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负》 第一章 宫宴(一) 楚京里的人都知道,苏家二少爷十六岁的时候得了护国寺主持方丈清远和尚的签文。只说此身可丈量天下。 上至七十老者,下至三岁孩童,都知这清远师傅卦文批的极准,一夜之间,苏家这个半路认祖归宗,还有着不世出美貌的二少爷,成了楚国门阀最想嫁女儿的人物。大抵是人人都忘了那批文还有后两句,说的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一袭黑衣的男子皱着眉头踏进了这楚京小巷里的深宅大院,朱红大门微开,里面隐约可见精致的小楼错落有致,那人轻车熟路地穿过梅林,踏入了深处的一座绣楼。那小楼极精致,雕梁画栋,就是世家小姐的绣楼也难比得上。空气中浮着名贵脂粉的香气,隐隐闻得几声梅花三弄的泛音幽幽。 “公子,府上派了马车来,已在这候着了。”那人上了二楼,却是在楼梯口便止住了脚,微微弓腰,向着那金丝帐中隐隐约约的身影道。 “爷爷派人来请我?”那里面传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颇是清脆,彷如泉水凛冽,语调中夹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那我,便是耽搁不得了。” “妾身送公子出去吧。”帐子里又传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婉转如莺啼,闻声便叫人不由自主地描摹她的模样,该是何等的绝色佳人。 “不必了,这外面下着雪,冷得很,你身子不好,冻着了,爷心疼。”先前那年轻男子笑出声来,又闻得一声清脆,似是收扇子的声音,便见那层层金丝帐被一柄白玉扇挑开,而握着扇子的那只手,竟像是和扇子混在一起,十指纤长,白皙如玉。可待那手微微动作,便见那手背上一条寸长伤疤,横贯了掌面,与那白玉手指一衬,越的骇人。 “主子。”黑衣男子见他出来,又是行了一礼。 “阿远,不见见她?”那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见自己的贴身护卫摇头,便也没说什么。只接过一旁侍女递过来的大氅,缓缓走下楼去。他身上那件紫貂皮的大氅,在昏暗的小楼里还隐隐泛着光亮,长的拖地,却显得这人身量纤长,华贵非常。随着走动,大氅边里隐约可见红色的衣角,足下一双官靴也露了出来。 那人一路行着,从梅林里缓缓走过,身后跟着的是那黑衣侍卫。梅林里洒扫的丫鬟小厮,见他过来皆是连忙行礼,低着头却仍是拿眼睛不住地瞧他,便是一眼都错不开。 那人见着这情景,只呵呵一笑,一双凤眸里眼波潋滟如春水,轻轻划过人身上,竟似四月花开般的绝艳。直到那人出了门,这院子里的人才醒过神来,几个小厮聚在一处,皆是啧啧道:“这位爷那张脸,真是天下地下头一份,便是咱们这眉意姑娘,也是远远不及的。” “这位啊,要是生成个姑娘,就当真是那倾国倾城的红颜绝世了,不知要迷醉天下多少男儿。” “这位爷不是有个嫡亲的妹子吗,当年可是名噪一时的美人。” “呸呸,快住嘴,他那妹子三年前就死了。你要是跟这位爷面前提,你这命啊,都保不住。” “哎呦,你瞧我,竟忘了这位爷的身世…….” 马车里点着炭火,宽敞的车厢里淡淡檀香弥漫,刚才那笑着的绝色公子,此刻面上一片的寒霜,如春水潋滟的眼眸里,是一片的寒意。他倚靠着身后的软垫,半晌才长叹一声,又问那马车边上骑马的人道:“可都布置好了?” “早先几边就都传了消息,皆都准备好了。” “正月十五啊,于我可不是什么吉利日子,希望,从今年起,能转转运吧。”那马车里的人自嘲一笑,“可是运这东西,和命似的,都不值得信,也不需要信。” 他说完这话,便又靠了回去,只闭目养神,两手交叠膝上,细细地摩挲着自个儿手上的伤疤。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声音:“来者何人?” “冠军侯苏岚。” “苏将军好。”话音刚落,马车帘子便被挑开,里面的人利落地下了马车,动作极快,叫人都看不清楚。那问话的人见他出现,连忙向他行了个军礼,他只摆摆手道:“今夜可要辛苦,省着这力气吧。” 此刻马车停在皇城大门,高高的宫墙,在夜色中仿若通天,门楼上火把通明,士兵林立,往日肃穆的皇城,也因着这上元夜宴显得热闹非常。站在宫门前便见灯火重明,亮如白昼,眼前是无尽的殿宇连绵,一派无边的盛世景象。 宫门口各家的马车次第排列,样式大体相同,可马车上的徽记却是大不一样。苏岚走了几步,便被一人从后亲热地揽了肩膀,耳边响起那人爽朗的笑声:“呦,这身上是什么味道,好像是梨花白的味道啊。你先喝了,可不怕一会喝醉了。” “有郑公子在,我岂能喝醉。”苏岚微微一笑,看着身边那人,一双桃花眼满是笑意,衬着那斜飞入鬓的眉,显得极是俊朗,叫人望着便觉着一阵的暖意。 “就冲着咱们二公子这句话,今儿我也不叫他们灌你。”那人听他这话又是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叫旁边马车里下来的贵族们都频频看向他们俩。 这两个人倒是浑不在意地接受着旁边人的注目礼,当先被引着,便入了皇宫大门。那人压低了声音,却是凑在苏岚的耳边说了句:“京城四门,都妥当了。” 苏岚听了这话,却是哈哈一笑,道:“我就说呢,郑伯父怎么能不叫你跪祖宗牌位,这回跪了几个时辰?” 边上一同走着的人,进了这皇城自然是敛气凝神,唯这两个人还是笑意爽朗,眉飞色舞的交谈。皇家最重法统,任你是何等贵族,还是几品官员,到了宫门口一样得自个走进来,这殿宇重重,更是叫人不自觉便收敛起来,哪还容得人放肆。 可是就连日日看着百官的御史,都对这两个人视若无睹。一个是世家之的苏家嫡出二少爷苏岚,更是凭军功封了侯爷;另一个是郑家这代的独苗,最是金贵的郑彧郑公子,这出身在大楚已是无人可及,抛开这个不说,这两个人亦是楚京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头几日前,这两个人更是大出了回风头,至今还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形势已是剑拔弩张,哪里有人敢招惹他俩。 重华殿里已是一派的热闹非凡,站在石阶下便听得见里头的笑声不断,郑彧却是撇了撇嘴,看了苏岚一眼,苏岚此刻风华尽敛,只做一副低眉敛目的模样。眼里是一片的平静,看不出半点的情绪,郑彧见他这模样,面上却又挂了更浓的游戏神情,随他缓缓踏入殿内。 苏岚和郑彧进了殿里,便向那御阶下第二桌径直走去,座位已是坐的差不多满,两个人刚刚坐下,便听得一个公子笑着说:“你们俩偏要赶着时候到,可是得罚酒。” “这话说得,可是太酸,倒像是怪我抢了你的风头,我可是不喝。”郑彧呵呵一笑,“沈公子,可别欺负人。” 那沈公子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郑彧。这人年纪稍大些,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面容清秀,整个人笑意浅浅,儒雅非常。 “萧家大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又把嫂夫人给惹生气了?”郑彧放过沈毅,便又打趣他旁边的萧文煊。萧文煊听了这话眉头才将将舒展,展颜笑了笑。他身量较这满桌的贵公子都高些,面容亦是俊美,更有一派的沉稳之气。 “你倒是要把咱们在座的几位都得罪个遍,才舒坦。”苏岚这时才缓缓开口,却是举杯向着他对面而坐的公子,“大哥。” 对面那人的容色在这一桌的俊美人物中亦算是极出色的,面部的线条颇是冷峻,一双剑眉衬足了男子的英气,乍一看便能看出和苏岚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这便是他嫡亲的哥哥,苏家长孙苏峻。 “怎不见玄公子?”苏岚眉头不可察觉地一皱,却是问道。 “方才陛下口谕他去东宫,便没见他。”苏峻边上的公子说道,“东宫那边好像出了点小岔子,守着的正是他的神策军,他去倒也是没什么。” “我也不过是没见他,有点好奇罢了。” “李家那位呢?”郑彧也问道。萧文煊却是向着东边努了努嘴,道:“人家可不把自己当世家,眼里只有他那位表哥。眼下那边出了这样的大事,他怎么能安心坐这和我们说话。” “子兰,这话不要说。”苏峻在这一桌里,最是年长,听了这话,便皱了皱眉,对着萧文煊说。 这桌上的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便皆止了交谈,静默而坐。 第一章 宫宴(二) “皇上驾到!”外边响起太监那尖利嗓子的高声呼喝,殿里的众人顷刻间便止了谈笑,皆是离席跪在地上,待得皇帝在御座上坐定,众人才起身坐回位置上。 方才御阶左右空着的两桌,此刻才坐了人。世家公子这侧,坐的自然是世家的诸位家主,另一侧则是几位皇子并地位显赫的宗室王爷,却是独缺了东宫太子。 楚国这国家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皇帝与世家共治天下。早先立国的时候,便有九个极是尊贵的世家,二百余年过去,皇族还坐着这龙椅,九世家也依旧权倾朝野。楚人门第之念颇重,世家门阀的出身,便是一顶一的尊贵。这九世家公推苏家为,是为世族共主,如今的苏家家主,便是苏岚和苏峻的爷爷,历经两朝,年近六旬的苏晋。 御座上的皇帝,面色苍白,脸颊上浮着病态的嫣红,一身龙袍,也难掩面上的倦色,显然是身子颇为不好。皇帝自去年一场风寒后,身子便每况愈下,不到六十的年纪,却似乎是没有多少时日了。几日前,更是震怒了一次,据说这几天,竟似还呕了血。 皇帝今夜精神倒还不错,脸上竟也难得带了笑容。同群臣说了几句场面话后,还兴致颇高地同几位家主饮了一杯,饮罢,便叫开宴。殿宇里是一片歌舞升平,似乎御阶下空着的那个位子没有人看见,至于几天前朝堂上的轩然大波,更是没人提起。 世家这边,来来往往的人皆来敬酒,苏岚却只笑着端着酒杯坐在一旁,虽是没言语,可也没人能忽略这俊美的过分的人。面容清瘦,一双凤眼似是含了天地星光,眉色略有几分浅淡,却是斜长入鬓,显得整个人都渺远了几分,鼻梁极高,唇色如朱,面色如玉,侧脸的线条极是好看,竟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微微扬起的下巴,只让人觉得尊贵非常。 苏岚的眼笼着一层薄雾,迷迷蒙蒙,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一只手执着酒杯,另一只手却是微微团起,在膝上轻轻的叩着。蓦地那手停了下来,目光则飘向那御阶另一侧桌子上的人,那人目光温润,与他目光一触,只轻轻地点点了头,苏岚那手便又是一叩,紧接着大殿外边响起呼声,靴子急踏地出的“哒哒”声划破这歌舞升平。 “是何事,竟失了体统!”王家家主王钰哼了一声,抢先斥了那一身雪花急急入殿的人,“上元佳节,惊了圣驾,你可担待的起?” 如此神色,满座皆知这是出了大事,王钰这一开口,倒叫这人无法向皇帝单独禀报,只得在这大殿将事情讲与众人。苏岚却也只是淡淡笑着,将满座神色都收入眼底。 “陛下容禀。”那人身下的雪花被大殿的热意融了大半,倒叫众人看出了这人着的是六品京官服色,细看当是京兆尹6之言手下,“下官是京兆尹六品司马刘安,事出紧急,不得已冒死闯宫,实不敢耽搁,请陛下治罪。” “你既然说了事出紧急,便说与在座诸位,休得磨蹭,治罪与否,容后再议吧。”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沙哑却透着几分如昔的凌厉。 “是。”那人磕了个头,道,“三刻钟前,京兆尹狱中罪人江源所押牢房被刺客闯入,所有看守江源的狱卒无一幸免,江源为刺客重伤,此刻6大人已请了太医诊治,臣入宫前,他依旧生死未卜。” “混账!”皇上挥袖扫落案上酒杯,高声怒喝,脸上的嫣红更胜,“你们都是死的吗?看个人都看不明白,朕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地上跪伏的人已是颤抖起来,连连磕头。 “陛下息怒。”郑彧之父,郑氏家主郑铎缓缓起身,待皇帝点头后,他便问道,“刺客几人?可有生擒?有何形貌?太医可有说江源能否救过来?” 郑铎如今年近四旬,容色清隽,全无一丝老态,那一双桃花眼与郑彧真真是一个模样,父子二人虽是容貌相仿,气质却截然不同。郑铎倒不似个世家家主,更像是书院山长,面色温和,儒雅之至,即使是此刻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可这样的人,偏是主司刑罚的刑部尚书。 “刺客共四人,我等杀入之时,有二人与我们交锋,一人趁机逃脱,而另一去刺江源之人,尚未得手,见此情形,便匆忙刺了江源一剑。幸的羽林卫巡防京畿四门,闻讯前来,助我等将这刺客三人生擒,那逃脱之人也已遣人去追。只是,羽林卫宋将军阻止未果,那三人已然自尽。”刘安缓了神色,言语倒也清晰起来,话音落下后,便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口称死罪。 众人听得却是心惊肉跳,可也不过就是一霎便也如常,生死之事与这些人而言实在排不上前,倒是那羽林卫三个字猛地便钻进了耳朵里,待听得自尽二字,神色便各有了分别。 世家席上一中年男子神色颇是沉重,目光划过苏岚和对面的睿亲王纳兰瑞身上,放在桌下的手倒是微不可察地颤了几下。 “羽林卫?”郑铎重复着这几个字,神色中带了几分郑重,看向苏岚。 苏岚与他目光一对,待看清那审视之中深藏着浅淡笑意后,他也只得缓缓起身道:“回禀陛下,臣初七接陛下调令,着羽林卫接替京都四门守卫,三刻钟前,应正是换岗之时,故而羽林卫碰上了这事,倒也说的通。” “苏岚啊。”皇帝浑浊的眼里划过一道精光。 “臣在。” “既是羽林卫碰上了,江源这案子又是你捅出来的,朕便着你好好地去看看。”皇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另,调玄汐携三百神策军看管江源,同苏岚一道督查此事。这一次,你可得给朕看好了。” “臣,遵旨。”苏岚缓缓下拜,动作微微粘滞,落在众人眼里,倒真读出了几分为难的模样来。 待又吩咐了郑铎几句,皇帝的脸上浮上了明显的疲惫,只听他重重叹了口气道:“罢了,今日朕身子不爽,便先行一步,老三,且留下代朕招呼列位臣工。” 那宗亲中一袭亲王袍服的男子起身上前,笑意儒雅,神色中的关切真挚而温润,亲自搀了皇帝入了后殿,才又回到这前殿宴席上。 “上元佳节,列位臣工莫辜负此良宵美景。”那人站立于御阶之下,邀群臣举杯,神色依旧儒雅未改,一身亲王服饰穿着于身,皇室威严之中却也别有亲切之态,只觉得这人有如竹林君子,直让人观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群臣随他举杯,待落得座上,却也都无心宴饮。这大殿里歌舞升平不过是粉、饰、太平,今夜这江源遇刺,便是捅破了朝野上焦灼的局势的窗户纸,如今皇帝身体如此虚弱,业已无法弹压这朝堂上的党争。 第一章 宫宴(三) 眼前这与几位重臣和宗室们谈笑风生的男子,神色温润,那不疾不徐的模样,似是从未变过,仿佛真是那醉情山水淡泊权位的世家公子一般。 可如今这朝堂的风云变幻,正是此人一力挑起,这人人口中的贤王纳兰瑞便就在这温润笑靥之后步步迫近太子的位子,如今已将东宫逼到了这摇摇欲坠的悬崖之侧。 那喁喁私语的臣子,才刚叹了一句“这儒雅之极的人,竟是半分心狠手辣的模样都瞧不出”,这话音刚落,便觉得肩膀被人轻轻拍了几下,猛地一震,才现那俊美不似凡人的苏岚正立在自个身后,如星子的眼里流动着的却是凛冽寒意,唇边的笑容隐隐透着几分不耐,一瞬间便被吓的不知该如何说话。 “大人,宫宴之上,只消欣赏歌舞,品尝御膳便是。”苏岚微微一笑,“少说多吃,最好了。” 待得他走开,那人才缓缓回神,惊魂未定的对着旁边之人道:“那位主子手下…”,可这话一出口,便又急急地收了回去,只带着惶恐看向苏岚站立的方向。 那边笑着同一位老亲王说话的苏岚,却是向着这边微微转了头,似是不经意的一瞥,却是如冰般冰冷,衬着那精致的过分的五官,直叫人战栗。 “三爷。”苏岚笑着走到纳兰瑞身边,手中白玉杯与他在空中虚碰,“臣似乎该走了。” 纳兰瑞的面上依旧是温和笑意,只是此刻,才带了几分真挚的意味,道:“方才来报,玄大人已经从东宫前往京兆尹狱了,你此时去倒也应该。” 周围的人见着苏岚向着纳兰瑞而来,皆是竖起耳朵,极力想探听出什么。苏岚是纳兰瑞手下最为得力的人,这二人也从不掩饰这层关系,却也没想到这二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便就这么讨论起这事,当真是与他们无关,还是有恃无恐毫不在意。 苏岚唇边的笑意在感受到那道苍老的目光时,却是又加深了几分,倒也一本正经地与纳兰瑞说起此事该如何解决,纳兰瑞与他略略说了几句,无奈一笑道:“你且回头看看你家老爷子那模样,倒真是有些气到了。这般城府深深的老狐狸,倒能叫你逼成这副模样,你真是个有本事的。” 这句玩笑话说完,便是偷听的人也都笑了起来,也不觉得尴尬,只笑了几声,才想到这苏家老爷子实在也不是自己够资格去调侃的人物,便也就住了嘴,默默退到两旁去,竟也不记得偷听这回事了。 “殿下。”苏岚此时低低叹息出声,看向纳兰瑞时,眼睛里倒是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仓皇和不安,这情绪熏的那双璀璨的眸子都有几分湿漉漉,却将那本就好看的五官,衬得越明艳。 纳兰瑞也被面前这人的美貌晃了晃,却也不过一瞬,便就仍是笑意清浅,道:“你年纪还小,合该是怕的。可我等了十年了,便是什么都不怕了。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也不该怕。” --------------------------------------------------------------------------------------------------------------------- 无视苏晋那几度想将自个召唤到身边的模样,苏岚不疾不徐地同几个人道了别,才披上大氅踏出大殿。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风卷着雪花,落在他肩头的大氅,身后的小太监递上伞来,他缓缓打开,道:“不必为我掌灯了,下雪了,且回去吧。” 他执着二十四骨油纸伞缓缓行着,只觉得此刻雪落宫灯,便是这璀璨华堂,也瞬间黯淡。 “往何处去?” 朱红色宫墙下,一人静静站立。玄色大氅,梳起的髻上落了白雪点点,世间最极致的三种颜色此刻在一人身上汇聚,在这晦暗夜里,显得分外浓艳。 “往万家灯火中去。”苏岚却是朗朗一笑,收了手中的油纸伞,“良辰美景,还是莫要辜负。” “大抵中秋时,无月可赏了,此刻看,倒也别有风情。”那人依旧站立原地,只是看着苏岚微微一笑。 那人的五官生的极好,便是世上最好的核雕师傅也难以雕琢如此精致容貌,眸如寒泉,唇色如瑰,斜飞入鬓的眉,衬得那人的线条越刚硬,如此魅惑的容色,却又偏生冷冽非常,当真是令人矛盾而又着迷的模样。 苏岚微微皱眉,这人极冷,他比谁都了解。这冷是没有分毫空隙的,仿若这世间事都未曾入过他的眼,权谋算计,于他而言,究竟意味什么,不过是吃饭饮水般寻常。他无情,因而心如玄铁。 “冷若冰霜,艳若桃李。”苏岚上前,唇边笑意不改,一脸的认真,竟真是称赞起这人的容貌来,“能得玄公子作陪赏月,隐之该当是死而无憾了。” 玄汐挑了挑了眉,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向着宫门行去,苏岚也收了这面上的浅淡笑意,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在这甬道上,雪下了几个时辰,竟是越的大了,将那朱红宫阙渐渐掩藏。 宫门前驻守的侍卫已换了一拨,衣裳也一眼就看出了不一样来。方才的侍卫着褐色常服,配寻常甲衣,帽上无缨。而面前这伫立的卫士,着黑衣,戴银甲,帽上是赭红色璎珞,腰间皆配着虎纹长剑,一脸的肃意,便知这是十足十的骁勇侍卫。 “神策军的动作真是快得很。”苏岚蓦地抽出身边侍卫腰间佩剑,那侍卫脸色不由一变,只盯着苏岚,饶是前面行着的玄汐也转过身来,微微皱眉,看向苏岚,并无言语。 苏岚的面上挂着清浅笑意,当真是松泛愉悦的模样,右手持剑,左手缓缓抚过剑身,手背上贯穿的伤疤,看的身边的侍卫暗暗心惊,只他的神色,却当真是认真无比,似是在欣赏绝世的佳品一般,手腕微微一晃,那剑身的寒光便闪在玄汐眼前。 “羽林卫要演一出好戏,神策军自然也要占上个好位置,给你们捧捧场才是。”玄汐眉头一松,竟是笑意舒朗,那若冰霜的面孔,因着这笑,煞是生动,如河海冰雪初消般潋滟。 苏岚将手中长剑横于面前,只露出那双凤眼,细细地看着玄汐,半晌,倒是一笑,缓缓向着玄汐走去,只将手中长剑随意一掷,吓得那侍卫一瞬便冷汗透衣,却听“咣”的一声,那剑稳稳进了他腰间剑鞘,竟是晃也未晃。 听得此声,苏岚笑出声来,回头看那侍卫,那人只觉得面前似点了千万灯火般璀璨,听得一句:“准你去换身衣裳,这天寒地冻,出了身汗,小心染了风寒。” 话音未落,便只见那曳地的大氅,缓缓消失于眼前。 马车里燃着淡淡檀香,朦胧中混了几分栀子香气,悠远中透出浅淡清新香气,极合此时时令。马车两侧分坐的二人,隔着那袅袅烟气,看向彼此,眉目在未点灯的车厢里黯淡,只有眼中光华如星,流转间,竟是将彼此心意看的十分透彻。 “方才上车时,只怕那宫门太监也被惊到了。”苏岚缓缓合眼,向身后软垫靠去,说这话,便笑出声来。 “你我却也鲜少同车。”玄汐的声音里也隐隐透出几分笑意,“便是如此心平气和地讲话也是少有。” “需知天下人大都恨不得你我争个头破血流,不死不休。”苏岚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头破血流不必,不死不休太狠,只消有一人俯便是了。” “我竟不知,这玄郎的铁石心肠,对我却如此慈悲。”苏岚依旧是笑意浅浅,仿佛真是开怀非常,“可已经深陷泥沼,当真能脱身吗?” “莲,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是世人所愿罢了。花枝是浮于水上,而根却仍是深陷泥沼。” “莲花只可远观罢了,反不及莲藕可食可入药,可谓灵根。” “可这世上,总要开一朵莲花,供世人膜拜。” “你呢,你可愿意膜拜那莲花?” “我不过是那莲叶下的藕根罢了,何言膜拜。” 苏岚听得此言,不过轻轻一叹,目光迎上玄汐那一片平静的眸子,车内再无人言语,一片缄默中,那一声轻叹,似犹在回响。 “二位大人。”6之言上前见了礼,见二人皆是带着假笑,内里容色森冷,便也就不再寒暄,只道,“请随下官来。” 苏岚和玄汐都不言语,只随着6之言向内行去,眸光一瞬相接,夜色深深里,只有彼此见着对方眼底光华。 这6之言年将而立,乃是清流一系中颇有人望的臣子,出身寻常,倒是娶了九世家中李氏旁系锦乡伯府的嫡次女,虽说是与东宫沾亲带故,却也并无什么牵连,因而才立身清流。 正行走,一袭铁甲的男子,便疾步走到苏岚面前,躬身下拜,道:“宋凡参见将军。” “起来吧。”苏岚淡淡一笑,宋凡便走到他身边,正欲开口,便被玄汐止住。 “情景如何,先不必讲。只告诉我,那逃走了的刺客可抓到了?”玄汐面色依旧,那冷冽之下真是半分情绪也不透出。 “属下无能,尚未抓到,不过那刺客受了伤,已派了人沿着血迹去追了。”宋凡微微抱拳,道。 “现下这京兆尹府里有多少羽林卫,门前为何不布岗哨,一路行来为何无人巡视?”苏岚面色倒是有些不好,看向宋凡的眼光里也含了淡淡冷意。 “回侯爷,换防之时,末将并无多少人手,此事又事突然,此时四门已锁,亦无法从城外调军。如今除去追击的兄弟,剩下的四十人皆守在牢房附近,故而前院无暇布置岗哨。”宋凡见苏岚这模样,便知他是有些怒气,连忙躬身请罪。 “神策军一刻钟之内便能到此,我已讲了岗哨布防,苏大人倒是不必担心。”玄汐难得微微一笑,“请问6大人,江源情况如何?” 6之言听见他终是问了江源,便连忙道:“微臣将他安置在京兆尹府西跨院,着医师守着,所幸并未伤及要害,意识也颇为清醒。那三具刺客的尸,也被移到了西跨院中,一并看守。” “可检查了?”苏岚看向宋凡。 “末将看过了,牢房之中并无什么可查探刺客身份的痕迹,便移了尸。那尸的手臂上,也有六瓣梨花的徽记。”宋凡缓缓说着,话音落下,却是看了玄汐一眼。 第二章 江源(一) “六瓣梨花?”苏岚亦是看向玄汐,“可是真的?” 玄汐只看着6之言道:“且带我们直接去看看江源,那狱中情形,待郑大人和刑部来人再行探查。 ≧ ” “自江源案被我擒拿,至今,已是第四次刺杀了。第一次的刺客手腕上有六瓣梨花的徽记,今儿又见了。这江源到底拿住了他们什么把柄,便是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还要杀他?”苏岚说着这话,却是又看向玄汐,“这六瓣梨花是谁家死士的徽记,玄大人知道吗?” “我倒是不知,侯爷可知道?” “我若知道,江源焉能被伤?” 玄汐唇边露出几分嘲讽,却不知为何将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一时又是沉默。 “6大人。”苏岚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和缓了许多,“看押江源的狱卒,多给些抚恤吧。阖家团圆的上元夜,为他人的肮脏阴谋而枉死,真是可怜。” “是。”6之言闻得苏岚所言也微微一愣,只缓缓低了头道。 天上的雪不知何时停了,而空中仍不见月,廊下的红色灯笼照的庭院一片血色。 西跨院外十步便驻守着甲士,深蓝色衣衫外黑甲泛着冷冷波光,头盔上簪红色缨,手中长剑上玄鸟纹色如鲜血。 这一行人走近,那守卫的卫士皆是以剑柄敲击胸口护心镜,单膝跪地道:“参见将军!” 苏岚虽是依旧神色冷肃,眸子里却实实在在地带着笑,道:“起来。” 玄汐却是微微一笑,道:“倒是辛苦羽林卫了,吩咐下去,给煮些元宵来暖暖身子。” “多谢玄大人。”苏岚尚未开口,宋凡便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对着玄汐一抱拳,“只是,麾下将士没那么金贵。想是去年此时,羽林郎还在和周人鏖战,此刻已是安稳时光了。” 玄汐只轻轻“哦”了一声,看了宋凡一眼,竟是对着苏岚笑出声来,也不管苏岚此刻的神色,道:“没想你麾下三千世家子,竟是如此的骁勇。” “披上这甲衣,便是雄风烈马,世家子,也无不同。”苏岚淡淡一笑,当先跨进了西跨院,“若说真有不同,便是我麾下无论将士皆铁骨铮铮,便只为了羽林郎三个字,也须得如此。” 那三具刺客的尸,被整齐放在院落中间,苏岚微微示意,宋凡身后便闪出了一个黑衣男子,正是午后随侍在苏岚身边的郦远,他缓步上前,翻开刺客手臂上的衣服,又细细查探了刺客其他的部位,才走到苏岚面前道:“一人是被杀死的,剩下的两个人是服毒自尽了。” “这徽记,我已不是第一次瞧见了,这毒更是见血封喉。”苏岚看过之后道,“6大人,这事看起来越复杂了,着人请郑大人吧。” “且去探探江源吧。”见6之言点头吩咐下去,苏岚蓦地微笑,“自一入京,便未曾见过故人了。” 屋子里点了烛火,映照庭院里漆黑之中雪粒泛起的荧光,倒也明亮许多。屋子不大,收拾的却也整洁,炭盆里竟也用了银丝碳,暖暖气流熏着屋中的血腥气,却是一派惨淡。 苏岚径直坐在了江源床边的锦凳,玄汐也只默然坐于一侧,6之言亦是立于他身侧,低声向那恭谨地站在一旁的医师低声交谈。 江源闭目躺于床上,脸色苍白,显的颇为虚弱。苏岚落座后,他却睁了眼,见来人是苏岚,一惊之后竟还笑出声来。苏岚却也只是笑着说:“江大人犹未改这行伍习气。” “多日未见,苏侯别来无恙?”江源笑时牵动了伤口,皱着眉,却仍带着浅淡笑意。 “劳大人挂心,一切都好。”苏岚笑着说,“只大人,与我别后,似是更糟糕了些。” “未到该死的时候,江某大概也死不了。”江源一动,似是要起身,苏岚便自然地上前扶他,还将枕头垫在他腰后。玄汐面色倒也如常,只是6之言却难掩惊讶,这二人按理合该是对对方恨之入骨,却不想,竟能如此平淡相处。 “大人既然这样说,岚也就放心了。”苏岚竟也是一笑,又对6之言说,“此前是我疏忽,江大人便就在这住下吧,此处虽是简陋了些,倒也干净,倒也不损身份。” “多谢侯爷给我这阶下囚体面了。”江源笑时,脸上的沟壑越清晰,颧骨高高隆起,显出惊人的苍老。 “今儿可认出那刺客的身份?”苏岚继续说着,“到了这时候,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江源却是缓缓看了玄汐一眼,那人却仍是一脸寒霜,沉默不语,似已出神。 “便是知道了也没用,何况是真的不知道。”江源收了目光,垂下头道。 “若只有我,是愿意给你这份体面的。”苏岚叹了口气,道,“可这事闹的这般大,接下来,就不是我能管得了,你还是善自珍重为好。” 江源猛地抬头看向苏岚,浑浊的目光,却是亮如火炬,缓缓地道:“侯爷就真的有自信能笑到最后。” “江大人为我担忧,不如为自己和你的主子担忧。”苏岚低低地道,“你我也是同侪一场,虽是生死相搏,可到底我和你并无什么恩怨。” 这时有小吏来报,说郑铎郑尚书已经在来的路上,即刻便至,神策军也已接管此处防务,玄汐适时开口道:“既是郑大人来了,我与苏侯也不好耽搁。” 苏岚也点头起身,笑着对江源道:“那我便稍后再来看大人,一会叫魏国安来给你把把脉,好生照料着才是。” 江源却也只是沉默不语,看着苏岚和玄汐缓缓踏过门槛,手心留下一片血印,眼里一片苍凉与不甘。 他知道,这一次,他已是弃子,穷途末路之时,在劫难逃。 步出江源房门的时候,6之言已引着郑铎入内,郑铎少有的摆了副严肃脸孔,但见苏岚躬身行礼时,还是和煦一笑,道:“雪落长街,回家时务必缓行珍重。” “是。”苏岚缓缓下拜,温和一笑,真真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离了京兆尹衙门,四更的梆子已敲了三次,京城的烟火燃了又灭,长街上落满了雪,满地的红色纸片,灯火依旧亮着,街上却没了人。 “九门已关,陛下下旨清街了。”郦远在苏岚耳畔,声音低低。 “我爷爷呢。”苏岚略略偏头,看玄汐已经上了马,竟是顶着落雪而去,身后神策军卫士紧紧扈随。 “家主已经出宫回府了。”郦远神色有些严肃,“玄汐这是向着东宫去了。” “六瓣梨花的事儿,那边还不知道呢,自然得经他的口说。”苏岚淡淡一笑,道,“一会儿请阿彧来喝酒吧,郑伯父不回家,他自个守着大宅子也是可怜。” “是。” “回吧。”苏岚抬头看头上天空,一片漆黑,月色隐没。 安定街上一片安静,只有各家宅门挂着的红灯笼将雪地照得一片透亮。楚国九家一等世家,皆住在这条街上,楚京里,此处禁卫之多,大概可与皇宫相比。 苏家的宅子,在这安定街最近皇城的坊间,亦是最大的。金子雕出的安国公府悬在朱红宅门之上,被两个极大的红灯笼照的极亮,苏家的徽记飞鸾纹盘旋其上,纂体苏字被环绕其中。 朱红大门打开,苏岚匆匆踏入宅邸,管家苏平便迎上来道:“二爷,家主在书房等您呢。” “大爷呢?” “大爷亦在。” 苏岚微微皱眉,周身气息却是陡然一变,急急走了几步,却是顿住脚,舒朗一笑道:“平叔且去备几坛子梨花白吧,我一会有客。” 语罢苏岚便也头也不回地穿过了前院,消失在中堂旁的回廊。 第二章 江源(二) 苏晋的书房大抵是这楚国最为安全的几个地方之一了,与苏宅主厅回廊相连,却是曲折幽深,更有内湖相隔,虽说是一书房,却比宫里有些殿阁都要大些,自占了三进的小院子。 庭院里只一颗老银杏,放眼极是空旷,却也杜绝了刺客藏身的可能,却也挖了个池塘,塘中还置了一亭子,却也是四面通透的构造。 只书房那一间暖阁亮着灯,窗上映着人影烛影,苏岚叹了口气,对着书房门口静立的掌苏家护卫的苏南道:“去给爷弄几碗汤团来。” 苏南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惹得苏岚失笑,却听得书房里传出来一个极有威严的声音:“耽搁什么?” 苏岚一推门,便踏入暖阁,竟带了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苏峻见得苏岚,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苏岚刚要落座,便听得:“我可叫你坐下了?” 苏岚神色一颓,道:“祖父,我竟坐也坐不得了?这回我又哪里有失体统了?” “可是你动的手?” 苏岚神色一动,嘴唇一碰,便要说话。 “你那些话就不必说了,只讲真话就是了。” “不是。”苏岚的声音里压了几分笑意,眉目一挑,竟是一副颇不在意的神色。 “不是?” “祖父叫我讲真话,我讲了,您却不信。焉能怪我?” 苏晋并不说话,只是定定看着苏岚,两双如出一辙的凤眼,一犀利冷然,一满含笑意,却皆是勾起相似的弧度。 “坐吧。” “爷爷不说,我大抵也猜得到。”苏岚自己拿起苏峻手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怕他们都怀疑我为三爷出手,意图嫁祸给东边。” “也不由得您也猜测,毕竟这事若真是东边,三爷得利最大。”苏岚喝了口水,“只东边也不会那么蠢,在此时出手,想来我们嫁祸东边,还是最合理的解释。” “可您的孙儿就这么蠢吗?” “六瓣梨花是东宫徽记。”苏晋亦是紧锁眉头,“东宫如今被禁足,为何要下手伤人,还偏偏漏了这徽记出来。” “我们知道这是东宫徽记。”苏岚淡淡一笑,“陛下也知道。” 苏峻闻得此言,也皱了眉,道:“你以为这是东宫自编自演。” “爷爷以为呢?” “无论是谁做的,陛下都不会算在东宫身上。”苏晋神色回复了一片严肃,“怕更要因此怜惜东宫,进而把他放出来。故而,这要是东宫以外之人所为,就蠢了些。” 苏岚不过点头微笑,道:“马上就要冬围了,只怕事端陡然而生。苏城兄弟二人,亦要随行吧。” “苏家既然掺和了,就不必怕。”苏晋依旧是一派的深沉,“阿岚,你却也要收敛几分,苏家的人从来都是执棋的,不给人当棋子。” “我确实试探了下东宫。”苏岚想了想道,“他身边的死士,比我想的多。而且李家手里的军队,大概也比我们知道的要多,这就有点麻烦了。” “殿前兵马司有多少兵马?” “九门,神策,京营,羽林四军皆是殿前兵马司,神策五千拱卫宫城由玄汐控制,我借高州控制了羽林,我手中现下三千可用,剩下两支也有万余人卫京畿和四州。”苏岚低低的说着,却猛地一顿,“爷爷何意?” “指挥使是二品武官,倒也可以入阁了。”苏晋淡淡一笑,道,“张家人坐的有点长了,便拿他们开刀吧。京城握在他们手里,我睡不安稳。” “爷爷,这位子?”便连苏峻也有几分急促。 “副指挥使是三品,侯爵在身的从三品骁骑大将军也不是不能接掌。至于指挥使,那就空着吧。” “是明着还是暗着?” “苏家家主便连光明正大的魄力都没有?”苏峻却是疏朗一笑,看向苏岚。 “全凭爷爷吩咐。” “还要谢谢那位今晚布局的人,出手的目的不算,起码搅乱了这一池春水。”苏晋的神色倒是松了一些,竟也隐隐有了几分浅淡笑意。 苏岚垂下头饮茶,神色寡淡,眼光微微闪瞬。 离开书房时,天色已漆黑如墨,苏岚心里粗粗一算,大概已是凌晨四点了。 他一路缓缓地穿过双面游廊,绕过抱厦,行了半个宅邸才到了自个的院子,这院子在外府和内宅之间,以一片竹林与外间隔开,背靠着苏家内宅的花园,景致极好。 竹子上积了雪,他脚步一重,便有雪落在肩头,索性将肩头大氅甩给他身后静立的护卫郦青,自个着着锦袍入了正房。 “哟,这还穿着官袍呢。”郑彧正坐在与正房相连的小花厅里自斟自酌,见苏岚挑帘进来,便笑着说。 “我先去东厢换件衣裳罢。”苏岚亦是笑着看他,“怕我这从三品官袍让你心里不舒服,毕竟郑爷官低我一级不是?” 郑彧神色一恼,苏岚笑的颇有些挑衅,径直过了东厢去。 东厢里,眉目清丽的扶月正为苏岚选着衣裳,苏岚只歪在一旁的罗汉塌上,一脸的疲惫。 “今儿您也是累坏了。”扶月选了身天青色锦袍,并青玉簪和同色腰带放在苏岚身边,坐在了他榻边的锦凳上。 苏岚叹了口气,将髻上的簪子取下,那一头黑便垂了满肩,本就雌雄莫辩的五官,显得媚色逼人。 扶月将他身上的官服缓缓褪下,解到中衣时,手微微一顿,看了眼苏岚的脸。 “只怕是要再缠上一次,有些松了。”苏岚唇边落了几分苦笑,声音也压得低了些,“不过,郑彧在外间,不好叫他等,外衫宽松也无妨。” “是。”扶月便紧了紧他的中衣,服侍着他穿上天青色锦袍,束了腰带。 “腰身上还是太细了些,倒是不像。”扶月看着镜子里已束起长的人,低低地道。 苏岚却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月姐姐,我便是再像,也不是苏岚。” 扶月的面色一黯,却是一笑道:“并无什么不妥,且去罢,莫喝的太晚,明儿有的忙呢。” 苏岚轻轻抚着喉结,眸色一沉,便站起身来,出了厢房。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苏岚笑着撩了袍角,坐在了郑彧身边。 “我瞧着你那月姬真是极好,便是比眉意也是不差,你倒是红袖添香好风、流。”郑彧取下温着的酒,给他倒了一杯,“你家的梨花白便是宫里都比不上。” “且喝你的酒吧。”苏岚在书房里也没吃上汤圆,此时倒是慢慢地吃着,热气微醺,酒酿清甜,还有淡淡桂花香,“我家厨子的酒酿圆子煮的才叫好。” “我爹倒是可怜。”郑彧一脸的松泛笑意,“这上元也没个安稳觉睡。” “我瞧着你倒是挺开心的。”苏岚白了他一眼,道,“能在这明堂里饮酒闲聊,我就知足的很了。” “我倒觉得,京城里勾心斗角的上元节远不如北疆营帐风雪夜。”郑彧叹了口气。 “那是因为,你喝的是我带去的梨花白,而不是高州离人醉。”苏岚语气中的漫不经心,衬着唇边的微笑,显出了几分轻狂。 郑彧亦是一笑,道:“也是。别个时候,也喝不到你那酒。” 郑彧语罢,目光却是落在苏岚执杯的左手上,那道横贯手背的伤疤,在烛火照映下愈骇人。 “待此间事了,我还是要回去的。”苏岚将手中酒杯放下,“只是,谁在我背后,我都放不下心。我的命只敢交给你。” “我亦不想留在京城。”郑彧眉心一紧,道。 “郑家三代单传,郑伯父怎能舍得你去战场上搏命。这三年已是极限。你的位置在这城里,郑家只能交到你手里。” “你呢?” “安西四州本就是我苏家的旧地,因我父亲的缘故,大权旁落了近2o年,合该回到我手里了。我可不仅要将军府的地契,我还要兵符。”苏岚在郑彧面前一向是从不遮掩的,眉宇间依旧是一派轻松,声音却是冷冽的。 “明儿冬围,我瞧着会热闹的很。”郑彧又夹了口雕梅麋肉,“你家这厨子做麋肉当真是极好。” “如今局势并不明朗,合着整个京城都不好过。”苏岚夹了颗雕梅,“明儿带着这厨子可好?” “我和你赌明儿东宫不去冬围。”郑彧蓦地兴奋起来,“赌你这厨子如何?” “最多赌一个铜板。”苏岚将那盘雕梅麋肉端起来,“我赌他去。” 郑彧走的时候,天已蒙蒙大亮,捧着一坛子梨花白的身影,走的摇摇晃晃。苏岚揉着疼的额角,站在院子里,默默的拧了拧湿透的广袖。 “这个时候了,我也睡不下了,便就叫桶水来,泡个热水罢了。”苏岚看了扶月一眼,默默的叹了口气,通红的眼睛,显得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郑公子便是一直喝,您还一直陪着?自己什么身子真就不知道?”扶月虽是语气不善,可还是动作麻利的叫人备了水,亲自给苏岚拾掇起来。 将苏岚送到浴间,扶月默默地退出了内室,在外室的屏风前安静站立。 第三章 卿本佳人(一) 密不透风的内室里,苏岚站在落地的穿衣水晶镜前,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一层一层。≧胸口的布条被素手揭开,只与一人相对,最后一道秘密,亦无从掩藏。 波澜起伏的曲线,昭示了,他根本就是一个,女人! 执起丝帕,轻轻擦掉眉梢眼角的易容粉,这张脸似乎依旧,然而细节的几处改动,便将这张脸变成另一个人。 尽管如此相像,却也不是一个人。 “二哥,我从来都不是你。”她缓缓抚上镜中人的脸,却再不敢看向那面镜子,缓缓沉入了浴桶,蜷缩在水中。 浸没在水中,灵魂如同漂浮在虚空,往昔时光竟也一同上涌。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五年。从三岁穿越到这个身体起,她被叫了十二年的苏颜,三年的苏岚。 这片土地被称为至和大6,到如今已是诸国割据三百年,大抵是三国并立,小国夹杂的局面。 而她是齐国大将军苏胤和望族柳氏的嫡女柳烟的小女儿。说起她的穿越,那又是另一桩狗血的八点档剧情,知名历史学者目睹爱人的背叛后车祸枉死。这已是痛彻心扉,可比起她更为狗血更为惨淡的这几年实在是塞牙缝都不够。 她的父亲苏胤,本是这楚国人,出身楚国第一世家苏家,却因为爱上她的母亲,而不惜叛国远走他乡。 楚国尊奉门阀世家,虽皇权至高,而门阀盘踞朝堂,把持高位,隐隐左右政局。门阀以九世家为尊,而世家又以苏家为,她的父亲,正是现任家主苏晋的嫡长子。在楚国,世家家主地位极高、权柄极重,而作为苏氏家主,更是权倾天下。然而由于她的父亲,苏家的势力在这近二十年间,实际上有所衰落,使其他世家并清流派系迅崛起。门阀之争、储位之争在这十年间,已成楚国政局的主导。 齐国则是典型的文人治国,士家掌握朝野,可自苏胤开始,武将也登上了政治舞台,而武将势力也在她成为太子妃的那一年达到顶峰,随着父亲的死亡,又归于平静。 周国则是后起之秀,寒门与所谓贵族并无区别,皆一视同仁,可周国地处偏僻,国中多人行商,因而富商在周国极有势力,为了保住资深财势,他们结为财团,背靠朝中权贵,隐隐左右着周国的局势,因而无门第之分的周国,却是以财势衡量地位。 她破水而出,胸口传来隐隐的钝痛,她不知是在因水下停留还是被这回忆折磨。明知再想下去,又是挣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叫回忆迅上涌,顷刻间将她笼罩,不可忍受的心痛一瞬间将她淹没。 说到底,她来这的头十五年又是小说里赚人眼泪的后妈情节。受尽父母兄长疼爱的她,义无反顾的爱上了齐朗。高门贵女、嫡出皇子、两情相悦,她以为在这个父母之命的年代里,幸运的遇见了真正的爱情。父兄不遗余力,一路将她送上太子妃高位,却不料,还未成亲,便一夜大火,燃尽誓言。 父亲被杀,母亲自尽,二哥苏岚枉死。曾经的储妃之家一夜倾覆。 她与大哥、姐姐苟且偷生,辗转回到楚国。红颜掩去,算谋之后,从此世人只以为苏颜死去,而苏岚浴火而生。 许是宿醉勾起冷硬心肠下最后的柔软,她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为何,自那一夜后就干涸了的眼睛,竟然流出了泪水。以为已经百毒不侵钢硬如铁的心肠,竟敏感脆弱到了这地步,不知被哪一桩事牵动了情长。 是那一年的梅子时节,那一把画着水墨的二十四骨伞下的青衣男子。是那一天十里红妆,迎她太庙祭祖。 是那一年,他牵她手,说无千里江山如何守倾城之色。还是那一年,他冷冷看她,说功高震主好自为之。 还是那一天,父亲亲手砍了院里那出生一年便种下的香樟树,装了两箱丝绸,笑着说,这便是两厢厮守的意思,还是那一晚,火光冲天,烧红了半座都城,衣袂倾城的母亲,素衣风流的哥哥都化作了焦尸。 还是那一天,他赠她九鸾钗,笑着说,孤鸾不鸣,逢偶则齐飞九天。 还是那一夜,她单衣陋巷,身后是追杀她的杀手,耳边却都是为太子大婚而鸣的爆竹。 “齐朗。”她硬是压下去了所有的哭声,红唇已然咬破,血腥味弥漫口中,眼睛也灼的通红,“我怎样爱过你,就怎样的恨你。” 齐朗,如今已登基四年,是百姓口中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南国新帝,而她,是杀伐决断,英勇无畏的楚国将军,却依旧相差悬殊。 从跌堕云端的那一刻起,她无可选择地选择了向齐朗复仇。成为苏岚,一步一步攫取楚国的权利,倾楚之力荡平齐国,才是最好的复仇,尽管艰难,却能将齐朗彻底摧毁。 然而,这条路,从一开始便血色弥漫,孤苦无依。 初入楚国朝堂,便展露头角,以苏家嫡二子的身份倒向三皇子,自请戍边,从此三年驻守镇西将军府,大漠飞雪,只为掌握兵权。将庶姐嫁入三皇子府为侧妃,以此逼迫苏家参与到这储位之争。朝堂上手段毒辣,战场上以命相搏。如今人人提起苏岚二字,都会想起那个雪夜里,家破人亡的她得到的那句批语,而她步步而来,也将那句批语慢慢兑现。 思及此处,她猛地站了起来,溅起水花模糊了镜子,她狠狠看向那镜中人,唇边笑容讽刺的刺眼,语气却是化不开的悲苦:“哥,我可曾玷污了你的名字?” 布条一层一层地束紧胸口,以银针在颈上刺了几下,又细细粘好喉结。 她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穿起了扶月放在一旁的衣裳。今日,是大楚上元节后固定的节目,皇家组织京城中的勋贵之家到郊外御林苑中进行为期三日的冬围,待得此事结束,这个年节才算是真正的过去了。这冬围历来是勋贵世家相互走动,青年男女相看的好时节,因而能否参加冬围倒也成了评断各家的实力的时候。 细细的穿戴好,然后坐在镜子前,勾勒自己的面部。在高州待了几年,倒是不需要故意将白皙的肌肤弄得黑些了,只是面部棱角不够刚硬,眉不够长,这双眼睛也有些太妩媚了。她一一改动着这些细节,镜中人的面目再次变得陌生起来。自家二哥当年本就是齐国男子里顶好的相貌,颇有几分惑人之姿,他们家兄妹几个,也数他们二人最像,皆是随了母亲那艳丽而妩媚的面相,若苏岚真像是爹爹那般,除了削骨磨皮,她也没有其他法子能扮作苏岚了。 扶月被唤进来,帮苏岚打理着髻,道:“刚才郦青来通传,说是今儿早上圣旨到了东宫,陛下解了太子的禁足,叫他随驾。” “昨夜闹了一场,陛下哪里敢把他放在京城。”苏岚笑着点了点头,选了支墨玉簪子递给了扶月,“今儿我不下场,骑装马靴可都打点好了?” “昨儿大爷夫人就吩咐了,已经给您装着了。”扶月替她挽好了髻,显得整个人面部又被拉长了几分,颇有些挺拔之态,“晋先生会在围场和您见面,他此番受李家的邀约。” “我以为张家会约他,没想竟是李家。”苏岚唇边笑意不改,“他倒是本事。” “还有,朝阳昨日离开了安溪,正往高州去。”扶月将簪子插进了她的冠,“今日不着甲?” “不穿了,今儿我不当值,自然要坐马车,天冷。”苏岚摇了摇头。 “也是,您且小心着,这几日危险。” 苏岚也叹了口气,这几日正是她小日子要来的时候,却偏赶上这冬围,她体质又是寒凉,每到这时便苦不堪言,当真是难过。 “好在国安跟我一起去,不必太过担心。”苏岚淡淡一笑,“劳你为我坚守宅院,有风吹草动,立刻叫我知道。” “是。” “还有,叫他们准备五万两银子,我回来就要用。”苏岚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真是心疼的紧。” “那边又要您填窟窿?”扶月也随着她走出了房门,将大氅搭在她的肩上,靴底加了料后,苏岚的身高也过了一米七五,在这个年代,不算是高大,倒也不矮了。 “我如今没工夫收拾他们,不过我回高州之前,一定叫他们来我这跪着求饶。”苏岚脸上依旧带着笑,笑的更加开心,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轻蔑。 第三章 卿本佳人(二) 楚京里人都说,苏家宅子的特点就是一个字,大。 苏岚走在游廊上,觉着这话实在说的恰切。苏家宅子的景致虽说亦是上乘,却是追求气势,而不及其他几家的精致,更少了精雕细琢的耐心。一砖一瓦,方方正正,花纹也刻得一丝不苟,全无差别。就这么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叫人走在这宅子里,不由得就被这百年世家的气魄压弯了腰。 苏岚到了正堂,苏峻一家都已经坐在了苏晋下。苏峻的独子苏淳看见苏岚,板着的小脸,蓦地便笑开了花,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眉宇间是一片逗趣的纠结。苏岚倒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给苏晋行了礼,问了安,然后安静地坐在了一边。老爷子见他进来,只道:“今日你不随扈陛下?” “郑彧随着,我便躲个清闲,同爷爷坐马车去。”苏岚淡淡一笑。 “也好,免得你去凑那热闹。”苏晋亦是一笑,便起了身,叫众人去饭厅用早膳。 苏岚抱起苏淳,笑着与他逗趣,苏峻跟在她身边,却是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爷爷刚得了消息,说陛下命玄汐去东宫接了太子的车驾,一路随扈,也要往御林苑去,解了禁足。” “这是好事。”苏岚淡淡一笑,“不放他出来,下面的布置就没法开始。” “可这样,前面做的事不就?” “哥,你可知道,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刚被放出来的时候总是特别疯狂,而此时,才是猎人出手的最好时候。”苏岚眸中闪过一道嗜血的光芒,“此刻,不过是看谁出手更狠更准罢了。” “向来冬围都是个大台子,今年看来更有趣些。”苏峻唇边的笑容将他有些冷厉的面容衬出了几分柔和,可眸光里的狠厉与苏岚如出一辙。 被苏岚抱在怀里的苏淳听了父亲这有趣二字,倒也张牙舞爪地对苏岚说:“二叔,有趣,淳儿也要去。” 苏岚面上的冷冽之色,倒是霎时散去,只笑着说:“淳儿才三岁就这么不安分,可不好。乖乖在家里听母亲的话,叔叔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苏淳听得苏岚这话,倒也乖巧一笑,露出浅浅梨涡,漾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天真无邪。 “这次不叫他们母子跟着,我倒是放心了不少。”苏岚摸了摸苏淳头上束的小包包,对苏峻说,“凡我活着,总要叫他避开这些肮脏,越久越好,最好此生都不需面对。” “我曾想过,我的小妹妹不需要面对人生中任何的悲苦,只要享受着苏家的锦绣繁华就好,自有我与父亲去撑起她的天空。可最终,她还是得学着长大,一夜之间就得长大,付出的代价似乎更加残酷。”苏峻苦笑着看向苏岚,“既然生在了这样的家族,这样的时代,就别说逃避这么奢侈的字眼。” 苏岚掀开绣着家族图腾的马车窗子,看向苏家朱红色的大门。长嫂薄慧茹怀抱着苏淳,显得愈的渺小。马车后仆从不多,三百禁军的马蹄声却足堪划破长街的宁静。苏晋的眼风飘来,苏岚缓缓关上车窗,坐在苏峻的身边,一言不。 苏家老爷子苏晋如今乃是朝廷的辅阁老,位居尚书令,另领了大将军虚衔,算是武官中亦是座。楚国不设丞相,制度颇似苏岚时空的唐代,三品以上加了同中书门下行走便算是宰相级别官员。这正是因为楚国世家派系林立,故而以此来平衡各家势力。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前后随扈的禁军,倒是隔绝了前来寒暄的大小官员。苏晋老神在在,端坐车中,倒是苏岚和苏峻无可托大,只得下车应酬几句。 在场闲聊的官员已经分成两派,一派以户部尚书王钰为的,王钰乃是王氏家主,年不过而立,嫡出的妹妹正是三王爷纳兰瑞的正妃,膝下养有嫡子一人,年已四岁。另一边,便是以尚书令李由和工部尚书张桓为,李由乃是当今太子的亲舅,太子妃乃是张家主系的嫡女。这两派本就势同水火,如今又各自怀疑对方炮制了昨夜的刺杀一事,愈显得剑拔弩张。 苏岚甫一下车,便觉一道目光极锋利,朝着自己而来,抬眼望去,那道目光的主人正是远处为麾下将领簇拥着的张平,他骑在马上,冷冷俯视着站在苏家车架一旁的苏岚。张平正是张桓嫡子,如今是殿前兵马司指挥使,论起实权,乃是仅次于玄家家主太尉玄昂的朝廷第二号武官。 苏岚见他,俯身揖手,灰色大氅下,烟水蓝色广裾缓缓垂下。禁军黑甲之间,她俯而拜,道:“标下见过将军。”起身时,对着张平又是温和一笑,眉眼上挑,恭谦之下是浓浓的挑衅意味,直盯盯地看着张平。 张平虽是受了苏岚一礼,却也得揖手行礼,道:“冠军侯同安。”身后诸位将领都在马上行俯礼,道:“末将见过侯爷。” 苏岚笑着看向张平,眉眼间的挑衅意味不改,衬着如此精致的面容,却带上了舒朗张扬的风、流姿态,身侧的郦远微微垂,自家主子又开始卖弄长得好这本钱了,可是谁让人家生的好看,做什么都比寻常人强上了几分。 “骁骑将军,御林苑乃你标下羽林卫驻扎之所,怎不率麾下扈随陛下?”张平顺了顺气,策马向前,直直迎着苏岚而来,人高马大,确实有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苏岚站在马车前动也不动,笑意依旧,只看向一旁脸黑的如墨的苏峻,道:“回禀殿帅,今日乃是郑彧随扈陛下卫队,标下也可在安国公身边尽尽孝心。” 张平被苏岚噎了一句,眉峰一皱,正要说些什么,身边紧随着的一个副将,正是他的堂弟,名唤张澎,如今乃是京营代都督,却是道:“殿帅,时辰不早了,该去见过陛下了。” 张平看他一眼,张澎声音压得低低的,不知在张平耳边说了什么,张平虽是甩了马鞭,倒也下了马。此时张桓不知从何处出来,笑意盈盈地走到苏家马车前,道:“安国公安好。” “宁侯同安。”苏晋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立时便压住了这宫门前的喧闹。 张桓笑眯眯地转身看向张平,张平对着他行礼,叫了声见过父亲。张桓声音颇有几分严厉,道:“还不去见过陛下。” “是。”张平对着父亲也是一脸的谦恭,却狠狠地看了苏岚一眼。他身旁的张澎又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张平倒是哼了一声,便入了宫门。 “不打扰国公了。”张桓见儿子入了宫,又是对着苏家马车行了一礼,才回到了自家马车前。 见得这边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众臣又恢复了交谈,只王钰走了过来,对苏岚道:“这张家真是嚣张的很。虽说是殿帅,可京中兵马哪个真听他辖制。” 苏岚听得王钰这明显的激将,却也便挑破,只道:“殿帅确实是我上官,羽林卫自然受他辖制。如今张家人又坐镇京营,哪里不听辖制?” 王钰看了苏岚一眼,她神色依旧完美的无懈可击,却也无从说些什么了。只对着苏晋行了一礼,也走上了自家马车。苏岚倒是觉得他此举却是在意料之中,他本是三爷的妻舅,若是成功了,便是国舅,可三爷却没对他有多少依仗,而自己不过才回了楚国不到四年,却成了三爷阵营里的头号,他又怎么能不对自己有意见呢。况且如今苏家的女儿也在三爷的后院里,地位并不比王妃低了多少,这国舅的位置,王钰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 见他上了车,苏峻才道:“王钰方才一言不,此刻又出来撺掇你与张平对上,真是居心叵测。” 苏岚笑着压低了声音:“大庭广众,三爷阵营里这点龌龊,就别拿出来讲了。我和他虽是不甚亲密,但到底不能叫人家觉着我们不和。” 郦远却是低声道:“方才我听张澎说的是,苏岚虽是受您辖制,却是有军功封爵的将军,您和他对上,并没什么好处。” “你这内功看来又长进了不少。”苏岚微微一笑,“张澎啊,他可是个好的。” “你倒是真忍了张平。”苏峻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微微一笑。 “不都说好了吗,自有爷爷收拾他,我着什么急。” “上来吧。”苏晋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平稳的没有一丝情绪。 第四章 借刀杀人(一) 直到内监尖细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苏晋才睁开了眼,苏家人标志的凤眼里是一片幽深,缓缓走下马车。 张平麾下十六骑簇拥着明黄车辇从宫门而出,众臣依次躬身相迎。这个时代虽说臣子非大朝无需跪见君主,礼仪却也严格的很,众臣皆是躬身近九十度,背如拱桥。空旷的昭阳门广场上,只有八个人依旧站立,蓼蓝色的长裾随风飘扬。 皇帝的车架当先,车队缓缓开动,向着都城外而去。 “阿岚。”重回车上,待得苏岚和苏峻坐定,苏晋倒是不再沉默,只目光如炬,“若被欺侮,该如何做?” “若欺侮回去,便是自贬身份。”苏岚摇了摇头,“不如杀了。杀一儆百,立竿见影。” 苏晋闻言倒是微微一笑,道:“族中都说你颇肖六世家主,倒真是有几分道理。” 苏岚只是抿唇一笑,摇了摇头,道:“六世家主乃苏氏最强大之一代家主,孙儿哪里及得上。” “可知六世最绝妙的地方何在?”苏晋看着苏岚缓缓地道,见得苏岚并不作声,便说,“六世一生几乎从不亲自杀人,但凡与他相悖之人,皆折于他手中,所用的不过是借刀杀人,借力打力。” “爷爷这般讲论先人。”苏岚微微一笑,却是缓缓点头。 “苏氏之人,何惧人讲论。”苏晋亦是一笑,“若无谈资,焉能坐稳这个位子。” “借力打力,借刀杀人。”苏峻的声音有几分阴沉,“用得好,当真是手上不染鲜血,而仇人尽散。” 苏岚的眸光一亮,道:“爷爷是想用这招对付张家,谁人为刀俎?” “玄家。” “隐之。”郑彧策马到了苏氏的队伍,敲开马车的窗子。 苏岚从车里探出头去,看着骑在马上的郑彧,道:“何事偏要在这时候讲。” “并无什么要紧事。”马背上的郑彧,笑容依旧张扬,可眼底却是波光诡谲,“只今晨见陛下精神有些不好,且叫你仔细着到了御林苑的安排。” “遣的何人去先行安排事宜,可还稳妥?”苏岚听了这话,便明了郑彧的意思,也状似无心地问了句话。 “便是李成浩与赵安同去,宋凡随扈。”郑彧淡淡一笑,“如今陛下身边伴驾的乃是三爷,太子爷先行一步,大概会早些到才是。” “今晨才过了宵禁,东宫解了禁足这事,各府便知道了。”苏岚微微一笑,“东宫文华冠世,气度吗,自然非比寻常。” 郑彧虽不知她心中想法,却是与她颇有默契,见她说出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便知定有蹊跷,只拿眼睛不住地瞧她。 而苏岚只摇了摇头,示意此处并不适合说话,便猛地将窗子合上,不再理他。 到得御林苑时,已是正午时分,苏岚虽说躲了半日清闲,到底还是要巡视各处院落,以保证皇帝的安全。行至皇帝居处,正碰上玄汐引着太子从院中走出,这也是苏岚这一个月里头次见到太子。他容色温雅,却是一片的憔悴,往日尊贵的明黄锦袍此刻显得也有些空空荡荡,只有一双眼睛亮的吓人,眼底涌动着几分凶狠,只定定地看着苏岚。苏岚和郑彧缓缓下拜,向着他问安,只听得他声音也沙哑的不像话,只说:“起来吧。” 待得东宫消失在视野里,郑彧才缓缓地道:“这还是太子吗?” “他本就不是草包,此刻破釜沉舟,自然显得凶猛的多了。”苏岚淡淡一笑,“不过,他毕竟是文华传天下的人,自然就做不了真正的猛兽。” “啊!”此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叫,苏岚和郑彧对视一眼,便急急地进了皇帝的居处,大殿的门已经打开,皇帝苍老的身影在大殿中央显得突兀而凄楚,只听得他高声道:“反了!一个个地都盼着朕死呢!” 内侍纷纷跪倒在地,又听得皇帝道:“太医呢!给朕查!” “陛下。”苏岚在殿外高声道,“臣苏岚、郑彧请见。” 皇帝一声令下,苏岚和郑彧便进了大殿,只见大殿饭厅已经摆上了膳桌,地上却是躺着一个小太监,身侧一大滩血迹蜿蜒。 苏岚微微一惊,便上前查探,只见这小太监竟是中毒而死!皇帝却是又大声道:“太医呢!” “末将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苏岚和郑彧此刻猛地跪在地上,相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 此刻太子纳兰珺已经折返回来,先于纳兰瑞进了大殿,二人身后竟是跟着以苏晋为的八位家主和张平玄汐等人,太医院院正何义一路小跑地进来,给皇帝问了安后,便急急上前来查探这个小太监,苏岚和郑彧倒是顺势起身,站回了世家家主们身后,苏岚趁机看了苏晋一眼,只微微摇头,便乖乖到他身后,一眼也未看纳兰瑞。 “陛下!此人是中毒而死。”何义战战兢兢地道。 “废话,朕不知道吗?”皇帝猛地一甩袖袍,已是怒极,“朕问你,是何种毒药!” 何义将膳桌上的饭菜一一拿起来,细细查探了几番,才道:“陛下,正是这盘碧螺虾仁,按着这毒来看,应当是断肠草。” 皇帝听到后勃然大怒,道:“好一个断肠草,就这么想让朕死!” 听得这话,连带着八位家主也只得齐齐下跪,道:“陛下息怒!” 接了苏晋眼神的玄家家主玄昂,膝行了几步道:“臣以为此事颇有蹊跷。陛下每餐皆有人试毒,若真是想要以膳食毒害陛下,是万万不能的,那何人还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故而,臣请彻查此事。” 跪在当先的太子却是抖了一下,皇帝的目光灼灼落在他肩上,似要将他看透一般。 “老三。”皇上的语气平静了一些,“你来查。” 纳兰瑞一脸的忧心忡忡,缓缓拜倒道:“是。” “都退下吧。”皇帝一摆手,便有人拖了那尸体出去,苏岚微垂着头,不去看那具尸体,只缓缓走出大殿。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肩头,便立时化掉。苏岚站在廊下,将手遮在额头上,神色一片晦淡。 “你找我。”身后清冷的声音响起,虽是疑问的句子,却说得笃定平淡。 苏岚并没有回身,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道:“是啊。喝杯茶如何?” “好。” 苏岚当先走在回廊上,身后的人只随着她缓缓行走,并无一人开口,却不显得丝毫尴尬。御林苑占地极广,除了为皇帝准备的行宫御苑,还有演武场和军营组成,京畿四卫中的羽林卫和京营皆是驻扎于此,只这三年羽林卫大半随苏岚转战西北,这里的军营也空了大半。 廊道尽头,曲折转了几个弯,竟是进了一个小院子,二人缓缓进了院中小楼。 苏岚将二楼小窗推开,冷风倏地灌入,然而屋里燃着火盆,却是不觉得寒冷。随着她的视线看出去,正是演武场,远处还看的见皇家的猎场,因着这几日皆有节目在此举行,两卫的将士正在场内准备着。 “你看那个骑马的是谁?” “自然是张平。”那人看也未看,便低低地道。 苏岚哈哈一笑,便坐回桌边,盯着架在泥炉的沸水定定地瞧着,见得对面的人看过来,也只微微一笑,道:“且耐心等着,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喝我泡的茶。” 语罢,苏岚便不再言语,只转身从博古架上端出一套青瓷的茶具来,缓缓地泡起茶来。她泡茶的动作优雅好看,又极是随意,比之功夫茶的套路大概少了几个步骤,然而神色却是极为专注,似是全部心血皆倾注在手中的小小茶盏。 她笑着执起青瓷杯,笑着说:“还请玄郎品鉴。” 玄汐接过她手中青瓷杯,茶烟与掌中升起,他轻轻一嗅道:“茶上云烟如山岚袅袅,苏郎到底不负风、流二字。” “十六岁前,我以为清茶佳酿美人便是我的人生了。”苏岚微微低头,“故而,那时我会酿酒,会泡茶,还写的一手好诗。可是,十六岁后,这些好像都没什么用了。” 玄汐将杯中的茶饮尽,用拇指缓缓地摩挲着依旧温热的青瓷杯,只微微一笑,道:“茶泡的很好,诗写的很好,这两个确实是人人皆知的你的优点。” 苏岚淡淡一笑,也不理他,又站起身来,只道:“兴许某一日,你还能喝到我亲手酿的酒,那时,我的优点大概又会多一个。” 玄汐也随着走到她的身边,随着她一起看向窗外,枣红马上的张平在视线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却是如此的清晰。 玄汐微微一笑,“你知道,张家与玄家向来站在一边。” “真的吗?”苏岚微微一笑,偏过头看向玄汐,面前人的脸长得大概让身为女子的她都有些嫉妒。 玄汐眸子如寒潭,目光凌厉,“哪里有真,怎么又是假。” 苏岚闻言呵呵一笑,道:“不知玄公子可听说过,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哦?苏家是要给我开价了。” “玄公子,别告诉我你不准备甩掉这个拖油瓶。”苏岚又呵呵笑出声来,眸子里一片戏谑,“我已是在帮你了。” 第四章 借刀杀人(二) 玄汐看进她的眼里,缓缓地道:“今天的事怎么回事?” “这一个月以来给陛下试毒的便是这个小太监吧。”玄汐皱了皱眉,“并非往日的试毒内侍。” “这件事玄公子不妨去问问东宫,且问问他给张平下了什么令,太子妃又在宫中做了何等手脚。”苏岚微微挑眉,“你若去问,不妨也告诉他,这事保不齐三爷就真会作。东宫是聪明人,定然不会叫你为难的。” “若我不答应呢?”玄汐低低一笑,“这一切与我玄家何干?” “张家挡了我的路,就不挡你的路吗?”苏岚一脸的嘲讽,“你比我在京城的日子可长多了,大概比我还要不舒服些。玄伯父不支持你,可我们支持你。” “殿前兵马司指挥使你暂时还做不上。”玄汐微微一笑,“我亦是一样。” “所以呢?”苏岚惊讶于他竟说的如此直白,“不过,我不做,也不想别人占着。” “与周国要开榷场了吧。”玄汐泯了抿唇,“我与周国向来生意有些往来,还要从苏家的地界走,还请行个方便。” “三成如何?”苏岚不过顿了一下,便道,“你知道,苏家的生意掌在我这,我点头了便成了。” “二成。”玄汐摇了摇头,“如今是你求我。” “郦远。”苏岚对着虚空处叫了一声,郦远便踏上了楼梯,手里提着一套弓箭,在玄汐微微错愕的目光走到了苏岚的身旁,“且叫玄公子看看咱们的诚意。” 郦远微微一笑,走到窗边,缓缓搭箭拉弓,一声“嗖”的破空之音过后,便听见演武场乍起一片的喧嚣,似是惊了马,一阵阵马蹄声和嘶鸣声隐隐传来。 玄汐探出身去,却是又缓缓回了身,只叹了口气,却是挂上了少有的无奈笑意:“你这算是,示威?” “不,是定金。”苏岚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美如晨曦。 苏岚从郦远的箭筒里抽出了一只羽箭,缓缓一转,交到了玄汐的手上,六瓣梨花的纹路映在他的掌心。 早先皇帝膳食被人下毒的事情,被刻意压住,并未传开,可张平在猎场被六瓣梨花纹路的冷箭所伤,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六瓣梨花的图案一时之间,被人们议论纷纷。 直到当日半夜,苏晋才一脸寒霜地回到了苏家的驻地,堂屋里明灯高悬,苏岚苏峻坐于主位左侧,对面坐着的正是苏家二房的当家人苏晋的庶出弟弟,广宁侯苏阳。 苏晋瞥了眼苏阳,径直走上主位,喝了口苏峻端去的茶,才稍缓了脸色,对着苏阳微微一笑,道:“老四啊,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兄长。”苏阳放下手中茶杯,一开口便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过是清河上的生意出了点岔子,来寻隐之,又说了会话,便耽搁了,也就寻思着给兄长请了安再回去。” “既是生意上的事,何必自己过来,你为长他为幼,叫隐之去见你便是了。”苏晋微微一笑,却又转了声调道。“只是,老四啊,你那清河上的生意还管着呢?这般年纪了,也该放放了。且不说永年,单阿城、阿岐都足堪重用,你啊,也该叫他们历练历练才是。” 苏阳不知是紧张还是这屋里火盆生的热了些,额角竟滴了汗下来,不过又略说了几句,便就要起身告辞,苏晋倒也没留,只叫苏岚去送了他出门。 前头郦青提灯走着,苏岚一路将苏阳送到了门口,又亲自看着他上了车,只微微一笑道:“叔公不必烦扰,您所托之事,不日便差人去知会您。明日行猎,大哥并不下场,我苏家未免单薄,便叫阿城和阿岐也跟着我吧,您看可好?” 苏阳神色颇有几分尴尬,笑声也有了几分刻意为之的味道,只道:“夜深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苏岚依旧是温和一笑,只道:“那明早便叫我麾下副将去接,叔公慢走。” “清河上他家的生意你知道吗?”苏岚依旧立在门口,低声问身边提灯的郦青。她身边暗卫以郦远,郦青为,一明一暗,今日郦远被差了出去,郦青难得露了明面。 “有所耳闻。”郦青微微一笑,有些娃娃脸的面庞颇为灵动,姣好眉目透着几分天真,和杀手两个字似乎全不沾边。 苏岚笑着踹了他一脚道:“有所耳闻,你就诳我吧。得,你自个去收个尾,别弄得太过,差不多行了啊。” “竟有脸求到您这来。”郦青颇有些不忿地撅起了嘴,显得面孔愈稚嫩,“先前说的话,全当狗屁了吗?” 苏岚也微微一笑,嘴角翘起的弧度,是十足的嘲讽。 苏岚当夜睡下不过三个时辰,便被外出回来的郦远唤了起来,只道是殿前兵马司传唤麾下京中各军将领议事。苏岚听得此言,才刚醒来的迷糊,尽数化作了错愕:“咱们殿帅这是摆哪门子诛仙阵啊?” “前面来人说,是怕今儿围猎出事,想请您几个过去,再布置一番。”郦远见得苏岚下床,却是躬身推到了外间,隔着屏风给她回话。 “笑话。”苏岚嗤了一声,“我的驻地,叫他做主?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给我开染坊!” “人家是您的殿帅。”郦远的声音依旧恭谨。 “我呸,我还是他的侯爷呢!”苏岚说话间已是穿戴整齐,从里间走了出来,“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封爵都没有,有脸面调动我吗?” 苏岚今日下场,着了一身红如烈火的骑装,袖口束紧,腰间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脊背和腰肢,压带的不过一块汉白玉佩,晶莹非常,头以玉带束紧,当中穿过一支墨玉簪子,显得整个人都挺拔了几分,原本便浓密的眉毛,被稍稍拉长半寸,犹显妩媚的的五官便透出雌雄莫辨的风、流与张扬。 “今日宜杀人?”郦远见她着红,便微微一笑。 “我今儿不算卦。”苏岚匆匆拿了块盘子里的点心吃下,“着红是怕被别人伤着,丢了场子。” 苏岚又接过郦远递过来的杯子猛灌了几口,赞了句“今儿这牛乳调的正好,阿远长进了”,便又穿了玄狐大氅,便匆匆奔出了房门。 苏岚到得殿前兵马司的驻地时,天色微亮,呵出口气来,眼前皆是蒙蒙白色,她拉了拉大氅上的风帽,笑着招呼着郑彧。郑彧冻得耳根通红,只道:“这般折腾老子,他最好有点非说不可的急事。” “可不是,我还真是急急匆匆地来的,想想未免有点太给他面子。”苏岚亦是微微一笑,却侧身贴着郑彧耳朵道,“念在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抖威风,就忍了吧。” 这话说完,郑彧便朗声一笑,道:“得,爷就当回善心吧。” 第四章 借刀杀人(三) 离开殿前兵马司的时候,苏岚只觉着连面部都僵硬了几分,脸上那面具般的假笑竟是没法子摘下来了。 九门提督沈琦从苏岚和郑彧边上呼啸而过,披风被他步伐带的飞起,衬着他一脸的戾气,叫人生寒。 “他九门提督来这凑什么热闹?”郑彧摇了摇头,“京城里都乱成那般模样了。” 苏岚倒是微微一笑,“我倒觉得这真是陛下的意思。如此四营掌军之人,竟是齐聚此地了,这龙门阵摆的愈扑朔迷离了。” “我瞧着陛下自个也有些拎不清了。”他闻言倒是叹了口气道,“昨日那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陛下,确实中毒了。”四野空旷,苏岚贴在郑彧的耳边,缓缓说了这几个字,满意地看到郑彧的眼底是一片的错愕,片刻之后,却又只剩下了了然。 清晨的围场颇为寒冷,苏岚策马到达的时候,羽林卫的士兵正在交接换岗,宋凡正带着人细细检查稍后就将放入山林的畜禽。拉了拉风帽,苏岚对着戴着麂皮手套的双手呵了口气,只觉得这天气里,人骨头缝都透着冷意。 正要离开,却见得不远处已经搭起的观礼台下,有一人一马,马是纯黑,人却穿着浅色鹤氅,头戴一顶黑色风帽,显得极为出尘,离这般距离,虽是看不清那人的容貌,苏岚却笃定,这人自是玄汐,便也驱马向他而去。 待得近处勒马,苏岚却眼尖地看到玄汐额角渗出了薄薄一层汗滴,虽是神色如常,依旧是一派冷厉之色,可眼底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焦急。 “怎么了?”苏岚微微压低声音,话说出口也有几分意外,“你来围场见我,所为何事。” “今日的事情你可有把握?”玄汐开口,语气不似往常僵硬,苏岚细细看他眼神,确实十分郑重。 “自然。”苏岚点了点头,“今日我自个也要下场,怎能拿自己开玩笑。” “沈琦也在这,你切不能因小失大。”玄汐的声音因着压低有几分沙哑,目光却又变得冷冽非常。 苏岚正待回话,却见玄汐眸色一动,道:“苏大人,汐不过是担心陛下安危,特来查探,你何必如此紧张?” 苏岚立时便反应过来,大氅一脚却被人一签,她面上不动,只刺了回去:“玄郎的神策军大半仍驻扎宫禁,你如今不过负责陛下和诸勋贵的随扈,领着卫队,不必对我羽林卫置喙。况且,我就是不信任你,又如何?” 这时身后又传来阵阵马蹄,才见到是东宫的表兄李成浩和张平并辔而来,苏岚快地递给玄汐一个眼神,便也调转马头,背对玄汐迎上二人。这两人虽都是东宫心腹,却向来一文一武不怎么和谐,如此同行,颇为少见,叫苏岚登时便戒备起来。张平和李成浩见她与玄汐一处,自然也踏马过来。 李成浩与玄汐倒是颇为和睦,见得玄汐和苏岚之间一片冷硬,又听得先前这对话,看这二人似乎又有了口角,便也就开口解围:“远处便见到你二人风姿卓绝,况玄郎少穿亮色,今日一见,耳目一新。苏大人这红衣,也叫人见之不忘啊。” 李成浩这一开口,就连苏岚也没搭腔,解围不成,倒徒增尴尬。倒是苏岚当先扬鞭,道了句:“我还得去巡视周边,先行一步了。” 苏岚这话说完,便轻夹了夹马腿,却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又退后几步,笑着对李成浩说:“李公子今儿也下场围猎吧,可是随东宫一道?” “正是。” “还请李公子小心才是,刀剑无眼。”苏岚的目光在李张二人之间几度游弋,却叫张平微微变了脸色,“玄大人,您看我说的对是不对?” 玄汐难得微微一笑,额角汗迹被拉低的风帽遮住,“苏公子言重了。” 李成浩神色倒是如常,只微微一笑道:“既然苏侯还有事情,那便不叨扰了,待得回京,再与你讨酒。” 辰时三刻,皇帝明黄色的帷帐已经展开,迎着清晨的太阳,这围场也开始有了几分暖意,勋贵大臣并一众女眷66续续地来到围场,依次入座,开始交谈,倒是颇有兴致。 苏岚和郑彧也来到围场,一众世家公子倒都到的齐全,皆是骑装玉簪的装扮,一时望去,倒也颇为好看。苏城和苏岐亦是早来,郦青正陪着同沈航寒暄,见得苏岚,便也就过来。 苏岚在苏家这辈公子中真论起来,算是行三,苏城年纪最长,中间与苏岚隔了苏峻,而苏岐则小她几月,细细算来,也就这四人堪称嫡出,旁的支系,便是同苏岚苏峻放在一处序齿的资格也是没有的。 “堂哥去了何处?我们来此将将三刻,才见你。”苏岐眉目生的与苏岚倒是有几分像,颇为清秀精致,笑起来竟也有个小小梨涡。 “阿岐。”苏城倒是颇为稳重,“阿岚乃是御前大将,自然忙碌,他的行踪却是不该问的。” “苏城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沈航倒是温和一笑,“你这弟弟大概是自个先去林子里查探了一番,估摸着要好好赢我们一场。” 他这话说完,几人倒是笑开,苏岚的声音里更是带了几分愉悦:“笑话,这御林苑也算是我麾下驻地,我用得着作弊?早就占尽天时地利了。” 郑彧在这言语间就被萧文渊拉去试马,沈航见得兄长沈毅来此,便也去寻他,顷刻,只剩下苏家这三个人聚在此处。 苏岚倒是收敛了脸上笑意,只对苏城说:“堂兄,你们家清河的生意,到底怎么回事?” 苏城倒是没说话,只苏岐却抢着开口:“还不是掌在我二叔手里?最近扯出来人命官司了,倒是要堂哥你来摆平。” “怎么在他手里?”苏岚皱了皱眉,“早先,你们俩年纪小,他这个叔叔代掌家业还好,如今城哥都行了冠礼,他便该还你才是。” 苏城只微微一笑,道:“二叔说,我要出仕,便不该沾上这铜臭味。” “瞧瞧这话说的。”苏岐撇了撇嘴,“我苏家历来都是政商俱握,权倾天下亦是富甲天下,何时谈什么铜臭味。” “这话说得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咱们家向来也是一房为官,一房经营祖宗留下来的家财。”苏岚摇了摇头,“这话真挑不出毛病。” “可三哥哥你,不就握着咱们整个苏家半数的生意,还位居人臣,何人敢说你闲话。”苏岐说这话时,却是瞟了苏城一眼。 “阿城,我只问你,想不想要这个生意。”苏岚也不理苏岐,“虽说他是长辈,可不过是个姨娘生的,怎么能做你的主?若你打定主意,借着这一次的事情,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堂兄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苏城却是摇了摇头,“不知隐之想求什么?” “我只求堂兄与我无怨怼,如手足便可。”苏岚微微一笑,“如堂兄应下,便从此刻开始,如何?” 苏岚这话说出来,连着苏岐都变了脸,那张扬笑意,也俱是挂不住了。楚国平京城里苏家主支较清原宗氏人口简单许多,可苏岚父亲苏胤那一代,却是变故陡生。先是苏胤叛楚只身入齐,后来苏城之父二房嫡长子苏雍死于清河水匪之手,两府第十代到这就剩下了二房庶子苏永年。 “阿岚说的是什么话?”苏城的面色亦是不好,那谦谦公子的眉目也有些僵硬。 “堂兄就当是我的小人之心。”苏岚依旧面上带笑看着苏城,“苏家人口一度艰难,爷爷亦曾动过过继堂兄,承继家主的念头。若非我家遭变故,我和大哥认祖归宗,如今坐我这位置的就是堂兄你了。” 苏城皱着眉头看向苏岚,实在没料到她竟会在此时开口谈论此事。 “我只要堂兄从此刻起,守好本分。亏欠堂兄的,我会加倍补上。”苏岚见他皱眉也只是微笑依旧,“我这人向来不信感情,只讲利益,若伤了兄长和阿岐的心,请见谅吧。” “阿岚话说到这,我倒想问,你手里握着的苏家万贯家财,半条清河,又何去何从?”苏城见她这幅模样,也收敛了此前的小心谨慎。 “堂兄不必担心。”苏岚倒是朗声一笑,“弟有命从齐国回来,自然就做的苏家的主。” “你要我做什么?”苏城收了一脸假笑,眸色深敛,缓缓道。 第五章 猎场(一) 又两刻,皇帝出现在围场,虽是身体虚弱,可看着精神倒是不错。一众上场的世家公子,俱是端坐马背,在皇帝安坐的高台下,蓄势待。 皇帝先是和苏晋说了几句,便交代太尉玄昂主持今日的冬围。玄昂先是寒暄几句,上念皇恩,下则夸赞世家儿郎风采,便叫士兵们象征性的放了些山禽入林。 这之后最为隆重的一个仪式,便是请皇帝御弓,开今日之第一箭。这本来并不难,不过是向着立好的靶子射一箭,难就难在,皇帝如今身体虚弱,却是连张弓都未必能做到,因而这五年来皆是东宫代射,今年虽是东宫地位岌岌可危,可到底还在这位子上,便也由得他来。皇帝特别解了东宫禁足,叫他来冬围,未必没有借此叫众人看着东宫地位稳固,以安人心的意思。 这御弓被人抬上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皇帝面前,玄昂又上前恭请皇帝开箭,皇帝所说亦是无人意外:“朕今日身体不适,由太子代劳吧。” 太子纳兰瑜是皇帝的嫡长子,贤皇后李氏所出,三岁即被立为太子。七岁时,贤皇后薨,皇帝更是亲自教养于他,寄予厚望。东宫此人,仪态端方,容色俊雅,文采斐然,在士子间向来有“文华传世”的名声,为人虽不够果决,但亦是明断之人。他今日一身明黄骑装,竟也多了几分文华传世之外的英气勃勃。虽是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但也颇有储君威仪,倒是他身旁站立的一脸温雅笑意的三皇子纳兰瑞看起来,未免太过内敛,显得竟有些黯淡,全无锋芒。 苏岚倒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就听见耳中传来郑彧的声音:“怎的,为东宫风仪所摄?” “是也。若非我当初处境,也许真就随了他呢。”苏岚的声音只她与郑彧二人能闻,带着七分揶揄笑意。 太子对皇帝微微颌,便从侍从手中接过鎏金羽箭,抬手张弓。 “啊。”低着头摆弄手中马鞭的苏岚听见身后的沈航低低叫了一声,绷紧的嘴角,蓦地一松,缓缓抬起头来,遥遥看见高台上隐隐一片混乱。 太子没能把这只箭射出来,御弓的弓弦,断了。 又顷刻,一杆金色羽箭,稳稳扎中靶心,再抬头看,玄昂已是恭谦送东宫落座,站回皇帝身后。便听皇帝的声音苍老而威严:“诸位,自可入场搏杀,一展我大楚儿郎风姿!得猎物最者,朕重重有赏!” 皇帝话音落下,几个成年皇子便一齐下了高台,跨马上前。郑彧凑近苏岚,微微一笑,道:“怎的?水入大海杳无踪,啧啧。” 苏岚只摇了摇头,一众皇子中东宫当先而行,虽是端坐马上,脊背挺直,可那面色却比方才更是白了好几分,全然失了血色,这等模样,哪里是全无影响,分明是心神大乱,况且今儿这戏,到这才算是个开场而已。 太子当先便冲入山林,李成浩和张平在他身后紧紧跟随。苏岚环顾四周,却不见玄汐的身影,便抬头向皇帝所在看去,果然见到那披着鹤氅的男子正在御驾身侧,隔着不远的距离,那人却似所感,亦向着苏岚方向看来,那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在微笑。 “爷。”苏岚对着身侧并辔而行的纳兰瑞微微一笑,抬手将挂在马头的几只野兔挂在纳兰瑞空空如也的马鞍上,“今儿也不要太寒碜才是。” 纳兰瑞倒也认认真真地将这几只兔子挂好,已过而立的男子,笑起来眉宇却依旧温和的一塌糊涂:“好。今儿本王就仰仗妻弟你了。” 苏家长房孙辈如今三人,嫡出二人苏峻苏岚,庶出的乃是苏岚的妹妹,苏颜的姐姐,苏三小姐苏容。苏家这代人,女儿极少,在苏颜“死”后,苏容便是苏家在平京城里唯一的女儿了,因而身份大涨,庶出二字几可忽略不计。去年的八月,苏容嫁入瑞王府为侧妃,因而有纳兰瑞对苏岚这所谓妻弟的称呼。 “爷这么呼我,王大人怕是又有些不快。”苏岚挑了挑眉毛,却是极张扬的模样,倒是真的对王钰全然不放在心上。 “你何尝把他放在心上。”纳兰瑞看着苏岚一笑,无奈却又包容。 苏岚方朗朗一笑,郦远便从身后打马上来,手指东南方向,道:“进洞了。” 苏岚点了点头,便对纳兰瑞道:“殿下,咱们要上场了。” 纳兰瑞脸上温和笑意不改,点了点头:“方才你未见东宫神色,实在遗憾,希望一会更精彩些才好。”语罢,便向着东南方向催马而去。 苏岚一扬马鞭,身后护卫紧紧跟上,行进间,她恍惚一笑,方才三爷竟难得和她讲了句笑话。 冬狩之时,少有大型猎物,这围场也就不是青年才俊的较量之地,因而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今日之时,捕猎更成了次要,这围场倒成了绝佳的议事之地。苏岚一路听来,几乎人人皆在议论今晨之事,纳兰瑞却是依旧唇边含笑,半分异样也没有,既不得意,也不似有所筹谋,倒真像是借冬狩忙里偷闲赏玩风景的模样。 “那可是御弓啊,向来做不得手脚的,却又是借了三爷的弓才射进去的,这莫不是天意?” “慎言。”一人声音如刀锋凌厉,“我乔家家训第一条便是,不涉党争不论朝政,你忘了吗?” “弟弟糊涂,二哥息怒。弟弟只是见如今禁军不和,朝堂混杂,心中实在愤懑。” “那张指挥使资质平庸,为人却跋扈,单他自个当差便是勉力维持,更倒霉的是麾下各军将领不是军功在身位列侯爵,就是计谋出身远在其上,如此,又焉能不乱。至于朝堂,也不是一时半刻成了这样子,便是我乔家也不知前路如何,就更不能卷进去。”那凌厉的男声却是放缓了不少,声音压低,便是苏岚武艺高强,感官敏锐,也几乎要听不见了。 “乔安亭。”苏岚与纳兰瑞相视而笑,无声说出这个名字,遇见此人,倒是意外之喜。 那交谈声渐弱,却是谈起了禁军,闻马蹄却是渐远。苏岚状似无心,催马扬鞭,顷刻便带着麾下几人急急掠过两人身侧,又装作刚刚瞧见这二人的模样,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见得这二人正是九世家之一,乔家的当家二公子乔安亭和他胞弟乔安祎。 “二公子,六公子。”苏岚抱拳微笑,“岚方才未见二位,失礼。” “苏家哥哥多礼了。”乔六倒是朗朗一笑,一开口便是率直的少年气概,“您这是往哪去?怎的如此行色匆匆?” “我正要去见殿帅,却不见了那传令的小兵。”苏岚微微一笑,“倒是,二位可曾见到殿前兵马司服色的骑兵从这而过,他应当没走远的才是。” 乔二眸色一敛,面色却是不显,年纪小些的乔六却是强作镇定,难掩讶异,苏岚也只不动声色,微微一笑。这乔六倒是接着乔二说了几句,将张平看的颇为不堪,此刻慌乱,倒显得颇为有趣。 这时纳兰瑞也缓缓策马而来,五官端正却也不算是如何俊朗,姿态却极娴雅,仿佛此刻不是在雪中围场剑拔弩张,而是三月春光分花拂柳。 “那边传令,说太子殿下似是正在围什么大兽,诸位公子,随本王一道去看看可好?”纳兰瑞演技精湛,仿佛真是巧遇一般,笑意温和,让人都不忍拒绝。 这边乔家二子点了头,躬身行礼,苏岚便也道太子围猎,殿帅也该在场,那兵倒也不必再寻,便就催马一道往东宫所在行去。眼角余光对上纳兰瑞的,却是难掩那三分笑意,乔家向来中立,如今被请来做观众,再好不过,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苏岚却在此刻忽觉小腹一坠紧接着就抽痛起来,那抽痛竟是愈来愈烈,眉头也不自觉便皱紧,紧咬双唇。 “苏家哥哥可好,脸色怎的变得苍白起来?”苏岚身侧的乔六正向她看来,却叫她措手不及,只得低下头去。 “无碍,只是今晨早早便被殿帅叫去,有些乏了。”