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脊海腹》 贵如乌金(代序) 子椿是我尊敬的兄长,也是引领我认识赣南的向导。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沿着他回味悠长的精美散文,一趟趟地,乘坐班车驶向“梅岭寻梅”,驶向“郁孤台下清江水”……并随他前往森林的深处、矿井的深处,前往历史的深处、赣南人的心灵深处。 因为他,我迷醉在风景独好的山水之间,迷醉在风情独在的赣南土地上,尤其令我神往的,是他一路上所讲述的那些或悲壮或隽永、或深沉或浪漫的红色故事。那些故事是他从民间采撷来的,如同在矿山的窿子里拾到的一枚枚块钨,真实得能掂出它的重量,能领略到它熠熠耀耀的光彩。构成这部长篇小说的素材就曾是那样的块钨,或者说,是他发现的嵌在花岗岩中的一道大矿脉。那时,他屡次非常激动地对我诉说钨矿故事,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因为思想和情感的映照而显得格外明澈。 我知道,这个题材需要依靠掘进、爆破、淘洗和冶炼,才能成为一种硬度高、熔点高的贵重金属,正如钨的开采和生产。然而,子椿仿佛锲而不舍的打锤佬,执着地掘进在自己发现的窿子里。待我读到这部《山脊海腹》,竟已是三十年过去。因此,在我看来,作者的创作态度贵如乌金,这部作品的价值贵如乌金。 我把山脊与海腹看作是一种象征。它们象征着一方土地的精神和胸怀。从1931年1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宣告成立,直到红军长征,植根于中央苏区先后存有五年多的时间,赣南人民为创建、保卫中央苏区和苏维埃政权,付出了巨大牺牲。面对国民党军队的五次大“围剿”,中央苏区为什么能坚持五年之久?种种原因之外,我固执地认为,这也与客家人血脉相袭的性格基因有关。要知道,客家先民从中原颠沛流离迁徙至此,虽远离了动乱和战火,却面对着恶劣的生存环境。千百年来,客家人在寻找家园、开辟和保卫家园的生生不息的抗争中,铸就了顽强坚忍、重情重义、乐观豁达等诸多优良品格。这些品格成为血雨腥风中的赣南百姓的精神支撑。 《山脊海腹》为读者提供了如此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例证——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被迫退出中央苏区,身为赣江河支部书记的杨石山却留了下来,组织上交给他四十担钨砂作为经费,让他带着七个革命干部的后代潜伏下来,并约定等“将来红军打回来,要完璧归赵”。但不久杨石山身份暴露。杨石山知道,舍身取义是容易的,可是如果他死了,分散托养在老乡家的七个孩子将再也回不到父母身边,也就无法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于是他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为了取得敌人的信任,还把四十担钨砂交了出去。这一情节给他落下了“叛徒”的骂名,几十年受尽压迫和屈辱。小说以杨石山的“叛变”与“平反”这条线为主,以杨石山与李月英、山茶之间的爱情纠葛,黄莲和冯双骏之间的背叛与宽恕等几条线为辅,采用时空穿插的手法,反映了从苏区时代一直到新时期,赣南矿区人民火热的斗争和生活,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成为一部史诗性的作品。 它是赣南矿区几十年间时代风云的史诗。小说从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写起,一直写到老区沦陷、全国解放、“反右倾”、“文化大革命”、“文革”结束,一直写到“平反”,写到全国人民奋力抗击“**”的2003年。但作者的笔墨不是平均的,而是把重点放在几次大的政治运动中。也许,在作者看来,只有“政治运动”才更能凸现出人物命运的起伏,因为对于从斗争的血与火的考验中活过来的人,他们的命运其实已经超乎个人,他们的前途与命运和整个中国革命的前途与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时代风云就像一块试金石,它披沙拣金,考验了一批真正品格高尚的人,也拣出了一些卑微的灵魂。 它是赣南矿区人民生活和风土人情的史诗。一直以来,矿工们过着悲惨的生活,采矿两三年下来,没有不患“矽肺”的,只有一期、二期还是三期“矽肺”的区别。但是,为了把钨矿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为了生存下去,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挖砂不止,直到把生命的灯油耗尽。尽管,岁月艰辛、命运多舛且生存环境恶劣,他们依然用情和爱,用善良,谱写着一首首温情的歌。李顺子的哥哥因为探矿身亡后,杨石山义无反顾担当起作为哥哥的责任。山茶在心甘情愿养大别人的儿子后,又把儿子拱手送还。海一样辽阔的胸襟,山一样超拔的精神,成为这部作品最为动人的景致所在。 它还是人性善恶交织的史诗。小说人物的塑造没有一个是概念化、片面化的,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立场的公正与客观。以冯双骏为例,他爱黄莲,但在运动到来时,一念之差他出卖了黄莲,将自己放在了善的对立面。但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处理,并非简单地施以道德评判,而是从内心挖掘人物性格的多面性,既写出了他懦弱的优柔寡断的一面,又揭示了他善心犹存的一面,并以从容的笔墨描写这个人物反省,以及寻求宽恕。而黄莲也没有因为冯双骏的背叛而表现出彻底的概念化的决绝,她既恨他,心中其实又还存有他的一方空间,所以几十年始终独身一人,所以在“**”的生死关口闯过一番后,在对生命有了更深的领悟后,黄莲开启了“恕”的心门。善与恶的变化也许只是倏忽之间,作者却敏锐地把握住这个瞬间,从而使人从单纯道德标签的尺度下走了出来,回归为真正的人。 因为《山脊海腹》,我又忆起赣南钨矿。前几年,我在赣南的钨矿拍下这样一张照片:前景是简陋的选矿厂,四面开敞的草棚下,一张张淘床正为选矿而忙碌着;中景是一座草木稀疏而墓碑林立的坟山;远景则是高大雄峻的尾砂坝,像一面遮蔽所有背景的灰色幕墙,也遮蔽了所有墓主人的生活历史。尾砂坝迅速增高,而关于钨矿的记忆却在迅速湮灭。如今在矿山,很难找到能言说往昔的老人了。别人讲的,不会比我已知的更多(我的已知,完全得益于子椿领着我先后造访西华山、铁山垅、盘古山等钨矿的经历)。钨矿已经改制,从前的国营钨矿尚且顾不得珍藏它独特的历史和文化,还能指望已改制的企业吗?所以,我曾写下一篇短文,呼吁人们记住注定将远逝的矿山文化记忆。 读罢《山脊海腹》,欣喜之余,掩卷沉思,我想这部厚重之作的价值还在于,它生动地启示读者:“即便在矿山,历史也并非寸草不生的尾砂坝。历史有血肉有肌肤有气息有表情。历史的记忆和情感中,蕴藏着丰富的可以观照现实的精神价值,它比乌金更金贵。” 刘华(江西省文联主席、江西省作协主席) 第一章 天阴得像硕大无朋的灰帐幔,笼罩群峰,锯齿般的山脊时而隐没在云层里,看上去天就像被刺破了,云山也就显出几分壮烈来。云山其实不高,主峰海拔九百余米,既没有名山大岳之俊伟诡特,也没有都市山峦那种钟灵毓秀。因为产钨,它才有些名气。赣南有“钨都”之称,云山则是赣南首屈一指的大矿山。 云山原本树木不多,眼下受深秋寒气浸染,除几株葱郁的杉、松,遍山草木凋零,若从山下仰望,选矿厂与其他种种建筑群显而可见,盘山公路蜿蜒在目。 矿长顾燃的伏尔加轿车,沿着云山主峰盘山公路而下,行驶得既快又小心。 顾燃一早来到四坑口,刚戴上藤帽要下井,矿医院就来电话,报告杨石山大咯血,病危。这是他交代了的,凡矽肺病患者病危,要及时报告,这个杨石山,却是又特意叮嘱了的。在顾燃现在的心目中,杨石山是个受了不白之冤的对革命有功的老战士,甚至可以说是个革命英雄!他拿电话的手就颤抖了一下,指示王院长亲自参加抢救,撂下电话便上了轿车,要司机尽快往医院赶。 一路上他闭目无语,仰靠在座椅上任凭轿车颠簸。冥冥中他感觉到车在减速拐弯。他无须睁开眼便知道,此地松岔口,崖边有棵虬枝倾斜的老松,脚下大山腹地,是三坑口主坑道。杨石山原来就是三坑口的矿工。 轿车嘎地停住了,大概是会车。他仍没有打量一眼来车,他的心纷扰着。 二十年前,顾燃留苏学成回国,在他的要求下,被分配到云山钨矿工作。他报到的时候,正碰上三坑口井下工人罢工事件。当年的矿党委郭书记对他说,你是红军烈士的后代,党信得过你。要他担任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罢工事件调查组组长,立即去三坑口调查,惩处带头闹事的杨石山,以儆效尤。事件很快调查清楚:云山矿工大多来自周边农村,下井三五年必患矽肺病,人们称之“烧骨痨”,矿山招工很难,为此,矿部决定对一期矽肺病患者保密病情,体检时,三坑口十来个矿工意外地发现了一期矽肺病患者的x光报告单,立即引起三坑口百多名矿工集体到矿部交涉,停工多日。杨石山是首先发现x光报告单的矿工之一。 矿党委决定先拿杨石山开刀,原因很简单,杨石山是叛徒,阶级敌人。 顾燃之所以印象深刻,是杨石山太特殊了。 三坑口党支部已经整理出来的材料反映:杨石山,苏区时期赣江河支部书记。顾燃知道赣江河支部的分量,它担负着苏区与白区间的贸易工作,直接由中央对外贸易局领导,当年该局的主要领导,现在已经是人们熟悉的地位很高的中央干部了。长征前夕,杨石山受命留在赣南,安置红军高级干部的七个子女,这些孩子都是婴幼儿。红军走后,杨石山被敌捕获,叛变自首。材料后面还附了一张发黄了的当年的《赣州日报》,这大概是从杨石山档案中调出来的,报上,载有杨石山叛变的报道,刊有一幅杨石山领赏的照片。照片上的杨石山低垂着头,手捧银元,在他身后的河畔沙滩,有一堆钨砂。黑体标题写着:共匪杨石山自首,供出共匪溃逃时埋藏之钨砂四十担。这应该是其当叛徒的铁证了。顾燃看着这张旧报纸,心中立即升腾起一股憎恶。他也是红军后代,他的童年也同杨石山安排抚养的那七个孩子的命运一样。他对杨石山的憎恶出自本能。 顾燃完全同意三坑口党支部的意见,这是一件阶级敌人幕后操纵的闹事,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杨石山,必须从严惩处! 矿党委很快决定,开除杨石山,送公安机关逮捕法办。 所幸在公安机关执行逮捕之前,国务院有关防止厂矿企业矽尘危害的决定下达了。顾燃的母亲、省冶金厅党委书记李月英亲自带着文件上云山,明确指示,患一期矽肺病的矿工,立即调离井下工作。矿党委更改处理杨石山的决定,安排他管理尾砂坝,维修排废水废砂的管道。尾砂坝是堆积选矿后排出的尾砂的地方,方圆数里寸草不生,像个小沙漠,风起处粉尘飞扬。其实,这地方的管道坏了,让维修车间派人修就是了,哪消专人管理?只是因为杨石山这号人,再放回坑口去不合适,就让他孤单一个,天天面对“沙漠”吧!顾燃列席了矿党委处理杨石山的会议,他是投了赞同票的。杨石山从此没有离开尾砂坝,弹指间逾二十年。 现在,老杨师傅矽肺三期,大咯血,病危躺在医院,如果撒手而去,那就是背着“叛徒”的黑锅去见马克思了,这于心何忍?顾燃一拳擂在大腿上。 司机见他睁开眼,朝前努努嘴:“这车怎么不走?” 顾燃抬头看去,原来是被停在路边的一辆尚在发动着的“解放牌”堵住了,他有些冒火,示意司机不要按喇叭,下了车径直朝卡车走去,踩上踏板朝驾驶室内看。 这车是矿车队李桃开的。李桃和恋人吴一群拥着躺在驾驶室椅子上,正吻得激情。吴一群似乎觉察到有辆下山的车被堵,腾出嘴巴说有车。李桃听见响动,坐直身子朝外张望一眼,发现是矿长,一时蒙了。 吴一群知道是顾矿长,也有些不自在,但羞窘的神情稍纵即逝,他跳下车,递给顾燃一支香烟,自己点燃一支,只是笑了笑。 往常遇见这种事,顾燃肯定会大动肝火,此时他忍住了,一位是矿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一位是他熟悉的姑娘。他吸着烟,问:“你们为什么对我保密?” 李桃就嘿嘿地笑了。 吴一群说:“刚开始呢。” 顾燃要往医院赶,匆匆说道:“下午开党委会,讨论杨石山平反的问题。”反身就钻进了轿车。 这时李桃已经发动卡车,缓缓后退,让出轿车驶过的位置,再停住等吴一群上车。吴一群一直看着顾矿长的轿车走了之后,才上卡车。 李桃有时热度沸点,让吴一群受不了。特别是一些常人不敢做的事她偏要去做,那就更让吴一群受不了。锅炉房的烟囱少说三十米高,她给人打赌刮一下鼻子,顺着烟囱外壁一溜凹形钢筋梯,爬上去了。吴一群没有看见却听见了,倒抽了口凉气。今天早上她晨练,跑步到尾砂坝,看见杨石山在坝上散步,就上坝去,两人正说着话,杨石山就大咯血,那血块堵在喉咙眼上,接着就瘫倒在地,李桃半蹲着用大腿支着杨石山,嘴对嘴吸出了那摊污血。接着就背着杨石山去了医院。吴一群知道了有气却不好发作。李桃就不管车子上山危险,给他吻了个热情奔放,算是安慰奖。吴一群说不要你安慰又没讲你做错了,李桃说你虎着个脸做什么呢?接下来又是长吻,如果不是顾矿长车到,还不知道这吻何时了。 李桃说:“倒架子了?” 吴一群笑笑,答非所问道:“哪里呢,杨石山,老问题了。” 李桃说:“老杨师傅是我们公园规划小组的成员,我看挺好一个人,你这个政治部主任就做点好事吧!” 吴一群不作声,突然想起,省厅李书记今天上山,正好去摸摸底,看看她对杨石山平反的态度如何。 山路被雾团一截截地吞噬,解放牌开得很慢。山路不好走,人生的旅程也不好走。吴一群人生道路的几次转捩,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文革”期间,他就读的江西冶金学院揪斗省冶金厅走资派,他的任务是为挨斗的走资派李月英准备膳食,批斗会之后,他给李月英端去一碗面条,那碗底藏着两只荷包蛋。李月英吃完面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李月英复出,担任省冶金厅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小矿山,写信给李月英,很顺当地分配到了云山这个大矿山。再后来,他从坑口调到矿部,接着又当上了矿党委政治部主任。谁也不知道这是两只荷包蛋的功劳。他赴省开会,必去拜访李书记,李书记是清廉的,从不收受礼品,即使收,也就是土特产之类,而且必有回赠,这就让人尊敬。李书记有时候也会送礼品给他,前不久他去省冶金厅开会,李书记托他带双新皮鞋给她儿子顾燃,也送了双他。他回矿一穿正合脚,李书记竟然不消问就晓得给他买哪号鞋,这种细心让他既感亲切又隐隐有些害怕。李书记对云山了如指掌,显然不光是听他的汇报。他在李书记面前从不说假话,客观地介绍情况,不偏不倚。他感觉李书记对杨石山的平反比较敏感,比较关心,但这仅仅是感觉,例子是说不出来的,是赞成还是反对让人弄不明白,是赞成缘何不开腔?是反对又缘何不制止?李书记这种暧昧的态度想必是有奥妙的。李书记这次上山,省厅明白说是考察班子,那就更不可在这种时候,因为杨石山的平反没有弄好而出了岔子。 想到此,他叫李桃先送他到顾矿长家。李书记上云山从来不住招待所,住在儿子家。 第二章 云山镇是云山钨矿生活区,街道井然。七十二行齐全,居住着三万多职工家属。山上的蔬菜靠卡车从山下送。有人就在镇边山坡路旁种菜,图吃个新鲜省些买菜钱。尾砂坝紧靠着云山镇,坝下几里长的条形地带也都种了菜。矿团委为了防止尾砂坝矽尘危害生活区,打算在这里种上树,树苗已经运到了。人们舍不得辛苦开垦出来的菜地,一早便纷纷麇集于此,看团委要怎么办。 李月英昨天从省城来,半路在赣州住了一宿,今早起床就上了车,欲上云山吃早餐。车到尾砂坝,李月英见乱哄哄的景象,就下车想问个究竟,一眼发现人群中的李顺子,便走过去。 李顺子二期矽肺,但身子很结实,只是脸上皱纹多些,一双小眼睛耷拉着,才显五十多岁的年纪。他见李月英朝自己走过来,想回避已来不及,就迎上去恭敬地叫了一句:“李书记。” 李月英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转而就问杨石山的情况。李顺子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名堂。 李月英即将离休。六十岁了,如果不是“文革”,早离休了。此程虽然带着考察云山钨矿领导班子的公务,却还有一段私情在内。 云山自清朝末年开山,到了民国十五年,棚厂已有三百许,共两万余打锤佬。那些寮棚子,满山星罗棋布。棚厂形式有二:一为合股的,打锤佬们一口锅盛饭,一杆秤分钱,钨砂挖得多,钱分得多,挖不到砂子大家勒紧裤带全挨饿;二为棚主的,老板花钱雇打锤佬,砂子挖得多,老板发财,挖不到砂子老板蚀本,打锤佬横竖卖苦力赚几个死钱。 砂子挖得多与少,在于运气。 有家百多号人的大棚厂,一条窿子挖了一年整,那条嵌在花岗岩里的白色矿脉,始如指头,后来大如牛腿,却仍不见一粒砂子,老板狠狠心在第三百六十五天头上,丢了这条窿子。不想三五个打锤佬捡了这窿子,只一炮,打出了偌大的砂子。这便是造化。 李拐子开的是个小棚厂,近年来也不算走运,但手下的人并不散。那二十几个打锤佬,贪的是李拐子仗义讲交情,不会让伙计们吃亏,贪的是李拐子身边有个女儿李月英。月英这年十六岁,长得标致,包揽了棚厂所有人的茶饭,跟爹识字学算账,肚里有墨水。山上妹仔少得可怜,打锤佬多是光棍,有老婆也在远乡,有个女人来看一看也是好的。这许多便宜,山上哪个棚厂有? 打锤佬都喜欢月英,只是看在李拐子的脸面上,又怕月英使性子,不敢欺负她,想女人了,腰里有几个钱,就下山去逛窑子嫖婊子。因此,月英同打锤佬都相处得好,也不吃女人那种亏。 二十几个打锤佬里,月英只喜欢同一个人谈笑,这个人叫杨石山。 晚上,那些没有钱下山逛窑子的打锤佬,就来听李拐子讲古。月英待打锤佬一落座,便摞来一叠竹蔸碗。四根松木尾子撑起的松皮棚下,有口大铁锅,开水已经烧好,灶里柴烬尚红,她把竹蔸碗放在锅盖上,然后端张矮竹凳,也在爹跟前坐了。那些想喝水的,便自己去锅里舀水喝。 月英听着爹讲故事,眼角常常瞟着石山。石山有时候不来,她便屁股扭来扭去老坐不安稳,仿佛竹凳子长着刺。 她喜欢他那副身胚子,胸肌隆出棱角来,胳臂上的腱子肉一棱一棱,像砸炮眼的铁锤那样硬邦邦,打锤佬里,就数他最有男人味。况且,爹也喜欢这家伙,对他总有点格外。爹喜欢他,是他同李狗子的事起的头。 每逢十五,李拐子就派人下山去买来许多酒肉,请大家吃一顿。这一次,由狗子下山操办,这人心中小算盘多,回山的时候,私下藏了一竹筒烧酒,不料被石山看在了眼里。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家便席地而坐围着圈子喝酒吃肉。石山一直没有发作。 大家散了,狗子正要回自己的寮棚子,猛听得身后一声吼:“狗子!”回头一看,石山生气地向着自己。 石山打着赤膊,胸脯一鼓一鼓:“都吃散了,那竹筒酒怎么还不拿出来?” 走在前面的人踅回来,走在后面的人涌上来,李拐子也一瘸一拐走拢来,在两人当中一站,问一声:“怎么啦?” 狗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我……我……还有一竹筒酒,就去拿,就去拿。” 大家都笑起来。 狗子提来那竹筒酒,石山笑着接了,举起就往嘴里倒,倒得凶了,酒泼在肩上,再沿着裸背流淌而下,月光下像一绺绺银线。 石山咂咂嘴,将酒交给别人轮着喝。 月英痴痴地望着这条汉子,觉得这条汉子像山一样魁伟。 这事过了不久,李拐子在西坑探见一处天然井洞,要石山带三个人下洞去看看有没有砂子。 石山伸出巴掌来:“行,李老板,一人五块大洋。” 月英一惊,这家伙死要钱,五块!不消一天的工夫他要赚五块!五四二十,爹就要花二十块!她看看爹。 李拐子想了想,竟答应了。 石山挑选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李狗子。原来李狗子有个十岁的弟弟小顺子,一个人赚钱糊两张口,石山是可怜他。 这又使月英一惊,这家伙不计前隙! 四个人带上家什去了,谁料这一去却弄出大祸来。月英事后听了详情,对石山更增添了一份好感。 那井洞在一块卧牛石下,拨开茅草才见窄窄的一个洞口,仅容一人身子,丢下石子去探深浅,半天才听见响声传上来。石山解开扛来的一捆绳子,拿起绳头往腰上系。狗子讨好地说:“我身子小、轻,你又粗又重,让我下去好了。” 石山想想有理,在狗子肩头拍了一下,将绳子交给了他。狗子将绳子在腰间系牢了,带了电筒、麻袋,由石山三个扯住绳子,慢慢落下井去。那绳子少说放了五六丈长,狗子才落了脚,又过了好半天,狗子才朝上喊:“大砂子呀!大砂子呀!不消挖,摁起来就是!”很是兴奋。 狗子的声音嗡嗡的,但听得明白,石山就朝洞内喊:“上来!上来!看清了就上来!” 狗子扬声答道:“我多装一点,四个人分了,不要告诉李老板!” 钨砂最是重,拳头般大小便几斤,狗子装了半麻袋才住手,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两只手自然提不动,便绑在绳子上,又怕绑不牢掉了,紧紧打了个死结,这才喊上去。 石山三个人就把狗子扯起来,不料一拉绳子,那么重,石山就骂:“操你娘!这么贪,丢掉些去!”但狗子不肯。另两个也不作声,意思是让狗子带上来。石山往手心唾一口,说:“好,扯吧!” 三个人便着力扯,绳子扯上两三丈,不料装了钨砂的麻袋卡在石缝里了,狗子悬在空中,想把麻袋拽出石缝来,无奈用不上力。 上面在喊:“狗子!狗子!把钨砂都丢掉!操你娘听见没有?” 那绳子打的死结,何况越扯结头越紧,哪里解得开?狗子急出身冷汗,声音怯怯地打战:“丢……丢不掉,莫松手哇!” 地面上三人情知不妙,也都慌了。有道是棉花提久变成铁,三人肚皮朝天扯着绳子,手渐渐软了,脸煞白如土纸,呼哧呼哧喘大气,只盼着有人来帮一把。 从洞里不断传来狗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喊着他们的名字,哀求他们莫要松手。 但是,没有人来,扯着绳子的三双手,都木木地没有了知觉。 突然,绳子蛇似的刺溜一下滑进洞去,接着就是“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再之后,洞内归于死一般的静寂。 地面上三个人瘫坐在地,直喘粗气,没有一个人说一句什么。 他们回棚厂后,李拐子问:“哪个先松手的?” 三个人都不作声。 李拐子说:“伸出巴掌来。” 六只巴掌伸了出来。只有石山的巴掌血肉模糊,掌心全被勒烂了。不消说,石山最终不曾松手。 李拐子在石山的烂巴掌上,放了五块银洋。月英心想,这五块银洋是给少了的。不料,石山五块银洋一块不留,四块给了小顺子,一块买了酒,满满三竹筒。 在狗子新坟前,石山用那双敷着草药的大手,轻轻侧转竹筒,让烧酒一字儿在坟前洒了。空气中立时弥漫了强烈的酒味。月英被酒气冲得鼻子发酸。她原来会酒的,今天怎么了?那酒气仿佛掺和了辛酸与苦楚之情,闻了让人泪下,她明白过来,这酒不同一般。好像从没有见过他流泪,今天他也没有泪,不过,今天他的眼睛特别,有着女人一样愁苦悲伤的光泽,真没有想到这家伙会有这种目光!石山祭完酒,拍一拍跪在坟前哭泣的小顺子,说:“小顺子,喊我哥!” 小顺子木然望着他。 “叫!”石山一把扯起小顺子,喝道,“今后,我就是你的亲哥了!” 小顺子“扑通”又跪下,这回是跪在石山面前,又怯又乖地叫了声:“哥。” 月英实在不敢看下去了,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转身急急走了,没走几步,听见石山的声音:“李老板!你要给钱小顺子!要给钱!” 小顺子就带着哭腔跟着说:“李老板,你给钱石山哥吧,给石山哥吧……” 月英记得父亲日后并没有给石山加钱,一直到石山离开云山,小顺子都是跟着他过日子,这也就证实他向父亲要钱实在是为了小顺子的生计。月英还记得,石山离开云山是将小顺子托付给了棚厂兄弟的,还留下了好些钱。矿山的打锤佬小的也就十二三岁,小顺子自己也可以赚钱糊口了。 想当年李顺子还是孩子时,一副乖巧让人心疼的模样,如今岁月流逝,山也变了人也变了。那山顶、山腰雾块不断地在滚动。她想,这天是变不了的,其实这大山轮廓依旧,尽管外表增添了许多的建筑物,也是变不了的。 她正想告辞了李顺子上车去,李顺子却神情怪异地叫住她:“李书记,我带你去看一个女人。” 她驻脚问:“什么女人?” 李顺子压低声音说:“石山哥的接班人,管着尾砂坝,”他用大拇指朝身后的尾砂坝一戳,“就在上面,走几十步上了坝就能看见她。” 李月英问:“这女人很特殊吗?”心想他怎么会对这个女人有兴趣呢?就跟着李顺子上了坝。 第三章 黄莲坐在尾砂坝上,屁股下垫着橡胶工作雨衣,背靠大铁管,一口一口地吸着烟。这烟是烤烟,赣南信丰县产的烤烟远近驰名。吸之前需将整张整张烤干的生烟叶切细成烟丝,用小扁铁盒装了,吸时取一撮用卷烟纸卷成喇叭形。这烤烟香,有劲,却比晒干的生晒烟温和。黄莲吸的烟是前几天李顺子送的,市场价一斤二元钱,卷烟纸是她自己从商店买的,一沓一百张,二分钱,装烟用牛皮纸做的小袋子。黄莲一个月要吸一斤半信丰烤烟,用掉十沓以上卷烟纸。 一斤烤烟的礼品算是不轻的了。 黄莲拿学徒工资,每月十六元。 矿山女工少,也就有人来牵线搭桥,却没人敢娶黄莲。都知道她是地区公安处遣送来的。又知她原是赣州市一所重点高中的66届毕业生,这种文化程度在矿山女工当中已属凤毛麟角,就是男矿工,大多是农村读了个初中、高小。文化高也不相配。 有人就把李顺子介绍给她,她想想同意了。李顺子却说:“先见见面吧。” 黄莲一想起同李顺子见面的情景,就下意识狠狠地连吸了几口烟,吸猛了呛着了就咳,咳得脖子红了还止不住地咳。 黄莲在一排低矮的土墙平房工人宿舍找到了李顺子住的那间,正欲敲门,忽听得屋内传来母鸡挨宰时那种挣扎着的叫声和翅膀扑打的响声,她的手就悬在了空中,一直等到屋内终于平静下来,才敲门,她听见有个男人在屋内问是谁?黄莲就说了自己的名字。那男人说怎么这么早?黄莲回答说没有表,就来早了。那男人就开门。 进门是小小的客厅,泥地,厅里有饭桌、椅及竹凳,清爽干净。黄莲知道李顺子有个女儿,是矿里的司机,家里有个女人情况就会不一样。 李顺子让她在饭桌边坐下来,给她倒了杯水。 黄莲落坐的时候,惊动了匍匐在桌下的母鸡,它惊叫着在厅里窜了一阵,最后卷缩在墙角不动了。 李顺子不自在地笑了笑,说:“生蛋的鸡婆,挺费神养的。” 黄莲也就笑了笑,喝水。她忽然闻到了一股男人的那种腥味,眼光也就随之看见了李顺子裤裆上一片湿漉漉的东西,她迅速移开视线,立即产生了一种联想,喝在嘴里的水吐回了杯子里,心里还直翻腾,想呕吐。她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才听清李顺子在问她是不是被公安部门遣送来的。她的情况全矿皆知,这是明知故问。 她点头说是。 李顺子又问为什么。 她来时盘算了该怎样向李顺子讲清这些,但现在她忽然不想讲了,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反革命。” 李顺子说:“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是想听你怎么回答,”他的小眼睛眨了眨,“我给你讲实话吧,我不会要你!不过,你可以在没人的时候来我家!”他忽然站起身,上去一把抱住了黄莲。 黄莲使劲推开了他,拢了拢被弄乱了的头发就走了。 离开那间屋走了不到十米,李顺子就追上来,硬塞给她一斤烤烟,说:“晓得你会吃烟,送给你,刚才的事千万不要讲出去!” 黄莲没有回一句话,李顺子就掉头走了。她心里冷笑道,这烟算是吃婊子崽的,走了一程,她想,自己怎么连只母鸡都不如?就狠狠地把那斤烟摔在了地上,又走了一程,想,生烟什么气呢?拿来主义嘛,这不是鲁迅先生的教导吗,又踅回头把烟捡起来,再走了一程,又想,鲁迅真是伟大,写出个阿q典型来,我不也是个阿q吗?她感到挺可笑,回到宿舍猛吸了一阵烟,倒头就睡,泪水却遏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打湿了一片枕头。她就在心里发誓一辈子不嫁任何男人。 她真的舍不得丢掉这斤烤烟。但每每吸这些烤烟,就会莫名其妙地比往常吸得猛,直吸得连连咳嗽,仿佛才解心头之恨。 从山腰选矿厂伸展过来的一根大铁管,横贯尾砂坝,这根铁管是广袤数里的尾砂坝唯一有声响有行为的东西,它每间隔十余米就有个开口,废水和废砂从开口处喷射而出。黄莲的工作任务主要就是维修这根大铁管,她知道,铁管坏了修配车间派人来修就是了,并不需要派她来管理,安排到这里来,既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限制。这里与坑口、车间、选矿厂、机关最大的不同便是静寂无人,黄莲偏偏中意这地方与众不同的静寂无人。她觉得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自由自在地想问题,置身尾砂坝犹如鱼儿游在了一个沉寂的深潭,听不见看不见外界的喧阗,没有监视跟踪你的目光,也没有颐指气使你的面孔,思想可以连续几小时任意飞翔!在这里吸着烟,自在地想着问题,真的是一种乐趣。 黄莲第一次同杨石山见面,就在尾砂坝。杨石山惊异地问她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玩,她说我是来接你的班的。杨石山就“噢”了一声。然后两人就闲聊起来了,彼此或多或少知道对方的一些情况,都避而不谈。黄莲问老杨师傅你退休了怎么还来尾砂坝?杨石山说弄成了习惯,出了家门走着走着就来了这里,不来这里有什么地方走动呢? 黄莲说:“云山应该有一个公园的。” 杨石山就连说:“有个公园那就好!那就好!” 黄莲想,杨石山并不是把尾砂坝当作避风港,倒是当成了《为人民服务》里的张思德的窑洞,与自己是大不相同的,这个杨石山到底是棍棒下的孝子呢,还是灵魂的忏悔者?抑或是个真正的战士?也许,由自己来接替他,是天意的安排吧? 日后不久,矿团委就贴出公告,要在尾砂坝植树植草皮,挖人工湖,建一个矿山公园,还成立了一个公园规划小组,杨石山榜上有名。黄莲就常在尾砂坝上与杨石山见面了。后来才知道杨石山是游说了李顺子的女儿李桃,李桃是矿团委的兼职干部,正是李桃的原因才使矿团委有了建公园的决定。 李顺子领着李月英一边说一边上得坝来,便看见黄莲坐着的背影,李顺子小声说:“喏,就那个叫黄莲。” 尽管天色如晦,黄莲一对瘦削的肩头映衬在一片白色的沙砾上,仍然轮廓清晰,李月英不愿再多说些什么,更不愿与李顺子一块去见黄莲,待了一会儿,两人就下尾砂坝来。 李顺子问:“有人给我们作介绍,我怎么能要?李书记你说呢?” 李月英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有这种事,才明白李顺子为什么领她来看这女人。 李顺子见李书记没有反应,猜想李书记肯定是不赞成了,就说:“光棍一辈子,也不敢要这种女人呀!” 李月英仍然没有说什么,只看了李顺子一眼,李顺子以为这眼光是赞赏,高兴得话便多了起来,其实李月英一句也没有再听进去,心里说:“原来这女人就是黄莲。” 第四章 从尾砂坝下来,车子在云山镇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着,走路的、骑单车的比汽车霸道,汽车得小心翼翼地让人。 就在这条街上,李月英认识了刘山茶。那时候的云山镇只有这一条街,二里多长。自然没有现在的宽阔,窄窄的用石板铺就。街道两边的店铺,多是木板、竹篾搭就,矮矮的伸手可触及屋檐。写着字号的各色布旗子、印着铺记的灯笼,从店铺的檐下伸向街心,参差交错。 云山红色工会决定在镇边的土坪上,召开一次矿工大会。县城里的华记、广巨安、越华、瑞记、永生、恒记等十几家钨砂公司,联营成立“钨砂同业公会”,统一包办收购云山钨砂,砂价立即下跌,从每担二十块跌至九块,钨砂出县境,税收从每担三个毫洋提到七个毫洋。红色工会决定组织云山矿工、棚主同钨矿同业公会谈判,李拐子被公推为谈判代表之一。 矿工大会召开的头一天晚上,李月英才知道杨石山有个相好叫刘山茶。 晚饭的时候,李拐子把女儿叫到身边问:“你听爹讲过水浒,水浒里头有个呼保义宋公明,这人貌不惊人,武不出众,梁山一百单七条好汉,偏服他这条好汉!这回众人抬举我,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辞不得!再说,法不制众,走这遭看来也无甚要紧。不过,还是要提防万一,爹打算托石山替你做主…… “莫托我,”杨石山正巧走进来,接口说,“我也受工会的委托,参加谈判。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李月英和她爹都惊讶地望着他。 石山对月英笑一笑,就走了。 这天晚饭偏偏做了顿夹生饭,李月英情知自己分了心,有些内疚,怕石山吃得不高兴,就装了一竹篼碗饭,用爹和自己吃的麻油,淋了两遍,把饭拌得油光发亮,饭虽夹生,有这喷香的麻油一拌,自然要好吃得多了,她端起这碗饭来到石山那里。 不料,窿口又来了几个端着饭碗的打锤佬,她在心里骂了一声自己该死,却进退两难了。 这当儿,石山发觉了她:“喂!月英,你今天想男人了?想得连饭都不晓得煮了?” “哈!哈!”几个打锤佬立即扬声大笑。 月英两颊绯红,真是去了好心无好报,花了好柴烧烂灶!一气之下,将手里的竹篼碗朝石山面前一掼,一碗饭倒在了地上。饭粒在阳光下闪烁着油光,麻油香飘散开来。大家盯着地上的饭吸鼻子:“好香好香!可惜了麻油!” 石山原本是笑话一句,谁料到月英竟发这么大的火,先是一愣,继而发觉月英手里没有筷子,心里一忽闪,问:“你这碗饭是端给哪个吃的?” “喂狗的!喂一条不识好歹的狗的!”月英叉腰骂道,她竭力不使委屈的泪水溢出眼眶。 但她并不知道,石山心里没有一点火气。他爱这个妹仔,喜欢她姣好的容貌,喜欢她童心未泯的天真活泼。她更不知道他有难言苦衷。就在最近,在他的生活当中,出现了刘山茶,他有个相好,怎能又与她相爱?他将这种浸渍了苦衷的爱深埋心间,如同钨砂般深深埋藏在大山腹地,既渴望又害怕她会来挖掘。 他腾地站起来,放下手中原先吃着的饭碗,走上前去,俯身捡起竹篼碗。又将地上的饭粒捧起,装回碗里,然后勾下头去啃了一口碗里的饭,眼望月英,嚼着,沙粒在他嘴里硌然有声。 月英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一股幸福的甜水“咕噜咕噜”地从她心底往外冒。她想笑,眼睛反而湿润了。 这又是一个令月英难以入眠的晚上。这晚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也就显得分外灿烂,这种时候,走出寮棚,夜色能把人形吞噬殆尽。山上吃人的野兽少见,只有偶尔从远山蹿来的几只麂子,弄出点动静来,这幽暗的寮棚外面蕴含着神秘的、令人冲动的诱惑力!这个像头牛牯、像头豹子的家伙,也会温驯得像头麂子!他怎么不怕倒架子?不怕人笑话?竟然真像条狗一样啃了口饭!一种女人特有的满足感、自豪感,在她心底泛起,这是股要命的冲动力,犹如暴出骨朵的花苞,就要张开花瓣去迎接润泽青春的甘露,她的十六岁的芳心蠢动地张开了**。这种时候能出去吗? 对了!爹给他的五块银洋,他全买酒祭狗子了,再给他五块银洋,就说爹给他的,白天不好给,所以,晚上来,爹的腿不便,所以,她来……他信不信?管他!这家伙死要钱! 她立即在自己的私房钱里取了五块银洋,出了寮棚,急急地走向另一座寮棚,越走近它,心就越慌,越亢奋,顾不得这许多了,什么也顾不得了! “笃笃”,她敲响了柴门。 “哪个?”石山的声音很警觉。 “我!”她回答得很响。 棚子里点亮了矿石灯。柴门开处,一束矿石灯的光射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歪着脑袋、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的石山,她瞟了一眼寮棚里面,不见他人,心就定了些。 一股男人的汗气从他**的胸膛散发出来,她蓦地意识到,这家伙可以扯自己一把,接着搂住,然后朝寮棚里一塞,自己就会像猫爪下的老鼠,一切就由他摆布了。 “是你?”他问得好轻,好柔和。 她慌忙抖一抖手掌,五块银洋当啷作响:“爹要我再送你五块光洋。” 石山一句客气话也没有,伸出巴掌去接。 她有点不高兴了,后悔沉不住气,过早把钱交给他了。 “谢你爹了。”石山说完,转身就要进寮棚。 “石山!”她火了。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你怎么不伸出手来,摸一把脸、拖一下手!牛,一条蠢牛! 石山回过身来。从他的眼神中,她敢断定,对于她的意图,他明白无误。她渴望他这时会把她揽进怀里去。他果真朝前走了一步,同她脸对着脸了,但他却不动了,凝立如木偶。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她问。 石山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似乎没有在听她说什么。 这家伙怎么搞的?在想什么?她忍不住又问道:“你以为我真是来送钱的吗?” 石山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告诫自己绝不能诓她,低声说道:“我有了个相好,叫刘山茶。” 月英根本没有理解石山的良苦用心,反而认为他这句**的话是有意凌辱自己,气得连声音都变了:“狗!狗!”一跺脚,反身跑了。 她好恨自己,好恼自己,又苦又辣的泪水夺眶而出,千悔万悔不该这样不要脸皮半夜三更去敲那扇狗窝的门,高一脚低一脚跑回了自己的寮棚。 月英回到自己的寮棚,前脚进后脚爹就跟进来了,爹说:“我都听见了!” 她顾不上害羞了,就问:“那个刘山茶是什么样的人?” 她看见爹笑起来,笑脸显得慈祥、平和又带几分诡谲。她自小死了娘,爹把她带大。爹变卖了镇上一家店铺,带她来云山做砂子生意。爹在她面前流露过这层意思:钨矿生意容易发财,赚了钱,给她找个中意的厚道男人,招赘在家,置些田地,安乐过日子。爹多次跟她说起石山这好那好,她揣测爹多半是看上了石山。 果然,爹说:“那个刘山茶我见过,是镇上大户人家的丫头,原是石山的童养媳,石山不愿窝在家里,不想早结婚,自己逃出了家。刘山茶就被石山家里人卖到云山镇来了。”他认真地问女儿,“你哪样不比刘山茶强?你如果答应嫁石山,石山还会要那丫头?” 月英就不言语了。 第二天大早,飘着毛毛雨,几十里云山听不见锤声、炮响。打锤佬们有的胸佩“云山工人”的符号,有的举着写着口号的小纸旗,纷纷涌下山,汇聚在云山镇。 月英跟随打锤佬的队伍,来到云山镇。她压根没有去多想这场斗争的成败险恶,她纯粹是来看热闹,还有个莫名的念头,看看石山这个家伙会不会去找那个丫头。 月英换了件短袖的香云衫,特意戴了银镯子,不少人拿眼瞟她,过街的时候人多,有人故意挤她,推搡她,然后给她赔个笑脸,这使她暗自得意。其实,她原本无意在人前风光一下,只是想真的遇上了那个丫头,让她品一品是不是比她差! 一路上,她都紧盯着前面走的石山,这家伙褂子上有块很显眼的补丁,挺好认。这家伙一直随着爹,像个保镖,过街也没有进任何一户人家。她的心中掠过一丝失望。 大街上搭了个临时性的土台,她踮起脚尖,透过攒动的人头朝台上望,爹坐在台侧,石山站在土台前,面朝着台下,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台中喊着话。 “妹仔,你也来了?”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她调头一看,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也穿着件香云衫,比自己这件要旧得多了。 她点点头,心下有些犯疑,这个女人是谁?问话的口气好像挺熟,面又这样陌生,该不会是那个刘山茶吧?她不禁又仔细打量了这个女人一眼,这个女人眼含忧郁,脸色憔悴,并不怎么漂亮。 “你是跟爹来的?”这个女人又问。 “你认识我爹?” “云山有几个不认识你爹?你爹讲义气,闻了名啰。” 原来是这样!这女人认识她爹,当然认识她了。她笑笑,掉过头去看台上,心里在笑自己的胡猜瞎想。 “妹仔,你跟他们进城去吗?”那女人又问。 月英不知道这里开了会还要去进城,但她想,既然来了,当然要去,就点点头。 “进城危险啊,人家有枪!” 月英睨一眼这个胆小的女人,发现她眼里闪着泪光,心里就有些小觑她,又嫌她的话多,弄得听不清台上讲了些什么,便掉过头去不再理睬她了。会开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就结束了,讲的全是砂价的事,要工人们团结起来打倒包办。接着,台上就指挥开会的人分成三十五队,开到县城去。这时,雨下得大些了。 月英被这支浩浩荡荡的磅礴队伍卷拥着,来到县城城下,香云衫淋湿了,但她不觉得冷。 队伍在城下中山桥头停住了。 对河城墙上,林立着荷枪实弹的黄狗子,大声喊:“不许过桥来!不许过桥来!” 但是,队伍又开始朝前开去,不过速度慢了下来。 突然,“砰—”一声尖啸的枪声响了。月英的心随之战栗了一下,接着就“突突”地狂跳起来,这一切竟被那个穿着旧香云衫的女人讲中了!爹和石山在队伍前头,会不会挨炮子?她不由心慌意乱,拼命朝前挤。 黄皮狗子乒乒乓乓朝天开枪,喊着:“打锤佬,你们再过来,就开枪打人了!” 队伍稳住了阵脚,停止了前进,但没有人后退半步。一时间,除了风雨声,一派死寂,五千余人的长队,犹如天上的银河,凝固在地上的小河畔。 队伍排头走出一个人来,是刚才在大坪土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接着,又走出一个人来,宽宽的肩膀,一块醒目的大补丁。 那块补丁像磁铁般拴住了她的目光,她的心也就悬在了喉咙口上。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过桥去,全队人马仿佛听见了无声号令,随之一步一步逼近中山桥。 “砰!砰!”他们开枪了,子弹射在队伍前面的桥板上和河水里,厚重的桥板冒起一缕缕青烟,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像鸡冠花。 队伍里蓦地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如裂帛:“石山—” 随着这声发喊,一个女人发疯似的从队伍里跑出来,扑向前去。她穿件旧香云衫。 慌乱中的月英被眼前这幕情景强烈地震撼了,一瞬间,桥上的青烟、桥下的水花、空中的烟雨、眼前的人头……都不见了,只有那旧香云衫朝两个没有回头的汉子飘忽而去,就在快接近那块补丁的时候,忽然在枪声中软软地飘然落地,旋即,冒出了一缕青烟…… 队伍在这一瞬间,犹如着火的炸药,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浪。 “打倒包办!” “冲啊!冲啊!” “为工友报仇啊!” 月英被人流席卷而去,跟着队伍涌进了城。她眼前的一切在湿润的眼中全变得模糊起来,脑海里只有那件旧香云衫在晃动,那个女人,不消讲了,只会是那个女人!她在心里喃喃呼道:“刘山茶,你真的爱那个家伙,我月英算是佩服你了……” 这一幕铭心刻骨地永久印在了她的心上,这不仅是因为那个时刻惊心动魄,更为震撼她的是刘山茶那不顾生死的爱,她原以为爱就是一种快活,这一幕分明是一出死神与爱神的活剧,爱,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五章 杨石山静静地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身旁坐着双眼红肿的妻子刘山茶。 他宛如置身在尾砂坝,阳光在沙砾上跳动,积着废水的砂坑里冒出一丝丝的雾气,那沙砾如棉花铺就,站在上面轻飘飘的,想挪动一下步子,双腿仿佛铁铸似的莫想动弹分毫,恍惚间山茶从雾气中向自己奔来,便高兴地伸出手去抓,可这手也沉得要命,拼尽全力,才颤抖着伸了出去,终于握住了山茶…… “石山!石山!” 他缓缓地睁开眼,一团光亮悬在上空,怎么自己躺在了尾砂坝上,顶着毒太阳晒呢? “石山!石山!……”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同时,真正感觉到了手里握着的是她的手。 “石山,醒过来就好了。” 醒过来了?瞬间他明白过来,走到阴间的边缘,又走回头来,回到了阳间。他觉得电灯光刺得眼疼,这是在矿医院抢救室里,他曾经进过这里,认得,他记起来,大咯血后自己就昏过去了。 “石山,要下雨了,天暗,医生就开了灯。”山茶轻声说,她完全明了丈夫的每一个眼神。 他看见老婆脸上留着泪痕,就努力想笑一笑,表示不甚要紧的意思,但脸上的肌肉紧紧的,便微微地点了点头。 人生太短促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那年他十九岁,跟着叔叔偷偷离家上了云山。叔叔叫杨刚,已经在云山打了三年锤,是云山工会领导人之一。那年山茶才十二岁。他压根没有同她结婚的思想。离家三年之后,他在云山镇偶然遇见了山茶,她用辛酸的怨恨的目光注视着他,没有一句话,当他知道她被卖到云山镇当了丫头,立时声泪俱下,求她宽恕,她便哭了,一切怨恨便烟消云散。 她为了他,倒在县城外小桥上。那一刻,山茶只觉得身子飘忽如风中鸡毛,接着就被人抱定,透过纷沓的脚步声和震耳的狂吼声,她捕捉到了一个亲切动人的呼唤声:山茶!山茶!她竭力睁开眼来笑了一下,就带着一种欣慰的念头悠悠而去了。 她肩胛处被炮子穿了个洞,工友们立即送她到当地一个挺有名的骨伤郎中家治疗。因祸得福,东家闻讯,既不花钱为她治伤,也无须交钱替她赎身,就把她交给了工会。石山每次来探视,都会拉着她手,小声地说一会儿话。 这次工会打包办取得了胜利,县太爷亲自出来调解,取消了包办,砂子自由买卖,砂价又涨回二十块一担。那几家钨砂公司,同官府洋人都是有勾结的,怎会善罢甘休?不久的一天,李拐子没有听工会要他注意安全的劝说,一个人去镇上办事,结果不明不白地就死在了云山脚下。石山的叔叔杨刚是在党的,党里要石山立即离开云山,他想带石山走。石山说,李拐子刚去世,树倒猢狲散,棚厂就垮了,他要带着小顺子留下来,窑子的矿脉大,估算不消多久就可以见砂子了,见了砂子再走。杨刚思考了一番,知道石山话里有话,是丢不下月英和山茶两个女人,石山的话有情有理,假如不消几天真的能见到砂子,这两个女人的生计也就有了着落,就同意石山留下来,嘱他见了砂子就离开,在山上待的时间越久越危险,末了有意问他,到底舍不舍得离开?石山说,不就是一句话?叔叔就点头,告诉他离开后在什么地方再见,然后拍着他的肩头说等着你,两人就分手了。 山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石山把她托付给了信得过的打锤兄弟照看,让她替打锤兄弟煮茶饭。又在山后离一处烂埂子不远的地方搭了个杉皮寮棚让她独自住着。这晚他带着她在烂埂子里坐下,山风虽然吹不到烂埂子里,但夜阑山高,依然寒气砭骨,山茶觉着冷,紧挨着他。他从怀里取出一只扭丝银镯子送给山茶,说女人身上有点银子才漂亮,没有钱就买了一只。山茶奇怪地问,无缘无故又没有钱,送这个做什么呢?石山就说,我要下山了。山茶就问他要去什么地方,几时回来?石山自己也说不清楚,答不上来。山茶这才发觉石山的神色不对,就有些慌乱,将石山拦腰摁得死紧,抽泣起来。石山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回山立马就娶山茶!这样想着,眼前偏又浮现出月英的样子来,赶也赶不走,他愣了一阵子,说:“除非死在外头,有这条命,就不会再同你分手!”说时眼睛就湿了。 石山心中真真实实还有个月英,那也是一个纯情女子,他不是没有情感的石头,那头他也放不下。月英涉世不深,又在丧考的巨大悲痛之中,李拐子走得突然,对爱女连句交代也没有,丢下她孤独一个,石山自然不忍心在这种时候不顾她甩手走掉。月英明白了石山这意思,心里很感激。 石山对月英说:“你爹留下的钱,不用拿出来,留着你日后用。人也莫再雇了,小顺子教他掌钎,我打锤。看那矿脉的样子,砂子估摸不消几天就能打着。” 石山开始白天黑夜干,只睡小半夜,偶尔下山,半日就返回,月英情知是去看望刘山茶,竟没了醋意。 这晚,月英特意煮了几个荷包蛋,提了盏矿石灯,进了窿子。月英从未进过窿子,加之心里有种异样的镇定和专注,走得非常小心,打锤的石山,掌钎的小顺子都没有觉察有人进了窿子。 石山赤身**地抡着大锤,雪亮的矿石灯光将这个男人的每一部分都照耀得一清二楚,涔涔汗水使他全身油光发亮,腰如弓,张弛着,背脊像条长长的蜈蚣,一节一节环扣着扭动,屁股的肉也紧紧收拢来,长着密匝匝黑毛的大腿和小腿如铁柱般支撑着剧烈晃动的上身,全身的力传送到隆起一坨坨肉的臂上,再传送到紧攥锤把的手上,铁锤流星般地画着弧线,就在锤与钎猛烈相撞的一瞬间,便迸发出来震撼人心的金属声: “当!当!当!” 月英看见了他们。她的眼光在接触他们的一刹那,立即僵住了,她竟忘了男人下窿子常常这样。她蓦然意识到什么,一阵慌乱,脚下的废石“哗啦”响了。 他即刻收住锤,返回身。 她看见了男人正面的一切,他胸脯上的毛与肚子上的毛,以及大腿之间的毛连成一片像黑炭自上而下涂刷了一条,给这汉子平添了无比的刚劲和强悍。但她丝毫没有挪动双脚的意识存在,静静地看着他,此刻倒显得十分的镇静。 小顺子慌张地提着一条裤子跑过去,交给石山。石山没有去接。 月英走过去,把盛着荷包蛋的竹蔸筒子交给小顺子:“你回去,我替你。” 