分伤心,大千也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的话是言重了一点。 “行啦行啦,就算我没说还不行吗?” “你没说?你总用心合计我更难受!今天你不说清楚,咱们就没完!” 大千也从来没有见璐璐这么凶过。他不想把事情闹大,还是一味好言相劝。 “有什么说的?都是话赶话赶的。” “那才不是呢!我早就知道你有这种想法。今天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过去和志国处过朋友,谈过恋爱,甚至我已死心塌地想嫁给他,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哇!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你培养我入党,把我培养到你手里的吗?” “璐璐,咱们打盆论盆,打罐论罐,你别瞎联系好不好?” “我瞎联系?那才不是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别人不知道,开始我也没有觉察出来,天长日久,我就是傻子,也能心思过味来!” “难道我培养你入党还错了吗?” “培养我入党是不错。可你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你自己知道。” “我饱藏祸心行不行?” “我没那么说。这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那不证明我更爱你吗?” “现在你怎么不爱啦?” “现在怎么能说我不爱你啦?我容不得其他男人,不证明我更爱你吗?” “我不承认这一点。那是你们男人自私自利的充分体现!再说,我与你结婚以后,为了避嫌,我与志国也就断绝了来往,根本不存在你说的那些事,就连现象也没有,你为什么还这么逼我?你出于什么目的?” “我根本没说你和志国怎么啦,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 这样的争论往往是没有结果的。大千是那么想的,可他毫无根据,他说什么也不肯把话说确实喽。那样,久没有回旋余地了。璐璐呐,她确实自结婚以后同志国一点来往也没有,想忘却这段恩恩怨怨,忘掉曾使她心动、也心痛的志国。她一直这样想着,这样努力着,你让她承认什么呢?大千非总这么说,非一再提起志国,就是她想忘掉,也忘不掉啊!更何况,志国这个名字早已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了,就是她真的想忘,恐怕一时半时也忘不掉啊!人这玩意说起来也真怪,都有逆反心理。大千越反对她想志国,吵得越凶的时候,她就越想。这是她心中的秘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大千的。璐璐这个强烈的思想犯,大千对她是无能为力的。一次次的争论,也只能以不了了之而告终。这一次次无休止的争吵,也确实给这个一度和睦而温馨的小家庭投下了可怕的阴影。 在这个问题上,小雨却表现的与众不同。每当志国不开心时,她也愿拿璐璐来打趣,却从来没有因此吵过架,而且让志国更爱小雨,更想忘掉璐璐。 “想啥呢?想璐璐姐了吧?想就去看看嘛?用不用我陪你?” “别胡说!想她干什么?” “人都是有感情的。更何况你们处了那么多年,又是从小的伙伴、邻居。能没有感情吗?想才是正常的,不想才是不正常的。” “你这是什么理论?” “我这是人的理论。人是有大脑的,有感情的。大脑就是管思维的。一旦有的人和事在它的上面打下了烙印,想抹掉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想让你把璐璐的音容笑貌,连同她的名字,在你的心目中彻底抹掉,志国,你就说句实在话,可能吗?” 志国没有正面回答小雨的问题,点了点头,默默地承认了小雨的说法。他的忠实,不但未引起小雨的反感,而是让她更爱他。 小雨可谓计高一筹。没用多长时间,简直志国就成了她的思想俘虏。越是让他想,甚至小雨说一同带他去看璐璐,他就越是想在小雨面前表现出不想璐璐,看就更不用说了。这次若不是因为志强的事,小雨又一再催他去陈婶家,他说不定还不肯来呢。就是肯来,还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呢! 这次来陈婶家,说也巧,还真的碰见了璐璐。志国假装要走,小雨也不张罗,陈婶又一再挽留,这正中了志国的下怀。 璐璐见到小雨和志国恩恩爱爱的,既羡慕又感慨。她设想,如果她和志国结婚,不也能像小雨,甚至超过小雨待志国吗?志国更能像待小雨甚至超过小雨一样待她吗?那该有多好啊!那有多幸福啊!爱情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不容草率的问题,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又是一个很难解释、带有极大神秘色彩的问题!说它容易得到,也很容易得到,说它不容易得到,真是不易得到。有的人没用费多大力气,真的得到了爱情。可有的人费尽了千辛万苦,用尽了心机,却不但没有得到爱情,却被丘比特神箭所伤。到如今,璐璐才理解,爱情和结婚、生儿育女起码是两回事!结婚——也绝不意味着是爱情的标志。它可能成为爱情的结晶,也可能成为爱情的坟墓。严格地说,爱是崇高的,不易得到的,也是千变万化的。得到了,也有失去的。所以,你若真得到了,就要加倍的珍惜它,爱护它,像爱惜自己的眼珠一样爱护它! 璐璐真不愿想这个问题,害怕想这个头疼的问题!可怜的上帝哟,你为什么把这个关于整个人类的问题交给了我这个柔弱的女子呢?璐璐这样想。 璐璐不情愿地送走了志国和小雨。 谁知,志国和小雨来过不久,志强就出事了。 第二部 第一九五章 这天半夜,突然有人敲门,还在前屋住的志强首先听到了敲门声。他的心猛然的跳动之后,预感到事情不妙,他急忙穿起衣服想找机会逃走。谁知这时陈家的前前后后早已布满了便衣,就是志强插翅膀也难逃罗网了。等陈叔开了门,还未等问青红皂白,志强就被他们抓走了。 他们怎么搞的这么准确呢?也是有原因的。 有一天,大千来岳父家接珊珊时,见到了志强,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回去就报告了领导。因为他知道部里已发出了通缉令,如果让陈家把他放掉,不但会连累陈家,就连自己也逃脱不了干系。所以他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就报了案。 志强抓走后,直接关进了看守所,连夜进行了审讯。 “你知道因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好好想想。”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用想。” “那我们告诉你吧,是因为一桩案子,这回你明白了吧?” “案子?我没有作案子呀!” “别装糊涂了!我们都做鉴定了。没有充分的证据,能抓你吗?” 这时志强想起了厕所上的那张标语,他深思了好久,终于全部承认了。 “我是在重型机械厂的厕所上贴了一张标语。” “什么标语?” “打倒江青的标语。” “你出于什么反动目的写的?” “我没有出于什么反动目的,而是出于对她的愤恨写的。” “你恨我们首长干什么?” “我恨她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把运动整乱了,武斗升级了,打死的人更多了。我的好友邱菊也被打死了。” “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诬蔑江青同志!你这完全是反动的逻辑。是谁教唆你干的?” “没人教唆我,是我自己想这么干的。” “不对!你这反动的思想绝不是轻易产生的!毕有其深厚的阶级根源和思想根源。你不说出来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你!” “哦,我想起来了!我为什么恨江青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在学校时参加一个批斗会,受了那个被批斗老师观点的影响,才开始反对江青的。他说江青和毛主席结婚时当时政治局有约法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允许她参政。这次她乘文化大革命之机跳了出来,就是想篡党夺权。他还说江青和某某是一挂马车上的两只轮子,劲使匀了就可能往一起走,使不匀也可能分道扬镳……” “不许胡说!越说越反动,闭上你的狗嘴!” 审讯人在动机上扣不出什么新东西了,也就不往这方面追了。 “我再问你,你是怎么躲到陈璐璐家的?” “是那天有人要抓我,我无意中跑她们家去的。” “他们知道你写反标的事不?” “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窝藏你呢?” “因为过去我们是邻居,两家关系处的不错,又加上我和陈叔是一派,所以他们就没往出赶我。” 志强的几句话把陈叔、陈婶他们洗得干干净净,又因为是冯大千举报的,冯又在保卫部工作,也就没人再往下抠这个问题了。 志强没用打没用车轮战就承认了,案子就算破了,办案人都松了一口气,等待庆功领赏了。 志强被抓,璐璐感到很奇怪。她怀疑与大千有关。当她见到大千后,这样问:“大千,志强因为什么被抓的?” “因为写反标。” “在抓他之前你知道不?” “发了通缉令,我怎么不知道?” “他在妈家住你知道不?” 大千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是我那天去接珊珊才知道的。” “你知道部里发了通缉,见到他你是怎么想的?” “你干什么呢?璐璐!有话你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 大千有点不耐烦了。 “我问你就有问你的目的,你何必这个态度呢!” “我什么态度?把反革命放在家里,等着受牵连就好了!” “我听明白了,志强是你举报的!是不?” “是我举报的又怎么样?我是为了大家不受牵连。” “我知道你是好心。可这么做之前你也得和我们商量一下啊!他如果真是反革命的话,我们也不窝藏他。” “我怕你们不同意,放走了他,将来把他抓住,把我们都供出来,我们可都惨了!到那时,我们就是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那么没觉悟呢?” “我不是说你们没觉悟,那……” 大千气得脸色铁青,都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那什么?我们会同反革命同流合污?包庇犯罪?是不?” “这是你自己扣的帽子。我没那么说。” 大千的气色由青变白,嘴唇发抖,更加说不出话来。他用异样的目光死死盯着璐璐。璐璐也用异样的目光瞅着大千。这两人的目光同时在喷着火,这火与当年他们在宿舍里,在树荫下,在送璐璐回家的路上,喷的火已大相径庭了。一向温柔而善良的璐璐,近来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暴躁和凶恶起来。素来被璐璐认为心胸宽广,不拘小节,惯于包容的大千,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璐璐的眼里,认为他已不是过去的大千了,一天变得比一天斤斤计较起来。他们不友好的大吵大闹,把还不懂事的孩子常常吓得不知所措,扑到了璐璐的怀里不敢动弹。真是别扭,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是可以说好的,可就是说不来!他们都有这种感觉。比如璐璐知道志强写了反标,是反革命,让她包庇他,她也不敢。可大千不和她们,就偷着报了案,在这个问题上,璐璐说什么也想不同。认为大千这么做就是不对,就是对她和他们全家的不信任。可大千呢,真的害怕说不通,闹出事来,谁都脱离不了干系。他认为他的做法没有错,完全是为全家好。他又觉得很委屈。这样,就更加引起了璐璐的不满。 “你不信任我,不愿和我说也可以,我们家总还是有可信赖的吧?别人不知道,不了解,可以。我爸总还是了解的吧,他疾恶如仇,你若是告诉了他——志强是反革命,他会放过他吗?还用你去报告吗?我看他自己就会把他绑缚到专政机关去。何必劳你的大驾呢?三更半夜砸我家的门,我妈本来就有心脏病,这你是知道的,她能受得了吗?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冯大千,我真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的?我看说不定是黑的!要不怎么会这么干呢?” 璐璐也越说越激动。 本来是一片好心的大千,让璐璐这样一剖析,真有点无地自容了! “璐璐!你别血口喷人好不好!” “我血口喷人?是不是这么回事得了?” “就这么干了!你愿怎么想怎么想!” “咣!”一气之下,大千拽门走了。 璐璐这么一再追问大千,实际上她觉得大千之所以不把这一消息告诉她,就是怕她走漏风声,给志强通风报信,放走志强。她会不会这么干呢?很难说。实际璐璐最生气的还是大千不该让人把志强从她家抓走。他就是写了反标,应该抓,也不应该让人到他家去抓。她猜大千这样做的目的,不完全是出于阶级觉悟,一定是另有企图。说穿了,他就是想通过这件事,把刚刚有所缓和的谢陈两家的关系搞恶化,进一步给璐璐和志国之间制造隔阂,防止他们旧情重演。璐璐一再追问大千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大千承认了是自己举报的谢志强时,见璐璐怒不可遏的样子,就已后悔莫及了。 璐璐追出志强的确是大千举报的事后,她的心情更是不能平静,更觉得再也无法见谢家的人。她好像又欠下了谢家一笔情债似的难受。自那日仲子、世子与志强跑散,他们哥俩就再没去工总司。他们一方面东躲西藏地防止被抓,一方面想方设法打听志强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打听到。为此,他们哥俩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终日坐立不安。这天,志强被抓的噩耗终于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真如晴天霹雳般砸在了他们的头上,险些把他们砸倒。让他们更是心急如焚!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不顾一切地又去找翠竹。 这时工总司的形势已很是严峻,时刻都有被围困的危险。头头们已不再回家食宿,都在工人的保护下在厂内食宿。当时之所以迟迟未动,不是想给工总司深沟高垒,养精蓄锐的机会,而是听取了有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高见,在发动各方面的人士做他们的瓦解工作。他们把工总司头头们的情况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分析,制定了一个详细周密的计划。他们把工作的重点放在了翠竹身上。他们认为高强、于雷是死顽固派,不可能争取过来。只有翠竹有点希望。再者,他们认为,翠竹在工总司的威信高、影响大,如果能把她争取过来,可以说工总司就争取过来一多半了,不说土崩瓦解,也差不许多了。所以,他们把工作的重点放在了翠竹的身上。可派出了两伙人去工作,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了。尽管这样,他们还不死心。又在革命委员会、工人总部内部进行了全面地动员,寻找可能争取王翠竹的人选。在此之际,有一个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也预感到立功的机会来了。他向组织提出了申请,并说出了他的理由。领导喜出往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第二部 第一九六章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翠竹的未婚夫冯军。后来解放军实行“三支两军”,他就被派到了绥化地区,先是在军分区当了几个月干事,后来不久就提到绥化县人民武装部当上了政工科长,不久又被派到县保卫部当了副主任。因为工作一直很忙,他很少同翠竹见面。这次他见县革命委员会决心攻打工总司了,翠竹的安全可能不保了,不把她争取过来以后可能对自己要有影响,他就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并把他同王翠竹的关系报告了武装部的部长、政委。 “小冯,组织早不掌握这一情况。既然你自己说出来,并自告奋勇地要求去做她的工作,组织就信任你,把这项工作交给你。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能不能把翠竹争取过来,关系到全县下步工作的实施重点往哪儿放的问题。再说,你是一名现役军人、革命干部,你如果不把她争取过来,真的打成了反革命,你可就受大影响了!到那时,组织不但不能同意你们结婚,还得动员你同她决裂。如果你不同意,不但不能再提升你,重用你,反而还得命令你转业,不能再在部队任职,也不能在地方搞支左…… “部长,请你放心,我和翠竹相处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我把成破利害说给她,相信她不会不转变立场的。” “祝你成功!” “多谢首长关怀!” 冯军接受了这一任务之后,立即回了家。他把首长派他回来做翠竹的工作的情况和翠竹的父母说了,同时也把全县乃至全省全国的形势和他们说了。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他自己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对工总司即将土崩瓦解情况的分析,和他对翠竹的如何关心,前途的如何担心都说了出来。正常的情况下,他是一定会获得二老支持的,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 翠竹爹听着冯军滔滔不绝地演讲时就有点想插话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演讲。若不是考虑冯军与翠竹的特殊关系,考虑到冯军的一片苦心,老头早就翻脸了,把他哄出去了。考虑再三,老头才不冷不热地说:“冯军,不是大叔驳你面子,你的心意我领了,至于翠竹的工作嘛,还得你自己亲自去做。她能不能转变观点,那就得看你说的有没有道理,能不能征服她了。我是没那个能力。你不要把任何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头上。” 老人几句话封了门,冯军也只好告辞,另辟蹊径,直接去见翠竹。谁知翠竹这些日子根本不回家,厂子他又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找不到翠竹。首长还直追,他迟迟见不到翠竹,说不上话,真是让人着急! 冯军着装,以解放军的身份几次去厂子都吃了闭门羹。后来他想明白了,工总司和武装部有过节,不欢迎解放军。索性,他脱去了军装,换成了便衣,又来找翠竹。 厂门卫室的人全部是工总司的人把着,最近形势紧张,外人几乎一个也不让进厂子了。尤其是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人,就更甭想进厂子了。冯军刚一迈进厂小角门的门坎,就被门卫拦住了。 “证件?” “我不是厂子的职工。” “我一眼就看出了你不是我们厂的。你想进厂子必须有证件,经过允许方能进去。” 冯军想把他现役军人的证件拿出来给他看。可他想了想觉得不但没有用,反而会实得其反,他就没拿。 “哎呀!换衣服把证件落在兜里边了,我也不想进里边去,只是想找一个人说几句话就行。” “你找谁?” “我找王翠竹。” “你和她什么关系?” “同学、朋友。” “你找她干什么?” “有点个人事儿。” 门卫上下打量了一下冯军,看他说得挺诚恳,又不像秘探。就说:“你等等吧,我们给你通报一声。说完,他把冯军让进门卫室,打发另一个人去厂里通报去了。 翠竹听工人说是冯军来找她,她就有点犹豫了。现在她正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安排,抽不开身。她又觉得冯军与其他人不同,不见不好。本来他回武装部已经有好多天了,因为工作忙,她只见了他一、二次面,有点冷落了他。这次再不见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她决定抽空去见他。未等她动身,于雷就来了。 “翠竹,志强让他们给抓起来了!你知道不?” “方才我听仲子他们哥俩说了。” “听说他都承认了,这可就不好办了!” “还不是屈打成招,信他们的鬼话有什么用?” “你有什么办法?” “拉起队伍管他们要人!给就拉倒,不给就把监狱大门给它砸喽,往出抢人。” “那可不是件小事!要干,我也做不了主。不过,我觉得高总也不会同意。” “那你说怎么办啊?我们能眼睁睁看着战友在那儿受罪吗?”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又承认了,可能他们还抓到了一些证据,我们不能鲁莽行事,需要从长计议。” “哎!这不是把志强糟进了吗?” 在一旁的仲子、世子听翠竹这么说,也很着急,也是没办法。他们也觉得于雷说的办法不妥,也就没参言。 “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 “那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到门卫去有点事,马上就回来。” “到门卫干什么?” “会见一个人。” “别去了,方才我到过门卫,说你没功夫,让我给打发了。” “你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 “咳!要是有重要事不是耽误了吗?” “能有啥事比围攻我们的事还重要?” 翠竹一想也是,就没太责怪于雷。 于雷不认识冯军,方才他在门卫见他找翠竹,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冯军。他眼珠转了转,好像想起在那儿见过此人,他就盘问起了冯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冯军。”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当兵的。” “你和翠竹政委是同学吧?” “是。” 当冯军说到他是当兵的,这时于雷就彻底想起来了。有一次翠竹来信,信口磨开了,露出一张照片。正赶上于雷到收发室也去取信,顺便到团委办事,就把翠竹的信也捎了去。因为信口开了,所以在半道他就把信给偷看了。不看便罢,一看他便被信中火辣辣的语言所震惊。他再看见那张穿着解放军军装,英姿勃勃的照片,心中更凉了半截。他心中暗想:原来翠竹已有了男朋啦!他强忍着心痛走进了翠竹的办公室。 “翠竹,你的信。”然后于雷又故做不知地问:“谁来的?还有照片呢,拿出来参观参观行吗?” 翠竹见信口已开了,料定于雷已经看了。她脸稍红润了一下之后,马上就冷静了下来。 “像有照片。”她边说边把信打开,把照片递给了于雷,“看吧。” “这是谁呀?长得这么英俊!” “高中的同学。” “看起来这位同学很不一般啊!” 翠竹只是微微一笑,再没说什么。这样,于雷就知道了翠竹的秘密,从此他也开始动了脑筋,在翠竹身上下了功夫。方才他仔细一看,想起了那张照片,认出了冯军。他就心生一计,对冯军说:“你找翠竹哇?” “对,我想找找翠竹。” “很不巧,方才他被县革命委员会来的一位年轻的同志找去了。” “走多半天了?” “刚走不大会儿。” “什么时候能回来?” “恐怕一半会儿回不来。” “那我就不等她了。回来你告诉她,就说冯军来找她,让她有时间到县保卫部去一趟,或者给我打个电话。” “行。” 就这样于雷把冯军支走了。 第二部 第一九七章 于雷认定冯军就是那位寄照片的人,就是要从他的心上把翠竹夺走的人!他不希望让他见到翠竹,更不希望见到他们亲亲热热的样子。他更害怕有一天有人通知他,或翠竹亲口告诉他,请他去参加她们的婚礼的消息。在他看来,冯军的条件是比他优越。从工作到容貌,从文化到经济条件,那点都比他强。可他就是喜欢翠竹,就是想得到翠竹,不管他的条件多么优越,他也想同他争一争。而且他信心十足,从未气馁过。条件好有什么了不起的?条件可以创造,也可以改变。只有长相(其实也可以)无法改变而外,其它什么条件都可以改变的。更何况,他发现翠竹并不是不喜欢他。只要有这一点做基础,他就什么也不怕。而且他同冯军竟争,有一个最优越的条件——地利,冯军是不具备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发现好像天时对他不利,其实也很有利。他想在人和方面他也绝不亚于冯军,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还超过冯军。经过冷静地分析判断,更增加了于雷的自信心和勇气。今天他见冯军找上门来,他一是不能让他们相见,二是他认为他与翠竹在某些问题上可能发生分歧,或产生了隔阂。如果是那样的话,正是他打败冯军的好时机。他见翠竹知道他有意把冯军打发走了,故意不让他们相见,没有强烈反对的表示,更没有责怪他,这就更增加了他的信心。别说是这样一件事儿,就是比这更大一点的事儿,于雷做错了,翠竹也不会当众批评他。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感情也在日益加深。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们成为了患难与共的战友,整天在一起摸爬滚打,感情就更加深厚了。 最近虽然翠竹没有和冯军直接接触,冯军找她干什么,说什么,她也能猜出八九。她相信,无论如何她是不能接受他的意见的,不能接受他的观点的。如果是那样,必然发生分歧或碰撞,那可怎么办呢?会不会因为此事影响到他们的感情呢?这毕竟是两个问题,或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呢?还是根本不相关的两个问题呢?一时,她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翠竹有好多日子没回家了。她的衣服已经穿赃了,今天又来了历假,她想回家一趟,神不知鬼不觉的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她没有当任何人说,就从厂子的东角门溜了出去,信步往家走。因为是黑天,她只顾往前瞅,没有注意旁边。 “翠竹,你回家呀?” 翠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询声吓了一跳。她急忙煞住了脚步,睁大眼睛回头瞅。 “我是冯军。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翠竹在黑暗中又仔细瞅了瞅已站在她面前的这位男人,同时回味了一下他的声音,她才确认他确实是冯军。 “黑灯瞎火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呀。” “你怎么会知道我会回家呢?” “我都在这儿等你三天了。” “为什么不到厂子找我呢?” “我已经去了好几次,总说你不在,所以我就只好在这儿等你了。” “看起来一定有急事,要不你不会这么着急找我,是不是?” “是。这事确实着急。用你们的话说十万火急!” “那我们就边走边说吧。” 两个人说了些闲话,不大会儿就到了翠竹家。 倔犟的老王头自那天冯军来王家劝降他闺女,他就对他产生了一种反感。这老头儿虽然六十多岁了,可非常关心运动,特别关心女儿厂子的事儿。通过他的了解和女儿平素的耳濡目染,他也有了自己的观点,而且越来越坚定。现在,别说是冯军,就是女儿想说工总司坏话,他都不会苟同,都会生气。今天他见女儿同冯军一起来家,他也没太理冯军。等冯军又开始劝降,老头不等女儿表态,他先不让了。 “我说冯军啊,你有调查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不掌握真实情况,回来就一屁股坐在那边,就对这派指手划脚、说三道四,对吗?贾仁好,为什么全厂百分之八十的人不拥护他?就他革命,别人都不革命,是何道理?是不是你受人唆使,来做说客的吧?” “大叔,我是没有调查。可县革命委员会、武装部能不调查吗?能随便支一派打一派吗?” “县革命委员会就是支一派打一派!你想,造反派代表就是他们那派的,能没有派性吗?有派性,就不能公正。不正,谁能服呢?” “大叔!这不是我们服不服的事儿,而是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则,翠竹就会身败名裂,玉石俱焚啊!“ “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翠竹攥着拳头,对着冯军说。 “翠竹啊!我这可是全为了你,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啊!” “什么是我的前途?工总司就是我的前途!” “翠竹,你怎么对它那么痴迷呢?划得来吗?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既然我认定了它,我就无怨无悔。” “什么都不为,你也得为我的前途想一想,为我们的友情想一想啊!” “如果因为我会影响你的前途,你害怕我影响你前途的话,你可以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不是我背信弃义,背叛了我们的初衷。请你原谅,我无法接受你的观点。” “翠竹,你是怎么啦?你疯啦?为了那个图有虚名的组织,值得吗?值得吗?我不逼你,还请你冷静地想一想。现在还一切都来得急。再过几天,一切就都晚了!” “冯军,你不要劝翠竹啦。现在别说她不会答应你,就是她答应了,我也不会答应!”王老头儿瞪起眼珠子来。 “王叔,翠竹年轻,没有经验,固执,你都年过花甲了,怎么能还和她一样,甚至比她还固执呢?你们不信我的话,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如果翠竹和我不是这么一种关系的话,我是不会到你家来这么做工作的。” “那就谢谢你的好心啦!” 冯军看得出来,王老头儿的态度是不可逆转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翠竹还坚定。他真不明白,这老头儿喝了什么迷魂汤,死到临头也不觉悟。你不觉悟就不觉悟呗,反正你已经是要带着花冈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了,为何你还非拉着女儿和你殒葬呢?