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种下的仇恨》 第一章 一辆车顶装满行李的班车象负重的牦牛“哼哧、哼哧”吃力地爬坡。 坐在车里的田静神情沮丧,两眼茫然望着窗外。初春的草原,牧草枯黄,满目苍凉,偶有几群牛羊艰难地啃食着草皮,身穿藏袍的剽悍青年骑在马上,手持“抛儿石”扯着嗓子吼着听不懂的曲子,路旁黑褐色的帐房顶上升腾着淡淡的白烟,俗称“四眼狗”的藏獒扑过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车上的人们狂吠。远处山峦叠嶂,高耸入云,白雪皑皑,连绵起伏,在太阳的映照下晶莹眩目。山上山下不时看到小山一样的“玛尼堆”,四周经幡猎猎,随风飞舞,使人不由地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和神秘。寒风裹挟着尘土草叶,在车后扬起一条长长的土龙。由于路况太差,班车象喝醉汉一样摇晃颠簸,车内尘土弥漫,乘客浑身上下跟刚从土里钻出来一样。 在车上颠簸了两天的田静急切盼望到达终点。自昨天清早六点上车就开始受罪,汽车的颠簸还在其次,主要是车上有不少身穿藏袍的牧民,一股股浓重的酥油味直冲鼻子,熏的她几次差点作呕。带来的干粮眼瞅着没有食欲,嗓子干渴得冒烟也不敢多喝一口水,怕因为解手给自己和别人带来麻烦。昨晚住在一个叫温泉的地方,点着油灯的旅馆一间房八张铺,跟农村的大炕差不多。床上黑糊糊的被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别说叫人睡在里面,就是坐在这样的床上心里都会感到“膈应”。同车的藏族女乘客裹着袍子或在床上或在地下一蜷就呼呼大睡,田静则在一条木凳上守着火炉坐了一宿。屋里又黑又冷,肚子又渴又饿,屋外不时传来狗叫狼嚎,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田静是个美丽的姑娘,中等身材,肤色白皙,妩媚苗条。去年高中毕业,正赶上q省到关中招干,当过团干部的田静被推荐入选,在省城经过半年集训,前不久被分配到y 州委办公室工作。在集训班里,她各科业务成绩优秀,只是由于她性格倔强,心高气傲,被领导以帮助其克服“娇骄”二气为由,分配到全省最艰苦的牧区。地图上的y州,是个藏族聚居区,距省城七、八百公里,地域偏僻,信息闭塞,经济文化非常落后。这样的苦地方,田静从心里说不愿意去。但想想关中老家穷困的日子,父母期盼的话语,也只好咬牙认命。集训班结束后,由于大雪封山,道路不通,领导格外开恩,田静得以回老家过年,她给父母带去了在集训班学习时节省下来的100块钱,爹妈高兴地流泪,直把她高中同学孙月梅羡慕的连连“央告”,看在“姐们”的份上“拉兄弟一把”。牧区虽然条件艰苦,但总算闯进“龙门”成了国家干部,再苦再难总比在家挨饿受冻强得多。 田静不是个吃不了苦的姑娘,但第一次进入牧区,条件的艰苦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汽车越向前走,她越感到气馁,越向前走越感到凄凉,她担心自己这样一个黄花闺女在这么恶劣的地方能不能生活下去。然而,在太阳西垂的时候,班车冲上了一座大桥,随后顺着河边的公路进入了两山间一片开阔的盆地。令人惊奇的是,开始有树了,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森林,路边出现的是层层梯田,人们拉着架子车、开着拖拉机往地里送粪,穿戴打扮和内地的汉族差不多,只是老乡的民居带有明显的藏族特色,梯形小窗,白灰粉墙,门前矗立着五彩经幡,在微风吹拂下哗啦啦作响。田静精神一振,贪恋地望着窗外,心里很有点“山重水覆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夕阳落山的时候,班车摇摇晃晃驶进州府所在地——玛可镇。说是一个镇,其实连州府带驻地县机关以及“县城”居民,拢共不到万把人,跟内地的一个大村子差不多。玛可河从镇中穿过,河两岸大多是低矮的平房,屈指可数的几栋楼房是州委、州政府的办公楼及旅馆、民贸公司和影剧院。 班车在旅馆前戛然刹住。田静和其他乘客拖着如同散了架的身子,从座位底下拎出脸盆、牙具以及装衣服的提包,跳下车去取车顶的行李。田静的行李非常简单,仅仅一床被褥、一件大衣而已。尽管如此,这些东西让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自己来拿,还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在省城上车前,她曾向这边打过电话,一个叫于建青的科长约好来接,但到站好久了还不见人影。田静手拎行李四下张望。小镇虽小,对她来说仍是两眼一抹黑,分不清东西南北。直到下车的人快走光了,才见一个干部模样的男子,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急急赶来,气喘吁吁地见面就问:“你是从省城过来的小田吗?” “对。您是于科长吗?” “对,我姓于。对不起,来晚了。你等着急了吧?” “没有,没有,班车也刚刚到。谢谢您,还麻烦您来接我。”田静嘴里客气,心里却在埋怨:“说好的来接,干吗不早点来呢?不守信用!” “哎呀呀,州委在开常委会,一开起来就成了马拉松,我做秘书的走不开,都快急死了。”这个于科长看上去三十来岁、中等个子、体形偏瘦,脸膛黢黑,大眼、隆鼻,尽管嘴巴有点大,但看起来还比较顺眼。于科长一边说,一边拎起行李夹到后捎盘上,一手推车,一手拎着提包,招呼田静:“走,走,你的宿舍都准备好了。坐了两天车,肯定累坏了,先回去洗把脸,晚上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他边走边介绍:“州委、州府大院在河北,河南主要是条商贸、民贸大街。” 田静拎着装有牙具的网兜跟在后面,两眼不住地四处打量,观察这个她有可能一辈子工作、生活的地方。过了河拐进一条大街,走了三、四百米,坐北朝南并排矗立着两栋四层大楼。于科长介绍:“右面这栋是州政府,那面一栋是州委办公楼,我们的办公室在二楼。你先休息两天,等安顿好了我领你去跟领导和同志们见见面。” 说话间,于科长领田静来到一个大院。于科长介绍,右手一侧的平房是州委的家属院。左手方向的前两排平房是行政后勤办公室和仓库,后几排是机关的单身宿舍。于科长说他住第四排,第五排住着三个州委领导,田静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这是一个很干净的小院,总共有十来间房子,白墙红瓦,院子里有花园和菜地。每间房子足有十多个平米,一个人住既宽绰又清净。田静的宿舍里生着炉子,铁壶冒着水气,屋里暖暖和和。一张单人床靠墙角支着,靠窗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另有一个脸盆架子,显得干净利索。于科长笑着说:“单身职工只能领这么多东西,你是个女同志,我好说歹说才多领了一个脸盆架。”田静到底是农村出来的孩子,看到有这样的条件,已经非常满足了,嘴里慌忙答谢:“谢谢领导想的这么周到,这已经很不错了。”于科长解开田静的网兜,拿出脸盆牙具,扭头说道:“院子里有自来水,我去给你打点水,炉子上有热水,你抓紧洗把脸。”田静一听,忙伸手去抢脸盆,“我去吧,不麻烦您了。”“不,不,哎,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省得你明天不知道在哪儿打水。” 于科长指给她,自来水在院子西头,茅房在院子东北角,机关食堂在东南面的那个小院里。田静从心里感谢于科长的细心周到。打水回来,于科长有些抱歉地说:“现在快七点了,食堂恐怕也下班了,要不我下点面条你简单吃点,明天我再给你把饭票送来?” 田静忙说:“不、不麻烦您了,我带着干粮呢。” “哪怎么行呢,到家了还能叫你吃凉馍馍。你先洗洗脸,我这就去下面条,麻利得很。”说着话,于科长已跑出了院子。 看到于科长风风火火的样子,田静庆幸遇到了一个热心人,对因为他迟到产生的怨气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田静痛痛快快洗了脸,洗了脚,浑身的疲劳缓解了不少。趁着于科长没来,她解开行李,铺好床铺,把随身带来的衣服、书籍及洗漱用品归置到位。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一会儿功夫已经收拾停当。刚坐下来喘了口气,于科长端着一个小铁锅,手里捏着碗筷进了门,掀开锅盖不好意思地解释:“咱牧区不缺肉,就缺新鲜蔬菜。没办法,开了个蘑菇罐头炒了炒,蘑菇鸡蛋挂面,凑合着吃一点吧。送行饺子接风面,也算给你接风洗尘了。”田静端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心里自然对这个黑脸男人产生了一些好感。 田静第二天起得很晚。昨晚不知怎么回事,头疼得厉害,脚底下轻飘飘的,前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则噩梦不断,胸口象压着块大石头似的喘不过气来。上午十点多起床,直觉得头昏脑涨,浑身无力。中午时分,于科长送来饭票,一见面就关切地问:“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早上我来叫你,看你没起来,想你坐了两天车肯定累了,就没敢惊动你。怎么样,缓过劲来了吗?” 田静一脸倦容,皱着眉头说:“累倒不觉得累,只是有点头疼,可能是新换了个环境,夜里睡不好。” “这里海拔三千五百多公尺,内地人刚一上来,普遍都有这种情况,头疼、失眠、口干舌燥、流鼻血、喘气困难,这就是高山反映,是高原缺氧造成的。你注意不要做剧烈活动,尤其注意不要感冒。新上高原都有这么一个过程,这两天你要好好休息休息,适应几天就会好的。有高山反应,更要吃好饭,走,我带你去食堂打饭,增加点营养。” 机关里人员不多,食堂里十多个人稀稀拉拉围着两张饭桌吃饭,看到她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问:“新来的?”于科长点点头。有个身高马大、眼睛深幽、鼻梁坚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扒着田静的膀子看了半晌,扭头夸了一句:“长得很漂亮嘛。”大伙哄笑起来,直把田静闹了个面红耳赤。 食堂里的菜除了牛羊肉就是洋芋、萝卜、大头菜。田静没有食欲,只要了一份洋芋丝。于科长则打了份手抓羊肉,扭头硬塞给了田静几块。 在宿舍里休息了一天,田静虽然觉得还不舒服,但感觉老躺着也很无聊,说不定上班后和大家热闹热闹也就好了。所以,第二天早饭后,她上办公楼找到了于科长。 “于科长,我来上班吧。” “哎呀,你急什么呀,身体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 “再休息两天吧,反正这几天办公室也没有多少事情,领导成天叫学报纸,这不,《翻案不得人心》。” “我在宿舍一个人也没意思,还不如上班呢。” “说得也是,一个人成天呆在宿舍也闷得慌,到办公室跟大家熟悉熟悉也好。这样吧,我先领你去见见陆明主任。陆主任是州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是咱们的顶头上司。” 和州委的大领导见面,对田静来说还是第一次。尽管在省里培训时,省委有个副秘书长来给学员讲过话,但那毕竟是和大家在一起。现在要和领导面对面接触,她心里很有点发憷。她猜测这个陆主任一定是个威严的老头。然而,当于科长带她走进这个陆主任的办公室,眼前竟是一个似乎才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这家伙年纪虽然不大,但架子不小,坐在椅子上屁股都不抬,面无表情地伸手向沙发一指:“噢,新来的,来,坐,坐,坐。” 这个陆明主任,大高个子,身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浓眉大眼,鼻梁上架副秀琅眼镜,脸盘白白净净,纯粹一个“白面书生”,丝毫没有牧区干部特有的那种黑红发亮的肤色。这时他叼着一支烟吐出一团烟雾,撇着一口京腔漫不经心地问:“今年多大啦?” “二十一了。” “老家是哪儿呀?” “陕西周至。” “哦,关中地区,出猕猴桃,好地方啊。家里都有什么人呐?” “爸爸,妈妈,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农村。” “噢。农村条件比较差,你能出来工作很不容易。咱们这个地方条件虽然艰苦,但比起农村来强多了,所以说,要珍惜这份工作,即来之则安之,来了就好好干,争取干出点成绩。办公室领导研究了你的工作,决定安排你到秘书科做打字员,于建青是你们科长。原来的打字员郭秀芬年纪大了,让她把你带一带,争取早日适应工作。” 从陆明主任办公室出来,于建青科长向她介绍,陆主任是北京人,今年才三十一岁,北农大学畜牧的大学生,六五年分到省畜牧科学院,当年就成了院团委书记,去年实行领导班子老、中、青“三结合‘,被派下来担任了州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他岳父原来是省畜牧厅长,爱人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副处长。这个人别看年纪不大,但有真才实学,平时喜欢在下面跑,工作很务实,在机关威信很高。 “我怎么看着他架子挺大。” “你刚来还不了解,其实他这个人很随和,很活跃,接触多了很好相处,对下级也很关心。” 于建青带田静到秘书科和大家一一见面。秘书科连她一共九个人,有四个藏族,其中两个藏语翻译,一个文字秘书,还有一个管理档案。五个汉族中,除了于建青、郭秀芬外,还有一个管文件收发和一个管送信打扫卫生的通信员。于科长手下有两个副科长,一个是藏语翻译索南,一个是老打字员郭秀芬。大家都以不同方式对田静的到来表示欢迎。拉加和才旦双手合十,祝愿“扎西德勒”,身材魁梧的索南科长和格桑,也就是在食堂见过的那个络腮胡子给她献上了洁白的哈达,通信员小肖和收发小袁都不过二十岁,冲她呲了呲牙就算打了招呼,四十来岁的郭秀芬则一把把田静揽在怀里,摸摸脸,摸摸头,眉开眼笑,咧着嘴称赞:“啧啧,瞧人家这姑娘长的,有模有样,细皮嫩肉,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会说话,那象我们这些人,脸黑的象锅底,皮粗的象锉刀,一个个长得象李逵、赛张飞。”旁边的于建青开玩笑:“李逵堆里可不包括你呀,你是咱机关有名的姑苏美女赛貂禅嘛。” 郭秀芬嘻嘻笑道:“什么赛貂禅,都成老黄瓜了,面黄肌瘦,满脸皱纹,看不得了。” 于建青说:“在我们眼里,你还跟那美女西施一样,风韵不减呐。” 络腮胡子格桑故意逗趣:“人家情人眼里出西施,于科长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一句话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机关要求各科组织学习,于建青主持念《人民日报》社论《翻案不得人心》,批判“煽起右倾翻案风的那个人”。于建青念完报纸,大家都沉默不语。索南——这个典型的藏族汉子率先打破了沉闷,他重重地“嗨”了一声,说:“最近全国不少地方又乱起来了,到处揪算帐派、还在走的走资派,派性又起来了。” 郭秀芬拧着眉头说:“在我们江苏老家,南京的不少学生、工人上街游行,悼念周总理,到梅园新村、雨花台送花圈,声势很大。” 格桑接过话来,比画着说:“我在北京中央民院的同学来信说,这些天北京上百万人连续到天安门广场送花圈,有的花圈七、八米高,得用起重机吊。悼念周总理的诗词也很多,人们互相传抄,各种传言和小道消息满天飞。” “噢,我在陆主任那见到他北京的同学寄给他的诗,有几首我记下了。”于建青翻着他的笔记本,说:“是这么写的”京城处处皆白花,风吹热泪撒万家,从今岁岁断肠日,定是年年一月八。‘“刚念完他又小心地嘱咐:”只在咱们这个范围知道啊,出去可不要乱传,别给陆主任找麻烦。“ 索南科长一摆手,说:“你放心,我们这里没有拉闲话的。”大家也纷纷点头说:“不会的,不会的。” “北京、南京为什么闹得这么凶呢?”通信员小肖不解地问。 索南科长解释说:“听说是上海《文汇报》三月五号删掉了周总理的题词。后来又在报纸上公开影射周总理是”党内的走资派‘。“ “上海《文汇报》?他们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这里的背景不是一目了然吗?”于建青说。 格桑显得义愤填膺,晃着拳头嚷:“不管它什么背景,周总理是好总理,谁反对周总理我们就打倒谁!” 在大家议论时,田静一直听着没有说话,一是她刚从农村出来,孤陋寡闻,对这些政治方面的问题还弄不明白;二是她初来乍到,还没有在人前讨论发言的胆量。不过她还是比较佩服格桑,光明磊落,敢于暴露自己的观点。当天晚上,田静向于建青借来笔记本,工工整整抄了十多首天安门诗词。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几天后,天安门悼念活动成了反革命事件。这一下,秘书科办公室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尤其是于建青,脸上始终带着惶恐的神色。不过,秘书科的同志们还真讲信用,他在学习会上传播天安门诗词的事情,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田静跟着郭秀芬学打字,从她那知道了不少事情。郭科长告诉她,于科长是本省农区人,今年二十七岁,六五年参加工作,媳妇在老家。索南科长三十五岁,毕业于省民族学院,父亲喜饶是原来的副州长。格桑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头人的儿子,文革前是州民师副校长,因为他父亲的历史问题被撤了职。由于他上过中央民院,汉藏文都很好,被调来办公室做翻译。别看他出身不好,但性格直爽,敢做敢当。拉加和才旦是当地的藏族,七o年参加工作,年纪和于科长差不多,都成家有了孩子。小肖和小袁都是干部子弟,刚参加工作不久。至于她自己,五十年代中期和爱人一起从学校分配到y州,爱人是州公安局副局长,两口子在这里已经干了近二十年了。 郭秀芬心直口快,热情豪爽。拉住田静的手问:“有对象了嘛?” 田静红着脸急忙摇头,说:“没有,这些年一直上学,哪有心思想这些。”实际上,这些年她父母没少替她张罗,只是由于她心深眼高,一直没有遇见合适的人选。 郭秀芬搂着田静的脖子,有意逗她:“你长得这么漂亮,在这玛可镇可是”众矢之的‘,小伙子们都垂涎欲滴。到时候可别忙昏了头、挑花了眼,最后选上个猪八戒。怎么样,我给你帮忙找一个?我可是会看人,凭我的眼光,给你找的保准错不了,包你满意。“ 田静的脸更红了,羞涩地推辞:“谢谢郭大姐,我年纪还小,还是等两年吧。到时候少不了请您帮忙。” 学打字,主要是掌握手法,熟悉字盘,尤其是多练习、多实践,熟能生巧。田静不仅在上班时间练,业余时间也常常泡在办公室里。她发现,陆主任和于科长到晚上是办公室的常客,由于都是单身汉,没有家务拖累,他俩除了偶尔下乡、下帐以外,白天、晚上差不多都呆在办公室里。陆主任喜欢看畜牧专著、中外历史、文学名著;于科长除了看看文件资料外,经常抱着马恩选集、列宁选集在那里啃,还不时用红铅笔在书上划道道,在笔记本上写一写。在学习讨论会上,他经常侃侃而谈,什么马克思怎么说、列宁怎么说,理论讲的一套一套的,人们给他送了个外号叫“于克思”。田静也是个长期接受革命思想熏陶、政治上要求进步的姑娘,在中学做过团支部书记,喜欢那些政治热情高、革命理想坚定的同志,于科长的所作所为无形中成了她学习的榜样。于科长看书累了,常过来和她闲谝,什么姚雪垠的《李自成》、什么《水浒》中的宋江与晁盖,什么《红楼梦》里的阶级斗争,常常把田静听的云山雾罩。于科长似乎对她这个新来的部下特别照顾,今天给她送来几斤挂面、明天又给她捎来几斤鸡蛋,还在七月份就托人从省城买来几斤毛线让她织秋天穿的毛衣,并且不时从民贸公司买来几瓶水果罐头和她一起打打牙祭。刚开始,田静还不好意思接受,次数多了,她反倒觉得推推让让地客气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1976年,是令人非常难忘的一年。这一年,中国经历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先是唐山大地震、接着是毛主席逝世,随后是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最令田静感动的是,在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以后,于科长一直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眼里不停地流泪,茶不思饭不想。第二天科里开悼念座谈会,他满眼含泪,从自己家里在旧社会所受的苦难讲起,说到他爷爷给地主当长工所受的压迫,他父亲小时候讨饭受的凌辱,说到新社会翻身做主人,自己能上学读书、参加工作、入团、入党,成为国家干部,边说边哭,最后竟然泣不成声,突然间身体一挺,昏厥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把他送到州医院,经过医生抢救才苏醒过来。医生说这两天收治了不少这样的病号,都是因为悲伤过度造成的。这对田静这样一个追求进步的年轻人来说,真是一个很大的震撼。只有对党、对毛主席有深厚阶级感情的人才会这样悲痛欲绝,才会念念不忘共产党、毛主席的恩情。她庆幸自己能和政治上这么坚定的同志一起共事,庆幸有这么高革命觉悟的同志做自己的领导。这件事情之后,于科长郑重其事地跟她谈话:“田静,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你思想进步,工作积极,表现很好。但是你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应该积极靠拢党组织,争取早日入党。你如果有这方面的愿望,我愿意帮助你。”经过这次谈话,田静对于科长有了更深的好感和敬意。 时间一长,田静和机关里的同志们逐渐熟悉了。她住的那排宿舍是单身职工的乐园。除了科里的小肖和小袁外,还有机要科的李鸣、吴向东、张梅,行政科的刘月升、朋毛。这些人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精力充沛、热情活泼。其中最活跃的是李鸣、吴向东、张梅。李鸣长了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身材魁梧,圆胖脸,大眼睛,高鼻梁,黑红皮肤,厚嘴唇。吴向东身材偏瘦,体型高挑,白净脸,眉清目秀。这两个人多才多艺,二胡、笛子、口琴、手风琴样样拿手,张梅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歌声也非常优美。每到业余时间,他们几个就凑到一起,吹拉弹唱,好似举行一个小小的音乐会。田静也是一个爱唱爱跳的姑娘,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一听到音乐声,心中就发痒,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凑。李鸣他们几个也非常热情,这个教他拉二胡,那个教她手风琴,张梅则手把手地教她拉小提琴。小张是州委书记、军分区司令员的女儿,是个在省城长大的姑娘,为了逃避上山下乡,到牧区参加了工作。本来住在分区大院,只是由于父亲常年在省城养病,她一个人住着寂寞才搬来和大家一起凑凑热闹。虽然是个干部子弟,但为人谦虚随和,一见面就和田静成了很好的朋友。年轻人都有爱玩爱闹的天性。何况学习打字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练一天下来腰酸背疼,业余时间和伙伴们一起热闹热闹,也是一种很好的调节。这天晚饭后,张梅约她到军分区礼堂看电影,并且神秘地说是只供领导观看的内部批判影片《反击》,她还是从她爸爸的秘书那里搞到的票。早就听说“四人帮”炮制了一个“帮派”电影,今天能先睹为快,田静自然乐意。一同观看的还有机要科的李鸣、吴向东。吴向东还买了一包瓜子,给每个人都抓了两把。小礼堂坐得满满当当,主要是州委、州革委及各局委办的领导,办公室陆主任也来了。他们几个小小老百姓坐在领导堆里,田静感到很不自在。但张梅却若无其事,和李鸣他们谈笑风生。放映的第一个片子是唐国强主演的《南海风云》,主要是我国海军维护西沙群岛主权的故事,接下来才放映于洋、胡朋主演的《反击》,主要反映了省委书记韩凛这个还在走的“走资派”,目标是影射老干部的。电影散场时,小吴把剩下的瓜子都塞给了田静。回到宿舍,田静脱衣洗漱,伸手去掏小吴送的瓜子,无意中摸出一张纸条,拿到灯下一看,上面写着:“致田静:我系陇东农家娃,喜学上进志无涯,欢欣又得一知己,您多帮助干劲加。吴向东”看完字条,田静觉得脸上发烧,又羞 第二章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到了第二年五月,正是树枝发芽、枯草吐绿的时候。这天上午十来点钟,小肖来通知田静到陆明主任办公室开会。田静拿了本子、钢笔就跑,进屋一看,有于建青、翻译格桑、机要科的张梅和吴向东。 看看人到齐了,一脸严肃的陆明说:“现在开会。首先,我简要通报一下d 县下河事件。我州d 县下河公社与邻州s 县向阳公社由于历史原因,多次发生草山纠纷,去年10 月以来,矛盾不断激化,终于引发双方群众一千多人大规模械斗,共造成8人死亡,30多人伤残。事件发生后,根据上级指示,州委常委会专门进行了研究,州里和d 县组成工作组开展工作,两州、县工作组多方沟通协调,经过双方几个月的积极努力,形成了《会议纪要》。正在形势向平稳方向发展、双方准备签订《边界协议》的时候,今年4 月21日,向阳公社首先挑起事端,枪杀我方群众4人、伤5人,我方随后进行还击。”4.21‘事件双方共7人死亡、27人受伤,连同去年的数字,半年来已有15 人死亡、近60 余人伤残,酿成了震惊全省、惊动中央的重大流血事件。“田静听到这里,想起去年冬天于建青叫她打印的那份材料,事情过去半年多了,想不到事情还没有解决。 陆明这时接着说:“为了尽快解决纠纷,平息事件,州委决定组成以我为组长、州革委生产指挥部副主任喜饶为副组长、州委办公室、民委、民政局、公安局有关领导参加,会同d 县领导及有关部门,组成联合工作组,明天进驻下河公社实地开展工作。”陆明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大家,继续说:“经领导研究,在座的各位参加工作组,机要科负责密码通讯,小于、小田负责组织联络及秘书工作,格桑负责翻译。大家按照分工抓紧作好必要的准备,明天一早出发。” 到牧区下帐,对田静来说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下去可以走一走,看一看,经经风雨,见见世面;紧张的是怕下去适应不了牧区的生活,吃不了那个苦,受不了那个罪,最终丢人现眼。会议刚结束,田静就忙不迭地问于建青:“都要做些什么准备呀,我一点儿都不摸门,你快给我说说吧。” 于建青笑着回答:“到牧区下帐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没有多少可准备的。当然,对你们这些头一次下帐的人来说,肯定比在机关要艰苦一些,多少需要做一些准备,无非是准备一些衣物、带上被褥洗漱用具,准备好手电、蜡烛之类的东西。记着,带足现金和粮票。” “我们去了吃住怎么安排呀?” “现在还很难说,吃饭,当地做什么吃什么,一般他们要考虑机关干部的习惯;住嘛,住公社驻地、住学校教室、住牧民帐房都有可能。这次是去解决草山纠纷,有可能自己带帐篷。下河公社到有争议的草山不通汽车,恐怕还得骑马。” “啊!还要骑马呀?我可从来没有骑过马,见了马就打哆嗦,你得先教教我。” “明天就走,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胆子大的不用学就会,到时候挑个老实马跟着走就行了。”于建青说得很轻松,田静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 下午,于建青给田静领来了下帐用的马搭子、狗皮褥子、皮帽子、皮大衣,看到这些脏兮兮、臭烘烘的装备,田静不禁皱起了眉头。于建青看出了她的心思,特意嘱咐说:“下帐去就不能太讲究,这些东西别看有点脏,去了都能用得上。” 