小顺子乖觉地接过竹蔸筒子和矿石灯,睨了石山一眼,就走了。 小顺子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窿子里便静得只剩下了吱吱的矿石燃烧的响声,矿石灯的呛味和男人的汗气混杂在空气里,更使人觉得闷热。 石山从月英眼光里感受到了撩人心魄的灼热,他看见她飞快地脱去了被汗水湿透了的褂子,她那隆起的玉石般细腻光滑的胸脯立刻暴露在白炽的矿石灯光下,接着,他看见了她那暴露无遗的柔软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结实的大腿。他手中的锤滑落了,锤柄竖着晃了两晃,“啪”地倒下来,敲打在他的脚背上,竟没有感觉到痛,当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重新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之际,他的心却产生了一阵异常痛苦的战栗。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里一个劲地叫着刘山茶的名字。但就在这当儿,他被她紧紧抱住了,他十分敏感地知道她紧贴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动情的部位,手脚无措地喘息起来,她一把抓住它往她身体里塞,他便在这当儿无法控制地将所有热情迸发了出来,她痛苦地呻吟着,扭着身子,用嘴在他身上吮吸着那些热情,他也就跟着痛苦地叫起来:月英月英!你给我掌钎!我要见砂子!然后,一把推开了她。 她望着他许久许久,才弯腰拾起丢在地上的褂子。 “你就这样子!这里热!这里闷!” 她顺从地拿起钢钎,咬着嘴唇,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当!” 锤声响了。锤与钎碰撞的时候,是火星与雷霆,分离的时候,仍然带着弧光和余音。 在弧光和余音里,他又吼了一句:“我要走!” “当!” “我欠了—” “当!” “还不够的—” “当!” “情债!” 月英丢下钎,霍地站起来,涨红着脸盯着石山。 就像锤与钎的碰撞,石山心中激起了火星与雷霆,一种无法用理智去梳理的情爱,剧烈地在冲击他。但当他的眼光再次同月英的目光相遇,他才发现她的那份炽热退却了,代之以愠怒、委屈与伤感,他的锤举在空中好半天,才一掷老远。到此时,他反而再也无法用任何理由去阻止自己接受面前这个纯情女子的爱。他一把揽过她,紧抱在怀里,声调变得异常低沉而柔和:“我喜欢你……喜欢你……” 她酥酥地倚偎在他的怀里,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就这晚,石山仅两炮就见了砂子,好大的砂子哟,炸出来的几乎全是矿石。 石山却不辞而别,月英以为他下山去看刘山茶,等了几天省悟不对劲,找山茶一问,才知道石山离开了云山,找叔叔去了。 在叔叔杨刚跟前拍了胸脯,杨石山狠下心丢下两个女子下了山。打锤佬讲的就是义气,一言九鼎,说了就要兑现,丢了脑袋也要兑现。留在云山有性命之虞,这他倒想得不多,山茶有伤在身,月英有孝在身,这两个女人孤孤单单依赖的就是他,他走得彷徨,但不能不走,工会是云山千千万万打锤佬的,叔叔要他走自然是工会的意思,打包办之前就讲过,他们这几个代表是打锤佬的代表,得讲纪律。 这一段情爱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山茶是他的妻子,此后在他漫长的屈辱、窘迫的生活里,他俩相依为命。月英就不同了,那段情爱像清晨的露水,闪着光芒的时候太短暂了。 第六章 李月英云山此行,是在职最后一次。离休之前有特别多的回忆,参加革命的经历一幕幕反复在她脑海萦回。李月英同杨石山的那段情虽短,却是初恋,而且正因这段情,她才走上了革命道路。这次上云山,与以往一样,同杨石山当年的那段情就不可遏止地涌上心间。虽然很少去看望石山,其实心里很关注他,前不久得知杨石山身体每况愈下,遂决定这次上山一定要去看看他。离开尾砂坝,她来到石山家,见门上挂着锁,问邻居,才知道他已经住医院了,便掉头来到矿医院。 李月英轻轻走进矿医院抢救室,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的杨石山,正在输液,山茶坐在床边一张四方小凳上。 李月英见杨石山是醒的,就轻声叫:“老杨!”又向山茶打了招呼。 杨石山有点意外:“李书记什么时候上山来了?” 李月英在床前立着,说:“刚到,知道你病了,先来看你。” 杨石山就有点感动:“李书记还记得我呢。”挣扎着欠起身来,被山茶轻按住了。 李月英忙说:“躺着躺着。” 杨石山说:“是前年吧,你上山来,我们也见过面。你看,如今我病成了这副样子。还是上次给你讲的那句老话,我是不甘心头上扣着屎盆子去见马克思啊!” 李月英不由又想起当年有情有义有男人味的杨石山,同眼下孱弱的杨石山真是判若两人。她默然一阵说:“老杨,你这件事,还是老话,我是想帮忙也力量有限,最主要的,我不能为你作证。” 杨石山黯然一叹,一颗浊泪从眼角滚下。 那年,杨石山下云山后,按约在龙口圩找到叔叔杨刚参加了红军,后来他担任了直接由中央对外贸易局领导的赣江河支部书记。赣江河支部机构设在龙口镇,对外称赣江办事处,负责赣江河域的白区工作,主要是同白区搞地下贸易,秘密同白区的商人打交道,有时也有战斗发生,杨刚就是在一次同白区商人做生意时被敌人发现,中弹牺牲了。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被迫退出中央苏区。中央通知杨石山火速返瑞金。他来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所在地叶坪,正值最后一批工作人员撤走,红军烈士纪念塔前飘悠着文件焚烧后的纸灰,人们皆肃然无语,步履匆匆。一切给人以严峻与紧迫之感。 一位部门的领导等着他到来,见了他高兴异常,拉着他的手连连称好。这时,他认出了站在那位领导身后的李月英,十分惊讶。李月英腆着个大肚子,穿一件宽大的男军装,脸庞瘦了许多,黑了许多,眼光悒悒的。 李月英叫声:“石山哥!”上前拉住他的手,眼圈就红了。 那位领导对石山说:“你是本地人,又有白区工作的经验,还在矿山做过工,同李月英同志又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有项特殊而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和月英同志完成。赣南苏区要放弃了,形势瞬息万变,中央无法做出决定,去哪里,什么时候再回来。有六个中央机关领导同志的子女,都是一两岁,不能带走,月英同志也快要生了,加一个,七个,你和她留下来,就不随军走了,负责这些孩子。孩子可以托交红军家属或者可靠的群众抚养,但不能泄露孩子的真实身世。将来红军打回来,你们要完璧归赵!” 李月英就对石山说:“我也是个拖累,就靠你。” 领导说:“李月英同志的爱人顾雷犯了右倾,离开了机关,派到前线去了,目前是不能回瑞金了。我同老顾熟,就代表他,将月英同志托付给你了!” 杨石山已经明白,中央调自己来接受这个任务,肯定同李月英有关系,虽然领导同志和月英都没有说出来,估莫十之**是李月英举荐的,望着月英期望的眼光,心想怎能再辜负她?何况是组织决定,容不得推辞,就说:“我尽力去做,就怕力不从心。” 领导拉着他的手,神色严峻地说:“此事容不得半点闪失。我再重复一句,你们要完璧归赵,红军打回来,父母儿女骨肉团聚,就靠你们了!” 杨石山本想说几句让领导放心的话,心里没有数,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说:“我明白此事关系重大,我在孩子就在。” 领导说:“不能这样说,你们不在了,孩子就是在世上,组织上也弄不清下落,也不能回到父母身边了!” 杨石山说:“今天说不准明日事,比如我生个病死了……” 领导说:“所以派了你们两个人,总不至于都出事吧?” 杨石山顿了顿说:“假如两个都被敌人捉了,怎么办?” 领导就有点不高兴了:“总之一句话,完璧归赵是第一位的,你们死也只能死一个。《三国》里头有个英雄叫姜维,也可以学他。” 李月英这时插进话来说:“石山是从坏处想得多点,其实他办事极牢靠的,当然不希望出事情。” 领导点头说:“多想问题是好事,出了问题就不是好事。杨石山同志,组织上挑选你,是相信你的!”说着,握紧了杨石山的手。 组织上给了少量银元,一些食盐,这都是苏区紧缺的,作为孩子的抚养费用,另外还给了四十担钨砂,钨砂本是苏区经费主要来源之一,因为无法带走,组织上也就给得很大方,这东西虽然值钱,但却需先藏妥,待需换钱时再一点点取出变卖。杨石山对钨砂买卖轻车熟路,组织上算是找对了他。 当晚,一小队红军护送他们乘船顺绵江而下,至鬼谷口,将钨砂从船上取下,找了处沙滩埋藏好,又留下带来的一只当地叫漂潭子的小船,战士们便告辞回去了。鬼谷口一带原是红区,眼下部队全开往于都、瑞金集结,已没有红军一兵一卒了,此地离云山近,日后来取埋藏的钨砂方便,离要去的第一站黄石村也近,仅两三个钟头的水路。 漂潭子仅丈余长,宽约四尺许,篾编的弓形船蓬下头,就是船舱了。杨石山让李月英和六个孩子,在船舱内歇着。六个孩子用箩担装着,都睡熟了,李月英行动不便,坐靠船蓬休息。江水闪烁着星光,静静地流淌。月英虽困却无睡意,石山摇着橹,心里也想着舱内的月英。这是两人分别十个月后单独相处,都有话想说,只是月英成了家,原先的情爱自然有口难开。江面仅闻橹声欸乃。 石山正想着心思,忽听月英叫他,那喊声有点不对劲,忙问什么事?月英就告诉他肚子有点痛,又问离黄石还有多远。石山明白月英快生了,担心未到黄石就发作,嘴上安慰月英,心里着急,巴不得早一刻船到黄石。一路上石山就找话说,问她这几年的情况,又问老顾,又说自己,意思让月英分心,不要紧张。 正说着,忽听一声枪响。 石山果断地说,有情况,我们靠岸!一边使劲摇橹,一边用眼光在江面上搜巡,果见远处隐约驶来一船。月英钻出舱来,帮着摇橹,任凭石山怎么说也不肯离去。漂潭子小而轻,走起来快,两人奋力摇着船,眼看离岸不远了,月英突然“哎哟”了一声,就蹲下身去。石山问了句:发作了?想想月英同老顾结婚的时间,该是早产。月英不作声,捂着肚子爬进了舱。 漂潭子须臾靠了岸。 石山刚把船泊住,舱内便传来月英的呻吟,接着是婴儿落地的啼声,在这沉寂的江面,显得异常清晰。 石山愣视着黑洞洞的舱内,不知所措。 “石山,快进来,我生了。”月英的声音里透着恳求。 石山只好爬进舱,他照月英的话,伏下身去将脐带咬断了,又脱下身上的褂子,小心地包妥婴儿,告诉月英是个男仔。月英说:“我是走不动了,加上这个,七个孩子,都拜托你了。” 石山立即说不行,一起走,月英就说你别傻了,走不动怎么走?正争执不下,依稀听得远处的喊声:靠过来检查!**封江了!不靠就开枪了!听喊声,敌船已经不远了,石山心急如焚,怎么也不忍心丢下月英,硬搀扶她起身,不料月英顺势搂住他,央求道,亲亲我!亲亲我!说时嘴就贴紧了石山的嘴,石山虽无思想准备,却也没有拒绝,月英就将他搂得更紧。 停息下来,月英就推他走。 石山情知再不能耽误,操起箩担,喑哑地说了句:我走了。就钻出舱,几个孩子弄醒了,在哭,这时月英也跟着爬出了舱,蹒跚着站起,身子压在橹上,待石山跳下船,月英就拼尽全力摇船离了岸,意欲引开敌船。 石山追着船喊道:“我们在黄石村头黄嫂家见面!” 月英应道:“我的儿子,粗糠粗布拉扯得大,我就死也瞑目了!”说到后面,已是哽咽。 石山一咬牙,挑着哭喊着的孩子,朝岸边山峦奔去,不多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里。 石山直到听不见江上的任何声音,才在林子里歇住脚,孩子几乎全在哭,他怕有人发觉,忙又挑起箩担直奔黄石村。好在黄嫂住在村头,敲开门,一脸惊讶的黄嫂顾不上多问,忙将他让进屋来。 石山把情况先说了个大概,就问黄嫂:“孩子饿了一晚,不要紧吧?” 黄嫂说:“不要紧,只是找不到奶,这刚出世的也喝米汤。” 黄嫂手脚麻利地将孩子全抱上床哄着睡了。然后立即生火煮稀饭。石山在灶头坐下帮助烧火,对黄嫂说:“你是在党的,孩子的身世本当不能暴露给任何人,但今晚碰上这情况,只好全挑到你这里来了。要麻烦你。”然后告诉黄嫂,这些孩子是红军领导干部的子女,他和李月英的任务就是安置这些孩子,又将遇敌的情况说了一遍。 黄嫂说:“要我做什么,尽管讲就是了。” 石山说:“月英的孩子你先带几天,其余六个我马上送走安置好,然后就去找月英,三五天后我一定回来,这里山深,白狗子恐怕三五天到不了这里。” 黄嫂说:“你也不要太急,几天返回等你几天。” 稀饭煮好了,两人将孩子喂饱,石山仍用箩担将六个孩子挑了,告辞黄嫂离了黄石。 这一带杨石山很熟,仅用了一两天就将六个孩子托付给了六位红军家属。这些人家分散居住在深山不同村落,十分安全。 之后,杨石山沿绵江寻找了百多里,连月英的影子也不见,无奈只好返还黄石。 原来,那漂潭子离岸后,月英再无力摇橹,任凭小船漂流,敌人追上来,盘问月英,月英称自己是渔家女,生了个女婴,被丈夫丢弃,那女婴则丢进河里溺死了。这地方原有溺女婴的陋俗,敌人见满舱血污,又见胎衣脐带,又好像听见婴啼,竟也信了。 漂潭子终于在一处沙滩搁浅。月英觉得浑身火烫,头痛欲裂,只盼石山来寻。不料沉沉昏睡过去,醒来却在一只运粮的大船上,眼前尽是陌生人,一位赣州商人救了她。 第七章 杨石山与李书记说话的时候,山茶用开水冲了一小碗藕粉喂石山,藕的清香使这间弥漫着消毒药水味的抢救室,多了一份温馨的气息。杨石山吃着藕粉,精神好了许多。 赣南藕多,乡间许多塘都种藕,还有藕田,莲子是土特产。石山从红军队伍抱回月英的孩子,山茶就是用米汤、藕粉喂养大的。石山最喜欢吃的也是藕粉。今早石山进医院,山茶慌乱当中,只是顺手拎了一包藕粉便去了医院,当时她想,石山一定会好转过来,一定要吃东西。 藕粉他家是没有断过的。他俩下山去赶圩,常在荷塘边的农舍买藕粉。有一次,石山开玩笑说山茶你走得脸红扑扑的,像朵荷花,山茶说自己瘦瘦的黄脸婆像什么荷花?烂泥里的莲藕还差不多哩。他就想起月英来,山茶是泥里的藕,月英倒真像荷花,自己则是茎,一辈子同藕相依为命,那朵向着天空生长的花,同自己相连的时日并不多。 此刻他吃着藕粉,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又想起了那个比方。 他与山茶成亲,既突然又自然。 李月英刚出世的孩子,杨石山没有托付给黄嫂,怕太麻烦她。黄嫂有公婆两个老人要照看。他沿江没有找到月英,返回黄石村之前,先到一处原是红军放食盐、药品的土房仓库,打扫干净之后,才去黄嫂家接月英的孩子。 杨石山带着孩子,连夜上了云山。 来到山茶居住的寮棚已是午夜,月亮悬在当空,大地分外明亮。石山轻敲柴门,就听见寮棚内传出山茶警觉的声音:“哪个?” 石山压低声音说:“是我,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石山就听见山茶急急下床跑至门口的脚步声,然而过了许久,却再听不见门闩的响动。 石山警惕地反身环顾四周,万籁俱寂,就大点声说:“山茶!给石山哥开门哪!”寮棚内仍没有响动,石山正愣着,从柴门缝隙塞出一样东西,“当”地掉在地上,石山弯腰拾起一看,是山茶腕上之物,那只扭丝银镯子。石山茫然不解,是不是山茶成了家?再叫门时,寮棚内毫无反应。他怕惊动左邻右舍,只好迷惘而痛苦地拖着步子离开。这时那扇柴门却“吱呀”一声开了。石山忙回转身,只见山茶呆立门前。石山走拢去,看见山茶满面是泪。 山茶冷冷地问道:“你有了家,还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石山省悟过来,山茶是从门缝里看见自己怀抱婴儿,弄误会了。便说:“快进屋再说!” 进了寮棚,石山将孩子放在床上,又将镯子重新给山茶戴上,双手抱住山茶的肩头,恳切地说:“我在红军里,怎么可能成家呢?这孩子是捡的。” 山茶道:“你不哄我嘛?” 石山说:“怎么会哄你?我在红军里头哪天不想你?石山哥什么时候哄过你?” 山茶就伏在石山胸前呜呜地哭出声来,石山慌忙捂着她的嘴要她莫哭。 山茶用手背揩一把泪,才记起去闩门。 石山就问山茶伤怎么样,日子怎么过的,山茶告诉他,他走了不久伤口就愈合了,过日子全靠石山的打锤兄弟帮衬,她为他们煮水烧饭洗衣裳。山茶说着要点灯,石山拦着不让点,山茶问饿不俄,要煮番薯,石山说:“不要弄了,你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 “这种时候去哪里?” “下山。” 山茶再不说二话。动手去收拾东西,摸黑打包袱,锅灶带不走,东西也不多,几件烂衣裳,一床破被子。 石山看山茶很兴奋,不禁问:“你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山茶手不停地边收拾东西边说:“你们红军败了战,你当我不知道?跟你躲白狗子哇。”她拿起一尊白瓷送子观音像,欲放进包袱里。 石山问:“这是什么?”拿过瓷像看了看,“带这个沉。” 山茶认真地说:“初一十五我都烧几柱香供着哩,要生,就给你生个崽。”将瓷像夺回,小心地放进包袱。 石山看在眼里,问道:“我这样拖你走,不怪我?” “我才不管你带我去哪里,去多久,有你在身边,就够了……”山茶说罢,抱起孩子就跟着石山出了门。 他们一路上吃生番薯,孩子就吃山泉水,饿得孩子哇哇直哭。第二天晩上,才到深山旮旯里的新家,那便是杨石山已经收拾好的土屋。 石山点亮油灯,山茶见床上叠着被褥,锅灶齐全,屋角堆满了柴,屋子也很干净清爽,高兴地说:“不走了吧!” 石山说:“都走了一整天,还想走?” 山茶开心地笑道:“不想走了!不想走了!周围几十里才有这么几户人家,你放心,我也放心。”就在床沿坐下,哄着哭闹的孩子。 石山见孩子哭得声音沙哑了,顾不得累,坐在灶前生火,然后从缸里拿出一只布袋来,山茶问是什么,石山说是藕粉,冲开水喂孩子。山茶好奇心驱使,走过去看那屋角的缸,缸里盛满了米,又揭开盐罐子看,盛满着食盐,她眼睛不由发亮:“白狗子围你们,这盐看都看不到,金贵呐!” 石山又从怀里拿出一叠银元放在桌上:“都收着,往后日子难了可以应付应付。” 山茶抿嘴朝石山睨了一眼,动手铺床。锅里水不多,这时候冒着热气开了,石山冲了一大碗藕粉,匀出一小碗放在水缸里浮着,同山茶吃那剩余的,他们吃完,那小碗藕粉已经凉了,才喂孩子,孩子小嘴吮得啧啧响,那是饿极了。孩子吃饱再不哭,一会儿香香地睡熟了。 山茶问:“叫什么名字?” “没名姓,不是讲了,捡来的。” “哼!瞒我!这一路上,疼他像心头肉,我没看出来?捡的有这么亲?不是你的,我信,是你红军朋友的,骗不了我。” 石山认真地说:“我们有纪律,不该讲的,父母妻儿也不能讲,山茶,你就莫多问了,这孩子是没有姓名。就叫他,盐崽吧。” “好,盐崽,金贵。”山茶脱了褂子,仅留一件贴身衣兜,胸脯微露,含情说道:“你不困?” 石山看见了山茶肩胛处的那块伤疤,粉红色,酒盅大小,他心疼地摩挲着,山茶却赧然地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要看你就看个清楚。”说时竟把衣兜脱了,裸露着上半身。 石山蓦然意识到什么,心跳跳的,山茶已经把头埋在了他胸前,他一把抱紧了她,拼命地吻,似乎要把离别情全都融化进去。这当儿,也不知是谁不慎碰着了孩子,孩子“哇”的一声哭了。石山立即撒了手,眼光痴呆地望着孩子。山茶发觉他神色不对,就问:“你怎么了?” 石山轻拍着孩子,说:“山茶,你听我讲……” 山茶不耐烦地打断石山的话:“有话明天再讲好不好?” 石山拍得孩子不哭了,说:“我们红军没有垮,还会打回来。我是有任务留下来的,特殊任务,你就莫问。我是不能在这里住下的……”怎么能在这里长住?自然不能,那六个孩子得关照,卖钨砂,换钱,分送六家,从长久计,自己也要上山去挖钨砂赚钱,才养得活那么多只口,红军到底什么时候再打回来,哪个能料到?“山茶,我一定要走,还有事情等我去照料。最主要的,你生了孩子,盐崽招人疑……” 山茶打断他的话,赌气说道:“你把盐崽给人家,要养,养自己的!”说着,鼻子一酸声音变了样,“你到头来还是要走!你眼里有没有我?” 石山好声好气地说:“盐崽也是有父母的,人家舍了骨肉,不比我们苦?丢了盐崽,伤天害理你做得出?” 山茶顶撞道:“这个做父母的,为什么要舍了骨肉?为什么要交给你养?你就是信不过我,信得过,为什么不告诉我盐崽的父母是什么人,是死了还是在世上?难道这也是什么特殊任务?你不要编了话哄我,你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石山说:“我不瞒你,信得过你。盐崽是月英的崽……”他见山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莫急,听我讲……”就把如何同月英见了面,如何接受了特殊任务,又如何在绵江遇敌,月英为了掩护他引走白狗子的事,一一说了个明白,只是不说还有六个孩子的事,那是党的机密。 山茶听罢,点头说:“你敢讲出来这崽是月英的崽,话就不掺假了。从前,你也没有骗过我。你的话我信。” 石山就说:“我和你,终究是夫妻,眼下忍一忍,日后盐崽大一些再讲,我两个总是要聚的。” 山茶说:“好,你这个人,认定了的,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要走,拴不住,盐崽我也会疼他亲骨肉。只是今晚一定要做夫妻!我晓得,生得密惹人疑,何况带两个刚出世的也难,要是我肚子里有了,弄包药打掉去!” 石山万万没有想到山茶会出这个主意,又是激动又是心酸,望着山茶说不出话来。 山茶说:“莫想这么多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今天,就是我交给你的日子!” 石山听得心酸,说:“我是对不住你的,你做童养媳,我丢下你上云山,在云山相聚了,我又丢下你去当红军,今天又相聚了,还要丢下你走……” 山茶将溢出眼眶的泪水用被头揩干净,拉着石山的手:“我不怨你,我高兴。不消媒人,你去当红军的那天晚上,你送我银镯子,月老替我们做了媒。不消花轿,你陪我走了一整天到这个家来。也不消拜堂,你同我骨肉连着筋……”说着说着禁不住又流下泪来了,声音哽咽起来,“别个吹吹打打办红喜事,我们没有不眼红,我们今后办白喜事,你先走,我帮,我先走,你帮,一定要吹吹打打补回来!你听见没有?” 在石山的记忆里,山茶的这一席话是最忘不掉的,尤其是后头两句,听得他心酸心痛,山茶一门心思就是要和他白头到老!他与山茶自小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但这却是头一回晓得山茶这么有心思,是一个情感分外铁实的女人,石山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要好生待她。然而,石山却再一次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石山在与她相聚十数天之后,离开她上了云山,他本以为十天半月可以回来探望爱妻,谁料一去竟十余年再没有见到山茶。 第八章 大咯血来势凶险,止血及时则可化险为夷。杨石山又一次从死亡线上“撤离”。他对山茶说,他曾经死过一次。算来迄今已赚四十余年,活一天多赚一天。死,无所谓,头上这顶“叛徒”帽子没摘掉,死不甘心。山茶说,这也无所谓,给你讲过一百次,你头上的屎盆子是人家扣上去的,端不端得掉,由不得你,莫想就是了。然而这个念头太强烈,挥之不去的,李月英一来,这块心病又犯了。 杨石山将月英刚出世的儿子交给山茶之后,潜回云山打锤。 上云山原考虑变卖钨砂方便,打锤既可赚钱,又可掩护自己,山上朋友多,群众基础好,便于活动。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上山不几天,国民党军队便进山,立即成立了矿警队,封山设哨,统一廉价收购钨砂,打锤佬下山要搜身,不许夹带一粒钨砂。他挂念着那些孩子和山茶,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下山去送钱,不慎踩踏了一块风化石,响声惊动了矿警,追捕他的敌人乒乒乓乓地乱开枪,他的左小腿肚中了一枪,束手就擒。 敌人在他身上没有搜出钨砂,却搜出不少银毫子、铜板。他一口咬定娘有急病,才连夜下山去送钱,任凭严刑拷打,始终是这句话。 红军离开中央苏区之后,国民党政府在赣南施行石头过刀、宁可错杀不可漏放的屠杀政策。敌人将杨石山捆绑在云山镇的一棵大树上,身挂一牌,上书:认出此人来历者,重赏大洋三十。两天后,又改写重赏大洋五十。 第四天,敌人将杨石山带回矿警队。 矿警队长劈头一句问道:“杨石山,你老婆刘山茶呢?” 杨石山心中一惊,明白有人领了那五十块大洋,不动声色地说:“不晓得。” 矿警队长说:“红军留下你干什么?你说出来,我们真的不想杀你,真的想让你做一个榜样,同我们合作的榜样。” 杨石山再不答话。敌人软硬兼施无法使他开口,遂将他投入土牢里。 杨石山心似铁钩虎爪在撕扯,加上浑身伤痛,几乎整日整夜无法合眼。离开山茶的时候,说好十天半月就回来一次,而今一个多月过去了,还不急死她了?他虽曾反复叮嘱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切莫上山找他,估计山茶贸然上山的可能性很小,但她情急中带着盐崽上了山不就太危险了?山茶跟他算是命中注定了要吃苦,真不忍心丢下她就这样去见马克思!月英如今生死不明,也让人牵肠挂肚。最要紧的是那些孩子的命运同他联系着,他死了,这些孩子纵然有人抚养,却永不能同他们的亲生父母见面了!他是答应过领导的,完不成任务,怎么对得起组织,怎么对得起那些把孩子托付给了自己的领导? 正想着,忽听看守喊:“杨石山,你老婆来探监了!” 杨石山心中一惊,心里说:“山茶真的来了?” 他忍着剧痛翻身坐起,看时却是黄嫂,一线希望陡然从心底升起,挣扎着坐起来,踉跄扑向牢门,双手抓住牢门杆子,掩饰不住兴奋地问:“你怎么晓得了?” 黄嫂眼睛红红的,说:“风传山上抓了个红军,就来了。” 杨石山盯着黄嫂说:“你晓得我的消息,也好。我落入虎口,没有生还的道理,见了这一面,就是死也少牵挂了……我做钨砂生意欠了七处的债,以后讨债的人来了,你就同他们去找那些债主,债务多少,来人应该弄得清楚的……” “晓得了。”黄嫂噙着泪使劲点头,“不就是周围那些村子的人家嘛?我会一家一家去找的……” 杨石山见黄嫂完全明白了他的话,心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正欲再说山茶的事,来了两个矿警,不由分说把黄嫂拖走了。 到了晚上,看守不经意地对杨石山说:“你老婆蛮标致,就是性子烈。” 杨石山一怔,这话里分明有话,就问:“我的老婆在何处,你怎么知道她性子烈?” 看守只说了句关在矿警队,就再不肯多讲。杨石山隐隐预感有事。 这样过了几天,再无黄嫂的消息。 这天清晨,牢门开了,看守对他说:“老弟一路好走!” 杨石山明白敌人要下毒手了。他问看守:“这些天相烦大哥,多谢了。只是我走得心挂挂的,央求大哥告诉我,我的老婆怎么样了?” 看守悄声说:“她比老弟先走了一步。你老婆死不从警长,打起来了,警长就开了枪。” 杨石山头脑嗡一下子,险些站立不住,被看守一把扶住,他轻轻掰开看守的手,拖着受伤的腿,要自己走。那看守就在他身后叹气。 出了屋,抬眼看时,关得久了,被阳光照得头晕目眩,他竭力使自己脚步踏实一些,莫要跌倒了让白狗子笑话,良久,眼前才现出景物来,才看清原来有十几个矿警荷枪押着自己。那只受伤的脚,千斤般重,好歹拖动了,跟着矿警走了一段路,没有想到,竟然经过了那条烂埂子,看见了山茶居住的那间寮棚子,他索性站住不走了。 “娘的,”警长阴笑道,“想死在这里?” 杨石山牙关紧咬,忍受着**与内心的巨大痛苦,挺立如柱。 警长头一摆,立时有人将一碗烧酒端到杨石山嘴边。 “喝吧,”警长说,“喝了就糊涂了。” 那碗酒,在杨石山的眼皮底下潺动着粼粼光点,酒味直钻进他的心窝。依着性子他真想打翻这碗酒,因担心站立不住,就冷笑一声,没有理睬。警长看在眼里,说:“杨石山,不喝也行,只要自首,还有赏,你不会这么傻吧?” 杨石山想,自然,这烧酒灌进肚去,万事皆空,再无忧愁。假如不死,则要遭千人白眼,受万人唾骂,这比死还要难受百倍。但是,又怎么能死?不能死啊,有朝一日红军打回来,做父母的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亲骨肉,你能死得安心?还有月英,她是用性命将儿子托付给了你,你能置之不顾,一死了之? 警长此时叫了声:“举枪,准备—”然后就问杨石山,“想好了没有?不就是一句话吗?” 杨石山心头一震,为人在世,一诺千金,你是在组织面前承诺过了的,那七个孩子的父母都记住了你说过的话,你要完璧归赵呵!他突然记起,在接受任务的时候,那位领导同志说,《三国》里头有个姜维,可以学他。姜维是个假投降的英雄。月英的爹李拐子讲古,他场场必到,《三国》的故事他熟…… 他终于开口说:“我不喝。” 警长旋即笑了,一翘下巴,那矿警就把酒倒了。 杨石山眼角滚落下一滴心酸的泪珠,虽是一小滴,却滋润了这座大山,也只有大山,才记住了这一瞬间,只是这证人永远不会说话。 杨石山在刑场上最后一刻,向敌人自首投降了,他供出了绵江河滩下埋藏着的那四十担钨砂,照看这些钨砂,就是他的使命。敌人抬着他来到绵江河畔,果然掘起四十担钨砂。敌人赏了他五十块大洋。 获释出狱的杨石山,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将五十块大洋用石头狠狠地砸、砸,仿佛要把耻辱和愤恨砸掉,然后丢弃荒僻的沟壑。 他极想下山去看望山茶和那些孩子,苦于腿伤未愈,行走不便,更何况敌人必定会盯着自己,故未敢成行。 敌人利用一切宣传工具,大肆宣传自首投降的杨石山,云山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个“反水”的龌龊货色,指着脊梁骂他。一切犹如所料。他低着头过日子,常在那条烂埂子处一站半天。云山红色工会成立早,矿工团结,最恼的就是反水变节的,偶尔有个别朋友夜里来探他,送些草药或者吃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这些朋友多半是惧怕同他接近,原因是附近有支红军游击队,有二十多条枪,神出鬼没。游击队还有个名字叫锄奸队,专打反水狗。 杨石山既担心游击队不分皂白就把自己结果了,又盼能见到游击队,能向自己人做个交代。但游击队并没有来找他。 又过了一个多月,杨石山能走路了,便极想去看望山茶和孩子们,卡子断不敢过,绞尽脑汁拿不出下山的好主意。后来,他决定冒险去找原红色工会的老赵,老赵同他叔叔杨刚情同手足,推想起来应该是在党的。他的来访,老赵虽然吃惊,却没有拒绝,只是不冷不热,没有话,仅听他说。然而杨石山什么也不敢说,不能说,孩子的事是机密,不到万不得已,连当地党组织都不能随便说,何况老赵?因此也就什么也说不清。他只能反复说自己是有良心的,央求老赵帮忙引见游击队,老赵最后才开腔,先问他游击队会不会相信你?再告诉他游击队在哪里谁也不晓得,提醒他游击队之所以没有找他的麻烦,恐怕是因为他还没有良心丧尽出卖同志,又奉劝他待在云山老老实实,不要再乱走动。他离开时,老赵也没有送出寮棚。 从老赵的寮棚出来,杨石山高一脚低一脚又来到那条烂埂子处,坐在地上久久愣视着星空。他开始明白不仅敌人在暗中监视着他,自己人也在盯着他,稍有不慎,即可招来杀身之祸。他暂时打消了下山的念头。 不久,敌人将他弄到百里之外的垅山钨矿打锤,每日需到矿警队报到,完全失去了自由,他们表面说,怕他被红军锄奸队暗杀,实际是怕他重新落入红军游击队手里。他异常艰苦地活着,尤其是失去亲人朋友的痛苦,折磨得几乎判若两人,终日沉默寡语,机械地过着每一天,唯一的信念就是等待…… 第九章 顾燃驱车赶到矿医院,先找到王院长询问了杨石山的病况。矿医院在治疗矽肺病方面起码走在全省前头,所以他不担心治疗技术,王院长也是让他放心的,然而王院长的话让他极为担心,杨石山眼下虽然止了血,但随时都有再咯血的可能,尤其怕出现并发症,那就极危险了。顾燃走进病房,没想到母亲李月英也在,他问候过母亲,转而问杨石山病情,见杨石山神志清醒,心下稍安,说了一些安慰话,告辞了母亲,就匆匆离开医院赶去开会了。 山茶静立一隅。她一直回避不见顾燃,只是近些年来才与顾燃打照面,也无话,岁月的刻刀在她的脸上雕上了一条条皱纹,加上脸上的伤疤,因而顾燃根本就没有认出这就是分别近三十年的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娘。 山茶含辛茹苦抚养了顾燃十五年。 石山在他们成亲十几天之后就去了云山。她怀了孕,到清河镇买了副打胎药吃了。胎儿打下地的时候,山茶痛苦难当,冷汗淋漓,血流不止,几乎昏死过去,好在年轻身体好,挺过来了。 石山一去杳无音讯。她是信得过石山的,石山临走告诫她不要带盐崽上云山,她就不敢上云山去找石山。待她左等右等实在熬不过横下心背了盐崽上云山,石山已被敌人转移到垅山去了。她听人说石山反了水,心里不信,无奈见不着石山,又担心盐崽的安全,只好怅然返家。之后,她又去过云山几次,仍找不到石山,就有人说石山失踪了,难说还在不在世上。后来,她终于把无尽的思念之情嫁接到了盐崽身上,疼盐崽胜过一切。在盐崽十二岁上,她咬咬牙,动用了石山留下的银元,送盐崽到四十里地的清河镇新学堂去读书。 盐崽十五岁,解放了,山茶一点也不晓得世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个晴朗的冬日,山茶赤脚在屋后坡菜地翻土,远远看见山路上一行三人,这地方是绝少有人来的,她只是奇怪地瞥了一眼,低头继续锄地,压根没有想到来人会同自己有什么干系。 当她重新扬起头来时,三个男人竟站在自己跟前。 一瞬间,她那略略打量的眼光,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停留住了,立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仅有面前这个男人的存在,她嗡动了一下嘴唇,却张不开口,想往前走,双脚像钉在了地上,休想挪动分毫,心像要跳出胸膛,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那男子慌忙抱住了她。她就听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山茶!山茶!”她睁开了眼,呜咽着就摊倒在那男人的怀里了。 整整十五年了。 十五年,杨石山真不明白这漫长的十五年竟然也熬过去了。当组织上派了两人找到了他,用审讯的口吻向他要人,要那七个孩子时,他的心忽然不顾来人冷峻、无情,热烈地跳荡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不厌其烦地叙述这十五年的一切,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两位好不容易等他说完,才冷冷地告诉他,他的问题组织会处理,孩子如果交不出来,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惩罚。他又打听当年交代任务的那位领导,却只能说出那个部门的名称,领导的名字都弄不清楚了,当初哪会料到日后有这许多磨难?也就没有去记住。这两位说,你就是记住了是谁,那个部门的几位领导都在战争年代牺牲了,何况,就是健在,也于事无补。 杨石山带着他们,一一找到了那六个孩子,最后来到山茶这里。那两位干部见孩子都找到了,待石山的态度好了许多。 在山茶眼里,石山的模样是大变了,原先那个眉宇轩昂的剽悍后生,现在是胡楂满腮,面颊消癯,头发也有些花白,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的中年汉子了。山茶也不是石山记忆中的姑娘了,那双灵活的眼睛,如今显得有些迟滞,脸色憔悴而黄黑,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原先的红润? 石山忍住悲痛说:“山茶,解放了,我们胜利了,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 山茶“呵”了一声,说:“再不走了?” 石山没有料到山茶见面第一句竟是这话,噙着泪说:“我带你回云山去吧,我还可以打锤的。” 山茶就连连点头。 两位干部说:“走吧,到家里去说吧。” 山茶连连点头称好,问石山:“这两位是……” “同志。”石山说。 “哦,同志。”山茶不顾手脏,就去拉那两位的手。同志是自己人的意思,山茶是知道的,“难得你们陪石山来这地方,走走,到家里去吃饭,嘿,我儿子不在家,要他在……” 一位干部插进话来:“他去哪里了?” “上学堂了!读一册要三块大洋,我舍得。他要晓得死老头子今天来了,他会……”山茶又语不成声了。 “不要哭,不要哭嘛。”两位干部都安慰山茶。 石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盐崽带大了,人家要接走了,山茶命苦哇。 说着话,山茶引他们进了家。 山茶让两位干部在小桌旁坐下,端了两碗水给他们喝,然后对石山说:“帮我烧火哇!我留了几个老倭瓜,甜哪。”石山就在灶头坐了,拿起柴往灶里塞,山茶又连连说,“算了算了,你也走累了,自己去倒碗水,陪两位同志坐。”连拉带搡把石山按在桌旁坐下,却又去倒了碗水放在石山面前,这才自己动手烧火做饭。石山看山茶,灶火映在她的面庞上,眼角的泪珠闪着光。 石山心里针刺般痛,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就说:“来,把这桌子移到窗下去,这里太暗了,菜都夹到鼻子里去了。”说着,让两位干部帮着抬桌子。 房里的地是泥合碎石,桌子脚撞着地上的疙瘩,响了一声,山茶忙跑过来,俯下身去摸那桌子脚,见没有弄坏,站起来讪笑道:“莫弄坏了。” 这张桌子,还是石山十五年前做的,一条脚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用新木料子接上去的。山茶的举动他看得明白,她把他看作从未离家的样子,差老公做事情,却又心疼不让老公累,这心事让他又感动又心酸。他有意扯点别的事,就说:“山茶,这张桌子的腿,你倒接得好。” “哪里是我!”山茶说,“是你儿子接的,盐崽乖,先生讲他读书也用功。”她笑着,用围裙角揩眼睛,不知是烟熏还是又流了泪,眼里闪着泪光。“盐崽礼拜天都回来,四十多里,路上还顺便捡担柴,我去看他他不高兴,怕我累。”十五年,大概就今天话最多,但她并不觉得说多了,忙着烧火,切倭瓜,炒菜,嘴里说个不停。 两位干部交换了一下眼色。 石山极不自在地找话说:“山茶,我们走了这远的路,饿得肚皮贴着腰背了。” “好好,”山茶忙说,“在煮倭瓜,我的倭瓜甜哪!”她忘了刚刚夸耀过她的倭瓜。 山茶太兴奋了。 倭瓜煮熟了,山茶将饭菜端上桌。 一位干部招呼她:“你也来吃把。” 山茶说:“你们吃,你们吃,没有什么好吃的,就这碗倭瓜甜,喜欢就多吃点。你们从哪里来?听不出你们的口音哪。” 那位干部告诉她,从北京来。 “北京?”山茶诧异地问,“比瑞金远吧?”她只知道苏区的瑞金。 “远多了,坐了火车换汽车,坐了汽车换两条腿。” “哦?来这里,有什么事吧?”山茶问。 “来,你坐下来吃,解放了,男女平等,你还封建?” “好好,”山茶解下围裙,坐了下来,“咦,吃呀,吃倭瓜,北京有没有倭瓜?” 山茶愈是有说有笑,石山愈是搅心的难受,闷着头扒饭。 “也有,不过,叫南瓜。”一位干部吃着倭瓜说。 “噢,”山茶点着头,“你们这么远来,多住几天歇一歇。有什么特别任务吧?” “特别任务?”两位又相视一眼,一位说,“是的。” “特别任务是秘密的,我不问。”山茶见石山闷头扒饭,“你怎么不吃?” 石山忙夹了一块倭瓜塞进口里。 “甜不甜?”山茶问。 石山好不费力才回答了一个“甜”字。山茶母子相依为命十五年,盐崽离山茶而去,不就剜她心头肉? 山茶轻轻将筷子撂下,愣视着神情有异的石山。她是个聪明人,十五年前,她就发觉盐崽不是捡来的,石山也就承认是月英的崽,月英的老公也是红军,山茶心里透着亮,听石山的没有怨言,自己的儿子不养,风风雨雨地拉扯大了盐崽,这个崽胜过亲崽。而今胜利了,月英怎么不会找孩子?这两位同志,尽找盐崽的事问,眼光躲躲闪闪,是来做什么的?想到这里,她顿时乱了方寸,惶悚地问:“石山,你倒底是来做什么的,讲,你讲啊!” 一位干部忙给石山递去个眼色。 石山说:“是来接你去云山。” 山茶将眼光转向两位干部。 一位故意轻松地笑起来:“特别任务,你不是说过不问吗?” 山茶一直到吃完饭,再没有话。 山茶收拾碗筷去洗,两位干部压低声音商量了几句,借口去外面走走,邀石山一道走出屋来。 山茶这种情绪,引起他们的不安,决定暂不对山茶说明,自去清河镇接走盐崽。七个孩子都找到了,石山也就可以留下来。石山已经问过他们月英的情况,他们也只知道个大概,月英健在,随丈夫在部队,石山就托他们,将盐崽送到月英那里之后,请月英早同他联系。那两位干部告诉他,他的问题等候当地党组织调查处理,孩子都在,有罪也可从轻处理的。石山除了感谢的话,知道对他们说什么也无用。 他们回到屋里,石山转弯抹角地问盐崽的姓名,才从山茶嘴里得知,山茶怕引来麻烦,害了孩子,一直没有告诉盐崽“爸爸”的姓名,上学堂时,先生问是不是姓严肃的严,山茶一字不识,胡乱应了,那盐字换了个严。两位干部知道了盐崽的姓名,告辞了就走了。 山茶见两位同志执意要走,又听说是去清河镇,忙包了两大包倭瓜干,一包送两位同志吃,一包捎给盐崽。央两位转告盐崽礼拜天莫再沿路拾柴,爸爸回来了,早早回家。山茶和石山送两位同志出了门,她又想起什么,急回屋去,拿来一双新布鞋,说是刚做好的,也给盐崽带去,盐崽脚上的鞋已破了,回家穿新鞋好走山路。 送走客,山茶拉着石山的手,又问:“这两位同志去清河镇做什么?” 石山说:“人家不是说了吗,有任务。” “我信你讲的。也相信盐崽不会傻不会没有良心,九条牛来拉,盐崽也不会离开我的。”山茶很自信地说。 石山默然无语,他明白,这个礼拜天盐崽回不来就再也回不来了。 夫妻两人离别十数载,相互叙说着苦楚的往事。石山心存芥蒂,愁苦锁心,自然没有山茶那样舒畅,总是把话扯到盐崽身上,想开导她,说多了,又怕山茶疑心,又把话岔开,只怕礼拜天到来。山茶却盼着礼拜天,盼盐崽回家。她也说盐崽,句句透着深深的母爱。两人都说盐崽,心思却不同。 捱到礼拜天,山茶起了大早,割了菜地的黄芽白菜,刨了一个大倭瓜,忙来忙去的。日到中天,盐崽没有回家,山茶不时走出屋去张望那条小路,又怅怅地回到屋里来。石山见事到如今,再瞒不下去了,就把山茶叫到里屋,让她在床沿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说:“盐崽不会回来了,那两位同志接他走了,去他亲娘月英那里了。”话说出来,石山自己也觉得声音颤颤地走了样。 山茶面色驟变,死灰般怕人,呆若木鸡。 石山慌了,摇着山茶的手叫着:“山茶山茶,莫急,莫急呀!” 山茶蓦地一把揪住石山的衣领,狠命地推搡:“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害人的东西!盐崽是我的呀……”哇地哭出声来了。 石山任凭山茶骂,任凭山茶推,听得山茶哭得伤心,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哭吧山茶。”石山哽咽着说,“是我害了你……” 山茶忽地松开了石山,梦呓般地喊:“我要盐崽,我去找盐崽……”一边慌乱地抱起盐崽的衣裳鞋子,就要夺门而去。 石山死死拦腰抱住山茶,山茶就拼命挣脱,不料用力过猛,扑地摔倒在地,她在地上朝外爬了两步,昏死了过去。可怜摔得太重,额头、脸颊、嘴唇全跌出血来。石山将她抱在怀里,坐在地上直流泪。 从此,山茶脸上破了相。 第二天,山茶痴痴呆呆地跟着石山上了云山。 杨石山成了新中国第一批钨矿矿工。 当地党组织对杨石山的历史问题做出处理决定的时候,两种意见相持,一种认为杨石山的申诉言之有理,七个孩子也都找到,他是在特殊情况下,为了完成任务向敌假自首,因而不能说变节。另一种意见认为杨石山也可能出于贪生怕死,供出了作为抚养孩子的经费的四十担钨砂,敌人由此宽大了他,并作为宣传榜样,因而他就没有必要再出卖同志和孩子。任何情况不经上级党组织的批准,向敌自首就是叛变。后来,处理决定是这样写的:叛变嫌疑,暂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待取新证后定性。上级党组织对此不甚满意,指令尽快做出处理决定。然而,那新证又是容易取的?也就一拖再拖。 李月英和顾燃母子不约而同来到病房,更让杨石山和刘山茶夫妻俩思绪起伏难平。 二十年前,杨石山从寮棚搬进工人宿舍。这天,石山和山茶同去镇上,石山去新华书店买画贴新屋,山茶去菜市买菜,两人刚分开,一辆伏尔加轿车就停在山茶前方不远的商店门口。从商店出来两个人,一位苏联专家,一位是刚来矿山工作的顾燃。山茶无意间发现了顾燃,惊讶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她回过神来,顾燃已同苏联专家钻进轿车走了,山茶就拼命往家跑,石山买了画先回来,山茶喘息着抓住石山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盐崽,我看见盐崽了!我一眼就认出他来,心里跳得慌,不晓得喊,他就同苏联专家进了车子走了!” 杨石山冷静地说:“他现在的名字叫顾燃,刚调来,现在是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 山茶一惊:“就是他整你的?就他说你带头罢工闹事?” 杨石山说:“依我看,怨不得他……” 山茶不等石山把话说完,反身就走。 石山一把抓住她:“去哪里?” “我去找他!他不能没有良心!” “不要去。” “我偏要去!”山茶挣脱石山的手说,“我带了他十五年!自家的没有养养大了他!去了哪里也不讲一声,回来了也不讲一声,还要整你,他有没有良心?” 石山扯住山茶:“你不想一想,你认他,他会认我们吗?我是头上扣了个屎盆子,人人也嫌臭。” 山茶一跺脚,说:“就怪你,受冤受屈也忍得住,只晓得忍,你就是我们家的叛徒!叛徒!” 石山扬手就给了山茶一巴掌,打完,手悬在空中,愣怔住了。 山茶一惊不哭了,停了一阵,又伏在桌上哭起来,一眼看见新买的画,一张一张全是孩子,一下就明白了石山的心思,后悔不该揭石山的短,不该气他,想到伤心处,越发哭得厉害了。 这晚,两人躺在床上都不说话,又都闭不上眼睡不着。 石山就赔不是,不断地说对不住。山茶停一会儿就擤鼻涕,停一会儿又擤。石山搂着山茶又用好话哄。山茶噌地坐起来说:“我要同你分手,不能拖累你没有后。” 石山紧摁山茶:“你打梦话?我告诉你一件事,听了莫火。盐崽是我接生的,算日子,原以为月英早产,而今见了盐崽,他像我……你莫火啊!” 山茶听了目瞪口呆,半响才说:“我早就发现了像你,不敢信。也好,你也有后了。你同月英有,我不怪你,那时候你我还没结婚。” 石山说:“以后莫提盐崽了,到底人家嫌我头上扣着屎盆子。莫让臭气染了别个,也是为他好。” 山茶心里刀剜了一下,喊声:“莫讲了,睡觉。”掉过身子背朝石山,泪如泉涌,紧咬嘴唇才没有哭出声,心里说,盐崽啊,你不该这样没有良心,忘掉他吧。 第十章 步下住院搂台阶,顾燃仰天长舒了口气,似乎要吐尽胸中结郁。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杨石山枯槁的身影和黯淡的眼神。这次党委会无论如何也要解决老杨师傅的历史问题了。正想着,忽听母亲在叫他,回头一看,母亲已走到身边。 “妈,你还是先回家去休息一下吧。”他说。 李月英下巴朝前抬抬,示意儿子边走边谈:“打算给老杨师傅平反?” 顾燃说是。母子俩就并肩走着,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顾燃对母亲的情感多少有异他人。他的心一直留恋着山旮旯里那位乡下的娘。 他永远都悔恨那一天自己的轻率。 校长竟然在上课的时候从教室叫他出来,要他代表学校,立即随两位陌生人赴省城参加一次学生联会,他就问多长时间,家长不知道怎么行呢?校长就说校方会通知。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去了,谁料此一去再见不到娘的面。在读**速成中学以及留苏期间,他不断写信寻娘,均石沉大海。到云山工作之后,才获悉清河镇一带因修大型水库荡然无存,寻娘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他和生母李月英在一起生活的时间算来并不长。他为有一位参加革命多年的母亲感到自豪,他感受到母亲待自己的骨肉情,几乎时时处处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尤其是在政治上头,母亲在政治上敏锐,处世总是恰到好处。而他偏偏喜欢把母亲同乡下的娘比较,娘会骂他,用小枝条打他的屁股,但那种骂和打都让他亲切,长大了,尤其是找不到娘想娘的时候,巴不得娘来骂一骂打一打。母亲没有骂过更没有打过他,但她的那种使工作人员敬畏的眼光,他也接受过,绝对令人不敢亲近。他觉得母亲的内心不像娘那样容易明白。 他忘不掉见到生母的第一印象。 那两位陌生人在火车上告诉了他的身世,他听了惊异与焦虑俱来,既为不辞而别乡下的娘深感不安,又想见到生母,现在已是离弦之箭,难以回头,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那两位领他来到一处警卫森严的机关。