要是翠竹自己,也许还好说一些。再加上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甚至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老顽固,就更难办了!他真后悔,不该来他家里。 “翠竹,你是不是还回厂子呀?” “回去。” “走吧!我送你。” 王老头儿怕冯军耍什么花招,忙说:“不用不用,我来送她。” 这时冯军嘴上没说,心里暗骂:你这个老不死的!真不开事儿! 翠竹懂得冯军的意思。她不想再和冯军说什么,也就顺着父亲的话茬说:“时间不早了,不是我撵你,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事儿容我再考虑考虑,以后再说。” “翠竹,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方才我不都说了嘛,现在还赶趟,再过几天什么都晚了啦!难道连这话都不明白?” “晚就晚吧,你的心意我领了。” “我是希望你马上觉悟。你们不是常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吗?我看,你现在就到了这样的时候。你光说领我的心意,没有实际行动,有什么用?翠竹,你真的忍心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毁于一旦了吗?” “这不是我毁的。假如说真的有那么一天,这笔账应该记在谁的头上,历史自有公论!” “你不过是一个草民,又不是主宰乾坤的风云人物,历史会对你负责吗?你能负责得起历史的责任吗?” “历史可能不会对我负责,我也负不起历史的责任!但我心意已决,决不更改。” 冯军真的搞不明白翠竹吃错了什么药,如此执迷不悟。他再也无法抑制他愤怒的心情,冲到翠竹的身边,用双手猛烈地撼动着她的双肩呼喊起来:“翠竹,你是怎么啦?你是怎么啦?你疯啦?你一定是疯啦!革命委员会好,是毛主席说的,你们炮轰革命委员会,你想想这是多么危险的道路啊!” “我们拥护革命委员会,不拥护打着革命委员会的旗号搞派性,破坏大联合的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人!” 冯军一边说,一边流下了眼泪。翠竹也有些被冯军的痴情所打动,她的眼窝也有些温润了。可她刚刚涌起的儿女情肠,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阵红色狂飙卷走了。她又重新坚定起来。 “翠竹,别听他的。我们快走吧!家里不是久留之地。” 爹爹的这声呼唤,仿佛是代替了无数战友们的呼唤。是啊!不能听他的,工总司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背叛工总司就意味着背叛革命!就意味背叛那么多日夜在一起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战友!不能!绝对不能!翠竹湿润的眼窝不再湿润,她又瞪起了雪亮的眼睛,用手轻轻推了推冯军说:“冯军同志,请你相信我的理智,我也请你冷静一点,不要强人所难。” “是啊,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给我们呀!你说我们不对,我看哪,还是他们不对呢!” “大叔!我怎么听你说话越说越糊涂呢!谁对谁错你以为是你我辩论出来的吗?你以为真的有理,真的对了,就能胜利吗?你可不要忘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啊!” “你少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毛主席说那话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没人是反革命,他敢镇压我们?”王老头儿也顾不得冯军的身份了,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越说越激动,不知说什么好了,不知说什么解气了。如果冯军再敢说句不好听的,他这个未来的老泰山就要动手了。 这样的争论就是争论到明天去,也是不会有结果的。冯军恨透了王老头。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办法呐?光一个翠竹他都拗不过,再加上一个肯脑袋又硬,啃屁股又臭的倔老头子,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痴迷?为什么连一句逆耳忠言也听不进去?难道这是天意?一向十分聪明的翠竹难道会变得这么愚蠢?非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天哪!天哪!这是怎么啦?就连这很快就会做古的老头儿也像中了魔似的,坚持什么火烧潘复生,炮轰汪加道,油炸赵去非,让人真的没有办法!真的头疼!他忽然明白了,他们是中了魔,信了什么教,否则是不会这样的。当他想到这里时,他就显得无可奈何了。他不得不自甘抱气,暂时认输,离开了王家。 冯军离开王家不久,还未等翠竹父女去厂子,一块石头就从窗外飞进屋里,吓了翠竹一跳。石头上包着张纸,翠竹急忙拾起来看,纸上有字,是这样写的: 王姐,小心!门外有人。 仲子即日 第二部 第一九八章 看罢,翠竹更是吃惊不小。 “怎么回事?”父亲问。 “可能有人要暗算我!” “是冯军这小子搞的名堂?” “不好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万一我出了事,你要马上报告高总,让他们想办法营救我。” 翠竹的话音刚落,就听院子里有了异常的响动。 翠竹回家,正巧被仲子遇见,他没吱声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在冯军截她的时候他见他们很亲密,没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他就继续跟了下去。等他在一旁观察动静时,突然发现了十几条黑影出现在翠竹家院子周围。他无法靠近院子,就跑到附近的路灯下写了个条子撇了进去。不料,那几条黑影随冯军走了,当翠竹出来时仲子过去问:“王姐,没把你吓着吧?” “是你呀,仲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回家时我就跟在了后边。你们在屋里唠嗑时,我发现有几个人影在你家附近活动,我怕他们暗算你,没办法抛了那块石头。不料,那几个人等的是和你说话的那个人。” “多谢你的保护!” “现在形势很紧张,像你这样的人物最好不要单独活动,以免发生意外。” “可不,这都什么时候了!家里可真不安全啊!”王老头儿忧心忡忡地和仲子说。 翠竹没说什么,她在默默想着冯军说的话。 他们三个人一边唠一边往厂子走,还未等进厂子就见从斜刺里闯过几个人来,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于雷?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找你多时了!” “找我干什么?” “高总说情况紧急,让你和仲子马上去北京告状。” “他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他说从绥化火车站可能走不了了,让你们想法绕到城外,找个小站再上火车。” “别的呢?” “他说万一厂子守不住,他们有什么不测,工总司今后的工作就全由你全面负责。” 翠竹没有推辞,她瞅了瞅仲子说:“你马上能走吗?” “可以。于哥,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世子就行。” “这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照顾好他。” “爹,你呢?” “我也和你们一同去北京。” “行到是行,只是路费……” “路费没事,这是工人们集的资,你先拿着。不够,以后再派人送。”说着于雷把一包钱交给了翠竹。 “那我们就走了,请你转告高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我们护送你们出城。” “不用,我们能找到路。” “这是高总的命令,我们必需安安全全把你们送出城!” 听于雷这么说,翠竹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们就一同往城南走去。 一路上,于雷的心情很不平静,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翠竹说。可在众人面前他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话同她说。翠竹这时的心情也很难受,心中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她看着眼前这位一往情深的虎将于雷,又不能不想到刚刚分手的,为她的前途万分担忧,用心良苦的冯军。这两个人好像都是主考官,共同给她出了一道难解的题摆在了她的面前。这道难题无疑有两种以上解法。可最佳的解法只有一种。究竟哪种是最佳答案她现在还没有找到。她不能不想,现在又确实不是想这问题的时候!她只好横下心来,暂时不想这个棘手的问题。 “于雷,已经出城了,你们回去吧。” “反正也没什么紧事,我们再送你们一程。”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如果形势好转,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于雷不顾翠竹的阻拦,还一直往前走,都快到泥河大桥了,他还不肯止步呢! “于雷,真的不用送了,你们快回去吧,时间长了,高总该着急了。” 在翠竹的一再催促下,于雷才停住了脚步,伸出了他的大手。 “祝你们一路顺风,凯旋而归!” “祝你们坚守成功,等待我们的好消息!” 于雷握住翠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翠竹她们已经走得很远了,于雷还痴痴地站在那儿没动呢! 虽然天黑,看不见人的面孔,翠竹还是含着眼泪不住回头张望。 “于哥,她们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于雷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于哥!天都快亮了,再不抓紧回去,高总该着急了。” 这时,于雷才毫不情愿地转过身来,朝城里走去。 还未等于雷他们接近厂子,天就亮了。他们远远地望见一队队的工人、学生已把厂子团团围住了。他们想进去就得往里冲。就他们这几个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很难闯进去。 “于哥,我们怎么办?” “别着急。我们绕到厂东南角去,在庄稼地里猫一会儿,看看动静再说。” “行。”说着他们就悄悄转移到了厂子的东南角的苞米地里。 厂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整个厂子的四周已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了好几层,说水泄不通,一点也不夸张。 这是北方农历七月中旬,已经进入署期,天气十分炎热,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没有下雨,天气更加炎热干燥。因为厂子四周除了道路,就是田野,没有任何遮阴凉的地方,还不到九点钟,就把前来围攻的人们晒得有点受不了了。 来围攻的人多数是各单位的工人,各学校的学生。 这次围攻工总司前线总指挥是李云深、副总指挥是武造反。他们坐着一台212吉普车来到了围攻场地,指挥调动人马。因为他们开始不想硬攻,只想围困,所以,他们把队伍集结在重型机械厂的周围,防止他们突围,就算完成了第一项任务。 被围困的消息早就传进了工总司的团部。已经早有思想准备和物资准备的工总司在高强的指挥下,已经做好了反围剿战斗的准备。他们共设了三道防线,第一道设在了厂大墙的四周,凭借大墙和电网做屏障抵御捍联总(这时县里以李云深的机关红色造反团为主,吸收许多观点相同的团体参加,成立了一个捍为三结的造反总指挥部,简称“捍联总”。李云深任总指挥)进入厂内。这道防线尽管有高墙电网,但由于防线过长兵力不足,很难抵御众多的来犯之敌。为了把握起建,他们又设立了第二道防线,就是在大墙的里面,约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掘了一条三米多宽,二米多深的暗沟,上面用草皮进行了伪装。参加御敌的工人全部知道哪是暗沟陷阱,哪是通道。若第一道防线被攻破之后,他们就按照预定的路线撤退,诱敌深入,待敌人落入暗沟陷阱之中,再乘机反击。还有第三道防线,就是死守团部。团部由车间撤到了完全用钢筋水泥浇灌的锅炉房里。这里集结了二百余名身强体壮的工人,他们的任务就是保卫团部和高总他们的安全。这二百人除了体魄健壮而外,还必须是赤胆忠心,生死不惧,愿为工总司甘洒热血的人。 工总司除了做了武力抵抗的周密准备外,还做了充分的舆论准备。他们特制了一个三吨多重的大喇叭,设在了团部的房顶上,事先由志强为他们录制了一盘《告全县人民书》的录音带,待被围攻时好反复播放。其目的是互捍挥联总的人心,鼓舞自己的斗志,争取全县人民的同情。 当高总得知被围的消息时,他的心情也极不平静。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楼上来回踱步。他过去就是一个技术工人,虽然后来也当过上千人的车间主任,可也竟是领着工人搞生产了,也从来没有领着打过什么派仗啊!这回突然让他指挥起真刀真枪的战斗来,真是拿鸭子上架,实在让他有点蒙门,不知如何是好。偏偏不如偏偏,他的得力干将于雷、翠竹又都不在身边。他此时此刻真的好像失却了左膀右臂一样难受。如果这两个人在他的身边的话,他的心里就会更有底,就会对目前的困难更无所畏惧。翠竹可以说是他的智囊、喉舌,于雷是他勇冠三军的先锋官、削铁如泥的宝剑。难得的一文一武。翠竹是他忍痛割爱让她走的,他不再盼她。可于雷为什么在这关键的时刻怎么还不归队呢?还没有任何消息?是进不来厂子,还是出了什么事了呢?实在是让他又盼望又担忧啊! 第二部 第一九九章 高总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叫来了一名工人,让他把扩音器打开。那位工人按照他的命令,打开了扩音器,扬声器立刻播放起志强事先为他们录制好的《告全县人民书》—— 全县的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 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我们又喜迎来祖国山河一片红。 可是,以李云深、武造反为首的一小撮野心家、阴谋家,他们打着 捍卫“三结合”的旗号,自称响当当的造反派,实则干着搞分裂、 搞派性、推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勾当。并以“文攻武卫”的名 义,大搞打、砸、抢、抄、抓,挑动群众斗群众,企图把文化 大革命搞乱,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实行法西斯专政。这就充分暴 露了他们同毛主席革命路线背道而驰的狼子野心。这次由他们直 接指挥的围攻我工总司的行动,再一次暴露了他们的丑恶嘴脸 和狼子野心! 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我们 都是亲密的阶级兄弟,希望你们再不要受李云深、武造反等人的 蒙蔽啦!再不要上他们的当了!再不要为他们卖命了!我们再 不要互相残杀了,做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了! 一场场你死我活的武斗,死的伤的都是谁呢?都是我们 的阶级兄弟姐妹!一次次血淋淋的教训说明了什么?谁蓄意挑 起武斗,谁就别有用心! 血写的事实,必将戳穿弥天的谎言!父老乡亲们,兄弟姐 妹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我们都是亲爱的阶级兄弟,再 不要为那一小撮野心家阴谋家卖命啦!再不要受他们蒙蔽,上 他们的当了!放下棍棒,扔下刀枪,让我们携起手来,高唱“英 特纳雄耐尔”,共同迎接毛主席革命路线全面胜利的那一天吧! 重 型 工 总 司 宣 xxxx年x月x日 播完《告全县人民书》之后,接着广播里就响起了雄浑嘹亮、振奋人心、极具号召力的《国际歌》和《国歌》。 围攻的人群开始骚动了,有的人偷偷地放下了棍棒,有的人在一旁偷偷地擦眼泪,看起来这篇《告全县人民书》真的起到了涣散捍联总人心、瓦解他们斗志的作用。 看到这种情况,李云深和武造反十分恼火也十分着急。他们根本没有料到工总司会来这一手。他们恨不得举起一块大石头把那个大喇叭砸扁喽,不让它散布反对“革命委员会”的反动言论。他们现在进不了厂子,离他们还很远,对那个庞然大物一点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任它肆虐。 “李司令,我看这样下去不行!再让他们这样宣传一时半晌的,我们的队伍可能就失去了战斗力,不打自跨了。”武造反焦急地说。 “你说怎么办?” “一是提前行动,抓紧把他们拿下来;二是调来几台宣传车,我们也搞宣传,在舆论上压倒他们,防止他们的反宣传。” “提前行动恐怕风险太大,万一双方死伤惨重,我们也不好交差。我看目前第二个方案到是可以尝试一下。” “那你就快下令吧!” “行。”李云深同武造反商量完,就下令调来了五辆宣传车,围着重型的周围进行宣传。由于宣传车上的喇叭功率小,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工总司的大喇叭。 “妈的!这个东西简直是个怪物,全县都能听到。”武造反气的骂起来。 “别着急,我有办法制它。” “什么办法?” “你就等着好戏吧!” 这时的李云深好像胸有成竹了,不再像先前那么着急了。 李云深叫过一个人来,趴在他耳朵上嘀咕了几句,那人就走了。 宣传归宣传,舆论归舆论,没有下令撒退,还是没人敢撒退的。尽管有的人已经动摇,不准备参加这场武斗了;有的人想等待时机溜走,有的人想顺水摸鱼,暗中帮助工总司。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还不得不在那里坚持。 白天还好过,李云深他们最害怕的是夜晚。因为夜里照明不足,远不如白天,互相不好照顾。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可能炸营。这时也是工总司最容易突围的好时机。他们一旦组织突围,就很难防守。夜里,李云深和武造反根本不敢泄怠,坐着车四处奔波,到处鼓动察看,发现一点异常情况他们都要亲自去处理,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会心惊肉跳。就这样好不容易地熬过了第一个夜晚。 两眼熬得通红的李云深和武造反看见了东方的鱼肚白,他们的心稍稍安静了一点。等到朝霞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他们才让司机把车开到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他俩想在车上偷偷地睡一觉。等他们刚刚合上眼睛,还未等睡着的时候,工总司的扬声器就又大吵大叫起来。 “工总司的战友们请注意!请注意!各分团团长请注意!立即把你们的队伍组织好,准备突围!准备突围!” 这还了得!听到这样的喊声,李云深和武造反立即精神起来,一点困意也没有了。他们开着车又开始四处查岗,下达准备战斗的命令。等他们都布置完了,工总司却无声无息了。 就这样折腾了一天一夜,李云深他们已经折腾得人困马乏了。 “这一定是高强耍的花招,故意折腾我们。企图把我们折腾乏了,好乘虚突围。”李云深对武造反说。 “我看也是。” “那咱们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们也不停地造进攻的舆论,让他们不得休息。他们的人没有我们多,我们把大队人马分成两班,一班备战,监视他们的动向,一班原地休息。另外,把宣传车分成八班,三个小时一换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造进攻的舆论,让他们一刻也不得安宁。” “行,就按司令的意见办。” 于是围攻的人马重新进行了编队,宣传车改变了策略,眼睛已熬红的李云深和武造反也换班进行了休息。 让李云深这么一搞,高强也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也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斗争策略。参加会议的有总团的副团长钱启、各分团团长马龙、周世杰等人。 马龙首先发言:“我看他们虽然人多,但并不可怕。死心塌地和我们为敌的只是极少数,乘他们已经折腾得人困马乏之时,我们今晚就突围。” 周世杰说:“我基本同意马龙的意见。但我想补充一点,最好能与于雷他们联系上,里应外合最好。” “突围可不是件小事。如果突不出去,或双方混战,打死人怎么办?” “我们要是前怕狼后怕虎,那就坐以待毙,缚手就擒得了!”马龙激动地朝钱启瞪起了眼睛。 “这是关系我们全团生死攸关的大事,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你怎么能强加于人呢?” “谁强加于你了?你投降我都不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要投降?” “谁要投降谁知道!” “你别血口喷人好不好?谁要投降?你给我说清楚喽!” “行啦行啦!这是什么时候还起内讧?!” 高总用手推了推眼镜,脸色铁青,声音虽然不大,可语气却咄咄逼人:“现在我们最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精诚团结,一致对外,想尽一切办法共度难关,粉碎企图通过围攻搞跨我们工总司的阴谋!” “高总说的对,我们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团结,不能搞内乱。如果我们内乱了,也就不攻自破了。”周世杰重复着高强的意思。 马龙和钱启都不再说话。 “现在究竟怎么办?大家再发表一下意见。”高强还是心中有些犹豫,想再听听大家的高建。 “我看守是守不住的,必须近快想法突围。突出去能把队伍拉走更好,如果觉得那样困难较大,就化整为零,头头去北京上访,工人暂时解散,什么时候形势好转,什么时候再重整旗鼓,杀回厂子。” “我同意马龙的意见。”周世杰又首先表态。 “钱副团长,你呢?”虽然高强也赞成了马龙的意见,怕钱启不同意,从中拨弄事非,他就故意这样问了下他。 “高总看着定吧,我没什么意见。” “既然那样,我就定了。” “高总你就定吧,我们大家都听你的!谁有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马龙站起来,握紧拳头,瞪起眼睛,像宣誓,又像在讨伐钱启。 “对!高总,我们都听你的!你就决定吧!”还有几位参加会议的人都异口同音地说。 “既然这样,我就决定了。今天晚间由马龙带领三十人的棒子队,护送两个人突围。这两个人突围后想法找到于雷,然后再同我们取得联系,争取后天夜里内外夹攻,全面突围。此项决策之限在会的人知道,不得下传。在行动之前,再做动员。今天,就按会议的决定分头准备。有什么特殊情况,及时向我汇报。突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在谁那里出了问题,由谁负全责!散会!” 成败在此一举,高强一锤定音。 第二部 第二00章 李云深怕夜长梦多,除了制造恐怖扰乱工总司军心而外,他们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提前行动,近快拿下工总司。 第二天的午后,李云深让人拉来了一车老头老太太、媳妇孩子。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为了充人数,划拉来的呢。岂知这是李云深的又一计谋。这些人都是工总司的家属。以县革命委员会的名义,经多方工作,这些人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基本都已经表态,愿意动员自己的亲人接受县革命委员会的观点,也就是李云深、武造反的观点。李云深把这些人拉到一个高阜处,进一步对这些人做了一次简短的训话,其宗旨就是一个,让他们动员他们的亲人起义投降,别再坚持反动立场,近快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想通的人,就可以接过喊话筒,向工总司喊话,劝降。 刹时间,呼儿唤女的,呼爹喊娘的,叫丈夫喊妻子的,哭成了一片,哀声惊天动地。这些撕肝裂胆的声音由大墙外,很快传进工总司坚守的工厂。可不得了了!这时,工总司的整个队伍都骚动起来,思想波动起来。有的人甚至默默掉下眼泪。 李云深这一招可够利害的了!再不想法把这种声音压住,工总司就会不攻自破,就有人要往出跑了。 高强急忙传令播放《告全县人民书》,然后他又按排人写了一篇《给全体工总司家属的公开信》,立即用广播播了出去。这样,既压住了外面的舆论,也稳定了军心。 李云深见这一招数有点失灵,急忙把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叫到一边,耳语了半天,然后让人把他扶上宣传车,对准喊话筒对厂内喊话。 “钱启!我是你爹!你听见我的声音没有?你要听爹的话,赶快站过来!我们家苦大仇深,是毛主席把我们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的,你怎么能不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呢?怎么能不拥护革命新政权呢?‘革命委员会’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倡导的,你不拥护‘革命委员会’,不是和毛主席唱反调吗?你不要执迷不悟啦!听爹的话,快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吧!你们的大方向错了!你不要再死抱着高强的大腿不放了。不要再为他卖命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儿呀,你听见没有?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早晚,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听到了爹的喊话,钱启立时流下了眼泪。 接着钱老的壮举,又有一个瘦老头接过了喊话筒,对着厂内喊: “高强,你听着!我是你爹。你听见没有?我是让他们抓来的。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你不要考虑我,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喊话筒就被人抢了去。 “你这个死老头!你说啥呢?顽固不化,死路一条!现在你不动员你儿子投降,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谁对谁错历史自有公论!” “你儿子错了,现在已经定了。还用什么历史公论?” “那是你们说的。” “别和他说废话。不识好歹!早晚把他儿子彻底葬送了,他就不顽固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你还真有说的!你这老棺材瓤子,是不是找死啊?!” “我早就活腻了!” 气得李云深身边的人一把抓住老人的脖领,顺势给了个耳光,把老头打了个趔趄。老头儿气激了,不顾命地向那人扑了过去,大吼一声:“给你打,给你打,不打死我不是你爹揍的!” 鬼怕恶人。高老头儿不要命地发起疯来,那人倒不敢动手了。 “别跟他一般见识,等抓住他儿子,他就该和咱们磕头了。”李云深给那个队员下了台阶,让他走了。李云深也觉得和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儿斗没啥意思,就没再理采他,让人把他打发了。临走,老头儿还愤愤不平地说:“哼!真有能耐,都把我这糟老头子打了。” 李云深搞的攻心战既有成功的一面,也有失败的一面。成功的就是有的家属真的很是激动,向他们的亲人发出了强烈地呼吁,起到了动摇军心的作用;失败的是没料到事先说的好好的高老头,到时候变了卦,不按事先规定的说了,还给儿子打了气,撑了腰,并且在现场大闹一场,整得挺扫兴。李云深暗暗把高老头这笔账记在了高强的身上。 李云深这一举动确实起了作用,工总司的斗志远不像先前那么高昂了。有的队员甚至躲到一边垂着头和卵子算账去了。高强见此光景,心急如焚,盼望快点天黑,好采取新的行动。 李云深和武造反恰恰相反,他们十分害怕天黑。他们原以为困个一天半晌的就会把工总司彻底瓦解,没料到他们还真能负隅顽抗,到现在还没有倒戈投降的。该使的软招都使了,揍没揍效也没见到行动,他们还是心里没底。特别是到了深夜,他们更是心惊胆战,害怕这群困在笼子里饿虎冲出来伤人。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三点钟,他们以为这一夜又平安地过去了,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了,不料东南角却一阵大乱,喊杀连天。 第二部 第二0一章 李云深和武造反又打了针强心剂,一下子精神起来,驱车奔向了东南角。 东南角已经打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潜伏在苞米地的于雷等人在那里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他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在一次会议的布署,他让人在这里监视内外的动静,他亲自到附近生产队的一个秘密地点找到了在外边接迎的总指挥宫成。 “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是出来了,我是去送翠竹,刚好赶上他们围攻咱们,我被隔在了外面,想进进不去了。” “那正好,你就和我们一起行动吧。” “我那儿还有好几个人呢,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我好通知他们,咱们一起行动。” “那好。