苏岚的声音如常,又抬头对乔六一笑,乔六亦未多心,倒也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苏岚攥紧拳头,只觉得手指甲似乎要刺破手心,似乎只有这般才能抵抗愈来愈强烈的痛感,心中却是千万草泥马呼啸而过:这大姨妈何时来不好,偏在此刻! 第五章 猎场(二) 郦远察觉到了苏岚的异样,不着痕迹地催马上前跟在她身旁,只见她额角已挂着汗珠,唇色白,眉头紧锁,显得极是可怜。 “公子。”郦远声音虽低却是焦灼难掩。 “把药给我。”苏岚低低地道,脸色极是难看。 郦远迟疑了几分,刚想开口,见苏岚却是神色如霜,眸色凌厉如刀锋。郦远亦知此时情况由不得他犹豫,便从袖口中取出一个青瓷瓶子交给苏岚,并未耽搁,便又默默回到苏岚身后半个身位跟随。 苏岚看也未看,只将那瓶中的药一股脑地倒入口中,口中的苦涩呛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却还是将那青瓷瓶收入袖中,直起身子,端坐马上,仿若那腹中的疼痛并不存在。 两世为人,她只恨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 “见过太子殿下。”苏岚机械地随着身边人道了句,才有了几分清醒,才现自己的马已被郦远勒住,禁军隔开的那侧便是太子一行人。 苏岚又暗暗使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却是一动也不敢动。虽说今日穿了一袭红色骑装,还裹了大氅在外,也不得不小心。 太子的脸色并未有半分好转,反倒比先前出时更苍白了几分,见得纳兰瑞行礼问候,竟也没有答语,可落在纳兰瑞身上的视线,就连苏岚都感到了那恨意,便是连掩饰都懒得了。 “老三。”一时场面几乎凝固,太子却开了口,沙哑的声音带着狠厉。 苏岚只觉得乔二猛地看过来的目光平静而锋利,一副了然,这所谓太子围猎不过是把他扯来的借口。 “你别跟我装傻!”太子似乎全然没把乔家这二人看在眼里,“今晨那弓箭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无端就断了,明明就是你做的手脚!” “殿下。”李成浩见太子神色激动,却是拉了他的衣袖,示意这身侧还有不少禁军。只一旁的张平神色颇为暴躁,眼底一片阴鸷。 在场这几人,皆是挑明身份,站定党派的,也就无需再顾及这表面功夫。纳兰瑞身边的世家公子,尤以苏岚最为惹眼,短短几年,太子手下掌重兵的几位几乎都折在她手里,三月前更是将北方的安西四府全数送给了苏岚。 “皇兄。”纳兰瑞此刻依旧是一派温和道,“父皇嘱托,此事为了您和咱们纳兰家的颜面,还是不要再说了,况且一切由玄汐调查,您还不放心吗?” “老六。”乔安亭无意卷入这些事,便低声唤了乔六,又道,“二位殿下,安亭不善弓马,就不打搅二位这雅兴了。” 语罢,乔安亭便又躬了躬身,马鞭一卷,便带着还不明状况的乔安祎离开了此处,马蹄下雪粒卷起,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多待。 此处又霎时安静下来,太子的神态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虽是多了几分阴鸷,倒也平静下来,不复方才那急躁的模样,开口时,更是有了几分那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昔日模样。 “老三,这一次,我可不会轻纵了你,你且好好等着。” 纳兰瑞却是策马向前,无视身前的禁军,直向太子而去,他马蹄控的颇慢,禁军却不由自主地便为他分出一条路,叫他到了太子身边。 无视李成浩满是戒备的眼神,纳兰瑞却是微微一笑:“昨日那个死的小太监,臣弟查出了什么,皇兄可有兴趣听听?郑尚书从江源口中敲出了什么,皇兄可有兴趣听听?” 纳兰瑜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只听他道:“老三,本宫不想听。” “你便是捉住了本宫天大的错处又如何?你不想想你自己几斤几两重,一介洗脚婢所生,焉能与本宫相提并论?”纳兰瑜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却是笑出声来,那一脸的轻蔑,高高在上的让人诧异,“本宫等着,就看在父皇心中,我这元后嫡长子,和你这贱婢之子孰轻孰重。” “苏家?郑家?沈家?”纳兰瑜文章锦绣,天下皆知,此刻镇定下来,说出的话,当真句句诛心,“他们是真心跟着你的?不,你死了,他们依旧高坐明堂,转而匍匐我脚下。你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便是你死了,哦,还有王家呢,你那王妃兴许还会为你真心掉几滴眼泪。倒是我,先前竟真被你唬住,还真是傻啊。” 李成浩在太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却是一直在看着纳兰瑞和他身后的苏岚。这二人惯爱假笑,此刻神色,竟是半分未变,还是那副微笑浅浅的模样,连这面具都像是带了同一副,却叫他不由得心惊。 只有苏岚自个知道,纳兰瑞如今心里该是如何绞痛,瑞嫔是他心中最深的伤口,被太子这般揭开,还不知纳兰瑞会以何等狠辣手段报复,可此刻,她也无暇顾及,小腹的疼痛再次清晰起来,疼的叫她已是无法忍受。 “母亲怀上我的时候,贤皇后还未下葬吧。”纳兰瑞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也不过如此。” 纳兰瑜闻言,神色霎时僵住,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太子哥,臣弟失陪了。”纳兰瑞神色平静地叫太子都有些害怕,他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见到恭谦之外的情绪,那是毫不掩饰的恨与轻蔑,仿佛那个出身高贵的人是他纳兰瑞而非自己。 语音落下,却是看了苏岚一眼,便踏马带着随扈的军士离开了此处。苏岚虽是疼的难耐,却扭头对太子,笑得极是明媚,道:“殿下,皇后算什么,太后,才是本事。”便也紧紧跟上纳兰瑞,饶是她如今百毒不侵,也不愿呆在此处了。 “太子殿下。”待得纳兰瑞一行不见,张平便道,“可要?” 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眼底一片戾气。 “来人!传太医!”苏岚从围场里冲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将驻地的喧嚣都打碎,绝色的面孔上血迹斑斑,大声地喊着。 早已回营的郑彧带着禁军急匆匆地迎上去,身后是满头大汗的御医:“快!三爷怎么样了?” 苏岚指了指身后那匹马,纳兰瑞被横放在马上,已是昏迷过去。 “我们在围场里,遇上了刺客。”苏岚看着郑彧,说完了这句话,便从马上一下子栽了下去,倒在了郑彧的身上。 第五章 猎场(三) 苏岚醒来的时候,她已是回到了下榻的院落,房中一盏琉璃灯,隔着蒙蒙窗纱,室外已是一片昏黑,她眨了眨眼,外室堂屋里似乎端坐着一人,那身影模糊,看不分明,她叹了口气,以左手切上自己右腕的脉。 “阿远?”苏岚揉了揉额角,只觉得浑身乏力,连起身也是不愿意的。 “您醒了。”外室响起声音,那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进内室,从温着的小翁里倒出一盏水来,又给苏岚腰后塞了个迎枕,将她扶了起来。 苏岚喝了一口,是红糖水,皱了皱眉,却还是一饮而尽,这才笑了笑,对那人说:“情形怎样?” 晋容淡淡一笑,“我给您把了脉。您这几日身子虚又思虑过重没撑住,太医都去瞧三爷了,郦远便唤了您的军医过来,给我做了幌子。 苏岚点了点头,“跟上面怎么说的?” “说您臂上被划了一下,伤口不深,几日便可见好。”晋容缓缓道,“左右当时衣裳穿得厚,谁也没看分明,场上又乱,您一昏过去,也就无人说什么了。” 苏岚无奈一笑,道:“到底还得做做样子。你来了,便是还有其他事情吧。” “我带了封信给您。”晋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苏岚接到手中,便嗅到了那隐隐的琪楠香味,眉头隐隐皱起。 “他还有脸叫你给我带信。”苏岚对着琉璃盏,将手中信封拈到额前,光线透过信封落在苏岚的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叫晋容无法把握她的情绪。 “是托人送到银楼的。”晋容道,“我便直接带回了京城。” “您可知道,他与齐国穆氏私下接触。”晋容原是靠在圈椅上的,却也是坐直身子,认真起来。 苏岚听到“穆氏”二字,脸色愈加难看,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眉心,叹了口气,道:“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类,我啊,是知道的。” “这事未必像您想的一样。”晋容声音轻缓,如温水流过苏岚耳中,“他不是才送了您一份大礼?“ “我都要以为你是他的说客了。”苏岚将那信纸放在枕畔,倒是轻笑起来,“司徒安仁那倒是不急,且放一放,待我当面与他说一说。且说说,齐国。” 晋容声音依旧轻缓,却叫苏岚猛地坐了起来,愣愣不知所措,“齐朗早就知道你还活着。” 苏岚长未束,从肩头蜿蜒而下,垂在胸口青色锦缎绣腊梅的被子上,灯下容颜尤美,却叫晋容看的一片凄惶。 “我也未曾想过,这事能捂得住多久。”苏岚缓缓垂下眼帘,掩住眸子里的无措,倒在迎枕上,”他何时知道的?“ “两年前。”晋容微低下了头,“是属下失职。” “那又为何此时提起。”苏岚叹了口气去瞧他,眼光里已是一片冷意。 “我这次回京前,在松风楼。”晋容长长地叹了口气,“见了他。” 晋容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苏岚脸上的神色。半晌后,才听见苏岚道:”你此时才告诉我,大概是不大紧要吧。“ 晋容愣了一下,神色变了几变,却是拿出一个锦盒,话也不说。 “你走吧。”苏岚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乏了。” 室内再次回复寂静。苏岚缓缓拿起那只锦盒,指尖不住地颤抖。触到玉锁片的时候,她似是不堪重负的长叹了口气,打开了盒子。 一只九鸾钗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她将那只九鸾钗拿了起来,想要插在自己的上,却觉自己已不会梳女子的髻。 不由得苦笑着倒在身后的迎枕上,手却用力攥紧那只九鸾钗。 她曾那样奋不顾身地爱过他,于是,恨他时,粉身碎骨亦不能偿。 —————————————————————————————————————————————— 晨光熹微,苏岚将盖在脸上的信纸,丢入床前的鎏金兽铜炉。顷刻,只余一室琪楠香味慢慢送入室内。 “我以前曾在书里读过个句子,叫‘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苏岚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和轻微杯盘响声,便转过身去,对郦远露出个笑容。“琪楠木何其珍贵,比沉香还要奢侈几分,世间也只有司徒一人会拿来做信纸。” “我呀,只听过,‘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闻莺’。”郦远将手中食盒打开,为苏岚布上早饭。一碗小米粥,一盘花卷,几块桂花奶糕,一碟香菇油菜配上几碟酱菜,还搭了份糖芋艿,比之京城苏府简陋了许多,但件件都是苏岚惯常爱吃的。 “哦?你何时听过这句子?”苏岚才要拿起糖芋艿,却是有些讶异地看向郦远。 “去年平京城熙春诗会,您便是拿这去参的会,彼时虽是和周国对阵输了,却拿了诗魁,您不会忘了吧?”郦远给她摆了副象牙筷,“当时您还跟司徒岩若放狠话说,战场上输给他了,您自可奉旨填词去。” 苏岚听到这,却是失笑。若说穿到这有什么好处,大概便是成了海量诗词的第一作者,信手拈来,也是文华无双,每每她又“剽窃”出了新曲,一时天下尽传唱。 “那康延庆的老母和妻儿都被国公爷料理妥当,料他也不会反水。”苏岚招呼郦远在面前坐下,听他细细说话,“晋先生那对了账簿,上个月他那入账五万两银子,燕国莫公子那去了年节上下走动的银子入账九万四千两。” “九万四千两?”苏岚喝了口粥,颇是兴奋,“不是贩茶的时节,怎的入账这么多?”楚国小康之家一年五六口人的嚼用也不过十两银子,她自个一年的俸禄也不及两千两,而楚国可是诸国之间最为富庶的国家了。 “咱们云和银楼这月入账最多,自个占了快五万两。”郦远笑了笑,“朝云还颇是怨念,说咱们多得是一件千金的饰,怎的赚的这么少。明月楼和成衣也入账了快两万两,还不是年节闹得。” “既如此,吩咐下去,叫朝云和晋容参谋着,自他们几位大掌柜以下,咱们上下都要赏,赏多少他们自己拟个章程就是了,我不耐烦管。”苏岚倒是颇为兴奋,可转瞬就变了脸色,“只晋容一人不要赏。” “是。” “今日有场好戏要看。”苏岚说着便站起了身,示意郦远自己已经吃饱了,“如今局势正紧,齐国周国,暂不要理会。三爷不登帝位,我就永远受制于人。” 纳兰瑞和苏岚的轿子一前一后到了演武场,由王妃搀扶着的纳兰瑞和刚刚下了轿子的苏岚脸色苍白的如出一辙,使得周遭本就无甚交谈声的马球场愈安静,此刻,可闻针落。 苏岚今日一身暗红色长袍,手臂上为了谨慎,已是贴身缠了血染好的纱布,还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和金疮药混着的特殊香气。腰间束赭红色腰带,正中是一块白玉重瓣莲花,外罩一件黑色广袖对襟长衫,衣襟上以银线绣莲纹,与腰间莲花相映成趣。因她未行过冠礼,故而饰简单,依旧以一根墨玉簪子将长束在头顶。本就苍白的脸色,被这暗红色袍子一衬,显得愈加苍白,更叫众人心中不安。 纳兰瑞笑意温和地叫那上前关切的一众人等散去,带着苏岚一行,上了演武场高台,御座尚且空着,可左侧长案后太子已然坐定,见得他上来,面色一沉,竟是比纳兰瑞还要苍白几分。 “老三,伤势如何?可好了些?”太子说着这关切话语,语气却是极为僵硬,眼神虚飘,神色里染上了几分焦虑。 “托皇兄的福,臣弟不过是皮外伤罢了。”纳兰瑞笑了笑,在王妃的搀扶下只欠了欠身子,倒是王妃礼数周全地对着太子行了福礼,道:“王爷有伤在身,无法给殿下行礼,妾在这赔罪了。” 众臣见此,倒是心中赞叹,瑞王夫妇向来仁厚,王妃王氏更是宗室里出了名的贤德,旁的妇人此时对太子这个有极大嫌疑伤自家夫君的人,就算是尊别有序,也怕是难有笑脸,她却依旧如此谦和,礼数周全,便是正在京城养病的太子妃也难以相比。 第六章 马球场上(一) “陛下驾到。 ”内监尖细的通报声响了起来,皇帝由人搀扶着,在以苏晋为的几位家主的簇拥下,来到了这看台之上。 各家看台上的臣子并一众女眷皆是向皇帝行礼,被王妃搀扶着的纳兰瑞显得尤为突出。 “老三啊。”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朕瞧着你这面色不大好,怎的还来了?王氏,你该劝着点才是。” “不过是皮外伤,不碍事的。”纳兰瑞笑着拍了拍王妃的手背,止了她请罪的动作,“儿臣今次本要上场,如今上不去了便更想看看,王妃又哪里劝的住?” “快坐下吧。”皇帝由着人搀扶着坐下,见纳兰瑞仍旧站着回话,便道,“给瑞王爷的座上加两个垫子。”说着便指了指自己御座上放的锦垫,叫左右拿给纳兰瑞。 见皇帝这举动,纳兰瑞不过微笑受了,一旁刚刚落座的李家家主李由神色却是一变,面色微暗,神色莫测。 纳兰瑞坐下后,皇帝倒是又问道:“苏岚现下如何了?” 苏家的看台本就离皇帝坐的迫近,苏岚站起身来,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臣并无大碍,劳陛下挂心了。”抬起头时,她倒是微笑着看着皇帝,细细看着皇帝眼下那一片乌青。 皇帝并未多说,不过是慰劳似的说了场面话便叫她回去落座,却是又叫人给她加了个火盆,倒是叫众人又是揣测起来。 “好了,叫他们开始吧。”皇帝双眼微眯靠在了御座的椅背上,缓缓说道。 历来这马球赛要分上三场,这三场参与的子弟出身也是不同,而最紧要的向来是那最后一场,能打这场的不是九世家之人便是皇族,便是这九世家还需得是家族之中颇受重视的年轻一辈,且多是嫡子。 苏岚虽是没有受伤,却也不怎么舒服,兼之她在楚京之中的形象向来是张扬潇洒,任性妄为的模样,此刻便也就命手下搬来个小榻,将身子斜倚在圈椅中,懒懒地和苏峻说着闲话,并不仔细去瞧底下马球场的形式,姿态甚是悠闲。不知是苏峻说了什么,苏岚倒是极为放肆地笑了出来,在这众人无心观赛的境况下,倒显得颇为惹眼,引得坐在她身前品茶的苏晋都皱了眉头瞪她一眼。 “呀!”这时一阵惊呼声在看台上响起,苏岚也站起身子,仔细看向场下,只见红队这边一人,连过三人,将那球硬夺下来,一马当先,一棍便将那球扫到蓝队网袋中央,动作极是好看,又颇为凶猛,一气呵成,叫看的人也觉得颇为畅快。 “这球算是今儿最好看的了。”苏峻笑着给苏岚递了杯茶,叫她回来坐好,“这位才俊怕是要惹得一众小姐倾心了。” “我看此人颇为凶猛无畏,不知是谁家子弟。”苏岚倒也笑了笑,“倒是对他颇感兴趣。” 苏岚话音落下,身后的郦远便躬身出了看台。场上一时激烈起来,红队这边更是气势高涨,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那人竟是又连下两球,没多时这第二场比赛便就结束,自然是红队毫无悬念的取胜。郦远亦是悄无声息的回到苏岚身边,这左右的人似乎全然没现他去做了什么。 苏岚回头看他一眼,郦远便俯身在她与苏峻之间,低声道:“那人是与大公子同为兵部侍郎刘彬之子刘玉成,今年二十又一,现下是殿前兵马司六品的都尉。” 苏岚听罢点了点头,正欲对郦远说什么,便听得皇帝那边叫这刘玉成上前听赏。这上前听赏也并非真上这看台之上,不过是站在这看台下的御阶上叫皇帝仔细看上几眼。苏峻倒也起身去看那人,待他落座,苏岚倒是笑了笑问:“阿哥可看仔细了?是个美少年还是壮大汉?” “喏,倒是个黑里俏。”苏峻笑了笑,“不过瞧着倒是苗条挺拔的身材,倒是和他爹爹并不相像。” “阿远。”苏岚听了这话,吩咐道,“去仔细查查此人。” “刘彬的儿子。”苏峻看着苏岚,“你又打什么主意?” “哥且等着。”苏岚摇了摇头并不准备和他说,“也许这个人以后有大用处,不单对我,兴许对哥哥也是。” 场中的大鼓被猛地敲响,鼓点颇有节奏,声声激越,催的看台上昏昏欲睡的人都随着振奋起来。苏岚摊开掌心,那掌中已满是汗水,她不由得摇了摇头,暗骂自己实在是心理素质太差,第一声鼓点响起便不自知的紧张起来。 肩头被人大力一握,苏峻掌心的温热似乎隔着貂皮大氅仍能被她感知,她抬起头,望进苏峻的眼睛,那眼波温暖而柔和,叫她镇定下来。如同儿时一般用脸颊蹭了蹭苏峻的大掌,缓缓闭上眼,只听见苏峻一声轻叹:“有哥哥在,你怕什么?” 苏岚于是睁开眼,缓缓点头,看向苏峻的目光出奇的乖顺。 又一声号响,伴随整齐的马蹄阵阵,苏岚将目光从苏峻身上移开,望向脚下那马球场,浓如墨色的眼睛里已泛起一片戾气。 红蓝两队各有六人上场,这十二人皆是着黑色骑装,头带红蓝两色头巾以示区分。红队这边六人依次是郑彧、苏岐、萧文渊、沈毅并赵安,另外还有六皇子纳兰瑾作为领队。蓝队那边六人便是玄汐、李成浩、张平、乔安祎并傅东阳,由九皇子纳兰琪率领。九世家中王家因着族中并无适龄男子已是连着几年无人上场,可其他八家上场的却都是族中地位颇高的少年郎,这一众人中,倒是苏岐显得弱了几分。赵、傅二家虽非九世家,却也是绵延百年的清流名门,身份亦是颇高,上得这场上亦有世家清流并贵之意。 苏家看台旁便是李家看台,李由倒是笑着对苏晋说:“我记着前年苏家上场的是您家中二公子,去年是大公子,怎的今年换了那侯府小公子?” “本该是岚上场的。”苏岚微微一笑,“可惜昨日受伤,只能劳我家弟弟上场。” 李由见得苏岚答话,却也是一笑,倒不准备继续说下去,却又听苏岚道:“可巧,九爷今次也替了东宫,倒叫我觉着不上场也没那么遗憾了。”本定的是三爷和太子各自带队,如今三爷受伤,太子便也不上场了。苏岚从一开始便不明白皇帝想他二人上场用意何在,毕竟此刻已是剑拔弩张,若真是同场不用想便得是一片混乱。 李由听着苏岚这半句话,实在是觉得有些噎得慌,偏她年纪小,自己又不能与她言辞上计较,倒显得颇没有风度,而苏晋亦是仿若未闻,并不想管束苏岚,思及此,便就只能对着苏晋尴尬一笑,不再言语。 此刻重重一声锣响,场中六爷九爷马头相对,各自俯身探杆对着那场中小球,已是做好了开球的准备。 又一声重鼓,马蹄声登时压过周围一切喧嚣。 这场马球,开始了。 六王爷纳兰瑾奋力将身子一探,那球便先到了他的杆下,他顺势将身子伏到马背上,快将球向前带,他身后郑彧和苏岐迅上前。只见纳兰瑾将球杆一挑,那球便直接到了郑彧杆下,那球飞快,从场上带起一路黄沙。 郑彧接球后直接侧身伏在马上,眼角余光盯着身后,苏岐则与他相对,挥杆以作保护。此时乔安祎已经当头迎上,直接探身去击郑彧的球,郑彧以极诡异的角度在马上转身,而球则飞到了苏岐的杆下,另一边傅东阳也包抄上来,苏岐与他直接一杆相撞,那球便失了控制,直直向前,玄汐瞅准这空挡,立刻飞身去抢,这时张平也上前拼抢此球,却被玄汐那马一逼,却是登时阻在了那里,胯下坐骑的两只前蹄已是凌空扬起,玄汐的球杆便从那马蹄下一扫,直接夺球便向红队那球网奔去,连看也未看张平,张平则紧紧拉住缰绳将马头扯向另一边,退后了几步,才堪堪将马稳定下来。 场中离着看台算不得近,众人只觉得这一场甫一开场便甚是激烈,好看的紧,那中场处五六人绕着那小球纠缠,未待细细看清动作,便见玄汐几乎是悬在马侧飞掠而出,张平则被卷向一旁。此等事情在马球场上实在常见,玄汐又难得冲杀的如此激烈,自然无人去看张平。 萧文渊和赵安从两侧夹击玄汐,逼他向前,沈毅则迎头去勾他那球,玄汐飞从马侧将身子伏回正中,堪堪躲过沈毅那一击,却是顺势将球甩起,意欲直接攻门,后面的纳兰瑾立即飞身去拦,被那球撞到球杆上,直接向后仰躺在马背上,却到底将那球阻在马下,被回防的萧文渊顺势接过。萧文渊带着那球向前,晃过九皇子纳兰珺,将那球又抛给郑彧,郑彧带球向前,与张平迎面对上,郑彧却不躲避,只将那球直接向前一滚,直向着张平马腹而去,张平只得侧身去挡,挥杆之时又唤人来助,他侧翼防守的乔安祎登时上前,因着张平的动作那球便擦着他马尾而过,郑彧的马头几乎与张平贴上,便直接一身将他扑在马上,探杆抽向那球,不肯让已经赶过来的乔安祎夺到,手起杆落,却是堪堪扫过张平之马的后腿,待郑彧猛地直起身子时,张平却被带着直接硬是转了个弯,那球则滚落一旁。 张平两次受惊,已是醒过神来,觉今日场上不对,这几个人似乎皆是向着他而来,而且拼抢的如此激烈似是不顾性命一般,就连那素日马球场上也我行我素的玄汐也一反常态,他心中更是有几分恐慌,只觉得不妙。 第六章 马球场上(二) 不由得张平细想,乔安祎那边已是捞起这球,直接送到他的杆下,张平本就惊慌恐惧,兼之又是个急躁性子,此刻更是被激起了狠劲,再不细想,只奋力带球向前,奔着那红队的球网直去,不待身后防守的乔安祎和傅东阳跟上便直接单枪匹马扎进了那一片红色头巾之中。 这时看台上众人的情绪已是极为热烈,纷纷站起身来,望向场中。拿着千里眼不错眼珠地观察场中形势的苏岚,早已淹没人群,见得张平如此凶狠,却吹起了口哨,那声音竟是极为轻快。 “你看见什么了?这么高兴。”一直安坐在苏岚身边的苏峻将嘴贴在她耳边,在这喧嚣人群之中,他的声音似是从很远地方传到苏岚耳中。苏岚笑着侧头去看他,摇了摇头,接着说了句什么,虽是声音不小,可苏峻也并未听清,叫她再说一遍,她却不再理会,继续看着场中。 张平冲劲极猛,那球一直被球杆以压带的方式控在地面,被牢牢锁在马腹位置,他另一只手则牢牢握紧缰绳,以极快地度就向着郑彧和沈毅二人而去,这二人本是左右合围之势,见他近到身前竟也丝毫不减,被逼的只得退后。张平更是死命一夹马腹,那马竟是凌空跃起,就连看台上也响起一阵惊呼,场上其余十一人皆是一动不动,看他直接将那球送进红队网袋之中。整个场上似是安静了几秒,猛地爆出剧烈的欢呼声。 张平一手凌空挥动球杆,一手则紧勒缰绳,调转马头。此刻计分的兵士则挥动蓝旗,并敲响铜锣,示意张平为蓝队斩下一分。场上人这时也都回过神来,红队更是一齐向着张平围拢而去,张平在这满场的欢呼声中显得极为兴奋,一扫方才那惶恐,也将那一瞬激起的担忧挥洒殆尽。 郑彧直接探身去勾张平的球,被张平挥杆一挡,直接挡开。虽是避开了这一击,张平身侧却是出了空档,萧文渊顺势去勾,张平又是以不符合他年纪的灵活扭身挡开,这时玄汐和乔安祎也到了这混战之中。 这红蓝二队也颇有象征意味,六爷与三爷亲厚,九爷背靠东宫,这划分队员也基本是按照两方的势力来分,这十二人在场上较量,实则也是东宫与三爷之争。苏岚扭了那千里眼,不看场上,却是看向皇帝那一席。三爷早有筹谋,此刻便只是静静喝茶,偶尔低头与王妃说几句话,神色温柔又安稳,除了唇色脸颊颇是苍白,看不出半分昨日遇刺生死难料的模样。太子则颇为昂扬,眼神都亮了几分,不自觉流露出的轻快笑意,让他有几分颓唐的神色都明亮起来,竟叫苏岚觉着这人其实,挺单纯的。 苏岚笑着摇了摇头,将那千里眼收入手中,笑自己竟然觉得东宫挺单纯的。 此时,场中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声,那一声,是凄厉的嘹亮,紧接着只听见一声锣响,而马蹄卷起的黄沙将场中生的一切与看台上的视线间隔开。 苏岚的手不自觉攥紧,将身子向椅背一靠,滑下去了几分。 “来人!”场中不知是谁的呼喊瞬时响了出来,可那马蹄卷起的砂石却将内里的情形遮个严实,风声呼啸,连着这喊声也被裹挟着吹走。 “怎么了?”看台上的声音传入苏岚的耳中,“今日这风甚大,场上也看不清楚了。” “快来人!”场上正中那一团马匹四散开来,乔安祎当先冲出马球场围,向着一旁的禁军大吼道,“太医!快救人!” 看台正中视野最佳,李由、沈端这几个有儿子在场上的立刻便站了起来,乔安亭也急急地看着弟弟那的动静,不知是谁出了事。 “怎么回事?”皇帝也被这场中变故惊动,沉下声音问道,“沈琦,你去看看。” 这沈琦虽然姓沈,却和清原沈家没半毛钱关系,出身行伍,是皇帝身边少有的不涉党争的纯臣,从来都最受皇帝宠信,正因如此,此番皇帝特地将本不随行的他调来御林苑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此时太医也早已下到场中,没多时沈琦便回了看台,他身后站在那看台御阶上的正是六皇子纳兰瑾和九皇子纳兰珺,这两个人并未上前,只站在那等着沈琦说话。 “陛下,是张指挥使坠马了。”沈琦抱了抱拳道,“其余十一位都没事,太医说伤的不轻,此刻情况尚不明晰,已经着人用担架抬了,由禁军护送着到后头去细细诊治了。” “平儿!”那边张桓听了沈琦的话,一下子便跌坐在椅中,脸色惨白,直直地背过气去。 “快去看看张大人!”皇帝也是一惊,连忙吩咐道。这众人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这张桓到底是缓了过来,跌坐在椅中,神色惶惶。 “臣请皇上为我儿做主啊。”张桓一脸的悲愤,对着皇帝道。 “老六,老九你们俩过来。”皇帝点了点头,叫在那边站着的二人上前,“场上怎么回事?” 这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纳兰瑾才向前走了一步道:“回父皇,张大人坠马时,场面十分混乱。五六人都在争抢那球,儿臣瞧着倒是郑彧的杆子扫到了玄汐的马腿,可不知怎的,最后,惊了张平的马,将他直接甩了下去,后来,张平,似乎还被踩了几下。” 纳兰瑾说到后面,不住地去瞧张桓的神色,见他面色苍白眼睛赤红,声音也就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陛下。”张桓挥退左右搀扶的人,一下子跪到地上,膝行到皇帝的桌案前,“臣请陛下做主啊!” 这时太子也神情激愤地起身,无视李由那不断投来的叫他不要开口的目光,道:“儿臣请父皇彻查此事!”说完,他的眼神直直落在纳兰瑞的身上。 皇帝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叔永啊,先去看看吧。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张桓字叔永,此刻皇帝唤他表字,便是带着安慰了。 张桓听了皇帝这话,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皇帝话虽说的绵软,却也不由得他再闹下去,便也就在左右的搀扶下顺势起身。 “朕今日也乏了。”皇帝缓缓站起身来,“沈琦啊,着你全权查办此事吧。叔永,若是张平醒了,立时叫人来报给朕知道。” 皇帝走后没多时,苏晋便也站起身来,苏岚和苏峻忙起身送他。今日马球赛苏晋亦如往日,一言不只是默默观望,此刻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岚,只看得苏岚都有些心虚,才听他道了句:“他若死了,你怎么办?” 苏岚闻言一愣,看向苏晋,苏晋却是难得一笑,摇了摇头,便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了看台。苏峻苦笑着看向苏岚,正欲说话,却见那边王钰走了过来。 “我倒是要恭喜苏大人了。”王钰颇有几分刻意地压低声音,“苏大人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伤重尚能撑起这台大戏。” “王大人说什么呢。”苏岚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倒像是躲在了苏峻身后,“沈大人可还没走,您这话若叫他听去,我这身子骨可禁不起他那套的折腾。” 王钰此刻显然心情很好,倒也不恼,只自顾自地道:“张平啊就是不自量力,也不年轻了,还下场折腾什么。” “倒是王大人会养生,年纪大了,便是认怂也不肯上场。”这边正准备离开的九爷纳兰珺却是冷冷开口,“如今倒是说起了风凉话。” 王钰虽是气恼,却碍于对方乃是皇子,无法作,可面色也是极差。纳兰珺向来是太子一党,虽是未必和张平关系有多好,可到底是利益趋同,此刻作王钰也是自然。他说完这话,却又是瞟了苏岚一眼道:“场上混乱,本王也没得证据说与你有关。可本王知道,你苏岚,脱不了干系。” “殿下真是冤枉隐之了。”苏岚一边说着,便给了苏峻一个眼神,苏峻当即便扶住她的手臂,显得她颇为虚弱。而那边正和禁军几位都领说话的沈琦,却一直在瞧着这边的动静。 “张平坠马后的情形,我没看分明。可他坠下去的时候,却是确确实实惊了马!为何那被杆子挥到的马都没惊,偏是他的马惊了。”纳兰珺眸色一沉,声音陡然抬高,似是故意要吸引周边人的注意力,此时虽是散场,可大半观赛之人尚未离去,“那可是张平用了几年的军马,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惊了还将他掀下马去!定是你动了手脚。” “殿下何出此言?”苏岚却是一笑,倒显得颇为委屈,“我如何能动手脚?” “谁人不知这御林苑乃是你的羽林卫所辖,军马皆放在你军中的马厩之中,你若是想在食料中下药还不是轻而易举!再者,明明该你上场,你却借故换了苏岐,这个中蹊跷你怎么说?怎么偏就你随扈三爷受伤了?”纳兰珺这话说完,周围倒是起了不小的窃窃私语之声,他这话着实说的颇狠也叨到了点子上。 “姑且不说那马是不是被人下药了,还有待查证。”苏岚也不动怒,仍旧是微笑,脸色却愈的苍白了几分,“殿下说本是我上场却换了苏岐,我也不知,怎的偏偏就是臣随扈三爷遇刺!臣,也想知道,是谁行刺三爷。九爷这么说,可是要指点迷津?” 纳兰珺被她这话问的颇有几分哑然,他本意是要言语相逼,看她是否会露出破绽,可见她神情安稳,虽是有几分气恼,却不见慌乱,不像是有半分的心虚,却也不甚肯定自个的猜想。 “哼!”纳兰珺思及此处,便一甩袖子,转身要走,却也不忘给苏岚放句狠话,“不论你苏岚如何狡诈诡辩,这事定与你逃不开干系,你且等着。” “臣也想奉劝殿下。”苏岚说这话时,眼神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了沈琦,与他正好四目相接,“这到底不是殿下自个的事情,这么上心这么激愤却是何故。说句不好听的,这事查或是追责,也轮不到殿下您。” 第六章 马球场上(三) 苏岚这话说的着实有几分不敬了,苏峻见她如此,便颇有几分闻言地道:“好了,阿岚,你出来的够久了,还不回去,医士不是叫你静养休息!不要胡闹了!” 接着便搀着苏岚,半挟持地带着她离开,经过僵在那的纳兰珺时,还颇有些尴尬的一笑,紧接着极快地便不见了,隐隐还能听见他斥责苏岚太过任性的声音。 苏岚才被苏峻塞进了轿子,那边郦远便悄悄掀了轿子的窗帘,低声道:“李由已经请晋先生出面请魏国安先生来了。” “太医们呢?都束手无策了?”苏岚倒是摇了摇头,“这帮废物。还有,张澎怎么样了?” “您放心。” “张澎这人是个变数,若有半分不妥,便要处置,必要的时候。”苏岚点了点头,面上显出了几分难得的阴狠之色。 才放下窗帘,苏峻便道:“你方才可瞧见沈琦了?他怕是要查你。” “哥哥担心什么。”苏岚微微一笑,“我敢做这事就铁定查不到我。你可听纳兰珺说了,他说场上情形混乱,他没瞧清楚张平坠马后是什么情形。他没瞧清楚,玄汐哪里会说话,赵安和傅东阳也是乖觉的,至于乔安祎想说乔安亭都不会允准的。剩下一个李成浩,可未必真想帮也帮不了张平。且叫沈琦查。” “你就这么有把握?”苏峻倒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可苏岚行事鲜少和他分享细节,他也只能由得她去。 “我的把握啊,就在于我信得过魏国安的医术。”苏岚微微一笑,“身子不舒服,乏了。”说完这话,苏岚便懒懒一靠,闭目养神去了。剩下苏峻一脸苦笑看着她无可奈何。 才过晌午,皇帝便传令各家明晨开拔回京,得知这消息时,苏岚正和郑彧对坐饮茶。 “今日场上凶险,你啊,也算是因祸得福。”郑彧打赏了那传信之人后,命他离去,才笑着对苏岚说,“明儿回京,又能躲在你家马车里,我也是羡慕的很。” “那最后,是怎么个情形,到底是谁踩的?”苏岚这居处虽只是二进,可戒备极其森严,暗卫隐匿身后,禁军十步一岗,密实如铁桶一般。 “我瞧着玄汐真是个狠性子,他那马受惊后将他扯到一旁,闪避间倒是惊了张平,张平坠马后,玄汐控不住马,便直接从他身上踏过去,才稳住了马,这全程竟没眨眼睛。”郑彧摇了摇头,“你道乔安祎怎的那么急,他被玄汐一带,那马几乎是跪在张平身上,当即就见他一口血喷出来,甚是吓人。离他最近的沈毅杆子都没握住,直接便落了下去,可巧,击在他胸口。” 郑彧说完,还颇为夸张地拍了拍自个的胸口,一副快被吓死的模样,却叫苏岚笑出声来。 “我这样是不是不大好?”苏岚喝了口茶水,故作严肃地问,倒是把郑彧也惹得笑起来。 “可我倒有一问,张平不也瞧见了你们的动作?”苏岚将身子坐直,又问道。私心里却觉着,玄汐此人心思细密,又极其爱惜自个的一身华丽羽毛,大抵是不会莽撞行事的。 果不其然郑彧随即便笑着说:“他一栽下去便昏过去了。” 苏岚心中却是暗暗地笑了一下,脑海里却是哗啦啦的铜钱声响,盘算着这回能赚多少银子。 “走吧,陪我去看看殿帅。”苏岚将杯中茶饮尽,站起身来,拍了拍郑彧的手臂,“你从球场上下来,可还没露过面,剩下那几人可都在他那等着呢。” 苏岚和郑彧步行前往张家下榻之所,二人身后三十亲卫着不同常服的绛红色镶玄鸟纹的军服,并未着甲,配玄鸟纹长剑,这一干人相貌都极为出色,身姿挺拔,显得极为惹眼,可个个都不苟言笑,自有一股低气压盘旋。苏岚和郑彧姿态倒闲适不少,不时还聊上几句,可愈近张平处所,眉头便愈是皱紧,待进到其内,便变成了眉头紧锁面无表情的模样,倒真像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入内后,这三十亲卫便在张平所居的那一进院落里各自找好位置,五步一人以作警戒,这阵仗颇大,那军旅之人更是带着旁人难比的戾气,那屋内屋外前来探视的人,大半都着实被苏岚这出场惊到了,只觉得此人真真如外界所说,性情乖戾喜怒无常又任性,叫人捉摸不透。 “苏大人。”苏岚和郑彧就这么站在张平那暖阁门口也不入内,倒是将里面的张桓也惊动了,亲自出来看她,“这阵仗,瞧着可是真有些吓人啊。” “喏。”郑彧仍旧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可眉宇间神色却有点过于夸张,叫苏岚都觉得这厮演的未免过了头,“这三十人乃是从羽林卫中抽调的。指挥使麾下亲卫不甚得力,如今又是多事之秋,指挥使更是身受重伤,标下实在忧心,故而遣他们来护卫指挥使。尚书大人乃是指挥使父亲,我交予您也是一样的。” “这。”张桓此刻神色颇为复杂,叫苏岚都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一脸的表情说不出是怒还是楞,看起来倒很像,便秘。 “您不必担心,这三十人个个都极是骁勇,乃是我羽林郎里翘楚,手下都有不少周人性命,护卫指挥使定不会出纰漏。”郑彧倒是难得正经地继续说道,脸上忧心不似作伪,态度又是极诚恳。 “既如此,标下也要给指挥使出三十护卫。”玄汐此时亦从暖阁里走了出来,神色依旧冷若冰霜,可若细细看过去,唇边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微淡笑意,“毕竟,指挥使遭此横祸,标下也难逃干系。” 张桓神色此刻已是黑如锅底,挑了挑眉,抖了下胡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已是怒极,正要作。 苏岚瞧他这模样,心知若他真是在这作,他们几人到哪里都占不着理。一来这举动确乎算是挑衅了,二来张桓乃是世家家主,身份和辈分上亦是压着人。这口舌上的痛快逞了,实际的好处也得了,又何必再横生枝节。 她叹了口气,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张桓行了个子侄辈的礼,又是一脸微笑,却又恰到好处的捏出愁绪,显得颇有几分担忧而又克制知礼。 “尚书大人,我等年纪轻,不知礼数,大人莫怪。”苏岚说着这话,又狠狠瞪了郑彧一眼,“只我这三十人还望大人收下,指挥使乃我上官却不控兵,当此时,确实不便。” 有句老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张桓此刻亦有此感。这政坛上都是仗势欺人的,而他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少年,便深谙此理。张桓叹了口气,心口翻涌着的却是无力之感。若说方才尚有疑惑,此刻却是笃定,房内躺着的爱子,十之**与这位脱不开关系,甚至就是他的手笔。不单是那场上其余十一人皆有可能是他帮凶,便是这张氏上下,也并非铁板一块。可他又能如何?世家自有自己的法则,遭人打击,那便还手,还手无力,那便认栽。世家之间在乎制衡,各家势力此消彼长乃是公理,便是苏家为世家之长,主持公道,也不过是避免某一家真被瓜分除名而已。况且这一次,苏岚既然敢公然对张平出手,便不是两人恩怨,而是两家相抗衡,而苏晋定然知悉苏岚所为,由得他出手便是支持。张家和苏家对上,哪里是讲究风骨气节的时候。 张桓心里虽是闪过千般念头,可在面上却也不过一瞬,便神色如常,语气和缓:“几位既是来探病,便请入暖阁吧。只吾儿仍旧昏迷未醒,老夫实在挂心。” “还请尚书大人珍重。”玄汐却是缓缓说道,“我已是瞧过了指挥使,前面还有许多琐事,这便告辞了。过几日,再来探望。” 说完这话,玄汐行了个子侄礼,又对着苏岚点点头,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张桓听了他的话仍旧立在原地,眼前苏岚已经挑起厚重锦帘转入了暖阁内室,只剩步履轻缓的郑彧,正立在那门槛处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那神情竟似十足的嘲讽。 这时一排太医鱼贯而出,当先的便是太医院的院判,张桓见得他这才回过神来,克制着神态上前与他见礼,故作平静地问:“大人,吾儿如何?” 那院判却是神色恭谦地拱了拱手,面上颇有愧疚之色:“尚书大人,恕微臣医术不精,张指挥使,唉。”语罢他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张桓如何能再强作镇定,急急便问:“周大人还请直说,吾儿到底情况如何?” “老夫与诸位同僚救治之下,保得指挥使性命无虞。此刻他虽仍旧昏迷不醒,乃是坠马时头部受到撞击所致,消肿后便好了,过几个时辰便会清醒,按着方子吃药,几日后便不会有晕眩等等症状了。” 张桓听了这话倒是长出口气,竟也对着这太医拱手行礼,要知道张家虽是九世家最末,可也是九世家,乃是凌驾楚国其他贵族之上,是何等尊贵。那院判连连欠身,无论如何都不敢受了他这礼。 “只是。”这一个只是,让张桓本有了几分笑意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见这情形,更是一声长叹,“张指挥使的腿,即使老夫拼尽这一身医术,也是无能为力了。” “您的意思是?” “张指挥使腿上伤势太重,多半是要,唉。”那太医把心一横,道,“瘫了。” “什么?”张桓只觉得眼前一黑,多年的修养逼得他没有栽倒在地,可也已是无法在维持那惯常的从容气度,“当真?” “微臣听闻您已经请了魏国安先生,他医术可谓是独步天下,远在我等之上,他或许还可一试,微臣,已是无能为力了。”说完这段话他已是冷汗涔涔,可心口一块大石到底落了地,“而且,指挥使的胸前肋骨断了几根,贴近胸口有一根几近粉碎,微臣只恐外伤之下,心脉有伤,但这只能等他醒来,再行细细检查。” 张桓此刻,只觉如遭雷劈,竟是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七章 黑白棋子(一) 暖阁内,苏岚俯身在张平的床前,似乎是在细看他的伤势,还时不时问上几句,一副关切样子与一旁只是喝茶的郑彧对比颇是鲜明。 宽大袖袍垂在身侧,掩住她偷偷为张平切脉的动作。她静静打量着服侍在内室的人,除了两个眉脸齐整的大丫鬟以外还有几个小厮侍立在侧,倒是显得有几分拥挤。而张平正室夫人年前刚刚产下一女,才出了月子,并未跟着来这御林苑行猎。须臾,苏岚将手默默收回,神色如常地细细叮嘱了几句,便也坐到了郑彧的身旁。 苏岚端起茶盏,将眼帘垂下,似在看那茶叶漂浮的轨迹。 她虽医术不精,底子却也算扎实,把脉更是天下第一名医魏国安教的,这一下手,便知道张平的心脉确实受损,可未必不能治,自己虽是不行,可魏国安最少有六成把握。只是,他那夫人却是注定要守活寡了。张平这一脉,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张桓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说,绝嗣了。 绝嗣二字之于一个世家的打击,可说是,灭顶之灾。这两个字背后潜藏的将是家族内部残酷的争斗。掌权一脉绝嗣,继而家族中其他各房各支将群起争夺继承权,他们势必将寻求来自外部的帮助,于是各方插手,最后这家族几乎难逃分崩离析的命运,即使求存,也会大不如前。 这样的张家,远比让张平死去更有价值。若他死去,张桓自可为他请封,那么过继婴孩到他一支承继香火,甚至炮制个怀有遗腹子的姨娘都未尝不可。可他如今活着,膝下有女,按照大楚律,便不可抱养宗族之子承嗣。至于怀孕的姨娘,想必张夫人也不肯找个野种来继承家业吧。 见得张桓进来,苏岚便缓缓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眼睛微眯,又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张平,拉起郑彧便起身告辞。 踏出门槛时,她不由得失笑,只因,按照计划的下一步,她要做的反而是,保住张平的这条命,而且越长久越好。 晚间时分,魏国安给张平的诊断便传遍御林苑,他只说,“张指挥使之心脉,我可救。只是,人命可续,子嗣难续。况且,续来的命注定是个瘫子的命。” 这话不留情面的叫人尴尬,却是魏国安一贯的风格。苏岚对张平亦无什么同情,只想着,大概魏国安给他把脉时确实松了口气。因为他确实是自己绝的嗣,无需他再做手脚。那颗还没黑透的医者之心,大概尚能偏安一隅。 苏岚仍旧在那座小楼之上,这一次,却是爬上了屋顶。第三日小腹终于不再坠痛,即使是郦远也没法子硬把她塞回室内。她望着远处,缓缓伸出双手,张开十指,那十指白皙如玉,长而纤细,月光下竟似透明,左手一道横贯伤疤,显得更为狰狞。这双手,曾是江南春雨杏花时,轻握油纸伞的,如今却是塞北送风烈马时,执剑杀人的。虽然依旧白皙,却不知已染上多少血污。 “怎么?害怕了?还是你觉得自己如今太狠了,想做回翩翩公子,良善儿郎。”天上星辰寥寥,远处的旌旗被风撩动,耳畔猎猎风声中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人不知何时和她并肩坐在这小楼屋顶。溶溶月光倾泻苏岚脸上,将她容色照的一片梨花雪色,而身边那人却隐没黑暗之中。夜色里,瞧不清五官,只有那一双眸子,如寒泉清冽,泛波光粼粼。 苏岚扭头看他,看了一眼,又扭头看着前方,说:“这时候你还来见我。” “有一事不明辗转反侧,想请你为我解惑。”苏岚虽没看他,但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在笑着的。 “说。” “张平的马是怎么回事?你下的什么药,竟是查不出半分痕迹。若是能叫人用了,岂不是很好。” “世上再高明的毒药都做不到没有痕迹。”苏岚轻笑出声,“只不过是检验的手段还不够高明罢了。而更为保险的法子,是,不用药。” “针?” “对。以银针入穴,可改人之脉象,可活人也可死人。放在这兽医科,也大抵相同。”苏岚笑的愈欢畅,“咱们九爷有句话说的对,这御林苑在我手中,真想做些手脚,谁也拦不住。” “哦?竟是如此。”那人的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清泠泠的声线亦是柔和了许多,“以前只知你毒术颇高,不想你还有这本事。” “制毒不过是医术中小小一项,我嘛,不喜歧黄之术,故而专攻这一项。”苏岚叹了口气,“不过,歧黄之术,我比之一般医馆的坐堂医还是强上许多的。可在我所知的人之中,医术最高的是我兄长王愫,即使是国安与他也不过是堪堪打平罢了。” “下在陛下身上的,究竟是什么药?”那人语气和缓又恬淡,似是闲聊一般,目光却灼灼锁在苏岚身上。 “牵机。”苏岚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可二人皆是怔楞,苏岚倒是疏散一笑,不见懊恼,仿佛她方才说出的不过是今夜风很大这样的话。 “那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苏岚却是挑了挑眼皮,一脸似笑非笑地神情看着他:“这事若不是借你之手,还成不了呢,如今才问我是什么药?” “怎么,苏大人不愿为我解惑?” “罢了。”苏岚却是夸张地摇了摇头,“月色正好,与你说说也无妨。” 那人抬头看了看天上,那一轮明月高悬,皎洁而明澈,却隐有残缺。 苏岚笑了笑,“在用毒者看来,世间万物皆可伤人,关键的不过是一个多少。所谓见血封喉,是服下极少,便可霎时取人性命。我将牵机做了些许改良,将一次致死的极小药量再分装数份,于是这药不会夺人性命,却又比慢性的毒药更为烈性。配的精准,便能控制陛下作的时间。你若不出手除了那小太监,我还可以通过他随意控制陛下病的时间和程度,如今,真是可惜了。” “我若不除他,如何向东宫交代。”他的语气并不算好,却也和缓,“坦诚相见?我真希望你确乎对我坦诚。” “你和我是这棋盘上黑白两颗棋子。”苏岚叹了口气,“殊不知,乃是一人执棋。” “苏岚,你是棋子吗?”那人问道,目光锁在苏岚的脸孔上,她只觉自己被那目光映照的无处可逃。 “但愿君心似我心。”苏岚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那人轻笑出声,看着苏岚的目光锐利地似刀子一般,却是又迫近苏岚几分,他从那阴影之中隐隐闪现出脸孔来,高挺鼻峰上月色终是倾泻,照的他半边脸孔,似妖似仙,将苏岚的目光似也模糊,“我心你心当真相通?你呀,没良心,我如今可是为你顶着偌大一个张家的压力呢。” 苏岚被他那盛极的容色所惑,竟不知为何,升起几分慌乱,眨了眨眼睛,不去看他那被月色映的璀璨的眸子,道:“我何尝没有为你顶着李氏的压力,如此,扯平了。” “扯平?”他语意带笑,似是瞧出苏岚此刻的慌乱,却是故意压低声音,似呢喃,更添惑人滋味,“我可不想和你说扯平这二字。你我之间,计较的太清楚,不好。” 苏岚听他这话,只觉得头大,往日那般的人,今夜月下怎的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想着手便伸到了那人的脸上,捏了几下,倒叫那人吃了一惊,只听她说:“这不是人皮面具,怎的与往日大相径庭?” “你觉得哪样好?” “与我有什么关系?”苏岚神色清明,月色下耳朵却有几分可疑的微红,将手收拢到袖中。 那人依旧是和煦带笑的,学着苏岚的模样,掐了掐自己的脸孔,倒真是有几分好笑,可那神色间却不知怎的叫人觉得黯淡下来,连语音都越沙哑了些:“你可知那太极双鱼图,黑中有白,而白中又有黑,黑白交融,相生相克,哪里能割裂开来。这世间,谁是纯然的白,谁又是纯然的黑,黑与白,明与暗,谁能说得清楚,又哪里没有关系。” 苏岚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看着他身影,陡然消失在眼前。 小楼之下,一顶靛蓝软轿渐行渐远,天上渐渐下起雪来,映着月色,照的天地一片惨白。 “我啊,哪里喜欢这样的你。”苏岚缓缓站起来,只觉得这天地间的雪似乎都落在她的肩头,“哪里敢与你又半分关系,哪里敢。” 于是苏岚纵身从那屋脊上一跃而下,大氅卷起飒飒风雪,转着圈地落在脚边,郦远上前为她撑起伞来,白色的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绘着绮丽的水墨山河。 这天地间雪落晦暗,无人比肩,只觉得凄恻无比。 第七章 黑白棋子(二) 回京后的第五天,皇帝病势沉沉,已是连罢了两次朝会,这年后开笔之期一拖再拖,搅得这本就诡谲的京都形势愈复杂起来。≧≥≧ 第三次送上拜帖之后,郑彧终是得到机会来苏家见自回京后再未露面的苏岚,挥退引路的下人,郑彧沿着青石路径,向着苏岚所居的院落深处的酒室“当庐”而去。踏入苏岚院子时,郑彧只听见风吹着竹叶沙沙作响,此处院子被苏岚题名个园,正是因着这千根碧竹。而在地处大6北方的楚京,也唯有此处有四季常青的修竹,只这一处便可见苏家之巨富与豪奢。 这隐匿于竹林之中的小屋,此刻白雾蒙蒙,空气中浮着辛辣的芳香气味,这气味清冽却并不强烈,那白雾中央,有男子低低说话的声音,和苏岚极为舒朗的笑声。 “我说苏岚你这个小人。”郑彧叹了口气,终于踏过了这小屋门槛。虽是午后,这室内依旧光线晦暗,琉璃盏被随意摆在灶台之上,方才扼住他喉咙的郦远此刻正蹲在地上烧火。 被称作小人的苏岚,正趴在大坛子边沿,细细品味那酒曲的味道,听见了他这一声,才缓缓放下手中木勺,转过身来,道:“你竟然来了。” 听了这话,郑彧只觉得自己的脸大概比锅底还要黑一点。 苏岚带着他踏入了一侧的耳房,又转入一条暗廊,这条暗廊修成了斜而向上,并不通透,只是两侧凿出了镂空海棠花窗,透过那镂空花纹,可见身侧那覆着白雪的翠竹累累。暗廊尽头便是一个小亭,那亭子修在假山之上,旁侧又有明廊,过了那明廊便可见这大片假山之上尽头三间厢房,竟是那竹林另一侧的木质小楼延伸出的一部分,而那小楼本身就是横在水面上的一处水榭,这一组建筑造型颇为宏大,却又精致非常。 郑彧叹了口气,却是不由得的赞叹道:“我虽来往许多次,可你这酒室,确实建的精巧至极。今日细细看去,却觉得这风格和京城那家映雪楼颇为相近。”郑彧说完这话,猛地看向苏岚,此时苏岚已是进了那厢房中,阵阵暖风吹来,郑彧也才觉出这室外的寒冷。 不同于方才那间小屋,这三间厢房建的极为精巧,屋中极为明亮,几排高大的架子将这间酒室与其他两间厢房隔开,那高大架子上,摆着各式的酒坛和酒器,墙上则悬挂着几幅山水,那山水画倒未见得多好,可上面的题字,却真真是极好看的字体,一笔一折力道遒劲,极有风骨,却又纤细秀美,正是名扬天下的瘦金体。 “苏岚,你这字写得真是愈好看了。”郑彧顺手在苏岚的酒架上拿出一套汝窑酒器,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呦,竟是酡顔。你什么时候学会酿这个酒了?” 苏岚笑了笑,却是不知从何处提出一个四层的食盒,道:“我一早就料到今日大抵会有贵客登门,没想竟真被我料准。” “妙极。世人都说,这瘦金文体乃徽宗所创,却在你苏隐之的手中变化万千,早已脱了原体,真该叫你这字,苏体才是。”郑彧抿了口酒,又道,“可他们哪里知道,你这人若是对什么上心,尤其是这风雅之事,皆能做到极致,哪里仅仅是书法一道。” 苏岚微微一笑,却不言语。郑彧这才细细看她,却见她今日未着往日的重锦华服,只一件青衫落拓,浅笑盈盈不说话时,竟真如竹林高士。不似往日那艳极处雌雄莫辩的绝色,却自有凛冽风骨傲岸。 “啧啧,见你一袭青衫,竟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的仙骨,这宽袍广袖,做道士想来绝对是祸国的妖道,大抵皇帝也能被你蛊惑的一心去求长生登仙之道。”郑彧笑了笑,“我真是对你那师兄王愫,好奇的很。真想见见这位仙人丞相究竟风骨清冽到了什么模样。” “他啊,青衫磊落,可心比谁都黑。风姿卓越不假,亦是谈笑间杀三人的主。”苏岚笑了笑,道,“喏,和咱们玄郎某些时候像的很。” “若天下为棋盘,你自然是那白玉雕成的白棋。即使攻势凶猛,亦是世人眼中天光照彻的风姿清越,喏,你那师门中人,大抵都是这般。”郑彧将手中酡顔推至苏岚面前,“而玄郎那般的人,便是墨玉棋子。先手为棋,即使胸中丘壑万千,也是世人心中那深不可测天光尽头的千年寒潭。” 苏岚猛地抬头看他,袖袍一抖,酡顔倾洒在她宽大衣袖之上,馥郁香气一时浓郁非常。 “天地若棋盘。”苏岚微微低头,似是在拂拭袖上浓酒,“做那黑白棋子的人,该多苦啊。” “你告诉我,三爷那落子可定大局的黑子到底是谁?”郑彧的语气亦是尖刻了几分,带着少有的咄咄逼人的强势。 苏岚那擦拭袖子的手不可察觉地一颤,却是昂起头直直看向郑彧,微微一笑,道:“我哪里知道,你自己去问三爷不就得了。” “张平这一瘫,不过三五日间,张家便隐隐显出分崩离析之势,故而不是他。”郑彧的目光牢牢锁在苏岚那张平静的脸上,“李家乃是东宫母家,等闲不会反水。那么,这答案昭然若揭。” “郑郎。”苏岚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肯定,那人一定在东宫身边呢。” “否则呢?” “可定大局的棋子,未必真是个大棋啊。”苏岚笑了笑,“我儿时学棋,师傅说,天元一处,非到后来不可下。可我偏爱先手天元。往往天元可定胜负,可天元哪里是大棋,兴许是臭棋也未可知。” 郑彧听了苏岚这话,越用那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她,似是要勾破她那张美人皮去瞧瞧她内里是何等心思。苏岚见他这副模样,倒也从容,只因着这面前之人乃是郑彧,而她向来知道如何能将他糊弄过去。 “我便知你今日不单单是为我的酒而来。”苏岚笑着给郑彧倒了满杯,“京中局势复杂,可是叫你苦恼了?” 郑彧听见苏岚这话,倒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酒杯,却又叹了口气,道:“你未曾亲眼见,实在难以想象张家如今那鸡飞狗跳的模样的。” 苏岚见他开口讲这事,便知他不再纠结上个话题了,倒也微笑着听着。这几****虽足不出户,可凭着那一只只飞进飞出的信鸽和无数报信之人,她对这京中形势只怕了解更甚于郑彧。 “哦,张桓可仍旧伫立未倒,他家便是内里有人起了心思,竟也真敢拿到台面上来说?”苏岚从食盒里取出一碟子藕片来,那混着茶叶和梅子汁的味道霎时充满了整间房。 “这才是精彩的地方。”郑彧登时拿起面前的竹筷,便夹了一块放入嘴中,才笑着道,“你这下酒菜同酡颜般配的很,啧啧,都说君子远庖厨,你偏爱琢磨这些东西。” “我向来不是君子。”苏岚笑了笑,却不理他,只叫他继续说下去。 “张平自回到京城便清醒过来,以他那炮仗性格,又哪里能接受自己瘫了这事,很是闹了一阵子。张桓倒是稳住了他的脾气,可他到底是绝嗣了,你说怎的,竟折腾起自个的夫人来,直说她只生了女儿如何如何,闹了好久都不停,把他夫人委屈的直接回了娘家。” “他那夫人算来也是玄汐的堂妹,世家这辈缺女儿缺的紧,她倒也是十分金贵,可见张平真是昏了头。”苏岚摇了摇头,“平日里他与这夫人也算是情深意重,成婚三年无子,也不纳妾,如今大概是后悔了吧。” “后悔有什么用?”郑彧嗤笑了一声,道,“若他当真立得住门户,招婿又不是不可以。偏张桓一大把年纪,却得面对这内忧外困的局面,实在可惜。他堂弟张澎,如今呼声正高,隐隐有取而代之之意。” “东宫手中最缺的便是兵权,自高州出事后,更是如此。”郑彧继续说道,“如今张平瘫了,东宫自然不肯让这大权旁落。” “张澎,张澎啊。”苏岚笑了笑,“那爷的意思是什么?” “京营都督出缺,他一直暂代,大概是要扶正了。”郑彧笑了笑,“你看如何?” “那便遂了东宫的心意也无妨。”苏岚摇了摇头,“可惜啊,文人就是不适合玩这些阴谋诡计。便是一万个京营又如何,哪里比得上张桓一人。这时不雪中送炭也就罢了,偏偏玩落井下石的把戏,叫我说他什么好?” “可我瞧着张澎却不是个善类。”郑彧叹了口气,“倒是比张平聪明多了。” “可他又不是张桓的种。”苏岚摇了摇手指,笑的一脸轻松,“张平若死了还好。如今,你且想想,若你是张桓,瞧着自己往日风光无限的长子如今失却权力躺在床上,自己瞧不上的,却拥有了属于自己儿子的一切,他心里能好受?便真是口口声声家族至上,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私心。张桓这,他便是得罪透了。” “张桓若真是这般厉害,又怎么能由得张家到了今天这地步?”郑彧这语气中满是迟疑。 “昔日他瞻前顾后,如今怕什么?”苏岚叹了口气,“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张桓这支已是绝嗣,便是张家没了,同他还有什么关系?行事没了顾忌,自然就不一样了。” “况且,李家可不是温文尔雅的乔家。”苏岚将手中酒杯猛地放到桌上,“他们家,可是秃鹫。” “张澎。”郑彧念了几遍这两个字,却是抬头看向苏岚,“你和他是有私交的,那颗黑棋?”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第八章 大雨倾盆(一) 当晚,紧闭数日的宫门开启,一队队禁军打着火把,向着京中各府而去,街头的百姓惊诧地看着这些人的身影在街头一闪而过,又迅消失,只觉是夜晚的朦胧幻觉。 苏岚窝在个园正堂的梨花木椅子上,满室都是新酿的梨花白的气味,她仍旧穿着白日里的青衣长袍,肩上搭着一件素色大氅,双腿架在桌上,唇边的笑意扬起,整个人显得极为漫不经心又透着妖气。 她手中正瞧着的便是宫中送出的邸报。皇帝明日将于朝会上重开御笔,因而连夜告知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如此阵势,想来该是大朝。 “这样要紧的事,你们竟没先得到信?”苏岚神色倒也如常,可跪在地上的郦青已是满头大汗。 “属下办事不利。” “起来吧。”苏岚瞟了他一眼,“演的跟真的似的。真以为我不会作你呢?” 郦青登时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面孔,笑着说:“我和您也是青梅竹马,哪里舍得?” 苏岚又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带着一脸的嫌弃,道:“这事,倒也是提了个醒,宫里的人手不足,若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兴许真会出点什么岔子。” “主子。”郦青站起身来,精致的娃娃脸难得因为思索而成熟起来,“您瞧着,咱们启用老爷子的手下如何?” “这你自个去和誉伯说。”苏岚却也不说答应,“我可没那么大面子。” “好在咱们人手一早就准备好了,明儿也能如期给他们送份大礼。”郦青正了正神色,“康家人该登场了。” 天色尚是朦胧之中,便陡然响起几声惊雷,待得鸡鸣时分,这第一场稀稀拉拉的春雨竟也大了起来,渐有滂沱之势。 苏家前院一片忙碌景象却静的无一丝声响,着着蓑衣的仆役撑伞疾步随着祖孙三人,过七进穿堂,才到得前院登车。苏岚看了眼自己身边撑伞的郦远,见他近已全湿,便道:“今儿你甭跟着我了,上朝不碍事的,回去换身衣裳去。” 郦远却只摇摇头,看向苏岚的目光里有一如平常的执着和沉默,此刻还多了些忧心忡忡。 “是啊,人常道多事之秋。”苏岚叹了口气,“可我觉着这样的天气,才是做大事的时机。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郦远只点了点头,又撑起那二十四骨油纸伞,护在苏岚的头上,将她送到了马车之上。 苏家的马车极大,驶出长安街的时候,溅起一路的水花。出了长安街,便是素有楚国第一街之称的东市街,此时街旁店铺尚未开张,倒也难得寂静。前头静街的禁军和京兆尹衙门也并未鸣鞭,只走在前头,引着九世家的车马在这长街上排开,彼此之间隔着护卫和大抵二十步的间隔,一齐向着宫城偶尔驶过,奔着宫城而去。 当先的马车里,苏岚闭目靠在小几旁,手却不自知地攥的白。 霎时,这死寂长街却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紧接着便是一叠声地“有刺客”,“有刺客”,苏岚那眸子登时便张开,透出极凛冽的目光,伸手便推开了马车的车门,向后看去。只见一个浑身带血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向了李氏的马车,却被禁军制住,他身后已有数人倒在地上,被雨水一浇,血红血红地漫了满街。 郦远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极大声地喊道:“都慌什么?”今日开路的俱是禁军,闻得郦远这六品都尉的喊声,倒也镇定下来,便随着他指挥包围住李家的车架。郦远冲上前,直接一脚踹在那人膝盖上,将他头颅踩到地上,在那一滩泥水里捻了几下。 这边苏岚的手,已是死死地把住门框,苏晋眼光一闪,缓声道:“你且下去瞧瞧前头这情形如何,再吩咐人去宫里通报吧,若不成,先封街吧。” 苏岚听得这话,不由得回头去看苏晋神色,见得苏晋并无其他表情,便也心中大定,连大氅也不披,挥退了一旁要给她撑伞的车夫,自己提着伞便下了车。 苏家车架当先乃是第一位,距离李家的车架着实有些距离,苏岚此刻急走着,也不管那脚步带起的滂沱大雨,身子已是湿透。后头却传来一人清冷的声音,道:“你与李家不和,又向来是一分委屈都受不得的金贵性子,此刻如此急切,难不成是幸灾乐祸?” 苏岚当下脚步便是一滞,从那纯白绘山水的油纸伞下扭头去看那人,雨大的已是乍起水雾,似是烟云袅袅,水汽里只能见得那人身量颇高,一袭黑色大氅站在青色伞下,面目全然不见,但她知道,这是玄汐。 苏岚于是静立不动,玄汐于是缓步向前,在这个雨水中浸透了血腥气的街头,竟叫生出安步当车的闲适之意来。 玄汐这步态看似缓缓,可不过几步便走到了苏岚身边。苏岚将伞微微后倾,抬头看向玄汐,玄汐垂下眼帘,微微低头,拂了拂苏岚肩头的雨水。苏岚等着他说些话,玄汐却只是笑了笑,便道:“你这官服都湿透了,一会难道这幅样子去上朝?” 语罢,玄汐便压低手中油纸伞,往前走了去,步子走得极大,大氅却纹丝不动,苏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怔楞,却也大步跟在他后头。 这一时,李由已经下了车,身后是李成浩亲自为他撑着伞,那被郦远按住的人,此刻嘴里嚷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东市街两旁的巷子里,还不时传来刺客被禁军绞杀的声音。 “阿远,放开他。”苏岚的不经意地扫过李家车架旁侧不知何时出现的郦青,便看也不看李由的神色,直接对郦远道。 玄汐撑着伞缓缓凑近前头,对郦远道:“去报告宫里,请求禁军开路。” 郦远于是松开脚,立时便又两个禁军将那人架了起来,只见他胸口已是一片血红霎时骇人。 那人登时叫嚷起来,一双眼睛已是血红一片,直直盯着李由,李由虽是已身经百阵,也被那眼光骇了一下,身后的李成浩更是不由得退了几步。 “我今日不为别的,就要取这李家父子的项上人头!”那人声音极为粗哑,“禁军为何拦我!” “你刺杀李家家主,禁军还不拦你?”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分,玄汐竟是难得地笑出声来。 “李家父子怎的你了?”苏岚见得李由就要开口让人堵了他的嘴,又哪里能给他机会,“你可知,刺杀世家家主乃是诛九族的罪过!” “李由,你重金令我手下去京兆尹狱中刺杀江源,待我等失败之后,竟不管不顾,任郑铎将我手下抓住,我几次求你相救,你非但不救,还要灭我的口!”那人显然是抱定必死之心,话语虽是激愤,却思路清晰,“若非我起意劫狱,不在家中,只怕此刻已经死了吧!可怜我一家老小,被你屠戮殆尽!你这个畜生!” “住口!”李成浩大吼出声,可为时已晚,那人已将该说的话尽数说完。这边苏岚一脸寒霜地看向李成浩,道:“李公子这是做贼心虚吧。” 李成浩听完这话,直接便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竟是要刺死那人。“叮”的一声脆响,竟是那剑尖撞在了苏岚的扇柄上,那白玉扇被这样一冲,却连一丝裂痕也无。 “李公子,这人现在是禁军管着,由不得你胡来。”苏岚微微一笑,眼光落在了一旁,郦青的身影已是不见。 “成浩。”李由厉喝一声,李成浩才觉不对,愣愣地丢了剑,又退后了几步,一脸的愤恨。 “还不把伞给两位撑上。”玄汐方才始终阴沉脸色一言不,此刻才抬头看了眼李成浩,眼里俱是警告神色,他二人同在东宫,向来私交也算是颇多,这般的神色还是叫李成浩头脑霎时清醒。他在京中向来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形象,脾气温和,不疾不徐,甭管他私下里手段如何,台上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样子,方才真是大大失态了,倒真像是坐实了那刺客口中的话。 “此事兹事体大。”苏岚瞧了眼玄汐,似是忌惮他的很,“世伯,家祖父乃是在场身份至高,理应告知,由他定夺,这人,我便先带走了,得罪。” 随着李由那一句“且慢”,那刺客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竟挣脱了两个禁军的钳制,直直扑向李由。 霎时,鲜血铺面,“咣”地一声,长剑落在地上。东市街的那一边,响起京兆尹的声音:“国公爷,下官来迟。实在是京兆尹那边已是大乱......” 苏岚隔着血色,看向玄汐,那唇瓣隐隐的颤抖,如同雨点拍地的节奏。 第八章 大雨倾盆(二) “啊。”6之言见得地上那具被人刺了个对穿的尸,不由得叫出声来。 “6大人细瞧瞧,那后头,还有好几具尸,兴许您也认得。”苏岚俯身捡起那淌着血的剑,对京兆尹6之言道。 循着苏岚的声音,6之言一眼就瞧到了李氏父子,李成浩那一脸的鲜血和如纸色的面孔,叫他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眼下这场面已然是失控,6之言抖了抖嘴唇,却实在没找到该说的话。 “着禁军先收拾场面,马上就到开市的时辰,怎能叫百姓看到这场面。”话音刚落,这雨中人纷纷收拾了各异的神色转向那朱红大伞下的苏晋,苏晋这出场也算是气派的很,撑伞的乃是苏峻,身后跟着的乃是玄家家主,玄昂,方才说话的也正是他。 见到这二人,李由的面色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是别扭之中却又放松了许多,可他身边的李成浩只是低着头,脸色惨白,同地上那具无人理会的尸体一模一样。 “6大人一同去面见圣上,秉明这事情的缘由。”苏晋瞧了瞧这一圈人的神色,缓缓道,“郑国公已先入宫去了。” 苏晋这轻飘飘两句话,已是将他所知所想抛了出来,亦表明了他的态度,此刻玄昂与他并肩,自然就是与他同声。 “把这尸体一并带上。”苏岚此刻就站在6之言身边,便低低对他说了句,6之言指挥手下动作,自己也才顾着瞧瞧地上这具尸,这一瞧,便觉不对,地上这人临死前手里竟是抓住了什么。 “拿上来看看。”瞧着禁军已将这道路两侧的路口全部封闭,正清理着其他尸,玄昂也就开口道。 “六瓣梨花!”6之言才拿起那似是块铭牌的东西,苏岚便低低地叫了一句,那边李成浩随着他这句话不自觉地就摸向自己的袖口,一愣,便猛地抬头,那脸上的惊慌失措,落在了这一圈人的眼里。 方才杀了人,这李公子虽是面色苍白,却不至于失态至此,这副模样落在人眼里,自然就意味着什么。 “这事情愈复杂了。”苏岚身边的玄汐冷不防地突然开口,竟是一反常态地叹了口气出来,惹得苏岚侧头看他一眼,却是在他眼里瞧出了讽刺的神色,又夹着一缕笑意,竟是有些荒诞的模样。 这边禁军已是将地上的尸体尽数收拾干净,地上的血迹,被这愈下愈大的倾盆大雨一浇,便在街道上一圈圈地荡开,石板路上望过去,尽是血色弥漫。 “呜”地一声鸣镝,紧接着便是响鞭抽打于地上的声音,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九门提督亲自来迎。苏晋看了眼这边情形,对着那将要下马的人摇了摇头道:“入宫吧,这早朝耽搁太久了。” 大雨中的红幡,被打的稀稀落落,世家的车队行的快了许多,这周遭气氛极是压抑,合着这瓢泼大雨,真有一种风雨飘摇之感。 皇城有三重大门,过了承安门并庆安门,到得崇安门才算是入了皇宫。马车一溜停在了崇安门下,下了车,却见曹泉亲自带着人在马车前来接,见得苏晋,曹泉竟自个上来为他撑伞。这曹泉虽是内侍,却是自小就随在今上跟前的,如今更是宫中大都监,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曹泉撑着伞,和苏晋走在前头,那雨落的极大,打在地上便是一叠“啪啪”声,听得极是清楚,也将前头曹泉的声音掩去了大半,只能听见那只言片语。 “住在大兴的官员,阻在路上......前头好大的火气......那郑大人.....” “这听不清他的话,倒叫我越心急。”苏峻压低声音对苏岚道了一句。 “不外乎是来探爷爷的态度,这事的突然,就算是陛下耳目灵通,心里也犯着疑呢。况且如今乃是多事之秋,这事压不住,只怕要好好闹上一阵呢。”苏岚这话说的声音也是极低,但神色却坦然。 前头曹泉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倒是叫苏岚理顺了如今的情形。 “瞧着没,郑家人今儿一早就没出现,如今李家父子也不在这一堆人中,6之言更是没了影子。曹泉向来代表皇上,哪里话这么多过。想来是我想的简单了,只怕曹泉不是单单来刺态度的。” 苏峻却是不说话,只重重地拍了拍苏岚的肩。 第八章 大雨倾盆(三) 过了崇安门,走上八百步便是太和殿,此刻太和殿前广场上禁军五步一岗,在这瓢泼大雨中显得如同假人一般。此刻已过了日出的时辰,天色依旧灰沉,极是黯淡,太和殿内已是点起了灯来,千支蜡烛照得殿内一派明亮,越显得这殿外晦暗,似天光尽头一般。 这殿中到了此时,却也还空荡着,武将这边更是稀稀拉拉地只站着几个,那背着手独自站在前头的郑彧倒显出几分萧索的模样。 “伯父呢?” “暖阁里呢,现下刑部已是炸开了锅,我爹分身乏术,也是料理不开了。” 说完这话,郑彧叹了口气,却是瞧着那端坐前头,老神在在的苏晋,对着苏岚道:“今儿三更刚过,昭狱那边就闹起来了,你家老爷子是头几个得着信的,这半宿过去,非但没压住,倒是闹出这么大一出。东边和爷,现下都在暖阁里跪着呢。” 前头死了也要攀扯李家的康延庆的妻儿不正在自己家庄子上,这事哪里逃的开苏家的算计。只连着对付张家李家,她到底还有些心虚。 这朝上官员渐到了殿内,皆是一脸的匆匆。京城地价极高,这皇城根下的好宅子,皆被这久居京城的豪强世家所占下。朝里虽是世家势力盘根错节,但出身清流或是寒门的官员亦不在少数,这些人多住在京郊的大兴县。而这群体中则多以四品以下为主,又因五品京官是能上朝的一道门槛,故而这群四五品官员倒也形成了朝廷里一股势力,世家多呼之“大兴党”。这些官吏多居文官之位,更是长期把持御史台及监察司,虽权柄不重,却委实也算是势力不小。 他们自是也觉出今日大殿里气氛不对,毕竟朝会推迟了近一个时辰,早上入城时更是被堵在了东市街上,那封路的可是九门提督沈琦的手下。 “陛下驾到!”这一声响,叫底下人收了念想。苏岚微微抬头看向这位数日不见的陛下,心下已是了然。 这一次叫起尤为漫长。待得众人起身时,却现那属于太子的位子又是空着,另一头三王爷却是一袭亲王朝服长身玉立,郑铎则站在他身后位置。 皇帝咳了几声,连声音都是虚音,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这等的压抑,连九千九百九十只燃着的蜡烛都照不透。 “扑通”一声,李由拉着李成浩跪在了前头,后面跟着跪下的便是6之言,独郑铎并未下跪,只是出了班列站在了一侧。 “陛下。”李由将心一横,伏在地上,行了大礼,以头抢地的声音在大殿上听得极清脆。 “曹泉,传旨吧。”皇帝只是摆了摆手,全然不瞧那地上跪着的李家父子,倒是郑铎似是心有所思,竟是要将李由扶起来。 “陛下口谕:朕病居时,太子行多不端,故禁足于东宫,非诏不得出不得探视,着皇三子入宫侍疾。” “陛下口谕:李成浩褫夺官职,非诏不得出府。” “6之言玩忽职守,着罚俸一年,官降一品,仍留用京兆尹。郑铎罚俸三年。着郑铎6之言全权查办诏狱一案。” 这几道旨意一出,如惊雷一道,炸的朝堂一片鸦雀无声。这旨意措辞并不严厉,语意更是含糊,可显然皇帝并没有为一头雾水的群臣解惑的想法。 苏岚抬起头与并肩的玄汐却是对视一眼,还未细细分辨对方是何等神色,便听的曹泉道:“陛下还有一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罢张平殿前兵马司指挥使,然其居位数年,恤其辛劳,特封张平为锦城伯,加食邑如侯爵。羽林卫指挥使骁骑将军冠军侯苏岚,领军数载,卓有功勋,今封殿前兵马司副指挥使统摄职司兼领京军。着西北道行军都监忠勇侯郑彧领羽林卫指挥使。张澎任京营都督。九门提督沈琦擢为禁军大统领,统摄大内禁军,仍兼提督,擢玄汐为兵部侍郎仍兼禁军副统领摄神策军。大内及京城卫戍之事,兼取殿前兵马司副指挥使苏岚进止。钦此。” 这圣旨倒是颇有些不伦不类,但眼下并未有人纠结于此,这一道旨意,涉及了京中所有驻军,显然是皇帝对如今局势颇为焦灼,为平衡各方势力才下了这道谕旨。倒是事涉张家,倒显得耐人寻味了许多,这旨意上所提的两人,今日皆不在这朝会上,一个自然是上不了朝,另一个却是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至于这锦城伯,难免叫人想起那位李家的锦乡伯,先皇后的堂兄,落败于李由未得家主位,只得了个伯爵草草收场,他的女儿有一位正是前头跪着的6之言的妻子。 苏岚倒是诧异了一瞬,尽管这副指挥使落在她头上早在她的算计之内,只是这般早的就给了她,却是耐人寻味啊。她的眼光不由得落在前头端坐的苏晋身上,自家的祖父当真比自个道行深了许多。 “诸卿,今晨之事,朝堂上不做议论。”皇帝又咳了几声,才缓缓说了一句,“待得查探清楚,再做计较。无事,则退朝吧。” 第九章 崇安宫变(一) 凡后世史官提及这一场崇安宫变,皆要从这延熹二十四年的二月初三算起,结尾处还要装模作样地写上一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外。≧ ” 滂沱大雨此时已是停了下来,苏岚身边倒是聚了些人,一叠声地恭喜她如今任了这副指挥使,更是旁敲侧击地想从她口中套些话来。苏岚已是不耐之至,瞧着那边纳兰瑞似是有意在等她,便递了个眼神给郑彧,郑彧径直大喇喇地揽着她肩膀便走,朗声道:“得,今儿升了我上官,还请侯爷摆酒。”竟是瞧也不瞧别人,就把苏岚拖了出去,剩了其他人在那面面相觑,再度刷新了对郑彧的认识。 “王爷。”出了太和殿,便见得纳兰瑞在殿前石栏负手而立,身边还跟着几个内侍。苏岚只作不见,上前见了礼。 “原是要与你报个喜。”纳兰瑞也一派中正平和,神态依旧温润,“倒是贺你双喜临门了。昨儿得信,苏侧妃已有了二月余的身孕。我在宫中侍疾,还未去瞧,不过太医回报,已是确诊无误。王妃得令,今儿便要遣人去你府里报喜了。” 苏岚倒真是一脸的喜气洋洋,道:“当真是恭喜王爷了!”这边郑彧亦是笑意盈盈地向他二人道了喜。 “同喜。”纳兰瑞拍了拍苏岚的肩膀,眼里一瞬复杂情绪闪过,见得苏岚点头,却是又温和一笑,回复了那中正平和样子,笑了笑,便转身往内宫走去。 苏岚脸上一直挂着璀璨的骇人的笑意,也不管脚下的积水,大步便向着崇安门而去,也不管身后的郑彧,直到了崇安门东侧的十三进院落才停了脚步,那院落前大字匾额,正是“殿前兵马司”五字。 晌午的时候,苏岚才从殿前兵马司中出来,却留下郦远在此为她整理班房。 “指挥使班房切不要动。”苏岚边走边嘱托郦远,“只怕要空上些时日。我晌午便在红楼,且为我叫上另几位爷,吃上几杯酒。” 苏岚这话说完,郑彧却是哈哈一笑,道:“啧啧,算来你也许久未去瞧你那红颜知己了,按耐不住了可是?” 苏岚只瞟了他一眼,却是接过马鞭,出了院门,便径直上马。 打马过了崇安门,郑彧与她并辔而行,笑着挥着鞭向后一扫,道:“瞧瞧,这才升了副指挥使几个时辰,出入便是禁军随扈,你也算是水涨船高了。” “风雨飘摇之际,水涨船高,才最容易被浪头拍翻。”苏岚笑了笑,“说翻就翻。 傍晚酒罢,归家时,天色已暗。 室内此刻只有苏岚一人,她站在半人高的镜台前,缓缓将身上的外衣一件件地退了下来。因这时代所限,国风务实,此时的贵族衣装,倒不像是前朝那“十二唐衣”般繁重华贵。可话虽如此,苏岚这一身家居服倒也有五重之多。只着一件白绫中衣在身,苏岚从书架上取出来个锦盒,将那里面的一团展开,却是一件织的极为细密的金丝软甲。苏岚将那软甲穿在中衣之上,又将长襦穿上,又在外面套了件宽大的袍服,细细看了一圈,直到确定瞧不出那件软甲的痕迹,将匕藏在袖口中,披上褐色大氅,沿着院子的廊道往书房走去,手里仍捏着她那把从不离身的白玉扇子。 过了三更天,书房房门被人推开,正皱眉盯着眼前烛火的苏岚却是猛地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攥住白玉扇。 才进了门的苏峻瞧见小妹妹这幅模样,倒是好笑地叹了口气。苏岚见是他,一屁股就坐回了位置,却是颇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阿哥!这般晚了,你就这么来了,存了心吓人吗?” 苏峻也不恼,平日里苏家大公子端方高华的模样这时自然也不端了,倒是有些讨好地给苏岚递了个食盒,道:“我见你书房院子仍旧亮着灯,便叫小厨房做了点夜宵给你送来了。” 苏岚闻言接过食盒,见是杏仁糊并几样小点心,皆是清甜口味,好克化又味道极好,倒也笑了笑,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眉心。 “出什么事了?”苏峻在她下坐了,“今儿你可是走马上任副指挥使,可有什么为难?” “那边倒还好。”苏岚摇了摇头,“张澎这步棋,走活了。” “且不说他。”苏峻瞧着她那副模样,便笑着说,“三爷遣使报喜,瞧着就这几日了,你把握如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苏岚点了点头,道,“如今东风也吹起来了。” 第九章 崇安宫变(二) “今儿是延熹二十一年二月初七。”夜色深重,京城已是宵禁时刻,崇安门下却是血气弥漫,“这个日子,史书里一定要记上一笔才是。” 苏岚命身侧亲卫点起风灯,一时火光集中在她身侧,这空旷的崇安门前,她是唯一的光亮所在。披挂银甲,头盔的面甲此时并未放下,艳绝天下的面孔此时一片肃杀,面颊上的血与白皙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种极妖异的美丽。 苏岚缓缓举起仍在滴血的长剑,声音清朗一如往日:“诸位!张澎率麾下散骑截杀沈琦于府邸,乃是奉东宫诏令。东宫矫诏,意在逼宫!我为副指挥使,自当统摄京城守军,拱卫大内。若有不从者,这就是下场!” “诸位是我亲军,随我从边疆的血火里一路到了今日。功成名就,只在今日一役!诸君,当如何?” “愿随将军左右!愿随将军左右!愿随将军左右!”这隐没黑暗中的五百人皆是苏岚麾下最为精锐的亲卫,一次次烽火中拣选,是她手中忠诚而锋利的利剑。 苏岚于是拉下头盔上的面甲,长剑入鞘,命左右熄灭风灯。五百亲卫随即将地上尸拖向宫门内侧,掩饰完毕之后,各自埋伏崇安门前广场左右。苏岚策马向前,在十数参将的簇拥下,静静驻马崇安门下。她的红袍被风吹起,风中招展,如同旌旗猎猎。 “哒哒”,“哒哒”,“哒哒”,远处马蹄声渐行渐响,苏岚已是提剑在手,深吸一口气,依旧静立原地。 “哒哒”,“哒哒”,“哒哒”,城门前甬道已可见人的身影,当先一人银甲金袍,愈行愈近,已是到了城门之下。马上的太子一席戎装,往日文华传世的儒雅之外,竟也有着难得的飒爽英姿。 才过崇安门,太子便勒住马头,他身侧的人道:“殿下,崇安门太静了!就算是沈琦已死,禁中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苏岚见他已是勒住马头,叫身后人止步,当即举起长剑,身侧的参将亦是伏低身子,提剑在手。 “九门已乱,京营和羽林在城外缠斗。此时,进,胜算极大;退,则生死不明。”太子声音缓缓传来,“进!” 与太子这一声进同时,苏岚手中长剑破空一划,身后骑兵猛地掠出。 崇安门下的太子猝不及防,被这猛地出现的羽林卫直接冲散了阵型。苏岚执剑当先,看也不看,直接一路冲杀向前,带起惨叫一片,霎时间崇安门前就是血腥一片。 太子不及细想,本该在城外的苏岚为何会在此处,便大喊道:“有埋伏,快,退出崇安门!” 苏岚麾下皆是军中悍将,这冲杀上来,便径直截断了太子的前后护卫,正为了防他退出崇安门。 苏岚眼前已是一片血腥,只听她一声高喊,道:“杀!一个都不要放出这崇安门!”这崇安门城楼下,霎时响起一片惨叫声,已进了瓮城内的军士拼死要冲杀出去,与羽林卫绞杀在一出,顷刻间,这崇安门下便成了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太子这时醒过神来,在亲卫的簇拥下,拼死前冲,被截住的东宫亲卫,此时亦是拼死向瓮城内冲入,意图救出被困在其中的主君。太子更是大喊一声:“诸君当存死志!随我冲杀犹有生路!” 喊杀声,兵刃相接出的极清脆的声音,惨叫声,鲜血喷涌的声音,交织在苏岚耳边。而她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冷冷地挥剑,砍杀,任鲜血溅上自己的面庞。 求生的意志,此刻求生的意志让太子竟生出了从未有过的血性。双方胶着在一起,苏岚的眉毛不自觉地皱在一起,太子的死士的实力,比她预期的还略高了些,她的羽林卫倒下的人数越来越多。截在崇安门前的羽林卫,竟是已被冲出了一个口子,瓮城内的太子更是一路冲到了崇安门下,不住地挥着手中长剑,欲冲杀出去。 苏岚咬了咬牙,平淡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催马前冲,径直朝着太子便杀了过去。 忽然,崇安门外响起整齐的巨大的声响,被截在崇安门的队伍中,开始出更加刺耳的惨叫声,苏岚挥剑便斩杀了迎面而来的一个士兵,只听见太子的队伍里有人大喊:“神策军,神策军!” 被护在中间向后退着的太子,猛的一震,不可置信的向前看去,现绞杀着自己队伍的竟是神策军! 就在这瞬,苏岚带着在瓮城中厮杀的羽林卫猛地就冲杀出去,这如同潮水之势,将东宫卫士逼出了这崇安门瓮城,却是和神策军已成合围之势,将太子的人马团团围在其中。这空旷的广场上,却已是插翅难逃。 神策军此来,皆手握火把,霎时将这崇安门照亮,瓮城、广场上皆是尸体,一片血色弥漫,真如人间炼狱一般。 苏岚缓缓地掀开面罩,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看向神策军背后,静静坐于马上的男子。在这黑夜之中,火光也照不亮他的脸庞。 太子此刻再寻不到往日的儒雅,之前的拼杀并未给他如此的狼狈之感,可这一刻,他内心之中的种种情绪再无法克制。自那黑衣男子出现,他便明白了,今夜,或是说,今夜之前,他便已经被人一步步引入这死地。 