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位体态丰腴颇有风度的中年妇女,这就是生母了。她上上下下端详了他半天,然后抢步上前,用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捧住了他的腮帮子,他突然想到娘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也就同时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像我,嗯,也像他!”她说着,那双透着精明的眼里便盈溢出泪水来了,“叫我,叫我!” 他怎么也张不了口喊声娘。 “叫我妈!”她的声音充满希冀。 “妈。”他好不容易才怯怯地轻轻叫了一句。从此,他有个娘,又有个妈。 母亲搂着他的肩头说:“你现在主要是读书,你失去的太多了。那位乡下的……娘,地方上会关照她的,任何人为革命做出了贡献,政府都不会忘记的。” 他并没有因为生母的话丝毫减少思娘的情感。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火车站,明知身无分文,却在售票处徘徊许久,后来被妈派来找他的人拽了回去。 母亲没有责备一句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好一阵子。 “你还是有个性的。”母亲说。 母亲也就准许他穿从乡下带来的布鞋,不再强要他穿皮鞋。而且答应他同乡下的娘取得联系,然而每每去信,都石沉大海。 来到云山工作,母亲不时有长途电话打来,必谈政治气候,叮嘱他该如何辨识风云,她是为数不多看准了反右斗争形势的人,运动开始就告诫他言行不要随心所欲,个人利益不能侵犯党的丝毫利益,事后证明她的一切言论都有先觉之明。 他担任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处理三坑口罢工事件,母亲电话更频繁,而且消息特灵,像教孩子似的遥控着他的行为。在处理杨石山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里反复问,杨石山是不是真的带头闹事?在党委做出对杨石山的处理决定之后,母亲说要来云山看儿子。不几天,母亲真的带着国务院有关防止厂矿企业矽尘危害的决定以及省冶金厅关于患一期矽肺病矿工调离井下工作的决定等文件上了云山。母亲对他说:杨石山还是走运的,是中央文件救了他。 现在不比二十年前,母亲老了,虽思想敏锐如昔,但世事不同了,在母亲的眼里,他也不是毛手毛脚的青年了。他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这次老杨师傅走不走运?母亲有没有尚方宝剑了?他马上又觉得这种奇怪的思想真可笑,继而想到了一个从前想过多次的问题,母亲怎么对杨石山的问题特别敏感?他睨一眼母亲,雨风吹拂着她额前的一绺绺花白的头发,她就要离休了,她的确操劳了一辈子,她的头脑一辈子都没有放松过。 李月英这时候问了一句儿子,是否打算立即给杨石山平反?儿子就简短地说了一个是,她便不再言语。她的思绪同样也跑到杨石山和刘山茶身上去了。 李月英也想到了二十年前。 处理三坑口工人罢工事件的时候,李月英来了云山。 李月英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儿子,在镇上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找到杨石山家。 山茶正在厨房做饭,听见有人在门口问杨石山在家吗?就迎了出来。 李月英认出了山茶,但山茶一时没有认出她来,问她找杨石山做什么呢?她就说我是专程来看望你们的。山茶疑惑地看着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将她让进屋后,山茶一下想起来了,说:“你是月英吧?” 李月英将礼品放在桌上,拉着山茶的手说:“你认出我来了?” 之后山茶让坐倒茶。到底话说得不自然,也不提盐崽的事。她就问石山呢?山茶说下井了,快回来吃午饭了吧。接着问新中国成立都七八年了,怎么一直不来走动走动呢?她就说前些年在北方工作,又忙。正说着,石山拎着藤帽进了屋。 李月英迎上前,叫声:“石山。” 石山打量了她一阵,才把藤帽朝桌上一撂,双手在衣服上着力蹭了几下,握住了她的手,明显是控制住了感情,说:“你来了。” 李月英受到了石山的感染,也就不自在起来。 李月英告诉石山,她调到省冶金厅工作,所以得闲来云山。这么多年没有来看望你们,很对不住。 三人就坐着说话,相互询问分别后是怎么过来的,山茶和石山就是不提盐崽,这让李月英不解,她到此主要就是说顾燃的事,就主动引到这个话题上来,石山和山茶仍不作声。她简要讲了顾燃的情况,然后说:“我是诚心来谢你们的,表示我们母子对你们养育了他一场的谢意。” 山茶忍不住泪水就流下来了。 石山就说:“盐崽好就行了,我们带大他,不也希望他好?” 李月英说:“石山你说的是。” 石山叹息一声说起自己的冤屈来:“月英呀,为了那几个孩子,我们是拼了命的。我活得比死还难,是不是冤枉你应当清楚啊。这次三坑口的事,又扯到我头上,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当了个叛徒?” 山茶用袖口揩掉泪,说:“月英,你就看在我们带了盐崽一场的分上,也要帮石山说说话!” 凭心而论,石山和山茶的话是实话。眼下打右派,许多人不也冤?但谁又敢讲什么?好就好在国务院有了关于井下防尘的文件,石山现在的问题可以比较好的解决,但历史问题有把握解决吗?这个话敢为石山讲?她慢慢地喝着茶,尽量使语调平和,说:“石山呀,你的问题我已经听说过了。唉,当年如果我和你一直在一起,肯定可以帮你说说话,可是我不在呀,说了没有用呀,当不了证人呀。” 杨石山就叹气。 李月英心里就涌出一股酸楚来,岁月竟这样催人老,促人变,石山已经全然没有原先年轻时候的锐气和豪爽了,简直判若两人! “石山山茶呀,”李月英看看应该说顾燃的问题了,“有句话我总是不好出口,不好说啊。” “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呢?我们还见外?”石山诚心地说。 “石山呀,你的历史问题,你认为冤,现在的问题,也认为冤。世间有没有冤枉事呢?有,有啊。当然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李月英话锋一转,“我的儿子现在名字叫顾燃,调到云山来不久,你们知道吗?” “知道。”石山说。 “他担任了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 “知道。”石山点头。 “你们没有相认?为什么呢?”李月英问。 石山说:“怎么好呢?” 山茶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李月英就把顾燃离开清河镇之后,如何思念山茶,如何寻找山茶的事说了个明白。她知道石山夫妻两人是心地善良的老实人,只有给他们说老实话,才能引起他们的共鸣,果然山茶听了泪流满面,颤着声说:“难为他惦记着我,我讲呢,盐崽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李月英就说:“盐崽是我生的,是你们养大的。我们都希望他好哇。你们不去认他,为什么呢?我就思量,你们怕牵扯他,影响他的前程。我怎么来谢你们呢?” “像你说的不都为他好吗?谢我们什么呢?”石山说。 李月英没有想到这件事这么容易就办妥了。她心里高兴,又怕流露出来引起他们的反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石山和山茶真的没有去找顾燃相认,直至现在石山病危。 第十一章 李月英并没有回家。顾燃走后,她独自一人,信步又登上了尾砂坝。夹着星星雨丝的秋风在半空中瑟瑟作响,坝面早被雨水浸透了,纤尘不扬。一眼可见黄莲穿着工作雨衣的羸弱的背影,那女子纹丝不动地靠在大水管壁上。李月英就伫立在坝头不再走了,雨风带来的丝丝寒意刺激着脸,空气也凉凉的很新鲜。她心里说这雨风真好哇。 她问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又来到这里?在人们眼里自己是个不苟言笑的领导形象,有谁知也常常柔肠百断,情意缠绵。 尾砂坝地势高,站在坝边,展眼望去,云山脚下冈峦起伏,阡陌纵横,云烟飘渺处,隐约现出水光来,那就是绵江了。 李月英是追随石山找到红军队伍里来的。 那时候才十六岁,以为找到了红军就找到了石山,哪里知道凭一个陌生名字根本无从找起。举目无亲,只好留在红军部队里当了个炊事员,这个部队是中央机关直属部队。 不几天,部队开到武阳镇集结,这里离瑞金中央机关仅五十多里。镇边有一条小河,叫武阳河,是绵江的支流,一座蜈蚣桥将山路延伸到镇子里,部队就驻扎在小河边,食堂在祠堂里。 月亮刚从对面山坡爬上来的时候,李月英挑着满箩担的饭碗、菜盆到小河边沙滩来洗。 “咚”,一块石头扔在她面前的水里,河水溅了她一身。 一位红军装束,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小桥上望着她,李月英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坏?” 那男人叉腰扬声大笑。 她被他的模样惹得笑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就不理睬他了,依旧洗碗。 那男人就从桥上跳下来,一丈多高,像猫一样落地,大概是沙滩,没有声响。 她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禁又被惹笑了。 “我,老顾!”那男人走近来说,声音很粗。 李月英低下头去,故意把碗洗得哐啷响。 “喂!” “喂什么喂!”李月英轻声说。 “你喜欢我?” “笑一下就喜欢了?” 老顾大步上前拦腰一抱就把她抱起来了。 李月英紧张地叫了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老顾不管她叫,夹着她蹚过河去。河对面的山峦是整片丛莽。他力气很大,她根本动弹不得。河水只齐脚踝那么浅,老顾走得哗哗响。她陡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就在他牛腿似的手臂上着力咬了一口,痛得他叫了起来。 老顾狠狠地说:“你他娘的真牛!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我牛?谁喜欢你?” “你他娘的看起来温温的,其实是只野牛!” 李月英见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气得颤动着,就别过脸去,说:“放开我!再不放我就叫了!” 这时刚淌过河来,老顾就把她撂在河边草地上。 “叫吧!”老顾说。 只有小河淙淙的流水声,就是叫得山响也没人听见的,离镇子太远了。 “我报告上级!”李月英说。 “报告吧,反正我活不了几天了!其实,我不会强迫你!” 李月英一惊,怎么好好一个大活人活不了几天呢?想问,又想管他呢,气头上问个屁。 她就脱下鞋,卷裤管。他说算了还是我来背你过去。她说哪个要你背?自己蹚过河去了。 这一晚李月英特别想石山。 第二天,伙食管理处的郑大姐来找她,说要给老顾当红娘。她就问老顾是谁?郑大姐小声告诉她,就是昨天她在河边见到的那个男人,叫顾雷。老顾原在总前委当参谋,副师级,如今犯了右倾,要派到前线去,前线正打得紧呢,地方扩红,十五岁的男仔都参加了少共国际师,老顾说不晓得哪天就报销了,女人还没有睡过呢。说着郑大姐就抹泪,停停又小声说,老顾是个大好人,直,敢讲敢做,同志们都喜欢他。李月英就又想起石山来,她说,我在家里已经有男人了,怎么行呢?郑大姐惊讶地问,有男人还跑出来当兵?她就把自己的身世简单说了一遍。郑大姐就说,那个叫石山的还在不在人世了?就是在,千军万马你找得到?何况你们是露水情,不就是做了那事而已?她摇头说不对,她心里只有他。郑大姐说你别傻了,认命吧,老顾如果上前线不死,一辈子会疼你心肝宝贝的。她说让我想一想吧。 她的确认真想了,想得最多的是,杨石山就是找到了,会不会再续前情?他心里到底是有她,还是刘山茶?想到这里,她的心灰暗起来了。 这天晚上月亮爬上对面山冈的时候,李月英去河里洗碗,老顾又来了,照头天的样子把她抱到河对面山冈上,这回她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极力反抗,老顾就做了。然后老顾将她抱在怀里说:“郑大姐什么都说了,我照样喜欢你。我死了,你再去找他吧。” 李月英说:“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 老顾参加了好几次恶战。长征前夕他们又见了面,那时她已经腆着个大肚子了,老顾喜欢得了不得,说如今自己这一百多斤好交待了,什么时候阎王勾了去,心也甘,有种了。他们分别时,老顾这条铁汉子也流了泪,没命地吻她,让她喘不过气来,那种吻,**的成分很少,倒有点战友上前线使着劲儿握手的感觉,她似乎听见他胸口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闷闷的很有力,让她联想到战场上的火炮,响声可以震动地皮。 后来李月英对生儿育女的事知道得多了,算来算去,儿子不是老顾的,和老顾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九个月,按日子是石山的,又想是不是生的那天太紧张太累早产了呢?后来见了儿子的面,看看倒真像石山,心里这才有了数。 与老顾的这段姻缘,她是铭记在心的,因为老顾的爱真切热烈。但她真正用心爱的是石山,石山在她心中挥之不去。长征前夕,她终于打听到石山的下落,即向组织推荐石山承担安置红军干部子女的任务,谁料这次相逢仅仅五天时间,之后一别就是二十余年。 他们在绵江遇敌后,李月英被一位叫冯飞鸿的商人救起,将她带至赣州城。 冯飞鸿是赣州城里有名的“隆昌号”老板,比李月英大十三岁,那年三十岁。李月英没有因为年龄的差距产生隔阂,令她产生隔阂的倒是冯飞鸿温文尔雅的仪容和冯家的环境,冯飞鸿讲究整洁,那身长衫通常绝少褶皱,头发梳得熨熨帖帖,皮鞋锃亮,同他那块怀表表壳差不多。这些都使李月英在心理上同他有距离。但他确实体贴人,知道什么时候嘘寒什么时候问暖,什么时候递茶什么时候送水,细心周到。他好像全信她讲的:她是个被丈夫抛弃的渔家女,叫何招娣。他也不多问她今后想去哪里,离不离开他。他的眼神,他的微笑,都在告诉她,他喜欢她。但她不能接受这种爱,她已经嫁人,有老顾,还有,她必须回到云山脚下去找石山。 休养了一个多月之后,她的身体渐渐复原,她便开始动心思离开冯飞鸿。 她住在东厢房,这房仅丈余宽,一床一凳一梳妆台,有女佣照顾饮食起居。 这些天霏雨朔风特别的冷。窗是用上等细棉纸糊的,透光,牢固。她曾用指沾了口水捅了几个小孔偷看外面,如今那寒风就从孔里钻进来直逼床头。她便向女佣要了点米汤,撕了一角报纸,用米汤糊了那些小孔。 冯飞鸿从女佣口中得知了此事,担心天气冷她受不了,就进她屋里来看她,见了那些用报纸糊的孔,心中一忽闪,她怎么留着报纸呢? 冯飞鸿让人取来棉纸,一边补着窗纸一边问:“你哪来的报纸呢?” 李月英说:“你家的人拿来生火盆,多余的就留在这里了。” 冯飞鸿心想这是实话了,那些报纸正是他看过的,让佣人取去生火用了,就说:“废报纸就丢了吧。” 李月英就从垫被下取出几张报纸来,冯飞鸿随便翻看了一下,竟发现在几处文字下有指甲划过的痕迹,有段文字是写**剿共的,有段文字是写云山钨矿的,冯飞鸿暗自吃惊,这些报纸哪来的指甲痕?不就是她划的?原来这女人识字,哪里是渔家女?联想到救这女子的时间地点,又想到这女子虽不像富家子女,也不像贫苦渔家女,心里就有了几分明白,只不露声色,补完窗纸就走了。 李月英是个精细人,思量冯飞鸿的神情,不就是有话在肚里面?这一晚她怎么也睡不踏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看来还是趁早去找石山。她曾跟爹乘船来过赣州,涌金门外江上船多的是。但想想冯飞鸿是救命恩人,不告而辞与心不忍,说明白再走,又怕他阻拦,不免左右为难。 过了几天,机会来了。那一天是腊月廿四,赣南客家人过小年。有钱人家见朱毛红军退了,都想过个好年庆贺一番,送灶神办年货街上很热闹。冯飞鸿问李月英上不上街去,李月英说好哇,让冯飞鸿在厅堂等着,换了衣服就去。李月英把房间匆匆收拾好,将腕上冯飞鸿送的一对玉镯子褪下,平平整整摆在被子上,然后锁了房门,锁匙却交给佣人。她是从爹讲的三国挂印封金学来的。她随冯飞鸿在街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在人多的地方就抽身走了。街道她依稀记得,急急地出了涌金门,江边果然泊有船,只是没有从前的多,她站在码头上问哪条船走绵江,这时来了两个穿黑制服的警备团员,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她就走,一直将她带到警备团审讯室。 她就说是冯飞鸿家的亲戚,到涌金门只是玩玩,船也是随便问问而已。 到了下午,冯飞鸿出现在禁闭室门口,李月英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竟倒在他怀里哭了。冯飞鸿摸着她的头说,你年纪太轻了,懂什么呢?就把她领走了。后来冯飞鸿告诉她,这绵江是通赤区的,如何问得?他保释她花了一百光洋。 当天晚上,李月英闩好门正要睡觉,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就问哪个,门外是冯飞鸿的声音,说是我,那声音透着渴望,她的心就紧缩起来,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阵,又听见冯飞鸿轻声说,你今天吓着了没有?我是来看你的。她就将门打开了。冯飞鸿敏捷地进了屋,随手闩好门,就将她揽进怀里吻。她只觉置身在云里雾里,只感觉到他温柔的吻。接着,他就把她抱上了床。 平静下来之后,冯飞鸿说要她做小,她决然不从。她有丈夫,一俟知道丈夫消息,一定要走的。还有个石山,也心挂挂的。冯飞鸿就说好吧,搬出去另找个地方住。不几天,就把她安置在离冯宅不远的一所小屋住下。从此她不敢再贸然去找石山了。 她在赣州生活了三年,给冯飞鸿生了一子,取名冯双骏。这三年中她也曾动了心嫁给冯飞鸿,只因为冯家大太太十分厉害,又抱希望红军会打回来,能和老顾重聚。冯飞鸿也不强迫。 三年后。这天,隆昌号账房先生诸葛智来到她住的小屋。诸葛智与冯飞鸿是莫逆之交,情同手足。李月英见他来了,颇为惊讶,毕竟他来得少,原来是来送月饼的,过几天就是中秋了。诸葛智走后,李月英见那提月饼,与饼家一贯的包装无二,用上等草纸包就,扎绳处垫一张吉利四方小红纸,拆开再看时,不由吃了一惊,四只广式月饼又用了一张有字的废纸包着,那张纸竟是一张油印传单,标题写着“**代表陈毅莅临,赣南民众热忱欢迎”,急切看下文,才知时局已变,陈毅从油山下来同国民政府谈判,协商抗日合作事宜,就住在赣州城内中华大旅馆里。李月英不免心潮起伏。至于这提月饼里怎么会有传单,是饼家放的还是诸葛智放的,李月英一时想不透,只是觉得无甚危险,也无法追究。接下来好几天,李月英都借故上街去看动静,一番打探,终于让她弄清楚了。 原来赣粤边油山游击队即将下山整编为新四军的一部分北上抗日,赣州城内中华大旅馆设了新四军联络处。李月英得知消息兴奋异常,寻找老顾、石山的念头就强烈起来,遂去联络处报了名。冯飞鸿虽舍不得她,无奈这是先前两人说好了的,只好让李月英随军走了。李月英本想找寻老顾和石山,但部队不久就开拔了,竟无暇顾及。 和冯飞鸿的这段姻缘,她未向组织交代,主要是担心找到老顾后,弄不好就影响夫妻间感情。对此她问心无愧,她并没有嫁给冯飞鸿,更没有做一件危害革命的事。而且,那时候太年轻,才十六七岁,参加革命也不足一年,谈不上革命觉悟有多高,如果不是挂念着老顾和石山,难说会重返革命队伍,后来终于打听到,长征前夕,在石城保卫战中,老顾已经牺牲。 今天想起来这段往事,盖因见了坐在尾砂坝上的黄莲之故,黄莲是儿子冯双骏的女友啊! 第十二章 这偌大的尾砂坝,竟把人比衬得渺小了,李月英远远眺望,黄莲单薄的身影犹如一颗铆钉镶嵌在巨大的银白色金属板上。尾砂坝是无需专人照看的,然而,这地方二十多年来都未中断过管理人员,走了个垂暮老人,又来了个弱质女子,这真是云山钨矿的咄咄怪事。李月英对黄莲的关注,自然是因为冯双骏的关系。 李月英随新四军离开赣州后,再没有同冯飞鸿联系过。对儿子冯双骏不时还会想想。调来江西工作之后,来赣州的机会多了,几次有意步行过冯宅,那幢熟悉的屋子,大概多年没有修葺,门楣破损,油漆剥脱,墙根杂草丛生,已失落了往昔的显赫。她实在鼓不起勇气去敲开这扇大门。 李月英还是很想看看这父子俩,尤其是儿子,当年儿子不足一岁,白白胖胖的印象很深。那年她又去了赣州,这回要待好几天呢,时间充裕。 她反复思量,决心去一趟市工商联,说不定能打听到冯飞鸿的情况。那天找到市工商联,已是傍晚时分,传达室的一位老头问她找谁,她就问认不认识冯飞鸿?那老头的眼光就从老花镜的上方透出来,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阵,才问找他做什么?那眼光她立即读懂了,地方找准了,但其中还有名堂。她就说,是冯飞鸿的老熟人托她来看看他。那老头就说回去吧回去吧,冯飞鸿已经回家去了。那年头几乎所有的单位白天工作晚上学习,她就问今晚学习吗?老头说当然学,要到七点半。她说那我等等他吧。老头犹豫了一阵,就把大门旁的一扇小门打开,让她进去。一进院子,满眼是大字报,一幅白纸大标语写着打倒右派分子冯飞鸿。她不由一惊。老头就说你看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你还等不?她心想这老头原来是不忍心告诉他冯飞鸿是个右派。她退出院子,在附近等着,过了七点半还没有见冯飞鸿的影子,正疑惑着,听见院内传来口号声,在喊打倒右派分子冯飞鸿,这口号声倒像磁铁,立即把她吸引过去,她急步走到窗下,那老头说了句在开会哩,她省悟自己急了,忙给老头赔了个笑脸,站在窗外朝里看。 这是个小会场,坐满了也就四五十人的样子,台前有位年轻人激动地在念批判稿,台侧立着一人,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面孔灯光照不着,就看不真切,这人微驼,谢顶,干瘦,怎么看也不像是冯飞鸿,后来听见批判他的年轻人指名斥问他,她才信这真是他了,才明白刚才没有等着冯飞鸿的原因,是他的模样变化大,擦肩而过也认不出。 她心里想走吧,步子却迈不动,只盼冯飞鸿能抬抬头,看一看他的面孔,但冯飞鸿就是抬不起头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忽听老头在身后说同志你就到传达室坐坐吧,她吓了一跳,忙说不坐了不坐了,冯飞鸿是什么时候划的右派?老头说还不到一星期呢。她噢了声,说我还是走好了。 她刚走出院子,那老头追上来叫住了她,客气地小声说,老冯呢倒霉……有什么事要我转告他吗?她连声说不必了不必了。老头在喉咙里笑了一下,就点头。她感受到了奚落,老头这笑分明是在说你看人家是右派你就逃了?她有些尴尬,便装着不在意地笑笑说找时间再来。 老头压低声说:“我嘴巴挺牢,老冯同我玩得也挺好。” 她有点感动,就问:“老冯有个儿子叫冯双骏的,你知道吗?” “当然晓得呀,老冯有一女二男,双骏是他小儿子。” “他的情况你知道吗?” “你是问双骏?”老头见她点头,“在省里读大学。” “哪所大学呢?” “师院。” “当老师。”她轻声说,“也好。” “什么也好。双骏挺能读书,读师院是吃了亏啰。“ 老头挺热心肠的,但她不能说什么,老头又再次问有话要转告吗?她摇头说谢谢就走了,走了几步再回头,那老头还愣在那里望着她。 回到省城,她就去师院,很容易就问清了冯双骏的班级,也没费多大的劲,就弄清了谁是双骏,这一切都没有第两个人知道,就连双骏本人也没有惊动,她仅仅是想见见儿子。 双骏斯斯文文的很秀气,鼻子高高的,架着副眼镜,只是身子有点单薄,也就显高。双骏从教室里出来,她就尾随着,一直跟他到了宿舍。她在宿舍外面站了半个多小时,双骏仍没有出来,这才怏怏走了。轿车在校门旁等着,上了车,她让司机小许沿着八一大道跑一圈。小许很乖巧,也不多问,缓缓启动车子,心想李书记向来是不显山不显水的,今天一定有什么心事。 李月英获悉老顾牺牲的消息后,才考虑建立一个家,这时候的李月英已经是位成熟的女青年了。抗日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由组织介绍嫁给了沈豪。沈豪那时候是旅级干部,新中国成立后是北方一个省军区的副司令员。沈豪身体极差,二十多岁就患肺病,常吐血,于1956年患肺癌去世。他们没有孩子。顾燃分配到赣南工作,李月英也就再无牵挂地离开部队,转业到了江西。这时候有人给她介绍,各式人物都有,但她对爱情变得陌生起来,喜欢一个人过日子。心里的亲人只有顾燃,对于冯飞鸿,她不愿揭开这个尘封多年的历史匣子,生怕飞出个魔鬼。对于双骏,想也不敢想母子相认,见到双骏之后,这种思子的感情就撞击她的心。 她这样去了好几次师院。这天,司机小许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把车开到师院,却在离师院不远的一家酒楼前停下,说:“李书记,我有个朋友想和你认识一下。” 李月英猜想小许有事想请她帮忙,就说:“吃不吃饭?我是没有时间的。” 小许说:“李书记,我保证不耽误你的时间。” 李月英就随小许进了酒楼。 小许把她引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冯双骏坐在那儿等着,见他们来了,立即站起来。 李月英才发现是冯双骏,不由进退两难,小许已经在同双骏打招呼了,她只好走上前去。小许介绍说:“这是我们厅的李书记,老革命。”又指着双骏说,“这是师院物理系的学生冯双骏,学问大呢,做了个矿石收音机送我,挺好玩!”那年头矿石收音机是个时髦物件。 三人落座,冯双骏从布袋里拿出一只小匣子,巴掌那么大,木壳,说:“送李书记一只,出差的时候听听挺方便的。” 李月英说刚见面就送礼物怎么好意思呢,就仔细看那匣子,挺精巧。小许就在一旁教她怎么使用,一开就听见了声音。 “唷,今晚省京剧院演折子戏,去看好不?”那收音机里正在播省京的节目预告,小许边听边说。 李月英知道小许是想让她和双骏在一起的时间多点。这些日子连连来师院,小许就有了今天的举动,这家伙心里窟眼还真多。想想这也好,不就同双骏熟悉起来了?只是小许能这样揣摩领导的心思,以后可要多注意一点才是。 “李书记去看戏吗?”小许又问。 李月英回过神来,说去就去吧,小冯你去不去呢?双骏迟疑了一下说,我对京剧一窍不通,李书记既然想去,就去吧,不过说好,我来请。李月英就说怎么要个学生请呢?小许说不要争了我提议的当然我来请! 席间,李月英拐着弯问双骏的家庭情况,尤其是他父亲的情况,双骏不敢说父亲打了右派,只说在粮食部门工作,李月英问有没有社会职务?双骏吞吞吐吐地说是市工商联的副主任。李月英就明白了为什么市工商联那天晚上斗争冯飞鸿了。 这晚省京三出折子戏。一出红生戏《古城会》,小许就是冲这戏来的。一出旦角戏《拾玉镯》,小许就没劲了,反倒是双骏看得有滋味。最后一出《斩经堂》,男主角因为爱妻的父亲是个奸臣,提剑去经堂杀妻,妻子正在为公婆念经祝福呢,就被丈夫杀了,李月英看得挺不是滋味,小许脑袋一沉一沉地打起瞌睡来,落幕时才被掌声惊醒。李月英站起来鼓掌时一声叹息,双骏看在眼里,就说这个戏还是挺感人的,李月英说这个女人死得冤,双骏默然一阵说有什么办法呢,政治罢,小许说什么呀,两个唱了老半天我也没有听出政治也没有感动,大家就笑起来。 这晚李月英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回想着双骏说话的每个细节,又想到冯飞鸿,最后想到小许,小许面前必须解释一下,自己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关心起一个陌生的大学生来?她左思右想也没有个合适的理由,后来就迷糊地睡了。 李月英与双骏就有了来往,双骏对李月英这位老革命高干很尊敬,巴不得多来往,李月英自然希望双骏来看望自己。小许则充当联络的角色,利用休息日,安排游公园,照相,上馆子。半年之后,小许升迁为后勤部主任科员,又过了数月,外派担任办事处主任了。小许很感谢李书记的提拔,每次回省,都要给李书记带不少土特产,李书记也就收下,但总记得回赠。 双骏毕业后分配到赣州市一所中学任教,李月英同他见面就少了。但不时有书信来往。双骏有次写信转告了他父亲的问候。她知道冯飞鸿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当年的何招娣。“文革”中李月英被打入牛棚,就断了书信。 再次同双骏联系是“文革”后期了,双骏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这时候,李月英获悉双骏找了个对象叫黄莲,不久又得知黄莲被捕入狱,是冯双骏向组织交出黄莲的信引起的。 第十三章 尾砂坝上行走十分费劲,越走近那根大铁管,李月英就越觉得步履沉重。黄莲难道就一点也没有听见响动?她嘴里不断地吐出烟圈,以至于李月英走到她身后不足两米的地方,仍没有意识到身后来人。 李月英停住步子,叫了声黄莲。 黄莲这才转身看了一下,也就礼貌地招呼李书记。 李月英给全矿作过报告,黄莲认得她不足为奇,但李月英认识黄莲这就有些奇怪了,可是黄莲似乎忽略了这点,什么也没有说。 “这种天气坝上不扬尘,也不反光刺眼睛,对吧?”李月英一边说,一边在铁管旁站下。黄莲笑了笑,意思是同意这种见解。对于李书记屈尊来此造访,黄莲有些纳闷,就等着她发话。李月英是在黄莲被捕之后,才从双骏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双骏承认是害怕才交出了那封信,其实不想害黄莲,这话也算实在,他没有把自己打扮成大义灭亲的革命斗士,而且忏悔之心溢于言表。李月英见了黄莲,就产生抚慰一下黄莲受伤的心的念头,这女子决不是脾气犟,她有着自己的人生观,那才是她藐视一切的精神支柱。对于这种人,最好不要指责她差遣她,如果要和她交心,就要开诚布公。李月英佯作不知地问那坝下聚集着那么多人在做什么?黄莲说团委要来植树,菜地就要挖掉,有菜地的人怎么舍得?李月英就问团委搞义务劳动改造尾砂坝你对此有何看法。黄莲说改造尾砂坝是件大好事呀。 “你认识冯双骏是吗?”李月英忽然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黄莲警惕地看了李月英一眼。 “我同他是老熟人了。”李月英说,“他托我带给你一句话,他现在很内疚,对不起你,请你原谅。” 黄莲卷了根纸烟,划根火柴燃着了,吸了几口。那烟雾吐出来,飘逸开去,李月英闻着很呛,却控制住自己不咳出声,怕引起黄莲的误会,以为讨厌她吸烟。 “是的,认识。”黄莲将烟头的灰烬吹去。 “他现在回原校工作了。” 黄莲点点头,没有话,面部也没有表情。 那位终日摇着语录的接班人摔死在异国之后,黄莲获释出狱。但她的日记被公安部门抄走了,其中有许多内容是属于“现行”的,因此不予平反,被遣送到云山钨矿劳动。黄莲却不知为什么东不去西不去就被遣送到云山钨矿来了。当然更不知道,这是李月英找地区公安部门领导办的。双骏在上交黄莲的信件之后,没有一晚不失眠,常常从恶梦中惊醒,人瘦得精巴精巴,两眼深陷,李月英看了不免心痛。双骏求她将黄莲安排到她管辖的矿山去,让黄莲的日子好过一点,她便找了地区公安处的洪处长。洪处长原是某矿山的领导,也算是李月英的下属吧,正因为有这层关系,李月英才决定将黄莲弄到云山来,理由是云山需要这样一个阶级斗争的“靶子”,恰好地委也有这种考虑,将黄莲弄到一处相对闭塞的地方去管制劳动,省得她在赣州市造成影响,所以洪处长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这次李月英上云山之前,忽然接到老洪的电话,告诉她地委接到一封匿名信,状告云山矿领导,让叛徒杨石山出头露面充当云山公园规划小组的成员,并揭发杨石山同反革命分子黄莲相互勾结。地委鉴于当前清除“四人帮”余党的形势,特别重视这封匿名信,准备采取必要的行动。老洪的电话有打招呼的意思,李月英就有些担心,毕竟杨石山、黄莲同自己有干系,而且牵扯到云山矿领导,所以这次上云山,除了考查干部的主要任务之外,还想调查一下建公园这件事。 孰料一上山,就接触到了黄莲,时虽短暂,印象殊深,黄莲是个颇有血性的女子。 “你想不想知道冯双骏的近况呢?”李月英试探地问。 黄莲狠狠地将烟头在铁管上挤灭,哑然一笑。 李月英心中不免打了个寒战,遂不再说什么,离开了尾砂埧。 第十四章 吴一群整整衣服,按响了顾矿长家的门铃。 顾燃妻子齐秀秀,原在矿机关工作,因严重哮喘,病退在家。顾燃有一女叫顾鹃,十五岁,读中学。开门的正是齐秀秀,见是吴部长,就请进屋来。吴一群就问李书记上山没有?齐秀秀说没有哇,正说着,李月英竟出现在门口,她是刚从尾砂坝下来的。 吴一群恭敬地说:“李书记一路上累了。” 李月英说:“昨天在赣州住了一宿,今早车才走了两个多小时,不累。” 李月英就同吴一群在客厅里坐下说话。 吴一群说:“知道您会先到这里来,有什么需要先办的?李书记知道下午我们开党委会吗?” 李月英笑笑说:“没什么要先办,你们开会我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会是顾矿长召集的,讨论杨石山平反的问题。”吴一群注视着李月英的反应。 “顾燃是怕杨石山不行了,抓紧时间给他平反。你们不是做了调查吗?” “是的。” “有新的内容吗?” “一个字也没有。这反怎么平?感情不能代替政策啊。” 李月英就说:“也可以分析旧的材料嘛。” 吴一群一怔,脑子里立即跳出个问号来,难道李书记赞成给杨石山平反?那么刚才自己不就说漏嘴了?他这样想着,一时竟没有答话。 李月英接下去说:“实事求是是党的思想路线,你们就按这四个字办吧。” 吴一群心里说,叛变是事实,七个孩子保护下来了也是事实,求哪个是?吴一群知道李书记就说到这份上了,又说了些其他,就告辞要走。 李月英送吴一群到门口,问,尾砂坝要建公园吗?吴一群说是,李月英又问有没有反对意见呢?吴一群说有是有,就那菜地的问题。李月英说不对吧,有人写告状信了,不仅是菜地的问题。吴一群就愣了一下,说地区公安处是打了个招呼,党委还未议。 送走吴一群,李月英就给顾燃挂了个电话。 李月英告诉儿子已回到家中,接着就问:“你们党委开会能不能增加一个议题?建议讨论一下建公园的问题好不好?” 顾燃问:“为什么要现在议呢?” “省厅接到你们矿寄来的匿名信,告你的状。” “建公园?” “不错,这信省委和地委也收到了,你能简单谈谈对建公园的看法吗?” “行。反对者无非是在钱上做文章,对此,我可以向你汇报……” “你不要用这个字眼,现在是妈妈问儿子,不要带情绪。” 对方就顿了顿,电话里传来吱吱的吸烟声:“钱我们有几笔主要来源,一是劳动力可解决,搞义务劳动,这叫自己动手;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动用矿山绿化费、环境保护费、还有一些奖金,比如节电奖,光这笔钱就可以解决公园全部照明设备,这叫出师有名;三是我们石头多,废钢铁材料多,有机械制造能力,自制娱乐设施游刃有余,这叫废物利用……” “好了好了!我是想问你,你考虑到政治因素没有?” “政治因素?不错,中央三令五申要文明生产,要保护环境搞好绿化,要注意矿工的生活、健康,稳定矿山职工队伍,我们建公园,是为几万职工家属着想,是为子孙后代造福,决非什么楼台馆所,不是供少数人享受……” “你好像不是在同母亲说话,你今天怎么了?” “你是我们的领导,考察组的负责人嘛。” “说话的口气不能缓和一些吗?你建公园还有一个目的没有说,你是想让杨石山出头露面工作,间接为他平反。” “你是不是为这个反对我们建公园?” “放肆!”李月英压住火气,“我告诉你,告状信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可是你一点觉察也没有,竟然不知道这事。人家责问你,云山是一万多职工的矿山,为什么偏偏用一个叛徒做公园规划小组的成员?” 儿子默然良久,忽然说:“妈妈,你应该把话说出来,不要瞒我……” 李月英一震:“什么话?你听见了什么?” “很不凑巧,我刚刚翻看杨石山的档案,才知道你从前同他共过事。而你,一直对他的平反缄默不语!”顾燃一字一句地说。 李月英一下子全明白了,反倒坦然地说:“我现在只想对你说,我原先也有棱角的,从苏区时候起就开始磨砺,没有锋芒了……政治太复杂了,这话我只能跟儿子你说!至于杨石山,和他是同过事,但是,他向敌人自首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在这个问题上,爱莫能助,更没有昧良心!我还想告诉你,我真的希望他能平反!”李月英说到此,有些动情,“我不想再说下去了,今天你回家我全部告诉你!” “妈!说吧!你现在就跟我说!我请求你了!”顾燃意识到情况非同一般。 李月英握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杨石山是你的父亲!……”话一说完,她再没有力气坚持下去,轻轻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地仰倒在沙发上,愣视着天花板,久久不动,她在心里说,没想到这话憋了几十年,竟这样就说出来了,事前连个预备也没有!应该说了,不要在儿子面前顾面子了,石山快死了,自己也要离休了。 顾燃正欲说什么,母亲就撂下了电话。他揿灭手中烟头,旋即又燃上一支,在办公室来回走着。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石山怎么会是自己的父亲?但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萦回,这是千真万确的。母亲的话使许多疑虑迎刃而解,是的,无论何人,处于这种情况也会碍于面子,不便将这陈年**公开,更不宜告诉儿子,母亲今天一反常态能说出来,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她是想在杨石山行将就木之前,使他们父子相认。他完全能理解母亲的这种心情。 桌面上摊开的是杨石山的档案材料,档案是从组织部调来的,处理三坑口罢工事件的时候,曾经接触过这本厚厚的档案中由三坑口党支书选出的小部分,竟忽视了调全档阅看,这是多么不应该的疏忽呀!今天,他在材料中蓦然发现了李月英的名字,心就怦然狂跳起来,精神高度集中地读下去,他排除了同名同姓的可能,确认母亲与杨石山共同担负安置红军领导干部子女的任务,后来母亲遇敌失去联系,才由杨石山独自完成任务。顾燃即刻想到,自己不就是那七个孩子中的一个?杨石山也就知道娘的下落了!沉甸甸的思娘情结连同隐痛就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正处在这无尽的思念当中,母亲就来电话了。 对杨石山,顾燃有个认识过程,“文革”前,几乎没有与其交往过,他从心底憎恶这种出卖灵魂的人。“文革”中顾燃作为副矿长被打成走资派,在牛棚与杨石山朝夕相处,发现杨石山竟然是个心地善良很正直的人。 有次,两个孩子在矽尘飞扬的尾砂坝上追逐玩耍,杨石山劝说不了,只好拽着两个孩子下了坝,晚上孩子的父亲,两个戴红袖章的造反派找上门来,以仇恨革命下一代的罪名,用皮带将杨石山打了一顿,杨石山竟然一声不吭。这一切顾燃是亲眼所见。睡觉的时候顾燃被杨石山轻轻的呻吟声惊醒,也就无法入睡,就问你挨打的时候为什么不喊痛?杨石山说,他们其实就是想打你一顿,喊痛做什么呢?他们憎恨我这个叛徒。顾燃就奇怪地想,这种人叛变革命的时候心态会是什么样呢?就探问杨石山,你当叛徒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明白出卖灵魂的可耻吗?杨石山反复说我不是叛徒。顾燃就说三坑口闹事的那阵,你说冤枉,当时我不想听你的,今天我也成了受冤枉的人,我怎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我知道你不会揭发我,才敢同你讲这种话。你能不能讲讲你是怎么冤呢?杨石山就沉默了。顾燃干脆从地铺上坐起来,点燃了一支蜡烛。造反派怕他们乘人不备自杀,电灯是剪断了线的。顾燃对着烛火点燃了一支香烟,自己没有吸给了杨石山,杨石山不抽烟,却接过来了,就吸着,呛得连连咳嗽,仍吸着。顾燃就说,老杨师傅,我告诉你,我也是红军的后代,你安置的那七个孩子,有没有一个寄托给清河镇乡下的一位独身女人?杨石山就说没有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如果是那七个孩子中的一个,我会不知道?当年红军离开苏区,这种事多了。顾燃说,你就给我讲讲你的那段经历吧。杨石山又沉默了许久,说了句冤呀,许久又不开口,顾燃说,老杨师傅,反正夜长,你就慢慢说吧,杨石山叹息一声,说,我的的确确是考虑孩子日后要同父母相聚,不能死,才供出了四十担钨砂,其他什么也没有同敌人说的,不供出钨砂敌人怎么会相信,怎么会留我一条命呢?我生不如死,活在世上受罪呀。顾燃瞥见杨石山眼角映着烛光的泪点,宛如一颗珍珠,就不忍心看,一口吹灭了蜡烛。这一夜,两人虽然再无话,却再没有睡意。顾燃想,时穷节乃见,杨石山是受冤枉的,而且是英雄,起码,不是个懦夫…… 开会的时间快到了,顾燃拿起杨石山的档案,离开了办公室,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会议室,为杨石山,不,为父亲平反,绝不能再拖延了! 第十五章 医护人员都责怪山茶,不该让杨石山一大早去尾砂坝,早晨凉,又是阴雨天气,那鬼地方没遮没挡的好人也会被雨风吹病了,何况三期矽肺病人?山茶就叹气,就说石山你听见了,下次再也不许你去了!一位护士就赶快做和事佬,说老杨师傅是关心我们矿山咧。 杨石山听见了这夸奖的话,想讲几句,又苦于头晕目眩,无力开口,尾砂坝揪心,其他人如何晓得?当年那地方是个荒僻的小山谷,几条烂埂子,没有尾砂没有坝。那地方留下了他的情爱留下了他的痛苦。他给山茶买了只扭丝银镯子,就是在那地方给山茶戴上的,迄今还戴在山茶腕上,原想有钱了给她买一对,可是到老也没有再买,但他俩都认为就戴那个好了。 杨石山似乎预料这次住院,再起不来了。他明显感到生命这盏灯已经耗尽了油,一生一世就这么走过来了。称一称,在心灵的天平上称一称,苦多还是快乐多,如果说实在话,苦多。如果当初被敌人一枪打死了,有这许多苦吗?认真地掂掂,那次被捕,是该向敌人“自首”呢还是不该呢?他竟然掂掇不出来,想起领敌人赏银的时候,被人指着脊梁唾骂的时候,新中国成立后历次运动挨整的时候,就犹如芒刺在心,这就叫痛苦。他多么渴望有人来亲近他,同志地亲近他,直到近年,才有人,不多人,真的亲近他。他十分珍惜这种亲近。他是公园规划小组成员,改造尾砂坝建公园,好处他体会最深,这个不讲,任命他为规划小组成员,那是云山矿党组织头一回给自己的荣誉,如何不珍惜?山茶不解,数落他犯贱,笑他这算什么任命?他也讲不清道不明这心中的念头,也就由她讲去,不和她争。山茶是个好老婆,如果说今生今世有欢乐,那就是有福分讨了这么个好老婆,难得呀,真正的同甘共苦,他真的不愿意惹她生气。 他的思想此刻特别活跃,脸上微热,手心冒汗,握着山茶的手就越来越紧。 杨石山正想着,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一群女人的喧哗声。他听见那些女人口气很凶地问护士顾矿长呢?顾矿长刚才不是来了这里看叛徒吗?杨石山听着听着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山茶见石山胸脯急遽起伏,青紫色的嘴唇微张着,喉管似乎有话要吐出来,她忙俯下身去,用一只耳朵贴近石山的嘴边,她终于听到了,或者说半听半猜到了,那声音像游丝般的缥缈:“我是……公园……规划小组……的……呢,替我谢谢……盐崽……” 山茶完全明白石山这句话的内涵,它浸润着他数十年来期盼能够成为堂堂正正的一个好人的心酸啊!她强忍着泪水不要流下来,以免影响石山哪怕是一丁点儿同死神搏斗的气力,她用力“嗯嗯”地答应着,紧紧地握着石山的手,仿佛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心声,一辈子情爱的回忆,都在这掌上传递过去了。她同时感觉到了石山握着的手也添加了些许力量。 她觉得石山的手愈抓愈紧,连脸色都发紫了,情知不好,着力喊石山石山!医护人员已经发现这情况,围了上来。一会儿,王院长赶来了,说了句气胸,就叫做穿刺抽气手术,又叫人立即打电话告诉顾矿长。 会议室里,顾燃正在向到会的党委委员们讲这次会议的内容,会议室一角的电话响了。一位委员接了电话,就说,顾矿长是找你的。顾燃不悦地说,你告诉他正在开会嘛。那位委员就说是医院的。顾燃脑袋里“嗡”的一声,像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电话里说,杨石山气胸,十分危险,正在抢救。一种不详之兆闪过顾燃的脑海,他放下电话说了句暂时休会,就走出了会议室。他把开会用的材料交给秘书,就朝医院跑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医院。抢救室门外,十几个家属妇女七嘴八舌在嚷着什么。一位护士在劝说她们。山茶也含泪站在门口。那些妇女一见顾矿长,就喊来了来了,围上来嚷道:顾矿长!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呀!不能挖菜地呀!你们为什么偏偏听一个叛徒的话?我的菜地刚刚才浇了两担尿哇!…… 顾燃不由火冒三丈,大吼一声:“让开!” 唬得这群婆娘立即闭紧了嘴巴。 山茶没有躲避顾燃,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抢救室。顾燃根本没有看山茶一眼,只知道有个妇女堵在门口,他火着抓住她的胳膊,往旁一扯,山茶跌撞了几步,好在被护士扶住了。恰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顾燃立即走了进去。 抢救室内,这时被沉重的、肃穆的氛围所笼罩。王院长低头摘下手术手套,一些大夫、护士无语而立,几位护士默默地收拾使用过的穿刺抽气的手术器械。 病床上,雪白的布单从头到脚盖住了一个羸弱的躯体。 顾燃愣怔地望着这一切,忽地发疯似的扑上去,抱住长眠不醒的杨石山失声恸哭,接着,双膝一曲,跪在床前,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句:“爹—” 这一句,人们听来又惊又悲,无不为之动容。 顾燃被王院长搀扶起来,他捶着胸口泣不成声地向王院长诉说:“迟来……一步……爹……应该告诉我娘……娘的下落啊……” 山茶就在顾燃身边,老脸上满是泪水,嘴唇哆哆嗦嗦喊了几次:“盐崽……盐崽……”却没有谁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没有谁在注意她说什么。 顾燃忽地敛住泪,跑出了抢救室。他跑进医院办公室,拿起电话:“总机!我是顾燃!我以矿长的名义,命令:第一,你们马上到矿长办公室秘书处,要来云山公园规划小组名单,立即广播!第二,接下去全矿广播哀乐!” 全山的喇叭都响了:“……云山公园规划小组名单:杨石山、顾燃、李桃……”杨石山的名字满山振响,哀乐随之飘荡。 李月英在儿子家中听见了这不同寻常的广播,她打开窗,为的是让广播声更清楚些,她完全明白儿子顾燃的良苦用心,同时猜到杨石山已撒手人寰,不禁潸然泪下,她扬起头,云冠雾袖的云山主峰立时映入眼帘,她在心里说,石山你好走吧,你也算彻底解脱了!她忽地决定不要对顾燃批评任何一句话,不错,儿子这样做是要冒风险的,但是,他竟然敢这样做,这是十分难得的啊! 尾砂坝下的菜地里,家属妇女们同前来植树的青年停止了争吵,全在聆听这不同寻常的广播。 一位十二三岁小男孩,在挖树坑的时候,竟意外地掘到了四枚银元,这些银元上袁大头的像都被砸得模糊了。他很奇怪。这时正巧黄莲从尾砂坝走下来,他就给黄莲看,黄莲脑海里马上闪现出老杨师傅给她讲过的往事,她思考一番后说:“你不要声张,好好保存着,会有用处的,相信大姐的话,好吗?” 这位小男孩竟然点头应允了,还很认真地同黄莲勾了手。黄莲又问小男孩叫什么名字,小男孩说叫孟卫东。 第十六章 顾燃与矿办公室陈主任很晚才离开医院,直到岔路口,分手各自回家,都没有话。一路上,顾燃拖着沉滞的步子走得极慢。现在,整条街只有他和他的两条影子。一条影子是前面的路灯给的,在身后;一条影子是后面的路灯给的,在身前。他就是踏着前面的影子一步一步地朝家里走。 在一盏路灯下,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多已近午夜,云山此时已经沉寂许久了。 顾燃有个习惯:开会,布置工作,总结工作,都是一二三顺着下来捋几条。他在想,当务之急是什么呢?应该是,第一,找杨石山……该叫他父亲,找父亲的家属,该怎样称呼她?