现在我的人已经集合齐了,都埋伏在附近的苞米地里了。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进入战斗状态。” “和高强联系上没有?。” “没有。” “今天夜里你带人掩护我们,我带人冲进去取得联系,好不好?” “可以。事不宜迟,就这么办。” 他们俩商定好之后,就分头行动了。他确定的位置是从东南角往里冲。所以方才东南角打了起来,就是于雷他们搞的。 因为围攻的队伍没有准备,再加上这里的人少,又不是李云深、武造反的干骨,所以没用怎么打,他们就让开了道,让于雷他们冲了进去。等李云深他们赶到的时候,于雷他们已经冲了进去。宫成带人撤走了。 “怎么回事?”李云深追问那里的头头。 “有人往里冲。” “冲进去没有?” “好像没有。” “到底冲进去没有?” “进也没进去几个。进去好,进去一个困住一个多抓住一个。” 这个小头头有点虎,说得李云深哭笑不得。 “抓什么?里外通上气,他们内外夹攻,我们就坏啦!” “原来是这么回事。再有人往里冲我把他抓住就是了。” “等你抓,什么都晚了!” 李云深怕再在这里出事,就把这个傻子调走了,调来了一支精干的,他信得过的队伍把守这里了。 经过这次较量,于雷的心中有了底。当他见到高强和战友们时,如久别重逢一样,个个都激动得热泪盈眶,相互紧紧握手。 “于雷,你可回来了!这一天多你没在身边,我真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样难受。”高强紧紧握住于雷的手,久久不放。 “我送走翠竹回来,你们就被围了。不知虚实,我没敢贸然往里闯。后来我与宫成联系上了,又搞清了他们力量布置的情况,我才冲了进来。” “宫成他们怎么打算的?” 于雷见人多,怕走漏消息,把高强拉到一边说:“宫成让我告诉你,明天夜里十二点,他们从西南变电所那里往进冲,让我们也从那里往出打,里外夹攻,迎咱们突围。” “把握吗?” “我看没问题。别看他们人多,都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我们这次往里冲就没费多大力气。我们虽然人少,都是不要命的,以一当十。再加上夜色的掩护,定能成功!” 高强见于雷信心十足,他也轻松了许多。他又找了几个特别可靠的人具体研究了一下往出冲的具体实施方案,全部落实了,他才算放心地眨了下眼睛。 第三天的上午十点钟,李云深下达了全面进攻的命令。分三伙往里冲。前面是手持步枪、长矛、大刀的赶死队,其次是能打能冲的青壮年,然后是随帮唱影站脚助威摇旗呐喊不得不来的老幼病残。 赶死队就像虔诚的佛教徒一样,报着誓死如归的坚定信念,一只手高举红色语录本,一手拿着武器,高呼着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誓死捍卫革命‘三结合’等最适髦的口号,向工总司固守的阵地冲去。 工总司的工人们也同样高喊着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等革命口号同赶死队交了锋。一时间,杀声四起,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激烈地交锋在第一道防线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双方都有伤亡。可终因工总司寡不抵众,第一道防线陆续被攻破。他们被迫撒到了第二道防线,继续抵抗。可惜的是,因为此秘密已有人向李云深告密,所以围攻的人很少掉入陷阱和暗壕的。那么,这道防线自然无法御敌了。除了被打死的,被俘的,其余全部撤到了第三道防线的指挥部里,这里不但外型坚固牢不可破,室内还存有大量给养和可以作为武器投掷的砖瓦石块。不出意外,在这里坚守几天还是可以的。但是由于面积小,人多,显得拥挤不堪。还有,就是已被断水断电,饮食和照明都成了问题。这个问题是志强他们早已提出来的,但当时没有引起高强他们的重视,至使今天为此陷入了被动的局面。好在只要坚守到夜里十二点钟,就可以突围了。渴、饿、拥挤、黑暗、空气混浊,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为了稳定军心,高总向全体队员做了坚守不出,等待时机的动员报告。他最后坚定地说:“同志们,战友们,里迎外合内外夹击,我们就可以突围啦!就可以粉碎他们的围剿了!大家还记得毛主席的那首咏梅词吧,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梅花香自苦寒来。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就不用我多解释了。只要大家咬紧牙关,熬过这十几个小时,胜利就属于我们的!”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预备,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高亢的歌声,嘹亮的口号声,响成一片,仿佛小楼、人心、歌声,浑然一体,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歌声、口号声由小楼的四面八方传出,响彻天宇,激荡人心。当这歌声,口号声传到了李云深、武造反的耳朵里时,他们的浑身不禁打起寒战,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们袭来,使他们不寒而栗。 “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小楼拿下来!否则,就会酿成更大的血案!” “李司令的估计完全正确。看他们现在的情绪,就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同我们决以死战。什么是他们的时机呢?就是天黑。因为他们可以在夜色的掩护下,向我们发动反攻。交手之后,因为没有明显标志,敌我力量很难分辨,他们可以混水摸鱼,冲出重围。” 武造反也看出了这步棋。 “英雄所见略同。老弟,既然你也有这种认识,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不惜一切代价往下攻。” “那样可能要伤亡惨重,以后我们不好收场。”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老弟,伏耳过来。” 李云深在武造反的耳边嘀咕咕一阵,武造反听后眉开眼笑,对李云深大加赞赏:“还是司令高见。定能成功。” “那就请老弟代劳走一趟吧。” “可以。我马上就去。” 李云深调来一辆吉普车,拉武造反走了,去搬他们攻城的特殊兵种。 第二部 第二0二章 武造反走后,李云深下令攻城。可冲了几次,都被雨点般的砖头石块打了回来,受伤者无数。李云深明知这样不行,他为了试探一下楼里的火力,竟意搞了这么两次。他见硬打不行,就命令几伙人轮番详攻,不给高强喘息之机。 高强见楼外的人干吵吵不往前来,就知是计。他也命令本队人马,只用少数人观察动向。多数人休息。然后,又反复播放《告全县人民书》瓦解捍联总,借以达到拖延时间,养精蓄锐的目的。 对这个全县都能听到的大喇叭李云深早已恨之入骨。因为前两道防线攻不破,无法采取措施,这回来到了它的跟前,他就使出了他早已筹划好的高招。只见他一挥手,身后的那台塔吊便轰隆隆向小楼驶去。在离小楼不远时,吊车停下了。楼里人不知他们整这么个玩艺想干什么,马上向高总报告了。高强也过来观察。 那塔吊伸出了巨臂,向楼上高音喇叭触去。 高强看清了,这个怪物原来是奔他的大喇叭而来。这还了得!不等那吊臂接近喇叭时,他就发出了命令。砖头瓦块如雨点般向吊车驾驶室打去,很快玻璃被打碎了,司机害怕脑袋被打开花,不得不开着车退到打不着的地方。可不拔掉大喇叭这根眼中丁肉中刺,李云深实在不甘心。他让人找来了安全帽和防弹衣,让司机穿上,命令他们继续往前冲。摆出了不捣毁大喇叭,决不罢休的架势。 为了掩护吊车的破坏行动,李云深又发出了进攻的命令,赶死队同时从四面八方向小楼冲去。楼里人只顾反击进攻的赶死队,忽略了吊车,大喇叭经不住铁臂的乱触,很快被触坏了,不响了。李云深见达到了目的,他就下令把吊车撤了回来。 大喇叭不好使了,工总司的喉舌没了,高强和战友们都很着急。他想命人修复,还未等人上到楼顶,就见吊车又发疯似的扑了回来。上去的人不得不又下来。那吊车这次没有再去触大喇叭,而是朝楼上的窗户猛触过来。“哗啦!”一扇窗户碎了,“哗啦!”又一扇窗户碎了。 “打!一定要把那两个司机的脑袋打碎了!” 愤怒的工人瞄准司机的脑袋,狠命地抛着石子,谁知这两个发疯的司机,这次不但不撤退,反而把那只铁臂从窗户伸进来,没命地撞动。工人们想出了办法,找来了两根钢丝绳,穿在了吊臂的鼻子上,把它绑在了锅炉房的大水泥柱上了。这台吊车再也无法动弹。那两个发疯的司机见势不妙,急忙爬出驾驶室,抱头鼠蹿。 这台吊车这么干,是有目的的。在它的身后,很快开来了三辆消防车。 “高总,我们往出冲吧!”于雷看到了消防车,想到他们要干什么。 “不等夜里啦?” “我看来不急了。” “为什么?” “你看——”于雷把高强拉到窗边,指着消防车说:“他们想用水灌我们。” “能吗?” “要不他们把这玩艺整来干什么?” 正在他们议论的时候,那几辆消防车已经到小楼附近了。未等高强发令,有一个人先跳下楼去,举着一块白布投降了。“钱启投降了!”有人认出了他。高强顾不得钱启,对于雷说:“于雷,你先带人往出冲,我把伤员安排好,也带着他们往出冲。” “好!” 于雷组织了五十多身强体壮,敢打敢冲的工人,一声呐喊,冲出楼去。早有防备的捍联总,看着李云深手中的小旗,迅速云集到于雷冲击的地方来,里三层外三层团团把他们围住。 这时于雷的眼睛已经红了,大吼一声:“不要命的往上来!”然后他手中的铁棒轮园,棒带风声,向阻挡者的头上砸去。只吓得前面的人蜂拥后退,叫爹喊娘,立时闪开了一条道路。于雷乘机领着一伙弟兄杀了出去。未等后面的人跟上来,道又被封死了。于雷想回来救缓,追赶的人已经堵住了他的归路。他见人越聚越多,不敢恋战,带着冲出来的人往青纱帐飞奔而去。追赶的人害怕中埋伏也不敢穷追,只好让他们逃了。 李云深见此情景,害怕再让楼里的人都冲出来,命令三台水车,用高压水枪封住了小楼的门户,使人不能进前。楼里的人很快被水泡上,不多时有的人已倒在了水里。 钱启投降,李云深亲自接待了他。钱启受宠若惊,除千恩万谢之外,还当即表态,要为攻打工总司、捍卫三结合立功。李云深认为这正是利用钱启瓦解工总司的好机会,马上答应了他的请求,给他配了一台宣传车,在众多全副武装捍联总战士的簇拥下,来到高总占据的小楼前,做现身说法。 工总司受蒙蔽的战友们,我叫钱启,原来你们的副团长。我现在已经猛醒,工总司殴打解放军、破坏大联合、攻击革命的三结合,大方向就是错了!不能再受高强的蒙蔽了。愿意革命的,可以放下武器,和我一样走到革命队伍这方面来。革命委员会欢迎我们!捍联总的战友欢迎我们!革命不分早晚,造反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谁再抱着高强的大腿不放,谁就是死路一条!同志们,战友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小黑楼马上就要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何去何从,速做抉择! 虽说钱启的行径被工总司的坚定分子嗤之以鼻,都异口同声的大骂他是叛徒。可在这大兵压境,鱼龙混杂,黑白难辨的情况下,他的话,他的行动,还是起了很大作用。一些不坚定分子,也像他一样举起了白旗,跳出了小楼,杀了回马枪。 错误估计了形势的高强,懊悔不已,知道大势已去。 “水中有药,快往出冲啊!”已经中毒高强,喊完这句话时,顿时头昏眼花,心面前一片漆黑,不大会儿便倒在了毒水中。 楼中剩下的几百人谁也没能冲出重围,全部被俘。所抓之人,除高强等个别头头送进了看守所,其余的人都分别关进了设在两所中学的临时监狱。 因为钱启投降,又提供了一些工总司的核心机密,有立功表现,所以没有关起来,李云深把他交给了贾仁处理。贾仁深知高强等人在重型的基础雄厚,自己无法相比,因此,不敢掉以轻心。为了彻底搞跨高强,防止他东山再起,他不得不利用钱启这个诱饵,大造舆论,蒙骗视听,争取群众。除此之外,在团内还给了他一个副职,让他死心塌地地跟他干。受崇若惊的钱启也很是感激贾仁,非常替他卖力,不久,他就从工总司为贾仁拉过来一帮人。工总司被摧毁之后,厂内的一切大权都落入了贾仁之手。他想借恢复生产名义,实行他的权威,并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停发了工总司不上班所有人的工资。就是这样,有的工人还是不上班,盼望高强、翠竹、于雷回来,重整旗鼓,再扯大旗,同贾仁对垒。 第二部 第二0三章 于雷杀出重围后,无法营救高总,心中十分焦急。后来他知道高总被俘,楼内人全部被抓,心中十分难受,面对苍天,面对旷野,面对北京,大哭一场。哭够了,他同工人们商量营救高总的办法,有的人主张拉起队伍,全部去北京找翠竹,共同上访;有的人主张同宫成汇合,组织游击队,偷袭监狱和集中营,先救出战友再说;还有人主张分兵两路,少部分人去北京,多数人留家,上访的上访,想法营救的营救,两不耽误。于雷采纳了最后一种意见,大家齐了点路费,打发两名工人去北京找翠竹,其余的人由他领着在家坚持斗争。于雷不能回家住,只好隐藏在郊区的亲属家,白天不露面,夜间进行活动。 于雷派走了那两名工人以后,找到了隐蔽地点,很快又与宫成取得了联系。他们没有走的人和没有被抓的工总司工人秘密串连起来,先分散活动,坚持斗争,准备形势好转,再杀回工厂,卷土重来。 两名工人到北京后,很快在左家庄接待站找到翠竹和先批去的人。他们把工总司被围,高总被抓的经过祥细向翠竹做了汇报。翠竹边听边觉得心中不是滋味,等她听完工人的汇报,知道了工总司目前的惨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可她不愿在工人的面前表现出任何孺弱,她很快擦去了眼泪,告诉新来的工人:“国务院信访接待室的同志已接待了我们,并告诉我们,周总理已经过问了黑龙江的两派问题。可能很快就要组织两派进行谈判。为这个问题,中央还要下发文件。” “那么说我们没有错?” “周总理的态度已很明朗,肯定了两派都是革命的,要实行革命的大联合。我们这派的代表还向周总理提出要参加革命委员会,共同掌权的问题,据说周总理也答应了。” “这太好了!王姐,你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于雷他们吧,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很可惜,联系不上。” 那两个工人有件事情还不放心,又问翠竹:“我们被抓的人怎么办?” “既然中央已经承认我们是革命的,当然要无条件放人了。明天我就去国务院信访办,把家里的情况反映给他们,让他们帮我们催家里放人。” 这时,两个工人才放心了。 翠竹很快与于雷取得了联系,她把周总理的态度告诉了他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话千真万确。听到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在电话里翠竹就听见了于雷的哭泣声。于雷这个铁打的汉子,竟然如此,那些长期受压,心情好激动的小伙子,大姑娘们,听到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又有谁能不流泪呢?又有谁能不拍手欢呼呢? “别太激动,中央文件很快就要下来了。在文件没有下来之前,我们想法把周总理的态度转告他们,给他们施加压力,迫使他们早日释放我们的战友,免得他们多遭罪。” “翠竹,这回我们心里有了底,我们更不怕他们了。我们一定坚持斗争,争取高总他们早日出狱。” “你们辛苦了!我代表来北京的战友们向你们致敬!” 听到翠竹这发自肺腑的声音,远在京城的慰问,热泪盈眶的于雷,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谢谢你们的鼓励。你们也很辛苦,我代表在家坚持斗争和在狱中坚持斗争的所有战友,向你们表示最亲切地慰问,并致以革命的、崇高的敬礼!” 在此期间,心心相印的于雷和翠竹经常通着这样的电话。于雷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翠竹从北京传来的好消息,翠竹也日夜惦记着在家坚持斗争的战友的安危冷暖。 第二部 第二0四章 志强被抓以后,金花震惊之余,便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志强对革命那么执著,他怎么会是反革命呢?她日夜期待着志强从狱中走出来, 庄重地向世人宣布:我不是反革命!我被释放了!这不过是一场噩梦。可幻想毕竟是幻想,不等于现实。直到现在志强还在狱中押着。因为是政治犯,不允许接见。不但她一次没有见到他,就连亭玉和庶民也一次没有见到志强。 一向活勃开朗的金花,自志强被抓起来以后,她就一直高兴不起来,心情一直十分沉重,十分压抑,经常被一层厚厚的阴云笼罩着的小脸蛋,日渐消瘦,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赵婶和大鹏都知道金花的心情,没人敢劝她,不等你说几句话,一提到志强这个名字,她就哭得不成样子。不说还好点,越说她越哭。从此,再没人敢提到志强这两个字。 劝又劝不了。见她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让人十分揪心。这可怎么办呢?不能眼看着她一直这样忧愁下去啊!总这样下去,孩子的身体不完了吗?一时间,真让赵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来想去,想出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馊主意——让人给金花介绍对象。她认为金花有了新朋友,就会忘掉志强,就会从痛苦之中摆脱出来。赵婶的算盘打错了,不管你介绍多么好的小伙子,金花都说:“要看你看,我不看!”无论赵婶怎么动员,她就是不同意,弄得赵婶也没办法,不得不死了这份心。 赵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金花,你姨来信了,说想我了,好几年没见她了,我也挺想她的。她家在山里,房后有条河,河水清彻透明,门前有座山,山上风景可美了!我想带你去,你去不去?” “我现在没有那份雅兴,还是让别人陪你去吧。” “你也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呀!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总在家闷着,闷坏了,闷出病来,我可没钱给你治!” “妈,我求求你了,别总磨叨好不好?” “我一说,你就说我磨叼,我不磨叼,谁和你磨叼?不磨叼就不磨叼,今后你没我这妈,我也没你这闺女!” 本来金花心焦,听赵婶这么说,不知道眼泪从哪儿来的,扑簌簌又掉了下来。而且想止也止不住。 见女儿哭了,赵婶心也不好受,也跟着哭起来。母女俩心照不宣地抱在一起悲悲惨惨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悲恸,哭得全家人谁也止不住了泪水,止不住了悲声,只哭得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好像只有哭,只有这样纵情地哭,才是排遣心中郁闷,表达这种的感情的唯一方式。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一种向黑暗发泄、抗争的最佳方式…… 赵婶的眼泪,金花的眼泪,大鹏的眼泪,赵叔的眼泪,妹妹的眼泪,全部汇在了一起,汇成了一条乌咽的河!汹涌的河!奔流不息的河! 眼泪虽然救不了金花,可从此赵婶不再强迫女儿做她不愿做的事,不再用任何方式驱赶金花心中的已经同她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在金花这既纯洁又天真浪漫的女孩的眼里,无论你怎么说,或用什么“铁证”来说明志强是个坏孩子,更不用说是什么坏人、反革命,她都不会相信。打死她她也不会相信,这就是她同其他人,或者比她成熟千百倍的人,对志强特殊的、不同的理解。志强呢?也在用这种思维方式想念着金花,思念着金花。他若知道那张纸,那几个字,那愚蠢的行动,会化作一堵高墙的话,他是不会这么做的,起码现在他是不会那么做的!因为他知道了,那是无助于事的,以卵击石的,不切时宜的,愚蠢而再愚蠢不过的了!就是后来,他也从不认为那愚蠢的行为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 他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是蠢猪。同时,他也用这种方式,用他整个的心灵,用他全部的生命在呼唤着一个似乎在黑暗中能够给他和他的生命带来光明的名字。每天,他几乎都会用心,用一种特有的方式呼唤这种名字。他曾试想过,假如这时的他,再失去这个名字,或他不会再思念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会是一个比什么都可怕,比什么都可悲的事情!也许有一天,他真的同那个名字分开了,那也就意味着他同这个世界分开了!起码现在他是这样想的、认为的,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他现在没有任何奢望了,就连判决之后投走之前(一般的犯人都可以在这时候接见亲戚朋友的)能否见上她一面,说上一句道别的话,简直都成了奢望。他想鼓起勇气,对金花明确地告诉金花:请你不要再等我了(起码是肉体。他相信灵与肉是可以分离的)!也许那样会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他已经将他的灵与肉分离了。他十分自私地把肉体献给了这个他认为可悲的世界,把灵永远地,就是地球毁灭了,也不给别人,只留给自己,因为它可以化作一种思念,一种永久的,别人无法剥夺的思念!假如有一天在这世界上有人宣布(其实不用宣布,已经有过之而无不极)思念也可以剥夺的话,他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死亡将面对他,他也将含笑面对死亡。因为到那时,一切都不属于他了,因此也就一切都化作乌有了! 志强唯一的想法就是想在他投劳改之前见金花一面。金花现在盼望的也只有这些。人的欲望往往很大,可有时也很渺小。现在志强和金花的欲望都很渺小,或者说也很渺茫。在一些时候,渺茫也会是一种希望。 终审判决下来了,一张纸,四个字,换来的是剥夺政治权力十五年,监禁十年。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刚满十八岁的志强,将面壁十年,在监狱中度过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这是多么残忍而又可怕的事情啊!他已经抗争了,可什么也没争取到。上诉的结果是又加了二年,八年变成了十年。这就是他争到的权力。他应该感到幸运了。这起案件假如不是发生在远离京城的这个小镇,不是发生在他——一个红卫兵的身上,后果就会更惨!也许他的灵与肉真的会分家。或许根本不用判决,就已经死无藏身之地了! 老看守所所长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在投送之前,通知了志强的家属,给了他们一个小时的接见时间。 亭玉见到了儿子,又一个干革命干进监狱的儿子!久别的儿子!他给儿子带来了许多好吃的和今后要用的生活必须品。刚一见到儿子时,看到儿子惨白的小脸,她的心里难极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劝儿子多吃一点她带来的饺子,然后就一遍一遍地说,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她的希望很朴素,也很切合实际。母子天性,再坚强的母亲,在这种时刻见到儿子,眼泪不会不是一种特殊的礼物。不知将有多少母子的深情厚意,都包含在它的里面。 此时此刻,庶民、志国也都止不住了眼泪。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是用眼睛说出了他想说和不想说的话。 还是志国的意志比较坚强,他把含着的眼泪咽了下去,对弟弟说:“监狱不是人呆的地方,也了是人呆的地方。我也呆过,我没有白呆。我希望你也不要白呆。” “我想也会是如此。” “制定诺言容易,履行诺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哥哥,请你相信我,就像相信太阳从东方升起,在西方落下一相信我。” “你如能那样,不但我放心了,爸爸妈妈也会放心了。” “都请你们放心。只是有一个人我见不到,我的心很不安。” “谁?” “金花。” “她会来看你的。她一定会来看你的!” 志国十分自信地说,他的自信来自他的观察、分析、判断,来自他对生命与爱情的体验。他想看弟弟,时常来看守所附近转。他经常看见一个满面忧容而眸子却放射着洞穿一切的目光的姑娘,也在高墙外徘徊,久久地期待着什么。他本想替弟弟安慰安慰那双久久期待的眼睛,可她却总躲着他,不给他这个机会,所以,今天他才这样和弟弟说。 “有人告诉过她吗?”志强担心地问。 “可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说她一定会来呢?” “我想她应该知道看守所有这样的安排和安排的具体时间。” 志强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想求哥哥去通知金花。他瞅了瞅正在为他痛苦的父母兄长,他把话又咽了回去。他不想让在场的家人看出他的失望,他强打着精神应付着那一双双无奈又无助的目光。 “谢志强,所外有个人要见你,你见不?”有位好心的管教来征求志强的意见。 “什么人?”志强迟疑了半天,十分生硬地问。 “是位学生打扮的女孩子。” 第二部 第二0五章 “见!见!”志强来不及多考虑,马上说急切地说。他料定不会是别人,一定是金花。 当管教把金花领进来,证实了志强的判断时,志国也很是激动地问弟弟:“怎么样?没错吧?” 志强默默地点了点头,把眼神移向了金花。当他的目光与金花的目光相碰时,当他发现金花的脸庞比自己还消瘦时,他的心颤抖了!他的嘴唇颤抖了!他的良知颤抖了!从金花的眼神里,消瘦而刚毅的脸庞上,他读出了一个字,一个他们之间还不曾用过,但早已把他们连在一起的字。 金花看见志强那惨淡的目光,苍白的脸,她已经忘记了他是一个即将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去做苦役的政治犯,忘记了所有的流言蜚语,剩下的只是她那颗高贵而善良的心酿造出来的两个字了——怜爱。在她的眼里万万没有想到在孩提代她就喜欢同他挑皮,就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向她表示她的感情的鼻涕鬼,会变成了吓人的小骷髅。岁月会真有这么大魔力,能把人变成鬼吗?她实在不敢相信她的眼睛。说是鼻涕鬼,那不过是金花对志强的爱称罢了。少年时的鼻涕鬼,早已长成了抱负远大,能文能武,风度翩翩的好青年了。要不,她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怎么会如痴如狂地爱上他呢?爱不是一种超越自然属性的天外之物,也不会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浮萍。树有根,水有源。金花和志强相爱,也是有根有源的。可根在哪里?源在何处?你让金花说,她也不一定能说清楚。你让志强讲,他也不可能讲明白。金花就是喜欢志强,这是无可非意的;志强恋着金花,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不然,志国怎么敢下这样的断言? 金花见谢伯伯、谢娘、志国哥全在,和志强搭过话后,就转身同他们打招呼。让志强的事把谢家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慌慌,谁也顾不得想别的事了。在这儿今天见到金花,谢娘才忽然想起金花早就和志强相好的事。在大难临头的时候,金花还能来看志强,还想着志强,这已经是很难得了!让金花给她当儿媳妇,在这种时候,就是金花愿意,谢娘也不会答应的。她是明白人,不能因为自己的孩子再耽误人家的孩子。她过去就喜欢金花,今天让她的行动使她更加感动。 “金花,谢娘能在这儿见到你,你能来看志强一眼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如今他是一名马上去监狱服十年苦刑的劳改犯,同你不能相比啦!谢娘也不多想啦!我代表志强,也代表我们全家谢谢你啦!” “谢娘,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理解你的心。可你还不完全了解我,理解我的心。今天志强在,你们二位老人都在,志国哥也在,我赵金花可以对天盟誓,不管志强判没判刑,我都没把他当成坏人、犯人来对待。我过去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今后我还是这样想,这样做。志强应该孝敬你们二老的事情,他走了,我金花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的做到,可我一定要代志强尽力,只要二老不嫌弃金花就行。” “金花,你的这份心意谢娘是领了。志强,你还不好好谢谢金花?” “大恩不言谢,这个时候我说一千个谢恐怕也没有用。如果我谢志强还能活着回来的话,定要涌泉相报!若是有个三长二短,那就另当别论了。” 志强由于激动,说出的话既不中听,又有点语无伦次,而且让人有点担心、寒心。志国听得不是滋味,急忙瞪了弟弟两眼,然后谴责了弟弟几句:“你才多大岁数?蹲个十年八载的能怎么的?就是没有什么变化,不减刑,出来你才多大?还不到三十岁,干什么不行?更何况,你好好干,减刑的可能性很大。再说,在这十年当中,你知道国家能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你年轻轻的,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好朋友的面,怎么能说这种没志气的话?!白瞎姥姥给你起的志强这个名字了。没出息!” 志强听哥哥这么说,细叭嗒叭嗒嘴,丸味丸味自己方才说出的混账话,也觉得不咋对劲。 “哥、爸、妈、金花,我方才一激动,不知怎么说出那些混帐的话,让你们听起来可能有些担心。我本来不是那个意思。