太子双眼通红,似疯了一般向前杀去,手下的长剑早没有了章法,他已知今夜必死,却并不甘心,如此狼狈而死。 “殿下!”李成浩这一声大喊已是凄厉至极,“冲杀出去,与京营九门合军或还有一线生机!” “李大人。”神策军阵列缓缓向两侧分开,黑衣的男子策马向前,仿佛眼前神策军和东宫的厮杀全不在他眼底,“张澎已经被九门提督参将杀死了,京营副将被郑彧斩杀于马下。如今,你可用之军,大概只有眼前这些了。” “玄汐!你这个奸贼!”李成浩怒骂一声,竟是猛地吐出口血来。 “杀!”苏岚将手猛地一挥,羽林卫听她这一声令下,便如疯狂一般,手下攻势猛烈地如同以死相搏。羽林卫虽只有五百,但皆是边疆厮杀中踏着死人骨头练出来的兵,其以死相博得凶悍程度,远非太子亲卫所能承受。神策军见羽林卫已拿出了决战的架势,冲击也越猛烈起来,这合围圈霎时便又缩小了几分,太子那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度亦是越来越快。 突地,崇安门上火光大亮,一身鲜血的太子抬头望向城楼之上,面色惨白如纸,只楞了一下,便醒过神来。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语气凄厉的如同哭号:“本宫竟是被你们骗的这般的惨!” “皇兄。”城上站立的人一袭白衣,语气依旧温润,似是眼前这血流成河的场景,不过是场好戏一般,“是你太蠢。” 太子被他一激,夺过身边侍卫手里的弓箭,张弓便对着城墙上的纳兰瑞,苏岚冷哼了一声,直接将袖口中的匕向他掷去,太子手臂被这匕猛地刺透,竟是一下就栽到了马下。 此时,城头上的纳兰瑞,竟是低低笑出声来,仿佛真是看了场绝佳的好戏一般。 这场,他等了十五年的好戏。 第九章 崇安宫变(三) 太子的亲卫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下十几人在他身边,皆是步行在地,没有了马匹。 ≥ 李成浩跟在太子的身边,这位李氏少主,太子的表兄,此刻满面血污,丝散乱。犹在此刻,这些人尚未停下厮杀的动作。因着早有谕令,太子不可亡于己方任何人手中,羽林军和神策军只能步步后退。 “大哥,别再负隅顽抗了。”城楼上的声音传来,在这一片血腥之中,纳兰瑞的温雅却显得格外阴狠。 太子看向城楼上的他,捂住手臂上流血的伤口,冷冷一哼,竟是笑了起来:“贱奴之子,还轮不到你,对本宫指手画脚!” 城楼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并不言语。温雅谦和,人品贵重,这是朝野之上给他的评价。自己是贱奴之子,不假。十年隐忍,他却从不觉着这四个字有何耻辱。 纳兰瑞缓缓地转过身去,顺着台阶而下,一步步走过崇安门前遍地的尸,不改笑意,在身后士卒的陪伴之下,走到太子面前。 “停手。”他笑着对苏岚和玄汐说。 步步后退的羽林卫和神策军,立时便放下手中武器,站定原地。太子身边那仅余的死士,亦是随着太子的一声叹息,停了手,团团围拢在太子身侧。 今夜,胜负已分。 此时此刻,太子的狼狈也大半散去,虽是髻凌乱,一脸血污,往昔文华传世的尊贵在这最后的时刻却是蓦地昭彰起来。 太子缓缓地笑了起来,苏岚微微皱眉瞧他,这般平静的神色,在太子身上已是许久未见,这些时日里,她对于他的感官,皆是不安而躁动的。 太子身边围拢的死士,见他这样的神情,竟都举起伤痕累累的手臂,提着长剑。苏岚的副将宋凡大喝一声:“放下武器!” 可下一瞬,他们的剑却都覆上自己的脖颈,一叠“珰”的声音,长剑落在地上,太子的死士,皆倒在地上。 苏岚瞧着这一幕只觉悲辛无限。死士口中皆含着毒药,但这一刻集体自刎,之于这旁观者而言,不由得不对他们油然敬佩,心生怜悯。她于是冷冷一笑,只觉得死这场戏原来也可以演的这般动人。 那一瞬间鲜血喷涌,溅的太子明黄的长袍之上俱是斑斑血迹,太子笑着看着他们,低声道:“壮士也。” 乱军的包围之下,只剩下太子和李成浩。李成浩惨然一笑,跪倒在地。 太子冷冷地一扫他,叹了口气,复又看向苏岚,冷冷一瞥:“叛臣之子成了名动当世的苏郎,你还真是机关算尽,我此前小瞧了你。” “成者王侯败者寇。”苏岚此时仍端坐马上,对着太子微微一笑,“殿下文华传世,岚亦仰殿下才华。只是,您本该做个著书立说的富贵闲王,却从来都不适合做这乱世里的天下雄主。” 语罢,苏岚却是利落地翻身下马,从羽林军分开一条道路中走到纳兰瑞身侧,恭谨地跪倒在他面前,道:“臣,幸不辱命。” “辛苦苏将军了。”三爷眉目含笑,扶了她的手臂,叫她起身。 “兄长。”纳兰瑞一步步走到太子眼前,而玄汐亦是下马,行到纳兰瑞身侧。 “瞧着老三你侍疾多日,也未见憔悴。”太子缓缓一笑,“倒是兄长我,如此狼狈。” 太子的目光投到玄汐身上,声音平淡道:“傍晚送进东宫的书信,我细细地看了,你的字越的好看了。阿汐,你这心思藏得如海深,当真叫人害怕。” 纳兰瑞却是向着太子深深一揖,直起身来,拿起腰间的佩剑,恭谨一如常日,向着太子道:“臣弟请太子殿下就死。” 太子缓缓接过剑来,和纳兰瑞的距离极近,左右皆是看向他,生怕太子此时对他不利,太子看着剑,笑着说:“你便不怕我要你给我陪葬。” “要皇兄杀我这出身卑贱之人,怎么可能,那是对您的侮辱。”纳兰瑞说着这话时,唇边依旧带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温雅笑意。 “老三,我只有一个疑问。”太子抚着长剑,目光冷冷,“那第二朵六瓣梨花的主人是谁?” “弟与兄长,本就是同根而生啊。” 太子忽然朗声大笑,越笑便越是大声,纳兰瑞却依旧面色如常,看着他,笑意温润。 太子举起长剑,顺着脖颈便抹了过去,鲜血溅在三爷白色的衣袍之上,像是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话。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做了十四年楚国太子的纳兰瑜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言语。 血,依旧流着,纳兰瑜倒在血泊之中,再无一丝气息。这个大楚曾经的储君,就这样死了,轻巧的让人觉得荒诞不经。 四周是一片寂静,只有风裹挟浓重的血腥之气而来。纳兰瑞缓缓地蹲下身来,看着死去的兄长的脸,面色难以捉摸,只是用手合上他至死也没能闭上的双眼。 他静静地看着太子的脸,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苏岚听见他低低的声音,道了一句:“你的人生除了死这一刻以外,都是尊贵而快活的,真不知道,咱俩谁,赢了谁。” “我等这一天,十二年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不再瞧地上的那具尸,转过身,冲着身边的人,微微一笑。 他看了看远方,便向着宫外西南的方向缓缓地拜倒,将脸贴在黄土之上,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西南方向的宫女子冢中,葬着死于延熹九年的一位贵嫔。正是从那一年开始,这位性情儒弱温和,卑微地活在宫廷中的皇子,开始了这一场局,用十二年时间,谋这一场皇图霸业。 天边泛起一丝光亮,苏岚抬头看去,觉着有微微的目眩。脸上的鲜血似乎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而这场阴霾,随着第一缕阳光,开始消散。 尽管日后在不长的人生之中,她曾多次历经政变,但这一场,被称为“崇安门之变”的宫变,却成为记忆里永生无法抹掉的场景。 因为这一夜,是一个男子关于尊严,生命,以及权力的种种**,绘就的一夜。种种人类最为黑暗的情节如同一张大网,网在这皇宫上头,又一次地昭示着,这天家的残忍,又一次以最残酷的方式,教会她,这乱世之中如何生存。 一个新的时代,也将在这片最浓重的黑暗之中开始。这一刻他们并不知悉,这战国末年最后一个全盛的时代的绚丽朝霞,正穿过淋淋鲜血普照大地。 “五十年前,司徒旻杀昭明太子于周国晋阳宫。”纳兰瑞的声音沉稳而又有力,在短暂的伤怀之后,又恢复到了无懈可击的温雅,也划破了所有人的沉寂,“五十年后,咱们就把这位周国皇帝曾走过的路,完整地再走一遍吧。” “阿岚,接下来,该做什么了?”纳兰瑞微微一笑,“是不是将这作乱的逆贼暴尸三日,而后挫骨扬灰,以彰后世?” “诺。” “阿汐,你且去内宫,防着贼人惊扰了父皇。” “诺。” 第九章 崇安宫变(四) “还有一个时辰,宵禁就要过了。”苏岚示意宋凡指挥手下打扫战场,便另带着人随纳兰瑞向着内宫而去,“京城里的局面势必得控制下来,总不能叫百姓觉得恐慌。” “京城的百姓向来对政治都更敏感些。”苏岚却是笑出声来,“帮着张澎动手的九爷怎么办?还有张澎被处理掉之后,张家怎么办?” “张澎好歹也是帮过你大忙的,苏大人还真是无情。”纳兰瑞亦是笑了笑,“张家?那是你们世家的事,便是我也插不得手吧?至于,老九,成不了什么气候。” “李成浩已经绑了,这会就送回李家去。”才过了太和殿,郦远便出现在苏岚身边。 “城中局势可是控制住了?”纳兰瑞微微一笑问道。 “昨儿神策军入宫之后,国公爷就带人亲自上了城头,九门半个时辰前就控制住了。如今太尉大人坐镇京营,萧尚书正带着人往宫里来。如今郑彧郑大人正带着羽林卫静街,另外按照您的吩咐,沈尚书已经去传旨,李家张家诸人都已经软禁府邸之内。” “着人通知各府,今儿早朝如常,李家和张家,也得来。”眼瞧着皇上的寝宫已经被神策军团团围住,五步一岗的场面瞧着就让人觉着压抑,纳兰瑞却仍旧笑的温雅。 皇帝的寝宫里,药味浓重,此时一片寂静,一袭甲衣的玄汐静静站在内殿皇帝的床帐之前,见得纳兰瑞和苏岚进来,微微欠身,便站到了一旁。 “儿臣护驾来迟,父皇可受惊了?”纳兰瑞跪倒在皇帝床前,衣袍上的血腥味被暖炉子一熏,瞬间弥漫室内。 皇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掉了床帐,一张苍白的脸泛着病态的嫣红,手指颤抖地指着跪着的纳兰瑞,声音沙哑而急促:“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皇,昨夜大皇兄矫皇帝诏,命张澎率军杀沈琦于府邸后,意图入宫作乱,儿臣无奈之间,只得命苏岚玄汐率羽林神策两军镇压叛乱。幸而,大皇兄兵败,九门及京营亦被控制住,请父皇放心。” “大皇兄...呵,你把他怎么了?”皇帝眼里一片血红,瞪视着这屋中几人。 “大皇兄谋逆未遂,已是认罪。儿臣念手足之情,允了他自尽。”纳兰瑞说着这话,竟是语气里都染了几分悲意,似乎逼死纳兰瑜的并不是他。 皇帝听了这话,嘴唇颤抖不止,那指着纳兰瑞的手亦是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倒在身后的迎枕上,道:“曹泉!把这些人都赶出去,朕,不想见到他们。” “父皇。”纳兰瑞伏在地上,语气悲凉,一旁的曹泉仿若老僧入定,“请父皇节哀。” “老三啊,他是你皇兄!”皇帝叹了口气,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似的,“是朕小瞧了你。” “父皇,儿臣亦不想走到这一步。”纳兰瑞这时已是直起身子,连如同缝在脸上的温雅笑意都隐去,神情上的悲凉凄楚却不是作伪,“皇兄在您饮食中下毒,指使江源勾结周人杀死李由,又豢养死士肆意绞杀与他不合的大臣,这般行径,父皇都能忍他,只是禁足了事,儿臣也是无话可说。儿臣不能由着父皇把祖宗基业,交到他手里。父皇您既然不给,儿臣就只得抢!至于今日的局面,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老皇帝转过头来,看着纳兰瑞,面色震惊似是全然不认识面前人,纳兰瑞亦是一脸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能叫玄汐给你做细作,老三,是朕,从来没有看清过你这个儿子。”皇帝的声音虚弱而又无力,“苏岚,你去,把朕的旨意记下来。” “废太子,命赐死。皇三子着封为太子。”皇帝语意讽刺,说着竟是笑出声来,“左右你早就想好这圣旨的内容了,便自个写吧,玉玺,你也自己盖上。” “诺。”苏岚恭谨地应了声,下笔极快,顷刻间便写好了旨意,由着曹泉加盖了玉玺,将那旨意拿给纳兰瑞。 纳兰瑞上下扫了一遍那圣旨,将它又交回苏岚手中,便笑着站起身来,对着皇帝道:“父皇身子虚弱,儿臣就不耽误您休养了,至于殿外兵马,如今朝堂局势不稳,就留下保护父皇吧。” “朕身子不妥,老三,即日起你便监国吧。”皇帝瞧着纳兰瑞缓缓道,“不必报朕裁决,自个拿主意就是。” “诺。” 寝殿又恢复了一室静寂,皇帝颓然地倒在床上,愣愣地看着明黄的床顶,眼角缓缓流下一颗泪来。 方才,他是真的怕了,怕了这个他原来从未看透的儿子。 然而,也直到此刻,他终于确定,纳兰瑞才是最适合这个位子的人。在这个残酷的大争之世,只有这个儿子,能带着这个帝国,登临天地。 “皇后啊,朕对不住你。”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擦掉了眼角的湿痕。 京郊护国寺第一声晨钟响起,这城中五十四间大寺的钟声,随之次第响起。京中九门在这钟声之间,亦再度被开启。 第九章 崇安宫变(五) 二月初八的早晨,长平城又下起雨来。 雨落如丝,冲刷着城里的石板路,将血迹也卷入两侧的水沟之中。 今日东市街官道上净街的,并非京兆尹衙门的衙役,黑甲蓝衣簪红缨,这乃是禁军第一卫羽林卫的装束,十步一岗,面无表情,在这细雨蒙蒙之中,显得尤为严肃。即使是住在京郊大兴县的官吏,此刻也已隐约知悉昨夜里这京城已是改换天地,更不要说,这消息灵通的京中官员。 所有官员的马车都被黑衣银甲的神策军,拦在了庆安门下,竟不容得再走,往日里官员皆是在宫中最后一道大门崇安门处才下马步行入内。约摸一盏茶过后,仍着甲衣的玄汐才打马从庆安门而出,直到了苏家的车马前,拱手行礼道:“劳国公爷久候,请入宫。” 下了马车,才瞧到,这庆安门直通到太和殿前,满眼看去,尽都是神策军帽上的赭红色簪缨,才过了庆安门,便隐隐闻见血腥之气,越往前,便越浓烈。 近得崇安门,有些官员已是颤抖起来,空气中还夹着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呕吐声。地上尚有未清理的尸,整个崇安门广场上,血迹斑斑,初春时节,广场上一片空旷,刚刚长出的草,亦被染成暗红一片。 行在后面的几个文官,频频看向自己的衣角,只觉着,那血迹似乎仍在流着,染在自个的衣角上,心上。 前头的几个世家家主,亦是神色各异,虽都是一副神色平和,目不斜视又面无表情地走过崇安门。朝堂之上的波光诡谲,生死相搏,他们早已看惯。昨夜里,亦是顺应时势,各自维持着京城安稳。可待见到那被放置在太和殿前广场上的纳兰瑜的尸,还是不由得心中一震。 这位新君的手段,太狠辣了些啊。十二年的温和外表,在这一夜之间便被撕裂。以如此残忍地方式,在获得胜利的第一个早晨,就震慑群臣。可就连苏晋都必须承认,这或许也是最仁慈的方式,以最少的血挽回最大的利益或是稳定。这不由得不称赞为高的政治智慧,而苏家宁可抛弃流淌着世家血液的纳兰瑜也要选择纳兰瑞,看重正是这所谓的政治智慧。 后面的惊呼声中,有人终于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便恢复如常,低眉敛目,更加快地行走。 李由瞧了那地上的尸,一眼又一眼,终是低下头,却连叹息都不敢出,只惨白着面色,踏入太和殿内。 太和殿的御阶之上,纳兰瑞早已负手而立。前夜里染了血的白袍换成了重紫的锦缎长袍,一百零八种龙纹盘旋其上,竟是显出从未有的尊贵。往日温和的面孔,此刻依旧带着温和笑意,只是,往昔叫人觉着如沐春风的模样,此刻只叫底下人隐隐惧怕。 御阶下此刻只站着一个人,苏岚亦脱了甲衣,只一件大红色袍子,静静而立。大红色锦袍上,黑色线条勾勒出繁复的苏氏图腾,被暗红色的血迹灼的斑斑点点,整个人身上似乎都散着浓重的血腥之气,一身的肃杀之意,弥漫在这太和殿中。昔年的苏家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玩的风雅,楚京里的少年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人不风流枉少年”,便是她醉时所说。可眼前这人,风华依旧,却再不是,他们眼中的一等富贵闲人。 如今她站在那里,展开明黄色的圣旨,一字一句地读出陛下的旨意。 “敕。储2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皇长子瑜,矫诏行谋逆之举,罔顾人伦,不堪为君。废其太子位,命自尽。皇三子瑞,器质冲远,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敕。朕君临率土,劬劳庶政,昧旦求衣,思宏至道。而万机繁委,成务殷积,实疲听览。皇太子瑞,夙禀生知,识量明允。自今以后,军机兵仗仓粮,凡厥庶政,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断决,然后闻奏。既溥天同庆,宜加惠泽。文武官人,节级颁赐,务存优洽,称朕意焉。” 纳兰瑞站在那里,只听着苏岚缓缓念出这两道圣旨,成为太子,监国摄政的喜悦,不过是崇安门下那一瞬,此刻也已消弭。他却依旧微微一笑,只觉着,苏岚果然文采斐然,不负大楚文坛宗主的风流之名。 苏岚已将诏书念完,转身呈于纳兰瑞,苏晋率领百官跪于地上,高呼:“殿下千岁千千岁。” 第十章 江山谁主(一) 纳兰瑞依旧恭敬地站在玉阶上,离那空置的明黄色龙椅,不过是一级台阶,却半分也不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道:“诸位卿家平身。 ≥ 昨日,宫禁大乱,陛下痛心之余,病体愈重。本宫受命于君父,居储位,暂摄国政。望诸君克己奉公,勿受朝局所扰。若有意图扰乱视听,趁此时得利作乱者,本宫绝不姑息。” 众臣的脑海里都浮现出崇安门前太子的尸,皆是一凛,哪敢起身,跪着到:“臣等定当肝脑涂地,为君分忧。” “自然,兢兢业业者,本宫亦瞧在眼中,诸位,平身吧。”纳兰瑞笑了笑,又对着礼部尚书说,“赵尚书,本宫的太子册封典仪,就先省了,不必再议。” “今日,朝会依旧,诸君有本,可启奏了。”纳兰瑞笑着叫人搬了张椅子,坐在了龙椅前方,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笑容,哪里像是那个逼死亲兄长的人。 “殿下,臣有本奏。”纳兰瑞刚刚坐定,却见一人出列,跪在地上,竟然是张桓。 “延熹九年,瑞嫔娘娘卒于宫中。娘娘终身简朴,素有贤名,临终时尤言,无需丧礼,不事厚葬。今上怜其贤德,故允之。”张桓微微低头,跪于殿中,并不去瞧纳兰瑞的神色,“而瑞嫔为殿下生母,理应厚葬。臣知殿下至孝,不忍违母临终之遗愿,奈何朝廷早有礼制。臣请追封瑞嫔娘娘为皇后,迁葬皇陵,入宗庙,永飨后世之香火。” 大殿里,一片静寂,只听见张桓叩头的那一声响。 御阶之上,只有纳兰瑞一人站立,听了这话,他只是侧过身,缓缓摩挲着那把龙椅,神色仍旧是一片毫无裂痕的温和。 半晌,才听他道:“母妃乃是父皇后宫,张大人所请,本宫答允与否,都违了为人子的伦常。” 语罢,纳兰瑞的眼光却是落在了第二排的李由身上。李由低着头,却仿佛是一夜之间老了十数岁,单看背影,都觉他憔悴突然。 这道眼光平静而无锋芒,却叫人胆寒,御阶下的人,皆不能直视那一袭重紫锦袍的男子,明明是温润如玉的贤王,撕破外表后,这周身威仪,竟是连今上亦不能及。 无人瞧见纳兰瑞搭在龙椅上的手,暗暗使力,握成了拳。 “诸卿既然无事,那便散了吧。” 正在殿前兵马司班房里安排京中防务的苏岚,闻得太子传召,竟也愣了一瞬,才省过味来,如今东宫的位置,已经换了人坐。殿前兵马司的班房就在崇安宫墙之下,此时仍是血腥味未散,才出了屋子,苏岚便觉脸上一片湿意,竟是下起雨来,那血腥味被裹在泥土的气息之中,竟有几分难得的清新。 自己撑起天青色二十四骨油纸伞,苏岚沿着宫道缓步随着内侍往内宫而去,才过了太和殿西侧三省班房,就瞧见前头一个人。他一袭黑衣,在素色伞下,由着身后人撑伞,缓步而行,风姿卓越。 “京中大安了?”苏岚执伞向前,玄汐亦是难得笑着点了点头,素色伞下一袭黑衣,显得挺拔而冷清,禁欲之外却是惑人。 “嗯。”玄汐接过身后人手中的伞,与苏岚并肩而行,“你我如今也能在宫中自在地说句话了。” 苏岚在伞下侧身看他,他冷若冰霜的脸上难得挂起笑意,虽淡如烟尘,依旧惑人。 “余党如何处置?” 御书房就在眼前,玄汐止步不前,道,“骤变求稳,方是上策。” “我只知,不论九世家内里被掏成了何等样子。这个九,都不可动摇。” “张澎有个庶出的弟弟,年十九。幼时早慧,据说颇得他爹的喜爱。七岁那年,被只畜生吓到,从树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从此,张家这个庶子,无人问津。”玄汐的声音夹杂着雨声落在苏岚耳畔,苏岚本是微垂着头,站立原地,却被逼着回头看他。 “张澎本就是你的替死鬼。”苏岚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张家如何摆弄,我家老爷子是不管的。” “可我不能不管,这人难道不是你选出来的?” “难道,不合你心意?” “恰恰相反,我颇为欢喜。” 第十章 江山谁主(二) 苏岚踏进御书房里,纳兰瑞正低头翻着折子,见她欲行礼,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待得坐定,苏岚微微一笑,道:“方才瞧着殿外还等着一溜的人,殿下还能想着我,真是受宠若惊。≥” 纳兰瑞放下手中的折子,笑着抬头瞧她,道:“不过才几个时辰,倒是一直再见人。你方才见过玄汐了?” 苏岚心中一紧,只点了点头,纳兰瑞见此,倒又是笑了笑,道:“不过随口一说。不过,我瞧你和他,往日倒是针锋相对的多些。都说你二人,乃世家双壁,你啊,且好好和他处处,如何?” “玄郎高才。”苏岚心中转了几念,脸上却还是挂着疏朗笑容,如往常无二,并不因纳兰瑞身份变化而刻意改了态度,“文人相轻这事,放之四海皆准。大概,是处不好了。” 纳兰瑞带着几分笑意瞧她,复又摇了摇头,道:“他这细作做的不易,和这王府的诸人还需得处些时日,才能顺畅些,你在其中,要好好调和才是。” 苏岚点了点头,纳兰瑞也只一笑,道:“今儿张桓所提,你以为如何?” 苏岚闻得此言,神色也庄重许多。她乃纳兰瑞心腹,如何不知,这位死了十余年的瑞嫔,是他心中最为幽暗的伤口。她本是今上生母的侍女,今上在潜邸时,因被赐去做了侍妾。今上即位后,李氏为后,当年皇长子纳兰瑜便被封为太子,而潜邸时便不得志的瑞嫔,也不过是个常在。彼时太后尚在,皇帝倒也临幸过她几次,竟也怀了纳兰瑞。纳兰瑞出世后,才做了个嫔。这对母子,在宫中卑微至极,相依为命。延熹四年时,皇后和瑞嫔同时重病,只瑞嫔熬了下来,皇后李氏却撒手人寰,皇帝因而对瑞嫔不喜,只觉着她克死了皇后。延熹九年,瑞嫔又一次病倒,彼时太后也已经去了,竟无太医去瞧她,瑞嫔熬不住,自然去了。只不巧,瑞嫔去的那一日,乃是太子十八岁冠礼那日,皇帝本就厌恶她,更觉她不祥。竟只叫以常在礼草草葬之,不设牌位,不许祭祀。那时纳兰瑞也十四岁,却是个无人问津的皇子。宫人势力,竟只是将瑞嫔丢到了京城西侧的宫女冢,后来纳兰瑞辗转去寻,竟是连尸骨都已寻不到了。经此,纳兰瑞性情大变,亦才有了今日。 苏岚瞧着年近而立的纳兰瑞,神色温润的无懈可击,却是叹了口气,道:“臣年岁尚小,却也知人间别离之苦。殿下可知这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你以为张桓是真心实意?”纳兰瑞听了苏岚那句话,神色也是一滞,眼睛里也盛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痛楚,开口时,却又恢复了往日中正平和的口吻。 “管他是不是。”苏岚知悉纳兰瑞心中所想,只缓缓道,“端看爷怎样想。不得不说,这是个好时候。张桓既然铺路,走一走,又何妨?他啊,有何可惧,就算是真有自己的盘算,又怎样?” “说穿了,这不过是您纳兰家的家事罢了。” “家事。”纳兰瑞嚼着这两个字,却是微微一笑,道,“我年长你近十岁,倒是不如你通透了。” “可殿下也该料想,这事定然会遇上阻力。不过,只要今上点头,何惧之有?况且,此时人心尚未收拢,不妨观望一二也好。”苏岚摇了摇头,“太子妃何时入宫?” “今日。”纳兰瑞心中已有计较,便也笑着换了话题与她,“只是,容儿的身孕确乎是假的。” 苏岚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却还是笑着道:“殿下膝下只有两子一女,确实单薄了些。” 纳兰瑞只摇了摇头,并不再言语,只道:“礼部和钦天监并内务府已经着手操持登基大典,你这边更要紧张些。副指挥使的位子做的可舒服?” “统共才做了几日,尚未有何感觉。”苏岚笑着道,“倒是京城里烂摊子还未收拾干净。” “这位子你须得做的如履薄冰才好。”纳兰瑞难得说了句俏皮话,却是挥了挥手,道,“你且去吧,这一会功夫,只怕你那司里,已是一票人等着你了。” “是,臣告退。” 第十章 江山谁主(三) 二月初九,傍晚时候,苏岚披着一件绣云纹的素色重锦披风站在皇宫的东角,隔了几日头次见到的郑彧,与她并肩而立。≥≦ “这样说,你怕是早就知道玄汐反水这事?”郑彧的语气颇有些懊恼,“他这个暗线怕是藏了许久吧。” “你大概会比我清楚些。”苏岚瞧也不瞧他,只拢了拢披风的领口攒着的狐绒,如今入春,地处中原的楚京还是春寒料峭之时,“与其说他是反水,倒不如说他是个细作。我只知,当他成为废太子心腹时,他便是效忠三爷的。” 郑彧脸上表情倒是震惊的很,道:“说真的,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细作!” “是你把爷和玄汐想的都简单了。”苏岚摇了摇头,“他那般的人,瞧着像是那些迂腐的老顽固,整日讲正统?至于玄昂,无论玄汐如何扑腾,你可见过他支持东宫?” “至于张澎,你大抵此时也清楚了,这是玄汐的替死鬼。”苏岚瞧着一队禁军在视线里越清楚,语倒是快了不少,“一个张家家主之位,便把他拉下水了。这事,我和玄汐都有份。” “江源呢?”郑彧这飞来一笔,被苏岚挥手打断。 “你瞧着这东宫内眷还没有处置,哪里轮得到江源。不过原意是要赐毒酒,我啊,只能尽力保他流放。”苏岚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倒是不忍他去死。” 数辆马车此时在禁军的簇拥之下,停在苏岚身前。一袭绛红衣袍的沈毅,冷峻神色亦不掩俊朗,瞧也不瞧郑彧,只对着苏岚道:“东宫女眷在此,且交托于隐之了。” “多谢。”苏岚笑了笑,上前一步,道,“吏部这几日只怕还有好大一摊要景行梳笼,我这便入宫了。” 沈毅也不与她寒暄,只点了点头,便带着自己的手下绝尘而去。郑彧一直皱着眉瞧他背影,眼光中浮动着几分不屑,对着苏岚道:“我便是瞧不得沈氏又如何?一个所谓世家之中高低,便就真算得了什么?” 苏岚瞧了他一眼,见并无什么激烈情绪,便吩咐宋凡护送东宫女眷直接入内宫,交由三王妃如今的新太子妃王氏,先行看管起来。 郑沈两家向来不睦,由来已久。九世家虽是并尊,内里却自有秩序。苏家居凌驾其余八家之上自是世所公认,玄家亦是百年间稳稳坐着世家第二的位置,近二十年间亦隐隐有着挑衅苏家之势,虽如此,但这一二之位已定,又与其余几家势力相差颇大,却是无人争锋。这三四之位,便在郑沈之中摇摆。郑家势大而人丁不旺,沈家人才济济却不及郑家势力,两家连着几代人便交锋不断,到了这一代,如今这样已是缓和许多。 “算什么?”从内宫中回转,见得东宫内眷已经被皇后接手,苏岚和郑彧并肩走过宫道,“世家间无时无刻不在暗暗较量。若是李家如你家一般,只有一个儿子,李由此刻也不必如此痛苦纠结了吧。” “张平不也是张桓唯一的儿子?” “哪里有你金贵。”苏岚顿住脚步,转身去瞧郑彧,“算算世家里,没有堂兄弟的可不就你独一份?” 郑家到如今已是四代单传,因而郑铎父子俩在郑氏宗族里都是极为金贵的。郑家男人痴情,偏这几代运气大概都不好,早早地都做了鳏夫,不纳妾更不续弦,就一心一意守着儿子过日子。郑彧那在他七岁时就去了的娘,乃是乔家嫡女,当今乔家家主的妹妹,故而郑彧与乔安亭那几兄弟乃是中表至亲。 “侯爷。”二人才欲出宫,便被急匆匆奔过来的新任内廷总管刘元追上,“正巧您二位还未曾离宫,殿下有诏,您二位快些过乾安殿去吧。” “刘公公,怎的过乾安殿,出什么事了?”这乾安殿乃是皇帝日常办公之所,如今皇帝在后廷的寝宫太极宫中“养病”,乾安殿便空了下来,纳兰瑞为表谦逊,监国之处也设在了南内的御书房,皇帝便下诏令太子于乾安殿主持朝政。自宫变之后这三日间,便再无朝会,群臣议事皆在此殿。 “李由李大人来了,带着李公子。”刘元擦了把汗,这初春的天气,他额头上却汗珠点点,“只是,李公子,是死的。” “死了?”郑彧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看向苏岚时,亦是一脸的诧异。 倒是苏岚,好似全不意外,只对刘元说:“这可不是小事,公公还要去别家传旨吧,我便不耽搁你了,我跟你派些禁军跟着便是。” 刘元亦是欠了欠身,便又匆匆领着手下内侍向宫外而去。 “我家老爷子前天夜里在陛下下诏锁拿东宫女眷,问罪同党后,便过了李家去。”苏岚同郑彧转身再向着内宫去,说着说着却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事的结果,我那时便料到了,只是,还是太惨了些。” “都说天家无父子,其实高门亦如是。”郑彧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似是不寒而栗,“说穿了,不过是情分与权力之间选了后者,尽管做这个决定时也会犹豫而痛苦。” 苏岚的神色一片的严肃却无伤怀,道:“张家绝嗣,李家绝嗣。逢权位更迭之时,世家亦不能独善其身,此时更被大创。时移世易,只怕各家长辈又要绞尽脑汁为这二姓坚守宅院。” “争权夺利时恨不得个个置对方于死地,如今胜负已分,却又要握手言和,扶助被自己亲手搞垮的家族。”郑彧苦笑出声,“若我上有兄长,我定不涉朝政,这摊子烂事,实在倒人胃口。” “你怕什么,即使他日伯父退下,也有我立身中枢,我自会护你。”苏岚笑了笑,神色平静,仿佛她说的不过是如今已经实现了的平常事。 “那我即使为了自个,也要舍得此身,扶郎君你,立身中枢。”郑彧亦是咧嘴一笑。 第十一章 国士无双(一) 周国国都,邺都。 邺都地处北方,初春时节,亦是轻雪飘飞。司徒岩若瞧着外头的天色,颇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伸手挑了帘子,从车辇上走了下来,由着贴身侍卫给他理了理领口的貂绒,才由着小太监引路向着内宫而去。 一路上宫人见着他,便都跪于地上行礼,司徒岩若也不言语,只噙着三分笑意,目不斜视地走着,却勾走了这阖宫女子的心魂。 “皇兄。”到得皇帝寝宫暖阁里,司徒岩若解下身上大氅甩给身后人,便径直入座,“这等天气召臣弟入宫,想来是有大事了。” 皇帝司徒岩卿正低头瞧着手里的奏折,闻得他说话,便抬头对他一笑,冷肃的脸孔倒也生动了不少。司徒岩卿登基不过五年,却已经将同辈兄弟杀了个七七八八,只有司徒岩若一人至今安然无恙还手握着边关军政大权,着实叫周国的臣子深深佩服这位王爷。 司徒岩若眨了眨与司徒岩卿如出一辙的桃花眼,接过他手里的纸片,半晌道:“这纳兰瑞倒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司徒岩卿倒是笑了笑,道:“朕瞧着楚国这位新主确实手段过人,雷霆手段便控制住了朝堂。如今才当上太子不足半月,倒是硬逼着朝臣给他母亲正了位置。” “皇兄可是觉着棋逢对手了?”司徒岩若亦是笑的舒朗,往椅子上便是一靠,“大抵过几日楚国就会下国书告知登基大典了,皇兄这回想叫谁去?” “朕倒是想自个儿去。”司徒岩卿揉了揉额角,“只是,大祭司那边春日祭祀将至,只怕朕不得脱身。” “只臣弟最不耐烦这大祭司那一套。”司徒岩若微微一笑,“兄长若是心疼我,便遣臣弟为使吧。” “朕亦有此意。”司徒岩卿点了点头,亦不计较他言语里对大祭司的不屑,“只是,楚周战事不断,你打交道最多的苏岚如今可是纳兰瑞手下的头等功臣,我倒是担心你被楚人绑起来。” “皇兄不要打趣臣弟。”司徒岩若听了自家兄长这难得的俏皮话,倒也笑了起来,“臣弟倒是觉着两国这几年打了不少仗,除了成全了纳兰瑞攥紧了兵权,咱们也没有真讨到好。不如借着榷场一事,试探这新帝的态度,若是能少打几仗,臣弟倒也能少在边关受些罪。” 司徒岩卿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似在掂量他话中真伪,司徒岩若对自己这位兄长再了解不过,亦是不动声色地微微笑着,神色里一派天真赤诚。 “榷场一事,朕便授你全权处置。”司徒岩卿倒也不做过多犹豫,“只一句,此行你可要收敛些性子才是,到底周楚之间。” “臣弟省的。” 出了暖阁,被冷风一吹,司徒岩若倒是被吹了激灵。心中低低叹息一声,脸上仍噙着笑意,司徒岩若将领口拉高,掩住了大半的脸孔,只一双琥珀色眼睛被宫灯映的流光溢彩。 “睿王爷。”宫道之上,司徒岩若与周国大祭司连清正相遇,一身黑袍的连清只露出半个脸庞来,整个人在夜色里显得愈的神秘。 司徒岩若与他私下来往不多,却着实不喜他,不过微微一笑,道:“如此夜里大祭司还进宫里来,真是辛苦。” “春日祭祀将至,陛下重视,臣亦不可懈怠。”连清声音亦是如人一般平淡而压抑,此时却透着罕见的亲切,“近日少见殿下,不知前次您要的药可灵?” “劳大祭司费心,此药甚好。”司徒岩若笑了笑,“雪夜难行,大祭司还请小心,本王便先行一步。” 连清亦点了点了头,直到司徒岩若那紫色袍子从这官道上彻底不见,连清才缓缓地对引路内侍道:“走吧。” 周国与其他两国不同,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皆是信奉太阳神,因而国体之外更有神殿,设祭司掌管各级神殿,大祭司则是祭司之,在周国地位崇高,虽不参政,却对朝廷影响巨大,更深得百姓尊敬,对神殿乃至祭司虔诚不已。大祭司并非世袭,乃是有前代祭司从孩童之中遴选一批最有“神性”之人,自小便养在神殿,到得成年之时,选择其中最佳之人,赐予连姓,承继祭司之位。神殿这一套传承自有体系,皇家可过问,却无权插手亦决定不了下代祭司人选。神殿权位之高,更在于周国皇帝自称太阳之子,这皇位落在谁头上,更要祭司出言,若无神殿承认这皇位,只怕也坐不稳当。 照常理而言,谁家皇帝都不喜有如此影响之人在自己身侧,可偏偏司徒岩卿却对连清极为信任,亦是对神殿极为虔诚,使得连清更是炙手可热起来。这五年来,朝野上下,一时信神成风。司徒岩若虽是对此嗤之以鼻,却也不得不装的一副虔诚样子。只是,他与连清本无交情,亦不喜他,可连清却无端对他颇为亲切,和颜悦色之程度甚至甚于对司徒岩卿。 吩咐起驾,司徒岩若靠在车厢中软垫上,神色一瞬便冷了下来。若说纳兰瑞出身卑微,只怕他更是卑贱。他乃是异族舞姬之子,是他父亲一次酒醉后的产物。琥珀色瞳孔和殊丽之极的容色,更时刻提醒着众人他的出身。他自孩提时,便不得不依附司徒岩卿而生,伏低做小十年,终是熬到了司徒岩卿登基,一路撺掇着他将其他兄弟姐妹收拾殆尽,悄然间握住了不可小视的权力。但他再清楚不过,随着权力的膨胀,司徒岩卿对他的忌惮只怕不必任何一个死了的皇子少。如今他处境看似平顺,实则如履薄冰。 车辇在邺都的一条巷子里停下,司徒岩若下了车,便拐进一家酒馆。宵禁将至,这酒馆里人影寥落,昏暗灯光之下,司徒岩若,乌紫衣,眉目如画,带着司徒家独有的艳丽,桃花眼一转,便是天光照彻的风华。 “如今,可有酡顔酒?”司徒岩若站在那掌柜身前,微微一笑。 “客官,请楼上去。”那掌柜微微颌,仿若对他容颜熟视无睹。 第十一章 国士无双(二) “儿臣不敢领旨。 ≧ ”纳兰瑞听了曹泉言语,又是向着老皇帝寝宫方向跪倒,穿着太子服色亦是跪的一脸谦恭,一丝不苟。 刚被叫来汇报登基大典准备情况的一众世家公子,见了这场景,便在殿外止住了脚步,沿着廊下,站了一溜。只因着里头所有人都随着纳兰瑞跪着,殿外这几人此前也都陪着跪过,此时,实在不想自个再去凑热闹。 待得曹泉走了,被兄长拉来凑数的乔安祎凑到苏岚身边,一脸的好奇,道:“殿下这都辞了第四次了,便是做样子也是够了。” 乔安祎话虽是直白,可确实在理。这所谓“皇帝禅位,太子固辞不受”是固定的剧情,也一般第三次也都差不离了,偏偏皇帝一次次下诏,纳兰瑞也一次次辞,却不见皇帝拍板。要知道,皇帝一般都会下诏,“岂忍见老父操劳?辞则不孝。”这样的诏书一下,太子自然顺水推舟便接着了。可这位,却见不得纳兰瑞如此轻松,偏要折腾折腾他,可纳兰瑞亦是恭谦如常,一副你要我辞我便勤勤恳恳辞的样子,除此之外再不多言。 “慎言。”不待那边已是隐隐皱眉的乔安亭言语,苏岚便笑着打断了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看的乔安祎气恼不已。 可这皇位虽是固辞,登基大典总是要准备着吧,钦天监已是圈出来了这半年内最好的几个日子,如今这朝廷上下更是依着这最近的日子加紧筹备,毕竟这不知哪日就不辞了,届时,被打个措手不及才是如何是好。 到了晌午,皇太子赐饭,将这诸人都留在乾安殿内。才刚谢了太子赐饭,拿起筷子,便听得曹泉那一声陛下有旨,众人都叹了口气,撂下筷子,乖乖跪在地上听旨。 “皇太子瑞,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地属元良,实维固本,万邦咸正,兆庶乐推。晷纬呈象,休徵允集,华夏载伫,讴颂知归。今传皇帝位於瑞,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昔汉祖拨乱,身定大功,群臣推奉,光宅帝位,而事父资敬,五日一朝,备礼尊崇,号称太上。朕方游心恬淡,安神元默,无为拱揖,宪章往古,称谓之仪,一准汉代。庶宗社之固,申锡无疆;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这诏书虽长,众人却听得欣喜,虽是跪在地上亦不觉得累了,毕竟,这陪着固辞怕是最后一次了。 “儿臣诚惶诚恐。”纳兰瑞这回跪的更加坦荡,“将守社稷江山,以图光大祖宗之业,不负陛下所托。” 曹泉将诏书交到他手里,又亲自搀扶他起身,待得纳兰瑞站直之后,他也随着跪下,同其他仍旧跪着的人一齐口呼:“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且起吧。”纳兰瑞神色如常又略有几分惶恐,“本宫尚未登基,诸位还是以千岁呼之,呼万岁,倒令我不安。” 众人自然称是,回到各自座位上,依旧如常吃饭。不是不欣喜,只是此事已在意料之中,如今不过是补道手续,又未到登基大典,也不是真正庆贺之时。 毕竟,得帝位,才只是走出一步而已,剩下的成千上万步还远得很呢。 这诏书顷刻便传于四海,苏晋是头批进宫道贺的,他的头衔也从两朝老臣一跃成为三朝元老。纳兰瑞与苏晋一同选定三月十二登基,钦天监只道这一天是这前后六年间最好的日子,举行登基大典再合衬不过。只是如今已是二月十九,算来时间不足一月,饶是早有准备,赵家领衔的礼部已是一团混乱,苏岚于是举荐了以礼仪著称的乔氏协领此事,纳兰瑞便正式地给乔安祎授了鸿胪寺卿一职,掌管各国使节来往。 登基大典搅得朝廷上下一派混乱,乾安殿里深夜里仍旧亮着灯。苏岚、玄汐如今被纳兰瑞日日留在身边,苏峻、沈毅、郑彧并萧文渊几个也时不时被叫来打打下手。 “圣人,李家这边已是料理的差不多了。”苏岚如今已是自动自觉地以帝称呼纳兰瑞,因着老皇帝喜欢被成为陛下,为做区分,她便称纳兰瑞为圣人,如今众人亦是随之呼圣人,“李成浩既然自尽,又一力背了许多罪责。我爷爷的意思,也是不要罚的过重,夺了官职便是,至于爵位,留着也无妨。” “那就降为侯爵吧。”纳兰瑞点了点头,“李由这支男子三代不允出仕,除开李由的庶子之外,李成浩膝下也有一庶子?” “正是。” “那便叫他二人归乡。” 世家规矩乃是只有嫡子才能承继香火,若没有嫡子,那便得过继兄弟之嫡子承嗣,庶子是断断不能承继家业的。李成浩没有嫡子,此刻看来却是件好事,否则,最轻也要判个流徙。 “李家如此判,只怕张家那边过重,是要闹起来的。”玄汐揉了揉额角,道,“论理,张平参与多深,他如今那般样子也是无从查证了。张澎不是主系,论理他做了何等的事情,张桓这房都不必同罪。当然要连坐同罚,却不用重判。臣瞧着,这继任家主是个爽利人,将张澎那一房收拾了就成。” “玄卿预备如何?” “因是世家,女子为奴怕是不妥,那便三服之内入掖庭。男子从者杀,其余流徙。” “准。” “李家何人承嗣?”纳兰瑞又问苏岚。 “李由只这一个嫡子,倒是他胞弟,膝下嫡三子年八岁,世家多有好评,不如以这位李七郎,李成儒为嗣。” “你瞧准了,便可。” “另外,加恩张平之女,封张氏女为县君。” “是。” “你二位可知,此次登基大典另两国何人来贺?”纳兰瑞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在室内缓缓走动,语气似是闲聊。 “这几日未见乔二郎,却是不知。” “周国乃是司徒岩若。”纳兰瑞微微一笑,“齐国,却是齐朗亲至。” 苏岚手上一抖,笔尖滴下一团墨渍,在纸上迅晕开。她将那纸缓缓团成一团,握在手中,复又拿起笔来。侧过头去,只瞧见玄汐眼光如炬,似是将她看穿。 “竟是他亲至?”苏岚神色平静地看向纳兰瑞,全无半点不妥,“臣这指挥使只怕是要夜不能安睡了。” 纳兰瑞亦是微笑着看她,缓缓道:“我信你,你且去做就是了。” 第三十二章 国士无双(三) 已到宵禁之时,苏岚和玄汐退出内宫。这二人皆是禁军之统率,因而宵禁之时亦能在京城畅行无阻。前后禁军仪仗随扈,苏岚和玄汐并辔而出。 “我欲叫邵徽这次也进京城来。”苏岚声音不大,静夜中却也听得清楚,“司徒岩若来了,正好给了个理由,叫他这位高州刺史随扈进京就是了。” “你欲重用邵徽” “邵徽虽是出身不显,眼界气度却异于常人。”苏岚微微一笑,“难得此人极为通透,是国士之才,区区刺史委屈了他。” “你可要知道,他与废太子的首尾,知悉之人不在少数。”玄汐亦是一笑,“你要如何用他。” “且先要叫圣人过眼,记住了他,才算把这步棋走活了。” “你我如今不算握手言和吧。”玄汐笑意延展,竟是化了一脸的冰霜,五官柔和而更显清隽难言,“不怕我阻邵徽青云之路。” “只怕你将邵徽收归羽翼之下。”苏岚摇了摇头,“那等人物,你若想阻,当年就会把他困在东宫,你既然当年能放他出去,便不会阻他回来。” “算来我与他也是东宫同侪。”玄汐继续维持着少见的笑意,“你既然在我这开口,便是叫我以这一层为他转圜,我应了便是。只是,我也有件事叫你相助。” “且说。” “我欲入户部,兵部侍郎你兄长和刘彬二人足矣。”玄汐眼里波光粼粼,极有神采,“至于神策军,叫刘玉成试试。” “他是你的人”苏岚这才真有些诧异,当日球赛出尽风头的刘玉成她可是蓄意拉拢呢。那一日虽是出了张平的事,可众人仍旧谈论刘玉成许久,足见此人风头,“难得玄郎竟舍得告诉我。” “瞧着你蓄意拉拢太辛苦。”玄汐微微一笑,“我住东坊,便于你就此别过。” 语罢,便一骑绝尘而去,身后禁军亦紧追相随,剩下苏岚和护卫,原地发呆,醒过神来,这人已是不见。 街市上一片平静,只有马蹄敲地的“哒哒”声,风灯将长安街的夜色也照的发亮。 “誉伯怎的在这”苏家宅院灯火煌煌,管家苏誉立在宅子前,见她回来便迎了上去。 “大少爷和国公爷,闹起来了。”苏誉亲自给苏岚打着灯笼,急急地引着她走,“足足吵了半个时辰,正欲使人去告诉您,便接了您回来的信。” “可知道为何”苏岚也带了几分急色,“大哥和爷爷闹起来真真叫我诧异的很。” “事涉新皇登基。”苏誉脸上露出几分难色,“齐国。” 苏岚听得这二字,心中便有了计较。自家哥哥沉稳练达,老成持重,自从那场惨祸之祸,更是成熟的不成样子,唯一能叫他失控的便是齐国二字。 近了书房,苏誉便自动地止住了脚步,苏岚亦只是微微一笑,道:“劳誉伯给我兄弟二人备桌夜宵吧。” 苏岚才进了二进便听见里头的动静,两人情绪大抵平复了许多,可争辩之声还是不住地传出。 “祖父。”苏岚深吸一口气,在书房外叫了句。 “进来。”房里安静了下来,苏晋缓缓道。 苏岚进了房才知道苏誉方才绝非夸大,甚至还弱化了事态的严重程度。苏晋端坐书案之后,苏峻坐他下首第一张椅子,一切看似平静。可地上散着茶叶渣还未曾来得及收拾,苏峻长袍膝盖处的褶皱更是一眼就叫她看了出来。 “祖父。”苏岚依着苏峻坐下,也不去瞧他,只笑着同苏晋请安,对两个人方才的争执的视若不见。 “李家那边你再盯着些,李由虽是个识时务的,可如今情形却是凄凉了些。”苏晋对着苏岚倒是温和了许多,“乔二郎这回差事办的如何” “我与他私交不多,却觉此人胸中是有丘壑的。”苏岚点了点头,“若非乔氏一味守着自家的清贵家声,乔安祎怕是早往着经世致用的路上奔了。” “你这番成算,我亦不欲插手,只是,你要记着,施恩这事你要自个计算好了才行,得叫人领情。” “是。”苏岚微微一笑,看了一眼一直沉着脸当背景板的苏峻,才对着苏晋道,“倒是方才离宫前,圣人交代了这次登基大典各国来使一事。我虽是也得了消息,还是诧异的很,齐国,竟是齐君亲至。” 苏岚这话说完,苏峻一下子便抬起头看她,眼底寒霜被疑惑覆住。 “是让人诧异。”苏晋说着这话,便看向苏峻道,“阿峻如何看” 苏峻神情已是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又带了几分阴沉,道:“哪里有什么如何看。不过,各国忌惮今上可见一斑。” “当年司徒旻的登基大典,似乎太上皇亦是以太子之身前往。”苏岚笑着道,“不过是二十年后再来一次罢了。” “这是户部拟的条陈。”苏晋将书案上的折子丢给苏岚,“周国要议这个,你且先瞧着。至于齐国,若是和周国搅到一起,后果不堪设想啊。” “楚国夹在两国之间,不能被夹攻,相反,要扯着两国。”苏峻叹了口气,“可人家哪里会事事顺遂咱们的心意。” “所以,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 “殿下远行而来,辛苦了。”二月的高州城依旧是冬时景象,天上坠着雪,将那巍巍青黛色城墙映的一片斑驳。城墙之下,一行人皆未打伞,静静等着远来的车队。 “邵大人,别来无恙。”司徒岩若笑着从车辇上走了下来,一袭黑色大氅霎时肩头便被雪花打湿,“诸位摆开这般阵势,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殿下远行是客,还请随我入城。”一袭靛蓝官袍的邵徽微微一笑,那笑容真诚而温和,直叫人如浴春风。 “还真是时移世易。”司徒岩若弃了车辇,只和邵徽并肩入城,他本就是恣意风、流之人,这般安步当车的样子,做来亦是夺人心魂,“前次到高州城,还是被您和阿苏拒之城外。” “殿下在这高州城墙下,说这样的话,就不怕被人绑了起来。”邵徽笑容和煦谦和,只算得上是清隽的脸庞在不似凡人的司徒岩若身前也毫不逊色。 他这话讲得好似玩笑,让司徒岩若也不得不叹一句,这般人物,确实叫人不由得就心生好感。 “这回我亲自护送殿下入京,一路上还请殿下多加关照。”邵徽说完自己就又是一笑,脸上带着几分赤诚的腼腆。 “邵刺史要入京了”司徒岩若笑了笑,“高州谁人接替” “仿佛高州刺史的人选,是楚国了不得的机要。”邵徽摇了摇头,“我同您讲不合适啊。况且,您自个心里应当对能做这位子的人都清楚的很。” “是我失言了。”司徒岩若亦是微微一笑,岔开了这话题。 高州乃是楚国北境关防第一要冲,州域所辖之广,为楚国十九州之首,北邻周国云岭天险,西接扎鲁赫人草场,矿产丰富,东进便是楚国中原粮仓之称的中州四周,向南五日内便可到达熙国,而熙国隔开了齐楚两国,使两国并不接壤。高州治所位于东侧,背靠着终年积雪郎格乐雪山余脉,颇有边地风情。高州刺史在楚国各封疆大吏中也是地位超然,其权利与京兆尹几可并肩,甚至更重。而邵徽年不过二十许,便居此位,足可证此人手腕过人。 高州治所城池颇大,两个人走了不多时,便又重上车辇,车辇停下之时,司徒岩若也而不由得怔楞一瞬。 灰石板路宽阔干净,街上并无行人,古朴黑漆大门嵌在灰色墙体,纂体大字的“苏宅”笔力千钧,字如银钩,杀伐之气力透匾额。 “殿下与高州恩怨由来已久,徽不好将您安置驿馆之中。”邵徽站在那匾额下微微一笑,“得侯爷传信,请您下榻她宅邸,您以为如何” 司徒岩若闻得此言,驻足那匾额之下,偏头瞧了一晌,忽的,轻摇着头微微一笑,琥珀色眼里流光溢彩,长街之上一片灰暗,这璀璨笑意,如同寒风里春花初绽,无边潋滟。 ... 第三十三章 安得双全(一) “陛下,臣以为亲往楚国不妥天子乃千金之躯,何故涉他人之地况且,楚皇的登基大典,您如何自处圣人,还请三思” “请陛下三思”大殿里群臣跪下一片,只有御阶下端坐的几人岿然不动。 “吵了几日了,诸卿累了吧。”御阶上的人脸孔在十二旒冕后若隐若现,声音清冽而又冷肃,“诸卿不累,朕也不想听了。” “赵尚书。”齐朗的声音愈发冷肃,“国书未下之时,你不劝谏,如今楚国的回函都到了,你却劝朕不要去了。你这是要让朕在天下人面前做出尔反尔的小人,可是啊” 齐朗语调微微扬起,一句“可是啊”被拖得余音悠长,不夹一丝感情,却叫朝上众人背后发冷。 那当先跪下的赵尚书此时只得伏在地上道:“臣不敢” “那赵尚书想朕如何呢”齐朗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情绪,柔和了几分,却更叫底下的群臣胆战心惊。皆低下了头,不敢去瞧齐朗那缓缓扫过的眼光。 “臣以为,陛下亲往楚国并不不妥。”这时站立一侧的礼部尚书林航微微一笑,出列到,“此事既已是板上钉钉的,何必再议倒是陛下入楚的一应事宜如何安排才是当务之急。” “太尉如何看”齐朗微微侧头,看向端坐的中年男子,“荐何人监国” 太尉穆柯被他点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道:“请王丞相监国如何” 被他提到的王丞相王愫正与他相对而坐,听了这话,缓缓抬头,眼里一片怔楞,竟是一副将将清醒的样子,宛如写意山河的眉眼清隽而不染纤尘。 “汝阳要随着朕。”齐朗摆了摆手,“老七,你来监国,如何” 被齐朗点了名的宁王齐玥随即跪在地上道:“臣弟惶恐,定当尽心竭力。” “着太尉与太傅二人秉政,尚书、九卿协理。”齐朗叫了齐玥起来,“如今到了春耕时节,还请诸位多多上心。内外之事,审慎决断。” “臣等惶恐。” “陛下。”才下了朝王愫便被齐朗身边内侍叫住,引着他来这宫墙上。 “阿愫。”背对着他的齐朗微微一笑,转过身来,一袭月白常服衬得他温润如玉,全无朝堂之上的冷肃样子。 王愫缓缓上前,站在他身侧,道:“陛下召臣,可有要事” 齐朗转过身,沿着城墙上甬道缓缓前行,王愫亦跟在他身侧,听他道:“依你看,谁逼着赵颉来做这出头的椽子” “臣不知。” “朕叫你说。” “太尉吧。”王愫笑容虚伪,声音清冽,“毕竟贵妃主还被您禁足,这次随行的可是贤妃主。太尉大人可是吃了个大亏。” “太尉。”齐朗的声音一片阴冷,厌恶之意毫不掩饰,“他只怕是真将自己当做了国丈吧。” “论理,他也算是国丈。”王愫依旧语意带笑,“贵妃主可是您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告祭太庙,列祖列宗、天地山河都可为证。” 齐朗脚步一滞,偏头去瞧王愫脸上懒得掩饰的虚伪笑意,叹了口气,道:“何必嘲讽于我。” “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齐朗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去抚眉间皱纹,“是我活该。” “程侯府重修一事,你以为如何”齐朗将身子依靠在城墙之上,眼光遥遥落在城东。 “陛下心中成算,臣并无异议。”王愫亦随着他看过去,“只是,陛下可想过,这边无论此事成与否,她兄妹二人,在楚国都难以自处。” “新帝重臣,苏家嫡子,难以自处夸张了些。”齐朗面无表情地道,“今时今日,恢复苏胤名誉于朕还是难了些,但朕要叫他们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恢复程侯的名誉,于何人有好处”王愫语音也不得拔高了几分,“于阿颜于阿峻只于您有好处只怕事成那日,她二人也要被置于死地吧。” “阿愫,你失态了。”齐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你我皆知程侯当年是枉死,这亦是阿颜所不可释怀之事,我不过想还她一个清白。” “再顺便将太尉逐出朝堂,示好太傅,将柳氏重新拉回您的阵营。”王愫神色又恢复往昔平静,却掩不住眼底嘲讽,“前朝后宫,皆是您的棋子,臣哪里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齐朗只余一脸苦笑,瞧着王愫,并不说话。 王愫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陛下既然早已下定决心舍弃她,又何必千里去瞧这一眼也是,您千里赴约,也未必赴的是她的约。” “阿愫,你看这城墙下是什么”齐朗语意艰涩,词句之间夹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宛平城,南国百姓,您的江山。” “是偌大个天地,是未归一的山河。”齐朗轻叹一声,“从儿时,我第一次站在这瞧宛平城的灯火,我就立下心愿,总有一天,天地山河要在我手里归一。时至今日,从未变过。” “大争之世,匹夫亦怀国忧。”齐朗语气轻缓,“这承平天下,从来都是需要代价的。” 王愫站在他身旁,看他侧脸。他那张才二十一岁的脸上,挂着与年纪全然不符的冷冽老成,眼底有着不由忽视的坚毅。这等意气风发之言,他讲来也只是字字千钧,却不像是豪言壮志。 “可我还是求过,这天下间,有一个她。”齐朗缓缓闭上眼睛,“显立二十一年,我以为她死了,便绝了这念头。” “如今,虽然她还活着。”齐朗叹了口气,“可这好像真成了奢求。” “可我这里,不会有奢求这两个字,只有,得或求不得。”齐朗指了指了自己的胸口自顾自地说,“我已经负了她,便只得希冀自己能少对不起她一些。” “阿颜不是你求便能得的。”王愫苦笑出声,“她少年时一腔赤诚心意你不要,如今她对你恨之入骨又怎可能回头。” “苏颜,我势在必得。”齐朗收起语气里的凄苦,语意忽的坚硬起来,“不论她如今是谁。” “王愫,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齐朗轻笑出声,“无耻或许吧。可又怎样。” 王愫无言瞧着齐朗,半晌又是一丝苦笑,道:“臣告退。” 语罢,他冷冷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踩着台阶下了宫墙,消失在齐朗的视线中,这城墙之上只余齐朗一人**。 二月的春风和煦,吹过身上时,齐朗却不由得紧了紧披风,不胜寒。他将手放在胸口之上,那依稀仿佛的触感,使他仍觉自己的心跳。 这颗心,犹在。 他放纵自己去看那城东,仿佛这般就能瞧见那条世家林立的乌衣巷,就能瞧见那初雨的清晨里打着天青色二十四骨油纸伞偷跑出家的姑娘,羞涩地牵起他的手去买那巷口的杏花。 他的人生在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的夜里开始,也终结在那一晚的火光之中。 ... 第三十四章 安得双全(二) “陛下,贵妃娘娘又闹起来了。” “告诉她,若是闹下去,朕可以把她再关回去,这宫务她也不必再管了。”齐朗神色不耐,头也不抬地道,“朕不会废她,可不代表奈何不了她。” “对了,叫贤妃去告诉她。”见贴身内侍李胜已领旨退了出去,齐朗缓缓补了一句,“告诉贤妃,朕今晚过去。” 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寂静无声,只有更漏的滴水声声声入耳。 “不乘步撵了,朕想走走。”夜已二更,齐朗放下奏折,往贤妃林氏的处所而去。四下无声,只有宫灯高悬,照亮这晦暗的宫廷,白日里的巍巍广厦,夜里也显得寂寥。 这是他登基的第四年,先皇三年孝期方毕,宫中人口简单,妃嫔寥寥,倒是极为冷清。 一早得了信的林贤妃守在寝殿,闻得他来,连连询问身边侍女,“本宫这妆容可还妥帖陛下可会不喜” “娘娘放心,陛下正看重娘娘呢。要不,也不会只带您一个去楚国,这来来往往可近一月呢,娘娘只要温柔小意地笼络着就好,可要抓紧机会。”贤妃的奶娘声调喜悦的很,颇为得意地道,“您看,连贵妃那等张扬的人都被陛下禁足了,潜邸时,她可是太子妃呢。若不是叫她在您远行之时打理后宫,只怕还解不了禁足呢。” 林氏听了这话亦是有了几分得意,点了点头,便起身去庭中迎驾。 月色里,一袭素色常服的齐朗缓缓踏入庭中,他踏夜色而来,行走间,庭中梨花坠落肩头,林氏被眼前人灼灼容色一震,疾步迎了上去,行走间钗环不动,端是贵女典范。 “臣妾见过陛下。”林氏折腰缓缓一拜,被他一扶,声音更是柔婉。 “虽是春日,夜里还是冷的,你身子不好,出来做什么。”齐朗语意柔和,冷肃的脸孔上挂着少有的和煦笑意,人间难寻的容色在这笑意之下,显得愈发惑人,英俊之中让人倾心痴狂。 林氏自入宫来,便得他另眼相待,虽是冷淡了些,可也不乏体贴,只是近来,他愈加温和,如今更是几可称得上温柔了,阖宫上下得他这般柔情的,亦只有她一人。思及此处,林氏更加得意,却按耐着,只更加温柔小意地服侍齐朗入了寝殿,一同用夜宵。 宫中规矩乃是食不言寝不语,待吩咐下人撤了夜宵净过手后,齐朗才缓缓道:“明日清晨启程,你的物件可收拾妥帖了” “谢陛下关心,臣妾都理好了。”林氏温柔地给他递了杯茶,坐在他身侧,眼底一片柔情。 “贵妃可给你委屈了”齐朗只吹了吹茶叶,沾了下唇,便只将茶杯握在手中。 “怎会贵妃姐姐性情虽是直率张扬了些,可待臣妾向来不错。”林氏试探性地握住他手,“况且,陛下爱重臣妾,臣妾哪里会受委屈。” 齐朗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个乖的。” 这语气间染了淡淡宠溺,林氏仿佛受了鼓舞,整个人都伏在他肩头,听他缓缓道:“若她能如你这般懂事识大体就好了。” “贵妃娘娘出身太尉府,做贵女时就是齐国贵女间拔尖的,怎会不识大体”林氏嗅着齐朗身上的熏香,这香不是传统的龙涎香,在龙涎香之中又透着檀香气味,依稀还有其他几种香料,闻之叫人沉醉。 “她做太子妃时便一味任性,这样的人,哪里能母仪天下”齐朗反握住林氏的手,道,“爱妃可明白这后位,朕不想贵妃来做。” “可贵妃是陛下发妻啊。”林氏心中狂喜,竭力按捺着,却掩饰不住眼里的喜悦。 “发妻”齐朗哪里瞧不出,心底冷笑,脸上却仍旧柔情似水,“她不配。” “陛下”林氏还欲试探,便被齐朗打断。 “好了,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且安置吧。”齐朗知道自己的暗示已经够了,对于林氏,他不需给出任何承诺,叫她自己去想象就足够了。 林氏颇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随他入了内室,两个人躺在床上,却半晌也无动静。林氏有些不安地翻了个身,齐朗在漆黑的拔步床里神色难辨,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道:“朕舍不得折腾你,明日赶路,可有你苦头吃。嗯” 齐朗这一个尾音在床厢里显得旖旎无边,林氏羞得不行,直接钻入了他怀里。齐朗懒懒地抚着她的发,低声道:“睡吧。” 身边的呼吸渐弱,齐朗却仍旧冷冷地看着头顶床帐,眼里是一片无言的晦涩,唇边弧度好似嘲讽。他缓缓闭上眼,心底一片空寂。 自那一夜里苏岚和苏峻把酒长谈之后,苏峻提起齐国时,倒是平静了许多。听乔二郎布置迎接齐朗的典仪时,也心平气和地提了几个意见。 长平城里如今皆在议论三月初三皇后迁葬一事,新皇登基的欢腾被这端肃之事也冲淡了不少,勋贵世家亦在观望,新帝登基前这第一次政治亮相。 一生卑微,身世凄苦的瑞嫔在传檄天下的诏书中悄然换了样子,被尊谥为“孝懿康章宁皇后”,史书中则以“孝惠贤皇后”与“孝懿宁皇后”将李氏与她区分。她在宫廷中的默默无闻,被写作了“后生前广有贤德,至简朴,不事奢华。”。这个连姓氏都不曾有的女子,宫中老人连她家在何处可有亲眷都无从知晓,纳兰瑞只得暗示京兆大族刘氏出头认下瑞嫔身世。于是瑞嫔从所谓贱婢,变成了刘氏女眷因连坐没入宫廷为婢,出身虽仍是婢子,但不知高贵了多少。京兆刘氏根基百年,却不堪于其余世家正辉,如今皇帝愿认其为舅族,自然也是欢迎的很,倒是皆大欢喜。贵妃苏氏更是上奏皇帝,恳请为宫人设档籍,并放出一批宫人还乡,“宫中奴役数千者众,其中甚众不知名姓。妾祈陛下怜其辛苦,设宫籍,录其籍贯姓名。无姓氏者,拟请各司赐姓。详录其籍贯亲眷,可待其出宫团圆。兼允年老者归乡,无需终身服役,若无亲眷,由朝廷赐银供养,以叙人伦,彰陛下懿德,祈福国运永昌。” 纳兰瑞欣然准奏,并加赐贵妃金宝以奖赏其贤德。为显懿德,宫中放出了一批奴役,新帝开私库赐其钱帛,令新任户部侍郎玄汐妥善安排这批宫人归乡及安置事宜,一时天下称颂新皇贤德。 上巳节一早,宛平城就下起细细小雨来,将城池笼罩在一片凄清之中。车辇由宫中出发,沿途禁军早已肃清街道,苏岚以副指挥使身份亲自带着麾下禁军随驾,天地间被肃然黑色压得透不过气来,让这春日里踏青的上巳节显得格外阴沉,再无欢喜之意。 车辇在西南嫔妃冢停下,宗正主持起灵之仪,新帝携群臣并宗室及内眷跪迎灵柩,场景肃然而凄凉。细雨中,纳兰瑞亦不叫人撑伞,直直跪在雨中,也不理自己是否狼狈,更不在乎皇帝威严。 灵柩里空空荡荡,只预先放入了纳兰瑞所藏不多的瑞嫔遗物,更请匠人将那棺椁做旧,瞧着倒真像是下葬了十余年后的样子,全然瞧不出簇新样子。 一片哭声之中,宗正主持将这灵柩抬入皇后制式棺椁之中,于是队伍又缓缓起行,向皇陵而去。纳兰瑞更是弃了车辇,步行扶灵前往太上皇正在建造的陵寝,贤皇后李氏已于四年前从停灵的梓宫迁入了皇陵地宫中,工匠日夜营造,终是在主墓室又辟出一间耳室停放这位皇后的棺椁。 棺椁被送入皇陵的那一刻,纳兰瑞伏地痛哭,大呼“子欲养而亲不在”,口称“儿臣不孝”,身侧的皇后王氏并贵妃苏氏亦是陪着痛哭失声,这凄楚场景惹得群臣都不得眼角湿润。 新皇此时狼狈,却叫天下人对他好感陡生。潜邸时本就是贤王,如今又是这般至情至孝之人,将他悍然杀死兄长的的冷酷就此掩盖。 “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凄恻,更是一时天地口口相传,连同此句出处,苏岚亲自撰写的追封诏书一道成为天下传颂的名篇。 待得这追封一事风头过去,已到了三月初七。这一日,周国司徒岩若抵宛平。 ... 第三十五章 司徒入京 三月初七的长平城被笼罩在喜气之中,而城外车辇里端坐的苏岚却脸色不善。她在前一日夜里即陪着五王爷纳兰珩到了京兆三郡之一的扶风郡上,作为先遣使迎接抵京的司徒岩若一行。 见得苏岚一脸的不豫,相对而坐的纳兰珩笑着道:“你且笑笑,这般样子,不像是迎接,倒像是等着给人家报丧。” “喏,我知道。”苏岚和纳兰珩私交倒是不错,对于这位一心跟随纳兰瑞的王爷也是颇有好感,“不过是昨夜睡得不大好。” “齐国那位何时到”纳兰珩见她不再说话,只得胡乱寻个话题与她继续闲聊。 “昨儿说是初九吧,估计今日六爷和郑彧也该到雍州了。”苏岚缓缓地道,“说来,鸿胪寺此刻怕是严阵以待了。” 纳兰珩看着苏岚那张好看的有些不真实的脸,动了动嘴,却还是没有开口。 “殿下担心我”苏岚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如何不知道纳兰珩那犹豫着没有说出的意思,“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至于我心里如何百转千回,都不重要。” “隐之。”纳兰珩亦是叹了口气,复又微微一笑,看向苏岚的眼光里多了几分不自知的怜惜。 苏岚瞧他这神情,倒是觉得好笑,对他摆了摆手,道:“快把你这眼神收起来,真是叫我浑身难受。” “报车驾已到十里外”远处斥候摇旗呐喊,打断了纳兰珩才脱出口的话音,两人亦不再闲聊,只是理了理平整的袖口领口,走下车辇,站在早就搭好的帷帐下静候。 “司徒岩若是何等人”纳兰珩远远见那紫金二色的周国皇室旗幡,低声问苏岚。 “蛇蝎美人。”苏岚眼光亦落在那远处扬起的尘土,语意里染了几分笑意,“美如春园,风流不羁,实则心狠手辣。” 纳兰珩几不可闻地叹息出声,苏岚却是扯了几分笑意道:“即可便能见着真人了,你却担心起来了,还真是多余。此人不会给你难堪的,放心便是。” 是有种人,自令立身之处成风光。看着司徒岩若从车辇重重帷帐后现身,纳兰珩的脑子里立时就盘旋着这念头。 周人尚紫,皇族服饰皆是明黄为底,饰以紫色纹饰。司徒岩若一袭锦袍,外罩的长裾的宽大袖袍皆是绣着云纹,行走间紫色云纹款款而动,内里的亲王服,胸口飞龙盘旋,犹如行走云端。 因着一半的胡人血统,司徒岩若生来肤白,即使领兵多年,仍旧是玉做容颜,唇色似朱,眼若春水,剔透的琥珀色迎着日光,光华潋滟。发以金冠束在头:“只怕晌午都到不得驿馆了。” 苏岚亦是无奈,叹了口气,颇有些恶狠狠地说:“他当这是勾栏院了吧,哼,我倒是想把他丢去做小婠。” “你与他,看来熟稔非常,并不似仇人见面。”纳兰珩从外头喧嚣收回眼光,只看着苏岚,缓缓道。 苏岚倒也神色平静,亦是一笑,道:“我与他是少年之交,十二岁便认得他。那时,他还是周国一小小皇子,尚未有如今的权势滔天。” “但这世上,就是有他这种人,无论身处何处,都自有万千风、流。”苏岚叹了口气,“只是,如今我与他,亦是国仇家恨。” “家恨”纳兰珩愣了一瞬,追问道。 苏岚却是冷了颜色,并不再说话。 ... 第三十六章 前尘旧梦(一) 入了内城,邵徽便先行回了他京城宅邸,只待纳兰瑞召见。司徒岩若远途而来,因而与纳兰瑞的会面并宫宴俱设在了初八一日。于是使团车辇径直便到了楚国驿馆。 楚国驿馆设在皇城北部,名朝芳宫,而楚人则多以北宫呼之。北宫规模近于行宫大小,亦是上清时便有的皇族行宫,楚国定都此地后,前几代帝王皆是居于此处,直至后来国力昌盛后,才营造了更为辉煌的今日皇城。 将司徒岩若一行送入北宫东内宝成殿,郑玄二位家主并纳兰瑾寒暄几句,便又回返外城,迎接下一批前来的燕国和熙国使臣,只留苏岚在此打点。出的东殿,郑铎刻意落后几步,倒是颇为关切地瞧着苏岚,苏岚只轻缓一笑,道:“伯父不必担忧,我晓得轻重。” 郑铎闻言,倒是也微微一笑,眼角细纹柔和堆起,与郑彧五分相似的俊朗脸孔,却显得更为成熟和柔和,道:“是我多虑了。你可是比文若那孩子强上许多。我这便走了,你多加小心。” 苏岚又含笑应了,对着郑铎俯身行礼,听得郑铎道了句,“去吧”,才缓缓转身回了文成殿。 文成殿此刻里外俱是卫士,司徒岩若自带了百余人的精卫,警戒东内,苏岚倒也乐得自在,只叫禁军设岗在外围,并不插手内里。她只在文成殿前的廊道,拣了个位置坐下,噙着笑意看司徒岩若手下人布置东内。不得不说,司徒岩若手下人确实得力,只一会,便熟悉了此地,他那亲卫卢航更是指挥有序,内外皆精,料理起庶务也是好手。 文成殿景致颇好,背靠着皇宫北角的昆仑池,从廊道云窗看去,便能瞧见解冻了的昆仑池,池水平阔,绿柳初发,别有风韵。 “这宛平城确实不负中京之盛名。”听见这声音,苏岚噙着的笑,缓缓收敛瞧着大言不惭坐在自己身侧的人,“郑彧他爹倒还算是爱护你,可是不是叫你安置我你倒在这躲清闲。” “我似乎和殿下不熟。”苏岚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瞧着坐在身边的司徒岩若,“非但不熟,好像还是仇人。” 司徒岩若闻言低低一笑,眼里却是挂起了无奈的宠溺,只瞧着苏岚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换了身常服,仍是紫色,流云锦上织了繁复暗纹,衬得那张脸白皙无暇,风、流之中平添三分惑人。 “似乎我和殿下在这说话,不妥。臣去看看前边如何了,告辞。”苏岚站起身来,仍旧面无表情,微微躬身,便欲离开。 苏岚才走出一步,便被人扯住,她皱眉瞧着司徒岩若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攥的不紧,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唤我安仁。”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看着她的温柔之下,掩着掠夺的欲、望。 “好司徒安仁”苏岚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别恼。”司徒岩若依旧是笑意温柔,却是带了几分力,将她扯了过来,仍旧带到自己身边坐下。苏岚虽是也身怀武艺,但男女力量悬殊,实在坳不过他,只得坐下,脸上尤带着几分怒气。 司徒岩若见她这样,更是粲然一笑,一只手仍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是抚上了她的脸颊,嗓音低沉醇厚,直似低喃:“喏,让我瞧瞧你。自你回了宛平城,我忧心的很,真怕你有何闪失。” “好了,你见到我了,我很好,你现在可以把手拿开了吧。”苏岚被他压制,不得动弹,却是再难淡定,带着一脸的气恼颇有些恶狠狠地道。 “颜儿。”司徒岩若低喃她的名字,声音如同苏岚前世最喜欢的乐器大提琴般醇厚,“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瞧你这样子。这里外俱是我的人,还有你的人。你是对我的手段不放心,还是对自己的手下放不下心放心,他们瞧见你我在一起又怎样” 苏岚怒极反笑,脸上的笑容冷而极尽妩媚,凑近司徒岩若几分,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语罢,苏岚瞧着司徒岩若那微微变色的脸孔,也不理他仍旧停留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的愈发欢畅,道:“我今时今日,过得很好,还要多谢你呢。” 司徒岩若神色顷刻间又恢复过来,仍旧是那个俊逸温柔的翩翩佳公子,看向苏岚的眼光如何瞧都只有宠溺,缓缓道:“是我不好,你别恼。是啊,如今你也算是位极人臣,过的自然是好的。你从来都不该是被拘束在后廷的女子,这天地广阔,才是你的人间。” 苏岚挣开他的手,将肩头上他的另一手狠狠地拂去,道:“我自十二岁就认的你,你在我这,把这套收起来吧。” 司徒岩若并不说话,脸上挂着温柔笑意,却是一把攥住她腰肢,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将唇抵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以为,我待你心意如何,你便是铁石心肠都该知悉。” “你有心”苏岚冷冷嘲讽,不假思索地就一口咬住了司徒岩若露在外头的脖颈上,咬的极为用力,口中隐隐有血腥气味涌入。 司徒岩若神色一黯,却似察觉不到痛一般,仍紧紧将她箍在怀中,道:“阿颜,他就要来了。” “避无可避,那又如何”苏岚松了口,使劲地推着他,却丝毫不动。 “我只想你知道我和他,是不同的。我愿意,捧你上云天。”司徒岩若在她额头缓缓烙上一吻,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苏岚一被松开,便扬起手来,司徒岩若无奈握住她手腕,道:“乖。” “你和他有什么不同”苏岚气得眼圈都隐隐发红,盯着司徒岩若脖颈上渗出血丝的齿痕,“对,你更无耻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敢认” “我是无耻。”司徒岩若脸上的温柔被她这般激烈的反应隐隐撕裂,“可我自问,无论我对别人如何心黑手毒,但我从未负你,从未” 苏岚无言,只是低低笑着,眼里晶莹隐隐滚动,却拼力按捺着不肯让它流出来。 司徒岩若一声长叹,手缓缓抚上她湿漉漉的凤眼,道:“你之于我,我之于你,都是世所无二的。” “开了榷场之后,我与你,便可时常相见了。”司徒岩若见她不言语,却是笑着转了个话题,“可高兴喏,我倒是欢喜。” 苏岚吸了吸鼻子,正欲说什么,却被急急奔来的郦远打断。 “侯爷,陛下传召。”郦远一个吐纳呼吸已是平缓,焦虑之情在脸上转瞬而逝,又是一脸的面瘫。 苏岚瞧着郦远神情,已然知晓事出紧急必然不是小事,但却仍有如释重负之感,当下便站起身来,却又看着司徒岩若。 “今晚我在听雪楼等你。”苏岚缓缓地说,“你可来,亦可不来。” “欣然前往。”司徒岩若微微一笑,“去吧。” 苏岚头也不回地穿过廊道,跟在后头的郦远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司徒岩若,他一袭紫衣,斜坐栏杆,噙笑看着苏岚的背影。 郦远心中忽的响起一个声音来,“司徒岩若字安仁,岂不是自比潘安仁之容色我看,潘安仁在他眼前都要逊色几分吧。” 这个声音,分明是十二三岁时的苏颜,而她正走在他前头,头也不回。 ... 第三十七章 前尘旧梦(二) 苏岚才转出廊道,宋凡便迎上前来,他身边落后几步的却是卢航,苏岚倒是微微一笑,怪不得宋凡这脸色古怪,他在卢航手里倒是吃了好几回的亏了。百度搜索:kanshu58这二人见着苏岚还尚未平复的红眼圈,神情却是变也未变,一个撇嘴,一个面瘫。 “可安置好了?”苏岚瞧着卢航,态度倒算是和缓,便如对待生人般,既不亲近,也不厌恶。 卢航亦只是点了点头,道:“属下去王爷那里禀事,失陪。” 待得卢航走了,苏岚拍了拍宋凡的肩膀道:“这和谁赌气呢?把你那些小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好好在这儿守着。真出了事,有你的挂落吃。” “是。”宋凡撇了撇嘴,告了声退,便送苏岚出了东内。郦远才逮着机会上前,给苏岚递了嗅盐,瞧着她使劲用帕子按着眼眶。 “出何事了?”苏岚放下帕子,却是步履不停,脚步走的极大。 “才得着信,扎鲁赫人,南下了!”郦远声音压得极低,可苏岚仍是愣在了原地,一脸的震惊。 “南下?”苏岚仍是一脸怔楞,“之前怎的一点风声都没有?高州呢?你的情报网呢?” “我也是略略扫了急报,已经去查了,此时宫里消息大概知道的全些。”郦远亦是微有些懊恼。 言语间苏岚便登上了停在北宫外的车辇,对着郦远道:“咱先去邵徽那,拎上他,一道进宫。” 郦远才应了声,车辇便开动起来,车夫驾的速度飞快,难得黄花梨的厚重车辇仍旧平稳。苏岚挑开帘子,对着骑马跟在身边的郦远道:“对了,你叫郦青去京兆问问江源,扎鲁赫人南下不走高州可还有其他路?” “您觉得?” “我觉得蹊跷,这时节早了点,不像是他们会来掳掠的时节。”苏岚摇了摇头,“况且邵徽离开高州不到十天,不会在这档口出事的。” ———————————————————————————————— 邵徽外放高州为刺史之前,曾任雍州府治下郡守,这前头乃是前东宫僚属,算得上是纳兰瑜极为看重的心腹,做了他三年东宫冼马,虽是官位不高,但是极受纳兰瑜的信任,外任之前,几可称得上与纳兰瑜同进同出。而他也一度被视为纳兰瑜身边一等的封疆大吏。 邵徽虽不久居京城,但宅子乃是纳兰瑜亲自物色的,就在世家聚居的东市坊里头,隔着九世家的长安街也不过两条巷子,地段极好,称得上是京城里的中高档社会。 苏岚车辇到时,邵徽已换好官服迎候,也不寒暄,径直就上了她车里。她今日乃是全副侯爷依仗,禁军前后开路,一路行在街上,极为顺畅。 “臣大抵理清楚如今情形了,亦觉得反常,这南边的口子,只怕不是豁的高州。可若真是撞着高州来,咱们又半点察觉都没有,那便真是。” “那便真是捅破天了!”苏岚神色凝重,看的邵徽也格外紧张。 “那样的话,只怕周人也会钻空子,他们可比扎鲁赫难缠多了。”邵徽低低一叹。 苏岚听了邵徽这话,倒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才到崇安门下,便听见郑彧的声音,道:“苏岚你怎的才来,我等了你好一会了。” “怎的劳你亲自来迎?”苏岚一边说话,一边跳下车辕,邵徽跟在她身后,也不疾不徐地下了车。 “邵刺史。”郑彧也瞧见了邵徽,倒是也微微一笑,瞧着邵徽。 “得了,你二位一会再叙旧,不是等的急了?”苏岚瞥了眼邵徽,见他望着那崇安二字隐隐失神,叹了口气,拉着郑彧便往宫里头走。 邵徽仍旧立在车前,瞧那高大的城楼,低声问停在他身边等他的郦远:“废太子就死在这?” 郦远认认真真地扫了一圈这瓮城,才指着当中一块地道:“就是这,他那一日自刎在这。” 邵徽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只有一丛春草,稀稀疏疏地长着,被风一吹,摇摇晃晃。 ———————————————————————————————— “圣人在乾安殿,你家老爷子,我爹,沈家伯父、萧家伯父还有王钰都被宣召入宫了。”郑彧一路走着,便低低同苏岚说话,一旁落后半步的邵徽脸上笑容温和,一言不发。 “兵部倒只有你哥和刘彬,玄汐也在,这事走的密报,知道的人还不多。” “具体情形,我也不甚清楚,才说了几句,就被打发出来接你。” “得,也省事了,还想着引见邵徽,这不就递上来个机会。”苏岚脸上倒不绷着了,竟也挂了几分笑容。 进了大殿,苏岚拍了拍邵徽的肩膀,低低说了句:“可别给我丢人,能不能翻身,就靠你自个了。” 邵徽倒是咧开嘴笑了笑,笑意入骨的人,只要笑着就让人觉着舒坦,瞧不出半点谦和之外的情绪。苏岚也只是叹了口气,转眼就换了副忧国忧民又隐隐自信的大将神情,当先进了殿后的小书房。 乾安殿后单辟一个院落做小书房,专用来商议军机要事,便是苏岚也只踏足过两次而已,此时进去了,便见众人都围在那巨型舆图前,纳兰瑞更是捏着邸报不错眼珠的瞧着西北边上那一角。 “臣苏岚。”苏岚刚开了腔,纳兰瑞便背对着她摆了摆手,道:“省了。” 邵徽却是从容下跪道:“臣邵徽见过圣人。” 纳兰瑞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瞧着跪在地上的人,道:“邵刺史,平身。” 邵徽顺势站起身来,微低着头,并不直视纳兰瑞看过来的眼神。苏岚这会已经被苏峻拉到一侧,低低说起如今情形,只是苏岚始终拿眼角余光瞧着场中情形。 纳兰瑞却也没有再与邵徽说话,只是又站回舆图前,问道:“诸位对前头情形都知道了,有何想法?” 刘彬当先开口道:“圣人,眼下情形不清,臣以为,不可妄动。” “这消息要先压住。”郑铎亦是点了点头,“如今距登基大典不到五日,此时不可生变。” “这是自然。”纳兰瑞神色严肃,“这事兵部先不要接过去。萧尚书,这事你最少要压倒各国使节离京。” 被点名的兵部尚书萧虞点了点头,又道:“不声张却得暗做准备,不知圣人有何打算?” “扎鲁赫按理说多喜欢走高州治下的晏城。”苏岚这边开口道,“这次撕开的口子竟然是朔方,此地距离扎鲁赫四部的草场都有百余里,这情形瞧着反常。” “邵徽,你经略高州,且说说。”纳兰瑞闻得苏岚的话,却是对邵徽道。 “是。”邵徽微微躬身,上前几步,以手虚指墙上舆图,“扎鲁赫四部,尊达特鲁部为主,以博格为汗王。这四部各自**,并不聚居一处,沿楚周二国的边境散布。而四部草场均不在朔方,而这次进攻的那恰部草场却紧邻王庭。诸位请看,朔方在扎鲁赫部的东南方向,偏离四部中央的王庭。那恰部论理是绝无可能从朔方出击的。” “会不会是瞧朔方防守空虚,意图在这撕开口子?”苏峻瞧着地图道,朔方在高州西侧,撕开这口子,便可直接进入楚国中州,回攻高州。 “不会。”郑彧摇了摇头,“那朔方乃是戈壁,补给跟不上的。从此处插入难度极大,这也是朔方只筑城而少驻军的缘由。” “朔方郡受创如何?”户部尚书沈端问道。 “还不清楚,不过郡守并司马,一死一逃。”苏峻叹了口气道,“那作何解释?” “会不会是,王庭生乱?”一直不发一言的玄汐忽的开口,与苏岚看过来的视线在空中一撞,在对方眼中又看到了震惊,那震惊之下却是不知由来的笃定。 “你说这是那恰部在出逃?”纳兰瑞若有所思,转向苏晋,“国公爷可得到信了?” “老臣在王庭里的眼线近来并未传出消息,方才已经加紧去问了,不出后日,便可得信。”苏晋亦是一脸的严肃。 “如果是恰那部出逃,当务之急是要叫朔方给我等送几个舌头。”苏岚缓缓说,“要知道扎鲁赫到底出了何事才成。” ... 楔子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夜,程侯府一夜成灰。初四,诏谕百官,传位皇太子朗,退位为太上皇。皇太子即日成婚,着穆氏女为太子妃。 ——《齐玄宗起居注》 史书记载齐朗做皇太子时最后一次提及苏家的情景,民间百姓亦是口口相传,众人皆知。 百官在太庙朱门外静待太子。太庙的九重大门次第打开,太子缓缓走出,百官看向他时,都不由得惊诧。 太庙不过十日,太子已然形销骨立,眸光之中,再没有一点光彩。他缓缓地走下台阶,黄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往日风华绝代的面庞,一片憔悴。 他唇边竟勾起几分笑意,问面前站立的礼部尚书道:“苏家昨夜可是被这大火烧干净了?” 礼部尚书艰难地点了点头,太子的笑意半分不改:“那,本宫的婚期呢?” “十五日后。”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很好。”太子齐朗笑得无懈可击,迈出一步,口中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向后栽了过去。百官大喊着太子,目光之中,皆是一片的不忍。 繁华门庭,一夜之间化作灰烬,世间无常,大抵不过如此。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四,太子自太庙还,吐血昏厥,三日后转醒。帝见太子虚弱,欲召六部推迟婚期,太子不允。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太子齐朗大婚,迎娶太尉女穆氏,是为太子妃,全城皆挂红绸,似血色一般鲜红。 同日,太子下诏,数程侯苏胤罪责十八,昭告天下,以此为戒。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九。侍中王愫入见,言苏家众人尸难辨,唯见凤钗一枚。朗默而纳之于怀。 显立二十一年,延熹二十年,十二月三十,楚苏氏第十代长孙苏峻,二孙苏岚归宗,重归楚国苏氏族谱。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一,齐帝朗即位,改国号为清平。 ——《齐景宗起居注》 ———————————————————————————————————— 升平三年,宛平城。 “娘!”被萧文羽摇醒的时候,苏岚已是泪流满面。 “自回到了这老宅,你便夜夜不得安睡。”见着苏岚扯出来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萧文羽低低叹了一声。 “我出去坐一会,你睡吧。”苏岚为萧文羽掖了掖被角,安抚地笑了笑,随意地拿过帕子按了按眼眶,已是平静如常。 萧文羽看着那道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内室,挺得笔直的背,直让人觉着凄楚。 苏岚坐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已是深秋时节,空气里俱是甜腻的气息。 “阿颜,晒了桂花给你做糖粥可好?” “阿颜,这桂花头油你可喜欢?” 苏岚的耳边恍惚响起母亲的声音,遥远而又清晰。大颗的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二十年来,关于母亲的记忆,永远定格在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的夜里。 冲天火光,一袭白衣,脖颈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房里,这院子里,再不能叫自己的名字,再不理人间惆怅。 “娘。” “爹。” “二哥。” 每唤一声,便是心头一刀,权倾天下的苏岚此刻也只是如孩童一般,躲在桂花树下痛哭失声。 “殿下。”被揽入一个带着桂花气息的怀里,苏岚耳边传来萧文羽怜惜而又轻缓的声音,“我可怜的孩子。” “文羽。我总是不停的想起那一夜。”苏岚哽咽着出声,“他们说,我爹已经死了,我家要被抄家了,而我娘上吊了。我冲进来时,仆役跪在地上哭泣,我就看着我娘被人解下来,脖颈间一道那样深的勒痕,我不敢看她,不敢去试探她还有没有气息。” “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啊,三天之内,没有了爹,也没有了娘。” “我就呆呆地坐在这课桂花树下,十二月时,早没有了花香,四角的天空,被火光都映红了。我当时就想,人间炼狱不过如此吧。” “我大哥把我扯起来。”萧文羽的肩头已是被打湿,“我恍惚之中,便已经在车里向着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而去。路上传来消息,我二哥苏岚也死了。” “这一切,都生在这宛平城,在这座苏宅里。”苏岚擦了擦眼里还在滚落的泪水,声音艰涩,“齐朗把这座宅子建的真好,一砖一瓦,与当年相差无二。” “可我即使跪在他脚下,可我还是恨他。”