父亲的家是去过的,去过一次两次?见没见过她,忘了,是什么样子记不起来了。在通知矿办公室广播公园规划小组名单之后,他就让老陈去找杨石山的家属,主要是商量杨石山的后事如何操办,但一直到深夜,老陈在医院、杨石山家找了几趟也没有找到,他有点奇怪,只有待明天一早亲自去找了。第二,继续召开今天没有开完的党委会。杨石山平反的问题,必须解决,要以矿名义为杨石山立墓碑。第三,还要解决一个葬哪里的问题,要抽时间去几处墓地看一看,选一选……主要就这三条。接下来,他又想到了母亲的那个电话。他的步子开始更慢。他的心被一个个沉重的问号所拷问,父亲知不知道世间还有一个亲生儿子,而且这个儿子近在咫尺?逝去的已经没有遗憾,生者却感慨万端,这难道不是个悲剧?母亲为了他的所谓前程,隐瞒了这个事实,她在做出这一抉择的背后,有多少冷峻、残酷的功利与亲情的权衡?母亲的内心难道没有痛苦的折磨?多少年来,母子间的隔阂一直没有消除,这隔阂到底是什么?却说不清道不明。凭心而论,母亲从各方面都挺关心他,无微不至,情深似海,但偏偏心里头总觉得有隔阂。他忽然觉得自己同母亲的这种隔阂,无论是何原因产生的,作为失去父亲的他,都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母亲在父亲病危之际,说出了一切,本来,她是可以将这一事实永远隐瞒下去的,这里头有方方面面的负面效应,政治的、伦理的、甚至道德的……但母亲说出来了,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就凭这一点,顾燃拿定主意,回家之后,不应该再责怪母亲。 到家了,开门的是母亲。母亲没有睡,在等候他。 他叫了声妈,就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搓了搓冰冷的双手。 李月英也在沙发上坐下来,顾燃一进门,她就很留意儿子的神情,儿子的眼神里,平时那种隐隐约约的执拗消失了,好像新中国成立初刚回到她身边时候的样子,流露出来的是内敛和顺从,这可是久违了的啊。她这样想着,就没有回答,只“嗯”了一声。 “父亲走了。”顾燃张口噎了一下,还是用了“父亲”这个称呼,“三期,大咯血。” 儿子仅说了两句话,就开始沉默了。在医院里那么久,要说的话却那么短,而且话语平静,这是李月英始料未及的。她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儿子的责问甚至嘲讽的,而且她很想听听杨石山临终前的一切,越具体越好,还想知道刘山茶的情景,这娘儿俩相认了?可儿子寥寥数语什么也没有说,难道,儿子是在压制着内心的愤懑,在等待着她来讲述从前,在等待着她来检讨为什么要隐瞒那段历史? “我听见广播了。播哀乐是不是张扬了一点?”李月英将眼光投向窗外的黑夜,“不过,播也就播了。” 顾燃也觉诧异,尤其是母亲说到播哀乐,没有一味指责,而且说“播也就播了”! 顾燃说:“妈,你应当去医院看看他。” 李月英沉默着。她何尝不想去呢?杨石山的逝去,除了刘山茶,在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恐怕就是自己了,从广播里听到哀乐的那一刻起,就在心内呼唤杨石山的名字,几次走出家门又踅回来。和杨石山,虽然相爱为时不久,却是最真挚坦诚的一次爱,而今老了,回首往事,和老顾、和冯飞鸿,都没有那样倾心,更不消说后来的沈豪了。是年岁的增长世故了也就将情爱淡化了?又不全是,因为,直至今天,心里还真有个石山。情爱应当是涓涓不息的山溪水,流经人生这座山峰的全程,它应该得到山林的荫庇,而不应该受到山石的遏止,但偏偏就被遏止住了。她只能喟叹时乖命蹇。在内心,她不能原谅自己对石山的无情,痛恨自己不去医院看石山一眼,她没有言语来回答儿子的问话,她只能对儿子摇摇头。 儿子当然不懂母亲的心。他只能推测:数十年的光阴,将他们当年的情爱自然地消解了。他不由叹息了一声。 李月英完全明白儿子这声叹息的内容,她并不埋怨儿子对自己的埋怨,反而对儿子的良心甚感欣慰。她不想解释,也不好解释。自己即将离休,头脑里紧绷的那根政治神经稍有松弛,但接到地区公安处老洪的电话后,这根神经又绷紧了。 李月英给儿子讲了同杨石山的从前,主要讲的是杨石山和她参加革命的经历。说到接受安置红军子女任务,领导说“可以学姜维”的时候,顾燃眼睛一亮,李月英明白儿子的表情,却说,这情况,新中国成立初她就对组织上派来调查杨石山情况的同志说过了,人家认为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怎么可以理解那位领导的话,是允许杨石山投降呢?任何人也无权让一位**员在敌人的屠刀下变节自首的。 顾燃慨叹世间许多事情是黑是白多是人为的,而且往往是处决于个别人的观点意见。他进而想到吴一群,这可是个关键人物,矿党委政治部主任呀!吴一群以往在杨石山平反问题上的拖沓,他是相当不满的。他把这个顾虑向母亲说了。 李月英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吴一群打个招呼。” 这时,秀秀端了碗冒着热气的炒番薯汤从厨房出来,问顾燃:“就坐这里吃?” “就这里吃吧。”顾燃在乡下长大,番薯吃得多,喜欢吃这种做法的番薯。 秀秀递碗的时候,说:“是妈做的。” 顾燃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说:“妈,你做的番薯汤很好吃。” 往常,这话李月英不会在意,现在却让她心头一暖。她问:“炖久了,太烂了吧?” 顾燃赶紧摇头说不会:“就蒜叶炖黄了,少点蒜香。” 李月英就顺着问:“怎么在医院那么久?” 顾燃就把找杨石山家属的事说了,未了说:“这种时候,会去哪里呢?” 李月英才知道山茶同儿子连照面也没有打,这个山茶犟啊。她望着儿子,尽量使语调平和,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杨石山的老婆是谁吗?就是带你十五年的清河镇的那个娘。他们是怕杨石山的问题影响你,才没有认你。” 顾燃端着番薯汤的手旋即颤抖了一下,汤就溢出来了,洒在手背上。李月英从茶几的纸筒里取了卫生纸替顾燃揩干净,然后坐下不紧不慢地说起来,话是策划好要讲的,所以说得平静如常。 隔着紧闭的玻璃窗,只听屋外游丝般嗖嗖的山风声,顾燃撂下碗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在躲着你。”李月英最后说,“这样吧,我同你现在上她家去。” 秀秀穿着拖鞋从里屋走出来,小心地望了这对母子一眼,便低头收拾碗筷,进厨房的时候,回头说了声:“这么晚了,睡吧。” 顾燃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李月英问:“去?” 顾燃说:“去!” 母子俩便各自取了外套穿上。 秀秀忙问:“外面冷呀!有什么事明天再讲不行呀?” 母子俩什么也没有说,就开门走出去了。 云山镇从这头走到那头,二十分钟就够了。他们一会儿就来到了山茶家门前。意想不到的是,门上挂着铁锁,山茶没有回来! 顾燃一把紧攥着门锁,摇得咣当响,仿佛要把满腹的伤心摇将出来,这声音在沉寂的云山镇显得格外响亮。 这会儿,是李月英流出泪来了。 第十七章 李顺子呆坐在床上好一阵子,嘟囔了一声什么,揉揉耷拉着的发涩的眼皮,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曙光从窗外射进屋,在灰土色的墙壁上映红了一小块地方,他死死地盯住那块地方看,许久才弄明白是阳光而不是血,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才扭转身子坐在床沿,用脚尖在地上寻着了鞋子,趿拉着下了床。 墙角落靠着一块二尺见方的三夹胶合板,他的眼光刚一触及它,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是一块“牛鬼蛇神”挨批斗时挂在脖上、垂在胸前的牌子,是他做的,上面的字也是他用炭写的。 杨石山死了,李顺子整夜没有合眼。杨石山这个老革命如今成了老冤鬼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没法撵开。 工人宿舍是一溜一溜的平房,邻家稍大点的响动便听得见。昨天半夜的摇锁声,来得突然、恐怖,李顺子一听就断定来自杨石山家,哪里敢开门出去看个究竟?在被窝里直打哆嗦。他想,山茶嫂子肯定还守在死佬身旁,不然,怎不在家?这个不敲门而摇锁的,摇得那么凶,哪个会这样?不就是石山哥的魂回来了?他愈想愈怕,心跳如擂鼓,不住地念叨着求老婆冬香在天之灵保佑他。 冬香姓邱,没有文化,在家属连上班。冬香个子比李顺子还高半个头,女儿李桃现在的样子挺像她。冬香知道石山从前帮衬过小顺子,跟随顺子叫石山“哥”,称山茶“嫂子”。“文革”以后,李顺子只敢在没外人的时候喊石山“哥”,但冬香不管这许多,有回“牛鬼蛇神”戴着高帽子游街,她敢在街边大喊:“石山哥,小心脚下有水!”提醒石山注意路面的坑洼,不要踩湿了鞋。 冬香出事,是因为女儿李桃。 李桃那年才九岁,读小学三年级。 那时候“全国学解放军”,机关坑口车间选矿厂都叫连,一连二连三连……。家属连的工作就是勤杂活。那天,祸从天降,家属连正在八坑口卸车,矿革委会来人找冬香,说她女儿李桃用粉笔在墙上写了反动标语:“胜利是国民党!”她就被弄上了吉普车,带到一座小楼内的一间房子里去审问。 那人左眼有点吊,好像是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那人问来问去,发现冬香还真不知这事,就问李桃是不是受了杨石山的教唆,冬香说,杨石山关在牛棚,怎么教唆?那人问不出个名堂,却又不肯罢休,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鼓鼓的胸脯,在那里停留了好久。冬香别过脸去,不看他,心里想着女儿,就不免焦躁,屁股坐不住扭动起来,那人走过来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冬香气极了,抗议道,你怎么动手动脚?那人说,动手动脚?好,动手动脚!又在她胳膊上大腿上都拧了一把,冬香一把推开他,那人就势抓住她的手一扯,将她扯进了怀里,冬香极力反抗,那人又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冬香就故意杀猪似的嗥叫起来,那人说,这可是你自找的!用力一推,将冬香推倒在地,径自出了门,将冬香锁在了屋里。冬香揉了揉跌痛的屁股,又狠命地用掌擦脸,那脸上留了股极臭的烟巴气,就不断地恶心吐口水。 冬香认得这关的地方,是造反派八分队指挥部,以前是堆放井下作业工具的杂物间,离八连连部有段山路,孤零零地座落在八坑道坑口旁,如今工人都闹革命去了,武斗去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心里就有点慌有点怕,却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没奈何只能在一张长条木沙发上坐下来想女儿、想顺子。 到了晚上,冬香更怕了,不断地朝窗外喊有人吗?救人啊!回答她的只有瑟瑟山风。后来,她委实太困,就在木沙发上睡着了。待她从睡梦中惊醒,才发觉有人将她绑在了木沙发上,正要叫,口里就被塞进一条毛巾,她就被强奸了。虽然一片漆黑,她光凭那股臭烟味就可以断定,这人就是白天问话的那个混蛋。 到了第二天早上,家属连有姐妹来搬东西,才把她放了。 冬香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已近午时。 冬香见门上挂着锁,呆看了许久才省悟过来,这里没有女儿和顺子,也就不想开门了,反身就去学校。 在离学校大门几十步的地方,捞山子忽然窜到她的脚下,她看清是自家养的大黄狗,就狠狠踢了它一脚。捞山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抬眼一看,顺子就站在校门口,她喊声顺子,就朝顺子狂奔而去。顺子尚未开口,冬香就哭倒在他怀里了。在顺子的记忆里,冬香死了娘才哭过一回,如今见她伤心得泪水涟涟,诧异问道,昨晚你在哪里?挨打了?冬香惦记着女儿,止住哭,先问女儿呢?顺子就告诉她,昨天学校把李桃弄去检查交代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他问了老师,老师讲中午放学就可以回家,他就在这里等着,接着又问冬香的情况,冬香的眼泪就又止不住地往外淌,抽泣着说,没有打,被那个王八蛋……顺子马上明白了,一跺脚,恶声恶气地问,是不是让那个王八蛋弄了?冬香就点头。顺子扬手就扇了冬香一个耳光,冬香怔了一下,摸着火辣辣的脸,不哭了,心里说,该打,哪个男人不气呢?冬香就对顺子说,死也要出这口气!顺子就问,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冬香就大致描述了一下那人的模样,说到那人左眼有点吊的时候,看见顺子的眉头拧了起来。冬香说,走,去找他!顺子朝地上唾了一口,不动脚也不出声。冬香就问,怎么了?要便宜他?拖着顺子要走,顺子突然吼了一声,放开手!又扇了冬香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来得太莫名其妙,冬香就冒火了,顶撞道,你打起疯来了?凭什么打我?路边就有人围上来,这下,顺子想骂不敢骂,想走又被冬香拖住了袖子,臊红了脸,冬香气鼓鼓也不想被人看着像演猴戏,只是使性子不肯松手,两人僵在那里。周围的人有吆喝的,怪叫怪笑的,看得很过瘾的样子,冬香恼怒地说,两公婆吵架也没见过?人围里有人煽动地叫了句:反革命还嚣张?人群立即起哄,喊打倒反革命,几个人冲上来捉住她的手,还有人从她身后伸过手来,乘乱抓她的胸脯,她一挣扎,衣服扭扣掉了,露出来半片胸脯,冬香又羞又怒,却挣脱不开。拿眼找顺子,再不见他的影子。这时,路旁理发铺的小徒弟拿了把剪子来,三两下将她剪了个阴阳头。 冬香发疯似的挣扎着,花了好大的劲,才冲出众围。 冬香钻进巷子,兜了个圈才跑出了镇,确认没有人跟过来,才在一棵大榕树粗大的裸根上坐下来喘息。这棵大榕树,繁茂的树冠犹如伞盖,阴沉沉地压下来,她即刻想起了县剧团演的《白蛇传》,这树冠就像法海的钵盂,她就赶紧逃跑似的离开了,直到听不见镇上的高音喇叭,才停住步子。 冬香来到后山,穿过了齐腰高的荆莽,又涉过壑沟,那沟水很浅,却刺骨的凉,她的心却燥热难当,不顾一切地拼命朝草丛中走去,仿佛不达目的不罢休。 “当”的一声金属声,引得山谷起回音,她自语道,这么顺利就到了?便低头去看,这锈迹斑斑的铁家伙,像把老虎钳,紧紧箍住了她的左脚,脚踝被敲击得鲜血直流。她弄不清这是不是顺子下的套子,顺子是会在这里下套子的,开春的时候,他套了只麂子,后来搞“文化大革命”了,他同其他人一样,不敢来了。她心里说,如果是顺子下的,就太巧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一下。她站了很久才坐下来,地上很潮,屁股立时有些湿冷的感觉。山顶上还残留夕照,山沟里却阴暗下来了。她用手去扯夹子,哪里扯得开?这夹子是狩猎捕麂子野猪用的,她又笑了一下,好了,走不脱了。 月亮出来的时候,她冷得缩成了一团,饿得直吐清口水。山沟里涌进来一股雾气,弥漫开来,弄得四周朦朦胧胧的,一种叫犁头拐的蛙,“呱呱”地叫得特响,蛐蛐就在耳边叫,她想,会不会来只野猪跟自己争这铁夹子? 不知过了多久,芦萁草丛中突然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莫非真的野猪来了?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下,她想笑却没有笑起来,索性闭上了眼睛。那响声立时又消失了,蛐蛐又开始叫了,她才睁开眼来,哎哟,身旁躺着捞山子!她来不及细想,一把揽紧了它。 捞山子依偎着冬香,呼哧呼哧喘着气,毛茸茸的头贴在冬香敞开衣襟的怀里,垂舌刚好落在冬香白玉似的**上。冬香的**突然兴奋地鼓涨起来,她呢喃道,乖,乖,捞山子乖,狗好……她意识到这话说错了,应该说好狗,但她一边抚摸捞山子背脊上光滑的毛,一边依然这么说,不愿纠正过来。 李桃回家之后,李顺子才知道女儿受了冤枉。李桃与同学吴胜利吵架,吴胜利在黑板上画了块“牛鬼蛇神”挂的牌子,牌子上画了一枚李子和一枚桃子,上面打了把大叉,同学们看了都笑,有的还夸奖吴胜利蛮会骂人。李桃很气愤,无奈打不赢吴胜利,只好在教室外面的墙上写了“胜利是国民党”回敬。矿革委会来了人,查出是李桃写的,审问她,她吓傻了,只晓得哭,矿革委会想搞清楚有没有人教唆,没有让李桃回家,到了晚上,学校派了位女老师来看守,是这位女老师才问清原委。 女儿回来了,老婆却不见了。李顺子开始赌气没有去找,天黑了还不见人,这才着了慌,饭也吃不下了,拿剩饭去喂狗时,又发现狗也不见了。 李顺子在山茶陪同下远远近近各坑口找了五天,才找到邱冬香。没有哪个会想到冬香会来这里。狗还在冬香身旁。冬香身旁还有一小撮打架草,这草又名柞浆草,细如绳线的茎上长着三瓣叶片,云山的孩子常采它来玩,将两根草剥了茎上的细皮,相互交扭,两头拉紧了看哪根草先断。显然,冬香用它来打发了许多时间。一命殒去,如此安逸。山茶说,少见这么没要紧的走法。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去拾那些打架草,捧在手掌看,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打架草上。 冬香死了之后,经常报梦李顺子,李顺子也常偷偷地到后山去烧点纸钱。他知道冬香蛮疼他,遇到倒霉的事情,他就会乞求冬香保佑他,冬香就比观音老母差一点,也很灵的。 李顺子下了床之后,本想去灶上拿根冷番薯吃,却拎起了墙角的那块牌子。胶合板是昨天向女儿李桃要的。车队有包装货物的废胶合板。李顺子拿回家以后,在上端挖了两个小洞系上了带子,用炭写了“老叛徒李顺子”几个字,又在名字上画了把叉。 李顺子出门就想起来应该先屙掉泡衰尿,正欲解开裤裆扣子伸手去掏,听见有人喊:“李顺子是叛徒!”李顺子就缩了手,一看,是几个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娃崽在叫。李顺子便记不得需要屙泡尿的事了,低着头快步离了家。 李顺子走出镇子,径直来到后山。这里是冬香死的所在,他认得路,记得清楚。 第十八章 李顺子刚出家门,女儿李桃就回来了。 李桃住车队,这是队长的意思。队长看她没有成家,临时出车的任务常派她。她也情愿,方便恋爱,省得在家有个动静就让爸听见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工具房,几排整齐的摆放汽车零件的大木架,占了大半个房间,剩下墙角一隅,刚好安置一张单人铁架床。她用白纸糊在窗户的玻璃上,这样外面就看不见里面了。 昨晚,吴一群来了找李桃。 “笃笃笃”有节奏的三响,这不是敲门,是敲玻璃窗。李桃便轻轻打开房门,让进吴一群。这是吴一群设计的,李桃说又不是偷汉子,何必如此?吴一群说,这是注意影响。 吴一群进门就搂住李桃吻,往日要吻个贪婪吻个够,这天都像没了兴致,一会儿便作罢,在床沿挨着坐下来。 “去医院了吗?”李桃问,见吴一群摇摇头又一声叹息,便嗔道,“就晓得你不会去!” 吴一群沉吟不语。李桃在某些方面显得很稚嫩,拗上性便不依不饶,反而将事情弄糟。比如调查杨石山的历史问题,李桃就很上心,要他加紧办,反反复复说杨石山是好人。但她不知道这里涉及不少问题。杨石山同顾矿长与李书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顾矿长态度明朗,要平反,李书记同杨石山是出生入死过的,现在儿子要为他平反,理应极力支持,但连倾向性的话都没有一句,模棱两可讲得像算命先生。倘若在平时,他的顾虑也许不会这样多,眼下正在动干部啊,怎能不考虑李书记的反应?重新调查杨石山的历史问题,其实他有条线索,牵扯的人物便是李顺子,而李顺子是他未来的岳丈啊!之所以没有给她讲,就担心这许多。 两年前,那天是“三八”妇女节。全矿基干民兵举行实弹射击比赛,李桃打了个第一名,奖了一枚伟大领袖的像章。像章有小茶杯盖那么大,瓷质,特精致。吴一群颁奖,给李桃戴像章。小阳天的太阳下,弄得李桃圆圆的脸儿泛着红润润的光泽,汗浸的浅灰色工作服贴着肉,**凸凸的,吴一群的手就有点迟疑,李桃抿着嘴忍住笑,然后翻白眼朝天看白云,这当儿胸脯也就随之朝前一挺。 吴一群对这一刻手指的触及,感觉是深刻极了。 这天晚上,吴一群在办公室里加班工作,看什么材料还是写什么材料,他一概记不得了,但那个电话忘不掉。 “喂!你猜我是哪个?” 吴一群一听就知道是谁,却故意说:“不晓得。” “李桃!” “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 “这还消问?灯光告诉的呗!” 吴一群和气地问:“来吗?” 李桃轻轻答道:“不来。” “什么事?” “你想听什么事?” “我想?”吴一群这才觉得对方还是蛮机灵的,“你还是来这里谈吧!” 李桃吃吃地笑出声来,说:“那好吧,五分钟。”搁下了电话。 吴一群弄不清她在哪里打的电话,附近能看见他办公室的灯光又有电话的,也就是这幢楼了。正想着,就听见有人敲门,便立即起身,又察觉自己急了些,就故意放慢步子去开了门。 李桃刚洗过澡,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皂味,穿着件红毛线衣,恰到好处地把少女圆润的身子箍勒出来了。她朝吴一群笑了笑,在木沙发上坐下来。 吴一群倒了杯水递给她,说:“没到五分钟你就来了嘛!” 李桃说:“我是说就待五分钟。” “又不撵你,怎么就待五分钟?” “只消五分钟就能讲完的,所以原本打算在电话里讲。”李桃手捧玻璃杯,旋转着。 吴一群搬过来办公椅,在李桃对面坐下,微笑着问:“什么事啊?” “我家成分是工人,我爸从小就是十分贫苦的矿工……”李桃样子很认真。 “这我知道哇。” “我的事是冤假错案……” “这我也知道哇。” “我妈的事也是冤假错案,她是被人害死的……” “知道。” “你都知道,我就不详细讲了。完了。” “完了?就为这个?” “嗯,五分钟都不需要。”李桃站起来。 吴一群没有执意留她。 李桃此举的动机让吴一群着实想了许久,后来他断定这是白天戴像章的延续故事,往这方面靠,她讲家庭成分、讲她及家人的清白,目的就清晰了,政治部主任找对象,怎么不看重这层呢?想到此,他兴奋起来。 第二天,他把李桃及其父母的档案调出来看,—现在该了解详细些了。他对邱冬香的死唏嘘不已。强奸邱冬香的人叫陆坤生,在“严打”运动中已被逮捕法办。他从有关材料中发现,陆坤生的父亲是国民党矿警队的小队长。当时,这条信息他并未在意。 很快,他们双双坠入了爱河。 吴一群第一次去李桃家,那天下着冻雨,寒风凛凛,他想推迟几天再去,李桃说不行,她爸着意准备了一番。 李顺子自然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女婿。与人闲话,左拐右拐就要扯到女儿李桃身上,然后故意半云半雾地带出吴一群来,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有人恭维几句,他会立马摇手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哪个晓得我家有没有这个福?” 李顺子巴不得吴一群早些来家里,这样八字起码有一撇了,问了李桃一回又一回,李桃说,要见天天都能见到,来不来不一样?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想吴一群去趟她家,倒还真的催了吴一群好几次。 除了彻底清洁了一番这个家,李顺子把捞山子宰了,它瘸了一条腿,又老了。烧狗肉是赣南客家的一道名菜,香料要用十几种,文火要炖两三个钟头。一家吃狗肉,四邻皆闻香。有句客家话单道这狗肉的好处:卖了棉袄食狗肉。说的是狗肉特暖身子,补。 三个人,四方桌,五钵菜。台中那钵满满的炖狗肉,冒着袅袅热气,狗肉香满屋飘溢。吴一群不胜酒力,才一杯糯米酒,白净面皮上就泛起了红晕,听着冻雨打在瓦上沙沙作响,更觉这屋里暖和,他快活起来,就有些说笑的话了。李顺子陪了一杯糯米酒,就换了老白干,“吱”的一声极响亮,一杯老白干就下了肚,然后专挑狗肠狗肚子狗下水吃,嚼得满嘴是油。李桃闻着那香味心就发堵,筷子碰也没有碰一下狗肉,只拣辣椒炒冬笋其他菜吃,见她爸那副模样,如同老鼠进了芝麻地,吃得香极了,就更加反胃。 “怎么不吃呢?”李顺子奇怪地望着李桃。 “真的香,尝一点吧。”吴一群也说。 李桃只好说:“我是想到这狗对我摇尾巴的样子,就吃不下。” 吴一群说:“李桃挺善良。” 李顺子嘿嘿笑了笑说:“我也舍不得宰了它,可惜瘸了腿。” 吴一群问:“怎么瘸了腿呢?” 李顺子摇了摇头,没有作答,端起杯来咪了一口酒,这回没有吃响。 李桃就说:“那个害我妈的家伙,从我家门口过,这狗就扑上去,在他小腿肚子上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怪不?它就认得这王八蛋是仇人!” 吴一群就接上去说:“那家伙就打瘸了这条狗?” 李桃说:“是。” 吴一群见李顺子一直不作声,眼里却透出仇恨来,心想这父女俩肯定去找了那家伙算账,为了不让桌面上沉默,他将眼光移向李桃:“后来呢?” “我爸提了一瓶酒一包饼去看那家伙,才了事。”李桃瞪了她爸一眼。 这回答让吴一群意外。 回到宿舍,吴一群又想起这件事。这狗怎么知道陆坤生是仇人?分明是人先惹了狗,狗才咬人。打狗欺主,陆坤生为什么偏敢欺负李顺子?陆坤生那家伙逮捕之前,以造反派头目的身份,在矿“革委会”混了个小官当,李顺子是惧怕他的权势?或者,到底狗命不如人命,这狗是该打的?李顺子为什么憋着这股恶气? 吴一群忽而想到,莫非李顺子有什么把柄在陆坤生手里?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毕竟,没有一丁点的证据,两人又从来未共过事,李顺子会有什么把柄让他抓? 重新调查杨石山历史问题的时候,吴一群想到了曾担任国民党矿警队小队长的陆坤生的父亲,此人已去世,陆坤生会不会知道他父亲的一些情况呢?他来到了关押陆坤生的监狱。 据查,陆坤生在“文革”期间还有血案,有可能判极刑。 面色苍白的陆坤生,手提脚镣,脚步滞重地进了提审室,习惯地在该他坐的一张单椅上坐下,抬起头,见是吴一群,眼珠就停止了转动,旋即朝吴一群笑笑,是那种见了熟人打招呼的笑。 “陆坤生!今天是想问问你父亲当国民党矿警队时候的一些情况。”吴一群单刀直入。 陆坤生颇感意外地“啊”了声,说:“他罪大恶极,解放初被人民政府判了刑,六○年才放出来,第二年就死了。他当矿警的时候我小,不晓得什么情况。” 吴一群问:“杨石山知道吗?” “知道。叛徒。” “你回忆一下,你父亲讲过他的事没有?” “没有。”陆坤生回答得很干脆。 “要讲实话!”吴一群厉声说。 陆坤生嘴唇翕动了几下,就不作声了。 “你老实点!”吴一群一拍桌子。 陪坐一旁的一位公检法系统的干部见状,便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从桌面上轻轻地推给他。字条上写着:“他犯不着说谎的,这事加不了他的罪。”吴一群看字条时,听见陆坤生故意将脚镣弄得哗哗响。吴一群转念一想,能够弄明白李顺子的那处疑点,也没白来一趟,他盯住陆坤生喝问:“邱冬香是你害死的吗?” 陆坤生将脚镣放在地上,说:“我有罪,强奸了她,已经交代了嘛。她是自杀的,不是我害死的。” “你不强奸她,她会自杀?” “是她老公逼死的啊。” “你是怎么威胁李顺子的?” “我晓得你为什么要问我爸、问杨石山了……” 吴一群并不接陆坤生的话茬,不露声色,内心却在期待着。 陆坤生果真说了下去:“我是积极配合的,有什么坦白什么。”他斜着眼朝上看,作竭力回想状,“我爸放出来那年正好是灾年,你晓得啰,那几年,连野菜也找不来吃。有一天,好奇怪,我爸提了半菜篮子的番薯回来了,有五六斤吧,家里的粮票早光了,哪来的呢?他讲是人送的。哪个送的?他讲路上碰见了李顺子,李顺子提了一篮子番薯,是李顺子送的。李顺子怎么送番薯给我们?他讲以前曾经给过李顺子的好处。什么好处?他就讲到了杨石山,他讲,是在杨石山没有跟红军走掉、被矿警队抓了的那阵子给的,十块光洋,当时算蛮多了。” “你爸为了什么送十块光洋给李顺子?” “我没有问,我爸也就没有讲,也可能同杨石山有关,也可能没有,我爸是个坏人,可是他吃斋,还是有善心的。” “不要为你爸涂脂抹粉!” “哎呀你可以去问嘛,我爸陆老四,要不是人善,不早毙了?他真的没有讲,如果讲了我不讲—”他用手掌架在脖子上,“杀我的头好了!你也可以去问李顺子!我瞒你有屁用?” 这次提审虽然两个多小时,有价值的就这几段话。 审讯陆坤生的情况,吴一群既未向组织汇报,也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包括李桃。一来调查没有完成,没有结果,二来他需要思考。陆老四可能是给赏,也可能真是接济,给赏可能性大,然而,这同杨石山又有什么关联呢?只有问李顺子了。 星期天,他没有打招呼就去了李桃家,李顺子和李桃都在。李桃见吴一群主动来了,很高兴,忙着沏茶。吴一群轻描淡写地说,星期天你回家就要忙啊,在打扫卫生吧?我是散步散步就走到这里来了。李桃说,在家吃饭吧?李顺子插进话来说,来了就坐阵子,吃了饭再走。吴一群说好吧。李桃就要去买菜。李顺子说,看看有鱼卖吗?又对吴一群说,你先坐坐,就进厨房去生煤炉子。他手脚麻利地捅炉子,劈碎柴,然后用废纸垫在炉底,点了火,架上碎柴,再加上煤团,蹲下身去用把破蒲扇扇着。 吴一群跟着进了厨房,说:“我来吧。” 李顺子说:“那怎么行?这还要点技术哩,看见没有?要扇出明火,不冒烟!” 吴一群说:“伯父,有件事想问问你。” 李顺子一边扇一边说:“么事?” 吴一群在李顺子旁边蹲下:“你认识陆老四吗?” 李顺子掉过头来看着吴一群:“认识,问这个做什么?” 吴一群说:“前些日子,调查杨石山的历史问题,我去牢里见了陆坤生……” 李顺子打断吴一群的话问:“他讲了我什么?”那扇扇子的动作明显受到干扰,已是有一下无一下了。 “他讲,陆老四曾经送你十块大洋。”吴一群选择了“送”字。 李顺子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吴一群赶紧说:“我就知道这是胡扯!你同陆老四非亲非故,他怎么会送钱给你?何况当年你才十二岁吧?还是个孩子!” 李顺子涨红了脸,仍不出声。 吴一群接着说:“如果是其他打锤佬可怜你,送你钱,比如杨石山,这倒让人相信,是吧?” 李顺子暗忖,这不是话里有话么?他终于开口了,说:“那么久的事,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杨石山给的吧。” “送点钱,又不是什么大事,是会记不住的。”吴一群说,这时,呛人的煤烟味开始在厨房里漫延开来,“火快熄了,我来?” “不消不消。”李顺子忙着摇扇子,那烟就渐渐少了。 “那我就去厅里坐了。”吴一群便走出了厨房。 不一会儿,吴一群又闻到了呛人的煤烟味,又听见厨房里重新装煤炉子的响动。 吃饭的时候,李顺子要比往常少了许多话,吴一群专找矿里最近发生的趣事来讲,李顺子也是反应迟钝,笑是那种跟着人家笑的笑。吴一群就断定李顺子有问题了。 杨石山的去世,吴一群估计李顺子会有反应,他权衡了一下,才决定将情况先告诉李桃。李桃听了吴一群的话,心里震惊不已,这几天也就多了个心眼,回家看爸的时候多了,所以,今天一大早就回了家,往常是不会的。 第十九章 黄莲决定做一朵小白花,敬献老杨师傅灵前。 她景仰的老师洪星死了,也像今天一样,她不能公开到他灵前去凭吊一番,不过,那一回她是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而洪星则是刚被红卫兵揪出来的反动分子,身份刚好同今天相反。 黄莲在市十一中读初中,洪老师是音乐老师。洪老师气质极好,风度翩翩,他的脑袋似乎比一般人要大一圈,眼似星光炯炯,头发很随意地往脑后梳着,胡子没有哪一天刮干净过,又没有哪一天会觉得他胡子拉碴,有一天上音乐课,黄莲几乎整节课在研究他的胡子,待她研究清楚,洪老师从来不用刮胡刀,而是用剪刀剪的时候,下课铃就响了。 黄莲不偏科,除了体育成绩较差之外,其他科的成绩都不错。但她特别喜欢上音乐课,她谈不上有音乐天赋,和同学们差不多,唱歌不走调而已,她喜欢音乐课的原因就是因为喜欢洪老师。上洪老师的课轻松极了。那天讲音程,她回答提问说,3是三度,洪老师笑眯眯地说,我大三十五岁,全班同学都愣了一下,继而哄堂大笑,她就被笑明白了,音程是指音与音之间的距离,1到3才能说三度。她知道了,洪老师比自己大三十五岁呢,是父辈。跟着她的心就莫名其妙地突突跳了好一阵子。 有段时间她害眼疾,那天,洪老师在池塘边抓了条眼镜蛇,满校园找了一个多钟头才将她找到,取了蛇胆要她吃,尽管她怕吃,却很听话地仰起头张开嘴让洪老师将蛇胆放进了嘴里。洪老师将一杯歇凉了的白开水喂她吃了几口,才说,毒蛇胆治眼病挺灵。洪老师敢抓毒蛇,敢从活蛇中取胆,洪老师满校园地找了她一个多钟头,这种事自然难忘。 同学们都不敢亲近洪老师,因为洪老师是摘帽右派。黄莲听人说,右派分子洪星的主要罪行是反对三面红旗。右派分子洪星上音乐课的时候,含沙射影地散布社会主义好是吹牛皮。他是这样说的:同学们没钱买二胡,可以自己做,但不要学我用蛇皮绷胡琴,捉蛇太危险,其实用牛皮纸就可以了。不信,我用牛皮纸绷的胡琴同样可以奏《社会主义好》。 黄莲印象最深的应算是最后见洪老师的那次。 “文革”开始那年,黄莲是十三中高三毕业班的学生,学生会副主席,那时学校红卫兵以及教职员工都分成了两大派,有的还分成了好几派,黄莲被推举当了十三中红卫兵革命造反团副团长。这天她回母校市十一中去开红卫兵头头会,一进校门,就见到了洪老师。洪老师胸前挂着一块姓名打了叉的牌,眼睛蒙着黑布,低着头站在一排牛鬼蛇神当中,她明白这几个是要秘密拉出校外去批斗的,三年没见了,洪老师瘦了老了,面容憔悴。洪老师禀性耿直,她真怕他鸡蛋硬碰石头,或者想不开,便走到洪老师跟前,用警告的口吻但不大的声音说,你要正确对待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思想不要想歪了,听见没有?洪老师用浑厚的男中音轻声说,黄莲啊,我听见了。三年了,洪老师竟然凭声音就认出了她,记得住一位普普通通学生的名字!令人感慨。 洪老师没有自杀,而是死在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当中。黄莲打听到了他死的细节,小将们要他跪下请罪,他不肯,说何罪之有?就被小将们打翻在地,然后在他背上横架了条长板凳,好几个红卫兵在凳子上踏上了一只脚,他无法顶得住,死了。领头的是十一中红卫兵革命造反团的一个小头目,叫梁北斗。梁北斗后来说,谁叫他不跪?跪下就不会死了! 她打听到洪老师的尸体火化后,骨灰暂放家中,又打听到了洪老师家的地址,便用心做了一朵小白花,打算悄悄送去。 黄莲选择了晚上去,这样不易被熟人看见。 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有座幽深的老宅,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其中一间二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就是洪老师的家。这种宅子的住户,只要有人在,通常是不关房门的,因为只有一只小窗子。她朝室内望了一眼,昏暗灯光下,在飘着的烟雾当中,有架黑色的旧钢琴,她就在门口站住了。屋里有两个女人,那站着的瘦高身子的中年妇女,手里夹着支烟,那坐着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也瘦。黄莲正欲开口问,那位中年妇女“砰”地就把门关了,这一声极其响亮,余音在她脑袋里久久回荡。 黄莲没有再敲门,她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摩挲着口袋里的那朵小白花,黯然离开了那座老宅。 小白花就在她的裤子口袋里一直放着,大概放了一个来月。 市公安局抓了梁北斗之后,十一中红卫兵上街游行抗议,接着全市各大专院校的红卫兵,上街游行支援,最后演变成在市红卫兵总指挥部领导下的全市红卫兵绝食斗争。 这天中午,黄莲离开绝食队伍去附近的小吃店买吃的,正好遇上了冯双骏。冯双骏曾经上过她的物理课,因为出身不好,现在从教学岗位上下来当了后勤人员。她礼貌地叫了句冯老师好,冯双骏就问黄莲你饿吗?黄莲就说斗争嘛为有牺牲多壮志。冯双骏说,“文化大革命”开始到现在,还没有谁叫我老师呢。说时对黄莲笑笑,那笑是带着凄楚的,黄莲也就跟着笑笑,互相点点头就各自走了。黄莲走了几步又回头叫住了冯老师,问能不能从学校招待所借些被子来?冯双骏就说行呀行呀。傍晚,冯双骏找了部汽车送了几十床被子来。冯双骏也就开始睡在绝食队伍当中了。黄莲这天一觉到天亮,没被冷醒,后来同学告诉她多亏冯双骏呢,几乎整夜没睡,给人掖被子。那同学笑着说,黄莲,你昨晚一只脚伸进冯双骏的被筒里去了呢!黄莲吃惊地说是吗?那同学说你问冯双骏吧!黄莲怎好意思去问? 黄莲为了一个打死了老师的红卫兵战友被捕参加绝食斗争,而在一个多月的绝食斗争中,那朵为悼念被打死的老师精心制作的小白花,却一直珍藏在她的口袋里。 第二十章 在去食堂的路上,黄莲掌上一直托着朵小白花。她要了粥及咸菜,将小白花放在餐桌上,然后坐下,却没有端起碗来,痴看着那纸花儿出神。有两位老工人从她身旁经过,一位道,老杨到底走了!声音虽轻,她听见了,她想,如果能送去一束花儿该多好!她还想,这一束花儿应该全是白的!一朵红的也不能要! 世间一切色彩都有个性,黄莲承认这点。冯双骏曾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不假思索地说白色,冯双骏惊讶地说,我以为你喜欢红色。她说曾经,现在满世界都是,反而讨厌。 那一阵子,全市的店铺几乎都把门前的骑楼立柱都刷上了红油漆,后来人们称之为红海洋。 这是又一次邂逅。 下着毛毛雨,黄莲走在红红的骑楼下,无意间往一间不大的百货店铺内看了一眼,一个瘦弱、微驼的背影,就把她的目光拴住了。后来她想,如果他稍为壮硕一点点,那一刻也不会产生怜悯了。 黄莲就因为这个身影主动地走上前去了。分配到机械厂当学徒已经半年,半年时间没见他了,她在他身后轻声叫了句:“冯老师。” 冯双骏转过身来:“黄莲呀!”脸上立即泛起了红晕。 黄莲知道他激动起来喜欢脸红,就把视线移至他手中的网兜,网兜里装着只大脸盆,脸盆里装着肥皂牙膏之类的生活用品。其时正值全国干部下放的热潮中,黄莲就猜了个大概。 黄莲说:“光荣批准了啊?” 冯双骏说:“像我这号人,肯定的呀。” 两人的话里都有点熟人那种调侃揶揄的味道,因而一下子就热乎起来,就站在那里说起话来了,相互询问着半年来的各种情况,好像有许多话要说,都不想走。后来他们发现了店员不满的眼色。黄莲就说走吧,冯双骏看了看手表说,都吃饭的时候了,怎么样,赏个脸我请你吃饭?黄莲迟疑了一下说,吃粥吧,拐个弯有家客家粥店。两人就走出了百货店。 冯双骏吃粥的时候,不时问黄莲吃饱了没有?再要点什么?一直眯眯笑。黄莲感受到了他的热情。 吃完粥,冯双骏问:“今天怎么会有时间逛街?” 黄莲说:“停产了。” 冯双骏有点惊奇:“停产?” “吃不饱。”黄莲见冯双骏瞪着眼睛望着自己,补充说,“是工厂接不到活来干,吃不饱。” “不是‘抓革命促生产’吗?” 黄莲就笑起来。 冯双骏就不再问了。 分手的时候,黄莲说:“还没问你下放在哪里呢?” 冯双骏说:“我父亲年迈体弱,组织上还算照顾,分在红旗五七农场,离这里六十里。” 黄莲说:“不远啊。” 冯双骏说:“虽说不算远,想回趟家也不容易,农场管得严,尤其是对我们这号人。”说着瞟了黄莲一眼。 黄莲就领悟到他传递过来的委屈与渴望,便说:“写信联系吧。” 冯双骏忙说好哇好哇,就要了黄莲家的地址。 不久,黄莲就收到了冯双骏从农场寄来的信。头几封大多是客套话,渐渐越显亲热,“黄莲同学”变成了“莲”。冯双骏回家的次数也多起来,而且越来越密,最后是逢星期日都回来,也不知道他怎样请的假,后来他自己说,是以他父亲年迈有病作的借口。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路上两三个小时,来回就五六个小时。信还是照样写,每周一两封。 他们多在郁孤台下约会,半天的时间。 郁孤台建在唐代,郁然孤峙在市西北隅贺兰山顶绿荫之中,由于台建高处,易招风雨剥蚀,历代修葺重建的次数很多,现在见到的,是清同治年间建的,已是梁栋蛀朽,门楣破损。有关管理单位在台前立一木牌:危楼禁止游客登台。因此,郁孤台冷落萧条,几乎没有游人。 那天天空阴沉沉的,风也有些冷。他们在山坡几株高大的梧桐树下的草地上坐下。从这里可以瞭望章贡二水,当地也称东西二江。章贡夹城而流,在台下汇成赣江,浩浩荡荡向北流去。 一般冯双骏话比较多,黄莲则静静地听,偶尔一笑或一撇嘴,表示赞同或不屑。他的滔滔不绝并没有使她反感,她理解他的兴奋,也佩服他的博识。他谈论郁孤台、辛弃疾及其词作,口若悬河,析稼轩词“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句,引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中“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说得头头是道,都使她折服。辛词爱国之情感人肺腑,冯双骏说得很有感情,似乎也窥见到他一片爱国赤诚。 “喏,看见没有,那隐隐见得着水光的地方,就是有名的十八滩!那是赣江最险的地方了!你看那些山峰,弄得这条江七弯八拐,这就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黄莲根本没有去张望,只笑一笑。她觉得他那样子有点可笑,也有点可爱。 忽然间他们停止了交谈,远处隐约传来高音喇叭的声响,那是一个用标准普通话提高嗓门说话的声音,冯双骏有点紧张地侧耳细听一会,才轻轻吐了一口气,说:“是最新最高指示。我还以为又搞批斗大游行了呢。” 黄莲说:“我喜欢听你的,你说下去吧。” 冯双骏立即又高兴起来,一把抓住黄莲的手说:“是真的吗?” 黄莲就轻轻掰开他的手,对他笑一笑。 冯双骏的脸忽然变得很红,一直红到了耳根,死死盯住黄莲看,呼吸也急促起来。 黄莲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正欲说话,就被冯双骏紧紧抱住了,她没有推开他,冯双骏就拼命地吻她,许久许久都不松开,后来还是黄莲挣脱开来才中止了这个长吻。 “你相信我,我真的是第一次!”冯双骏恳切地说。 黄莲笑笑说谁问了你是第几次呢?冯双骏脸上刚退下去的红潮又涨起来了。 黄莲家在小巷深处,冯双骏星期日午饭之后,必在巷口等着她。这天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黄莲心想双骏大概来不了,却坐立不安,吃过午饭,还是撑了雨伞到巷口去看,不料远远见双骏竟在雨中立着等待着她呢,就小跑过去,一看双骏裤管卷得高高的,还是淋湿了,就埋怨道:“这么大的雨还来?” 冯双骏兴奋的眼光通过镜片透露出来,故意说:“我原本不想来,又怕你冒雨出来,不见我,岂不要骂我了?” 黄莲也被这雨水中的相逢撩拨起了激情,含笑嗔道:“什么时候骂过你?” 冯双骏赶紧说:“要说骂,你有点……”打住不说了。 黄莲问道:“有点什么?” 冯双骏说:“舍不得!” 黄莲就笑出声来:“你也晓得调皮了!” 冯双骏也笑,说:“还去郁孤台?” 黄莲犹豫一下说:“今天就不去了好不?” 冯双骏着急地说:“这怎么行?我是冒雨来的啊!” 黄莲想了想说:“你就去我家坐坐吧。” 冯双骏迟疑地说:“行吗?” “有什么不行?” 冯双骏有些顾虑:“你爸爸妈妈在吗?” “在呀。”黄莲说,“他们待客都挺热情的。” “我可是头一次去你家,就这么空着手?” 黄莲扑哧一笑:“还要见面礼吗?你就别傻了!走吧!” 冯双骏就随黄莲去了她家。 黄莲的父亲是老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没工作。家里简朴整洁。黄莲的父母知道是女儿的老师,很客气,她妈端了一盘油炸香酥果给冯双骏吃,还特意给他泡了一杯茶。 冯双骏跟黄莲的父母坐着聊着天,吃着油炸酥果,才吃了一个,就觉出油渍味来,知道是存放久了的,就不再吃了,那茶也淡而无味,知道也是存放久了的老茶叶泡的。黄莲发觉双骏脸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也就吃了一个油炸酥果,笑道:“你的嘴挺精的,这果子有油渍味了,我们家的零食从来都是存放许久的,我不想吃,他们舍不得吃。” 谁料冯双骏反倒有点尴尬,脸涨红起来。 黄莲说:“去我房里坐吧,给几本好书你看看。”就站起身领冯双骏进了她的小屋。 小屋里有几张老式得像古董的家具:小衣柜、一张茶几和一张圈椅,两张长条木凳搭上木板的床。床单和被子都很干净,也摆放得整齐。黄莲让双骏在圈椅上坐了,从床下拖出一只小木箱。双骏问,什么好书呀?黄莲说,你喜欢看哪方面的书?冯双骏说,当然是革命书籍!黄莲说,“文革”前喜欢读什么书?冯双骏想想说,小说。黄莲说,谁的?冯双骏说,很多,比如鲁迅、郁达夫……黄莲打断冯双骏的话,郁达夫喜欢卢骚的《忏悔录》,他喜欢卢骚的勇于解剖自己。冯双骏说,卢骚?黄莲在手心上画着“卢骚”,接着说,现在译成卢梭。又在手心上画了个“梭”字。冯双骏问,你有这本书吗?黄莲说,没有。冯双骏问,那你有什么书?黄莲从小木箱里取出三本旧书来给他看,一本是中学语文,一本是数学,一本是化学。冯双骏正奇怪,瞥见黄莲在偷笑,就明白有名堂,翻开内页,原来是手抄本小说,冯双骏的脸刹时白了,忙合上书递还黄莲,连说:“这东西不能留的,不能留的。” 黄莲问:“你知道是什么书?” “怎么不知道?公安部门正在查这个东西。” 黄莲说:“这是位大作家的三部曲。” 冯双骏就又将书拿起来翻看,果然是,就问:“这位作家自杀了吧?” 黄莲有些扫兴,摇头说不知道,就把书收起来:“看你吓得这副样子,懒得给你看了。” 冯双骏说:“这是祸根,烧了吧?” “烧?”黄莲将手抄本重新放回木箱,“还真舍不得哩。” 两人就说些各自单位的一些趣事,说着说着天越来越暗,那雨声哗哗地响着,丝毫没有停的样子,冯双骏就说,今天回农场就苦了。黄莲说,就不回去吧,明天补假。冯双骏说,准备好明天挨批评就是了,天要留人怎奈何?说时那眼光如同浸在了柔情水里,变得湿润起来。黄莲赶紧说,你走吧回自己家去吧。冯双骏却仍然痴望着她,不作声。黄莲低垂了眼帘,就轻声说,我家穷,没什么好招待啊。冯双骏欣喜地说,今天轮到你请我吃粥了!黄莲就笑了,说,你蛮小气的,吃了你一碗粥还记得要我还!就出屋去让妈煮粥。吃完粥,两人又在屋里说话,东南西北的。黄莲心里说,这雨怎么就不停呢?那时间过得流水似的快,早过了十点。冯双骏只是不想走,黄莲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就开始害怕,就开始被爱之潮水弄得恍恍惚惚。这时候,又听见冯双骏小心地问,再坐坐行吗?黄莲就抬头一笑,说爸妈早就睡了,做工的累,天黑不久就去睡,天天如此。黄莲这一笑给了冯双骏强大的动力,何况知道她爸妈都睡了,就上去将黄莲紧抱在怀里吻,两人拥着许久,说话、动作都轻轻地没有响动。后来,雨渐渐小了,看看钟,都过了午夜十二点了。冯双骏忽地把灯关了,屋里黑黑的,就听见两人的轻微呼吸声。黄莲说这怎么行呢?冯双骏说行吧行吧。两个就在床沿坐着,反复说行和不行,后来黄莲说了句这个世界上就我知道你并不老实,冯双骏如同获了圣旨,立即就手忙脚乱地脱黄莲的衣服。 睁开眼,雨又下起来了,冯双骏舒坦地躺在床上,心里说,真是好雨知时节呀,这个雨夜,两人都嫌太短太短。天未亮,黄莲就催冯双骏走。黄莲轻轻地打开了屋门,他便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溜出门去了。黄莲送走冯双骏,很幸福地又躺回床上,等到心绪平静之后,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怎么看中了他呢?他是一个没人要的男人啊!她叹息一声,自语道,黄莲你也太容易怜悯人了,黄莲你怎么没有料到怜悯竟成了爱情的温床呢! 第二十一章 烟雾从她掌上的小白花拂过,须臾便消失殆尽。过眼烟云,她在心里说。她不想吃那碗咸菜稀饭,没有口味,她常常这样不吃早餐。她想吃的东西就是烟,烟可以缓解心头烦闷与仇恨,也可以助长她神游四方、追溯往事的兴致。她就拿出口袋里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撮了烟丝,卷了,然后点着,吸起来。 黄莲吸的第一口烟是在牢房里。 来抓她的时候,她镇定自若,不是不在乎,而是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锃亮的手铐是用来铐她的,“咔”地给戴上之后,她就蒙了,待她清醒过来,心里就明白了为什么。 同监的是个有张黄巴巴长脸的中年妇女,抽烟。 第一天,那女人一直不睬她。第二天一早,那女人丢过来一支香烟,又把叼在嘴上的烟取下来弹掉烟灰,然后烟嘴朝她递给她驳火。她愣怔地望着那女人,那女人笑笑,开口说,昨晚没合眼吧?都这样! 她就开始吸烟了。