正像哥哥说的那样,我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就是蹲个十年八载的回来,也还不到而立之年,干什么还都不晚。再说,我听说监狱那地方也不简单,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在那里也可以学到很多在地方上学不到的东西。而且可以专心致志,什么都不想,学到的东西必然扎实,实用。” “这就对了。人得往宽处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况且,有时候坏事还可能变成好事。” 金花的这几句话说得志强心里更亮堂了。 还是年轻人说话,就是中听。亭玉见志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的心情也好了些,心中暗暗感谢着志国和金花。 因接见时管教在场,又有这么多人在场,无论是志强还是金花,想说点恩爱话都是不可能的。只能说些关心的话,祝愿的话和人云亦云的话,不痛不痒的话。虽然盼望以久的见面日到了,相见了,可不能说相爱的话,不能说许许多多要说的话,心里也是很难受的。真有相见亦难别亦难的感觉。 接见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分别把拿来的东西都当面交给了管教,最后金花又掏出一样东西面对志强说:“这是你小时最愿读的一本书,你带上,再重读读,可能更有好处。” “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吧?” 没有看见书皮,志强就猜出了金花为他捎来的书。足见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正是这本书。想看吗?” “想看。太想看了!带上这本书,可能对我的一生都将有好处。” “旦愿如此。” 金花想的如此周道,不但拿来了许多生活日用品,还送来了一本志强极需要的书,这是志国和亭玉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金花能想到这里,想出哥兄弟、父母都未想到的事情,足见她对志强太了解了!太体贴了!看到这种情景,当然他们除了感到惭愧而外,剩下的全是高兴了。若不是志强摊上了这种事,马上就要走出学校了,工作一旦有了,他们俩这么好,还有什么说的呢?亭玉想到了这里,不能不替儿子有几分惋惜之情,替金花有几分惋惜之意。现在的小青年处对象,你有情,他有意,就是比她那时父母包办好!在惋惜之余,也很羡慕他们。 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亭玉在这样祝愿着,志国在这样祝愿着,就连一向不关心孩子这些事情的庶民,也看出了金花的意思,儿子的劲头,他也这样祝愿着。老实憨厚的庶民对这件事情和亭玉一样,并不报多大希望。他们想,就是金花对志强再好,也不可能等他十年啊!就是她想等,她的父母和亲人也不能让啊!所以,虽然他们有这种美好愿望,他们也认为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如今在一个有可能已经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孩子的面前,善良的父母,无论如何是不能点破迷津的,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么做,在此时此刻,对任何人,特别是他们的儿子,是绝对有好处的。在这一点上志国和爸爸妈妈的看法是相同的。他知道,痴情的人是不理智的,甚至什么都能干出来的。别说是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或者一生,痴情的人都可能厮守的。旦愿这种奇迹也会发生在弟弟与金花之间。志国是这样祝愿着,也这样期待着。 这是志强迈进看守所后,第一次见到亲人。他是多么不愿意他们离开啊!那怕多呆上一分钟,也是他求之不得的。当他失去自由后,他太渴望自由啦!他太想念亲人啦!如果能马上还给他自由,让他日夜和想念的人在一起,就是让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吃再难吃的饭菜,穿再破的衣裳,他都毫无怨言,他也认可啊!眼下,就是这种想法,也不过是一种幻想啊!亲人马上就得离开。他也很快就要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度过他一生最好年华中的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呢?可这十年不管多么珍贵,他都得这样度过了,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这是多么的残忍啊! 爸爸妈妈走了,哥哥走了,金花也走了!志强又回到了那间阴暗潮湿的牢房。他又陷入了无比的痛苦与思念之中。 金花自从从看守所回来就得了一场大病,她想送送志强的愿望因病得难以起床,无法搞清投走的时间而落空。从此天隔一方,生死两茫茫。 知道了北京方面的态度,于雷和宫成在家的活动更加频繁和紧张了。他们除了张贴大字报,撒传单,声讨谴责李云深、武造反打、砸、抢、抄、抓的罪恶行径外,还不断偷袭他们的集中营,想法解救被关押的战友。由于于雷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一时搅得李云深他们昼夜不宁,寝食不安。 李云深为了剿灭或制止于雷他们的骚扰,还采取了几次全城规模的大清查。可都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气得他们甘着急没办法。谁知于雷他们越闹越凶,已经成了李云深、武造反的心腹之患。 “我看不把于雷这小子抓起来,我们就永无宁日!” “清查了好几天,连影子也没发现,这小子躲到哪里去了呢?” “我就不信他能飞到天上去!” “他们可能不在城里。” “我看也是。” “那我们就到农村去扫荡。他就是钻到耗子洞里,也要把他追出来!” “既然你有这么大决心,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吧!” “行。我就不信他洋砬子倒上树,看他有多大能耐!他们的老巢我们都能捣毁喽,剩下几只没头苍蝇还能翻了天!”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妖也可能作大孽。” “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不好?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司令今天怎么前怕狼后怕虎起来?” “不是我前怕狼后怕虎,是形势不容我们乐观。” “有什么变化?” “你没听袁诸章催吗?让快点处理高强的案件,能定罪就判,不能定罪就赶快放人!” “他算老几!他有什么权力过问这事儿?” “不是他有什么权力。是国务院来电话啦,催县革命委员会对此案迅速做出结论。不然,就得立即放人!” “别听他的!山高皇帝远,他还能亲自来办这事儿啊?” “这不是还有内奸吗?” “谁?” “这你还用问我?” “你说袁诸章啊?” “不是他是谁?” “我看他是有点活腻歪了!不行,再给他按上点罪名,把他按趴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已经站起来啦,那可不是你我说打倒就打倒了。要整,也得抓住真赃实据,还得等待时机,否则,是不行的啊!老弟。” “我看报纸上,电台里不又提出反复辟,反逆流什么的了吗?好像也是有针对性的,有来头的。说不定就是针对这些被结合的老干部而来的?” “可能有点这种味道。” “那就是时机来了!他再敢和我们对着干,就说他压制造反派,搞复辟,不愁不把他打倒,整出革命委员会班子。” “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高强和于雷的问题。至于袁诸章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让他再蹦几天。我们把军代表拉住,军代表支持我们,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兴不起多大风浪。” “可也是,那我们就先想法制了高强的罪,把于雷再拿住,我看他们也就树倒狐狲散了。 “还有一个王翠竹,据说国务院总打电话问情况,催着结案,催着放人,就是她在北京捣的鬼。我看不行派几个人去,秘密把她抓回来,同高强他们一同治罪。” “行。要真能把她抓回来,告状没了头,我看他们也就消停了。我们的事也就好办了。” “对!一不做二不休。统统把他们抓起来,治了罪,我们就高枕无忧了。” “那我们就分头行动。你去剿灭于雷,我派人去北京抓王翠竹。” “去抓王翠竹可得派几个精明强干的人,要干得干净利落,否则会打草惊蛇,或打不住黄皮子惹一腚臊。更严重的是别抓不着人家,让人家把咱们暗算喽!那就更被动了。” “你放心,只要咱们派出的人,绝不会是没根没派的人。不但能把她擒回来,还得干得干净利索。” “既有这么得力的人,就事不宜迟,马上行动吧。” 李云深和武造反经过密谋策划后,就开始分头行动了。 这回可能于雷在劫难逃了。 第二部 二0六章 武造反自以为得意,带领人马下乡清剿没几天,在城里坐阵的李云深就有点吃不住劲了,向他发出了紧急呼吁。未等武造反打马回城,他的家又出事了。 “谁呀?” “我是造反的朋友。” “你做啥呀?” “造反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你等等,我给你开门。” 就这样,武造反的母亲被人骗出门外,劫走了,至今不知下落。 “妈的!准是于雷他们干的。” “怎见得?” “我母亲从来不德罪任何人,别人不会干这种事,不是他们干的是谁干的?”正在武造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于雷发出的通谍到了—— 武造反: 你的母亲在我们手里。因为你们抓了我们的人 不放,我才出此下策。你如果放了高强,我们就放 了你母亲!你押他多长时间,我们就关你母亲多少 天。你如果是个孝子的话,该怎么办你自己知道! 于 雷 xxxx年xx月x日 武造反确实是有名的孝子,他见到于雷的通谍,知道母亲在于雷的手上受罪,他撕碎纸条,气得大骂起来: “明人不做暗事。妈的!你于雷算什么好汉?算什么能耐?乘我不在家把我母亲抓去当人质。我母亲根本没有参与我的事,而且她还经常劝我,不让我干这些事情。” “武司令,他们偷着绑架你母亲,他是黔驴技穷的表现。但是为了老太太不遭罪,我们做作工作,把高强放出去,把老太太接回来怎么样?” “我们好不容易把高强捉住了,放虎归山,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那大娘怎么办?” “妈的!不行我把高强他爹也抓来,他不放我母亲,我就不放高强的父亲。看他于雷怎么办?” “那老头是花冈岩脑袋,要是和你玩起命怎么办?” “这——” 武造反和李云深都领教过高老头的厉害。今天李云深一提醒,武造反才想起高老头的倔犟劲来。仔细一考虑,这样做有点不妥。 “他抓我妈,不行我也抓他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他怎么办?” “这倒是个好办法。” 可当武造反带人去抄于雷的家的时候,人早走光了,让他扑了个空。足见于雷早有准备。气得武造反大发雷霆,指挥人把于雷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武造反没有抓到于雷的家人,更加惦念母亲。他急得像头受了伤的狮子,不停地发疯似的吼叫,不停地大骂于雷。他明知道这样做只能泄泄私愤,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发疯之余,思来想去,他又心生一计。他把他的想法和李云深说了,又和军代表郎政委说了,他们都同意了他的做法。 这天革命委员会门前贴了一张海报,海报的内容是县革命委员会同意用武造反的母亲对换高强,请于雷立即同捍联总联系换人事宜。有人立即将这一消息报告了于雷。于雷也立即召开了一个临时前敌委员会会议,认真研究了对换的方法。这时有人说:“这可能是武造反的一个阴谋,想通过这种手段把我们一网打尽。” “不管他是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他们既然答应放高总,我们就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再者,通过这几天的交谈和观察,武母还是个心的善良的好妈妈,我们再这样做下去也有点于心不忍了。他们不放高总,我们也不能继续扣押武母了。” “换可以,只是怎么交换人质可是个不好办的大问题。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人单势孤,一旦他们耍的是阴谋,我们就会全部落入虎口!不但救不了高总,还把我们全搭进去了。我不是怕他们,而是觉得那样不值得,还会拖延高总出狱的时间。” “不这样办,谁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呢?” 于雷的一句话把大家都给问住了。的确如此,不这么办,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没有。大家都动脑筋想了好久好久,就是想不出万全之策。最后,还是有个小队员想出了一个好招。他们先定了交换的时间地点,为防止武造反耍阴谋,在快到交换人质的时间的前半个小时,把交换的地点由城内改到离城三十余公里的泥河大桥上。这样,武造反只能领少部分人来履约,无法事先埋伏大队人马搞偷袭。并且,他们来人多少,事先就可以观察到,如果超出规定的人数,或发现异常现象,就把人质带走。大家都同意了这位小队员的建议。 这一招的确很灵,完全打乱了武造反和李云深的阵角。 时间到了,武造反亲自来了。他在桥的北面,于雷在桥的南面,双方匀有戒备。但都发现对方没有什么大的阴谋,就都在各自队员的护卫下,来到了大桥中间。 武造反看见于雷,劈头就问:“你把我母亲带来了吗?”于雷不屑一顾地说:“带来了。”武造反又说:“那就交人吧。”于雷说:“可以呀!”于雷一挥手,手下的人把武母远远地押着让武造反看,并让武母说:“儿子,妈来了!” 不听则已,一听武母的喊声,武造反顿时泪如雨下。他不顾一切,单枪匹马地向桥南跑去。于雷出人意料地并未拦挡,让他们母子相拥在桥头。“儿啊!”“妈妈!”过了好大一会儿,武母问:“你们把高总带来了吗?”武造反没有吱声。武母见儿子没有吱声,就知道他们反悔了。“你既然没带高总来,妈妈就回不去了。” “不,他可以带您走!” 武母瞅着于雷,不敢相信自己的的耳朵。 “我说的是真话,武造反,你可以带你母亲走了。” “那高总呢?” “我早就知道你说了不算,不会把他带来。尽管这样,我们也放了你母亲。以后的事你自己琢量着办吧!” 武造反无话可说。 “妈,我们走吧。” “你们不信守诺言,妈不走了!于雷他们带我怪好的,你们多咱把高总放了,我再回去!” “妈,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把高强放喽。你快和我回家吧!” 于雷又过来说:“大婶,您受委屈了!本来我们两派之争,不应该牵扯你老人家。可实出无奈,才出此下策。招待不周,还请你老多多包函!” 武母被于雷这几句话说得又止不住眼泪,哭着说:“儿呀,于雷他们可没亏待你妈。你们快放了高总他们吧!他们做错什么了?你们总关着人家也不是个道理呀!再说,搞革命就搞革命呗,你们两派总打啥呀?我看是有人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了让你们要搞革命大联合吗?快联合了吧!别你争我夺的,有啥好处?要是真的闹出了事来,将来还不找你们算账啊!” 武造反虽然不同意母亲的观点,多少也受了点启发,觉得再这样无休止的打斗下去是不行了。他虽没有参加过什么大的运动,也听人说过运动的事。说不秋后算账,不是那么回事!他想起自运动以来的所作所为,有点不寒而栗。他转念一想,尽管自己是有些地方做过了点火,可那也是难免的啊!比如这次打工总司,是死了点人,伤了点人,可比起全国那些动枪、动炮、动坦克车、甚至飞机大炮的大型武斗,损失小老了!据说武汉的一次两派武斗就死了上千人。想到这儿,他的胆又大起来。他心想:怕什么?搞运动嘛,造反嘛,不过正就不能矫往! 在于雷的一再催促下,武母和儿子走了。 第二部 第二0六章 武造反自以为得意,带领人马下乡清剿没几天,在城里坐阵的李云深就有点吃不住劲了,向他发出了紧急呼吁。未等武造反打马回城,他的家又出事了。 “谁呀?” “我是造反的朋友。” “你做啥呀?” “造反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你等等,我给你开门。” 就这样,武造反的母亲被人骗出门外,劫走了,至今不知下落。 “妈的!准是于雷他们干的。” “怎见得?” “我母亲从来不德罪任何人,别人不会干这种事,不是他们干的是谁干的?”正在武造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于雷发出的通谍到了—— 武造反: 你的母亲在我们手里。因为你们抓了我们的人 不放,我才出此下策。你如果放了高强,我们就放 了你母亲!你押他多长时间,我们就关你母亲多少 天。你如果是个孝子的话,该怎么办你自己知道! 于 雷 xxxx年xx月x日 武造反确实是有名的孝子,他见到于雷的通谍,知道母亲在于雷的手上受罪,他撕碎纸条,气得大骂起来: “明人不做暗事。妈的!你于雷算什么好汉?算什么能耐?乘我不在家把我母亲抓去当人质。我母亲根本没有参与我的事,而且她还经常劝我,不让我干这些事情。” “武司令,他们偷着绑架你母亲,他是黔驴技穷的表现。但是为了老太太不遭罪,我们做作工作,把高强放出去,把老太太接回来怎么样?” “我们好不容易把高强捉住了,放虎归山,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那大娘怎么办?” “妈的!不行我把高强他爹也抓来,他不放我母亲,我就不放高强的父亲。看他于雷怎么办?” “那老头是花冈岩脑袋,要是和你玩起命怎么办?” “这——” 武造反和李云深都领教过高老头的厉害。今天李云深一提醒,武造反才想起高老头的倔犟劲来。仔细一考虑,这样做有点不妥。 “他抓我妈,不行我也抓他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他怎么办?” “这倒是个好办法。” 可当武造反带人去抄于雷的家的时候,人早走光了,让他扑了个空。足见于雷早有准备。气得武造反大发雷霆,指挥人把于雷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武造反没有抓到于雷的家人,更加惦念母亲。他急得像头受了伤的狮子,不停地发疯似的吼叫,不停地大骂于雷。他明知道这样做只能泄泄私愤,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发疯之余,思来想去,他又心生一计。他把他的想法和李云深说了,又和军代表郎政委说了,他们都同意了他的做法。 这天革命委员会门前贴了一张海报,海报的内容是县革命委员会同意用武造反的母亲对换高强,请于雷立即同捍联总联系换人事宜。有人立即将这一消息报告了于雷。于雷也立即召开了一个临时前敌委员会会议,认真研究了对换的方法。这时有人说:“这可能是武造反的一个阴谋,想通过这种手段把我们一网打尽。” “不管他是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他们既然答应放高总,我们就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再者,通过这几天的交谈和观察,武母还是个心的善良的好妈妈,我们再这样做下去也有点于心不忍了。他们不放高总,我们也不能继续扣押武母了。” “换可以,只是怎么交换人质可是个不好办的大问题。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人单势孤,一旦他们耍的是阴谋,我们就会全部落入虎口!不但救不了高总,还把我们全搭进去了。我不是怕他们,而是觉得那样不值得,还会拖延高总出狱的时间。” “不这样办,谁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呢?” 于雷的一句话把大家都给问住了。的确如此,不这么办,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没有。大家都动脑筋想了好久好久,就是想不出万全之策。最后,还是有个小队员想出了一个好招。他们先定了交换的时间地点,为防止武造反耍阴谋,在快到交换人质的时间的前半个小时,把交换的地点由城内改到离城三十余公里的泥河大桥上。这样,武造反只能领少部分人来履约,无法事先埋伏大队人马搞偷袭。并且,他们来人多少,事先就可以观察到,如果超出规定的人数,或发现异常现象,就把人质带走。大家都同意了这位小队员的建议。 这一招的确很灵,完全打乱了武造反和李云深的阵角。 时间到了,武造反亲自来了。他在桥的北面,于雷在桥的南面,双方匀有戒备。但都发现对方没有什么大的阴谋,就都在各自队员的护卫下,来到了大桥中间。 武造反看见于雷,劈头就问:“你把我母亲带来了吗?”于雷不屑一顾地说:“带来了。”武造反又说:“那就交人吧。”于雷说:“可以呀!”于雷一挥手,手下的人把武母远远地押着让武造反看,并让武母说:“儿子,妈来了!” 不听则已,一听武母的喊声,武造反顿时泪如雨下。他不顾一切,单枪匹马地向桥南跑去。于雷出人意料地并未拦挡,让他们母子相拥在桥头。“儿啊!”“妈妈!”过了好大一会儿,武母问:“你们把高总带来了吗?”武造反没有吱声。武母见儿子没有吱声,就知道他们反悔了。“你既然没带高总来,妈妈就回不去了。” “不,他可以带您走!” 武母瞅着于雷,不敢相信自己的的耳朵。 “我说的是真话,武造反,你可以带你母亲走了。” “那高总呢?” “我早就知道你说了不算,不会把他带来。尽管这样,我们也放了你母亲。以后的事你自己琢量着办吧!” 武造反无话可说。 “妈,我们走吧。” “你们不信守诺言,妈不走了!于雷他们带我怪好的,你们多咱把高总放了,我再回去!” “妈,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把高强放喽。你快和我回家吧!” 于雷又过来说:“大婶,您受委屈了!本来我们两派之争,不应该牵扯你老人家。可实出无奈,才出此下策。招待不周,还请你老多多包函!” 武母被于雷这几句话说得又止不住眼泪,哭着说:“儿呀,于雷他们可没亏待你妈。你们快放了高总他们吧!他们做错什么了?你们总关着人家也不是个道理呀!再说,搞革命就搞革命呗,你们两派总打啥呀?我看是有人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了让你们要搞革命大联合吗?快联合了吧!别你争我夺的,有啥好处?要是真的闹出了事来,将来还不找你们算账啊!” 武造反虽然不同意母亲的观点,多少也受了点启发,觉得再这样无休止的打斗下去是不行了。他虽没有参加过什么大的运动,也听人说过运动的事。说不秋后算账,不是那么回事!他想起自运动以来的所作所为,有点不寒而栗。他转念一想,尽管自己是有些地方做过了点火,可那也是难免的啊!比如这次打工总司,是死了点人,伤了点人,可比起全国那些动枪、动炮、动坦克车、甚至飞机大炮的大型武斗,损失小老了!据说武汉的一次两派武斗就死了上千人。想到这儿,他的胆又大起来。他心想:怕什么?搞运动嘛,造反嘛,不过正就不能矫往! 在于雷的一再催促下,武母和儿子走了。 第二部 第二0七章 武造反出人意料地把母亲接了回来,不但他感到意外,就连老于事故的李云深也感到意外。 “于雷这小子是耍的什么花招?怎么没收到他们要的人就把老人给放了呢?” “我也搞不清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不是他们知道了国务院的态度,心里有了底,才这么办的?” “估计国务院的态度他们早就知道了。王翠竹时刻都会把北京的态度告诉他们。可抓我母亲那时候国务院信访办公室已经来过电话了,他们应该早就和王翠竹联系上了,要是那样,他们还抓我母亲干什么呢?” “可也是。他们费那么大劲抓到了老人,不见要对换的人质他们又主动把人给放了,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他们不会是捉放曹吧?” “好像不像。听我妈说,他们待她一直很好。并且在要放她之前就和她说了,不管咱们带没带来他们要的人,他们都不留她了。” “咳!不管他们怎么想的,总之是把老人放了回来,我们就不用为老人担心了。” “是不用担心啦,可这也等于欠了他们一笔债啊!” “从现在的形势上看,高强再关也关不多久了。我们还不如催催郎政委,近快把他们也都放了。这样既做了人情,又卸了我们的一个大包袱。不然,国务院总催,长期顶着也不是办法。将来有个一差二错,还得把罪过算到咱们的头上。不知我的看法你同意不同意?” 武造反认真思索着李云深的每一句话。他又想起了妈妈在桥头说的那番话,似乎都很有道理,他不再固执已见,同意共同去找郎政委。 国务院信访办的意见袁诸章也向郎政委反映过,同时他也问过保卫部审讯调查的结果,也曾产生过释放高强的念头。可郎政委一想起那次在工总司受困所遭受的污辱与折磨,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把这笔账全部记在了高强的身上,一再给保卫部施加压力,想整出个罪名狠狠治一治高强。可惜高强宁死不屈,什么也不承认,而且唇枪舌剑,还不停地辩论,又真的找不到任何罪证,只好强行关押着他。对于这件事情,保卫部内部也产生了分歧。有的主张继续关押,有的主张马上放人。现如今,不但袁诸章总打着国务院的名义催着放人,就连亲自动手抓高强、派性最强的李云深、武造反也来为高强说情,这真是郎政委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让他很伤脑筋的。他万万没有料到,形势会变得如此迅速又如此微妙。 “你们怎么也转变观点了呢?” “不是我们转变观点,我们是觉得如果判不了他,上边又一再追,对抗时间长了,怕对咱们不利。” “先把别人都放了,高强暂不放,看看形势再说。” “既然政委不同意,那我们就先不找保卫部了。其他的人前几天让于雷都劫走了,也就算了,要不现在也得放他们。” “他什么时候干的?我怎么不知道?工总司里顶属他闹得凶,是一号打手。这次可惜没有抓到他,要抓住他非好好收拾收拾这小子不行。我看这小子不治住,全县就没有宁日。” “高强都要放了,抓他也没有用了。” “谁说的?高强只是工总司的头,没有像于雷干那么多坏事,打死一中那两个学生的账迟早迟晚是要和他算的!” “对呀!要是把他抓住,一中死的那两个女生的账算在他身上,定住是他杀的,他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不枪毙他,也得判他重刑!” “既然是那样,你们怎么不下功夫把他抓住呢?让他长期逍遥法外,你们是不是有点太仁慈了?” “政委,你放心,只要有你这句话,于雷这小子我们无论如何也放不了他!他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想抓他,就得使欲擒故纵之计。等把高强放了,他们都回厂子生产了,认为没事了,那时再抓他易如反掌。” “好计!李司令,不怪人都叫你小褚葛,果然计高一筹。” “受到政委夸奖,我深感荣幸。” 他们仨正在谈论得兴致勃勃的时候,袁诸章来了。 “政委,北京又来电话,问高强的事。这次来电话人的口气很强硬,他们说:不管什么理由,只要定不住罪,就要立即释放!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再不放,就让我们派人带着材料上国务院去谈。并且让我一天向他们汇报一次。” “看起来是越催越紧了,不马上采取措施是不行了。”郎政委自然自语地说。 “我明天怎么向上汇报呢?” “这还不好说?你就说他又交待出了新的问题,正在审查。” “那不是欺骗上级吗?” “那怎么叫欺骗呢?本来他就有很多问题,他不好好交待,那是抗拒。就这样便宜了他,出去他会变本加厉反扑的。” 李云深的话一语双关。袁诸章心里不痛快,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装傻,接着问:“那就想法狠点审,审出来定了他的罪看他怎么反扑?” “袁主任说的有道理。我看保卫部的人办案水平实在有限,能不能让袁主任牺牲点时间,参加一下,搞点突击审讯,也许案件会有新的突破,那时也好向上级汇报啊!” 袁诸章知道李云深是想法在往里套他,拴他,他怎么能上他的当呢? “我虽然管过政法,那都不过是原则上的指导,还没亲自办过案。审案就更没参加过。我怕弄窍成拙,反美不美。” “都到这分上了,老袁参不参加都行了。过几天保卫部那边再搞不出什么名堂,干脆放了算了。” 郎政委不知李云深是计,他以为李云深真的想让袁诸章去参与办案,他认为没那个必要,就这样说了,不料正中袁诸章下怀,解了他的围。 “既然政委这个意见,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往里掺合了。” 李云深心里埋怨郎政委,嘴上却没敢说,也只好顺水推舟不再说这件事,不再为难袁诸章。 袁诸章是接了几次电话,都是国务院信访办打来的。催是催了,没像他说的这么严重。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他是有目的的。他的目的并不是有什么个人恩怨,而是对他们这种做法,对他们随意动用专政工具抓人捕人早有意见。只是他说了不算,制止也没制止了,这次利用上方宝剑压他们一下,证明他们做错了,他的观点对了,提高一下他在班子中的地位。也以此来要挟他们一下,再不要胡作非为! 你别看李云深、武造反他们现在也想找机会放高强,但话从袁诸章嘴里说出来他们就不愿听,就觉得别扭。他们想再治治袁诸章的想法并没有丝毫的减退,而是与日俱增。袁诸章也深知他的处境,但他并不因此就噤若寒蝉,该说还说,该做还做。用他老伴的话说,叫做“没日子干了”。 不管老伴怎么说,女儿如何反对,他还是我行我素。用他的话说,邪不侵正。他就报着这个宗旨在班子里同他们周旋。 翠竹在北京一方面不停地到国务院上访,催着放人;另一方面她还同来京上访的好多受压的群众组织广泛接触、交流,争取他们的同情,未等翠竹他们回来,有的就回到家里组织人马北上声援;有的从北京直赴绥化,扯旗声援。一时间,小城绥化云集了许多全国知名的造反组织,闹得小城沸沸扬扬,日夜不宁。 郎政委、李云深、武造反被他们闹得心神不宁,寝食不安。你说打吧?又有点不敢,害怕真的引起外地这些学生、工人组织的反对,惹来更多的人来声讨他们;说好听的吧,这些人根本不听,不放人说什么都不听;放人吧?又觉得没面子,还不如早几天没人声讨的时候放了。这样一来,真让他们有点骑虎难下了。外地来绥化闹得最凶的是清华附中一个叫颜艳的小姑娘。