第二天一大早,于建青就跑来帮田静收拾行装,捆扎行李,嫉妒得张梅跑过来嚷嚷:“田静,你可摊上了个好领导,不象我,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于建青装模作样地一哈腰,把嘴一咧说:“你贵为公主,小的们不敢随便冒犯。既然公主示下,小的随时可以效劳。”于建青的滑稽模样,逗得两个姑娘哈哈大笑。 牧区条件艰苦,除陆明主任、喜饶州长及有关局长、主任分乘两辆北京吉普外,其余人员连同行李都上了两辆带蓬布的解放牌卡车。格桑的父亲喜饶虽然现在只是生产指挥部副主任,但大家仍习惯地叫他喜饶州长。汽车行驶在搓板路上,上下颠簸摇晃,象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摇出来似的。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半尺深的大雪,草原如同铺上了白色的地毯,山是白的,路是白的,起伏的山峦仿佛大海翻起的白色波浪,在阳光下显得耀眼眩目。一望无际的银色世界,偶见几顶升腾着淡淡炊烟的帐房和掩映在茫茫雪原中的畜群,一阵阵狂风吹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使这原本聊无生气的草原平添了几分生机。 前往d县驻地一百四、五十公里路程,车队摇摇晃晃走了五个多小时。县城只有一条十字街,还没有内地一个村子繁华。田静她们在县委食堂吃罢午饭,继续向下河公社进发,直到太阳西垂才赶到公社驻地。下河公社因跟前的一条小河而得名,简易公路两侧分别是公社办公大院、供销社、卫生院、兽医站、粮站、邮电所,周围零零星星建有几十户牧民的低矮土房。车队的到来,让这个定居点一下变得热闹起来,州上来的、县上来的干部接近百人,恐怕比当地居民还要多。公社机关包括各站、所职工全力以赴投入接待,几个院子人欢马叫,熙熙攘攘。门外聚集着几十个身着藏袍、手持转经来看热闹的老人和欢蹦乱跳的孩子,连三三两两游荡的野狗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晚饭是几大盆羊肉、血肠、糌粑和奶茶,特别新鲜的是乡干部煮了一大锅蕨麻,给一人盛了一碗,再加上几勺白糖。蕨麻又叫人参果,是草原的珍品,象这种吃法,田静还是第一次。田静来牧区一年多了,成天和民族干部打交道,已基本适应了牧区的生活,习惯了牛羊肉及酥油的气味,过去闻着膻气扑鼻的酥油奶茶成了她的最爱。晚上,州、县来的干部大部分住在寄宿学校的教室,陆明和田静、张梅则住在公社干部腾出来的宿舍里。田静没有象一年多前在温泉的小店里那样坐一晚上,而是拥着牛粪炉火,合衣躺在木床上,听着男同志喝酒划拳的吆喝声以及院里几条藏狗的狂吠声,好久好久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吃了公社干部做的羊肉面片以后,几个牧民赶来了数十匹马和一群牦牛。从下河到有争议的冬季草场不通汽车,只能骑马,三十来公里路程就是牧民骑马也要走上半天。 一听说骑马,田静就心里发毛。因为她听人说过,牧区的马很野,性子烈,不摸脾气的人很难驾御,常有逞能的人摔死或摔伤。县里做向导的同志反复强调,一定要安全第一,不会骑马的不能勉强,可以随驮行李的牦牛队一起走,无非是晚到一会儿罢了。 对经常下帐的干部来讲,骑马是小事一桩。大家都钻进马群挑选,连张梅都挑了一匹大黑马。田静心中胆怯,面露难色,犹豫不决。领队的陆明指示:“小田还是跟行李一起走吧。”接着安排张梅说:“小张跟小田做个伴。”已经骑到马上的张梅撅着嘴,很不情愿地嘟囔:“还是叫于科长陪她吧。”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领导这样的照顾,让田静羞红了脸,加上小张的这种态度,田静的犟脾气来了,她脖子一梗,象是接受挑战一般,连声嚷嚷:“我要骑马,我也要和大家一起骑马。”陆明关切地说:“不会骑就不要骑,这可不能勉强,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田静似乎忘记了害怕,连连大叫:“没问题,没问题。你们能骑,我就能骑。”于建青这时在马群里转来转去,终于给田静挑了一匹又瘦又小、皮包骨头的白马,嘴里安慰说:“这匹马老实,肯定没有问题。”田静看看别人骑的都是高头大马,自己这匹马骨瘦如柴,刚想拒绝,于建青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急忙劝道:“学骑马跟学其他东西一样,要循序渐进,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于建青说到这个程度,田静也不好坚持。实际上,就是骑这种小马,她心里也依然没有底。在大家善意的笑声中,于建青扶她上马,并一再交代骑马的要领:脚掌认镫,两手握缰、两腿一夹马肚就走,双手一勒马缰就停。田静带着几分恐惧、几分窘迫骑到马上,在于建青的指导下很快掌握了骑马的要领。马儿“哒哒哒哒”跑了起来。随着小马轻盈而有节奏的脚步,田静一颗悬着的心逐渐落了地,浑身紧绷着的肌肉也慢慢松弛了下来。田静发现,自己原来也很了不起,第一次骑马竟然就毫不费劲。初次骑马的兴奋以及成功的喜悦,使田静感到心情舒畅,任身下的小马在草原上迈着碎步随着大队前进。这里草原的积雪已经消融,空气清新湿润。五月的草原,牧草还没有返青,地上一片枯黄,马队的脚步惊起一些旱獭一类的动物,直立着身子盯着人们,待马队走近以后才仓皇远去。马队翻过一道又一道荒凉的山脊,四周原本高耸的山峰似乎越来越低,白云从人们的头上飘过,浓浓的云影在草原缓缓移动。这些山峦海拔都在三、四千米,是牧民祖辈生活的地方。没有到过高原牧区的人很难想象一个社队的草山是如何之大,牧民群众居住的是如何分散。从下河出来,走了大半天,竟见不到一顶牧民的帐房,偶尔却看到成群的野驴、黄羊、野牦牛等野生动物。骑马在草原上驰骋,令人精神振奋,马队中的年轻人立刻亮开了嗓子:“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长鞭呐那个一呀甩耶——趴趴地响啊——”、“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几个魁梧彪悍的藏族小伙子还唱起了高亢嘹亮的藏族民歌。身处这种氛围当中,田静似乎忘记了旅途劳顿,心情如同这无垠的草原一样辽阔。 中午时分,马队驰进争议地区。这是牧民的冬季草场,山峦起伏,地域开阔。眼前一座山势不高、坡度平缓的山包,山坡一侧,驻扎着一片大大小小的帐篷,简直就是一个“帐篷村”,爬上山顶,另一侧同样也是一个“帐篷城”,两军对垒,剑拔弩张。 进入驻地,陆明首先带领大家查看现场态势。只见山脊两侧约一百米范围被划成隔离带,双方不能越界,指定有专门的代表对话、谈判,很有点“三八线”的味道。陆明一行尚未跨入隔离带,对方就有荷枪实弹的牧民在大声吆喝,发出警告。 住进“帐篷村”,入乡随俗,午饭就是奶茶、糌粑、羊肉、血肠,民族干部则衷情那种用新鲜生肉晾制的风干肉。由于情况严重,气氛紧张,自然就免去了接风洗尘的客套,大家都迅速进入了临战状态。 下午在陆明和喜饶州长住的黑色大帐房里,召开州、县、公社三级工作组联席会议,县、社两级领导就调处这次草山纠纷作了详细汇报,于建青、格桑和田静承担记录和翻译。 两地之间的纠纷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这片有争议的草场为两县接壤地区,地形纵横交错,山峦起伏叠嶂,草场肥美,雨水丰沛,海拔在3500多米,解放前分属两个不同的部落,历史上就经常有一些纠纷和摩擦。全国解放以后,省、州、县各级政府都做了大量工作,但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双方多次发生械斗。这些年,由于普及大寨县大力发展畜牧业,牲畜数量剧增,赖以生存的草山日益紧张,终因互相指责对方越界放牧,引发了这次惊天动地的草山纠纷,给当地牧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了极大损失,严重影响了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汇报会之后,工作组通过专门代表与邻州工作组取得联系,双方当晚就举行了会晤。座谈会就在陆明、喜饶州长的大帐篷举行,州、县公安干警戒备森严。双方工作组通过交换意见,商定共同维护不久前达成的《会议纪要》,以准备缔结的《边界协议》为基础,各自做好群众的说服教育工作,对“4.21”事件的肇事者,由各自公安机关缉拿归案,依法惩处。会议提出,本着实事求是、互谅互让、力求让双方群众满意的精神,加强双方工作组之间的联系和沟通。由于双方领导都是熟人,会晤在友好合作的气氛中结束。田静作为工作人员参加会议,感到协商出乎预料的顺利,似乎用不了几天纠纷就能圆满解决。 晚上,草原上的气温骤降,至少在零下二、三十度,寒风呼号,田静穿着棉衣棉裤裹着皮大衣也似乎抵挡不住刺骨的严寒。机要科张梅、吴向东工作的小帐篷成了她们两个女同志的宿舍。田静还在记恨张梅白天的态度,黑着脸不愿和她搭话。俩人脱了大衣,吹灭蜡烛,躺在县里为她们准备的折叠床上。帐篷里太冷了,她们头顶着被子,身上捂着皮大衣,仍觉得跟睡在冰窖里差不多,手脚冻得跟石头一样,浑身冷得直打哆嗦。 “田静,田静。” “噢。” “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也睡不着,太冷了,我好象快冻僵了。” “我也是,冷得睡不着。” “咱俩钻一个被窝吧,互相挨着还暖和一点。” 田静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张梅趿拉着鞋跳到田静的床上,顺手又拽来她的皮大衣盖在身上。她边钻被窝边说:“还是脱了棉衣、棉裤吧,不然总也暖和不了。”田静默默脱去衣裤钻进沉甸甸的被窝,张梅一把搂住她,问:“还在生我的气呐?”“没有,我生你什么气呢?” “你不用骗我,我早就看出来了。都怪我太自私了,就咱俩女的,你又第一次下帐,本应该多照顾你……” “其实也用不着照顾。”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不过,你不知道,我特别喜欢骑马。从省城来这儿不久,我爸爸就教我,开始也象你一样害怕,多骑几次胆子就大了。现在,我一见马就想骑,就象刚学会骑车子一样,心里有瘾呢。好久不骑了,今天一见到马就兴奋,陆主任叫我陪你,哪挡得住呢。再说一声对不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 “你太客气了。” “嗨,你是第一次下帐,我可是家常便饭,每年都得下来一、两次。本来这次轮不到我,可巧李鸣和小袁随周书记下去防治牲畜口蹄疫,走了十几天了,张科长老婆住了院,原说让李富民来,可他前两天得了重感冒发高烧,正在打针,只好我来了。一个女的不方便,也就连累你来给我做伴。我估计,让你来肯定是于建青的主意。” “实际上,我很愿意下来。到州上一年多了,还没有下过帐,心里早盼着这一天呢。” “盼什么盼,盼着来受罪吧。怎么样,在这荒山野地睡帐篷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是农村出来的孩子,这点苦算什么?跟我老家的冬天差不多。” “差不多?差多了,你老家的冬天能冷成这样?来,挤紧点,挤紧了暖和。”张梅一边说,一边用手把田静的长发梳理到脑后。俩人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相互吸收着对方的体温,倾听着对方的呼吸。田静觉得比刚才暖和多了,张梅揽着田静,模样就象个大姐姐一样。忽然,张梅似乎想起了什么,贴着田静的耳朵问:“田静,于建青似乎对你很关心嘛?” “他是我们科长,上级关心下级难道还不应该吗?” “当然应该,只是我觉得他对你关心的有点特别。” “怎么特别?” “具体怎么特别我也说不上,只是心里有点感觉。不过,我要提醒你,最近机关有些传言,说他过年回去探亲和老婆闹离婚,才住了半个月就跑回来了。” “他闹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你没关系,只是咱俩作为朋友,我想提醒你,他可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咱们可不能跟他走得太近了,免得招人闲话。当然,于科长这个人也不错,爱学习,能说会道,工作也有能力,只是我觉得他太聪明了,似乎有点不大实在。” “聪明一点有什么不好?”田静想为于建青辩护。 “聪明一点当然好,但聪明过头就不好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呀。”田静对张梅的话不以为然,感到无聊,但又不想争辩,所以沉默了。张梅觉察到田静的态度,“嗨!”叹了一口气,紧搂着田静的手慢慢松开了。这一夜,田静和张梅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久久没有入睡。 调处草场纠纷,并不象田静想的那么简单。第二天上午召开群众大会就遇到了阻力,本来通知九点开的会议,到上午十点才来了三、四十个人,而目前在现场聚集的群众至少有七、八百。无奈之下,陆明、喜饶州长不得不将群众大会延期到下午三点,上午先召开工作骨干会议。陆明显示出他的威严和干练,命令县及公社干部在一小时内把大队、生产队干部及党员召集起来,否则立即停职检查。我们的基层干部还是听话的,不一会儿,六、七十个社队干部和党员就都来了。会上,陆明对基层干部和党员提出了四点要求:一是社队干部要发挥应有的作用,站在党的立场上,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二是社队干部带头,做好群众思想工作,教育群众服从工作组的领导,支持工作组的工作;三是警惕少数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正告“4.21事件”中的犯罪分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有尽快投案自首,才是唯一出路;四是由县社队干部和党员分工负责,动员群众积极参加下午的群众大会。 下午三点,群众大会按时召开。由于县社队三级干部共同努力,大多数群众都来了,五、六百青壮年牧民把帐篷前的一片草地挤得满满当当。让田静惊奇的是,这些牧民一个个荷枪实弹,大都手持叉子猎枪或步枪,个别不带枪的腰里也掖着一尺多长的腰刀,威风凛凛,让人有些不寒而栗。陆明代表工作组讲话,格桑站在旁边一句一句翻译。他首先总结了前几个月的调处工作,对取得的成绩给予了充分肯定。接着指出,两县间的草山纠纷是历史遗留的,但被少数坏人利用。他们挑拨离间,蓄意挑起双方械斗,给群众生命财产造成了很大损失,严重影响了群众的生产生活。为了尽快平息事件,保护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经两州工作组协商,确定以前一段双方签定的《会议纪要》和达成的《边界协议》为基础,坚持实事求是、公正合理、尊重历史、照顾现实的原则,就边界的确认、纠纷双方人员伤亡、抚恤生活补助等问题拟定最后《裁决意见》,《裁决意见》将广泛征求双方干部群众的意见,力求达到双方满意。在最后《裁决意见》达成之前,双方立即撤离争议地区,停止械斗。广大群众要听党的话,和工作组站在一边,自觉和极少数阶级敌人划清界限。“4.21事件”中的犯罪分子,要认清形势,消除侥幸,迅速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喜饶州长在讲话中要求大家尽快停止非法集结,迅速返回牧业生产第一线,抓好当前生产。 群众大会以后,接着便是双方工作组频繁的座谈协商、交换意见,在此基础上形成了《77裁决书》。这个《裁决书》连同工作组起草的《调处下河地区草山纠纷政策原则宣传提纲》用藏汉文字打印,向牧民群众广为散发。联合工作组在陆主任、喜饶州长和d 县领导的带领下,深入帐、圈做牧民群众的思想工作,公安机关也随即就“4.21案件”展开侦破。 田静、于建青一直跟着陆明走帐串圈,宣传政策、了解情况、征求对《裁决书》的意见。他们一人一马,手拎打狗棒。牧区的藏狗太凶了,一个个瞪着血红眼、呲着牙、咆哮着往人身上扑,如不是主人一声声呵斥,他们几个人还真有点招架不住。走访牧民,格桑成了他们几个的向导和翻译。田静跟他学到了不少东西。牧民的帐房都是牦牛毛织成的,居中砌着锅灶,后面堆着牛粪,自然把帐房分成两半,右边是男席,左边是女席,地上铺着毯子或牛皮。田静不好意思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左边,常也跟着坐在男席,主人似乎也不见怪。格桑说你是远来的客人,也可以坐在客席。牧民群众都十分好客,走进那家帐房,刚一落座,主人就会端上热腾腾的酥油茶,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牧民还会恭敬地献上青稞酒。格桑教田静双手接过酒碗,用中指蘸酒朝上弹三下,表示敬天、敬地、敬佛。格桑还告诉他,藏区分为前藏、后藏,有卫藏、康巴、安多三大方言区,群众大多信奉藏传佛教,有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格鲁派四大教派。格桑还绘声绘色给田静讲了不少藏族的神话故事。 尽管牧民群众对工作组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但对《裁决书》的内容并不完全认同,各自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思想混乱,很难统一。 转眼二十多天过去了,通过工作组强大的政治攻势和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4.21案件”中的几个主要犯罪分子先后投案自首,公安机关随即召开公捕大会,将“4.21案件”的十余名犯罪分子依法逮捕,进一步扩大了影响,增强了威慑力,使一触即发的严重形势得到了有效控制。然而,在调处这场纠纷的关键性文件——《77裁决书》上,工作组和群众迟迟达不成共识,陆明、喜饶州长为此感到一筹莫展。 这天傍晚,象往常一样,办公室的几个工作人员晚饭后都齐聚到陆主任、喜饶州长的大帐篷里。由于调解工作始终没有取得突破,大家的心情都十分郁闷。帐房竿上挂着的马灯放射出昏暗的灯光,牛粪炉火似着似熄,更增加了帐房里的沉闷气氛。陆明跷着腿坐在床沿上抽烟,喜饶州长仰躺在铺盖上,大家都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还是陆明把大家引入了正题,他有些惭愧地说:“咱们来下河快一个月了,尽管做了大量工作,大家都非常辛苦,但成效不大。这个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大家都议论议论,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格桑到底是敢说敢为,这时他分析说:“下河和向阳公社历史上虽分属不同的部落,但都归xx千户管辖,是上河大寺的势力范围。这里的群众有两个特点,一是由于受过去部落的影响,群体性强,喜欢抱团,群众中有”千言一意、百牛一绳‘的说法;二是信教群众多,尤其是老年群众,几乎人人信教。据了解,双方暗地里都有“老人会’在起作用,”老人会‘的态度影响着年轻人的言行。所以,我们应该从实际情况出发,请当地的宗教上层和民族统战人士出面,帮助政府做牧民群众的思想工作。“格桑说完,于建青首先表示反对。他说:”让活佛喇嘛、千百户头人出来做工作恐怕不太合适,这些人都是被打倒的封建残余,是从政治上、经济上、精神上压迫人民群众的反动势力,叫他们出来说教,岂不是表明党委政府无能,岂不是向这些人投降?那些地下的“老人会’,实际上就是这次流血事件的幕后操纵者,是破坏生产和团结的罪魁,应该坚决绳之以法,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机要员吴向东不同意于建青的说法,他说:“藏族地区历史上实行”政教合一‘的体制,宗教的影响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正是由于存在这种特殊性,党中央对西藏一直实行“慎重稳进’的指导方针,制定并实行了一系列特殊政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是因为这些民族和宗教上层人士在信教群众中还有较大的影响力。我们应该从实际出发,开展统一战线工作,利用民族和宗教上层人士为党服务,维护正常的生产和生活秩序。”田静和张梅都没有讲话,但田静似乎更赞成于建青的观点,封建领主头人跟汉族地区的地主老财不是差不多吗?既然差不多就应该是革命的对象,怎么还能依靠他们做工作呢?喜饶州长的态度模棱两可,一会儿说,让活佛头人出面问题解决的肯定要快一些,一会儿又说这个问题很敏感,闹不好会犯错误。陆明这时一面听大家的议论,一面紧锁着眉头思忖着什么,一直到大家散去,他也没有明确表态。 第二天,陆明跟喜饶州长说回州办点事情,约上格桑就骑马走了,一直到第四天傍晚才带着几 第三章 “煨桑”和起誓仪式结束后,山头两边的“帐篷村”象变戏法似的,顷刻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活佛和头人由喜饶州长陪同先行撤离,工作组的大队人马包括张梅、吴向东也在十点前撤走了,留下陆明主任和县社干部进一步处理善后。直到中午,田静他们在山上吃了最后一顿午饭,开始骑马返回公社驻地。 现在骑马,田静已没有了初时的胆怯和窘迫,反而有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在山上这一个多月里,张梅一有机会就拽着田静,从公社干部那借来马儿,牵到山坡下的草滩上,或信马由缰,或策马奔驰。为这事,挨过陆明几次批评。陆明还很严肃地对工作组成员宣布了一条纪律,不准向公社干部和牧民要马骑。张梅不以为然,撇嘴跟田静说:“到了草原,摔死也要骑马 。” 还是背着领导和田静一起偷偷拉马出去。每当她们一溜烟出现在远处的山包时,山坡上的牧民就会伸出大拇指“嗷嗷”叫着为她们呐喊助威,而这时,张梅会更加得意忘形,在飞奔的马上做几个蹬里藏身或附身拾物的动作,更引的牧民们手舞足蹈、齐声喝彩。田静跟着张梅,骑马的兴趣提高了,驾御马儿的能力增强了。 这次骑马,田静专门挑选了一匹栗色大马。马儿膘肥体壮,腿长腰细,昂首挺胸,威风凛凛。于建青伸手拦住,劝阻说:“这匹马烈的很,你骑不了。”田静一扭脖子回答:“没问题,比这烈的马我都骑过。”陆明也关心地劝阻:“还是安全第一吧,不要逞强。”田静的倔脾气又犯了,呲牙一笑:“不是有这么一首歌吗?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一边说一边偏腿上马。栗色大马显然很不情愿,仰头长嘶一声,在原地呼呼转了几遭,田静猛勒缰绳,它才很不驯服地停了下来,脑袋还不停地上下摇晃。 中午一点左右,陆明主任带领州、县和公社干部一行十多人开始下山,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田静的栗色大马从一开始就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把陆明他们落下足有五十米开外。于建青和格桑分别骑马追了上来,说陆主任有点不放心,专门让他们前来“护驾”。 六月的草原,绿草茵茵,繁花似锦。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花儿随风摇曳,香气袭人;单瓣的、成簇的、叠型的、成串的花儿种类多样,五彩缤纷。中午时分,太阳直射,湛蓝的天,洁白的云,阳光照在这鲜花遍布的原野,白的羊,黑的牛象星星一样撒落在美丽的图画上。间或有马鹿、黄羊、野驴、旱獭、野牦牛出没,百灵在草间歌唱、兀鹫在天空盘旋……给这个大花园平添了无穷魅力。在这种花的海洋里,田静他们策马驰骋,马蹄留香,尽情享受着这童话般的美景,心中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高原的天气,就象一个气象博物馆。一边是雷雨大作,一边是风和日丽,一边是雪花纷飞,一边是碧空如洗。不到半天时间,就可能经历高原四季的传奇。今天田静他们上路的时候,蓝天丽日,炙热的阳光晒得人穿件单衣还浑身冒汗。走了不到半程,太阳突然象害羞的姑娘一样躲起来了,漫天的乌云越积越厚,挟着大风从身后铺天盖地压了过来,乌云在头顶不停地翻滚,紧接着电闪雷鸣,雨水夹带着冰雹倾泻而下,六、七级大风吹得衣襟、围巾上下翻飞,象要把人和马都抛上半空似的。气温急剧下降,裹紧皮大衣还冻得直打哆嗦。田静头上的围巾被淋湿了,冰雹打在蓝色皮大衣上发出辟里啪啦的声响。尽管她在山上呆了一个多月,雨雪冰霜已是家常便饭,但今天这样的恶劣天气还是让她心惊肉跳。辽阔的草原,无遮无挡,谁也无法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田静她们只能催马疾驰,期望尽快到达公社驻地。云越来越低,雨越下越大。田静紧夹马肚,伸手拍拍马脖子,几乎就在同时,在她头顶的云层里,一道极亮的闪电落在栗色大马前头,草皮上发出耀眼的亮光,紧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栗色大马“咴、咴”一声嘶鸣,猛地跃起前蹄,身子几乎直立起来。田静一下子被这炸雷惊呆了,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掀离了马鞍,手脱了缰,而一只脚还套在马镫里。栗色大马拖着她发疯似的向前狂奔,田静一声声尖叫,身体象个口袋一样在草地上翻滚着、弹跳着,眼前出现了草原上骑马最可怕的“套镫”。 “抱住头!用手抱住头!”负责跟随保护的格桑一边高声提醒一边策马追赶。 “哎呀,哎呀,抓、抓住!小田,田静!”从惊骇中醒过神来的于建青手足无措,只会绝望地喊叫。 “截住!快截住!格桑,快点,追上去,截住它!”陆明一边追赶一边高喊。 格桑到底是草原长大的汉子,只见他猛抽一鞭,狠磕马肚,身下的大白马象一道闪电冲了上去,二十米、十米、五米……两马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就在两马接近的瞬间,格桑探出身体,一手拽住马鞍,一手握着腰刀,象水中捞月一般,手起刀落,割断了马镫上方的皮绳。 斩断了死神操纵的纽带,田静的身体打了几个滚停了下来,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几乎同时,格桑把刀一扔,双手勒缰,白马跃起前踢,长嘶一声,还没等马蹄落地,格桑纵身跳下,狂奔几步,扑到田静身边,急切地大叫:“小田,小田,田静……”于建青也飞身下马,连滚带爬扑过来,连声喊:“田静,田静……”田静双目紧闭,毫无反映。于建青哭了,用拳捶着草地嚷:“都怪我,明知她骑不了烈马,却没有坚决拦住,完了,这下完了……” 正在于建青无望叫喊的时候,陆明带着县、社干部飞马驰来,他一把扯开于建青,俯身查看田静的伤势。只见田静披头散发,浑身泥水,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由于穿着很厚,一时看不清伤在哪里。于建青伸手要扶田静,格桑一把拽住,说:“现在还不能乱动,最好找副担架,赶快送医院检查。” 于建青嚷:“担架,现在到哪儿去找担架?” “后面驮队那里有折叠床,”陆明扭头对一个公社干部说:“你快点返回去,抓紧扛一个过来。”他回头又对格桑说:“你立即去公社卫生院找大夫,做好抢救准备。最好能联系到县医院,让他们派医生、救护车来。”格桑和那个公社干部答应一声,双双上马疾驰而去。 众人焦急地望着地上的田静,田静如同死人一般,只有鼻翼尚有一些气息。陆明下令:“救人要紧,赶快把小田送下山去。”“我来背她。” 于建青俯身想把田静抱起,随行的公社干部拦住,说:“还不知伤在那里,最好能抬着走。”“没有担架,怎么抬呢?”大家一时束手无策。“用我的马褡子。”于建青一边说一边向他的黑马跑去。原来他的行李没有交给驮队,直接搭在马上。于建青抱来马褡子,大家小心翼翼把田静抱起来,考虑到她脑后有伤,让她轻轻俯卧在上面。可能是身体移动触动了伤口,田静呻吟起来。“小田,小田!”大家连声呼唤。田静缓缓睁开眼睛。陆明急问:“小田,你感觉怎么样?”“疼,啊,疼,疼死了。”田静脸色苍白,意识模糊,接着开始呕吐。“可能是脑震荡!”陆明判断:“快!争分夺秒,赶快抬着走。”几个人扯住马褡子边角,快步疾驰。 高原的天气变化很快,转眼间雨过天晴。个把小时后,取折叠床的公社干部赶回来了,田静又被转移到床上。十几个人抬着田静跨沟越堑、跌跌撞撞,一个个汗流浃背,直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才赶到公社驻地。 