苏岚看着萧文羽的眼睛,缓缓地道,“那一年,我是苏家四小姐,是与齐朗合过婚书的苏家四小姐。” “只差亲迎一礼,便将母仪天下。” “阿岚。”萧文羽握住她的手,“阿颜是齐朗的俪元皇后,而你,是权倾天下的明王,皇后娘娘的二哥。” “是啊,我是世间唯一一个以太子妃画像配飨太庙的俪元皇后的哥哥。”苏岚低低笑起来,“苏颜,早就死了。” 她的人生开始于那个夜晚,又结束于那个夜晚。 史书无法记载,她作为苏颜的情感,不会记载那一把结下她和齐朗夙怨的孟竹宗二十四骨天青色油纸伞,也不会记载,那个雪夜里齐朗扼住她脖颈说的那句,功高震主好自为之。 这一夜,宫中亦是火烛长照。 齐朗倚靠在皇城城墙上,手持玉壶,邀月同饮。身旁的内侍有些惊惶地看着眼前的皇帝,极善克制自己,从无任何情感流露的男子,何曾在显立二十一年后,有过如此放纵的时刻。 他已是有些醉了,口中喃喃,只翻来覆去的唤着两个字,“颜颜”。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坐在那城墙边沿上,将壶中清酒倾倒口中。 史书不会记载他这一夜的醉酒,史书也不会记载他的夜夜难眠,他所有的挣扎与情感,他悲哀而又隐秘的爱情,他炽烈而又绝望的求而不得。 他作为一个人的完整。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做史书里的千古一帝,高高在上,犹如神祇,叫后人仰望。 但他唯独算不出,此生里那唯一的变数,就是她,这个夜里在桂花树下哭泣的女子。 “你瞧这脚下是什么?” “是陛下治下的万家灯火。” “是朕送你的天下升平。” “这万家灯火里,唯独没有我的那一盏。这天下升平也与我无关。” 第三十八章 前尘旧梦(三) “从今日起,事关扎鲁赫一应邸报,皆直送御前。”纳兰瑞瞧着这一众人神情,缓缓道,“苏岚,你用指挥使印令朔方转送俘虏入京。令中州守军急速开拔,将朔方情形立时传回京城。令高州守将全力戒备,以防节外生枝。”纳兰瑞沉吟一声后,便开口道,“隐之,崇显,领军之将何人堪用?” 这崇显乃是邵徽的表字,这一唤,苏岚便同邵徽递了个眼神。 “如今高州暂托西北道都督府参将王维安。”邵徽姿态极为谦和,“中州乃是都督府副将赵讷驻守。此二人皆骁勇,可堪用。” “臣附议。”苏岚接过邵徽话音,“臣额外举荐都督府参将廉松,其人善用骑兵,正可与敌短兵相接。” “你既是西北道都督府之首,便有你调配,仍旧以殿前兵马司为中枢,议无出司中。”纳兰瑞点了点头道,“自今日起,诸公暂于此地,详拟章程,任何消息都要确准后再做定夺。” “是。” 苏岚陪着纳兰瑞回到前殿,身后邵徽也并未退下。纳兰瑞神色从容,瞧不出半分焦灼,叫苏岚只觉着妥帖安心。 “朕本来想着叫你长居京城,看来,还得把你放回西北去。”纳兰瑞缓缓对苏岚说。 “臣资历尚浅,长居京城,并无益处。”苏岚点了点头,“陛下不说,臣也要自行请旨回去。” “国门之重,唯君可托。”纳兰瑞神色诚恳,“你二人要精诚相携,保一境安泰。” “崇显,朕对你所知不深。”纳兰瑞止住两个人下跪的动作,“如今相托,只盼你,莫要负我才是。” 邵徽闻言,立时跪在地上,道:“陛下信重,臣不敢有负。” “你既然已入宫了,就去前头与诸宰相交割吧。”纳兰瑞也不叫他起身,“刘元,你亲自去送。苏岚留下。” “是。”邵徽又施一礼后才缓缓起身,动作行云流水一丝不苟。 邵徽走后,纳兰瑞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叫苏岚坐下,道:“朕一观邵徽,确如你所说,有如浴春风之感,令人心悦。” 苏岚笑了笑道:“崇显出身几可称得上下贱,而如今年不及而立,便能做高州一州之刺史,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高州重镇,且叫邵徽再呆几年。” “那臣先谢过陛下了。”苏岚也不戳破,只笑了笑,“有邵刺史在,臣无后顾之忧。” “臣三月出京,京兆安防,交托何人?”苏岚又道,“陛下欲以玄郎之吏部?” “本意如此,然玄郎昨日又来跟朕说,请出京兆。”纳兰瑞微微一笑,“他倒也想外放。” 苏岚这倒是有些错愕,玄汐出仕时间也不短,从老皇帝的中书侍郎,转任武官,却从未离开过这京兆。 “叫他去给你当督军如何?”纳兰瑞轻轻抛出一个炸弹给苏岚,“都督府将军和督军如今全部出缺,郑尚书又明确跟朕说,要把儿子留在京城。” 苏岚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无懈可击,道:“臣无异议。” “朕身边倒是缺两个中书侍郎。”纳兰瑞笑了笑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位置关键,可品级不过六品,朕赏识之人官位多高于此,实在为难。” “臣举荐玄汐之弟玄涑,沈毅之弟沈航,臣的堂兄苏城。”苏岚笑了笑,“另外,国子监祭酒韩让之子韩郁、太府谢眺之子谢文亦可胜任。” “你提的这几个朕都有所耳闻,你堂兄苏城,可是苏雍之子?”纳兰瑞问道,“今年替你上场的苏岐是他亲弟吧。” “正是,我这堂兄乃是广宁侯府嫡长子。”苏岚点了点头。 “广宁侯府嫡长子?”纳兰瑞唇边浮起一丝了然微笑,噙着笑看苏岚,苏岚亦只是诚恳地点了点头,迎上他的眼光。 “郑彧可任九门提督,京营谁人接手,朕也有些头疼。”纳兰瑞叹了口气,“朕只觉手中可用之人委实不多。” “陛下可记得刘彬长子,那位刘玉成?”苏岚知道苏城这中书侍郎大抵板上钉钉,也就不去抢这京营,也实在是手中无更多人可顶上来,与其便宜他人,倒不如给玄汐和刘彬一个方便。 “他可是球场上大出了风头。”纳兰瑞点了点头,“他是你手下都尉?” “正是。”苏岚点了点头,“臣也观察他一段时日了,倒跟他爹似的,算个纯臣。” “那就先做副佐领,看看如何吧。” “你既然是副指挥使,朕也不能委屈你,你就以此品级出镇都督府,朕再给你加食邑,到万户侯。”纳兰瑞笑着看苏岚,“知道你喜欢钱,朕给你实在的。” “臣不到二十,封万户侯,会不会欺负人?”苏岚脸上亦是掩不住的欣喜,可还是假惺惺地问。 “你家六世家主,不是十九岁承家主位,列国公之席?跟他比,你还逊色了。” “谢陛下。” “就算是酬答你辛苦。”纳兰瑞微微一笑,“知道你最近同司徒岩若打交道不易。” “圣人。”苏岚离座伏在地上,不发一言。 “起来吧。朕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纳兰瑞也不去扶她,仍旧语气轻缓,“只是,家国天下这杆秤你要端平。” “是。”苏岚低低道了声,直起身来,仍旧跪在地上。 “君乃国士,我不疑君丈量天下之才,惟愿君以赤诚报我。”纳兰瑞站起身来,虚扶苏岚,苏岚顺势站起身来。 两手虚搭,俯身长揖,“臣幸得陛下赏识,不敢相负。” —————————————————————————————— 黄昏时分,宫城角楼被残阳染得一片绯红,风卷起袖袍,苏岚才觉已是汗透重衣。 远处护国寺敲起第一声暮鼓,整座长平城,响彻这暮鼓声声,传点宫烛的时分,内侍手捧烛灯往来匆匆,从宫城边沿,次第灯火燃起,照亮整座长平城。 苏岚站在崇安门城楼上,瞧着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在这个没有光污染的时代,夜有着最纯粹的黑。 “侯爷在这站了快一个时辰了。”身后响起邵徽含笑的声音,“殿前兵马司里,可是一派紧张景象,你倒是清闲。” “崇显?”苏岚动了动脖子,才发现维持了许久的仰起的动作,已是僵直。 “我特来寻你。”邵徽走到苏岚身边,“瞧了你好一会了。” “重回京城,可觉得有何不同?”苏岚含笑看着邵徽,问道。 “此处他乡都不是我此心安处。”邵徽叹了口气,“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沉不住气,贸然出手。我原以为还能再拖上一年半载的。” “你早就知道他会输,那就何必在乎多一年还是少一年?”城楼上火把映照下苏岚的脸孔晦暗难辨,唯有一双眼,光华潋滟,“少受些折辱也好。” “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邵徽笑了笑,“毕竟,无论如何,我能立身此处,都源于他啊。” 苏岚定睛看着邵徽,道:“崇显,你年长于我,我不好说训诫的话,却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同纳兰瑜的交集,从此刻起便是沧海桑田翻过了。你若还想延续政治生命,就不要再提,一个字都不要再提。” “你要学玄郎,绝口不提,才能叫人忘了你的过去。” “触景生情,一刻足矣。”苏岚看着邵徽神色,微微一笑,“你找我何事?” 邵徽脸上神色变换,半晌才道:“我此来,确有要事。” 第三十九章 听雪楼上(一) 苏岚目送着邵徽从城楼上缓缓离去,若有所思。<> 她认识邵徽时,他已是高州刺史,二十五岁出任一州封疆大吏。即使楚国世家多出少年高官,他这成绩亦是骄人。 邵徽出身商家,年少双亲俱丧,寄居舅家。他舅舅行商,一心想叫家中子弟搏个好前程,因而倾尽家财,在邵徽十六岁那年给他捐了个县令。邵徽十七岁那年,州县正欲洪灾,唯邵徽这一县,早有准备,受灾最小,因而得了朝廷的破格嘉奖,特特召入京城。 邵徽这一入见,便得了纳兰瑜青眼,同年任东宫冼马,二十岁时在纳兰瑜保举之下任中书侍郎,二十二岁出雍州高阳郡郡守,知高阳时,在纳兰瑜的支持下一力查出了震动朝廷的圈地案,二十五岁那年恰逢高州刺史死于周人手中,邵徽临危受命,拜高州刺史。二十八岁时,反水,由苏岚保举改投纳兰瑞麾下,纳兰瑜至死尚不知悉,江源下狱,正是邵徽一手交上的投名状。 邵徽这光鲜的履历之中,纳兰瑜这三个字占了太重的分量。邵徽知高阳时,关于他与纳兰瑜的传闻一度甚嚣尘上,人人都说,邵徽乃是纳兰瑜的心头之爱,说难听些,就是男宠之流。虽说,这传闻被纳兰瑜狠狠压住,可直至今日,尚有人讲论此事。 “真或假又如何呢。”苏岚笑了笑,随意拢了拢披风,走下了城墙。如今死的是纳兰瑜,而邵徽,仍旧春风得意,少年高官。 “大公子今夜值守乾安殿,传信来叫您放心回家。”郦远将苏岚扶上车辇,“朝云已经启程去朔方了。” “朝云?”苏岚问道,“朝阳在哪?” “这趟来高州的是朝云,朝阳被绊在燕国了。”郦远笑了笑,“对了,晋先生后日离京去燕国,您见不见了?” 苏岚叹了口气,道:“这摊子我当真是分不出神来管,这样,既然朝阳在燕国,就让他多待些时日,晋容那,你去传信,告诉他甭走,过几日跟我一起出京。” “陛下派您出京?” “如今西北道除了我何人可用?”苏岚笑了笑,“这权位更迭之时,圣人不会有大动作的,也就是京兆会变动几分吧。所谓三年无改于父命,咱太上皇可还活着呢。” “回府吧。” ——————————————————————————————— 乾安殿里。 “北宫那边如何?”纳兰瑞站在高大书架背后,瞧着殿外高悬的月,由缺变圆满的日子里,让人觉着欣喜。 “司徒岩若傍晚便带着几个侍卫出了宫,并未见任何人。”灯火的暗角里,一个人伏在地上。 “苏岚可有与他接触?” “苏岚半个时辰前出宫回府,苏府之后并无人出入。” “继续盯着。” 直到那人退出乾安殿,纳兰瑞才缓缓从书架上抽出个奏折来,隽秀的瘦金体勾出苏岚二字。 ———————————————————————————————— “东家,您来了。”一袭青衣的苏岚穿过梅花林踏入了听雪楼,晚开的绿萼梅同她身上衣袍相映成趣。 “就差翻进姑娘家的闺房了。”苏岚笑了笑,“你当初给我园子里留了条暗道,真是有先见之明。” “那位在眉姑娘房中。”掌柜笑了笑,道。 “好,置办桌我爱吃的就成。”苏岚点了点头,“瞧着些风声。郦青来了就叫他直接来见我。” 苏岚进屋的时候,司徒岩若正含情脉脉地听着琴,唇边笑容潋滟,如三月春风,见得苏岚,笑着道:“这等佳人跟着你也是糟蹋,赠我可好?” 苏岚瞧也不瞧他一眼,径直走到眉意身边,与她相视一笑,道:“今儿你哥被我留在府里了,你且先歇着去吧。喏,给我做壶奶浆,你哥怎的也学不会你的手艺。” “是,再配上酥酪,并几样点心如何?”眉意笑着起身,“我昨儿做了蛋酥,有些沉茶想着丢了可惜,就做了茶糕,也不错。” “好。”苏岚点了点头,含笑瞧着她。 瞧着眉意出了屋子,一直倚在贵妃榻上的司徒岩若拍了拍手道:“不想你装男人装的久了,还挺像。” “这温柔的贵介公子,你扮的挺像。”司徒岩若瞧着苏岚毫无波动的脸继续道,“我真是差点被骗过去,以为来人真是你哥。” “过奖。”苏岚坐到桌边,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你家新主还未见,就防备起我。”司徒岩若也坐到桌边,笑着看着苏岚,“我这一路,可坠着不少尾巴,不过,你家这地方看起来确实不错。” “嘘,这隔壁院子可是范阳邹氏在京城的子弟包下的。”苏岚难得地笑了笑,“他家小公子先前和我有点过节,碍于他家长公子,我可是忍而不发呢。” “我瞧着你把我当锦鲤来用了。” “锦鲤?” “连大神官近来爱宠,周国贵族家家都养着,说是,可助人心想事成。”司徒岩若也给倒了杯茶,噙着笑瞧苏岚。 苏岚“扑哧”就笑出声来,未曾想到,锦鲤这梗竟然也穿越了。 “周国寒冷,锦鲤哪里养得活?”苏岚收了笑,“我见你不易,长话短说。” “开榷场之后,新城选址何处?”苏岚当先问道。 “云关以南八十里有一地势平坦之地,可以筑城,纳万余人。”司徒岩若微微一笑,“楚国雁门如何经略?” “雁门不设榷场,以西百二十里,改白城为榷场。”苏岚缓缓道,“白城虽然毁在你手里,可城犹在,还可以修的。” “谁人参涉其中?” “九家皆要设商社。”苏岚微微一笑,眼底一片冷厉,“你不知道世家可是最喜欢赚钱的。” “周国有几个皇商参与其中,辽梁谢氏不好相与,我深恼之。” “谢氏?谢之仪他家?” “正是。” “你用他不是挺顺手的。”苏岚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 司徒岩若目光落在她左手手背上,一道贯穿伤疤,长的刺眼。 苏岚放下茶盏,将手摊在桌上,似是嘲弄一般笑着看向司徒岩若。司徒岩若却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抚上那道伤疤,道:“用了那么多药也去不掉?” “为何要去了?”苏岚摇了摇头,“这叫勋章。” 司徒岩若苦笑一声,道:“你原来可是生了个痘都要带着脸纱的人。” 苏岚瞟了他一眼,道:“你原来可是连笑都不会。” “好了,谢氏你要如何?”苏岚悄悄抽回手,道。 “谢之仪我不想用,谢氏我也厌恶。”司徒岩若笑了笑,“喏,伤了你,我更厌恶。” “下一战耗死他?”苏岚笑的颇为冷厉,“行,算是对你的回报。” “你我之间,何谈回报。”司徒岩若笑容浅淡,“我心甘情愿。” 第四十章 听雪楼上(二) 苏岚色若冰霜,冷冷地瞧着他,饶是司徒岩若笑容和煦,也难敌她那如霜的眼神,只得端起茶盏,微低下头,似在品鉴。 “我心不甘,情也不愿。”苏岚斜睨他一眼,眼光落在那素色茶汤,“不过,近来我只以为自己已是铁石心肠,难得遇上你还会失态。” “阿颜,这问题,很好回答。”司徒岩若放下茶盏,复又含笑看她,眼底局促荡然无存,“因为,是我撒开了你的手,想来我也算是这世上第一个舍得撒开你的手的人吧。” 苏岚握住手中茶盏,忽然觉得那渐冷的茶汤,也叫人滚烫难耐。她站起身来,推开二楼的窗,半个身子斜靠在窗棂,面孔隐在烛火深处。 司徒岩若走到她身后,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显露窗前。 “安仁。”苏岚半晌后,缓缓抬头,用一双水做的眼看向司徒岩若,“扎鲁赫乃是我心腹大患。” “你欲如何?”司徒岩若侧头看她。 “扎鲁赫侵扰我楚国边城多年。”苏岚叹了口气,目光遥遥落在窗外不知名的地方,“盖因楚国富庶,边城高州亦是经略多年。楚国不过二百余年而已,高州城如今规制亦有百四十六年,更兼江源倡屯田,扎鲁赫草场不丰时,便将高州视作粮仓。” “我最恨此等行径。”苏岚低低地道,“便如蚊蝇,咬人,虽不致命,可着实叫人作呕。” “扎鲁赫虽在楚周之间,可向来与周国井水不犯河水,要我趟这趟浑水,你得给我个足堪说服我,说服周国朝廷的理由。”司徒岩若收敛起温柔情绪,亦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扰周,不过是因为周国边城贫瘠。”苏岚微微一笑,眼底犹带几分嘲讽之意,“只是,周国商队往来此地越发频繁,扎鲁赫不时亦会劫夺周国商队,可是?” “方才,我还得了个新鲜消息。”苏岚眸色一凛,脸上漾开笑意,那一双凤眼亮的惊人,这等许久未见的舒朗笑容,叫司徒岩若都被晃了一晃,“听说,辽梁顾氏的商队遇上了扎鲁赫王庭的骑兵,被劫掠之时,护卫同那些骑兵交了手,扎鲁赫人一怒之下,将他们全杀了。” 苏岚看着司徒岩若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便知他定然也知悉此事,却是压住不发,便继续道:“这还不算,听说顾氏的嫡三公子这回也在商队里,是要到燕国采办新茶吧?他也被杀了呢。” “你从何知道的?”司徒岩若迫近苏岚,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住那声音里的阴冷之意。 苏岚低低冷笑出声,这晌午还与她温言诉请的男子,此刻也撕破了这温情的面具,露出这阴狠一面。可惜,她还是喜欢同这样的司徒岩若打交道,本就是头孤狼,做了何等温软样子,都不合衬。 “和殿下有何关系?”苏岚仍旧笑着,颇有些挑衅的意思,“顾家三公子听说和您堂妹溧阳郡主定亲了?” “借此事,携顾氏、宁王府同我一道鼓动朝廷对上扎鲁赫?”司徒岩若却是忽的笑出声来,“阿苏,我能得到什么?” “那两家的支持,和安稳的边境。”苏岚微微一笑,“楚国对付扎鲁赫牵扯精力,周国何曾不牵扯?两家联手,有何不可。” “可我宁愿牺牲几个顾家三公子,也喜欢看你被扎鲁赫人绊住。”司徒岩若摩挲着手指,“阿颜,究根结底,你和我还是分站两端的敌人。” “你可与博格可汗打过交道?”苏岚笑了笑,眼底依旧是微淡讽刺,“一力统一四部,哪里是寻常人,扎鲁赫四部的分崩离析可是盘大学问。” “况且,我是想把扎鲁赫拉入这榷场之中。”苏岚摇了摇手指,转过身去正对司徒岩若,“为何要打?” “扎鲁赫无力对付这偌大楚国,却还是屡犯楚国?不过是生存所迫,吃不饱活不下去,自然舍得一身剐。”苏岚不知何处拿出那把白玉折扇,微微一动,“咱给他活下去的机会。” “你是要蚕食扎鲁赫。”司徒岩若低头去瞧她那把扇子,“我虽不甚了解扎鲁赫,但纵论史书,这等草原之族,之所以犷悍,便是因为其未开化,在生存之忧时,才能保持这等的战力。” “对,养之,亦是耗之。”苏岚点了点头,“别急着夸奖我,这是上清相国王琛所提的制狄十策之一。” “王琛可是书生之身靖边的传奇。”司徒岩若笑了笑,“可我还是觉得这生意不划算。” “司徒岩卿这是这般想的?”苏岚低笑出声,“你不妨先问过你哥。” “这万钧之力,你倒是给我想好法子卸了。”司徒岩若眼底一片狡黠流过,与苏岚眼光相触,苏岚却是霎时便知晓他的言外之意。 “东家,可要传膳?” “传。” “能与你如此心平气和同桌饮食,真是有种恍然隔世之感。”司徒岩若执起桌上玉杯,微微一笑。 “前年上元,你和我在云关吃过汤团。”苏岚微微一笑,“今年中秋,你和我在熙国安庆赏过月下餐盒。” “前年新春,你烧我云关粮草。”司徒岩若饮尽杯中酒,“今年重阳,我杀了你西北道督军,你亲自送到我刀下。” “说来,我还真想不出该以何等面目对你,才算恰切。”苏岚叹了口气,“国仇不谈,尚有家恨,可你啊,也算是我的锦鲤。” “锦鲤,你学得倒快。”司徒岩若夹起块香干,“何必想?人前冷若冰霜,人后听随心意。至于家恨,你从来不听我解释。” 苏岚神色一凛,手中筷子本夹起了块鹿肉,也抖落盘中,嘴唇翕动,抬头看向司徒岩若,面容冷峻。 “你看,提起这事你情绪便时常失控,应对我时的千般手段,都施展不出。”司徒岩若叹了口气,“你若真对任何人,无论男人女人,施三分手段,都能心想事成,可偏偏在最该耍手段的时候意气用事。” “吃饭。”苏岚皱眉,稳住手腕,又夹起那块鹿肉,塞入口中,动作却意外地不显粗鲁。 —————————————————————————————— 夜深红灯挂,烛台高照,苏岚手捧着奶浆,倚在楼台,看司徒岩若离开这听雪楼。朱红色的门,重紫披风划过,步履悠闲,只一个背影就勾勒出司徒家浓稠的艳丽。 十二岁那一年,她与王愫随俞安期入周拜谒前代大祭司,以求药。邺都城外汤泉镇上,独自饮酒的司徒岩若,恍如世间最美的情郎。 “在下苏彦业。” “安仁。” 红色风幡下,十八岁男子的容色艳丽如同少年绮境,烈火淬过,亦未曾忘记。 “松手。” “偏不。” “我说松手。” “你,会后悔的。” “不会,亦不悔。” 司徒岩若似有所感,回头望她,小楼上少年青衣,暗色中容色渐隐,浓沉夜色中雌雄难辨,而艳丽惑人。 他鬼使神差地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只手此生第一次触碰她的温度,却是将那手指缓缓掰开。 那一年松开的手,不知是何人的相思难解。 第四十一章 重逢齐朗(一) 三月初九,鸡鸣时分,扶月以手防风,点起苏岚房里的昨夜燃尽的烛火,内室里,苏岚合衣蜷成小小一团,一头青丝如瀑,拖在拔步床的脚踏之上。﹤ “主子?”扶月轻转苏岚肩头,将她扳正过来。 苏岚翻了个身,又滚到了床榻深处,“海棠依旧否?” “海棠依旧不依旧,我不知道,你的梨花大概都落了。”扶月笑了笑,“昨夜里好大的雨。” “嗯。”苏岚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我昨儿坐在当庐里,瞧着这雨是如何一点点打起来,又是如何退了下去的。仿佛世间何事,都不过是一场雨事,不过是雨大雨小,雨长还是雨短。” “雨停的时候?那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前吧。”扶月拿起帕子给苏岚擦脸,叹了口气瞧她眼底的青色,“你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夜夜心血熬着。” “还不是睡不着。”苏岚笑的有些心虚,眼光带着安抚落在她身上,“你又把我那安神的药丸都给收走了。我就想着找点酒喝,谁知,就耽搁了。” 扶月又叹了口气,给她梳着长,一下一下故意使了大力,苏岚也不吭声,就静静看着眼前的镜子。 扶月将她高高束起,因未曾行过冠礼,便直接按千户侯品级,以鎏金簪束。 此时的武将官服,颇似后世的飞鱼官服,苏岚这身乃是新制的绛红色副指挥使官袍,因她爵位在身,又稍有改动,袖口衣襟上都镶了云纹朱雀图,并不配甲,腰间是碧玺镶嵌的犀牛皮带,束起腰身。 “我以前听人讲大红大紫。”扶月替她用炭笔修饰眉型,微微一笑,“可你这绛红官服,着实老气些。” “我确实是太年轻了些。”苏岚笑了笑,“所谓时势造英雄,正是如此。” “是啊,我家主子,是英雄。”扶月拿起另一只笔,在苏岚眼角勾勒几笔,那凤眼愈凌厉,却又瞧不出雕琢过得痕迹。 “英雄?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英雄。”苏岚将喉结粘好,又在颧骨上补了几下,“你手艺越的好了。” 镜中那人分明是他,却又似她,笑起来时,隐隐有万千风华在这张脸上流动,照亮这晦淡内室。 —————————————————————————————— “陛下,还有三十里就到京兆扶风。”车辇里,点着数盏灯,齐朗斜靠在内厢软垫,瞧着手里的邸报。身侧的贤妃林氏,正对着靶镜整理妆容,一袭蓝色春衫裹在披风里,髻高耸,斜插六支凤钗,珠翠累累。 “你梳的可是惊鸿髻?”齐朗放下手中邸报,侧头瞥了一眼身侧的林氏。 “正是。”林氏声音娇柔,带着几分惊喜。 “不称你。”齐朗声音冰冷,复又低头去瞧另一份邸报,林氏则一脸的尴尬,拿起靶镜,急急地看了起来。 “陛下?”林氏语意里带了几分惶恐的急切,柔软中又俱是怯意。 齐朗脸上挂上脸谱式的微笑,瞧了瞧她:“不碍的,你丽质天成,何种髻都不掩容色。只是,这惊鸿髻不要再梳了。” 林氏点了点头,瞧着齐朗却又欲言又止。齐朗心中叹了口气,却将手中邸报放下,瞧着她说:“说吧。朕听着。” “臣妾,闻,贵妃姐姐,最好,惊鸿髻…..”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齐朗脸色一下子便垮了下去,眼底的冰霜几乎要将她冻住,声音如刀锋般阴沉:“住嘴!” 林氏被他吓得一缩,那一瞬,她竟觉着齐朗便是杀了她也是可能的。 “陛下恕罪。”林氏此刻也管不得姿容如何,瑟瑟抖地伏下身子,请罪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齐朗面上半分表情也没有,就瞧着她在那不住抖,半晌才道:“理理仪容,就要到了。” “是。”林氏慌张起身,又急急地整理起仪容来,竟是看也不敢看齐朗。 齐朗缓缓闭上眼,靠在身后的软垫,他不喜欢她穿蓝色的衣服,不喜欢她梳惊鸿髻,不喜欢她提起贵妃这两个字,她还真是不知死活啊,一连触了他三个不喜欢。 “陛下。”车辇缓缓停住,林氏颤抖着手给齐朗理着衣服,齐朗拍了拍她手背道:“怕朕?” “不敢。”林氏低下头不敢瞧他。 “朕喜欢你乖巧柔顺,你就安安静静地呆在朕身边,可明白了?”齐朗微微一笑,这般喜怒无常的男子,笑起来却依旧有着无尽的光华潋滟,似漩涡,将人勾纳其中。 齐朗听着外头的声音,似是楚国众臣向新帝见礼的声音,胸口仿佛多了把生锈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瞧不见鲜血淋漓,却钝痛难耐。 “陛下。”窗外传来王愫的声音,声音里隐隐含着颤抖却又雀跃,“臣先与楚臣见礼,再请您下车。” “好。” ——————————————————————————————— 王愫从车辇上下来时,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眼光。一袭大红官服的王愫由六爷纳兰瑾陪着,不疾不徐地前行,昨夜里才下过雨,道路未干犹是泥泞,王愫缓缓前行,却如同三月里分花拂柳,透着彻骨的风雅。 苏岚此时已是下马陪在纳兰瑞身边,笑着迎向王愫投过来的眼光,微微眨眼,也不管周遭人会否看见,回了个绚丽至极的笑容。 众人便见这如谪仙般的王愫,那淡然至极的脸上,忽的出现了极深的笑意,直如谪仙入了红尘,叫人心折。 “久闻苏公,今日得见,汝阳幸甚。”王愫笑着对苏晋执了个晚辈的子侄礼,风骨怡然。 “不敢。”苏晋也挂着笑,扶住他手臂,“王相少年才俊,老夫见你,真是不得不服老了。” 王愫温和一笑,眉眼如山水图般,直叫人觉得愉悦,仿佛眼前人并不是一身一品官服,只是一袭青山落拓,如江南书生,权臣同才子两种气息在这人身上交融的和谐。 苏岚身侧的玄汐微微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位师兄,弱冠之龄,官居一品,确实卓有风采。” 苏岚侧头瞧他,亦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臣齐相王愫,见过楚皇陛下。”王愫又由苏晋和纳兰瑾一左一右伴着,缓缓踏前,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对着纳兰瑞长施一礼。 “王相。”纳兰瑞微微一笑,上前走了大概五步,“不必多礼。” 王愫站直身子,目光直直落在纳兰瑞身侧的苏岚身上,眼底涌起毫不掩饰的喜悦。 苏岚的眼光却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他身后某个地方,冷若冰霜之下是压抑难忍的苦痛。 “齐皇陛下到!” 第四十二章 重逢齐朗(二) 史书里记载这一天是齐朗与纳兰瑞这两位圣君雄主一生中第一次相见,此时场景,曾被后人一次次演绎重现。 可史书却不曾记载,这一刻越过王愫的肩头,苏岚心底的百折千回。 她曾数度想象若今生再度与齐朗相见会是何等情形,此刻却只有一个念头,齐朗和她记忆里的样子已经无法重叠。 他缓缓前行,目光无半分洒落,昔日记忆中的白衣少年,披戴象征帝王的明黄,眼角笑纹被威势抚平,他身侧蓝衣女子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臂上,随他缓缓前行,端庄华贵,惊鸿髻高耸,笑容浅浅。 纳兰瑞眸光一凛,却也笑意温和地缓缓前行,随侍在身边的苏岚也随他前行。她恍然觉着自己的双脚比这天地还重,行的每一步却轻的悄无声息。 齐朗与纳兰瑞此刻相隔不过五步,纳兰瑞脸上笑意温和,当先开口:“齐君远来为客,辛苦了。” “先恭喜楚主。”齐朗亦是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纳兰瑞身侧,停在苏岚身上,却是动也不动。 苏岚有些怔楞地迎上齐朗的眼光,她从未在他眼中看过如此复杂的情绪,眷恋、想念、疼痛,却惟独没有诧异。苏岚竭力控制着自己迎上去的眼神,所有的情绪连同一腔恨意都小心的收纳,神色平淡,如同看向从不曾见过的人。 她剪得微秃的指甲,此刻嵌进掌心,轻轻一动,便是疼痛难耐,玄汐站在她身侧,将她与齐朗的相视尽收眼底,却鬼使神差地向她手上一看,果不其然,那掌心已是血迹斑斑,她却全无知觉。 此身关于他最深刻的印象,不是深巷里执油纸伞微笑的样子,而是那一刻冷冷抛下功高震主好自为之的冷酷脸孔,他从来不单单是情郎,从沦陷的那一刻,她便从来都清楚,他更是个帝王。 “君千里而来,此等情谊,朕深感。”纳兰瑞何等人物,哪里瞧不出齐朗同苏岚那波涛汹涌,却也仍旧微笑着继续他那外交辞令。 “齐楚交好多年,相依相持。”齐朗收回落在苏岚脸上的实现,神色不改,“朕此来,便是为君。” “多谢。”纳兰瑞笑了笑,“昨夜大雨初歇,路途泥泞,这便启程入京兆吧。齐君,请” “楚君,请。” 两位帝君各自转身,向车辇而去,苏岚只是低着头,随在纳兰瑞身侧,瞧不见齐朗刻意落后几步,将眼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眼光闪烁,如同贪婪。 楚国车队先行,苏岚翻身上马,随在楚皇车辇一侧,楚国其他车辇暂停,齐皇帝辇十步远跟在其后。 车辇里,齐朗忍不住掀开一角窗帘,看着前方那绛红色的背影。瘦削而挺直,胯下依旧是紫云,不着披风,更显得身姿清瘦。 四年时光过去,他记忆里那个明媚的惊人的少女,已变换了样子。她张开了些,五官之艳丽,远胜当年,可那双永远含着爱恋看向他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洞的冰冷,绛红色衣袍下,是他所陌生的样子。 他不知道失而复得该是何等心情,也无暇去想,一颗心浮浮沉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的温度,时隔四年,他终于再次感到,胸腔里的跳动是何等滋味。 贤妃林氏瞧着他的动作,亦不住去想方才那少年盛极的容色。她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人,尽管冷冽如刀锋,却仍叫人心头百花盛放。 齐朗缓缓放下车帘,靠回车垫之上,缓缓闭眼,便再无半分失态。 “陛下,那个就是苏岚吧。”林氏低低地凑在他身边道。 齐朗睁开眼,眼中探究意味浓厚,示意林氏继续说下去,林氏却是一时语塞,不假思索便道:“他父亲昔年叛楚,而后又再叛我大齐,足见他家风如何。可他这乱臣贼子之后,却还能为楚皇赏识,位极人臣,实在是叫人开了眼界。” 林氏瞧着齐朗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直如墨汁一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暗暗羞恼,她亦并不想这般说,奈何鬼使神差,竟说了这样的话。 “苏家的事,你不了解,不要信口开河。”齐朗语意平缓,可语音却冷的如冰霜,刺入她的肌肤。这一趟,他携她而来,不过是因为她是在自己登基后才入的宫,阿颜冠绝南国之时,她年岁尚小,并不曾与阿颜有过何等接触,更不可能见过少年时苏岚的长相,是他那寥寥宫妃中,对苏颜而言最安全的人,也仅此而已。 苏家出事那一年,她不过才十二岁,对于这个权倾一时又毁于一旦的家族,确实了解不多。齐朗登基几年,宫中妃嫔寥寥,她曾以为只是与贵妃伉俪情深。入得宫时,才觉,贵妃虽然张扬跋扈,却并不得齐朗心意。 她娘入宫探望时,曾阴晦提起,陛下对一人旧情难忘。能叫他求而不得,旧情难忘的,不过是。 不过是那未能嫁给她的苏颜,色倾当世,才冠闺帷,却因父亲的罪过而枉死。 她脑海中念头转了几转,却是霎时变了颜色,愈惊恐地看向齐朗,却见他神色温柔,眼光不知已落在何处。 那种温柔,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浅淡却如此真实。 ——————————————————————————————— 车架在北宫停住,纳兰瑞亲自将齐朗送入殿中,苏岚却已不在纳兰瑞身边,只有玄汐跟随身侧,不言不语也不笑,仍有风姿卓越。 北宫东边角楼上,本该离去的苏岚与司徒岩若并肩而立。 “你倒也不怕被人瞧见。”苏岚露出见到齐朗后第一个笑容。 “如今这北宫里乱的很,你家皇帝的眼线,随随便便就能趁乱甩掉。”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瞧见他了,感受如何?” “有一种,不管站在哪里都仍觉卑微的感觉。” “即使我用四年,就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见到他那一刻,还是觉着自己卑微。”苏岚叹了口气,“还是与他隔着山海般的遥远。我连光明正大地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就像你我此刻站在这角楼,已是瞧得见这北宫全景。”司徒岩若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可看清这长平城,却还得上那更高的楼。” “延熹二十一年的最后一天,我逃过入楚之前最后一拨杀手。”苏岚微微一笑,似是回忆起了无比甜美的故事,“我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蜷缩在马车里,心里就暗暗地了个誓。” “总有一天,我要爬到这世间至高之处,我要看看,他到底为了怎样的风景,而甘愿舍弃一切。” “舍弃作为人的一切。” “可你想过没有,到达那个位置,你也许也要舍弃,作为人的一切。”司徒岩若长叹一声,扳过她双肩,迫她与自己对视。 “我不在乎。”迎上司徒岩若的眼,苏岚忽的一笑,一双眼却冷的如同冰霜,“我如今难道不是日日活在地狱中?” “位高权重,春风得意,也算炼狱?” “可我的心,早就摔碎了。” 第四十三章 孤鸾不鸣(一) 坐在乾安殿里整理榷场议书的苏岚,停下笔,愣愣地瞧着自己的玉佩。 苏家无论男女,嫡出子女都要选择图腾作为个人的信物,这图腾几代下来多有重复,只同代之间,以此作为身份区分。 她的图腾是青鸾。选择青鸾时,她所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古书里那一个句子,“凤凰生子,其名为鸾”。凰为图腾太过张扬,而青鸾正和心意。父亲那时,面露不赞同,她却执意选了这鸾鸟为图腾。 苏家历史上以此为图腾的人,算她在内,竟只有两个,另一个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代雄主,六世家主。 她曾不解,这等高贵的图腾为何无人择选。 直至后来家破人亡,她与苏峻只剩下这两块镶着青鸾与白虎的玉佩以昭显那曾经令人艳羡的身份。 苏峻才告诉她,父亲曾说,鸾是一种太过孤独的鸟,高贵却不祥。 孤鸾不鸣,遇偶才得齐飞。世上无鸾镜,又哪里轻易便能寻得另一只鸾鸟。 以鸾为图腾的六世家主,独踞天阙,曾权握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后人仰望。可他一生情路坎坷,扑朔难寻,从不曾遇偶翱翔于九天。 “瞧你的玉佩呢?”玄汐手捧烛台踏进殿内,“圣人去皇后那了,倒把你扔在书房做苦力。” “是啊,何其不幸。”苏岚笑的略带疲惫,有些勉强,“喏,这是今日沈尚书和邵徽,与司徒岩若谈判时,所记录的条陈。” 玄汐也不接那条陈,只走到苏岚面前,将她那盏已有些暗淡的烛灯换掉,伏下、身子去瞧那块玉佩。 “你的图腾是鸾。”玄汐微微一笑,“你家六世家主也以此为徽记吧。” “正是。” “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玄汐神色郑重,一笑之间,冰雪聚散,艳若桃李,“六世曾铁腕奠定楚国一方霸主之业,应了这天下安宁的吉兆。你一登台便有丈量天下之谶言,说不定,是有大造化的。” “玄郎竟说我是有大造化的。”苏岚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受宠若惊。” 玄汐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山脸孔,也不理笑的难以压抑的苏岚,拿起那条陈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只是,白皙的脸孔后头,耳根子却是通红。 苏岚经他这样一岔,倒也面上挂笑,道:“玄郎瞧这条陈如何?” “司徒岩若提起扎鲁赫?”玄汐脸上的笑容凝住,回直视苏岚,眼色一瞬锋利,“他知道些什么?” “我非司徒,安知?”苏岚微微一笑,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走到玄汐身边,抽出他手中的条陈,玄汐这才觉,苏岚身量才将将过了他肩头,实在不是挺拔之人。 “睿王曰:扎鲁赫之草场,延亘千里,与楚周相接,来往行商,多有遇劫,此乃榷场之大患。”苏岚缓缓念道,“我觉得说的挺好的,也中肯。” “我觉着,你对待司徒岩若的态度,和我等所想不同。”玄汐将那份条陈站在她身后,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隔着她去瞧那条陈,这姿势极暧昧,苏岚觉着别扭,可玄汐却是一副泰然自若样子,叫苏岚又在恍惚,这人是不是真的玄汐。 “你提起他时,语气里会有不自觉的亲昵。”玄汐压低身子,在她耳边说,“就好像,你确信,所有人,都不及你更了解他,亲近他。” “胡说。”苏岚语气平平,两个字毫无气势,漫不经心。 “真是胡说?”玄汐语带笑意,醇厚低沉,“你可是国境上与他对阵的大将,你这般,实在叫人放不下心。” “为国计,我自请外放西北道做你督军,确实是对的。”玄汐直起身子来,转瞬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苏大人你,不可靠。” “我呸。”苏岚语气依旧平平,话音却粗鲁,“为国?玄郎也提家国天下这等虚言?” “大丈夫立世,难道不该有治国平天下的宏愿。”玄汐皱眉道,“你少年居高位,心中连这点志向都没有,那可真是。” “危险的很啊。”苏岚接过这话,“可不巧,我这心装不住这天地。” “苏岚。”玄汐神色严肃,眼底笑意尽敛,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苏岚瞧他如此,便知这人此刻句句皆是认真,“我告诉你,我此生无论做何事,用何等手段,都是以我家国天下之宏愿为前提。我欲看这四海归一,这便是我的心愿,任何人或事,挡着我,不叫我心愿实现,我都会,叫他消失。” “玄郎,话别说的太过。”苏岚叹了口气,“你才二十有三,说这话,为时尚早。”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不惜染污羽翼,也要选择走搞垮东宫这条捷径。”玄汐低低一笑,“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我,我只在乎,我这愿望会否实现,会否能在我看得见的时候实现。” 苏岚叹了口气,这御书房里因为这几日扎鲁赫军机要事汇总,里头暗卫都退了出去,守在外间,因而她与玄汐这番对话并不担心第三人听去,只是玄汐如此心扉敞开,也叫她意外。 “你与我说这番话,是何用意?”苏岚垂下眼帘,语气里染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低落。 “没有用意。”玄汐又点起一盏烛台,坐在了另一张书案后头,“明晚宫宴,你最好还是乖乖参加,兴许会有好戏可看。” “你要做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做。”玄汐拿起案头湖笔,悬腕誊抄邸报,“看戏便成了。” “扎鲁赫那边情形不对。”苏岚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主动搭理一下玄汐。 “怎的?” “博格乃是四部可汗,为人强势,也算是雄主,但现今还并没有一力统一四部的能力。”苏岚下意识地咬住手中笔杆,“可我瞧着这几日邸报,心里隐隐有了点猜测。” “博格大概是对四部动手了。”苏岚放下手中湖笔,看着玄汐缓缓道,“我还没有对圣人说我的猜测,只待后日舌头押解进来,便能知道是否如此了。” “你可知道,如今我对谁最感兴趣。”玄汐听得苏岚的话,若有所思。 “何人?” “俞安期。” “我师父?” “见你,又见王愫,使我颇为好奇,他是以何等方法教导你二人,他自个又是何等人物。”玄汐微微一笑,“你不觉得,你和王愫确实不大给人活路。琴棋书画,医毒、药,还有武艺谋略,皆不似少年人。” “玄郎这样抬举我了。玄郎不也精通这上述种种?” “王愫还好说,王家世代为齐国相辅,有意如此培养,也合情理。”玄汐瞧着苏岚,瞳孔黝黑深邃,“可你自己也说了,若无家族之变,你最少要晚十年才能崭露头角,齐国苏氏下一代可是要交给你哥的,那培养你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二公子,又不叫你见人,有何用?” “而且,俞安期一个周国人,为何,要给别国养两个这样的人?” “玄郎所疑,我自己也不解。”苏岚毫不避讳,还微微一笑,“等下回我与先生相见,替你问问可好?” “烦劳代为引荐。” 只是她知道,玄汐这一叠声地咄咄逼人之后,定然有着他所知道的一些东西。她此时汗透重衣,只怕最深处的秘密也为人知晓。 与玄郎打交道,着实恼人。 第四十四章 孤鸾不鸣(二) 重华殿里,一时衣香鬓影。≥ 苏岚与乔安祎并肩走入殿内时,已是四下喧嚣。郑彧眼尖,见苏岚进来,便手持玉杯,迎上前来。 “乔六,你怎的和阿苏混到一处去了。”郑彧勾住苏岚肩膀,将她带入第二席,又笑着拉乔安祎过来,“你哥呢?不怕你被苏二给卖了?” “岑斌乃是鸿胪寺卿,今夜哪能得闲。”苏岚接过萧文渊递来的酒杯,“乔岑斌这就把他弟弟拖给我了,我可是怕咱乔二的,哪敢对小六不好?倒是文若你,着实是个小人。” 时下同辈相称,多用表字,以示尊敬,这岑斌便是乔安亭乔二的表字,郑彧的表字便是文若。世家间,倒是仍留着清原时的老习惯,对各家孩子也以姓氏加排行称呼。 “乔二好好地做着咱白鹿书院山长,倒叫你给扯进尘世里,一个谪仙样就沾了红尘气。”沈毅笑着给乔安祎倒了杯酒,乔六今年不过十六岁,白丁一个,真按资排辈还上不了这桌,“小六这也该出仕了吧。” 沈毅此刻这番言语,叫乔六端着那刚接过来的酒杯,颇有些尴尬,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倒是冷了场。 纳兰瑞一口气点了三个中书舍人,苏家推的苏城和谢文皆是入选,另一个却没有给玄涑或是沈航,纳兰瑞钦点了乔安祎出任此职,倒是叫韩郁任了掌印。原先唯一的中书舍人傅东阳,则自请去了大理寺。 “人家哥哥把小六交给我,可不是叫你欺负的。”苏岚笑了笑,睨了沈毅一眼,倒算是解围,乔安祎顺势将那酒杯放在了桌上,低下头,好似真的害羞了一般,“哪有还未出仕,就要先领教你这酒桌功夫的道理?” 沈毅见苏岚开口,倒是端起酒杯,道:“既如此,隐之同我饮一杯吧。” “景行请。”苏岚也端起酒杯,与沈毅隔空一碰,便一饮而尽。 “太子殿下请。”殿口略略喧嚣,这才见礼部侍郎赵安正陪着燕国太子燕昭承进了殿,身后一袭黑衣的却是玄汐,玄汐脸上难得挂着笑意,对于这场中之人而言,倒比燕国太子更稀奇些。 玄汐脚步略顿了顿,便走了过来,坐在了苏峻身边空位,正对苏岚。玄汐倒也不是头回坐这桌,可都在身份未揭之时,口舌之争哪里少过。可之于其他几人,觉自己同那嘲讽了许久还不曾占过上风的人,竟然是站在一边的,倒是尴尬至极,这脸色瞬时绿了一片。 “你从乾安殿过来?”苏岚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狠狠瞪了这几人一眼,倒是给玄汐倒了杯酒,“陛下呢?” “陛下本要去迎齐皇,听得太上皇要来,便只好让五爷六爷去接齐皇,自个带着皇后去了太皇那边。”玄汐缓缓道,虽是不笑了,可语气一点冰碴都不带,叫旁人几人还真是难以适应。 “太上皇?”这回轮到郑彧诧异出声,“算来,我自那日后,便不曾见过太上皇。” “何人见过?”苏峻声音清冷,“难得。” “王爷这边请。”乔安亭引着司徒岩若进入殿内,将他安置在燕昭承上空位,司徒岩若依旧是重紫深衣,斜倚在紫檀椅中,一双眼半阖半睁,眼波流淌在这锦绣华堂。 燕昭承举杯向他致意,这位年轻的太子年仅十七岁,肤色细嫩,生的玉雪可爱,瞧着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司徒岩若眼光却在苏岚这一划,似有异色,却是低低笑出声来,举起杯子与他隔空致意,饮尽杯中酒时,姿态疏狂而不轻佻,他身后的周国官员皆是神色如常,对他如此不羁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倒是燕昭承被他这姿态一时晃住,杯中酒洒落,亦是不觉,司徒岩若眼光璀璨,含着三分戏谑瞧着他,更叫燕昭承窘迫。 燕国重文,崇古时君子风,讲克己复礼,战战兢兢君子之道。 周人楚人皆放达,时人更偏爱那风、流不羁的少年郎,年少轻狂傲骨凛凛,更成了褒奖人的标签。 涉世未深的燕昭承,又哪里遇过司徒岩若这般的妖孽,一时怔楞,落在楚人眼里,也十分好笑,更添了几分鄙薄。 “燕国呆子。”郑彧笑了笑,低声在苏岚耳边道,苏岚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拨到一边。 苏岚看过去时,司徒岩若举起玉杯向她致意,一副挑衅姿态,她只点了点头,丢了个清清冷冷的眼神,便不再理会。 ——————————————————————————— 不多时,纳兰珩、纳兰瑾二人便陪着齐朗到得殿内,王愫落后他半步,一路行来,倒是低语不断。因皇帝未至,苏晋带着几位家主,却是迎候上前。 齐朗缓缓走上前去,他的位置特殊,正中央御座为楚主而设,可他亦是人君,便在左案另设一袭,单辟给他,瞧着右侧的周燕两国并无差别,可却高出几分,凌驾他国使臣之上,这等安排,也足见鸿胪寺用心良苦。 相迎那日,苏岚与苏峻并未站立一处,此刻瞧见兄长那几乎要浓的几乎要滴出水的眼睛,亦是说不出话来。苏峻为人沉稳练达,性格却冷厉阴鸷,单从面上,比之苏岚更叫人畏惧。他此刻大概也不能用阴鸷来形容,苏岚只觉着他如同火焰,却是泛着莹莹蓝光,似业火。 玄汐瞧见苏岚的眼神落在苏峻身上,她眼里一片平静,如深泓,溯她眼波而下,瞧不出情绪的半点波动,真不知该说她耐性极佳还是演技高深,或者说,已是深恨到步步为营。 玄汐却是拍了拍苏峻的肩膀,力道拿捏恰到好处,将他从自个的化境中唤了回来,玄汐微微一笑,对上苏峻眼底那还未消散的黑色,举杯道:“我敬苏大人一杯。” 苏峻饮下杯中酒,才觉苏岚投过来的眼光,平静而无波动,就缓缓落在他身上,忽觉得耳根滚烫,长长叹息一声,将杯子落定桌上。 王愫忽的向苏岚祝酒,引得众人眼光落到他二人身上,师出同门,情同手足,俱是不世出的人物,而今却各事其主,这关系当真十分有趣。 苏岚亦大方举杯,饮酒时,却仔仔细细瞧他眼神,顷刻间就知悉了他未说出的话语,不着痕迹地将左手搭在袖袍之上,借着饮酒,比了个三。 这杯酒才喝完,一直与司徒岩若互相瞧着的齐朗,忽的转向下,也举起杯来,众臣皆惊,循他眼光看过去,一人已是举杯起身,烟水蓝色锦袍,肩绣青鸾。 那色无其二的人,分明就是苏岚。 第四十五章 孤鸾不鸣(三) 苏岚此刻,直迎上齐朗的目光,她拼力挺直脊背,微扬着下巴,看着他的脸庞,隔着这不远的距离,却看不清他的眼。 他端坐御阶,如隔云端;她站立庭中,如披风霜。周遭喧嚣,亦如潮水消散。 她忽的启唇一笑,世无其二的容色,如中庭芙蓉照水,漾开春、色当朝。 色倾当世,才冠闺帷,从来都是形容她的句子,无论她是苏岚或是苏颜。 她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疏狂不羁之中,却透着只有他才能懂的痛或绝望。 他亦从容饮下杯中酒,收敛起笑容,只觉着这楚国佳酿梨花白,是这世上,最苦的酒。 她将玉杯随意一甩,却是稳稳落回桌上,一撩衣袍,便坐回原位,行云流水,率直却不粗鲁,直叫人觉着赏心悦目。郑彧瞧她姿态翩翩,那已到了嘴边的话语,却如何都讲不出来。 倒是端坐苏晋身侧的玄昂,微微一笑,对着苏晋低声道了句:“二郎真是好风采,不卑不亢,是我世家子。” “过誉。”苏晋微微一笑,投在苏岚身上的目光幽深难解。 “齐皇。”司徒岩若懒懒挑眉,语气透着轻佻,“您登基后,还是第一次见呢。” “朕亦记着做皇子时,和睿王你的一面之缘。”齐朗收回落在苏岚那的眼光,看向司徒岩若,“如今一见,风华依旧,不逊当年。” “陛下您亦是。”司徒岩若亦是一笑,无视身后不住咳嗽的周国官吏,“故人相逢,倒是欢喜。” “正是。”齐朗只做不知,端起酒杯向他一送,司徒岩若亦是饮尽杯中之物,一双眼亮如星子,光华流转,如同琥珀莹莹。齐朗眼如寒泉,此刻火烛映照,亦是流光溢彩。 “二位融洽的很啊。”殿外传来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又透着笑意。 内侍高声通传:“太上皇驾到!圣人到!皇后到!” “臣等参见陛下,娘娘!” “起来吧。”太上皇由新帝夫妻一左一右搀着,瞧着脸色竟比前几日坐在皇位上,还好了几分。 太上皇坐御案中央,身侧便是新帝夫妇,一时父慈子孝,场景一团和气。这举动,当下便破了新帝软禁太上皇的诸多流言,毕竟,太上皇这气色并不能作伪。 太上皇手执金杯,倒是与各国之使节、群臣共饮三杯,给足了纳兰瑞脸面。郑彧方才不知在何处兜了一圈,这才回了席间偷偷凑在苏岚耳边说:“方才听了桩趣事。” “怎的?” “圣人夫妇去请上皇,上皇了好一顿的火气,下足心思,要给圣人难堪。”郑彧夸张地摇了摇头,“圣人也不恼,只说,父子嫌隙,闹给他国看,自是无妨。” “我瞧上皇面色颇好。”苏岚借着饮酒,用袖子偏头挡了下。 “气得红光罩面。”郑彧亦是一笑,“圣人怕也是故意的。” “父亲可以不讲道理,可为人子女,就得谦顺恭敬。”苏岚仍是噙笑,“为人臣子,也不外如是。” “这太上皇啊,只怕亦是见一面,少一面。”郑彧这回声音倒是压得极低极低,殿内丝竹声起,苏岚亦不再言语。 太上皇面露倦色,起身离场,歌舞便停,群臣跪送,新帝夫妇亦是起身搀扶,皇后更是侍奉着太上皇就回返内宫,这场上再闹起来时,便只剩下一群男人。 忽的响起胡笳声声,一队胡人舞姬,进得场内,手鼓声声敲起,舞姬裙摆缀彩珠,随着旋转的动作,带起斑斓光彩,宫灯映衬,这胡旋舞更添新奇,在场使臣官吏,倒是被这舞蹈勾起了几分注意力。 苏岚此刻斜靠椅背,手执玉杯,和郑彧正闲话着。她所靠角度颇为精巧,正好用郑彧的身子把她遮挡住大半,齐朗那隐秘却始终流连的眼光,她可感受,却也如此装聋作哑地隐藏。 这胡旋舞刚刚跳起,玄汐斜长入鬓的眉便皱了起来,这御阶下第一二桌的气氛显得安静了些许,苏岚亦微微挺起身子看向司徒岩若的方向,眼光扫过玄汐脸上,玄汐忽的对她眨了眨眼,这表情一瞬而过,再看过去时,玄汐又是微带寒意的样子。 司徒岩若此时脸已是沉了下去,纳兰瑞亦是面带难堪,只有齐朗的眼光仍旧看向苏岚,并不理会这场中情形。 一舞已罢,熙国来使当先鼓掌,站起身来,向纳兰瑞祝酒,面带讨好:“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这胡姬难寻,我此前还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胡旋舞,贵国真是大国风范。” 燕昭承坐他上,亦是暗自赞叹。燕国崇儒教那套礼仪之风,宫中宴饮多奏古曲,哪里有这等袒露腰肢的异域舞蹈,他正是少年之时,自然喜好这般朝气勃勃的盛世景象。 司徒岩若握着玉杯的手,已是爆出青筋,一双琥珀色眼睛,色浓如玛瑙,周身气息全变,连他身后欲开口的周国官吏,都不由得为他气势所摄,纷纷低下头去。 他本就是胡人舞姬所生,他娘正是在二十余年前的一次宫宴上,因胡旋舞而大放异彩,得了还是代王的周国先皇的青眼,趁着酒醉,便将她纳入府中。胡人虽美,但在周国还是下贱,他娘更是大字不识,几次宠幸之后,便遭冷落,虽怀了他,但母子二人,皆不得欢心。这胡人舞姬,胡旋舞凑做一堆,正正当当,触了他的逆鳞,还是那最不能为人所提的逆鳞。 “今夜这一出歌舞,是谁排的?”郑彧凑在苏岚耳边问道。 “后主刚掌宫禁,宫宴上不甚精通,故而宫宴乃是德王妃从旁襄助,其实算是老王妃一手打理的。”苏岚微微一笑,看向玄汐,“礼部亦是掺和了,不过,鸿胪寺没有关系。” 郑彧的眼光正落在同桌的礼部尚书之子赵安身上,他此刻脸色如金纸,这幅样子,郑彧那到了嘴边的嘲讽,都不好意思出口。 玄汐对着苏岚努了努嘴,用眼神对她暗暗示意。苏岚心里叹了口气,可实在没法子拒绝,便直起身子,用力地拍了拍手,这一下子,在这大殿里显得万分突兀。 连苏晋都瞧着她,那副表情,俱是怕她真在这宫宴上不知轻重,毕竟,她十七岁时还曾在中秋宫宴上和玄汐打架,实在叫苏晋吃不准她。 第四十六章 孤鸾不鸣(四) “隐之。 ”纳兰瑞语气中轻缓。 “陛下。”苏岚起身,脸上挂笑,实在是神采飞扬,容色绚丽似幻,“诚如方才来使所说,这胡旋舞当真极好。” “臣闻,这胡旋舞风行西域诸国,得起精髓者,却寥寥无几。善跳胡旋舞,便得举国崇敬,皆以‘大家’呼之。”苏岚笑着说,“便同惊鸿之于我中原一般,是极佳的技艺。” “臣有幸,生逢此时,得见此舞。”苏岚对着司徒岩若一笑,后者的面色缓了几分,“一时有感,当序诗作。” 纳兰瑞听得苏岚解围之言,抚掌而笑,倒是对司徒岩若道:“不知睿王可准我大楚文坛之魁作诗来?” “吾洗耳恭听。”司徒岩若脸色和缓不少,对着纳兰瑞微微一笑,转而看向苏岚。 “臣献丑了。”内侍极快地就送上桌案并纸笔一应物件,苏岚略略沉吟,便提笔疾书,所书不是她惯写的瘦金体,却是行书一气呵成,字如行云流水。 刘元接过苏岚手书,纳兰瑞微微颌,便听得他念道:“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 刘元念过此诗,不知是何人先拍起掌来,这大殿一时皆是声声赞叹,倒显得颇为夸张。苏岚却只是笑意盈盈立于重华殿中央,接受着各色眼光的洗礼。 “阿苏高才,真文坛这宗主也。”王愫含笑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我这师兄,实在惭愧。” “师兄可不要打趣我。”苏岚亦不避讳她与王愫之亲昵,笑着道。 “你师兄说的也恰切。”齐朗似闲话家常一般接过话来,似是再平常不过一般。 苏岚神色微敛,却也是只是欠身道:“齐皇过誉了。” 纳兰瑞倒是笑意浅浅道:“朕倒是要赠你个彩头。你不是觊觎朕那组白玉小像,就赐你了。” “多谢陛下。”苏岚躬身,“劳您破费了。” 苏岚在司徒岩若炽热的眼神中退回原座,却见玄汐暗暗打了个五五的手势,不由得瞪他一眼,见他比了三七才勉勉强强点了头。纳兰瑞那套白玉件成色极好,她一向喜欢,可还没有到手,便被玄汐分去,实在难过了些。 —————————————————————————————— 宴散无声,纳兰瑞邀齐周并各国使节,去赏月色溶溶之下的楚宫千株梨花。夜色里,棠梨如雪,乃是楚宫里至美的几景。上头众位家主作陪,宾主欣然起行,这重华夜宴,便也骤然散去。 苏岚笑着同众人一一告别,酒意上涌,只觉脚步略有些漂浮,便也不矜形象,一撩袍脚,便坐在重华殿的阶上,亦不管那袭烟水蓝色长袍乃是价比黄金的月华锦织就。 宫人无声收拾大殿杯盘狼藉,月华似水,宫灯璀璨,春风轻缓。这重华殿本就是临水大殿,殿前夏时被荷花环绕,如同浮于莲花之上,亦是人间盛景。 此时殿前湖水解冻,虽没有碧荷接天,亦是水面开阔,月色倒影其中,别有风华。 玄汐正听副将回禀夜游护卫之事,倏忽抬头,却见苏岚坐在殿前,竟是含笑瞧着那扩大水面,便挥了挥手打断了那副将言语,只叫他自行决断,便径自走出重华殿,坐到了苏岚身边。 夜色映照苏岚那月华锦长衫,肩头两团青鸾华章,在这月色之下,熠熠生辉,似要振翅而飞一般。 “带我至宴席所。”他听见苏岚口中喃喃这句子,眼光远远落在水上,便轻咳一声。 苏岚侧头看他,笑意璀璨,难得沾染上几分憨态,落在他眼里,不知怎的,只觉得娇憨可爱。 玄汐连连甩开这古怪念头,听得她道:“你坐在这的时候,我便察觉了。就算是酒醉,亦不会懈怠。你不会真以为我大意至此。” “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那我大概也活不到今天。”苏岚依旧笑着,五官妍丽之极,“我可是军功封侯。” “失敬,失敬。”玄汐为她笑容所感染,亦是抱拳说了句俏皮话。 “你瞧今夜真是难得。”苏岚手指随意一点,“不知怎的,我只觉得此刻万金不换。” 玄汐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道:“万金不换。” “带我至宴席所。”苏岚又喃喃这诗句,笑意璀璨,眸色深处却一片寂静。 “这后半句是?” “后半句。”苏岚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此时风起,吹皱一池春水,一片柳叶落在玄汐黑袍上。 玄汐将那柳叶拾起,却是凑到唇边,轻轻吹响。苏岚将手支在膝上,侧头看他,唇边含笑。 这柳叶声虽是单调,由他吹起,却是悦耳,亦赏心悦目。黑金冠,玄衣玉容,朱唇素手,这曲调细细听来,倒是《良宵引》的旋律。 殿内宫人闻得此声,亦是放下杯盏,偷偷向外看来。 那虽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玄郎,此时风姿,如月下谪仙,并肩而坐的苏岚,姿态风、流,色无其二。这般情景,瑰丽如画卷,叫那小宫女各个都怔楞原地,为这风姿所惑。廊下站着的侍卫,亦是瞧向这二人,只叹这世上,真有此等上天眷爱之人。 “上画楼,帘卷遍,竹外新雨收烟幂,倦鸟啾啾宿枝头。笛唤起,清清月轮浮,要将酒樽酬。见他几时留,且散间愁。休休,且散间愁。”这一曲罢了,苏岚低吟这良宵引词。 “月朗星辉,当以诗词歌赋合之。”玄汐微笑道,却是与苏岚一齐道,“可以饮酒,遂作此曲。” 两人皆是一愣,旋即又大笑出声。 苏岚站起身来,走下这台阶时,仍旧笑着,玄汐几步跟上,缀在她身后三步远。 “玄郎。”苏岚微微一笑,“忽的想起,为何你不愿人称你表字,你的表字正是月涌二字啊。”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苏岚朗声一笑,“月涌生潮,是为汐啊。你不如字潮生可好?” “亦未尝不可,左不过,都没有人这般唤我。” ————————————————————————————————— 月色渐隐,前后五百禁军护卫着数架车辇驶出宫城,回返北宫,当先的便是齐朗的帝辇与司徒岩若的王驾。 虽已宵禁,但禁军皆手持火把,队伍各段有宫人提宫灯相随,将这队伍照的一片大亮,在这御街上缓缓行进。 忽的从后传来马蹄声急促,似是有人在这御街上逐马,听着这啼声,却是数十人之多。这随扈禁军各个变了神色,皆暗自扶刀,一副拱卫之姿。 车架里闭目养神的齐朗和王愫皆是睁开了眼,不动声色地瞧着这车外情形。 两匹快马飞驰而过,带队的宋凡高声道:“何人!” “看清楚,是你家侯爷我!”那声音带笑,清脆悦耳,熟悉的声色,叫宋凡直松了口气,瞧向那勒住缰绳的两个人,正是苏岚和玄汐。 “侯爷,玄,玄大人。”宋凡瞪大了眼,对于这二人此时竟在这跑马仍是反应不过来。苏岚轻狂,干出这事不叫人诧异,只是,她竟然和玄汐一起?这就叫人出乎意料之外了。 “走了。”苏岚见得身后护卫皆已列队在自己身后,便也将鞭子向地上一抽,便又飞驰而去。宋凡只来得及接受玄汐那略有些古怪的璀璨笑意,便见这两人带着自己的护卫极快地消失在眼前。他身侧几人亦是怔楞,方才玄郎竟是,笑意璀璨? “玄汐。”帝辇里瞧了全程的齐朗,缓缓念着这名字,语气平缓,却叫一旁的王愫觉得意味深长。 “玄郎?有点意思。”后头车架里的司徒岩若亦是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向后倒去,手指缓缓摩挲着自己的扳指。 孤鸾不鸣,遇偶齐飞。是偶,还是鸾镜,只需听那九霄上,可有鸾歌响彻。 第四十七章 登基大典 三月十二日的清晨,苏岚站在苏家那块足有二百余年历史的安国公府匾额下,抬头看着天色。 前夜里回返家中时,天上犹有细雨,淅淅沥沥下到后半夜,叫人悬心。 “今日天色极好。”苏晋手握着黄花梨拐杖,也走到了苏岚身边,“是个好兆头。” “爷爷。”苏岚神色谦恭,拱手行礼问安。 “得空,你进宫探探贵妃吧。”苏晋拍了拍苏岚肩头,未着华服锦袍的苏晋显得也有些老了,鬓角的白,掩藏不住。 “是。”苏岚点了点头,“这几日陛下登基,只怕事情纷扰。爷爷是国之柱石,自个得保重。” 仍旧是宵禁之时,天边刚露出一条亮色,马蹄声在空旷的朱雀大街上,听得清清楚楚。 宋凡一勒缰绳,翻身下来,道:“见过国公爷,侯爷。” “去吧。”苏岚对着躬身告别,苏晋温和一笑,露出了宋凡从未见过的样子。 仆役将紫云牵了过来,苏岚利落上马,绛红色的指挥使礼服,腰间配惯用的青冈长剑,以红宝镶嵌,金丝累刻鸾纹,显得英气逼人。 身后五百羽林卫,皆着大礼时制服,配轻甲,重剑上朱雀纹以朱砂涂之,簪红缨,着深蓝袍服,以示勋卫之不同。京中四军,只有羽林卫乃是勋卫,欲入羽林,先问出身,非四代以上之世家子弟不得入,故而大典之时,卫戍之军,也只有羽林堪任。 苏岚飞掠而出,上红缨在风中拂动。身后苏家宅邸前的苏晋,瞧着她逐渐消失在这朱雀大街上,缓缓对着身边的管家苏誉道:“我啊,还是老了。这个天下,该是这一代的了。” “家主,您哪里称得上老?” “今儿之后,我也是正儿八经的三朝元老了,哪里不老。”苏晋笑着摇了摇头,“回吧,我也该按品大妆,奔太庙去了。” ——————————————————————————————— 帝皇登基,先祭祖先,再告天地,而后回到皇宫太和殿宣诏受群臣朝拜,再登城楼受百姓朝拜,才算是礼成。 楚人尚玄、红,祭天祭祖时皆服此二色。纳兰瑞一身玄色礼服,以红线绣华章,背后绣飞龙在天纹饰,外罩的长裾拖地,似龙尾盘延。冠十二流冕,手执玉垚,由礼官牵引,步行而上九十九级台阶。 “列祖列宗在上,吾为使亲告,皇子瑞,今即皇帝位……” “黄天在上,列土为证,今楚皇子瑞,即我主之位,特告苍天厚土,佑我国家……” 阳光穿云而过,照彻太庙前华表,沿那一道中轴线,穿过伏地的群臣,直落到重新站起身来的纳兰瑞身上,忽有种天光照彻的肃穆。 苏晋上前,接过玄昂手捧的圣旨,代太上皇宣读诏书,昭告天下,新皇即位。 “夫天生蒸民,树以司牧,三灵辅德,百姓与能。朕祗膺灵命,肇开宝历,声教所覃,无思不服。然而万几填委,九区辐凑,明不寐,极夜观书,听政劳神,经谋损虑,深思闲旷,释兹重负。咨尔聪明神武,德实天生,君人之量,爰备夙成象纬告徵,灵命斯在,朕是用上稽苍昊。俯顺黔黎,推而弗居,就垂显号,致皇帝位於尔躬。今命安国公苏晋、宁国公玄昂以玺绶授尔,其纂承洪绪,对扬休命,式隆宝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伏地而拜,三声山呼。 “诸卿,起。”纳兰瑞自苏晋、玄昂之手接过皇帝玺绶,高声道,语音之中有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激动。 群臣起身,倒退而出,苏晋玄昂,奉纳兰瑞登帝辇,禁军当先开路,帝辇缀后,世家家主车架鱼贯而出,即便是被软禁在府的李由,亦是现身此地。 太和殿内,已是更换了一身明黄龙袍的纳兰瑞缓缓坐定龙椅,改十二流冕为冠,十三飞龙盘旋而上。御阶之上,昔日卑微皇子,或是温良贤王的面目已是模糊,只剩下那神色肃穆而庄严的新帝,如隔人世,如在云上。 苏晋又宣圣旨,奉先皇后李氏、刘氏为太后,册封太子妃王氏为皇后;订立仍用延熹年号,至明年一月初一改元贞观。 钟楼钟声联响,纳兰瑞缓缓步出大殿,带领群臣登上宫城城楼。各国来使,亦在此处,纳兰瑞亲携齐朗,并诸国使臣同上城楼,受楚国百姓朝拜。 苏岚站立纳兰瑞身后,身边正是一身绛红色的玄汐,此时百姓山呼万岁,京兆之中,一派欢腾之色。 “今日宗正使,是敏王,并非德王。”苏岚趁此喧嚣,含笑看着玄汐,“玄郎好手笔。” “德王妃失仪,足见德王治家不严。一介王府尚不能治,如何为纳兰皇族之族长,如何为宗正教化皇室?”玄汐神情安肃,冰霜之色亦如往常。 苏岚听他此言,亦是笑过便不再言语。德王这宗正丢的实在冤枉,起因不过是他幼子惹恼了她身侧的玄汐。德王二子与玄涑人前争执,不知怎的头脑一热,仗势欺人,玄涑性情温和不似兄长,自然退让。此事落到玄汐耳里,便回报到了德王身上,借着宫宴,偷偷换了胡旋舞上去,王皇后闻知此事,亦不喜德王妃倚老卖老,对宫务指手画脚,更是知道玄汐能力足可收场,便推波助澜。倒是苏岚,得了玄汐人情,白捡了个便宜。 这一厢,纳兰瑞已是受足了百姓朝见,复又与齐朗并肩步下城楼。 “今天下安稳,皆赖我三国。”齐朗笑着对纳兰瑞说,“三国皆是新君,此乃天赐之机。齐国愿为东道,邀您与周皇会盟。” “齐皇盛情,岂能推却。”纳兰瑞欣然微笑,回看向司徒岩若,“睿王以为如何?” “安仁回返后定将告知皇兄,先代皇兄谢二位盛情。” “睿王决断,周皇必然听从。”纳兰瑞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司徒岩若面上笑意微敛,犹自从容。 “不敢。” 第四十八章 前缘难续(一) 新帝登基,辍朝三日,举国同庆。长平城的酒馆被九个世家齐齐包下,摆三日流水席,以示对纳兰瑞之祝贺。 三月十二夜里,京城解了宵禁,仿佛又是个上元夜,街头行人如织,灯火璀璨。 琉璃灯照亮内室,苏岚进来时,王愫站在临街窗前,手握酒杯,看那街市繁华,一袭青衣如故。 “阿兄。”苏岚笑着走到他身边,毫不在乎可会被人看见。她与王愫面上内里都是同门,不过是师兄弟和师兄妹的区别罢了。 “阿岚。”王愫笑着唤她,自动自觉就改了称呼,见她眼睛笑的弯弯,便道,“阿颜。” “瞧这长平城如何?”郦远亲自送酒上楼,递了一杯放在苏岚手中,便离去。 “隐隐有盛世之意。”王愫笑着看她,叫她切勿多饮。 “天下三分,楚占一半,军备精良,上下一心。”苏岚点了点头,“我如今也算如鱼得水,不枉先生所教。” “累不累?成日挂着个面具。”王愫五官清隽非常,似山水工笔一般,望之便叫人心折。 “阿兄只怕,比我还累。”苏岚与他碰了碰杯,“听说我舅舅异常不合作?” “柳尚书心里仍是不平,和太尉势同水火。”王愫叹了口气,“我此来,太傅大人还托我给你俩带了礼物,对了,还有淳儿的。” “外祖父可好?”苏岚亦是叹了口气。齐国章台柳氏乃是她外家,亦是齐国一顶一的士族,位居中枢,因而四年前未被父亲一案牵扯,仍旧权柄在握,如今家族已交到她舅舅柳博之手,柳博因妹妹一家之变故,与穆氏早已对上。 “太傅大人硬朗着呢。”王愫点了点头,“不必担心。” “我表哥可有消息?” “没有。都十年没有消息了,我瞧着尚书亦不报幻想了。”王愫将杯中酒饮尽,语气一沉,“倒是你,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苏岚微微一笑,“哪里有什么打算,只是,你从来都知道。” “这是条何其孤苦的路,不能悔也不能回。”苏岚笑带苦涩,饮尽杯中酒。 “伯父不操心你婚事?”苏岚见王愫神色黯淡,便也岔开了话题。 “我不想成亲,还能逼我不成?”王愫摇了摇头,“王家还不至于如此落魄吧。” “流冷一心想要嫁你。”苏岚口中的流冷正是齐朗唯一的同胞亲人,齐国朝阳大长公主,亦是她闺中好友,手帕之交。 “我不能娶得,也不想娶。”王愫倒是不在乎地一笑,“子詹不可能叫我尚主。” “也是。”苏岚笑着摇了摇头,“昔年,可是叫我二哥尚主的。” “子詹他。”王愫语气迟缓,似有犹豫之意。 “齐朗要干什么?”苏岚倒是直白地问了出来,子詹乃是齐朗表字,他未登基时,与王愫便是知交好友,皆以表字互称。 “自然是要见你一面。”王愫吐出这句话来,隐隐有如释重负之感,“可我觉着,你不见也罢。” “你如今在楚国位高权重,少年得意,看着你的眼睛太多了。”王愫见苏岚并无激烈反应便继续道,“此时见他,危险了点。何必犯险?” “况且,你与他国仇家恨,人人皆知。”王愫继续道,“若有了暧昧牵扯,岂不是冤死了。” “我见。”苏岚摇了摇头,伸手堵住王愫的嘴,“我若不见,他不是白白来这一趟。” “阿颜。”王愫挥开她的手,语气有几分急促,平静脸孔龟裂开来。 “阿哥,他之于我,不过就是仇人罢了。”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眼平静的叫王愫害怕,“你在担心什么?” “阿颜,他,我是不放心你。”王愫犹豫片刻,直截了当地说,“他这个人,若有心,谁能逃得开。” “我娘,我爹,我哥,难道就白死了。”苏岚听了王愫的话,却是低低笑出声来,“我若还对他存有念想,那我就真是,狼心狗肺。” “那你为何见他。” “那他为何见我。” “阿颜。”王愫语塞,朝堂上长袖善舞的人,在她面前却是说不出话来。 “阿哥,我不想你为难。一边是我,一边是你的君主。”苏岚回到酒桌边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你不好受,我是知道的。” 王愫亦坐回她身边,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件事是真的。” 苏岚倏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瞧着王愫,情绪颇为激动:“王汝阳,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不知真假,却不由得做此假设。” “王汝阳,你是要把,撑住我的拐杖砍了?”苏岚直勾勾地瞧着他。 王愫无声将她揽入怀中,就如同少年时无数次安慰哭泣的她,不沾染半点男女之情。苏岚忽的觉得鼻头一酸,可眼眶干涩,竟是再流不出泪来,只觉得那咸涩液体,都倒流回心间,一层层地坠落下去,不知飘向何处。 “你和我,都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王愫拍着她的背,低声说,“这就是你我的不幸啊。” “所以,我不能把自己交到任何人手中。”苏岚声音低哑,“此身倾,成白骨,又何妨。” “就算有一天,我把自己害死了,也是我自己选的。” “我知他三日后启程。”苏岚低声道,“后日,我会在护国寺上香,可来一见。” ——————————————————————————————— 笙歌达旦,夜深时分,街头也仍旧人潮未退。苏岚派护卫送王愫回宫,只在郦远的陪伴下,步行回府。 “方才得了个信。”郦远为她披上件披风,“赵安参您一本。” “参我?”苏岚多喝几杯,脸色绯红,色若桃李,“谁给的胆子?” “说您在清河上仗势欺人。”郦远低声道。 “这个蠢货。”苏岚低低啐了一口,“我最近不找他不痛快,他还不舒服。” “管不管?” “这事是苏永年惹得,我姑且就不管了。”苏岚摇了摇头,“我巴不得闹得大点,省的我自己动手。” “苏阳不会不管的。”郦远点了点头,“永宁侯府可是要交到城少爷手里。” “正是,如今苏城哥哥要做中书舍人,出点岔子都不成,赵安不知道又被谁忽悠了。”苏岚摇了摇头,一副他是傻子我不和他计较的神情,“总被人当枪使,我都替他发愁。” “反正,也要十五才上朝,来得及。”苏岚又道,“告诉永宁侯府,叫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好。”郦远想了想,问道,“后日,真赴约?” “嗯,真赴约。” 第四十九章 前缘难续(二) 三月十四,苏岚清晨出城时,宫中来报,扎鲁赫的舌头已经押解进京,避人耳目,故而十五夜里再行提审,届时齐周使臣都已离开京兆。 护国寺在城郊东山之上,是大楚国寺,不许寻常人等前往祭拜,因而清净非常。苏家在东山还置有一处行馆,乃是盛夏时消暑之处,如今正在苏岚名下。 晨钟里步行上山,爬过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到达寺院时,僧人正做早课,灰扑扑的布衣,梵唱阵阵,香火缭绕。 苏岚就站在大雄宝殿前的菩提树下,听清远讲经。清远虽是主持,其实年岁不大,同须发皆白的得道高僧瞧起来还是差距甚远。 早课散,清远出来接她,也不寒暄,就领她到后头佛堂参拜,自顾自地便离开。 苏岚跪在殿内,颂了一段金刚经,又叩首三声,才缓缓起身。 她本不信佛,托身此世,才信了这轮回玄机,四年前,又得佛家庇护,才逃出齐国,故而也算虔诚。 她那宅院在寺院禅房之后,另辟生境,别有洞天。 郦青已守在宅院门口,见她带着一身露水而来,面色不善,干巴巴地道:“来了,在里头。” 苏岚多瞧了他几眼,郦青不由得有些羞恼地低了头,便转身避到了院外,由她一人进去。 这院子不过三进,以木为骨架,修的清幽而有禅意。她听了清远的提议,在这院落里种了早樱,此时半开半落,也有趣味。 她一进一进地往里走,樱花沾衣浑然不觉,心中却格外深沉,不知双手早已颤抖不止。 三进院落正堂,一人白衣出尘,站在堂前匾额之下,微微仰头,似在认真欣赏那上头书法。那匾额乃是苏岚手书的,小山丛桂轩,只因此院中种植的乃是丹桂。 她脚步一霎顿住,再不能向前。桂树堂前,白衣少年,恍如隔世,又如心头疮疤。 “阿颜。”齐朗转身看她,笑意温和,似有远山铺展眼前,眉眼之间,犹是当日君子。 “子詹。”苏岚缓步上前,踏入室内,晨光正好,堂内通透,她一袭蓝衣熠熠生辉。 “请。”她素手一指,与他分坐茶桌两端,“新茶未到,喝香片吧。” “好。”齐朗安然坐下,看她支起泥炉,挽袖焚香,神色安宁而专注。 “卿卿泡茶,仍旧好看,风雅更胜往日。”齐朗笑意温和,眼光里柔情似水,一片眷恋。 苏岚并不言语,只倒茶于茶盏,双手递给齐朗,“尝尝?” “这几年,无论谁泡的茶,都不曾有你的味道。”齐朗啜饮一口,将茶盏握于手中,贪婪地看着她的脸孔。 “子詹,你为何见我?”苏岚依旧神色安然,无懈可击的表情,如同一张坚硬的面具,罩住她。 “为何?”齐朗哑然失笑,“你无声无息地改换身份,还不能叫我见见。” “你早知我未死,还出仕楚国。”苏岚摇了摇头,“不会此时才想见我。” “我是真的,相思难解。” “相思难解。”苏岚低低笑出声来,一字一顿,“相、思、难、解。” “你不会真以为我还是十五岁吧。”苏岚抬头看他,眼里俱是嘲讽,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簪子,正是齐朗托晋容带给她的九鸾钗。 “锦盒是我娘的物件,我收下了。这钗子,你收回去吧。” “这算买椟还珠?”齐朗笑意收敛,低头看那钗子,神色晦暗。 “物归原主罢了。”苏岚摇了摇头,“山盟不再,少年情断,这信物,我不好收着了。转赠林妃可好?” “苏颜,你可还有心?”齐朗听她平静地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猛地抬头看她,眼底已是猩红一片。 “心?有啊。”苏岚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不过,心里不装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 “也不算,我心里啊,恨你,恨得不行。”苏岚神色诚恳,“恨得,十分平静。” “多谢你,恨我。”齐朗语气艰涩,吐出字句时,似是疼痛万分。 “嗯。”苏岚微微一笑,“我如今知道。你是个心中只装着江山的人。” “为了锦绣河山,你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你自己。”苏岚无视齐朗神色,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啊,你也可以舍弃。” “我说过,你是我的命,这话,今时今日,亦不曾变过。” “你,不是早把自己之生死悬于江山了。”苏岚竟是含笑看他,“你看,你舍了性命,舍了我,也不足为奇。” “我。”齐朗那一句没有,怎样也说不出口。 “我不恨你舍了我。”苏岚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我恨你,舍了我,还要夺我亲族,你不要我,大可直说,这又是何必。” “阿颜。”齐朗语意已带恳求,“别说了。” “为何不能说?”苏岚缓缓抚上自己的眼睛,有些惊讶地道,“流泪了?我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哭的能力了。我竟然还会哭。” 齐朗见她神色平静,眼眶里却不住地滚着泪水,心头如同刀割,曾想好的一腔话语,已不知如何开口。他倏地站起身来,死命地抱住她,一言不发,将她按在心口。 “子詹。”苏岚推开他,“啪”的一声,他颊边浮起掌印。 苏岚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为何自己还是失态了。齐朗却微笑起来,声音柔和:“阿颜。” 苏岚站起身来,向后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齐朗却是就势上前,将她一把按在门框上,使她动弹不得,一时之间,二人已是攻守易位。 “你呀,偏得来点硬的。”齐朗语气低缓而温柔,宠溺之意,一如往昔,“原先和你吵架,哄不好你,你还记得我怎么做的?” 苏岚瞪大眼睛看他,他下一刻已将唇覆在她的之上,辗转舔吮,流连忘返。 苏岚不住地踢打他,齐朗却是发狠,死命地按住她的手腕。苏岚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他似无感觉,任血腥之气,在二人口中散开。 苏岚不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他,无声泪流。齐朗放开她,苏岚猛地便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将鞘壳甩落,抵在他胸口。 “你真叫我恶心。”苏岚紧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 “你捅我一刀吧。”齐朗笑着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匕首,“真的,我心口疼的不行。” 苏岚手劲一动,那匕首便直入他胸口,这匕首极为锋利,乃是削铁如泥的宝物,一霎时,齐朗胸口便开出一朵血花,他却兀自笑着。 苏岚又是一用力,将匕首深入几分,盯着齐朗的眼睛,道:“将此身全部恩遇,系于一人之孤勇,今生也只有一次。” “今后,我若见你,便就只有仇人二字了。你若还有话说,就请讲吧。” “我,心,仍悦你。” 苏岚冷笑一声,静静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瘦削而又挺直的背影,倏忽便消失与齐朗眼前。 齐朗支持不住,跌坐在地,轻轻握住胸口的匕首,低笑出声。她还是对他留有心意的吧,刺他时避开了所有经络,只是叫他流些血,痛些日子。 他支起身子,走出堂屋,早在她刺他时,便欲出手而被他止住的暗卫现身出来,扶住他,缓缓走出这院落。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也不过才二十三岁啊,却觉早已迟暮。 人之一世,皆逢所爱,懦夫献上一吻,勇者拔刀相向。而刀剑最为慈悲,因为尸骨转瞬而寒。 第五十章 南渡北归(一) 她从别苑夺门而出,似落荒而逃一般。郦远寻见她时,她正抱膝坐在山间青石阶上,整个人不住地颤抖,一双眼里,俱是凄惶,周身戾气。 “主子?”郦远见她这幅样子,语气里小心翼翼,带着几分颤抖,“这是发生何事了?我,我带您回府。” “阿远。”苏岚抬头看他,眼光迟缓,声音里带着无可克制的哽咽和颤抖,“不,送我去清远的禅房。” 庭院里清远正给花树浇水的,见得苏岚被郦远扶住手臂,一身戾气,缓缓行来,也被惊了一下。 清远将她让进内室,叹了口气,又出去叫郦远暂且放心,留她在此,才回返室内,苏岚仍在颤抖,眼圈血红一片。 清远坐在茶桌前,给她泡了杯茶,递到手中,并不同她说话,只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缓缓念起经来。 半个时辰后,清远见苏岚神色已是一片清明,才道:“侯爷心绪大乱,不知是何等难解之事,触你心中执念。” “红尘中人,所忧所惑,不外如是。”苏岚温和一笑,戾气尽敛,又是翩翩少年,“若真能不惑不忧,我便与您一样了。” “修行之人,亦不能无惑。”清远摇了摇头,“只是侯爷心里,执念甚重,故为其所累。” “您瞧这禅房外,风吹叶动。”苏岚犹自温和微笑,从容之意与方才仿若两人,“风动还是叶动?不过是心动。” 清远瞧她,方才失态情由他亦能知悉一二。他知她心念坚定近乎偏执,自己亦曾以禅机相劝,却也是无果。 “侯爷喝好了茶,预备何时下山。”清远亦是微微一笑,问道。 “住持这便逐客了。”苏岚摇了摇头,“这禅房花树,何等清净,我在您这躲上半日可好?山外人声鼎沸,我心难安。” “侯爷乃是经纬之才,聪慧过人。”清远笑着给她添茶,“自然知道,此心所安,与山中山外无关。” “京中人乱我心绪,不过,南渡北归,转眼就不见了。”苏岚饮茶,语意低沉,“我心便可暂安。” 她站起身来,冲他微微一笑:“我经宫变,也沾了不少人命,且把你那小佛堂借我一用。” “有用?” 苏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没有用,求个自欺欺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不言对错的事。我估计着,明日又要杀人了。” 晦暗光线里,清远退出小佛堂,瞧见檀香缭绕之中,苏岚匍匐在佛龛前,姿态虔诚。 九天神佛,十方菩萨,亦瞧不见,赦不得,她所深藏的罪孽,她隐秘的心事。 她心底空茫一片,竟是期望此时,有人拔出刀剑,使她从容而去,尸骨转瞬而寒。 再起身时,她便又是那个世无其二的苏岚,色倾华堂,手染鲜血,高高在上,无悲无喜也无惧。 —————————————————————————————— 一身是血的齐朗被暗卫运回北宫时,将王愫着实吓了一跳。几度确认并未曾有楚国之人瞧见齐朗今晨行踪,才稳下心神,为他处理伤口。 齐朗脸色惨白,唇上也无血色,由着王愫动手,却是一声也不吭。王愫撒完了金疮药,给齐朗包扎了伤口,才叹了口气,坐到了一旁。 “陛下这伤口没有个小半月怕是好不了。路上颠簸,只怕更不利愈合。做下道疤,是铁定的。” “留条疤,也好。”齐朗笑着道,“都说心口上捅刀子,这回倒知道是何等滋味了。” “贤妃那边,陛下准备如何。” “就算是有心如今都无力了。”齐朗哪里看不出王愫笑容里的讽刺之意,“何况,无心也无力。” “这些日子,倒是劳烦丞相亲自给朕换药了。”齐朗撑起身子来,牵扯到了伤口,“嘶嘶”吸了两口冷气,“阿颜下手,真不留情。” “她拿左手刺我。”齐朗和王愫相对而坐,背后塞着迎枕,“虽然袖袍宽大,可我还是瞧见,她手背上那道伤疤,足有寸长。” “那应当是谢之仪伤的。”王愫瞧了瞧齐朗搭在一边的左手,手指纤长,虎口处结了一片茧子,却是一道伤疤也无。 “前年正月,楚周云关城下鏖战半月,双方将领最后都亲身上阵,皆负伤。”王愫叹了口气,瞧着齐朗,“她九岁的时候,柳夫人押着她学女红。才被针扎了一下,她便跑到程侯的书房里哭了一个时辰,便再未曾学过女红。” 齐朗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真想诏告天下,告诉所有人,这个苏岚,她,是,是苏颜。然后她,就会跌落,我便能将她迎回我身边。我便能守着、护着我的小姑娘,再不会叫人在她身上添一道伤疤。” “跌落成尘的苏岚,只会被人碾碎了。”王愫冷笑出声,“陛下,你若真动了念头,那便是疯了,那便是想要她的命。” 齐朗也笑出声来:“我大概是疯了。” 王愫微微一笑:“天下未定,您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昏头的。” 殿外这时下起雨来,泥土气味飘入,与苏合香掩蔽之下的隐隐血腥之气糅合。 王愫起身走到飘窗前,望着廊下不知何时复又开始警戒的羽林卫,思绪飘远,道:“陛下这便定了七爷的婚事?” “楚皇没有亲姊妹,几位长公主与他都不甚亲厚,给老七娶了,也无裨益。”齐朗坐在榻上,拨弄香炉里有几分辛辣的苏合香,说起政事,他脸上的苦涩荡然无存,“倒是皇后王氏的小妹最合适。世家贵女,也不算委屈老七了。” “只怕性子与七爷不合吧。”王愫皱了皱眉,“世家教女,长女与幼女倒是不同。这王婧乃是小女,比她兄长王钰小了快二十岁,受尽娇宠。虽也知规格手段,可哪里比得上她姐姐,是个脂粉堆里难得的英雄。