她只带了几个人,举着清华附中井冈山兵团的旗帜,不停地在大街上呼叫:“还我战友!”“谁镇压学生、镇压工人都没有好下场!”除了声讨还不算,她每天都跑到县革命委员会来找军代表谈判。开始政委没有接见她,她向县革命委员会发出了最后通谍——如果你们再不接见外地革命师生,就证明你们理屈,是破坏大联合,镇压文化大革命的刽子手。我以清华附中井冈山兵团的名义向全国发出呼吁,让全国的红卫兵都来声讨你们。 这样一来,郎政委迫于强大的政治压力,接见了她。 “你知道我们清华附中井冈山兵团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那你就太孤漏寡闻了!我再问你,红卫兵的发源地是哪?是谁表态让成立的?” 郎政委还是没有吱声。 “不管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都告诉你——我们清华附中就是红卫兵的发源地!是毛度席亲自批的!我们在全国都有很大影响的。如果你不信,咱们就较量较量!” 大将怕嚇。郎政委真的让颜艳的几句话给喝住了。他的态度极好。 “小同学,你们为了革命,为了我们县的运动健康发展,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我代表县革命委员会首先向你们致意!你们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意见,我能答复你们的一定立即答复你们。我个人答复不了的,我们集体讨论后答复你。你看这样如何?” 你别看颜艳敢打敢拼,走南闯北没少厮杀,若在经验与谋略上比起郎政委还是略逊一筹的。她见郎政委说的这么好,态度这么温和,来时的满腔怒火就立时熄了一半,说话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 “我们今天来你们绥化没别的意思,就是来声援工总司来了。只要你们承认他们是革命群众组织,放出他们的头头,我们就拔营起寨。否则,我们就长住沙家滨,非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不行!” “就这点小要求,用不着动这么大干戈,你们要是早说,不早就结了。中央都说了,两派都是革命的,我们怎么能还不承认他们呢?你们不来声援,高强我们也早就决定释放了。这几天为什么没放呢?因为他病在狱里了,我们正在给他治疗,是想让他痛痛快快地出去。” “大约还有几天能治好?” “快!很快就能治好!” “治好就放,是不是?” “那是当然。你要是不放心,治差不多我们就放。” “行。越快越好。” 颜艳还想要求释放志强。她听说志强已经定了反革命罪,投走了,她就没再提这个茬。 高强能否被释放,于雷他们心里还没底。 第二部 第二0八章 颜艳怎么来这儿的呢?是仲子把她搬来的。在仲子和志强在一起的时候,就听志强说过颜艳的事。在他们研究去北京上访时,志强也特别嘱咐过仲子,一定要去找颜艳。就这样,仲子在清华附中找到了颜艳,说是志强让他来找她的。仲子把在家如何受压,想让她们前去声援的想法全与她说了。颜艳一听到志强这个名字就感到十分亲切,二话没说,答应北上声援。颜艳北上那天,仲子也跟了回来。颜艳的所有行动都是在仲子的策划下进行了。 从县革命委员会回来,颜艳把郎政委的态度与说法全向仲子学了。 “他说高总有病是支你。明天你还去,就说有病也不要紧,可以放回让他自己治,看他怎么说?” 第二天颜艳再去找郎政委,机要秘书说他上省开会去了。这时颜艳才知上当了。 “你们还有谁说话算数?” “你什么事吧?” “关于释放高强的事。” “袁副主任在家,你和他说说吧。” 颜艳见到了袁诸章,说明了来意和昨天见到郎政委,郎是怎么对她说的。 “事关重大,我做不了主。” “那还得等郎政委回来吗?” 袁诸章寻思良久问:“昨天郎政委是和你这么说的吗?” “他真是和我这么说的。说高强有病了,治好就放他。如果我们着急,也可以放他回家治疗。” “既然这样,你先等一等,我和保卫部联系一下,然后我再答复你。” 袁诸章用电话问了一下情况,保卫部主任告诉他高强有点小病不大。他就把郎政委的态度和他说了,于彪说:“既然郎政委有这态度,县革命委员有人签个字,我就放他。”袁诸章说:“国务院也一再催,郎政委又有态度,为了喜事宁人,我看就把他放了吧?”“那你就签个字,让通讯员来找我,我再签个字,就让他们把他领回去算了。” 袁诸章知道这样会担一定的风险。可他眉头一皱,还是把字签了。 高强不但有病,而且很重,已经不能自理。押时间长了怕有生命危险,于彪早就想甩掉这个包袱。正好有人签字,出点毛病他也能脱离干系,因此他就同意把高强放了。 就在内外的双冲压力下,加上袁诸章的积极斡旋,高强获释了。 于雷见到被折磨得形消骨瘦,一瘸一拐的高总,心里有说有出的难受。这个刀砍斧剁都不会流泪的汉子,见了高总这副模样,也禁不住热泪泉涌,抱住高总哭得泣不成声。在狱中一个眼泪也没掉的高强,也止不住泪如雨下,浑身颤栗。 见两个头头哭成这个样子,身边的人也无不落泪,就连前来声援的颜艳见此情景也止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 “高总,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我哪是病的呀!是他们打的。被打之后,天气热,他们又不给治,后来感染发炎就造成这个样子。” “谁打的?我非找他算账不行!” “打的时候蒙着你的眼睛,让你看不见是谁。” “看不见,这笔账就和他们头算!” “哎!这样冤冤相报何时是了哇?” “那他们把你整成这个样就这么拉倒了?” “我整这样,还留了条命,死的那些呢?” “可也是。真是算不清的账!” “算清算不清现在都不是算账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法把高总的病治好,然后再研究其它问题才是。”宫成插话。 “可也是,这个时候说这些没什么用。高总,你是回家养病呢?还是和我们在一起活动,一边养病,一边指挥呢?” “我这样行动不便,和你们在一起会给你们增加许许多多负担,你们还是先把我送回家去,有事随时在我家商量就行了。” 正在大家议论的当儿,翠竹也回来了。去北京上访的人和在家坚持斗争的人,以及刚从狱里出来的高总,大家相见,真是悲喜交集。虽然大家都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大劫难,可毕竟又都重逢了。患难重逢,有人主张庆贺一下。于雷首先表示赞同:“行!高总大难不死,翠竹不负众望,凯旋而归,我们是应该庆贺一下。” “还有于雷、宫成肩负重任,迂回敌腹,出生入死,威震边塞,为我们工总司争了光,添了彩,也是值得庆祝的一个方面。”有人马上补充。 “我看庆贺是值得庆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还不知道李云深他们现在还想干什么?我们还没有回到厂子,没有个根据地,最好等我们重整旗鼓,杀回厂子时再庆贺也不迟。” “我也同意翠竹的意见。我们还是看看火候,恢复恢复原气再说为好。” 因为翠竹和高总都持不同意见,庆贺的提议就算搁浅了。 为了安全起建,除了高总暂被送回家中养伤而外,像于雷、翠竹、宫成他们都没有回家,都还躲在亲戚和朋友家进行秘密活动,筹划着杀回厂子的事宜。 颜艳等外地来声援的战友见已大功告成,陆续都返回了本地。只是颜艳觉得很遗憾,没能见到志强,又知道他摊了这样大的官司,她想同仲子去监狱看志强,因家里有急事叫她回去,也只好做罢。 “这次我就不去看他了,他有什么消息,有什么情况,请你们及时告诉我。我相信他不是反革命,总有一天会证实我的话是正确的。” “你在北京知的多,见的广,上边的精神吃得透。旦愿我们能经常保持密切联系。一旦有了什么对志强有利的好消息,请你迅速告诉我,我好转达给他。他在监狱里一定在苦苦盼着那一天呢!” 颜艳和仲子的谈话中好像有一种默契,一种心照不宣的诅咒。颜艳带着他们的默契与诅咒悻悻地走了。 仲子送颜艳上了火车,握过手,说过再见,他的身子却没动,两眼目送着颜艳。当车轮启动时,颜艳从车窗探出头来,他们再次频频挥手告别。当南去的列车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轰隆隆的奔驰声已听不见了的时候,仲子还像一束木雕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瑟瑟的秋风尽情地吹拂他凄凉的胸怀。他突发奇想:烈士陵园里邱菊坟上的蒿草是不是已经长得老高了?它会不会是邱菊的灵魂长出的一种期望?她现在是不是比以往还孤独、凄凉?是应该去看看她了。哪怕只是在她的坟前鞠上一躬,或添一撮新土……仲子无法驱走他心中的凄凉,他在秋风的裹挟下,由小城的东北隅一直走到了西南隅。公园里的白杨树的叶子已枯黄了,被秋风一吹,发出吵吵的响声好像陵园里的灵魂在磨牙絮语。走过那片依旧挺拔苍翠的松树林,前面便是肃穆的陵园了。 每年这里最喧嚣、最热闹、最有生气的时候莫过“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清明了。然而这几年忙于争战杀伐的小将们,也似乎忘记了来这里凭吊、宣誓。使这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凄凉起来。若不是添了那两座新坟,或许就更凄凉了!因为新坟,就有新鬼。新鬼往往是不甘寂寞的。“新鬼烦冤旧鬼哭”,闹也好,哭也好,也总算一种生气。在这两座新坟刚刚落成的时候,出了许多故事。现在已经不新颖了,也就又寂寞下来了。是否还会有新的故事发生?也未可知。 仲子步入陵园,发现原本两座赫然的新坟不见了。这就怪了!怎么会不见了呢?仲子急走几步,绕过几簇杂草丛生的坟丘,来到新坟的旧址。这里不知为何已夷为平地?残碑断树,瓦砾还在。骨灰在不在了?那就不得而知了。这是谁搞的鬼?是工总司的人吗?他们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是志强他们干的?不会,不会。志强对邱菊是同情的,理解的,也悲悯的。在她死后,他怎么还会作践她、蹂躏她、让她的灵魂也不得安生呢?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是民政局不让了,说武斗中而死的不能定为烈士,把她们的坟起走了?好像也不是。如果是的话,他们会通知家属把坟好好移走的,绝不会出现眼前的景象。他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清。咳!别管那么许多了!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他把残碑断树,以及乱石碎砾全部规拢在那片废虚上,合成一种意念的新坟。他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坟前,说着他只能对这孤寂的灵魂说的话。 “邱菊,秋风凉吗?你是仇恨那些为你建坟的人?还是扒坟的人呢?我想,你一定是会想清楚的。也许你也会很恨我,不该来搅扰你,你不愿听这些絮语。因为你的心刚刚平静下来。哦,我听说你和守成很好。这回你该见到他了吧!见到他时,你一定要给志强带个好,说他很想他。他曾有过一个美好的想法,可惜没有实现。若是实现了,也许你不会长眠在这里,他也不会走进比你还心里难受的囹圄。我怀疑志强曾爱过你,你说对吗?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注视过你,想让你那忧郁的眸子也注意到我这个没有母爱,对音乐却情有独衷的男孩。每当我聆听你的歌喉时,你那清脆悦耳的歌声常常荡起我心中的涟漪。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同你一起唱让小船儿轻轻推开波浪,在迷人的夏天,我们来到这太阳岛上,我现在这样表白,讨好你的灵魂,你是不会戒意的吧!现在你明白了吧,你不但有守成的爱,大鹏的爱,志强的爱,你还有我——孙仲子这样的爱!你的命很悲惨,但也很壮丽。你有很多很多的失去,你也有很多很多向往,也有很多很多的值得回忆!有这么多同学爱着你,你就是长眠在地下也应该感到幸福了!感到自豪了!只可惜的是,对这么多的爱,你没任何回报(也许你想过,但未来得及)就突然走了。尽管如此谁也不会怨你。我不是来替他们,也不是替自己讨情债的。但我也不是来还情债的。我是来告诉你,世界上只有我,也许还有他,还想着你。别人呀!早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所以,你这里才这么寂寞。你说是不是?但你也不要怕,人生有一知已足矣!你何止一个呀!我会来经常看你,他们也会来看你,是不是?” “是。哈哈!是。” 在空旷寂寞荒凉的陵园里,在蒿草丛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吓得仲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忘记了他方才絮絮叨叨的所有肺腹之言。 “你是什么人?你是人还是鬼?鬼——” 仲子望着从草丛中钻出来,蓬头垢面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东西。 “我不是人。我真的是鬼!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那鬼一边喊,一边张牙舞爪向仲子扑过来。仲子顾不得说你女儿不是我杀的,我不欠你的命,谁欠你管谁要去!只顾往后退,他没跑出多远,就被一座坟墓挡住了。他只好绕过那坟,怒目而视。这时,那鬼倒害怕起来,停止了进攻。 仲子摸摸头上的冷汗,觉得他的头还在。他突然明白了,她不是鬼!他见过她。她是邱菊的妈妈——寿姨!他站定后,想等她过来,同她说点什么。她嘴里念念有词:“还我女儿!还我女儿!我女儿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 仲子既认清了她的面目,也想起了同学们说的陵园闹鬼的传闻,他更加胆子壮起来。他不再后退,而是朝那女鬼走去。 “寿姨,你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谁?你是鬼!你是鬼!” “我不是鬼。我是邱菊的同学。” “你不是!你不是!你是杀人犯!还我女儿的命!还我女儿的命!” 仲子往前走,她就往后退。突然间,她转身就跑。秋风掀动着她满是伤痕的衣服,露出了道道伤痕的腿和雪白的臂。她一边跑,还是一边叼咕着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显然她是因为女儿死才疯到这种程度的。想到这里,晃忽间,仲子觉得更加凄凉起来,似乎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抵他的骨髓。他突然明白了,世界上最凄凉的不曾是埋在这里,被称之为烈士的邱菊。而是她的母亲,相依为命的妈妈,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寿珠。没人能真正解释清她语言的准确含意,却人人都可以品出她话里的苦涩与心酸——女儿没了,却找不到真正的凶手。 寂寞的陵园有时闹点鬼也好。开始人们对不论深更半夜,还是刮风下雨,酷曙严寒前来造访的寿珠还有几分恐惧感、新鲜感。可现在再没有(包括看陵园的老头在内)人害怕她了。即使她真的变成了鬼,也是一个让人感到习以为常的鬼了。因为她见谁都说:“我女儿是你杀的……你还我女儿!” 仲子实在不愿看到这一幕,可偏偏非让他看见这一幕。他紧缩而凄凉的心,更加悲怆起来。他不知道是自己追寿珠追出的陵园,还是他糊里糊涂地走出的陵园。 第二部 第二0九章 一九六八年春,北方乍暖还寒的时候,响应中央提出的复课闹革命的号召,不论是杀向社会去闹革命的,还是回乡参加生产的,或者是在家里背风逍遥的同学,都陆续返回了学校。 经过酝酿磋商,学校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因为当时学校最后仅存三个团体(红色尖刀、黑旋风、井冈山),因此,革命委员会中的学生代表就要从这三个团体中选派。井冈山人少,加上志强正在服刑,又没人去争席位,当然就没有他们的代表。黑旋风想多争取两个席位,但因军代表过于倾向红色尖刀,只给了褚天舒一个席位。革命委员会中除军代表,就是武造反这个名义上的副主任,实际顶正主任使的副职独揽着大权。至于革命干部代表胡英南,其它革命组织代表褚天舒,都是聋子耳朵——配戴。褚天舒开始还想争夺点权力,因为军代表不支持,武造反不给他权力,说话不灵,他越来越感到并不是像大联合之前在协议中说的那样各方代表都有发言权。就是让你说话,也什么不顶,渐渐地褚天舒自己也感到无聊,也就慢慢退了下来。从此,一中成了武造反全面专政的天下了。 说是复课闹革命,其实根本没有复课,不过是乱轰轰闹了一阵子,搞了个权力再分配,以老三届毕业,各路诸侯便烟消云散了。 在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热潮之前,县革命委员会给了学校一些上机关、工厂的指标。这些指标全部分给了红色尖刀的人,别说是井冈山,就连幻想和红色尖刀平起平坐的褚天舒,也一个没捞着。到了八月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了热潮,褚天舒、赵大鹏、孙仲子、孙世子、袁骊等一大批初高中毕业生,都响应毛主席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纷纷上山下乡。武造反留在了学校,荣升为革命委员会主任。 这时的小城,似乎平静了一些。不过,接踵而来的事情让小城又不平静起来。 第二部 第二一0章 高强病好之后,便回厂上班。在翠竹和于雷等人的鼓动下,他们又举起了工总司的大旗。全厂百分之八十的工人又团结在工总司的大旗下,很快恢复了生产。但因两派联合一直搞不成,厂革命委员会无法建立起来。不得不暂时实行军事管制,由武装部派干部进行管理。冯军因上次动员翠竹退出工总司未成,受到了冷遇,被撤了保卫部副主任职务,调回了武装部。这次军分区、武装部首长为了给冯军一个机会,又把他派到了重型机械厂这个派性严重,两派斗争激烈,抓革命、促生产都十分困难的重灾区考验锻炼。让他做为军代表,负责恢复生产,组建革命委员会工作,给他这样一个立功的机会。如果干得好,还有提升的可能;如果干得不好,就会严重影响他的前途。弄不好就会就地转业。在冯军临来之前,首长已向他提出了殷切的期望和做了语重心长的谆谆教导。一心上劲,想求取功名的冯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要想把这两项工作做好,关键的问题是搞好革命大联合。搞不好这项工作,全厂的其它工作就会一事无成! 革命大联合的关键又在于两派头头。只要他们能以诚相待,往前看,坐到一条板橙上来,大联合才有希望。因此,冯军把主要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做两派头头的工作上。 实行革命大联合是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号召,黑龙江省两派大联合的声明又是周总理亲自主持制定的,两派头头,无论是贾仁,还是高强、王翠竹,口头上是没人反对大联合的。都说拥护大联合,愿意大联合,可一到具体问题上,特别是权力的分配上,就谈不拢,僵持不下。尽管冯军搅尽脑汁,费尽唇舌,工作还是进展不大。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军分区、武装部的首长们经常以关心冯军进步的角度督促他的工作。 “小冯啊,我们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哇?” 首长们一语双关地问询,使冯军更加着急。他没什么好回答的,只好含糊其词地说:“快啦!” 这不过是他自己的希望。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派性,想一朝一夕解决,谈何容易!再加上个寸权必得,寸利必争的权力再分配搅合在一起,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就更是难上加难!对此,真是让冯军一筹莫展啊! 在此期间,翠竹怕人说为讨好冯军,出卖工总司的利益,她一方面有意躲着冯军,回避同他的接触。另一方面在谈大联合上,说到参加革命委员会的名额上,老干部的代表上,翠竹总是寸步不让,没给冯军一点面子,使冯军很是反感,很不理解,很是失望。 “翠竹,无论从那方面说,你都应该更理解我,更支持我啊!” “我还不理解你?还不支持你?你能够在厂子站住脚,能够以一个军代表的身份在这里工作,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工作吗?要不,工人们早把你当成支派的军人哄出去了!” “打不开局面,总这样被动工作下去,还不如你们当初把我哄出去,免得我在这儿遭这份罪。” “你遭什么罪了?真正遭罪的是我们。我们同意了你的观点,不坚持工总司的意见,大家就会说我们右倾,为了个人利益出卖工人利益;我们过于坚持已见,在你们的眼里我们就是抱着派性的僵尸不放,想在运动中捞稻草,搞偷机。你说我们难不难?你要求我们理解你,支持你,你也得为我们着想着想啊!你也得理解理解我啊!支持支持我啊!” “翠竹!你知道为什么组织非派我到这里来吗?我在这里工作搞好了意味着什么吗?搞不好又意味着什么吗?” “这我不知道。不管你怎么来的,你的工作好坏意味着什么,想让我出卖工总司的利益,那是不可能的!” “翠竹,你张口一个工总司,闭口一个工总司,工总司是什么呢?” “你说工总司是什么?” “我说那就是派性的产物!” 说别的翠竹还能忍耐,还不致于生这么大气,说工总司是派性的产物她可真的动了肝火,气得脸色煞白,半天没说出话来。如果换个人——是于雷的话,一定会骂他个狗血喷头:“你这是放屁!放狗屁!” 王翠竹毕竟不是于雷,不管她动多么大的肝火,生多么大的气,她都不会说出这种粗野的话。尽管她嘴唇有些颤抖,眼睛瞪得大大的,可她还是没有骂冯军,没有说他是放屁。 “你说群众组织是派性的产物,没有群众组织哪来的文化大革命?哪来的今天的大好局面?” “哼!大好局面?” “连这你也怀疑?《人民日报》社论怎么说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你怎么说不好呢?” “我不是说全国的形势不好。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怎么能说不好呢?我是说你们厂子这种派性斗争的乱糟糟的局面是很令人担忧的。” “桤人忧天!全国的形势都能好起来,我们厂子也一定会好起来。只要你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把工作做到家,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怎么不公正了?” “你对任海东就不公正。” “我对他怎么不公了?” “他早就该解放了,到现在还不解放,就是不公证。” “不是我不想解放他,是有人还说他有问题没搞清。” “什么问题?无非是贾仁害怕他站出来工作。你不解放他,不让他出来工作,就是不公正,就是站在派性的立场上反派性!” 翠竹的几句话击中了冯军的要害。他来厂前就是和贾仁站在一个立场上的。他不站在贾仁的立场上,他的上司不会答应他,李云深、武造反他们也不会答应他。因此,他进厂后,明面是站在公允的立场来处理各种问题,可实际早以站到了贾仁一边去,替他们办事说话,不想解放任海东,害怕他出来工作。为了不让任海东出来工作,贾仁还单方组织了一个工作组,调查任海东的问题。把运动一开始群众揭发出的那些已经查清并且已经有了结论的东西又重新搬了出来,无限上纲。把全厂武斗造成的一切不良后果全部加在他的头上,定他为罪魁祸首,让他承担罪责。任海东不服,同他们争吵起来,他们又给他按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走资派疯狂反扑。既然如此,那怎么能够解放他呢?若是解放了他,让他站出来工作,骑在造反派的头上阿屎阿尿,那还了得! 对于贾仁对任海东所加的莫须有的罪名虽然冯军不甚了了,可对于任海东的解放,站出来工作,他也是不赞成的。因为除贾仁制造的那些耸人听闻的冤案而外,还有一点,就是冯军认为他太傲慢无理,不靠近军代表,也不想让他出来工作。尽管有一只腿已经被打折,可他的腰不折。头一次冯军找他谈话,就谈崩了。 冯军这样问:“任海东,你想不想出来工作呀?” 任海东回答:“想啊!我太想啦!” 冯军接着说:“既然想出来工作,你就得和我们配合好,抓紧把自身的问题搞清楚喽,给我们替你说话的机会。” “我觉得我没有什么问题不清啦!经济问题我没有,作风问题更不用提。要说路线问题嘛,如果从中央到地方都错了,那我也错了。不然的话,路线问题我也没有。” “那么说造反派把你批错了,斗错了呗?出了让你出来工作而外,还得让他们向你赔礼道歉是不是?” “我没那么说。” “你虽然没直接说,但是你的话里话外已露出这个意思了。你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不但不应该批斗,还应该大张旗鼓的为你树碑立传呢!是不是?” “我没说让造反派赔礼道歉。我更没有为自己树碑立传的意思,不管我有没有问题,造反派批斗我都是应该的。因为这是运动,史无前列的群众运动,有点过火行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说我没问题,是说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我不是说我任何一点错误也没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就算你没有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支一派,打一派,挑动群众斗群众这事有没有?” “没有。工总司保我,我感谢他们,有的观点我也有点倾向他们,但我绝没有挑动他们进行武斗。事实胜于雄辩,可以调查。如果有一个人证实我支持工总司搞打、砸、抢,你们就把我拉出去枪毙!我任海东要是皱一下眉,就不是党员!” “你们都串联好了,让我上哪去调查?” “冯军同志,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先入为主了?” “我先入为主?主观臆断?我看你才是呢!支一派打一派,挑动群众斗群众,罪责难逃!” “既然你军代表也这么说,这么认为,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愿意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我真的没挑动武斗。”任海东压着满腔的怒火在申辩。 冯军心想:没解放你你就这么牛气,要是让你站出来工作你还不上天啊!死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没有谁地球都一样转。他决心不用任海东,想另外物色干部代表参加革委会。 可他那里知道,任海东在工人中的威信极高,呼声极好,就连许多贾仁手下的工人也拥护他。想找一个能取代他,又在上上下下都说得过去的人,看起来在这个厂还真不容易呢! 第二部 第二一一章 因为解不解放任海东,让不让任海东出来工作,结不结合任海东的问题,翠竹和冯军也是闹得不亦乐乎。 “你要是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对我们厂子负责,你就得赶快解放任海东,结合任海东。你要是带着派性这么工作,迟早迟晚工人会把你赶出去的。” “我用任海东就不是派性?不用他就是派性?你这种说法本身就带有极大的派性!” “我承认我有派性。可我推荐任海东绝不是因为他曾支持我们,绝不是出自派性。我的话已经和你说了,听不听由你。以后搞出了问题,你可别说我王翠竹没提醒你,看你的笑话!” 由于观点立场的不同,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冯军与翠竹之间的关系。进厂以后,冯军想结束他们一度出现的冷战状态,把他们的关系恢复到初恋时候那样。谁知,由于任海东的问题,不但使他们的关系没有缓和,而且某种程度上还有点加剧了。常常几句话不来,俩人就吵吵起来。 “翠竹,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是没什么好处,一不能升官,二不能发财。可我就非要这么做,你说怪不怪?” “那你不是傻吗?” “我是没你奸。你在这里这么搞,把我们压下去,把革命委员会成立起来,你立了功,有说的了,可以升官发财了。” “我好,不是你也好吗?” “我可没敢那么想!” “你心思也好,不心思也好,确实是那么回事。正所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为了你的荣辱,让我放弃原则立场,你想,那符合我的性格吗?” “我知道你很有个性,很有远见。我求你了——翠竹!这回你就为我做出点让步,做出点牺牲行不行?” “在别的方面可以。在这方面是不可能的。” 几次谈话,他们都没有谈拢。这使冯军大伤脑筋。翠竹心情也很不愉快。有时她也想做一点让步,把大联合搞起来,把革命委员会建立起来,可一涉及具体问题时,她就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寸步不让了。别人这么做情由可原,你王翠竹这么干不是成心拆我的台吗?你这么拆台,不是想借此事把感情也整疏远吗?一度冯军真的产生了放弃翠竹的念头。当他想起翠竹的那些优点,和往日的好处,心又有点不忍了。反过来,他也在反省自己,觉得有些问题处理得真是有点不得当。比如对任海东的问题,经过了再三的考察,确实像翠竹说的那样,他是一位私心少,办事原则性强,有正义感的好领导。翠竹一再推荐他,并不完全出自派性。如果认为她完全是出自派性,真是有点冤枉她了。冯军也越来越感到在任海东的问题上处理不好,他就会在这个厂子站不住脚。翠竹和他说的意见并不是威胁他。相反,他对贾仁极力排斥任海东,有意给任海东加了许多莫许有的罪名,他也看得越来越清楚,想法也越来越大。你贾仁口口声声说支持我工作,一到具体问题上就搞歪的,搞邪的,这怎么叫支持呢?有一次贾仁又当他的面说任海东的坏话,冯军有点压不住心中的不平,呛白了贾仁几句: “你总说他有这问题那问题,你怎么不抓紧查呢?怎么不赶快拿出证据给他定案呢?” 贾仁见冯军一反常态地追问起任海东案件的事来,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同他过多地争辩,而是跑到县里,在郎政委、李云深、武造反那儿打了个小报告,参了他一本。 “我们让冯军去处理重型的问题,就是有点失策。我们明知他同王翠竹的特殊关系,怎么还能同意他去处理这个问题呢?” 郎政委见他们都这么说,他不得不把组织的意图告诉他们:“部里派他去并不是轻易决定的,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认为他与王翠竹的关系对促成联合有好处。