格桑哭丧着脸等在门口。公社的医生下帐巡诊去了,县医院唯一的一台救护车早在几个月前就爬了窝。没有办法,格桑只好在当地找来了一个兽医。这个黑脸汉子,身材高大,性格爽朗干脆。当格桑向陆明介绍时,于建青首先瞪了眼,劈头一句:“这兽医能给人看病吗?开玩笑!”那汉子眼睛一瞪,用生硬的汉话说:“人医兽医对象不同,道理差不多,跌打损伤,要活血化淤,正骨消炎,没有什么了不起。”格桑接着介绍:“他懂点藏医,有时也给人看病。”陆明“嗨”了一声,说:“现在也别说人医兽医了,有医总比没医强。先请大夫处理一下,恐怕最好还是尽快送医院。” 田静被抬进一间办公室,那汉子用给牲口看病的手,为田静清洗头部的伤口,接着敷上一种类似马粪的草药,用绷带包扎起来。至于肢体上的创伤,面对一个大姑娘,黑脸汉子面露难色。陆明按照田静的病述,顺着衣缝撕开衣服,只见田静左前臂和左膝明显变形,肿胀发亮。那汉子叫陆明、于建青几个人摁住田静,自己咬着牙又拽又推又捏又揉,直痛得田静哭叫连天,满头大汗。对好骨头,他又在伤肢上涂抹了一种黑糊糊的药膏,然后挑了几块给牲口用的夹板,从腰里抽出藏刀截短,刮了刮,修了修,再用绷带捆扎起来,手脚麻利,干净利索。 虽然为田静的患处作了处理,陆明还不放心,叫来司机,让卡车连夜送田静去医院,并安排张梅、吴向东、于建青护送。几个人顾不上吃饭就上路了。张梅看到田静出了事,感觉和自己有关,心中愧疚;于建青、吴向东都心仪田静,自然也很尽力。一路上仨人扶着床,精心照顾,关怀倍致。尽管这样,一路的颠簸摇晃还是让田静不时叫出声来。 卡车颠簸了一夜,第二天清早,田静住进了州人民医院。 田静住院,同事们纷纷到医院探望慰问,其中跑得最勤的是于建青和张梅。张梅和田静下帐一个来月,同吃同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何况田静受伤和她多少有点关系,照顾田静养伤,她感到义不容辞。在准备手术那几天,田静吃喝拉撒都离不开张梅帮忙。但相比较起来,于建青对田静似乎更加关心、更加体贴。田静住院期间的一日三餐,都是他亲手做好送来的,牛奶、鸡蛋、挂面、面片、骨头汤……餐餐都不重样。一个男人,竟然还会包饺子、蒸包子、做大米饭,直把田静感动的热泪盈眶。张梅是个聪明人,知道于建青的用心,为了不被人“讨嫌”,慢慢就来得少了。于建青则跑的更勤了,对田静比对自己的亲人还要上心。 时间最能改变人的印象。于建青整天泡在医院,田静慢慢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和信赖。特别是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脑子里总有他的影子,如果有一天于建青没有来或者来晚一点,她就会感到寂寞,心里就会空落落的。而只要于建青在身边,她就感到安慰、兴奋,就和他有说不完的话。总之,她已经对这个黑小子产生了好感。 这天中午,于建青又来送饭。可能是走的急,也可能天气热,于建青满头大汗。田静深情地望着他,轻声说:“这么麻烦你,叫我以后怎么感谢你呢?” “感谢什么?同志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于建青说得轻描淡写。 两个人边吃边聊,又说起骑马“套镫”的危险。于建青问:“小田,你还记得从马上摔下来的情景吗?”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田静仍然心有余悸。这时她皱着眉头带着惊恐的神色说:“那天的响雷不光惊了马,把我也打懵了,还没有反映就被掀下马来,右脚套在马镫里,身子拖在地上弹来跳去,眼睛都能看见马蹄飞舞,慌乱中胳膊被马踩了一脚。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格桑喊‘抱住头、抱住头’,我才醒过神来。嗨,多亏格桑追上来救了我,不然……”田静吸了口冷气,“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还头疼。” “还好,只是受了点轻伤,养养就会好的。这也说明你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后的人生肯定很顺,因为你有神灵保佑。” “你还信神呐?” “我不信神,但还有点信命。你年轻、漂亮,心眼好、人品好,必然命大福大造化大。” 听了于建青的这些话,田静心里舒坦,嘴上却说:“说我命大不如说我遇到的人好,要不是有你、有格桑、有陆主任,我恐怕不死也得落个残废。” “是啊,多亏格桑救了你,也多亏陆主任领着人及时抬你下山,并立即送你到医院,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陆主任真是个好人,年龄不大,但成熟老练,很有魄力。这次要不是他出面,下河草山纠纷还不知拖到猴年马月。陆主任最近在忙什么?我已经十多天没看到他了。” 于建青的脸色很不自然,吞吞吐吐地说:“陆主任,他,他遇到麻烦了。” “什么麻烦?” “由于他在处理下河草山纠纷时,擅自请活佛、头人参与调解,并自作主张举行‘煨桑’、‘起誓’等宗教活动,被省委领导知道了,本来要给他撤职处分,后来还是张梅她爸做工作,才从轻发落,让他停职检查,等候处理。张书记主持常委会,传达省委领导的指示,对他的错误进行批评,陆主任还很不服气,强调民族地区的特殊性,狡辩他的作法符合实事求是的精神,只是事先没有请示报告。” “话又说回来,陆主任的胆子也真够大的,这么大的事他就敢自作主张。” “象这种问题,要在前些年,恐怕就要揪出来批判了。可张书记护着他,还说中央已经恢复统战机构了,各地也要陆续恢复,以后对活佛头人还是要讲统一战线。按这个说法,文化大革命搞的这一套,岂不都错了?” “嗨!这些政治问题太深奥,咱也搞不懂,算了,别杞人忧天了。哎,我怎么听说,你春节回家和你老婆闹离婚了,有这回事吗?” 于建青脸红了,拘谨地回答:“你听谁说的,有些人就爱捣闲话。” “你别管谁说的,就说有没有这回事?” “这怎么说呢?”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于建青欲言又止。 “啊,还真有。你,你为什么要离婚呢?” “这个……这个……” 田静看到于建青吞吞吐吐,便挥挥手说:“不方便说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于建青脸涨的通红,神色激动,咬咬嘴唇象下了决心,“这件事还得从我参加工作说起。我65年初中毕业,家里太穷,就来州上投奔我姨夫,他当时是州民政局副局长,恰好州委机关招工,我姨夫就托人把我招进州委办公室当了通信员。我这一吃商品粮,在老家就身价百倍了,从十七、八岁开始,给我提亲的就源源不断。一直到71年,我们公社书记托村支书为他侄女提亲,我父母不敢得罪,当然也想有个靠山,没经过我就答应了。那年春节订了亲,第二年办了喜事。说起我老婆,是我初中时邻村的同学,人长的不错,活泼开朗。结婚后我每年休一次探亲假,她也到州上来过两次,73 年有了个孩子。头几年我们俩人感情还不错,从前年起,她和她们村的一个男人好上了,开始还偷偷摸摸,我父母知道了也不敢多说,她家里也管不了。慢慢地就肆无忌惮、明目张胆了。更可恨的是前年冬天孩子得了病,发高烧,但还不耽误她和那男人鬼混,结果孩子治疗不及时,死了。我后来知道了,心里那个恨呐!我这个人比较正统,最见不得这种水性扬花的女人,更何况她害死了我两岁多的儿子。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这种不正经的烂货。去年回家我提出和她离婚,她本人也同意,可想不到她家老人特别是她的伯父反对,怎么说也不同意办手续。我姨夫73年就去世了,没人能说上话,就一直拖着。今年过年我回家,直接找她伯父,好说歹说才答应下来,但张口要1500块钱,我一月工资才五、六十,这相当于我三、四年的工资啊。以前虽然有点积蓄,但离1500差远了。钱给不够就不办手续,所以,只好拖着。” “现在还差多少?” “还差二、三百块钱。到年底就凑的差不多了。咳!我现在省吃俭用,为的就是快点凑够数好早日解脱。” “你老婆现在还在你家吗?” “自从孩子死后,她就回娘家了,实际上我跟她早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女人为啥变心呢?” “咳!说起来也怨她的父母,她早就和那个男人相好,只是拗不过她爹妈。结婚后我们两地分居,来州上吧户口又解决不了,她和那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怎能不出事呢?咳!离了也好,至少成全了她们。只是怕我父母在家日子不好过。” “到年底能办手续吗?” “到年底哪怕借钱我也得把手续办了,再不能拖下去了。” “你经济上这么紧还为我花了这么多钱,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谢什么,把伤养好是你一辈子的事情,何况也花不了几个钱。” 田静由衷地说:“你真是个大好人!”她注视着眼前这个黑小子,陷入了沉思:和于建青相处一年多了,他的勤奋、好学、热情、干练令人钦佩,尽管只有初中文化,但通过他勤学苦练,刻苦钻研,成了州委数得着的笔杆子,大小材料拿得起放得下,成了领导跟前的红人,将来一定前途无量。这个人心眼好,待人热情。他对自己的关心、体贴、帮助、教育的确令人感动。特别是这次住院,如果没有他,自己恐怕得吃许多苦、受不少罪,伤势恐怕也不会好得这么快。于建青对自己的关心可以说无微不至,就是亲兄弟,甚至生身父母也不一定能象他这样细心周到。可惜的是他是个结过婚的男人,若不然…… 一个多月以后,田静伤愈出院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由于手脚还不方便,领导让她继续修养一段时间。每天,张梅她们上班以后,宿舍里冷冷清清,田静除了看看书、听听半导体以外,便无事可干,上街逛逛吧,玛可镇用不了个把小时就能转完。闲得无聊,田静心里非常郁闷。这天是星期天,她刚刚起床,于建青就来找她一起去看赛马会。几天前就听说州里举行洛马赛马会,这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第一次召开这样的盛会,肯定盛况空前。只是洛马草原距玛可镇三十多公里,她这个病号只能望洋兴叹。昨天张梅她们几次相约,因为怕成为别人的累赘,田静都一一谢绝,今天早晨故意闭门不出。想不到于建青摸透了田静的心思,待大家都走后才来了个“突然袭击”,见面后不由分说拽着就走。于建青做了精心准备,从通信员小肖那借来摩托车,预备了丰盛的食物。田静盛情难却,便随于建青跨上了摩托。 摩托车沿着玛可河向前疾驰,公路上大客车、大卡车、拖拉机川流不息,更有不少人骑着自行车,或骑着快马,大家一路欢笑,都在向洛马草原进发。乡间简易公路崎岖不平,于建青尽量放慢速度,以免颠簸给田静带来痛苦。顺河走了六、七公里,摩托车拐进一条山沟,映入眼帘的是满山苍松翠柏,漫坡绿草茵茵,中间一条小河哗哗淌水,让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田静兴奋异常,拍着于建青的肩膀说:“太漂亮了,咱们在这儿玩一会儿吧?” 于建青扭头答道:“这条沟有十来公里,好风景多着呐。咱们还是先去赛马会,开幕式九点半开始,还得抓紧赶呢。” 田静似乎置身于世外桃园,贪婪地望着山沟里的美景,呼吸着山风送来的林木绿草的清香。 冲出山谷,她们来到了夹在两山之间的洛马草原。 八月是高原金色的季节,丰收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农牧民选择吉祥的日子举行赛马会,以庆祝丰收,释放喜悦。 草原变成了一片帐篷的海,欢乐的海。平时骑马走一天也难得见到人烟的草原,现在变成了繁华的闹市。数以万计的农牧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扎起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帐房,似乎一直连到天边。农牧民身着素日舍不得穿,鑲有水獭皮边、用绸缎做面子的藏袍,男人们腰插长刀,头顶礼帽,女人们佩带着金银首饰,一根根细发小辫上串着珍珠玛瑙、翡翠宝石,赛马会似乎成了藏族服饰的展览会。到处是节日的盛装,到处是欢歌笑语,无论你走到哪个帐篷,都有最好的奶茶、最醇的美酒、最真诚的笑容。 赛马场设在平坦的草地上,附近的山坡早已搭好了主席台。一个足有一百多平米的宽大白色帐篷,高高地撑在山坡上。州、县领导已经登上了主席台,陆明在台上台下不停地张罗。帐篷前两根木杆上扎着高音喇叭,帐篷后的发电机为会场提供了电力。 农牧民群众自觉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秩序井然。州县机关的工作人员在主席台两侧“观礼”,那里也搭起了几个宽畅的帐篷,显然是为了给大家遮风挡雨。帐篷外支着炉子炒菜、煮肉,机关食堂的大师傅也来了,烹炒煎炸忙个不停。 九点半,随着国歌音乐响起,赛马会开始了。先是领导讲话,接着是州歌舞团的歌舞演出。大约十一点钟,赛马会开始了。分别代表着各自乡镇的数百名骑手身着盛装,马儿披红挂绿,令人眼花缭乱。赛场围观的人群自觉排成两堵长长的人墙,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赛马有速度赛马、骑马射击、骑手捡酒碗、拾哈达。每当骑手们挥舞着马鞭飞驰而过时,人群中就会引起阵阵喝彩,口哨声、马蹄声、音乐声、呼喊声、欢笑声响成一片。 在观赛的人群中,田静遇到了张梅、小肖他们。张梅一见面就嗔怪道:“约了你几次都说不来,怎么,于建青面子大,他一叫你怎么就来了?真不够朋友。” 田静急忙解释:“原本是不想来的,架不住于建青强拉硬拽,后来听说食堂的大师傅都来了,在家没饭吃,没办法,只好跟过来凑凑热闹。” 张梅今天心情不错,拽着田静说:“走,咱俩去喝口水。”扭头对于建青说:“把她借我作会儿伴,一会儿就还给你。” 两个姑娘走向主席台旁的帐篷,在门口遇到了陆明。张梅向他作了个鬼脸,诡秘地笑了笑。陆明点点头算打了招乎,扭头问田静:“你也来了?” “嗯。” “怎么来的?” “是于建青用摩托车把我驮来的。” “又是这个小于,用心良苦哇。小田,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田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眨眼不知说什么好。 陆主任嘿嘿笑着,说:“好,好,你们去喝茶吧。” 张梅嘟囔一句:“阴阳怪气,不知在说些什么,走,别理他。” 两个人钻进帐篷,每人要了碗喷喷香的奶茶慢慢喝起来。 田静问:“今天李鸣、吴向东怎么没有来?” “吴向东正在埋头念书呢。” “怎么回事?” “听说今年要恢复高考,吴向东十多天前就开始埋头复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估计,凭他这股劲头,考上大学没有问题。” “李鸣呢?” “李鸣参加省里的业务培训,到年底才能回来。粉碎‘四人帮’以后,机要部门批判‘极左’路线,强调又红又专,业务训练抓得很紧,年底还要举行全省的技术比武,搞得大家非常紧张,压力很大。不过,我快解放了。” “怎么回事?” 张梅一脸诡秘,左右张望一下,悄声说:“我就要调省城了。” “啊,什么时候走?”尽管以前田静就听张梅说过,现在听了还是十分惊讶。 “我爸爸回部队工作,省委给州里派了个鲁书记,很快就来上任。” “那你爸爸呢?” “调回军区任职,前两天已经报到了。我爸已经在省城给我联系好了单位,这几天调令就到。” 田静听到张梅要走,情绪低落,既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恋恋不舍,嘴里嘟囔道:“好,好吧,吴向东考大学,你也要走了,你们有本事的人都飞了,剩下我们这些小老白姓 第四章 “啊……啊……”在州委家属院西一排的小院里传出一个孩子的哭声。 “小海,小海,儿子哎——”田静听到孩子的哭声,一路小跑冲进家门。 “噢、噢——”一个身材瘦小、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抱着个数月大的婴儿在屋里不停地转悠,看见田静进门,双手把孩子递过来,嘴里埋怨:“你咋回来得这么晚?” “晚什么,就这我还提前半小时呢,你看看,才五点四十。”田静伸出手上的英纳格手表让姑娘看。 “田姨,我走了。”小姑娘推开门,一溜烟跑远了。 田静追出门,叮咛一句:“卓玛,记住,明天早点来。” “噢。”远处的姑娘答应了一声。 “哎呀,儿子,饿坏了吧。”田静一边说,一边扯开衣扣,撩起毛衣,把乳头塞到儿子嘴里。 烤箱上的钢精壶冒着热气,屋里暖洋洋的。屋内摆设非常简单,一对简易沙发,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再就是眼前的这个大烤箱,都是机关给于建青配发的。 这是州委家属院的一套县级干部住房,中间客厅,左右两间卧室。去年“五一”于建青和田静结了婚,不久就搬到这里安了家。一年后,他们有了儿子于小海。 这时,田静一手揽着儿子吃奶,一手拧开茶几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电影《小花》的主题歌: “妹妹找哥泪花流, 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 望穿双眼盼亲人, 花开花落几春秋……” 喂饱了孩子,抬手看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还不见于建青的影子。田静一手揽着孩子,一手从厨房拎出个盆来,从缸里勺了一瓢水,又从厨房抓出几个萝卜、土豆,蹲在地上洗起来。 “呼—”,屋门开了,一阵冷风进来,于建青回家了,一进门就搓着手,“嗨,嗨,才过了国庆,天就这么冷了。”看见田静正在洗菜,过去一把拽起来,直嚷:“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做饭嘛?” “你如果半夜回来,我们还吃饭吗?”田静瞪了他一眼。 “嗨,当这么个副主任,从早忙到晚,活总也干不完。鲁书记还老找我,他不下班,我哪儿敢走哇。” “你只说你忙,怎么不说我累呀?每天打印那么多材料,就我一个人,还要一天两趟跑回来喂奶,晚上又睡不好,我感觉都快受不了啦。” “我忙,你忙,大家都忙,有什么办法,就克服克服吧。” 于建青一边说,一边洗菜、切菜…… “雁南飞, 雁南飞……” 收音机里传出电影《归心似箭》的主题曲,田静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往奶瓶里倒了点开水,抓在手里摇了摇,往嘴里倒倒试试凉热,然后塞在孩子嘴里。突然,她叫起来: “于建青,于建青!” “怎么啦?” “你过来,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于建青甩了甩手上的水,伸过头来看,只见孩子的嫩脸蛋上爬着一个东西,仔细一瞧,扑哧笑了,说:“哎呀,我当是什么呢,一惊一乍的。这,这是虱子嘛。” “虱子,哪来的虱子。” “先别管哪来的,快,我揑死它。” “这又是卓玛带来的,嗨,赃死了。”田静皱着眉,一边在孩子的衣服里翻找一边嘟囔:“不行,我明天还得让她去洗澡。” “你一个月让她洗了四回了,还洗呀,再说她每天回家睡觉,洗不洗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多洗几次虱子就没有了。不行,弄不好孩子小衬衣里都有,来,来,你去把塑料布和小海的衣服拿来,我得给他换一换。” “哎呀呀,有个虱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农村孩子有几个没有虱子的。你今天换了,明天卓玛来又给他染上了,有什么用。” “你闭嘴吧,不给孩子弄干净,过几天把我们都染上,咱家就成了虱子窝了。” 于建青不吭气了,从里屋找出孩子的衣服,在长沙发上铺上塑料布,皱着眉头看田静给孩子一件一件换衣服。 “去,把小衣服放到盆里,倒点开水烫一烫。” 于建青拾起扔在地上的小衣服,一边向盆里倒开水,一边嘟囔:“你这么难伺候,谁还愿意给你看孩子。卓玛家里困难,可也不愿为挣二十块钱给别人看孩子。就这还是我三番五次找才旦,才旦好说歹说人家才勉强同意来看几天,你把丫头惹恼了,人家不来了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他不来你就在家看孩子,你光想着生,怎么不想着养呢?” 于建青不吭气了。 田静发了一通脾气,看看于建青不接话茬,气也消了,叹了口气说:“一会儿我找两件旧衣服给卓玛,好歹哄着她多看几天。” 再有几天就过年了,人们都在忙着置办年货,机关里一下冷清了许多。这天下午,田静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溜回来想把家里拾掇拾掇。家里空无一人,卓玛不知把孩子抱到哪儿去了。外面北风呼啸,寒风刺骨。田静把床单、沙发套、窗帘收集起来,放到盆里,一边揉搓,一边不住地向屋外张望,嘴里不住地小声埋怨:“这丫头把孩子抱到哪儿去了?昨天下午喂奶时就好长时间不见影子,今天天这么冷,又不知到哪儿疯去了。” 田静把东西洗完,在院子里晾好,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还不见卓玛的踪影。心里气恼,嘴里骂道:“这死丫头,怎么还不回来,气死我了。于建青这狗东西也不知瞎积极什么,别人早不见了影子,就他还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嘴里骂着,穿上大衣,围上头巾出门去找。刚出路口,看见于建青拎着半麻袋东西回来,田静拉着脸埋怨:“你怎么才回来?” “商业局从省城拉来了一车鱼和鲜菜,我打电话朝他们要了点,有辣椒、蒜苔、大白菜和带鱼,前天分了肉和油,我明天再到乡里去买两只鸡,买点鸡蛋,这年货就算齐了。” 田静边走边说:“你快拿回家吧。” 于建青问:“你干啥去?” “卓玛这个死丫头不知把孩子抱哪儿去了,一个下午也没影子,我去找找。” “找什么,她还能不回来?” “我不是怕她不回来,我是怕她把孩子冻坏了,这零下二、三十度,呆在家里都受不了,她还抱着孩子到处乱跑。” 于建青一听也急了,也骂了一句:“这死丫头胡日鬼什么。”扭头对田静说:“你把东西拎回去,我去找找。” 两人正说着,卓玛抱着用皮大衣裹着的孩子跑过来。 “你干啥去啦。”田静沉着脸问。 “我回家帮着炸果子,灌血肠……” “你抱着孩子能干什么?” “娃娃在炕上放着,炕烧的热得很……” “这么冷的天,你抱着娃娃乱跑什么?以后不许这样了,啊!”于建青也不高兴地指责。 小姑娘似乎并不买帐,瞪着眼说:“我们家里忙得很,明天我不想来了。” 于建青一听,慌了手脚,忙陪着笑央求:“丫头,你不来孩子怎么办?当下里我们到哪儿去找人替你,好歹你再给抱几天。” 田静口气也软了,说:“卓玛,你再给好好看几天,过了年我们再另找别人行吗?” 小姑娘颇有些不情愿地说:“哪……哪我就再看几天,不过你们得赶紧找人啊。” 田静把孩子抱回屋,解开怀一边喂孩子,一边摸摸孩子冻得冰凉冰凉的小手,心痛地骂道:“这死丫头,快把我们儿子冻死了。咳,我给她钱,她都不给好好看,这叫什么事啊。” “你那二十块钱算什么,人家在门口摆个小摊也挣得比我们多。看孩子又脏又累,还挣不了几个钱,让我我也不愿意。” “要不再给她添几块钱?” “这不是添不添钱的事情,现在压根就没人愿意干这个。” 晚上,儿子小海不时咳嗽哭闹,孩子感冒了。两口子从抽屉里找出药来,给孩子灌了点。于建青抱着在屋里转了许久,孩子才安静下来。半夜里,孩子又哭闹起来,咳嗽不停,小脸烧的通红。田静拿体温计量了一下,到灯下一看:“啊,三十九度五,发高烧了。” 于建青也急了,摸摸儿子的额头,烧得烫手,心慌地直问:“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赶快走,送医院呐。” “这半夜三更……” “半夜三更怎么啦,你想要儿子的小命啊?” 于建青知道,在高寒缺氧的高原感冒意味着什么,不抓紧治疗就有生命危险,何况这还是个不满周岁的幼儿。 两口子穿起衣服,用小棉被和皮大衣裹起孩子,孩子不住地啼哭,嗓子都哭哑了。于建青抱起孩子,从门后拾起一根木棍递给田静。街上的野狗太多了,冷不防就会被咬一口。 医院位于河南,足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街上路灯昏黄的灯光,几乎起不了多少作用。他们两口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脚步声惊动了流浪的野狗,猛窜过来“汪汪”狂吠几声,黑暗中两只像狼一样发亮的眼睛令人胆战心惊。于建青急着给孩子看病,似乎感觉不到害怕,一路大步流星。田静一手挽住于建青的胳膊,一手拎着打狗棍,两眼警惕地注视着前后左右。遇到恶狗挡路,她就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挥舞着棍子驱赶。两口子跌跌撞撞跑进医院,急诊室的大夫都是熟人,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大夫为孩子认真作了检查后,明确告诉他们:“孩子是由感冒引起的肺炎,必须马上住院。” “住院?”于建青有点不大情愿,忙问:“在家打打针不行吗?” “不行,孩子病情严重,需要随时观察治疗。”医生说得坚决。 “医生叫住就住吧,你罗嗦什么!”田静呵斥于建青。 “这眼看就过年,住在医院里……” 田静一瞪眼,说:“孩子病成这样,你还有心思过年。” 两口子吵吵着,抱孩子去了病房,医生很快为孩子挂上了点滴。 孩子住院期间,田静一天到晚呆在孩子身边。于建青仍然很忙,除了晚上过来看一看,白天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连田静娘俩吃饭经常都是让通信员小肖给送来。一问起来,总是那句话——跟鲁书记活动呢。后来田静才知道,食堂大师傅为过年提前放了假,鲁书记没地方吃饭,于建青和通信员小肖就负责了鲁书记的一日三餐。 年前的几天,医院的病号大部分出院或者请假回家了。小海由于病情严重,医生不让回家,田静只好陪着孩子住在空荡荡的病房里。除夕夜,于建青把饭放到小桌上就匆匆走了,还是那句话,鲁书记今晚有活动。病房外鞭炮声“噼呖啪啦”响个不停,不时有五彩缤纷的花炮在夜空炸响。田静望望窗外绽放的礼花,看看昏睡的孩子,抑制不住掩面涰泣起来。自从前年结婚以后,于建青的心思就不在她和孩子身上了。现在,他一心去巴结鲁书记,简直就成了鲁书记的“尾巴”。鲁书记似乎也把他当成了“拐棍”,做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他。这可就苦了田静。自从有了孩子,好学上进的田静晚上再也没有进过办公室,她不得不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到孩子身上。现在孩子病成这样,于建青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大年三十晚上,别人家团团圆圆,欢欢乐乐,田静却不得不守在这冷清空寂的病房里,怎能不叫她伤心落泪。于建青一直到初一的中午才来医院,拎来一饭盒不知什么人送的水饺。他告诉田静,鲁书记昨天安排了许多走访活动,晚上又约了几个老干部喝酒,直闹到今天上午,喝的酩酊大醉。明天上午打算回省城过年,鲁书记走后,他就可以解放了。田静心情烦躁,那有心思听他的解释。于建青一把搂住,悄声说:“鲁书记六十四、五了,身体又不好,还能干几年?我不抓紧扒住他,在这一两年里升一升,以后机会就少了。我和鲁书记关系这么铁,他一定会关照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你一定要理解我,支持我,现在苦一两年,以后肯定会有好日子过。” 田静心里的怨气慢慢消了。也真是这样,于建青和鲁书记关系好,趁着鲁书记还在台上,让建青再混个一官半职,自然也是个好事。只是这样以来,自己的负担就太重了。 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孩子才病愈出院。紧接着,谁来看孩子又成了现实问题。孩子住院后小姑娘卓玛就不干了,田静也不想叫她再看下去,怕她不知轻重再把孩子折腾病了。于建青为了找保姆,专门到附近村里转了两天,又请拉加、才旦几个人到处打听,始终没有结果。鲁书记很快要回来了,于建青无奈,只好求他六十多岁的姨娘帮忙。于建青的姨娘在高原生活多年,体弱多病,老伴的去世给她很大打击,几年来一直抱病在床。看到外甥求到门上,不得不勉强答应。 