阿颜亦说,她容色上佳,又自幼聪慧,十分骄纵,更是傲气的很。与七爷那洒脱性子,却是难合得来啊。” “老七娶得是楚女而已,比起不论高矮胖瘦胡乱选一个,如今已算得上是天赐的缘分了。”齐朗冷哼一声,“真以为能让他挑挑拣拣?” “可此事,陛下连七爷的意思也不问问?” “朕亦不能事事顺遂心意,何况他?”齐朗摇了摇头,“既受齐国百姓供养,就要有所回报。朕离京时,便告诉他,会给他带个楚女回来,算不算是问了他的意思。” 王愫看着那细密雨丝,再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底一片难以自明的悲哀,真是人间惆怅。 倚在榻上的齐朗,缓缓闭上眼。他记起十八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前,父皇曾问刚刚攻下斟国而回的程侯苏胤,她的父亲,自己可堪为君。 苏胤说:“五皇子心念纯粹而至坚。为人君者,贵心念纯粹而能执着。心念执着者,才能扛得起,这齐国的皇位,才能挑得起这一统天地的夙愿。” 苏胤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不过剩下六个月零三日可活。 这场雨下了一整日,齐朗就坐在那榻上,瞧着太阳几度挣扎着从云层里露出来,却也不过是在他的眼前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犹如他,酸楚翻涌。 这天下间,有个珍贵的东西,他用来交换了这世间至尊至高之位,却,也失去了这样东西。 可他不信命,几度挣扎又如何,日光即便熹微,终有一日,还是天光照彻。 只要,她所立的每一寸土壤,所走的每一步都写着他的姓名,他便能失而复得啊。 第五十一章 南渡北归(二) “如此,今年六月,便暂于楚之白城,周之云关,分设榷场。”三月十五,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朝会,司徒岩若持天子私印,与纳兰瑞正式定约,重启搁置了二十三年的榷场。 “希望,借此,两国亦能消弭边疆战火,还百姓安泰。”纳兰瑞微微一笑,看向司徒岩若,威仪之下,姿态诚恳。 “两国修好,实乃大势所趋。”司徒岩若亦是点头微笑,一副宾主尽欢之景。 作为此事大楚方面一力促成之人,苏岚陪伴司徒岩若走出太和殿。御阶铺展,她与他并肩而行,身后是数十周国官员。 “此时停战,你我都算是求仁得仁。”苏岚笑意温和,低声道。 “久离中枢必然生变。”司徒岩若低低一笑,“你啊,走文官口诛笔伐这路子好些。” “朝堂阴险手段虽多,可不似刀剑无眼。”司徒岩若眼光扫过她遮在额上的左手,“我信你躲过这些手段不成问题。” “借你吉言。”苏岚亦是笑了笑,“唉呀,大概很久不会见到你了,我还真是欣喜。” “不必太过想念我。”司徒岩若声音忽的压低,“咱,扎鲁赫见。” 苏岚愣了一下,却是漾开笑意,道:“那似乎会很有趣呢。” 目送周国使团而去,苏岚转身回到殿前兵马司中,推开房门,却见苏峻端坐房中。 “哥?”见得苏峻神色严肃,苏岚示意身后的郦远退下,自己坐到了苏峻身边。 “阿颜。”苏峻瞧着她,一贯温存的眼光此刻一片冷肃之意,从不曾显露在她眼前的阴鸷,亦不加掩饰,“你近来,在做什么?” “哥。”苏岚脸上的笑意再挂不住,瞧着苏峻的眼光,竟有几分心虚,“陛下登基,千头万绪都得理顺,我不过是。” “不过是谈情说爱,困囿于自个那点爱恨之中。”苏峻冷冷一笑,道,“你可还记得,你是苏岚。” 苏岚竟是一时语塞,说不话来。 “你近来,扎鲁赫军事撒手不管,即将出京,半点准备都没有,全等着舌头进京?”苏峻瞧她神色尴尬,便冷冷一哼,“除了宫宴那日,你和玄汐联手耍了个小聪明,我真是瞧不出那个手段毒辣,心思细腻的苏岚去了哪。” “哥。”苏岚低下了头,“是我心乱了。” “是,你是心乱了。我不管你心里对齐朗也罢,司徒岩若也好,还存了何等的念头。”苏峻语气放缓,“只是,你得记住,你是苏岚。你得想,若是他,他会怎样自处?他会如何收拾自己那些全无用处的情感。” “他,会一切如常。”苏岚闭上眼睛,不敢看向苏峻,“会抛弃一切不相干的情感,会不择手段的在这混乱之中,安插人手。会在离京之前,给自己布好身后的局面。” “你如今贵为副指挥使,未来的苏氏主人。”苏峻语气放软,温和了不少,“早不是那个自己冲锋在前的骁骑将军,你得记住,你身后已隐隐自成一党,你不但得对自己负责,还得为你背后的人着想。比如,邵徽你要他如何自处,没有你的扶持,他自己在如今新朝廷站稳,真就那样容易?” “江源之事悬而未决,你有所算计,还不出手?”苏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后头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玄汐,你夜里睡得着?” “从小,父亲就说你和他是家里最聪慧的。”苏峻站起身来,走到苏岚身后,“少年时,咱在齐国,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才华,推我在前头。可避讳也没有用,还是被忌惮,还是得死。如今,没有那些避讳了,楚国苏氏,何人不惧?苏岚这个名字终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你得对得起他,对得起他背后那些白白断送的人啊。你比我聪慧,比我心狠,如今是一时被困住了,你知道该如何,是吧?” “哥。”苏岚点了点头,握住苏峻的手,“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 “我不知道你和玄汐如何相处。前几日,你俩御道纵马被今上申斥真是吓我一跳,头回知道你俩还搅在一起。”苏峻回握住她手,语气温和又回复往日敦厚的兄长样子,“你和他是帝国双壁,惺惺相惜我可以理解。可玄汐这人,你能把握得住?” “此人城府深沉,与我之间若即若离。”苏岚摇了摇头,“我确实之前便知道他细作身份,和他联手过几次,也有所得利。” “只是如今他身份揭开,摇身便是新帝重臣,和你便不能和平共处了。”苏峻点点头,“或者说,没有人希望你俩和平共处。” “两个权臣秧子,是不能共存的,对吧。”苏岚叹了口气,“可玄汐对我,态度好的,与对旁人判若两人。” “或许,他对你,有些情分,棋逢对手,惺惺相惜。”苏峻坐回她身边,定定看她,“可如今你和他要在西北这摊子上同场竞技。你别以为,这是你经营的地方,就不怕他。别以为,他对你态度温和,就无害。” “你那高州,你那都督府,是铁板一块?” “哪里可能,惧我威势,惧我手段,惧我家族罢了。” “这三样玄汐有没有?” “有。旗鼓相当。” “你就笃定他不挖你墙角?” “我总觉着不会。” “你觉着?” “苏岚你竟然还会觉着?”苏峻冷冷一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没有想到,你还如此天真,还在相信情分!” “哥。”苏岚摇了摇头,“不是的。” “把自己的恩遇系于他人身上的苦头,你吃的还不够?”苏峻叹了口气,“爹娘没了,下一回就是我和爷爷了。再下一回呢?” “哥。”苏岚眼里一片霜雪,眼圈发红,“我死,也不会叫你死的。” “我不畏死,我只怕你,跌落尘土。”苏峻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脸孔,“我,言尽于此,你,自个想想吧。我替你告个假,今日齐朗离京,你不必去送,陛下那,叫郑彧去跟着,你就在这呆着。” “好。” “这是这几日扎鲁赫全部邸报,我给你誊抄了一份。”苏峻站起身来,扔给她一卷书册,“今夜里提审,若有结果,明日早朝,我就要上书公开此事,不出三日,你就要开拔了。时间不多,你自己早作打算。” 苏岚握着那书册,瞧着苏峻消失于眼前,除了叹息,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第五十二章 扎鲁赫人(一) 夜色浓重,殿前兵马司底下的暗室里,却灯火通透。玄昂端坐中间,苏岚和邵徽一左一右的坐着,墙上有孔,连接的斗室里,玄汐,苏峻和刘彬亦是对外头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把刑具先收起来。”苏岚温和一笑,“扎鲁赫人,出了名的硬骨头,越是用刑,就越不肯说,是这样?” 那被绑着的三个扎鲁赫人,抬头看向苏岚,烛火黯淡,容色看不清楚,可还是瞧着苏岚一愣。 郦远上前便是一脚,将三人踹翻,一脸的厌恶,站在一旁,瞧着样子,似乎想把那几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阿远。”苏岚冷哼一声,“说说吧,都是哪部的?” “不说?”邵徽语气柔和,“是那恰部的吧。” 那三人闻言倏地抬头,对上玄昂一脸嘲弄,又愤恨低头。 “那恰部,离我朔方距离远的很,就算是草场搬迁,也不该往这走。”邵徽微微一笑,“别告诉我,是走错了。” “哼。”三人虽是服色脏污,可这哼声的人,瞧着服色倒是比另两个好上些,似是个有品级之人,“朔方城不堪一击,你那个刺史,是个脓包,还没有打,就跑了,哈哈哈。” “嗯,跟我比,他是个脓包。”苏岚点了点头,“如今他也被押解来了,是杀是剐,我回头告诉你。”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是苏岚。”苏岚笑的愉悦,“听过我吧?” 苏岚和扎鲁赫交手三次,叫扎鲁赫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初到高州,九月秋收,王庭大军入高州境内劫掠,本应守城的苏岚,却带着骑兵追逐王庭主力三百里而不放,那等不畏生死的疯狂,叫她的名字一霎时便在扎鲁赫流传。 “瞧你这见鬼的样子,是知道我喽。”苏岚仍旧是一脸的戏谑,和玄昂交换了眼神,继续道,“那恰部出什么事了?” “别跟这浪费时间。”玄昂摇了摇头,“不说,还是上刑吧。我听闻扎鲁赫男儿,生来便能骑马,嗯,剜膝盖骨吧。” “阿远,叫人来动手吧。”苏岚点了点头,“没有深仇大恨,不会叫你几位死的,等问出来我想知道的,就放你回去。” 听见挖膝盖骨,这三人神色一齐变了。一路押解进京,受了不知多少顿打,这三人皆死扛着不肯说话,亦求死过,却因看守实在严格,连死都找不到机会。草原男儿,若被挖了膝盖骨,却是生不如死。 “我说。”边上那人先叫到,却被中间那人狠狠一瞪,又缩了回去。 “动手。”玄昂懒得去看,摆了摆手,便示意先挖边上那人。动手之人手法极佳,不过一瞬,便听得一声惨叫,血流如柱,扎鲁赫那人疼的在地上不住打滚,一块血淋淋的膝盖骨落在地上。 “说,还是不说。”玄昂语气中带笑,余光扫过邵徽,见他一个文官面对这等血腥场景却不改颜色。 “不说,再挖,挖,那个人。”苏岚指了指另一侧的士兵,先前的行刑之人便走上前去。 “我说,我说!”那扎鲁赫士兵经受不住,匍匐在地,“王庭,王庭进攻那恰部!我们没有法子,才跑的啊!” “博格进攻那恰部?”苏岚追问道,“博格只动了那恰部?为何动那恰部?” “我问你。”苏岚素手一指当中那人,“你来回答我。” “只动那恰部,是因为我汗不肯臣服于博格!”那人大笑出声,神色却有几分悲怆,“博格要四部归一,叫我们忘记自己的姓氏,统统变成他的格鲁氏!我那恰人,不能背叛祖宗,长生天亦不许!” “博格野心不小啊。”斗室里刘彬低声道,坐在他身边的苏峻亦是神情严肃,微微点头。这舌头的话,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想,是不意外,但却头疼。 “那恰部不肯改姓,又打不过王庭,所以就跑了。”邵徽笑了笑道,“临走前,还到我朔方撕了口肉下来。” “我瞧也问不出其他的了。”玄昂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我先入宫回禀陛下,劳隐之善后了。” “国公说哪里的话,请。”苏岚微微躬身。 送走玄昂,苏岚却又回返囚室,吩咐下人将那两个士兵带走,独留下一人。 “方才灯火黯淡,我瞧不清楚。”苏岚手持烛台,走到那人身边,“汉话说的这样的好,我猜你可不是个普通的扎鲁赫小头领,怕是那恰贵族。” 那人脸上一片污渍,连五官都看不大出,听了苏岚这话却是兀自冷笑并不说话,一双眼在那烛火照射下,泛出隐隐的琥珀色。 苏岚皱了皱眉,叫郦远上前搜身,却半点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我身上值钱的物件,都叫那些押解我的士兵拿走了。”那人哈哈一笑,似是嘲弄地看着苏岚。 苏岚若有所思地瞧着墙上那个小孔,隐晦地同邵徽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得邵徽点头,才摆了摆手,对郦远说:“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不要出岔子。” “另外两个呢?” “那个被剜了膝盖骨的,你就送他一程吧。”苏岚微微一笑,“另一个,且先留着。” 苏岚转身出了囚室,又请那暗室中三人到上头厅堂里喝茶。 “情况已然清楚了,圣人的意思叫我等明日便在朝上上书此事。”刘彬放下茶盏,看向苏峻,“不过,要做出奏报刚至兵部的样子,劳苏侍郎安排一二。” “好。”苏峻点了点头,“那刘大人明日便在朝上上奏吧。” “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便分别准备。”刘彬出身清流,乃是大兴党里的中流砥柱,为人中正却也不迂腐,同苏峻关系向来融洽。 语罢,苏峻和刘彬便告辞离去,苏峻临走的时候,还偷偷给了苏岚一个警告的眼神,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论扎鲁赫,我不如二位熟稔。”厅堂里只有三人相对而坐,院落里的桃花此时也打起了骨朵,只待春雨一场,便要在京华绽放,“可瞧着那当中一人,却是像是贵族出身。” “王庭贵族尚不能人人皆讲汉话。”邵徽点了点头,“扎鲁赫人崇拜实力,敬畏那所谓的长生天,大汗之位,虽论血胤,可嫡庶长幼通通不及实力二字来的有用。只有掌握权力的这一只才会有闲情逸致讲讲汉话,不但王庭如此,底下各部更是如此。” “不过,也有野心勃勃之人,未得位,先学汉话。”苏岚笑了笑,看向玄汐,“这位,差不多应当是这种情况。” “这样的人只怕少得很。”玄汐把玩着手中茶盏,“不知苏郎可能猜出这人身份?” “玄郎抬举我了。”苏岚语带嘲讽,不自觉带上几分冷意,“扎鲁赫贵族虽说犷悍,可却不是未开化的野人,亦有眼光长远者。汉话说得好的,不说成百也有数十。而且,扎鲁赫人能生的很,那些贵族多有私生子,叫我一一记住,实在难为啊。” “玄大人不日坐镇西北将军府,以后还要劳动您继续掺和这扎鲁赫的乱摊子。”邵徽微微一笑,“这扎鲁赫打起交道来,也十分有趣。” 玄汐看向苏岚,见她神色坦荡却隐隐带着疏离,便也只是浅淡一笑,又是换回了往日那色如霜雪的脸孔,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苏岚不过微微一笑,并不起身,只是给邵徽不住地添茶,邵徽笑意依旧柔和又带点无奈,同玄汐道别,喝下苏岚倒的第六杯茶。 不多时,郦青回报,玄汐已然出宫,苏岚才停下给邵徽添茶的动作,邵徽暗暗给郦青投去个感激的眼神,正欲尿遁而去,却听得苏岚说。 “咱再去瞧瞧那人。” “信物都没有了,能瞧出什么来?” “把他衣服脱了。” 第五十三章 扎鲁赫人(二) 苏岚回返暗室时,先行下来的郦远已经将那人上身扒个精光,见得邵徽为苏岚掌灯,照的室内一片光亮,郦远还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那人挡了一半。 苏岚却只一笑,挥挥手叫郦远让开身子,上下打量后头那人。那人身材健壮,胸膛上几道伤疤,倒不显狰狞,瞧样子应当是学习骑射时留下的印记。 只是,除此之外,他身上除了尘土在没有别的,胸膛后背全无半点刺青纹身的痕迹。 苏岚煞有介事地接过邵徽手中风灯,绕着转了一圈,努了努嘴,就见郦远一脸为难地问:“主子,还要扒?” 邵徽见他一副呕血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倒叫那扎鲁赫人狠狠瞧他一眼,眼神浓黑,似是要将他吞了。 “知道是那恰部的时候,我就备下了东西以防万一,兴许今儿真能用上。”苏岚将手中灯盏放下,闲适地坐在这室内唯一的一把紫檀椅子上,“听说,扎鲁赫贵族都会在儿子身上纹上部族徽记,以示血胤传承。四部八族纹饰各不一样,可都是用种特殊的草药捣汁纹上胸膛或背上,平时不显,可涂以朱砂,便能瞧见那图腾。据说,打仗的时候,为了激励士气,部族首领还会故意做人肉旗子,可是?” 苏岚说着,郦远已经指挥手下往他身上涂朱砂,那人起初挣扎了两下,听见苏岚的话语,却也不再折腾,竟是放松下来,一双眼定定地瞧着苏岚,动也不动。 朱砂将他上身整个涂满,待得擦去时,这暗室内响起压抑的惊呼,苏岚亦是眼中精光闪烁,盯着他的胸膛。 这个徽记,与她所想象的,有了些许差异。 那恰部部族图腾乃是青牛,他胸前亦是绣着那恰旗帜上的青牛,这并没有问题,可是,那青牛上头,竟是立着一只海东青,海东青的双翼,从他肩头延伸至背部,刻画的比那只青牛还要传神。 鹰,是扎鲁赫王庭的徽记,而鹰中王者海东青,是博格为自己择选的徽记。 “你和博格,是何关系?”苏岚依旧倚靠在紫檀椅中,姿态闲适,右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伤疤。 “苏将军不是楚国的头等大将,智计过人,在西北盛名显赫,你猜不出?”那人虽是被压着跪坐在地,这一刻却褪去了方才故作的卑下,一股子草原汉子的狂放不羁,显露出来。 “博格有个嫡亲的姐姐,在他还没有登上汗王之位时,嫁给了那恰的先汗。”苏岚脑海里迅速搜索着对于那恰部落的印象,忽的脑海中一段与江源饮酒时听到的轶事闪过,“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那恰先汗没有多久便死了,那时王庭争位正酣,她为了博格,主动再嫁了那恰的新汗,也就是如今你的头领,老汗的三子,倒是深得宠爱,那恰新汗于是鼎力支持博格,算是他登位的最大助力。” 苏岚一边说,一边观察那人神色,见他眼光闪烁,竭力控制脸上神情,他虽故作平静,却哪里逃得开苏岚的眼睛。她心中暗暗一笑,便知自己竟是误打误撞地猜中了。 “至于你,我猜便是她的儿子吧,如今的那恰主人,是你哥哥。”苏岚缓缓启口,她唇色艳丽,在这暗室里,被灯火照映,有种妖异的美,口中吐出的话,叫那人身躯一震,梗着脖子看她,却是缓缓点头。 “看来你也是识趣之人,很好。”苏岚微微一笑,“阿远,给这位殿下松绑,看座,一会给他梳洗一下。” “你既然猜出来我是谁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人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椅子上,双手被解开后,毫不顾忌地甩动着酸胀的手腕。 “你说这话,是笃定我不会动你。”苏岚微微一笑,“我去而复返之时,你大抵已经知道,我隐约猜出来你的身份,你哪里会随便就叫我杀了。” “哈哈。”那人点了点头,朗声一笑,“都说苏岚是个美人,又是个妙人,今日一见,确实有趣。” “你放尊重点。”郦远狠狠踢他凳子一脚,用劲灵巧,将他踢得一颤,晃了一晃,又回到了原位,“瞧清楚,你现在,是阶下囚。” “我这是夸赞苏将军呢。”那人摇了摇头,汉话说的颇为流利,“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你家主子,正合衬。” “我倒是小瞧你了,也有点小瞧博格了。”苏岚听他吟诗,脸色未变,心中却暗暗打鼓,又盘算了一遍心中思量,才道,“可是,你这般的人,怎的会被抓来长平城呢?” 苏岚这话问出,那人脸色便黑了几分,神色有些紧绷,隐隐做出戒备之姿,苏岚瞧着便觉有戏,只听得邵徽问道:“我猜,是被人算计了。” “说来也是,博格对自己的姐姐确实敬重有加,听说博格兄弟一共十七个,他并不起眼,姐姐嫁给老汗,也不过是因为王庭无人肯嫁。”邵徽笑了笑,坐在了郦远弄进来的另一张椅子上,“扎鲁赫也有了百余年的历史,那父死儿娶,兄弟共妻的事,在贵族里也不多见了,你娘倒是个巾帼英雄啊,为了弟弟,颇有成算。你这海东青,是后来你舅舅给你纹上的吧。” 听得邵徽之言,这人神情激动起来,正欲动作,却被郦远极快地封住几处大穴,还未见得郦远动作,那人便被制住,只能用一双眼狠狠地盯住邵徽。 “你也不是头一个这般恨邵刺史的人了。”苏岚微微一笑,见那人听了邵刺史三个字便眼光一变,竟是有些探究地打量起笑意温和的邵徽。 “你也是个有心计的,竟是引着我等往那恰身上猜,其实巴不得,我楚国立刻挥师,将那恰彻底毁了吧。”邵徽笑意不改,依旧和煦若朝阳,“我想想,邸报里似乎写过你的名字,你叫,你叫。” “金日磾。”那人缓缓开口,“我的名字。” 苏岚倒是微微一笑,没想到,这人竟和历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汉武托孤之臣同名。 “你舅舅进攻那恰,想来你过得也不好吧。”苏岚瞧着他道,“那恰若真到了你手里,也许不必落到这步田地吧。”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苏岚悠闲地向后一靠,“朔方,我可以不计较,甚至还可以叫所有人都不计较。” “你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爽快。”苏岚哈哈一笑,“你这样一个妙人,和你合作,也许会很有趣。” “我为何要与你合作?” “你还有的选?” “我娘在舅舅动手那天,就被杀了。”金日磾眼光闪烁,“我只一个要求,那恰今后要是我金日磾的,楚国,也不能夺走。” “我从不想打破四部的格局,我的主子也不想。”苏岚朗声一笑,“你一路瞧见我大楚家大业大,扎鲁赫的那点草场,暂时还瞧不上。” “不是瞧不上,是不想现在就和周人直接对上吧。”金日磾亦是哈哈一笑,道,“汉人有一点不好,虚伪。” “不,人,都虚伪,哪分汉人还是扎鲁赫人。” 第五十四章 扎鲁赫人(三) “北边矿山我势在必得。”金日磾被郦远请出暗室,自然不会再押回原来的囚室,这边邵徽陪着苏岚回到上头书房,已是子时三刻。 “我跟您讲这消息的时候,便料定了。”邵徽笑意依旧,瞧着院内桃花出神,“毕竟,养北军实在烧银子。” “我这矿还没有开,邵刺史就给我充公了。”苏岚摇了摇头,“打的真是好算盘。我若不放你,你便是手里握着全天下的矿山,也甭想离开高州。” “侯爷这话我却是不怕的。”邵徽却是坐到了苏岚身边,“我确实想问您,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为你打算?” “如何为所有人打算。” “你瞧着,我如今是副指挥使,又兼西北将军。”苏岚笑了笑,“我尚未加冠,便居此高位,实在是时势所迫。” “我父亲离楚,而后苏家这第十一代接连变故,我家老爷子相当于一人做了两代家主。可我祖父还能坚持多久?不出十年,苏家定要传代。” “因而,即使我不够资格坐着这位置,我家也不得不叫我坐上。” “否则,十年后,我无力与玄昂这一辈家主抗衡。”苏岚撇了撇嘴,“其实,就算我攒够了政治资本,十年后,我可还差人家一辈呢。” “都讲世家子出将入相。”邵徽见苏岚嘴角噙笑,便继续道,“苏家人执掌北军,更是如此。” “武将一途,您如今也算是走到尽头了。指挥使上,便是大将军与太尉,这两个位子,二十年内,不出变故,绝对轮不到您。” “三年。”苏岚点了点头,“三年之后,我必得长居中枢。” “中枢之中,何人可为您所用?” “你以为世家还能称霸这朝廷多久。”苏岚摇了摇头,“今上的出身,可连清流都不是。” “世家盘根错节,讲究的是家族利益至上。”苏岚亦是严肃起来,“说到底,世家百余年就是在维护这样的传统。就像,我的权利,不是陛下给的,是我的姓氏给的。” “可这样不成。” “对。”苏岚点了点头,“今上不是个守成之君,他心里丘壑万顷。他求得是靖四海,平天下。那就不可能依靠世家,依靠世家也做不到。” “所以清流?” “不,是寒门。”苏岚定睛瞧着邵徽,“是像你一样的人。今上对世家的态度,若即若离。他在几年前,尚不得世家青眼。他自个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并不会因此对世家有了何种偏见,否则,我也不会在这和你说话。” “可世家手里的权利,会叫他不舒服。”邵徽缓缓道。 “所以,制衡世家,必然要引入新的力量。”苏岚点了点头,“想要平靖四海,也要依靠新的力量。世家不想为了他的野心去拼,是啊,何必呢?” “那您呢。” “世家可不都是暮气沉沉之人。”苏岚哈哈一笑,“可是,这样的人能不能掌控家族还未可知。” “五世家主和六世家主,苏家就选错了一次。”邵徽却不接招,“这一回,不会选错了。” “你错了。”苏岚摇了摇头,“六世从来就不想做家主。五世也绝非是因为自己不行,是四世。他错判了形式,自己三起三落,却还不知进退。若他能再活十年,五世也不至于二十六岁就被人毒杀,六世又何至于十九岁就扛起家族。” “那您呢?”邵徽听她说起苏家这段往事,倒也新奇。 “大兴党若是真能成气候,也就不会被人叫大兴党了,清流啊,被打怕了。”苏岚自顾自地说,并不回答邵徽的问题,“我倒是挺希望寒门能跻身朝堂,我也乐得引路。” “我比之其他世家公子有先天不足。”苏岚叹了口气,“我与他们不是一同长大。世家于我,我于世家,都不似一体。” “话说回来,您要如何做?” “忠于陛下。”苏岚微微一笑,“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圣人?” “圣人太缺乏支持了。”苏岚点了点头,“而我,想要掌握世家,就不能走我爷爷那条按资排辈熬年头的路。” “六世十九岁登位,到二十六岁,这十三年间,谁把他当苏家家主了。”苏岚眼角微微一动,“他十三年布局,将高宗送上皇位,而后便是六世的天下。” “我奉圣人为主,为何不能反过来借圣人的威势?” “况且,我与六世不同,我有祖父,亦有兄长,手中也并非无人可用,无人可信。”苏岚微微一笑,“他有谁?郑家三郎和妻舅而已。” “十年时间,足够一批忠诚于我的武官崛起朝野。”苏岚展颜一笑,眉羽间神色是与生俱来的骄傲,“这个大争之世,于卑下者而言,战争是最好的武器,得以改写人生啊。” “故而,中枢朝廷,才是必争之地。”邵徽点了点头,“四品武官和四品文官,绝不是一个意思。” “其实,咱和陛下都面对着同样的一个问题,如何叫更多寒门子弟进入朝堂。”苏岚缓缓站起身来,背对邵徽负手而立,“起码,这十年里,我和陛下大概能相处的很愉快。” “至于之后,我也不知道会如何。”苏岚叹了口气,“我的荣耀归根究底来自世家,引入新的力量,是为了控制世家,却不能由着陛下就此削弱世家。” 邵徽迎上苏岚的眼光,只觉得她眼中光华璀璨,叫人不敢直视。 ——————————————————————————————— “诸卿,可有本奏?”第二日的朝上,早有消息灵通的,知悉今日定有大事。 “陛下。”刘彬拱手出列,微微下视,语气毫无波澜“臣启奏,兵部接朔方军报,扎鲁赫那恰部,于十日前进犯我朔方郡,朔方郡上党城破,朔方将军退守当阳,朔方郡守弃城而逃,已被朔方将军擒住,押解进京。” “十日前?”御史台御史方琅乃是大兴清流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此时第一个站出来便道,“十日前破城,侍郎大人今日奏报?若是高州城破,也要十日后才知道?那周人都打到京兆了!” “方大人可知朔方到京兆有多远?”郑彧接了苏岚的眼色,出言道,“可知,这军报到了兵部还要核查至少两日?可知,兵部在这两日之内,亦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待陛下令下?” 方琅年已知天命,做了御史便是顶天,大抵也不会再进一步,自然见不得刚过二十便与自己品级相当的郑彧,立时刺了回去:“郑郎君领军在外,兵部之事,你如何晓得?” “我如何不晓得?为将在外连这个都不晓得,安能为将?”郑彧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难道方御史为御史,却不知六部如何运作?那可怎生去弹劾他人。” “好了。”御座上的纳兰瑞语意低沉,打断了方琅正要出口的话,“刘彬,讲完了?” “陛下。”刘彬又道,丝毫没有因被打断而神色有变,“那恰此来并非单纯劫掠,诸位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朔方,向来不为防守扎鲁赫,或者说起码不是为了防守扎鲁赫那恰部而设!” 刘彬这话说完,方才不以为意的一些官吏,神色才严肃起来,这边苏岚也看准了时机,直接跪倒在地:“陛下,扎鲁赫有此异动,无论出于何等原因,都必须予以痛击,臣,请领军,增援朔方。” “陛下,臣附议。”玄汐微微一笑,也躬身下拜,一时朝野之上,便是没有看清形势地也一力都跟着主战的站到一边,倒显得方才方琅似是胡搅蛮缠一般。 “安国公如何看?太尉何意?”纳兰瑞并不理会底下的一声声臣附议,问向苏晋和玄昂,苏晋以眼色示意玄昂,玄昂便道:“陛下初登大宝,实不宜动武。” 第五十五章 出镇西北(一) “然,扎鲁赫此举欺人太甚,而朔方郡守也实在丢尽我楚人脸面,若不回击,倒显得我大楚无人。”玄昂微微一笑,“臣以为,不但要回击,还要对朔方上下临阵脱逃者问罪,对坚守城垣者重赏。” “陛下,若因初登大宝,一力求稳,就无视边境之险,才丢了大楚气魄。”苏晋点了点头,“老臣,亦主战。” “苏岚。”纳兰瑞笑意温和,眼中却骤起锋芒,“朕以你为西北将军府将军,总督西北军事,仍留副指挥使职衔,特允携羽林卫出京,阵前授你临机决断之权。” “臣遵旨。”苏岚跪伏在地。 “此战,朕要你一战便叫扎鲁赫人知我楚国决心。”纳兰瑞语意坚定,“玄汐。” 玄汐也跪倒在地,听得纳兰瑞道:“朕以你为西北将军府督军,协理西北道军事。朕愿你二人同心戮力,镇守北疆。” “臣遵旨。” “兵部户部,全力打点一应事宜。”纳兰瑞缓缓道,“大军,两日后开拔。朔方郡守,交由兵部尚书萧虞,刑部尚书郑铎问罪。另外,郑彧暂代殿前兵马司副指挥使值,着玄涑司九门。” “是。” “此战,是朕登基后第一战,亦是楚国与扎鲁赫之大战,诸君务须重视,一战而扬我大楚国威。” —————————————————————————————— “我爹原先就说,战争,是男人的春、药。”晋容陪着牵马苏岚行在御林苑中,她一袭红衣似火,长发高高束起,“我说啊,战争是野心家的春、药。” “您倒是一有仗打,便分外兴奋。” “我?”苏岚微微一笑,“先生这般说我,便是觉得我嗜血了?” “公子不要开我的玩笑了。” “先生,此行您肩负重托,万望保重。”苏岚却是肃容道,“我分不出更多的人手护送先生了,只此五百护卫,你自己小心。” “公子勿念。”晋容微微一笑,道,“我是个有钱商人,落在扎鲁赫是块肥肉,人人恨不能从我这得点什么,我却是最安全的。” “我料想,十日内朔方便能安顿,之后便会与先生会合,先生孤军奋战,一十五日,想必也不成问题。” “这片矿山先生必得拿在手中。但是,这片矿山同苏岚甚至苏家,都不能有半点关系。”苏岚停下脚步,定定瞧着他,“先生切记切记。” “是。” “我带先生去看看羽林卫,如何?”苏岚拍了拍晋容的肩膀,翻身上马,“我啊,如今真能握在手里的,除了钱,便是他们了。” “然,您的钱,似乎掌握在我的手里。”晋容也翻身上马,微微一笑,随着苏岚向演武场而去。 ———————————————————————————————— 三月二十,苏岚和玄汐率领近三万羽林卫,驻晔中州城下。此时,晋容也已经抵达高州雁门。 中州刺史与苏岚尚算熟稔,亦知前头情形艰难,在她婉拒之下,便也就不再坚持为她接风,只送她与玄汐入了驿馆住下,便径直带人打点大军一应琐屑事务。 苏岚脱下连日来穿上身上的轻甲,依旧是一身红衣,步出中州驿馆,独自去了城中的听雪楼饮酒。 天下听雪楼十六间,各不相同,可不论开在何处,最高那层都有间包厢,名亦雀,乃是为听雪楼背后的东家留出的,无论何时,从不接待外人。 中州听雪楼的掌柜,此时正神色恭谦的站在亦雀包厢内,亲自为苏岚布菜。 “你且去吧,只,梨花白还有多少,点上个一箱给我装着。”苏岚微微一笑,摇晃着手中酒杯,翡翠杯翠****滴,映的梨花白澄澈如碧水。 “是。” 中州算是楚国中原与西北交界之处,因而在中原气派之外,亦染上了西北的风霜之气。酒馆里最常喝到的酒便是高州的离人醉和本地的绿豆烧,自中州向西,再喝不到这清醴梨花白。 不到半刻钟,掌柜却是去而复返,苏岚放下酒杯瞧他,未等他说话,便道:“可是有人循着酒味找来了?” 那掌柜神色颇有些压抑,一脸崇拜地对着苏岚点了点头,道:“玄大人,只说,亦雀为鸾。” “请他来吧。”苏岚微微一笑,“便是京中的听雪楼也是不拒他的。” 玄汐踏进包厢时,苏岚正趴在窗棂上,向外瞧着,执酒杯的手背在身后。大红锦缎外袍,同色绛红线绣缠枝莲,肩头是深蓝色鸾纹华章。大红衣裳,素手,翠杯,在昏黄灯光下,凑成了独属于苏岚的姿态,高傲而轻蔑,高高在上却叫人莫名心折。 “都说,听雪楼东家好酒,尤好梨花白。”玄汐语气低沉而清雅,“于是自家酒馆开遍了天下,齐楚周燕,连熙国都开了家。” “不如说,东家喜欢圈地。”苏岚摇了摇头,仍是背对着玄汐,“你瞧听雪楼开店的地方,皆是各国风水宝地,圈地便是圈钱。” “听说熙国那家,开在了熙国的桃花谷,朝花节时,酡顔春酒亦是开坛,这桃花酿的酒,香气散在整座城池,一夜之间,就能赚上几万两白银。” “错了。”苏岚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是黄金。只是,酡顔满京华是何等风雅之事,你偏偏要和这黄白俗物扯在一处。” “想来,听雪楼东家也是富可敌国的人物。” “富可敌国不敢说,腰缠万贯却不足形容。”苏岚素手一指,邀玄汐桌边坐下,“否则,哪里舍得在这中州开店。” “我瞧着你把这,不过是当个酒窖。” “今年六月,楚国高州,齐国丰台,周国辽州,都会有听雪楼了。”苏岚直接丢了一壶梨花白给他,玄汐动作微微一顿,那壶盖却是倾斜了几分,梨花白的清醴之气,瞬间散在整个屋子里。 “我听闻,苏岚行军,饮梨花白,燃银丝碳,自己带三个厨子。”玄汐也不要杯子,直接执起玉壶来,仰头便饮下那酒,动作虽是粗鲁,却自有风骨。 “你口中的苏岚是我吧。”苏岚哈哈一笑,“不必担心,我有梨花白喝,你就也有。” “方琅参你,倒不是空穴来风。” “我怕他?”苏岚又是一笑,“谁说行军打仗就非得吃苦?我不过是仿效霍去病罢了。” “吃人嘴短。”玄汐又饮下口酒,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我以为,听雪楼开遍天下,倒不是东家好酒。” “那是为何?”苏岚放下手中玉杯,瞧着他,似笑非笑。 “不过是,东家不想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罢了。”玄汐长眉一挑,看向苏岚,“楚国南海博州是何等偏僻之地,所以,就要在燕国安溪也开一家。” “安溪听雪楼,更像是间茶楼,因为东家,好茶。” “西北军费耗资巨大。”玄汐声音放软,入耳叫人极为舒适,似是蛊惑一般,“我瞧中州街市虽是俨然,店铺亦不少,道路宽阔。只是,路上青石陈旧,行的快了便尘土翻飞,店铺虽多,可皆是些日常用的铺子,几家布庄首饰店,亦是式样陈旧,物件成色就不必说了。百姓虽是算的安居,可皆穿粗布衣裳,细软葛布和绸缎衣裳,几乎见不到。路上,车辇更是绝迹。” 第五十六章 出镇西北(二) “你可瞧过户部那税赋册子?”苏岚点了点头,面色未改,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中州比高州还穷。”玄汐缓缓道。 “西北将军府,虽在高州,实则辖制整个西北。”苏岚从一侧的多宝格架子上取了个同样的翡翠杯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给玄汐倒酒,“西北幅员辽阔,可只有两州,中州和高州。高州辖四府三关十二城,除了治所百里内的高陵、高昌二城不驻军,其余各地皆驻扎大军,这些军队的军费,由各城供给四成,其余六成,是高州州府统一补的。而这六成里,朝廷军费供给六成,剩下四成就得高州自己想办法了。” “北军上下,三十余万张嘴,邵徽之前的刺史,没有一个能在拿了朝廷的银子之后,就不再伸手的。”苏岚继续道,“邵徽治高州,终是不再伸手要钱,可就只能这样,至于给朝廷纳的贡,多是向商人征的税赋而已。” “西北将军府,自然也不能问高州要钱。”苏岚笑了笑,“所以,中州刺史刘曦,才是你和我的金主。” “那邵徽之前的刺史?” “自然是拿中州的钱粮。”苏岚将发上玉簪取下,长发倾斜而下,那一瞬她容色盛极似妖,便是玄汐亦是恍惚,再回过神来,她已疏通长发,又用玉簪稳稳束在头顶,“你以为江源为何倒得那样轻松?他最嚣张的时候,中州这边秋天刚收了粮,他的大军立刻就开到,中州四仓装好之后,剩下的余粮,全部带回北军驻地,养着西北将军府、高州将军府。” “中州是块宝地,辖三府十四州,地广而丰饶。然中州这位置,却不适合商业之发展,故而,农粮是中州唯一可以称道的东西。”见玄汐愣了一下,苏岚微微一笑继续道,“可是,高州驻军三十万张嘴,边境秋收时遇上扎鲁赫,颗粒无收也是有的。中州相当于要做高州的粮库。” “看来中州这几代刺史,运道确实不错,这三四十年间,都没有天灾,方才能顺遂地度过任上。”玄汐回过神来,缓缓道,“只是,如此也政绩不显。” “所以,刘曦之前的三人刺史,同江源打交道,俱是苦不堪言。”苏岚笑了笑,“这其实也怪不得江源。他亦是没有法子。只是,逼中州刺史可以,却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 “我瞧你对江源,也是有些情分的。”玄汐见她起身,转到多宝阁那,“万户侯换了个江源死刑改流放博州,你也舍得的很。” 苏岚取了个同样式的翠杯出来,放在玄汐面前,微微一笑,道:“万户侯而已,如何不舍得?如今天下未定,武将自然有的是仗打,爵位,何时拿不到。” “江源于我,有师长之谊。”苏岚执起自己的酒壶,给玄汐斟了杯酒,换下他手中已空了的酒壶,“弄他下来,我毫无歉疚,只是,他也算是个英雄,坐镇北疆二十年,这样收场,有些惨淡。” “所以,我想留他生路。”苏岚叹了口气,站在窗前,“不过,他活着,未必真比死了强。南海与西北向来看对方不顺眼,他落到博州,我可是插不进去手的。” “玄郎。”苏岚语气轻缓,“我有两句话送你,,第一,这西北的风向来最冷冽。” “第二句话就是,我一年二十万两白银,可不是扔下去听响的。” “我喝惯了梨花白,如今倒想尝尝离人醉和绿豆烧的味道。”玄汐缓缓转动手中玉杯,却也不去瞧苏岚,“千金佳酿,是味道不错。可烈酒入喉,亦有其滋味。” “那就祝玄郎,一帆风顺。”苏岚笑吟吟地举起酒杯,与他空中一碰,“毕竟,我与玄郎如今是,同进退的。” “我倒要先谢过隐之了。” —————————————————————————————— 邵徽本是随军一道回来,却在大军驻扎中州之时,便未作停留,径直回到高州,待得苏岚传信,明日驻扎高陵时,邵徽已是回到高州府衙。 邵徽才回城,朔方那几个剩下的郡府官吏便将他围住,他倒是只撂下一句:“各位要应对的人,明日便到,尔等死生全赖苏侯,我是无用的。”语罢,也不瞧这几人神色,便匆匆前往高州太仓打点一应行装。 夜里邵徽府衙里,才散了人,榷场动议已是落定,白城修缮自然也就得提上日程来,朔方虽是扎鲁赫扰边,但高州上下早就对此习以为常,虽是反常,却也不惧。榷场议定,这边武官却又来了官衙,高州军政向来分离,这等求见,倒是叫邵徽也颇为意外。只匆匆喝了口水,便也就出来与他们见面。 见了这群武官,才发现,少了一人,便就问道:“王将军何在?” “将军五日前便带着弟兄到了朔方,可除了那日有邸报传了回来,如今却是半点消息也没有。”一个魁梧的汉子叹了口气道。 “刘副将的意思是,如今朔方情形,你等也不清楚?”邵徽此时也弄清楚了他们来意,不由得揉了揉眼眶,心里忍不住道了句蠢货,“那王将军走时可说了什么没有?” “将军只叫我等一切如常,等苏将军来。”那名唤刘方的副将倒是一脸的诚恳,惹得邵徽哭笑不得,只得叹了口气。 “那还找我作甚?明日苏大人就回来了,你自去说便是了。” “小人若是敢这般回苏将军,便也不来找刺史大人了。”刘方一脸的纠结本就黝黑的脸孔显得更黑。 “你便没有派斥候沿途传信?朔方到高州,三日消息必能传到。”邵徽叹了口气,继续问道。 “奇怪的正是这个,斥候派了三拨,都没有回信。” 邵徽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还是镇定的很:“这倒是奇怪,这样,你一个时辰便派一拨斥候,我这便先送信给苏大人,讲明此事,你看可好?” “那就多谢刺史大人了。” “不碍事的。”邵徽站起身来,送这一干武官出去,回返官衙内院的路上,却是不住地叹气 “郦钊。”他话音刚落,身后便闪出个黑衣的男子来,“我提前替你主子做个决定无妨吧?” “府中暗线已经开始动作了。”郦钊面无表情的回道,“明日便知如何。” 邵徽又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自己已经动手了。所以,你主子把你放在我身边,是为什么?” “主子说,邵徽大人手无缚鸡之力,恐他为贼人所扰,索性便叫你护几日。”郦钊依旧面无表情,“所以,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您。” “你家护卫都如同你这般,性格,别致?”邵徽一脸无奈地瞧他,放弃了和他讨论此事的想法。 “先君所教,郦者,唯公子之言所从。”郦钊摇了摇头,“十年来,只有我一人记得先君的话。” “我这边不用你了,你且去打点你家公子明日下榻的府邸吧。” “无妨,自有人将先前司徒岩若用过的东西都替换一新,我就保护您就成了。” 邵徽抬头望月,只觉着,自个这一日,真是劳累非常。 第五十七章 出镇西北(三) 第二日傍晚,苏岚抵达高陵城,径自跑马入城,也不等玄汐和身后大军,连跑了三条街,才停了下来。 邵徽已然微笑着站在苏府那块匾额之下,苏岚见他,便看也不看直接将鞭子一甩,只璀然一笑,便利落下马。 “王维安的消息,可有了?”苏岚瞧着玄汐身影遥遥行来,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他姿态却还如此悠闲。 “回侯爷,刘副将的斥候,一点消息也没有到,至于,其他的,我暂时也不知。” “郦钊留给你就是要你用的。”苏岚笑了笑,“不过,你大概也指使不动他。” 玄汐虽是姿态悠闲,但速度也极快,言语间便也到了这。瞧了瞧头上匾额文字,却也不问为何不往官衙,只露出个浅淡笑容,看着苏岚。 “玄郎,你便随我住在苏府,这府衙,咱就姑且不住了。”苏岚向来最怕玄汐这笑意幽深的样子,便道,“你我同进同出,才叫,同进退。” “那烦劳隐之了。”玄汐离了京城,脸上霜雪却是散了不少,邵徽这一日见他笑意,比在京中多年加起来都多上不少,见得他二人互动,心中却是暗暗思量,可面上不显,只道:“若侯爷在此,这苏府便是高州官衙。” “隐之私宅充公,真是高风亮节。”玄汐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 邵徽这下却是没有绷住,直截笑出声来,苏岚却是一脸平静,道了句:“还不进来?”便自顾自地进了宅子。 邵徽独自在厅堂里喝了一壶茶水,这边郦青才现身去请他到后院面见苏岚。 “刺史大人,侯爷方才已是问了王将军的情形,前头传信,说他到了朔方便直奔那恰主力而去,已经离开朔方城近三天了,之前乃是为了出奇兵,便断了斥候,之后进了草原,更是没了消息。便是我等手下暗人,也不敢再往草原里去,便回返朔方传信了。”郦青在前头引路,声音低沉而醇厚。 邵徽脑子转了一转,对郦青微微一笑,却是若有所思。郦青也不再言语,只走在他身前半步,一张精致的娃娃脸,显出几分天真可爱,与杀手和细作头子的身份毫不相衬。邵徽看了看他脸上竟有几分纯真的笑容,叹了口气,苏家这些郦字辈的暗卫,果然都不是,常人。 内院厅堂里,苏岚和玄汐皆是梳洗罢,两人倒是不约而同地都穿上烟水蓝色长袍。烟水蓝色乃是楚国世家的象征,只因世家兴于清原旧地,那里多产蓝色染料,因而清原人人皆穿蓝衣,待楚人得国,锦缎织出来的烟水蓝色,取代原先的靛蓝成了世家子弟的象征。 日色将晚,残阳斜照进厅堂,烟水蓝色月华锦上隐隐日光浮动,空气中光束里尘粒瞧得清楚,苏玄二人正站在那一副巨型舆图之前,空气中隐隐浮着檀香之气。 苏岚长发犹湿,披了半幅在肩上,邵徽看过去时,她只露半面,黑发玉容,却凭空生出几分摄人心魂的美丽,一旁玄汐比她高上半头,已行过冠礼的男子发上乌木为冠,水浸湿过得眉眼,柔和几分,色若桃李,犹带晨露。 苏岚听得郦青声音,便回过头来,长发三千,光可鉴人,一张脸,凤眼上挑,显出雌雄难辨的妖艳,长眉入鬓,犹带英气。 “二位站在一处,真叫人觉着,惊心动魄。”邵徽在苏岚下首坐下,玄汐则坐他对面。 “说玄郎风华绝代的有,说他色若桃李的有,只怕惊心动魄还是头一回。”苏岚微微一笑,便向后是一靠。这厅堂里,置的是紫檀宝座,后头衬着的乃是十六幅千里江山图,一旁的博山炉香烟袅袅。 “阿远,请客人出来吧。”苏岚从容而笑,这边郦远便扶着个脸罩黑布的高大男子从后头闪进来,这边郦青早就将屋里屋外的人都清了场,这三十步内,只这几人。 郦远将那人按在摆放在厅堂正中的圈椅上,才将他脸上黑布扯落,玄汐眼波微微一转,却是噙着笑,等着苏岚开口。 “这一路上,委屈阁下了。”苏岚用手指通了通长发,微微一笑,“还请见谅。” “你可知我一路行来,早将你楚国风光看尽,你如此行径不过多此一举。”金日磾倒是不见局促,反而微笑着看向玄汐,“这位公子,我倒是没有见过。” “他却是见过你的。”苏岚微微一笑,“不知阁下可听过这样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在乎多此一举,却怕,挂一漏万。” “我虽不知这位公子的身份,但瞧你样子也猜得出,你是楚国世家子,能坐在邵刺史上首,多半还是个大世家。”金日磾直勾勾地瞧着玄汐,色若桃李的玄汐,此刻却也春风和煦。 “京兆玄氏。”玄汐微微一笑,“或者,我该自称清原玄氏。” —————————————————————————————— 金日磾又被郦远带回院子里,虽是没有给他罩上黑布,却也被郦远押着只走院子里的小路。 这边邵徽该和苏岚说的话,也大半说尽,就着榷场的事与她讨论几句,便问道:“侯爷哪日住回大营?” “明天夜里开拔。”苏岚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大抵月余才能见了。等白城开工,你要亲自去看看,盯着点对面的动静。” “我省的。那明日便不去送您了,万望保重。”邵徽站起身来,又对玄汐道,“玄大人更是第一次上阵,千万小心。” “多谢。”玄汐微微一笑,也起身回礼,邵徽也不推辞,便直接告辞离府。这边管家后脚便进来,道:“公子,可要传膳?” “玄郎?” “我也有些饿了。”玄汐点了点头,便起身随着苏岚往饭厅而去。 饭厅里晚膳已是备好,冷热点心十六道,因只他二人用饭便就置了个普通方桌,其实这桌子也不普通,紫檀为底,嵌珠贝花纹,一瞧便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世家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两个人吃相也颇优雅,半点声音也不发出,便就无声地吃了顿饭,直到撤了饭桌,喝起了茶,苏岚叫周围侍从全部退下,玄汐才冷冷一笑,放下茶盏。 “苏大人,还请为我解惑。” “那人你也瞧见了,乃是那恰部的贵族,名字叫,金日磾。”苏岚以手拈起块棠棣糕来,“这糕点可是没有法子带的,到了扎鲁赫那,可是怎样都找不到的。” “那恰的贵族?苏大人倒是叫我吃了一惊。” “那日你们都在,我并非有意隐瞒。当时我便猜测他身份特殊,便起意试了他,他确实是那恰的贵族,而且是首领的兄弟。”苏岚安抚一笑,“只不过,是个婢女生的。” “所以,你要带着他。可一个婢女生的有用?”玄汐冷冷一笑,冷若冰霜的神情,他做来,亦是生动好看。 第五十八章 出镇西北(四) “楚国庶出不能承继爵位。”苏岚挑眉看向玄汐,忽的一笑,“可扎鲁赫却不是如此。焉知婢女生的无用?叔伯兄弟俱丧,就剩一个,便是烧火丫头生的,也有用。” “你也知博格意在统一扎鲁赫,你将他顶上,不怕被那恰人当刀使?” “可我也怕,博格统一草原。”苏岚叹了口气,“我曾在扎鲁赫王庭所在的坛城,见过他一次,虽只一次,我对此人却印象极深。” “你可想过,那人若真是那恰头领的兄弟,岂会这般容易,就被抓来做舌头?”玄汐皱了皱眉,“若他真是,只怕更麻烦。” “故意还是无意,都好。”苏岚却是展颜一笑,“本就是各取所需,殊途同归。” “既然说到,各取所需。”玄汐自个拿起茶壶又添了水,“我倒是听闻了一件事,想要跟隐之你求证一二。” “那恰居扎鲁赫四部之北,乃是白城一带。”见苏岚点了点头,玄汐便继续道,“那里,似乎矿藏颇丰。” 苏岚倒茶的动作一顿,茶壶里洒出几滴水来,她不动声色地将茶壶放下,悄悄将那几滴水珠擦去,却哪里逃得开玄汐的眼睛。 “不知博格可知道此事。”玄汐轻缓一笑,“要不,怎会选跟他关系还算亲近的那恰部开刀。” 苏岚抬头看他,一袭烟水蓝色将玄汐冷冽眉眼衬得都温润了几分。见得苏岚瞧他,玄汐便也坦然由着她去,却听她道:“那这和你玄大人有何关系?” 玄汐被她一噎,心知须得再抖出些料来,才能同她谈下去:“不知苏大人在莫梓苏手里有几成干股?” “他是我同窗。”苏岚笑了笑,似是全不在乎,“连开第一家客栈的钱,都是我出的。” “有人瞧见晋容出入你府上。”玄汐心中倒觉得好笑,苏岚这等沉得住气,却是逼得他不得不亮处底牌来,“他现下在白城吧。” 苏岚虽是故作镇静地听他绕了一圈,此时却是再装不得淡然,便放下茶盏,坐直身子,道:“玄郎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苏家虽乃豪富,可却不能染指这生意。”玄汐却不瞧她,只道,“你想借着莫梓苏吞下这生意,这算盘打的倒是响亮。只是,仅凭莫梓苏?” “玄郎家的商队,才从我手下走过,如今,又要分一杯羹?”苏岚冷哼一声,“天下间断没有这等坐享其成的好事。” “我亦不想坐享其成。倒是想和你,共襄盛举。”玄汐安抚一笑,望着苏岚的眼睛,一片真诚。 “玄郎倒是得叫我看看你的诚意。”苏岚犹豫一瞬,开口道,“实不相瞒,盯着这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隐之既然开口,安敢不从。”玄汐一口答应,“明日大军开拔,隐之须得养精蓄锐,我这便不打搅了。告辞。” “玄郎与我居一屋檐下,那便是真的同担风雨。” “自然,日后少不得在隐之府上讨饭吃。明日早膳不知能不能给我加道素肉卷,我惯爱吃那个。” “玄郎不必拘束,把这当自家就是了。” “那便,先行谢过。” 这边玄汐走了,苏岚仍旧独坐厅堂之中,手中虽端着茶盏,却半天也不曾饮下。 “主子。”郦远进来足有一刻钟,却见她愣神,似是并未察觉自己,只得开口唤她。 “阿远。”苏岚回了神,见他站在眼前,还愣了一下,“何时来的?” “好一会了。”郦远微微一笑,“倒是您,每次见了玄汐之后,竟都似丢了魂一样。这在自家府里还好,若在外头,岂不危险。” “玄月涌,越发难缠了。”苏岚叹了口气,颇有些恶狠狠地念了玄汐的表字。不得不说,玄昂给自己儿子选的表字,确实,别致的很。 “那边晋先生传信,说明日便要过扎鲁赫去了。传信不便,大抵三日才能通次消息。” “且叫他小心,消息不通也罢,千万别叫人瞧破才是。” “玄大人住在东院,您瞧着我?” “他是玄家嫡长子,远行西北,身边安能不带人?”苏岚摇了摇头,“把放在他身边的人撤了吧。他那院里由着他去,你的人布在外围就好。想必,他也不会和咱起冲突。” “将他安置府中,确实不方便了些,日后我会叫底下人行事收敛一些的。”郦远点点头道。 “可我若不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便就更不放心。”苏岚叹了口气,“我呀最不喜他这种,身份地位与我相当,还有手段的人。” “扎鲁赫这位客人,你记得给他易容后,喂上药,就叫他跟在我身边。”苏岚又吩咐道,“这一趟,我亲自作陪。” —————————————————————————————— 大军开拔后的第三日正午,便已到得朔方城下,一路向朔方行来,虽是不及高州的繁华,倒也治下安泰,便是这半月前才遭了战火的朔方,如今也已是瞧不出大的痕迹。 玄汐才低声和宋凡说了,宋凡倒也一笑,道:“前年秋收的时候,雁门告急,卑职率中军押后,前头都打起来了,可后头田间老农一个都不肯走。可我问其中一个,怎的不走,那老伯只对我说,仗啊他见多了,没的耽搁他收麦子。” “这边打仗,那边收粮。”玄汐亦是笑出声来,“不知该说这楚人坚韧,还是这乱世命贱。” 宋凡没有答话,朔方城将军此时已是迎出城来,他扫了那一排的人,看到当先那个,却是颇有些激动地对玄汐道:“督军,当中那人,便是高州将军,王维安王大人。” 这边苏岚见到王维安,已是笑吟吟地走上去,在王维安拱手行礼的时候,不防便被苏岚踹了一脚,轻飘飘地便跪在了地上,一时周围朔方之人都愣在当场。苏岚虽在西北三年有余,却是头回来朔方,与这位朔方将军也不过是在高州曾见过几次而已。 “末将鲁莽,叫将军担心了。”王维安被她踹了一脚,却也坦然,直接便跪着回道。 “我不担心你。”苏岚又踹了他一脚,王维安倒是笑了起来,“你还笑。” “卑职今早才回来,现也累得很,您叫我先起来?” “起来吧。”苏岚瞧他这幅样子,先前的气也消了大半,这也是一州主将,哪里能叫他当众一直跪着,岂不是给他没脸,可虽然叫他起来了,依旧是没好气的样子。 这边宋凡也陪着玄汐上前,先跟王维安见了礼,又给他引见玄汐。王维安一早便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玄郎,今日一见,却又难免被惊艳了一番,行礼问好倒也一丝不苟。 这边王维安见礼时,玄汐亦是不动声色地在打量着他。这王维安本是江源手下先锋,骁勇善战,却一向与江源不大合得来,得苏岚看中,任他为雁门守将。恰他刚到任不过三月,雁门便有大战。他战中极为英勇,战功之上拔了头筹,随后两年,亦是战绩颇佳。苏岚扳倒江源那时,便是他控制高州城中守军,并带头抄了江源府邸。他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六岁,正是武将最好的时候,瞧着也不似寻常西北汉子,不见粗犷,倒是生的清秀非常。 “王大人请起。”玄汐叫了起,却也不与他寒暄,只笑着看向苏岚,一副苏岚才是说了算的样子。苏岚瞪他一眼,便道:“既如此,大军便一一安置。宋凡你去安排,其余人等,随我入城便是。” 苏岚说完这话,却是以眼神暗示身边的郦远,郦远点了点头,便不着痕迹地勒紧身边那人的坐骑的缰绳,将他也一并带入城内。 第五十九章 我亦可往(一)【客户端加】 月上西楼,北地仲春夜里亦是飒飒寒意,苏岚拢紧身上披风,坐在城楼上,小口啜饮着梨花白。 城楼西望,犹见焦土焚烧后的痕迹,一片尚未来得及修补的断壁,提醒着这里不久前曾有恶战。 “其头领欲西逃,臣遂逐那恰主力三百余里,迫其回转,然粮草难以为继,只得回返。断后之军,与另一股扎鲁赫骑兵擦肩而过。” “那股扎鲁赫骑兵着王庭服色,剑甲皆精,方向正是那恰回转必经之路。臣猜测,或有交战。” “斥候传信,两部确实相遇,迫的那恰无力西逃,走东南方向,向周国崖关逃窜。” “侯爷,打还是不打?” 苏岚回想午间营帐里,王维安那张犹带尘土,难掩疲惫的脸,不由得喃喃道:“打。” “苏岚!”身后响起人声,随即便是极快的脚步声,玄汐的身影霎时便映入眼中,额角上挂着几滴汗珠,眼中却难掩兴奋,“我找了你好久。” “怎么了?”苏岚放下酒壶,从城垛上跳了下来,看向玄汐。 “斥候来报,司徒岩若在崖关出现,遭遇那恰主力,与他们已经开战了!”玄汐语气不由得快了几分,“就在昨天下午。” “司徒,他在崖关?”苏岚念头一转,忽的想起临别时,司徒岩若那一句,扎鲁赫见。 若周国要对上扎鲁赫,首冲便是崖关,若想盘活周国对扎鲁赫的局势,那就必须得打上一仗。 “博格不会坐视不理,只怕会出兵崖关。”玄汐笑了笑,“我若是博格,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 “只会保住那恰!”苏岚与玄汐一齐出声,一愣之后,却福至心灵,读懂对方眼里的意思。 “那,咱也不能落于人后。”苏岚眼光一亮,“大军押后,我先带精锐部队,前往王庭,守株待兔。” “贸然而行,只怕会遇上其他两部,却是会将这局势搅得更乱。”玄汐摇了摇头,“这样,我与你扮作商队先行,这北边矿藏,不妨就过了明路。王维安可信否?” “他率中军押后,我全无后顾之忧。”苏岚笑了笑,却没有疏漏玄汐眼里的防备。自个孤军深入,他哪里放心押后,如此同行,彼此戒备,才是最好。 她将手中梨花白,丢到玄汐怀里,道:“那就祝我与你,一役功成。” 玄汐亦是饮了口酒,低声道:“再赚个富可敌国。” “劳烦玄郎与我同署奏折一封,直送御前。”苏岚低低一笑中,玄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苏岚与他并肩站在城墙之上,却是望着东南方向出神。司徒岩若这一手大礼,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却实在是帮了自己大忙。 ————————————————————————————— “瞧着可像?”镜中郦青的脸早已隐去,一张精致的娃娃脸,此刻棱角分明,眉眼之间,赫然便是五官妍丽之极的苏岚。一旁的朝云却是神色如常地收拾着易容之具,似是对玄汐审视的眼光恍若未觉。 玄汐瞧着与自己五官似是复刻出来的郦钊,饶是见多识广,亦是不由得赞叹。便故作了个冷若冰霜的神情,那边郦钊亦是学着皱了皱眉,倒是学了玄汐八成功力。 “你这几日便如此吧。”苏岚笑了笑,“反正玄郎也是不笑的。” “我这才知道,你那一日在御林苑为何上来捏我的脸。”玄汐极认真地瞧着苏岚,“如今,我倒是有点怕你了。” “我向来待玄郎真诚。”苏岚呵呵一笑,拍了拍郦青的肩膀,“只是,这位乃是我手下专管情报的。我将他留下,又少不得得将阿远留下做样子,我的安危,便托付玄郎了。” “隐之以心待我,我自然回以真心。”玄汐从容一笑,一时室内仿若春花盛开,扮作玄汐的郦钊忽的庆幸,玄汐惯不爱笑,否则这一笑春花开的风华,哪里是一张薄薄面具便能仿效来的。 “我虽不及远哥,却还是能护主子周全的。”朝云收拾好手中东西,走到苏岚身边,这才给玄汐见了礼。 “我似是在府中见过你。” “玄郎在我家票号存了八十六万四千两白银。”朝云敛衽微笑,“这等大主顾,我自然是要亲自见得。” 玄汐此时才得了机会细细打量此人,才发觉这唤作朝云的男子,五官实在是平淡之极。他最大的特点便是没有特点,竟是生了一张叫人转瞬便能忘记的脸,淹没人潮之中,亦是难寻,他便也明白为何苏岚要选他执掌手中最重要的票号生意。 “我倒是没有想到,聚升票号背后的东家竟然是你。” “我认祖归宗时,老爷子将票号送我做了礼物。”苏岚笑了笑,“你瞧,我把手中最重要的生意和人,都抖给你了,如此的护镖费,够了吧。” “君乃无价之宝,哪里能算的出护镖费。”玄汐又是启唇一笑,冰雪消融,叫刚刚适应了他容华的郦钊又是恍惚。 “这回,玄公子的八十六万我都带在了身上。”朝云却是对玄汐盛极容色恍若未见,只低声对苏岚道,“吃下那片矿山,这笔钱做定金,已是足够了。” —————————————————————————————— 鸡鸣时分,东方天色微亮,苏岚和玄汐便混在头一批出城的队伍里悄然离开了朔方。 苏岚坐在车里,愤恨地看着前头骑马的朝云,他胯下的那匹黑不溜秋的坐骑无论如何都瞧不出是自己那匹色如晚霞的紫云。她只觉得自己大抵是脑子被人摘取了,才会信了他说,紫云皮子实在招眼,不如略作伪装。如今这匹千金名马被弄成这幅样子,竟是略作伪装? 车厢内还坐着玄汐同金日磾,被喂了软骨散的俘虏自然没有同苏岚玄汐两人说话的兴致,只得愤恨靠着车壁睡觉,只有时不时动动的眼珠泄露着他尚未入睡。 “我倒是有点嫉妒你,手下人才济济。”玄汐笑了笑,也不理会装睡的金日磾。 “我不过是纵容他们胡闹罢了。”苏岚微微一笑,“只能说,我手下人惯爱自作主张。” 玄汐微哂,朝云此为不论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都叫他不得小视。 “至于这商队一应物件。”苏岚敲了敲车壁,这车分了前后两室,车板俱是双层黄杨,车体厚实却不重,坐起来平稳又舒坦,确实是朝云惯常的风格,“朝云本就是我手下掌柜里最喜欢在底下行走的,弄这些并不难。” “久闻安溪有四君子,皆以朝为名,朝云便是其中之一吧。” “我自个自然无力分身管着这样大的生意。”苏岚坦然迎上他的眼光,“故而借着自家师弟,也没有见不得人的。” “他可是燕国的挂名太傅,亦是个奇人。”玄汐笑了笑,勾起一丝嘲讽,“俞安期先生三个弟子,都不效力周国,也是有趣。” “我不敢讲论家师。不过,有句话,叫蛋不要装在一个篮子里,就是这个道理。” “东家。”朝云敲了敲车窗,“此处开始,便离了楚国保护的范围了,端只靠咱自己了。” 苏岚看了玄汐一眼,笑了笑,道:“寇可往,我,亦可往。况,有玄郎伴我左右,有何可惧?” “对了,东家,我通关文牒拿的是,宁记的。” 朝云说完这话,便自顾自地骑马走了。苏岚瞧着玄汐那张霎时便沉下去的脸,噗嗤便笑出声来。 这宁记亦是楚国一方大户,背后的少东家,此刻正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 第六十章 我亦可往(二) 朔方城外二百里,便是通往扎鲁赫的最后一道关卡。这里半月前曾毁于战火,却是朔方最早恢复起来的地方。 初过了关卡,金日磾难掩兴奋,亦是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玄汐方才被这宁记弄出了一股火气,正强自压抑,正好便有了发泄的出口,不由得便刺了他一句:“你可是在回忆,自个是在哪里被抓来的?” 金日磾被他一噎,脸色一沉,便要发狠,可玄汐早已将苏岚的用意猜了七七八八,这金日磾接下来一段,少不得要依靠他二人,自然不会将他此时情绪放在眼里。 到底是形势比人强,金日磾也只得愤愤将那窗帘放下,继续装睡,瞧也不瞧坐在对面的玄汐。 苏岚倒是给玄汐丢了个眼色,挪进了车厢内室,玄汐也半弓着身子,随她进去。这车厢内室做的亦是宽敞,两侧俱安了扶手小榻供主人休息,还打了一面小巧的多宝阁,里头竟还放着两个龙泉瓷器,茶具酒器俱全,下头权作书柜,整齐地放着一排。 话本子。 只有一本簇新的《治国十疏》夹在这一堆被翻烂的话本子里头,显然是从未有人看过。 “我家掌柜的,就是这等趣味。”苏岚瞧了一眼,“这话本子都是些书生小姐的,委实少了新意,庸俗。” 玄汐将那《治国十疏》抽了出来,倒是啧啧称奇,这本放着落灰的书,竟还是齐地的手抄版本,瞧着年头距原本也差不了多少。 苏岚坐到一头小榻上,从暗桌抽屉里取出一沓裁做巴掌大的信笺,翻阅起来,对面的玄汐却是读着那书,颇得意趣。 苏岚手中动作不停,却在一张上头停了手,皱了皱眉。玄汐好一会没有听到她翻页的声音,便问道:“出事了?” “陛下前日处置朔方太守。” “嗯,今早上我也得了消息。”玄汐头也不抬,“可不单是你的鸽子飞进了驿馆。” “王钰为这事,还和大兴党吵了起来?” 玄汐放下手中书册,缓缓道:“他不过是在试探今上,手段拙劣些罢了。” “王家在军中一贯没有势力的。”苏岚也笑了笑,“上杆子惹一身腥的人,不多见了。” “外戚能不能成气候,素来是看他得不得帝心。”玄汐亦是微微一笑,“这样说来,你倒是更像今上的正头小舅子。不过,这回咱国舅爷也算是给今上铺了个好台阶,拼着被那几位大兴党骂个半死,这段日子,今上大概会待他极好。” “陛下也没有处死他。”苏岚不理玄汐的打趣,“这倒是叫我意外。” “有何意外的。”玄汐摇了摇头,“今上便是再强势的人,也不是不讲道理。他弃城确实不对,可当时坚守城池也有难度。就像你说的,若不是那恰当时出了状况,就凭咱朔方将军,真也顶不住,你叫他一个文官,如何做?若杀了他,倒真是寒心了。” “那恰自乱阵脚,要不也不至于被司徒岩若这样容易就逼到这等程度。”苏岚顺着玄汐那句出了状况,微微提高了声量,叫外头的人隐隐约约听得清楚,却又不显刻意。 “我也隐约觉着,那恰是在逃跑之时出了问题,而且绝不是咱以为的这样简单。”玄汐语调微扬,“否则,怎的这样巧,就撞到你手上了。” “可见,我现在是握着个烫手山芋,只怕再不脱手,反受其累。”苏岚点了点头,声音迟疑,似在下决定似的,“大不了,好处我不要了,不惹麻烦才是上策。” “毕竟还是得打一仗的。”玄汐语带赞同,又似诱哄,“当断不断,反受其累。” 两个人耳尖地听到了外头忽的有几分加重却又强自压抑的呼吸声,相视而笑。 “只怕那恰头领,会很喜欢我带的礼物。” “再好不过了。” 两人再不说话,这车厢内外,于是一片安静。过了足有一阵香的时间,外厢才传来一个极低的声音:“我还有件事,先前似乎忘记说了。” 苏、玄略有些紧绷的神色,倒是放松下来。他虽耐性颇好,叫他二人都有些敬佩了,可到底还是怕了。 ———————————————————————————— 齐国宛平城才迎回了自己的主人,安静了许久的朝廷,又继续着先前的暗潮涌动。 先是后宫之中,人人猜测,贤妃林氏或可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贵妃取而代之,可圣驾归来第一晚,便是宿在贵妃宫中,贤妃依旧老实本分,贵妃也依旧管着宫廷,倒似没有任何事发生一般。倒叫宫里那些并不看好贵妃的人,都不由得叹一句,到底是结发夫妻,情分不比寻常,贵妃不过收敛一二,便又将陛下哄了回来。 可两人间事,到底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后宫无主,贵妃便是至贵,穆华嫣所居的昭阳宫亦是齐宫里顶顶华丽的宫室,比之皇后的未央宫也不遑多让。 昭阳宫里,不似外人所猜测的那般生气勃勃,相反,却是安静的可听针落。 远行归来的齐朗,才见了群臣,便来了昭阳宫里,贵妃虽是诧异,却也是喜不自胜,收拾一新,早早便在前头候着。 齐朗却仿若未睹,抬了抬手叫她免礼,便径直去了后头温泉池子梳洗。这齐宫里有两处温泉眼,一处乃是帝后同用的太平汤,另一处便在这昭阳宫里,乃是先头一位皇帝为自个宠妃所砌。通体蓝田玉造的池子,虽不如太平汤的规制,却比之精致华贵。 齐朗挥退了周围服侍的宫人,自个脱了衣裳,便下得水中。他一路行来,怕身上伤口为人瞧见,便是林氏的近身服侍也是不要的。亏得王愫医术高超,他伤口已是结痂。若在自个宫中沐浴,少不得前呼后拥,只有在这昭阳宫里,贵妃才会识趣的不往自个身边凑。 这边的贵妃穆华嫣,倒真如了他意。人前飞扬跋扈的女子,却是拍了拍奶娘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奶娘糊涂了,陛下厌恶我至极,我若是此时凑上去服侍他沐浴,难保他会说出些难听的话来,倒不如,躲着。” 说完她便苦笑出声,又叹了口气道:“我原早就该看透的,偏不死心,便一次次受伤,一次次失望。到底是,不如人的。” “娘娘。” “好了,去给陛下打点些好克化的吃食。”穆华嫣挤出个笑来,妆容精致的脸,又恢复了张扬神情,“新得的那副镯子并那台屏风,你再另外整治些物件,叫内侍去给林氏传个旨,就说本宫慰劳她陪伴侍候陛下的辛苦,赏给她的。” “娘娘?” “然后叫内务府,撤她几日牌子。”穆华嫣一双杏眼俱是嘲讽又暗含心酸,“毕竟,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她,又怎好再劳动我这好妹妹侍候陛下,若真累出个好歹,本宫和陛下,都是要心疼的。” “至于贤妃娘娘何时休息好了,还不是您一句话。” “如此,奶娘便去办吧。” “是。” 第六十一章 我亦可往(三) “国公快免礼。”纳兰瑞面带几分疲倦,见得苏晋躬身行礼,却是笑意真切地止住了他,“赐座。” “谢圣人。”苏晋也不矫情,在他下手太师椅中便坐了,“不知圣人宣召老臣,所为何事?” “国公乃大楚柱石。”纳兰瑞神色温和亲切,毫不介意地把自己放在了晚辈的位置上,可通身犹带着帝王威势,“朝野之中,再无人比得上您了。” “承陛下不弃。”苏晋笑意温和,苏家标志的凤眼亦是柔和,虽是年届六十,依旧风姿卓越,“臣这把老骨头,还可为陛下驱驰。” 纳兰瑞眉眼温和,将手中一本黄缎子面的奏折交到他手中,“隐之临行前,给朕上了道奏折。” 苏晋心中一动,却是不动声色地翻开奏折,纳兰瑞亦不开口,只是笑意温和地等着苏晋看完奏折。 半柱香功夫,苏晋才放下奏折,倒是低低一笑,似是颇为无奈:“不瞒陛下,隐之这孩子的心思,我倒是从来不知。” “她十六那年,清远说她此身丈量天地。”苏晋亦是眉眼带笑,瞧不出半点情绪,“不单是臣,族里的老人,因而都对她格外看重了些,也由着她自个去折腾,并不多加干涉。幸而,她早年虽是轻狂了些,到底是没有惹出大祸来。” “至于她所说括隐一事,老臣倒想问问陛下的态度。” “此乃是势在必行之事。”纳兰瑞神色坦诚,倒似虚心求教的学生,“只是,全赖朝廷,只会引得人心震荡,便是好事也成了恶事。” 苏晋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恨不得把苏岚立时从西北抓回来。楚地世家仿效前朝,多有隐田,这隐田并不向朝廷纳赋,一应收入全归世家所有。世家经过这二百年的沉积,隐田之多,恐无法估量。括隐顾名思义,便是将这些隐田归档在案,从世家手里转移给农户,因而国家便可征税。这便是赤裸裸地夺世家的私产,虽说这私产也多是不义之财。 但诚如苏岚奏折所言,如今战乱频仍,大军未动,粮草先发,仅以如今楚国赋税,若不增税,恐难以支持更大范围的战争。大楚税赋说来算不得重,然而,百姓却也经不起再加重税。为今之计,便是括隐,既然加不了税,那就得把可收税的田地增加。 “陛下可估算过,这阻力有多大?”苏晋叹了口气,“楚国世家少说有百余家,从京兆清原九家,到各个地方上的豪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朕亦知,此事,知难行易。” “臣可以给陛下托个底。”苏晋迎上纳兰瑞的眼光,叹了口气,苏岚在这时候上这道奏折的意思他如何不明白,将他逼到前头,却是不得不表态了,“我京兆九家,倒真是不搞隐田这一套,陛下也知道,自清原起,这些世家便是做生意的。” “至于清原旧地,那是皇家和世家家庙所在,多是族中祭田,俱是登记在册,无人敢隐的。” “楚国六分粮食皆产自中原陇西。”纳兰瑞神情依旧温和,听着苏晋言语,极是认真,“陇西世家,以联姻相连,算是个封闭的圈层,与我等这些世家,倒是不同,更似封国,家家据守堡垒,拥私军,否则,几位先帝为何要在那设陇右将军府,便是对其监视。” “故而,括隐之关键,便在陇西。”苏晋眼底发亮,“臣等愿为陛下之开刀石,然而陇西这块骨头,硬得很啊。” “陇西。”纳兰瑞点了点头,“便是括出来,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括隐,则必先破除陇西之封闭。”苏晋倒是微微一笑,“这便是要先合纵连横,才能攻城略地。” “国公可为朕相看陇西少彦才俊。”纳兰瑞亦是展颜一笑,“朕后头还有好几个弟弟没有娶亲呢。” “是。”苏晋微微欠身,道。 “陛下。”苏晋站起身来,瞧着纳兰瑞那等诚恳神色,倒是心念一动,多说了几句话,“臣,知陛下胸有大志,楚国亦有百年积累。然,楚国百年积弊,绝非一日一人所能解决。臣盼陛下,慎之缓之,至少要,外头都太平了,里头才能动。老臣不介意朝堂之上新秀跻身,亦可为陛下安抚世族,然,人心难测,陛下若真有此念,还请徐徐图之。” “国公。”纳兰瑞亦是站起身来,苏晋这几句话,他如何不知是动了几分真情的,“朕,记住了。” “臣告退。” 纳兰瑞坐回位置上,咀嚼着方才苏晋的话,倒是低低一笑,他如今有些明白,为何先祖几代皇帝几次想要除掉苏氏,却最终还是和苏氏和解,任苏氏坐着这世家之冠的位置。 当然,苏家家主也不是那样轻易便能除掉的人。 ——————————————————————————————— 出了朔方,却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苏岚尚不知自己的奏折将在楚国朝廷卷起新一轮的浪潮,此时她飞速地消化着,那位正坐着车辕上透气顺便充当向导的俘虏方才说的消息。 “大汗并未出兵那恰,只是派了使臣来到那恰,也不是为了合并那恰。是想让我那位兄长,支持他吞并青牛部。” “他却认为这是那恰的机会,扣押了使臣,又派人偷偷联络青牛部,试图说服青牛与他联手反抗大汗。” “可是,他哪里是大汗的对手,大汗早知他不安分,在那恰王庭四周留有散兵,自然把这消息截住了。” “使臣以此质问于他,他见事情败露,便诛杀使臣和四周大汗兵马,以我为人质,逼我娘给王庭传假消息。” “我娘哪里能不从,不过,使臣早已留有后手,大汗得到了那封手书,便大军压境,要就此绞杀那恰。” “那恰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带着匆忙逃离故土。他诬陷我娘勾结王庭,意图颠覆那恰,便将她当中杀死。我得几位叔叔作保,侥幸活了下来。” “之后王庭大军在其后追赶,他见不敌,便拐到了朔方境内,王庭大军不知他的意图,不敢贸然进入楚境。” “接下来的事,你便知道了。我趁看守不备,趁乱逃了出去,假意被当做舌头抓住,就是为了今天这个机会。” “那你为何拖到现在才肯说?而且,为何在京城你不寻求更好的庇护?那一日,大楚太尉也是在场的。” “可西北,你才是无冕之王。况且,我若早亮底牌,便失了先机。” “你如今不也是失了先机。” “是我技不如人。” “算你识相。” “你便是现在不与我和隐之说,到后头也就没有机会说了。情形如何,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现在,把牌都亮出来了。我,是你们沟通王庭最好的棋子。” “你要什么?” “那恰。” 思及此处,苏岚微微一笑,走到车厢外间去,探手拍了拍金日磾的肩膀。 “我给你那恰,而且,周国我也可以帮你料理。不过。” “你的条件是?” “那恰北部,雁门以东,把那一片,卖给我。” “那里有什么?” “煤。”玄汐探出身来,微微一笑。 “我似乎没有理由不答应你。” “成交。” 第六十二章 大漠孤烟(一) 傍晚时分,已走到了戈壁的边沿,从俘虏变成了向导的金日磾待遇也有所提高。他四下一看,便叫朝云原地修整,只道,再走不到三日,便能接近王庭。 朝云于是指挥着手下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不多时,戈壁上便飘起炊烟。 苏岚牵着紫云,口中叼着一根刚刚长出来的狗尾草,百无聊赖的在营地周围打转,却听得身后一阵哨响,回过头,才瞧见,是玄汐不知道从哪捻了片叶子,正吹着。 “到得这了,你可得吹首应景的。” “此处无杨柳,便是不成调。”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关隘。”苏岚笑着摇了摇头,找了块平整的地,便坐了下来。 玄汐也坐在她身侧,同她一起向远处望去。 苏岚咬着口中的狗尾草,瞧着远处地平线上,夕阳沉沉。紫红色的夕阳下坠,照的远处戈壁一片绚丽,天高草地,只觉天地浩大,四野茫茫。 众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定定地看着这戈壁落日的美景。饶是曾与苏岚策马草原的精骑,也不曾来过这高州之西的戈壁。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苏岚吐掉口中的狗尾草,站起身来,不由得大声喊道,“诚不欺我。”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玄汐坐在地上,重复着她方才的句子,看着此刻脸孔被残阳照的绯红,笑意璀璨,姿态张扬的苏岚,也是微微一笑,如度春风。 苏岚此刻恰转过头看他,两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此刻笑意轻松,彼此之间,这一瞬,戒备俱散。 倚着车辕的朝云,看向这两个人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可这场景,却是真他娘的好看,直如一双璧人,倒也不负“帝国双璧”的美誉。 入了夜里,便冷的不行,苏岚了无睡意,便从帐子里走了出来。守夜的士兵见得苏岚,皆低头致意。朝云刚刚巡视一圈回来,见她出来急急迎了上来。 朝云不知从何处又给苏岚翻出件大氅披上,陪她坐在篝火旁边。 “你这样好,我都想把你拘在京兆,做我的管家了。”苏岚笼了笼身上的鹤氅,她虽习武,却生来便有寒症,并不似旁的练家子,冬不畏寒。 “我倒是求之不得,常伴主子左右,再好不过。”朝云微微一笑,“旁的不说,我总比郦远细心多了。” “可有什么消息?” “我出去转了一圈,捉了只鸽子,是咱的。不过,那边也扑腾着呢。” “不碍的。玄汐现在和咱在一条船上,只要大面上往一处走,便不妨。” “是周国的信。” “崖关?” “崖关现在指挥的将军,换成了谢之仪。”朝云的脸庞被火光照的隐隐发亮,“司徒岩若和卢航两人都没有露面。” “我猜到了。”苏岚点了点头,“只怕司徒岩若和咱存了一样的心思,多半也在路上。” “那?” “不必在意,我已有准备。况且,不涉周楚直接冲突,我和他向来合作愉快。” “那我便不多说了,主子,切记小心才是,司徒岩若狡猾的很。” “我省的,本来也不指望着依靠他。”苏岚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朝云欲言又止,却在苏岚的微笑里点了点头,道了句:“主子也仔细,别受了寒。属下告退。” 苏岚仍旧坐在篝火旁边,瞧着那火焰隐隐跳动着,一阵风吹来,摇摇曳曳,几欲熄灭。 人生几千万里, 从未盼过能与谁同行, 此刻才能,逆风执炬。 ————————————————————————————— 苏岚拉低风帽,瞧着金日磾用扎鲁赫话与客栈老板交谈,他身边站着那个仆从服色的人不着痕迹地对着苏岚点了点头。 此处已近扎鲁赫王庭坛城,隐有城镇,南北商人亦是多了起来,汉话夹杂着扎鲁赫话,倒也十分有趣。 “他说人太多,客栈住不下这些人。”金日磾回到苏岚身边,“不过,后头有片空地,可以扎营。” 一旁同样带着风帽的玄汐微扬起下巴,浅淡一笑,道:“那便如此吧。” 朝云于是清点队伍,留下四五十号人住在客栈里头,其余人都到后头自个扎营。这被留下的扮作仆从的士兵,隐隐连成扇形,将苏岚和玄汐二人护在中间。 玄汐风帽下的一双眼,不露痕迹地扫视着周围,眼底冷光如深谭幽幽。 “后头的货,不敢随意就送进来,怕人劫去。不过,若是买卖谈成了,一天功夫,就能送来。”苏岚压低声音,用清原话对玄汐道。 玄汐点了点头,亦用清原话回道:“东家可有法子,立时便通知他们。” 苏岚眨了眨眼,便当先下了马,跟着金日磾进了客栈,玄汐落后几步,默默记着客栈大堂中人的脸,忽的眼光落到大堂北边角落里一个男子的身上,愣了一瞬,却不动声色收回眼光,跟上了苏岚。 “那是,司徒岩若的手下。”玄汐仍用清原话凑近苏岚道。 “我瞧见了,是卢航的弟弟。”苏岚点了点头,“他身边有这号人的。” “怎的能和他碰上?”玄汐不由得皱了皱眉,如今本就局势扑朔,此刻便愈加乱了起来。 “来者不善就是了。”苏岚叹了口气,“为今之计,走一步看一步吧。” 掌柜一直引着他们往自个的院子里去,路上瞧见一旁颇大的一个院子里也已住上了人,门口有仆役样的人来回走动着,可那走路的姿势,却不像是一般的仆役。 苏岚暗暗掐了一下金日磾的臂膀,他顿了顿,便用扎鲁赫语同掌柜交谈起来。 旁的人听不大出,他语音的变化,可那掌柜的,却是态度温和,隐隐有几分畏惧。只因,他说的扎鲁赫话,乃是王庭所在的坛城所讲的。 “那队人是昨晚到的,约莫七八十号人。”金日磾退回苏岚身边,低声道,“并不叫人凑近,银子给的不少,掌柜的亦不会自找麻烦。” “瞧着你,回了王庭,真是如鱼得水。”苏岚风帽下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凤眼微微一动,却是流光溢彩。 “放心,我还得靠着你。”金日磾却是笑出声来,自顾自走到前头。 “他便毫不避讳被人瞧见?”朝云双臂抱于胸前,低低笑出声来。 “他巴不得被人瞧见呢。”玄汐斜睨了朝云一眼,“他娘是谁,你可知道?” 朝云被他问得一惊,却是缓缓露出个微笑,依旧是那副谦恭样子:“请您赐教。” “不敢。”玄汐瞧他的眼里俱是讽刺,虽是头带风帽,可那眼底的寒意,却是霎时蔓延朝云周身,“也许,你主子知道?” 第六十三章 大漠孤烟(二) “主子,那位到了。”已近黄昏时分,未点灯的屋里,有些暗淡,逆着光看去,只能瞧见一只白的亮眼的手,正捏着个小巧的匕首。 “难不成,她也住这?”他低低一笑,“她住在哪间房?” “后头天字号丙院,第一进正房里头,玄汐住在第二进。她身边有个扎鲁赫人,汉话说的颇好,似是被喂了药。” “阿颜真是愈发的叫人喜欢了。”他笑着站起身来,一双琥珀色的眼,在这晦暗光线之中,依旧熠熠生辉。 “把人撤了吧。”他转身道,唇边笑容生动之极带着司徒家独有的艳丽,一双眼,眼角隐隐上扬,“甭叫她多心。” “是。” 待得卢仲退出室内,司徒岩若仍旧摩挲着那小小匕首,唇边笑意半晌未散。 这边天字号丙院里,苏岚亦在与朝云说着话,却是用的另一种齐地丰台方言:“记得给他减些药,甭拘他,只是,他去哪你都得亲自跟着。” “我跟着?” “旁人跟得住?”苏岚叹了口气,“记着,不要叫司徒岩若这样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那您?” “今夜里,我自个到镇上喝酒,谁都甭跟着我。”苏岚微微一笑,“谁都别跟。” 这草原小镇,不过一条主街,夜色沉沉,旁的地方都一片漆黑,只这条街上还有几个红灯笼,在夜里颤颤巍巍地摇着。 苏岚换了一身扎鲁赫男子的长袍,因她纤弱,穿着倒有几分空空荡荡,显得她如同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 这街上只一家酒馆,用汉字写了招牌,苏岚才一进来,那汉人老板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苏岚心念一动,开口便是周国邺都口音:“可有啥酒喝?” 那老板听了她声,便是一笑,脱口也是口周国官话:“小地方没有啥好酒,自家酿的烧刀子,客官尝尝如何?” 苏岚点了点头,便拣了位置坐下。她一坐,便就格格不入,且不论露在外头那张脸生的本就世间罕有,单那一身皮子,便白的耀眼,同周边人那风灼的黑红的脸,对比强烈。 世家公子多是颜色颇好的男子,因而苏岚虽是雌雄难辨了些,也不会叫人多想,毕竟她爹娘都是以容色冠绝一时之人。 苏岚习武,本就耳力极佳,这会子便将周围人的声音听了个清楚,譬如,坐在她后头的一个大汉,正是一副啧啧称奇的样子,对着同伴道:“瞧那边那个小子,长得比娘们儿还还好看,瞧着便像个汉人。” 苏岚却也不恼,只是用袖中帕子细细擦着桌上竹筷,倒是故意露出了左手上那寸长的伤疤。偷偷瞧着她的人,一见她手上寸长的伤疤,便都骇住。扎鲁赫人本就尚武,男子更是少不得舞刀弄枪,自然也瞧得出,她手上那道伤疤,乃是为重剑所伤。 “老板,烦劳再加副碗筷,再拎几坛子酒过来。”司徒岩若迎着苏岚嫌弃的眼光,大喇喇地便坐到了她对面,一口周国官话,说的极顺。 才从苏岚身上收了眼光的众人,又被走进来的司徒岩若勾了魂魄。他穿一袭玄色饰深绿纹骑装,箭袖削肩,衣裳腰身束的颇紧,将他本就高大的身形,衬得越发挺拔。一张脸白如玉,一双琥珀色眼睛流光溢彩。 “这样好看的小白脸怎的一下子来了两个?”那大汉的声音又传到了苏岚耳朵里头,倒惹得她一笑。 “自个饮酒多无趣,两个人才好不是?”司徒岩若依旧用周国官话同苏岚交谈,见她笑起来,便也咧嘴一笑,一口白牙直晃人眼睛,笑意舒朗,就好似个从无烦忧的大男孩一般。 “两人对饮,也要看同谁对饮,若是你啊,我宁愿自个儿醒复醉。”苏岚故意不去瞧司徒岩若,也不理他卖弄自个儿的美色,只拈起一块牛肉,小口喝着酒。这北地烧刀子不比梨花白,口感粗糙的很,也极烈性。 “依我说,这烈酒就得大口饮才得意趣。”司徒岩若仍旧笑意温和,瞧着苏岚,似挑衅一般,将海碗里的酒一口饮尽,又将空碗晃到苏岚眼前转了一转。 苏岚抬眼看他,勾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缓缓吐出四个字:“牛嚼牡丹。” 司徒岩若被她一噎,却难得脾气仍旧好得不行:“话说回来,你少年时就惯爱喝酒,而饮酒必醉。如今还是喜欢喝酒,虽然酒量好了不少,可到底不该多饮。” 苏岚被他这句饮酒必醉狠狠噎了一口,抓起旁边的酒碗,便是一口,这酒如喉咙,直如火烧,一张玉做的脸,霎时便飞起红霞。苏岚连吃了几口菜,才压下了咳嗽,一抬头,不出意外地便瞧见了司徒岩若戏谑神色。 苏岚将那碗往桌子上一扣,才缓缓道:“你不是来讨我的酒吧。瞧你春风得意,大概是敌人不堪一击。” “天下间,值得我费尽思量的,不过几人而已,你是其中最叫我头疼的。”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留谢郎足以安稳局势了。” “既然谢郎都在,别跟我说,你是撞上的,分明就是处心积虑,故意碰瓷儿的。”