并且在派驻之前,也明确地告诉他这是对他的严峻考验。关于如何对待被打倒的当权派问题,中央也有了新的精神,叫做解放一大片,孤立一小撮。” “我看任海东不属大多数之内。他挑动群众斗群众应该把他归到一小撮之内。”李云深看着郎政委和贾仁说。 “所说的一小撮,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要把他定成敌我矛盾,不能光凭想当然。无论是实际的,还是言论上的,都得有材料来证实。否则,就不能打到一小撮之内去。”郎政委向大家解释。 “贾司令,郎政委的话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 贾仁虽说小报告没有打成功,他却心领神会地讨来了口风。回到厂内,他找了手下的几个小头头,召开了个秘密会议,把他的意图向他们说了。 “贾司令,你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准保办好。” “一定要严密,不能有半点漏洞。” “是!” 贾仁面授机宜之后,心里好像轻松了许多。他明白,如果现在不把任海东捺住,等他起来后,再掌了权,就没他们的好日子过。所以他宁在与工总司争夺席位上让点步,也不能在任海东的问题上让步。 贾仁给冯军打了小报告,冯军一点也不知道。他还像以往一样催着贾仁近快为任海东结案。 这次贾仁表现得很积极,并没有像往次只是推拖。他派人到处调查任海东,核实任海东的问题;不背对背的搞,而是大张旗鼓地搞。贾仁这样做的目一是让冯军看,我是按照你的指示在积极工作,没有搪塞你;二是给工总司看,我们不是在搞派性,而是事实求是地在工作;三是给任海东看,我们真的要解放你,不是偷着整你。但是,如果你真有问题,那就讲不了了,外调人员不但找红色方面的人核实问题,而且也找工总司的人了解、取证,显得十分公正。 贾仁的搞法引起了高强、翠竹的怀疑。 “贾仁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高强问翠竹。 “还能是什么好药?” “以前一提到任书记的问题,他不是提出一大堆问题,就是拖着不办,或无限上纲,或背着我们搞伪证。这次他却一反常态,表现得非常公正。难道他真正认清了形势,一看‘三结’没有革命干部不行,想近快解放任书记?如果不是这个目的,他为什么要这么搞呢?” “我看他是在和我们耍花枪,也是在蒙蔽冯军。假积极中隐藏着大阴谋。” “既然是这样,我们让任书记还得小心点呢!和我们手下的人说清楚了,不要上他们的当,在出证时要慎重。” 就是在高强想到了这一点,在工总司布署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已经找了好几个工人,取了几份证走了。这几个出证的工人都是一车间的,大字不识几个的人。 翠竹不放心,亲自来问这几个工人。 “王师傅,他们找你取证言没有?” “取了。” “谁写的?” “我不识字,是他们写的。” “给你念了没有?” “念了。” “按押没有?” “按了。” 翠竹又问了几个工人,基本都是这种情况。翠竹把了解的情况向高强汇报了。他们觉得问题很严重,可能要上贾仁的当。 第二部 第二一二章 不出高强和翠竹所料,贾仁在核实任海东的问题时,利用工人不识字,做了手脚。反而,用这些假证言来要挟冯军。 “就连工总司的人都证实任海东参与了几次较大的武斗事件,并且参与密谋策划,他不是工总司的后台是什么?他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是什么?这样的人如果先解放了,结合了,其他的干部怎么办?再说,这样的人如不狠狠批判教育,就让他进了班子,更得搞派性。”贾仁还故弄玄虚地说:“他的情况如果你不好向县里反映,我们去反映。那样就把你的身子闪开了。” 贾仁又将了冯军一军。冯军不知道贾仁取的证言是真是假,只好保持沉默。就在这时,翠竹又来催着要求他抓紧解放任海东。因为有了贾仁取的新证言材料,冯军似乎有了挡箭牌,好像无可奈何地说:“任海东确实有些问题,要想在革委会成立之前解决是不可能啦!” “那么就是说不能结合他了?” “暂时是不能了。” “为什么?” “他确实有些问题,而且有的还相当严重。” “有什么根据?” “专案组取了很多证言,两派的都有,很能说明问题。” “怎么证实的?” “具体问题你就不要过问了。” “什么专案组?都是贾仁一手操纵的。我看不能生效!” “两派的证言都有,怎么不生效?” “我们工总司出证的那几个工人我了解了,他们都不识几个字。他们出的所谓证言,都是调查人写的,又未原原本本念给他们,就让他按了押,这不是假证吗?” “我说翠竹,你什么都怀疑,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吧!” “我说的是真话,没什么过分的。不行,我们两个团共同复查任海东的问题。如果没有出入,你们怎么处理他我们都不再提意见。不然的话,不解放任海东,想搞‘三结合’,我们就不参加!” 在这个厂子,工总司没有代表参加“三结合”,那就等于没任何意义。因工总司的人占全厂的百分之八十,有些问题他们不支持,就很难实行。说到这儿,冯军还是把话拉了回来。 “既然那样,我就请求下县革命委员会,重新成立专案组,由两派共同调查怎么样?” “我代表高总,坚决支持这一意见!” 冯军又征求了一下贾仁的意见。贾仁开始极力反对。 “我们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怎么还要查?” “你们是调查得很清楚了,可工总司就是不相信,他们强烈要求成立专案组,共同复查此案。” “他们分明是想替任海东开脱罪责!” “开脱也好,不开脱也好,既然咱们查的东西属实,就不怕复查。你如果一味阻挠复查,不是会更引起他们的怀疑吗?再说,那样不让我也从中为难吗?我看,为了把革命委员会抓紧成立起来,我们就得把联合专案组先成立起来,共同调查处理那些老大难问题。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就为我们成立革委员扫清了障碍。” 贾仁心虚,害怕成立联合专案组。可说到这分上,他又不好坚决反对。那样,一方面证明他心虚,有派性,另一方面还德罪了冯军。并且,他也希望近快把厂革委会成立起来,自己也好整个实实在在的官当当。夜长梦多。万一政策有什么变化,他进不了班子,不就白折腾一场,老挞子看戏白搭功了。 “成立专案组可以。但必须人员对等,他们不能以大欺小,他们多出人。还有,专案组组长得由你担任。否则,我们也不参加!” 高强同意了贾仁的意见,专案组很快就成立起来了。 经专案组反复调查,几经周折,终于推倒了贾仁他们强加在任海东头上的许多罪名和不实之词,公认任海东是好干部。因此,对于解放任海东,结合任海东贾仁无话可说。 干部代表有了,成立革委会之争就是造反派代表的席位之争了。贾仁主张团体不论大小,都该获得同等席位。高强坚持按团体人数占有比例定名额。按照他的说法,贾仁他们只有一席之地,工总司就得有四名常委。那样整个革委会不用说,贾仁他们是没有发言权的。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贾仁是不肯让步的。他明白,如果在这个问题再让了步,就等于向工总司缴械投降。 冯军看出贾仁的决心,也知道县里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态度也很坚决,就是两个团对等选派代表。高强他们如果派两名代表,那就是他和翠竹了,如果再能争取一名,他们想把于雷也拉进来。因为县里定的重型机械厂革委会由七人组成,一名军代表,两名革命干部代表,四名革命群众组织代表。这样一来,如果按对等选派群众代表的话,每个团体也只能是两名了。为了多争一席,高强和翠竹又同冯军进行了多次会谈,但冯军的态度始终如一,使高强他们的意见难以奏效。 “高总,如果是那样,就你和于雷参加革委会吧。” “这个问题还得看工人的意见。如果大家都选你,你也不能辜负大家的希望啊!” “于雷同志自工总司成立以来,出生入死,没少立功,特别是在我去北京上访,你被捕入狱这一段时间里,他的表现更为突出。困难那么多,风险那么大,他不但没有被困难吓倒,反而有勇有谋,指挥若定,为工总司的复活可以说立下了汗马功劳。我觉得他若能参加革委会,对我厂今后的工作更有力,和你一文一武的配合也会很默契。” 翠竹的话是发自肺腹的,不是虚情假意的。高总说由工人选,实际还是坚持让翠竹进班子。尽管于雷为工总司立过很多功,在最困难时期表现的也很出色,可在工总司,在全厂工人中,和翠竹的威信相比,还有距离。要是由工人选,于雷肯定不会有翠竹的选票多。 高强和翠竹由厂部出来,顺着厂区大路往车间走。他俩边走边唠,不知不觉来到了专运线附近,由于他俩精力过于集中思考问题,没注意瞭望,当他们的脚步已经踏上专运线路基时,才发现有一列车由北开来,在他俩还在迟疑的时候,火车呼啸而至。 “火车!”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大喊一声,把他们撞倒在路基上。 当高强和翠竹从路基上爬起来时发现于雷也昏倒在他们的身边。这时他们意识到,是于雷为了救他们,自己却被火车撞了。翠竹爬到于雷身边,将他的头抱起来,大声呼唤:“于雷!于雷!”同时发现他的头部有一处伤口在流血。“高总,我们快把他送厂医院吧!” 刚刚清醒过来的高总望着昏迷的于雷,两眼湿润了。 “于雷!于雷!”高强连续呼唤数声,仍不见于雷醒来。于是他把于雷的双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说:“翠竹,来,我们送他上医院。” 翠竹用力把于雷周到高强的背上,他们一同往医院送于雷。 这时有几个下班的工人发现于雷受伤,急忙赶上来,从高总的背上接过于雷,换着背,很快来到了离厂部不远的门诊部。 经检查,于雷多处受伤,深度昏迷。是脑外伤引起的脑震荡。 “大夫,他的生命有没有危险?”翠竹急切地问。 “现在还不好说。还必须进一步检查,看有没有脑出血。从他深度昏迷的状态看,可能有脑出血。” “那可怎么办啊!” “马上送县医院做全面检查,不能再拖延。” 高强吩咐人找来一辆人力三轮车,马上拉着于雷来到了县医院。经过全面检查后,确诊没有脑出血,没有生命危险。这时他们才稍稍松了口气。 “高总,是让于雷在县医院住院治疗呢?还是回厂医院治疗呢?” “我看如果没有生命危险的话,还是回咱们医院吧。咱们医院虽然医疗条件不如县医院,可医护条件要比县医院好,我们照顾也方便。” 按照高总的意见又把于雷送回了厂住院处,高强和翠竹一直在住院处守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于雷才苏醒过来。 “我怎么在这里?” “昨天的事情你都忘记了?你不是救我和高总,自己却被火车撞了吗?” 于雷努力回忆着昨天的事情。 “他的头部受伤,不易说话过多,请你们不要再打扰他。” 怕影响于雷恢复健康,高总和翠竹也就遵医嘱,又向医生和护士祥细交待了交待,就离开了住院处。 除了护士护理之外,高总又按排了两名工人日夜看护。在此期间,翠竹几乎每天都来住院处看望于雷。 “厂子那么多事,别总来看我了。我没事了。” 尽管翠竹每次来于雷都这样说,她还是抽出一切可以抽出的时间来看于雷。并让母亲给于雷做些好吃的,补养身体。 “翠竹,你总这么客气,我真有点过意不去。” “这点小事算什么?你为我们连命都肯豁上,我多跑几次还不是应该的吗?” “要是平时我就不撵你了,目前正是厂子要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关键时刻,你还是多考虑考虑工作上的事吧!为高总分点忧,你们在厂子站稳了脚跟,我们今后的工作也好干呢!要是厂子大权都让贾仁他们窃取了去,今后他就得给我们穿小鞋。” “任海东马上就要出来工作了。这个人我很了解,他很正直,很有能力,虽然现在说了不算,将来厂子的大权还是要掌握在他的手里的,用不着怕贾仁。” “原来我对他不了解,经过这一、二年的接触,我觉得这个人真挺好。如果厂子的命运真的能够掌握在他这样人的手里,那我们还真有奔头。” “我看那是迟早迟晚的事。” “如果任书记腰杆硬了,他对你那么信任,将来你也是很有前途的。” “这我倒没想。不过,跟任书记工作一是心情舒畅,二是能学到好多东西,三是不至犯错误。” “头两条我同意。第三条我认为不见得。” “怎么不见得?” “没犯错误?那为什么这么斗他?腿都打折了?” “这是非常时期。” “非常时期?你以为搞完文化大革命就不搞运动啦?不会的。不搞这运动,还搞那运动呢!要说跟任书记干工作就不犯错误我不相信!要说不犯有的错误,如贪污、腐化什么的还被不住。因为这两项自己可以把握,至于路线那东西,恐怕谁也不敢保准。” 翠竹仔细想了想,认为于雷说的有道理。她也点了点头。她怕于雷说话多了累着,就没再说什么。 还有一个事情,若不是于雷住院,翠竹就告诉他了。她话到舌尖好几次,都没说。当她离开病房时,她见于雷用火爆的眸子瞅着她,她更不敢告诉她了。 第二部 第二一三章 当翠竹走到门口时,被于雷叫住了。 “翠竹,我的伤快好了,等我彻底好了之后,我想约你和我出去一趟,你能出去吗?” “上哪儿?” “去看志强。” “可以呀!” 听见翠竹甜脆的回答,于雷的心情更加兴奋起来。他忽然又想到冯军,激跳的心立刻冷却下来。母亲托了好多人给他说媒,他都一个不看。气得母亲没办法,只好说:“雷子(于雷的乳名),这个你也不找,那个你也不看,将来打光棍你可别怨妈就行啦!” “妈,你放心吧,我管保不怨你!” 母亲没有办法,就不再提这件事。于雷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翠竹的身上。自打冯军以军代表的身份出现在重型以后,于雷更是大伤脑筋,时常心绪不宁,烦燥不安。 经过一场极其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于雷终于下定决心,同冯军争,同冯军斗,决不退缩。只要有一限希望,只要他们还没有宣布结婚、步入新婚庆典的礼堂,就不放弃对翠竹的追求。他曾经幻想过,如果允许抉斗的话,那该有多好哇!他就可以不费这么多心思,以生命为赌注,同冯军一决高下。假如冯军退缩了,他就以抉斗英雄的姿态牵着翠竹的手向世人大声宣布:“翠竹是我的啦!翠竹是我的老婆啦!”然而,这不过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事情远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说的那么容易。事到如今,他甚至把生命都豁出去了,也未亲耳听到从翠竹的嘴里说 “我爱你!”这极普通的、谁都会说的三个字。真难啊!翠竹没有说出来,他可有点憋不住了,他早就想对翠竹说了:“我爱你!”有许多次,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想这么说,谁知什么原因至今他还没说出口。他也时常偷着自己骂自己:笨蛋!蠢货!熊包!这个性情刚烈,打起仗来生死不惧,如猛虎一样的汉子,不知为何在女人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孺弱,那胆小如鼠。无论他平时怎样鼓励自己,一到真正场合,他就胆怯起来,先前的所有决心都不算数了。今天在他把翠竹从门口叫回来的时候,他就想说那句话。等翠竹真的回来了,他又把话题转了,转到了与此事毫不相关的看志强上去了。真是岂有此理!在翠竹的眼神里,温馨的话语中,他分明是读到了那三个字。他为什么话到舌尖又不肯说了呢?是时候了!该向她表白了。然而,这样暗中的自我鼓励又何止今天呢?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翠竹又悄然地离他而去了。她走走吧,下次可不能再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了!他总是这样埋怨而又略带忏悔地鼓励自己,原谅自己。 近来,翠竹对于雷的目光却越来越感到可怕了。他那灼热的目光,简直就要烧沸她的胸膛。他那无法回避的青春气息与男子汉豪迈的凛然正气,简直就要把她逼得无路可逃。她真的很害怕他,特别是怕他说出那句掷地有声的发自肺腑的滚烫的话语。假如他说出来了,她将如何回答他呢?默然置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的目光也绝不会允许她这样逃避掉。 在感情的这架天平上,谁轻谁重,翠竹是能分得清的。但也是难以面对的。她与冯军是同窗挚友,与于雷是青梅竹马俩小无猜;与冯军是鸿雁传书,情系两地;与于雷是心心相印,形影不离;一个是相貌堂堂,风情万种,才华出众 ;一个是威风凛凛,肝胆照人,粗中有细;一个是情丝缱绻,苦口婆心;一个是患难与共,尽在不言……至于谁是谁非,估且不谈(其实也根本说不清楚)如果只从目的性上来看,冯军对她也并非怀有恶意,而且可以说完全是为了她的前途着想,怕她陷进泥泽不能自拔;怕她与解放军、政府闹对立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难道这些想法和做法能说不对吗?可不知为什么,一说起这些事情就说不拢,就要争吵,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气得冯军无话可说时只好这么说:“你疯啦?怎么一点反面意见也听不进去呢?” “我疯了?你才疯了呢!毛主席告诉你们支左,你为什么偏支派?” “支持你们就是不支派了?” “当然了!因为我们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那么谁的大方向错了呢?” “贾仁他们的在方向就是错了!” “你们始终是对的,就一点错的时候也没有?他们始终是错的,就一点对的时候也没有?” “是啊!路线错了,就一切皆错!” “你们是什么路线?他们是什么路线?” “我们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他们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呢?” 你别看翠竹伶牙利齿,能言善辩,可让冯军提出的这个棘手问题弄得她也是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清楚。 自周总理肯定了两派都有是革命的群众组织之后,翠竹不再一味强调只有她们是革命的了。虽然在有些问题的看法上,她和冯军取得了一致,可在有些具体问题上,他们还是有很大分歧,甚至隔隔不入。比如如何对待“三支两军”的问题,如何正确对待“三结合”革命委员会这个新生物的问题,他们都有严重分歧,总是争论不休。 “翠竹,我们不争论这些问题好不好?这些关于国家大事的问题,一时半时是争论不清的。再说,这不是我们俩个这层次的人能争论得清的。”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你总想回避这个问题,能行吗?” “我不是想回避这个问题。我是说我们争论不清这些问题。在我们之间也没有必要为这些事情争论个山高水低,谁是谁非。” “怎么没有必要?以前你还说我站错了队,都影响了你进步。你从保卫部被拿下来,就是因为没有处理好我的问题,受我的影响。今天你怎么又说争论这些问题没有用了呢?如果你现在不想清楚,将来说不定我还会给你带来什么噩运和灾难呢!这你想过没有?” “当时我不是因为你的问题被撤回武装部的。也没因这件事埋怨过你,更没有说同你划清界线。” “你还得怎埋怨我?你被撤回后,见到我你就说,不让你参加工总司你非参加工总司,让你撤出来你还不撤出来,这回出事了吧?!你虽然没明说与我划清界线,在某种程度上,你也曾觉得我成了你的一大政治包袱。你说是不是?” “当时有当时的背景。就在当时的那种背景下,我能这么理智对待这一切,应该说已经很不错了!我亲爱的,你应该满足啦!” “我为什么应该满足呢?你想没想过他们这样对待你,对待我,对吗?虽说还没有给我定上什么错误,什么罪名,就是真的我犯了什么错误,甚至犯了罪,也不应该影响你啊!” “咳!翠竹啊,你搞了这么长时间的运动,竟造人家反了,事情临到自己头上了,怎么什么都搞不清了呢?别说是未婚妻,就刚处的对象,也得受影响。忘了你们斗人家当权派祖宗八代三亲六顾都给人家抠出来了?不说就是隐瞒,说了就是罪过。我听人说,你们厂子有个工人就是因为海外有位远房的亲属,就被你们斗了三天三夜,非让人承认是间谍特务不行。此人被逼无奈,只好承认,可因为他觉得心里委屈,乘你们看管不严的时候,悬梁自尽了。有这事儿没有?” 说到这儿,好像揭了翠竹的伤疤一样难受。 “这事儿有是有。可那不是我干的!” “不管谁干的,你就说有没有这事儿吧?” “这事儿有是有,和我们的事儿是两码事儿。你不能拿这事儿和我们争论的事儿相提并论。再说,那是运动初期的事儿,工人的水平怎么能和你们当首长相比呢?”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和谁不能比?” 一向是以能言善辩著称的翠竹不知怎么啦,这两次在同冯军的辩论中总是有点力不从心,占不了上风。虽说冯军在学校也是属一属二的舌辩之士,那时他还真的不是翠竹的对手,常打败仗。今非昔比,翠竹嘴上不服,心里却有点服了。都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看起来真有其事啊! “你别看这样的争论似乎很伤感情,若能真争论出了个甜酸里表,有理有据,让人心服口服,像翠竹这样的人还是服人的,不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的。 自此,翠竹对冯军的观点不像从前了,不是什么也听不进出了。这次在大联合,组建革命委员会上,在一些问题上她还是采纳了冯军的意见,没有过于坚持已见。尤其是冯军能正确对待任海东,使翠竹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从内心里认为冯军还是一位敢坚持点原则,能够比较认真执行政策的年轻干部。同时,她也清醒地认识到,如果冯军能够继续按这条路线往前发展,不发生意外的话,是很有前途的。如果单从政治前途来讲,恐怕无论如何于雷也是无法同冯军媲美的!可恰恰翠竹不这样看待这个问题,她把名利看得很淡,这样她也就不把冯军将来如何看得那么重,把于雷看得那么轻。因此对这两个人的取舍问题。谁知冯军并没有说出她要说的话,没有做出她要做的事,使她更加难办,她只好等待命运的裁判。 在于雷伤已经快养好的时候,厂革命委员会的筹建工作已经全部就序,只待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进行形式上的投票表决。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任海东、贾仁、高强、翠竹等人全部当选。正在全厂在欢庆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时候,有位工人气喘嘘嘘跑来找高强、翠竹报告。听到工人的报告,高强、王翠竹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宣布没宣布什么原因?”高强急切地问。 “没有。” “出示逮捕证了吗?” “是个收容审查证。” “冯军在保卫部当过领导,他和那里的人熟,求他打个电话问问,就明白了。”翠竹说完,就去找冯军。 冯军问完,翠竹和高强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部完) 第三部 第二一四章 十年之后。 小城依然是一个公园一个猴,一条马路未到头(柏油路从东门修到中心街,从中心街到西门那段无钱修,仍旧是砂石路,因此说一条马路未到头),晴天扬灰路,雨天水泥路,污泥浊水到处可见的肮脏景象没有多大改变。新楼一幢未添,又经过十年风风雨雨的服务大楼已满目疮痍。可时至今日还没有一座超过它的规模(高不过三层,占地不过一万平米,总建筑面积也不过五千平米)的建筑崛起,蓦然回首时,它还在独领风骚。许多过去十分火爆的工厂、企业,不但没向前发展,反而越来越不景气,产销不对路,资金周转不灵,拖欠工人工资的现象到处可见。就连过去十分活跃的商业八大公司,由于库存加大,商品积压,城乡购买力下降,导致的危机也日益显现出来。总之,经过十年动乱造成的创伤是一时半时难以抚平的。特别是人们心理的创伤,就更是一时半时难以抚平的。 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的小城,未免还有些犹豫彷徨,心有余悸,不敢正视自己,也不敢正视外边的世界,依旧蹒跚地敲着晨钟暮鼓,周而复始。 在谢家那所看起来比过去还低矮简陋不堪重负的茅屋里,自志强回来后,似乎多了点生气与活力。尤其是今天,已从狱中出来好久的志强还紧缩的心头似乎也有些舒展,眉宇间也出现了些许少有的光亮。这些光亮似乎都来自电台报纸上的好消息。不但他觉得有了希望,几乎家里所有的人都觉得有了希望。 不过,一天拿不到法院平反昭雪的文件,志强的心就一天落不了底,反革命的帽子就得像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时就是清白如洗的好人想找份工作,甚至是想找份想养家糊口的临时工干都很难,更何况还顶着反革命帽子的志强呢?!已经老大不小的志强不肯让父亲白白养活自己,在上访的同时,他想挣点钱添补添补家里。琢磨来琢磨去还是琢磨不出来钱之道,实在无路可走,他想重操儿时的旧业——捡破烂。他现在已快到了而立之年,还未讨上老婆,再干这种活一定会让人看不起。可志强不管这些,他还是把他的想法和家里人说了。亭玉首先反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对你来说当务之急不是找工作、挣钱,而是上访。平反了,就是家里养活你也认可!再说,就是想干点活,挣点钱,也不能捡破烂!本来人家就看不起我们,我们再干这种活会让人更看不起。别说饿不死,就是饿死也不许你再干这种活了!” “ 妈,劳动挣钱有什么可耻的?” “你不觉可耻,我觉得可耻!干什么都行,就是捡破烂不行!” 庶民和志国也不赞成志强重操旧业,妈妈又极力反对,他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来一个适合自己干的活。他让志国在厂子给他焊了个三轮车架子,又同哥哥要了三十元钱,买了一对车轱辘,自己装配了—台三轮车。就是蹬三轮车,也得到街道登下记才行。就这样,志强干起了和小闷当年干的一样的活——登三轮。这种活虽然也是出力,也是被人看不起,经常受人欺侮,可在家人的眼里,毕竟比捡破烂还体面一些。因此,亭玉也就没再阻拦。 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点营生,有了点收入,总比先前干呆心情要好些。从此,志强除了跑法院的时间,就是登三轮车,日子过的还算紧张充实。除此这外,他又把初高中的课本找了出来,每天早晚开始有计划地进行学习。好像有个美好的念头,已在他的心头升起。 人有了希望,有了奔头,生活就充实了,心情也比以前好多了。志强在等脚时也不像别人那样,不是干呆,就是打扑克或闲侃,而是躲在一边看书,不肯浪费一点时间。书看累了,就保养车。别看是台七摈八凑的破车,让他保养得到处锃明瓦亮,比人家花好钱买的好车看着还好。由于他十分敬业,看着又很文明,雇主就越来越多。雇主多,钱挣得就多。钱挣的多,累点心里也高兴。尤其是当他把挣的钱交到妈的手上时,他会更高兴。这证明他能够自食其力了,也能够或多或少为年迈的父母分担生活的重担了。你说,他能不高兴吗?同时,他还会从妈妈喜悦的眼神中,分享到更多的幸福。 过去登三轮车的人,多数都是劳改劳教后自食其力的人。因为只有这种职业不需政审,不需办各种繁琐的手续,所以有点污点的人才能干上这种行当。正因为干这种活的人多数是二劳改,因此这种工作也极不受人重视,经常遭人白眼。每当遭人白眼,受人歧视时,志强的心情就很不好受,自尊心就受到很大损伤。有时他甚至觉得干这种活还不如在监狱里干活心情好。在监狱里,都是犯人,谁也用不着看不起谁。甚至政治犯自己觉得比刑事犯还光荣。所以很少有流落街头被岐视,被污辱,被人不当人的感觉。有一次一个人雇他的车拉一个难产的孕妇,因为天黑,路不平,一不小心在过一个大土包时把那个孕妇颠了一下,他的丈夫就大骂了起来:“你瞎呀!要是把我老婆颠坏,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的确很黑,确实看不清路,难免车子颠簸。志强有些不服,回敬了一句:“这么黑的天,你能看清路哇?” “你长眼睛干什么的?”“我长眼睛没看清路,你长眼睛了,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操你妈的!你个臭登三轮的——你是不是大扯啦?!” “登三轮的怎么的?登三轮的不好,你倒别用啊!” 那人伸手要揍志强,被车上疼得嗷嗷叫的孕妇叫住了。 “你还真有闲心呢!我都疼成这个样了,你还有心思同人打架?” “操你妈的!要不看我老婆的面,我非揍你不可!” “你凭什么呀?!” “就凭你是二劳改!” “我劳不劳改,也没犯到你的手里,用不着你狐假虎威地教育我!” “这叫人民民主专政,谁都有权教育你!” “你这么教育我就不受!” “别吵了不行吗?” 孕妇害怕打起来,出事,又叫起来。丈夫不忍再听妻子声嘶力竭的叫嚷,强压怒火,才没专志强的政。 “要不是我老婆急着生孩子,我非好好教育教育你不可。” 志强也觉得无聊,憋了一肚子气,没再同他争辩。 可回到家,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暗骂,妈的!这是什么活?什么王八犊子的气都得受!志强一气之下撂了挑子。 第三部 第二一五章 自志强入狱以后,有好多同学朋友就都断绝了来往。如今,十来年的光景已经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干些什么?他真想看一看这些同学、朋友。由于还没彻底平反,他的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羞于见人,索性谁也不见,就是在街头遇上了,把头一低,假装没看见,也就过去了。 活的不看,死的总该看看吧!志强一直在这么想。有一天傍晚,他独自悄悄地去了人民公园内的烈士陵园。穿过长长的松林,绕过一道道沟壑,踏着刺骨的荆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陵园。他左找右找,说什么也找不到他想凭吊的那座陵墓了。原来埋邱菊骨灰盒的地方早已夷为平地了。 “小同志,你做啥呀?”看陵墓的老人问。 “我想找座坟。” “谁的坟?一个在文革中死于武斗女学生的坟。” “啊!你是找那两座坟呢。那你是找不到喽。” “大爷,为什么?” “这是烈士陵园,因为国家不承认她们是烈士,通知他们的家属起走了。至于是谁来起的,埋到那儿去了,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那就多谢老人家指点了。” 当老人蹒跚地走后,心里空荡荡的志强更加悲怆起来。当年的烈士已不知去向,当年的反革命却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天哪!