这天一早,小两口把孩子送过去,老太太抱起孩子一边看一边咂舌:“啧、啧,看你们把孩子带成什么样了,皮包骨头,面黄肌瘦。” 田静在一旁解释:“住了二十多天医院,我因为着急上火,奶水又少,孩子吃不饱……” 于建青接过话来:“我已经给小海订了牛奶,每天上午叫他们送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你们送过来,我就暂时给你们看几天。我一直身体不好,肺心病十多年了,到冬天就更厉害,喘不过气来。我自己的孙子、孙女都没法看,全是儿子、丫头自己带的。你们也别指望我,说不定哪天我就躺倒了,想帮你们也帮不了。” 从姨娘家出来,田静就催于建青:“你还是抓紧找个保姆吧。” 于建青哭丧着脸,说:“到哪儿去找哇,玛可镇就这么大,附近几个村子都打听过了,能托的人都托了,找不到哇。要不,还是那个主意,送我妈那得了,还省了保姆钱。” “我才不把孩子送你家去呢。你妈是肺结核,把我孩子传染了一辈子就完 了。” “我妈的肺结核是八、九年前得的,早好了。” “谁知道好没好,反正不能送你家去。” “要么送你家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年前摔断了胳膊,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我爸要下地,谁给你看呀?”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咱俩请假在家带孩子吧。”于建青一脸苦相。 “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请假,你光想生不想养啊。”田静又是这一句话。 于建青哑口无言,闷着头走路。 田静叹了口气,犹犹豫豫地说:“我高中的同学孙月梅一直想出来,这次回家生小海,她找过我好几次,想让我把她带出来。要不先让她来帮着带带孩子,然后再想办法解决户口和工作。” “你拉倒吧,现在办户口、找工作有哪么容易?你把她叫来了,到时候给人家办不成事,看你怎么交代。” “实在不行再让她回去。”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的例子少吗?到时候一个大姑娘坐在你家里,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就是叫你办。你成天跟在鲁书记屁股后边,人五人六的,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窝囊废!”田静生气了。 “这事就是让鲁书记也不好办,你别想的那么容易。” “什么容易不容易,眼前的实际问题是孩子没人看,你要是怕麻烦,就请假在家带孩子。”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没有别的办法,咱俩就请假带孩子,你半天,我半天。” 于建青无可奈何,琢磨了半响说:“我不是怕麻烦,就是怕咱给人家办不了,到时候坐蜡。” 田静瞅着发愁的于建青,心软下来,说:“我知道不好办,不过这不是没有办法吗?先顾了眼前再说。实在办不了,咱给她说明了,到时候给她几个钱,再把她打发走。” “那,那你就看着办吧。”于建青勉强答应了。 “一会儿我就给她写信,叫她抓紧动身。” “孙月梅多大了,怎么还没有成家?” “人家才22岁,成什么家。” “比你小这么多,你俩咋成同学啦。” “这有什么稀罕的,我十岁上学,人家七岁上学,小学、中学十年,我20,人家才17,我今年25,她不才22吗。再说孙月梅这家伙志大心高,一心想出来,就没打算在家找对象。” “这么说,咱还有个给她找对象的任务呢。” “如果实在解决不了户口和工作,给她找个好对象也算对得起她了。” 半个多月后,田静的同学孙月梅来到玛可镇。于建青见到的第一印象,就觉得她热情,机灵,心眼比较多。姑娘身高马大,比田静还高出一截,圆脸大眼,白白胖胖,结结实实,胳膊腿似乎都很有劲,一见面就“姐夫、姐夫”叫个不停。晚上吃饭,田静做的羊排炖萝卜,土豆烧牛肉,姑娘过去可能很少吃肉,显得非常兴奋,连肉带汤,吃了两大碗似乎还意犹未尽,连连说:“我们在家过年才割几斤肉,像这样大碗吃肉,做梦也想不到的。”于建青问她家里的情况,姑娘介绍说,家里有九口人,爷爷奶奶八十多了,爸爸妈妈都近六十的人,生过八个孩子,活下来她们姊妹六个。她排行老五,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十九岁的弟弟。大哥先天聋哑,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家,二哥结了婚,有一双儿女,已经成家单过,三哥二十五、六岁还没说上媳妇,姐姐结婚四、五年还没生娃,被丈夫打回家来。一家人土里刨食,辛辛苦苦,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这次田静去信让她出来,一家人都高兴极了。姑娘脸上染着红晕,兴致勃勃地说:“田静姐被招工吃了商品粮,把我们眼馋死了。人们哪个不想跳出农村那个穷坑呢。我来之前,我爸对我说,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就回来。我给他说,我这次出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田静听了孙月梅的话,不禁心中一沉。这鬼丫头,一来就说这个话,分明是出难题嘛。嗨,还真叫于建青说着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对她以后的安排,还真得放在心上呢。 于建青则不讲情面,直接了当地回答:“小孙,你也不要太天真了,现在落户口、找工作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你田姐我们商量多少次了,我们尽量想法给你办,能办成当然好,皆大欢喜,大家都高兴,但要办不成,咱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也别埋怨我们,到时候你该回去还得回去。所以,你得有回去的思想准备,不要说我们一开始没有说明白。” 于建青的话像是给孙月梅浇了一瓢凉水,让她一下由兴奋变成了沮丧,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于建青:“怎么能办不成呢?姐夫,你当这么大官,在俺老家就跟县太爷似的,这点小事不是……” “这可不是小事啊,小孙,”于建青打断他的话,说:“农转非、落户口、找工作这不是开玩笑,连书记、州长都不敢打保票。我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给你办这事,可比登天还难呐。” “于建青!”田静看不下去了,瞪着眼说:“你咋这么说话呢,你还没有想办法,没去问一问,怎么就说办不了呢?何况就是办不了户口,找不到工作,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人家月梅刚来,你就弄得人家不高兴,你成心呐。” 看到田静发火,于建青不说话了,孙月梅则眼泪汪汪。 晚上,田静两口子睡在西屋。田静还在生气,背对着于建青不说话。于建青也感到有些失礼,想和田静亲热亲热以缓和气氛。田静捶了他一拳,恶声说道:“于建青你听好了,月梅在高中和我同桌,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欺负她就等于欺负我,你对她要客气点,可不要太过分了。” 于建青急忙解释:“我怎么敢欺负她呢,别说她是你的朋友,至少她是你请来的客人。” “你还知道人家是客人呀,有你那么给客人说话的吗?何况,请人家来你也是同意的。” “我是同意,但你没听她说吗,她来了就不准备走了,这不很明白吗,她的事,咱办得了要办,办不了也要办,她是狗皮膏药贴上咱了。我不把丑话说到前头行吗?到时候她真赖着不走,看你怎么办。” “你把月梅看成什么人了。你要知道,人家是来帮忙的。作为一种回报,我们想办法给人家办户口、找工作,能办到当然好,实在办不了,还有其他办法,比如在这儿给她找个对象,安个家,或者干个临时工什么的,正式工作不好办,找个临时工恐怕不难吧。” “你说的这个,我早就想到了。”于建青钻进田静的被窝,把嘴凑到妻子耳边说:“我跟管行政的扎西主任说好了,让她到托儿所上班。” “什么,去托儿所?” “对,她去托儿所上班,每月三十多块钱工资,不比在家闲着强?而且,小海快周岁了,她抱到托儿所公私兼顾,两不耽误。等把小海带大了,看着合适的给她介绍个对象安个家,不就达到目的了吗?” “你这家伙,比我想的还周到呢。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说那么多屁话?” “我这样说是让她不要期望值太高,别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看她一来就提条件,不给她泼泼凉水行吗?” 田静揑了于建青一把,嗔怪道:“你总是有理,大滑头,我是说不过你。不过月梅可是我最好的姐妹,铁哥们,你可要关照着点。人家背井离乡,大老远来投靠咱们,咱可不能让人家受委屈。” 于建青紧紧把田静搂在怀里,说:“放心吧,放心吧,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这年五月,分管常务的周书记调走了,在d县当县委书记的陆明回到州上顶了他的缺。省委选拔优秀中青年专业干部充实各级领导班子,陆明自然成了选拔对象。田静听说,省委原考虑让他到省畜牧厅当副厅长,但陆明不愿意,为此他老婆跟他大吵了一顿。接着,又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说陆明和他老婆关系不好,长年呆在牧区很少回家。田静百思不得其解,省城条件那么好,他老婆又是高干子弟,陆明怎么有福不会享,偏爱钻在这穷山沟呢? 从上年起,“跳舞风”从省城刮到了玛可镇,先是州歌舞团的演员,男的穿着“喇叭裤”,女的烫个“鸡窝头”,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你抱着我,我搂着你,一直跳到半夜,有的甚至闹个通宵。陆明回到州上后,召集机关党委负责人开了个会,要求活跃活跃机关文化生活,由他出面请了几个歌舞团的演员在年轻人中教交谊舞。这个行动得到了许多年轻人的欢迎,但也遭到一些有传统思想人的反对。田静开始也看不惯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但经不住李鸣等人的鼓动,加上年轻人毕竟有赶时髦、图热闹、活泼好动的天性,也就跟着下了几次场。她原本就是中学的文艺骨干,所以学得很快,加上她身材苗条,婀娜多姿,不久就成了机关的舞蹈明星。陆书记是个单身汉,下班后除了看书便无事可做,因此,对跳舞热情很高。他请人把食堂的小饭厅布置成舞厅,每周至少办一次舞会,吸引了全玛可镇众多的舞迷参加。为了跳舞,他自己出钱专门购买了一台卡式录音机,并经常设法从北京、省城买一些音乐磁带。从此,他的宿舍、办公室成了流行歌曲的传播阵地。李鸣、田静他们这些年轻人成了陆明的忠实追随着,成了交往频繁的舞友和歌迷。 于建青对这些作法嗤之以鼻,常在背后骂陆明是风流书记、浪荡公子。从一开始就对田静出去跳舞横加指责。但田静反唇相讥,骂他是榆木疙瘩,思想保守,封建脑袋,对他的阻拦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八一”前夕,军地双方在军分区小礼 第五章 ( 五 ) 田静第二个孩子的预产期就在年底。由于牧区条件差,这里的女同志大都回内地生孩子。田静也不例外,第一个孩子就是回老家生的。随着预产期的临近,两口子一直在打听回省城的便车。这天,田静听说常务书记陆明明天到省里开会,立即跟陆明打了招呼。于建青虽对陆明抱有成见,但到底拗不过固执的田静。 田静回老家生产,孙月梅怎么安置,让两口子犯了踌躇。商量了半天,田静让于建青去单身宿舍去住,孙月梅留在家里照顾小海。 这天一大早,田静搭陆明的车上了路。陆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田静一个人坐在后排,一个装满衣服的提包倚在身边。说实话,这比坐班车或搭其它便车舒服多了,车速又快,一天之内就可以轻松到达省城。 田静的身子沉重,尽管穿着大衣,也掩饰不住她那已经凸起的肚子。陆明担心车子颠簸,不时嘱咐司机开稳一点。司机是个藏族青年,名叫阿吾拉伊,三年前由部队复员来机关开车。小伙子性格开朗,上路不久就和陆明讨论起了d县的草畜承包。陆明在d县任职期间,学习内地土地承包、包产到户的经验,率先实行了“牲畜归户、私有私养、自主经营、长期不变”的生产经营责任制,大大调动了牧民的生产积极性,在全州牧区引起了很大反响。 阿吾拉伊以敬佩的口吻说:“牲畜归户、私有私养太好了,牧民有了自己的牛、羊,放牧和管护就更上心了,我听说d县的牲畜繁育很快,有的户一年就增加了将近一半。” 陆明神采飞扬,颇有些得意地说:“过去牲畜属于生产队,大家干好干坏一个样,牧民们哪有积极性?现在不一样了,牲畜私有私养,养好了自己受益,管护不好个人受损失,大家自然都上心了。” 阿吾拉伊有些不解地问:“这么好的政策,为什么不在全州推广呢?我们l县还在那搞什么草库伦,挖草皮垒墙,把草场都破坏了,劳民伤财,社员们意见可大了。” “这跟农区的包产到户责任制一样,许多人还不认识,不理解,州领导的认识也不一致,鲁书记求稳怕乱,主张再看一看。所以,在全州推开还得有个过程。”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个改革群众欢迎,发展了生产,就应该尽快在面上推开嘛。”阿吾拉伊在内地当了几年兵,汉话说的流利,而且满嘴的新名词。 “实际上,这个改革还很不彻底。”陆明若有所思地说:“牲畜私有私养只解决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就是草场。牧民哪的草场好就往哪跑,日后肯定要出问题。所以,最根本的是要解决草原承包问题。只有把草场承包到户,才能解决草场无主、管理无责的问题。现在,我们的草场退化严重,大片大片沙化或变成黑土滩,如果不想办法解决,肯定会对畜牧业的长远发展带来影响。” 田静默默听着陆明和司机的对话,回想起于建青背地里攻击陆明搞“分畜单干”、“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心里真是有点糊涂。到底谁对谁错呢?不过听阿吾拉伊的反映,牧民群众对陆明的改革是欢迎的,拥护的。前不久爸爸妈妈来信说,老家也搞了包产到户责任制,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可高了,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看来,真是中央领导讲的,不管是白猫黑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们的思想真是要解放一点了。 陆明关心田静的身体,不时扭头询问。田静望着这个三十多岁,看起来还像个小伙子的州委领导,好奇地问起了他的家事。 “陆书记,你北京老家还有谁呀?” “爸爸妈妈都退休了,哥哥在北京一个机械研究所工作,妺妺前几年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 “你父亲是老革命吧?” “我父母都是小学教师,普通百姓。他们一辈子的最大成功是培养了三个大学生。我们姊妺三个,一个学工业,一个学农牧,一个子承父业,我妺妺现在读师范大学,明年就毕业了。” “你父母可真不简单,培养了三个有出息的儿女。” “嗨!就是离家太远,无法在膝前尽孝,照顾两个老人。”陆明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田静又问:“你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跑到高原来了?” “一个是我学的畜牧,只能到边疆牧区才能学有所用。另一个是当年要求进步。我上大学那几年,全国上下学习雷锋,我在大学入了党,是学校有名的学雷锋标兵。六五年大学毕业,大家都积极要求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当然也不例外,就这样到了高原,到了海拔三千多米的草原牧区。嗨,一转眼,人到中年,半辈子过去了。“ “你才三十多岁,年富力强正当年,前途远大呢。” “周岁三十六,按户口说,三十七啦。六岁上学那年,父亲给我虚报了一岁。我父母一个教语文,一个教算术,从三、四岁就让我跟着学。六岁上学那年,我直接插到三年级,十岁小学毕业,二十岁大学毕业。” 田静敬佩地说:“你才三十多岁,就已经是州委常务书记了。我才比你小十岁,还是个小萝卜头,以后还得靠你多关照呢。” “咱们互相关照。我一个人在州上,今后让你们帮忙的地方少不了。” “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比方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你就只管招呼。” 吉普车到傍晚才赶到省城,令田静奇怪的是,陆明没有回家,而是和她们一起住在州政府驻省城办事处。第二天一大早,又和阿吾拉伊一起到火车站帮她买了车票,下午送她上了火车。一路上陆明的关心照顾,令田静非常感动。 田静在老家呆了七个多月,在暑期来临的时候,她把孩子丢给母亲,独身一人返回y州。 于建青专程到省城来接田静,并陪她逛公园、串商店,买了许多田静喜欢的衣料及其它用品。于建青的态度非常反常,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事事陪着小心,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田静尽管粗心,但也隐约感到于建青神态的异样。 傍晚回到家里,于建青一反常态钻进厨房做饭,孙月梅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回了东屋,连田静送去老家捎给她的东西时,也没见孙月梅表现出多少热情。 吃饭时,饭桌上气氛显得沉闷,一向爱说爱笑的孙月梅像哑巴一样低头扒饭,而于建青却殷勤地不时给田静、孙月梅碗里添饭、夹菜。田静不知内情,只顾唠唠叨叨地介绍老家的情况。她告诉孙月梅,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粮食产量大增,今年夏粮又是一个大丰收,农民不再为吃饭犯愁了。有的农民除了种粮,还种蔬菜瓜果,养家禽家畜,不少农民开始盖新房子。她告诉孙月梅,你家劳力多,承包了十多亩地,去年一年就翻了身,年底或明年就打算盖新房子。田静嘴里喋喋不休,于建青不住地随声附和,孙月梅却紧锁眉头,心不在焉,显得心事重重。田静仔细观察孙月梅,原来的白胖脸似乎瘦了一圈,失去了光彩。尤其那深陷的眼窝,郁郁寡欢的神情,让人明显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家以后,于建青说话一直小心翼翼,不时用乞求的眼光扫视孙月梅,对田静的目光却躲躲闪闪。聪明的田静已经有了不祥的感觉,但她还不敢往坏处去想。吃罢晚饭,田静哄小海睡觉之后,就到东屋去找孙月梅。 “月梅,你怎么不高兴?有什么事吗?” “田静姐,没有,没什么事。”孙月梅说话闪烁其辞。 “不对,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真的,真的没什么事。” “你我情同姐妺,又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有事可不能瞒着我。” 孙月梅脸涨的通红,眼里涌起了泪水,吞吞吐吐地说:“没,没什么,你别问了。”说着眼泪噗噗噜噜滾落下来。 “不行,你不说我也看出了几分。你得告诉我,是不是于建青欺负你了。” 孙月梅呜咽着:“田静姐,也怪我,不该叫他住在家里……” “啊,他还真的欺负你了。” 孙月梅点点头,继而又拼命摇头:“不,不怪他,都是我的错……” “到底怎么回事?你就痛快点,我快急死了。” “我,我,我怀孕了……”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过年那几天。” “好哇,于建青,于建青你这个流氓,不要脸的畜牲。”田静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吼:“于建青,于建青,你给我滚过来!” 于建青正惶惶不安地在客厅里乱转。从饭桌上孙月梅的表现,他就知道今晚上要坏事。他知道田静性格刚烈,遇到这样的事绝轻饶不了他。他想出去躲一躲,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迟早是要挑明的。于是,他倒也希望尽快揭开这个疮疤,不管事情是怎么一个结果,自己至少也放下了心里的包袱。 此时他战战兢兢,一脸羞愧挪进屋来。 “你这个畜牲。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吧,你不是说你最正统吗,你不是最恨水性扬花的人吗?你这个骗子、两面派、流氓!”田静咬牙切齿骂道,一把撕住于建青的脖领吼道:“走,咱找领导去。” “不,不,不……”于建青慌了手脚,向后坠着身子拼命挣扎。 “田静姐,不能,不能啊!”孙月梅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一脸惶恐地说:“田静姐,你小声点,我还是个大姑娘,这事传出去,我,我,我就没脸见人了。” 田静突然清醒,抓着于建青的手慢慢松开了,像傻子一样呆在那里。 于建青也“扑通”跪到地上,低声哀求:“我该死,我混蛋,我不是人,我是流氓、畜牲,我下流无耻……” 田静再没有吵闹,她悄悄回到西屋,在床头呆坐了一夜。她翻来覆去想了很多。现在,她算彻底看清了于建青的为人。这人实际上是个喜新厌旧、玩弄女姓的流氓,他在和老婆没有离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打自己的主意,利用自己年轻幼稚的弱点,通过花言巧语、小恩小惠赢得自己的好感。她恨自己太糊涂,太幼稚,竟然稀里糊涂上了这个混蛋的当,轻易地失去了自己的青春。她想想自己为他结婚生子,一边忙于工作,一边操持家务,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他和孩子身上。而这个家伙在外紧拍鲁书记的马屁,在家充大爷成了甩手掌柜,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于建青比自己大六岁,当年自己正值妙龄,风华正茂,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在整个玛可镇可谓凤毛麟角。可偏偏鬼使神差,窝窝囊囊嫁给了于建青。但这个于建青还不满足,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竟然把脏手伸向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这口气让她如何能咽得下去。他不仁别怪别人不义,一定要把他闹得臭不可闻,让大家都看清他的丑恶嘴脸。田静已经下了和于建青分手的决心。然而,她耳边似乎又响起孙月梅的哭声:“我还是个大闰女,这事传出去我就没脸见人了。”田静打了个冷战,的确,这事关孙月梅的前程,绝不能草率从事。如果搞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不仅对孙月梅不好,对自己的名誉也没有好处。于建成今年才三十出头,又是县级干部,再找一个非常容易。而自己就不一样了,虽说才二十六、七,但有两个孩子拖累,谁都不愿意要这个包袱。把孩子给于建青吧,母子连心,自己于心不忍。何去何从,田静处于两难的境地。更要命的是,孙月梅怀了孕,必须想办法把孩子打掉,而要打掉孩子,一定要做得十分秘密。否则,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一旦泄露,人们的吐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州民师一个女教师就是未婚先孕,结果被开除了公职,最后没脸见人寻了短见。在那个年代,男女作风问题是件不能容忍的丑恶。这也就是于建青为什么如此诚惶诚恐、低声下气的原因。 难道真要替他们隐瞒下去?恐怕不行,不给于建青一点教训,以后他会变本加厉。而且,必须让人们了解这种小人,起码要让州里的领导明白,以防止他今后再祸害别人。另外,给孙月梅打胎,只靠自己也显然不行,自己在州医院住过院,医生护士几乎全都认识,好事人不知,坏事传千里,纸里包不住火,她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知情者守口如瓶。玛可镇之外,到哪里堕胎也得出示证明,要去机关开证明也就等于公开了这件丑事。田静手足无措,左右为难。紧迫中,他想起了陆明。自参加工作以来,陆明是她接触最多的领导,也是相处最融洽的领导。他是于建青的顶头上司,这件事得向他报告,并让他想办法帮助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 第二天一早,在客厅坐了一夜的于建青见到田静,怯生生地询问:“要不,我带孙月梅去医院?” “你能开出证明来?”田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托托人吧,估计能行。” 孙月梅从东屋出来,披头散发,眼睛发红,看来也是一夜没睡。这时她可怜巴巴地说:“可不敢叫人知道噢。” 于建青为难了,哭丧着脸说:“咱自己又弄不了,只能找医生,这可没办法堵住人家的嘴。”“让人知道我可就完了。”孙月梅掩脸抽泣。 于建青瞪了孙月梅一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知道了又怎么样?大不了给我个处分。” 田静火了,指着于建青骂道:“你这个流氓,你不要脸别人还要脸呢。现在我更看清楚你了,你不光流氓成性,还厚颜无耻!滚蛋,一边呆着去。” 在陆明的办公室,田静详细报告了于建青的丑恶行经。说到伤心之处,禁不住痛哭失声。陆明紧皱眉头,认真听着田静的控诉。他心潮起伏,一方面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充满同情,另一方面为于建青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感到愤怒。痴情女子薄情郎,秦香莲遇到了陈世美,年轻轻就遭遇这种人生变故,的确是令人气愤的人间悲剧。 听完田静的控诉,陆明拍案骂道:“早就看出于建青不是个东西,只以为他政治上奸诈,想不到还作风上堕落,道德败坏。”他扭头对田静说:“不是我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你知道下河草山纠纷后我为什么挨整吗?” “不知道,听于建青说好像有人向省里写了告状信。” “他贼喊捉贼呐,那告状信就是他写的。我老婆通过省委领导的秘书见过那封信,他倒光明正大,落款上写着他的大名呢。” 田静回想起于建青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心中豁然开朗,点点头说:“是他,就是他,难怪他总说你打击报复呢。嗨!想不到这个人不仅流氓成性,而且还阴险毒辣,太可怕了。“ 陆明摆摆手说:“写信告状是他的权利,倒也无可指责,问题是他的观点还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头脑僵化,还自以为是。” 田静无心和他讨论于建青的思想观点,她最关心是如何把孙月梅肚子里孩子拿掉。于是,她忐忑不安地向陆明提出了要求:“陆书记,孙月梅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又是我把她带出来的,我得替她负责,否则没法给她父母交代。出了这种事,于建青是罪魁,我也想狠狠整整于建青,但又怕弄得满城风雨让孙月梅没法做人。” “哪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暂时保密,不要声张。尽管于建青该死,但为了孙月梅也先不要管他。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孙月梅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这种事在玛可镇不好办,弄不好就会沸沸扬扬。