苏岚摇了摇头。 “其实这边也不是动真格的,彼此试探罢了。”司徒岩若点了点头,“哎呦,瞧我的记性,竟忘了和你讲。我此来啊,是受了这边的邀请。彼此是过了明路的,压在桌底下的心照不宣。” 苏岚此时气急反笑,唇边吐出一串冷笑,她在扎鲁赫和司徒岩若身边都有安人,但前者鞭长莫及,颇有几分力不从心;至于后者,她安的人,却也难以近的他身。 “那位出人为我向导,护我也算监视我。”司徒岩若偏偏喜欢看她这幅样子,“便是这会子暗处怕也有人在瞧着咱俩。至于住的客栈,那,便更不必说了。” “口无遮拦。”苏岚叹了口气,“只怕此时你见了个极容色昳丽的男子的消息,也传过去了吧,我倒要谢谢你,提前叫我露脸了。” “你说的倒是,此处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司徒岩若点了点头,“你可骑马了?” “并未。” “那正好,你我同乘一骑,夜里草原上策马,别有滋味。”司徒岩若微微一笑,顺手便在桌子上丢下一锭银子,便将苏岚拉起,直带出酒馆,不带苏岚开口,便将她扔上自个的坐骑。 那老板也不意外,只笑呵呵地将那银子收起来,瞧着他俩沉入夜色之中。 苏岚知他确实应有话说,便也并不出声,只由着他为自己牵马而行。夜里镇上人不过寥寥,只手便能数清, “方才那老板,是周国人?”离了镇上不过一里多,便再无人烟,苏岚便问道,却仍旧操着一口周国官话。 “俞安期教你教的不错,这周国官话,你说起来,挺像回事的。”司徒岩若微微一笑,松开了手里握着的缰绳,抚了抚马头,“自然是周国人。这家酒馆,是顾家在扎鲁赫开的,连着那家客栈,也和顾家有关,乃是他家姻亲,辽梁另一大姓,冯家的产业。” “周国辽梁商队,走扎鲁赫这条线,亦不是一日两日了。”苏岚点了点头,“瞧着,你倒是将两家都收到手里了。” “那一****在楚京与我提起顾三公子之时,梁仪便已在邺都为我游说顾氏族长,顾鼎,只不过,尚未谈拢。”他掏出来个火折子,又从鞍上挂着的侧袋里,取出了打火石,将四周照了一圈,见并无异处,才示意苏岚往不远处那平缓之地停下。 第六十四章 夜中遇刺(一) “我为你所触动,便嘱咐梁仪可再让上一分两分,顾家的架子端够了,面子里子都不亏,自然顺势而为。”司徒岩若与苏岚并肩在尚算平整的地方坐下,夜里刚发出几寸的草,已挂着露水。 司徒岩若解下外袍,给苏岚垫着,见苏岚眼光投过,倒是有几分讪讪地道:“虽快四月了,可这夜里还是寒气逼人,你穿的少。” 苏岚难得柔顺,倒是含笑点了点了头,也不似往日一般刺他多管闲事,司徒岩若倒生出几分受宠若惊的心来,便又道:“你的寒症也算是打娘胎里带来的,说来也是,你家三个,唯你一人有这不足。不过,也亏得你有这不足,才少年入周向先代大祭司求药,若非如此,我如何能那样早的就认的你。” “那样早的认得我,有何好处?”苏岚挑眉,眼底里却是带起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讽刺来,“倒不如,只认得苏岚,如今也不必假惺惺地手下留情。” “我惯来不屑连氏。”司徒岩若今夜里心情着实好的出奇,如此仍旧和颜悦色,“可连氏于制药一途,确实本事过人。” “我无心与你扯皮,后头还有个玄郎盯着我呢。”苏岚叹了口气,“说吧。” “你同行的那个扎鲁赫人是谁?” “他是那恰王族,却和博格别有渊源,算是为我所救。” “是那恰老汗的小儿子吧,他娘不日前才被他哥哥给杀了。” “正是,你消息倒灵通。”苏岚微微一笑。 “崖关权当做试探,我和博格倒是借此互通有无。”司徒岩若缓缓道,“我拿不准他对那恰到底是何态度,因而崖关一战放不开手脚。朝中对此难保没有想法,顾家也少不得得做出姿态来,对我有所质询。” “既然你寻到这样个宝,我倒是容易多了。” “你预备如何?”苏岚眼光微亮,偏头瞧他。 “你倒是比我情况还棘手了些。”司徒岩若并不回答她问题,也只是狡黠一笑,“王维安带着大军在后头虎视眈眈,你若大摇大摆去见博格,还不把你绑了?况且,西北将军和督军,此刻都在军中吧?” “是棘手啊,还望殿下不吝赐教,解我烦恼。”苏岚颇为夸张地点了点头,眉眼之间一片笑意。 “我若不来,你待如何?”司徒岩若却不接招,缓缓道。 “你怎会不来,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大摇大摆地来。”苏岚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本来想着送你个人情,如今倒要求你。我能有何算计?我手里那只断了尾巴的海东青,正扑棱着要飞,我正要借的就是他的势。” “外甥和娘舅。”司徒岩若撇了撇嘴,“你说这份所谓的亲情能值个几斤几两重。你我父子成仇,兄弟阋墙的事,见得可不少。” “博格同胞只有这个姐姐。”苏岚叹了口气,“他姐姐是为他而嫁,又因他而死,这个外甥,他不亲近,亦是不行的。” “我后日便入宗南王庭。”司徒岩若笑了笑,“你何时起行?” —————————————————————————— “谁?”苏岚正欲答话,却恍惚瞥见远处人影闪动。她一出声,司徒岩若亦觉不妥,确见那处人影闪动,竟是渐渐迫近二人。 “嗖”的一声,几乎与苏岚的声音同时,一支羽箭便破空而来,苏岚和司徒岩若来不及细想,便向两边分头倒去,只见那支羽箭插入了一侧灌木丛中,尾端仍在颤抖。 苏岚和司徒岩若对视一眼,心中只道不好,这一霎时,便又数支羽箭破空而来,司徒岩若在地上就势一滚,堪堪到得苏岚身边。 “你的护卫呢?”苏岚从腰间拔出软剑,在手中顺势一抖,连连问向司徒岩若。 “我叫卢仲引开扎鲁赫的眼线,我身边一人未带。”苏岚和司徒岩若左右闪避,却站不起身来,极是狼狈。 “朝云被我叫去跟人了。”苏岚气急,“你可带武器了?” 司徒岩若苦笑着摇了摇头,只从怀中掏出把匕首,道:“这玩意不算吧。” 苏岚叹了口气,只得拉起他的手,挥剑格挡周遭的羽箭,堪堪站起身来。 这箭雨倒是停了,只听得脚步声迫近,单听那步伐的声音,却是判断不出对方有多少人,只来者不善,却是无需置疑的。 司徒岩若拍了拍苏岚的肩膀,道了声:“只怕必有恶战了。” 苏岚白了他一眼,却是握紧手中软剑,脸色沉沉:“你竟不带件防身的武器。” 司徒岩若才欲反驳,那黑衣人便冲到近前,呈着扇形向二人逼近,粗粗一数,倒有十几号人,皆面覆黑巾,只露了双眼睛在外头,瞧着却是中原人的长相。 苏岚与司徒岩若背靠背的后腿,此处乃是草场,并无可遮身的树木,这块地方极为空旷,却是避无可避。 苏岚心下一横,和司徒岩若对视一眼,便提剑而起,直接向那黑衣人而去。司徒岩若亦是从另一头,直冲入这扇形阵中。 刺客见二人出手,登时便反应过来,与二人颤抖一处。司徒岩若出手极狠,因用的匕首,却是径直便近身攻向一人,“唰”的一声,他手臂被身后颤抖上来的刺客,便是一剑划过,鲜血立时溅出,司徒岩若却似未闻,直接上前去夺那人手中的长剑,不待躲闪,便将匕首直接插入那人的颈项,只这一个动作,他背后便添了几道血痕。 他反手将倒地的刺客长剑夺过,回身便是虚空一刺,逼得上前的刺客纷纷后退。那边苏岚身边也缠了一圈的刺客,她虽是剑术极佳,招招凌厉。她啐了一口,手下越发狠了几分,直直往司徒岩若身边而去。 苏岚此时手臂上也被划了几道,黑衣人倒地了几个,剩下的本来似乎留有余地,见得他二人发狠,也大叫着扑了上来,出手再不留情,直直便要取了二人性命。 “阿岚,不可缠斗。”司徒岩若挥剑砍上一人的肩膀,后背正要失守,苏岚一剑便将那在他背后出手的刺客刺了个对穿,退后几步,听他声音急促。 “如何突围?”苏岚擦了把脸上血水,问道。她虽出手凌厉,但这软剑确实不及重剑趁手,刺客虽是倒下几个,可到底人数多于他二人,且功夫并不弱,缠斗下去并非良策。 “上马突围!”司徒岩若吹起哨响,他的坐骑便嘶鸣而来。 “可有把握?”苏岚见一个刺客搭弓,手中倏地便飞出一排银针,那人轰地便倒在地上。 “你还有别的法子?”司徒岩若护着她步步后退,“快啊。” 第六十五章 夜中遇刺(二)【vip首日 四更求首订】 苏岚袖中又甩出一排银针,那刺客纷纷躲闪,司徒岩若便直接拉她上了坐骑,将她护在怀里,手拉缰绳,双腿一夹,便飞速掠出。刺客见他二人欲走,便纷纷砍向马腿,一时竟是原地打转,不得脱身。 “你拉着缰绳,骑好了!”司徒岩若将缰绳塞到她手中,便挥剑砍向周围的刺客。刺客见他二人欲逃,皆是不要命一般扑上前来。 苏岚见司徒岩若一人吃力,心下一横,一抖缰绳,便从身前一个刺客身上踏了过去,瞧也不瞧,一声轻喝“驾”,便飞掠而出。 见得二人将要突出重围,后头的两个刺客,便弯弓搭箭,司徒岩若眼底寒芒闪过,直接就将苏岚按进自己怀里,压低身子,在她耳边道:“不要回头,也不要停,快走!” 苏岚心中一惊,只觉得脸颊上似有温热,却不敢耽搁,只奋力向前。 “这是冲着谁来的?”镇子已在眼前,身后追杀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苏岚向后撑了撑身子,低声问道。 后头却没有声音。 “安仁?”苏岚低低唤道,却未听见声音,不由得拔高声音,“司徒安仁?” “甭担心。”司徒岩若声音极低,似是疲惫至极,“我累得很了,竟是一不留神,将要睡去。” 苏岚听见他回音,不敢停顿,便加紧向镇上而去,手却紧紧握住软剑。郊外有人行刺,这镇上也不一定就太平,他们两人如今若再遇上一批刺客,无需武艺高强,便能将他俩一锅端了。 “就要到镇上了,耽搁了这样久,你我手下不蠢,自然知道出事了,会来寻你我的。”苏岚回手拍了拍司徒岩若的肩膀,却发现手中一片黏腻,“你伤的很严重?” “嘘。”司徒岩若将她放在肩上的手握在自个手里,顺势拉近缰绳,“还死不了。镇上虽然不知情况如何,但总比这强。放心,你和我怎可能折在这荒僻草原。” 苏岚心中一阵慌乱,却是点了点头,连他握住自己的手,也恍若未觉,径直便往已是漆黑一片的镇子中而去。 —————————————————————————————— “是谁?”身前人影晃动,苏岚心中大惊,手中火折子早不知何时就丢掉了,此刻瞧不清楚前头,却已将长剑横在胸口。 “苏将军?”那人听见她声音似是松了口气一样,“我是卢仲。” “苏侯爷。”这声音入耳,便是带着几分扎鲁赫味道,苏岚听得熟悉,认出这确实是金日磾的声音。 “金日磾?”苏岚低声问道,“你怎的在这?” “卢仲。”靠在苏岚肩头的司徒岩若掀开眼帘,瞧了瞧卢仲虎口处微微发亮的纹身,才扯开一道笑容,虽是面上被血污的看不出颜色,可一笑时仍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有着奇异的不羁之色,“你他娘的动作真慢,你主子再一会就成了筛子了。” “属下来迟了。”卢仲和他身后十几人单膝跪地,请罪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快走。”苏岚知道司徒岩若伤势不轻,叹了口气,“镇上可安全?” “已无问题,苏将军我护送您回驿馆。”卢仲点了点头,示意手下人牵了另一匹马来。 苏岚就势便要另换个坐骑,却被司徒岩若拉住不放,金日磾靠的她近,一时竟被看的呆住。 苏岚背后这个男人,虽是重伤,眉眼之间亦是有着惊人的艳丽,方才一笑,风、流不羁,惑人心魂,眼下同她如此亲密,叫人很难猜测他俩的关系。 苏岚如何不知道金日磾心中所想,此时却是无暇他顾,只得一夹胯下坐骑,便向着驿馆而去。 ———————————————————————— 驿馆仍旧亮着灯,朝云正侯在前头,见得苏岚回来,便带着身后人迎上来。 “主子。”朝云见她一脸血污,心中大惊,却还是按捺心神,“我竭力避着那边了,可动静这样大,只怕。” “事出突然,并不怪你。”苏岚点了点头,“先把他扶进去吧。” 说完,几个人便上前将司徒岩若从她背后抬了下去,苏岚也翻身下马,这才瞧见,司徒岩若此时已是昏迷过去,那张脸更是看不出样子来,只唇色发紫,显然是失血过度。 “快,将他送进去。”苏岚瞧他这幅样子,连声吩咐,“朝云,你去把我的药取来,记得,避开那边。” “是。” 这边司徒岩若已经被送回他所住的天字号乙字院,不知是否有人敲打过客栈老板,竟是一个走动的小厮下人也无,那掌柜的将热水纱布送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金日磾。”苏岚吩咐卢仲先给司徒岩若将衣裳剪开,查看他身上伤口,却见金日磾仍旧留在这屋里,便道,“你若不睡,便先回去等我,我待会再和你详谈,可好?” 金日磾亦只点了点头,英气勃勃的五官难得神色凝重。苏岚知他定是瞧出几分蹊跷来,却也无暇他顾,便回返司徒岩若床前。他此刻趴在床上,这才瞧见他背后插着个箭头,就在那块肩胛骨下方一寸的地方。 “可信得过我?”苏岚将帕子在热水中打湿,看了卢仲一眼,却是轻轻擦拭着司徒岩若背上的伤口。这边朝云带着她的药盒回返屋中,轻轻一摇头,便熟练地将里头的一应药剂拿了出来。 未待卢仲答话,司徒岩若却是呻吟一声,睁开眼睛来,对着苏岚一笑,露出牙齿来:“我信你。” “周围可有人?” 卢仲将手中酒递给苏岚,神色颇为凝重地道:“大人放心,并无眼线。” 苏岚又叫他将那火盆拿到近前,在火盆上将酒淋在匕首上头,被那火焰一燎,烧的几分红热,便直接动手去剜他背后箭头:“忍着点,现下没有麻沸散,你要遭些罪。” “无碍的,不过是皮肉伤。”司徒岩若努力抬头瞧她,咧嘴一笑,却是牵动背上伤口,面色一颤,复又趴会床上。 苏岚给朝云个眼色,便径直用匕首挑了下去,司徒岩若哼了一声,便见他极白的背上,涌出鲜血。 “药。”苏岚低低对朝云道,“快些。” 朝云将止血的田七粉倒在他背上创口,又听得司徒岩若“嘶嘶”地抽着冷气,极力压抑着痛楚,苏岚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血止住了,就好了,再忍忍。” 苏岚又将另一瓶泛着绿的药粉倒在他伤口上,司徒岩若这回倒是声小了许多。苏岚放下心来,取了纱布,叫朝云将他上身抬起,便给他包扎起伤口来。 卢仲持着帕子,给他擦拭脸上的血污,司徒岩若那张美丽的人神共愤地脸露了出来,一双琥珀色眼睛却是不住地盯着苏岚,眼光柔和而又专注。 给他包扎着伤口的苏岚,却并未察觉他的注视,只专注地给他细细缠上绷带,打好了结,又挨个给他手臂上和腰间的伤口上药包扎。 “好了,都止住血了。”苏岚半柱香后,才在水盆里洗了洗手,“我带的金疮药都给你留下,药效极好,向来不会太久便能长好。” “你自个手臂还在流血呢。”司徒岩若仍旧将上半身搭在卢仲手臂,看向苏岚手臂的眼睛,却是眼色深沉地似要滴出水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夜中遇刺(三) 苏岚这才看向自己的手臂,先头被刺那一剑,精神高度紧张时不觉疼痛,听他一说,却是登时便疼了起来。苏岚皱了皱眉,知这不过是皮外伤,倒也没有大碍。 “你还不赶快处理?”司徒岩若瞧她这幅黛眉微蹙的样子,却是发了狠,“朝云,还不快些给你主子清理伤口。” 朝云已是将苏岚顺势推在司徒岩若床脚坐下,剪开了她的左臂袖子,露出那白皙无暇的藕臂来,臂上鲜血倒是不流已是干涸了,只那暗红色的一片,愈发显得那道伤口狰狞起来。 朝云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起来,没等敷上药,司徒岩若却是探过身来,拉住她的手:“叫我看看。” 她左臂伤口伤在大臂,伤口下头臂弯处,却是有殷红一点。 司徒岩若鬼使神差地抚上那一点,却是再不能动,愣愣地瞧着那一点,抬头看向苏岚的眼睛。 苏岚却是将手猛地抽出,牵动臂上的伤口,才凝固的血,复又流了下来,漫过那殷红一点,转瞬便看不出来。 “司徒安仁。”苏岚尚有血污的眉眼,此刻俱是一片霜雪,由着朝云给自己撒上金疮药,却是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司徒岩若,“你若是无恙了,我便告辞了。” “阿。”司徒岩若怔忪着开口,恍惚间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伶牙俐齿的人头回连话都不会说了。 苏岚将外袍披上,便不理会他,径直便走了出去。朝云叹了口气,取了一瓶金疮药放入怀中,却是将剩下的四瓶都留在了司徒岩若这,也跟上苏岚走了出去。 直到屋里连苏岚半分气息也无,司徒岩若才苦笑地趴回床榻。 “殿下。”卢仲见他如此沮丧,却是颇有些惴惴不安的开口。 “爷怎的就失态了。”司徒岩若将脸藏在那被褥之中,声音出来也闷闷的,“好容易她对我和颜悦色起来,哎呦喂,我怎的就把持不住呢。” 卢仲不明所以,却也只是陪他苦笑。 藏在被子里的司徒岩若,不住的回想,那一点殷红。 那一颗殷红,正是她的守宫砂。 却也是他心头,朱砂痣。 ——————————————————————————— 苏岚用右手拉了拉身上披风,遮着被割开的袖袍,被夜风一吹,脑子倒是清醒不少。 “那箭头可拿着了?”苏岚低声问朝云道。 “拿着了,方才那位见了箭头瞧着若有所思,怕是他知道些什么。”朝云微微一笑,走上前来,“主子快些回去,有伤在身,小心发起热来。” 苏岚进了院子,见得玄汐所住的第一进,已是熄了灯,漆黑一片。倒是扮作小厮的卫士还来回逡巡,见得她回来,皆是肃立行礼。 第二进正堂却是亮着烛火,半敞了门,隐隐可见,厅堂小桌前两个人正坐着喝茶。 “玄郎怎的还没有睡?”苏岚睨了朝云一眼,似是责备,却还是笑吟吟地迎上前去。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玄汐瞧她一眼,似是嘲弄,“阿岚你倒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苏岚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叹了口气。她解了披风,里头仍旧是那身扎鲁赫袍子,半幅衣裳都沾了血,身上金疮药混着血腥味,脸上还有几处血迹尚未擦掉。 “你如何弄得这样狼狈。”玄汐倒是被她眼下这样子骇住,一下子就瞧见她手臂上的伤口,连声叫人打水来。 “不碍的,我处理过了。”苏岚笑了笑,“我先进去换件衣裳,再与你说说今夜情形。” 苏岚独自一人进了内室,强忍着手臂上的疼,换了件绛红色长袍。又执起帕子,将脸上血污擦净。她先前不敢擦掉这脸上血污,便是早料定玄汐定会在此等着,只怕易容的妆面也掉下来,被他瞧出不妥。 苏岚补好妆容,回到前头,叫朝云拿去那箭头,便也将他赶了出去。不待玄汐询问,便将今夜的来龙去脉都与他讲了一番。 “我不管你为何会与他一道,这是你自个的事,也是你倒霉,遭了这一劫。”玄汐语气颇是凉薄,只是眼睛里却泄露出几分对苏岚的关切来,“只是,你怀疑是何人动手。我方才听你所说,倒不大像是冲着你来的。你倒真有点殃及池鱼的意思。” “我也是如此看。”苏岚示意金日磾给自己倒杯茶,却被玄汐拦着,给她倒了杯白水。玄汐只道:“这泡的是绿茶,你有伤,它性凉,不好。” “毕竟知悉我行踪的不过寥寥。便真是博格察觉了,也断不回出此下策。我若真有何闪失,于他有何好处。”苏岚喝了半杯白水,才继续道,“况且,那些人最开始,似乎并不急于将我们置于死地,是我俩为了自保下了死手,那些人也才发狠的。” 玄汐倒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下意识地抚了抚下巴,似在回想苏岚话语中的细节。 苏岚倒是指着那带着血的半截箭头,看向金日磾,微微一笑道:“可瞧出什么来?你若真觉察了,可都给我说出来。说来,我这伤还是因你而受的。” “怎是因我?”金日磾瞪了苏岚一眼,他虽生的高大健硕,可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在长平时,倒是激出了他的沉稳老练,可和苏岚相熟之后,又彼此交了底,有了底气后,少年心性也渐渐显露出来。 “你且说你今夜去见了谁。”苏岚虽是年龄没有长他多少,倒是一副对待弟弟的态度,“我的护卫可全都保护你去了,我才大意招人算计。若是我的护卫在,我还能如此狼狈?无论如何,都不会受伤的。” “你怎的埋怨我?”金日磾撇了撇嘴,可到底有了几分内疚,“你一个将军,怎的离了护卫,便遭人算计,还受了伤。你可还是西北最为名声煊赫的将军,难道就这样弱?”说完还啧啧了两声。 “我养护卫,就是为了保护我。”苏岚见玄汐仍旧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着打趣金日磾,“我名声煊赫,是因我善筹谋,有狠劲。你知道我比你强在何处?我用脑子打仗,你呢?” 金日磾被她噎住,停了一会,倒是噙着坏笑,道:“话说回来,躺在那的,那位司徒岩若也是名噪一时之人,他不应该在崖关和我大哥打仗,怎的在这?况且,我记着你俩应当是仇人才对,怎的把酒言欢,还同乘一骑。” “我瞧他伤势严重,且多在背上,想是突围时,替你挡的。你俩到底是何等关系,他会这般护你?若是我,巴不得我的对头,就死了,还替你挡箭?”金日磾越说便越是兴奋,似是猜到了了不得的事情一般,“啧啧啧,你不带护卫,还不是为了背着人去见他,方才玄郎也说了,活该你受此一劫。” “怎的说的我好像偷汉子一般。”苏岚夸张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还年轻,懂个啥?” “这只箭,我瞧着像,扎鲁赫北边铁场铸造的。”金日磾忽的收敛了脸上的玩笑神色,神情颇是严肃,“我讲的是真的,你信我。” “北边铁场?”一直沉默的玄汐忽的开口,“扎鲁赫人如何造这箭羽?”(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宗南王庭(一) 次日清晨,苏岚觉察似有人在轻抚自己的脸庞,便一下子惊醒,直接将枕头下的匕首横在那人颈间:“谁?” “阿颜。”那人“嘶”了一声,低低笑出声来,“我送你的匕首,可不是这样用的。” “你怎的进来的?”苏岚仍旧将匕首抵在他喉咙处,狠狠瞪着他,“你不怕被人瞧见?” “自然是支开了朝云,你若带的是那几个郦字辈,我倒要是费一番功夫。”司徒岩若对那把匕首,仿若无视,低低笑出声来,“朝云,还嫩了些。” “你来做甚?”苏岚叹了口气,却是溜出句周国官话来,“我昨夜欠你个人情不假,可你也别,得寸进尺。” “我不过是伤口疼的睡不着,挂心你,便过来瞧瞧。”司徒岩若见她把匕首放下,笑的愈发畅快,一手倒是偷偷抚上她脸孔,“还是这张阿颜的脸,瞧着好看。” 苏岚冷冷瞧他那只手,他被瞧得只得讪讪收回了手。 “嘘。”司徒岩若低低一笑,“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甭怕,前头那位睡着呢,卢仲跟那盯着。” “我今日便自个先行动身离去。昨夜十有八、九是冲着我来的,你我若仍旧同行,恐太显眼,也给你徒增危险。”司徒岩若见她点头,又是微微一笑,“你记着,宗南城西有个烧酒铺子,乃是顾氏的产业,你到了,便叫人去送个信,我自然就会和你联系。北边矿山,我也不会阴你。至于其他的你自个保重。” “昨夜何人动手,你可有了章程?”苏岚皱了皱眉道。 “左不过是靶子,或是无妄之灾。”司徒岩若唇边笑意带了几分狠意,“全数算到博格头上也无不妥。” “你手里握着张好牌,记得好好打。”窗外响起几声几不可闻的哨响,司徒岩若加快了语速,“这回咱俩不是敌人,你记着这点,记住了。至于其他的,宗南城见。对了,叫你的大军,往上压,顶住了。” 苏岚点了点头,却是问了句:“你的伤?” 司徒岩若倒也一愣,旋即笑的极是灿烂,道:“不碍的,甭担心。” 苏岚点了点头,瞧着司徒岩若对窗外打了几个手势,便站起身来,似是起的急了,牵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见得苏岚瞧他,司徒岩若倒是偏过头来一笑,忽的俯身,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又怕她恼火,便快速地退开,动作灵巧的,仿若没有受伤一般。 “记着,甭随便叫人给你换药,你那左臂珍贵的很呢。” 苏岚愣愣瞧着司徒岩若推门而出,消失在清晨的寂静之中,缓缓叹了口气。 她不得不承认,司徒岩若说的一字一句,她几乎毫不怀疑地都相信了,并且此刻也没有怀疑。 ———————————————————————————— 送早饭的小二,生着张汉人的脸,与侯在屋外的朝云闲聊几句,语音透着几分周地的方言味道,倒是问他:“您几位住到何时?” “怎的,掌柜的不愿做我等的生意?”朝云嘴里叼着根筷子,倒真像是一副跑腿小厮的样子,一口的周国官话,说的顺溜的很。 “哪里,前头那几个商队,都奔着宗南城去了,还有个,干脆折返崖关那边了。”那小二听了朝云的周国话,倒是笑了起来,“您几位倒是沉稳,我这才多了句嘴。” “哦?怎的了?” “前头都说,昨儿楚国的军队,忽的便到了这城下八十里,同青牛部交起手来。”那小二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似是正和他交换了不得的消息,“青牛部不战而退,现下,那楚国军队,正奔着宗南而来。听说领头的是那个苏岚。” “竟有此事?”朝云演技颇为浮夸,一脸的惊恐,“还要多谢你呢,待我禀了我家主子,这便动身。楚人,可不好相与。” “磨蹭什么呢?还不进来?”苏岚的声音从室内传来,朝云对那小二歉意一笑,便拿着食盒走了进来。 “消息倒灵通。”苏岚瞧也不瞧朝云,只勾了勾嘴角。朝云早上已是吃了她一顿排头,此刻亦是夹着尾巴做人,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去瞧瞧前头玄大人,他若吃好了饭,就请他过来一趟。”苏岚瞧他样子,叹了口气道。朝云忙不迭地应了,立时便走了出去。 苏岚叹了口气,仔细想着昨夜金日磾说过的话,只觉着脑海之中千头万绪,只差一人将它拎起,便能理顺这扑朔时局。 “你找我?”玄汐踏进房里来,见得苏岚端着杯茶,愣愣地往自个嘴里送,倒是微微一笑。 苏岚尴尬一笑,放下手中茶杯,才瞧见洒了几滴在桌上,道:“坐吧。收到消息了?” “王维安倒不含糊。”玄汐笑了笑,给自个倒了杯茶,“既然北边情况比咱想的复杂,不如尽快往宗南而去。青牛不战而退,瞧着博格还会有动作,到了宗南才好看戏。” “我亦是这样觉着的。”苏岚点了点头,“那便吩咐下去,明日清晨便动身起行。” “如今看,昨儿动你的人,倒是不好立时判断身份。”玄汐转了转手中茶杯,“北边却有人开了铁场,我原以为扎鲁赫的箭支锻造,乃是为自个掌握,所以粗糙。现在看,竟然是被外人握在手里,因而藏私。” “我已派人北上,去探底细了。我此前倒是疏漏了这一段,如此也算因祸得福。”苏岚叹了口气,“好在,他们开矿的技术确实不行,否则,你我的算盘怕是真落空了。” “这个周人,倒是有趣。”玄汐微微一笑,眼睛也眯了起来,瞧在苏岚眼里,便知他要有所行动。 “若非必要,还是尽量甭伤他性命,毕竟,人家和你我也没有深仇大恨。”苏岚低低一笑,唇边却勾起几分残忍的弧度。 “你说,他若出了事,扎鲁赫人可如何是好?” “你不知道人都是靠逼得?”苏岚摇了摇头,眼里却是玩笑神色,“备不住扎鲁赫人就自力更生,学会了这锻造之术呢?”(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宗南王庭(二) 到得宗南城时,已是黄昏时分。? ?? ? 金日磾才从车里现身,便被几个扎鲁赫人围了上来。 车辇周遭的楚人,皆是暗暗寻着自个藏好的武器,浑身肌肉紧绷,以备不测。 “巴图鲁。”金日磾给了苏岚一个放心的眼神,颇为愉悦的用扎鲁赫语对着当先那人喊道,“你亲自来接我?” 苏岚打量着那人,见他头上挂着条貂尾,颈间也缠着硕大的宝石链子。此人个头极高,又极魁梧,手臂竟有自个儿大腿粗细,脸色晒得黝黑,那一双眼,望过去,便能瞧见极浓重的杀伐之气,显然是个久经阵仗的。 她虽是听不懂二人的扎鲁赫语,却听得金日磾唤他巴图鲁,心下了然。在她所知不多的扎鲁赫语里,这巴图鲁,乃是勇士的意思,这人大概就是博格身边的大将。 “小王子,大汗接了你的消息,欢喜的很,前头,都以为你遭了不测。”巴图鲁拍了拍金日磾的肩,颇是亲昵,“感谢长生天,你还活着。” “多亏了这两位救了我。”金日磾指了指车里的苏岚和玄汐,“这二位乃是商人,沿路救起了我,将我带到高州医治,正巧来宗南贩货,便将我也顺路带回来了。? ? ” 巴图鲁神色颇有几分狐疑,金日磾摇了摇头道:“无妨,他俩听不懂扎鲁赫话。” “小王子,先入城吧。”巴图鲁点了点头,“已经按你的吩咐,给你这两位朋友安排好了客栈,大汗还在等着你呢。” 金日磾掀开车帘,却不叫苏岚的脸都露出来,才道:“入城吧,我先安顿你住下,我舅舅正等着召见我。” 宗南城城墙不高,道路也不甚宽阔,瞧着却是簇新样子。 宗南城原本无城,博格弑杀父亲和兄长夺位的第二年,倾四部之力,在这草原之上,平地筑城。宗南乃是扎鲁赫语里的白色石头的意思。而白色的石头,正是扎鲁赫主神,所谓的长生天的象征。 博格为城池取宗南这名字,亦有视自个为长生天之子的意思。如今,是他掌扎鲁赫第十二年,这宗南城说到底建城还不足十年。 虽建城不足十年,可这宗南城瞧着,却堪比中州繁华。玄汐的眼光,落在街市上行走的人身上。行人衣裳样式眼色各异,除了扎鲁赫人,瞧着却是楚国和周国的衣裳款式居多,间或还有几个讲燕国和熙国方言的商人匆匆而过。? 这般的扎鲁赫,早不是个草原部落,旁的不说,王庭之人居于城池,怎可能再同他们的祖先一般,逐水草而居。 可已经有此基础的扎鲁赫,却还在劫掠楚国,做出一副逐水草而居的原始样子。 “这一趟扎鲁赫,来的正是时候。”苏岚和玄汐在对方眼里俱是读出了这样的意思,心中更是翻滚不停。 ———————————————————————— 车队直接驶入了城中客栈的院子,朝云熟练地指挥人手卸货,又借口联系城中商铺老板,便直接上街上,去查看情况。 金日磾略略和苏岚说了两句,便随着巴图鲁去见博格,苏岚早授意朝云放几个可靠人跟在他身边,若能趁机进了王庭,便是最好。 今次苏岚和玄汐乃是相对而居,彼此情形,看的再清楚不过。 一炷香功夫,朝云便回了客栈。见得玄汐那,并无动静,便径直来苏岚这回禀消息。 “周国人一行,住在了王城边上的一家客栈,我早探过,是顾家的产业。”朝云低声道,“没有想到,周国的手早早便伸了进来。” “今次,咱确实落在他们后头了。”苏岚点了点头,“不过,既然乔家在此有根基,我也有了底气。不能白白得了乔公子的人情,还不用啊。” “晋容晋先生如今正在以公子的名头,挑选铺子。”朝云笑了笑,“乔家那头,他也搭上了线。他亲自由乔家一位掌柜带着北上,现下这边就交到了柏松手里。柏松请示,您是否见他?” “等晋容传信,再见也不迟。”苏岚摇了摇头,“王维安那边若一切顺利,不出意外,就要追击青牛部,逼近王庭了,我倒要看看,博格如何反应。” “崖关的谢之仪,避战不出,那恰部背后的王庭军队,似乎和那恰亦有缓和迹象。”朝云又道,“可宗南城里,似乎并无此议论。好像,大家都还不知道,那恰和王庭已经打起来了。” “据说,博格那位姐姐,曾被呼为,长生天之女?”苏岚唇边勾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味道,“这样一位受人爱戴的女子,怎能死的悄无声息呢?” “我省的了。”朝云点了点头,“你瞧,乔家的人情,用在此处可好?” “随你。” ————————————————————————————— 金日磾被一路带入王庭,却并未立即见到博格。倒是博格的大妃笑盈盈地将他带回寝宫,吩咐侍女伺候他梳洗,又给他整治了一身新衣,收拾的妥当,才令人将他带到博格殿内。 这里亦是无人,倒是备好了晚上吃食。一张桌上,堆得俱是奶皮子、手抓肉,还放着个银壶装了奶茶,另有一壶青稞酒备着。 “方才大汗那又来了事,一时走不开。”大妃招呼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奶茶,“便吩咐我,先叫金日磾你吃口饭。” “多谢大妃。”金日磾右手抚上左胸,跪坐着弯身鞠了一躬。 “可怜的孩子,你和我客套什么。”博格的大妃,已有了些年纪,身体发福,却是个爽朗妇人,“瞧瞧,瘦了不少。你啊,受苦了。” “舅娘。”金日磾舀起勺奶皮子扮入奶茶,深深吸了口香气,却是红了眼眶,“我额吉她。” “好孩子,你额吉的事,我同大汗都伤心的很。”博格的大妃亦是红了眼圈,“连着你,也大半个月音讯皆无。幸而,长生天庇护,你啊,囫囵个的回来了。” 金日磾眼角抽动,鼻翼也使劲儿地翕动着,似是强忍着泪水。抓起块羊肉来,便往嘴里塞,也不尝味道,便吞下去。上一块才入口,又拿起小刀削着下一块。 博格的大妃见他这幅红着眼狼吞虎咽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这啊,还真是个孩子。(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宗南王庭(三) “金日磾!”博格踏进殿里的时候,金日磾才吃完了大妃递上来的又一盘羊腿,正擦着嘴,“我的孩子!” 金日磾一下扔掉手里的巾子,站起身来,与大笑着张开双臂的博格结结实实地抱在了一起,语音略带几分颤抖:“舅舅!” 博格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拉着他便一齐在殿内正中的席子上坐了,上上下下地将他瞧了一圈,才道:“你此前的事,我都知道了。是个好样的,倒是不负咱扎鲁赫男儿的勇武。” “是外甥无用。”金日磾一双眼里俱是孺慕之意,摇了摇头,道,“连我额吉都护不住。” “是我对不住你娘俩。”博格大力地握住了他手,叹了口气,眼光却是落在了下首的大妃身上。 大妃被他瞧得心底一慌,便也飞快地垂下头,用帕子按着眼角,做出副触景生情的哀戚样子。 上首博格和金日磾并肩而坐,两人单看五官,倒有四五分相似。博格如今年三十有六,因着生长在这草原,单从面上瞧,倒是比他实际年纪大了些,只他并未同旁的扎鲁赫男儿一般早早发福,倒是身材壮而不硕,颇为英武,瞧着便是弓马娴熟,久在马背的人物。从他甥舅二人眉眼,倒是不难看出,金日磾那枉死的娘亲,年轻时,亦该是个不俗的美人。 “阏氏。”博格面色沉肃,倒是瞧不出他此刻情绪,“留我爷俩儿在此说话,你先下去吧。” 大妃扯出个笑容,倒是颇为恭顺,点了点头,便起身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了房,她脸上仍是挂着笑容。她近些年来身子发福,笑起来,倒平添几分仁厚之意,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难安。直到被自个侍女扶着走到了花园里头,才缓缓收了笑意。 她出身青牛部,便是博格欲头个开刀的部落。他动手之前,自己愣是半点风声也未听到,可如此更叫她如坐针毡,如被油煎。 那恰阴差阳错,倒是顶了青牛的灾祸,只是,大汗这唯一的姐姐,亦是折在那恰人手中。她料不定大汗对自个儿的态度,自这消息传来便忧心不已。待得金日磾生还,再度和王庭联系起来,她倒是喜忧参半。 喜自然是大汗这唯一的外甥得以保全,滔天的怒气倒是被冲淡了几分;忧便是她拿不准这小王子的态度,若是真对青牛部有所迁怒,在大汗那说了些多余的话,刚刚丧了姐姐的大汗,难保不对这唯一的外甥,有所补偿。 “大妃。”这时草原花园哪里有何可赏的景,就在她思索出神之际,一个武士打扮的人,便单膝跪在她前头,她回神才见这是自个心腹,大汗的护卫之一,索朗。便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 “方才,大汗得了两个信儿。”索朗鼻尖俱是汗珠子,脸上也显得颇是焦急,“头个,是青牛与大楚的军队不战而退,如今大楚的军队,已经碾过了几十里,同王庭军队对峙上了。听说他们此行,足有四五万人,装备极佳,骑兵娴熟,大汗震怒,令青牛部即刻增援王庭。” “啊。”大妃不由得捂住嘴,堵住这句惊呼,便又听得索朗继续道。 “另一个是,宗南城这几个时辰忽的都在议论,大公主的死,言语之间对那恰和王庭之间情形颇多猜测。”索朗眉头紧锁,“更有甚者,已经在嚷嚷大汗要废族姓,一举统一四部。” ———————————————————————————— 殿里头的两个人亦在谈着这两件事。 大妃才出了房间,博格脸上的笑意便收敛殆尽。一双眼睛里,还盛着关切之意,可脸上的表情已是冷肃起来。 金日磾也正色坐好,面带几分疑惑,听着博格用汉话讲起了,方才被耽搁在前头的情由。他的神色也从疑惑渐渐凝重起来,只仍旧用着孺慕眼光看着博格。 “你且说实话,救你的是何人?”博格仍旧同他讲着汉话,这王庭之中听得懂汉话的并不多,便是此处真有眼线,亦是不怕。 “是两个商人。”金日磾的汉话之中,已是染上了几分楚国官话的口音,“只是,这二人一人姓苏,一人姓玄。” “苏?玄?”博格眼睛霎时便睁大了几分,“可是西北将军府的那对苏、玄?” “这二人,确实是清原这两家的。”金日磾点了点头,“他背后都有极大的生意,家里盘口遍布天下。两家之间,亦有合作。救我的这两位,皆是两家的得意人。因这边情形复杂,便合在一处的。” “那苏岚和玄汐可知道你被他二人所救?”博格皱了皱眉追问道。 “我并不知他二人是如何说我身份的。”金日磾摇了摇头,却又一笑,“只是,他二人启程之时,苏岚和玄汐也在高州。我料想,若是我身份被他二人透出去,怎的能悄无声息便回到宗南。况且,我从未告诉他人,我是您的外甥。我只说,自个是那恰贵族。” 博格瞧他眉宇之间一派赤诚,又思及这还不过是个刚刚十七八的孩子,倒是信了他八分,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倒是好办。你先前许他二人的好处,亦不算是大事。料想大家族之中,亦不是人人同心。做商人的若是求财,便是好办。” “正是。”金日磾咧开嘴一笑,五官之间与他额吉更是相似,博格看的有几分恍惚,心底歉疚亦是被他牵动,“他求得是北边马匹与煤炭,前者握在咱手里,自然可以拿捏;后者,恕我直言,仅凭扎鲁赫开采不得,也没有哪等财力开采。可苏玄二家,皆是富可敌国的家族,若借他之力,倒是咱也得力。况且矿藏在扎鲁赫的土地上,运不运得出,运多少,还不是听咱的。” “越冬之时,周国的顾氏光炭火这一项,便赚了多少银子。”博格亦是点了点头,“这一大片矿藏竟能被他楚人发现,倒是叫我心惊。” “舅舅倒是可以放心,我瞧着,楚国向来不理自个商人在外头干些什么事,也不至于为了矿藏就大动干戈。”金日磾皱了皱眉,却是道,“倒是周国,若是闻风而动,只怕。” “怕甚?”博格倒是拍了拍他肩,抚掌而笑,“还怕他不来。” “我回来路上,另有一事。”金日磾迟疑几分,见得博格点头,才道,“我前夜同司徒岩若住在一处院子里,才知道他竟然在此。他似乎夜里被人刺杀,受了重伤。与他一起的还有个男子,我并不知那是何人,只知道也是个汉人。在遇刺第二天,那个汉人便没有了踪影,似乎身份更是见不得人前。” “前头探子,似乎说到,四日前,楚国军队和青牛部第一次遭遇时,苏岚露了脸。”博格听他话语,先是有几分心虚,听到后头却是若有所思,“这几日间,他却再未露过脸,只有王维安和另一个人,应是玄汐。” “舅舅怀疑,那个是苏岚?”金日磾却是惊讶地很,“可是司徒岩若和苏岚一道?” “如何不能?”博格倒是微微一笑,拍了拍金日磾的肩,“你先歇着,那恰的事情,我明日带你去前头,再好好议定。你便先与你兄长一道住着。” “好。”金日磾微微一笑,全然便是一副遭了大难,幸而回到亲人身边的十七岁男孩的乖顺样子,“我这便去东边寻兄长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得见博格(一) 金日磾的舅舅正经算起来,有十七个。被博格一刀切下去,连着他在内,便只剩下了三个。 这两个幸存的,便被封为了左右贤王。眼下和司徒岩若相见的,正是年长的左贤王。 “劳左贤王来这见我。”司徒岩若手臂上的伤口,在路上便又开裂,到得宗南时,已是血染了半条袖子,趴在床上时,露出张苍白的脸,倒不必刻意化妆了。 左贤王的年纪比博格还要大上个快十岁,扎鲁赫人惯爱早婚,眼下瞧着司徒岩若,便如同瞧着自己幼子一般,倒是颇为亲和。 “睿王爷这样说,我怕是要无地自容。”左贤王的汉话讲的不错,“不管怎样说,你都是在这受的伤,便是我扎鲁赫招待不周。” 司徒岩若倒被他的直白弄得一愣,朗声一笑,却是不小心扯动了肩头伤口,一张司徒家的艳丽脸孔,扭在一处。 “左贤王此来,并非只为探我伤势吧。”司徒岩若脸上依旧挂着荡漾笑意,苍白眉眼,此刻亦是三月杏花初绽般的丽色。 左贤王被他笑容一晃,一颗年届知天命的心,倒是急促跳了几下。他暗暗咽了口口水,才缓缓道:“我此来,是替大汗探病,也啊,替他传话。” “您也知道,楚人仿若天降,悄无声息就推到宗南。”左贤王一张黝黑脸孔上,只一双眼睛,闪着做不得假的忧心忡忡,“大汗心思俱被牵扯。不过,周人是友非敌,实乃万幸,亦是扎鲁赫之福。” “如今瞧着,可不一定。”司徒岩若身边一直无声无息坐着的人缓缓开口,“我家王爷受了这样重的伤,做不做的成友,您说了算数?” “你家主子若不是故意甩开我的人,自己去找人喝酒,还去草场看星星,能被人得手?”左贤王在心里暗暗道。如今扎鲁赫情势有变,他便是十分有理也是理亏。他便是没有脑子,也不敢把这句话讲出来,只得在心里,偷偷念上几遍。 “则中。”司徒岩若唇边噙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瞧着他床头椅子上端坐的人,“便是事情如此,也甭讲的如此直白。左贤王他老人家,也不容易。” “大汗说了,无论如何都给您一个交代。”不到五十的左贤王来不及纠结这一句老人家,只语气有些急促地道,“可我得提醒您一句,那箭羽虽是扎鲁赫北边造的,也不一定是扎鲁赫人动的手。” “原来北边铁场的箭羽这样好弄到手?”那人又低低一笑,似是嘲弄,“不是扎鲁赫人,那便是汉人。汉人弄扎鲁赫的铁器来杀人,原来这般容易。以后,我若瞧谁不顺眼,也这样弄来。” 左贤王的脸登时涨的通红,倒是回了句:“那铁场主可是周人。” “周人?”司徒岩若倒是笑着重复了一遍,“我倒是不知是哪位啊。” 左贤王被他这话一噎,本就不精通汉话的人,一时也寻不出话来应答。 那人还欲开口,司徒岩若却是摆了摆手,也不再对左贤王言语相逼,只微微一笑,缓缓道:“左贤王您也辛苦了,我不与您为难。只是烦劳转告大汗,我此来,敌倒未必,可友做不做的成,端看他的诚意。至于我这伤啊,养好却是需要些时日,自然也得那些补偿。不过既然是皮外伤,也不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我听闻您当夜还有个朋友,也受了伤。”左贤王听他这话,倒是又记起博格的嘱咐,见与他言语交锋讨不到好,便也索性不再试探,直接便问了出来。 “是有一位,现下,不在这城里。”司徒岩若低低一笑,“不过,她也快到了。补偿啊,她自己会讨,您,放心就是了。” 左贤王听他言辞隐晦,却是越发坐实心中猜想,一时忐忑,又哪里坐的下去,略略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司徒岩若倒也不留他,只瞧了瞧旁边人道:“方才忘记给您介绍了,这位,是我皇兄的使臣,中书侍郎,魏则中,这几****养伤,您若有事,尽可以和他谈就是了。” 魏则中微微一笑,伸出手来,道:“左贤王,这边请吧。” —————————————————————————— 送罢左贤王,魏则中回到司徒岩若床前坐下。司徒岩若一时趴的难受,便微微侧了身子,同他讲话。 “我近一月不在京中,仿若下里巴人似的,难得瞧见你这阳春白雪,快给我说说最近有何事?”司徒岩若斜支着头,靠在枕上,另一只骨节纤长的手,缓缓敲击着床板,发出“哒哒”声来。 “贵妃有了身子,没有足三月,就流产了。”魏则中瞧年龄同司徒岩若相仿,一张脸生的亦是闺阁梦中人的样子,略有些清瘦的脸颊,颧骨微高,隐隐挑高的眉骨,瞧着便是副清逸谪仙,贵介公子的样。 “皇嫂没有招来旁的议论吧。”司徒岩若笑了笑,他这皇兄膝下空虚,只皇后所出的一个女儿,才不过三岁。 “他们倒是敢。”魏则中语气里俱是不屑,一双眼,眼角略窄,显出副倨傲样子来,“一个御史家的女儿,做到贵妃已是我姐姐好相与,还想怎的?” 这魏则中不是旁人,正是司徒岩卿的小舅子,当今魏皇后的亲弟弟,魏国公府的世子爷。魏皇后颇得司徒岩卿宠爱,隐有椒房独宠之势,连带着他也颇得司徒岩卿喜爱,又是个有才学的少年,因而二十出头便做了中书侍郎这等显耀官职。 “则中。”司徒岩若那敲着床板的手顿了顿,“皇嫂摆的平这些后宫里的妖精,我皇兄的心,在她身上,就不惧任何人。前朝呢?” “你在邺都那样多双眼睛,前朝任何风吹草动,你千里之外,亦是瞧得清楚,何必多嘴问我?”魏则中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眼里倒是戏谑之意颇浓。 “顾三的事,压不住的。我皇兄态度如何?” “御史被他挨个训了一通,顾鼎可不惧他,直接大殿之上,便跪宫要个说法。”魏则中说起此事来,倒是笑出声来,“你又在崖关自说自话,要不,我能离京来这?” 司徒岩若一封折子直送御前,言说崖关不可硬打,自个将要应邀往扎鲁赫来。司徒岩卿被顾家缠的焦头烂额,哪能叫他不打。便直接驳斥了他,另派了谢之仪过去。京中的兵部侍郎梁仪入见,倒是转了司徒岩卿的心意,却叫魏则中为副使,即可动身前往扎鲁赫。 司徒岩若便将卢航留下,叫他护送魏则中,自个带着卢仲等人先行入扎鲁赫。中间,却是守株待兔等了苏岚几日,倒叫魏则中先了半日到得宗南城下。 “我倒是也好奇的很。”魏则中见他又敲起床板,便问道,“那****遇刺,另一人,是谁啊?” “另一人啊。”司徒岩若手中动作如旧,唇边笑意竟带了几分不可察觉的羞涩。 “殿下,该喝药了。”卢航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司徒岩若倒是呵呵一笑,状似无奈,实则得意。 “这个卢航,才回你身边半日,就又开始当你的奶娘了。”魏则中啧啧几声,倒是颇为夸张,“得,你先喝药,一会啊,你还就得告诉我。”(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得见博格(二) “她和司徒岩若都在宗南城?”黄昏的室内未点灯,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隐隐流动,晦暗光线在男子纤长的身子上投上阴翳,“还一起被人刺杀,受了不轻的伤?” “正是。” “可知道是谁干的了?”齐朗的声音染上几分晦涩,缓缓翻动书册的手,青筋隐隐显出。 “据说是扎鲁赫人,应当是青牛部。刺杀对象是司徒岩若,至于苏大人,是殃及池鱼。”跪在地上的人,低低道。 只听见一声冷哼,齐朗仍旧翻动着书页,头也未抬,语带三分嘲弄地道:“朕看,你这暗卫之首,也不用干了。青牛部,若有这个胆子,司徒岩若现在连宗南城都去不得。” “属下无能。” “罢了,你继续盯着。”齐朗合上手中书册,“她若察觉了,便离远些。” “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书册放回架子上,转身出了这斗室。黄昏最后一道光线落在那书册上,隐隐可见“临川”二字。 “陛下,今夜去哪位娘娘那?”齐朗缓缓走回御书房中,敬事房内侍恰在侯他,见他出来,便走上前来。 齐朗瞧也不瞧,只微微一笑,道:“朕许久未见贵妃,便去瞧瞧她吧。” “是。” 这敬事房内监才退下,他贴身内侍李胜便递进杯茶,瞧着齐朗对着折子隐隐出神,倒是低笑着道:“陛下这几日,往贵妃那去的倒是勤,哪里是许久未见。” 齐朗倒是失笑,睨了他一眼,道:“偏就是你话多。” “奴婢多嘴了。”李胜虽是请罪,却也是笑呵呵地。他自小与齐朗一齐长大,对他脾气性情拿捏倒是恰切,自然知他并未真的动怒。 “伴伴。”齐朗叹了口气,“这几日太尉,似是有所觉察,姿态低的瘆人。他如此识相,朕,自然也得投桃报李。” 李胜却是弓着身并不言语,只又给他添了沸水。 “这道茶,倒是泡出了几分寒香来。”齐朗笑了笑,“你这手艺,有长进。” “贵妃那先头送来个侍茶女婢,奴婢考量了几日,瞧她手艺确实无人能及,便斗胆上了这道茶。”李胜脸上神色有几分惶惑,“奴婢,未曾禀告陛下,便自作主张给御前添人,请陛下治罪。” “一个泡茶婢子,哪里值得大惊小怪。”齐朗摆了摆手,“既然她能叫朕想起几分故人之味,便留着她吧。” “是。”李胜脸上微笑恰到好处,“奴婢瞧着她泡茶却是有些不同之处,今儿这道茶,倒是拿梅花上的雪水泡的,奴婢还听她说,要花蕊上的,才有寒香。” “花蕊初雪,酿花一朵,窖藏三月,可泡红茶。”齐朗低低道,却是冷笑出声,“只是,旁人东施效颦,不得她的半分风致。” “陛下?”李胜如何不知他言语间说的是何人,登时便又惶恐起来。 “走吧,今儿,朕去贵妃那用膳。”齐朗将手中奏折“啪”地扔到了桌子上,脸上却是浅浅带笑,只一双眼,幽深如寒泉。 “臣妾听闻,父亲今日弹劾了,太府大人?”待用过晚膳坐下,贵妃穆华嫣将茶送到齐朗手边,便问道,又觉不妥,便拿起一旁的茶点盘子道,“这乃是花溪棠结的果子,臣妾先前渍了不少,今日便心血来潮做了这道棠棣糕,您尝尝?” “棠棣之华,何等风雅,偏你就想来吃。”齐朗微微一笑,语气倒是颇为宠溺,直叫贵妃有受宠若惊之感,“太尉确实弹劾了他。身为太府,致使太仓亏空,朕连养军的银粮都因此耽搁,这等臣子,要他何用?” 穆华嫣心中一惊,却是勾起道腻人微笑道:“陛下在东宫时,便总嘲笑臣妾贪嘴。如今臣妾掌着凤印,统领六宫,若再叫人知道您说我贪嘴,颜面何存啊?” 齐朗却只是低头喝茶,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光彩如星子,极是惑人。 贵妃被他看的一愣,却是红了脸,只将头低了下去。这太府,便是她一个深宫妇人也知道,乃是自己父亲的心腹。当年,弹劾苏胤的第一道折子,便是他在自个父亲的授意下上的。如今,父亲怎的会把如此亲信的太府给抛出来。齐朗,到底想干什么。 “朕啊,一心想将祖宗疆土扩大出去。”齐朗放下茶盏,倒是主动说起话来,“可齐国向来兵力不及其他几国,朕有心开疆,必得养军。养军,何等的花银子。” “户部尚书卢斌是个铁公鸡,朕还得挑个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太府。”齐朗倒是低低笑着,“这样,太尉练军,便无顾忌。” “父亲?”贵妃偏头瞧他,一张海棠面,艳丽的极是鲜妍。头上繁复嵌红宝累丝头面,映着身上真红长裙,衬得她肌肤如玉,美的颇是张扬。 齐朗却无心瞧她美丽,缓缓握住她的一双手,眼光也落在那素手之上,只笑着说:“自然。” —————————————————————————— “两位王子,这般架势,倒是叫我有些困惑了。”司徒岩若见得博格长子,太子若朗同金日磾一道来访,却是微微发笑,叫魏则中把自己扶起来,便问道。 “父汗说您将养了几日,自个都没有得空来见,这不,叫我来瞧瞧您,若是情形还好,便请您一叙。”若朗的汉话说的颇是顺畅,“若是情形不好,便请您入宫去住,叫我王庭医师,日夜候着。” “我听着,无论王爷好不好,今儿,都得去你王宫。”魏则中依旧是一副鼻孔看人的倨傲样子,生了张精致脸孔,叫人对他却是厌烦不得。 “王爷和副使若真这样觉着,我也没有别的解释。”金日磾微微一笑,这幅样子,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司徒岩若一般,“请了您,还得请我的救命恩人呢。您啊,何不赏我个脸面?” “你恩人?”司徒岩若微微挑眉,却是一副戏谑神情,“是了,王子您被两个楚国商人救了。王子既然说出了脸面,我便也没有法子推脱不是,且容我理理仪容,这便随你入宫。” “且等等。”魏则中却是摇了摇手指,纤长食指上一个翡翠指环,翠色极浓,瞧着便是个中极品,“这般入宫,我家王爷伤口若再开裂可不好。王爷啊,出行讲个排场,大汗这个面子不知肯不肯给?” “自然。”若朗微微一笑,道,“小王这便安排,还请您稍候。” “多谢。”(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得见博格(三) “你不是想知道,谁和我一起遇刺?”司徒岩若由魏则中扶着,下了车辇,低低一笑,“正是那恰小王子金日磾的恩人。” “这样的巧事?”魏则中这话说的语气平缓,丝毫不像个问句。 司徒岩若微微一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轻轻一转,瞧着倒似个陌上少年般的样子。 “玄先生这边请。”金日磾从他二人身边而过,态度颇为亲昵的同身边一个黑衣的男子说这话,见得他二人,便顿了脚步,引着这位玄先生上前。 这时司徒岩若方瞧清楚那人,正是故人玄汐。魏则中此前倒是从未见过玄汐其人,此刻他缓缓转过半边身子,露出整张脸来,竟是叫向来自负容色的魏则中都微微一愣。 “这位是楚国清原玄氏的玄潮生,玄先生。”金日磾笑呵呵地拉过一旁的若朗,为几人引荐,“乃是专做北地生意的,倒是和楚国京兆那个朝廷上颇能呼风唤雨的玄氏,关系并不十分近。” “王子不是为两位商人一道搭救的?怎,不见那位?”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眼中却是锋芒锐利。 “我那位恩人,早先受了伤,到了这,又染了风寒,实在是进不得宫。”金日磾叹了口气,一脸毫不作伪的忧心忡忡,看的司徒岩若也暗暗赞叹,“我才送了医师过去,只得请玄先生一人单独见大汗了。” “在下,见过王爷。”玄汐微微一笑,拱手躬身向司徒岩若问安,一副‘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不会说的’样子,真有几分奸商风采。 司徒岩若这才觉出今日玄汐的不寻常之处。他在楚京时,虽与玄汐接触不多,但几次见面,除了那夜宫宴他和苏岚驰骋御道碰上自个与齐朗出宫,瞧见过他开怀大笑的样子,这位玄郎似乎都不曾露过笑颜。 而眼前的这自称玄潮生的玄汐,却一直都在微笑。虽那笑容半分都未入得眼里,只浮在皮上骨肉,便已足够叫人为他侧目。 他本就生的艳若桃李,便是冷若冰霜之时,亦有凛冽彻骨之美,此刻冰雪初霁,竟叫人觉着如浴春光,仿佛踏入春园一般。 通晓汉学的人,自然知道,这潮生二字,是再敷衍不过的掩饰。魏则中此刻早已笃定,眼前这黑衣男子,便是那楚国双壁之一的玄汐。至于与他同行而未现身的那位苏姓商人,十之八、九,就是苏岚。 若朗自然也瞧出这暗流汹涌,而他那表弟倒似乎对这三人之间恩怨颇是清楚。 “几位,还请入宫吧。”若朗微微一笑,便做了个手势,“请。” “我听人说,那可是个冷美人。”魏则中挥退卢航,自个搀着司徒岩若缓缓行着,“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冷与不冷,无外乎是今儿带哪张面具罢了。”司徒岩若倒是细细看那宫墙,似是要瞧出些东西来,回答魏则中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平平淡淡。 和金日磾并肩而行的玄汐亦在暗暗打量着这所谓的扎鲁赫王宫,一旁的金日磾倒是颇为识趣的一路低声给他介绍着这王庭格局。 扎鲁赫王宫比之一般行宫,都小了不少。扎鲁赫人不兴纳妾这一说,便是大汗,能立得侧妃都是有定数的,因而这宫中女人是不多的。不过扎鲁赫人亦极是重视繁衍后代,比之汉人只有过而无不及。多子多福在扎鲁赫部落不单单是汉地所谓的家族兴旺的象征,更多的是部族存续的基础。扎鲁赫尚是游猎之族,孩子年幼夭折的不在少数,便是大汗帐中也不例外。 三十六岁的博格,十四岁便迎娶了如今这位大妃。这二十年间,这位大妃为博格生了连带若朗这个长子在内的四个男孩,一个女孩。 长子在博格得位之后便被立为太子,如今也已成亲,他的第一个孩子去年夭折于风寒,故而尚无子嗣。次子夭亡于博格夺位时,他那一众兄弟的混战之中。后头的两个幼子,一个才成了婚,最小的那个,才十岁出头。而唯一女孩子已嫁到了东边的渤海部做了渤海阏氏。 大汗侧妃最多只得四人,博格倒是还有三位侧妃。这三位侧妃,人人膝下都有两个儿子,另外还生了不少女儿。可即便是这样,三十六岁的博格,仍算是扎鲁赫人眼里膝下空虚的代表。 魏则中在后头听得啧啧称奇,低低一笑道:“若我阿姐是扎鲁赫的大妃,这时候,早被换了吧。” 司徒岩若听了倒是报以一笑,道:“有你魏家这样的家族在后头撑着,哪怕在扎鲁赫,就算是真不能生,也未必会怎样。” “殿下这样说,是提醒我,外戚势大?” “嘘。”司徒岩若摇了摇头,“我可没有这样说。你瞧前头大殿乃是一路而来最为恢弘的,怕是要见到博格了,你且打起精神来。” “若不是近来阿姐难做,我是当真不想陪你走这一趟的。”魏则中也正了神色,顷刻之间,又变成了那个隐有倨傲之气的魏家郎君,清逸出尘,不可攀折。 “王叔。”才过了殿前御道,若朗便疾步迎上前头站立的男子,“劳烦您了。” 一旁金日磾亦是欠了欠身道:“右贤王舅舅。” 玄汐仍旧笑意盈盈,毫不掩饰地就直直打量着眼前的右贤王。这位右贤王乃是老汗十七子中排行十五的小儿子,乃是先大妃所出,外祖是王庭老臣,颇有威信。这位右贤王上头曾有个哥哥,是老汗次子,早在他未出生时,便被老汗长子所杀。因而,他这个幼子,早早便站在了博格身后,更是借着博格,亲手杀了那老汗长子,算是给兄弟报了仇。他如今在王庭深受博格宠信,亦是春风得意,年纪与司徒岩若相仿,膝下如今只三个儿子,倒是和王妃过得颇为和谐。 “诸位,请。”右贤王的汉话讲的比左贤王地道许多,“大汗已备下酒宴,在殿内等着各位。”(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风波诡谲(一) 殿内风格装饰也颇为粗犷,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个固定的王帐。 博格已在殿内,背对着众人,一手执着个做工颇是精良的银杯,缓缓转着。听见脚步声,他便转过身来,朗声一笑,道:“贵客这便到了。” “见过大汗(父汗)。” “免了。”博格拍了拍长子若朗的肩膀,扶起来正躬身行礼的右贤王,向前缓缓走了几步。 “睿王殿下,玄先生,魏副使。”博格右手搭于左侧胸口,轻微的点了点头,脸上却是笑意极浓,“远路而来,辛苦了。” 三人亦是入乡随俗,右手搭于胸口,欠了欠身。魏则中瞧了身旁两人一眼,倒是微微一笑道:“得见可汗,真是不容易的很。这一路来,一波三折,今儿,终于见到您了。” “来使客气了。”博格并不接话,只是做出邀请的手势,道,“请入座吧。” 语罢便笑着往前走,脸上那北地汉子的笑容,倒是颇为真诚,直叫人瞧不出半点虚伪之色。 汉地殿宇,皇帝多居御阶之上,俯视群臣;扎鲁赫则俭省许多,大汗居中设案,左右两侧依次铺排,虽也强调这尊卑有序,到底规矩小了不少。 博格坐居中首案,右贤王坐左首第一席,身侧便是若朗与金日磾同席。司徒岩若则坐右首第一席,恰与右贤王相对,魏则中则坐他身后,身侧便是玄汐独坐。 金日磾笑着起身对博格抱了抱拳,便径直坐到了对座玄汐身边。博格亦是微笑瞧他,道了句:“玄先生生的比你表格英俊,你便往他身边凑。” “舅舅说的没错。”金日磾姿态极是亲昵,笑起来时,便是一副赤诚天真的模样。 “殿下,扎鲁赫人就这样明晃晃的把咱和他弄在一处。”魏则中挥退侍女,执起桌上酒壶,给自个倒了杯酒,声音压得极低,还讲得是周国土话,“是何等用意,毕竟周国上下,没有几个人知道咱俩在这。咱,是密使。” 司徒岩若眼光锐利,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便笑盈盈地迎上博格的目光。 右贤王当先举起酒杯,向众人邀酒,唯司徒岩若苦笑着指了指自个的手臂,又对博格一笑:“大汗见谅,我有伤在身。” “扎鲁赫男儿受了伤时,都喝这青稞酒,这酒啊,对伤口好的不得了。”右贤王哈哈一笑,“您瞧我扎鲁赫男儿个个健壮,都亏了这酒。” “谢过右贤王了。”司徒岩若依旧微笑着,身后的魏则中却是放下了已经端起的酒杯,“只是,本王是周人,用周人的药,过周人的日子,和扎鲁赫汉子,不一样。” “都说扎鲁赫之宝,有两样,一是青稞酒,二是这奶茶。”魏则中接起司徒岩若的话来,“只是,彼之蜜糖,兴许,是我之砒霜。” 魏则中这话一说,殿内便是一片寂静,只剩下金日磾还笑着给玄汐又倒了杯奶茶放在手边。瞧着场中气氛凝滞,金日磾仍旧言笑晏晏,旁若无人地对玄汐说:“玄先生不如尝尝,是这奶茶香醇,还是青稞酒烈。” “恭敬不如从命。”玄汐从容端起奶茶杯子,袖袍垂落,就在臂弯之间,司徒岩若却瞧见他缓缓投来的眼神,含着几分笑意,却又十分冷冽,这般复杂的情绪交织他眼光之中,竟轻易便被自己读懂。 “这就好比男人和女人。”放下杯子的玄汐微微一笑,眼光在殿内环视一圈,“各有千秋,缺一不可,何必要分个高下。只是,今儿若是苏先生在,我怕也不会叫她饮酒。” “正是。”右贤王微微一笑,和玄汐在空中遥遥碰杯,“方才一直未找到机会,倒是不知,另一位苏先生因何缘故,未入得宫来?” “苏先生先前路上受了伤,未妥善处理,现下着了风寒。”金日磾笑容和煦,“我去探了,倒是没有大碍。” “可是如何受的伤?”金日磾这话说完,场中人神色又是各异,博格沉吟一声道。 “苏先生将自个护卫都借了我,因而才受了伤。”金日磾倒是叹了口气,“当日,停在客栈里,因着青牛部不战而退,我急于回宗南,便连日赶路,这才耽搁了苏先生的伤势。” “瞧着这位苏先生,真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之人啊。”司徒岩若笑呵呵地举起奶茶杯子,对金日磾道,“听闻,还有位苏先生,正在来宗南的路上?” 博格神色倒是未变,只右贤王和若朗却是脸色一沉。金日磾倒是一副平常样子,一边给玄汐添酒一边道:“说来还是苏先生的,堂弟?” “正是。”玄汐微微一笑,温润君子的样子被他拿捏的恰到好处,身上半分霜雪之色也无。 “我似是忘记跟您说了,救我的这位苏先生,叫做,苏彦业。”金日磾看向司徒岩若,“她先前似乎和您还有过一面之缘。” “我若没有记错,您是那恰的小王子吧。”司徒岩若背后的魏则中轻笑出声,“崖关之下的是您长兄。” “我先是大汗的外甥,其后才是那恰的王子。”金日磾微微一笑,“整个扎鲁赫,人人都是如此以为。我亦以我是大汗的外甥为我的荣耀。舅舅是扎鲁赫最好的巴图鲁。” 魏则中倒是被他这回答弄得哑然失笑,只得端起酒杯对博格道:“这杯酒,便敬大汗吧。” 博格亦是朗声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金日磾这话说的,确实不错。扎鲁赫虽是四部,可王庭理当为先。” ———————————————————————————— 宗南城背靠着雪山余脉,城外便有几座山峰。此时正是下午,日光在山峰顶上折射出耀眼的一片。 博格在扎鲁赫语里便是高山之意,他继位之后这城外主峰便被扎鲁赫百姓叫做博格,一时以来,人人口口相传,倒成了俗称。 扎鲁赫人笃信宗教,认为山川河流俱是所谓长生天的化身,这座博格峰更是被刻意演化成了长生天的神迹,一时朝拜转山之人络绎不绝。 山上修筑了简易的栈道,供人攀爬,一座祭祀长生天的神庙,如今已修筑了七年,将要完工。 “公子,这边。”一袭扎鲁赫袍子的苏岚,头上戴着毡帽,脖颈间披巾被她拉高,倒是瞧不出原样来。 “前头人声鼎沸,想不到这,如此清净。”山上风渐渐吹起,苏岚颈间的红巾被吹得不住飘动,衬着她一袭月白色袍服,仿若画中仙人。 “长生天就算是无形无踪,无所不包,无处不在。”先头引路那人回身微微一笑,“也有瞧不见的地方。”(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风波诡谲(二) “高皇帝,在九天。”苏岚解开颈间的红巾,那红巾霎时便被猎猎山风吹起,如经幡招展,“九天神佛,哪管人间事。” “站在这就能看见城外的情形。”那引路人笑着对一旁的朝云说,“若是天朗气清的时候,能望出去几十里。” “昨夜里王庭大军出城。”那引路之人指了指远处,“也算不得出城,他们本就驻扎在城外。” “你家铺子里可以多备些伤药了。”苏岚仍旧瞧着远处,抬头看了看天色,“你看这样的日子,难保不会下雨。” “下雨天骑兵的优势,就会被大大削弱。”朝云微微一笑。 “可不下雨,才能放火啊。”苏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若是放火,烧了草场,也不是没有人干过。”那引路人摇了摇头,“那一次,把扎鲁赫人逼疯了,四部倾巢而出,劫掠边境,实在是太惨了。” “哪能这样?”苏岚微微一笑,“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 “北边着火,东边下雨。一半雨水,一半火焰,可惜不能同时同地。”苏岚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我四处瞧瞧,且等我一会。” “公子请。” 朝云如今与苏岚几乎片刻不离,就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双眼环顾四周,生怕有所疏漏。 “那一日遇上的,十之八九是汉人。”苏岚瞧他这幅样子,便微微一笑,“汉人,一路跟着他,能弄到扎鲁赫徽记的箭支。这个范围其实很小了。” “所以您也觉着自己是殃及池鱼了?” “我倒是觉着那些人根本无意取我俩的性命,更像是故意要把水搅浑。”苏岚点了点头,“两个人手段再高,在没有趁手兵器的情况下,从十几个人手里跑掉,都说不过去啊。” “那有何意义?” “说得对啊,有何意义。”苏岚叹了口气,皱了皱眉,“我想通了这些关节之后,却搞不懂这样做,除了叫我和司徒岩若添了几道伤以外,还有其他目的吗?” “正因为想不通这个,我索性今日便也不去宫宴。”苏岚又露出几分笑意,“我越是不肯现身,博格越觉着金日磾说的是真的。他会好奇我,会在我身边安更多的眼线,我就可以让他更加不安。” “待打起来,也就差不多了。”朝云瞧了瞧她春风得意的脸,“苏彦业这个身份,本来就是欲盖弥彰。” “北边如今可还没有动静,晋容到底做到哪一步,我全然不知。”苏岚说着就又叹气起来,“他一日不还,我便得做苏彦业。” “待回京,我还要亲自去拜会乔安亭乔大人。”苏岚此时已是转到了那寺院工地前头,那红白相间的石头寺院,倒是和喇嘛寺颇为相像。 “他可不是个普通的书院山长。”朝云点了点头,同苏岚一起瞧着寺院前头那樽金羊,“盘口往这开,是个人物。单只看今儿这引路人,便知道乔家,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倒是谈不上,只是,实力颇强,手中也有可用之人。说到底,是世家错估了乔家。”苏岚又缓缓行走起来,身边已有些人在这寺院前,磕长头祝祷。一个俯身,五体投地,额头上都已磕出血来,却又站起身来,重复虔诚跪拜的动作。他们脸上神情并无痛苦,反而眉眼之间都环绕着一丝安宁,即使是在重复同样的跪拜,却也叫人觉着,如此庄重。 “我偶然之间给了乔家个走上来的机会。”苏岚仍旧将眼光落在那磕长头的人身上,“近来还在思索,乔家之前历代只是做个山长,到底是真无心,还是被其他家族刻意压制。若是刻意压制,那我,是不是犯了错误。” “那您有别的补救的法子?” “没有。”苏岚苦笑一下,“只能不叫他与我为敌。这个,我还做得到吧。” “公子。”苏岚回神才发觉自己已是绕了一圈,身边磕长头的人,早没有了踪影,“可回了?” “回吧。”苏岚微微一笑,道,“有劳您引路。” “这边。” 下山时,日影已渐渐西斜,山脚下倒是混乱起来,百姓渐渐聚集,瞧着情形似是不好。 “待在下先去瞧瞧。”那乔家伙计见苏岚点头,便极快地混入人群之中。 苏岚拢了拢肩上的披巾,暗处保护的人,渐渐向她靠拢。朝云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觉着不只咱自己人在身边。” “无妨,就算真有旁人,也不会对我不利的。”苏岚摇了摇头,“一会真出事,那些人有可能自己就跑了,也有可能帮我,唯独不可能趁乱杀我。” “若是知道您的身份呢?” “杀了我,玄汐也杀了?”苏岚嗤笑道,和他讲起了齐国丰台方言,“这时候,有脑子的都不会胡来。所以,我才敢大摇大摆出来。” “公子。”那乔家伙计回来时一头汗水,脸上惊慌不似作伪,“前头五十里外,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似乎是王维安和王庭打起来了。”那伙计急急道,“公子先上车回城里,如今混乱之中,消息也不准确。再晚一会,城门关了,就了不得了。” “好。”苏岚也不耽搁,径直便钻入车辇之中。朝云暗暗给随扈的人打了几个手势,恍惚间似是人影一闪,朝云才微微一笑。 “派了两个人直接去王维安那看看情形,另外一个,直接去晋容那里。”朝云低声道,“若真是咱的人打过来了,宫里头玄先生可就危险了。” “只盼金日磾能见机行事了。”苏岚点了点头,“我如今脑子里有个极危险的念头,却还是得等前头消息确准才能动手。” 马车一路跑的飞快,到得宗南城下,只用了三刻钟时间。宗南城墙下已是人头攒动,各色服饰的人皆似无头苍蝇般拼力往里头涌。 “这情形,瞧着不大对劲啊。”乔家那伙计掀开车帘,对苏岚道,“这消息如何传的这样的快,又哪里能一时聚起这样多的人?” “只怕是有人和咱出了一样的招数。”苏岚瞧着前头若有所思,“王维安若动手,除非出了无法告知我的极大意外,是不会越过我,就自个决定的。” “司徒岩若?” “也许是,刺杀他的那个呢,也未可知。”(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风波诡谲(三) 王庭里正推杯换盏,就连倨傲似幽幽白莲的魏则中,都少不得替司徒岩若挡了几轮酒,此刻一张脸上亦是红霞翻起。 博格颇为开怀地举起杯子,便向玄汐一点头,玄汐亦是举起杯子,道:“斗胆敬大汗杯酒。” “哪里,玄先生虽是商人,可方才这一席话,叫我有醍醐灌顶之感啊。”博格连连摆手,“先生于政治上,亦有真知灼见,佩服之至。” 玄汐微微一笑,与他一齐将杯中烈酒昂首喝尽。 玄汐今日穿的乃是楚地袍服,外衫袖袍宽大,喝酒时手臂抬起,那半幅袖子便自然垂落眼前,他趁机将酒杯一斜,落入袖中。 酒杯放回桌上,已是见底。玄汐捏了捏袖中那半截纱布,里头还放了个小小薄荷脑的香片,头次觉着苏岚这人,真是心细如发。 方才他离开时,苏岚将这卷东西塞入他手中,只道:“扎鲁赫人犷悍,豪饮烈酒,定然不会放过你的。我不在,你一人独自应对,若吃不消,不必硬抗。这里头还放了香片,那酒液洒到身上,也不会被人闻出破绽来的。” 博格脸上微笑极大,似是要再说些什么,他身后一人却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玄汐正瞧着博格,却见他一只手微微颤抖起来,虽是竭力控制面上五官,还是泄露出几分慌乱与错愕来。 玄汐下意识地便去瞧司徒岩若,司徒岩若此刻却是老神在在,似是并未察觉博格的不妥,正偏头与身后的魏则中说话。 博格摆了摆手,叫那人退下,自己握住酒杯又放开,如此几次,倒是镇定了不少。右贤王接到博格的眼色,便知今日情形不对,原本预备着的话,倒是没有机会讲了。非但如此,今儿这一桌大宴,只怕也立时便要结束了。 又喝尽了桌上这换上来的第三壶酒,司徒岩若那边便开口道:“我倒是忘了时辰,这臂上伤口,怕是要换药了。” 他既给了这个台阶,博格便顺势接下,一时宾主尽欢,这宴席便散。 殿外此时已是褪尽辰光,渐渐暗了下去。殿前的道上,也由着宫人点起数盏等来。 太子若朗同金日磾兄弟二人,将司徒岩若一行同玄汐又送至宫门,临登车辇,司徒岩若却是忽的看向玄汐,还启唇一笑。这笑意真诚,如雨后晴空,被夜里风灯一照,倒正当的一句倾国倾城。 玄汐见他这一笑,倒是没有惊艳之感,心中却是笃定,博格方才听了消息后那片刻慌乱,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 客栈里,苏岚早已用过晚膳,正信手拿着本话本子在读。在外到底不比家中,即便是夜里,也是灯火通彻,内室亮如白昼。这小桌子上虽是点起了好几只蜡烛,到底有几分黯淡,那靛蓝色书皮上,只“临川”二字,才将将瞧得清楚。 “你倒是还看这样的话本子。”苏岚内室并未上门,玄汐便径直走了进来,朝云递上杯茶,点了点头,便自个走了出去,还不忘给苏岚掩了门。 “话本子读好了,也有大学问。”苏岚笑了笑,摇了摇手中书册,“我最喜欢这位临川先生的话本子。梦耶?非耶?孰真孰假,谁能说得清楚。” “我便只读过,南柯记,倒是记得颇为清楚。”玄汐脸色此刻也平静如常,“一枕黄粱梦,谁不是那南柯人。” “玄郎竟也看临川先生的话本子。”苏岚倒是颇是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一枕黄粱不似你这般人会瞧的东西。太守醉入金銮,便是大梦一场。而玄郎你醒时金銮殿上,指点江山;若是哪日,醉卧金銮殿,只怕世人还要道一句,好风雅。” “一枕黄粱梦,我读着,比紫钗失又得,有趣许多。颇有几分,醒世恒言的意味。”玄汐长眉一挑,“至于,今儿说,王维安打来了?” “不巧,我正看着的便是这,紫钗记。”苏岚将手中书册放在桌子上,也端起杯茶来,“回来路上,瞧着宗南如何?”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倒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玄汐摇了摇头,道,“我倒是不知道,司徒岩若这一手玩的是何用意?” “付我的金疮药钱。”苏岚此时早已得了司徒岩若送来的信,虽未全信,倒是和自己所谋,相去不远。 “我正想着如何同博格表露自己的身份,他倒给我铺好台阶了。”苏岚毫不掩饰她与司徒岩若暗地里的“私相授受”,只笑吟吟地道。 “你说青牛部实力如何?”玄汐略略一沉吟,便笑着抬头问她,“若是给博格……” “除了这绊脚石。”苏岚眼里一片喜悦,显然玄汐的话,与她所想不谋而合。 “王庭的屏障,也没有了。”玄汐摇了摇头,眼里写着的明晃晃就是“幸灾乐祸”四个大字。 “两害相权取其轻。”苏岚忍不住笑出声来,“青牛部本就是他心腹之患,如今四部不安,和青牛部关系颇大。而且,自己被打和旁人被打,博格被逼的没有法子,也得保自个王庭一部。” “最迟明天正午,便见分晓。”玄汐站起身来,推开半掩的房门,瞧了瞧天井里头的情形,转过半个身子,只用那被月光和烛火照亮的侧脸对着她,“金日磾是招险棋,你是不是那,南郭先生,就看他,以何报你。” “他知趣,我就以完完整整地那恰报他,来日再奉上什么,也无可无不可。”苏岚拈着茶杯的手,被桌上烛火一照,显得极是好看。只是,那烛火红芯,跃起复又降落,似是在她手上,划下血痕。 瞧着天空皓月愣愣出神的玄汐,一片月光透射眉眼之上,照不彻他眼底,只一片惨白光影;轻转着茶杯,瞧着烛火发呆的苏岚,眉心一束烛火倒影,起起伏伏,却是山水也黯淡。 —————————————————————————————— “先生,大汗今晨便吩咐我来请你。”金日磾陪着苏岚走在昨日玄汐走过的宫道,“您来了,玄先生却又避而不出。” “我瞧你神色,十分得意。”苏岚今日倒是一袭青衫浅淡,只领口袖口用银线,细细绣了缠枝莲纹饰,两侧肩头,俱镶了同色暗织鸾纹,一身衣裳看似平淡,实则暗藏玄机。 “您这般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金日磾倒是赧然一笑,“竟觉几分惶恐。” “惶恐?”苏岚低低一笑,拍了拍他肩膀,“别装了,如今,不兴这扮猪吃老虎的戏码了。虽说,先头,我真差点就被你唬住。” 金日磾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唇边弧度,亦是缓缓守住,一双瞧着苏岚的眼,褪尽笑意,此刻一片锐利,如草原之上的狼一般,凶狠而警惕。 “如此,我倒是,有几分惶恐了。”苏岚被他这眼光一触,面上仍是从容平和,倒是缓缓露出个微笑来,“本是要夸你的,到现在为止,小王子你,比之其他寻常十七岁少年强上了不知多少。便是,我自个儿十七岁时,也很难做到你这般。” 金日磾眼里锐利一霎时便褪去,那一双眼里顷刻便俱是盈盈笑意,周身气息一片平和,半分狠厉样子都不剩,倒似只草原上的小羊羔一般。 苏岚对他这变脸功力也啧啧称奇,早知曾错估了他几次,却不想他竟还有这般本事,倒是心中有几分庆幸。 “其实,我要谢您,当日多心一举。”金日磾却没有引她入大殿,而是走了左侧的宫道,往更深处而去,“若不是您,我便是悄无声息地像个俘虏一般死在诏狱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哪里谈的上,叫您惶恐。” “人间哪有人能事事筹谋,都料定。”苏岚仔细打量着周遭环境,瞧着竟是往内廷样子的地方而去,“多得是偶然之下,做的决定。可既然有了第一步,就得继续走下去不是?” “那昨日一场闹剧,您要如何收场?”金日磾听了她话,缓了脚步,笑着回头瞧她,“可是叫宗南城内外,一片混乱呢。” “别心急,博格可汗这不是来向我讨教这事情?”苏岚瞧着前头有个花园似的地方出现,周遭侍卫也渐渐多了起来,心知博格怕就在这周遭,“既然你也在场,我何必多说一遍。” “我舅父,如今八成笃定,你便是苏岚。若不是苏岚,也绝对是个官身。”金日磾忽的顿住脚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倒是不必担心我,我为你所救这一节,我自个圆的很好,你若有何手段,就尽数使出来吧。你全身而退,不是难事。” 语罢金日磾脸上笑容便是单纯的客套,瞧着却又有些复杂,那脸上神色,有几分对恩人的尊重,却又不乏疑惑、试探甚至是防备,倒是契合他俩如今在这台大戏里的身份。 “多谢。”苏岚亦是声音极低地回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一张脸上瞬间便挂好了,她最得意的面具,笑容浅浅,连弧度都精准算计。一双眼里,水雾渐起,将她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叫人一望,便被那氤氲水汽,拖入她的幻境之中,再不能喟叹她所思所想。 花园深处,便是一处颇似不垂帘的帐房的亭台,里头一个昂藏身影,正负手而立,周遭奴仆侍卫,皆是往来无声,瞧着这排场,却是不小。 “博格倒是比我上次见时,气派了许多。”苏岚低低一笑,便随着金日磾缓缓走进这花园,却是不受这里头气氛所影响,只瞧着博格这花园里景致,北地花园,多苍松翠柏,瞧着倒是别有嶙峋意趣。 “舅父,苏先生来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翻手为云(一) 第一眼见到缓缓走进亭台的苏岚时,博格便确准,他必然曾在何处见过这个少年。 他听说汉人有这样一句话,是对美人的至高评断,便是,美人在骨不在皮。 而他眼前这清瘦少年的一身骨肉,便如这庭中松柏,虽嶙峋却又多了几分,风雅之意,似北地嘉木,又如南国梧桐。 若说见这苏彦业之前,他还并不能确准这个人是否便是传说中的苏岚。这一刻,他却是无比笃定,这青衫磊落的翩翩公子,定然是那个被楚地女子呼为“檀郎”的闺阁梦中人。 “仿佛曾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博格面带笑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岚,“先生这一身风致,直令人倾倒,使我愈发笃定,与先生并非初见。这般风致,世人,皆见之不忘。” “大汗过奖了。”苏岚拱了拱手,一张脸上笑意温润,皎若日出朝霞,耀眼夺魄。 “都说汉地男儿,多绝色。”博格当先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苏岚便也从容落座,金日磾亦陪坐一旁,“这几日来,便是见尽了世间殊色。先生站立我眼前,如庭中树;坐下时,又像是,峰上雪。” 苏岚倒是对博格这话微微讶异,一是他如此直白夸赞于自己,叫人摸不到头绪;二来,他汉学造诣显然并不低,话说的,倒是文绉绉,出乎自己先前的估计。 “我与您确实不是头回见了。”苏岚仍旧笑意温和,似乎说出的话,全无特别,“第一次,我在城墙上张弓,您在城下。” 苏岚这话直白地叫博格都有几分赧然,金日磾在苏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便使眼色打发了周围人,此时亭台里,便是清净的很,只他三人围桌而坐。 “第二次,是我受渤海汗引荐,在他帐中同您喝过一回酒。”苏岚面上便就这有微笑这一个表情,“那一次,我的化名是,温都苏。” “温都苏?”博格显然是回忆起了这个人,却是有几分惊讶,“温都苏似乎并不生的你这幅样子。” “大汗方才还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您,不也觉着我这一身骨肉,颇为熟悉,那上头这张脸,并不重要。”苏岚一边说却是一边抚上了自个的脸庞,“便是此刻,您对着这张叫苏彦业的脸,也未必是我真正的脸孔啊。” “那先生平日上朝顶着的是哪一张脸?”博格脸色微沉,周身威势渐渐流露,“或者说,楚国皇帝看见的脸,是否就是我眼前的这一张?” “大汗这样早,就戳破这层窗户纸了?”苏岚语意里颇有几分疑惑,“实在是爽利人,我也就不和您兜圈子了。” “那先生不妨叫我认识您一下。苏彦业?”博格倒是爽快一笑,这一笑尽是北地男儿的豪爽,看的苏岚也暗暗觉得畅快,“或者说,您何妨自称苏岚。” “苏岚也不是个好听名字,哪里不能叫了。”苏岚亦是朗声一笑,“我既然被您叫出来,也没有遮掩的必要。在下,楚国冠军侯、西北将军、殿前兵马司副指挥使,苏岚。” “你就是苏岚?”金日磾演技颇好,此时这惊怒又带几分惧怕的神色被他演的活灵活现,行云流水,瞧不出半点破绽,“那一日,你,救我,是在我审讯之后。你那时知道我的身份?” “审你?”博格声音一沉,“这是何事?” “大汗想必也不意外,救上来这样一个人,我怎能不好奇他的身份。”苏岚微微一笑,倒是对金日磾丢去了个安抚的眼神,顺势便配合他演戏,“我自然不是审小王子的人,前头抓舌头,小王子自个撞上来了,算你运气不好。” “审你的,自然是高州僚属。打头的,便是王维安。”苏岚知道博格的眼线远远到不了京城,就是高州,他也鞭长莫及,“把你打晕后,他们瞧你气度不同,合计之下,便决定用朱砂一试,歪打正着,瞧见你纹身了。于是我得信,猜出你便是大汗的外甥。接下来,救下你,就顺理成章。” 金日磾此时看向苏岚的眼光,多了几分畏惧,似是被她言语中透出来的算计吓了一跳,嘴唇只不住蠕动,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博格瞧着他二人的神色,苏岚便就是微笑,看着十分虚假,却结结实实地遮掩住了情绪,叫人听不出话中真伪,也无法从脸上判断真实与否;倒是金日磾,情绪流露极是自然又在情理之中,况且,博格眼里的他,不过就是个被娇宠长大的十七岁小王子,就算是经此大变,心机沉稳许多,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想到此处,博格倒是相信了苏岚所说的这一番话,却还是面带几分怒色地对苏岚道:“苏大人好算计啊。” “可汗说哪里话。”苏岚倒是毫不在乎,“我楚人眼里,扎鲁赫便是扎鲁赫。甭说是王庭还是那恰,或是青牛渤海,都是一样的。犯我边城,焚我土地,那便都是敌人,我对您使怎样的算计,都不为过。” “如今苏大人兵临城下,偏偏虚晃一招,玩了个闹剧,真是叫我一时不知所措。”博格嗤笑一声,“或者说,您这个算计,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可汗误会了。”苏岚摆了摆手,“司徒岩若那厮,生性顽劣,与我开了个玩笑,做不得数的,您方才不也说这就是场闹剧,确实如此。” “可楚国大军,兵临城下,确实不是假的。”博格恨极苏岚这来回兜圈子,看似耿直,实则滑不溜手,“王维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了草原,我真是颇为震惊。” “大汗一心瞧着那恰,只看见那恰主力被从朔方赶到了崖关,生生转了个弯。”苏岚说道此处,脸上笑意,却是绽开许多,似是十分得意,“可后头赶他们的王维安,亦是瞧见朔方这个口子。不仅可以撕开楚国,同样,也可以撕开扎鲁赫。这一路上几乎荒无人烟,大汗也分身无暇,白白叫王维安,趟出一条,此前从不知道的路来。这啊,也不过是长生天庇佑,撞了大运,没有叫他折在戈壁,反而找到了出路。” 博格此时脸上再挂不住,被苏岚口中的“长生天庇护”气得几乎要怒极反笑,便径直开口问道。 “苏大人要多少价码,能叫我得偿所愿?”(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翻手为云(二) “前头谈好的价格,权当做是我的医药之费。”苏岚低低一笑,道,“那一日,我确乎是殃及池鱼之属,也不指望您能替我查出是何人所为。” “只是,我的兵为您驱驰,这笔钱,咱可免不了。”苏岚瞧见博格在听得“医药之费”二字时,显然眼光一亮,便心中暗暗冷笑。 “我没有听错吧,苏大人的军费,竟要我出?”博格冷笑出声,看向苏岚的眼睛俱是戒备和嘲弄,“狮子大开口,便说的是阁下这样的吧。苏大人不妨先弄弄清楚,你坐的这地方是哪里?” 语罢,博格便猛地拂下桌上银杯,霎时退出院内的护卫,便将这小小亭台团团围住。 “舅舅!”金日磾一声惊呼,便见苏岚不知何时人影一动,已是将匕首抵在博格颈间,脸上挂着几分称得上是残忍的微笑。 “大汗,是不肯和我好好坐着谈。”苏岚状似惋惜地摇了摇头,“大汗这把匕首我用着倒是颇为趁手,觍颜向您讨来可好?” 博格脸色骤沉,心中却犹有几分后怕。苏岚方才出手极快,那院中侍卫出现不过一刹,且早有准备,苏岚就在这短短一霎时之间,便从他身上卸了匕首,再抵到他身上,出手快的他几乎未瞧清楚。 此时苏岚与他靠的极近,那血腥气混着金疮药的味道,他自然不会错漏。而他亦可感知,苏岚左手动作显然凝滞,且不敢使力。