还会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呢?志强茫然地跪在了原来埋邱菊的地方,撮土为丘,跪拜祷告—— “可怜的邱菊姐,我来看你来了。我以为你还安葬在这里呢!不料你已离开了这里,离开了烈士安息的陵园。你是烈士也好,不是烈士也好,我都不会忘记你的。你永远是我的好同学!,好战友!今天,我是怀着一种特殊的心情来告慰你的灵魂的。你的同学——谢志强已经出狱了,不是反革命了,就要彻底平反了!可惜的是,活着的我就要有一个公正的说法了。而你呢?上哪去讨说法啊!如真有地府的话,你是否也想申冤呢?申,一定要申!可是,咳!你告谁呢?究竟凶手是谁呢?我听说就因为你们的死,于雷也被抓了起来。他是真正的凶手吗?你若有灵的话,请你告诉我,若真的是他杀了你的话,我也不会饶恕他的!你是不幸人中的不幸!我是不幸人中的万幸!我没有什么可告慰你的,只有这些了。” “ 安息吧!邱菊姐。” “ 邱菊姐,安息吧!” “你还我女儿!我女儿是你杀死的!是你杀死的!” 不知从什么地方,在志强的身后蹿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她用两只污浊的手死死地掐住了志强的脖颈。志强受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险些窒息。当他挣脱鹰爪般的双手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回过头来再看那可怕的骷髅时,她仍然不停地叨咕着方才的话,张牙舞爪地又向志强扑来。 她虽然老的已不成样子,近乎成了当年的白毛女。可仔细看去,她的脸庞还有当年的轮廊,凹陷很深的眸子还蕴含着往日的仇恨,不过从她蹒跚的步履看去即便有赴汤蹈火的勇气,也难以实现她复仇的梦寐了。何况她已搞不清找谁去复仇了。 “寿姨!你是寿姨!” “我女儿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寿珠瞪着一双掉井的眼睛,干瘪的手指和凌乱的长长的白发一样在空中乱舞着,仿佛如那无助的魂魄一样不知所归。 他想和那无助的灵魂好好说几句话。 “寿姨,我是志强啊!” “我女儿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寿珠好像根本没听见志强说的话,照样瞪着直勾勾的眼睛向他扑过来。看样子她很凶,等到了跟前,她已没了什么力气。志强猛的把她抱起,仍然亲切地呼她寿姨。 寿珠已无反抗的力量了,可她还是不甘心俯首就擒。虽然她的双臂和身子被志强抱住了,她却把头一晃,张开她那干瘪的嘴向志强的脸蛋咬来。志强急忙闪过头,和蔼地说:“寿姨,你忘了我吗?我是志强!”无论志强怎么呼唤她,她都不理睬志强,把志强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疯了!的确疯了!咳!谁能够经得住这么多磨难和打击呢?只有今天,他才相信寿姨真的疯了。如果邱菊能太太平平地活到现在,他们一家能熬到今天,也许满天乌云就都散了,一个美好而和睦的家庭就会应运而生了。只可惜邱菊已经离开人间十多年了。这个破碎后团聚,团聚后又破碎的家又重破碎近十年了。算起来寿姨也不过五十左右的年龄,竟苍老到这般模样,实在可怕啊!志强是心大,不老。可你仔细观察,他还是显得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的。岁月无情。这特殊的岁月,史无前例的十年,恐怕就更是无情了!亭玉时常说起寿珠。她去了她家好几次,都没有见到她。恰恰无意之中,她们相遇在街头。有一群孩子跟在一老女人的身后,投掷着石块,高呼着老疯子!老疯子!那女人嘴里不住的叨咕什么,疯疯颠颠地只顾前行,好像孩子们投掷的石块打在了身上也全然不觉。可走着走着,她忽然反过身来,除大叫着是你们杀死我女儿的呓语,她还猫下腰捡那石块,向孩子们打去。胆却的孩子们应声往后退去。其中有个瘦小的孩子因躲闪不灵,被她揪住,吓得孩子哇哇直哭。亭玉认得那孩子,怕给打坏,急忙上去营救。松开他!快松开他!亭玉拼命撕扯着疯女人的手,拼命地呼喊着。那老女人把头抬起来用直愣愣的目光盯着亭玉时,亭玉忽然认出她来。 “你是寿珠?你是寿珠!” 她还是愣愣地瞅着亭玉,手却恨命地向那孩子的脸上抓去。这时亭玉抓住了她鹰爪一样的手,强把那孩子解救出去。那孩子哭着喊着又跑回了围观的孩子堆里,不敢再投掷石块了。 好像她对亭玉的举动十分生气,一下子把所有仇恨都向亭玉发泄出来,用她干瘪而锋利的手向亭玉不停地抓挠挥舞,吓得亭玉不得不一再闪躲。 “寿珠妹妹!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亭玉! ” 寿珠好像根本听不懂她的话,也认不得她是谁。在她的心中似乎所有的人都是杀害女儿的凶手。 亭玉并不甘心失败,她又重复了好几遍——寿珠妹妹,我是亭玉!我是你姐姐亭玉! 可她的话如对牛弹琴。寿珠根本不理她。过了一会儿,寿珠反而恶狠狠地抓住她像母狮般狂吼起来,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你是杀人犯!你是杀人犯! 亭玉眼中溢出了泪水。她又仔细瞅了瞅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寿珠,想起她就那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邱菊,还死于武斗了,止不住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女儿的生命被夺走了,就等于她的生命也被夺走了!她怎么能够承受的了呢?她的精神崩溃了,完全崩溃了!亭玉想到志国、志强入狱时自己当时的心情,她也自然而然体验到寿珠突然失去女儿的心情。若不是亭玉还有那么多子女,若木是总有人开导她,若不是儿子还有出来的希望,说不定她也经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也会像寿珠这样精神崩溃了。 她傻。她真傻!怎么会把所有的人都当成杀人犯呢?她的女儿是谁杀的还会不知道吗?开始亭玉也这么想,当她认真思考过后,也就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寿珠妹妹,和我回家吧?我的好妹妹!” 寿珠还是不住重复着那句疯话,狂笑一声,丢开亭玉,朝那群笑她,殴打她的孩子们扑去。这群孩子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六七岁。如真有轮回一说的话,这些孩子该不是那个时代冤死屈死横死的恶鬼投胎转世的吧?她们若都是屈死鬼转投的,这时恐怕是来讨债的!向谁讨呢?难道还会向寿珠讨吗?不然,向她投掷石块干嘛呢?那寿珠不是更加冤屈了吗?孩子哪知道前世的事呢?寿珠不会怨他们,所有的人都不会怨他们的。不知者不怪! 亭玉望着远去的寿珠的背景,眼里不停地飘着她的垢发,飘着她的褴褛的衣衫,飘着她的狂笑,同时也飘着对她的无限情怀。 第三部 第二一六章 志强想念邱菊,更加想念金花,现在他害怕想起金花。因为金花已经永远不再属于他了。想,只能给自己增加痛苦。不想,那又是不可能的!他在狱中想,在快出狱的时候更想。出了狱,他以为可以马上见到金花,把他十几年来的思念之情,全部倾泄出来。可来接他的只有哥哥,没有金花。看不到金花的志强,情绪一落千丈,根本看不出他像别的犯人出狱时那种欣喜若狂的样子。 不给你加刑,不把你弄死,就算你命大啊!有位管教不解地看着,对他这样说。 “为什么?” 那个管教见他一脸无奈的样子,知道他根本不理解他的话,摇摇头,也一脸无奈的样子走了。 管教说的话一点也不假,他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万幸了!还敢想入非非? 减刑的想法破灭之后,志强就开始掐着指头数日子,好歹熬到了出狱这一天。他盼望在来接他的人群中会出现金花的影子。他展开了想像的翅膀,想像着金花的音容笑貌——她一定又长高了,同时,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定会更加美丽动人。她也许变得更加活泼开朗,辛辣中增加了几许温存。她棱角分明的嘴角溢出的笑声一定还会那么尖苛。但一定也会掺进些许岁月的流浪,变得豪迈而悲凉。见到他时,她一定会同他拥抱,泪水夺眶而出。她也一定会对他说,我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以后我们永远永远再不分离! 可这一切一切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而已。他未能见到金花。他也不知道金花为什么没来接他? 他在狱中几次想到死,想到以死来抗争,以死来结束他暂短而悲凉的一生。每当他想拥抱死神的时候,或者死神向他发出狰狞的微笑的时候,金花就影影绰绰地向他走来,严肃而又认真地告诫他:谢志强,难道世界上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人和事了吗?你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了吗?你能对得起谁呢? 对!监狱外边的天还很蓝很高远,很值得留恋。这个世界上还有对他寄予厚望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他日日想夜夜盼的,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曾给他留下许许多多美好回忆的,他已经用全身心拥抱过的,她也曾向他投桃报李,相亲相爱的五朵金花之首的赵金花!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特别是还有那个活泼可爱,情有独钟的金花妹妹在牵着他的心!是她,为他驱走了死神!是她,为他赢得了生命!是她,伴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黄昏,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可怕的、难熬的夜晚!是她,给了他无限的希望,给了他活下来的勇气、信心和力量。假如界上没有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妹妹,没有她为他带来的许许多多梦幻与憧憬,也许他早就和死神拥抱一千次、一万次了! 如今他走出了高墙,走出了孤独,走出了寂寞,走出了人生一段最最凄凉的时光,和与这段时光相伴的心境。在他该走进一个童话般浪漫故事的时候,他却又走进了另一堵高墙。高墙的四壁是用孤独、寂寞、荒凉、无奈与忧伤修筑的。那次他坚持了十年,等待了十年,他以顽强的毅力走过了这个无法想象的十年!这次,他是否能走出这堵用特殊材料修筑的高墙?即使走出去了,是不是需要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哪?当他默然回首时,怕已是地老天荒了。 金花!你在哪里?金花!我已走出壁垒森严与世隔绝的高墙!还有强加在我头上的那顶桂冠一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就要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汹涌澎湃的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所冲走了、淹没了,还我以清白,给我以希望的时候已经到了!你已同我度过了那么多寂寞的黄昏,孤独而又可怕的夜晚,难道在这曙光已经来临,朝阳即将冉冉生起的时候,你却真的离我远去了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金花,我过去的生活不能没有你!将来的生活也不能没有你!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放弃你。你走到海角,我追你到天涯!你走到琼瑶,我追你到灵霄殿!假如你走进了一望无垠的沙漠,我就是那永不干枯的甘泉! 金花,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听见了吗?志强的呼唤,他发自心灵的呼唤!不管你在哪儿,不管谁在你的身边,不管有多么大嘈音的干扰,相信你都会听见。因为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你回答我,一定要回答我!你在哪儿?你为什么不来见我?莫非你离我天高地远,已向生活低头了?离我而去,再不想见我?不会,绝对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我相信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钟情的女孩,勇敢的女孩,更是一个乐观的、坚定不移的女孩!不会向生活低头的女孩!不会忘记我的女孩! 我知道了,我看见了,你已经迈着沉着而又坚定的步子,满怀热情,满怀希望地向我走来了!你已经张开如翼的双臂,向我扑过来了!扑过来了!涌人我怀中的不仅仅是泪水,更多的是热切的希望!请你相信我,我能在那样险恶的人生旅途中走过来,活到了今天,我就一定有信心,有勇气,有希望活到更美好的明天!未来已敞开了博大的胸襟,等待我们的拥抱!等待我们纵情地歌唱!纵情地欢笑!让生活负我们,我们绝不负生活!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你还记得我们在遇到困难时经常背诵的毛主席的这句诗词吗?现在是不是该我们笑的时候了?也许吧,还不到真正该笑的时候。可总该轻松一下了,心情在用不着总像发条崩得那么紧了。过去,我心灵上的负荷早已过重了,实在难以承受了!好在我已过来了,是你帮我度过来的,如今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即使你忘记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相信,我不背叛你,你也不会背叛我。我说的不是形式上的,而是内心的、实质的。 这些日子,志强是在强烈的思念地煎熬中度过的。他的这种思念之情似乎比在狱中还严重呢!因为在狱中他以为金花还在等待着他,那种思念是一种等待重逢的思念,浪漫而美好的思念。如今的思念,是一种和过去完全不同,十分复杂而沉重的思念。说过去的相思苦,现在的相思比那时要苦上千百倍。当时是有盼望的相思,如今是遥遥无期,甚至可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相思!他走在街上,想起金花;躺在炕上,想起金花;闭上眼睛,想起金花;睁开眼睛看见他们儿时玩过的自制玩具,看见上学时背的书包,看他曾借给金花不止看过一遍的小人书,看见他在狱中金花蘸着泪水给他写的每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他怎能不睹物思人,见景生情?在这谢家已生活了两代,严格点说已经生活了三代(志国已有了儿子)的老屋,当然它不会忘记身边生活了许久的人们,特别是那些给它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们。在它的记忆中当然应该是除了本家孩子们之外就属璐璐和金花了。 说世界很大,不想见的人也会见到;说世界很小,想见的人们有时却难以碰上。就拿这个小镇来说吧,志强出狱这么长时间,就是从来也未见到过金花。虽然没有见到她,可她的大致情况志强早就了解清楚了。她已嫁人了,据说生活得还很愉快。不管如何,志强还是不死心,还是想见到她。不管什么原因,金花嫁人志强都不怪她。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早该嫁人了,早该生儿育女做母亲了。听说她现在才结婚不到二年。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而在他快出狱的时候她突然嫁人了呢?这在志强心中还是个迷。他非常想知道这个迷底!这迷底谁能揭开呢?谁最有权力揭开呢?那就只有金花本人。金花苦等了志强那么多年,又在志强很快就出狱的时候嫁人了,对此事左右邻居,亲戚朋友,老师同学众说纷纭。有的说她变心了,攀高结贵了;有的说她丈夫追她追的太紧,她不得不投降了;有的说她同人家有了不轨行为,不得不在志强出狱前解决了;还有的说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对爱情产生了偏见,所以草率了事。不管怎么说,好像都对她这样处理这件事感到其中必有文章。 金花心中自有主张,她不听别人说三道四。听见志强出狱了,又听说他马上就要平反的消息,金花的心真的不安起来。她很想见到志强,可又害怕见到志强。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很矛盾。 这些日子金花好像丢了魂似的,工作没心思干,家务也不愿料理,简直什么也干不下去。 丈夫觉得妻子有点不对劲,关心地问她:“金花,你怎么啦?生病啦?还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我没有生病,工作上也没遇到什么麻烦。” “那你到底是怎么啦?”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就是觉得心情郁闷。” “那这就怪了!无缘无故的怎么就心不顺呢?我看呢,你还是有什么心事,不肯当我说。” “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敢当你说?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 说到伤心时,金花还呜咽地哭了起来。丈夫见此情景也就把态度缓和下来,不再往下追问了。自此,丈夫的心也总是疙疙瘩瘩的,布满了疑云。 第三部 第二一七章 不怕没好事,只怕没好人。志强的案件是早就该平反的。因为“四人帮”已被打倒了,不用再复查,他写的标语无疑不应该再视为反动标语了。开始接待他的那个人虽明里对他说,他的案件是应该平反,可就是找种种理由,一拖再拖,不给结论。好像隐隐约约他还有这样的观点:历史形成的案件也要历史地看,客观地看。意思就是说,当年江青毕竟是中央文革小组的副组长,毛主席的夫人,你写打倒她,矛头绝不光指向的是她。由于他有这种观点,因此,在办理此案上他是能拖就拖,能支就支。大约拖了一年多的光景,当志强说要找领导催办时,他才又提出了一个不该提的难题。 “谢志强,你的案子不是我不给你办,而是现在没法办。” “怎么没法办?” “找不到卷宗了。” “那怎么会呢?” “这我还能虎弄你,卷宗真的找不着了,也许是公、检、法分家时搞丢了。” “那是你们的问题,与我无关。你再不给我抓紧办我就告你!” “也不是我不给你办,你凭什么告我?!” “就凭你的态度,就凭你一拖再拖。” 志强见这人态度蛮横,更激了,竟意和那人大吵打闹起来。他这一闹不要紧,一下子惊动了好多别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有人过来劝解,有人过来围观。其中有位三十左右岁的女同志,走到志强跟,和颜悦色地对志强说:“有事慢慢说,别着急。” “不着急?事没摊在你的身上,你当然不着急了!”志强怒气未消,继续呛白那人。那人还是不生气,还是极其和蔼地说:“你说的对,是这么回事。” 志强见他这么说,又这么和蔼,一时却无话可说了。 “好,这是我们组长,有事你和她说吧。” 那人好像也很委屈似的。 这时志强才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位说话十分和蔼的负责人。 “你是袁英姐吧?” “那么你是…… “我是谢志强!谢志国的弟弟!” “哎哟!这么多年不见了,当年的小孩子都变成大小伙子啦!” “都快变成老头子了!” “在袁姐面前你还敢卖老?快别吵吵了,坐下坐下。” 那个同志强吵吵的工作人员见志强同组长认识,更觉得不太好意思了,给志强让了个坐,忙解释,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得给我们时间啊!” 若不是袁英在场,他这么说,志强还会说,我怎么没给你时间?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一目了然的案子,我都快找了一年多了,你还不给结案,还得给你多长时间?我还得等多少年呢?方才他同袁英说他都快变成老头了,不光是同她开玩笑,也是有意激一下那人。 “袁组长,只要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志强,你放心,你的案子不管有什么难度,我们都要抓紧办。再有一个月不给你结论,你就到院长那去告我,你看行不行?” “我着急是挺着急,可我也不能不讲理!” “过去无理可言。现在打倒‘四人帮’了,还不让你说话,那还了得!” 说倒这儿,袁英也稍稍有点激动。她比那个人更能理解志强的心情。因为她也挨过批斗,挨过整。她虽然没判过刑,可她也等于判了十年刑。她父亲袁诸章在成立革命委员会时就已经站起来了,可在‘反击右倾翻风’时又被打了。她父亲的问题直到打倒“四人帮”后,才得到真正的纠正和真正的平反。直到他父亲重新站起来,袁英也才得到真正解放。这不等于也判了她十年徒刑吗?不但耽误了她的前途,也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到如今,她还是位老处女呢!她是落实政策后不久,由工交口调到法院来负责清理冤假错案工作的。因为她在工业党委时就搞过专案,比较有经验,再加上她的满腔热忱,所以自她负责“三案”后,冤假错案的平反工作进展得十分迅速,群众和领导都十分满意。 志强走后,袁英把那个工作人员找到自己的办公室,问明了情况,虽然没有严厉地批评他,可也十分严肃地指出:“我们对抓紧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积不积极,不光是一个工作方法问题,也是一个政治态度问题!我们对这些含辛茹苦的上访人员,不但要在案件上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而且在态度上一定要使他们感到温暖!严格地说,像春天那么温暖都有点不够,必须像夏天那么火热才行。因为他们在被迫害时心灵上造成了极大的创伤,这种创伤,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难以愈合的。他们有的受屈含冤几年或十几年,有的甚至搞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件事情如果放在我们的头上,我们会怎么样呢?也许比他们还着急,还不冷静,还态度不好。我们如果把他们仅仅当成一般的上访人员,那就更大错而特错了!他们的心里已经结成了很厚的坚冰,不用千百倍的高温,一时半时是很难熔化的!组织这么信任我们,我们可不能辜负组织的希望啊! 那位工作人员觉得袁英说的在理,不敢反驳,不时地点头。 袁英又说,卷宗在也好,不在也好,那都是我们的问题。不但不能强加给受害人,而且更不能以此为由拖延结案的时间,耽误结案的速度。 在袁英的一再催促下,志强的卷宗不但找到了,也迅速地做出了平反决定。 志强从袁英手里接过那份期待已久,充满血泪的平反决定时,他的心情万分激动,浑身颤抖的无法形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想说感谢党,可没等说出口,他就泪如雨下了。说句实在话,他打心眼里感谢袁英。若不是她积极催办,肯定是不会这么快的。政策是有了,可没人认真落实也不行啊! “袁英姐,今天我才敢这么称呼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戴着反革命帽子,见人矮三分!” “袁英姐,不怪组织安排让你负责这项工作。挨过整的人、没挨过整的人和整过人的人对挨整的人的感情就是不一样!” 因此时屋中没有外人,志强和袁英说话比较随便。 “这十几年可憋屈够呛吧?” “那还用说,我若不是心大,憋屈也憋屈死了!” “行啦,总算熬过来啦!要是不打倒‘四人帮’,恐怕还没有今天呢!平反?不把你整死就算你捡着!” “能活到今天,我真是捡条命啊!” “我们别说这些伤心的事了。” 志强也觉得总说这些伤心的事心情很压抑,所以他也不愿说这些伤心的往事,也不再提及这件事。他们就有意无意把话题转移到志国身上来。 “你哥还在轻机厂吗?” “不在那儿,他还能上哪去? “他是耽误了,要不我估计局长早当上了。” “咳!我们哥俩就这命啦!当官?不进监狱,不摊官司就烧高香了!” “大难不死,必有厚福。” “我们都是经过大难的人,旦愿我们都有厚福。” 袁英看着如释重负的志强,又想起志国的许多往事。 “你回去,先给叔婶和志国带个好。和你哥说,我现在到法院了,有什么事来找我吧。我挺想他的,如有时间,我去看他。” 他们又唠了一会儿家常,志强怕影响袁英的工作,就告辞走了。 志强拿着平反决定,兴冲冲地奔到家里,见他高兴的样子,亭玉就猜到了八九分。 由于太高兴了,忘记了迈门坎儿,险些被绊倒,志强踉踉跄跄地扑到妈的怀里。 “你这是怎么啦?志强。” “决定下来了!” “什么下来了?” “平反决定啊!” “真的?” “妈,你看!”当亭玉真的看见平反那几个字时,把儿子抱得更紧,顿时泪如雨下。 “这可谢天谢地啦!你总算有了出头之日,谢家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了!” “枪打出头鸟。那时我就不让你们出那风头,你们就是不听。你哥哥好歹在监狱里没呆几天,就放出来了。虽然全家人也没少着急上火,可也没像你呀,不但判了十年,蹲了十年,还剥夺政治权力这么多年,家里所有的人都跟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反革命!这十年能熬过来可不容易啊!如果不平反,你这辈子不就算完了!全家人也得和你背一辈子黑锅。这血的教训,你可不能不吸取啊!说不定哪天还来运动呢!” “我说老头子,今天是我们谢家的大喜日子,你就别磨叨了。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再说,事实证明志强也没有错。” “这些孩子都是你惯坏的!你宠坏的!” “我怎么惯他们啦?怎么宠他啦?有点事你就往老娘们身上赖,还叫男子汉大丈夫?呸!活不起死了得了!” “妈,爸,都是儿子不对,你们别吵行不行?” 第三部 第二一八章 本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可让庶民这一闹扯,这个刚刚拨开乌云见晴天的家庭的上空又被战云所笼罩。若不是志强急忙出面制止,说不定亭玉又要挨庶民一顿臭骂。而后,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闷。沉闷过后,妈妈又开始了后发制人的大反攻。气消了的庶民—声不吭,一头栽倒在炕头上,假装看《三国志》去了。 庶民是猛张飞,脾气暴躁,性如烈火,嗓门高,好吵吵。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吵吵完拉倒。亭玉虽是家庭妇女,却很有涵养,从不和庶民对骂对吵。她摸透了庶民的脾气,从不和他硬顶,等庶民的气消了,她才慢条斯理的像老太太纳鞋底似的慢慢用话一针针地扎你,不把你扎出血,承认错误,乃至低头认罪绝不罢休。这些年来,他们就是在这种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中度过来的。过去他们虽然也打过也吵过,但大半都因为生活困难和生活琐事而吵吵,打过闹过就拉倒。现如今不光是因为穷了,还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杂七杂八的的斗争,搅得家里就更不安宁了。吃好吃赖,穿好穿赖都能克服,这种无休止的精神折磨可让人实在难以忍受!庶民的性格本来暴躁,好发火,再加上这家里家外无休止的斗争,让他变得更加暴躁和容易冲动。志国、志强一再出事,闹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 家人倍受歧视。你想,像庶民这样的硬汉子,心里能搁得了吗?有气没处发泄,只好往老婆孩子身上发泄。自从志国、志强摊官司以后,庶民发脾气的时候更多更凶了。如今志强平反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可怎么又发起脾气来了呢?一是他已养成了这种好发脾气的习惯,再有就是他真的担心志强好出风头的性格不改,不吸取这血的教训,将来再跌跤及捅漏子,惹出麻烦,恐怕这个家就完了!非家败人亡不可!你说他想到这儿,听亭玉还说实践证明志强没有错这话能不生气吗?能不发火吗?能不担忧吗?一经受蛇咬,十年怕井绳。庶民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如此发火也是情有可原的。亭玉也觉得自己的话是很危险的。庶民所担心的,也正是她所担心的。这个家,可经不住这么折腾了!因此,这次她没一味指责庶民,而是也借机说了志强几句,然后就把话题转了。 “志强,你去告诉你哥哥,你嫂子,带着孩子今晚回家来吃饭,庆贺你沉冤昭雪!” 不等志强进屋,庶民又说话了。 “你把他们都找回来我不反对,可你不好好准备准备,回来让他们啃大饼子呀!”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就是让他们回来啃大饼子,他弟弟平反了,他们也能来!他们也高兴!”“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看你们有多大章程!” “你不管可以,可你得把你开支留的那点钱拿出来,不然我可是财神爷甩袖子——蹦子皆无了。” “妈,不用管我爸要钱。我手还有几吊,全家人吃顿饭喝顿酒的钱还不成问题。 “你的是你的,今天我非治治这老犟种不行,非让他拿!” 这时庶民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把手伸到炕头上的那个帽筒里,摸了好半天,摸出来个和烟口袋一模一样的布口带。打开后又在里边摸了好半天,摸出一把硬币来。 “给。这时,庶民瞅着儿子噗嗤一声笑了。这是他多少年来难得的一笑啊!” “爸,那点钱你放着吧,留着买烟抽吧,我前几天登三轮挣的钱还没交给我妈呢,就用这钱买菜吧。”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得了!以后我没抽烟钱你再给我。” “你爸让你拿你就拿着吧。要不是这么个事儿,你以为他还能出这个血呀!” 是妈非让拿,爸也非给,志强就把钱接了过来。可未等迈出门坎,哥哥嫂子孩子都回来了。 “正好,不用去找你们了。” “找我干什么?” “回家吃饭呢。” “吃饭还用找?