我想请你帮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呢?”陆明不解地问。 田静红着脸央求:“你在d县当过县委书记,是不是……” “噢,你的意思是去那儿把孩子打掉。” “对,这事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孙月梅就完了。” 陆明踌躇了,点燃一支烟在办公室不停地踱步。田静瞪着眼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反映。 陆明思考了片刻,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叹了一口气说:“你对朋友的这种态度很让我感动。为了朋友,自己忍辱负重,孙月梅有你这么个好朋友应当感到骄傲。只是这样做,我恐怕就要背黑锅了啦,你想到了吗?” “啊,怎么,怎么能让你背黑锅呢?”田静吃惊地问。 “你想,一个大姑娘去打胎,我给牵线搭桥,别人会怎么说?” “哎呀呀,我,我,我还真没想到。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要不,我再另想办法。” “算了,你肯让我帮忙,说明你把我当朋友。好吧,跟你一样,为朋友两肋插刀,别人误会就叫他误会去吧。”陆明走到沙发上坐下,低声对田静说:“这样办,我给县医院吕院长打个电话,就说我一个亲戚在州上干临时工,怀了孕不想要孩子,叫他帮忙给拿掉。你带孙月梅过去,不要说姓氏名谁,去了就找吕院长,悄悄去,悄悄来,保证万无一失。” 第二天上午,田静把孩子扔给于建青,带着孙月梅奔赴d县。为避免被人认出,两个人都戴了大口罩。班车走的很慢,孙月梅神色凄凉,木然望着窗外。田静则久久凝视着她的小腹。那个地方已经隐约凸起了,这是她与于建青苟合的结果。看着凸起的祸根,田静又在心里诅咒那个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的流氓。 班车到达县城已是中午,两人找了个饭馆吃饭。孙月梅因为精神的压力和对堕胎的恐惧,哪里还有什么食欲。两个人草草吃了碗面条就去找县医院。找到医院的吕院长,吕院长是个个子不高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见田静就诡异地呲着牙笑。田静明白他什么意思,没好气地指着还没摘下口罩的孙月梅说:“你笑什么?你别寻思错了,要打胎的是她。”院长把二人领到妇产科,还没有进诊室的门,孙月梅就脸色发白,挽着田静的手瑟瑟颤抖。田静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使劲握着她的手为她打气。吕院长给医生作了安排,出来对等在门口的田静嘻笑着说:“你们不愿说,我也不愿问,看完病你们就走吧,替我代问陆书记好。”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孙月梅出来了,头上流着汗,脸色发白,嘴唇不停地蠕动,不知是在骂于建青还是在骂自己。田静走上去扶住她的胳臂,关切地问这问那。孙月梅怒睁双眼,低吼了一声:“别问了,我这是自作自受!”情绪显得特别激动。她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来,躺在床上孙月梅安静了,一言不发,眼睛紧盯着窗外的一朵浮云。田静则跑出旅馆,几乎转遍了整个县城,才买来两只母鸡,交给旅馆食堂让他们给孙月梅熬成鸡汤。 田静在d县下过帐,怕在这里遇见熟人,所以整天陪着孙月梅不敢出门。孙月梅去掉了身上的负担,心情好多了,田静这时才听她讲述了怀孕的遭遇。 孙月梅说:“春节前,于建青一直住在单身宿舍。去年冬天特别冷,经常在零下二、三十度,单身宿舍没点炉子,于建青冻得鼻青脸肿。我于心不忍,便叫他回家来住。他嘴上说不愿意,最后还是回来了。过年期间,他采购了许多年货,我每天做给他爷俩吃。那几天他经常出去喝酒,回家后除了跟我东拉西扯之外倒还比较规矩。谁知道正月十五那天,不知又在哪儿喝多了,回来时我带孩子已经睡了。那天不知他是否有意,没有带房门钥匙。我爬起来给他开门,一进门他就色迷迷地望着我,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一把把我抱住拖到床上。谁知道就这一个晚上,就、就做下了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田静听了孙月梅的讲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心里对于建青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她们在旅馆里住了三天,孙月梅脸上有了红晕,青春的活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田静惦记着家里的小海,第四天上午她们就坐班车返回州上。 解决了孙月梅肚子里的孩子,接下来就得尽快把她打发出去。到家后的第二天,田静又去找陆明。陆明见面就问: “问题解决啦?” “解决啦。不过,你帮忙帮到底,好人做到家。能不能再想办法给她找个工作,远远地把她打发走,我就彻底放心了。” “你这家伙,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看到我好欺负,讹上我了。”陆明开玩笑。 田静也笑着说:“你的面相就象救苦救难的菩萨,在这州委大院,你是我最熟悉的领导,我有困难不找你还找谁呢?” “你当然应该找我,不过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如果仅仅是找个临时工倒也不难,问题是要农转非,办招工。现在卡得很严,办起来难度很大。”陆明点燃一支烟,仰躺在圈椅上沉思片刻,扭头对田静说:“你容我琢磨琢磨,有眉目了我再告诉你。” 两天后,田静跟陆明去了d县。在车上陆明才告诉她:“d县准备在离县城不远的牙曲河上建一座二千千瓦的水电站,彻底解决县城供电不足的问题。上个月县领导来找我。我和他们到省水利厅跑了一趟,给他们争取了一部分资金,州财政再拿一点,帮他们尽快把电站建起来。县工交局强巴局长上次说到,电站要招一部分工人,但缺少有文化的年轻人。孙月梅高中毕业,条件不错。昨天我给强巴局长打了个电话,今天咱们过去谈一谈,不一定能行,就看他们给不给面子。” 田静看到一个堂堂的州委常务书记,竟然为她如此操心奔波,的确十分感激。由此她感到了陆明的关心、热情、平易近人,她已经把他当作了可以信赖的朋友。人和人就是这样,不需要有多久的交往,往往通过一两次碰撞,就能擦出感情的火花。 d县是陆明的老根据地,他没有通过县委,而是直奔县工交局。工交局的强巴局长三十多岁,一个典型的藏族汉子,个子高大,肤色黑红。和陆明见面后,可能是年纪相仿的原因,二话不说,拉陆明直接进了食堂。陆明知道将是一场恶战,怕耽误了正事,忙让强巴打电话叫来公安局长姚松林。姚松林四十多岁,身体瘦削,目光烱烱,一张嘴就显出了聪慧精明。“哎呀呀,老领导,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你现在是州委的大总管,一言九鼎,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弟兄们呐。”陆明知道他的用意,佯装糊涂,也跟着打哈哈:“啊,县官不如现管,我官再大也不如你实惠,这不就求到你门上来了。”田静和姚松林是处理夏河纠纷时的熟人,免不了也寒喧了几句。 这场酒一直喝到晚上。面对强巴、姚松林一伙的轮番进攻,陆明频频举杯。最后姚松林烂醉如泥,强巴也喝硬了舌头,而陆明至少喝了一斤多酒竟然没醉。晚上住在招待所,陆明说,今天事情办得顺利,人一高兴,酒量也大了好几倍。 孙月梅顺利到d县当了工人。于建青这年也考上了省委党校的干部专修班,脱产两年学习,州委对他的处理也就不了了之。 田静一个人带着小海,日子过得十分寂寞,闲暇时间看书成了她的主要爱好。陆明宿舍里书非常多,有政治理论、畜牧专业、文学名著,等等。喜欢看书的田静成了他宿舍里的常客。陆明的宿舍一间客厅,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书桌上、沙发上以及床上随处堆的都是书和文件资料。写字台上还有台“三洋”牌双卡录音机,朱逢博、朱明瑛、苏小明等歌手的歌曲常常让田静听得如醉如痴。田静和陆明的交谈也越来越投机,从时事政治、文学作品到音乐歌舞,无所不谈。令田静敬佩的是,陆明不愧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有文化、有涵养,知识渊博,谈吐不俗,和于建青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田静后悔自己鬼迷心窍,稀里糊涂嫁给了于建青这么一个既粗俗、又卑鄙的小人。田静对陆明充满敬畏,一方面欣赏他的知识和才华,另一方面又觉得他气度不凡、高不可 第六章 (六) 又是一年的七月,于建青的党校生活结束了。两年来,田静对他冷若冰霜。两人各睡各的床,各做各的事,名存实亡的婚姻,让于建青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今天回家,他特意从省城买了一麻袋新鲜蔬菜以及田静爱吃的鱼、蛋、水果,等等,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目的想缓和与田静之间的关系。 田静对桌上的饭菜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吃了晚饭,小海到院里玩去了,田静坐在床头边打毛衣边想心事。自从于建青做出那见不得人的事情以后,田静的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沉沉的乌云,愤怒、羞辱、忧郁、惶惑,杂七杂八的思绪萦绕在她的心头。这也难怪,两年来,田静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于建青的卑鄙无耻让她愤怒,让她感到羞辱。为保全孙月梅,她有口难辩,有苦难言,让她感到郁闷。而自己和陆明的感情发展能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又让她感到忧郁和惶恐。她现在面临着艰难的选择,一方面怎么处理和于建青的关系,自己和于建青已经没有了共同生活的感情基础,和他一刀两断是迟早的事情。另一方面,如何处理和陆明的关系,陆明是她历尽挫折作出的选择,陆明知识渊博,才华横溢,是她寻觅已久的白马王子。而且她和陆明都经受过感情的挫折,同样的命运把她们联系到了一起,两个人在一起似乎都有找到了依靠、找到了温暖、找到了归宿的感觉。他们盼望着尽快摆脱枷锁,奔向自由。但现实生活是残酷的,自陆明提出离婚之后,那母老虎暴跳如雷,大吵大闹,最后宣称,要想和她离婚,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田静还不能立即和于建青分手,因为现在离婚只能对于建青有利,使他彻底得到解脱,可以继续去寻花问柳。田静不愿让这个衣冠禽兽得到便宜,就这样不死不活拖下去对这个混蛋也是一种惩罚。另外,她那点可怜的工资也带不了两个孩子,在和陆明结合之前,还需要于建青的帮助。田静太爱她的两个儿子了,她不愿让孩子因为父母离婚而使心灵受到伤害。然而,她和陆明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在传统的人们心目中是不道德的,是应该受到诅咒和谴责的。正因为如此,她们的每一次幽会,田静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都有一种像贼一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感觉。两年来,田静就是在这种充满矛盾的心理中度过的。 在田静低头沉思的时候,于建青从东屋抱来被褥,脸上带着惶恐,怯生生地走进西屋。田静抬头看见,双眉倒竖,瞪眼问道: “你想干什么?” “田,田静,你就、就原谅我吧,我做了错事,已经受了两年惩罚,你也该消消气了。” “你别做梦了。自从你做了那种不要脸的事,咱俩就结束了。现在我一见你就恶心,就来气,你想我怎么有可能和你这么一个流氓同床共枕?” “我做了错事,对不起你,我承认错误,我也确实在努力改正。这两年在学校,我都不敢和女同学交往,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你能管住一阵子,但管不了一辈子。我算把你看透了。” 于建青瞪着眼,气呼呼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犯了这点错误,你记恨我也不能没完没了。” “你这是自作自受。你能做那种事,就应该自己负责,大丈夫敢做敢当嘛。”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你想想以前你讲过的话,那么信誓旦旦,那么海誓山盟,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了。” “我说过的话到现在也没有变,我真是爱你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和孙月梅只是一时冲动,逢场作戏。” 田静恼了,把手中的毛衣往床上一扔,怒声喝道:“你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说这话不脸红吗,我都替你害臊。滾,你滾一边去!” 于建青流泪了,委屈地嘟囔:“一失足成千古恨,算了,自作孽,不得活,我这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嘴里说着,垂头丧气夾着被子走了。 这年冬天y州特别冷,人被冻得鼻尖发疼,鼻腔酸溜溜的,鼻孔出气,立即在眼睫毛上凝成了白霜,穿上皮大衣捂上皮帽子都冻得发抖。田静下班来,第一件事是赶快把炉火捅旺。 “哐!”突然一声响,房门被于建青踢开了,冷风呼啸着灌进屋来。 田静和小海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于建青一脸怒气走进屋来,回身一脚,把房门踹上,震的房顶直往下掉土。田静把手里的火筷子一摔,吼道:“你犯什么神经,疯啦?” 于建青也不答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衣兜里掏出烟来,哆嗦着手点着,狠狠抽了一口。自从两个人冷战以来,于建青学会了抽烟,而且烟瘾越来越大。现在他叼着烟,铁青着脸,紧拧着眉头,像狼一样在屋里兜起了圈子,吓得小海一步不离地躲在田静身后。 两口子早就不怎么说话了,这时田静更无心搭理他,只顾洗菜、做饭、招呼孩子。 于建青看田静如此冷漠,火更大了,拍着茶几嚷道:“我说,你能不能给你那相好的说一声,让他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别再往死里整我了,行不行?” 田静一听,火冒三丈,把手里的洋芋往盆里一摔,指着于建青质问:“什么相好的,谁是我相好的?你别贼喊捉贼把别人看得和你一样贱。” 于建青“嘿嘿”冷笑着:“谁是你的相好的?别装模装样了。我和你现在是半斤对八两,你和姓陆的那些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早已不是新闻了。” 田静听他一提到陆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硬不起来了。毕竟做贼心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怕闹起来惹得别人笑话。但嘴上仍不服输:“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说我和他相好,你看见了,你有什么证据?我看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好,好,我是小人,陆明是君子,他是君子就下不了这种毒手。” “下,下什么毒手,你别在这里满嘴喷粪、恶语伤人。” “我恶语伤人?你说说看,这是君子应该干的事吗?两年多前鲁书记叫我干政府办公室主任他挡着不让,说什么我文化低,没有学历。现在我上了两年学,有了大专文凭,他却让我去s县。s县离州上八、九十公里,连树都不长一棵,他打发我到那里去,还是个县委副书记,你说说,是什么居心,有这么整人的吗。” “不是说两年以后叫你接一把手吗?” “那都是幌子,实际上他是看我在这里碍眼,想把我打发远远的。姓陆的心真黑,杀人不眨眼呐。” 田静这才知道于建青为什么发火。前几天,她和陆明幽会时,陆明就说过把他打发远远的。当时她还真替于建青抱屈,这样做不是有点太过分了。陆明却说,这其实是鲁书记的意思,鲁书记认为于建青是个人才,应该到下边去锻炼锻炼,以便今后担起更重的担子。谁知道,于建青吃醋,把责任都推到陆明身上了。想到这里,田静一声冷笑: “嘿、嘿,你真是不知好歹的混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你这鼠目寸光的人,鲁书记还把你当成个人才呢。” “什么,你说什么?”于建青瞪大了眼睛。 “告诉你,对你这样的安排,全是鲁书记的意思,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真的?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姓陆的告诉你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机关里早传开了,就你还蒙在鼓里呢。”田静撒了个谎,不过她明白,这种事等不到明天,整个玛可镇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田静黑着脸说:“我还告诉你,这件事跟陆明没有任何关系,人家没有整你的意思,相反,一直在包庇你,你和孙月梅的丑事,人家到现在还给你瞒着呢。你也清楚,这种事给你抖擞出来,你还想当县委书记?连科长叫不叫你干都不一定呢。你要再胡搅蛮缠,我也不怕丢人现眼,就把这件事摊开,然后咱俩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田静的一席话,把于建青镇住了,他垂头丧气,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只是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抽烟。 田静和陆明很久没有见面了。这年春天,省委组织部派了几个人下来考察干部,分别找州、县的同志座谈,陆明作为州委分管领导全程陪同。这两年藏区正在刮干部内调风,汉人把权力交给藏人,真正实行民族自治。省委组织部派人下来,自然在玛可镇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社会上传说很多,有的说省委派人下来安排汉族干部内调,有的说机构改革调整州县领导班子,有的说鲁书记年纪大了要退二线,由陆明接任州委书记,等等。对多数汉族干部职工来说,离开高原调回内地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田静当然也有这个愿望,因此她迫切希望见到陆明,以便打听一点内部消息。 陆明还没有回来,州委、州政府就决定在d县召开畜牧业生产责任制改革现场会,推广d县实行的“牲畜归户、私有私养”以及“草场公有、承包经营”的草场承包责任制。陆明在d县进行的生产责任制改革,极大地调动了牧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取得了明显成效,在周边各县引起很大反响。州委鲁书记经过实地调查,并借鉴外地的经验,决定在全州推行牧业生产责任制改革,争取在牧民转场之前,把改革措施落实下去。 田静作为工作人员参加了这次现场会。在会场她意外见到了陆明。陆明是和于建青一起从s县赶来的。会议开得很紧凑,头天下午鲁书记作报告,d县介绍经验做法,第二天上午到附近社队进行实地观摩,接着州、县领导便返回驻地去抓落实。 田静没有随大队人马返回州上,她想顺便看看孙月梅。孙月梅到d县的第二年,就被派往内地培训,两人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下午,田静一路打听找到牙曲河水电站,电站还没有完全竣工,发电机正在安装调试。一个牧业小县上工业项目,往往因为资金问题拖延工期,这个电站想必也是这样。电站的职工说,孙月梅没来上班,宿舍在工交局家属院。来回六公里路,折腾了近三个小时,田静才找到孙月梅。 孙月梅跟两年多前判若两人,一是白了,二是胖了。在内地一年多的培训,抹去了她脸上的高原红,身材也比以前更丰腴了。令田静惊讶的是,孙月梅又怀孕了,她挺着肚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田静的到来,令孙月梅喜出望外,双手抱着田静,脸上乐开了花。拉田静坐下后才介绍她身后的男子:“这是我爱人,名叫祝跃进,也是电站的职工。”回头又向爱人讲:“这就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高中的同学田静,你叫她田姐。” “你们是……”田静看着孙月梅的大肚子,又上下打量着这小两口。 孙月梅红着脸笑道:“哎呀,还没告诉你呢,我跟小祝一起在内地学习,他也是陕西老乡,年底在老家结的婚。本想写信告诉你,后来想还是回来以后再登门道谢吧,这不,还没来得及去,你倒先来了。” 孙月梅告诉她,这次电站派了十几个人出去培训了一年,才回来不久,由于电站还没有完工,局里便安排他们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复习业务。从孙月梅喋喋不休的话语和火一样的热情中,看得出她的兴奋和满足。田静彻底放心了,孙月梅有这样的归宿正是她所期望的。这时,她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子。只见他中等个头,身材削瘦,略有些驼背,白净脸上架了个细边眼境,文质彬彬,不像是牧区长大的孩子。再看孙月梅这个新家,两间平房,里间卧室用两个单人床拼了一个大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靠墙摆着两个杏黄色木箱。外间一对人造革的简易沙发,一个茶几,墙角靠着个折叠小饭桌,两个小方凳,再就是锅碗瓢盆等做饭用的家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看到田静打量房间,孙月梅不好意思地解释:“刚搬进来不久,许多东西还没有来得及置办,不像个家的样子。” 田静点点头说:“你们刚回来,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不错了,家具以后可以慢慢地添。” 祝跃进插嘴说:“我父母在州上给我打了一套家具,还没顾得上拉来呢。” 田静问:“你父母在州上?” 孙月梅回答:“他爸爸是州工交局副局长祝炳文,他从小在陕西老家长大,这次也是通过他父亲在这儿参加了工作。” 田静脑子里浮现出工交局祝局长的身影,那是个老实厚道的老干部,五十年代就上了高原。田静为孙月梅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家庭感到庆幸。 田静是孙月梅的贵客,两口子想方设法张罗了一桌饭菜,孙月梅还专门请隔壁邻居,县工交局副局长兼电站站长燕国庆前来坐陪。这个燕国庆,三十来岁年纪,父亲在州军分区当过参谋长,现在是某地区军分区副司令员。给田静的印象,这个人虽然相貌平平,但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尽管在偏僻的牧区,但思想一点也不封闭落后。孙月梅说,这个人是d县有名的“万元户”。他一面抓着电站建设,一面自己做着高原土特产生意,把冬虫夏草、麝香、鹿茸等从牧区低价收来,运到省城甚至省外高价卖出,发了大财,几年前就在省城安了家,吃穿住用都非常高档。席间,田静发现孙月梅对这个燕国庆百般逢迎,那姓燕的家伙当着小祝的面就对孙月梅动手动脚,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祝跃进似乎继承了他父亲的传统,对这一切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地喝酒,不住地嘿嘿傻笑。 姓燕的喧宾夺主,让田静感到冷落寂寞,看看天色发暗,田静起身告辞,两个男人继续喝酒,孙月梅送出门来,恋恋不舍地问:“田静姐,您在这儿呆几天?” “我明天就搭班车回去。” “不能多住几天吗?” “不行,小海放在于建青他姨娘那,时间长了老太太不高兴。” 田静回到县委招待所,说是招待所,其实只是县委办公大院后面的两排平房,用一人多高的院墙围着,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既看门又当服务员。院里静悄悄的,除了田静的房间外,其它都没有亮灯。寂莫无聊,田静一会儿在屋里踱步,一会儿躺在床上望一阵子天花板。房间不大,两张床加一张小桌,就把屋里塞满了,靠床的炉火半死不活,田静起身往炉子里压上两块煤,关上炉门,脱衣上床准备睡觉。d县为筹备这次会,专门拆洗了床单、被子,尽管如此,田静仍身着一身毛衣毛裤钻进了被窝。招待所后边就是草山,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阵阵狗叫。田静害怕,不敢关灯,躺在床上不停地胡思乱想。她想起儿子小海,今年快五岁了,长得聪明乖巧,在托儿所是最让人喜欢的孩子。尽管领导照顾,很少安排自己下乡、下帐,但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也不得不临时寄养在亲戚家里。小儿子小洋三岁多,自扔给母亲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长成什么样了。父母来过几封信,催着叫把孩子接走。田静带一个就已焦头烂额,那敢妄想把小洋也接到身边。于建青到y县半年多,由于田静的冷战,只在春节回了几天家,平时则杳无音信。这次会上两人见面,相互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田静想得最多的是陆明。平时,因为照顾孩子,又得避人耳目,加上陆明东跑西颠,俩人见面的机会有限,一两个月也难得有一次亲热。自从她和陆明有了第一次,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陆明。她钦佩他的学识,敬佩他的才干,喜欢他的温柔体贴,欣赏他的热情奔放。她期盼和陆明早结连理,共筑爱巢。但好事多磨,那母老虎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弄得她和陆明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没有脾气。田静认为自己和陆明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她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因此,她打定主意要跟那母老虎打持久战。这次会上,她和陆明眉目传情,但一直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她急切地盼望和他相会,再一次享受相亲相爱的幸福和浪漫。 屋外传来汽车马达声,由远及近,最后戛然而止。接着是几个人说笑着从门前走过。田静支起耳朵听了一阵,似乎是县里一些人喝完酒送客人回来。门外的说笑声远去了,四周又恢复了宁静。田静刚想熄灯睡觉,忽听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乓、乓、乓”有人轻轻敲门。 “谁呀?”田静支起身子问。 “我,陆明。” “陆明,真、真是你吗?” “是我,听说你没走,过来看看你。” 田静翻身跃起,披上棉衣,趿拉着鞋子,扑过去开门。门外,陆明披着大衣笑盈盈地望着田静。 “真、真是你呀。”田静的心狂跳着,说话也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鲁书记安排我跟县里的领导谈话,晚走一天。” 