只有这般,他才确准,苏岚确乎是受了伤,否则,真要以为苏岚不过是虚晃一下。 “苏大人喜欢匕首,就拿去吧,何必开这样的玩笑。”博格扯出个笑容,身子一动,苏岚那右手便也故意一抖。 “大汗以为这是玩笑?那院中其他的卫士,也是玩笑了?”苏岚唇边仍旧带笑,那一双凤眼,此时风霜尽凝,瞧着博格的眼神,冷如霜刃。 金日磾接到博格的眼神,便道:“都退下吧。” 那院中侍卫,显然都还有所迟疑,却皆步步后退,待得金日磾面带惶恐地点了点头,又颇为忐忑地坐回原位,博格便觉脖颈间手劲一松,自己已被苏岚推回了座位上。 可那把匕首,还明晃晃地握在苏岚的右手中。苏岚似是把玩那匕首一般,用左手缓缓抚过刀背,那一条贯穿伤疤,极是晃眼。 “大汗惊着了?”苏岚微微一笑,眼光比匕首反射的寒光还要瘆人,“大汗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啊,最是多疑。现下确实是身体不便,给自己准备了不少保命的家伙事,您尽可以试试。” “您瞧瞧这手段,倒是有些弱了。”苏岚将那匕首落回鞘内,“我这人,最不好自恃武力,真论这刀剑功夫,我哪里是您的对手。” “方才,可是说到了军费?”博格此时,倒是怒极反笑,被这样一下,真有几分佩服苏岚了,“苏大人难道不知道,扎鲁赫这地方贫瘠,哪里拿得出银子。” “您之前,许了玄郎三座煤矿,不妨把边上那座,也给我,您看如何?”苏岚微微一笑,“我无意掠夺,只是,您自个也开不了,我替您开,赚钱咱俩还可以分,您半点儿不吃亏的。” “所以这军费,是你苏岚问我讨。”博格哈哈一笑,“我倒是开了眼了,原来楚国的将军都如此这般。” “若不是如此这般,您如今还能跟我在这说话。咱俩此刻保不齐正两军对垒,您背后又被捅一刀,何来心情,赏玩这院中松柏?”苏岚撇了撇嘴,道,“小王子还能给您送回来?得了便宜,您何必说穿呢。” “北军精锐,皆是我私库养着的。铠甲兵器连着坐骑,哪个不要钱?户部拨来的的军费,填不上这窟窿的。”苏岚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至于,还有羽林卫,那可是勋卫,非世家子,不得入。这些人养起来,更贵。我也不怕告诉您,一年小二十万两白银,您换一个人试试,可能拿得出这样多,来贴补朝廷军费。” “北军您二十万两就养的住?”金日磾忽的开口,“若如此,您不亏。三座矿山,您拿七成,少不得也小百万两银子了。” “小百万两银子?”苏岚嗤笑一声,“若是真有这般的利润,我瞧您不论如何,都得学会这开矿采矿的本事。” “我若加这座矿山给苏大人您,苏大人预备以何报我?”博格皱了皱眉,缓缓道。 “青牛部,乃您心腹大患。”苏岚微微一笑,“那恰部,本是除了王庭以外,势力最强,否则也不会做了您的姐夫。” “可那恰此番折腾下来,确实元气大损。先没头没脑地被我楚国,在朔方之下,迎头一击,又被逼着,到崖关下,挨了您和周国的一击。”苏岚笑着瞧了瞧博格神色,“虽说,咱三家都未尽全力,却也打击不小了。况且,那恰阏氏一死,金日磾小王子险些也不保,您同那恰也是彻底撕破脸了。” “可偏偏不巧,您欲一平四部,本是个密不透风的事,被如此一搅和,此时天下皆知,这关口再不是好时候,您也只得,日后徐徐图之。” “眼下,您最头疼不就是青牛和渤海了?”苏岚见博格神色初霁,便不再挑衅,亦是温和了许多,“渤海向来安分,且自居一隅,倒是短时间内,没有问题。青牛则是王庭屏障,能没有自个的想法。” “那恰反叛的信,是青牛部递给我的。”博格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却是睨着苏岚,“青牛还算忠心。” “青牛不战而走,还给苏岚和玄汐送信,说可代为引荐到可汗您这,还真是忠心啊。”苏岚笑呵呵地点点头,从袖口中拿出卷牛皮来,放到博格眼前。 博格见了这牛皮卷,却是再端不住脸上笑容,面容上的情绪都有了几分僵坏。 “我借楚人之手清理青牛部,何尝不是,引狼入室。”博格眼光在那卷上一扫,长叹口气,看向苏岚的眼光亦是灼灼。(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覆手为雨(一) 三月的最后一日,晌午便下起雨来,宗南城天空霎时变成了黑灰色。 直到夜里,这雨也仍旧下着,宗南城周围的几片草场,新长出的草,俱被这倾盆雨势压得低了头,而草下泥土,此时已是泥泞非常。 宗南城外八十里,王维安额前粘着几缕被雨水浇透的发丝,雨下的大,晃的他眼都难以睁开,水珠沿着高挺的鼻梁,一路滚落盔甲之中。 胯下坐骑,“呼哧呼哧”地喷着响鼻,前蹄不住地刨着泥土,那裹着的草圈子,踢烂了些,手上微微用力,便觉泥土湿滑,脚下不稳。 雨下的依旧,天色黑沉,草原上点不起火把,空中连颗星宿也见不到。 王维安缓缓吹动胸口哨子,一声尖利地长啸,霎时在这旷野回荡起来。 王维安点起火折子,将琉璃盏交到郦远手中,郦远于是举起那琉璃盏。 琉璃盏中的烛火,是这苍茫天地间,唯一可循的光。在这一刹那,极微弱的光,似乎能照彻这瞧不见尽头的亘古暗夜。 “进攻!”为他副将的宋凡大喊一声,随后传令兵接着高声大喊,“进攻!”,“进攻!” 马蹄声,脚步声,所过之处,带起泥水翻飞。那方长出的新绿,被马蹄和脚步,接连碾压,在风中颤颤巍巍,终是被一滴硕大的雨珠,彻底压弯。 “是楚人!是楚人!”酣睡之中的帐房里,隐隐有光,在这旷野之中,尤为醒目,巡夜的将士听见远处声震如雷,连连揉着自个惺忪的睡眼,那甫张开的眼,霎时便惊恐的长大,发出几乎不成音的句子,似是破碎的啼叫。 “快!楚人来了!”一声连着一声的吼叫,青牛部的士兵极快地便冲出各自的帐房,顷刻之间,亦是做好了仓促迎战的准备。 女人和孩童的啼哭声,在这个夜晚,混杂着雨水排地的声音,叫人不住胆颤。 “立刻向王庭大军求援,快去!”青牛可汗一边穿戴着铠甲,一边大声叫到,凌乱的被褥里,姬妾柔软的身体还若隐若现,那卷被子,此刻正微微起伏,传出低低的啜泣声,“其他人,随我迎战!” 郦远手中的琉璃盏,照着王维安的半截下巴,男子脸孔弧度冷硬,下巴紧抿,转瞬却是牵动了一个笑的弧度。落在郦远耳朵里的声音,隐含嗜血的兴奋:“瞧瞧,都还在睡梦之中呢,就这样一个部落,似乎染不红这片草场。” 郦远在他一扬鞭长啸着冲出去时,脑海里忽然想起,去年大寒时,苏岚站在高州城头吟的那首诗。 夜深千帐灯。 琉璃盏一晃,郦远也冲入这大雨之中,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已响起第一声死亡的呻、吟。 ———————————————————————————— “点了个炭盆,还是冷。”苏岚瞧着外头的雨势,叹了口气,却缓缓关上了窗子。 “待一会锅子的水热起来,就暖和了。”客栈二楼的内室,已是拼好了桌子,黄铜的锅子正咕咕冒着热气,旁边还难得地放了几样蔬菜。 苏岚听得玄汐的招呼,便坐回桌边,笑着往滚开的水里,加着辣子。玄汐摇了摇头道:“我虽也好吃辣,实在比不上你,我都有几分怀疑,你的辣子里头是不是搀了罂粟粉。” “如此凄寒之时,吃辣,才是正途,何必委屈自己。”苏岚的笑颜,在那缓缓散开的白色水汽后头,隐隐模糊,“况且,你心中不安,真是哭了,以辣哭了来掩饰,我也不会戳破你的。” 玄汐嗤笑一声,自顾自地夹了片羊肉,到锅子里涮了几下,便夹起放入口中,一时心胸舒爽,倒是无暇与苏岚斗嘴。 “京兆府,有家归来居,似是楚国第一家锅子。”玄汐连连烫了几片羊肉,才缓缓道,“如今竟是又添了泡椒锅子,菇子锅,俱是燕国的吃食。” “没有看见,你眼前这锅,也印着他家的徽记?亏得郦远心细,临出京前,倒是在邵徽的车里,塞了个铜锅。这铜锅被朝云瞧见,便裹到了他的车上。”苏岚才烫了片青菜,倒是不急着下肚,微微一笑,道,“向来咱俩也颇有福气,难得我今儿心情好,也就告诉你个隐秘之事。其实,也不是何等不能说的事,便是,归来居的老板,正坐在你眼前。” “你若赚起钱来,真有成百上千种法子。”玄汐一时感慨,口中啧啧称奇,“怕是你夜里躺在床上,便尽数在琢磨如何从我等口袋里,掏出钱去。” “你想,这等寒冷雨夜,我那归来居,怕又是人声鼎沸。”苏岚忽的放下筷子,瞧着那袅袅水汽,倒是低低叹息一句,“人之一世,皆有寒彻骨髓之时,这一锅滚开的水,倒是能熨帖肺腑,那怕只得一瞬。” “雨下的越发大了。”玄汐涮肉的姿势,亦是风雅好看。屋内炭盆发出的“噼啪”声,也为雨水落地的声音遮掩,再听不清楚。 “你说,血染草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样子?”苏岚夹着片刚在红油里涮过的青菜,冲着玄汐微微一笑,那红油恰好滴落在雪白帕子上,似血又不及那般殷红。 ——————————————————————————— 大雨落在王维安的剑上,将才沾上的血,瞬时又冲掉。血不住地染红剑,而剑又顷刻间再归洁净。 青牛部极是顽强,虽然初初拼杀之时,被打了措手不及,但此时牵上坐骑,扛起刀剑,便又是草原上的儿郎,悍勇而无畏。 谁人不知,这一夜,楚人似天降的修罗,为得便是,叫青牛部这三个字,再不存于世上。 郦远手中风灯一转,楚国骑兵纷纷聚拢中央,手中长剑在泥泞地上,“倏地”便一齐滑动,霎时溅起一片泥泞,原本湿滑的草场,此时更是寸步难行。 楚人的簪缨上,此前皆涂了从动物身上特特收来的荧光膏油,此时大雨冲刷,多半已是发不出光亮了。 郦远左手一挡,血水便喷了半面,那挤过来欲挑琉璃盏的扎鲁赫人霎时便滚落地上,他的坐骑亦被后头上来的郦青,一剑斩杀。 琉璃盏上,已是血红一片,那烛火仍旧发着微弱的光,为楚国将士指引前头方向。 “诸位!随我冲进大营,将青牛部,彻底绞杀!”王维安的喊声,已是声嘶力竭,在这夜色之中,显得高亢而凄厉。 “冲进大营!”,“冲啊!”,“绞杀青牛!”,此起彼伏的号令,一霎时响彻草原。 楚军皆是双眼赤红,在这雨夜里,被滚烫的鲜血灼的兴奋难安,随着主将这一声呼喝,便如刀剑不入一般,奋力向前冲杀。 “王庭的援军呢,怎的还不到?”青牛可汗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的液体,狠狠地道,“不过四十里,快一个时辰了,还不到?” “若王庭援军不到,咱定然撑不到天亮,可汗,还请早做定夺!”他身边一个将军样子的男子急急地道。 “定个屁夺,逃得掉吗?”青牛可汗愤恨吼叫,“打吧!横竖都是个死了!” “可汗,王维安带着人往大帐这边推,挡不住了!” “你去前头大喊,妻儿俱在大帐,顶不住,他们便一线生机也没有,逃都逃不掉!”青牛可汗身边的那个将军,大吼一声,拔出腰间长刀。 “可汗!我去与这帮楚人拼了!” 帐外的汉话声音越来越响,那拼杀声中,汉人在说些什么,王帐里的人,全然听不清楚,只有那语音清冷又极高亢,隐隐有几分声嘶力竭的声音不住传入耳中。 那个声音,说的是。 “生擒青牛可汗者,赏银千两!” “活捉青牛贵族,赏银五百两!” “大帐就在前头,给我冲!” “女人孩子不要纠缠!所有高于此鞭的男子,有一个算一个,杀无赦!” ………… 天色将明时,这倾盆大雨,霎时停止。似是老天爷丢出这场大雨,却又一股脑地收拢回去。 一夜鏖战,青牛部的大帐,此时已是一片死气弥漫。 雨后清新的出奇的泥土香气,包裹着极是浓重的血腥气,在这片草场上经久不去。 王维安的脸上,一片血液已是凝固,他牵着马,走过这似人间修罗场般的战场。 血被雨水冲刷,流入土壤。一片新绿之中,俱是倒地再不能起的尸体。 郦远手上仍旧提着琉璃盏,另一手的虎口此刻仍在微微颤抖。即使是刀尖上淌血的杀手,也从未一夜之间,取了这样多条性命。 他身后,青牛可汗被五花大绑着按在地上,旁边跪着的皆是这青牛部的贵族,男男女女,有人尚衣不蔽体。一霎时,便呼呼啦啦全数被踢倒在这泥水之中,亦是跪了好大一片,男女老少,足有百十号人。 “都说扎鲁赫喜欢多生孩子,讲究多子多福,我今儿算是见到了。”一脸疲惫的宋凡,仍是强打精神与王维安说着俏皮话,而王维安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径直便走到青牛可汗面前。 “这份大礼送给博格可汗,我家侯爷,确实拿得出手了。”宋凡又笑嘻嘻地凑了上来,站在王维安身边,缓缓打量着跪在地上的青牛可汗。(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覆手为雨(二) “大汗觉着这份大礼如何?”苏岚微微一笑,举起银杯,向着博格祝酒。 “苏将军出手果然十分凌厉。”博格鹰隼状的眼睛,在苏岚和玄汐身上来回扫过,“您身上伤口,好的差不离了?” “若是不好,我可不敢饮酒。”苏岚哈哈一笑,将银杯中酒饮尽,“矫情的可不单单是周国人,楚国人也如是。” 苏岚提起前次宫宴上司徒岩若的言语,博格有一瞬一闪而过的尴尬,随后却是随着苏岚和玄汐一同大笑起来。 “我可以认为,苏大人这是在为周国人讨礼物?”博格放下手中酒杯,颇是戏谑地瞧着苏岚。 “您要真这样觉着,也无可无不可。”苏岚点了点头,“顾三公子之死,司徒岩若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以我之见,可汗也没有旁的选择不是。” “昨日,我二人想吃红油涮锅子,少不得青菜相佐,便在街上各家店铺寻这青菜。”玄汐瞧了瞧苏岚,仍旧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话语却是软和了许多,“手下人找了市集一圈,都没有寻到。我初时以为,是手下人办事不利。半个时辰不到,顾家商号却是送来半斤青菜,却听那掌柜的说,这宗南城的青菜,大概都在此处。” “宗南便是一两黄金都不一定换的回,一两青菜。”博格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样子,“半个时辰能给玄大人弄来半斤,却是惊人。” “父汗。”若朗从外头走了进来,眼光扫过苏岚和玄汐,顿了一顿道,“王庭大军,正和王维安在宗南城下四十里处对峙,楚军不见主帅,只有王维安和宋凡二人略阵。” 玄汐冷若冰霜的脸,都隐隐显出几分笑意,本就笑意温润的苏岚,此刻已是轻笑出声。 若朗一头雾水地瞧着这两个“楚国商人”,语气中有几分气恼,继续道:“青牛部贵族,被王维安直接绑到阵前,扬言,巴图鲁进一步,便杀一个。巴图鲁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后撤,并派人来问您。” “王维安倒是个狠角色。”博格点了点头,“昨夜他雷霆手段,绞杀整个青牛部,除了妇孺,男子几乎被屠杀殆尽。不要和他交锋。” “父汗,儿臣以为,楚人此时已是筋疲力尽,正应该迎头痛击!”若朗单膝跪地,声音隐隐拔高,颇是狠厉。 “他真杀了你舅父,你如何面对你的额吉?”博格语意急促,却是能听出几分古怪的愉悦。 “我。”若朗一阵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脸色涨的通红,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王维安此人心性坚韧。”苏岚看够好戏,便开口道,“真打起来,他能把青牛剩下的贵族和妇孺一个一个地杀了。他,做得出。” “叫巴图鲁遣人与他去谈,请苏岚和玄汐入城。”博格瞧着若朗,神色颇是严肃,“告诉他,王庭愿意付出代价,换回青牛可汗。” “父汗。”跪在地上的若朗抬起头来,似是不肯相信这是博格口中说出的话,可眼底确有结结实实的欢喜。 “还不快去?”博格大手一挥,若朗便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我这长子,已二十岁了,却嫩的不行。”博格瞧他身影,却是叹了口气,瞧向苏岚,“我记得,苏大人您,不到二十吧。” “我八月二十八,在京兆行冠礼。”苏岚微微颌首,“届时就二十了。” “真是年少有为啊。”博格却是点了点头,一双眼里倒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顾三公子,是折在了青牛部二王子手里,这一回,不必我给个交代,苏大人就代劳了。”博格笑了笑,“至于楚国和周国,都极力促成的这榷场一事,我倒是想问上几句。” “可汗请讲。”玄汐点了点头,缓缓道。 “第一问,便是扎鲁赫有何能跟这两国交易的。若真开榷场,只怕不出十年,扎鲁赫便会被你楚周两国蚕食瓜分。”博格眸光一冷,扫在玄汐身上,便定住不动,“我啊,还想坐这屁股下的王座。” 玄汐轻轻拍了拍手掌,道:“可汗这真可称得上是高瞻远瞩。只是,扎鲁赫不参与榷场,就不会被瓜分蚕食?” “可汗瞧瞧,西边是楚国朔方,楚人同熙国的商路从此处沟通;背后是崖关,周人商队过扎鲁赫胆战心惊,周军能不与您为难?”玄汐转着手中的银杯,眉眼间一片冰霜,却又挂着几分从容,“北边,矿山许给了楚国商人,掌握您武器锻造的还是个周人,东边更不用说了,是楚国和周国的榷场,更是您年年劫掠粮食的线路。楚周多豪富,皆盯着这榷场赚钱,为了保住自个的钱袋子,他们是乐得给北军,给西北将军府拿军费的。” “扎鲁赫说好听了,是周旋各国之间,说不好听的,不过就是在这,艰难求存罢了。”苏岚瞧着博格已泛起铁青的神色,更是微微一笑,“我本不想把话说的难听,可难道不是这个理?” “我亦可楚周之间,左右逢源。”博格定了定心神,发现自己一直被苏岚和玄汐在牵着鼻子走,“楚国花了这样大力气,来拉拢与我,还不是觉着和扎鲁赫打不起?” “打不起?”苏岚冷哼一声,“您城外四十里的,不是娃娃兵,是北军。” “周人才是你的心腹大患。”博格摇了摇头,“若城下开战,你高州城必然为周人突袭。周人最骁勇的将军确实在宗南城里,可高州空虚,似乎是个将军,就能拿下。届时,高州就会像是个毫无防范之力的姑娘,只能任人蹂躏。” “可汗说这番话,无非就是告诉我,您不想和我打,我也不会和您打。”玄汐今日一直是这幅冷若冰霜的样子,却叫博格不住地想起那一****笑容如春风和煦,“何必叽叽歪歪,说了半天。” “开榷场,对您有好处,而且大得很。”苏岚也是幽幽叹息,“我会输送工匠给您,这宗南周围,亦可耕种。周国粮食可以与您正当交易,那何必做贼?” “至于银子,您送矿山给我,我得了钱,自然与您分红。”(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覆手为雨(三) “可算是换回了自己的脸。”浑浊铜镜之中,郦青噙着笑意,那张娃娃脸和苏岚的眉眼相去甚远。 “我以为,你更喜欢我的脸。”苏岚笑着睨他一眼,这一笑,却与往日不同,倒似更加开怀。 “我原以为主子是运筹帷幄之中,胸有成竹。”郦青坐在她身后椅子上,脸上也挂着极松泛的笑意,“看来,您和我一样,都会紧张。” 苏岚夸张地叹了口气,道:“哪里会不紧张。” “眼下,咱配合博格演了一场,四部情深的好戏,可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有洗干净。”郦青凑近苏岚,“您瞧瞧,这宗南城上下恨不能将咱生吞活剥,这黑锅背的不舒坦。” “他若真能将你生吞活剥,便不会这般敌视与你。”苏岚捏了捏郦青的脸蛋,“双方实力其实差不了这样多,只是,我们步步占了先机,便有了居高临下的俯瞰之势。” “再加上,这回司徒岩若投桃报李。”郦青移开苏岚的手,颇是气恼地嘟起嘴巴,却是赌气道,“和您这合围真是契合的不行,真是狼狈为奸。” “还多谢你口下留德,我以为,你要说我是奸夫****,竟只是狼狈为奸。”苏岚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还剩下最后一关了,崖关,且看周人如何收尾。” “之后便可一路北上,去会会这位敢和我打擂台的周国人。” 宗南王宫中,博格大妃正同青牛可汗抱头痛哭,站立一侧的若朗神情尴尬。 昨日苏岚和玄汐入城时,宗南一时街巷人声鼎沸。即使恨不能生啖其肉,风将苏岚头上风帽吹掉时,城中仍是寂静了一瞬。 那等摄人心魂的美丽,如同春日原野,即使她居高临下,即使她神色倨傲,即使她唇边笑意更似炫耀,那一刹那的光华,亦是平生罕见。 苏岚随即一脸随意地,用袖中白玉扇挑下玄汐风帽的动作,更叫宗南城百姓几乎窒息。 与苏岚容色难以分辨高下的另一张美丽脸孔,却带着全然不同的气息。冷若冰霜,因而更显艳绝。 “这,便是屠了一部的人?”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叫呆愣原地的若朗更是难堪。 那两张脸于他是何等熟悉,那宫宴上与父汗言笑晏晏的男子,竟是倾盆大雨里屠戮她亲族的修罗。 “那一夜,他们俩,在宗南城里。”站在他身侧的依旧是金日磾,博格有意以他为下一任那恰可汗,已在王庭里流传许久,“是王维安屠戮的青牛,你看,就是苏岚后头那个人,一直眼光警惕,四下逡巡。” “你,早就知道他俩的身份?”若朗狠狠瞪着金日磾,似是再不认识这位自小一齐长大的表弟,“你竟然装的这样像,一个字都不说!” “兄长,您失态了。您,是太子。”金日磾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又用眼神看向左右贤王那边,低声道,“您看,他俩也是刚才知道,却表现的如此镇定,您,也不能露怯。” “你。”若朗一阵语塞,却是强迫自己站定,因为。 苏岚和玄汐已是挂着那倨傲笑容,来到了他的眼前。 “若朗,若朗。”尖利的女声,将若朗的视线拉回来,他掐了掐自个的手背,发觉自己仍站在大妃殿中。 “额吉。”若朗点了点头,“您方才可是叫我?” “你为何发呆?”大妃急急道,“你舅舅如今这情形,你便不做打算?” “额吉,我能做何打算?”若朗回过神来,却是一脸苦笑,“父汗手下,我如何能做打算?” “太子,您长大了,是可汗的子孙,我青牛的血,只会玷污你的高贵。”一脸憔悴的青牛可汗,缓缓道,看着若朗的眼神,却是锋利如霜刃。 若朗急急道:“您这是说哪里的话?我若不在乎您和额吉,此刻就不会在这了!” “若朗?” “额吉,王庭上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您和舅舅呢,还有何余地?”若朗扑通一下便跪在地上,瞧着博格大妃,“若舅舅安分守己,父汗,会供养于他,叫他在王庭中了此残生。而没有了身后部族的您,也还能做到了王妃。” “额吉担心的是你啊。”大妃急急地道,也顾不得若朗话语中的无数眼线,“你该如何自处啊?” “额吉,不必为儿子担忧。”若朗叹了口气,虽是眼底还残存着恍惚和畏惧,可那张二十岁的脸孔,终于出现了属于男人的坚毅神情,“我还得奉劝舅舅一句,之于那恰,您的仇,深得很。” “金日磾?”青牛可汗叹了口气,“罢了,都是长生天的安排。” “儿子,还要到前头去,就先走了。” ———————————————————————————————— 夜里前头军报传来,说是那恰主力借着王庭放开的口子,从崖关东折,回返草原。却被周国察觉,谢之仪当即出城在后头追赶。 那恰一时慌乱之中,队伍被他拦腰截断,那恰只有六成主力得以逃脱,并进入王庭的保护之中。剩下四成,尽数被谢之仪俘虏。 谢之仪的俘虏中,便有那恰可汗和他长子。再被谢之仪识破身份之前,那恰可汗便掐死了儿子,随后自尽。 惊诧的谢之仪这才发现,那衣裳被割破数处的人,竟是那恰的可汗。 消息当夜便传遍草原,昔年草原上的另一头狼,那恰可汗竟是如此戏剧而又潦草地匆匆而去。 而另一个问题很快将众人抛洒的那一点残存的唏嘘勾引回来,那就是,那恰虽折四成主力,可他实力不弱,仍有六成成功脱逃,此时正群龙无首。 那恰到底还会不会存在,而谁又将成为下一代新汗? 众人并未疑惑太久,随着司徒岩若紧跟着现身宗南,用他惑人心神的不羁姿态,说动博格加入榷场,局势便已是清晰。 博格随即宣布,由若朗代他,陪同金日磾带领那恰回返北境草场,并由巴图鲁随行护送。 在启程前一日,金日磾在博格峰那刚刚竣工的长生天神寺中,登位那恰新汗,以十七岁成为扎鲁赫最年轻的四部可汗。 在那无处不在的长生天的注视之下,他接过博格手中的钢刀,又虔诚跪拜在他的脚下,高呼:“汗王万岁。” 博格四部归一的野心,在这一刻,成为了昭然若揭的秘密。(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北地铁场(一) 楚国太和殿上,此时晨钟响过,正是五日大朝之时。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纳兰瑞,今日心情瞧着却是不错,连日来因括隐而时刻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跪在地下的臣子,瞧他这副样子,更是都暗自松了口气。 “今儿朕来前头的时候,兵部刚接了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纳兰瑞叫起时,语音里还带着几分笑意,待得群臣站定,他声音里依旧满是愉悦,“朕粗粗一看,乃是半个多月都没有动静的西北将军府上的折子。” 纳兰瑞说完这话,还笑着看了看大兴党的那位出了名的“五日御史”方琅,方琅大朝之时必有弹劾折子递上来,因大朝五日一次,因而得了个“五日御史”的称呼。 方琅却是前日小朝时,便弹劾了整个西北将军府一次,只道,西北将军府跋扈专擅,出征在外,已是触了朝廷逢战,五日则需奏兵事的规矩。 他被纳兰瑞这一瞧,倒是难得的有几分羞愤和尴尬,不为别的,今日正式弹劾苏岚和玄汐的折子,此刻正在他袖中,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 “这样,刘元啊,你念给各位臣工听听。”纳兰瑞看够了戏,便笑着对已是秉笔太监的刘元道,“近日来朝上气氛懒散,就算,给诸位爱卿,提提神?” “臣,此战自朔方出,辗转戈壁,得辟新路,直捣宗南。时宗南遇大雨,臣率所部夤夜出击,攻青牛部之大帐,鏖战一夜。此战,斩敌六千余众,残部多妇孺老幼。擒青牛可汗及其子等贵族,共计百人。臣麾下高州将军王维安为先锋,作战骁勇,当计首功。 ……博格献雁门以东草场十三座,臣遂以青牛部余众还之。臣欲以此草场十三筑新城以为榷场之用,另周国使臣入宗南,请引扎鲁赫四部共商榷场之计,臣不敢擅做决断,请陛下圣决。 臣苏岚、玄汐叩首再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岚言辞写的极是朴实,中间连和谈过程都一一简述。而群臣听着刘元那尖细的嗓音,皆是怔楞当场。 折子虽是委婉,但,苏岚这是屠戮了整个青牛部?还以此为筹,得了扎鲁赫十三座草场? 方琅碰了碰袖袋里的折子,只觉着这硬邦邦的东西,此刻如块火炭般,烧的他胸口灼灼。 “苏、玄两位爱卿,皆是头次执掌西北将军府,得此战绩,朕心甚慰。”纳兰瑞扫视一圈底下臣子的神色各异,才缓缓道,“朕望朝廷上下,上下一心,方能不负我大楚黎民,不负,我前军浴血的将士。” —————————————————————————————— “过了前头那湖,就到了那恰地界了。”金日磾瞧了瞧苏岚的车窗,才骑上马的少年脸上终于露出了这几日来,第一个属于少年人的笑容。 “那是呼伦湖?”司徒岩若从窗子里探出脑袋,笑意欢畅,“那恰可汗不如在此驻晔,这五日的路,赶得我骨头都要碎了。你后头那一众老幼,只怕也吃不消。” “正是。”若朗脸上半分好颜色也没有,说完这话,便径直甩了鞭子,飞掠而出,一时前头队伍发出接连的呼喝之声,竟是都加快的速度,在这片草场上驰骋起来。 “郦青,你也快点,车怎能驾的如此温吞?”司徒岩若拍了拍车辕上坐着的郦青,倒是对着一侧不发一言的玄汐,忽的绽出个微笑来。 “王爷若是不乐意坐,可以不坐。”郦青头也不回,便刺了过去。 金日磾倒是微微一笑,便道:“在此歇息一日,也无不可,我亦可先遣些精锐回到那恰王庭,以作整顿。只是,需跟渤海送我等的使节有所交代,免的,渤海可汗又生出心思,我这便去交待一声。” “有劳可汗。” “他适应的倒快,才几日,真有几分大汗的样子。”司徒岩若瞧他绝尘而去,那背影挺得端正,一点少年人的样子,都找寻不到,“这一趟啊,倒是他得利最大。” “王爷若是觉得白跑一趟,此刻便可回去了。再往前走,只能是越走越赔。”玄汐放下手中的话本子,瞧了瞧司徒岩若,“已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何必,再搭上这不菲车费呢。” “玄大人,不,玄侯爷,您这是在问我要路费?”司徒岩若低低一笑,“这车,不是您的吧。” “我倒是好奇你是如何说动魏则中的,他就甘心如此回京给你遮掩去了。”苏岚叹了口气,看都不看司徒岩若一眼。 五日前,王维安率麾下士卒,先行回返高州,并由邵徽出面与扎鲁赫交割草场事宜。剩下苏岚和玄汐,带着不到千人的精锐,便跟在那恰的队伍之中。而本以为就此回返周国的司徒岩若,竟也轻车简从跟在了这队伍之中,周国使团,则有魏则中和卢仲带着,回返邺都。 “我其实十分好奇,这位周国商人的身份。”司徒岩若叹了口气,“周国那春日大祭,还未结束,我实在不愿回京。” “三月三祭到四月三,还不够?”玄汐低低一笑,“那真是,劳心劳力。” “今年是父皇驾鹤第五年,连清因而延长祭祀至四月十五。”司徒岩若亦是苦笑一声,“此时朝野只怕正说我不孝。” “孝悌都是皇上的,一个王爷留贤名何用?”玄汐瞧着司徒岩若忽的一笑,“您这身羽毛,可不是用来爱惜的。” “玄郎真知灼见。”司徒岩若略略拱手,瞧着玄汐,亦是微微一笑。 —————————————————————————————— 午时,一众人等便驻晔在这呼伦湖畔。湖分东西,那恰渤海各执一半,此时所在,已是那恰地界。 苏岚一应起居,又交回郦远手中,朝云早在七日之前,便已先行前往去与晋容会合。 坐在狐皮毡子上的苏岚,笑着瞧郦远归置东西,却是叹了口气:“还是阿远你贴心,不到半个时辰,便一切妥当,我以后,定不叫你离身了。” “北边的消息,如何?”郦远面无表情地给她倒了杯水,便开始理着这几日传来的天下消息。 苏岚叹了口气,并未说话,神色虽是如常,郦远却仍是一眼看出她心中忧虑。 “真不好?”郦远也皱了皱眉,仔细盯着苏岚的脸。 “可以说,情况有点诡异。”苏岚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瞧着郦远,“若我猜的是对的,那情况就要复杂的多了。” 苏岚又长长叹了口气,看着帐子顶,心中已是不住哀嚎。 自己这一回,可能,遇上老乡了。(未完待续。) 谁记此间年少(上)【七夕定制齐】 这七月七,便是南国的女儿节。 这齐国后宫即使空虚,仍旧锁着一众豆蔻少女。这等仲夏季节,如何能安居宫室之中。 素来驭下颇严的贵妃难得发了话,叫各宫自行取乐。不到夜里,这往日静的出奇的皇宫,便处处响起笑声。 只一处不同,沉寂更甚往日。 —————————————————————— 穆华嫣初嫁我时,曾似赌气一般问我,你便是惦记着她,又能记得几年。 我不记得是如何回答于她,或是根本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便落荒而逃。 “宫里怎的如此热闹?”我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额角,自嘲一笑,怎的批着奏折,便鬼使神差地想起这一茬来。 “陛下忘了,今儿,是七月七呢。” “七月七啊。”我站起身来,望着这御阶之下,铺展的九重宫阙,第一次觉得,这里何其孤独。 这勤政殿,仿若这旷野中,更孤独的一盏灯,即使提灯,周遭仍旧是一片死寂。 殿外此时竟下起雨来,我听见我那自小亲厚的内侍李胜,笑着道:“您瞧,牛郎织女怕是相会了,因而喜极而泣。” “喜极而泣?”我摇了摇头,“参商二星,一年得见一次,当真欢喜?相见争如不见啊。” “去把那边伞,为朕取来吧。” 半个时辰后,我独自提灯走在宛平的街市上,打着那把绘着水墨山河的二十四骨油纸伞。 宛平仍旧下着雨,街市繁华更甚往日,提灯之微光,有如萤火。 其实,我和她的第一次相见,并不是人们口中的那个雨天,我与她的缘分,比那一年,实则长久。 我长她四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也不过才七岁。第一次见到她,是那一年的八月二十八,她的生辰。 我的娘,慧懿皇后死在那一年的三月十三。即使我是中宫嫡子,失去母亲对于一个生于深宫的孩子而言,仍旧意味着,失去庇护。 八月二十四那天,我仍旧因为误食了糕点中的花生碎而浑身红肿,躺于床上。我的伴读,苏家阿峻和王家阿愫的到来,却给了我颇大的慰藉。 那一年,苏峻刚不过十岁,而与我同年的王愫也才拜在俞安期座下不及一年。尚是孩童的他们俩在言谈间,多次提及八月二十八的宴席,我于是颇为好奇。 才知道,那一日是苏峻小妹,那个据说,出生时苏府芙蓉一夜俱放的女孩子。叫我更为惊诧的时,王愫的那位小师妹竟就是这位苏家四小姐,苏颜。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还笑着对苏峻说:“你家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儿,怎的选了这样简便的名字?” “父亲不盼她一生韶颜,只愿她,笑颜常驻。” 直到我人生的最后几年,回想起苏峻那时神情,亦觉得触动非常。他的神色尚有懵懂,却欢喜而骄傲。 我在八月二十七那一日,竟全然好了。那时的我已模糊懂得,利用父亲心中对母亲那残存的微淡愧疚与怀恋,来达成我自己的心愿。 父皇无法拒绝,那个抱着他膝盖,眼中因宫中无人陪伴而隐有泪光的七岁小儿,因而破天荒地准许我那一日同王愫一道去苏家看个热闹。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开这座宫城。才出宫城,便是宛河长长。宛河西坊在我登基的第三年,便有了那“十里胭脂巷”的繁华风、流,这所谓十里秦淮更是天下男子心中世间第一等的销金窟,温柔乡。东坊则多聚豪强,有乌衣巷长六里,皆是显贵聚居。而程侯府就在那条寸土寸金的乌衣巷上。 显立十年八月二十八清晨第一次来到这座府邸的我,还不会知道,这座曾是宛平豪宅园林之冠的府邸,在显立二十一年被付之一炬,而就在此时此刻的几年后,我将倾我私库之力,将其修缮,一草一石,皆如当年。 同样我也不会知道,那个微笑着和我行礼,笑容和煦,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将因我,在十年之后的一个雨夜里,倒在冰冷河滩,死时中十三刀,尸首被泥浆覆盖。 进入这宅院,我的眼光,最先瞧见的是墙角那两棵极瘦弱的香樟树,极突兀地出现在那精心的造景之中,显得颇为滑稽。 而那两棵香樟树,现在就在我的私库里头,被雕成两口箱子,装满丝绸。 我与她那一日的相见,其实更似偶然。 坐在荷花池旁假山上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裳,衣裳上绣着大朵的芙蓉花,我远远望去,只觉得这女孩子着实大胆。 许久不曾笑过的我,跑到她背后,鬼使神差地想要大吼一声,来吓她一下,谁料想,她却先开口,道:“臭阿愫,我知道是你,不要装神弄鬼了。” “我,不是王愫。”说出这句话时,我已隐约猜到这个小女孩便是今日宴席的主角。 她“咦”了一声,转过头来。尚有婴儿肥的脸上,笑容浅淡的不像是个四岁的小姑娘,却真实地叫我只想跟着她咧开嘴角。 她的眼睛那时仍是偏圆,只隐隐可以看出苏家那标志性的凤眼的轮廓来。她转动那黑黑的眼珠,偷偷地打量着我,迟疑地道:“您是,五殿下?” “齐朗。”我鬼使神差地点头,又轻而易举地就叫她知道了我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还甜甜一笑:“殿下既然来了,合该跟我说些什么?” “生辰快乐,苏四小姐。”我愣了一瞬,也笑了笑道,便听见她的笑声如银铃清脆。 “你怎的坐的这样高?”我瞧见她转过头去,仍是翘着两条短短的腿,看那荷花池。 “不高的,殿下娇贵,我就不叫您上来了。”待我回想,我只觉着这个四岁的小姑娘,心智成熟的叫我诧异,“哎呀,要是阿愫在,我就扯他上来了。” 我忽然非常嫉妒他口中与我同龄的王愫,有爹有娘有师傅,还,和她玩的如此,愉快。 直至今日,我仍然好奇,那一****为何孤单地坐在那假山石上,在这个她的生辰。而我选择凑近她,也不过是因为,那一刻,我觉得她与我,一样孤单。 其实,时至今日,我有些懂了,该遇见的人之间似乎总是有着联系,狭路相逢,不能幸免。 后来我被跟来的侍卫寻了回去,没多时,便被带回皇宫。 这短暂的一次相见,也仅仅使我回味了几日,便随着御书房繁重的课业压在心底。 王愫不再做我的伴读,听说俞安期开始带着他们云游四方。我发觉,世人口中,俞安期的弟子只有王愫有名有姓,而她,从无人提起。 我只在偶尔看着那个越发寡言的苏峻时,会想起,她是不是也有了一双这样的凤眼?(未完待续。) 谁记此间年少(下) 我在玉带桥上站了许久,待我回神,周遭竟只有我一人打伞。原来,织女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苦笑着收起手中油纸伞,摆了摆手,示意将要上来为我拿伞的暗卫退下。 世人眼中的我与她,第一次相见,在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里,是显立十八年的那个下着雨的寒食节,他们说,是因为一把伞,其实,是一壶酒。 那一年我十五岁。 昔日聪颖的五皇子的光芒渐渐隐遁,除了偶尔会在父亲面前,恰到好处地使他记起我少时伶俐,其他时候,我都更似个富贵闲人,对于那张宝座,一丝兴趣都未曾表露。而出宫之于我成为了十分频繁而容易的事情。 寒食节是南国的踏青日子,我独自在京郊一家酒庄。那时,我才刚刚学会酿酒。 这酒庄前头,有个小店,售卖一种名叫酡顔的酒,酒色如少女胭脂,味道清甜而甘冽。我为了学会酿造这酒,第一次如同纨绔一般,亮出我无比珍惜的身份。 在后头作坊里第九次尝试接酒曲的我,忽而被一阵笑声打断。笑声属于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和一个可能更小的姑娘。那姑娘笑声清脆,极是动人,使我才因被打断而生出的恼火,转瞬烟消云散。 “哥哥,我要喝酒。”那小姑娘的声音撒起娇来,更是动人,我不知何等心肠才能拒绝于她。 “不许。”她哥哥的声音含着醇厚笑意,却真是拒绝了她。 “哥!”那女孩子微微提高声量,显然是气急,却又还是有着好涵养,“哎呀,你一直在信里夸赞这酡顔酒如何如何好喝,都带我来了,不会,不给我喝吧。” 接着她又是一阵撒娇,那少年被缠的没有了法子,只得叹息道:“一杯,不能多喝。” 可那语气里虽是无奈,实则宠溺非常,我料想,其实这少年本就打算叫她喝上些也无妨,之所以拒绝,不过是享受这为人兄长的滋味,偏要那姑娘撒娇才肯。 掌柜的一脸笑意,走进后头,为他二人取酒,见我在这听壁脚,亦是笑的开怀,倒是我被弄得颇是窘迫。 “这苏家二少爷是常客,哪里想到,他这妹妹生的这样好。”掌柜的一边嘟囔着一边倒着酒,“苏家可真是出美人,这苏家二少爷在男子中已是难寻,那小姑娘长开之后不知会是何等倾国倾城啊。” 我心念一动,苏家二少爷,惯出美人的苏家,难道那外间人竟是苏家二少爷苏岚和,四小姐苏颜? 我与苏岚在此时已有过数面之缘。苏家这个活在苏峻背后的儿子,十五年来,近乎神秘。齐国人大概只知道他,容色绝佳,风雅无比,即使在风月场上也有他一席,后来她那所谓“檀郎”之名头,苏岚早在十六岁时便已得了。 因我二人皆是所谓风雅贵介,难免相见。说来我与他处境倒也相似,皆是韬光养晦,游戏人间的活法。我为求存,他为家族求存。而我亦知,他胸中丘壑,远在苏峻之上,亦在,后来的阿颜之上。 直到后来,我还时常想,若显立二十一年他未曾陨落,也许苏岚的故事,会比我们所见证的更为精彩。也许,史官还会觉着,无从下笔。 而那时的我,也鬼使神差地放下酒曲,整理那一身袍服,才执着壶酡顔,从后头走了出来。 她正背对着我,支使着苏岚给她倒酒。苏岚凤眼低垂,颇是无奈地笑着瞧她,忽的抬头,便瞧见了我。 我瞧见他几乎是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却还是拍了拍她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迎向我。 苏岚之于我的记忆十分短暂,但却使我极为深刻。他是男人中少有的绝色,也正因此后来她才能带着他的名字纵横世间数十载。然而,但凡曾同时见过他俩的人,其实是可以分辨出二人的不同。苏岚其姿若松竹,清淡之中却有刀锋清冽的狠绝;而她,后来其姿若悬岩,狠厉之中却藏着不可察觉的悲悯。 “五殿下。”苏岚缓缓俯身,虽是行礼,动作却仪态风雅之至。 “苏二公子。”我颌首还礼,然后在另一张桌边坐下,取出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闻声便转过头来瞧我,我于是在八年之后,又一次见到了她的脸。 那时她十一岁,五官已渐渐长开,后日风华绝代的容色此时已见风致。那一双凤眼与她身后的苏岚,几乎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苏家的凤眼,其实极有特点。眼角微挑,眼头却是低垂,因而望进去时,直叫人如堕深泓,见而为之沉醉。 我于是对她微微一笑,便又低下头去,自斟自酌,眼见余光却不住地看向她。 我瞧见她对着苏岚微微一笑,便起身向我走来。待我抬头时,她已坐到了我的对面。 “五殿下。”她声音依旧轻快,声如清泉,带着极浅显的欢喜。 “宁安县主。”我点了点头,语气竭力保持着平淡。上个月程侯苏胤又克燕国两城,父皇于是赐县主封号于她,以示战功赫赫封妻荫子之意。 她的眼光灼灼落在我手中酡顏酒上,含着笑意的脸,极是狡黠。 “酡顏春酒,以三年酒曲酿制。”我低低一笑,又拿起一只酒杯,无视苏岚那阻止的眼神,给她倒上杯酒,“这杯是前年春天酿的,你尝尝。方才你哥给你喝的,应该是去年酿的。” 她眸子一亮,飞快地瞧了背后的苏岚一眼,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然后眯起了眼睛,极是满足。 我不由得发笑,瞧着她发亮的双眼,和绯红的脸颊,只觉着这少女色如酡顏。 忽而觉得脸上湿润,宛平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陛下,楚皇括隐官在陇西被人杀了,随队钦差玄汐为了保护郑铎,受重伤。” “回吧。”我熄灭手中灯盏,打起油纸伞,猜想脸上神情已是冷如霜刃。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平生里,泪纵横。 ------------------------------------------ 七月七的夜晚,京郊宝殊塔顶,夜风竟出奇的有些凉。 依靠着塔顶栏杆,苏岚提着琉璃盏,瞧着远处京城,万家灯火璀璨,遥遥可见,家家户户那乞巧塔。 她摇晃着手中酡顏酒,喃喃道:“这酒曲味道还是差了几分。” 提灯盏,万千星河,看河山夜。 她试探着将双腿缓缓挂在那木质栏杆上,背后塔顶佛像已是漆身斑驳,点起的香炉里,香烟袅袅。 “公子,陇西闹起来了。”郦远以保护的姿态,站立她身后,缓缓道,“咱们出手吗?” 上一次乞巧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十四岁那一年,待嫁的少女与刚刚入主东宫的春风得意的少年,并肩于葡萄藤下,听那天上的情话。 如今,提灯照河山的,只剩她她一个。 “传信玄郎,将陇西暗线全部交托他手中。”苏岚将酡顏酒信手一掷,跳下栏杆,“告诉他,苏岚愿以全力助他。” 她背后的京兆,此时升起烟火漫天,这座城池,一派盛世风景。 而她,是绣衣春当霄汉立的苏岚,素手一翻便是山川为伴。(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北地铁场(二) 晋容盘桓半月之后,第一次给苏岚传信儿,向来寡言少语的晋容,延续着语出惊人的风格。 信鸽脚骨上字条字数寥寥,内容却叫苏岚,在这星河璀璨的夜里,坐在呼伦湖边惆怅。 第一道消息,前次下令刺杀她与司徒岩若的正是这位铁场的背后东家。可第二道消息,却是真正叫苏岚头疼的,晋容找到那人府邸,派专司刺杀的郦安夜入府邸,偷出他几道手札,却无人晓得那上头写的东西,只得也裹在这消息里,一道送入苏岚手中。 那张纸,确乎世间只有她读的懂。因为,那上头写着的分明就是英语!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人确实是从海洋那一头的某一个国家而来,经由海路,到达周国的东角的海港,因而,有了所谓周人身份。周国虽近年海禁渐渐严厉起来,但如此行径也并非不能。 此刻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哪一种,这个人无疑都是巨大的变数。而他接下来的招数,便有了几分无可预测的变化。 行至此处,草原之上也渐有高大树木,苏岚靠在树干上,拉了拉胸口披巾。这呼伦湖是片极大的水域,夜里风声裹挟几分水汽,叫她指尖不由得发凉。 头顶上,星河璀璨,似是无边无际。 这世上如此广阔,也许,她有个老乡,也实在并不惊起。 水面上忽的泛起波澜,“扑通”一声响起,紧接着便是联响,苏岚眯着眼瞧向那不远处,孤身一人,扔着石子,百无聊赖,威胁不大,便也耐着性子去查那“扑通”的联响,竟是足有九声。 苏岚微微一笑,便吹了声极响的口哨,权当做喝彩,那人听得她声音,似是退后几步,显然被她这突然一声,吓得不轻。她招了招手,就见得那人向她这方向而来,步履轻快,几步便到了她的眼前。 苏岚看清楚他的长相,撇了撇嘴,便拍拍身边位置,叫他坐下。 “你甭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在这坐着。”苏岚摇了摇手指,“要是觉着无聊,就,看天。” “我教你看天上星宿吧。”那人低低一笑,“瞧你愁眉不展这样子,岂不辜负此良辰。” 不待苏岚开口,他便微笑着道:“你瞧那个,就是宸星,细细查查,周围可是七星?这地方不大好,瞧不见旁的星盘,不过看着这宸星,也是不错。” “原来那个就是宸星啊。”苏岚微微一笑,瞧了瞧身边人,他正兴致勃勃地指着天上星宿,神情之间,竟然恍惚有几分赤诚天真。 在自个的营帐中醒来时,苏岚尚有恍惚。直到起身时,那件绣着凌霄花的外袍,随着动作滑落在地,她才似有回觉,仿佛昨夜,她不知怎的便睡去,并不安稳的睡意之中,似乎是他将自己抱回了营帐? ————————————————————————————— 渐向北行,便知道为何王庭对那恰忌惮甚深。此地的草场比之之前经过的渤海领地,丰美肥沃不知多少,若真论起来,宗南城周围的王庭草场堪堪能与其相较。 而烧焦的裸露土地,却也渐渐多了起来,倒是提醒着,这硝烟还未彻底散去。 此行,倒仍有三成族人留居此地,金日磾更是沿途赐下粮食和银钱,安抚这些犹如惊弓之鸟的族人。 这银钱粮食,皆从苏岚手中流出,金日磾颇是郑重地叫郦远一一记录,与苏岚订立契约,留待后日,再回报于她。 沿路上,固定的帐房越来越多,隐隐可见小镇子的样子,最终,在这草场最肥沃的地方,那砖石雕筑的城墙,终于出现在眼前,这里便是那恰的王庭所在。 草原上帐房固定,说来也颇是简单。帐房的骨架搭好之后,将一侧改为砖砌,以作固定,便是所谓永久的居处。 草原人多游猎,家便在这小小板车上,草场在哪,羊群在哪,家便往何处去。 这一次迁徙,将部族本就丢失了六成的牛羊更是消耗了许多,许多族人虽是回到了这旧日家园,却也即将面临生计之难。 金日磾更是愁眉不展,那张十七岁的脸,仿佛几日间便添了许多皱纹,一夜风霜染。 “你说要将草场开垦为农田?”苏岚听了他的话后,差点将茶炉的炭盆踢翻,“那,不会毁了,这片那恰赖以生存的地方?” “可若不如此做,我便只能抢了。”他苦笑一声,将脸埋在手掌之中,“我何尝想这样?” “可你想过没有,那恰人并不会种田,第一年的收成,也许不好,该如何?” “我如今与你,站在一处。先生,求你救我。”金日磾叹了口气,将双手从眼睛上拿开,那漂亮的黑眼睛里俱是愁绪,一圈一圈缠着的俱是猩红的血丝。 “你要多少头牛羊?”苏岚叹了口气,“至于马匹,我知道你大哥藏了许多,我也帮不上你。” “六千。”他点了点头,“只要度过这个春天,就会有办法了。” “六千?”苏岚叹了口气,“高州所有的牧场加起来,也到不了这个数。我最多,能给你三千。” “三千也可,便是只有一千,也是好的。”金日磾长长叹了口气,“真做人主了才知道,政治上的所谓勾心斗角,远不是我生活的全部,甚至,只能算的上是很小的一部分。” “你瞧,我所部不过几万人,我就已是焦头烂额。”金日磾无奈地笑笑,“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我很早之前,听过这样的一句话,虽是矫情了些,但却是这回事。”苏岚想起前世里那一句话,“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他点了点头道:“诚然。” “我觉着,改三成草场,或许可以。”郦远打起帘子,一早便出去的玄汐,靴子上还占着草茎,“不能再多了。” “你何时研究起这些了?”苏岚微微一笑,知道金日磾必是也将方才那番话讲给他听过。 “我这趟若不随你来,多少也该在户部了,能没有点真才实学?”难得换上身宝蓝色袍子的玄汐显得温和许多。 “你若不来,这靖安侯还轮不上你。”苏岚摇了摇头,笑着道。 “可我说的三成,也不甚准确。”玄汐颇为自在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到底还得派些懂行的人来,也可教授那恰耕种技艺。只是,如今颇是紧迫,这事,你怕是还得请苏侯爷帮衬。” “先生。”金日磾脸上神色显然放松许多,露出几分少年人的神态,对着其实只比他大两岁的苏岚,柔声道,“送佛送到西,您便再帮我一次吧。” 苏岚见玄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也轻缓一笑,道:“我且为你尽力。”(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北地铁场(三) 晋容的鸽子养的极肥,却又飞的极快,叫郦远一直嫉妒的很。 他将那胖胖的灰色鸟类握在手中,抚着那最长的一根尾羽,瞧着它红色脚骨上绑着的小桶,难得的失了神。 直到那小东西发出“咕咕”的叫声,晋容才下意识地将它放飞出去,瞧着那灰色的球状动物,渐渐消失于空中。 刚放走了自己鸽子的郦远,瞧着远处一只胖的出奇的鸽子正扑棱棱地往自己这来,便使力将它接住,幽幽地瞧了瞧它那明显大了不知几圈的肚子。 “养只鸽子,也和晋容一样,体型肥硕。”郦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边解下了鸽子腿上绑的小桶,才瞧了一眼,便皱起了眉。 “这是晋容的消息?”苏岚才用过早饭,正听郦青讲着这几日司徒岩若的动静,便瞧见郦远拿着张小纸条,走了进来。 “您瞧瞧,写的明白的很,只给您看。”郦远皱了皱眉,瞧见对面司徒岩若的营帐前头,卢航也抓住只鸽子,那只鸽子,好像比他养的也大上了一些。 苏岚示意郦青继续监视,便叫他下去,接过郦远手中纸条,神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苏岚在郦远的灼灼目光之中,展开那张纸条,描画地斜长入鬓的眉一瞬便皱了起来。 看来自己这位老乡,颇有几分神通。 那张纸上写着的东西,正是英语,只有一句话。 “youknowwhoiam.” 你知道我是谁,或者说,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看到这句话,苏岚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周国商人,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其实想要识破她的身份,简直易如反掌,何况她历来是活在这天下瞩目之处,何人不识。 而她还想知道的是,这世上,究竟有几个自己的老乡? “他胆子不小。”苏岚微微一笑,“还敢试探于我?” 苏岚提笔在同样大小的纸条上,书写起来,下笔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似是不假思索一般。 不待郦远接过,苏岚便自个将那纸条卷好,小心塞入桌上圆筒,微微一笑,道:“用鹰传信吧。” “真如此紧迫?”郦远接过圆筒的手,微微一顿,立时便皱起眉头。 “你不是喜欢晋容的鸽子,那就留在身边,玩上几日吧。”苏岚仍旧是微笑,站起身来,便踱步而出,背对着郦远挥了挥手掌,道,“甭跟上来。发完信,便准备起来,咱明日便走。” “明日?”郦远还欲再问,苏岚已是走出帐外几步,径直打马而去。 ——————————————————————————— 晋容见得空中棕色一点俯冲而来,也是一愣,才支起手臂,那大家伙便落在了上头。 他吩咐下人去取些生肉来,顺势便将这只大鹰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它足上的信筒。 展开那张信筒时的忐忑,在瞧清楚苏岚的那娟秀的簪花小楷时,便一霎时变成了哭笑不得。 “此子狂妄,试探于我,居心不可测。我之手书,一字千金,安能与此竖子?他既能寻你,足见尚有几分实力。先生可无顾忌,且以我计压制此子。我即日启程,不日可抵。” 这北边铁场所在的地方,常给人汉地小镇的错觉,街市俨然,小铺林立,便是只会讲汉话,亦能在此安然度日。 镇子北边有个颇大的院子,门却开在一条巷子里,因而人等进出,倒是少有人在意。 温煦清晨从巷子里大摇大摆的出来,在街上逛了一圈,晌午时,便到了相熟的面馆里,要了碗阳春面。烧菜的老板娘是楚国过来的,将这齐国的阳春面,硬生生地烧出了几分羊肉面的意思来。 温煦不时地瞧着街道,见无人来寻,又继续吃面。 连吃了三盘牛肉,温煦心念一动,笑呵呵地和来给他添香油的老板娘,说起话来。他乃是这小店熟客,又生的不错,为人颇是风趣。此时店中也无旁的客人,那老板娘也乐得和他说上几句。 才聊了几句,温煦便说道:“前几日,王庭才和楚人打了一仗,这会子,那恰可汗便跟着苏岚一道回来了。这些政客,还真是叫人瞧不透。” “说的是,不过,咱平常人,也懂不了这些人的事。”那老板娘呵呵一笑,“可我呀,就知道,楚国这军力,强了不少。我虽在扎鲁赫待了十多年,可还是个楚人。我啊,高兴。” “现下这楚国西北将军府,确实实力强悍。”温煦点了点头,也微微一笑。 “可不是,尤其是苏家那位小少爷,苏岚。”那老板娘说到这,便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真不愧是苏家的人,据说生的极好,乃是世上头等的俊朗。文武双全,哎呦,真不知哪家的小姐能嫁给他啊。” 温煦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道了句:“谁叫人家生在了苏家?” 离开这面馆时,温煦温和的脸色,染上了一丝焦虑,步伐也不自觉便加快了几分。 才从小巷子里进了院子,管家迎了上来,他便开口道:“若那边无事,便不必回事儿了。对了,那边回信儿了没有?” “客栈那边,一点动作都没有。”管家摇了摇头,“想是传递消息,也得些时候,也许,咱的信儿,他们还没有递上去。” “不可能。”温煦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便快步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从下午回来,他便一直独自坐在书房里头。起身的时候,才觉得双腿早已麻痹,往外看去,天色竟已是黑透了,算来,自个竟在这屋里做了快三个时辰。 他不由得来回踱步,也渐渐染了几分焦躁。 趴在屋顶的郦安,听着脚步声,脸上破天荒地露出几分笑意,瞧了瞧四周,这府邸不大,一眼望去,其他院落倒是尽收眼底,多半都已熄灯,渐入梦境。 他微微一笑,便缓缓立起身子来,那高大的身躯,移动时,竟是半点响声也无,全凭单脚,点在这屋脊上头。 几个错步,他便移动到那屋檐边缘,缓缓伸长脖子看下去,已能隐隐瞧见那正在踱步的温煦。(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温煦(一) 郦安足尖一点,便腾跃而起,黑衣衣摆在空中旋了一圈,他便直接落到了温煦的眼前。 正低头数着自个步伐的温煦,忽觉身前一道暗影,抬头时,郦安竟是面带三分微笑,直勾勾地正瞧着他。 温煦不由得退后三步,脸上神色一片肃凝,却仍是颇为镇定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郦安。 专司杀人勾当的郦安,倒是略有几分局促。他多是夜里杀人于无形,这等大喇喇地上门与人对峙,实在做到不多,被他这样一瞧,倒是微微红了脸,露出个腼腆的笑意。 苏岚的暗卫之中,有个有趣的事,便是,做的勾当越脏,便生的越美,杀人最多的郦安同郦青便是其中翘楚。而郦安的五官走的是艳丽的调子,此时微微一笑,却摄人心魂。 温煦瞧他双手抱剑,交叠胸前,微微一笑,便缓缓踏步上前,周身戾气,虽剑尚未出鞘,那刀尖舔血的味,却不住地往外散着。 可显然,眼前这个杀手,并不想取自己的性命。想到此处,温煦也无暇思考,为何自己的护卫竟对他毫无察觉,便步步后退,一只手,已缓缓向身后的桌案摸去。 “温先生。”他瞧着郦安眼睛一动,那方才还瞧着隐隐含情的眼睛,此时已蓄起寒意,“您若是想叫护卫,那便不要白费力气。现下,您这,只我一个,若情形不好,我也不知道,还有谁会来。毕竟,您这,我还能,如入无人之境。” 温煦那背后的手一僵,却是缓缓垂下来,吸了口气,扯出个笑容,缓缓道:“这位先生,向来是无意取我性命,不知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郦安点了点头,又是腼腆地笑了一笑,道:“何能当的一句先生?我,乃是为家主传信而来。” 语罢,他便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竹筒来,手指微微用力,那竹筒便径直落入温煦那下意识举起的手中。 温煦硬着头皮,打开了那竹筒,此时已经猜到郦安身份。他颇是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小小字条,却是变了神色。 那字条空无一字,乃是一片空白。 温煦苦笑着,将那空白字条在郦安眼前挥了挥,道:“这位侠客,不会是拿错信筒了吧?” 郦安神色一滞,道:“温先生说笑了。家主人这信笺,我等从未启封,便径直送来。若是空白,那便是家主人,自有用意,烦请温先生自个想想。” 温煦设想过苏岚的若干种回信,但没有一种,是摆了这样大的阵仗,却给他送了张,白纸? “信已送到,不知先生可有回信,我自可一并带回。”郦安微微一笑,“晋先生的书房,可没有您这好进。” 温煦被他这一本正经的神色讲出来的话一刺,难得面上那镇定神色依旧如常,只摇了摇头道:“苏侯爷无言对我,我又有何可告?” 郦安脸上显出几分失望的神色,便拱了拱手,道:“如此,叨扰温先生,信已送到,我这便告辞。” 温煦被他举止弄得一愣,却忽觉得耳边一阵风声,待他回头去瞧,自己书架三层的暗格上,竟扎着三只极细的银针,此时那针尾还隐隐颤抖。 “温先生,好意提醒您一句,故意引入来偷,不是什么高明手段。”郦安背对着他,足尖点地,便立时腾空而起。温煦不由得上前几步,却瞧着,这书房院外,空无一人,郦安不知何时便没有了踪影。 瞧着这书房,温煦只觉着方才郦安的出现和离去,好似自个的幻境一般。缓缓坐回椅子上,才发现自个的后背已是湿透,此刻被夜风一吹,竟感觉有丝丝凉意。 可脑子此刻已从那混乱之中极快地清醒过来,来到这世上七年,他从未有如此笃定的时刻。 若说他故意将自己手札放在醒目之处,是为等着暗处之人上钩;待得他发觉那信札真被人动了手脚,便知道鱼已咬钩。于是昨日派人截住晋容,请他传信,便是进一步的试探。 今夜苏岚这状似示威的举动,使他笃定,这个所谓第一贵介公子的苏岚,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叹了口气,旋即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比我会投胎的多呢。” —————————————————————————— “这北地商人叫做温煦。”司徒岩若仍旧坐在苏岚车中,笑着同她与玄汐说话,“他爹便是做这铁场生意,他五年前接手,如今势力也渐渐大了起来。” “我倒是好奇,周国,便真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优秀子孙,流落在外?”苏岚撇了撇嘴,叼着块郦远准备的肉干,语音隐隐有几分含糊不清。 “说来,我手下确实有人曾与他接触过。”司徒岩若微微一笑,“我也是动了心念,才顺藤摸瓜,将他这背景理顺。不过,再一日便能见到真人,也就不必揣测了。” “你这才算说了句人话。”苏岚将口中肉干吞下,睨着司徒岩若。 里间玄汐正读着那本簇新的《治国十疏》,听着他二人的斗嘴,飘入耳中,没由来地便觉着有几分怪异,心中更是渐渐不安。 他于是放下手中书册,将那内外隔帘缓缓拉了个狭小缝隙出来,看向外间。 苏岚和司徒岩若此时,都已不再言语,只一左一右地靠着外间车壁,斜倚榻上。苏岚手中握着那本《临安集》,而对面的司徒岩若,正拿着张信笺纸,兀自勾画。 玄汐忽而心念一动,他心底那点怪异的感觉,犹未消退,此时却隐约找到了源头。 这两个人,此刻的相处,太过平静也太过,熟稔。 思及此处,玄汐的目光缓缓投在苏岚身上,眼底曾有的浅淡笑意,此时尽数冻入其中。 第二日便如司徒岩若所说,抵达了这北边小镇。一行人等,加之随着的部分军队,足有几百号人,并未曾遮掩,堂而皇之便来到此地,这镇上也一时轰动非常。 “入城时,队伍拖了老长。后头几百人的队伍,竟瞧着都像是军人。”温煦的书房里,此时气压颇低,他心腹手下正低头回话,“队伍中间簇拥着辆极宽大的马车,只是,车中人至今仍未露面。似是有人提前吩咐拆了客栈门槛,那马车便径直驶入了驿站院中,那车中人据说,足不沾地,便进了房中。” “那位晋先生与这一行人,同居一处。” “这世家公子的排场,真是好大。”温煦嘲讽一笑,“不知咱那位王爷,又是个何等人物。” “公子,该如何应对?” “等。”(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温煦(二) “温公子,这是何意?”晋容面带三分疑惑,却仍是笑意盈盈地迎上温煦。晨光熹微,这驿馆里炊烟袅袅。 苏岚和玄汐并肩站在东侧的二楼窗口,从半开的窗子看下去,温煦的五官有些瞧不清楚。 “在下特来拜访贵家主人。”温煦微微一笑,却是四下瞧着这驿馆。驿馆不大,便是被整个包下来,也不过是个三进的小院,东西各有个二层小楼,廊道相连。他此时笃定,苏岚定是在二楼的哪一个窗口,暗暗打量着自己。 “家主人赶了几日的路,十分疲惫,现下不想见客。”晋容脸上神色客气而疏离,彬彬有礼的微笑,实则拒人千里。 “我以为贵家主人千里,是为我而来。想来是温煦自作多情了,清晨叨扰,烦劳代为致歉。”温煦露出副哑然失笑的神情,摇了摇头,缓缓道。 晋容也没有料到,温煦竟这样容易地便被自己拦在了外头,一时也愣在那里。 “听闻温先生乃是周人。”晋容身后,一早起来打拳的司徒岩若,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外衫,现出身来。 “正是。”温煦瞧他那一双琉璃色眼睛,便猜到了他的身份,点了点头。 “温先生可用过早膳了?若没有,不如赏我个脸面。”司徒岩若笑了笑,一张美人面,此时双颊犹有红潮,衬得愈发肤白。 “贵人屈尊,我一介布衣,安能辞?”温煦也朗声一笑,微微欠身道。 “既如此,请。”司徒岩若径直往苏岚所在的东边小楼走去,对晋容道,“摆饭在这。” 站在二楼的苏岚嗤笑一声,瞟了眼身后站着的郦安,道:“安郎,你去楼下保护司徒王爷。” 郦安那张好看的脸上,浮上几分费解,而苏岚此时已是又走回窗前,并不准备再和他说些什么,而一旁的玄汐依旧冷若冰霜,面无表情。 郦安脸上勾起几分笑容,衬得五官艳丽无匹。教习郦字辈的师傅曾说过,活在暗处的人,皆有伪装,这伪装便是保护自个最好的铠甲。之于郦安,这铠甲便是这,笑意潋滟。 晋容速度颇快,已是在一楼摆好了桌子。糕点十六件,三份粥点汤类,还备了几种北地的酥酪、奶茶。司徒岩若上桌时还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可这般手笔,却叫温煦大为赞叹,要知道,在这镇上能整治出这样一桌早饭,可不单单是有银子这样简单了。 晋容瞧见郦安从楼上走了下来,按捺住脸上笑意,对着司徒岩若欠了欠身:“此地偏僻,饮食粗陋,我已尽力,您凑活着吃。” “我哪里敢使唤你。”司徒岩若点了点头,“您手里一日流转数十万两银子,在这整治吃食,已是屈才了。” “您慢用。”晋容笑了笑,又对温煦道,“温先生,回见。” 这边晋容刚走出屋子,郦安后脚便从二楼下至厅堂,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司徒岩若背后。 正低头喝粥的温煦,抬起头来,便瞧见郦安站在司徒岩若背后冲着自己笑,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中的勺子,登时便磕到了地上。 司徒岩若也是微微一惊,抬起头来瞧他,瞥见郦安心中亦是跳了一下,却是从容一笑,道:“郦安啊,你以后走路,还是弄出点声响,免的冲撞贵客。” 温煦这时倒是稳住了方才还在颤抖的手,却听得郦安道:“主子说,刺客走路不能发出声响。” 司徒岩若无奈一笑,却是对温煦道:“先生勿怪。这位,也不是我自个的护卫,您瞧,管教不得。” 温煦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他确信,苏岚此刻也在这楼中哪个地方,也许正在暗中打量着他。 思及此处,他倒是放松了许多,低低一笑,道:“不知您身上的伤,怎样了。” “温先生知道,我受伤了。”司徒岩若眉尾微动,笑着瞧他。 “我下的令,安能不知您,受伤了。”温煦呵呵一笑,直视司徒岩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您为我而来,怎的,却连身份也不肯露。” “温先生不曾询问我身份,我何故自己讲给你听呢?”司徒岩若放下手中的竹筷子,接过清茶漱了漱口,才缓缓道,“只是,温先生好大的胆魄。” 温煦虽是在这时代也活了七年,虽是在这北地势力颇厚,但早已知道这个世间,尊卑权势的游戏规则,何等残酷,如自己一般的人,在司徒岩若这样的人眼里,也许不过蝼蚁草芥一般。 可他的芯子,毕竟是不一样的,因而,才铤而走险,选择直截了当的与他摊牌,也与背后那个藏着的自己的老乡,摊牌。 “我原以为,您此时会想感谢于我呢。”温煦呵呵一笑,“毕竟,给您付这医疗费的,是博格可汗。您这伤,受的不冤。” “我倒是想问温先生,为何刺杀于我。瞧您当日,应是派出自个精锐身家,折损我手中半数,可是不值。”司徒岩若笑着瞧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是一片冰霜。 “我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您查我,我自然不高兴,不高兴,就想给您个教训。”温煦摇了摇头,“而来,确实想跟您送个人情,毕竟,我留着周国的血,也算是您的臣子。不过那一日,谁料,楚国苏侯爷也在,我的算计,便没有了用处。” “王爷何必这样看我?”温煦瞧着司徒岩若,笑出声来,“我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纵有几分智计手段,也不敢与您相提并论。我的这些手段,在您眼里,怕是不入流的。” “你这人,倒是有趣。”司徒岩若也不由得哑然失笑,瞧了瞧他,面对如此直白的回答,他也没有话说。 “我啊,就是这样的一个汉子。”温煦听见楼上似有响动,便拔高音量,颇是激昂地说了一句。 “这样也敢自称汉子?”郦安这一声讽刺,被木板的吱嘎声响遮盖。 温煦循声抬头,只见得一月白、一宝蓝的两个人从二楼缓缓走下。 “这便是帝国双璧。”温煦被这两人一霎时便晃了眼,不由得喃喃道。 这是温煦第一次这少年之时便名动天下的苏岚与玄汐。苏岚五官明艳之极,一双凤眼,微微上扬;身后落后半步的玄汐,色若桃李,一张脸上,却是冰霜经年不化。 “温先生,咱,终于见面了。”苏岚微微一笑,看向温煦的眼,水光滟滟,似是千般光华涌动,却叫人捕捉不到一点情绪,“方才处理庶务,多有耽搁。” 这边玄汐却是冷冷瞧了温煦一眼,便径直入了座,对郦安道:“将这里清一清吧。” 这边苏岚也在玄汐身边落了座,正是坐在了他与司徒岩若之间,正对着温煦。 温煦瞧着苏岚的眼睛,此时却是情绪翻腾,尚未从那世无其二的容色之盛间回过神来,恍惚便见司徒岩若笑着给苏岚倒了杯茶,两人含笑的眉眼竟是隐有几分相似,皆是艳色无双。 “温先生方才说到何处了?似是被我二人打搅了。”玄汐磕了磕茶盏,周身气息极冷,这厅堂似是一霎逼仄起来,“还请继续。” “温先生说,自个是个怎样的汉子。”苏岚呵呵一笑,凤眼低垂,左手握着茶盏,那道伤疤落在温煦眼里,只剩狰狞之感。 “我倒要先给您赔个不是。”温煦定了定神,只是眼前三人皆是世间绝色之人,他的眼光一时也不知该落在何处,“前次误伤了您。” “那我倒要问先生,要个医药费了。王爷心慈,我呢,却是锱铢必较的人。”苏岚挑了挑眉,“您家大业大,自然给得起。” “我听闻侯爷喜欢话本子?”温煦听她声音温软,不似一般男子地低沉,倒是颇为清脆,还带着几分齐地的吴语味道,“我这倒是有些孤绝之书,可以送给侯爷。” “拿话本子,抵我的医药费?您不知道,博格送了我几片草场。”苏岚低低一笑,一双眼里倒是叫温煦瞧出来了讽刺之意。 温煦却觉着苏岚对自己并无十分的恶意,便硬着头皮继续道:“您将我与博格可汗相比,不是置我于火上烤?” “可您是博格可汗的箭袋子。没有您,博格他连仗都打不了。”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瞧瞧,您这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谁能想到,这北地军械,都出自您的手中。” “那砍刀,我不做。”温煦摇了摇头,颇是一本正经,“那东西,便是给狗栓个大饼,也能做。” 司徒岩若噗嗤笑出声来,瞧了瞧苏岚:“温先生这话,倒是和你原先说过的很像。” 苏岚则瞥了温煦一眼,长眉一挑,并不言语,又丢了计眼刀给司徒岩若。 温煦暗暗称奇,果然这些腐朽的特权阶级实在太难搞懂。世人眼里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的苏岚和司徒岩若竟能一路同行,谈笑风生,倒像是老友一般;而苏岚在楚国朝廷里最大的竞争对手玄汐,竟然就这样瞧着他俩的“私相授受”。 “我那话本子,有一本顶好,叫,桃花扇。”温煦缓缓一笑,道,“不知您瞧过没有。”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起高楼。”苏岚精致的五官,却是浮上了丝状似苦恼的神色,颇有几分纠结之意。 “眼见他,楼塌了。”温煦缓缓接了一句。 却听得“砰”的一声,竟是苏岚手中白玉扇,狠狠砸了桌子一下,下一瞬,她却用手轻抚着那把白玉扇,话音似是浮在空中,道:“这等不吉利的话本子,我不看。你啊,是何居心。”(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温煦(三) 温煦“啊”了一声,被苏岚已是弄得头脑发昏,只觉着面前的人实在是喜怒无常,不按套路出牌。 像是个,嚣张跋扈的大魔王一般。 传言中,苏岚张狂倨傲,偶尔刻薄,他此时,倒是真真切切有了体会。 玄汐却是轻轻笑了起来,唇边弧度浅浅,却叫温煦才刚刚清醒了许多的脑子,又陷入一片混沌。 原来,冰雪消散时,是这样的春、色无边。 待他醒过神来,发觉自己竟是一脸懵懂地跟着苏岚上了二楼,此时整座楼宇,竟也只有他们两人对坐。 温煦刚要说话,便见得苏岚将左手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便乖乖闭上嘴巴,瞧着苏岚右手提壶,做了个“醍醐灌顶”的手势,缓缓将水倒入那青瓷壶中,一时那正山小种的甘甜味道便四散开来。 “尝尝。”苏岚微微一笑,将那茶盏向前一推,“便是今上想和我泡的茶,也不是这样容易的,你啊,且偷着乐吧。” “你来这多少年了。”温煦抿了口茶,热的熨帖,口中回甘,唇齿留香,即使他不过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亦知道这杯茶,是极好的佳品。 “难得这镇子上水好。”苏岚并不回答他上个问题,只自顾自地说,“雪山上的冰泉水,留下来时,还混了松针,烹茶自有香气。不过,这松香味浓,故而泡红茶或岩茶,才合衬。” “我猜你,应当比我在这世上时间更长。”温煦笑呵呵地摇了摇头,“你倒是在这如鱼得水,好像真是这里的人一样。” “我今年八月二十八,就要二十岁了。”苏岚微微一笑,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复杂许多。 温煦心念一动,便知道苏岚似是忌惮隔墙有耳。毕竟,这样的事情若是被旁人听去,只怕会把他们两个都当做妖孽。 苏岚见他果然不再说话,便弯唇一笑,眉眼之间,似是安抚。随即拍了拍手,神色肃冷的郦远,便径直从二楼窗子进来,一个转身便落到苏岚眼前。 “玄大人和司徒岩若去看矿山了,柏松陪着。司徒岩若的暗卫全都在他身边,玄家人,不会近此十步之内。”郦远缓缓道,“温先生的管家,也被一道请去了。” 温煦无力地看了苏岚一眼,缓缓地道:“你这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统治阶级,真是,万恶啊。” 郦远神色一动,却被苏岚轻拉住衣角道:“听他说,镇上有家好吃的阳春面,你去给我弄一碗。” “主子?”郦远面露迟疑。 “去。”苏岚点了点头,又是一笑。 “你知道吗?做这个时代的特权阶级,比作被狗仔跟着的巨星还难。”苏岚自嘲一笑,“而做苏岚,更难。” “我不敢轻易降落。”她缓缓道,“因而,才能永不坠落。” “我来这的时候,已经二十七了,而温煦只有十八。现如今,我才二十五,真是赚大了。”温煦瞧不清苏岚的神色。 这一刹那,他忽而觉得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老乡,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手握重权,容色出尘。 “延熹十七年。”苏岚忽而启唇一笑,倒是今儿头一回显得有几分快活,露出几分十九岁少年的样子,“看来,还是我活的比较久。我有这一世记忆的那一年,是延熹五年。” 眼前人,唇红齿白,这个词,果然用来形容美人极是恰切,无论男女,而眼前这个近乎于雌雄难辨的苏岚,显然更是适合。 “我不及你,有这样高贵的身份。”温煦的语气带着几分浅淡酸意,“所以说,投胎是,技术活。” “我仔细瞧过,这五年,扎鲁赫铁场的箭羽和之前不同。”苏岚忽略他上一句话,从袖口拿出上回从司徒岩若伤口里挖出来的箭头,“我问过懂行的人,他们都说,现下这一种,似是改良了锻造的工艺。或是,那生铁用料更好。” “所以你费尽周折,偏要与我一见,是为了这个。” “否则我何必奔波数百里,来特意与你一会呢。”苏岚呵呵一笑,“就算是越过你,我一样可以在这开我的矿山。” “你瞧见我,就没有生出些同病相怜的亲切之感?我头一次看到你的诗作的时候,那真是热泪盈眶。”温煦扁了扁嘴,清秀的脸挂着委屈神色,倒是颇为有趣。 “你瞧见的是哪一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他微微一笑,“你格调还算高雅,选了苏东坡来抄。” “我希望你,从此之后,不要再提你我的来处。”苏岚收敛了唇边笑意,神色倒是凝了几分,“若我听见第三人议论。” 未待她说完,温煦便笑呵呵地打断,道:“我知道分寸,我也不想被人看做妖孽。这只是你和我,或者还有其他老乡之间的秘密。” “不,你不知道。”苏岚微微一笑,可唇边弧度瞧起来,却是带着几分残忍的意思,“你与我之间,也不要再提起这件事。至于这世上,若还有其他人与你我底细相同,我大概没有心思,亲自去见他。” “所以,我会杀了他。”苏岚低低一笑,瞧着温煦瞪大的眼睛里不可掩饰的惊恐,“你懂了没?” “多谢苏侯爷,不杀之恩。”温煦嘴角一垂,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此刻,他终是意识到,这个比他在这世上,多呆了十二年的人,和他自己是不同的。 “别用这种眼神瞧我,我怪难受的,好像,我真是个一言不合就杀人的。”苏岚笑容里带了几分苦涩,“我不能有弱点,任何一个与你我相同的人,都可能是我的弱点,甚至是,我的敌人。与其担心被给予致命一击,不如防患于未然。” “所以,你要我如何做?”温煦看着对面人那双极漂亮的凤眼,缓缓低下了头。 “这世上有你与我来处相似,我其实也觉得安慰。”苏岚巴掌打完,便用软糯糯的语气,喂人甜枣,“最少,我还有话本子看啊。没想到,你竟是用桃花扇试探我,我原以为,你会说,红楼呢。” “那等俗不可耐地老套路,岂不是会叫你看低我。”温煦仍旧在笑,可语气却不似方才轻快。 “你若是喜欢这镇上安静的生活,给扎鲁赫人锻造武器,开个铁矿,挣银子,吃阳春面。”苏岚瞧他这幅神色,却是忍不住讽刺他一句,“那现在就走吧。我不做恶人。” “人往高处走。好容易遇见了靠山,我又不傻。”温煦叹了口气,道,“没由来的,我就是想相信你。尽管,你在传闻里头,是个狠辣政客。我却觉得,你心念粹纯。” “我会给你一个扩大自己产业的机会。”苏岚微微一笑,心念粹纯,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于自己了,“交换条件是,扎鲁赫的铁矿贸易要握在我的手里。我是东家,你是大掌柜,还有干股的那种。我不干涉你,你却得保证我的利益。” “我似乎不亏。”他微微一笑,“可,司徒岩若你怎的甩开?” “这就是扩大产业的机会啊。”苏岚食指在桌上轻点,“周国左右局势的,是财阀。一等一的豪强,都是商人,连贵族,亦受摆布。而司徒岩若,需要属于他的财阀。” “你这原主,本就是周人。不过是,衣锦还乡罢了。” “我不得不说,古人的世家教育,确实可怕。”温煦自嘲一笑,点了点头,“政客比我强的,未必是聪慧,而是,你看问题的高度,与我不同。” “而且,我比你还聪慧。”苏岚倒是畅快一笑,“你啊,斗不过我了。” “人生三大乐事,有一件便是,他乡遇故人。”温煦缓缓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我与你虽然前世不识,今生却难得在这世间相逢,幸甚。” “幸甚。”苏岚与他相视一笑,缓缓饮尽杯中茶水,只觉,回甘纯粹。(未完待续。) 司徒岩若番外(一)【防盗】 有一年,我孩子的母亲齐流冷问我,在我的眼里,什么是美丽。 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两个女人。 一个,使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美丽。另一个,则成为我这短暂而荒凉的人生中唯一的美丽。 那一年我四岁,是代王府里庶出的二王子。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庶出王爷家里的不受宠的庶出王子,四岁前的记忆几乎只有我和母亲那个狭窄的院子。我还记得院子的中间有一棵孤零零的梅花树,树干斑驳,从未开花。 我记忆里关于母亲的印象只停留在五岁。她是一个温柔而安静的女子,有着白皙的肌肤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那双眼睛,是我所见过的最温柔的眼睛,她似乎总会温柔地抱着我坐在梅花树下,低声唤着我阿昌,然后为我唱那些从未曾听到过的西域歌谣,我并不能听懂她在唱些什么,却只是觉得这些曲子很好听。 服侍过母亲的老人说,我和她相似的只有这双琥珀色的眼眸,和对于男子来说过于白皙的肌肤。后来,很多人都赞美我的眼睛和肌肤的美丽。但那个时候,我所仅有的来自母亲的这两样礼物,却使我被我所出身的高贵家族厌恶。 琥珀色的眼眸代表我母亲的卑贱出身,以及我父亲酒醉后的一次罪过。正是这次酒醉后与异族舞姬的露水情缘,使我那不受宠的父亲精心维持的形象受到无情的打击。而我的琥珀色眼眸,却时时刻刻地在提醒着人们我父亲的不堪与狼狈。 白皙的肌肤代表着柔弱,在周国,柔弱的男子似乎合该被人们鄙夷。人们崇尚血腥杀戮,爱慕英勇强壮的男子,五岁之前的我体弱多病,似乎是一个注定活不长久的孩子。我的童年因此而寂寞惨淡,所拥有的不过是母亲微薄的爱,以及来自我们唯一的仆人年迈的周妈妈的关怀。 我人生的转机出现在四岁那一年。 那时,我的皇伯父昭明太子邀请皇族里所有的孩子参加一场宫廷宴会。从没离开过王府的我,第一次踏入了皇宫的大门。 我对于他的大哥,宴会的主人,当时并没有任何印象,直到我长大以后,才认真地了解过这位人们口中文武双全,为人仁义的昭明太子。 我的父亲,为了维持他简朴的形象,从不会在府中摆设任何的宴席,代王府里也从不会有任何有趣的活动。而昭明太子,虽然骑射功夫极好,却也极向往高贵闲适的文人生活,因而喜爱华丽的服饰与美好的宴会。 我的父亲在那时有姬妾十数人,却已经在贵族中有了洁身自好的名声,可这位太子,却只有一位正妃,即使成婚数载她都未曾有孕,他也未纳任何侍妾。 那一场宴会,正是他为庆祝妻子数载后终于怀孕而准备的,因而异常华丽热闹,直到多年后,我已登基称帝,年迈的宫人还偶尔提起那一夜的盛景。 皇宫对于我来说是陌生而又新奇的,而对于一个在宴会上没有任何玩伴的男孩来说,探索它成为了最大的乐趣。 于是我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了她。 那一晚她穿了大红色的宫装,我无法分辨她裙摆上的牡丹花与她身侧的牡丹花丛。她乌黑的长发,梳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发髻,那发髻上插着数根我从未见过的美丽的绿色宝石制成的簪子,而她的耳朵上则斜斜地垂着同样的绿色耳珰,映衬着白皙的脖颈,美丽地如同王府花园里饲养的仙鹤。 而她看见了我。 被奴仆簇拥着她,缓缓转过身子面向我,她的容貌使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美丽。眉心的牡丹花钿红的似火,面容白皙如雪,美丽的眼睛是纯然的黑色,如同夜色一般的浓重。她温和的笑容,使我奇异地感受到了温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感受到这两个字。 她美丽地嘴唇,缓缓地开合,声音好像是流水那般的动听,她对我说:“你就是代王府的阿昌吧。” 那一年,我的父亲仍然没有给我取名字,而他本人似乎也不记得我的乳名,可这个美丽的女子却能如此清楚地唤出我的名字。 从未见过陌生人的我,只会局促地点头,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在我眼中美丽到甚至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女子交谈。 她向我招手,另一只手则温柔地停留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小腹微凸,那时的我已经知道,她将成为一个母亲,而不知是什么力量最终驱策我勇敢地走到她身边,并开口说:“大伯母好。” 她美丽的眼眸一瞬间由无垠的夜空化为了满天星河,荡漾着无尽的欣喜与温柔,于是她向我伸出了她的手。 与母亲粗糙的手迥然不同的她的手。白皙的没有一点瑕疵,手指纤长,指甲上没有涂任何的蔻丹,却隐隐泛着柔光,那是那样美的一只手,使我觉得牵起都是一种亵渎。后来我才知道,人们叫它柔胰,而指如阳葱是最好的形容。 而我牵起了她的手。 —————————————————————————————————————————————— 我那时还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这个举动究竟意味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从未谋面的大伯父看我的目光同样温柔尽管充满着陌生;我只记得,从不曾仔细看过我的父亲,第一次细细地看着我的面孔。 我只记得那个美丽的女子,对我高贵的大伯父说:“殿下,你看代王家这孩子生的多好看,若我们的儿子,也能如他一般的俊美,该有多好。尤其是这双眼睛,比琉璃还要晶莹,就像是最好的琥珀一样美丽。” 这是第一个用柔弱以外地形容词形容我的人,她并未嫌弃我不够强壮,也没有嫌弃我的那双棕色的眼睛。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莫名怀念那个夜晚,怀念我人生所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父亲在这之后,奇迹般地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也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司徒岩若。