吸那支烟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忆犹新。她学那女人拿烟的姿势,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指头朝上将烟送到唇边衔着,学那女人用鼻孔喷烟。呛得连连咳嗽,还吸,终于坚持着吸完了。她就看见那女人对她笑。 盼了几天,父母亲没有来看她,她想想不来也好,以免看了她伤心。 母亲还是来了,双眼红肿,显然哭过了,母亲说,她爸不许她来,她是躲着她爸来的。母亲带了些吃的给她,问她还想吃什么,她想想说送包烤烟丝来吧,母亲也没有问她怎么吃烟了?只是问她那病好了吗?她就想起来,被捕之前一个月,月经迟迟不来,浑身无力,就回答说,好不好都无所谓了。母亲就不再多问,把带来的饭盒打开,那饭盒是用棉垫缠裹的,食物还冒着热气,母亲说快吃吧,还热呢。这是碗盖着霉菜扣肉的米饭,她一见就哇的一声想呕吐。母亲说这是你喜欢的啊。她摇摇头说不想吃,却没有告诉母亲她已经绝食三天了。管教干部这时走拢来说,黄莲你母亲辛辛苦苦做了吃的,怎么不吃呢?这里原本不许送吃的!黄莲不理她,对母亲说,你还是带回家去吧,不要浪费可惜了。母亲怎么肯?硬要留下她吃。 她没有问为什么爸不来看她,假如爸真来探监,带给她的只会是往死里打的一巴掌。父亲是那种老实巴交只认死理的人。父亲疼她,她永远记得小时候骑在父亲肩上,父亲驮着她去逛街、逛公园、逛体育场的情景,正因为爱得深,才恨之切,他绝对不会容忍她成了现行反革命,如今一定痛苦万分,她也就怕问爸的近况。后来她才知道,父亲在她被捕后的几天,中风了。父亲是因为她中风的。 父亲大名叫黄土生,同她共一个工厂,六级车工,全厂都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前不久,车间支书说他苦大仇深,动员他在车间忆苦,他推辞不掉,结果在忆苦大会上,他除了说些诸如新中国成立前讨饭度日,还扯到1960年糠饼野菜充饥的日子也蛮苦,弄得哄堂大笑,把会场忆苦的悲伤氛围冲涤尽光,支书赶紧上台说,那年也的确苦,为什么苦呢?是苏修美帝卡我们的脖子,我们仍然比处在水深火热的台湾人民幸福得多呀!这一说,不仅扭转了他发言的方向,也挽救了他。支书也怕出问题,会是他主持,由谁发言也是他定的。会后书记还是狠狠剋了他一顿,说他差点成了现行反革命!这件事过后,黄莲就发现父亲变得郁郁寡欢,人也明显瘦了一圈,又听妈说,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爸常在半夜惊醒,忽然坐起喘气。黄莲暗自叹息,这算个什么事啊?过了段时间,她爸说,厂卫生所的医生说他得了心脏病。这件事就弄出心脏病来了?黄莲觉得匪夷所思。 对家庭的负疚,是黄莲绝食的原因之一。好端端的一个三口之家,而今因为她,再没了昔日的平和,双亲泡在苦水里度日,真觉得活在世上没意思极了。 自然,黄莲绝食,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抗争,对自由的渴望。 那封信里,她写的每个字都是事实啊! 她是怎样拿起笔来的?她记不真切了,是心血来潮?鬼使神差?她仅记得,她想起了洪星老师,仿佛听见洪老师对她说,当初你们斗我,现在差点轮到你爸了吧?报应啊!这声音来自冥冥之中,触动了她的神经,她就想到了包括众多杰出人物在内的千千万万并不是坏人的人的悲惨遭遇,她认定那个手不离红宝书、嘴不离万岁的副统帅是个大奸臣……一股热血就涌上心头,她迅疾铺开信笺,一挥而就,写完,稍一迟疑,下款署上了“你明白的人”想想又加上了一句叮嘱:“此信万勿给予他人”。她想,你明白的人应该是你一望而知的人,如果连笔迹都认不出来,你算个什么知心人呢?她将信封牢了口,贴上邮票,哼着小曲,将这封向她最信任的恋人倾诉心声的信,投进了邮箱。 她在牢里反省自己,真是世界上头号大傻瓜,爱情是什么?青春是什么?原来想象得光芒四射,现在才知道是最不值钱的一抔粪土!原来对冯双骏的看法是可怜兮兮,现在想起来,他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把你搞到手之后,痞相流氓相毒蛇相就暴露出来了!痛心疾首呀!黄莲你真是瞎了眼! 那位黄脸女人在她想问题的时候,总是不吭声,闭眼养神抑或吞云吐雾。这时候,见黄莲哈欠连连,晓得她想累了,才开腔和她说话。黄脸女人劝了她多次,要她吃东西,坐几年牢算什么?现在“牛鬼蛇神”到处都是,说不定人家还反过来看问题呢,以前那些右派分子,私底下谁不讲他们有学问有本事?你年纪轻轻,日子还长哩,其他人不管,父母你要想想吧?黄莲听了,心想也在理,但她进食,却是在知道黄脸女人的身世之后开始的。 黄莲没有料到,这位黄脸女人,竟然是医专的大学教师!叫谢雪梅。黄莲听到这个名字,心想,这雪梅二字真起得好,难怪钟情这个名字的人不少,一听就让人心再烦也静得下来。 谢雪梅的罪行要比黄莲重许多,判的无期。谢雪梅丈夫叫宋耀庭,夫妻俩秘密刻蜡纸印传单,内容和黄莲的差不多,寄往全国各地。他们分开单独囚禁,抓起来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开初两人都守口如瓶,后来宋耀庭就招了,公安就在他家的厨房柴堆里,找出了一根当柴烧的竹筒,从竹筒里取出了刻印的蜡纸和传单底稿。黄莲问是不是用了刑?谢雪梅说不是,她说他们像谈心,什么都问都谈,谆谆诱导吧,其实是挑拨离间。我和老宋第一次发生性关系,在大学毕业前夕,老宋发现我不是处女,心里不快,但我们还是走到了一块。这事就成了他们的突破口。谢雪梅轻描淡写,黄莲听得目瞪口呆,震惊无比。黄莲小心问,你怪他吗?谢雪梅淡然一笑,未置可否。宋耀庭在上刑场之前,提出了一个要求,要见妻子一面,他们就见了最后一面,却不许说话。谢雪梅说,老宋能提这个要求,让她宽慰了许多。 黄莲就觉得谢雪梅比她坚强多了。 对黄莲的判决出奇地快,判了五年,判决书下来之后,她不再同谢雪梅同监,劳动改造去了。 劳改队里同她住一间牢房的另三个犯人,没一个不刁钻古怪,而且常常欺负她,连说话也阴一句阳一句损她,但她们都是刑事犯罪,两个是骗人钱财,一个是偷窃,唯有她是现行反革命犯。她们对待她的态度其实是从管教干部那里学来的,管教干部对那三人的态度明显比对她好,她是动不动就挨凶的。 黄莲觉察到肚子渐渐鼓了起来,就晓得月经没来不是病,是怀孕了,她不愿那三个人晓得,没有讲出来,那三人也不在意她。有一天,她被叫去汇报活思想,汇报完之后,她鼓起勇气对管教干部说,她的月经有三个月没来了……管教干部马上呵斥她,要她少胡思乱想,多读宝书,内分泌就不会紊乱了。她就把想讲的话咽回了肚里。好在天渐渐的凉了,衣服越穿越多,可以掩盖一下。她想,不是说我内分泌紊乱吗?到时候别怪我没有汇报了!但她干活却专拣重的累的,心里还是巴不得能够流掉,然而没有。 她在劳改队待了不到半年。管教干部一天来通知她,提前释放,让她收拾东西回家。走的时候,那三位对她表现了少有的亲热,她同她们每一个拉了拉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狱她才知道为什么提前释放她,原来那位副统帅从天上掉下来,摔死好些日子了。 第二十二章 黄莲大口吸着卷烟,吐出的烟雾在餐桌上空向四方飘逸开来,她弹掉烟灰,望着火红的烟头,目光悒悒。 痛苦的经历是把火红的烙铁,在心上留下的烙印是永不磨灭的。 出狱那天,她妈来了接。 她妈的心肠是世界上最软的那种,见别人伤心她伤心,见别人忧愁她忧愁,廉价泪,伤心时流,激动时流,高兴也流,动不动就流。 那天,她妈穿了件蓝涤卡一字领上衣,算是时尚的了,头发是仔细梳理过的。见黄莲从大铁门里出来,脸上虽然挂着笑,眼泪却早已下来了。黄莲叫了句妈,小跑着来到妈的身边,她控制住没有掉下泪来,也装出高兴的样子笑着。回家的路上,她妈不时用手帕揩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黄莲的肚子已经有形了,虽然穿着大棉袄,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她就特注意妈对这个的反应,而妈一路上什么也没说,就是不时揩泪。 黄莲很少劝妈不要哭,其实那也不能算是哭,是无声地流泪。她在往后多年的逆境中,母亲的泪犹如清凉甘甜的山溪水,流经她的心田,她就被滋润了,被慰藉了,她甚至觉得,这股山溪水可以将通红的烙铁浇熄。 一路的泪,还有一路的叮咛。她妈这时候才告诉她,她爸中风了,叮嘱她,如果她爸发脾气,不作声就是了。黄莲应着,心里十分难受。 她爸尚未康复,卧床不能行动,胡子好些天没有刮了,头发也比较长,数月未见就变得如此憔悴不堪,她顿觉心酸,控制住了情绪,怯怯地叫了句爸。 她爸将头朝里一别,没有话,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掉下来了。 好些日子,她爸都不理睬她。 黄莲晓得她爸的脾气,不怪他,主动代妈伺候爸,喂药喂饭,倒尿倒屎,还请了剃头师傅上门来替爸理发刮胡子,不管她爸睬不睬,左一个爸右一个爸地叫,不断解释自己是无罪的,女儿反的奸臣,现在不是受到全国人民的唾骂了?她爸仍然不睬她,却并没有凶她骂她。 尽管爸不理解女儿,妈的疼爱是无微不至的,黄莲像受了伤的小鸟,好不容易回了巢,她感受到的只是温暖。 回家后的第二天,黄莲就去了市妇女儿童医院,一查,果然是怀孕了。她对医生说做掉去。医生说,小孩都这么大了,现在来说做?叫你丈夫来!黄莲吞吞吐吐说自己还没有结婚。大夫的眼光立即变得鄙视,冷笑着说,知青吧?你们真是又可怜又可嫌!要做也要去生产队开个证明来啊!黄莲不甘心,又去市里另一家医院,那位大夫的话说得就更加刻薄:偷鸡摸狗的时候,就没有想到今天?没有结婚证就去开证明来! 黄莲走投无路了,心里想着让妈帮着拿主意才好,怎么来告诉妈呢? 其实,她妈早就看在眼里了。 那天晚上,她妈拿了只剥了皮的柚子到她房里来,说:“这柚子不太酸,想吃吧?” 黄莲说:“想吃。” 她妈轻声说:“造孽。那个人怎么看都不来看一下?” 黄莲就明白妈什么都晓得了,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不要提他!” 她妈说:“难道就这样生下来?” 黄莲立时就红了眼眶。 她妈伸过手来握着她的手腕,说:“那就做掉去吧。” 黄莲便把这些天去医院的事说了,她妈拿出手帕给女儿揩了泪,又揩自己的。母女俩就相对着没有话光掉泪。 第二天,她妈对她说:“你不是有个同学叫彭丽丽吗?” 黄莲说:“妈,你怎么也想到了她?” 她妈说:“昨晚睡不着啊,就想。” 彭丽丽和黄莲高中同班,两人十分要好。读书的时候,彭丽丽常来黄莲家玩,黄莲的爹妈对她都挺熟。彭丽丽下放十里埠当知青的时候,回城还来黄莲家,送些荸荠薯粉什么的。后来工农兵上大学,她被推荐到赣南医专,毕业后分配回十里埠公社卫生院当医生。 黄莲说:“我早就想起了她,就不知公社卫生院做不做这种手术?明天我就去找她看看。” 第二天一早,黄莲就坐班车去了十里埠,待她找到公社卫生院,已近中午。 诊室里一个病人也没有。彭丽丽十分惊讶地望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黄莲,夸张地张开双臂就把黄莲抱紧了,嘴里说:“大英雄来了!” 黄莲说:“大英雄?劳改犯啊。” 彭丽丽让黄莲坐下,边给黄莲倒水边说:“你是反对了的啊!你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反的啊!” 黄莲说:“心血来潮,就写了那封糊涂信。” 彭丽丽小嘴一撇:“谦虚!” 黄莲不愿提那件事,改变话题说:“你又胖了一点,再胖就不好嫁了。有对象了吧?” 彭丽丽说:“你看周围净是些什么人?” 黄莲就不再问下去了,说:“也要抓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彭丽丽故作神秘状:“让我掐指算一下,你来找我是什么事……”边说边摇动着右手掌,缓缓伸向黄莲的腹部,顺时针地在上面摸了一把,“原来是因为他!” 黄莲禁不住笑出声来,正愁怎么开口呢,没想到彭丽丽一语中的,也就不消再说什么了。 彭丽丽脸上的表情又故作严肃,说:“别人看不出,但是逃不过我的法眼!打算怎么办?” 黄莲说:“做掉啊。” 彭丽丽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却骂起冯双骏来:“这个狼心狗肺的!真是害苦了你!” 黄莲说:“不讲他。” “对,不讲这个王八蛋!”彭丽丽站起来,“走,吃了饭再讲。” 吃饭的地点,彭丽丽选择了公社最高档的红旗饮食店,还多叫了个陪客。听彭丽丽的介绍,陪客原来是卫生院的院长,姓罗。罗院长五十多岁年纪,有点秃顶,很和气,也随便。彭丽丽买了瓶四特酒给罗院长一个人喝,菜点了六个,吃不完。黄莲暗忖,这要花费多少啊,也太大手大脚了。 吃过饭,彭丽丽让黄莲就在卫生院休息,又上街买了袋奶粉回来,说是给她的。 黄莲忍不住问彭丽丽:“我这事好不好办啊?” 彭丽丽说:“搞定了啊,罗院长同意了,下午做也行明天做也行。” 黄莲才知道彭丽丽中午这餐完全是为她破费的,晓得她不喜欢听感激之类的话,就什么也没有说,想到尽快回家,就说:“下午做吧。” 彭丽丽说:“我就猜你下午做。” 上了手术台,彭丽丽安慰道:“不要紧张,我是接生了几百个孩子的接生婆了,有时候半夜翻山过河去屋村,就带个接生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过事故哩。” 黄莲知道彭丽丽是个精明人,所以对她的话完全相信。 彭丽丽正准备动手,罗院长口罩手套穿戴整齐,推开手术门走进来,说来当助手,彭丽丽赶紧说,谢谢了啊罗院长。 手术极顺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引产下来的孩子是活的!三斤二两的一个女婴。 罗院长当时说:“少见。七个月的嘛养也能养。” 黄莲一下子蒙了,怎么是个活的呢?她看了那孩子一眼,像个小猫似的,脱口叹道,可怜! 彭丽丽强迫黄莲在她那里住了五天,自己充当了五天保姆。彭丽丽住在卫生院附近的农家,房东家老老小小的十多人,走马灯似的来看望黄莲。房东还炖了一只鸡给黄莲吃,彭丽丽硬塞给他五块钱,五块钱在当地可以买三四只鸡了。彭丽丽还买了些娃仔衣服之类的东西来,又花费了不少。 晚上,彭丽丽虽然困,却还有兴致同黄莲聊天,聊得多的自然是黄莲多舛的命运。 彭丽丽说,抓错了就要给人家平反,不是说有错必纠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档案里明载着一个污点,英雄变了狗熊,工作都丢掉了,也没人敢要你了,灯不亮要拨,事不公要说啊!黄莲想,彭丽丽说的是,就嗯嗯地应着。彭丽丽又说,你这个十三中响当当的红卫兵女将,哪个学校不知?哪个学校不晓?我去联络一下,路不平众人踩,理不平大家摆,发动群众闹革命嘛!黄莲除了心中漾起暖意,还升腾起一股久违了的红卫兵的战斗激情来了。 回家的时候,黄莲站在家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她不知道父母会是什么态度,尤其是父亲,在十里埠,她苦思冥想了五天,也没有想出个妥贴的话来。事至如今,也只有横下心来去见爸妈了。 母亲见她怀中的娃仔,不由惊异地张大了嘴。 黄莲说:“活的。” “你的命真苦。”她妈的眼圈又红了。 “进去?”黄莲的意思是问要不要进里屋去告诉爸。 “我同你爸都讲过了,讲是讲做掉去,哪个想到,抱回来了一个活的呢!”她妈说完,又叹了口气。 “进来!”是她爸在里面叫。 她妈就说:“你爸听见了。” 黄莲同她妈相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就进里屋去了。 她爸竟然坐在床沿。 她妈几乎是喊起来:“你怎么坐起来了?” 她爸说:“过来,给我抱。” 黄莲赶紧把娃仔送到爸的手上,说:“是个妹仔。” “嗯,好,好。”她爸说着,就把婴儿接过去了。 黄莲的泪水夺眶而出。 给女儿起名字的那天,下大雪,从窗子朝外看,屋顶树冠都积了雪,连大马路也变白了。往年下雪没见过这么大,马路上是湿漉漉的雪水,从没有见过积雪。黄莲脑子里就浮现出空中洋洋洒洒飘舞的雪花来,无奈她妈不许她出屋去欣赏一下满天皆白的雪景。黄莲想,这岂不是老天给女儿送来个好名字吗?她应该叫飞雪。 黄飞雪满月的时候,公安部门通知黄莲去云山钨矿,管制劳动,改造思想,发学徒工资,也就是生活费。黄莲答应了,到底有十来块钱的月收入啊。其实,哪里会由着她答不答应去不去? 彭丽丽回城来看她的时候,兴奋地告诉她赣州公园墙上早就有不少同情和声援黄莲的大字报,而且弄出个“黄莲调查委员会”来了。彭丽丽原先打算去串联一下,而今看来,哪消去发动?黄莲说,我还没上街看过呢。彭丽丽说,黄莲你也要表示一下,贴一张,不要冷了战友们的心。黄莲认为极是,就写了张《反奸臣无罪》的大字报,彭丽丽就帮她贴出去了。声援的人越来越多,数以万计的工人、干部、学生、市民,纷纷集会和张贴大字报,声援热浪波及全城。 黄莲想,公安的目的就是要驱逐她,要她远离这座城市。 没有等到过春节,在年前五天,黄莲被押送去了云山钨矿。 走的那天,黄莲妈哭得岔了气,她爸抱着飞雪在里屋,黄莲大声叫爸我走了啊,里屋没有应,她甩开公安的手,探头进里屋,又叫了句爸我走了,她爸还是没有应,也没有看她一眼,一手抱着小飞雪,一手机械地轻轻拍着小飞雪的屁股,小飞雪睡得很沉,竟没有被闹醒。 黄莲没有想到,这竟是同爸的诀别,她爸在飞雪一周岁的时候,二次中风,这次她爸没有醒过来。她妈说,她爸肩上驮着小飞雪,在屋里玩得好好的呢,她爸并不是忽然倒下去的,她爸把小飞雪平平稳稳地从肩上抱下来然后放在了地上,这才“砰”地轰然倒地。来抢救的医生听了都说蛮奇怪。 第二十三章 大王和小王走进食堂,一眼就看见了黄莲,就走上前来,大王说,稀饭都凉了,怎么不吃尽抽烟啊?小王说,你留的条子我们看见了,你要去哪里?去多久?黄莲说,有可能走,也有可能不走,留个条子你们,是怕忽然走掉了。大王和小王都“噢”了一声。 大王、小王与黄莲同屋,都来自农村,讲客家话,同黄莲讲普通话。赣州城内讲的叫“官”话,据说是明王阳明在赣州当官的时候推广的。赣州是个方言岛。黄莲客家话能听懂但不会讲。那两位时不时用客家话骂领导,凭什么就我们来住这幢西北头的宿舍?北风一刮就冷得要死!骂得口沫飞溅来劲之际,会扫黄莲一眼,黄莲不答腔,不呼应,嘴角向上一翘笑笑了事。那两位就自嘲“尿桶里放爆竹”—替黄莲把话讲了。其实,黄莲并不是笑她们没有胆量向上级提意见。黄莲自知只配住此屋,再说了,此屋也自有其好处,比如,离后山近,可以眺望云山景色,冬天挂在树枝上的一串串冰凌,遍山皆是,琳琅满目,春天红霞似的一大丛一大丛的映山红。 黄莲记得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就领教了西北风的厉害,那风从门窗的缝隙钻进来,竟威力无比,寒气逼人,被子则如同冰窖取出,一丝儿暖气也睡不出来,她把绒衣绒裤穿上身,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到了第三天头上,同屋的那两位才笑着告诉她,该在铺板上垫禾草。黄莲在城市里长大,不晓得禾草的好处,禾草垫床,比棉絮还暖。 到了云山,黄莲俨然变了个人,烟抽得越来越多,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整天没有一句话,心则变得越来越冷了,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脑子里犹如这尾砂坝,空旷静穆,唯有父亲的肩膀母亲的泪可以思念。她变得不再轻信任何人,比如杨石山,无论你是货正价实的历史反革命,还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好人,反正不搭理你就是了。尾砂坝是冷漠的,除了风,没什么同你沟通。她就像尾砂坝。 像杨石山这种人,“文革”开始头一两年,关“牛棚”、挨批斗、罚苦力,是运动的重点,后来就变成“死老虎”了,这就让杨石山闲着了。杨石山将尾砂坝交给了黄莲之后,无事可做,时不时还会来尾砂坝走一走,多是信步而来,离黄莲远远的,东看看西看看就走了。 有一次,杨石山看见黄莲蜷着身子睡在尾砂坝上,心里奇怪就走过来了,见黄莲满脸通红,一摸她的额头烫手,喊也不应,用力摇了好几下,才将眼睛微张。他赶快下了坝,叫来一位路过的年轻仔,一同将黄莲弄到了矿卫生院,诊断是脑膜炎。黄莲住院期间,杨石山和刘山茶天天都来医院,送点稀饭、面条。 往后,杨石山上尾砂坝就会去看看黄莲了。两人之间话也多了起来。成立公园规划小组之后,杨石山上尾砂坝的次数多了,有时还同李桃一块来。他们讲种树,植草皮,挖人工湖,做湖中亭什么的,津津乐道,还要黄莲谈意见。黄莲想,自己喜欢尾砂坝,是把它当作了避风港,杨石山倒真是当成了《为人民服务》里的张思德的炭窑。 去年国庆,黄莲接到妈的一封信,要带飞雪来云山看她,现在“四人帮”打倒了,“文革”结束了,黄莲妈就想来走动一下。她妈还没有上过云山,除了时局的原因,黄莲也难以接待,宿舍住不下,招待所住不起,老杨师傅知道了,就要黄莲妈到他家住。 她妈上山后黄莲才知道,她妈的眼睛越来越蒙了,诊断是白内障。自她爸去世之后,她妈从鞋帽厂接活到家里做,多是纳鞋底,黄莲问她妈是不是整夜纳鞋底把眼睛弄坏了,她妈叹口气说,只怪我的眼泪不值钱,流多了不就坏了?黄莲听得心酸。 山茶把自己睡的床让给了黄莲妈,在小厅里用两条长凳搭了张木板床她和石山睡。山茶买了麂子肉,还买了鱼,招待他们。 黄莲妈同山茶挺讲得来。黄莲妈闲不住,要给山茶、石山做鞋穿,山茶说,现在都时兴穿解放鞋了,也不贵,还做什么布鞋?黄莲妈说,布鞋穿着舒服。山茶见黄莲妈执意要做,就答应了。两人动手做起来,黄莲妈发现山茶是行家里手,搓麻线、裱布壳、纳鞋底、剪鞋面,样样都比她能干。山茶有本旧通历,夹着大大小小十几种纸做的鞋样,都发黄了。黄莲妈奇怪地问,你怎么有娃仔的鞋样呢?山茶含糊应道是以前留的。黄莲心头一忽闪,山茶年轻时候是带过孩子的,是不是杨石山讲的那七个红军后代中的一个呢? 但黄莲想归想,并没有张口问。 山茶不在的时候,那本放在桌上的旧通历,像有股强大的磁力,将黄莲吸引过去,她忍不住翻开来端详那些纸鞋样,一页页地翻到最后,一张照片出现在她眼前,这是一张顾矿长的黑白头像,有一根细铁丝套在项上。黄莲马上明白过来,这是一张挨批斗照的像,胸脯上该是块写着“打倒走资派”的牌子,被剪掉了,看照片背面时,明显是张贴过的,看来曾在宣传橱之类的地方张挂过。这让黄莲浮想连连,感慨万千。 黄莲妈在云山住了十多天。走的时候,小飞雪似乎很恋山茶,奶奶长奶奶短地直叫唤。 第二十四章 黄莲今早起床时,大王、小王还在梦里,她就给她俩留了纸条。纸条上没写几句话,只是说她可能要离开云山,请她们两位关照一下她的衣物而已。 黄莲昨晚睡得不踏实,总盼有个梦,能够梦见老杨师傅,然而非但无梦,入睡还难。睡不着总想翻身,一翻身禾草窸窸窣窣就响起来了,又怕惹那两位骂,索性披衣坐起,背靠墙壁凝思,等待睡意来临,她无意睃了窗外一眼,发现树丛中有个人影,定睛看时,这人拿着步枪,像是李桃。李桃有一双修长健美的腿,一望而知。李桃在黄莲的印象中挺好。有一次,黄莲看着窗外的映山红,就把李桃联系起来,映山红开得火辣又娇艳,从发芽始,根就抓牢了崖上的瘠土,风也好雨也好都迎着,李桃不就这样?那么小就受过风雨受过难。但这一眼,让黄莲心头一震,难道李桃暗中在监控自己?黄莲立时感到背脊发凉,这意味着什么?她这个“老运动员”经历过了多少!难道这还不明白?眼下不是正在清除“四人帮”的余党吗?自己当过造反派头头,而且因反革命罪关押过! 黄莲尽管很镇静,仍想了许多,做了发生最坏事情的准备。 大王、小王走后,她掐灭烟头,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粥,就又放下碗,她没有胃口。她决定先把这朵小白花敬献给老杨师傅,这应该是最需要做的。 黄莲胡乱吃过早餐,将小白花放进衣袋内,就去山茶家,却见铁将军把门,正要离去,抬眼就看见了李桃。黄莲看见李桃,多少有点不自在,嘴角向上一挑,朝李桃一笑,笑过她又暗责自己,怎么就掩饰不住一下情绪呢? 李桃也觉尴尬,昨晚的确是她在暗中监控黄莲。从前天晚上开始,连续两夜,矿武装部派了包括李桃在内的十来个基干民兵,荷枪实弹,轮流着在黄莲的住处暗中监控。故而李桃知道今天地区公安处要来人逮捕黄莲。李桃对黄莲早生同情之心,昨晚,她被黄莲发现,其实是她有意为之,意欲让黄莲知其处境。此刻,李桃正欲离开,却被黄莲叫住了。 黄莲说:“我妈带着我女儿,今天要上云山来,想让我妈住山茶大妈家,却没找着山茶大妈。老杨师傅刚走,如果住他家不方便,拜托你关照一下。” 李桃就明白黄莲心里已有准备了,便应承下来。 黄莲走后,李桃想起来,山茶大妈昨天曾对她说过,想去趟龙口,请两个喇叭师傅来。从“文革”破“四旧”至今,云山镇已经十年多没人红白好事吹唢呐,不过现在龙口已经有人吹了。 山茶还真如李桃所料,昨晚半夜离了医院,家也未回,就去了龙口镇。山茶山里生山里长,一双眼睛看得山穿,一双脚板踏得山响,夜走龙口,她一点也不在乎。到龙口的时候,太阳还没升起来。 田黑古住田家围屋的二层西头。 山茶径直来到田黑古家。 黑古喇叭吹得靓,龙口镇周边几个镇的,红白好事都请他。黑古的老婆叫柳观音妹。观音妹原先的老公叫郑福贵,当年也在李拐子棚厂,是石山的打锤兄弟。 郑福贵四十九岁不在的。那年头全国人民都勒紧肚腰带挨饿。好在这山中有绿的野菜红的蕈子,还不至于饿死人。福贵的矽肺痨是三期,这病是富贵病,要靠营养养着,福贵瘦得皮包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布被子盖着身子,竟看不出人形来。那天晚上,福贵趁着医务人员不在,对观音妹说,我这病是医不好了,省得拖累你们,还是早走的好。他说得平平静静,就像商量出趟远门,观音妹木然良久,说,你走就走吧,你放心就是了,崽我会带大。福贵就点头,那涩涩的眼里竟透出光彩来,又说,我走了,你就帮我请个喇叭师傅来吹一下。观音妹已是泪流满面,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了。福贵就自己把鼻子上插着的饲氧管子拔掉了。观音妹忙叫来四个崽,在床前楼梯似的一溜儿跪下哇哇地哭,这才惊动了值班室睡觉的护士,再动手抢救时,早已断了气。 后来,田黑古竟娶了观音妹,靠一支唢呐,养大了那四个崽。 山茶问过观音妹,是不是福贵有意安排观音妹去请喇叭师傅,好让观音妹再嫁一个手艺人,养这个家?观音妹说她也不晓得,福贵没有讲过,照猜不会,恐怕是福贵这辈子苦怕了,吹一吹,有个盼,指望来世有个好光景。山茶还问过观音妹,你拖着四个崽,黑古怎么肯娶你?观音妹叹道,哪里是黑古肯不肯?应该问我肯不肯!黑古那条卵是个瘪辣椒,肚里头辣外头疲塌塌,他相中的就是这四个崽,养儿防老,都是命苦的,走拢来,不就是为了过日子?话讲回来,黑古是个本分人,真的蛮会体贴人,四个崽也都同他好。 云山龙口虽然相距不远,山茶和观音妹各自顾一头家,少有走动。这次山茶来,观音妹自是喜出望外,只是知道石山刚刚不在了,心里头的那份亲热就冒不出来了,她拉着山茶的手,先自流下泪来。山茶也红了眼睛,把来意说了。 黑古老了,不太吹了,但此时却一口应允下来,他说,别个来请他是不想动的,石山哥走了,能不去么?他去,还带石头去。石头是观音妹的小崽,黑古将手艺传给了石头。 山茶在黑古家吃过早饭,一行三人就去镇车站等赣州去云山的班车。赣州这班车到龙口的时间早,他们等了不久车就到了。上了车,竟意外地见着了带着小飞雪去云山的黄莲妈。 黄莲妈听说石山刚过世,连声叹息。山茶说,石山刚走,你如果不忌,就住我家吧。黄莲妈连声说好,一边伸手往内衣口袋里掏什么,一边就说:“我这回上云山,主要是担心黄莲啊,就怕她又出事!”说时摸出一张纸来,“我这辈子都胆小怕事,这回实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的事不解决,我瞎了怎么办,这是我请人写的,给云山矿领导的,叫申诉信,就是状子!” 到了云山,山茶就将众人带至家中先息着,这时李桃来了。 第二十五章 电话铃忽地响起来,贴着耳朵响,响得人一激灵就醒来了,秀秀心疼丈夫一夜没睡好,嘟哝着说,讨厌。 屋外冷,窗玻璃蒙了层水汽,透着刚刚出现的晨光,像块毛玻璃。屋内黑黢黢仍看不清东西,顾燃怕刺秀秀的眼睛,没有拉亮电灯,摸着了床头柜上的夜光表看时,已是六点一刻。 顾燃一夜不能成眠,是极自然的事。太多的问题缠绕着他,党委会、父亲的后事,特别是想着即将见到分别近三十年的娘,这许多事情都让他心潮难平。忽又想到了戴黑纱,这黑纱还没有准备呢,便轻手轻脚地起来,秀秀在这当儿拉亮了电灯,顾燃知道自己动作大了弄醒了她,就给她陪了个笑脸。秀秀指着五斗柜上的钟说,才四点半,就起床?你一晚也没有睡着!顾燃说,我想找块黑布做个黑纱。一边说一边径自下了床。秀秀在喉咙里“嗯”了一声,跟着也披衣下床,趿着布鞋,“踢踏踢踏”地走至五斗柜前,拉开最上面的抽屉,说:“你来看!” 这抽屉顾燃每天上班前都要打开的,装的是他日常用的零零碎碎,比如工作笔记、文件、办公室的钥匙之类。他一眼看见了一只黑纱平平整整地摆放在那些东西的最上面。他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轻声说了声多谢。 “这是妈做的。”秀秀说,“家里找不着黑布,她把她那条黑裤剪掉了。” 这是顾燃没有想到的,心头一阵激动,继而他马上想到,母亲是个仔细人,他所考虑过的,母亲必然也想到了的!以前总以为母亲不近情理,其实不然啊! 他心绪稍宁,再睡回头觉时,也就有了睏感,不料刚迷糊要睡,这电话就响了。 他抓起话筒,就听见老石打哈哈:“磨磨蹭蹭在干什么呀?在床上做俯卧撑啊?” 他早猜到是老石,这种时候除了这个党委书记,其他的电话,总机是不会贸然接过来的。 “回来了?”他问。 “昨晚十一点多到的……来不来?” 秀秀就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说,你没睡好啊。但他略一迟疑,还是答应了去。 老石比顾燃大十来岁,出身矿工,“文革”前就是矿党委书记,“文革”当中自然也属“牛鬼蛇神”之列。石明玉和顾燃相继“解放”后,都任“革委会”副主任,主任是支左部队的一位副师长。“革委会”撤后,一位任党委书记,一位任矿长。在顾燃的心目中,石明玉是兄长。石明玉的确像大哥般处处关照他。晨跑就是老石的决定。晨跑能坚持下来,靠的是老石,每当老石外出,顾燃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这几天老石赴省厅开会,就没跑过。今天,虽然秀秀不让他跑,他还是来了。他想,老石回来了,上午的党委会就要他来主持了,必须再同他交换一下对杨石山平反问题的看法,虽然之前在电话里两人交换过意见,他也表示同意,但话语里显得不怎么果断。 顾燃与石明玉在矿办公大楼前会面时,已看得清人形了。广播也响了,在唱:“春天麻格叫(呀哈咳),春天斑鸠叫(呀哈咳),斑鸠(里格)叫(咧)起,实在(里格)叫得好(哇呀子哟)……”这首赣南民歌《斑鸠调》,是云山矿的晨曲。云山斑鸠实在不少,唤醒云山的,就是那许许多多“咕咕”叫的斑鸠,山上的斑鸠一叫,引来百鸟啭鸣,广播也跟着欢快地唱起来了,整个云山也就活起来了。《斑鸠调》作为云山矿的晨曲,是顾燃的主意。吴一群特不以为然,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表达他的意见:这调子不就是采茶戏的调子么?一听就让人跟那个舞台上涂白了鼻子,走矮子步,边甩袖子边舞扇子的滑稽像联系起来了。但石明玉支持,他说听起来挺亲切的,好像空气也唱清新了。有了老石的支持,这晨曲就这么定了。赣南十几座大矿山,人家的晨曲都是气势昂扬的进行曲,唯有云山,别具一格。 办公大楼的台阶下面,老石一边做着甩手运动,一边等着顾燃,顾燃看见了他,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石明玉一眼望见了顾燃臂上的黑纱,诧异问道:“给哪个戴的啊?” 老石的神情看不甚清楚,但顾燃从他的语调中察觉出他的关切,不由心头一热。 “杨石山,昨天下午去世了。”顾燃说。 老石便告诉他,曾听李书记说过杨石山同他的关系:“老杨也算是你的养父了,这孝你应该戴!” 顾燃听出来,老石尚不知道杨石山是自己的生父。他是有组织观念的,明白这种事迟早要向组织讲清楚,但他马上想到,从策略计,这事应该先藏在肚里,何况这事还牵扯到妈,待以后再说吧。 “昨天下午我召集了党委会,讨论老杨师傅平反的问题,却因老杨师傅病情突变,没开成,推迟到今天上午开。”顾燃说,“你回来了,这个会就要你来主持了。” 老石点头说:“好吧。” 顾燃听了,舒了口气,就同石明玉开始跑步了。 跑完步,顾燃匆匆吃过早餐,早早就来到了会议室。开完会,带着父亲平反的消息去见娘,就是带上了最好的见面礼啊! 时隔一天,会议氛围大相径庭。头一天开会,委员们一副履行公事的姿态,聊着闲话等着开会,而此时,一个个正襟危坐,鸦雀无声,连瞟一眼顾矿长臂上的黑纱都小心翼翼的。 唯有吴一群,盯着顾矿长臂上的黑纱在想他的心思。吴一群将顾矿长好有一比,像钨砂,他有分量,在采矿专业上,他是全矿乃至全赣南的权威,在矿山管理上,他有一整套既科学又有创新思维的方法,所以,全矿上上下下没有不服他的,他的性格也像钨,硬度大,处事又果敢。但是,他太过耿直,几近刚愎自用。就说杨石山去世,全矿广播哀乐,播放公园规划小组名单,全系随心所欲,简直荒唐!全中国哪家企业有如此这般的头儿?完完全全感情代替政策嘛!当时他吴一群一听,便嗤之以鼻。钨砂比一般金属都重,也就容易同一般金属分离开来,顾矿长太个性化了,也就没有石书记平易近人。吴一群把思绪收拢来,委员们全到了,该开会了,他望望顾矿长却不见他有宣布开会的意思,见顾矿长的座位偏了些,不在当中,忽然省悟,石书记回来了。会前,他接到李书记的一个电话,虽未直言,但对杨石山平反的关切溢于言表,他自然顺着李书记的意思来回答。其实,党委会上的关键人物还是石书记啊! 大约等了一刻钟,石书记进来了。 他打着哈哈说,接了个电话,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坐下后,就凑近顾燃耳语,声音低得没有人能听清,大家都沉默着,只听见茶杯盖子碰茶杯的声音,喝水的声音,有谁咳嗽了一声,故意咳得很响。 委员们不时朝石书记和顾矿长瞟一眼,他们看见顾矿长的面部表情由平和转为愤懑,石书记还按了一下顾矿长想抬起来的一只手。 这段耳语起码延续了三分钟,这种情形下,不算短了。 石书记终于把头掉过来,向大家宣布:“开始吧。” 顾矿长就说:“原先的议题,再推一推,改在下次会上谈。现在请石书记传达省厅关于成立省钨业公司的会议精神。” 石书记开始讲话了,先讲形势,从国际讲到国内,再讲到全省,再讲到云山,然后才开始讲关于成立省钨业公司的事情。 顾燃捺着内心的焦躁听着老石讲话,那神情让人可笑,嘴巴微张着像喝了苦药,抑或吃辣了嘴,眼睛木然如鱼眼,直愣愣望着虚空。吴一群忖道,顾矿长为什么黯然神伤?他们那阵耳语说了些什么?他开始分析,照样也没有听清石书记在拉杂些什么。 开完会,石明玉让顾燃留下,待委员们走了,他边收拾桌上开会用过的材料,掉过脸来问顾燃:“有情绪噢?” 顾燃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石明玉将刚放进口袋的一盒前门牌香烟又重新掏出来,自取了一支,看了顾燃一眼,将烟盒从桌上轻轻推向顾燃。 顾燃烟瘾不大,心上有事会多抽几支,他知道老石是想借此缓和一下气氛,就取了一支。这当儿,老石刚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着了烟,顺手就为顾燃点上。 石明玉会前接的电话,是地区公安处打来的,通知今天来人逮捕黄莲,并询问先前通知的有关黄莲现行反革命活动的材料整出来没有,石明玉回答说,我刚出差回矿,好像没听见黄莲有什么现行活动。对方的口气就变了,冷冷责问道,黄莲和历史反革命分子杨石山纠缠在一起,亲近得像一家人,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点问题?老石一时语塞。就为这个电话,老石改变了主意,决定这个会改为传达省厅会议精神。如此一来,顾燃原先的设想全化为泡影了。 顾燃吸了几口烟,满嘴烟臭,就将烟掐灭了,问道:“平反的会推到什么时候呢?” 石明玉说:“你发现没有,一夜之间,你同杨石山的关系,所有的委员都知道了!吴一群盯着你戴的黑纱看了半天!你没察觉?地区公安处说杨李亲近得像一家人,这话从何而来?” 顾燃反诘道:“这又怎么了?” “起码,”石明玉也把抽了半截的烟掐灭了,“我们要重新衡量一下,这种状态下讨论杨石山的平反问题,时机对不对?能不能顺利通过?” 顾燃没有作声,听得出老石内心还是想尽早解决父亲平反的问题的,而且老石讲的也有道理,他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叹了一口气,道:“这样一拖,葬礼怎么办呢?” 石明玉想了想,说:“先按家属的意见办吧,等杨石山平反了,还可以再开追悼会嘛。” “只好如此了。”顾燃说,“我在松岔口找了块墓地,你陪我看看去?” 石明玉点点头说好,接着又说:“你记得那年三坑口因矽肺病问题闹事,李顺子替杨石山抱不平的事吗?李顺子同杨石山关系不一般,我看李顺子可以调查一下。老顾,如果真能取得新证,这就好办了!所以呀,拖一拖也有拖一拖的好处。” 顾燃心中“咯噔”一下,李顺子? 第二十六章 顾燃当然记得李顺子,第一次同李顺子打交道,是在二十年前,他去三坑口调查罢工事件的时候。 三坑口党支书石明玉先给他看了杨石山的材料,杨石山的叛徒行径令他切齿憎恶。他正是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思想,去三坑口讯问杨石山的。 他在三坑口办公室等候从井下上来的杨石山。 杨石山被石明玉带进来的时候,顾燃十分鄙夷地朝杨石山瞟过去一眼,但他发现这个叛徒并不显猥琐。杨石山肩膀宽宽的像挑夫,脸膛黧黑,也不像矿工,矿工在井下长年不见太阳,大多肤色较白,只是略显跛行让人不顺眼,他知道,那腿是让敌人的子弹打瘸的。 杨石山径直在顾燃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将拎着的藤帽放在大腿上,抬起右手用袖管揩了一下脑门上的汗,然后将右手掌按着帽顶,等着问话。顾燃注意到,杨石山的手粗大有力,手背上的青筋虬盘可见,这倒是双地道的矿工的手。 “你叫杨石山?”顾燃问道。 “是。” “这是矿党委派来的调查小组组长顾燃同志!”石明玉说,“你要老实交代罪行!” 顾燃问:“你知罪吗?” 杨石山摇头。 石明玉一拍桌子:“你说吧!你能摆脱得了这次闹事的干系吗?” 杨石山没有作声。 顾燃责问道:“你为什么要罢工?” 杨石山答道:“我没有罢工。石支书不是刚从井下把我找来的吗?” 石明玉冷笑一声:“你是幕后操纵这次闹事的罪魁祸首!你煽动别人,自己却装好人,这是因为你一屁股的屎,不敢闹!叛徒的嘴脸嘛!” “我不是叛徒。”杨石山声音不大,但透出执拗。 “你没有向敌人自首过?你没有将党的四十担钨砂拱手交给敌人?你没有领敌人的赏?”石明玉厉声责问。 “你讲的不错,不过……” 石明玉紧接着反诘道:“不过什么?” “不过,我不是叛徒。” 杨石山的回答的确有点滑稽。 从门外传来一些人的窃笑声。 石明玉旋即叫道:“笑什么笑!”又在顾燃耳边轻声说,肯定是那些闹事的。 门外那些人反而故意扬声大笑起来,哈!哈!哈! 石明玉恼怒道:“要笑就进来笑!” 这时一个精瘦的矮个男人,一个趔趄跌进门来,显然是被人推进来的。 笑声又响成一片。 石明玉喝道:“李顺子,你也参加捣乱?” 李顺子辩解道:“我没有笑,我没有笑。”说罢就要退出去,却被石明玉叫住了。 石明玉问:“哪些人在外头?哪个推你的?” 李顺子嗫嚅着没有说出来。 门外有人喊:“笑叛徒都不可以?” 李顺子扭头朝门外说:“人家好心告诉我们的病情,你们的良心给狗吃了?” 门外没人回答他。 “好心?”石明玉冷笑一声:“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不要做阶级分析吗?” 李顺子懵然问:“什么阶级分析?” 石明玉说:“杨石山是阶级敌人!叛徒!” 李顺子的脸涨红起来,说:“他不是叛徒。” 外面有人吆喝:“走走走。”就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那些人便离去了。李顺子瞥了杨石山一眼,那眼里含着泪光,正欲退去,被顾燃叫住了。 “李顺子,”顾燃扬一扬一张当年的发黄了的《赣州日报》,那上面登着杨石山叛变后领赏的照片,“铁证如山,怎么不是叛徒?” 李顺子就抽噎起来了,像个娃崽哭。 顾燃心里好笑,这人虽然是非不分,却像个老实人。在处理阶段,顾燃为李顺子说了好话,李顺子也就没受到处分。 之后,防尘措施跟上来了,而且全改用风钻作业,井下空气粉尘浓度降至每立方米两毫克以下,矽肺病的防治工作也加强了。一九五九年底,云山矿召开防尘先进集体和个人表彰大会,李顺子这时调至三坑口防尘小组,管理和维修井下巨型橡胶通风管道,工作不错,评上了先进个人。 顾燃不是在会上,而是在会后的酒宴散席之后,又一次记住了李顺子。 酒宴在机关食堂办。 作为表彰大会筹备小组的代表,顾燃在席散之后到厨房敬酒示谢,见食堂管理员老肖,气咻咻抓住李顺子的手腕将他拖进来。那李顺子两手捧着个盛着莱肴的大缽子,不断分辨不是偷的。老肖将李顺子拖至厨房当中站定,责问道,这种大缽子只有我们食堂才有,不是偷的你怎么来的?李顺子憋了一阵子才说是借的。老肖说食堂有规定这是不可以借的,哪个借给你的?李顺子只把头低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憋住了再不作声。老肖就去夺那缽子,却被李顺子死死抱定了,缽子里的菜汤溢出来,将李顺子的工作衣溅了一大块油渍,李顺子仍不松手。老肖讥讽道,什么先进!偷东西是先进吧! 顾燃这时走过去,见那缽子里装的是扫盘子的剩菜,就说:“这是拿回去喂狗的吧?换个没用的破缽子不就是了?” 李顺子抬起头来说:“不是喂狗的。” 一位炊事员在旁说道:“他老婆在坐月子。” 那阵子,物资供应开始紧张,月子里的女人要点油水,顾燃心里刚生出怜悯来,却听那炊事员又说,还有杨石山家的份子,所以一大缽。顾燃眉头就拧起来了,不快道:“李顺子你怎么对杨石山那么好啊?” 老肖听了这话,又要去夺那缽子。这当儿,只听一声咳嗽,声音不大,却瞬间将人们镇住了。原来是大厨师田哑巴,只见他撩起围裙下摆,往腰间一掖,拎起灶头上的一瓶赣州大粬,—这酒是顾燃拿来的,另一只手拿了一只饭碗,走拢来。大家都不作声,看着他。田哑巴当下将酒瓶侧了身,汩汩地倒了半碗酒。顾燃以为这酒是想叫他说情倒给他的,不料竟送到李顺子面前去了。李顺子怯怯地瞟了老肖和顾燃一眼,不敢接。田哑巴又轻咳了一声,李顺子就赶紧凑嘴去咪了一口。田哑巴看了看老肖,用酒瓶轻轻敲了一下李顺子手中的大缽子,再用酒瓶在自己胸脯上碰了一下。 这大缽子原来是田哑巴借给李顺子的。 老肖铁青着脸,不再说话。 田哑巴下巴朝厨房外翘了一下,李顺子犹如得了圣旨,忙不迭捧着那一缽子剩菜就飞快走了。 田哑巴大名叫田喜来,是云山矿七个食堂二十几号厨师当中的第一把勺子,不仅手艺好,人缘也挺好,脾气却丑,所以人们对他多是敬畏。后来,顾燃又得知,这田哑巴还是个老革命,老资格,当年参加过红军,因伤才没有去走二万五。 顾燃关“牛棚”的时候,陈年旧事就是电影,一幕幕在脑海里过,由此打发难眠长夜,李顺子这个角色也出现过,李顺子与他身边睡的杨石山是有关联的。这时候顾燃有切身感受,知道反省了,当年李顺子讲杨石山不是叛徒的话,为什么自己听了就反感呢?就后悔当初没有问一问。 出了“牛棚”,“结合”进了矿“革委会”之后,顾燃曾经就杨石山的事问过李顺子。那天他是在三坑口检查井下通风设备的时候碰见了李顺子,两人站在巨型橡胶通风管道旁说话。这回李顺子讲到杨石山不再称哥,而是直呼其名了,语句也躲躲闪闪,而且不承认说过杨石山不是叛徒。顾燃并不奇怪,杨石山还戴着叛徒的帽子,全矿还没有几个人敢为这个阶级敌人喊冤叫屈,何况李顺子? 第二十七章 走在尾砂坝灰白色的沙砾上,不像走在沙滩上有那种陷下去的感觉,也不像走在泥土马路上有那种比较坚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特殊的,有些微弹性,既不软也不硬,介乎沙滩与泥土路面之间。黄莲今天的脚步比平时缓慢了许多,因而就有了沙滩上的那种陷下去的感觉。 她没有带锹,平常要带,用来疏通坝边的水沟也是工作任务,不过没人管,做不做由你。今天她什么也不想做,或许以后也不需要她来做了。 她在大铁管旁缓缓坐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朵小白花。这花没有送到老杨师傅灵前,那么,就送给自己吧! 她用手指在沙砾地面上抠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坑,然后将小白花放了进去,黛玉葬的花是鲜花,她葬的是假花。不过,喻己、自怜却是共有的,她想。 她抓了一把沙砾,握着,举在洞坑的上方,再慢慢张开掌,沙砾呈直线细细漏下来,将小白花埋了小半截。她把小白花种在了沙砾上,结扎纸花用的线绳是它的根,埋在沙砾里,白纸花瓣沉浸在有些湿润的空气中。 她又握了一把沙砾,举在洞坑上方,这回没有松开手,握着,让沙砾留在掌心。 如果是虚假的生命,它的逝去,值得伤心吗?这种低质的花儿,能与那些带着芳香、带着露珠、带着盛开过美丽的缤纷落英相提并论吗?她又想。她将掌中的沙砾撒在一旁,轻轻将小白花从洞坑拈出来,又轻轻抖落掉它身上的沙砾。 杨石山生不如死的经历曾让她震撼过,她相信,死比生来得容易。 她从工作衣的口袋里掏出牛皮纸袋,取了一撮烟丝,卷了支喇叭筒,点着了,吸着。 彭丽丽在半月之前来过这里。那天,她穿件斜襟花士林布上衣,解放鞋,两根短辫梳得很上很前,遮了耳,从坝东头款款而来,直至十来步距离,黄莲才认出是她。 黄莲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抚掌笑道,你是哪个围屋来的妹仔啊?彭丽丽故作正经说,我是地下党呀!彭丽丽这身打扮原来是避人耳目,黄莲就明白她是专程来找,有话要说。 彭丽丽告诉他的第一个消息,却是好消息。北京和省里来了人调查医专那个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杀了的老师宋耀庭的情况,听说可能要平反。黄莲一听一颗心便紧缩起来,忙问曾与她同监的宋耀庭的老婆谢雪梅怎么了?彭丽丽说,谢雪梅在劳改农场挑水浇菜的时候,不慎掉到水塘里淹死了,听说也要重新审查。黄莲望着天空没说话,她见浓云处竟出现了一道光亮的豁口,就发生了联想。 彭丽丽话锋一转,告诉她的第两个消息,却令人不安:“赣州在抓人,清查,抓‘打砸抢’分子,”彭丽丽环顾了一眼空荡荡的尾砂坝,“像大头这种人也抓了。” “抓他呀?”黄莲熟悉大头,一个眼镜,搞《红卫兵战报》,一手钢板字极漂亮,批斗会都躲起来不愿去,哪里去过“打砸抢”? “为什么抓他是吧?”彭丽丽声音小下来,“他曾在公园贴大字报声援你,用化名,《谁有罪,是黄莲吗?》,五评,记得吧?影响太大了。” “就因为这个,你请了假来找我?”黄莲伸出两手轻轻搂了一下彭丽丽的腰。 两人就都不作声了,沉默了好一阵子。 “有什么要先告诉我?”彭丽丽问这话的时候,眼圈就红了。 黄莲故意笑起来:“想听遗嘱呀?” 彭丽丽朝坝面上唾了一口:“净讲不吉利的。小飞雪怎么样,还有你妈呢?” 黄莲垂下头去,默然无语。 彭丽丽不知道黄莲在想什么,两人面对面坐在坝面上,开始沉默。虽然垫了黄莲的工作衣,彭丽丽还是觉得屁股让沙砾硌得疼。 彭丽丽来此短暂一晤,是做了准备的,包括准备了一些能让黄莲宽心的话,而今却说不出来。彭丽丽走的时候,塞了十块钱给黄莲,黄莲说,伙食费里抠出来的吧?彭丽丽说,本来还想带包烟丝来的,但想想还是不带的好,我是学医的,不能明知故犯送毒品给你,下个决心戒了吧。握手道别时,黄莲才说了一句,听天由命吧! 黄莲好久收不到朋友的信了,只收到家里寄的,而且封口明显被拆开过。彭丽丽带来的信息无疑很及时。接下来的十几天,黄莲反复思考的是,再坐牢怎么办?妈和小飞雪怎么办?却想不出个名堂来,就是不坐牢,眼下不也顾不了妈和小飞雪吗? 昨天晚上,她发现了荷枪民兵在监视自己,就知道被抓的时候近在眉睫了,她预想了许多问题,但还是漏掉了一个重要问题,要上尾砂坝了才想起来。她想到了那个捡到了四块银洋的叫孟卫东的孩子,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谁呢?她最终确定的是顾矿长。她立即躲在厕所里写了张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的信,只有一行字:“孟卫东在尾砂坝旁植树时挖到了四枚银元,全是被石头砸过的,似杨石山当年弃之银元。”在来尾砂坝的路上,将信乘人不注意的时候,丢进了邮筒。 她又卷了支喇叭筒,大口吸着。 她这样吸了大概五六支喇叭筒的时候,尾砂坝上来了三位女公安,她在心里说,真是“如约而至”啊,便赶紧又卷了支喇叭筒,大口大口地吸。 当她吸完了这支喇叭筒,三位女公安已经站在她面前了。一位女公安的大脚,正踩在了小白花上。她们让她夹在她们中间走下坝去。那里有部警车在等着她。 走至坝头,从这里可以眺望小半个云山镇,她扫了一眼这个镇子,就这一眼,她发现在百步之外的通往矿部大楼的街头,一个场景令她惊愕异常,她周身的热血霎时全涌上了头部。 