屋外寒风刺骨,牧区的春夜是很冷的。田静抱着肩膀一闪身,说:“快,快点进屋。” 陆明摘下帽子,脱去大衣,回身一把把田静搂在怀里,两人的嘴唇立即贴到了一起。不知过了多久,田静才从陆明怀里挣脱出来,红着脸说:“快别这样,让人看到笑话。” “谁能看到,司机和服务员住在前排,院门上锁了,这小院就是咱俩的天下了,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陆明说完回身插上房门,拉灭电灯,两个人又迫不及待地抱到了一起。 一阵激情过后,田静问:“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陆明把田静揽在怀里,温柔地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注意你的行踪,中午听县委办公室主任说你去看孙月梅,我就估计你走不了。恰好鲁书记让我和县里谈谈干部问题,这不,咱俩就碰到一起了。” “你原来是蓄谋已久哇。” “当然了,好久不在一起了,真想你呀。怎么,难道你不想吗?” “我是天天想,夜夜盼,做梦都想着咱俩办了喜事,名正言顺地过日子。” “谢谢你,谢谢你想着我。”陆明温柔地吻着田静,两手抱得更紧了。 田静想起州上的传闻,好奇地打听:“省里对汉族干部内调是不是有了方案?” 陆明叹口气说:“咱们和西藏不同,咱这儿除少数因身体原因必须回内地安置外,其余的主要在省内调整,而且优先考虑那些年龄大的老高原,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还轮不上。” 田静的心被陆明牵着,对能不能内调倒无所谓,她关心的是陆明的去留。因此接着打听:“人们都传州委班子换届,你接鲁书记的位子,是真的吗?” 陆明迟疑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按组织纪律,我不该告诉你,但从感情上讲,我、我……嗨!” 田静疑惑了,淡淡地一句:“想说就说,不方便就别说。” 陆明双臂把田静抱得更紧了,把嘴贴到田静的耳边说:“我要调走了。” “啊!”田静双臂推开陆明,爬起身来问:“调、调哪儿去?” 陆明又把她揽在怀里,说:“躺下,听我给你慢慢讲。”陆明掖掖被角,一五一十告诉田静:“贯彻中央指示精神,州、县班子党政一把手包括人大、政协主要负责人都将由民族干部担任,调整下来的汉族干部由省里统一安置。鲁书记年纪大了,安排到省顾问委员会。我在副厅岗位上八、九年了,被安排到省政府任副秘书长。” 田静一听,又爬起身来,扒着陆明的肩膀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就是啊,你怎么办呢?” “你回去跟那母老虎又过不到一起,不能不走吗?” “说实话我真不愿走,真不愿见那个老刁婆子。在这里,有你陪着我,真象世外桃源,比在北京还舒坦呢。我本想能调回内地,带着你远走高飞,谁知……嗨!” “你再给领导上说说,要么留下来,要么回内地。” “我说了,哪能不说呢?前几天我跟省委考察组一起回省城,专门找省委领导谈了我的想法,没有用。” “你也别指望提拔,还当你的副书记不行吗?” “领导有领导的考虑。我在y州时间长了,我不走,不利于提拔使用年轻干部。再说,我现在不到四十岁,年富力强,又是老牌大学生,按照干部‘四化’要求,我当政府副秘书长是被提拔重用,协助副省长分管畜牧业、民族、宗教等工作,我要是再推辞,岂不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了吗。” “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想办法把你也调到省城去。” “你有什么办法?” “我在省城有几个同学,大小都负点责任。我去求他们,估计问题不大。” “你可得抓紧点,别见了你老婆就乐不思蜀,乘机把我甩了。”田静开玩笑。 “你咋这么说话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陆明生气了。 田静往他怀里钻了钻,用撒娇的口吻说:“好,好,知道你用情专一,不是陈世美。我只是担心,到了省城那母老虎找我麻烦怎么办。” “你放心,回去我就和她打离婚,她不同意就上法院,反正不和她过了。” 陆明调走了,田静跟掉了魂似的整日精神恍惚,心慌意乱,干什么都没有心思,只是三天两头跟陆明打电话。刚开始,陆明还充满自信,总是那句话“正办着呢,你再等几天。”过了两三个月,陆明的话里就带了烦躁,动不动就说:“你着急什么,人家还没有研究,等有结果了我再给你打电话。”又过了两三个月,陆明的话里就带了失望和无奈,不住地唉声叹气:“不好办呐,人家总拖着,不说办也不说不办,真他妈的见鬼,不知是怎么回事。”再到后来,打电话都很难找到到陆明了,他跟着副省长在下面,一跑就是半月二十天。田静心急火燎,六神无主,一段时间,简直有点精神崩溃的感觉。 这年年底,田静实在等不住了,带着儿子小海去了省城。为防止别人说闲话,她找了一家僻静的旅馆住下,第二天立即电话联系陆明。机关的值班员告诉她:“陆秘书长随省长下乡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田静有些绝望了,精神沮丧到了极点。还有谁能帮上忙呢?在省城的集训班同学,跟她一样都是平头百姓,前些天已经联系过,一个个都爱莫能助。鲁书记和于建青关系好,但对她背着于建青调动肯定不会帮忙。吴向东、张梅两个上了大学,毕业后都不知去向。现在,田静在省城人地两生,举目无亲,母子二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高原古城,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号,街上行人廖廖。小海走累了,一个劲地喊饿。田静从食品店买了一个面包,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抱着孩子暗自垂泪。 “哎,这不是田静吗?”过路的一个摩登女子站住脚,瞪着眼望着田静。 田静起身打量眼前的女人,只见她身穿翠绿色毛呢大衣,脖子围着白色羊绒围巾,戴着大口罩,一头羊毛卷似的头发,脚蹬高跟咖啡皮靴,肩挎翠绿皮包,是一个十足的时髦女郎,只是那双亮晶晶的大眼有点熟悉。田静怯生生地问:“你是……” “哎哟,还真是你呢,田静,我是张梅呀。”时髦女郎摘下口罩,可不是吗,真就是张梅。已经六、七年不见面了,张梅似乎比以前更漂亮、更年轻了,容光焕发,富有青春活力。 “哎呀,多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张梅端详田静,“唔,还是有点变化,脸黑了点,瘦了点,不过还是那么漂亮。” “漂亮什么,已经成了黄脸婆了。”田静不好意思地摸摸脸。 “你天生的美人坯子,要是再打扮打扮,都赶上电影明星了。” “快别笑话我了,再怎么打扮 第七章 (七) 回到省城,田静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新家的装饰。仿照张梅家的摆设,购置了全套的家具,75平方米的小屋让她收拾的靓丽温馨。只差一个彩电,当时是紧俏商品,她初来乍到,哪儿有这个路子。求吴向东、张梅吧,小两口这段时间为她落户口、办粮食关系、孩子入托,忙得不亦乐乎。再求人家帮忙,实在不好意思。这时,她想起陆明。说实在的,这段时间忙前忙后,跑跑颠颠,竟然把陆明忘到了脑后,现在基本收拾停当,这才想起和陆明联系。 这天下午,田静在家属院传达室,拨通了陆明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那边,陆明听说田静调到了省城,显然非常惊讶,连连追问是怎么回事。田静卖个关子,问他能不能出来一下。陆明“好、好、好,是、是、是”满口答应,听得出他兴奋的有点语无伦次。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陆明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出现在田静的家门口,两人相视片刻,突然拥抱在一起。还是田静先醒过神来,他推开陆明,关上房门,拽着陆明参观她的新居。陆明在几个房间串来串去,摸摸床罩,扯扯窗帘,还是一脸纳闷的神情。屋里暖气很热,他把身上的大衣挂到衣架上,田静递来一条毛巾。陆明没有去接,又一把田静拽到怀里,两人相拥到沙发上,又是长时间的亲吻。不知过了多久,陆明才平静下来,迫不及待地追问是怎么回事。田静站起身来给陆明倒茶,斜着眼洋洋得意地奚落:“你以为离了你这个臭鸡蛋我就做不成槽子糕了,告诉你,我这调动从开始联系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呢,怎么样?不仅联系了单位,而且户口落了,房子有了,孩子也入托了,后天我就报到上班,一切顺利,大功告成。” “行,行,行,你厉害,你厉害,你快告诉我调到哪儿了?” “省档案局,怎么样?” “单位不错。谁帮你办的?” “谁帮我办的……你猜猜……”田静故意卖关子。 “你别闹了,快把我急死了。”陆明催促。 “是张梅、吴向东两口子。” “啊!真想不到,这俩家伙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哇。”陆明啧啧嘴,不住地摇头,感到不可思议。 “你以为就你本事大,要指望你,我这调动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田静挖苦他。 陆明一脸窘相,“嗨”了一声,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哪儿知道我的难处哇。我来报到以后,接着就找人给你联系。我那同学答应得好好的,谁知,谁知……嗨!”陆明在腿上拍了一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怎么回事?” “那个母老虎,她、她、她一个个给我的同学打电话,说你是我的小老婆,人家、人家、人家谁还敢办呐。” “这个贼婆娘怎么这么恶毒!”田静瞪圆了眼睛,心里增添了一分担心。接着反问:“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在州上都快急疯了。” “我也想早给你说明,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哇。这几天回来,我就想给你打电话,可事情没有眉目,打电话也只能让你干着急。” “我还以为你另有新欢趁机想把我甩了呢,告诉你,这辈子我赖上你了,要想把我甩了,没门。”田静一屁股坐在陆明身边,两手紧紧搂住陆明的脖子撒娇。 陆明抱住田静亲了一口,深情地说:“我今生今世就喜欢你一个,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你这书呆子就喜欢这么肉麻。你别说的好听,和那个母老虎离婚办得怎么样了?” “一到家我就提出来了,可那臭婆娘故技重演,又哭又闹,死不答应。我本想拉她去法院,可我那岳父流着泪央求我,说从小把她惯坏了,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不要拆散这个家,不要让孩子没有父亲。老岳父对我有知遇之恩,现在七十多岁了,身体又不好,我不忍惹他老人家生气,只好再克服克服,先放放吧。” “我眼看就三十出头了,再等下去头发都白了。” “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我们内心相爱,那怕在一起过一天也是幸福的。” “我可没有你那么浪漫,我讲究实际,我要的是年年、月月,天天斯守在一起,像别的夫妻一样过日子。” “那一天会有的,好事多磨,耐心等等吧,老头子七十多了,身体又不好,活不了几天了。等老人家百年之后,我就坚决和那老刁婆子一刀两断。” 陆明指指窗外,告诉田静:“哎,你知道吗,我家也住这个院子,以后咱们见面就方便了。”田静顺着陆明指的方向看了看,有些心虚地说:“张梅、吴向东就住这个楼上,以后你可不能冒冒失失到这儿来。我调到这里来,还想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呢。” “以后到我办公室吧,我办公室是个里外套间,里间有张床,晚上我经常住在那里。” “我可不敢,让人家堵在办公室,我一个平头百姓倒没什么,可有你这个秘书长好看的。” “权宜之计,偶尔为之,没有事的。”陆明站起身来,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了。便对田静说:“你调来省城,安了家,应当庆祝庆祝。一会儿去托儿所接来小海,我带你们去凤凰山宾馆,那有全市最高档的舞厅。你这几天收拾房子也累了,到那儿好好放松放松。” 太阳下山的时候,陆明带田静母子乘出租车驶往城北的凤凰山。顺着山坡上去,山脚下是一片数平方公里的台地,经过园林工人多年的绿化,建成了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森林公园。这里是全城风景最美的地方,公园深处便是省政府管辖的凤凰山宾馆,一栋栋豪华别墅式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改革开放以来,这座内部宾馆已经对外开放,原本幽静的宾馆现在变得车水马龙。 在1号楼三楼的一个雅间里,陆明叫来几碟小菜和几盘点心。小海和陆明早就熟悉,无拘无束,三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坐下,陆明问:“天气冷,来个火锅涮羊肉怎么样?” 田静担心陆明破费,说:“随你的便,简单吃点就行。” “涮羊肉是这里最简单的。这儿是接待国内外贵宾的地方,有许多有名的厨师,能做南北大菜,地方名吃。咱们人少,不能搞得太复杂,搞多了也吃不了。” 乘着服务员上菜的时候,田静走近窗台向外眺望。在落日的余辉下,只见古城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由于正是下班时间,马路上自行车排成了队,挤成了堆,行人来往穿梭,熙熙攘攘,使原本宽阔的马路显得拥挤不堪。不远处穿城而过的大河缓缓向东流淌,在夕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 。及到太阳落地,夜色降临,古城华灯齐放,灯火辉煌,俨然变成了一座不夜城。田静虽然在省城集训过半年,以后也多次来过省城,但还真没有像这次这样居高临下,真真切切欣赏古城的美景。和她工作多年的玛可镇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来到这个地方,而且下半生将在这里生活、工作、颐养天年。想到这里,田静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扒在窗户上,望望这里,瞅瞅那里,似乎总也看不够。 “怎么样,比玛可镇好吧?”陆明问。 田静瞪了陆明一眼,说:“纯粹是废话,拿着乌鸦比凤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这是拿人开心呢。” “你看着这儿好,我看着还不如玛可镇。那儿有蓝天、白云、草原、牛羊,在那儿心情舒畅,无拘无束,没有思想压力,精神总是愉快的。来到省城,工作压力大还在其次,每天要看那母夜叉的脸就让人受不了。成天阴沉着脸,象欠她三百吊钱似的。一见到她,我的心就压抑,腰板就挺不起来,说话就得多加小心,稍不注意就会招来一顿臭骂。她眼里除了我那儿子、闺女就没有别人,似乎有没有我都无所谓。我在家里就是她的出气筒,张嘴就骂,伸手就打。” 田静望着陆明,为他打抱不平,同情地说:“你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难道还打不过她?” “真打怎能打不过呢,可是,好男不跟女斗,她是个泼妇,我不能成为恶棍。何况,我多少得顾点脸面,害怕左邻右舍笑话呢。” “家里的活都是你干吧?” “这倒不用我伸手,除了换换煤气罐,别的她都包了。我做的事她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动辄得咎,还不如不干。” “这半年多你是怎么过来的?” “回到家就看她摔摔打打,骂骂咧咧,指桑骂槐,横行霸道。她还在孩子面前败坏我,弄得儿子、姑娘也不跟我亲近。” “孩子还小,不懂事。” “小什么,儿子陆鑫比小海大两岁,丫头跟你的小洋差不多,都不小了。俩孩子见了我待搭不理,全是那老刁婆子教唆的,当然,跟我长期不在家也有关系。” 说着话,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子,一人面前一只小火锅,羊肉片、牛肉片、鸡肉片、粉丝、白菜、蘑菇、小菜、面条以及十多种调料,陆明还要了瓶红酒,每人斟满一杯,美酒佳肴,把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田静第一次见这样的排场,嘴里不住地说:“太多了,太多了,吃不了浪费。” 陆明显然非常老练,给田静和小海面前的小碗里斟上各种调料,往沸腾的锅里下肉片、豆腐、粉丝等等,旁边两个服务员也伸手帮忙,火锅热气腾腾,屋里温度很高,田静和儿子扒去外衣,喝酒吃肉,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小海吃饱饭就坐不住了,跑出餐厅在走廊里蹦蹦跳跳。陆明和田静边吃边喝,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倒酒,直吃得酒足饭饱,心满意足。此时陆明略显酒意,田静面如桃花。两人领着孩子进入楼顶舞厅。只见里面光线黑暗,屋顶装饰着奇形怪状的彩灯,不停地旋转、扫射、变换色彩和亮度。小舞台上,七、八个乐手卖力地演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歌手声嘶力竭地吼着。音响声音很大,震耳欲聋,连地板都在微微颤动。舞池里,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田静母子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充满新鲜和好奇。他们挑选一个小桌坐下,立即有服务员送来茶水。陆明邀田静步入舞池,随着舞曲准确地踩着舞步。与y州相比,这儿的舞厅太高级了,跟电影里的差不多。尤其是乐队及歌手都是专业水平。跳舞的男女,有老有少,还有一些留长发、穿喇叭裤的青年,摇头晃脑疯狂地跳着迪斯科。令田静惊奇的是,舞厅里竟然有几个黄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男男女女搂抱着、脸贴在一起,有的甚至旁若无人地接吻,直把田静看得心跳耳热。 两个人一曲接一曲忘情地跳着、转着,却冷落了身边的孩子。小海开始还这边跑跑,那边瞅瞅,一会儿吃点小零食,一会儿喝点茶水、饮料,慢慢地他觉得寂莫无聊,懒懒地望着在舞池旋转的田静。不久又哈欠连天,最后竟然趴在小桌上睡着了。田静望着酣睡的孩子,尽管舞兴正浓,也不得不收脚作罢。在回家的出租车上,陆明凑到田静耳边说:“今晚到我办公室去吧。” 田静望着在怀里熟睡的小海,坚决地揺头,说:“不,不行!孩子一个人在家我放心。” 陆明有些丧气地嘟囔:“带个孩子就是扫兴,碍手碍脚。” 田静瞪了他一眼,说:“才一个你就讨厌了?过春节我就回去接小洋。我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田静回到家,在门口拾起一封挂号信,是吴向东从门缝塞进来的。信上附了个便条,“这封信来了两天了,因为是挂号,担心误事,所以给你送过来。”田静一看信封上的字体,就知道是于建青写来的,顺手扔到茶几上,先给孩子洗漱、铺床、安顿孩子睡觉,然后才坐在沙发上看信。信是这样写的: 田静: 我的爱人,您好!尽管您不愿意我这样称呼,但在我心里,您永远是我最爱最爱的人。 田静,您真狠心,没等我到家您就走了,让我伤心不已,痛哭流涕。我知道这是我罪有应得,是我应得的惩罚。我悔恨,我耐不住寂寞,经受不住女色的诱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您恨我、怨我是完全应该的。一失足成千古恨,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才真正理解其中的含意。 您提出离婚,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不能没有您,失去您我就失去了生活的希望。经历了这几年的风风雨雨,我更加认识到我们爱情的珍贵。是的,爱情应该是忠诚的,坚定的,专一的,容不得有丝毫的动摇和背叛。正因为看到这一点,我对我的失误悔恨不已,也非常理解您的所作所为,我愿意接受您对我的任何惩罚。我只期望这种惩罚能够逐步抹去您心灵的创伤,弥补我们爱情的缝隙,让我早日回到您的身边。 不管您是否相信,我再一次向您坦白,我和她只是一次短促的碰撞,只是一个晚上感情冲动的结果,是一时鬼迷心窍,我和她没有也不可能产生感情。我一直爱着您,从相识到现在,您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圣洁的、纯朴的、善良的、最值得我心爱的女人。我日夜思念您,始终关注您,经常在遥远的草原祝福您。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只有通过努力工作,不断做出成绩,才能洗刷自己,证明自己,并且只有忘我工作,才能暂时减轻对您的思念。在y 县期间,通过接触实际,我逐步认识到自己的愚昧和无知,我正在基层不断充实自己,改造自己。我知道您怨恨我,所以我不敢经常回去看您,我只好用大部分时间下基层、下帐房,以此来排解对您的想念。只有在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才厚着脸皮走近您的身旁。说实话,现在对我来说,能够看您一眼就是幸福,能够听您说话哪怕是不够客气的话也是安慰。我愿用我的实际行动来赎我的罪过,我愿让时间来证明我对您的忠诚。 …… 这天晚上,田静失眠了。于建青信中的表白,让她气愤不已,什么“一次碰撞的结果”、什么“一时鬼迷心窍”,真是恬不知耻。人是受思想支配的,如果没有见异思迁的歹念,岂能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什么“耐不住寂寞”、“经不住诱惑”,分别是流氓成性,出了事却要颠倒黑白、猪八戒倒打一耙。难道还是孙月梅勾引你不成?你们两人相差十来岁,孙月梅再无耻也不至于勾引一个半大老头。何况凭她对孙月梅的了解,她不可能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什么“爱情”啦、“思念”啦,“赎罪”啦,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是于建青的惯于伎俩。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田静已经长大了、成熟了,绝不会再轻易受骗上当。田静又想起陆明,身上似乎还散发着他白天留下的体香。和于建青相比,一个是乌鸦,一个是凤凰。陆明无论人才、学识、才干都胜他一筹,尤其是他的热情、温柔、体贴、善良,是于建青所缺少的。他工作积极,但又淡泊名利,他思想开放,但又不失传统。他不爱自己的妻子,但也不忍心让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岳父受到伤害。这种有情有义、有才有德的男人才值得追求,值得信赖。她同情陆明的处境,理解陆明的决定,好事多磨,不经风雨难见彩虹,只有历经艰辛才能享受真正的幸福。她决心等着他,正如陆明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相信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周日清晨,一辆越野车驶出古城。陆明坐在前面和司机老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谝,田静默然坐在后排和小海、小洋挤在一堆打盹。起来的太早了,大人孩子都还迷迷糊糊,睡眼惺忪。 昨天上午,陆明打电话邀田静一起去看w寺的法会。自从调来省城,由于两个孩子拖累,田静很少出门。这天适逢星期天,能有机会出去看一看,田静自然满口答应。 w寺距省城60多公里,而且要在太阳出山之前赶到,因此,司机老严把车子开得飞快。天刚麻麻亮,窗外的景物还模模糊糊,公路两旁全是绿油油的麦田,金灿灿的油菜。偶见几个村落,白杨环抱,枝叶婆娑,庄廓顶上飘散着袅袅炊烟,一只大公鸡站在崖头上高唱,真是一幅典型的田间风景画。 田静不知w寺在哪儿,只听说那里风景秀丽,景色迷人。怀着这种期待,在天大亮的时候汽车驶进一条山沟,只见两边山峦叠翠,云雾缭绕,山涧溪流淙淙,泉水潺湲。山上树木葱郁,遮天蔽日,山下绿草茵茵,野花飘香。果然名不虚传。山间公路上,汽车排成了长龙,前来赶会的群众身穿盛装,摩肩接踵。山脚下、溪水边,搭起一顶顶帐蓬,有些虔诚的信徒早在几天前就赶到了这里。w寺是省里的一座著名寺院,是很有影响的藏传佛教圣地。进沟不久,已经远远看到寺院闪亮的金顶,缭绕的香烟。 地县的领导在山门外迎接,向他们献上洁白的哈达。让田静感到不安的是,主人显然把她当成了陆明的夫人,热情客气的接待让她觉得背生芒刺。 田静怀着敬畏的心情仰视这规模宏大的寺院。只见寺院依山傍水,气势恢宏。殿堂镶嵌在陡峭山崖上,与大山层层叠叠,浑然一体,造型奇特,蔚为壮观。寺院周围松柏参天,郁郁葱葱。从下向上看去,山岭、古树、殿堂交相辉映,更增添了寺院的庄严、肃穆和恬静的气氛。 这天是w寺一年一度的六月观经法会,主要进行观经、跳欠姆、晒大佛等佛事活动。藏传佛教的节日,主要来源于释迦牟尼以及本教派创始人的诞生、忌日以及他们创教弘法业绩的纪念活动。 此时寺院内外早已人山人海。陆明随主人进了寺院,田静则跟着五十多岁、体态有些臃肿的严师傅,牵着小海、小洋随着人流上山,目的是要占据一个有利位置。前来朝佛的信徒,有藏族、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一个个盛装隆重,口音各异,川流不息,喧闹非凡。法会给小商小贩也提供了商机,从山门外的公路到山上的小路两边,到处都是卖香草、哈达、经筒、经幡以及土特产品的小摊。 司机老严显然不止一次参加过这里的法会,他告诉田静,一年一度的晒大佛就是请出放置一年的巨大佛像在露天展示,是喇嘛和信徒朝拜佛祖的一种形式。佛像实际上是一幅巨大的唐卡,当东方第一缕曙光照射大地之时为佛像展示的最佳时辰。田静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要起大早赶到这里,目的就是在这日出的时候表示对佛祖的敬仰。 突然,沸腾的人群安静下来,山下大殿前的广场响起了法号和鼓钹,接着,几十个僧人抬着卷曲成梱的佛像,沿着山寺旁的小路向上移动,后面的信徒亦步亦趋排成长龙。山路两旁,燃起一堆堆香草,紫烟冉冉升起,弥漫着整个天宇。两旁的信徒拥过去用头顶礼佛,敬献哈达和五彩经幡。山顶上,打坐的喇嘛焚香诵经,磕头相迎。在乐手的引导下,覆满哈达、经幡的佛像被抬上山顶,神圣的时刻到了!在喇嘛的诵经和法号声中,覆盖在大佛上的黄缎被缓缓卷起,随着大地的第一缕朝阳,佛祖显露出他慈眉善目的容颜。田静并不信佛,但看到蔚为壮观、色彩艳丽的佛像,心灵和身边的信徒们一样受到了强烈震撼。 “晒大佛”结束后,在山门前的广场上,举行跳欠姆,俗称跳神活动。这是寺院一年一度表演宗教艺术的舞台,也是人和神联欢的盛会。跳神场地被群众围 得水泄不通,人挨人,人挤人,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田静和严师傅被安排在贵宾席旁边,还安排了一个僧人为他们讲解。场中央,喇嘛们戴上牛头马面等面具,身着彩装,扮作各种神灵。跳神开始,年长的喇嘛端坐正中,年轻的喇嘛围着他舞蹈,其中的情节大体讲得都是护法降魔的佛教故事。僧人告诉他们,今天所有前来观看晒佛和跳欠姆的人,一年中都能受到佛的保佑,免除灾祸,心想事成。 跳神结束后,陆明一行在主人的陪同下游览寺院。寺院建筑吸收了汉藏及其他民族的精华,风格独特,可谓多民族艺术的结晶。佛堂内彩绘琳琅满目,堆绣绚丽多彩,油灯长明,异香氤氲。围廊四周排列众多经筒,有的竟高达三、四米。众多善男信女匍匐膜拜,五体投地,摩擦过的地板蹭明瓦亮,呈现出许多深深的凹槽。 参观完寺院,陆明一行被带进一个小院。土墙土房,很不起眼,但进屋一看,眼前金碧辉煌,一间不大的佛堂,供奉着释迦牟尼的鎏金佛像。