我们这不说来就来。” “志国呀,今天晚间吃饭可与往日不同。” “妈,我知道啦,是庆贺我弟弟平反!” “你怎么知道的?” “他没拿到平反决定之前我就知道了,是袁英打电话告诉我的。” “哥,我平反的事儿袁英姐可真没少卖力气!卷宗说丢了,她发动全专案组的人翻了三天公、检、法分家时没人要的旧档案,才把我的卷宗找到。这样才算找到了根据,提交到审委会才解决的。” “袁英和他爸一样,干什么事都特别认真。” “她还和我说你了呢。” “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有能力,这回可快到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时候了。” “咱算什么英雄?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说是有点能力,那得有人看见。没人用你,咱们就啥也不是!我这个没人愿干的翻砂车间主任,要不是她当权的时候推荐的,恐怕还干不上呢!更何况什么重要角色,要害部门,就更不用提了。” “干啥都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只要政治不受歧视,干啥都无所谓!” “哥,我看这回可和以往有点不同了,非有点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可!你就拿我这问题吧,过去你敢想过吗?还有,我听说还要给右派平反呢!还要给五类子摘帽呢!” “这信息我早就听说了。你说的对,看起来真要有点翻天覆的地的大变化,不然袁英也不会那么说。” “对呀!袁英姐可是消息灵通人士。我听说她老爹不但又站起来了,而且还提升了呢!已经到省委去当副书记去了。这回袁英姐的腰杆可硬了。她还说有事让你找她呢!我看呢,她对你的印象可不错。不然,你就舍下脸,让她帮你说句话,你也到政法部门去得了。搞案子你还不外行,还不比总搬那铁块子强!” “好饭不怕晚。我还有工作,好赖可以先干着,现在关键的是你,也不能总登三轮车啊!这回平反了,也得找政府要求工作呀!” “我早想好了,政府能安排更好,不能安排我就把平反给的这点钱买台机动三轮,先干着。” “也行,开出租一个月少说也得挣两千元钱,几个月你就成万元户了。” “万元户我不敢想。如果能买上一台机动三轮,全家吃饭也就不成问题了。” 这哥俩,一到一起就像多少年没见面似的,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俩看问题,想事情,总是那么投机。 “你们哥俩说什么呢?说的这么热乎。” “志强说他想开出租。” “上哪整钱买车?” “他说平反能给他一点钱。” “让开吗?” “妈,这回你可落后了。你没上街呀!你没看见早就有个体出租车了吗?” “不会割资本主义尾巴啦?” “这我说不准。可现在好像和从前不大相同了,不是草木皆兵了,好像阶段斗争也不用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了。好像政策变了。能变到什么样我还看不清楚。” “你要看不清楚,就别让你弟弟干。” “看不准再掉进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先干着,不让干再说,大不了挑车,也不至于再进监狱。” “我看还是稳当点好,先别出那个风头。” 庶民终于又发言了。他是真的让运动整怕了,心里没底。 “爸,这不叫出风头。这叫响应号召!” “响应号召?从反右到文化大革命,哪不是上边号召的?你们怎么搞到监狱里去了呢?” “好像这回不能再跌跤了。我国的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恐怕再也折腾不起了。” “不说折腾穷折腾嘛,不折腾怎么能穷呢?穷则思变,越穷越革命嘛!” “这个理论好像是过时了。我听说中央还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呢。” “那不是走“张金发”(电影金光大道里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的道路了吗?” “张金发也不一定错。富点有什么不好?我们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为了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吗?穷的吃不上饭,叫什么幸福生活?穷就是社会主义?富就是资本主义?我看不见得。” 要是总让人民受穷,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体现在什么地方?先进性体现在什么地方?志国提出的这个至关重要问题,是庶民、亭玉他们一时解释不清,可能在相当长时间,甚至在他们有生之年也认识不清的问题。庶民无法回答儿子提出的问题。他总觉得如今的这些做法与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格格不入。就连这个中农出身,总想过两马一条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生活的谢庶民,也被越穷越革命的思想灌输得牢牢的了,不敢再想他的小康生活了。亭玉虽然搞不清他们争论的问题究竟谁是谁非,可她自打想从农村拔出腿来,就想让儿女有知识,有文化,全家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甚至住上电灯电话,天棚地板,漂漂亮亮的大砖房的念头一直没有打消,大有住不上砖房死不瞑目的劲头。她虽让人整怕了,可听志国这么一说她的心又活了。 “要是政策允许,我也支持志强搞出租。买三轮的钱实在不够,找他大姨父借点,挣着再还他。” “要借你去借。以前咱们来绥化安家借的钱,发送他奶奶用的钱,至今还没还人家呢!还有脸和人家再借?” “以前没什么指望,还不上。如果志强真的能开三轮跑出租,还愁那点积荒?要是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也不干,恐怕这辈子也还不上!” “好好好,你们娘们都同意干,我也不反对。可干出了事儿,或者赔了钱,你们可别怨我,可别指着我给你们平湖!” “爸,你放心吧,啥事也怨不着你。过去咱们家的那点积荒,你不用犯愁,全包在我身上了!不但要把本钱给人家,还得给人家点利息。我大姨夫没少帮咱们,又翻身那天,也得好好报答报答人家。” “你能还上你大姨父的本钱,他就烧高香了!还说什么利不利的。这钱呢,好像他早就不指望要了。” “世人欠不下世人钱。老子还不上儿子不还。人家好心好意借咱们的,咱可不能丧良心啊!” “你妈说的对,你大姨父借咱们的可是好钱!我这辈子还不上,你们也得还!这钱还不上,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见人家。就是死那天,也比不上眼睛。” “爸,你放心吧,这点钱用不了多久就能还上。” 庶民不是不想让儿子挣钱,挣大钱。他是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政策又变了,再挨批斗。他可是让人整怕了,不想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全家人说得热火朝天,把吃晚饭的事儿都给忘了。 “哥,嫂子,你们先和妈爸唠着,我去买点菜,回来吃饭时咱们边吃边唠。” “咳!可不是,光顾说话了。你要不说我还把这茬给忘了。不用买菜了,我和你嫂子临来时就有这个思想准备,给你祝贺祝贺。小雨,快把买的东西拿出来,你到厨房收拾收拾,切吧切吧,咱们就开吃开喝。” “你们唠吧,我来弄。” 小雨把买来的烧鸡、豆腐卷、猪头肉和几盒罐头都拎到厨房去,动手准备晚饭去了。亭玉闲不住,也到厨房帮小雨忙活。屋里剩下他们爷几个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出租的事儿。 正在这时,有人从院外走了进来。 第三部 第二一九章 庶民!你看谁来啦? 说曹操曹操就到。庶民刚抬头往外瞅,马鑫发已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他大姨父,方才我和孩子们还叨咕你呢,你真不经叨咕,说着你说就来了。” “听说我二外甥平反了,我能不来吗?!” “可也是,你二外甥的事儿没有你这么关心的了!志强刚把平反书拿回来,你就上来了。你说多巧!” “我是刚听到的信,怕不准,就来了。我和他大姨经常叨咕,要不是赶上文化大革命,我二外甥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啦!说不定清华、北大早毕业了,专家、教授也当上了。” “咳!这都怨我祖上没德,真的把孩子给耽误了。要论他的学习成绩,不说考清华北大吧,也准次不了!” 听马鑫发这么说,庶民也符合着说。说到这儿,他还真的有点伤起心来。 “到哪河脱哪鞋。这也不是咱们一家的事。耽误了整整十年,你算算,多少人?整整一代人啊!” “可不是,整整一代人啊!要细心思,何止一代?” 说话间,亭玉和小雨已经把饭菜收拾好,摆上了。 “好丰盛的菜饭啊!”马鑫发打趣地说。 “听说他大姨夫要来,谁敢怠慢?”亭玉也诙谐地说。 “那我就心领了。不过,为我二外甥庆贺,这次不能算数。改三过五,我好好准备准备,你们全家到我们家去,咱们俩家好好为他庆贺一番!庶民、亭玉,你说行不行?” “姐夫,你有这份心思就行了,可别破费了。” “这怎么能说破费呢?这么大的事,当姨父的要是无动于衷,心能安吗?我和他大姨从小就喜欢志强这孩子,认为他是个有志气有出息的孩子。没成想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十年,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冲这孩子这么有横心,这么有毅力,别看他耽误这么长时间,我看将来还是错不了。不当大官,也得发大财。” “姐夫,你可别这么夸他啦!他蹲监狱不要紧,还没把我们愁死!” “我们也不指望他当官发财了,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了。” “亭玉,我看你刚来绥化时还雄心勃勃呢,如今灰心啦?” “当时我是那么想的。可天不随人愿。我们这个家不知怎么了,按下葫芦起来瓢,不是这事就那事,让我把心都操碎了,还能不灰心?” “这你就错了。古人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增宜其所不能……年轻人受点挫折算什么?孔子、司马迁、孙膑…乃至历史上有名的英雄豪杰,哪个不是经过一番刻骨铭心的磨练后,才成就了他们的事业的?” “我说姐夫,咱们这凡夫俗子的孩子,那敢和圣人和历史上那些名垂千古的英雄人物相比啊!” “我不是说志强能够达到那些人那样的高度,我是说人经过点挫折有好处。对于有志气的人,可能成为他们前进的动力,成为他们成就事业不可多得的宝贵经验。” “说是这么说呀,谁不遭罪谁不知道哇!别说是孩子,就是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十年,现在不觉怎么样了,你可知道三千六百天怎么熬过来的呀!” “因为有惊涛骇浪,才方显英雄本色。闯过来,就是可歌可泣的英雄,趴下了,让困难吓倒了,就是狗熊。志强闯过来了,他就是英雄!” “姐夫,方才为这事儿我都和亭玉吵吵一通了,你又这么怂恿他,万一志强不吸取教训,再闯出什么乱子,不等他自己怎么着,当爹妈的就得上火葬场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用你说,这些我都一清二楚。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能把孩子们都捆在家里,什么事也不让他们干吗?要想干事业,一点风险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他姨父,菜都要凉了,咱们边吃边唠吧。” 庶民把鑫发让到上坐,自己在他下首陪着,同时让孩子们也上了桌,共进晚餐。谢家穷是穷,还有个穷规矩,有客人孩子不经允许是不准上桌的。这次例外,都上了桌。这是多少年来打下的底,今天真的破了例。恭敬是恭敬,因为鑫发性情随和,孩子们和他都很亲近,并不疏远,有啥事儿解不开,都愿找他请教。酒喝的差不多的时候,志国又给姨父和父亲各斟了一盅,然后说:“大姨父,你的经验多,见得广,你看现在的形势怎么样?” “好哇!国家这回可要一心一意抓经济了。” “那私人经济将来能怎么样?” “会逐步发展壮大呗!” “不会再放放,然后再收吧?更不会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吧?” “我看好像不能。你没看,‘两个凡是’都不让提了,都受到批判了,运动的字眼也不提了,这可不是件小事,是关系到国家往什么方向转,怎么样才能长治久安的大问题。” “你说能不能再搞‘反右派斗争’、‘四清’、‘文革’这样的政治运动了?” “我看不能了。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产物。” “姨父,不瞒你说,志强平了反,还会给点生活补助费,他想用这点钱卖个机动三轮车,搞出租,你看行不行?“好哇!那怎么不行呢?正符合当前形势。” “将来不会不让干,或像五六年搞合作化什么的吧?” “看目前的趋势好像不可能。不但让干,还得大力扶持呢!” “他姨父,你总说好像,你能不能说句肯定的话,将来到底能不能再搞什么运动?” 庶民还是不放心,一再敲钟问响。鑫发沉吟了半天才说:“我看要是按照小平的路子走下去,就不能了。” “当年你动员我入社,将来你还能不能再动员志强也入什么社啊?” 鑫发笑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是大势所趋。” “按你的说法,现在也是大势所趋啦?” “那是当然了。” “姨父,那我可下决心干啦?” “志强,你干吧!要是因为这事再进监狱,姨父替你去蹲!” 鑫发这一来,更增加了志强的信心。听鑫发的话,庶民和亭玉好像心里也有了点底。 没过多久,志强从法院领到一笔在当时认为还算可观的二千元生活补助费。他真的用这笔钱买了一台机动三轮。买完三轮,还剩几百元钱,考完驾驶证,办完行车执照,也就分文不剩了。 志强家始终没搬,住的是贫民区,那里人们的生活水平一直都很低。左右邻居见志强不登人力三轮了,开上了机动三轮,鸟枪换炮了,大家都开始羡慕他了,不再用鄙视的眼光看他了。他平反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志强这小子就是有胆有识!过去谁敢反江青?他就敢反。如今还没人敢搞个体,他就敢搞个体。说不准将来可能发大财呢!” “我听说呀,政府要给他安排工作,他都不干,非干个体。” “哼!别看他今天闹的欢,就怕将来拉清单!那次他反江青,是让他瞎猫碰死耗子——撞上了。这下呀,说不定他又撞到枪口上了!” “你别忌妒人好不好?人家是瞎猫碰死耗子,当年你咋没敢碰一碰‘首长’呢?别看人家挣点钱就眼红,就咒人家。那有啥用?” “你别总替人吹虚好不好?他挣钱还能分给你点怎么的?” “我没想分人家的钱。我见人家挣钱也不眼红。” 志强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心一意地开自己的三轮。技术越来越熟练,经营也越来越得法,收入因此也越来越可观,平平常常一个月就是一千五六百元,好了好就是二千多元。一个月挣的,快赶当时一个工人半年挣的啦!不到几个月的光景,他就攥了好几千元,不但把车的本钱拉回来啦,还多攥了几千元。这真是个本钱小,见效快的好买卖啊! 志国的厂子越来越不景气,经常拖欠工人工资。志国俩口子都在这个厂子工作,一不开支,生活就失去了保障。志强有时想贴补他们一点,志国还总是不肯接受。 “哥,给你钱你也不要。那样吧,反正厂子也不景气,上班也没什么活干,干也不开支,你就别一个心眼在那靠了。” “不靠干啥?” “我白天开,你晚间开,歇人不歇车,一天顶两天,还不是好事吗?” “不上班可不行!” “不叫你不上班。你开上半夜,下半夜回家睡觉,白天不耽误上班就行呗。” “这样行倒是行。可我也不会开呀?” “好开。我教你几天你就能会。会了,我有个朋友在交警队,让他给你办个证,这不就妥了。” 志国和小雨一商量,小雨也想不出好法子,也就同意了。没用几天,志国也就会开了。志强不放心,又跟了些日子,见他技术熟练了,可以独立驾驶了,他也就不跟了。哥俩一个白天一个夜间,各得其所,成了个人致富的先行者。 第三部 第二二0章 志强平了反,又有了钱,介绍对象的人也踢破了门坎。谁知志强说什么一个也不看,一天只顾闷头开车,有时间就看书学习,气得亭玉有空就磨叨。 “志强,你都老大不小了,也没什么糟心事了,你也该成个家了。” “成家忙啥?功不成名不就的。” “你还想咋的?还等你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再成家,那还不老啦?没听说谁都等那时候再成家!再说,你不结婚,也影响志民、志富啊!” “我怎么能影响着他们?” “怎么不影响?当哥哥的不结婚,弟弟结婚了,让外人怎么想?也不是那么回事呀!” “那都是老规矩。现在都是八十年代了,改革年代了,没有那么多规矩了。他们该找找,该结婚结婚。没钱我这儿有。” 说到这分上,亭玉也就实在没办法了。为了加快解决志强婚姻的问题,亭玉还让志国劝过他,可他就是说不着急,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志强说不着急,是搪塞他妈和他哥。他心里有个秘密又不好和他们说,只好自己合计,合计来合计去还是合计不出道来。有时他也暗自发愁,甚至目不转睛地想一个人。 “志强,你又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呀!” “都想直勾眼了,还说没想呢!有什么心事和妈说说,看妈能不能帮你。” “不愁吃不愁穿,还能有啥事让妈分心?” “别的我都不分心了,就有一件事让我有点睡不好觉。” 志强知道妈又想说什么,未等她说,他就说:“妈,那事儿你用不着着急,等我想通了,告诉你。” “再等你想几年,妈也老了,你也老了。”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看你年轻啦!脸上都有皱纹了。”亭玉想了想又说:“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还瞒着妈?” “没有。这事儿我还能瞒着妈?” “你要是瞒着我,等我看不中,可别说妈不同意!” “妈,你不同意的,我也不同意。” “那么说你是真有啦了?” “早就有了。妈,你就等着瞧儿媳妇吧!” 志强一语双关,亭玉根本没听出来,娘俩又周旋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周而复始,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志强和志国腰包里的钱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有了大钱,他们不满足开三轮了。他们想开桑塔纳,开奥迪……更想开出租公司。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更不满足的事情呢! 今天早晨八点多钟,志强刚好往火车站送趟脚回来往街里开,当他开到北五路八一厂附近时,又拉了个脚,等那女人钻进车里时,志强也未细瞅,只是扫了一眼,见她坐稳后就开车了。 “你上哪儿?” “我上长发乡。” “这可是长途啊!” “你就快开吧,绝不少给你钱。” 志强见这女人挺慷慨,也没太在意,只顾开车往前跑,大约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目的地——泥河镇。当志强把车停下,回过头等那女人付款时,他才注意到那女人,那女人也同时注意到他。他们俩个四只眼睛碰到一块时,不由地都惊讶起来。 “你不是金花吗?” “你是志强!” 他们俩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们认为准确无误时,两只手就惊喜若狂地握在了一起,不停地晃动起来。 “真没想到是你呀!” “我也没想到是你呀!” “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我哥呀。” “你哥在这干什么呢?” “当副主任呢。” “哧!都当官啦?” “算什么官?还不是个穷光蛋!” “有钱有什么用?当官多风光。” “哎,志强,我听说你发财了?” “挣点小钱,算什么发财。你听谁说的?什么时候听说的?” “我最近听咱们一个同学说的。” “他还说什么啦?” “他还说你平反了,给你安排工作你不干,一心一意想发财。” “哎,我说金花,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为什么不去看我?” 志强不问则已,他这一问,金花的眼泪好玄没掉下来。 “一言难尽啊!” “还能看得起我谢志强的话,就告诉我。然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到县里最好的酒楼潇洒一把。” “你有钱了,也学会潇洒啦?不是当年捡破烂的时候了?你去潇洒吧,我可潇洒不起啊!再说,我也没那潇洒的心情。” 志强发现金花的话里带刺,还和当年的劲头差不多。若是过去,她非回敬他两句不可。可现在,他不想贸然出击。更不想在还不了解她的情况下,还弄不明白她的意思的时候,就同她发生战争。 “我知道你已经有家了,有丈夫了,不行就都带上。” “带他?我可没那分雅兴!” “这客我请定了!我怎么找你?” “不用你找我,你说你经常在什么地方呆着,有时间我去找你。” “我经常在火车站或中心街口广播局的楼下等脚,你到那里找我,准能找到。如果我不在,你在那儿等一会,准能堵着我。” “你要是上了长途呢?” “顶多跑跑乡下,用不了个把小时就回来了。我若不在,你问问我们在一块儿的师傅,他们也能知道我的行踪。” “行。就这样吧,有时间我一定去找你。” 两个人定好之后,志强才想起问:“你这么急找你哥,干什么呀?” “我妈病了,接他回去。” “赵婶病得挺重啊!” “还是老病。不过这次比每年犯的重。我怕耽误喽,急着接他回去商量,看怎么治?” “既然这样,我也很想他,我同你一同去见见他好吗?” “好哇!我们还得坐你车回去呢。” “那更好了!来回脚,加倍付款。” “你怎么这么认钱?” “怎么不认钱?你白坐可以,镇领导白坐可不行!” “为什么?” “他们能报销啊!” “这是私事,谁给他报销。” “什么公事私事的,我给他几张收据,他往上一填,写什么不行?你是进城开会呀,办事呀,都可以报销嘛。” “你想敲他的竹杠,他可不一定能认可。” “这叫什么敲竹杠?我是按劳所得,他是有权不使过期作废!我不这么做,恐怕他连补助费还得不到呢。” “你给他几张收据,不要钱不就行了。” “还是金花聪明。不过,你想想,我再认钱吧,十多年未见面的老同学坐我一趟车,我能要钱吗?” “我寻思你真变得金钱至上了呢!” “那你就想错了。我谢志强到多咱也不能为富不仁!管钱叫爹!” “和你开句玩笑,何必当真呢!” “你要是那么看我,咱们的关系就没法处了。” 他俩边走边唠,不知不觉进了镇政府办公室。因为金花也是头一次到这儿来,不知哥哥在哪儿办公,只好到秘书那儿去打听。 “你们找赵主任啊,他下大队了。” “那可怎么办呢?我有急事找他!”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妹妹。” “你有什么事?能不能和我说一声,我再想法找他。” “我母亲病重,往你们这儿打电话打不过来,怕耽误喽,我特意来找他。” “我派人去找他吧。” “不用了。我们有车。只要你派个人带路,我们直接去就行了。” 秘书不敢怠慢,急忙找人带路,领金花他们上了龙山村。 第三部 第二二一章 时值秋季,五谷飘香,玉米绣穗,高梁扬花,大豆结角,丰收在望。 龙山村位于南泥河的北岸,土质肥沃,盛产大豆、玉米。而且,河套里有一望无垠的丰饶的水草,发展渔牧业有广阔的前景。志强一看就看好了美丽富饶的龙山村。 恰巧在龙山五队找到了大鹏。 “哥,你看他是谁?” “志强!是你?!” 大鹏用力握住志强的手。 “你们俩怎么碰到一起了?” “无巧不成书。我打电话不通,只好打车来接你,不料搭上了他的车。” “这太巧了。”说完,大鹏转过头来问金花:“这么急找我干什么?” “妈妈病重,爸爸让我来接你。” “等我安排安排,马上回去。你们还没吃饭吧?正好你们在这儿吃顿庄稼饭吧。” “还是抓紧回去吧!万一……” “金花,妈妈有这么紧张吗?” “没那么紧张,怕耽误了,挺大发了,我才来找你。吃顿饭还没什么问题。” “你们好不容易下趟乡,那咱们就在这儿吃顿饭再走。尝尝野味好不好?” 队长见赵副主任要在这儿吃饭,很是高兴,特为倒了几个花篮子,捡些大一点鲫鱼、鰟头、泥鳅就着河水炖上了。志强自出狱以来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呢!泥河水炖泥河鱼,原汤原味,真是美极了!香极了!就是金花也从来没有这么吃过鱼,吃农家的小米饭。她也吃得极其香甜。 今天志强吃饭香,与心情好也有关。他巧遇金花,又喜见大鹏,自然心情格外高兴。金花也有同感。对于志强来说,真是多少年来没有的愉悦了!因为他开车,一口酒未敢喝。如再喝上点小酒,可能就更兴奋了。 饭是在泥河边上—个瞎老太跛老头家吃的。为什么非选择这么个五保户家来吃饭呢?这是赵副主任亲定的。到他家来吃点饭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想借此机会看看两位老人。这两位老人是大鹏在青年点时的知青联系户。大鹏没少帮这两位他既同情又钦佩的老人的忙。挑水砍柴,买柴米油盐,请医送药几乎什么都干过。因为他们处的很有感情,瞎老太和跛老头还告诉了他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原本他们都有儿女的。瞎老太中年死了丈夫,同傻儿子相依为命,一直住在泥河北岸的这间茅草房里。儿子因缺心眼,在生产队里干不了细活,又得给他分配点力所能及的活,好挣点工分养活他们娘俩。好心的队长就把看河套的这个既简单又清闲,既可以挣点工分,又可以打鱼摸虾的窍活分给了傻子。你别看他傻,他对生产队可是尽职尽责,一丝不苟。 以河分界,河北面是龙山大队的河套,河南面是巴彦民主大队的地面。平时他们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等冬天农闲季节,事儿就出来了。两岸不本分的农民,越界打鱼、割草、放牧的现象就经常出现了。因为草场也是生产队的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两个队都派了专人看护。因为争夺草场,每年冬天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事件数起。这些事件因为涉及两个县,两个公社,两个生产大队,互不相让,各执一词,年深日久,矛盾越积越深。因此,武斗也不断升级。开始是社员与社员之间的个人格斗,后来逐步演变为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的群殴。因此,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九六o的冬天,两岸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械斗事件。傻子在械斗中被人用镰刀砍伤,因流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 傻子娘因想儿子昼夜涕哭,着急上火,有一天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从此就渐渐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本来瞎老太应该住进敬老院了,可瞎老太不愿离开丈夫同傻儿子压的、多少年来就相依为命的这间茅草房,就没去敬老院。没人强逼她,她就一直住在这里。等河岸边来了知识青年,照顾瞎老太的事就由知青承担下来了。在此期间,河南沿还有一个跛老头经常光顾这间茅草房。开始瞎老太因为对跛老头怀有戒心,不肯理他。跛老头并不往心里去,照来不误,而且经常帮瞎老太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和她说些心里话,对此瞎老太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后来,日子长了,跛老头一不来,没有人围在她身边干活,同她说话唠嗑,她倒觉得寂寞起来。一来二去她有点离不开跛老头了。久而久之,跛老头就成了瞎老太对生活的一种企盼。 有一天风雪太大,天又很晚了,瞎老太说:“风雪这么大,河套的路又不好走,今晚你就别走了。” “你说的是真的?”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谁还骗你不成?” “那我就以实为实,在这儿住啦!” 瞎老太看不见跛老头兴奋的样子,但从他话的语气里听出了滋味,她也抿嘴笑了。 跛老头高兴极了。多少年了,他就盼着瞎老太说这句话呢! 这天夜里风雪确实很大,很冷。但这间几乎要被风雪掩埋了的小茅屋,却比往日温暖。或许也可以说增添了少有的一缕温馨。 从此,跛老头把河南岸的一件破羊皮袄和点破东烂西都搬到了北岸的小茅屋里来,开始了他们有滋有味的新生活。 跛老头尽心尽力地照顾瞎老太,瞎老太一心一意贴在跛老头的心坎上,一时间成了南泥河两岸的佳话。 瞎老太有了跛老头尽心尽力的照顾,减轻了生产队的负担,也减轻了青年点的负担,成了三全其美的事儿。 瞎老太只觉得跛老头对她好,也不问这问哪,更不问他的前因后果。跛老头也不说多余的话,只是日复一日地为她做饭、洗衣、烧炕热被窝,把下老太照顾的服服帖帖,使瞎老太觉得生活有了点奔头。 这位神秘的跛老头的出现并没有割断青年点同这间茅屋的感情。当时赵大鹏是青年点点长,联系瞎老太的带头人。跛老头出现后,他依旧时常光顾这间小茅屋,除了继续帮他们干这干那外,就是和他们唠家常,为他们消愁解闷。他本想从中深入了解了解跛老头的来历。谁知跛老头守口如瓶,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因此,大鹏也和瞎老太一样,也仅知道他是河南沿的牧羊老人,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牧羊人一定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大鹏一直这样想着,但至今还没人(包括他)破译了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