她仅仅呆立了不到一两秒钟,就被身旁那位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公安从背部猛推了一把:“走!”她一个踉跄,跌跌撞撞下了坡,她哭喊了一声“妈—”旋即又被人推了一把,塞进了警车。 黄莲看见的正是她妈。 黄莲妈想见女儿心切,上得山来,只在山茶家喝过了一杯茶,就央及李桃带她和小飞雪去见黄莲。到了此时,李桃情知藏不住骗不过了,就将黄莲将要被抓的事说了出来。黄莲妈犹如遭雷击,神情立时变得痴呆,待她缓过一口气来,便手脚忙乱地从带来的小旅行包内,摸索出一张纸来,说,我带了状子,我这就去找矿领导!便夺门而去。山茶从座位上站起来,将小飞雪抱起,说,我陪你去!又嘱咐黑古、石头喝着茶等着。 这二老一小,走至矿部大楼前,正好遇见顾燃与石明玉两人,进了伏尔加轿车,车子正在发动,山茶说,那两个进小车的,就是矿领导。黄莲妈眼蒙耳不聩,听了这话,跌跌撞撞跑到小车前面,“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头顶上举着状子,喊:“黄莲冤枉呀黄莲冤枉!” 小飞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山茶怕吓着小飞雪,抱着她立于道旁哄着。 这响声惊动了四围人群,走路的驻足来看,刚从大楼里出来的人,也不走了,站在大楼的石阶上看。 这场景正是黄莲看见的,她不明白她妈为何跪在街心、跪在小车前,她仅看了一眼,就被拖下尾砂坝塞进了警车,绝尘而去。 黄莲妈虽是情急之中所为,山茶一百个理解,晓得这是戏文上有演,传本上有写,说书人有讲,这叫拦轿喊冤,马前呈状。黄莲妈这一跪,应该得很,实在得很,她的心底里就提起来一股正气,睁大眼睛看着轿车中的盐崽。 顾燃原本是搭乘石明玉的顺风车,去松岔口看墓址,不料被人拦了车,正要下车去,石明玉一把抓住了他开车门的手,说,你听明白没有,这是黄莲的母亲,才跟你讲过,不要授人以柄。顾燃愣怔了一下。石明玉又说,何况黄莲的事我们无能为力管不到,做不了这个“青天”,就示意司机走,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催黄莲妈起身让道。黄莲妈又岂会起来?石明玉就对司机说,倒车,绕过去。司机挂了倒挡,将车一退,然后再挂挡,从黄莲妈身旁急速绕过走了。 黄莲妈望着小车飞驰而去,绝望地用掌拍地,呼天抢地地喊着:“黄莲冤枉啊……黄莲不是反革命啊……” 山茶上前去扶黄莲妈,黄莲妈竟抬不起腿来了,头一歪便倒在山茶肩上,不省人事了。有个年轻仔走过来,说,送医院?我来背!山茶说,送医院。 第二十八章 拐过这幢房的屋角,就看见娘的家了,顾燃急促的脚步陡然间滞住了,一步,一步,仿佛是在丈量着某种距离。几十年如一日,他没有忘记娘,同娘没有距离,没有同娘生分过,有的时候,想呀想呀想,梦中经常趴在娘的坟头上痛哭,睁开眼,就真的流出泪来了。然而,娘近在咫尺却不知晓。曾经疼他心头肉的娘为什么不来找他?因为生父杨石山?因为母亲?因为娘她自家?还是因为他这个不孝的儿子? 他在娘的家门口站定了,顷刻,就要回到昔日清河镇娘儿俩的时光中去了,他定定神,着力喊了声:“娘!”这声娘刚出口,他的眼圈就红了。 “哪个?” 屋内有人应,这是娘的声音? 虚掩的屋门“呀”地打开了。真的是娘啊!他看见了娘侧着的半个身子,看见了那张令他心颤的变得苍老了的脸,这张脸的轮廓是多么熟悉哪,他赶紧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娘的手,鼻子一酸,喑哑地又叫了声娘:“……盐崽来看你了……” 山茶愣了一下,这句娘,她企盼了多少个日子?数不清了!此刻忽然出现了,倏然拉近了近三十年的光阴,一时间,她不知所措,痴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中年男子,这人她不陌生,就刚才,还透过小轿车的玻璃看见了他,但是,这么近,手拉着手,是做梦才有的情景啊,好一阵子,她的嘴唇才蠕动了一下,想喊声盐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顾矿长,声音颤颤的掩饰不住激动。 “我真的不知道娘就在我们矿……”顾燃说着,也不等山茶叫,径直进了屋,“娘,叫我盐崽吧。” “……你,请坐。”山茶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顾燃倒了杯茶水。 山茶的这种态度,顾燃始料未及。山茶的这种客气,让他挺不好受。他顺从地在四方桌旁坐下。坐在桌子另一旁的黑古和石头,做了个多余的动作:将长条板凳往后挪了挪。 山茶说:“这两个是我请来的喇叭师傅。” 顾燃已经看见了墙角竖着两支唢呐,明白了这两人的身份。自“文革”开始至今,云山还不曾有人做红白好事吹唢呐的,虽然在周边农村,这种红白好事吹吹打打的风俗又兴起来了,但报上还不时有倡导移风易俗、抨击红白好事搞迷信的文章出现,娘要这么做,群众会不会有看法?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里忽闪了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向黑古和石头点了点头。 黑古和石头端坐不动,黑古只是照着顾燃的样子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回敬。 “喝口茶吧。”山茶轻声说。 顾燃又顺从地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原来是凉茶,用麻姑草泡的,这里的乡下一年四季喝这种茶,顾燃多年来没有喝过了,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一杯,一股甜津津的感觉打心底油然而生。山茶拿起桌上的瓷壶又给顾燃续水。这壶是个直径约半尺、高七八寸的圆柱体,乃赣南土窑烧的土瓷,这里的乡下多用这种壶。顾燃想起来,小时候,口渴了就捧起壶嘴对嘴地喝,娘却总是将壶里的水倒在麻兜碗里喝。 “娘,你也喝一杯。”顾燃见桌上有空着的茶杯,就起身给山茶也斟上了一杯茶,双手递过去,“盐崽没有来看你,娘不要怪我呵。” “哪个怪你呢,莫这样讲。”山茶双手接过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娘,你坐呵。”顾燃恭敬地说。 山茶将靠墙的一张四方竹凳搬到离桌有两三尺远的地方坐下来。 “娘这么客气就是怪我了,盐崽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娘的。”顾燃就从与娘分别后说起,如何写信,如何向当地政府查询,来赣南工作后又如何亲去清河镇,却只见浩如烟海的水库,等等,说了个仔细。 山茶静静地听着,不插一语,这番话,曾听李月英说过。待顾燃说完,她就说:“我晓得了。” 有些局促的顾燃想起带来的“礼品”,来之前,斟酌过带什么东西去见娘好,觉得带什么都嫌轻,就想起了压在箱底娘做的一双布鞋,便装在中山装大口袋里带来了。这时候他就拿出来,解开绳结打开包鞋的布帕,亮出鞋来。这双鞋似乎九成新就收藏起来了,几十年的光阴使黑布鞋面变成了灰黑色,底线尚未磨掉,看得出为了耐磨针足扎得密密的。山茶就想起来,这是新中国成立初,石山带人来接走盐崽,她蒙在鼓里,高高兴兴地托那两位干部带了这双鞋给清河镇读书的盐崽。她就说:“还留它做什么呢?这是你十五岁穿的,小了没有用了。” “山里的小鬼哪个不是打赤脚?就我享福,几乎没有断过鞋。”顾燃沉浸在温暖的亲情回忆当中。 山茶说:“没断过?你莫打胡话,你打碎了我搓麻的瓦,有鞋不穿偏打赤脚。” 说起搓麻,娘儿俩都想起了从前。那时候,山茶在山坡种了麻。她白天下地,晚上就在油灯下搓麻线。一张矮竹椅,一只浸麻的小木盆,一只装麻线的篾篮子,还有就是山茶说的瓦,这是专门用来搓麻线的瓦状陶搓板。山茶麻线搓得又快又好,那二尺来长得麻,水浸软之后撕成长丝,一绺绺地撂在左大腿上,右大腿上骑着那瓦,两根细麻线拧着在瓦上来回一搓,就是尺把长的麻线了,一晚可以搓好几丈长的麻线,盐崽读小学堂的时候,心疼娘累,偷偷打碎了瓦,山茶气得用小树枝打了他一顿屁股,还花了一天时间跑清河镇买了张新瓦。还有一次,盐崽见娘的手裂了好些冻疮口子,就赌气不穿鞋,霜天也赤脚去上学,结果又挨了娘的打。盐崽上中学堂,懂事多了,就帮娘撕麻,圈麻线团。搓麻他不会,娘也不会教他这个。当年相依为命的亲情,谁也没有料到会忽然中断。 顾燃动情地说:“以前你是我的娘,往后也是我的娘,爹不在了,盐崽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山茶就说:“我身子还行,没病没痛的。石山走了,也不消服侍哪个了,自己做来自己吃。” 顾燃恳切地说:“娘,你养育我十五年,我能没有良心?我能不管你?” 山茶觉得被盐崽握过的右手,好像还留着盐崽的体温,这阵子又传导全身去了,周身都暖和起来。这个崽,变没变?听这话看这样子,是个有良心的崽没有变啊!不对,变还是变了,是个官了,她猛然间想起了石山的话,想起了李月英的话,还想起了刚才小汽车里的盐崽,右手掌就在膝盖上蹭了一下,刚蹭过,又赶紧睨了一眼盐崽,盐崽没有在意这个动作。 山茶说:“你是大领导了,我是个罪人的女人,扯不到一块去了的。” “娘,”顾燃着急地说,“你要相信盐崽,爹是冤枉的,我就是丢了乌纱帽,也要为爹平反。” 山茶信这话。盐崽昨天在杨石山遗体前的一跪,今天臂上的黑纱,都是佐证。但山茶却说:“从新中国成立到而今,等了多少年了?”她扳着指头算着,“快三十个年头了,人都等死了,平反有什么用?” 山茶的漠然,让顾燃更加不安,娘的话不是气话,是企盼过度的绝望的表露,他开导说:“有些大领导,还不是死了才昭雪的?娘,我刚才同石书记去了松岔口选地,那地方到处是松树,对面是三坑口的候车亭,已经有几十座坟墓了。石书记也讲,要让人记住杨石山。” 山茶摇头说:“石山生前同我讲好了,葬在后山。” 因职业使然,云山地形地貌顾燃了如指掌,后山是个什么地方?山陡崖险,人迹罕至,乃黄鼠狼出没之所在,没有人会想在那里择地筑坟,偏偏娘和爹要选这个后山!这背后是不是透露出他们的绝望,还有着悲凉,有着躲避?娘的话着实让他吃惊。 “后山太荒,松岔口好,有人气不寂寞。”顾燃说。 “后山是定了的,你就不要为难我了。我问你,刚才是不是你同石书记坐在车上?那个拦车的是黄莲的母亲……” “我们知道。” “怎么就急急忙忙开走了呢?” 当时,顾燃也不满石明玉的做法,但他不想解释,诚恳说道:“娘责怪得对,我错了。” 山茶听了这话,心中宽慰了一些。 正说着,门外有人喊石山嫂在家吗?山茶就站起来,边走边应道在,将门打开,原来是矿部办公室的老陈。老陈见顾矿长在,先叫了声顾矿长,然后告诉山茶,火葬场快开炉了。 屋里的人都站起身。山茶对顾燃说,你就不去了吧。顾燃说,怎么能不去呢?老陈说,顾矿长也代表矿里的领导啊,火化、安葬等一应事宜,顾矿长都亲自过问,你就让他尽这份孝心吧。山茶就不再言语了。老陈看看黑古和石头,对山茶说,吹这个合不合适啊?山茶说,怎么不合适?又不反党反社会主义。顾燃自然明白老陈也是在提醒自己,但见娘的口气坚定,就咽下了一切话,娘的心思他清楚,娘要这样张扬一下,同她坚持将爹葬后山,看似南辕北辙,实质殊途同归,葬后山,是不愿死者再受人唾骂;请乐手,是不情愿丈夫无声无息就这样埋了,就这样结束一生,是她拒不承认丈夫是个罪人的抗争。老陈见矿长沉吟不语,忙说那好那好。 一行人走出门来,只见门外已聚了一大群人,近邻街坊,还有过路的,多是家属妇女。这些人,见他们出来了,就推搡着让开了一条路。 杨石山死后,山茶是顾燃的养娘,就是云山头条新闻了,杨石山原本是个老故事,现在加了个矿长,故事就添了一对翅膀,风传全矿,一百家饭桌就是一百张说书的台子,一百张嘴讲了一百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矿团委建公园挖了尾砂坝下的菜地,有菜地的妇女不少,肚里积蓄了怨气,对公园规划小组的杨石山很恼火,现在杨石山死了,她们来看热闹,见矿长身后还有两个拎着唢呐的喇叭师傅,不由都瞪大了眼睛。忽然,人群当中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叛徒该死!” 人群中出现了微微的骚动,但没人跟着再喊叫什么。 顾燃在山茶身边说:“娘,吹起来吧!” “吹?”山茶一愣,“还不到时候,要出炉才开始吹啊。” “现在就吹!”顾燃不等娘再开口,就对黑古和石头说,“吹!” 那悲怆的唢呐声就响起来了,唢呐声在云山镇的上空久久回旋,震慑了所有观望的人们,凡是听见了唢呐声的人,都感觉到了它的情感表述,那些音符在人们的心中组织成了不同的联想。 山茶的眼角滚落下了泪珠,她在心里说,石山呀石山,听见了没有?那一年,我们在清河镇成了亲,我同你讲过,别个吹吹打打办喜事,我们没有也不眼红,今后,哪个先走就一定要吹吹打打补回来,今天吹了,你听见了没有? 顾燃发觉了娘的情绪变化,就叫了声:“娘!” “盐崽……”山茶回应了一句。 娘终于叫盐崽了,叫盐崽了!顾燃鼻子酸酸地又叫了声:“娘!” “盐崽。” “娘!” 第二十九章 李顺子举步一走,就走到后山来了。他自己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一走就走到这里来。 即使隆冬,山坡上的芦箕草也不枯黄,这里硬是同别处不同。从谷口可以看见重重叠叠的山峦,刚升起的太阳,还没有本事彻底将山峦间缕缕雾霭扫除干净,因此,谷底什么也看不清楚。静心谛听,则可分辨出夹杂在沙沙树叶声、嘤嘤虫鸣声以及山旮旯的许许多多声音当中的汩汩流水声来,这声音来自山谷的那条溪水。在那条溪边,他曾下过套子,结果套死了自家老婆。 这许多的声音汇拢来就形成了后山独特的声音,这声音其实使后山显得更加的宁静。 这声音让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了。他的脚步也渐渐慢下来了,又终于停下来。他把那块写了自家名字,名字上打了叉叉的牌子甩在脚下,然后,双褪软软地跪在了芦箕草上,屁股缓缓落坐到小腿肚上。 他翕动着嘴唇,但没有出声,痴痴的目光投向虚空。他就这样傻傻跪坐着。时间就像他嘴角淌下的口水,一点一点,慢慢地流掉。 那年他十二岁,像他这种年龄的打锤佬,云山并不少,除了打锤力气不够,其他活都能干。石山哥走后,一家棚厂收留了他,老板也就是给一碗饭吃而已。 石山安顿好七个婴儿,返转云山没几天,就找到了小顺子。 石山在小顺子的胳膊上着力捏了一把,小顺子没有叫痛,他认出是石山哥之后,笑出了眼泪。 “长高了。”石山说。 石山领着小顺子,花了两个铜板,剪了一丈糙黑布,给他做了一套新衣裳。 在镇上,石山遇见了一个熟人,那人指着小顺子问这个小鬼是谁?石山说我弟呀,小顺子听了又一次笑出了眼泪。 云山两万多打锤佬,相互认识的并不多,平常各自在窿子里打锤放炮,少有外出,一年半载,没有遇见过是常事,所以没有人会想到石山去了哪里怎么回来了。但小顺子心里想着这事。 小顺子跟着石山哥在一家粉干店吃粉干的时候,他问:“石山哥,这么久你去了哪里?” 石山说:“去了趟赣州,跟我叔做生意,蚀了本就回来了。这事不要告诉别个。” 小顺子乖巧地说:“晓得哩。” 石山又补充说:“省得人家以为我赚了钱来借,我口袋里其实没几个钱了,要不怎么会回来打锤?” 小顺子想到石山所在的棚厂来,央求石山去找老板讲,石山说这个老板不好讲话,肯定会嫌你人小打不了锤,没有答应。小顺子就天天晚上跑到石山寮棚来住,晚上闲着没事,石山就听李顺子讲当年李拐子棚厂工友的情况,小顺子讲月英姐讲得最多,石山自然不敢告诉小顺子月英的去向。 小顺子说:“石山哥,你那个相好我见过,明天带我去看她好不好?” 石山说:“我那个相好叫山茶,这次我上云山,把她送到老家去了,怎好让她老在云山受苦?” 小顺子说:“石山哥你真是个菩萨。” 一天早上,小顺子告诉石山:“昨晚你打梦话了,喊山茶喊得好响,石山哥你想老婆了?” 石山不自在地笑道:“连这个都让你听去了?我还讲了些什么?” 小顺子说:“就喊山茶。‘山茶!我们红军终究要打回来!’石山哥你当红军了?” 石山陡然敛住笑:“梦话就是胡说,这个千万不要在外头乱讲啊!”第二天,石山就让小顺子回自己棚厂去住了。 过了些天,小顺子再来找石山哥时却没有见着。又过了几天,小顺子就看见石山哥被矿警队捉了,绑在镇上的大树上。他不明白石山哥为什么被抓起来,想走拢去问,又怕那两个拿枪守着的,只在远远地张望,一直到天黑,矿警队的人将石山哥押走了他才走,这样看了两天。 这晚,小顺子刚睡着,就被刺眼的手电光照醒了,迷迷糊糊坐起来,看不清是什么人,就听见老板的声音,李顺子,快起来,有人找! 那人把他带到镇上的一间木板房里,住这种房子的多半是有钱有势的。小顺子后来知道了,那人是矿警队的,叫陆老四。 小顺子又冷又害怕,两腿直打战,陆老四很和气,安慰他不要怕,倒了一碗凉开水,加了一撮红糖,给小顺子吃,他还未吃过这种红糖水,抿了一口,又凉又甜,蛮好吃。 陆老四说:“你看了两天,他是你什么人?” 小顺子才知道是因为石山哥的事,他怯怯地说:“是我哥,干哥。他是个好人!” “他叫什么名字?” “杨石山。他是个好人!” “我也想救他……” 小顺子不等陆老四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爬起来说:“我哥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你,他是个挺讲义气的好人!” “你一口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所以碰上了我。”陆老四接着问,“你哥有个生病的老母?” 小顺子摇头说:“不晓得。” “不晓得?”陆老四想了想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有老婆没有?” “有,也是个好人。” “你哥是个红军吧?” 小顺子“哇”地哭出声来,哽咽着说:“我晓得,当了红军要枪毙,求你开恩,救救我哥。” 陆老四叹口气说:“忙我肯定会帮,就不晓得帮不帮得到,你回去吧,这事莫讲出去。” 小顺子赶紧趴在地上又磕了个响头。 陆老四说:“喝掉这碗糖水再走。” 小顺子就喝完了那碗糖水,千恩万谢地走了。 石山放出来时,小顺子几乎认不出他来,瘦得颧骨都鼓起来了,手、脚、躯干到处都是一块一块青紫色的血痕,有的已溃疡,脓血腥臭,腿上枪伤未好,举步维艰,小顺子满脸是泪,烧了一锅开水,待息凉了,小心替石山洗净了全身。石山夸奖道,小顺子你人虽小勤快又能干。小顺子就问,是不是陆老四救你出来的?石山愣了一下,反问道,你怎么晓得的?小顺子便将陆老四如何找他,讲了些什么,一五一十说了。石山听了,并没有回答他是否陆老四救了他,脸色却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这使小顺子颇感茫然。 没想到陆老四带了几包治伤痛的草药来了看石山,刚好那天小顺子也在石山处。小顺子曾在陆老四跟前夸过石山讲义气,就挺想听石山哥讲几句感谢陆老四的话,但石山哥少言寡语,神情淡漠,倒是陆老四话多,指天指地,赌咒发誓,说虽未帮上大忙,绝不曾落井下石,他也不知是哪个可恶的供出了石山是个红军。小顺子听了这些话,恍然省悟,原来石山哥当红军是最要紧最讲不得的事,顿生不安,待陆老四走后,就问石山哥是不是陆老四供出你是个红军?石山略一沉吟,说,有时候山精也会念弥陀,老虎也会挂佛珠,难讲。小顺子就万般后悔不该在陆老四跟前讲了那许多,却又安慰自己,陆老四不会是出卖石山哥的坏人吧? 过后不久,石山哥忽然从云山消失了,小顺子确定再也找不到石山哥时,连连几个晚上半夜哭醒来。他想,一定是红军的打狗队,把石山哥当反水狗打了。 石山哥失踪后,陆老四给小顺子送来十块光洋,小顺子从未见过这许多钱,哪里敢接?陆老四就再三开导他,说没有石山哥关照你了,往后你有个难处怎么办?他陆老四是不能不管的。小顺子推辞不过,也抵挡不住这白花花十块光洋的诱惑,十块光洋!可以过好久好久的日子!他就接了。陆老四说。小顺子你知道红军打狗队的厉害,这钱不可外露,石山哥的事不可外讲,小顺子点头说晓得。过后小顺子想,陆老四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这钱难道是赏钱?这样一想,他的心就紧缩起来,一个劲地在心里说,陆老四不会是坏人,石山哥肯定不是他供出来的。 但是,一块巨大的阴影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再没有消失。 随着年岁的增长,李顺子愈来愈想明白了,陆老四用了计诓他,十块银洋便是赏钱,罪魁祸首就是他李顺子了。但明白归明白,他依然认定不会是陆老四供出石山哥来的,他也就不会是罪人。新中国成立后,随着“运动”越来越多,阶级斗争这根弦越绷越紧,他也就越来越担惊受怕,女儿李桃险些打成小反革命以及老婆的死,让他切实感受到了“斗争”就发生在自己身边,每一次参加批斗会,他都心惊肉跳,仿佛台上站的不是那些挂黑牌的,而是他李顺子,批斗会一完,回家必是先灌几口烧酒,压一压狂跳的心,糊涂一下脑子。 今天,他滴酒未沾,居然也糊涂了。一场长年累月的“良心”与“贪生怕死”的博弈,在今天,“良心”终于彻底地击溃了“贪生怕死”。一个最亲近的人走了,一个他最对不起的人走了,这个人生前的最后几年,他竟然昧着良心有意规避人家,这个人的远去,使他再也不能强打精神这么活下去了,那白花花的十块光洋,总在他眼前飘忽,他想明白了,豁出去了,人生在世,总不能忘恩负义到他李顺子这等屎臭的地步,他要告诉石山哥在天之灵,轮到他做牛鬼做蛇神去代石山哥受罪了!他准备好了这块黑牌子,会堂终究有点怕去,那地方开了太多太多的批斗会,举步一走,嘻嘻,就走到这后山来了,冬香在这里啊。 第三十章 整个空间包括病房、监护室、医办和走廊,都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彭丽丽早习惯了这种味道,虽然戴着两层口罩,仍可判断药水浓度与消毒时间,这是职业经验使然。而眼下闻到这种味道,倒真有点战士闻到硝烟的感觉。黄莲十天前在这场战争中触雷了,她是这所医院第八个在这场战争中倒下的医护人员。 这病叫**型肺炎,简称**,病情凶险,传染性极强,至今广东全省已有近800例患者,死亡30余例,虽然已明确排除了肺鼠疫、肺炭疽、钩端螺旋体病、流行性出血热等烈性传染病的可能,但尚且不明病因。北京的专家说是衣原体,省里的专家却说是病毒。科主任吴琦,以及黄莲和彭丽丽是倾向于病毒的,因为衣原体,全程总量用红霉素必可控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黄莲倒下让彭丽丽在真切地感受到了职业带来的生命威胁的同时,内心还有几分自责,黄莲学这一行,完全是因为听了她的话。 曙光从窗外透射进来,树叶的缝罅已将它分解成碎片,散落在走廊雪白的墙上。这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彭丽丽这些天值夜班,一有空就去监护室看黄莲,下班之前,那是一定要去的,今天也不例外,其他同事在准备下班,她心挂挂地又往监护室跑。 监护室里的护士长田苗苗见彭大夫来了,蹑手蹑脚走过来,彭丽丽轻声问,怎么样?田苗苗轻声答道,体温正常,嗜睡。彭丽丽轻轻走至病床前,见黄莲双目微闭,虽然上了呼吸机,还听得见喉咙有痰,这声音极细微,但彭丽丽能听得出来。 她的眼光,落在了黄莲搁在腹上的右手握着的手机上,她想把手机拿过来,撂到床头柜上去,手伸过去又缩了回来,她想,黄莲恐怕将手机调到震动了,说不定在等着飞雪的电话呢。 人死如灯灭,油尽灯熄,一命呜呼如青烟一缕,霎时无踪。黄莲在迷糊中想,是否到了油尽的时刻了? 死没什么可怕,都死过好几回了。第二次坐牢,又几度绝食,但死也不易,手脚让人家绑住了吊糖水盐水。不怕归不怕,心里还是有牵挂,她渐渐清醒过来,想起了手中的手机,就努力举起手来,果真看见了女儿的短信:“亲爱的妈妈,今天好些了吗?我正准备去火车站。奶奶说过,菩萨一定会保佑您!”她回复了三个字:“好多了。” 黄莲妈在女儿第二次坐牢不久就去世了,飞雪短信里讲的奶奶是山茶。 第二次坐牢,关了三个多月,无罪释放。但第二次出狱同第一次不同,正儿八经地在她面前宣读了无罪的判决书,还给她看了地委专门为她平反的文件,这该是货真价实的平反了,对此,黄莲既无高兴也无哀怨,只想早点见到妈和女儿。 黄莲身子有些虚,天气又热,走得汗流浃背,到了家门口却见门上挂了一把铁锁,细看还生了锈落满灰尘,就猜想妈和小雪还住在云山。 无奈只好去找彭丽丽借钱买车票,坐公交车来到十里埠,正好午餐时间。她在乡政府的饭堂找到了彭丽丽,见了面,两人都有些激动,碍着食堂人多眼杂,不便细谈,彭丽丽张罗让黄莲吃饱了,来到一处偏僻所在,才拉着手儿说话。彭丽丽就劝黄莲别回云山,现在恢复了高考,好好复习一下功课,参加高考,最好去考医学院。黄莲就说,关系在云山矿,母亲和女儿也在云山矿,必须先回云山再说。分手的时候,彭丽丽给了黄莲二十元。 黄莲说:“不消这么多,这已经是你一个月的伙食钱了。” 彭丽丽说:“买车票有多的,留着云山用,” 黄莲就不再争了。 去云山的路上,黄莲一直在想妈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探监?她相信妈的眼睛就是全瞎了,也会摸着来的,就有种不祥预感盘踞在心上。 上得山来,正值掌灯时分,暮色四合,半山腰坑口区的暗红色的灯火陆续亮起来了,一会工夫,衬着山峰背景,看上去就像一条墨玉腰带上镶着的闪着光的宝石,山的上半部没有灯光,将灯火与星空隔了开来,否则,真不知谁个是谁了。 妈落脚处必在山茶家。黄莲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填饱肚子再去,免得给人家添麻烦,就进了一家小饭铺,买了八分钱一碗的沙河粉,也不顾店伙计与顾客投来的异样眼光,低头快吃。吃罢,目不旁顾,出了饭铺,直奔山茶家去了。 山茶家大门虚掩着,屋内静静的,有灯光,黄莲怕惊动邻居,没有敲门,轻轻叫了几声山茶大妈,须臾听见了脚步声响,门开处,果见山茶。山茶见了黄莲,一脸惊异,说哎呀是你啊!将黄莲让进屋来。进了屋,黄莲试着问山茶,大妈就你一个人啊? 山茶说,小飞雪在里屋睡了。黄莲见桌上有本旧通历,这东西曾见过,是夹鞋样用的,又见一把剪刀和一块花布,细看花布,已经剪过了,分明是个小孩的鞋面子,就明白了这是山茶给小飞雪做的鞋,不由心头漾起一股暖意。 里屋没有开灯,就外头的光亮,黄莲看见小飞雪睡得正香,禁不住吻了一下女儿的前额,就轻声问我妈呢?山茶倒了杯水给黄莲喝,就将黄莲妈是如何生病去世的,说了个清楚。黄莲听此噩耗,泪水扑簌而下。山茶就要给黄莲弄吃的,黄莲拦住说在镇上吃了碗沙河粉。山茶埋怨道:“就到家了,还消去花这个钱?” 第二天大早,黄莲就去了妈的墓地,一束野花,就是她的祭奠礼了,之后,她让山茶带着又去了杨石山的墓地,没想到的是老杨师傅葬在这种地方,她在墓前野草丛中肃穆而立的时间,比在母亲墓前还长。 接着,她去了矿部报到。路人的目光大多是看稀罕的那种,头天晚上在小店吃沙河粉遇过的。 人事处的老张乍一见到她,目光也是那种,她就有点尴尬了。好在老张和善,让座倒茶的,她才松弛了许多。老张告诉她,今后她将在政治部上班,她以为听错了,老张补充说,是顾矿长亲自点的将呢,才知道是真的。老张还说顾矿长关照过了,要她来了后去一趟矿长办公室。 黄莲犹豫了许久,政治部在她印象里并无好感,抱着先看看再说的念头,才向老张点了头。在去矿长办公室短短二十多米的路上,她的脑海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将她安排去政治部,直到敲响矿长办公室的门,也没有想明白。 顾燃见了黄莲很高兴,连说受苦了受苦了,招呼黄莲坐下后,顾燃说:“我得先谢谢你给我的信!” 黄莲:“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顾燃说:“你的老杨师傅掷银元的事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又不可能写这种信,就猜到了是你!后来拿信给吴一群看,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你的笔迹,你的笔迹在公安部门是挂了号的。” 顾燃告诉黄莲,问过孟卫东之后,经仔细挖掘又找到了三十八块都有砸过痕迹的银元。杨石山掷银元的事是确凿无疑的了,也就证明,这件事杨石山没有说谎。顾燃接着问黄莲愿不愿意去政治部。黄莲说,想参加高考,最好是去图书馆,那里有复习时间。顾燃说,去政治部,是想让你参加杨石山专案组的工作,因为你同杨石山接触多,真正了解他,甚至是尊敬他。黄莲觉得这话说得很对,望着顾燃期盼的目光,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来。顾燃说,这工作要让你牺牲不少宝贵时间,如果实在不愿意……黄莲马上说,我愿意!而且一定努力工作! 顾燃考虑过黄莲会推辞,谁料一口允承,她的一封匿名信,今天这个承诺,让他窥见了她那颗用爱填充的心。有道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她的花季偏逢霜雪,这般瘦削的双肩该是不堪重负的,却挺过来了,不简单哪!一个念头忽然出现了,顾燃自认娘之后,就想过接娘一起住,省得娘孤单,无奈山茶不肯,她和李月英虽无仇恨,却是一个油来一个水,和不到一起去的,顾燃只好三天两头买点东西去看娘,后来见娘带着小飞雪,一老一小过得倒是不错,心下稍安,如今黄莲回来了,如果她将小飞雪接走,那娘岂不是又要孤单一人了?如果三人在一块过,不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顾燃就把这个意思向黄莲说了。 对于苦难,黄莲有过经历,对于蒙受苦难的杨石山,黄莲有着诚挚的敬意,黄莲为杨石山以及他的遗孀付出一切都心甘情愿,何况还谈不上这是付出。黄莲没有推脱。 山茶炖了一锅山鸡汤等黄莲回来。她以为黄莲就要带上小飞雪搬出去住了。 黄莲、小飞雪和山茶喝着山鸡汤,小屋里飘着香气,也飘着温馨,小飞雪显得特别兴奋。 黄莲说:“山茶大妈,你待我们这么好,都不想走了。” 山茶说:“哎呀,好什么好,三世修得同船渡啰!” 黄莲真诚地说:“以后我就喊你娘吧!” 山茶见黄莲样子很认真,忙放下筷子放下碗:“你是讲到来玩的吧?” 黄莲说:“是讲真的。” 山茶呆了一下,动作麻利地夹了一块山鸡肉放进小飞雪的碗里,笑着对小飞雪说吃吃。 黄莲说:“还不快点谢谢奶奶!” 小飞雪立即乖巧地说:“谢谢奶奶!” 山茶说:“人家讲我的命苦,打他们的胡话!是不是?打胡话!” 黄莲夹了块山鸡肉放在山茶碗里:“娘,你吃!” “好!”山茶说,“好,好!” 第三十一章 彭丽丽极轻柔地将听诊器从黄莲的领口插进去,极仔细地谛听了足有一分钟,望着情同手足的老朋友,她的脸上露出来一丝轻松的表情。 就在这时,黄莲睁开了眼,同她对视了一下,然后又合上了。 黄莲早就醒了,而且知道窗外有晨光透射进监护室来,知道丽丽在听她的胸部,只是不想让飞翔的思绪歇脚,所以没有同老朋友说什么。 政治部在矿部四楼,是个大套间,里面是主任办公室,外间是其余干部的大办公室。 那天,黄莲走进政治部的心境,多少年想起来都让人百感交集。苦?涩?还是仇恨?抑或有点扬眉吐气?她一直就不曾对它产生过好感,包括踏进这扇门的那一刻,她情愿去坑口或车间干体力活,精神上舒坦。如果不是因为杨师傅,她会坚决拒绝走进这扇门。她同情杨石山,犹如同情自己,或者说,她同情自己,就像同情杨石山。这是个巨大的动力,她来这里唯一的目的是要为杨石山平反。 门敞开着,她的步子极轻,即将成为她的同事的几个政工干部都在伏案工作,没人觉察,她也就默然伫立在门口。 姜玲终于发现了她,她们曾经打过交道,那时候,不消说是敌对的。这时候的小姜笑容满面,而且话音里透出些惊喜:“唷唷唷,黄莲!” 其他几位跟着也同她打招呼,样子都蛮热情。 她应付着,心里就豁亮了一点。 吴一群从里间办公室出来了,微笑着说欢迎欢迎,同黄莲握了握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小姜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黄莲感觉到吴一群的握手有着力度。 她想,世界是变化着的。她想,原以为这张脸是一成不变的冷若冰霜,不想也会笑。 而留给黄莲最好印象的则是小姜。 以前矿部或者坑口、车间、机关、学校以至于家属连,开起批判会来黄莲都是不可或缺的批斗对象,来通知、来解她去的大多是姜玲。姜玲的年龄同她相仿,省党校毕业的,按理说是培养对象,前程似锦,却不知为何至今仍是个老团员。大概禀性所致吧,其他不甚了解,无所顾忌没遮没拦黄莲见过。有次开完批斗会,姜玲竟当着一帮牛鬼蛇神的面顶撞了吴一群,当然黄莲不明白为的什么。还有回姜玲带她去参加一坑口和二坑口的批斗会,刚下尾砂坝就塞给她一只大油饼,我吃过了,这只给你。不远处好几个人迎面而来,像是机关的,黄莲就不敢接,姜玲喝道,怕毒死你?连开两场你晓不晓得?黄莲低声说,有人。姜玲吼起来,有人怎么样,老子会跟你共穿条裤子?黄莲不喜欢听女孩子家口口声声称老子,在心里骂姜玲痞子,但多听了几次,也就习以为常了。 包括吴一群在内的政治部全体人员都笑脸相迎。黄莲心如一潭静水,或者最多就是一片落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而已。所有的笑脸里只有一张让黄莲敢肯定是真诚的,这就是姜玲。其实,黄莲对于姜玲,除了以往开批判会的前前后后,相处甚少,何况这次是头一回见到她的笑,黄莲对自己的这一肯定也感惊奇。 下午班后,姜玲说欢迎也要讲实际行动,邀黄莲去吃唆螺,黄莲说不消这么客气。姜玲说怕我下毒?黄莲就笑了,说好,去就去。 姜玲要了四两散装赣州大曲,分两碗,听黄莲说不会喝,就倒成一碗,呷了一口,眯眼说不错,没兑多少水,你就抽烟吧,黄莲说戒了。姜玲说戒了?黄莲说女儿不喜欢烟味。姜玲噢了一声,要了碗水酒,这个能喝吧?黄莲就点头。 客家人谓吮叫唆,唆螺,其实是吃田螺的动作。钳去了田螺的尾部,不去壳,用葱姜辣椒大火炒,吃起来,捏一只唆一下,极香的螺肉就进了嘴。此亦为赣州名小吃,黄莲自然吃过,只是多年未尝罢了,而今吃着唆螺喝着水酒,有种自在泛上心头。 “女儿叫飞雪吧?挺有诗意。” “别讲反话了,叫什么雪的挺多,有些俗是吧?” “你呀,外头硬,里头辣,唆螺!人家是真喜欢,又讲人家讲反话。” “好好,讲错了,干一下。” 碰了碗,黄莲咪了一口水酒,姜玲“咕咚”一大口白酒下了肚。两人满手满嘴是油,额头上都沁出一层细汗。加上酒劲,姜玲的情绪也给“辣”起来了:“想不想报复一下?” 黄莲自然明白报复的对象指的是冯双骏,沉吟片刻说:“我想抽烟。” 姜玲说,戒什么嘛。就叫跑堂的拿了包“赣州桥”来,又叫开电扇。头顶上一架破旧不堪的三叶大电扇咔嚓咔嚓转起来了,声音蛮大风却不大。 姜玲解开领扣,让风送进胸口。 “你被他害得够苦了,坐了两次牢!”姜玲说:“这次抓你,地委专门开了常委会研究,处理你的决定是判以重刑!你不晓得吧?……” 黄莲听过关于她被抓、被放的多种版本的传闻,但尚未听此一说,虽时过境迁,仍感震惊。倒不是对重刑的后怕,恰恰相反,她第二次被抓,苦于牢狱之灾不知尽头,曾绝食多回,早将这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克制住自己愤懑的情绪,缓缓吐出烟圈,不置一词,听姜玲讲下去。 姜玲呷口酒,将唆螺唆得极响,朝黄莲乜斜一眼:“你的问题已经不是个案了,要不是新华社记者写了内参,你还不知要关多久!” 黄莲完全信这话,姜玲该是看过“文件”的。她问:“怎么报复?” 姜玲嘿嘿笑道:“这个没有想过。见到了你,才会去想这种事呀!” 黄莲说:“我算是幸运的。杨石山师傅,没有等到平反就走了。他的坟头芦箕草长过了膝盖,看着挺让人伤心的,你去看过没有?” 姜玲摇头:“那地方不去也晓得,乱石冈子荒草窝,杨石山怎么喜欢那种地方?是厌世?避世?还是自惭形秽?”她叹息一声,“听说他的邻居李顺子的老婆就寻那地方去死,不会受到这个影响吧?” 黄莲说:“矿山公布公园规划小组名单有他,他特振奋,就这点便可证明不像你讲的。至于为什么,我也讲不清。不过……” 后山确如姜玲所讲乱石冈子荒草窝,只一条羊肠山径,还被榛莽曼草拥塞,大概是山那边村民来云山镇贪近走出来的吧,云山矿的人是绝少去的。她上后山凭吊,踏上这条山径,就在心里划了个大问号。山茶在前带路,不时提醒她脚下小心。山茶说,这路难走,不要怕就走得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她马上产生了联想,老杨师傅这辈子是怎么走过来的?陆游诗云,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只消将白发二字改为赤胆,就是老杨师傅一生的写照了!老杨师傅不太可能读过此联,但他的心境却堪比陆游,她的心豁然一亮,是了是了,这就是答案!她不再向山茶问为什么了,山茶也没提起这话题,就更无片言只句的解释。然而,这番思绪要同姜玲说起,人家会认同?终究是臆测么!不过,有句话可说,想说,在她生命的航程中,有两盏航标灯:洪星老师和杨石山师傅,因而不管烟波与风雨,载满爱恨,不怵而怡然。目睹那荒山孤坟,她感受到的只是坚韧,那盏灯在她心头愈发地明亮。如今天赐机会,要做杨石山的平反工作,其他的事不屑去顾了!她就把这层意思同姜玲说了。 姜玲只把头低着,一边听,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麻利而又仔细地挑拣盘中油亮亮的唆螺,一只只送至唇边吮吸,啧啧作响,最后左手举起杯,一饮而尽,才开口道:“先公后私,先人后己,黄莲我服膺你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再收拾他!”她伸出一根油亮亮的手指,举在头侧,“要找杨石山的平反证据,世上还有一个人!” 黄莲问:“谁?” “田喜来。” “田喜来是谁?” “原在机关食堂当炊事员,退休了,老红军战士,红军长征后,他因伤留下没有走,是云山游击队打狗队的。” 黄莲眼睛一亮:“打狗队的?以前没有调查过他?” 姜玲缓缓摇头道:“是个哑巴,而且斗大的字不识一箩。” 黄莲说:“聋子吗?” “这倒不是。” 黄莲说:“应该有办法!” 姜玲说:“你不要太高兴,这也仅是条线索而已,有的线索有用,有的线索,你花了力气,却达不到目的。” 第三十二章 赣州古时称府,有民谣单道街名之趣:夜(一)光山,二码头,三潮井,慈(四)云塔,五道观,**铺,七姑庙,八角井,九曲巷,侍(十)臣坊。 慈云塔九层,古色古香,雄伟高耸,它还有个名字叫无影塔。 这里头有个故事。 宋天圣年间,虔州(赣州古称)知府信佛,要造一座宝塔。掌管施工的黑头和尚计点做工的是整一百个,掌管用膳的白面和尚计点吃饭的是九十九个,白面和尚就去告发黑头和尚私下克扣了一人的工钱。府台大人打了黑头和尚一顿屁股,要他第二天宝塔竣工庆典的时候,交出那个做工不吃饭的人来,或交出克扣的银钱来。黑头和尚真真实实没有贪这银钱,哪里交得出?又哪里去找那个光做工不吃饭的人?月夜里在塔前哭拜神灵,不料塔影里走出个跛脚僧来,喝道:黑头黑头,莫要磕头,自认霉头,且听话头,明日你当坐在塔上头。黑头和尚不解这几句偈语,正要问,那僧却不见了。第二天,黑头和尚拿不出银钱来,又要挨打时,那跛脚僧忽然出现了,对府台大人道,可见世人多有冤枉!你们就不知天下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我就是那个做工不吃饭的人!旋即牵住黑头,腾空而起,显出本像来,头顶瑞气千条,脚下祥云万朵,原来是跛脚大仙。众人正在喝采之际,空中飘下一块黄绫,有人拾得交于府台大人,上书四句道:黑头身子正,不怕影子斜,世无冤枉日,待塔无影时。那黑头和尚被跛脚大仙度了去,做了护塔神。 紧挨慈云塔的是文庙,都在侍臣坊的西头。侍臣坊是条巷子,两丈余宽,过得了马车,巷子两边民宅多是清代建筑,至少是民国的,据说还有明朝的,座座都是青砖眠墙,瓦角飞檐,门窗镂花,走在石板路上,恍若穿越时空置身前朝。 冯双骏的祖屋就在侍臣坊。 冯双骏在侍臣坊长大,慈云塔是他与儿时伙伴玩蒙眼狗狗、兵捉贼最多的地方。慈云塔的故事他从小听到大,烂熟于胸。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有太阳有月亮的时候,这座宝塔没有影子,也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它还有个名字叫无影塔,那个故事怎么会引申出这么个结论来?不过,这塔没有影子的时候也有,不是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的时候,那不算,是在他的梦里头,这个算,他认为。 冯双骏推开窗,就知道今天天气极好,亮,出了房门,在天井前仰望了一眼天空,果然一丝云也不见。天井中央一只齐腰高的大肚瓷缸里养了上百条金鱼,但看得见的也就是数条,都在水草下头游着。他说,嗯,蛮快活。 他决定一早就去慈云塔和文庙。 这幢房子,“文革”后政府归还了他家。近来市里出钱帮侍臣坊的人家修葺了一次。如今,这条老巷子吃香了,老脸上抹脂粉,插花戴朵,要展览人看呢。这当然让人喜欢。为此,老二把左厢房让给了孤身一人的他,老二一家人搬到厅后面的几间房去了。厢房挨着厅堂,厅堂前就是天井,天井前几步就是大门。住厢房有个不言而喻的责任,就是守门。 冯双骏排行老三,老大是姐,早嫁出去了不住在这里,这幢十几间的房子现在基本上就他哥老二一家人住,老二家人多,十几个。 侍臣坊偏东西走向,早晨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半爿巷道上。石板路面上磨得锃亮的地方会反射阳光,冯双骏走出屋就被这光刺了一下眼睛,就没有看清哪家的小鬼在喊他三爷爷好,待睁眼看时,那小鬼早跑得没了踪影。他朝东头而去,在不远的丁字路口有块竖着的长条圻石,圻石周围有十来个卖早点的小摊子,他买了一块糕头,二只碗儿糕吃了,又折回来朝西走,经过家门口并没朝里看一眼,径直又走了百十步,再拐弯,就到了文庙,文庙旁边,就是那座慈云塔了。侍臣坊整条巷都能看得见塔的顶部,却看不见塔影,原因不是塔无影,是塔影永远同这条巷子平行。拐了这个弯,这才能见到塔的影子。 多少年来冯双骏无数次来此塔下,却不曾想过那则民间故事,偏偏今天他想起来了。他仰视了一下塔顶,阳光照着,亮亮的,当然不会发现黑头和尚。 文庙里有个清洁工叫诸葛石阶,冯双骏先去找他。 诸葛石阶的父亲是冯双骏父亲的账房先生,父辈是至交了,他们两个又都是街坊邻居,在慈云塔下疯大的,后来又是匡正小学堂的同学,关系自然不同一般的了。 诸葛石阶读完初中就去学刻图章,年近五十开始手发抖,只好放弃了这门手艺改做了清洁工,如今已过退休年龄,却不愿在家闲着,说拿起扫把心里就舒服。诸葛个矮唇厚,憨头憨脑,朋友都叫他八戒。这绰号他应,他说八戒也有优点,对敌斗争从来表现就不错,投降的是大大的不会。 石阶的妹子诸葛芳开始是恋冯双骏的。 冯双骏去农场的第一天,第一个来串门看望他的就是诸葛芳。 他刚铺好床,窗口飞进来一只纸飞机,落在床单上,窗口没有人,出门看也没有人。看那纸飞机,是张信笺,拆了展开看,第一行写着:“最高指示:惊回首,离天三尺三。”他噗哧一声笑了,眼下作兴这格式,但却没见过用这句语录的,往下看:“冯双骏同志:希望你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没有落款。字迹娟秀,工整,一丝不苟,是个女的,但老熟人里头女的多了,实在记不起谁的字迹是这个样子。 蓦然,门外有个女声在叫:“冯双骏!” 冯双骏忙放下纸飞机,一边出门一边应道:“哪个啊?” 就有个女的在笑。 冯双骏循声看去,门左柿树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这时“咚”地跳下地来,伸出手:“芳芳啊,记不得了?” 冯双骏忙握着她的手,连说:“记得记得,怎么会记不得呢?就是太久没有见了……我东看西看人呢?” 芳芳说:“你就不会朝上找?条子上不是告诉了你?” 冯双骏省悟过来:“我讲呢,怎么会用那条语录!” 芳芳这时候才松开握着冯双骏的手,说:“是我哥告诉我的。” 冯双骏说:“我讲呢,怎么晓得我这个时候来!” 芳芳鹦鹉学舌道:“我讲呢,怎么这么呆?” 这一说,两个都笑了。在慈云塔下、文庙里疯的时候,芳芳的角色多是冯双骏和她哥的跟班,她小他们上十岁。芳芳去省里读财经学校之后,就同冯双骏再没见过面。虽如此,还是老熟人,笑一下就更没了丝毫的拘束了。冯双骏知道芳芳在两个月之前就来了农场,石阶告诉过他,却没往心里去,所以芳芳的出现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芳芳笑过后又说:“精心设计的,怎么样?” 冯双骏眼光里就闪过一丝别扭,便应付道:“有点意思。” 在农场的头几个月,还真难为芳芳悉心关照,芳芳人比他小,力气也比他小,却好像不会累,下工还常来帮他洗衣服整理内务。冯双骏不忍心芳芳这样累,衣服虽然脏,他还是洗得干净的,便不想给她洗,芳芳故意作嗔道,你看人家老章,下田就晓得把裤脚卷得老高,你呢,有时候卷,有时候一个高一个低,有时候还不卷,弄得那么多泥巴,你洗得干净?老章头是与他同屋住的,芳芳那口气,俨然像是责怪自己家人。 芳芳来得多了,老章头就问他:“谈起来了?” 冯双骏赶忙否认:“小时候玩的邻居朋友,人家只是帮帮忙而已。” 睡不着的时候冯双骏也想,芳芳是不是有那种意思?就拿她来同黄莲比较,一比就明白了,跟黄莲在一起的时候,巴不得多粘乎一阵子,同芳芳却没有这种感觉,芳芳不是他喜欢的。 冯双骏自小养尊处优,田里工夫实在吃不消,早上出工就盼日头下山,待日头下山了,同伴们都荷锄回去了,他却在田里磨蹭,只因为周身疲乏,连抬腿都嫌累,走不动又怕人笑话,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同芳芳去水塘洗了脚再回去。芳芳最后走,完全是为了等他。这天,芳芳抢过他的锄头,一肩扛一把,陪着他回宿舍。快到宿舍了冯双骏就把锄头拿回来自己扛,芳芳明白他的心思,索性两把锄头都给了他,让人看起来这一路倒像冯双骏在帮芳芳扛。此后芳芳如法炮制天天如此,冯双骏也就习以为常。 这天吃过晚饭,冯双骏铺开信纸给黄莲写信,房门“咣”地开了,正欲说哪个这么粗鲁,扭头看时,那话就缩回去了,忙变了笑脸站起来道:“陆书记来了啊!” 陆书记伸过手来跟冯双骏握了一下,在床沿上坐下,做个手势说:“你坐。” 冯双骏说:“喝水?”一边就去倒了杯开水,恭敬地摆在桌子的靠床沿的一端,然后才在陆书记对面坐下来。 陆一虎是南下干部,身上有三处战争留下的伤疤:左小腿、右颈和屁股各一处。除了屁股,另二处是可见的,他常在大会上展示,炫耀的成分有一些,但大家都不反感,他是从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的,九死一生活下来了。他是军代表、农场总支书,讲的是革命传统,是教育大家,该。 这么近同陆书记坐一起,冯双骏是头一回。陆书记颈上那块著名的紫红色的伤疤锃亮,的确像一枚勋章,真的想不看都不行,眼光硬就是时不时会被它牵扯过去。 陆书记很和气地问道:“在同诸葛芳恋爱吧?” “没有没有,”冯双骏忙申辩,“像我们这号人……” 陆书记立即打断冯双骏的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关键呀是看自己,是不是同党一条心。” “我无限热爱党!”冯双骏立即坚定地说,同时又瞟了一眼那块伤疤,而且眼光停留得稍久些。他意识到陆书记喜欢他的这一瞟。 “这就好。”陆书记说,“恋爱是可以的,不过,我希望你帮助同志的出发点不是出自这个,那样就自私了。今天算是组织找你的一次谈话,明白吗?噢?” “明白明白,”冯双骏感激地说,“谢谢陆书记的关怀!” 冯双骏为此很兴奋,以至于这晚难以安睡。组织培养是要一次又一次地找谈话的,他反复想,我真的能入党吗?陆书记喜欢树典型,说不定自己就是他想树的典型,出身不由己,可以教育好的那种典型。 芳芳知道这件事后高兴得雀跃,要冯双骏以后多帮她点。 陆书记还在一次大会上表扬了冯双骏。 但表扬之后没过几天,冯双骏就觉察到陆书记的态度有变化,原本路遇,陆书记是含笑颔首,如今却视而不见,冯双骏主动打招呼吧,也就“嗯”一句算是回应,那张长满疙瘩的大脸上所有的器官与肌肉,就像下过雪子的冻田埂,绑绑硬。 见过了几回陆书记的那种脸色,冯双骏的心就彻底冷却了,远远地见陆书记来了,便绕道避行。 冯双骏分析了一下,问题还是出在帮芳芳扛锄这上头,有人反映了真实情况。他想,自己本无入党奢望,权且做了场美梦罢,也就释然。 他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芳芳,没必要。芳芳的喜怒哀乐是写在脸上的。他还觉得该注意一下同芳芳的关系了,免得被人家误会,尤其是陆书记,芳芳虽未表达过那层意思,不是羞于开口,谈情说爱,小资思想,不革命,她也不屑。 但芳芳的脉搏他并未把准。 农场离公社仅两三里,那晚公社食堂放映电影《红灯记》,这是难得的娱乐大餐,芳芳邀冯双骏一起去看,冯双骏说整天成双成对的不好,你先去。芳芳就说那好我在食堂门口等你,冯双骏说还是你先进去吧。芳芳就讪讪地走了。冯双骏拖了许久才出门,这时老天下起雨来,待到食堂,只见芳芳独自一人立在雨中,禁不住生气道,这不要琳病了?