佛堂隔壁是寺院xx活佛的寝室。老活佛90多岁了,是寺院几位活佛中资格最老的一位。陆明、田静和严师傅一一向活佛敬献了哈达,老活佛则一一为他们摸顶赐福。这个个子不高、精瘦微驼、其貌不扬的老人,长相和凡人没有什么两样,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光环,但他用浑浊的眼睛、半闭的目光打量你的瞬间,让你似乎有一种不能理解的奥秘,有一种似乎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严师傅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路上不停地咳嗽,头疼发烧。这时大着胆子求活佛给他念一念经。老活佛从炕头拿来一个黄色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拿出一叠经文,戴上老花镜,嘴里念念有词。田静心里发笑,不相信佛有这种力量。 离开小院的时候,陪同的地县领导非常兴奋,一再说这位活佛年事已高,多年来很少接见生人。今天破例给大家摸顶赐福,看病颂经,说明陆明一行与佛有缘,是极大的荣光。严师傅也说,活佛念经之后,头不疼了,身上也轻快多了。陆明则说:“心诚则灵,这纯粹是心理作用。”田静后悔没有给有点感冒的小洋瞧瞧,让老活佛保佑孩子平安吉祥。 中午时分,田静他们离开佛寺,在主人陪同下到乡政府食堂就餐。桌上摆着大鱼大肉,田静被安排坐在陆明身边,地县领导一口一个“嫂子”,一口一个“夫人”,直把田静叫的如坐针毡。陆明作为省政府分管民族宗教等事务的副秘书长,自然颇受重视,热情的主人又敬酒,又上茶,又端食物,真让他们应接不暇。 酒足饭饱之后,主人又邀请他们去十多公里以外的县郊观看“花儿会”。“花儿”是流传在西北老百姓中间的民歌,仲夏季节,“花儿会”在当地遍地开花。这既是老百姓以歌会友的文艺盛会,也是群众进行物资交易的贸易盛会。花儿会在山脚下的一片河滩举行,三面青山环抱,溪水在石头上溅起白色的浪花。路边、山下扎起数不清的帐篷,漫山遍野布满了人群,这里既是人的海洋,也是山歌的海洋。高亢、嘹亮、委婉跌宕的花儿,和着唢呐、二胡、笛子的旋律在山间回荡,引得围观群众一阵阵喝彩。 “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 平川里长着个牡丹……” 歌手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引吭高歌。有独唱、有合唱、更多的是对唱,即兴抒情、舌底生香: “天上的星星麻拉拉, 大星把小星压了, 各个帐蓬里出唱家, 花儿哈唱不罢了……” 大人们欣赏山歌,两个孩子则对小摊上花花绿绿的小玩具表现了很大的兴趣。从这里跑到那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经不住缠磨的田静为孩子买了不少东西。喝了酒的陆明显得兴致勃勃,他为小海、小洋每人买了一把藏刀。小刀足有七寸,银皮刀鞘,镶着红、蓝、黄、绿色宝石,漂亮精美,锋利无比。小海接到手里,爱不释手。田静埋怨陆明,“孩子这么小,给他们买什么刀子,让他们拿去闯祸。”陆明咧嘴一笑,说“这是当地最有特色的旅游纪念品。” 谢绝了主人的再三挽留,越野车驶上了返城的公路。这时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路两旁全是油菜,一层层梯田、一片片金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宛如“花海”无边无际。蓝天上卷来一片乌云,一时间电闪雷鸣,下了一阵急雨,但很快太阳又出来了,天边出现了一道道彩虹,东斜西挎,美不胜收。汽车在急雨打湿的公 第八章 (八) 这天,田静刚到办公室上班,就接到陆明的电话:“小田,我们去w寺的事让那老刁婆子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们送孩子去医院,第二天她就打电话问老严,老严不知内情一五一十全说了。那母老虎跟疯了一样,这几天一直跟我闹,还扬言要去找你的麻烦。我先告诉你一声,你心里有个准备。我的意见,你尽可能不要跟她闹,我毕竟是省政府副秘书长,传出去没法见人。” 田静顿时呆如木鸡,一时间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母老虎前来兴师问罪,肯定是想败坏自己的名声。自己刚到省城,如果因此造成不良影响,以后就没法在这里呆了。吐沫星子能淹死人,她不能让别人指着脊梁骨过日子。怎么办呢?田静苦思冥想,和那恶婆子讲理?自己和陆明的关系本来就不光明正大,无论如何狡辩都不占理。退让躲避?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那刁婆子要成心找茬,躲也躲不过去。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正面迎战。如何迎战,自己主动找上门去?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己糟蹋自己。等她打上门来?自己仓促应战,被动应付,岂不也要一败涂地。而且,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母老虎既然来挑衅,就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自己如果和她纠缠,肯定弄得满城风雨。最好的办法,一开始就采取断然措施,不等她撒泼放刁,就设法把她的威风打下去。如何才能镇住她呢?常言说,能叫唤的母狗不咬人,凡是平时横行霸道的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欺软怕硬,外强中干,你越胆小怕事,她便有恃无恐。你若和她针锋相对,她就心寒胆落,屁滾尿流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只有拿出不要命的劲头,才能让她望而生畏,甘败下风。对,怀里揣把菜刀,实在不行拽出来就抡。回头一想,不行,这只是逞匹夫之勇,弄不好把事情搞砸了不好收拾。何况抡菜刀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田静拿定主意,首先要抓住她的弱点。陆明为什么要和她离婚,就因为她骄横刁蛮,缺乏女人的魅力,抓住这点就等于抓住了蛇的七寸。其次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自己和陆明是在一起共事中建立的感情,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第三,不用菜刀,也得找一个能表现自己勇气的东西,压住她的嚣张气焰。田静中午回家把陆明送给小海的藏刀揣在怀里,她要以此作武器,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接连两天平安无事,田静像一个急于上阵的战士,心里都有些急躁难耐。这天下午,田静请了假领小海到省政府的子弟学校报名,刚走出宿舍楼口,就看到陆明的老婆——那母老虎叉着腰等在那里。几年不见,这恶婆子似乎没有多少变化,白嫩的皮肤,苗条的身材,打扮时髦,气质高雅,只是横眉立目中显现出她刁蛮的个性。 田静一见,心里一惊,但立即镇定下来,领着小海迎面大步走去。 “不要脸的狐狸精,你终于出来啦,老娘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那刁婆子一张嘴,果然就咄咄逼人。田静按照想好的步骤,不急于应战,仍不动声色地往前走 “哎,你这个勾引别人男人的臭婊子,你这个到处发情卖骚的母狗,你跑什么?”那刁婆子一把抓住田静的胳膊,破口大骂。 这时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家属院冷冷清清,楼下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歇凉,远处几个放了暑假的孩子在玩耍。那刁婆子本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田静羞臊一番,谁知田静出来晚了。即使这样,那刁婆子也不依不饶,穷追猛打。田静看看时机有利,从怀里掏出刀子,突然顶在那刁婆子的胸前,咬牙骂道:“你这个老刁婆子骂够了没有,再骂,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刁婆子一看田静手里的刀子,大惊失色,身子像筛糠一样,连连求饶:“呀,有话好好说,你、你这是干什么,大、大妺子,你饶了我,我、我不敢了。”说着话,扭头朝远处玩耍的孩子喊:“陆鑫、陆鑫,快、快……” 田静一看,把刀子向那刁婆子胸前一逼,低声喝道:“再叫,再叫我捅了你。” “不、不、不,我不叫,那、那是我儿子……” 田静扭头一看,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应声跑来,脸盘长得白白净净,虎头虎脑,从长相一看就知是陆明的儿子。那孩子一看田静用刀抵住她妈的胸口,惊得目瞪口呆,旁边的小海也瞪眼望着自己的母亲,不知说什么好。 “你让孩子走开,不然我连他一起宰了。”田静凶狠地命令。 “好、好、好。”那刁婆子浑身哆嗦,催促孩子:“陆鑫,你走开,快走开。” 陆明的儿子踌躇一下,扭身跑了几步,站在远处担心地向这里张望。 “小海,你也走开,先回家去。”田静瞪着眼向儿子低吼。 直到这时,田静才收起刀子,一脸鄙夷地瞅着那女人,讥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多厉害的婆娘,原来也贪生怕死,熊包一个。告诉你,我死都不怕,还怕你来败坏我。”田静现在尽管嘴硬,但心脏狂跳,拿刀子的手直打哆嗦。她害怕这刁婆子真跟她动起手来,她就不得不假戏真做了。 这时她强作镇静,按照已策划好的步骤,向眼前的女人发起进攻: “你这个臭娘们,还有脸来找我的麻烦?你那男人见你就讨厌,见你就心烦,要跟你离婚,这能怨谁呢?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自以为是个干部子弟,就高人一等,老子天下第一,连自己男人都瞧不起。实际上,你有什么本事,有什么能耐?你现在这个副处长都是靠你老子的面子。你如果生在老百姓家里,跟我一样,平头百姓一个。陆明哪点不如你?人家老牌大学生,有文化、有能力。他当官你爹是帮了一把,但人家也确有那个能耐,没有你爹这个靠山,他也一定能出人头地。你以为陆明得了你家一点恩惠,就应该一辈子感恩戴德,就该一辈子低人一等。你错了,人都是有人格、有尊严的。你有眼不识金鑲玉,把人家陆明不当人,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就是换了谁也和你过不下去。” 田静越说越激动,指着那刁婆子的鼻子数落道:“你看看你,白长了个漂亮脸蛋,你哪里还有点女人味?你横行霸道,什么事都以你为中心,陆明在家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干你也不顺眼。你刁蛮任性,不讲道理,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动不动把陆明的脸抓得血里糊拉,这不明摆着把他往别的女人怀里推吗?陆明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你父亲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一直念念不忘。他渴望关心,渴望体贴,渴望家庭的温暖,这些,你什么时候给过。他虽然不爱你,但考虑到你家老人年迈多病,风烛残年,一直不愿和你一刀两断,这样的男人,你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田静的情绪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而出,那女人静静听着,不插一言,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咬着嘴唇,两个眼角滾下泪来。 田静这时心生恻隐,脸色缓和了许多,感情真挚地表白:“说实话,我可怜陆明,同情陆明,他已人到中年,应该有个温暖的家。同时我也尊重陆明,敬佩陆明。他有德有才,一定还有更好的前程。你肯定知道,我的婚姻非常不幸,我和陆明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共同的遭遇,共同的语言让我们走到一起。你说是我勾引了你的男人,不如说是你亲自把他推到了我的怀里。你们两个如果相亲相爱,凭你的条件,我能有什么本事破坏你们的家庭呢?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还是多从自身找找根源吧。” 几天后,陆明约田静到凤凰山宾馆,两人在舞厅一落座,陆明就喜形于色,连连追问,“你是用什么办法制服了那个母老虎?” 田静把嘴一撇,“哼”了一声,说:“什么母老虎,我看纯粹是纸老虎,我一晃藏刀就把她吓得屁滾尿流。” 陆明追问:“什么藏刀,到底怎么回事?” 田静轻描淡写地把拿藏刀吓唬那母老虎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陆明听得目瞪口呆,眼睛盯着田静一边摇头一边感叹道:“不简单,真不简单,看不出你这么一个柔弱女子,竟然敢拿刀子比划,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你就不怕失手伤人?” 田静冷冷一笑说:“怕什么,她要毁我的名誉我就敢和她动刀子,一个人的名声比命都重要。于建青糟踏孙月梅,我为什么不敢声张,除了怕影响孙月梅以外,主要怕影响我的名声。” 陆明皱着眉头说:“我也是担心有人背后乱嚼舌头。” “所以说,咱俩的事,在你和你老婆了断之前,我们还是尽量少接触。一是人多嘴杂,传到你老婆那她再疯闹起来不好;二是我俩孩子还小,也没有时间陪你玩。你如果心里有我,就赶快和你老婆离婚,到时候咱光明正大地过日子。” 陆明一口接一口吸烟,沉思半晌才问:“你给那母老虎说了些什么?那天晚上她像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说话也不粗声大气了。昨天晚上孩子们睡了后,她溜进我的房里痛哭流涕,说过去都是她的错,娇生惯养,蛮横不讲理,一切以自己为中心,不注意别人的感受。并说她已经认识到了错误,今后一定好好待我。说的我心里酸溜溜的。” “你动心啦?她这是缓兵之计,三分钟热度,暂时让你尝点甜头,等你定下心来,她再慢慢折磨你。”田静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涌起一丝不安。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透了?假如那刁婆子幡然醒悟,回心转意,自己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两个人相拥着跳舞。舞厅里大多是年轻人,舞姿也非常开放。最让田静看不惯的是贴面舞,相互间搂搂抱抱,不堪入目。突然,田静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象是孙月梅,待转到眼前,果然是她。只见她和一个男人身贴身,脸贴脸,那男人不安分的手紧抱着她的屁股,还不时扭过头来亲她一口。再看那个男人,似乎也曾相识,田静在脑子里紧张地搜寻,忽然,她记起来了,他就是孙月梅的邻居,d县工交局副局长兼牙曲河电站站长燕国庆。她们俩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搂搂抱抱,关系似乎不太正常。好久没见孙月梅了,本想和她打个招呼,但看到那俩人动作轻浮下流,又让田静打消了念头。 小海上学了。每天看到孩子高高兴兴上学,田静感到十分欣慰。她在两个孩子身上寄托着很大期望。不管她和于建青、陆明之间是个什么结果,她都要竭力把孩子培养成人,让他们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有个好的前程,她认为这是家长的义务,是作妈妈的责任。 田静和于建青的冷战还在继续。但自孩子懂事以后,两个人在孩子面前就不再争吵,也绝不在孩子面前说对方的坏话。田静打算,待和陆明的关系有了眉目,再把真相告诉孩子。于建青不时回家探亲,在s县工作两年后,他调到州里担任了经委主任,主持州中藏药厂开发,常来省里联系业务,回家的次数就更多了。每次回来,都要给田静和孩子带来一些礼物。在外人看来,他们两口子关系和睦,其乐融融。 古城的冬天,北风呼啸,寒风刺骨。从下午起,天上飘起了雪花,更增添了冬天的寒意。田静下班到家,于建青已经做好了饭,小洋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于建青回来休假,几天来一直在洗洗涮涮,扫地、擦玻璃、打扫卫生,好象要把一年的活在几天干完似的。田静知道他这样是为了讨好自己,也就听之任之,乐得享个清闲。 “小海怎么还没有回来?”田静问。 正在抹桌子的于建青一楞,说:“嗨,只顾忙着做饭了,就没注意到他。”抬头望望墙上的石英表,“已经过六点了,平时这会儿早回来了。”说着,扔下抹布,从衣架上拎起大衣,边走边说:“我出去找找,下着雪,他能到哪儿去玩。”拉开房门没走几步,就听到楼道里传来儿子小海的哭声,于建青三步并作二步奔下楼去。 “怎么搞的,和谁打架了?”于建青在楼下问。“哇——”楼下小海哭得更响了,随着哭声,于建青把小海拎上楼来。田静看到,儿子一身泥雪,鼻子和手上都是血,衣服袖子撕破了,手里拎着湿漉漉的棉帽子。 “哎呀,这是怎么搞的?”田静又心痛,又气恼,连声追问。 小海委屈地大声哭嚎,哽咽着说不出说话来。 “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于建青也问。 停了半晌,小海才哭嚷着说:“我没打架,是他们打我。” “他们?他们是谁?”于建青问。 “我放学走在路上,他们追上来踢我,把我的帽子当球踢。” “你认识他们吗?”田静气愤地问。 “他们都是三年级的,领头的那个我见过。” “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于建青怒不可遏。 “那个哥哥的妈妈和妈妈吵过架。” “什么,什么,吵过架?”于建青听不明白。田静心里清楚,抓住小海问:“是不是那个叫陆鑫的孩子?” 小海点点头,说:“以前见过几次,他老拿眼瞪我。今天就是他先动手打我,抢我的帽子。” “陆鑫,谁叫陆鑫?”于建青不解地问。 “陆鑫就是陆明的儿子。”田静没好气地告诉他。“陆明的儿子。”于建青瞪大了眼睛,吼道:“他妈的,陆明把我害得妻离子散不算,他儿子竟然也欺负人。王八蛋,我跟他没完。”于建青像一个咆哮的狮子暴怒起来,伸手拽过小海,“走,咱找他去。” 田静急忙一把拉住,唬着脸问:“你干嘛,找他打架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那丑事吗?” 于建青一下泄了气,但看看头破血流的儿子,火气又上来了,咬着牙说:“我不跟他打架,但得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他那个有人生没人教的小混蛋,叫他知道咱也不是好欺负的。” “孩子打架,你大人掺和什么?”田静还想阻拦。 “你别管,怎么办我心里有数。”于建青也很执拗,拽着儿子下楼去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于建青才领着儿子回来。小海脸上、手上的泥已经清洗干净,伤口作了处理。 “找着他啦?”田静担心地问。 “陆明不在家,他老婆倒挺客气,和我们一起到医务室包了包。那狗崽子见了我躲到屋里没敢出来。” “以后孩子们闹矛盾大人不要瞎掺和,让人笑话你护犊子。” 于建青脖子一扭,说:“我才不管他们笑话不笑话,谁敢欺负我儿子,我就跟他没完。” 田静嘴上不再说什么,但心里却沉甸甸的。她知道父辈们的恩怨已经给下一代造成了影响,她希望陆明的儿子能就此罢手,以后孩子们能相安无事。 事情并没有按田静的愿望发展。她发现,儿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很早就去上学,很晚才放学回家。上学、放学都不走大路,而是绕一条偏僻的小巷,而且孩子的性格越来越孤僻,不合群,不爱说话,放学回家后就关在家里,很少下楼去玩。田静知道孩子胆小怕事,在有意躲避陆明的儿子。为了孩子,田静几次找陆明,陆明一面道谦,一面又显得无可奈何,总是那句话:“孩子被她妈宠坏了,不光在学校惹事生非,在家里也刁蛮任性。”气得田静在电话里讥笑:“龙生龙、风生风,生个老鼠会打洞。这都是你那母老虎老婆教的。”陆明则急忙辩解:“自从你教育了她以后,现在好多了。”田静气急败坏地大吼:“叫你儿子小心点,那会叫我碰上了,我跟教训她妈一样,给他点颜色看看。” 说起来真不凑巧,小海上中学又跟陆鑫分到了一个学校。陆鑫长成了一个壮壮实实的大小伙子,他那放荡不羁的性格让他成了孩子堆里有名的混世魔王。小海和他相反,内向、孤僻,文静、柔弱,自然成了这个坏小子欺负的对象。那是刚上初中不久,一天下午,小海又鼻青脸肿哭着回来,一见田静,“扑通”一声跪倒,哭叫着:“让爸爸调回来吧,有爸爸在家,他们就不敢欺负我。”孩子的哭声,让田静心疼不已,泪水涟涟。她和于建青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让他回来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历经磨难,就盼望和陆明早日结合。但是,她们俩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变化。开始几年,陆明还时常来找她,但后来,俩人见面越来越少。田静一提离婚,他就拿老岳父体弱多病来搪塞,最后常常不欢而散。田静在与他的交往中已明显感到他的冷淡和应付,这让她越来越感觉到俩人感情出现了危机。 这天下午放学,儿子小海一进家门就抿着嘴不住地乐,一向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他竟然高兴地唱起歌来: “少林 、少林, 有多少英雄把你敬仰……” 小海一边唱着,一边拿着几年前陆明给他买的藏刀手舞足蹈的比划,把弟弟小洋吓得抱着头不住地躲闪。 这些年,田静吃苦受累,一心要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现在,上高一的小海快十六了,小洋也上了初二,两个儿子集中了于建青、田静的优点,长得眉清目秀,人见人爱。尤其让田静高兴的是,两个儿子都听话懂事,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吃饭桌上,小海仍然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田静笑骂:“吃了蜜蜂屎啦,看把你乐的。” 小海把嘴一咧,乐得差点喷出饭来。田静拿筷子敲了一下儿子的头,笑问:“有什么好事,给妈妈说说。” 小海这才止住笑声,说:“别看陆鑫长得五大三粗,平时张牙舞爪、横行霸道,其实是狗熊一个,外强中干。” 田静听了一楞,小海平时见陆鑫,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今天怎么回事,气壮如牛,便好奇地追问:“哎、哎,什么时候学会吹牛皮了,你不怕他欺负你了?” “哼,我现在是拨开云雾见太阳,砸碎锁链得解放!他陆鑫再敢欺负我,我非给他点颜色瞧瞧。”小海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一张稚嫩的小脸上透着杀气。 田静心里一惊,忙问:“你把他怎么着了?我说,儿子,你可不敢胡来呀。” “我没怎么着他,就是吓唬了吓唬,没想到,这小子熊包一个,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哈——”小海得意地笑着。 “你别臭美了,快说,怎么回事?” 弟弟小洋也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晚上装成鬼把他吓了一跳?” “去、去、去,什么装成鬼,你才是鬼呢。”小海推了小洋一把。扭头对田静说:“我这还是跟你学的呢,妈,你还记得吗,那年陆鑫他妈跟你吵架,你从怀里……。” “啊,你跟陆鑫动刀子了,你、你、你不想活啦?”田静急了,瞪着眼训斥。 “我没跟他动刀子,我学你的样子,拔出刀顶在他胸脯上。那小子当时就傻了,不住地作揖求饶,哈、哈,就跟当年她妈一样……” 田静这时也傻了,睁大眼望着儿子,听不清他还在吹嘘什么。半晌,她猛地抓住小海的手,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狗东西,大人身上的好东西你不学,怎么这个你学得这么快。你知道吗,刀子可不是随便玩的东西,闹不好会出人命的。” 小海不服气了,嘴里嘟嚷:“我跟你一样,只想吓唬吓唬他,也没有真使它。” “小混蛋!你这还不是真使呀?你知道吗,如果当时他胆子大,跟你动起手来,你手里的刀子就收不住了啦。” “哪他是自己找死,真要那样,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你放屁,你……,不是他找死,是你找死呢。”田静脸涨的通红,伸手捶了儿子一拳,咬牙骂道:“狗东西,刀子在哪儿呢,把它给我拿来。” 小海看到妈妈生气了,撅着嘴很不情愿地从书包里把刀子掏出来。田静一把抢在手里,恶狠狠地说:“今后我再见你拿这东西,我打断你的腿。” 田静收了刀子,把它紧紧锁到卧室的柜子里。 这年冬天,陆明的岳父终于久病不治辞世了。田静得到这个消息,似乎看到了她与陆明结合的曙光。是啊,从八二年两人相爱,已经十三年了,那年自己二十六岁,风华正茂,现在已年近四十,步入中年。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一生中能有几个十三年呢?十三年来,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就是等待和陆明结合的这一天。她爱陆明,同时也尊重陆明,为了陆明的这句等老人百年之后的承诺,十三年来,她在孤独、寂莫、等待中度过,失去了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双鬓间已生出白发,两颊已爬上了皱纹。十三年来,她痴心不改,就是相信陆明的人品,相信陆明对她的承诺。十三年来,她所以苦苦等待,也有为孩子考虑的因素。她明白再婚家庭,受伤害最深的是孩子。两个孩子尽管可爱,但也难说被陆明所容。从两家孩子多年来连续不断的冲突就可以看到,她和陆明结合不可能一帆风顺。何况,陆明的一儿一女都不是省油的灯,陆明不管留下哪个都将是家庭生活不安宁的根源。这些年于建青的工作飘忽不定,几年前,他被派到y县当县委书记,去年,才又回到州上担任了副州长,把孩子交给他肯定受罪,这是田静最不愿看到的。正因为如此,田静宁可苦苦等待,也不愿勉强组成一个矛盾重重、危机四伏的家庭。现在,她和陆明结合的条件已经成熟,一是老人的过世,陆明不会再因为老人的反对而犹豫不决;二是两家的孩子都大了,陆鑫明年高考,小海可以到老家上高中,剩下陆明的女儿,和小洋一样,几年后都到了念大学的年龄。没有了孩子的拖累,她和陆明就可以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了。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田静这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陆明。向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拨他家里电话又怕惊动那母老虎,直把田静急得坐立不安。几天后在殡仪馆向遗体告别,田静沉不住气也跑去了。老人家德高望重,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田静东张西望,直到随吊唁队伍走到守灵的亲友面前时,才在一群人中看到了陆明低头垂泪的影子。 一直联系不上陆明,好不容易拨通了他的手机,他又随省长出差在外。以后几天,陆明竟然不接听她的电话。一种不祥的念头涌上心头。