芳芳说,还以为你会高兴呢,凶什么啊!冯双骏说,是有点气。芳芳说,你就不晓得雨中等你挺浪漫的吗? 冯双骏就想,一定要跟芳芳讲黄莲,找个机会,还要快。 第三十三章 冯双骏同黄莲相恋的日子里,黄莲陪他回家,都不入家门,站在慈云塔下等候。分手以后,冯双骏每每行至慈云塔,常常睹物思人,今天,这种感觉就更是强烈,仿佛看见了年轻的黄莲的身影,站在塔下,等候着他。 宝塔依旧,物是人非,盖因黄莲那封信啊!对黄莲的爱他自认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假,害了黄莲,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认了,他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不能。 收到信的那天,劳动任务是积肥。 农场后头有口小鱼塘,面积比辆货车大不了多少,放了几十尾草鱼,不料被附近的知青在半夜用耕牛搅浑水,将鱼偷了个干净。农场无奈,干脆抽干水挖塘泥。塘泥伴上粪沤到明年,就是菜园的绝好肥料。 冯双骏分配挑粪,芳芳分配挑塘泥。 工间休息,大家席地而坐,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冯双骏习惯地坐在老章头身旁,老章头抽着烟,没有话,冯双骏也没有话,默神。他不抽烟,却并不讨厌烟味,就因为这,老章头喜欢同他在一起。老章头前不久因说错话,挨了批斗,他说:我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对我来说要改一下,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篡改最高指示。挨批之后,老章头对冯双骏生分了许多。冯双骏就琢磨出来,老章头误以为是他去反映的。冯双骏绕着弯子表白了好几次,说我也怕死,没做到嘛,以后努力做到不怕死嘛,或者故意长叹数声,但枉然。 眼下冯双骏正在想黄莲,他常常用回味同黄莲亲近时的快乐来驱逐烦闷。芳芳来了,他没有发觉,她丢给他一封信,信落在眼前的草地上,他才抬头看见是芳芳。芳芳脸上露了一下笑,有点像讥笑,就走了。 一看字迹是黄莲的,他顺手把信塞进了裤子口袋,这时候不方便看,这时候看也不能充分体味个中乐趣,得留着独自一人的时候来享受。 休息了一刻钟,继续挑。 挑粪累是累,受得了,就那臭味他受不了,农民挑粪难道就闻不到味?人家也是人,不过这样想也不管用,无法阻止恶心,没吐就算阿弥佗佛了。这份罪还不敢表露出来,不少人装着像闻到花香般惬意,他装不来,一到粪坑他就得死命憋住气,实在憋不住了才赶快换口气。掏到粪坑快见底的时候,陆一虎把鞋一脱,裤管捋到大腿,跳下粪坑掏,跟着就有好几人学着样子脱鞋卷裤子跳下去了。冯双骏脑袋立时涨大了,跳还是不跳啊?他觉得这个抉择不会比拿胸膛去堵枪眼、举炸药包炸碉堡来得容易。第一天挑粪,食堂送饭来,大家端着饭碗离开粪坑远远的,陆一虎见了,拿把长粪勺,在粪坑里搅呀搅,臭气涟漪般迅速扩散,数十米处可闻,不过没人再走,好像再走一步都不光彩似的,闷头扒着饭。冯双骏在心里一个劲地骂缺德,你怎么不在粪坑边吃饭?但眼下,冯双骏震撼了,感动了,陆一虎不错,得承认人家真的具有贫下中农的本色。 冯双骏跳下去了,睁大了眼睛跳的,没有闭眼。 “不错!”陆一虎说,“上面的不要再下来,够了。” 冯双骏本想谦虚一句,嘴一张,话未出口,“哗”地吐了一摊胃纳物。他急速看了陆一虎一眼。 陆一虎眉头微攒。 “有点不舒服,”冯双骏慌忙说,“你摸摸是不是有点发热?”他把额头伸过去。 陆一虎当然不会来摸,他的双手沾满了粪便,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说:“有病就不消来,快回去休息。” 冯双骏说没事没事,一点点感冒而已。陆一虎说去吧去吧。冯双骏就顺水推舟爬上来了。 冯双骏就去水塘洗手脚,一步一步,如牛负重,倒不是累,心发沉,恨自己一点贫下中农感情也没有。 在另一条田埂上,芳芳挑着塘泥向着他扬声问道:“你怎么了?” 冯双骏摆摆手,意思是没什么。 芳芳放下肩上的奋箕,还是跑过来了。 芳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冯双骏说,你怎么晓得?芳芳说,还没到收工的时候啊。冯双骏就说,不过也没什么,你去吧。芳芳说,今天我帮你洗衣服。就走了。 冯双骏洗完手脚回到宿舍,见老章头横躺在床,叉着手指托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颤悠着。 老章头瞥他一眼:“陆书记叫我回来照顾你。去趟卫生所?” 冯双骏看出老章头心里在怀疑,便说:“不消去,洗个滚水澡,出身汗就好了。” 老章头就笑了一下。 冯双骏收拾好脸盆肥皂干净衣裤正要出门,芳芳就来了。 “脱下来脱下来!”芳芳口气不容置喙,说着便动手解冯双骏的衣服扣子。 冯双骏拗不过芳芳,就说好好,自己把外面的衣裤脱下来了:“这个脏就劳驾你,里面的就我自己来。” 老章头这时坐在床沿,嘿嘿地笑。 芳芳横老章头一眼,说:“笑什么笑,就你阴阳怪气!我们两个自小在一起,我是他的干妹子!” 老章头说:“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冯双骏一边掏着脏衣裤口袋里的东西,一边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不要曲解了芳芳的好意。”这话是说给两人听的,老章头没有反应,芳芳倒是嘟起了嘴。 想必是在水塘弄湿了裤子,黄莲的信封皮湿了,封口也润开来,他抽出信来看,好在没湿透,字迹尚清楚。 一个念头忽然出现他的脑海,何不借此机会展示一下这封信?一来可以让芳芳明白他的的确确有了恋人,二来则可矫正老章头的错觉。他没想到信末署名“你明白的人”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万勿给予他人”,这是一封特“反动”的密信!仅信中“那位亲密战友是个大奸臣”、“这些日子我感觉不到太阳的温暖”几句,就可抓“现行”了! 冯双骏故作随意的样子,手臂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将信呈现在了芳芳的眼皮底下:“黄莲的,就我那位。情书。” 芳芳霎时涨红了脸,说:“什么狗屁情书,关我什么事?”虽未伸手去接,目光却被信拴住了,仅扫了几眼,陡然间就变了脸色,嗓门忽地提高了八度:“反动!”旋即拂袖而去,“咚咚咚”留下来一串愤怒的脚步声。 冯双骏一脸愕然,没料到芳芳的情绪变化会如此激烈,他朝老章头自嘲地说道:“爱情就反动?保尔也写情书啊!” 他拉开抽屉将信放了进去,再关了抽屉,然后,将芳芳没有带走的脏衣服装进脸盆,端起脸盆离了宿舍,一路上,他想哼个调子,就吹起了口哨,忽地觉察吹的是“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的旋律,便苦笑了一下,此刻的心情与杨白劳倒有些许相似,芳芳是个好姑娘,如果没有黄莲,难说不会同她好,今天将黄莲的信当刀使,切断了跟她的缘分,真弄不清是苦是甜。 他匆匆洗了澡洗了衣裳,回到宿舍,老章头不在,正中下怀,也不去晾衣服了,忙取出黄莲的信来看。 这一看,唬得他三魂七魄掉了二魂六魄,脑门上立时就沁出一层细汗来了,这哪里是信,分明是枚定时炸弹! 芳芳说得不错,反动!芳芳是被这封信吓着了!黄莲啊黄莲,你吃了豹子胆还是**药? 偏偏这信又给芳芳看了,而且又随手往抽屉里一放,老章头看了没有?当时将信放进抽屉,信的位置好像没那么斜,如今好像右斜了许多,这信的位置变没变?然而脑袋像是进了水,才不到半个钟头就什么也记不清楚了! 他呆如木雕,良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最要紧的是该想想如何去制止可能出现的祸灾。 他收妥信,放进衣服内口袋,急匆匆去找芳芳,芳芳不在宿舍,同宿舍的小娟也不知其去向。他的心一阵紧缩,想了一阵,又慌忙来到陆书记住的宿舍外面。农场的宿舍是清一色平房,从窗口便可探视屋内,只见陆书记一家子正围桌吃晚饭,并不见芳芳踪影,不由舒了一口气,踅回自己宿舍,老章头已经回来了。 “你的脸色蛮不好,看医生没有?”老章头问。 “没呢。”冯双骏拉开抽屉,佯作惊讶,“哎呀我的信呢?”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瞟老章头。 老章头“嘶啦”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燃起一支香烟,像没听见冯双骏在说什么,根本没答理他。冯双骏心里说,不像。 “对了对了,看我这记性,在口袋里嘛。”冯双骏说。 老章头吞烟吐雾吸着烟,极享受的样子,仍没看他一眼。 冯双骏又在心里说,不像。 但不久他就推翻了这个判断,老章头为什么一声不吭?是不是你作戏他也作戏?老章头太阴了啊! 晚上,冯双骏又去找芳芳,仍不在,又俟了一阵时间,再去时,芳芳宿舍已经熄灯。 整个晚上冯双骏都在思考,睁着眼,分析来分析去,芳芳和老章头对他都有怨恨在心,都有举报的可能!焦虑和恐惧就把失眠绑架来了。 月色不错,映着漫射的光亮,屋内各种物件朦朦胧胧依稀可辩。老章头被子一纵一纵的,就那个小小的部位,像把开合的伞,冯双骏曾见过多次,情知老章头又在放炮。老章头不止一次劝戒过他,满则需溢,不管用什么法子,否则当心前列腺出毛病,他在医书里也读到过,但他舍不得浪费,因为有黄莲。而老章头孤身一人,老婆在他划右派之后同他离了,有个女儿,隔好长一段时间才来看他一次,带点吃的。农场就是他的家,真正的家,一年到头就在这个家里,绝少越雷池一步。其实老章头也是蛮让人同情的,他的阴,是修练出来的境界,他的本性是爱“放炮”的,心里话总憋不住,如同眼下的这种放炮,终要发泄一下,所以,他到底还是说错了话挨了批斗。 有一刻冯双骏迷迷糊糊即将睡去,忽又被惊醒,他梦见陆一虎变了个狰狞的魔鬼,手持狼牙棒朝他劈头打来。他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陆一虎来找他谈话,那么一切就都迟了! 早晨盥洗完毕,他带上信去了陆一虎那里。 从他的宿舍到陆一虎的宿舍,也就百米之遥。吸完一支烟,才走完这段路。烟是向老章头讨的。老章头眯眼打量了他一阵,就给了他一支,并没有问怎么吸起烟来了。他原想借此再试探一下老章头对他的态度有无变化,也没有得到答案。 他还真的想吸支烟。 一直到烟屁股烧手指头他才扔掉,这段路磨磨蹭蹭就走了这么久。 没有到上班的时间,陆书记必然在家。 他举手去敲门,忽地发觉眼眶里噙着泪水,手就在空中悬着了,竭力忍住了泪,他在心中呼唤着黄莲,请求她的宽恕,敲响了那扇门。 纸包不住火,这扇门一定要敲的啊!起码两个人当中还可以保全一个。 第三十四章 尽管明知道出现在塔下的黄莲是幻觉形象,冯双骏仍然说出了声:“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 停了一刻,他又说道:“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 这是卢梭《忏悔录》当中的句子。 那段时期,是他生命中最受煎熬的日子。是他天天受到良心谴责的日子,那段时期,给他最多温暖的是石阶、芳芳兄妹。 在人类所有的恶行中,莫过于告密更使人丧失道德羞耻感了,竟然还受到大会表彰,台上的陆一虎每一句表扬,都让冯双骏感到芒刺在心,全场鸦雀无声,更让他心中平添了几分寒气,大伙不是傻瓜,嘴里讲的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没有几个会把他冯双骏真当英雄看。 芳芳坐在他的前几排靠边一些的位置,看得见她的侧面,看不清她的表情。老章头根本就不知道坐到哪个角落去了。冯双骏是在向组织坦白交心的时候,从陆一虎的表情和话语中明白过来,没有人告发他,是他自己疑心所致。事隔许久,他才知晓,芳芳那晚躲到无人处哭去了,而老章头则压根就没有看过那封信。他恨自己胆小、多疑,骂自己卑鄙无耻,不会有好报。台上讲的没有几句听清了,脑袋里灌满了糨糊。 按说,发生了这件事,芳芳该高兴才是,起码释然,没了对手嘛,却并非如此,再不来找他,路遇也是一脸漠然,至多点个头而已,没有话说了。 不久,芳芳离开了农场。她妈做主,将她许配了驻福建部队的一名军官。芳芳走的时候,向冯双骏告辞,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说祝你早日进步!冯双骏嘴里连连说会努力会努力,心里嘀咕,还有指望入党吗? 1975年春节,芳芳回赣州探亲,其时已有一子,却未偕夫携子,是只身来的。石阶那天在家设晚宴,请了一桌,全是他和妹子都相识的友人。冯双骏也来了,前不久胃溃疡做手术,请了假在家休息,因此有空。 芳芳白胖了许多,举止雍容,全没了昔日农场那股子“五七战士”的精气神,席间问及双骏农场的人事,双骏一一作答,竟显出些拘谨来。双方都在心里头奇怪,怎么才四年就变成这个样了啊? 散了席,芳芳独留双骏,石阶问,泡壶茶啊?芳芳说好。冯双骏见兄妹俩这般热情,心下叹道,到底是一块长大的,比其他人就是不同,也就坐下。 泡的是福建名茶—大红袍,茶具是工夫茶茶具,小小的茶盅铜钱般大小。一口一盅,清香满口,的确是好茶。 言谈中冯双骏才知道芳芳的丈夫因备战没法陪她回来,又怕她累也没让带儿子,说下次将举家来赣。提起老公儿子,芳芳眼里陡增光彩,那脑袋摆过来摆过去,音调像是从蜜罐子里拎出来的,渗透出腻腻的甜味来。 冯双骏从心底为芳芳高兴着,那份不自在也消减了许多。 芳芳说:“给你带了盒福建的云片糕,”起身去里屋取了来,“刚才人多不好给。” 冯双骏忙接过来。这种糕是老幼皆宜的食品。 芳芳给双骏斟上茶:“听说她还在云山钨矿监督劳动?” 石阶抢过话来说:“还在。” 芳芳说:“秃子不是早摔死了?” 石阶又抢着代答:“秃子死了又怎样?” 有顷,芳芳又问双骏:“给你生了个女儿?” “你蛮关心我,什么都晓得。”冯双骏叹口气,“从来没有去看过,只敢在路过她家门口时朝里瞄,而且好几回才碰见一次,样子像她妈。” 石阶见冯双骏显得有些伤感,忙说:“喝茶喝茶,现在泡出味来了好香。” 芳芳脸朝前倾,问双骏:“明天去看看你女儿好不好?” 冯双骏有些惊奇:“你同黄莲不熟啊。” 芳芳说:“我就讲是黄莲的同学,从外地回来装作什么都不晓得。” 冯双骏说好吧,心里竟泛起酸酸的味道。 失眠是冯双骏的老毛病了,这晚又是彻夜难眠,特别的伤感,特别的愧疚,特别的自怜。又思量除了带云片糕,再给女儿带什么去,买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芳芳就要过来,街上店门十点才开呢。他想起来二哥家有些玩具,俩侄子都大了,不玩了。他曾经给侄子买过一辆电动小汽车,那是时髦货。 天刚刚亮,他一个激灵醒了,看钟时,已是六点半,二哥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七点钟就要锁门的。他忙起床,见斜对门二哥一家正在吃汤饭,就去了二哥家,一问,嫂子说都在,捡在一只烂箩筐里,放在厨房,去拿就是了。 冯双骏的父母被他大姐接去住了。厨房两家合用,左右各一灶,二哥那边墙角果然有只箩筐,因光线暗,往日竟没有注意到。他将箩筐提回自己住房,打了盆水将玩具一一洗涤干净。他选了一把九成新的小手枪。小汽车要配干电池,就打算以后找机会再送。 他和芳芳约好九点在巷口会。芳芳见他手提云片糕,说忘了告诉你不要带云片糕,你留着吃。说时从提包里拿出一盒来。他说就送两盒吧,边说边把手里的云片糕和小手枪交给了芳芳。 冯双骏将芳芳带至黄莲家门口,然后踅回巷口等候。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就见芳芳抱着他女儿出现在黄莲家门口,远远地向他招手。他飞步跑了过去。还从未这么近见过女儿哩,女儿充满稚气的脸蛋,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巷子里的小鬼,十有**是小花脸,鼻涕虫缩进伸出,可见黄莲妈带的何等小心。他情不自禁地在女儿的额上吻了一下。 芳芳说:“她叫飞雪。” 冯双骏一怔,六月雪?雪耻?黄莲竟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名字,这么想着,就说:“这名字有点冷。” “什么呀,这是向往春天,飞雪迎春到嘛,挺富诗意的。” 冯双骏心想芳芳说的是,为什么自己偏朝那方面去想!就问小飞雪喜不喜欢那把小手枪?小飞雪嘟着小嘴巴摇头。芳芳就指指小飞雪背着的布娃娃,说,人家喜欢这个!那布娃娃显然是自做的,不太像样。冯双骏说,怎么忘了是个女儿呢?芳芳瞪了他一眼。 芳芳对小飞雪说:“他也是你妈的朋友,叫叔叔。” 小飞雪就轻轻地叫了声叔叔好。 这当儿,就听黄莲妈在唤飞雪。芳芳一边说在这里呢,一边使眼色让冯双骏快离开,抱着小飞雪进去了。 冯双骏只好怏怏回到巷口。 过了一会儿芳芳来了,她的印象这一家过得挺辛酸,黄莲妈眼睛有些矇,身体也不大好。芳芳说,还算顺利,最重要的事情办掉了:你们父女相聚了。冯双骏恭维道,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贤惠!芳芳笑笑,说,我主要是晓得在什么时候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而已。 过完年,芳芳回福建,冯双骏去了送。 冯双骏和女儿见过面,就有再去看女儿的念头了,他买了一只漂亮的布娃娃,装在挎包里,挂在住房的墙上,一有时间,就背上挎包去碰机会,黄莲家他是不敢贸然进去的,就盼女儿出现在巷子里的时候,给她布娃娃。他回到中学工作后,上街的时间就多起来了。这是一个冬日,他背了挎包又去了碰运气,这回机会出现了。 巷子两边人家的墙壁上,钉着些竹钉、铁钉,挂着各家各户晒得滴油的腊肉、香肠、板鸭,墙根坐着晒太阳取暖的人们。一群孩子在阳光下玩耍,跑着跳着,叫着喊着。几个老头子仰靠在竹椅上或者垂着脑袋在打盹,几个老婆子一边做针线一边操天。一辆单车摇着铃过来,没人睬它,该玩的该打瞌睡的该操天的照旧,那单车只好左扭右扭地骑过去了。 小飞雪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看小人书。黄莲妈站在一张板凳上,一手扶墙,一手在墙上摸索,欲将挂在墙上的一条三四斤的腊肉取下,不料身子一歪,就要摔倒,正巧冯双骏走过来,这情况容不得他多想,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接过腊肉,再将她扶下凳来。黄莲妈连称多谢。近在咫尺,黄莲妈竟认不出他来了,这不正是个去黄莲家的机会?就要扶黄莲妈回家,黄莲妈说不消不消就住在对面,冯双骏说又是板凳又是腊肉你怎么拿得了?硬是帮忙拿了东西,将黄莲妈搀扶着横过巷子回了家,小飞雪拿了小板凳,跟着进了家门。 进门是小厅,吃饭的地方,摆设依旧。他放下凳子,就问腊肉放哪里?黄莲妈说我来吧放厨房。冯双骏记起来厨房门角落墙上有钉子,挂那里避老鼠,便径自提着腊肉进了厨房,一看那钉子果然还在,踮起脚尖就把腊肉挂了上去。 黄莲妈眼虽矇,轮廓还是看得清的,冯双骏前脚进厨房,她后脚就跟进来了,心想这人怎么晓得往这个地方挂?是了,难怪口音听来熟!她厉声问道:“你是哪个?” 冯双骏愣怔住了。 黄莲妈反身就从灶头上操起一把菜刀:“姓冯的,你来做什么?” 跟着进了厨房的小飞雪,吓得大哭,紧抱住婆婆的腿,冯双骏双腿一曲,跪倒在黄莲妈面前,带着哭腔说,伯母,我对不起你们啊!接着,他三两下爬到女儿跟前,抱着女儿,哽咽着说,我是你爸爸呀……就从斜背身上的挎包里取出布娃娃来塞给女儿,小飞雪正哭着,哪里肯接?死命推开他。 黄莲妈冷冷喝道:“滚出去!” 面对这一老一小,冯双骏有的只是愧赧。然而,后悔只能是所有良心受到谴责的人的一剂失效药!既医治不了自己的心,更医治不了因你而受到伤害的对方的心!他抹了把泪,将布娃娃放在女儿脚下,站起身来,踉跄出了厨房,出了黄莲家。 第三十五章 彭丽丽俯下身去听,一边问,什么山?你说什么山?黄莲却未作声。彭丽丽轻声说,呓语。缓缓直起身,暗自叹道,她又梦见杨石山了?这当儿,只见黄莲微微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用力竖起了三个指头,吐出两字:“是三。” “三?什么三?”彭丽丽忙问。 黄莲轻声说:“梦。” 虽然不明这“三”的意思,但彭丽丽心下稍安,黄莲的意识清醒。 黄莲感觉像只风筝,在丽日下、熏风里,飘呀飘。为杨石山师傅平反的那些时日,感觉特舒畅,胸中鼓荡着一种不常有的激情。人在病危中总爱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过往的故事,尤其是闪烁亮光的时日。三,这个数字有点神奇,“三顾”、“三气”、“三打”、“三进”,编故事的非编出这个“三”来不可,没想到自己也有段“三”的故事—三访田哑巴。 田哑巴的大名没人叫,都叫他田哑巴。他的故事颇具传奇色彩,在云山流传甚广。田哑巴当年在赣江河支部的手枪队,专门押送现金和货物。云山打包办斗争结束后,杨石山同叔叔杨刚有约,下山后在杨刚领导的赣江河支部属下的赣江办事处工作,专同赣州城里的白区商人做生意,这时候田哑巴就同杨石山相识了。红军长征后,田哑巴在红军游击队打狗队,专打叛徒,新中国成立初组织向他调查过杨石山的情况,只因是个哑巴,调查没有结果。黄莲没见他之前,想象中的他像洪星老师,身材魁梧,五官棱角分明,见了面,真还有点像,高矮胖瘦差不多,脸模子却更显英气,板寸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向上竖着,像条硬汉。 为了便于沟通,黄莲和姜玲找了田跃进陪去。 田跃进虽是田哑巴的继子,还是蛮孝顺,田哑巴也视为己出,父子俩相依为命,十分亲近。田跃进是机关食堂采购员,几乎每周都去龙口镇买菜,顺便回家看爹,尽管如此,这次去,他还是在镇上买了二斤赣州的脱皮酥饼带回去,这是他爹喜欢吃的。这天一大早,三人坐了客运站的班车下了云山。 车到龙口,作田的才从田里上来,回家吃早饭。 田哑巴虽古稀之年,身板硬朗,退休了也不闲,田里的工夫照样做。田哑巴从田里回来,赤脚,连小腿上都沾满了泥,前脚进家门,客人后脚就到了。田哑巴见矿里来了人,很高兴,满脸是笑,在儿子让座倒水的当儿,进厨房洗干净了手脚,拿了只钵子,将儿子刚买回来的酥饼盛了,放在桌子上让大家吃。 黄莲和姜玲说明来意,先问田哑巴是不是在手枪队同杨石山相识,再问他打狗队为什么不打杨石山,是不是杨石山不是叛徒?田哑巴都点头。黄莲遗憾地说,可惜你不识字,讲不出又写不出,怎么作证啊? 田哑巴就摇头,又拍拍胸脯,田跃进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爹,田哑巴向做记录的姜玲要了笔,在手掌上写了两个字,大家看时,这两字是ab。 田哑巴就笑起来,田跃进也笑着说,我爹还会写外国字呢,黄莲和姜玲也笑了。姜玲说,田师傅真逗。 田跃进忽地一拍大腿,说:“我小时候,爹好多次指着我的英语课本上ab这两字,又指他的喉咙,我问过他,你是讲这个同你的哑巴有关吧?他就点头。” 大家看田哑巴时,他嘴唇紧抿,好像肚子里的许多话全让喉咙卡住了流不出来。 黄莲问田哑巴是不是生病哑的,田哑巴摇头,再问什么岁数开始哑的?田哑巴竖起二根指头,黄莲问二岁?田哑巴摇头,再问是不是二十岁?田哑巴点了一下头。 黄莲转过脸去问田跃进,你爹怎么哑的你晓得吗?田跃进跟着他爹的样子摇摇头。黄莲说,我真想弄清楚你爹是怎么哑的。 田哑巴眉头拧着,显然在想什么,须臾,他起身朝门外作了个请的动作,田跃进说,爹要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姜玲就说,先在这上面签个名。就把记录念给田哑巴听,记的是刚才黄莲的问,田哑巴的答。田哑巴就接过笔来签上了大名田喜来。姜玲夸奖一句,田师傅的名字还是写得不错嘛。 田哑巴带大家出了门,走至天井处,让儿子和黄莲、姜玲等着,自己却往二层西头去了。 天井在围屋中央,全是麻条石铺就,正中有眼水井,此时在田里做工夫的络绎归来吃早饭了,加上追逐打闹的孩子,满天井的热闹,这喧闹声又裹着蒸米饭的喷香四处飘溢。黄莲和姜玲正看着,田哑巴同一位老者来了,那老人提着一支唢呐,蹒跚着脚步,这老人便是田黑古。杨石山去世做白好事,就是他带了个年轻人来吹打的,姜玲一看就想起来了,只是不明白田哑巴带上这位喇叭师傅来做甚,黄莲也纳闷。 田哑巴带着一行人离了田家围屋,出了镇子,来到一处所在,脚下是宽约丈许的石阶,拾级而下就是缓缓朝北流去的东江水了,四五个妇女一边操天一边在石阶上搓着衣裳,水面上漂着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与成千上万跳动着的波光相辉映,河岸被绿草和红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的野花妆饰得标致极了,在江心而不是江边,有一大块一大块在晴空下呈现银白色的沙滩,它们串联着,顺江流逶迤远去。 大家围着田哑巴在石阶高处站定,只见他“呵呵”着抬手指给大家看,原来手指处有座小庙,位置在石阶左侧不远的地方,看上去山门破损不堪,匾额上写着“清江寺”,庙宇外墙上有条苏区时期留下的大字标语:“打倒ab团!苏维埃万岁!”,虽经风雨剥蚀,石灰写的字迹尚依稀可辨。 黄莲的目光刚落在这标语上,一颗心便禁不住狂跳起来,这就是答案了!田师傅的哑,原来同ab团有关联!看田哑巴时,他的眼神凝重起来,那双混浊的眼睛,仿佛注视着的是四十年前的时空。 一路上都没有作声的田黑古,此刻开了腔,给大家讲了一段公案。 苏区清查国民党特务组织ab团,搞肃反扩大化。田哑巴就是那时候哑的。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黄莲和姜玲结合田黑古所讲内容,再经外调、采访、查阅有关档案、文件,才将这段往事弄了个一清二楚。 当年龙口镇有家小馆子店,这家店同镇上大多数店一样,没有招牌,人称钩子表嫂店,门面窄窄的仅一丈余宽,开店的是个妇人,就是钩子表嫂,表嫂是赣南客家人对已婚中、青年妇女的称谓,钩子才是她的名字,当然是诨名了。钩子表嫂自家掌锅,带个小徒弟。来这里炒菜下酒以及吃饭的,从开店门到关店门,走了一拨来一拨,就贪钩子表嫂手艺好,特别是做鱼,东江打鱼的天天都送活络蹦的鱼来,鳊鱼红烧,拦刀子鱼、麻昌子鱼则用猪油煎焦黄了再加红椒豆豉炒,黄牙骨鱼烩豆腐做汤,招牌菜是她的黄焖沙沟子鱼,这沙沟子是背脊一条骨的**子,最大的也就二指宽一根筷子长,钩子表嫂黄焖的就是与众不同,连那根骨头也是酥的,吃起来满嘴是香。还贪什么?钩子表嫂标致,背地里有人讲她蛮会勾男人,到底是沙沟子招牌菜的缘故还是会勾男人的缘故让她有了这个响亮名字,不得而知,她的真名没几个人晓得,包括她的小徒弟。 她的小徒弟就是田哑巴,那时候田哑巴不哑,喊他喜来。 喜来十六岁跟钩子表嫂学厨艺,三年学徒期满,这天店门提早关了,钩子表嫂做了红曲肉、子姜鸭,炸了花生米,再就是拿手菜黄焖沙沟子鱼,一壶谷烧,两人对饮。喜来从不敢在钩子表嫂跟前放肆,还没有同师傅一块喝过酒,但这回出师酒是要喝的。 几杯烧酒下肚,话多了起来。钩子表嫂让酒弄得脸儿红扑扑的,绾在脑后的发髻有点松了,乌黑油亮的头发就有些散乱,一绺头发垂在左耳旁,样子愈发显风流。钩子表嫂醉眼乜斜,话语嗲嗲,要徒弟筛酒敬她。喜来盯着钩子表嫂看,想起人说的师傅喜欢勾男人,心就邪了,酒筛出杯子来了也不晓得,钩子表嫂也不说他,只是咯咯地笑。笑声就像羽毛撩拨着喜来的心,喜来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意思。钩子表嫂当然看出来了,一把抓过喜来的手,按在自己鼓鼓的胸脯上,却说:“我比你大整整十岁晓不晓得?” 喜来涨红着脸说:“我要。”手就不安分起来,在钩子表嫂胸脯上乱捏。 钩子表嫂笑道:“你还是个黄花仔哩,要不是,我就跟你来一回。”说罢,双手捧着喜来的脸,嘴巴凑上去响响地啵了喜来一下,旋即一把推开喜来,“好了好了,吃不吃酒了?不吃了就吃饭。”起身就去盛饭。 喜来眼珠子跟着钩子表嫂的背影转,钩子表嫂没有生过崽,小蛮腰,翘屁股,真的蛮好看。 钩子表嫂的老公在云山打锤,放炮不慎被炸死了,那年钩子表嫂过门才一个月。她老公是独子,公婆就靠她养了,所以她才不再嫁。不过听人讲钩子表嫂不缺男人,从来不缺,不过喜来没有见过钩子表嫂同哪个男人,从来没见过。 喜来第一次见钩子表嫂,就在心里叹道这个师傅蛮标致。学徒不到半年的时间,喜来病了一场,镇上最好的中医胡先生拄着杖来店里给他把脉,吃了几包药仍高烧不退,那天傍晚,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远远传来钩子表嫂的喊声:“喜来呀—喜来呀—快回家呀—”一遍又一遍,该是在东江边,喜来脑袋里就浮现出钩子表嫂好看的身影,又联想起娘来,以前生病,娘也是这么喊魂,也在江边,那里的野鬼多,他这么想着,眼泪就下来了。钩子表嫂喊魂的第二天,他的烧真的退下来了。从那时候起,钩子表嫂在他心目中就等于娘。 钩子表嫂端着碗饭走过来,见喜来只把头低着,就明白他的心思,便说:“我是你的师傅,长你一辈,做你的干娘可好?” 喜来没料到钩子表嫂也这么想,十分高兴,钩子表嫂从此做了喜来的干娘。 喜来出师之后可以掌锅了,钩子表嫂又带了个徒弟,叫增财,比喜来小二岁,专打下手。 不久,龙口闹红,秘密农会也公开了,建立了苏维埃乡政府。钩子表嫂被选进了县蓝衫团。蓝衫团就是红军歌舞宣传队,名字是跟苏俄学的,其实跟蓝衫没一点关系。 钩子表嫂被选进县蓝衫团,有点巧。 县蓝衫团团址就设在龙口镇。团长是个络腮胡子,叫孟秋。那天孟秋信步来到东江边,听见有个女子在哭,循声去找,见一女子坐在江边烧纸钱,看背影,样子不错,就停步不走了。原来钩子表嫂的家婆下河洗衣裳,不慎落水淹死了,今日是“三七”,钩子表嫂买了纸钱香烛在江边祭拜。 孟秋之所以心动,是钩子表嫂这哭有腔有调。客家女哭丧、哭嫁,是一种本事,是有讲究的,这哭多需个把时辰,数亲人许多好处,表种种思念。没人围观,其实周边却有许多看不见的耳朵,暗地里在评头论足。钩子表嫂好听的嗓音,好看的身段,打动了孟秋。等钩子表嫂哭罢,孟秋尾随她,知道了钩子表嫂的住处,过了些日子,孟秋找上门去做动员,钩子表嫂晓得参加红军宣传队光荣,唱歌跳舞她也喜欢,就答应了。 喜来经钩子表嫂的引荐也参加了蓝衫团,好在有个新徒弟增财,没出师就掌锅了,那店并没有关张。 县蓝衫团除了演出,还有阵地宣传和扩红宣传任务,打仗的时侯,在阵地前沿打山歌,鼓动白军士兵反水,扩红则有任务指标,钩子表嫂的一张嘴是人人都晓得的厉害,山歌又打得好,所以扩红的任务完成得最好。团里数周凤兰完成得最差,那天凤兰央及钩子表嫂说:“钩子姐,我的嘴也不笨,就是任务完成不了,怪就怪我哥不肯去当红军,自家的人都没有做好,哪个睬你?请你去帮我动员他好不?” 钩子表嫂便问:“你哥是怕死还是恋屋?” 周凤兰说:“还没成家呢。也不是怕死,是担心他走了,我嫁人了,老娘没人管。” 钩子表嫂说:“好吧,我去。” 凤兰家住弯水寨,离龙口镇不远。当晚,凤兰就带钩子表嫂去了弯水寨。 一路上钩子表嫂听凤兰讲她哥,他哥叫周水水,是个孝子,疼妹子,爹早死了,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分田打土豪办农会,其实水水样样都积极。 走了两个时辰,就到了弯水寨。月光斜来,将她俩的身影拖得很远,影子扫过处的水田,蛙声就息了。过了田塍上了个土墩子,一幢低矮的小土屋便在眼前,这就是水水的家了。这当儿一条黑狗倏然蹿过来,在凤兰小腿肚上蹭了几下,便向着钩子表嫂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凤兰在狗头上拍一掌,那狗便乖了,只是亲昵地乱摇尾巴。 屋子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个后生来,自然是水水了。 水水问:“哪个?妹子啊?” 凤兰说:“哥,你看我带了哪个来?” 水水看县蓝衫团的戏,最喜欢的就是钩子表嫂演的角色。钩子表嫂眼睛会勾人,山歌还会勾人。今晚带了钩子表嫂来,凤兰以为哥哥会高兴,谁料水水反身就将大门关了,“砰”一声还吓了她一跳。 水水在屋里头说:“回去回去!我不听你们的动员!” 凤兰轻声对钩子表嫂说:“你看,我们还没开口哩,他就晓得了我们是来做动员的。” 钩子表嫂想了想,提高嗓门对屋里说:“水水,我们蓝衫团和别个不同,做动员是打山歌,听不听啰?“ 好半天,水水才应道:“打就打得来听!” 钩子表嫂清清嗓子唱道: “哎呀嘞, 田鸡不叫生人来, 狗牯不叫熟人来, 半生半熟是阿姐, 同你对歌来不来?” 在这静静的月夜,那山歌调子九转十八弯,听得水水心里头就跟春水似的漾起来,不对歌,口都会痒,何况打不出山歌还会被人小觑,水水应声唱道: “哎呀嘞, 大门难关山歌声, 心锁难开有原因, 姐有锁匙配得上, 立马跟你当红军。” 钩子表嫂唱道: “哎呀嘞, 上山砍柴先磨刀, 下河撑船先举篙, 早有划算才进寨, 阿姐帮你搭鹊桥。” 水水心里一动,看来钩子表嫂是想过了才来的,讨个老婆当然好,老娘有人照看,自己走得就会少许多牵肠挂肚。又一想,哪个会这么蠢,不晓得枪子不长眼睛,上前线九死一生?肯嫁过来守活寡?明明是哄人嘛。他唱道: “哎呀嘞, 雷公风婆先唱歌, 就是有雨也不多, 哪个肯来守活寡? 阿姐吹牛赛风婆!” 钩子表嫂说:“怎么会哄你?光我们蓝衫团就有六七个没有嫁人的,觉悟都挺高,我一个一个数给你听。” 水水说:“这六七个里头,包不包括你?” 钩子表嫂愣了一下:“水水,我是嫁过人的。” 水水说:“这个我晓得。蓝衫团里的女人我就中意你!你肯不肯嫁给我?” 凤兰喊起来:“哥,你不要开玩笑!” 水水说:“哪个同你们开玩笑?” 钩子表嫂说:“真的?” 水水一把开了门:“不是蒸的还是煮的?” 钩子表嫂说:“那好,明天就去乡苏维埃扯结婚证!” 水水三两步跑过来,紧紧摁住钩子表嫂就啵。凤兰赶紧背过身去,说:“当人家的面啵得这么响,羞死人!羞死人!” 婚后第二个月,周水水就参加了红军。 喜来有点心疼钩子表嫂,又有点不解,这种婚姻明摆着的是去受罪,钩子表嫂又不是那种喜功好表扬的人,图什么?周水水当红军之后,钩子表嫂待家婆照样好,水水娘逢人就夸儿媳有孝心。钩子表嫂忙过了蓝衫团又忙家,想都想得到多累,脸上仍成天是笑。喜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善心所致,钩子表嫂有副活菩萨心肠,她嫁的是这个家。 周水水在红二十军当兵,红二十军在河西一带活动。水水入伍半年,就升了排长。这时候,中央苏区开展肃反运动,清查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国民党反动派“ab”团特务。王明“左”倾错误执行者将红二十军大多干部统统作为“ab”团骨干缴械关押,水水也遭关押。钩子表嫂和凤兰是水水家属,被县蓝衫团作为肃反运动的对象关押起来了。真是一场飞来的横祸。 县蓝衫团已经隔了一个多月没演出了。 这天喜来怅然独坐江边,忽然,脑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回头看时,坡上竹蓬里露出来半个人影,果然是田黑古。田黑古在县蓝衫团吹唢呐,同喜来交情不错,学鸟叫是他的一门绝技,只消衔一枚唢呐哨子在嘴里,便能吹出几十种鸟叫声来。黑古当下示意喜来不要作声,招手叫喜来过去,喜来会意,四下里看了无人,忙起身来到竹蓬里。 黑古小声说,在想钩子表嫂和凤兰的事吧?喜来点头,一声长叹。 黑古才十五岁,是县蓝衫团最小的一个。新来的特派员让他给关押在清江寺后院的钩子表嫂、凤兰送饭。钩子表嫂偷偷告诉黑古,她和凤兰都挨了打,快扛不住了,要他转告喜来,她们真的不是ab团分子。黑古一五一十讲给了喜来听。 又过了几天,孟秋团长单独找喜来说,要排一个活报剧,宣传反ab团的,内容结合本团的实际,批判钩子表嫂和凤兰。喜来听得心惊肉跳,料到钩子表嫂和凤兰处境不妙,当下推说得了喉疾,连说话喉咙都痛,演不了。孟秋贴着喜来的耳朵说,无论如何也要演,这是考验啊。说时紧握了一下喜来的手。喜来明白了团长的这番好意,可就是说不出感激的话来。孟秋又拍了一下喜来的肩,轻声道,要遵守纪律。这才离去。 自从钩子表嫂被关押,喜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晚就更难入眠了。他绝对相信钩子表嫂的话,所担心的是钩子表嫂屈打成招,ab团分子是会被处决的。他认为钩子表嫂是世界上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好人。向来钩子表嫂的流言就不少,谣诼蜚语是毒箭,对于她却成了毛毛雨,烟里雾里就更令人爱怜。喜来想,钩子表嫂伺候了两家人的公婆却没有传出来一句闲言碎语,几难得?最让喜来难忘的是那一吻,什么时候想起来全身都是酥的,钩子表嫂是把他当作最知心的人来看待的,钩子表嫂是他的干娘,他不能没有良心,不能落井下石,情愿去死,也不能站在台子上,让雪亮的汽灯照着,唱什么讲什么鬼! 喜来绞尽脑汁想对付的主意,这办法那办法都不成,后来想起了曾经对团长说过患喉疾不能演出的话,蓦然计上心来,他听过古人为道义头都能借的故事,而今为了钩子表嫂,借副喉咙又有何妨?想到此,一股热血直冲脑顶,狠劲一咬,竟咬破了嘴唇,那血就从嘴角流下来,染红了一角枕头。 第二天,喜来就去弄了包哑药来吃了。孟秋再找喜来排戏时,喜来病恹恹躺在床上,浑身炭火似的发烫,早已不能言语,孟秋忙找来郎中,医生也弄不清这是什么病,只能对症下药,好歹烧退了,人却再也不能说话。 喜来这一招不仅逃避了上台,而且对付了特派员的审查,也可能因此救了自己一命。只可怜年纪轻轻就成了哑巴,喜来对此却从未后悔过。 喜来是再也没有见过钩子表嫂的了。 新中国成立后,在县革命纪念堂的黑色大理石烈士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烈士名字,其中有钩子表嫂的大名:沈淑贞。 喜来是钩子表嫂死后数月才得知,她是被杀于江中沙滩上的。从此他常会在江边徘徊,眺望江心,数十年如此。有时他也会叫上黑古,在江边吹一阵子唢呐,寄托哀思。几乎所有的人,无论知不知情,都会感觉到这支唢呐吹出的悲怆,包括今天的黄莲。 第三十六章 黄莲和姜玲二访田哑巴,与前次去隔了十几天。顾矿长就在这时候,告诉她们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当年同苏区做生意的赣州商人当中,有个叫冯飞鸿的,手下的账房先生叫诸葛智,是**地下党员,可以问问田黑古、田哑巴是否同诸葛智熟悉,也许能获取有价值的材料。黄莲和姜玲都有点奇怪,顾矿长怎么知道这些情况?顾矿长没有给她们作过多的解释,只是说,这些情况他也是刚获悉的。 黄莲和姜玲这次访田哑巴,就从苏区赣江办事处谈起。田黑古在一旁作答。 田喜来哑了之后,调到赣江河支部属下的手枪队,后来,杨石山从云山来到赣江办事处,他俩就相识了,而且常在一起工作。 龙口镇是个临江圩镇,水陆要冲,下赣州走水路两三个时辰,自赣州上龙口,顺风逆水也多不了几多时间。中央苏区第三次反“围剿”之后,苏区有三百多万军民,敌人对苏区实行经济封锁,为了打破敌人的封锁,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决定有计划地组织人民对外贸易,由政府直接经营若干项必要的商品流通,比如食盐、布匹、西药等的输入,粮食、土产、特别是钨砂的输出,赣江办事处应运而生,办事处就设在龙口镇街上的李屋。 赣州城里的白军常派奸细来破坏,苏维埃国家保卫局和江西省军区派部队驻守边缘地区,在水陆要道设立关卡,儿童团在镇口、路头、桥旁、河岸站岗放哨。白区来的商人路经关卡,要检查登记,由乡苏发通行证,或签发路条,在他们的货物上、手背上或脸上加盖公章之后,他们就可以在镇上通行了。田哑巴没有押送任务时,就做盖章这件工作,所以他认识的白区商人也不少。 黄莲听到这里,就问田哑巴和黑古,是否认识诸葛智。 田哑巴从抽屉里拿出本党费证来,指指上面的镰刀斧头又指指地。黄莲马上说地下党员。田哑巴笑笑点头。 黑古说,杨石山、田哑巴以及他自己,苏区时期就认识诸葛智。黑古说,诸葛智的老板开的是“隆昌号”,但这个老板绝少来往,记忆中只见面过一次。 诸葛智用出殡计将食盐和西药装进棺材抬出城,再在城外用竹筏打通竹节装进盐和西药运到龙口镇。有回竹筏装得多了,吃水太深,引起了岸上白军的怀疑,就朝竹筏开枪,诸葛智不幸左大腿和右肩胛两处中弹,好不容易才逃脱,到得龙口镇时,已是满身血污。赣江办事处火速将诸葛智送往红军卫生队医治,才免性命之虞。第二天,冯飞鸿就来了龙口镇,赣江办事处礼为上宾,一同看过诸葛智,就在一起商议如何治疗,回赣州治,恐枪伤惹人生疑,最后决定先留在龙口镇红军卫生队医治。谁料不及一月,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匆匆转移走了,此时赣州城戒备更加森严,到此地步,只得将诸葛智转至云山治疗,云山放炮伤人多,骨伤科私家医生也多,来往生人也多,便于隐蔽。其时杨石山往瑞金接受新的任务去了。黑古在长征中负伤,之后留当地养伤半年之久,伤癒乞讨回到家乡。田哑巴则因负伤以及残疾留在赣南未参加长征,是他将诸葛智送往云上的。 黄莲就问,杨石山云山被捕,诸葛智当时在不在云山?田哑巴点头。黄莲继而问,打狗队要除掉后来又没有除掉杨石山,诸葛智知不知情?田哑巴使劲地点头。黄莲心下正高兴,黑古却劈头一盆凉水,说诸葛智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已病亡了。 二访田哑巴之后,顾矿长告诉黄莲一条重要信息,冯飞鸿知道当年诸葛智同苏区打交道的情况。这让黄莲和姜玲又高兴又意外,高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意外是顾矿长怎知此情况?然而她太不情愿去冯宅,但无论情不情愿都得去,这是一条十分珍贵的线索,也许,那个混蛋不会出现。至于冯飞鸿,根本就不认识她黄莲。她们就去了赣州。 黄莲和姜玲先到侍臣坊居委会,转了介绍信,说明来意,居委会主任陈大妈说,冯飞鸿其实人不错,新中国成立前帮过红军,虽然划过右派,后来是摘了帽的,如今也“解放”了,早就不受管制了,不过人老了,又中风,行动不便,就要领她们去。姜玲瞟了黄莲一眼,说,不消再劳神大妈了吧。黄莲想了想,说,去也好,省得自报家门。 往日,冯双骏从未让黄莲进过家门,即使黄莲陪他去了,也是候在门外,不让她见他爸的。冯家大宅的大门黄莲是熟悉的,当跨进高高的门槛,陌生的天井和厅、房呈现在她眼前时,一股忿恨的火苗倏然便窜上了她的心头,她狠狠“呸”了一声,姜玲听见了扭头看了她一眼,本想说句什么,见黄莲紧抿嘴唇,也就作罢。她们事先约定,黄莲这次只管记录,不发一言。 陈大妈同这座宅院的大人小孩都很熟,她同一位青年妇女轻声细语了几句,就转身给黄莲和姜玲介绍说,这位是冯家的媳妇,叫玉珊……。黄莲立即瞟了这女人一眼。陈大妈接着说,老冯正在书房,我们去吧。就由玉珊带路,穿过一间厅堂,又穿过一间厅堂,然后左拐进了一间厢房,就看见屋里有位老人坐在藤躺椅上喝着热茶。老人见进来几个生人,忙放下茶杯,欠欠身子,陈大妈忙说,你坐你坐。 陈大妈就向冯飞鸿介绍云山来的黄莲和姜玲。冯飞鸿眼神里一刹那间流露出来的惊讶,被黄莲捕捉到了,看来黄莲这个名字,早传播到了这位老人耳里,潜伏在老人心上了,她又瞟了一眼那个叫玉珊的女人,这女人正忙着搬凳子倒茶水,倒是看不出异样来。陈大妈和玉珊退出去之后,同冯飞鸿的谈话便开始了。之后除玉珊又进来斟过茶,再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冯飞鸿与诸葛智是世交,情同手足。当年,冯飞鸿是知道诸葛智的政治倾向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地下党员。赣州解放前夕,国民党政府官员逃了个一干二净,治安由社会贤达组成的班子维持,等待解放军进城,冯飞鸿也在这个班子里头。诸葛智就在这时候病逝的,逝前在病床上,他同冯飞鸿讲了许多和苏区交往的秘事,新中国成立后,冯飞鸿才得知诸葛智其时已是**地下党员,不禁嗟叹良久。 冯飞鸿当年同杨石山有一面之交,感觉不错,后在报纸上获悉杨石山在云山叛变的消息,又觉察到何招娣好像同云山有点瓜葛,这都驱使他想知道杨石山叛变的更多情况。而诸葛智当时正在云山,所以,他向诸葛智询问过杨石山叛变的前后经过。 诸葛智在云山治伤期间,组织是派田哑巴去关照他的。那天晚上诸葛智正想睡觉,田哑巴带了个人来看他,来人是红军打狗队队长老林。老林说,杨石山认识云山的同志不少,包括他诸葛智同志,却未供出一人,打狗队才没有下手除掉他,但有人暗中监视着。一天晚上,杨石山偷偷出了寮棚,老林和田哑巴便跟踪在后,原以为他要逃下山去,老林驳壳枪都从腰间拔出来了,杨石山却在陡崖前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银元,他俩又以为他要埋银元,却见杨石山捡了块石头,拿起银元砸一枚朝山下丢一枚。他们计了数,一共五十枚,正合敌人的赏钱之数。根据这一情况,打狗队又开了个队委会,考虑到诸葛智和田哑巴同杨石山熟,便于问话,决定请他俩去找杨石山,看看杨石山怎么说。当晚,诸葛智和田哑巴悄悄去了杨石山住的寮棚。杨石山见了他俩,激动得连说话声都有些变样。不出所料,杨石山很坚定地说,他决不会叛党,留条命是还有重要任务要完成。并说他已找过云山在党的老赵。诸葛智回来向老林作了汇报,又告诉老林,主力转移前,杨石山曾去卫生队看过他,说要去瑞金接受一项特殊任务,不能送他上云山了,看来杨石山确有特殊任务在身。听到诸葛智的汇报之后,打狗队便又找到云山地下党的老赵,老赵认为,杨石山在打包办等斗争中出生入死,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杨石山没有随主力北上,决不可能因为照看区区几吨钨砂,那东西一埋了事,何需照看?打狗队便做出了决定,杨石山不是叛徒。 这是多么有价值的情节啊!杨石山砸过的、丢下山的五十枚银元,已捡回部分,人证物证俱在! 访谈结束,就在黄莲迈出门的这一刻,忽地发现前厅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一晃,她一眼便认出就是那个猪狗不如的家伙!她目不斜视,步子则越来越快。姜玲跟上来小声问道:“看见那个混蛋了?”见黄莲不作声,也就大步流星地跟着黄莲走。 走到天井处,一个胆怯的声音在黄莲的脑后响了:“黄莲!” 黄莲没有理睬,更没有停住脚步。 姜玲则忍不住看了一眼,这是个高瘦的男人,除了高高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看上去还算有点斯文像,从头到脚,包括心肝肚肠,再找不到可夸之处,黄莲就跟这号臭男人啊! 这当儿,冯双骏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黄莲的胳膊,带着哭腔道:“黄莲,我对不起你……”话语未落,脸上早挨了黄莲一巴掌,眼镜“咣”地落地碎了。 这是怎样的一巴掌啊,黄莲想都没去想,只觉得胳膊被毒蛇咬了一口,抬手就扫过去了。 冯双骏什么也不顾地将一本书递过去,黄莲哪里会去接? 抱在玉珊手里的孩子尖叫起来:“叔叔!” 黄莲只是被那个孩子的叫声触动,瞟了一眼,只见客厅里站着四五个人,都无声地注视着她,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人还送给她一副强装的笑脸。 黄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噙着泪水跨出了这座大门的,姜玲朝捧着书呆立一旁的冯双骏狠狠瞪了一眼,才随黄莲出门而去。 直到走出侍臣坊,黄莲也无话,倒是姜玲跟着她一路嘀咕着在骂王八蛋,到了巷口,姜玲也不骂了,这才说,今天谈得不错,收获蛮大。 回到矿里,黄莲和姜玲抓紧时间,将冯飞鸿的谈话,挑田哑巴经历过的内容整理出来,三访田哑巴时,以田哑巴的口吻读给了田哑巴听,田哑巴一个劲地在点头,读完了,这条硬汉子的眼圈竟红了,立即在材料上签了名,盖了手印。 第三十七章 东面大窗关紧了窗帘,一缕阳光还是从窗帘的缝隙中投射进来,像柄硕长的闪亮的手术刀,笼罩在柔和灯光下的重症监护室被它切开了一道口子,黄莲瞅见了它,知道是个好天气。 护士长田苗苗问:“喝点水好吗?” 黄莲点点头。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田苗苗立即用小匙给黄莲喂水。 黄莲声音低微:“一天80毫克的皮质激素量是可行的,现在……感觉……很好。” 老友有望挣脱病魔的手掌,彭丽丽的眼眶湿润了,说再观察一、二天吧,然后要黄莲闭目睡觉。 黄莲点了一下头,复闭上了眼。 三访田哑巴之后,黄莲和姜玲抓紧时间整理出调查材料,吴一群看了材料,听了她们的详细汇报,表态说马上提交矿党委讨论。继而告诉她们,周日请她俩参加他的婚礼。 姜玲说:“怪道吴主任春风满面,原来喜事一桩接一桩啊!” 之后吴一群不在的时侯,黄莲问姜玲,吴主任还有什么喜事,姜玲说,要调省厅当副书记呢,破格提拔!各地都在提拔专家型青年干部,他刚好乘了东风。 云山矿无论干部还是工人,只要自己愿意,婚礼都可以在食堂办,参加婚礼的一般包个二元红包便可,大家喜聚一餐而已,婚礼既简单又热闹。 偌大的食堂筵席有三十多桌,悬空交叉挂了两条红纸彩带,正面墙上贴了个大红喜字,整个布置并不显繁复。矿里无论干部还是工人都这样操办,吴一群也如此,一点也不特殊。 李顺子就由李桃领着到了食堂,坐在主席。顾矿长、李书记母子同来,两位是领导,也坐在主席。山茶牵着小飞雪来了,在食堂门口迎宾的新娘李桃领着这一老一小在主席旁的一桌就座,却被李月英叫过去也在主席坐了。 李月英叫山茶过去,明的是要同山茶说话,暗的是想同小飞雪亲近。顾燃自是极喜山茶过去一块儿坐的。李月英一直没机会同自己的亲孙女儿相处,就让孩子在自己大腿上坐了说话,山茶忙说下来下来,不要累着了奶奶,李月英顺着这话就要孩子叫奶奶,小飞雪乖巧地叫了句奶奶,李月英听了很高兴,掉过头去问山茶:“孩子是你在带吧,挺累人是不是?” 山茶说:“我的命好。老杨走了,就来了个孩子到我身边让我高兴。” 李月英忖道,山茶替她带大了儿子,而今又在替她带孙女儿,却不知是她李月英的骨肉,不免心生感激,就想讲几句让山茶宽心的话。 李月英说:“老杨平反昭雪大概不会有问题了!” 山茶说:“那就好!可惜石山走了。” 李顺子忽地一击掌,嘻笑道好好!大家看他时,他的那张笑脸瞬间又变得僵硬了,都以为他的神经还有毛病,没有在意,唯有山茶,看出李顺子反常。 大家已听说了杨石山平反取得了新证,就要顾燃说一说。 山茶所料不错,李顺子乍一听见杨石山可以平反了,不啻听见上界传来的福音。但随之他畏惧的话题出现了,顾燃说的内容里讲到了杨石山丢掉的五十块银元,……修公园的时侯,先是孟卫东捡到了其中的四块,之后矿里组织人马仔细挖掘,又找到了三十八块……。李顺子心惊肉跳地听着,掐着指头默算了好几遍,加起来有四十二块!只有八块没找到,这就是说,杨石山不可能给他十块银元!他突然感到一股要命的窒息。 就在此刻,黄莲出现了。黄莲听从了姜玲的,头天去了镇百货商场,从头至脚,添置了整套新装。黄莲三十出头的年龄,有着成熟女人的气质,又渗透出青年女人的韵味,特别是今天没有扎辫子,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平添了许多活泼。黄莲的这身装束,其实在赣州城里并不少见,穿在她身上却让人感到特别的适合,一件白的确凉衬衣,将挺拔的**勾勒出来了,一条绛紫裙,箍在细腰上,裸露出来修长的小腿,将好看的身段凸显出来了,脚上的新款皮鞋,黑色皮面呈丁字形,紧裹着小巧的双脚,走起路来橐橐有声。她虽然没有像姜玲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原来那个长年累月被一身硕大工作衣包裹着瘦削身躯的女人,竟如此楚楚动人。 李顺子傻傻望着眼前这位美人,她曾想傍他这个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被他拒绝了!可如今,自家成了屁股上的屎没揩干净的臭烘烘的人物,而人家成了政治部里的人物!这女人是他的对头啊!他脸色煞白,慌忙起身。山茶见李顺子朝食堂的侧门走去,侧门外有座公厕,还以为他是去方便。李顺子哪里是去方便,鬼使神差回了家,去取那块写有“老叛徒李顺子”的牌子了。 这块牌子如同贾宝玉身上的那块玉,有它,李顺子的狂躁能平息许多,为什么,康宁医院的大夫也说不清。大夫之所以说不清,是不明白李顺子的心路履跡。两个亲人都因他而遭受厄运,一个是比亲哥还亲的石山哥,被他出卖了;一个是疼她爱他的老婆冬香,被他两个耳光打到阴间去了。他企盼受了冤屈的亲人能昭雪,又惧怕自己的罪恶行径败露,企盼、自责、恐惧像几个魔头长年累月在他心中打斗,到底良心未泯,赎罪感占了上风,这块牌子便是赎罪牌,自惩亦能让他的心灵获得一些平衡。 李顺子将牌子挂在胸前,既害怕又心甘情愿地作牛鬼蛇神挨批斗状,低头走进了洋溢着喜气的食堂。他的所有感官,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同现实迴异,这里不存在喜气洋洋、香气四溢的婚宴,李顺子臆造了一个几近真实完美的批斗会场。 李顺子走进食堂,犹如一石击水。人们见李顺子竟然在这种时候又发了疯,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李桃没想到父亲的间歇性精神病会在此时发作,看见父亲那副惊魂失魄的模样,心头涌上来几分心疼,几分怨艾,几分愧然,还有几分无奈,起身正要上前,猛听山茶喊了句:“顺子!” 只见山茶蹒跚地跑向了李顺子,李桃跟着也跑了过去,好些来宾,此刻也离座围了前去。顾燃、李月英也都站起身来看。 李顺子听得是山茶在喊,停下了步子,他愣视着跑过来的山茶,嘴唇颤颤的却没有出声。山茶就要去摘李顺子胸前的牌子,李顺子死死捂住不让。李桃过来说,爸,这是女儿的婚宴啊!也去帮山茶摘那牌子。李顺子挣脱开两人的手,大叫我要认罪!我要认罪! 山茶说:“你有什么罪?顺子!你有什么罪!” 李顺子眼珠子瞪得滚圆:“是我出卖了石山哥!” 山茶愣了一下,说:“怎么是你出卖了他?” 李顺子说:“我拿的是敌人的赏钱,十块光洋,……不是石山哥给的!” 山茶明白了,说:“顺子呀,我是亲耳听见石山讲过,是他给了你十块光洋。那时候要弄石山到铁笼山去,他怕你无依无靠,留给你用的。” 李顺子语无伦次地说:“捡到了四十二块!我会做算术!……十块赏钱,不是石山哥给的!” 山茶这下没有听懂,李桃便解释说,她爸是讲矿里修公园捡到了石山大伯丢掉的四十二块银元,所以石山大伯不可能再给他十块光洋……山茶马上摆手,对李顺子说道:“是他们搞错了,那四十二块光洋不是你石山哥丢掉的!” 李顺子忽地抓住山茶的手:“你莫骗我!” 山茶语气十分肯定:“嫂子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从来没有骗过我。”李顺子忽然号啕大哭,含糊不清地不断说是石山哥给的石山哥给的……缓缓把牌子摘下来了。 山茶接过牌子说:“从今以后,再不要这块牌子了!” 李顺子说:“好、好!” 山茶使了个眼色,让李桃搀着她爸回到席上去坐了,自己将牌子拿到食堂厨房,往灶里一塞,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黄莲虽端坐不动,心情却随这场闹剧跌宕起伏,其实她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对李顺子同情的多不屑的少。她震惊的是山茶的那句话,倘若山茶这番话是编出来哄李顺子这个癫佬的,倒无所谓,倘若山茶这番话是认真的,那么她们新近对杨石山平反的调查取证成果岂不要被颠覆了? 李顺子痴痴地被搀扶回原位后,幻觉消失了,思维竟渐渐恢复了正常,一直到婚宴结束,没有再闹。 散席后,姜玲问黄莲:“刘山茶那话你听清楚了?” 黄莲说:“她是编了话来哄李顺子的。” 姜玲说:“如果是认真的,那可就麻烦了。” 黄莲说:“这样吧,我回头问问她。” 小飞雪被李月英带去公园玩了,黄莲一人回家,黄莲怕山茶娘吃了酒要休息,轻推开虚掩着的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就听得山茶娘屋里有动静,朝里屋一瞄,山茶娘一边倒酒一边在说话,就站住了脚没有作声。 “……石山呀,这酒是小顺子嫁女的喜酒,桃桃送过来的。这是大喜事呀,你高兴吧!……就摆你面前了……石山呀,今天我做了件对不住你的事,小顺子癫病又犯了,身上挂块牌子跑到酒席上来,讲是他出卖了你,拿了十块光洋的赏钱,所以要挨批斗……那个时侯他才几岁?十二岁吧?晓得什么出卖不出卖?是不是?……我就编了个假话……心病是要心药医啊,你不会怪我吧?……我晓得你是不会怪我的……” 黄莲悄然退出门来,在心里叫了一声山茶娘啊,就有泪意。 第三十八章 彭丽丽记得当知青的时候,常去村后岭下山涧,那流水曲折迴旋使人留连,黄莲盖着薄被子,线条就让她想起那条山涧来,匀称的身段,虽然有点偏单薄,却有一种山水的韵味,惜的是命运多舛,如今年过半百,仍孑然一身,令人扼腕。 她是将黄莲的婚姻大事挂在心上的。黄莲刚读医专的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连下了两天,站在郁孤台上看过去,除了赣江水是绿的,皆白茫茫一片。冬天在家里得生火盆才能洗个囫囵澡,有锅炉房的工厂大多有自己的澡堂子,彭丽丽的男朋友廖东东是纺织厂的工会干部,提供几张澡堂票不成问题,那天,彭丽丽邀黄莲去医专校旁的纺织厂泡澡堂子。 纺织厂的环境不错,有个篮球场般大的池塘。这雪天里,池塘里那些茎折叶倾的枯老残荷上面落着白雪,池边的十几株腊梅枝上挂着冰凌,开着星星点点的黄花,听着脚下吱吱响的走在雪里的声音,两人都蛮有兴致地说着话。黄莲忽地在一株腊梅前站住了,盯着地上走了神。彭丽丽便问,看见什么了?黄莲指着地上的两对鞋印说,你看脚尖对脚尖,这双小的鞋印,前头深后头浅,不就是脚尖着地?分明是一对恋人在亲热啊!彭丽丽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你讲的对。便又嘻笑问道,想男人了?黄莲说,去你的,我是想这雪里梅树下,有这样一对脚印,挺富诗意的!彭丽丽就说,爱情应该是美好的啊! 这天晚上,廖东东来找彭丽丽玩的时候,彭丽丽就把黄莲的情况说给了廖东东听,要廖东东帮忙替黄莲物色个对象,早点帮黄莲摆脱婚姻困境。 廖东东是个热心人,立马就去办,物色来物色去,未婚的多是嫌黄莲有个孩子,结过婚离异了的人也有,廖东东又嫌人家这不行那不行怕亏了黄莲,后来,终于物色到了一个,是他们纺织厂武装部长老胡的朋友,砖瓦厂的武装部长叫蓝解放,老婆出车祸去世已经一年了,也有个小孩,他说从前看过黄莲的大字报,挺佩服她的。蓝解放人长得挺精神。 彭丽丽立即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黄莲。彭丽丽的一副热心肠,让黄莲颇为感动,同意了先见面。 这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男带男,女带女,四个人在郁孤台下见了面,彭丽丽与廖东东说有事先走了,留下了黄莲同蓝解放一对。 事后彭丽丽从两张嘴巴里拼凑起了这天两人的主要谈话内容。 他们面对赣江,背对郁孤台,并排坐在草地上,相距尺许,气息相闻,但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碰过一下对方。 “平反了?”蓝解放明知故问。 “是。”黄莲扭过头朝蓝解放笑了一下。 “你的平反文件传达到县团级。”蓝解放也笑了一下,“因为那些年你的事有些影响。” 黄莲点点头。 “武装部你晓得,特别突出政治,所以……当时只能在心里佩服你。” “我明白。”黄莲又扭头看了蓝解放一眼,“都过去了。”她不想多谈这件事。 “学习怎么样?” “还行吧。” “不要放松自己,系里有党支部吧?主动多找支书谈谈话,噢,谈谈思想情况,千万不要对党产生不满的情绪。” “我对党是无限忠诚的。”黄莲口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蓝解放怔了一下,忙说当然当然。 过了一阵子,还是蓝解放先开口:“你父母都不在了是吧?那孩子呢?你读书哪个带?” 黄莲说:“我在云山矿的时候,有家人对我特好,孩子在她家带。” “给多少钱呢?” “人家没有讲过钱,我哪里有钱啊?” “有这么好的人?”蓝解放连啧了几声,“今后,我们要好好感谢这家人。” “这家人就一个人了。” “女的?” 黄莲点头:“她男人去世了,也是个受冤枉的,所谓的历史反革命。” 蓝解放啊了一声,音调是拐了弯儿的。蓝解放讲的比黄莲多,黄莲起码有一大半没听进去。 彭丽丽询问黄莲对蓝解放的印象时,黄莲的评价是思想革命人正派,懂得知恩报恩是个善良的人。只是说不该安排在郁孤台下见面。彭丽丽问为什么,黄莲说郁孤台是她同冯双骏常约会的地方。彭丽丽说这有什么呢?黄莲说这总不太好,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蓝解放那头对黄莲的印象也很好,彭丽丽满心欢喜,总算帮了老朋友一把。不料,不足一个月,两人就不再来往了,而且都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彭丽丽又给黄莲介绍了几位,人品、工作各方面的条件都不见得比蓝解放好,黄莲一律同意相交,一律全无结果。彭丽丽好几次问黄莲,是不是心里还是被冯双骏占了位置,黄莲俨然答道,我恨那个人,谈不上爱了。一拖再拖,黄莲也就渐渐地老了,彭丽丽有时候开玩笑问黄莲,你就不想?黄莲说,我是在品味性冷淡的快感呢! 其实,黄莲身边就有爱她的人,此人便是科主任吴琦。对于彭丽丽来说,黄莲的所有秘密都不是秘密,黄莲承认对吴琦感觉不错,却又说不可能到那个份上。 吴琦是科里最先倒下的,他中招是因为那个“毒王”。 “毒王”从另一家医院转来的时候,已经高烧七八天,极度烦燥,做气管切开术的时候,极不配合,吴琦高度近视,俯身做手术,头几乎贴着病人,切开气管,病人浓痰忽然喷射而出,溅了吴主任一脸。黄莲心里叫声不好,看吴主任时,却并不见恼怒。黄莲立即用钳夹了块纱布在酒精里浸了,拧干,然后替吴主任擦净了脸上的污迹。手术完成之后,吴琦对护士长田苗苗说,谢谢你刚才替我揩脸。田苗苗噗嗤一声笑道,是黄大夫呀怎么是我呢?吴琦啊了一声就拿眼四下找黄莲,黄莲在一隅收拾用过的医疗器械,就背过身去故意不让吴琦看见,听见吴琦问黄大夫呢?田苗苗就说,黄大夫叫你呢!黄莲仍没有掉过脸去,说,叫什么叫,镜片上也是,不揩干净看得见? 给“毒王”插管的第二天,黄莲晚班,吴琦特意带来一支进口胸腺肽,说这是他的朋友送他的,转送给她,他身体抵抗力比她强,让她立即注射。黄莲有点感动,却说,就因为昨天给你揩了脸?吴琦憋了一阵子才说,总得有个借口么。说完就走了。吴琦呆板有余幽默不足,智商高情商平平。但黄莲就喜欢他的实在,比如这话,即表达了真诚又给人潜台词的感觉。 吴琦的妻子出国七载大约是永不会回来了。她奇怪他怎么不跟出去,又怎么苦行僧似的孤家寡人过了七年? 私下里人们都以为黄莲中意吴琦,在等着吴琦办离婚。其实,黄莲根本就没有关心过吴琦离不离婚,她虽然喜欢吴琦,却从没有想过嫁他。黄莲心里还真没有人。 黄莲开始没有想到田苗苗也爱着吴琦。二年前还是三年前,黄莲都忘了,那年入冬的时候,黄莲同田苗苗一块去桑拿。她俩相互搓背,田苗苗给她搓了一阵子,就从背后搂住了她,胸脯贴在她背上,下巴頦垫在她肩上,说你这种年纪,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哪个男人不爱?又贴着耳朵轻声问,吴主任抱过你吗?黄莲就摇头,田苗苗说我才不信呢,黄莲就挺认真地说,谁骗你是小狗!田苗苗笑道,急什么,有男人抱还不好吗?田苗苗的丈夫出车祸去世了,黄莲就问,是不是哪个男人抱过你了?田苗苗说,你猜吧。黄莲摇头说,我怎么知道?田苗苗轻声说吴主任。黄莲身子一震,好在是有雾气,又坐在田苗苗的身前,田苗苗没注意。黄莲没了再蒸下去的兴致,轻轻推开田苗苗说,好了吧,田苗苗愣看着她,黄莲补充一句说时间不早了,田苗苗才讪讪说,好就好了吧。 吴琦对她的好感,是明白表露过的。 那是一个周日,黄莲独自去逛商场,正在大街上走着,忽听有人喊她,循声一看,只见吴琦像条鲫鱼似的,在汽车中穿梭,从街那边朝自己跑来,她真为他捏了把汗,待吴琦气喘吁吁站在她跟前时,不由嗔怪道,你不要命了?吴琦说,我还真顾不上了,就怕你走远了叫不住呢。就拉起她的手,说,让我陪你逛街吧,买什么呢?黄莲想抽回手来,却被吴琦抓牢了,往下,她再没有听清吴琦说什么,只感到吴琦汗津津的手挺有激情。黄莲买了件衣服,离开商场后坐了五站车,想想颜色不中意,又回头去换,吴琦非但没有怨言,兴致还蛮高。 回到医院,黄莲在吴琦面前又恢复了矜持。 这事过了不久,黄莲就知道吴琦抱过田苗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但没有理由责怪别人,吴琦不过是牵着你的手逛了一次街而已。吴琦却不明白黄莲怎么忽然冷淡下来,几次找借口接近黄莲,都吃闭门羹,要不然就是软钉子,话说得呛人。 吴琦病危时,黄莲几乎有空就去监护室看吴琦。那天,监护室只有田苗苗同她在,田苗苗红着眼圈小声对她说,黄大夫,現在我必须告诉你,吴主任从来不爱我,他爱的是你。黄莲说,讲这个做什么?田苗苗说,那次蒸桑拿,我是骗了你,真的实在对不起你!黄莲就像是被雷击了一下。 吴琦去世之前,对黄莲说:“为什么要拒绝我?……应该宽恕生活……应该把握生活啊!”他这话说得很坦然,根本就不顾忌在场的还有田苗苗和彭丽丽。黄莲没想到吴琦临终对她说了这么富有哲理的一句话。 后来,彭丽丽也问过黄莲,你怎么会拒绝他?黄莲想,是田苗苗的缘故?又不像全是,因为她看出来,吴琦真正喜欢的是她黄莲,要怪只能怪她没有努力,所以她真不知道怎样才对彭丽丽说得清楚。 彭丽丽常常说,老天爷对黄莲不公。黄莲说,公不公是相对的,她不觉得怎么苦。 假如黄莲在这次**战斗中倒下不起,受到最大打击的除了飞雪和山茶大妈,就是她彭丽丽了。彭丽丽当知青、当赤脚医生的时候,根本不打算恋爱,读了大学,才开始找对象,虽然结婚迟,但家庭美满,可是黄莲呢?她怎么可以任凭黄莲这样任性?孤单一身过一辈子啊! 彭丽丽正想着,见黄莲又睁开了眼睛。 彭丽丽说:“睡不着,闭目养养神。” 黄莲说:“手机……” 彭丽丽忙拿起滑落在床边的手机给了黄莲。 黄莲说:“我在等一个……电话!” 彭丽丽看见黄莲嘴角露出一丝十分难得一见的笑容,那笑里似乎渗透着一丝羞涩,这让她十分不解。 第三十九章 诸葛石阶家就在文庙隔壁,塔影罩得到。 石阶在家,见了双骏头一句就告诉他昨晚芳芳来了电话,她要我问候你。双骏暗忖,真可谓心有灵犀,自己刚才还在想着她呢! 芳芳像颗卫星,距离虽远却总绕着你转,还有光芒投射,她的关心是多方面的,包括他的婚姻。 那天下着雪子,很冷,一位穿着很少的女人上冯家找到双骏,带给他芳芳的一封信。这女人大胸脯,滚圆的肩头,丰满性感,圆圆的脸庞,五官端正,给双骏留下不错的印象。送走这女人拆信看时,才知这女人叫胡毛女,芳芳介绍他们认识,冯双骏埋怨自己草率之余去邮局给芳芳挂了个长途,赔了不是,芳芳在电话里告诉他,胡毛女老家在赣州城外水西乡,丈夫也是当兵的,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没有孩子,同意与双骏交朋友。芳芳劝他既然同黄莲破镜难圆,不妨再找一个,日子总要过的。又让他记下了女人的联系地址。冯双骏思量再三,觉得听芳芳的也对,时近春节,便带了些年货去水西乡登门拜访。胡毛女见了他也算热情,交谈甚为融洽。春节期间来往走动,双方家人都相识了,都道这对儿有望,谁料春节过后竟戛然而止。原因是一天酒后,两人独处,都有了些醉意,抱在了一起,一番热吻,冯双骏就急切起来,正在这当儿,女人耳语道,我家三代贫农,我也是个烈属,往后你再不要让那个叫黄莲的弄得心神不宁了。冯双骏顿觉如同炭火掉进了冰水,那蠢蠢欲动的东西,“嗤”地就熄了火。那一晚,冯双骏自个儿去检验,那东西竟像醉汉再直不起腰来。从此,冯双骏晓得自己落了这病。石阶要他去看医生,他面子薄,死也不肯去。 芳芳的热心肠没有起到效果,不断抱怨,再要介绍,都被双骏谢绝,后来,大概从石阶那里听见了什么,才作罢。 石阶为朋友的苦恼而苦恼,后来忍不住还是告诉了双骏的老父亲,石阶说,伯父,这是关系到生育的啊,你得拿个主意。冯飞鸿说,他的心思,还在那个黄莲身上。双骏听说了,对石阶叹道,知儿莫如父。 “文革”开始的时侯,冯飞鸿就到了退休年龄,因为运动没让他退,直到造反派认为这只“死老虎”没有再打的必要了,才让他退休回家。“文革”后彻底平了反,扣发的工资补发了,没收的房产归还了,劫后余生,人老偷闲且自闲。谁料退休后不久竟中风。 是冯双骏借来一部脚踏三轮车,载着变得半身不遂的老父亲从医院回了家。 回家的当天,冯飞鸿半躺在床,对双骏说,人有旦夕祸福,爸爸想同你讲讲话。就让儿子在床沿面对面坐了,伸出骨瘦如柴的左手,握住了儿子的右手,这一举动异乎寻常,从前他是不轻易对子女示爱的。冯双骏正襟危坐,未听父言,先自戚然。 冯飞鸿说:“你的事情爸爸知道一些。你是放不下她,还是自责过甚?不管什么法子,只求要早解脱才好的。”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曾经说过,有位李书记很关照你,如今她同你还有联系吗?”冯飞鸿看过儿子同李书记以及司机的合影,何招娣老了许多,脸模子却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那时候他已有了七八分的明白。他与矿山、钨砂商人有过交往,七拐八拐地又打听过这位李书记的情况,也就十二分地肯定自己的判断了,李书记就是何招娣,就是双骏的生母。自己是一个资本家、右派,人家已是地位高的领导干部,自然不能够重拾旧情。只是这些个要不要告诉儿子,是个心结。这回中风,情知来日无多,权衡再三,决定还是给儿子讲。 冯双骏说:“她路过农场,进来看过我几次,还嘱我工作有变化要告诉她,我回城后就没同她见过面了。” “李书记也许能帮帮你。”冯飞鸿望着儿子,那眼神是双骏从未见过的,有些飘忽,又有些凝滞,“地委统战部张部长对我说过,黄莲是李书记要求安排去云山的,她的理由是,云山矿是大矿,需要这样一个反面教材。依我看,她是在关照黄莲,在云山总比在别处好。” 冯双骏知道张部长,他在市统战部当一般干部的时侯,因为父亲是统战对象,就常来家里坐,后来调到地委偶尔还来,父亲同张部长的关系不错,张部长对父亲说这些他信。冯双骏说:“黄莲的事,是我同李书记讲过。但这种忙她也肯帮,的确不一般。” 冯飞鸿说:“从你读大学的时侯认识她起,我就感觉奇怪。从前爸同你讲过,你的母亲在生下你之后就去世了,其实,她还活着。” 冯飞鸿开始叙述从前。自他绵江沙滩救起渔家女何招娣始,直到何招娣离夫弃子投新四军而去,讲了个仔细。 冯双骏惊疑道:“李书记是我的母亲?” “以前,记日子都用农历。记得她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十,快到了,你不妨这天去见她,看看她的反映。”冯飞鸿从屁股后将枕头抱过来,这枕头叫皮漆枕,枕中间是只小抽屉,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小盒,打开盒,取出对玉镯来,“双骏,这对玉镯还值几个钱,留给你女儿。你就托李书记送去吧。” 诸葛石阶听冯双骏讲了这番身世,唏嘘不已,立即托云山矿的朋友去打听,打听李书记正在云山,遂自告奋勇要陪双骏上云山,石阶说,去云山还可以看看你的女儿。双骏就说好。 八月初十,他俩上了云山。冯双骏除带上了那对玉镯,还备了一盒大蛋糕。送蛋糕是诸葛石阶的主意,暗示来拜寿,如李书记见疑,则可说中秋来临,本想送月饼,考虑到月饼云山易买,新鲜蛋糕赣州才有,所以才送蛋糕。 班车九点多就到了云山。小飞雪正在上课,他们便先去找李书记。 李月英正在院子里浇花,见冯双骏忽然出现眼前,又兴奋又惊讶,忙让双骏和石阶进屋。 秀秀见婆婆很高兴,知道来的是熟客,忙让坐倒茶,还端出一盘瓜子来他们吃。 冯双骏问过好,就介绍诸葛石阶,李月英听说姓诸葛,又见那厚厚的嘴唇,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诸葛智,就问石阶父母情况。石阶是革命烈士子弟,正是他亮点所在,就是不问,双骏还想说哩,便将石阶父亲作为地下党员,以“隆昌号”的账房先生作掩护,出生入死为党工作说起,一直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不幸病亡,又告诉李月英,诸葛智的事迹,他爸冯飞鸿全知道。李月英才知诸葛智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心想这对杨石山的平反可能有帮助,该告诉顾燃,可找冯飞鸿作调查。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月英指着桌上的蛋糕说:“双骏你花钱去买这个做什么?” 冯双骏便把早编好的话拿来说了。 母子俩开始聊各自近期的生活情况,说到黄莲和小飞雪,冯双骏遂从提包里取出装玉镯的小盒,启盖递给李月英:“这是我爸留给他的孙女儿的,我爸知道黄莲全家对我的态度,希望能由你转交给小飞雪。” 李月英接过来一看,认得是旧物,马上想到今天是农历八月初十,不就是自己的农历生日?她蓦然明白过来,双骏送蛋糕,内含深意哩!她掠一眼儿子,才到中年,就因生活所累,鬓角已有白发,不禁又想到了冯飞鸿,反右的时侯见过他一面,已全然不见了当年的风流倜傥,如今又怎样了?她极想与儿子抱头痛哭一场!但它不能啊!这件事,连组织都隐瞒了!她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合上盖子,将小盒交还冯双骏,说:“等黄莲出来以后再说吧。” 冯双骏只好把小盒收了,因为想在中午的时侯去看小飞雪,没有留下吃中饭。走的时侯,李月英说:“再过十几天,就是我退休的日子了,退了休,就有时间同你们玩了,你们要常来。” 诸葛石阶就问:“李书记的生日是哪天?到时候我同双骏来拜寿!” 李月英说:“你们想来玩什么时侯都可以来,不要说拜寿的话,如今不兴这个了啊。” 从李书记家出来,双骏说,我都怀疑我爸的话了。石阶摇摇头。双骏说,李书记问你爸那么多的情况,我爸一句也不问。石阶说,这全是她刻意所为,恰好说明了她明白了我们的来意! 云山矿职工子弟学校大门外有棵大槐树,裸根向四面伸展,冯双骏和诸葛石阶坐在槐树裸根上聊着天等放学。学校放学了,小飞雪应该是刚念小学一年级,他们盯着小班的孩子看,在一位女老师带着的二列路队里,果然看见了小飞雪,只见她牵着一个男孩的手走出了校门,冯双骏正想上前,却见一位六旬年纪的女人将小飞雪领走了。这女人正是山茶。 两人就尾随着,一直到了山茶家。石阶说,我进去看看再说,便进屋去了,直到冯双骏等得不耐烦,才笑容满面地牵着小飞雪走出来。冯双骏跑上去便抱起了小飞雪,从提包里拿出一袋水果糖给了女儿。这时,跟着出来的山茶问,你是冯双骏?双骏忙应道是,正想说什么,却见石阶使眼色,冯双骏就忍住了,只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怅怅地告辞了。之后诸葛石阶告诉双骏,这位老人叫山茶,是黄莲的干妈,她答应了黄莲,不让你同小飞雪见面来往,如今已是网开一面了。冯双骏唉声叹气地说,才跟小飞雪讲了几句话? 回赣州后,诸葛石阶立即找了万年历来推算,弄清楚了李书记的生日农历是八月初十,阳历应该是9月25日。他俩去云山那天是9月12日,李书记讲的退休阳历时间没有骗他们,她就是双骏的生母!双骏说你推算的准确吗?石阶十分肯定地点头说准确! 此后过了三年,也就是1980年的夏初,冯飞鸿去世了。这年的暑假,双骏上云山,李月英知道了冯飞鸿已去世,便要双骏陪她出去走走,说退了休有时间走了。 他们去了一趟瑞金和石城。 在瑞金,他们去了武阳镇。 绵江是赣州的支流,武阳河是绵江的支流,武阳河流经武阳。镇边有座武阳小木桥,一对对的长桥墩似蜈蚣脚,桥头有一条小路,一直延伸至迷蒙的远处山野。1934年秋,集结在武阳的红军主力,就是从这里迈出了长征第一步。新中国成立初,瑞金县人民政府在桥头勒石:长征第一桥。步上武阳桥,李月英仿佛耳畔响起了红军战士沙沙的草鞋声,就停步不走了,目光循小路极目朝远方望去,思绪回到了当年。双骏见状问:“李书记,想起苏区的日子了?” 李月英只说了一句话:“我在桥下洗过碗啊!” 在石城小松镇,李月英领双骏瞻仰了建在一座险峻大山脚下的烈士纪念碑。长征前夕,这里发生了一场极其残酷的厮杀,史称石城保卫战,少共国际师系红军参战之一部,仅此师就阵亡五千。顾雷即牺牲于此。据传,老顾是倒在冲锋途中的,杀红了眼的军团长,当即命令一个排的战士将顾雷的尸首抢了回来。李月英调到省冶金厅工作,来赣南的机会多了,她曾抽时间去过小松,请当地政府寻找老顾的坟地,但没有结果。 老顾出征前,获悉老婆有孕,曾欣喜道,这一百多斤好交代了,阎王勾了去心也甘了!这情景是深印在李月英脑海中的,她没有让顾燃改姓杨,也是因为记得住老顾这番话的缘故。此刻,李月英又想起了这番话,她对双骏说:“老顾在这场战斗中牺牲了,生前他特盼有儿子。如今我可以告诉他在天之灵,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顾燃,一个叫冯双骏。” 双骏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合不拢来,百感交集地叫了声:“妈!” 第四十章 春缀枝头,人工湖边柳行变绿了许多。晨风朔朔,吹皱了湖水,也吹红了不少晨练者的脸庞。高音喇叭久违了,代之的晨练乐曲,从手提音响传出来,轻柔地荡漾在公园里,通往湖心亭的甬道上是舞扇的人群,整齐划一的动作,扇子张合之间啪啪有声。一切同闹“**”之前没有两样,是不是大山也有阻断病毒入侵的功能啊? 顾燃的晨练是跑步,搭档石明玉退休回邻县老家去了,如今单枪匹马,跑的路线也改变了,他会绕到公园来,一瞥云山公园的早晨,然后,又会绕到后山脚下的那条羊肠小道上去。 而今天,他从羊肠小道上了后山。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里出现了一条与山下小道衔接的山径,直达“杨石山同志之墓”。顾燃听说矿子弟学校少先队员还来过这里过队日。 顾燃顺山径到达墓地时,东方已隐隐现出了一抹红晕。墓碑是在杨石山平反昭雪之后,由云山矿党委立的,换下了原先由“孝男盐崽”立的那块墓碑,这是块取材于三坑口大山腹地的花岗岩,晨光也给它抹上了一层红晕。 每每至此,顾燃都心绪难平。 那天是父亲的冥寿日子,顾燃先前并不知道这个日子。 李月英清晨便对儿子说,上午陪她去后山看看。顾燃心想,怎么突然想去看父亲了?待上了后山,竟见山茶娘也在,坟前还摆了果碟米饭,一堆焚后的纸钱火星尚显,他就更觉奇怪了。 山茶神情戚然,显然还陷于思念的悲痛之中。她坐在草地上,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突然出现而诧异,点点头招呼道:“你们来了。” 顾燃叫了声娘。 山茶应了,又说:“这芦萁干了,坐地上吧。” 李月英在坟前鞠了一躬,顾燃则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就都席地而坐。 山茶说:“难为李书记有心,还记得这个日子。” 顾燃心颤了一下,去看母亲时,只见母亲顺手扯了一根干芦萁草在手中捻着,半响才答话:“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那你是碰巧了,”山茶说,“是石山的生日呀!” 顾燃恍然省悟,两位老人,虽偶然相遇,却是必然而来。母亲的局促他看在眼里,母亲的佯装他也明白,母亲分明记得今天是父亲的生日,一辈子没有忘记这天。山茶娘的话以及神态,无意中显了山露了水,话中隐含的那一层意思是,月英啊你没有忘记石山! 李月英岔开话来:“听说盐崽另找了个好地方,你不愿意迁坟?” 山茶说:“这地方是石山喜欢的啊!” 李月英点头说:“他觉得这里好,必定有他的道理。无限风光在险峰嘛!” 山茶说:“石山一辈子没有风光过,倒是受惯了冷清,恐怕是因为这个习惯吧。以后我会来这里陪伴他的。” “我也觉得这里好!”李月英仰起头来,极目远眺,“或许你想的对,淡泊以明志嘛。” 两位老人的见解虽不尽相同,却都透露出来对石山选地的赞许,到此时,顾燃也就完全趋同父亲的这种选择了。青山是处理忠骨啊!正想着,却听娘问道:“你也觉得这里好?也想在这里陪伴石山?” 李月英愣怔了一下,说:“我刚才说得唐突了。” 山茶说:“妹子!多一个作伴的,有什么不好?我知道你一直挂念着石山,为他的平反操了不少心,晓得的,晓得的。” 山茶这一句妹子,叫得真诚,一下子让李月英觉得消除了几十年的生疏,她说道:“老姐姐,我身后如何,还真的没有想过,刚才的意思,是表示理解石山的选择。我们是几十年的姐妹了,我不会骗你。” 山茶说:“都不要见外就好!” 这天晚上,秀秀正在摆弄那台黑白电视机,想减少点雪花,坐在沙发上的李月英说:“今晚不看了,关掉。” 秀秀看了一眼顾燃,又看了一眼妈,旋即关了电视,说:“我去问问王嫂,她家的电视会不会这样。”就去邻居家了。 顾燃说:“妈,老石托人送了几斤家乡的茶来,泡一杯?”见母亲点头,便去沏了杯茶。 他猜想母亲有话要说。 “上午你从山茶娘的话里觉察到了什么没有?”李月英吹了吹茶水上漂浮的茶叶末,抿了一小口。“她是个胸襟如海的女人!她什么都知道,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你的父亲杨石山,是个坦荡的男人,他不可能对妻子隐瞒什么。你明白吗?”李月英将目光转向儿子。 “明白。”顾燃轻声答道。 “你待她有孝心,这让我欣慰。”李月英控制着语速,“她从来没有进过我们这个家,也有倔的一面。她对我有成见。她今天的话,也就讲了三分。也就这几句,让我触动了。”她稍停息了一会儿,“有两件事,早想给你讲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听了刘山茶的话,才打算给你讲的。”她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小口。 顾燃看出来母亲在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李月英接着说:“第一件事,红军北上离开中央苏区,我生下了你,你父亲将你带走,后来他交给了你山茶娘抚养。我为了掩护他,引开敌人,两人分手了。当时我产后体虚,昏倒在沙滩上,被一个叫冯飞鸿的赣州商人救了,之后,我改名何招娣,同他生活了三年,直到项英、陈毅下油山组建新四军,才回到革命队伍。冯飞鸿是位开明商人,他有个账房先生诸葛智,是**地下党员,同苏区赣江办事处以及云山党组织有联系,诸葛智在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去世了,去世前,他告诉了冯飞鸿许多当年地下党同苏区做生意的事情,你们可以去向冯飞鸿作调查,很可能对你们现在为杨石山平反有用。这些情况我也是不久前清楚的,如果不讲,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石山。第二件事,我今天思考了一整天,决定还是告诉你。我同冯飞鸿生有一子,就是黄莲的对象冯双骏。”说罢,她微合上眼,仰靠在沙发上。 顾燃屏息敛气地听着,手心都渗出了汗水。他起身取来热水瓶,打开茶杯盖,却见茶水仍满满的,复又盖上,放下热水瓶。小厅里寂静无声,连脚步声都显得特别响。 沉寂许久,李月英才睁开眼说道:“我会写个东西交给组织,请求处分。枪林弹雨我经历过,国民党反动派的上饶集中营我蹲过,集中营暴动的时候,手臂上还中过一枪,为革命可谓九死一生。参加革命几十年来,从没有受过组织上的任何处分,连一次批评也没有过。”说到后面,声音已带沙哑。 顾燃受到感染,望着已经花白了头发的母亲,不禁眼眶潮湿了。 李月英提供的诸葛智、冯飞鸿的信息在关键时候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杨石山专案组得以顺利地完成了调查取证工作。 始料未及的是山茶横生枝节,差点颠覆了调查取证的真实性。专案组开会的时候,引起了争论。姜玲说,刘山茶做好人丢了原则,而且是撒谎!黄莲说,你不了解刘山茶,她是见多了受冤屈受罪的,她的原则就是保护好人,即使是谎言,也是善意的!姜玲说,她伤害的是她的丈夫,想保护的又是个忘恩负义的李顺子,李顺子对杨石山可不是那么好!黄莲说,这正是让我感动的!宽容是一种美德!姜玲说,那你怎么学不会宽容?这一句将黄莲噎住了,半晌出不了声。 在矿党委会上,经委员们分析研究,一致认为,刘山茶说李顺子的十块银元是杨石山给的,即使如刘山茶所说,也不能因此认为调查结论不真实,因为杨石山手上还有组织给他的经费,还有可以变卖的钨砂,所以这不能就说杨石山给李顺子的是敌人的赏钱。至于杨石山掷银元,有两人目击。矿党委委员一致同意为杨石山平反昭雪。 然而就在拟文件的时候,却没有找到组织上定性杨石山为叛徒的处理决定。在杨石山的档案里,只有一份新中国成立初组织的处理意见:“叛变嫌疑,暂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待取新证后定性。”这即是说,杨石山无辜地经受了二十多年的不公正对待。顾燃感慨万千,然而,这又怪谁呢?杨石山的档案不止一人看过,包括他顾燃在内,都将“嫌疑”当作真凶。吴一群说,这种情况并不在少数,尤其是在“文革”当中。矿党委最终还是决定,鉴于实际情况,杨石山自新中国成立起,一直当作叛徒来对待,所以应于平反昭雪。并郑重决定,以云山矿党委的名义,为杨石山墓立碑,碑书“杨石山同志之墓”,云山矿史独辟一章,专叙杨石山的英雄事迹。 就在那段时间,李月英的组织处理决定也下来了。 省委组织部专门派员到云山,与李月英见面,传达组织处理决定。组织认为,李月英在关键时刻,引开敌人,从而使杨石山得于摆脱敌人的追捕,应视为与杨石山共同圆满完成了党交给的保护七位革命后代的任务,其勇敢无畏精神应于表彰。红军主力长征后,留在赣南的红军病、伤员,组织上曾号召他们给当地群众做儿子做女婿。李月英在与组织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与冯性商人生活了三年,并未做出有损革命事业的事情,不应视作变节。李月英毅然决然放弃安逸生活,参加新四军,重回革命队伍,作为一个参加革命队伍不足一年的女青年,实属不易。至于其未向组织交代这段时期的具体情况,应受批评教育,其向组织递交的交代材料,作为本人的检查入档。 那天送走省委组织部的同志,已近黄昏,李月英坚持要顾燃陪她上后山。 这回李月英携酒一瓶,在石山坟前酒祭。 李月英将酒一字儿在坟前洒了,然后与顾燃在草地上坐下来,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顾燃没有催促母亲下山。在外人看来,李月英是个正颜厉色的高级干部,顾燃却十分清楚,母亲其实是个很讲情感的女人,内心世界丰沛如海。今天无论如何应遂了母亲的心愿,她想在父亲的坟前坐多久便多久。 须臾,天边云开处,露出来一弯冷月,清辉之下,这后山更显冷僻了。孰料,李月英等的就是这个景象,四十多年前,也就在这残月寒星的景色里,石山同打锤兄弟喝着竹筒里的酒,笑着闹着,山岙回荡着他们血性的吆喝声,空气中弥漫着血性的酒气,那种兴奋她是永世难忘的。 月上中天,山风吹面,彻骨生寒,顾燃这才请母亲下山。 李月英离世之前,叮嘱顾燃,切莫葬后山,顾燃问何因,她只说,那地方不应该是她留的。 如今,父亲的坟旁多了一座新坟,这是刚建的山茶娘的墓地。 晨跑之后的顾燃,有些累了,他在爹娘的坟前逗留了许久。飞雪今天要上云山来,她将带走山茶娘的另一半骨灰,回到特区,撒在一处名叫红树林的大海当中。 第四十一章 红树林宛如柔曼的长臂,深情地挽着鹏城海湾。一株株红树胼手胝足,萋茂的树冠连成一列墨绿,倒映在海面上,蓝蓝的海水潺动着墨绿,显得更加幽然。在蓝与绿之间,是红褐色的枝干和气根,虬盘交错如蛛网,透露着隽拔和神奇。这些颜色无疑都是大海染的,潮起潮落,哪天她不要接受海浪的洗礼?至于狂飙怒涛的撕打,她也习惯了,经一番冲刷涤荡过后,新月为其梳妆,海风轻抚其身,大海又来宠她了,将她当作翡翠别在了自己的胸襟上。风和日丽的时候,海水里游鱼簇然相拥,羽色各异的鸟儿在林中翔舞啭鸣,一派和谐景象。更为让人心仪的是,红树是植物世界仅有以胎生方式在大海繁衍生息的植物,其种子成熟后仍然依恋着母树,发芽、生长,直至长成幼树,母亲终于要将抚养大了的孩子交给大海了,这一刻,牵着孩子的手松开了,“卟通”一声幼树坠入了海中泥淖,开始了独立生长。红树的母爱竟这般动人! 飞雪走出居住的小区,驻脚望着眼前的红树林,让许多思绪飞进心灵,良久,才招呼了一辆的士,驶向火车站。 验票口乘客都测了体温,发热的全挡在站台外,不许乘车。列车开动的时候,坐在飞雪对面的一位老大爷摘下口罩长吐了一口气,他女儿来送他,一直在车窗外站着,所以之前不敢摘。老大爷嘟哝道,哪里有那么可怕?飞雪见老大爷的目光对着自己,便报以一笑。老大爷身旁的一位中年妇女,从一只旅行水壶中倒出一瓶盖的淡黄色液体来喝,连喝了四瓶盖,然后自言自语道,原来9块多一包的板蓝根冲剂,涨到了40块!飞雪见她的目光也投向了自己,便搭上话说,其实板蓝根的预防效果也不大。老大爷说,我女儿说,最主要的是住房要通风,出门要戴口罩,勤洗手。飞雪说,大爷您说得对,其实也不必太紧张。中年妇女声调提高了一些,说你不要讲那么多其实,珠三角有家医院,十几名被传染了的医护人员,上午得病,下午透视,肺上就全是白点,那叫“白肺”!当晚全部都挂了。飞雪笑笑说,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传说呢。中年妇女说,这就是人瘟啊。飞雪说,其实这病还是可防可控的。中年妇女一脸的不屑。飞雪见状,便学着身旁的那位中年男人,闭目养神,再不说话。 飞雪的心此时浸泡在悲痛之中,哪有闲情雅致养神?她轻合上眼,一滴泪便从眼角流下来了,她佯装揉眼将它抹掉。正月十二,山茶奶奶去世了。山茶奶奶虽不是她的亲奶奶,但确比亲奶奶还亲,她的亲奶奶,太早离开了人世,在她的印象里是模糊的。她是山茶奶奶一手带大的。 山茶的晚年不孤独,她有极孝顺的一子一女,轮流着接她过日子。她想盐崽了,回“老区”,想飞雪了,去“特区”。 去年冬,黄莲还给山茶进行了一次全面的体检,除了血压属临界外,其他指标都正常。山茶还帮小保姆搞卫生,去小区幼儿园,接送小外孙南南。 正月初八上午,邻居张大爷来告诉山茶,都说醋熏可以预防怪病,小区华润超市买醋的队伍排到街心去了。山茶听了,让小保姆做家务,自己去排队买醋。结果排了一个多小时,出了身汗,还没买着,却不知是晕倒还是挤倒,排着排着,忽然就倒在了地上,有认识她的,赶忙将她扶起送回家。 小保姆慌了,忙打电话给飞雪。其时黄莲的医院因专收治**病人,与外界隔离,医护人员须坚守岗位,黄莲从年前至今都没回过家,春节都在医院过的。 飞雪的丈夫陈杰在远洋轮工作,前天刚出海。家里只有飞雪管事了。飞雪接到电话,立马驱车从报社往家赶,路上给妈打了个电话,黄莲让女儿赶紧送医院,飞雪又忙给离家最近的一家大医院打电话,刚到家,救护车就到了。但山茶却不肯上救护车,说自己没事。来的大夫问了病情,测了体温、血压、心率,似觉没大问题,便说,如果头痛、头昏、想吐,就要立即送医院。然后收拾器械,临走又对山茶说,老太太,你去买什么醋呢?除了做菜,那东西没啥用。山茶啊了一声,飞雪赶紧说,民间用来预防感冒,还是可以的。大夫就在喉咙里哼了一声。 大夫走后,飞雪旋即用电话将情况告诉了妈妈。山茶在一旁说,飞雪,你再给妈讲一句,奶奶想回一趟云山。飞雪吃了一惊,说,你现在怎么能走?山茶说,你说吧!飞雪刚开口对妈说,黄莲在电话那头说道,我听见了,告诉奶奶,如果她想儿子了,我就叫顾矿长来。飞雪照这话说了,山茶犹豫了一下说,那就算了。飞雪放下电话,说,奶奶,你要回云山,也要等身体好些再说。山茶说,我今天是累了些,没事的。飞雪说,想大爷了吧?飞雪称顾燃大爷。山茶说,倒不是,这里看病贵得吓人,上次感冒,被你妈弄去住医院,花了快四千!这钱在云山够我吃几年呢! 黄莲住的小区在沿海大道,临海。那天台风袭鹏城,电视上挂了三号风球,小南南还在小区道上滑旱冰玩,小保姆在小区找了一圈没找着,山茶着急了,自己下楼去找,风雨来了,小南南一滴雨没淋着回来了,山茶还没回来,小保姆打着伞又去找山茶,山茶已经全身淋透。黄莲、飞雪下班回家,直埋怨山茶,黄莲生气地说,你是上了年纪的人,台风有多危险你知道不?山茶直叹气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黄莲只好又来安慰她,检讨自己不该凶她。第二天,山茶果然发热,肺炎,住进了医院。黄莲是医生,考虑的总比一般人多,顺便给山茶做ct等,从头到脚做了番检查,花了近四千。后来山茶知道了,反反复复唠叨,说受了点凉,就花那么多钱?太划不来了! 所以这回山茶不愿住医院,但这也由不得她呀,无奈是她执意不去,又真的没有查出太大问题,黄莲、飞雪才没让山茶去住医院。孰料到了晚上,山茶自觉恶心想吐,第二天一早,便坚持要飞雪送她回云山。飞雪打电话问妈,黄莲想想自己又抽不开身,飞雪报社工作又忙,山茶有个病痛,还真的顾不过来,就同意了。 飞雪请了假,陪同奶奶去云山。一早动身,先乘火车后转汽车,至云山已傍晚时分。顾燃接站,即送山茶到云山医院,诊断却是急性肾衰竭,连夜又送赣州市一所大医院,那里才有血液透析机。飞雪不离奶奶左右,顾燃四下托关系找好医生,办理住院手续,忙前忙后,设法安排了单间病房。 此时,山茶病情急转直下,不思饮食,神志恍惚。顾燃冲了一碗藕粉,这是山茶平素最喜之食,也只抿了几口,顾燃、飞雪两个都急得不行,寸步不离病床,不敢合眼。到了半夜,山茶睁开眼来,说要下床,顾燃以为要小解,就让飞雪上前,却见山茶摆手,飞雪说有尿就好了啊!山茶却说,只是想下床坐坐。顾燃和飞雪便将山茶扶下床来,让她坐在一把靠椅上。 “南南只能吃脱脂奶粉,要告诉小吴记住。”山茶说,小吴是小保姆,一般的日用品是小吴去买的,小吴有些粗心,南南对全脂奶粉特敏感,一吃就拉稀或闹肚子胀痛。 飞雪说:“知道知道。” “人总要走,皇帝老子也一样。就是没有时间带大南南了。”山茶唉了一声。 “你不要乱想,”飞雪说,“你的病不要紧,又不是癌呀什么的不治之症,可以医好的。” “我晓得。”山茶说,“盐崽,你过来。” 顾燃忙在山茶跟前蹲下来,双手握住了山茶的手。 山茶接着说:“还是跟你爹一起吧。又不能做两下,海边也蛮好,我晓得又不是坟场……在这头要看南南他们就难了……你们在两头,这些年来弄得我总是跑来跑去……” 山茶的话,顾燃和飞雪都听懂了,不禁悲从中来,又强忍着不敢流下泪来引山茶伤心。 偏偏在这时候,一桩倒霉事从天而降,这天,飞雪接到单位部门领导邱主任的电话,说飞雪写的《怪病引起市民恐慌》的报道惹了麻烦,上头要报社整个材料。飞雪问,什么材料?要检讨吗?邱主任叹口气,是检查吧。飞雪说,检讨和检查不一样?邱主任噎了一下,说,查一查的意思。飞雪说,查什么?影响了社会正常秩序?邱主任说,小黄,我是支持你的啊,领导说这篇东西先压一压,不是我顶的吗?你是当事人,不回来不行啊。奶奶的病怎么样了?飞雪说,现在才想起来问啊?邱主任说,如果问题不大,就回来一天,一天好不好?飞雪嘟哝了一阵,自己也听不见在说什么。邱主任急火火地连问怎么样啊?飞雪就说好好好,放下了电话。谁知这一去,竟是同奶奶的永诀。待飞雪重返云山,山茶已离世了。云山人最讲究的是送终,飞雪奶奶去世飞雪没有送到终,这让她心酸不已。 这次飞雪回云山,邱主任批假的时候才说,上次的检查其实意义是积极的!他竖起大拇指,又说,我该给你颁一个时代奖、历史奖!飞雪噗嗤一笑,说,你唬我吧?亏你想得出来!邱主任说,现在中央媒体天天在播疫情,你没看见? 火车到赣州站,已是下午二点多钟。飞雪赶往慈云塔,她同父亲有约,见过父亲她还要赶往云山。 飞雪同父亲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的身世是山茶奶奶同她说的。黄莲知情,却装着视而不见。 有一次,冯双骏送女儿一对玉镯,飞雪不要,说采访任务多,戴在手上不小心砸了可惜。冯双骏送一本《忏悔录》给女儿,扉页冯双骏写了两行字: 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 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 —卢骚 这里写的是“骚”而不是“梭”,飞雪学过现代文学,知道是那时候的翻译,卢梭的《忏悔录》飞雪也读过。她想了想,要了。 回到家,飞雪将《忏悔录》放在自己的电脑桌显眼的地方。 有一天,黄莲看见了它,翻开来了看,那目光久久停留在扉页上。飞雪发现了,心想,母亲一定在辨认那两行字的字迹,她便在心里说,父亲,你的任务我完成了! 前几天,飞雪收到母亲从病榻上发来的短信: 雪儿,估计过几天可下呼吸机了,你把那本《忏悔录》给我送来。 飞雪泪如泉涌,知道是到了该告诉父亲可以试着同母亲联系的时候了! 慈云塔下,飞雪见着了久等她的父亲。飞雪让父亲按照她提供的手机号码,给母亲打电话,她看见父亲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好几个数字按了几遍才按对。 后记刘华君在《贵如乌金》里回忆说,我们曾“一趟趟的,乘坐班车驶向‘梅岭寻梅’,驶向‘郁孤台下清江水’”(《散文》月刊其时相继发表了拙作《梅岭寻梅》、《郁孤台下清江水》等散文)……“前往森林的深处、矿井的深处,前往历史的深处,赣南人的心灵深处。”我们一道迷醉在赣南风景独好的山水之间,采撷那些乌金般珍贵的创作素材。弹指间三十年过去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由于工作的变化,我中断了小说创作。然而,世上千万座大山,唯有故乡的大山不能忘怀。金山银山,比不上矗立在我心间的故乡的大山! 今天,我终于把《山脊海腹》虔诚地献给了赣南那片红土地! 历史,是不能忘记的。刘华在《贵如乌金》里说得好:“即便在矿山,历史也并非寸草不生的尾砂坝。历史有血有肉有肌肤有气息有表情。历史的记忆和情感中,蕴藏着丰富的可以观照现实的精神价值,它比乌金更金贵。”读者如掩卷而思发,是我所期望的。 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华,为这部小说作了序——《贵如乌金》,著名作家周大新、著名文艺理论家桂青山为这部小说撰写了推荐语,在此一并表示真挚地谢忱! 201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