田静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在焦急的等待中,田静步入了新的一年。 元旦过后上班的第一天,田静把陆明堵到了办公室。这时的陆明兼着政府办公厅主任,大权在握,今非昔比。头两年,田静到陆明的办公室来过几次,那时,陆明办公室除了两张写字台、几个书架、几个沙发以外没有什么象样的东西。现在陆明搬到一个三套间的大办公室,第一间会客厅,装饰的豪华亮丽,二、三十个人开会不成问题。里间才是陆明的办公室,一个硕大的写字台,背后一面墙是书橱和博物架,各种工艺品琳琅满目,几盆名贵的兰花、杜鹃、茶花及叫不上名的盆花,正在含苞怒放;第三间是带卫生间的休息室,配有大彩电、vcd、冰箱等等,卫生间装饰的豪华气派,一尘不染。 田静走进陆明的办公室,立即有一位年轻女人跟进门来,端茶倒水,直到陆明挥挥手才默默退出。陆明回身锁上了门,低声对田静说:“今天很不凑巧,一会儿省长召开一个重要会议,我不能缺席。再说,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这样吧,晚上八点,你去凤凰山宾馆,我在那里等你。” 田静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知道陆明这种工作身不由己,叹口气说:“你可说话算数,别像前几次那样说好了又变卦。” 陆明陪着笑脸,说:“一般来说不会变,遇到特殊情况我也作不了主。” 田静起身,一间间参观陆明的办公室,边看边咂舌摇头,“哎呀呀,这得花多少钱,你们这些当官的也真腐败。” 陆明跟在后面,不以为然地解释:“什么腐败,这也是工作需要。” “什么工 第九章 (九) 于建青春节前回家,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省委组织部找他谈话,考虑到他在牧区工作三十余年,长期夫妻分居,身患多种疾病。为了体现组织对老高原的关怀,解决干部的实际困难,决定调他到省直机关工作,年后办理调动手续。小海、小洋听到这个消息,个个笑逐颜开。这些年于建青跟田静不和,就在孩子们身上多下功夫,经济上有求必应,生活上嘘寒问暖,还几次领儿子出门旅游,千方百计讨孩子们的喜欢。在某种程度上,孩子们对于建青比成天守着他们的田静还要亲近。于建青调到省城,对田静来说简直是一个噩耗。过去于建青回来,顶多住十来天她就开始撵他,而且除了一起吃饭外,都是各干各的事情,互不相干。即使这样,她还是从心底里讨厌他,希望永远不要见到他。现在于建青要来和她朝夕相处,天天要在一个锅里吃饭,时时要看他那张令人厌恶的黑脸,这是田静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第二天一早,田静就给陆明打电话,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尽管他对陆明越来越没有信心,但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田静心急如焚,陆明却一连几天没有音讯,拨他的手机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无人接听。”迫于无奈,田静故伎重演,又一次把陆明堵在了办公室。 田静见到陆明,张口就问:“于建青要调回省城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陆明一边回答,一边回身关门。 “怎么办呀?”田静忧心忡忡。 陆明嘻笑着说:“这不是好事吗?你们夫妻分居这么多年,现在他调到省城,让你们一家团圆,这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吗?” 田静把脸一沉,张口骂道:“你放屁!陆明,你放严肃点,我是认认真真跟你商量,没心思和你开玩笑!” 陆明收住笑,拎起水瓶给田静倒了一杯水,坐到田静旁边,点了一支烟,才一本正经地说:“小田,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其实老于是个很不错的人,参加工作三十多年,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受文化大革命影响,思想有点陈旧、僵化,但他爱学习,更新观念快。这些年在基层工作很出色,前几年主持中藏药开发,白手起家,使药厂成了州里的经济支柱;到y县他积极开发金矿、铜矿,只三、四年就实现了财政自给。现在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很好,组织上把他调下来,既是对他自己的关心,也是对你们家庭的照顾,这不是好事吗?” 田静压住心里的怒火,冷笑一声,说:“陆明,你少跟我打官腔,要说于建青,我能不比你了解他?”陆明尴尬一笑,说:“当然,你比我更了解于建青,但是,恐怕你对他有很深的成见,所以看不到他的优点。” 田静又冷笑一声,说:“他好?他哪点好?他好怎么还干那猪狗不如的事情?” 陆明把半截烟往烟缸里一拧,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才说:“小田,你对于建青可能有一些误会。于建青其实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坏,他和孙月梅之间,在某种程度上说,于建青才是受害者。” 田静把手里的茶杯往玻璃茶几上一墩,“哗啦啦”发出很大的声音,瞪着眼睛吼道:“你是发烧说胡话吧。你要想甩了我就明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屋里的响声惊动了隔壁的秘书,一个年轻女人探头来看,陆明挥了挥手,那女人才缩回了脑袋。陆明过去锁了门,回过身低声解释:“我不是胡说八道,要我说,是孙月梅勾引于建青在先,于建青经不住诱惑在后。其实,在那种情况下,多数男人都不可能像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 田静更生气了,站起来指着陆明的鼻子吼:“陆明,你替于建青辩护也用不着糟蹋我的同学。” 陆明也涨红着脸,摆摆手说:“小田,你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发火不迟。”他点燃一支烟,接着对田静讲:“不知道于建青跟你说过没有,我所了解的情况跟你说的有些出入。那年你找过我之后,于建青也来跟我汇报,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回老家去以后,于建青住在单身宿舍,孙月梅带着于小海住在家里。当时天寒地冻,于建青为了节省没有生炉子,冻得够呛,孙月梅多次劝他搬回家住。春节前后,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几度,于建青终于熬不住回到家里。当时孙月梅住在东屋,晚上总不关门,半夜小海拉屎撒尿就来叫他。因为天冷,那天夜里,孙月梅往被窝里放的热水袋不知怎么盖子没拧紧,浇湿了被褥。孙月梅叫醒于建青,于建青叫她抱着孩子睡到西屋,自己把被褥烤在炉子边,坐在客厅里裹着大衣打盹。谁知孙月梅过来,非叫于建青也到西屋去睡。于建青开始还拒绝,但经不住孙月梅强拉硬拽,加上孙月梅那些日子对他殷勤照顾,日久生情有了好感,终于发生了那种不该发生的事情。出事以后,孙月梅就向他提出了迁户口、找工作的要求,于建青中了圈套,不得不满口答应。我后来之所以帮助你们,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出于对于建青的同情。考虑到孙月梅是你的同学,也考虑到孙月梅的名声,我让于建青不要声张。于建青也感到,不管是不是孙月梅主动,反正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再怎么解释也推脱不了自己的责任,于是就把一切都承担了起来。要我说,于建青敢做敢当,单凭这一点,他就是一个很仗义、很有责任感的男人。事实证明,他的确是非常爱你的,出事那年,他才三十来岁,是全州最年轻的县级干部,他要另找一个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这十多年来,他独身一人,经受着艰苦环境和精神折磨的双重压力,痴心不改,的确是很不容易的。” 陆明讲的这些情况,田静还是第一次听到。以往于建青刚要张口解释,田静总是以厌恶的口吻叫他闭嘴。今天听了陆明的说明,的确让她感到震撼。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她不相信跟她相交多年的孙月梅是这种无耻小人,不相信于建青十多年独身苦守是出于对自己的挚爱。因此她冷冷讥笑道:“你既然知道于建青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和我来往,你这不是乘人之危吗?” 陆明苦笑一下揺揺头,说:“跟你说实话,我那时记恨于建青写告状信,对他讲的话也并不完全相信。加上那时家庭不和,感情受挫,而你当时和我同病相怜,特别是你的美丽、善良、温柔、体贴感动了我,促使我们俩走到了一起。我现在还可以向你发誓,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我发现我的所作所为铸成了大错。一方面,于建青用耐心和行动证明了他对你的爱;另一方面,我发现我也离不开我的家庭。我老婆拈酸吃醋,任性撒泼,也是对爱情的一种宣泄。自从被你教训之后,她痛改前非,以前的坏毛病改了不少,我们俩的感情日益加深。所以,一面是于建青离不开你,一面是我离不开这个家庭。何况,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双方的孩子都已经大了,谁也不希望家庭出现裂痕。在这种情况下,我犹豫傍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开始,我一直拿我岳父做挡箭牌,我岳父去世后,你来找我,我权衡再三不得不作出最后决断。实话告诉你,把于建青调过来是我的主意,我爱人找领导具体办的。我考虑,长痛不如短痛,不尽快有个了结,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只有牺牲我们之间的这段感情,才能皆大欢喜,才能保全我们双方的家庭。当然,分手以后我们俩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谁跟你是朋友,你玩弄了我的身子,玩弄了我十几年的感情,现在玩厌了,就想用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打发我,不可能!”田静怒不可遏,指着陆明的鼻子吼叫:“你这个骗子,你和于建青一样是个喜新厌旧、玩弄女人感情的流氓,你还我十几年的青春。”田静气愤至极,抓起面前的茶杯向陆明狠狠砸过去。 田静在陆明的办公室大闹了一场,最后被机关保卫人员连劝带拽送到家里。当时,于建青和孩子都不在家,整个宿舍楼静悄悄的。田静躺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屋顶的吊灯发呆。陆明的绝情,让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无助和绝望。十九年前,她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架不住于建青的花言巧语,稀里糊涂上了贼船;谁知祸不单行,和于建青的关系还没有了结,又中了陆明的圈套。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古女儿多悲伤,痴心女子负心汉。她恨自己幼稚单纯,天真轻率,轻易地上当受骗,她恨天下的男人都无情无义,见异思迁。田静是一个性格倔强、争强好胜的女人,这时她深感羞辱、气愤、恼怒,脑子中的于建青、陆明变成了欺骗、凌辱、毁掉她青春的魔鬼。想到近二十年来一直跟两个魔鬼打交道,田静气的发疯,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找出纸和笔,起草了两份材料,一份写给省纪委,控诉陆明玩弄女性,道德败坏;一份写给于建青,要求立即办理离婚手续。 中午,于建青领着两个孩子提着一大堆过年的鸡鸭鱼肉和蔬菜回到家里,他还特意花一千多元钱为田静买了一件驼色羊绒大衣,这是田静非常喜欢但一直舍不得买的东西。 于建青父子欢天喜地进门,迎面就看到了怒气冲天的田静。 “哎,你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于建青看田静脸色不好,不想自讨没趣,打个招呼就想溜进厨房。 田静伸手拦住,声色俱厉地说:“于建青,签字吧。”说着把“离婚协议书”递到于建青眼前。 于建青两手拎着东西,眼睛瞥见“离婚”二字,脸色大变。 两个孩子探头来问:“签什么字?我看看。” “一边呆着去,没你们的事。”田静已经丧失了理智,瞪着眼恶狠狠地呵斥。 半晌,于建青才醒过神来,嘴里喃喃地说:“我、我、我把东西放下,有事咱吃了饭再说。”边说边拎着东西往厨房走。 “吃饭,吃什么饭,我吃气都吃饱了。”田静铁青着脸,瞪着眼像要吃人一样,继续吼:“你少啰嗦,快过来签字。” 于建青进了厨房,在盆里洗了洗手,脱下身上的面包服扔在沙发上,转身推推两个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儿子,说:“你们回屋里去,爸爸和妈妈说几句话。” “别,你俩别走。”田静出尔反尔,一把拽住小海说:“妈妈和爸爸离婚,和你们也有关系。” “离婚?”“离婚?”小海、小洋都大吃一惊。“为什么,为什么?”两个孩子齐声叫了起来。 “你看看吧,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赶紧签字。”田静把“协议书”递给于建青,又说:“争取下午就去把手续办了。” “我不看。”于建青把田静的手往一边一拨,坚定地说:“我也不同意离婚。” “你不离不行!”田静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吼:“你必须得离,你还想把我骗到什么时候呀,啊?我被你骗了二十年,被你欺负了二十年了,你到现在还不放手,你想干什么呀?” 于建青扶住田静,说:“咱坐下来慢慢说,别大吼小叫的,事实胜于雄辩,有理不在声高,有话咱平心静气地讲,别吓着孩子。” “别碰我,别碰我,我嫌你手脏,我嫌你恶心。”田静象疯了一样喊叫。 于建青见事不妙,伸手拽过小海,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低声说:“你妈妈不知中了什么邪,你俩别掺乎,领着弟弟到外面吃点饭去。” “我不去。”小海说。 小洋一扭脖子说:“我也不去。” “你叫孩子走什么,叫他们一起听听你干得好事,了解了解你的‘光荣历史’。”田静不依不饶,咄咄逼人。 “快去,听爸爸的话,妈妈正在气头上,你们在这不好。”于建青边说边把两个孩子推出门去。回头训斥田静:“你发什么神经,当着孩子的面你胡说什么?” “噢,你还知道丢人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怕丢人你别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啊!” “田静,我做得是不对,我罪有应得!这十几年我一直在赎罪!我狐身一人,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变成今天头发花白的老汉,你可以打听打听,我再接触过别的女人没有,啊?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得到你的宽恕。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难道要我把心扒出来让你看看不成!” “你别再花言巧语了,我对你早就失去信心了。咱们还是分手吧,早散早利索。”田静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口气也和缓了不少。回身坐到沙发上,端起一杯凉水一饮而尽,抹抹嘴说:“你现在才四十多岁,又是个厅级干部,再找个女人不难。不像我,人老珠黄,徐娘半老,我这下半辈子就守着儿子过了。噢,咱说清楚,小洋、小海,我给你拉扯大了,你要哪个都行,全都要了我也没意见。”田静嘴里说着,心中不忍,泪如泉涌。 于建青也悲郁不已,许久才说:“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你让我离婚,就等于摘了我的心,今后活着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田静冷笑一声,说:“你别再废话了,我是不会再上当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认准的事情,就说到做到,没有商量的余地。过去迟迟下不了决心,是因为孩子还小,我也不忍心让孩子跟着你受罪。现在你调到省城来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该结束了。” “你就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不能,绝对不能!” 于建青、田静正说着,突然,房门打开了,小海、小洋泪流满面,一进门“扑通通”双双跪到田静面前,哭叫道: “妈妈,您们不要离婚,您们为什么要离婚呀。” “妈妈,只要您们不离婚,我们一定听话,不惹您生气。” 田静这时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愤,放声大哭,许久才收住哭声,哽咽着对儿子说:“不是妈妈心狠,是你爸爸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于建青脸羞的通红,脱口说了一句:“我做的事见不得人,你和陆明的那些事就光明正大吗?” “放你娘的屁!”田静恼羞成怒,疯狂地扑过来,没头没脑地在于建青身上乱捶,两个孩子拼尽力气,才把田静摁到沙发上。 “小海、小洋,你们说,是愿意跟他,还是愿意跟我。”田静怒目圆睁,气喘吁吁地逼问。 儿子小海咬着嘴唇,突然吼道:“你要和爸爸离婚,我就和你一刀两断!”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好,你滾,你滾,我没有你这个儿子。”田静咬牙切齿,扭头恶狠狠地问小洋:“你呢,你跟他还是跟我?” “我跟哥哥一样,你要跟爸爸离婚,我就不认你这个妈妈!” “滾,都滾,你们都是些王八蛋,滾,滾出去。”田静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哭嚎着。哭闹声中,于建青领着两个孩子走出了家门。 田静闹离婚的消息很快在单位传开了,同事们都用疑惑的眼光看她。局里领导非常关心,副局长吴向东以老朋友名义几次进行调解都没有结果。无奈之下,吴向东请出了张梅。张梅现在是一所中学的副校长,工作繁忙。两家虽住在一栋楼上,但见面的机会很少。田静对张梅一直比较敬重,不仅仅是帮她调动了工作,还由于张梅的直爽、大方,跟她很对脾气。这天晚饭后,吴向东、张梅夫妇登门拜访,田静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固执倔强的性格,使她陷入了感情矛盾中不能自拔。从陆明帮于建青回城这件事上,她认为于建青、陆明这对昔日的情敌如今结成了统一战线,目的就想逃避背叛自己的责任。她决心要让他们对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和于建青离婚是她计划好的第一步,后边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正在田静胡思乱想的时候,张梅、吴向东敲门进来。容光焕发的张梅和精神萎靡的田静形成了鲜明对照。望着零乱不堪的屋子和面容憔悴的田静,张梅心痛地把田静揽在怀里。田静也象见到亲人一般,激动地眼里噙满了泪水。 吴向东把带来的饭盒推到田静面前,关切地问:“还没吃饭吧?” “吃过了。”其实,田静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吃什么吃?这几天你肯定在瞎凑合,我在街上买了点小馄饨,你趁热吃一点。”张梅说着,亲手用汤匙来喂。田静心里感动,边喝边默默流泪。张梅同情地坐在田静身边,抓起茶几上的纸巾,为田静拭泪,轻声细语地问: “田静,你我好姐妺,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跟于建青离婚?” “两人过不到一起,就离呗。” “为什么过不到一起,总有个原因吧。” 吴向东也说:“老于就是正统一点,古板一点,其实,人是个好人。” “好人,什么好人?他是个流氓。” “怎么能这么说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梅催问。 田静犹豫片刻,心一横,牙一咬,告诉张梅:“于建青他、他是个畜牲,他糟蹋了我的同学。” “啊,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八一年初,到现在整十四年了。十四年来,我就一直没跟他在一个屋里睡过,实际上我们俩早离婚了。“ “哎呀,真想不到!十四年,这么长时间,让你受苦了。”张梅同情地望着田静。 吴向东若有所思,突然冒了一句:“于建青老老实实,不象你说的那种人呐,十四年来他一直没有另娶,说明他心里还有你。” “有什么有,心里有我还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这十几年你听说过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吗?” “有那一次就够了,他如果再胡来,不纯粹成流氓了吗?”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人的一生怎么会不犯错误呢?”吴向东毕竟当了领导,考虑问题全面。这时他分析说:“谁都有可能犯错误,当然,他这个错误对家庭来说,比较严重,但关键问题是,犯了错误,是不是认识了错误,改正了错误。有些人流氓成性,见了女人就挪不动腿,要想叫他改也难。有的人只是一时冲动,一时失控犯了错误,对他就不能一棍子打死。于建青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十几年来他洁身自好,说明他还是爱你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十几年的时间已经作了充分的证明。田静,你也应该宽容一点,大度一点,不要总揪住他的小辨子不放。孩子都这么大了,大人离婚,对孩子的伤害最大。为了孩子,为了于建青那份痴情,还是和好吧,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后半辈子肯定是非常幸福的。” 吴向东滔滔不绝,田静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固执地摇摇头说:“跟他和好是不可能的,他的错误是不可原谅、不可饶恕的。这好比是战争时期一个人当了叛徒,又回来说我是一时糊涂,这怎么能原谅呢?” 吴向东听了这话,哈哈笑了,说:“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怎么能扯到一起。” “怎么扯不到一起,同样是背叛,同样是对别人造成了伤害。要知道,我一个大姑娘嫁给他这么个二婚头,本来就够亏的,他竟然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他还是个人吗?。” 吴向东苦笑着摇摇头,说:“于建青恐怕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对他的要求太高了。” 张梅岔开话题,想缓和一下气氛,便问:“你那个同学现在做什么?” “我托人把她安排到d县的牙曲河水电站去了。我调省城以后,这些年再没有联系。” “牙曲河水电站?燕部长的儿子燕国庆不是在那儿干过吗?”张梅扭头问吴向东。 “听说是那儿。”吴向东向田静解释:“燕部长是军区后勤副部长,跟张梅家住邻居。” “你那同学叫什么名字?”张梅问。 “叫孙月梅。” “哎呀,怎么这么巧,前几年跟燕国庆相好的那个女人,也叫孙月梅。” “你那个同学是不是个子高高,白白胖胖?”吴向东问。 “是啊,不错,个子比我高点。”田静糊涂了,张梅他们怎么认识孙月梅。忽然,她想起在孙月梅家吃饭,席间一个叫燕国庆的人来陪客,是不是他。于是就问: “你们说的这个燕国庆是不是干过县工交局副局长兼牙曲河电站站长?” “对呀。”张梅回答。 “他经常做点倒卖药材的生意?” “对,对。” “他父亲是不是当过州军分区的参谋长?” “对,和我爸爸同事,后来干过别的分区的副司令,前几年调到省军区当后勤部副部长。因为利用职权把军区服务社承包给他儿子做买卖,造成了损失,临退以前还背了个处分。” “你们说孙月梅和燕国庆搞在了一起?” 张梅皱着眉,拍拍田静的肩膀,说:“要说你这个同学,不怕你生气,真不是个好东西,跟前面那个男人过了不到两年,就和燕国庆勾搭上了。燕国庆为了她,和省城的老婆离了婚,你那同学扔下不到一岁的孩子跟他跑到省城,两个人倒腾药材生意,听说挣了不少钱。燕国庆是个喜新厌旧、玩弄女性的流氓,和你那同学同居了几年,又把她甩了,卷着钱上南方去了。孙月梅就经常到燕部长家去闹,燕家没有办法,给了她一笔钱,她继续做药材生意。去年,因为涉嫌药材走私,被公安局逮起来,判了四、五年,现在还在监狱劳改呢。” 田静顿时目瞪口呆。她想起前些年在凤凰山舞厅看到的一幕,想起于建青可怜兮兮的辩解,想起不久前陆明对这件事情的描述,这一切都证明张梅、吴向东说的不是假话。田静恨得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真想不到孙月梅是这么一个不要脸的东西,真想不到自己的“铁哥们”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但是,田静是一个认死理、爱钻牛角尖的女人,古人有柳下惠坐怀不乱,你于建青如果忠于爱情,就不会和孙月梅做出苟且的事来。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蛋,正是你于建青心存邪念,才会上当受骗。我田静眼里不容沙子,你既然敢和孙月梅上床,也就结束了我们俩的夫妻缘分。当然,她这样做也有想经过努力再和陆明重归于好的因素。 田静听不进亲友的劝告,执意要和于建青离婚。小海、小洋都不愿跟着田静,还是于建青好说歹说,才劝小海归到田静名下。那天晚上,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两个儿子再一次下跪叩头,苦苦哀求;于建青说破嘴皮,痛哭流涕,都没能使田静回心转意。儿子小海再一次发狂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他踢破田静卧室的柜子,抓起一件东西塞到怀里,一脚踹开屋门,疯了一样冲下楼去。 田静和于建青沉浸在痛苦之中,谁都没有在意小海的疯狂举动。第二天上午,他们到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几乎就在同时,儿子小海干了一件无法弥补、不能原谅的蠢事。 田静跟于建青分手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一进家属院,就见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田静以为跟离婚有关,心里生气,用围巾蒙住脸,低头急走。刚到宿舍楼下,又看到楼梯口有三、四十个人在议论纷纷,见她走来,张梅从人群中跑过来,扯住田静结结巴巴地问:“田静,你、你知道了吗?你家小海出事了!” 田静心头一震,扯下头上的围巾,急问张梅:“出什么事了?” “小海杀人啦!” “啊!不会吧?”田静大惊失色,手里的头巾滑落到地上,双手抓住张梅摇晃着问:“杀得是谁?人怎么样啦?” 张梅两眼垂泪,神经质地摇着头说:“杀得是陆明的儿子陆鑫,连剌三刀,已经没救了。这孩子今年就参加高考,可惜呀!” 周围的老人、孩子纷纷摇头叹息,一个个惊恐不已。田静头上冷汗直冒,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