而不久之后,我也时常被她接到东宫,每一次她都会给我好看极了的礼物,会给我吃从未吃过的糕点,而她几乎总是在绣着什么,也许是一件肚兜,也许是一个小鞋子。她偶尔抬头,温柔地看着狼吞虎咽地我,会愉快地问我:“阿昌,你说我绣一朵牡丹花好,还是绣一朵荷花好呢?” “牡丹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我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一晚所见的牡丹,艳丽华贵,明艳地不该承受世间任何的痛苦。 她其实非常清楚我的处境,那一晚的相遇,也许正是我的不幸,勾起了她即将为人母亲的柔软心肠,才对我伸出了那一只命运之手。 每次回来,父亲总会将我叫到身边,询问我与她的相处。他的问题总是问的无比详细,比如她那一天穿了何等颜色的宫装,戴了什么首饰。 后来,我也知道了,那一晚,她佩戴的美丽的绿色宝石,是一种名叫翡翠的玉石。 每当我说起她的时候,父亲的脸上会浮现让我陌生的恍惚和温柔。小小年纪的我,并不懂那种情绪,却莫名地感到恐惧。 在宴会半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大哥司徒岩卿。父亲拉着他的手,笑着说,这是你的大哥阿卿。 那一刻,我竟奇异地在大哥的脸孔上读到了她的面容。 下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了一种名叫嫉妒的情绪。大哥的容貌似乎比我还要美丽,是的,美丽。他的容貌更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秀气,精致,眼角眉梢带着我所熟悉的艳丽,那种浓稠的艳丽。我不明白,为何看起来比我还要柔弱的大哥,却最得父亲的宠爱,尽管父亲也鲜少带大哥入宫,可他确实是府里唯一一个时常能见到父亲的孩子。 而我们还是成为了一对兄弟,开始我们人生中最像是兄弟的那一个二十年。 那时的大哥,很腼腆,时常会害羞,笑起来的时候,眉毛会不自觉地弯起来,脸上会有淡淡的红色,和我讲话时,语速很慢也很温和,有什么喜欢地东西,也会毫不吝惜和我分享。那个时候,王府里除了我们两个,只有尚在襁褓中的三弟,而我和他是彼此童年里唯一的玩伴。(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窥破(一) “阿远。”苏岚腹中一痛,心中暗道糟糕,立时便叫起了郦远的名字。 温煦被她吓了一跳,倒是颇为关切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苏岚已觉得一股热流涌出,腹中更是绞痛起来,却是硬扯出个笑容道:“无碍,只是,我这身子,打娘胎就有寒症。我这几日休息的不好,有些不舒服。” 这边郦远已经几步便跑到她身边,一眼就瞥见了她额角不住地渗出来的细小汗珠,脸色亦是比之方才白上了几分,便扶住她手腕,暗暗给她渡了内力,低声道:“主子,回房歇会吧,我给您熬药去。” 苏岚对着温煦抱歉一笑,道:“温先生,我便不送您了。” 温煦瞧她情形,便也点了点头,立时起身,道:“侯爷保重身子,不过,侯爷何时与我去看矿山?” “便就这几日,我缓过来,自然就派人通知先生。”苏岚仍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双手却是不自觉地交叠在一起,颇是用力,将皮肤握的煞白,借此强忍着腹中疼痛。 她拍了拍郦远手臂道:“阿远,把我的令牌给温先生。” 郦远深深瞧了温煦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块玉制的圆形佩来。温煦瞧着,那玉佩玉料乃是和田白玉,玉质温润,通体晶莹,自然知道这块玉佩绝不是凡品。苏岚将那玉佩接过来,却是笑着递给了温煦,道:“温先生,这块玉佩乃是我的信物,今日赠你,也是我的诚意。” 温煦从苏岚手中接过那块玉佩,握在手中。那玉佩大小不过他半个手掌。一面只刻着一个纂体的“苏”字,除此之外,倒是半点纹饰也没有;另一面却是刻着极繁丽的纹案,他细细瞧了一眼,发觉那纹案正是鸾鸟。 “这块令牌,可以在我家票号,提出十万两银子。”苏岚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却仍是维持着面上那无懈可击的微笑,“就算是,我给你的第一笔定金吧,在周国也能取。” 温煦倒是为她言语震动,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侯爷垂爱,无以为报。今日仅以我这孑然之身,与您立下誓约。今生与您相依相持,绝不相负。” “君不负我,我亦不负君。”苏岚那已是显得有几分苍白的脸上,浮现起极浅淡的笑容。 “我,这便告辞了。”温煦就势又施了一礼,一招一式,倒是颇为标准,“侯爷快去休息吧。” 直到温煦被晋容送出驿馆,郦远才在苏岚肩上披上了件深色披风。那披风极长,将苏岚整个身子都包裹其中。 苏岚露出个苦笑,看着郦远道:“偏我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衣裳,实在是作孽。” “无妨。”郦远将她搀扶起来,瞧着她那皱起的眉头,颇是怜惜,道,“院落里都是咱的人,我送您回房,便去给您煎药。离京前,魏国安魏先生便私下对我讲,您近日身子有异,叫我给您备着药。我便特意多带了些。” 苏岚虽是活的颇久,可到底是个小姑娘,听他说的如此直白,倒是红了红脸,道了句:“你二位,还真是心细。” 郦远半挟着她,将她送回了正院里三进的东厢房。这小院三进,司徒岩若带着人住第二进,而她与玄汐则分居第三进的东、西两厢房,正是相对而居。 郦远给她解下披风,便见得那外衫上正有浅褐色的一块,也是颇为尴尬地红了红脸,道:“我去给主子煎药。”说完,便径直拿着披风,走出去了她的内室。 苏岚倒是被他弄得不由得一笑,拖着浑身上下似是哪里都不舒坦的身子,换下了一身衣裳,又翻出条月事带,一边叹着气一边给自己绑上。 这个时代的月事带,真是种让人怨念的东西,即使她已经力求精细,加以改良,还是叫她自己极没有安全感,生怕一个不慎,便露出破绽来。 郦远估计着时间,带着才煎好的药汤,回到内室,已见得苏岚换了身绛红色长袍,虚弱地靠在床上,不住地揉着自个的小腹。郦远急急递上手中的药碗,道:“主子快趁热喝了,多少能缓解些。” 苏岚咧了咧嘴,带着万般不愿,苦笑着把那一碗黑乎乎地药汤一饮而尽,又一连塞了几颗山楂果子,才开口道:“我这次,真是疼的不行。此时觉着,连脑子都不好用了。” 郦远颇是担心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苍白小脸。她上月殚精竭虑日久,焦躁之下,月事便是未来,而她那般境地之下,又哪里能分心去计较这等小事。这一月,又是在路上奔波辗转,劳心劳力,先前受伤时,还用了许多伤药。那些伤药之中,多有寒凉之物,怕是叫她这本就寒凉的身子,更甚了几分。这一月月事,只怕是要吃上好些苦头。 “记着,我这里一应的事,不要叫对面的人察觉。”苏岚滑入被褥之中,苍白脸庞,显得虚弱又疲惫,“要是叫他窥破,我只怕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 “是,我省的。”郦远点了点头道,“您先歇着,我去外头料理一番。” 苏岚合上双眼,并未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 “吁”的一声,柏松在小路上,勒住了坐骑的缰绳,身后的十数人,也皆停了脚步。 “那边便是铁场了。”柏松指了指那一片似是窝棚的地方,站在这地方,隐隐还能听见那铁器碰撞的声音。 司徒岩若和玄汐两个人,都未说话,只是顺着柏松的指尖看过去。一旁站着的正是温煦的管家,瞧着这几人的姿态,心里却是暗暗打鼓。 “管家,不如带我等去瞧瞧?”司徒岩若瞧着那管家微微一笑,缓缓道。那老管家心里便是“咯噔”一声,最不想听到的话,倒是是叫司徒岩若给说出来了。 那管家拿不准自家东家的意思,温煦方才虽是许了他一道前往,旁的话却是一句都没有提。管家登时便迟疑了几分,却听得玄汐道:“都已经到这了,你还想怎的?” 玄汐这语气听着倒是极平淡,却是叫他有几分战栗。那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却是冷的叫人不敢瞧他,此时说出这句话,更是如冰粒子刮过一般。 老管家低低叹息一声,道:“诸位,这边请。” 司徒岩若嘴边噙着几分笑意,却是一甩鞭子,拍在马上,用颇是张扬的语气道:“你这家伙,若是不抽,竟是不肯好好为人驱驰。” 他这并不难懂的含沙射影,倒是叫玄汐唇边勾起丝极浅淡的笑容,一勒缰绳,便随着柏松下了这小径,径直在草场上飞掠而出。 这铁场瞧着不远,实则倒是在这山峰的谷地,更是难得,此处亦有活水。这铁场旁,便是条河流,那河流宽度,在这北地草场上,已是颇有几分宽阔,那河水清澈,乃是远处雪山山顶融化的雪水。 这铁场选在此处,倒是聪明的很。 柏松又指了指,那铁场东北侧,道:“先前,属下好奇,便派人去四下瞧了瞧,倒是在那瞧见条修的极平整的路,亦是宽阔,可见极深的车辙痕迹。便揣测,这铁场武器,乃是从此处直接运出,并不是从镇子周转。” “可是啊?”司徒岩若闻言,倒是笑着问那管家。 那管家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正是。我家几代都做这生意,却是不能显露于人前,便想了这法子。” “那铁矿在何处?你那生铁在何处,如何运进来?”玄汐环顾四周,却是不由得皱了皱眉,这片山势之中,却是瞧不出何处像是有铁矿的样子。 “铁矿,在这铁场的西边,离着,几十里外。”管家指了指那个方向,“我家自扎鲁赫人渐成气候,便做这生意,却是连一座铁矿,都还未开完。” “几十年,都没有开完?”司徒岩若亦是瞧着那方向,脸上神色与身边的玄汐,如出一辙,皆是肃凝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浅淡欣喜。 若是邵徽和苏岚的消息当真没有问题,这里足有四五座矿山,那不知,将带来多少财富,也不知,能锻造多少武器。 只是,这样大的矿山,却是在扎鲁赫的境内;而且,还要与,这身边人分享。(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窥破(二) “东边,怎的如此安静。”回到驿馆,梳洗之后的玄汐,换上了惯常穿的玄色锦袍,瞧着对面房间紧闭的房门,问自己身后站着的人。 “回主子,那位并未出去,一日都在驿馆中。”他身后的人低声道,“只是,苏侯爷身边人颇为警觉,咱的人,近不得那边的十步之内,具体情形,瞧不清楚。” “十步之内?”玄汐冷笑一声,“你要不自个去数数,从这西厢到那东厢有没有十步远。” “主子。”那人忙跪在地上道,“属下无能。” 玄汐冷冷瞧他一眼,道:“既如此,我罚你在这跪一个时辰,好好想想,若是真如此无能,今后,该如何行事。” “是。” 这边司徒岩若亦是换了件衣裳,便往苏岚这来,正遇上郦远端着刚煎好的药,从另一头过来。 司徒岩若见他手中端药,便上前几步,郦远眉心一皱,却是被卢航给挡在了路中。郦远便也一侧身,挡在了苏岚的房前,摆出副,你拦我,我也不肯叫你进的姿态。司徒岩若瞧了瞧那药汤颜色,并无赤红,立时知道,这并非苏岚寒症发作时吃的那道方子,倒是放心不少,便问道:“你家主子,怎么了?” “主子这几日身子虚,体力不支。”郦远扯开个客气笑容,对着司徒岩若道,“这药,要凉了,小人,这便失陪了。” “东边,怎的如此安静。”回到驿馆,梳洗之后的玄汐,换上了惯常穿的玄色锦袍,瞧着对面房间紧闭的房门,问自己身后站着的人。 “回主子,那位并未出去,一日都在驿馆中。”他身后的人低声道,“只是,苏侯爷身边人颇为警觉,咱的人,近不得那边的十步之内,具体情形,瞧不清楚。” “十步之内?”玄汐冷笑一声,“你要不自个去数数,从这西厢到那东厢有没有十步远。” “主子。”那人忙跪在地上道,“属下无能。” 玄汐冷冷瞧他一眼,道:“既如此,我罚你在这跪一个时辰,好好想想,若是真如此无能,今后,该如何行事。” “是。” 这边司徒岩若亦是换了件衣裳,便往苏岚这来,正遇上郦远端着刚煎好的药,从另一头过来。 司徒岩若见他手中端药,便上前几步,郦远眉心一皱,却是被卢航给挡在了路中。郦远便也一侧身,挡在了苏岚的房前,摆出副,你拦我,我也不肯叫你进的姿态。司徒岩若瞧了瞧那药汤颜色,并无赤红,立时知道,这并非苏岚寒症发作时吃的那道方子,倒是放心不少,便问道:“你家主子,怎么了?” “主子这几日身子虚,体力不支。”郦远扯开个客气笑容,对着司徒岩若道,“这药,要凉了,小人,这便失陪了。” 司徒岩若却是微微一笑,道:“无妨,我也担心你家主子,就和你一道去瞧瞧她,正好,我也有话想同她讲。” “主子这会儿怕是在休息,正睡着,却是无法招待王爷。” “若找理由,你且编个说的过去的。”司徒岩若嗤笑一声,便径直推开那半扇房门,“你主子喝药时还在睡觉?我怎的不知道,她练了这样强的功夫。” 郦远其实也没有法子,真将他拦在外头。何况,他本就知道自家底细,便是真瞧见苏岚这月事虚弱的样子,也惹不出大烦恼来,便也就端着药跟在司徒岩若后头,进了屋,却是实实在在地把卢航,挡在了外头。 西厢房里,玄汐正坐在厅堂里头,正对着东厢房,将方才司徒岩若那无赖行径,从头到尾,都瞧在眼里。瞧着样子,郦远与司徒岩若的交往也应当不仅仅是这表面上的,更像是熟人一般。若由此看,只怕,司徒岩若和苏岚,已是相交多年。 只是,郦远手中端着个药碗,却不像是作伪,难道苏岚真的病了或是又要演出戏?若是真病了,思及此处,玄汐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那长叹中,却是夹着连他自个都未发觉的浓浓忧心。 他倒是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何必管苏岚的死活呢。 东厢房里,苏岚向来浅眠,听着外头动静时,便已是醒了。只是,虽说睡了一觉,身上却仍觉十分难过,便索性就躲在床上,不肯起身。 司徒岩若才进了屋子,便瞧见地上竟是生了炭盆,躺在床上的苏岚,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正背对着他,只一头乌发,落在那大红锦被上头。 司徒岩若瞧她这样子,也不由得真生出几分担心,自个都未醒过神来,便急急走到她床前,低声道:“阿颜,我来瞧瞧你。” 苏岚听他声音,暗暗叹了口气,却是缓缓翻过身来,亦是侧身,这一次倒是面对着司徒岩若。 司徒岩若坐在她床前小榻上,他身姿高大,这样一窝。倒是显得颇有几分委屈。他只瞧着苏岚一张苍白小脸,缩在那大红锦被之中,乌发蓬松而凌乱,却是叫人心生怜惜。那张明艳小脸,此时只叫人觉着楚楚可怜。司徒岩若的手不由自主地撩开她额前几缕乱发,那声音亦是极温柔地,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那语气是何等的宠溺:“你这丫头,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 “不碍事。”苏岚瞧他这幅样子,心中却是好笑多一些,倒是将身子往后缩了缩,道,“你回吧。” 司徒岩若却是按住了她,苏岚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皱了皱眉便要开口。那边郦远瞧着情形,便端着药上前来,道:“主子,该吃药了,要不就凉了。” 苏岚点了点头,准备顺势就给司徒岩若个逐客令,却瞧见司徒岩若笑着转向郦远,欲从他手里接过药碗,道:“且给我吧,可有果脯?” 郦远以目光询问苏岚,苏岚瞧司徒岩若这阵势,便也缓缓道:“劳王爷亲自侍候我吃药,真是,受宠若惊。” 司徒岩若先把苏岚扶正,在她腰后塞了个迎枕,才从郦远手里接过药碗。他先是舀起一勺,放入自个口中尝了一口,才又舀起一勺,欲喂给苏岚。 苏岚哪里能接,便平平淡淡地丢了个眼神给他,自个拿过药碗一饮而尽。司徒岩若只觉着,那眼神瞧得他竟是有几分惧怕,却也没有忘了待她喝尽药汤,便立时送上块果脯。 司徒岩若口里还留着方才的汤药味道,便也对她的汤药方子猜到几分。 苏岚任他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感觉到她有微微的颤抖,他又闻见这屋里有股淡淡的味道,竟有些像血的味道,心里就大抵猜到了,想到这,他微微一笑,在她耳边说:“可是疼?” 苏岚见状,叹息一声,却也点了点头。 司徒岩若从榻上起来,坐在了她的床边,顺势就掀开了她的被子,她猛地一震,就要推开他,却听见他说:“别乱动,我给你捂捂身子。” 说着,司徒岩若就将手轻轻地搭在她的小腹,一阵热意便顺着冰凉的小腹向全身散去。苏岚就愣愣地躺在那里,不知所措。 一只手覆上她的脸,她听见男子的叹息:“睡一觉,甭用如此感动的眼神瞧着我。”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窥破(三) 才过三更,这北边小镇已是熄灭所有灯火,渐渐深睡。 苏岚盯着床顶那颗郦远挂上的夜明珠,却是了无睡意。 她摸了摸枕边,果不其然摸到个刻着凌霄花的墨色玉佩,被那夜明珠的光华一照,透着翠绿翠绿的光。 “隐之。”外头传来隐隐的叩门声,苏岚倒是诧异,听得玄汐声音在屋外响起,“可睡下了。” “并未。”苏岚的声音颇是疲惫,“门未上锁,你进来吧。” “咯吱”一声,玄汐手持灯盏,便推门而入,苏岚只瞧着那烛火荧光,将他五官照的颇显黯淡。玄汐瞧见内室光华,便吹灭蜡烛,循着那夜明珠的淡淡光华,进到了内室。 苏岚坐直身子,倚在迎枕上头,见的他进来,便指了指内室窗下的榻上,道:“这内室简陋,委屈玄郎就座。” “你倒是会享受。”玄汐笑着瞟了一眼那床帐上缀着的夜明珠,“都说苏岚行军颇是奢侈,可见一斑。” “那蛟烛没法子带,从京里带来那一大捆子,岂不是麻烦。”苏岚笑着摇了摇头,“夜明珠这东西,放在京中亦不稀罕。比你这蛟烛倒是,方便许多。比起我来,还是你奢侈些。” “偏你这样一说,还觉得是极有道理的。可见,京中那些大兴党忌惮于你,也不无道理。”玄汐微微一笑,却是闻得这室内似有淡淡味道,便也低低一笑,道,“可介意我开个窗。” 苏岚低低一笑,道:“玄郎若不怕叫人,瞧见你深夜在我房中,自然可以。” 玄汐那已放在窗棂上的手,倒是一顿,背对着苏岚。从苏岚那望去,只见的玄汐那斧刻刀裁般的侧颜上挂着丝无奈的笑意,低声道:“我本内心坦荡,叫你一说,才觉着几分古怪。” “夜深人静,秉烛相会,这倒是话本子里惯写的章节。”玄汐转过身来,那张艳若桃李面容,在这内室显得光华璀璨,竟生出几分妖异的美来。 苏岚亦被他那容色照的一愣,倒是愣愣瞧他。玄汐亦是望向苏岚,她此时长发披散,柔顺地落在大红锦缎被面上,一张脸愈发显得小的可怜,脸色显出几分苍白,却愈发显得那唇色鲜红,一张雌雄难辨的脸,此刻却叫他觉得有几分别扭。 她,似乎是太美丽了些。 玄汐瞧这她这般愣愣看着自己,倒是低低一笑,美人看美人,说起来倒十分的有趣。 “你,为何事而来?”苏岚回过神来,瞧着眼前含笑的玄汐。 “今儿去瞧了那铁场。”玄汐压下心中异样之感,收了几分笑意,道,“倒是个极好的地方。” “依山傍水,群山之间,由着他千般万般的折腾。”苏岚呵呵一笑,倒是越过他肩头,瞧那院子里孤零零地那棵高大乔木,凤眼里神色朦胧。 “日后这一片偌大的矿山,要如何与人分享。”玄汐抬头瞧她,低声道,“毕竟,你是楚人,他是周人。” “你也是楚人。”苏岚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同仇敌忾。” “同仇敌忾?”玄汐微微一笑,挑眉看向苏岚道,“却不知,谁人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玄郎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苏岚神色一凝,定定地看向玄汐,一双凤眼微微勾起,却是泛出了几分凌厉。 玄汐本是语中带了几分调侃,被她这姿态一刺,亦是不由得便皱紧了眉头,上前几步,走到了苏岚的床前。 他身姿高大,此时居高临下,在苏岚身下投下一片阴影,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苏岚只觉着这压迫感,扑面而来,更是不由自主地便皱了皱眉头。玄汐的眼光,落在她枕畔的那块玉佩上,露出的半面图案,足以瞧得出,那是朵凌霄花。 而世间,以凌霄花为自个徽记的贵族,也唯有司徒岩若一人。 扶摇而上,而一日凌霄。 玄汐瞧着那块玉佩,倒是低低地笑出声来,居高临下地直视苏岚的双眼,道:“苏郎,长袖善舞,倒是我一时魔怔了。” 苏岚动了动唇,似要说些什么,腹中便是忽的一痛,只觉得一股热流不住地涌出。她紧咬下唇,心中却是紧张无比。 玄汐如何瞧不清她面上神色,此时才觉着,凑近她时,便又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血腥之气,鼻尖嗅到的气味里,似乎还有几分艾草的味道。 他忽而想起,今日午时,司徒岩若似是来探病,却在她房中盘桓,直至日影西斜。 “你,怎样了?”玄汐低低地问,一双眼里,却俱是探究之色。 苏岚语气冷淡,瞥了他一眼道:“无妨。玄郎若只是,找我闲话,那,恕不奉陪了。” 玄汐瞧着她半晌,却是轻轻笑出声来。不发一言,缓缓转身,退出了内室,又是“咯吱”一声,苏岚瞧见他的身影,从那高大的乔木下经过,背脊纤长,腰肢清瘦,一袭靛蓝色衣袍,几乎要溶到这窗外夜色之中。 点燃室内的灯盏,玄汐愣愣地瞧着桌上那本《临安集》。自入北地以来,他便觉自己渐失冷静,对待苏岚之时,亦无法清冷克制如常,今夜更是险些事态。 他觉着自己不像是个年轻的政客,倒像是个同是司徒岩若争宠的孩子。 争宠?玄汐自嘲一笑,不解自己为何会用上这个词。 若照以往行事,苏岚与司徒岩若这般过从甚密,便是她自个送上来的把柄,他会毫不犹豫地便以此拿捏于她。而且,他亦会从容周旋期间,不理旁的,只叫自己得利便是。哪里会想此时这般,几乎压抑不住冲动,想要直接去问问苏岚,她到底是信任自己还是司徒岩若。 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意义,而这个问题,从来也不是玄汐需要思考的问题。信任归根结底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而政客之间,只论利益便成了。今日同行,明日反目,何其寻常。 “八面玲珑之人,很大一部分,都是铁石心肠之人。”他脑子里不知怎的,忽然浮现出了苏岚这句话。 那是显立十九年的寒食宴上,冷眼瞧着他周旋的苏岚,冷冷刺他一句,“玄郎真是长袖善舞”,未待自己答话,便说了方才那句话。 他于是低低笑出声来,笑了很久,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没由来的苦涩。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温煦揉了揉胀痛的眼,将玄汐送出这阳春面馆,在老板娘犹带痴迷的眼神中,又叫了碗阳春面。 他一边吃面,一边不住地叹气。 与这班人打交道,实在是劳心劳力。那些书中的贵族,到了这塞北,难道不应该是夜夜“支枕听河流”,或是,对着那广阔草场,感慨几句,“天苍苍,野茫茫”。为何一个个偏来找他麻烦?果然,套路都是不可信的。 一袭黑衣的玄汐,在驿馆门前,翻身下马,却听见前头院子里,一阵吵嚷。 他皱了皱眉,招来个下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前头伙房的张大哥两口子吵起来了。”那小厮嘴皮子倒是颇为流利,说起话来,也不含糊,“您猜怎的?原是,那张大嫂子昨个夜里来月事了,弄得张大哥身上,张大哥自然觉得晦气,便与她说了几句嘴,那张大嫂子也是泼辣的,两个人便在这院子中吵了起来。” 玄汐听得月事两字,便不由得皱了皱眉。却是那小厮,越说便越兴奋,倒也不忘瞧瞧玄汐神色。他到底也知道,这等贵人,向来不喜这等略有些粗鄙之事,便也识趣的住了嘴。 玄汐打发了他,便往自个的院子里去,可他武艺高强,耳力也不差,却是听那小厮一边瞧着他给的银子,还是嘟囔着:“女子月事,本就有血腥气,那张大哥也忒矫情,真以为是贵族小姐,还弄点艾草。不瞧瞧自己啥样子?” 玄汐耳尖微微一动,“血腥气”和“艾草”两个词,猛地便撞进了他的耳朵里。 内室里给玄汐泡茶的正是他身边心腹,名唤冬至。他接过冬至手中茶盏,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昨儿跪了之后,可擦药了?” 冬至那一直小心翼翼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笑了笑道:“主子挂心,属下无碍的。” “你,可知道女子月事时,用何物件?”玄汐执起茶盏,恰停在口鼻位置,以此遮掩住脸上尴尬神色,说出话来,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气。 “主子?”冬至倒是一愣,对上玄汐那双眼,倒是点了点头,道,“是用月事带的。” “月事带?”玄汐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东西并不知悉。 “月事带,说穿了便是个布条状的东西。”冬至此时,倒不及方才那般尴尬,“像是百姓家,便填些生灰。像是咱这样的人家,还会放上艾草或旁的香草,来盖一盖那血腥之气。” “属下瞧见那些娶了妻的兄弟才知道,有的女子来月事时,身子会极虚弱,疼的死去活来,仿佛生了场大病似的。”冬至自顾自地说着,却不见玄汐神色已是渐渐发黑,“主子,您怎的问起这事了?” 玄汐手中那茶盏猛地便是一抖,那斜长入鬓的眉,却是紧紧皱起,冬至见他这般,亦是惊诧,却听他口中喃喃道:“不可能啊。”(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庐山真面(一) 玄汐脑中,此时一片混沌。他打发冬至出去,自己一个人,呆坐在室内,思绪混做一团。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可再想下去,却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思绪之中。 苏岚,难道真是个女人? 他知道仅凭这所谓的血腥气和艾草,便推断她是个女子,实在太过武断。只是,他略有些惊恐的觉着,也许,这个看似荒诞的推测,却是真的。 如果她是个女人,那,她到底是谁? 显然,这个顶着苏岚名字的人,一定是苏家的血脉,否则苏峻怎能容得下她身居高位,而自己甘当绿叶。况且,苏岚是苏家内定的下一代家主这事,在世家之间,亦是不争的秘密,虽未宣之于口,可何人不知?若她真是血统上有何问题,单是苏峻又岂能默许她承继苏家? 如果苏岚不是真的,那真的苏岚很有可能,已经死在了显立二十一年的齐国。而苏家和齐国一口咬定的,死在那一年的人是,苏颜! 将为太子妃的宁安县主,苏家四小姐,苏颜! 齐朗脑海里浮现这个名字后,便无法克制自己深思下去,而且,他苦笑一声,若是苏颜,很多事情,便能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比如,齐朗在长平时,他与苏岚之间那颇是诡异的气氛; 再比如,苏峻对待苏岚那几乎是百依百顺的态度; 或者,苏岚那艳丽的本就雌雄难辨的容色和那并不高的身量,和那略显娇小瘦弱的身段, 再或者,她与司徒岩若之间的那些若有若无, 再或者。 他忽的想起,郦钊那一手近乎出神入化的易容术,便连心中最后一点疑问都尘埃落地。她如何能,又如何敢以女子之身顶替苏岚?若是有这等的易容术,又有何不能? 只是,这若是真的,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这一条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而且,这条路是条何其孤苦的路,不能回,亦不能悔。 只是,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出,暗夜里她那张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犹带苍白的小脸,乌发之下,似芙蕖照水,灼灼其华。 他无从知悉,她内心的隐秘与挣扎,那些不足为人所知的痛彻或是悲哀。他只知道,在这个属于男人的时代,一个女人,背负起如此沉重的命运,所付出的代价,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无法分辨胸中所有的情感,只知道,他胸口怀着对她的,怜惜,那情绪不断地涌出,将他填的再无一丝缝隙。 —————————————————————— 腹中仍是隐隐作痛的苏岚,身上裹着件披风,步出了东厢房。她站在那高大树木之下,愣愣出神。 大概是这北地的风,太过温柔,将她胸中的算计,都渐渐隐去。她叹了口气,透过那四方的天井,看向远处那起伏的山川。 索性,这一切很快就要了结了。她将再度回到高州那粗粝的城头,去眺望长平城的方向,殚精竭虑,夜不能睡。 “你前日不是身子还不爽利。”身后玄汐的声音低低响起,语意关切,态度温和,似是前夜里的不欢而散,都只不过是苏岚的错觉,“仔细些,别再,受寒。” 苏岚含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看他,一双眼里,盛着十分的不解。 玄汐在这短短一个时辰里,曾想了数十种方法去试探于她的身份,但最终都觉不可。此刻他便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每一刻,他都情不自禁地去想,如果她真是个姑娘。 “一会温煦就要来了。”苏岚倒是自顾自地笑了笑,客套而疏离,“虽说这回与他打交道并不十分困难,但,咱也不能处处以威势压人。又不想被博格轻易察觉,此处不能盘桓太久,因而,最好速战速决。” “虽说,皆是以各家商行的名义与温煦签订契约,可到底,官商不同。”玄汐凝了凝神色,脸上虽未结冰霜,却是收敛起方才挂着几分温柔的笑意,“他不敢造次。” “你今早上难道就和他说了这个?”苏岚瞧着他变脸速度如此之快,却也是不由自主地便刺了他一句。 “我今早,许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玄汐克制着脸上神色,努力不去想,她可能是个女人这件事情,“一个司徒岩若无论如何,都许不了的条件。” “于是,我也知道,你许他,富可敌国。”玄汐定定看着苏岚一双凤眼,“周国财阀的身份,确实诱人。” “而我的条件,恰好与你并不相悖。” “那便,值得庆贺。”苏岚微微一笑,眼里却并无深切笑意,“与玄郎为敌,我实在不愿。” “我无意,与你为敌。”玄汐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才将话说出口,便已在懊恼,自己为何失了平日沉稳,在她面前,越发的无措起来。 苏岚亦是愣住,用一种颇是疑惑的眼神,瞧着玄汐,似是在确认他口中话语的真伪。 玄汐倒是微微一笑,道:“与你为敌,有何好处?我本就无意专擅,那又何必与你斗个,两败俱伤。” “远的不提,最少五年之内,我都不会主动,与你为敌。”玄汐神色渐渐恢复往日样子,语气温柔,眼光冷厉,“这是我的诚意,也是我的底牌。” 苏岚此时才信了他口中言语几分,便也微微一笑,道:“北地春风和煦,熏得我只欲沉醉期间。因而,我头脑混沌,此时只能觉着玄郎你,无比真诚。我亦本能地,愿意信你。” 玄汐瞧着她唇边那浅淡笑容,忽而晃神。只想起句少年时,读过的诗句。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温煦来时,司徒岩若亦是端坐在案。苏岚和玄汐并肩,踏入了这厅堂之中。温煦瞧着这场中三人,皆是暗涛汹涌。 他们之间皆有不可言道的默契。而温煦在这博弈之中,一则左右为难,二则实在势力单薄,实则无力抵抗。他瞧了瞧苏岚略显憔悴的脸庞,下定决心。 既然他为鱼肉,那便要选一个对自己心存善念的刀俎。唯有苏岚,与他怀有同样的身世,因而,她对于自己或许怀有,其他二人绝不会有的慈悲。 这五座矿山中,一座为煤矿,其他几座皆是金属。温家先人,为长久求存,一直以来亦是掩盖此处还有别的矿藏的消息,因而王庭里,只以为这一次苏岚交易的乃是碳矿。 四家于是商议,以碳矿作为掩盖,主开铁矿。铁矿场一应事宜,皆交温煦料理,其余三家揭派一人在此,以示契约。苏家在南边也拥有几座铜矿,因而手下亦有得力伙计,便加派人手建设矿场。至于铁矿的转运,楚国自然是苏玄二人担保,周国司徒岩若亦是自有神通,同时燕国的转运,苏岚亦可代为与云记接洽。 至于分股,则以银钱投入与所担责任划分,苏岚出资最多,因占四成;司徒岩若和玄汐则平分五成,其余一成,便是温煦所得。 而这分成亦不是固定,任何一家都可以从其他人手中购置分股,然而任意一家不得自占半成以上。 定约之后,苏岚却是透过郦安从温煦那得知了一个消息。这片山地之中,也许藏着火油,而温家世代经营矿业,消息灵通,天下矿藏皆得消息。温煦在父亲的手札之中,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便是楚国清河尚有,或有丹砂及硝石。这个消息,玄汐亦是知晓。 只是,唯有苏岚和温煦明白,这丹砂和硝石,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岚还未从火油的震惊中恢复,又被这可能制造出的火药给了个大大的惊喜,一张苍白的脸,也带着极明显的喜悦。 “去告诉他,我欲在周国再开票号,我许他入股。”苏岚微微一笑,瞧着眼前的郦安,缓缓道。 既然他送了这样的一份大礼,自个如何不回? 郦安才得令而出,苏岚脸上欣喜未退,冬至便敲开东厢房,替他的主子,送了张信笺。 苏岚略带几分疑惑的打开那张信笺,却是玄汐如铁画银钩般的行书,笔力遒劲,一笔一划,都是只有男子才写的出的字迹。 “今夜,望得一叙。” 苏岚瞧着冬至仍旧站在廊下,便招了招手,道:“你家主子可说了,其他的话。” “主子说,诸多避忌,需得掩人耳目。” “如此。”苏岚喃喃一声道,却是提笔在玄汐那行字迹下,写了几笔。 那字体力道稍减三分,却是笔画纤长,乃是苏岚最富盛誉的瘦金体,有一字千金难求的美名。世人皆道,徽宗草创,苏岚独得其意,至此笔锋一转,瘦金便为苏体。 “镇外河边,一更鼓响。” 星垂平野,小镇子一更时,便已是黑透。苏岚将讨茶喝的司徒岩若赶出房间,做出副月事之中虚弱不堪的样子,虚晃一招。又留下郦青监视司徒岩若的动静,便叫郦远牵马到东边墙下,虽是腹中仍旧疼痛,却是依然足尖一点,便翻出墙头。(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庐山真面(二) 苏岚瞧见玄汐时,倒是微微诧异。 琉璃盏里安放着鲛烛,玄汐跪坐在毛毡之上,微垂的脸庞,被琉璃盏微弱的灯光照着,面容沉静,如同画卷。 苏岚松开手中的缰绳,拍了拍紫云,便向玄汐走去,也跪在那毡子上头。那毡子极柔软,铺在这草地之上,倒叫人觉着暖和非常。 “久等。”苏岚瞧他竟是拿出个茶壶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更是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妨。”玄汐微微一笑,将茶壶放在一侧,“我也并未等你很久。” “你今日,如此郑重,倒叫我受宠若惊。”苏岚身上仍旧裹着披风,她一边说话,一边扯了扯披风的带子。 玄汐倒是定定看她,唇边含着笑意,倒是叫苏岚凭空觉着有些不对劲,却也不知玄汐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是想要和我说什么?”苏岚见他只是笑着看着自己,却并不说法,心中越发觉着怪异,便开口问道。 “我确实,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玄汐脸上笑意收敛许多,神色颇为郑重,倒叫苏岚也紧张了几分,“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你能否据实以告。” 苏岚闻言倒是低低一笑,道:“玄郎亦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不妨直说。我,知无不言,至于个中真伪,玄郎自己分辨便是。” “你到底是谁?”玄汐的神色未变,一双眼却是锐利非常,眼光灼灼,似是要穿透苏岚。 苏岚被他问的一愣,手心登时便渗出汗来。她不知这夜色中,自己的神色到底是何种样子,是否有无法掩盖的慌乱,被他轻而易举地便窥视的一清二楚。 “我问的你为难了?”玄汐将语气压得有些低,本就醇厚的声音,此时听来愈发低沉,却别有些蛊惑的味道,尾音微微上扬,似是诱哄一般。 “我是谁。”苏岚的声音也依旧平静,“玄郎这问题问的好生奇怪。若真是百般试探于我,又何必夜中相会此处。何不问的坦荡些?” “我自问,这问题问的坦荡。”玄汐倒是低低一笑,“我不怕做小人,你也知道,我并不爱惜一身羽翼。我不过是想知道你是谁,你若胸怀坦荡,为何不答?” “我是苏岚。”苏岚眼光凌厉,似刀锋一般刮在玄汐的脸上。 “那或者说,显立二十一年,死的人是谁?”玄汐瞧她紧抿的唇,显出十分的倔强,便又低声道。 苏岚那眼光一滞,却是冷笑出声道:“你得寸进尺了。” “我不过是直说胸中所想,若真是触到你了,实在抱歉。” “显立二十一年的事,我不愿提起。”苏岚的目光与他相触,直直地盯着他,道,“因为我父亲,母亲和妹妹,都死于那一年。” “苏家四小姐,苏颜?”玄汐此时只是含笑瞧着她,缓缓问道,“只是,我十分好奇。” 苏岚掌心的汗此时黏腻一片,她将宽大袖袍狠狠一翻,语音拔高,含着十分的怒气,道:“玄大人不知道,何为死者为大?阿颜已经死了,我不想,谈及此事。” “或者说,你怕我谈及此事。” “对,我怕。”苏岚语气里仍是一片狠厉的怒气,却是惊人的瞬间冷静下来,那宽大袖袍里的手却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任谁经过这等变故,都不大乐意提起此事吧。况且,我不是不乐意,我是深恨。” “就这般恨吗。”玄汐低低叹声一句,“所以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女扮男装,也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苏岚整个人愣在那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玄汐竟是如此直白地就揭了自己的身份?他竟然,说,女扮男装? 苏岚的脸色一时便血色尽退,她蠕动着嘴唇,试图说些什么,反驳于他,却是徒劳无功,竟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 她忽而觉着,这一刻自己如同被剥掉皮毛的兔子一般,被人随意丢在这旷野之上,无力反驳,浑身赤裸裸地淌着血。 玄汐瞧见她这般神色,亦是心头震动,却又有万钧大石,终于坠地的笃实之感。 原来她,真的是个女子。 “你要做什么?”苏岚微垂下头颅,脊背却是极力地挺着,语气显得极是小心,仿佛一瞬间便被人撕破所有的面具,竟是显得十分可怜。 玄汐倒是一笑,道:“此时尚不想做什么。” 他虽是微笑着,仍能维持那张无懈可击的脸孔,将翻腾的内心波澜全部掩盖其下。 他只是瞧着那低垂眼帘的苏岚,瞧她将如何动作。 “所以玄汐,你不为所求,此时便戳破我,真是可笑。”苏岚的声音缓缓响起,低而疲惫。 她在被戳破那一瞬的铺天而来的慌乱之后,头脑却是异常冷静。 “即便你此时就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我亦不会束以待毙。”苏岚依旧低垂着头,一字一句,却似淬了毒一般的狠厉,“大不了,同归于尽。” “嘘。”玄汐微微一笑,道,“你瞧瞧我,你瞧我可有半分,想要和你同归于尽的样子。” 苏岚闻声抬头,直视玄汐。 他眉眼含着浅淡笑意,却是半分震惊也没有。一张脸上,除了那浅淡笑意之外,再无旁的神情,依旧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孔。 苏岚却低低笑了起来,在玄汐泛起不解的眼神之中,笑个不停,那声音在玄汐的耳朵里过着,却听不出半分笑意。 “那你为何要戳破我!”苏岚狠狠盯着玄汐,一只手已是抓住袖中匕首,“知道我是个女子,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你眼前的就是苏颜,就是本该死的苏颜。”玄汐的眼神渐渐模糊,苏岚用尽全力,却也无法克制,这脱口而出的话语,“可我到底是谁,与你有何干系?” 她眼圈已是一片猩红,在这北地的夜里,河边旷野,她以为掩盖最深的秘密,终是暴露人前。 “显立二十二年,我第一次见你。你眼神狠厉,似是刀子一般。”玄汐叹了口气,面前的人此时,脸色苍白,眼圈猩红,那一张春风得意的脸孔,碎了一地,“我当时便想,苏岚心里到底有多少的恨,能叫一个人有这样的眼神。” “当我猜到你身份的时候,我倒是有些懂了。” “今夜之前,我曾想过无数种方式,去验证我的猜想。但我思来想去,还是想直截了当的问你。” “以男人之间的坦荡,而不是任何其他的窥视。” “此时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在我眼中还是苏岚,甚至是一个更为可怕的苏岚。” 苏岚挺直腰背,将身子前倾,却是凑近玄汐,直到她的脸孔将要与他贴上,朱唇轻启道:“也许,知道我是个女子,对你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庐山真面(三) 苏岚瞧着玄汐霎时便红起来的耳朵,唇边勾起一丝显得极是蛊惑的笑容。 “真可惜,今夜之后,即使你仍以男人间的坦荡对我,我却不能再以同样待你。” 苏岚低低叹息一声,极是夸张。眼圈犹是猩红,脸孔也依旧苍白,玄汐却觉着,那张与自己,凑的极近的脸,此时的笑容,竟是如此真实的张扬。 那是一种从未在苏岚脸上见到的神情。笑意张扬而叫人心折。 “显立二十一年,把我的人生隔成两半,如同前世今生。”苏岚又缩回身子,依旧跪坐回去,身子已是僵硬的玄汐,却是微微地向前动了一下,“其实苏颜就是死了,我的心死了。” “我的人生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种情感。” “恨和恐惧,使我感受尤为深刻。” “只是这一刹那,十方菩萨,九天神佛,还有长生天,都可为证。我的心里,竟有着我无法形容的喜悦。”苏岚低低笑着,说出话时,才觉得嗓音一片低哑,竟是带着几分哽咽,“四年来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被恐惧支配。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煎熬。我爬的越高,就越担心坠落。担心因为我是个女人,就坠落下来,粉身碎骨。” “这一刹那,你戳破我这张脸。” “或许,日后煎熬的就不再是我了。” 玄汐看着她脸庞上,缓缓流下两行水渍,她却仿若未觉。在这夜里,他忽而感觉,煎熬的人,也许是自己。 只是,她脸上那似是竭力遮掩仍不自觉流露的凄苦,却衬不上,那双眼里的平淡。 “你说的对,如今之时,我颇为煎熬。”玄汐低低一笑,片刻的怜惜与恍惚,都化在这属于政客的微笑之中,如同沉入深海,“说了这样多的话,无非是想要我一句承诺。” “男人之间或是男女之间,其实都一样。” “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玄汐继续笑着,那一双眼却是锐利无比,直直对着苏岚那一双瞧不出任何情绪的凤眼。 “可你我之间,归根结底,你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 “毕竟,在所有知悉你身份的人中,只有我,与你之间,毫无情分。” “你我之间全部的联系,都不过是你这四年时光。我不知苏颜是何等样子,我也不会对苏岚又任何怜悯之情。” “所以呢?”苏岚亦是平静地说道。 “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会叫你如此坠落。”玄汐唇边微笑忽而一收,可眼神却是明亮,“我不知道原来的苏岚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显立二十二年之后的苏岚,不应该如此坠落。” “但我要她记住,我不是君子。” “多谢。”苏岚轻叹一声,却是背脊一弯,袖袍舒展,缓缓贴首于毡子上,对玄汐行了一个拜礼。 无人瞧见,她垂首时,从眼眶掉下的那一颗泪水。落在毡子上,转瞬却又消失不见。 玄汐虽是微微吃惊,却也并不诧异。只是,她竟能将身段放的如此之软,倒是叫他佩服。 苏岚直身之后,玄汐亦是还了半礼,道:“隐之。” 垂首躬身,都一丝不苟,君子端方,却也如是。 “你听,草原上起风了。”苏岚眉眼间竭力勾起几分笑意,平视玄汐,“你能分辨,这风是从哪里来的吗?” “风声其实是人心底的声音。”苏岚不待玄汐答话,便自个开了口,“哪里欲望难平,哪里便会起风。” “显立二十二年,我走上大楚朝堂的那个早上,风声呼啸。” “或者说,从前一个冬天,我就知道了,风是从哪里来的,我也知道,风,从不会停止。” “这是一条何其孤苦的路,我从来都知道。如行在悬崖峭壁,一阵风来,或许就会粉身碎骨。” “但我宁愿如此。因为无论多艰难,我都站在世间高处。”苏岚闭上了眼睛,却发觉此刻,她如同表演一般的剖白,竟也能流下眼泪。眼泪如同一种道具,是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 “我跪在阶下,仰望一个拥有半壁河山的人,是何等卑微。其实,我心中,也是欲望难填的。我宁愿死在跌落的那一瞬,也不愿匍匐尘埃。” 她的一字一句,皆是只为玄汐一人讲起,刻意而叫他无从躲闪。 因为,这是一个女人,对待男人的态度。她勾起微笑,任泪水,砸入嘴角。 她缓缓站起身,道:“你知道我身子不舒服,先走了。” “我与你一道回去。” “那又何必在此处见面?”苏岚低低一笑,“不过,你今日放我一次,来日,我也会放你一次。我不会,欠你人情的。” 马背上风声呼啸,苏岚回头去看,玄汐仍站立原地。 她唇角的笑意,竟有几分残忍的味道。宁安县主,曾是世间男子,最无可抗拒的女子。既然,玄汐眼前的是苏颜,那。 “我便叫你,无处可逃。”她喃喃道,眼里霜色如刃。 玄汐直到她身影消失不见,才又缓缓坐回原处。那壶中红茶早已冷透,身侧那条不知名字的河流,发出汩汩的流水声音。 他自嘲一笑,不知这夜里,到底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还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他只知道,苏岚的姿态与他所想,相同却又不同。 她是如此冷静,甚至是残忍的,在慌乱之后,片刻便又以那样高傲的姿态迎上他。 只是,她依然会慌乱,依然会流泪,依然留存着,属于那个他一无所知的苏颜的残影。 苏岚亦或苏颜,之于他,似乎也并无不同。无关男女,那个人都是光华璀璨,都是心狠手辣,都是居高临下,带着那高傲的轻蔑。 他缓缓站起身来,倒是低低一笑。前日他还在思索,这趟西北来的可是值得,这一瞬,倒是可以肯定,值得的很。苏岚,可是比那京中的朝廷,宝贵的多。 他瞧着西边,那里是楚国的方向。即使只从邸报的只言片语中,他亦不难猜测,此时的京兆已是再度陷入漩涡之中。 毕竟,那里永远都是,风来的方向。(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归途(一) 楚国长平,安国公府。 才下了朝的苏峻,刚走进自家院子,便被迎面扑来的小儿,抱住了腿。他人前那严肃端方的样子,随着一声朗声大笑,便崩裂开来,弯腰便将苏淳抱在怀中。 “夫君,今儿怎的回来这般早。”一直站在檐下,含笑瞧着父子二人的薄慧茹,缓缓上前,“先去换身衣裳罢。” 苏峻瞧着她,微微一笑,单手托住苏淳,另一手却空出来,拉着薄慧茹为他擦汗的手。薄慧茹羞涩一笑,倒也落落大方地任他牵着,进了后头内室。 苏淳今年三岁多,已经由苏峻亲自开蒙,苏岚在京中的时候,亦是跟着她读书的。苏峻换下朝服,与薄慧茹一左一右的坐在厅堂里头,苏淳则被他抱在膝上。薄慧茹偏头瞧着眼前的丈夫和孩子。苏峻那张冷峻的面孔,此刻却是柔和而俊逸,这个在外人眼中,老成的近乎阴鸷的男子,对着儿子却是极有耐心。 只是,苏峻平日里下了朝,从未这般早便回到家中。薄慧茹便笑着从丈夫手里,接过儿子,苏峻倒是顺势一送,也对她露出个笑容。她对着乳母使了个眼色,低声哄了几句,那乳母刘氏便上前,将苏淳接过。 苏淳倒是颇为乖巧,在刘氏怀里也不哭闹,反而还对着苏峻和薄慧茹咧着嘴一笑,装作副老气横秋的大人样子道:“孩儿下去,读书了。一会再来给阿爹阿娘请安。” 他这幅样子,倒是惹得这厅堂上的人,都笑出声来。 苏淳被刘氏抱了出去,苏峻便挥退下人,携着薄慧茹的手,回到了内室。两人坐在窗下安置的罗汉塌上,薄慧茹才道:“您今儿,怎回来的这样早?” “今儿,有件喜事,也有件烦心事。”苏峻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笑意,拉过薄慧茹的手,细细把玩着她的手指,“喜事,是玄汐上了道折子,褒扬了王维安和邵徽一番。” “这两人不是高州的将军和刺史?”薄慧茹亦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虽在后院,可苏峻从不避讳与她谈及朝堂,因而对着这二人亦有印象,“他俩,我记着您说过,是阿岚的人。” “所以这才是件喜事。”苏峻点了点头,“前日收到阿岚的信,说是近来与玄汐处的不错,我还有些不信。” “阿岚那人,若真心想讨谁喜欢,就算是座雪山,亦是能融化的。”薄慧茹微微一笑,“那烦心事是?” “陛下这括隐先前提了几次,倒都放下。这几日,却是又郑重重提。”苏峻揉了揉额角,又显出几分苦恼的样子,“不同以往的是,陛下今次拿出的章程,妥帖完备,便是反驳,都叫人找不出理由来。” “陛下背后高人是谁?”薄慧茹亦是讶异,新帝登基以来,倒是延续他往日温和的风格,行事亦是有条不紊,只是括隐一事,他却异常执着。 “我所烦心的正是这个。”苏峻叹了口气,“因为,我亦不知悉。” “才下了朝,班房里头炒作一团,刘彬不是世家出身,倒是不掺和这些,便由他值守,我就就势回了家中。”苏峻摇了摇头道,“世家之间,谁不知道,括隐这事,咱家阿岚首当其冲,今日,也多有猜测,陛下背后那人是她。我自然得躲。” “北地那边情况复杂,阿岚才刚刚理顺,哪有心思,理京中这些琐事?”薄慧茹嗤笑一声,“刚和扎鲁赫人打了一仗,她就是有心,也腾不出手啊。” “所以才叫我烦心。”苏峻点了点头,“若是她,倒也无所谓。只是,明摆着,有另一个人对此事也关注已久。” “往大处说,此人若非我世家中人,或许会成为,世家最大的敌人。” “往小处说,此人政治敏锐而又见地,日后,也会在朝堂上分薄我这一代人的权利。” “真有这般严重?”薄慧茹眼中俱是疑惑,“一个人再厉害,也斗不过这一群世家人啊,况且,世家哪里弱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苏峻瞧她神色里一片忧惧,便也拍了拍她的手,语带安抚,可薄慧茹哪里瞧不出来,他虽是这样说,可眼里却是一片深沉,显然是,忧思难解。 “这会爷爷是怎么说的?”薄慧茹问道。 “老爷子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出。”苏峻苦涩一笑,“可惜,阿岚如今不在京城。” * “你真以为,我就过得舒坦了,温先生?”苏岚瞧着晋容与那恰交割最后一批羊羔崽子,端着杯奶茶,和温煦坐在一旁的树下,他们一个时辰后,就将踏上回返高州的路。 “你便是席地而坐,还有个毡子呢。”温煦微微一笑,拍了拍她身下坐的毡子。 三日前,司徒岩若接到个消息后,只匆匆和苏岚道了个别,便立即动身离开。周国的消息,当夜也传到她的手上,她展开一看,便知周国确实是出事了。 司徒岩卿在春日大祭之后,在神殿闭关三日。出来之后,却是染了风寒。只是,这风寒至今未好,显出几分病势沉沉的样子。而司徒岩卿兄弟本就不多,他登基之后,竟就只活了司徒岩若一个。 如今皇帝重病,远在边关的司徒岩若,自然就得回返京城,以安人心。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司徒岩若回京之后,司徒岩卿的病竟是更沉了几分。宫中的魏皇后虽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却是对朝政全无主意,而司徒岩卿膝下,也只有个庶出的皇长子,却连话都还不会说。这等时候,她也只得倚靠着父兄。魏则中向来与司徒岩若亲厚,便力劝姐姐襄助司徒岩若。 苏岚思及此处倒是叹了口气,司徒岩若哪里肯监国,跑到司徒岩卿的寝宫里,径直便跪着请罪,任谁也拉不走。全天下都知道,这司徒岩若是最最乖张无礼之人,却只在一人面前谦卑,那便是司徒岩卿。 司徒岩卿那一日难得清醒,由皇后搀着下了床,亲自扶着弟弟,请他代为监国。据说,兄弟二人双手交握的场面可是感人的很。(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归途(二) 高州,苏府。 四月十四的黄昏,苏府一阵喧闹,主人归府,显得尤为隆重。朝云被留在扎鲁赫的宗南城里,而晋容也在前一日,直接回返燕国,一路上跟回来的只有温煦。 苏岚和温煦,走出车时,玄汐也刚刚从马背上下来,冷这张脸和冬至吩咐着。瞧着苏岚,玄汐倒是移开了眼光,只点了点头,便撂下正在回话的冬至,自个当先进了府邸。 温煦虽是瞧着两人近来气氛不对,却也什么都没有说,由着这府邸的管家,引着他便往客院住下。 苏岚住在正院,因庭中有棵极高的银杏树,便取了个“平仲”为名。平仲院后头的偏里有个苏岚着人修砌的汤池,虽是在北地,可她抱着常住的心思,倒也修的极尽奢华,通体蓝田玉镶着,还接了地龙,到了冬日之时,便是绝佳之处。 苏岚此时正瞧着池底雕刻的银杏纹案,被这热气熏得,一时有些出神。 自从那日玄汐与她摊牌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尴尬。谈及朝廷公事,倒也依旧如常,只是,玄汐私下里再不曾与她来往,甭说是一道喝酒,便是打个招呼,也如今日黄昏时分一般的样子。 她冷冷瞧着,却也觉得十分的有趣。慌乱过后,她倒是十分坦荡,毕竟如今头疼的,可是玄汐。 “主子,水凉了,您别待得太久。”瞧着这里头半天没有动静,郦远只得敲了敲窗子。这偏房外回廊修的精致,苏岚便叫人在廊下开了个窗,一道屏风后头,便是苏岚的汤池。郦远因是男子,不便入内,便也只得如此唤她。 苏岚听得声响,倒也微微一笑,道:“你去着人安排今儿的晚膳,再告诉棠棣院和松园,半个时辰后,就在前头的水榭花厅里头摆饭吧。” “是。” 一刻钟后,苏岚刚换了件玄青色的缠枝莲纹锦袍,坐在椅子上,擦着半干的头发。缠枝莲纹本是女子爱用的纹饰,可被这玄青色一压,倒也显得别致。 “我一路行来,才发觉何为贵族气派,这阶层之间当真不同。”温煦也换了身衣裳,着人通报了一声,便被请进了正房的厅堂。温煦瞧着屏风后头,苏岚影影绰绰,便也笑着在外堂的椅子上坐了,拔高声音,同里头的苏岚闲聊。 “苏家的气派,哪里是别人学的来的。”苏岚将半干的头发,绾了个书生髻,便走了出来,腰间连个荷包都未带,只两块白玉佩挂在腰上,一边一块。 “要不就说,人比人气死人。”温煦笑着从郦远手里接过茶杯,瞧着身边苏岚这张似乎还带着水汽的脸,倒是真真觉着赏心悦目的很。 “可你要知道,想维持此刻的金尊玉贵,是要付出代价的。”苏岚低低一笑,放下手中的斗彩鸡缸杯,才真想感叹一句,还是回府舒坦,“倒是你,玄汐给你弄了个身份,下面准备怎样做?” “周国的票号,却是并不昌盛,银钱往来几乎被云记那一家揽入囊中。”温煦说到这却是皱了皱眉,“你的票号,开在周国,未必比得过云记那位东家。” “聚升票号,你可有耳闻?”苏岚点了点头,笑着问道。 “听说背后东家,是陇西贵族。”温煦点了点头,“齐国的聚升票号,这几年颇多,我也和齐国做些生铁生意,自然也是走他家的。” “背后东家,不是陇西那些土鳖。”苏岚摇了摇头,“是我。” “你?”温煦倒是一愣,旋即笑出声来,道,“我真是好奇,你背后到底有多少产业。” “这是我爷爷送我的。”苏岚低低一笑,“不过,我不能出面,你却可以。” “我省的。”他点了点头,“只是,不能直接用聚升的名头,倒是可以换个名字。” “然后再以聚升的名义,牵头弄个诸如银联的机制,这样,便也被拢到了,聚升的产业之中。”温煦微微一笑,“若是想盘活,便可比聚升多让半分利,定然可以。” “是个好主意。”苏岚亦是温和一笑,“只开票号,也不成。还得做些旁的。” “我自然想过。”温煦此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侃侃而谈,“我瞧着,可以开客栈。” “客栈?”苏岚倒是有几分好奇,她产业之中,多是票号和酒楼,至于客栈,当真是从未涉及。 “你我本钱不小,做客栈,尤其是高档的客栈,最为合适。”他点了点头,“而且铁矿转运,路途遥远,不能贸然便动手,需要声望的积累,才能得到发展。所以,先做这客栈,客栈遍布天下,而人的流动性也高,一夜成名的几率也高。” “你既然胸有成竹,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苏岚点了点头,“我眼下,无暇他顾。只是,若你真遇上何等烦恼,我自然为你解决,银子,你也不必愁。其他的,我帮不上了。” “我听说,楚国朝廷近来动作很大。”温煦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要回京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苏岚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却是抬起眸子看他,眼光看似漫不经心,却极锋利。 “我家做铁器生意,不是一般商人。有些眼线,盯着各国朝廷,也不为过吧。”温煦倒是被她刺得有些尴尬,语气也冷了一分,“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 “我这人向来多疑。”苏岚点了点头,倒是又喝了口茶,才道,“你习惯便好。” 温煦倒是想起,她的身世,倒也释怀。眼前这人,虽和自己来历相同,但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人。自己虽在这世上也活了快十年,但到底还是个现代人的芯子,而她,只怕早被这古人精英教育,改造的更为彻底。 “前头榷场通商,正在搜集商户名头,你不妨去报个名字给邵徽。”郦远瞧着时辰差不多,便进来请二人移步水榭,苏岚便当先往后头回廊走去,温煦则和郦远并肩走在后头。 听得郦远这神来之笔,温煦登时便微微一笑,道:“你这样一提醒,我倒是知道,第一家客栈要开在何处了。” “温先生您离开扎鲁赫日子久了,只怕上头都会知晓,您啊,还是小心为好。”温煦瞧着郦远那张面瘫脸,倒是点了点头。心想着,苏岚的内管家,当真是个不大好做的事情。可她手下暗线,却是人才济济,足见此人笼络人心的功力,实在是可怕。 而他,若想要将产业做大做强,也势必得有同样的自己的势力,自家现在的消息网和关系,显然并不够用。而苏岚,已经给他指了第一条明路,那就是,榷场。(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归途(三) 苏岚到得水榭时,玄汐已是坐在桌边。 他着了身墨绿色忍冬纹的衣裳,长发用玉冠束起,端坐在那,气度雍和,周身虽是冷冽,但立身之处,自成风景。 苏岚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便自顾自坐下,落在后头的温煦,倒也落落大方地坐在了另一个空位上头,不理二人之间的眼神官司,倒是往那镂空梅花椅上一靠,静静赏着这水榭风景。 这大概便是权贵与富豪之间的差别了。温家虽是做铁器生意,攒下不少家财,亦有财力修筑这般的房舍,但却也只能,龟缩在那草原小镇,不敢暴露人前,更不要说,修筑这等恢弘而精巧的宅邸。 而苏家这处耗资数十万两的宅子也不过是主人家的别业,权当做北疆这边一个歇脚的地方。他当真是颇为好奇,京中的安国公府,又该是何等样子。 只是,他心想着,这等豪奢的日子,自己才刚刚过了一日,便已是迷惑,可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人,却为何活的如此凌厉。 这边苏岚已是叫人传膳,又对他与玄汐微微一笑,道:“晚膳合该清淡,可到底奔波了这些日子,我便做主,多加了几道菜。之后,咱可就还是十二道的惯例了。” “无妨。”玄汐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丝毫不将自己当做外人一般。 晚膳一共十六道主菜,有荤有素,虽是数量并不刻意铺张,可细看菜品,便知主人家的贵气。一道奶汁鳜鱼,做的极好,那鱼片细嫩,入口即化,显然是新鲜的很,而高州并无这种鳜鱼,真不知苏岚是从何处弄来的;一道荔枝酿核桃肉,用的荔枝煎,乃是岭南的做法,将荔枝做成果脯状的东西,这一两荔枝煎,便要近十两银子才能弄得到,便是京中勋贵人家,拿来做小姐的零嘴,亦不是****都有的,偏生苏家竟拿来做菜。其余菜品,亦是力求精细,倒是真有几分,拙中藏奢的意味。 晚膳过后,温煦便告辞离开。方才桌上那食不言的氛围,虽是雅致,却也叫他颇感压抑,便也不想再呆下去。 这水榭里,一时便也只剩苏岚和玄汐相对饮茶,又是寂静无声。水榭边上,隔着十步,便用石头雕了莲花,此时下人执着火烛走过去,玄汐才瞧清,那莲花竟是灯盏。 一霎时,这水面便被灯火熏出昏黄之色,坐在这水榭里望去,竟有种朦胧而宁静的美丽。 “夜里,风还是有些凉。”玄汐倒是低声一笑,语气颇是平和,仿佛几日里从未与苏岚有过半点尴尬。 苏岚瞧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微微一笑,指了指水榭对面的一座二层小楼,道:“那是我的书斋,二楼临水,亦能看得见池上风光,不如,喝杯茶?” * 这池边小楼唤作,“枕水”乃是苏岚搬入这宅院之后,亲自改建的书斋。她在平仲院中亦有书房,可春夏季时,独爱在此徘徊。一楼特地留出一间卧房,以供她夏日在此休憩。 枕水居的二楼,苏岚和玄汐正坐在窗边。夜色里,灯火正好,将这临水的小楼,照的宛如画境。 “清明时候,第一批安溪的新茶刚刚送来,此时啊正好,有新茶可喝。”苏岚泡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我那些陈茶,也可拿去酿酒了。” “燕国的明前新茶,可是一两茶叶一两金。”玄汐晃着手中的定窑茶碗,微微一笑,“安溪茶业更是整个被莫梓苏捏在手里,真是叫人艳羡。” “若非他掌握安溪茶业,咱还没有机会喝这燕国新茶。”苏岚摇了摇头,“燕国国主,可是最不喜欢这铜臭气的商人,唯独只给他几分脸面。” “既然如此,何不打下来。”玄汐将茶碗放在桌上,脸上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攻打燕国便像是喝茶一样寻常的事情。 “燕国哪里那样好打。”苏岚亦是微笑着,却叹了口气,“就算是打,也不是现在。” “欲克燕国,现下熙国。”玄汐此时倒是神色严肃了几分,一双眼里,却泛着亮光,“燕国这种国家,若是开战,便得一战而亡其国。” “是啊,速战速决,迟则生变。”苏岚点了点头,“要不然,燕国没有打下来,后头,周国就来了,搞不好,齐国也掺和一下子,便是三向受敌,深陷泥沼。” “要打,就要打周、齐一个措手不及。熙国之后,立即挥师攻下燕国,这仗决不能超过一个月。可是这样打,北军就要承受无可想象的压力,就必须是一把锋利的剑,见血封喉。”苏岚笑了笑,站起身来,眼睛亮的仿若星光碎在其中,“圣人欲在三五年之内,就打这场仗,那,后方就需得准备好一切。” “钱。” “朝廷有钱,可也支撑不了这种打法。”苏岚叹了口气,这燕国之战虽然遥远,但其实早在纳兰瑞登基之前,便已有决断,“所以,陛下才迫不及待的想要括隐。” “是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括隐。”玄汐倒是微微一笑,“若不是你的那第二道折子,京中怎能搅成这样。” “可惜,京城里的人,看的都不及玄郎透彻。似乎,都不觉得是我呢。”苏岚轻笑出声,那一双凤眼里,勾起水色潋滟。 “你是两道折子一起上的,陛下一次拿出一道,群臣哪里想得到。”玄汐叹了口气,又低低一笑,“你真是狡猾。” “过奖了。”苏岚坐回桌边,脸上的笑意张扬,将那一张脸显得艳丽非常,即使是一身玄青,亦压不住她那鲜妍之色。玄汐瞧着她,竟觉着她此刻的倨傲,倒也十分可爱。 “各州刺史里头,你瞧谁能担此大任。”玄汐低垂眉眼,端起茶盏,只瞧着那一片新芽,才缓缓道。 苏岚亦是端着茶盏,依靠在圈椅中,微微一笑,道:“其实邵徽最合适,可惜,高州无隐田。” “你或可直说。”玄汐放下手中茶盏,双眼微眯,神情染上几分慵懒,只瞧着苏岚的眼光,竟是有几分放肆的意味,“这时候,不该是彼此拉扯一把?” “括隐一事,我似乎不需要您的提携。”苏岚唇边仍挂着微笑,一双眼里,却俱是戏谑神色。 “你可知道,京城那些人,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咒骂你的名字。”玄汐眼光定在苏岚的脸上,“这样的时候,也不需要我?” “雍州刺史,你可有过接触。”苏岚唇边勾起微笑,瞧着玄汐,“那位冯大人,为人如何?” “雍州,那可是废太子攥在手心里的地方。”(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约盟(一) “雍州,乃京城屏障,地处中原,土地肥沃,世家确实喜欢这块地方。”玄汐瞧着苏岚,目光含着笑意,而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色。 “我以为陛下要动,第一个地方就是雍州。”苏岚曲起食指叩了叩桌面,“冯仁,这个人是谁的人?”” “不是废太子的人。”玄汐答得颇为干脆,“尽管冯仁去做刺史的第一年,底下十一个郡的郡守,有七个都是纳兰瑜的人,可他,却不是。” “哦?那冯仁就很有趣了。”苏岚眼中染上几分兴味,倒是对冯仁好奇的很,“这个人看来,倒是颇有政治手腕。” “我倒是隐约记着,冯仁做刺史的第一年,正是邵徽离开高阳郡的那一年。”玄汐亦是随着苏岚叩动桌面的节奏,转起手中茶盏,若有所思,“邵徽曾在高阳郡括隐,可惜刚刚看到点成绩,他便来了高州做刺史,那一次括隐,也就不了了之。” “冯仁,是给他擦屁股的人。”苏岚说到此处,却是停下了那只不住地叩着桌面的手,“此人,来给陛下,当个先锋,或许正合适。” “也或许,最不合适。”玄汐却是摇了摇头,看向她,眼光灼灼,“或许,邵徽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这高州交到谁手上?”苏岚冷笑一声,“括隐与高州相较,孰轻孰重,我心里自有杆秤。” “京中之人,也可以去那里。”玄汐笑意依旧,却隐隐含着几分安抚之意,“一个知悉陛下心意,还与当地豪强全无联系的人,并不难找。” “新皇初登大位,你所担忧之事,三年五载之内,倒不足为惧。”玄汐抿了口清茶,才低声道,“这明前龙井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眼下大兴党也不是没有得用之人。”苏岚叹了口气,“寒门学子之中,起码,乔家书院也给他们拓了条路。” “你才在这西北待了一个月,就觉着不安稳了?”玄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苏家宅邸此时亮起灯来,在这夜色中,越发显出这大楚第一世家的豪奢气度来。 “你对自己未免太过没有信心了。”玄汐背对着苏岚,语音似是嗤笑,却又听不出嘲讽意味,只是含着他一贯的目下无尘的贵气,“或者说,你对圣人太没有信心了。” 苏岚却是低垂了眼帘,语气平淡,缓缓道:“你就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玄汐垂在身侧的手,忽的轻微的一颤,仍旧维持着那个望向远处的姿势。这座二百年的城池,在邵徽的治下,却是显出勃勃生机,斑驳青砖之上,红灯高挂。 这粗犷而质朴的城池,在这苍茫天地之间,却是有种,人间烟火味道的美。 “你瞧着苏城如何?”玄汐仍旧背对着苏岚,瞧不见身后的苏岚,已是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苏家不是有意让他现在承袭侯府,你何不顺水推舟,既送了人情,也将自己摘出去。” “作为回报,我会举荐刘玉成。”苏岚低低道,“绝不叫,玄涑涉险。” “木犀,不必你操心。”玄汐那端起茶盏的手一滞,却是语气冷硬了几分。木犀是玄涑的小字,只因他生在九月末,正是丹桂盛放之时,玄汐之母深爱此花,便给小儿子取了木犀之名。 她出身沈氏,却是自幼养在清原宗族。清原地处南方,气候温暖,正是丹桂盛开之地。 只是,她死那一年,玄汐才不过,九岁吧。 “木犀。”苏岚语气里含着几分笑意,不难听出话语中的孺慕与怀念之意,“我母亲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木犀树。齐国宛平城更暖和,九月中的时候,下场雨,桂花就开了。我娘虽是个千娇百媚的南国贵女,却也有手极好的厨艺。” “每到第一场桂花雨时候,她便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其实就是我和二哥。大哥长我快八岁,那时候早不肯和我玩。而今上贵妃与我不是同母,自来也不亲厚,即便是我俩只差两个月,到底嫡庶有别。只有长我四岁的二哥,同我玩,陪着我。” “我娘会酿桂花酒,晒桂花茶,做桂花饼,和桂花蛋羹。我娘的桂花蛋羹,后头再没有人能做出那样的味道。” “我……”苏岚张了张嘴,似是觉着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便只是低低一笑,道,“今夜月色当空,灯火温柔,我一时,失态了。” 于是她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瞧着手中茶盏,神色一片温柔却也迷惘。 “我娘,在我妹妹死了之后,似乎便一直缠绵病榻。”倚在窗边的玄汐却是缓缓开了口,“我对于她的记忆,多半是清苦的药香气味。我娘生木犀的时候,身子已经很不好了。可一年四季,还是会亲手给我们做衣裳。每一件我娘做的衣裳,都会在袖口绣上忍冬,那衣裳上,也染着她的药香。” 灯盏照应之下,玄汐墨绿色衣袍上的忍冬纹,若隐若现。 玄汐说完这段话,便又是沉默,只看着窗外的池水,莲花灯盏倒映水面之上,池中小鱼游过的时候,那莲纹便泛起波澜。 “陛下如今也不好过,只怕不肯叫你我同时在此。”苏岚微微一笑,“我猜五月就会调你回京。” “可惜五月京国,牡丹花期已过。”玄汐转过身来,苏岚依旧是眉眼低垂。浓密如蝶翼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倒是安静许多。” “玄郎。”苏岚仍旧低垂着眼,语气却是坚硬许多,“长平风急,孤枝难栖,独木难支。” “我不贪权,不爱美人,不过生活挑剔了些。”玄汐坐在他身边,身姿清瘦而挺拔,坐下时,亦有风骨凛然,“这辈子,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这四海在我手中一统,教后世人永永远远记着我的名字。” “齐朗曾跟我说过,大争之世,匹夫亦怀国忧。”苏岚缓缓抬起头来,那一双低垂的眉眼,此时光华万千,“我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就从来都不会白白地坐在这。即使,我怀的目的,再狭隘不过。” “这一盏茶,敬故人。”玄汐执起手中茶盏,看向苏岚的眼里,是万仞的坚毅。 “这一盏茶,敬这大争之世。”苏岚亦是端起茶盏,与玄汐,昂首饮尽。(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约盟(二) 长平城,楚国政事堂。 楚国外宫乃是皇帝处理政事之处,由御书房出,东北方向上以青石铺出条一人多宽的路来,沿途遍植高大的女贞树,那树影扶疏之处,一座式样古朴的亭阁便是政事堂。 此时正是京兆牡丹花期,这政事堂前,魏紫开的正是热烈,将这颇有几分隐逸味道的厅堂,带出几分人间富贵之意。 “圣人,冯刺史来了。”刘元立在堂前廊道上,微微躬身,一瞥之间,皇帝端坐上首,这帝国的权臣,则依次在他左右坐着。 “宣。”纳兰瑞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轻缓,带着几分浅淡笑意。刘元便对着冯仁微微一笑,打起竹帘,引着他缓缓入内。 “臣,冯仁叩见圣人。”冯仁低垂着眉眼,缓缓拜倒在堂前书案前,绛红色官服袖袍宽大,随着下拜的动作,铺展于堂上的竹色地板之上。 “平身。”纳兰瑞的声音含着笑意,温文尔雅亦如他的模样,“赐座。” “谢陛下。”冯仁起身时,眼角余光缓缓扫过这堂上众人。纳兰瑞跪坐在堂前正中,他左右各设了四席。苏晋居左,他身侧郑铎、沈端、乔安亭依次排开;玄昂居右,他身侧坐着萧虞,王钰,并太府谢眺。 显然,楚国最有权势的人,此时皆在这政事堂中。堂中地板之上,女贞树的影子,被那日光一照,正摇曳着。 刘元在那女贞树影之前为冯仁设了一席,冯仁于是端坐在这堂中,午后日光正透射在他肩上。 “冯仁,你可知道,朕此次召你入京,所为何事?”一袭玄青色常服的纳兰瑞,唇边含着温润笑意,只周身威势,却叫人无法忽视。 “臣斗胆揣测。”冯仁微微躬身,道,“陛下欲以雍州为先,先行括隐。” 纳兰瑞朗声一笑,却是偏过头,对着左侧的苏晋道:“安国公确实给朕,举荐了一个明白人。” “臣不敢。”苏晋也微微一笑,缓缓转过身子,看向堂中的冯仁。冯仁触到他的眼光,便颇是恭谦地微低了头,并不与之对视。 沈端却是冷哼一声,道:“刺史大人既然知朝廷有括隐之决心,想必也有自己的一番章程了,不妨趁此机会,与我等讲讲?” 郑铎的目光从沈端脸上划过,叹了口气,又落回堂中的冯仁身上。冯仁向着沈端方向微微欠身,才正对着纳兰瑞道:“陛下。” “爱卿但说无妨。” “谢陛下。”冯仁微微一笑,谦恭之姿却也儒雅,“臣以为,括隐一事,不易操之过急。括隐,牵连甚广,需得有完全的准备。在括之前,陛下需先清隐。” “清隐?”纳兰瑞微微一笑,道,“说下去。” “臣以为,应先对州县所辖的全部土地,予以登记造册。可先不问主人,只将州县境内所有可供耕种的土地,一一记录,核算土地大小之后,与州县登基的名册对照,即可知悉,何为隐田。” “豪强富户若是有隐田,岂是那样容易就能叫你核算记录的?”玄昂皱了皱眉,道,“冯刺史可有想到,即便是做了这土地册子,与名册对照的工作,亦是极耗时的事情。” “玄大人容禀。”冯仁点了点头,道,“造册自然困难,但括隐之难,也正是在此。别无他法,那便只能迎难而上。至于与名册对照,其实实际操作,未必真要与录册子分开来做。录册子之时,那寻常农户的土地,便可也随之登记。毕竟,有隐田的俱是豪强富户,那田地的大致方位,只需询问当地百姓,便可有个大概的念头了。” “既然说到这名册,我倒也想问一句,这名册由何人来录,是州县自己,还是另选他人?”郑铎点了点头,又问道。 “郑大人。”冯仁唇边露出丝苦笑,“不瞒您说,隐田一事,亦涉及吏治。名册记录自然要以州县为主体,但,下面的情况,也十分复杂,还需朝廷派人监督。” 至于下面的情形如何复杂,冯仁却是说的颇为含糊。但在座诸人,皆是一清二楚。刺史知州,如何不知自己所辖州县的隐田情形,但多半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难保他们在制作名册时,会不会动上什么手脚。 “朝廷派人?”沈端又是哼了一声,“户部哪里有这样多的人手?” 苏晋自冯仁开口,便一直微眯着眼,细细观察着他,眼角余光还不落瞧着纳兰瑞。纳兰瑞听得沈端这话,面色一时沉了几分,便是那儒雅笑意,也淡的微末,显然是被他这几次三番弄得十分不喜。 沈端本就是世家里对括隐一事反对的最为激烈之人,兼之他又是户部尚书,括隐一事,自然是要户部牵头实行,还少不得他的支持。 沈端亦是个顶顶聪明的人,瞧着纳兰瑞此事上一改往日温和作风,显出了势在必行的架势,便也只得顺势而为。可他却又似故意的一般,将他那几分不情不愿隐隐表露,虽未写在脸上,可纳兰瑞如何不知。 苏晋却是递了个眼神给下首的乔安亭。乔安亭参涉此事确实不多,也摆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接到苏晋这眼光却是一愣,却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乔安亭在这一众人中,其实说话的分量并不重。他论年纪,不过二十六岁,比苏晋小了两辈,便是堪堪与他算是平辈的王钰,现如今也有三十五岁了。 “陛下,臣也有几句话讲。”乔安亭叹了口气,却也仍是微微一笑,瞧着纳兰瑞。 纳兰瑞被他一岔,心情倒是和缓几分,便也微笑着道:“安亭你但讲无妨。” “陛下,近日来,括隐一事,确实在京城颇多议论。”乔安亭点了点头,环顾堂上众人,“白鹿书院的学子前日还专程请我过去,便是开坛,争辩此事。倒是有个学子所说使臣印象颇为深刻。” “哦?可是说了什么。” “他提及,括隐一事不可全国同时铺排开来,应是各州县依次而为。有先行者,亦有后行者。似雍州并中原四州,临近京畿,便于把控便可现行。清原乃龙兴故地,可押后行之。至于陇西,则情形更为复杂,更不宜操之过急。” “臣以为,若是逐层铺开,那人手一说想必便不成问题。” “安亭所言,甚是在理。”纳兰瑞点了点头,“逐层铺开,虽是耗时稍久些,但确实可见成效。朝廷亦可分派督查,亲随此事,便也少了底下浑水摸鱼的可能。” “乔大人可能与我等说说,这位士子,是何人啊?”王钰微微一笑,说了今日第一句话。(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约盟(三) “那人名叫顾淮,是亳州人士。”乔安亭微微一笑,“显立二十三年,由冠军侯苏岚举荐入白鹿书院。现下,二十三岁。” 苏岚保举,白鹿书院,对括隐一事见解非常。乔安亭这短短一句话,却叫这堂中人,浮想联翩。 圣人手中那道章程,不会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吧。 白鹿书院的学子,虽是布衣,可也一样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 皆因白鹿书院在楚国地位超然,否则,历代只做书院山长的乔家,怎会居九世家之第六位。白鹿书院,招收学子,不问出身,亦不问年龄几何,唯有一点,书院入学,需得有一人保举。这保举之人可以为朝廷勋贵,或是书院曾经的学生。 这一点看似苛刻,但实则是为了保证学生的质量。保举之人,需得先行考量这人的才华品行,也算是为书院做了第一道筛查。 “冯卿,你以为朝廷监察,何人可任?”纳兰瑞却是不提这顾淮,只看向堂中的冯仁,缓缓问道。 “臣以为,除了户部和太府官吏之外,还得有个给臣撑腰的人。”冯仁躬身道,“此人,一则与地方豪强并无牵扯,二则要知悉括隐上下一应之事,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他需得腰板够硬。” “冯卿这话说的好不客气。”纳兰瑞微微一笑,“倒是逼得朕,非得在堂上端坐的几位家里头给你挑人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在昨日,朕收到苏岚和玄汐一道署名的折子,提及此事时,他二人所说倒是与你所说,相差无几。” “几位家主,可是舍得?”冯仁直起身子,正欲答话,纳兰瑞却是将手一摆,止住了他,只用一双眼,扫过堂下众人,唇边挂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语气看似调侃,实则冷肃。 这一问,哪里是问话,是逼着众人表态呢。 “愿为陛下驱驰。”苏晋这一开口,几位家主便也纷纷答道,一个个人脸上,俱是赤诚神色,半分都不似作伪。 “冯仁,朕就给你一年时间。”纳兰瑞满意一笑,缓缓道,“一年,朕要你把这章程,都给朕变成真的。你可能做到?” “臣定当不负陛下重托。”冯仁缓缓拜伏在地,“一年之内,必有所成。” “好。”纳兰瑞点了点头,却是不着痕迹地与苏晋相视一笑,倒真像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小小互动。 “朕看了冠军侯上来的折子,倒是好好给朕讲了讲她那高州榷场的情形。开市的日子,户部可复核了?”冯仁退下之后,纳兰瑞却并未叫众人也一并退下,倒是问道。 “回禀陛下,开市之日,便定在四月二十六,已是五百里加急,送往高州。”沈端点了点头道。 “榷场开市,算件大事,朝廷倒应当予以重视,户部不但得把关,还得撑场面。”纳兰瑞沉吟一声道,“这样吧,安亭你为鸿胪寺卿,便代朕去巡视一番,另外,户部就叫沈毅去吧。榷场初开,只怕少不得户部插手,他去了,也好。” “是。”乔安亭和沈端同时出声,脸色谦恭,倒也瞧不出对这差事的喜恶来。 “若无他事,晌午辰光正好,朕啊,也不拘着诸位了。” 纳兰瑞说完便缓缓站起身来,在身后一溜的“恭送陛下”声中,步履稳健地沿着那青石路缓缓行出了众人的视线,只剩下堂前魏紫,仍旧雍容华贵,迎风而招展。 * “这魏紫姚黄在这都养不活,只有这焦骨,仍能教我依稀追忆起京国繁华。” 玄汐晨起练剑,才走到园子,却见苏岚一袭白衣,正和花匠一道侍弄着这初开的牡丹。 “焦骨这等品种,你也能弄来,确实不简单。”玄汐所幸将佩剑搁在一边,也饶有兴致地走过来看那牡丹。 楚人多好牡丹,以其之雍容华贵自比。虽也喜旁的花木,却不比牡丹,几乎家家皆赏。 楚国历二百余年经营,国势日强,颇有几分帝国宏大之气,故而喜欢这盛世之花,亦是合衬。而无论皇室还是贵族,更是以培育牡丹为风尚。 “我家的焦骨本是皇家内苑所养,太上皇在位时,赐给了我爷爷,于是我家便开始自个培育焦骨。”苏岚就着浇花的水,净了净手,“眼前这一丛,皆是本家焦骨移栽而成的。” 苏岚又吩咐了几句,便转过头来,走到玄汐身边,刚要开口,却瞧见他放在一旁的剑,便微微一笑道:“不知玄郎可能赏脸,与我比试一番?” “冠军侯以军功封侯,还请手下留情,点到为止。”玄汐倒也含笑点了点头,一张脸上此时倒是和煦许多,“既然,隐之你身边没有带兵器,便折枝为剑,如何?” 苏岚微微一笑,便折下园中两条柳枝,递上一根,到玄汐手里:“请。” 玄汐与苏岚各退后三步,微微躬身,相互致意。玄汐一手背在身后,身姿欣长,便见眼前苏岚动作一晃,他转瞬便做出了防守的姿势。 苏岚身姿轻盈,因而速度极快,手腕一抖,手中柳枝便径直探到他胸前。玄汐唇边含笑,几步后退,苏岚的柳枝便在他胸前一拂,卸了力道。 苏岚并不收势,只是微微一笑,迎上玄汐迎面而来的凌厉之势。玄汐身量、力度都在她之上,出手的路子,稳健而中正。苏岚腰肢一折,待玄汐近到身前,极诡异地一翻,手中灌注内力的柳枝,便直接勾到了玄汐颈上,玄汐伸手一探,便扼住她的腰肢,苏岚眉眼一挑,另一手化勾为掌,带着几分劲道便拍向他胸口。此时玄汐手中的柳枝一抖,便点在苏岚的胸口。 玄汐那握在她腰上的手,轻轻一动,才觉着两人如今这姿势实在是有几分暧昧,倒像是,苏岚被他揽在怀里一般。 苏岚亦是红了耳尖,轻咳一声,玄汐便像是烫了手一般,猛地便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苏岚那停在他胸口的手,也顺势收力,轻轻一拂,便退后三步,站定了身形。 苏岚瞧着玄汐那张冰山脸上,浮上藏不住的红晕,那一双深泓般的眼睛,此时却是低垂了眼帘,整个人的姿态,蓦地便瞬间软化下来。 方才她手从他胸前拂过,可是好大的胸肌呢。 “甘拜下风。”玄汐拱了拱手,轻咳一声,道。 “玄郎何必自谦,你我不相上下。”苏岚亦是微微一笑,“不过是玄郎路子中正平和,而我,实在是有几分无赖。” “不过,战场上保命的本事,皆是这样练出来的。” “战场上,你也与敌人如此近身?”(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风波再起(一) “当然不。”苏岚笑出声来,手中柳枝在空中兜了个漂亮的弧线,随即落在一旁,稳稳插入泥土之中,“你瞧,我不需要。你真是个呆子。” 说完这话,苏岚便转身而去,白色身影在低垂的柳枝之间,转眼便消失不见。 玄汐立在原地,满脸都挂着无奈的笑,她叫自己什么,呆子? 早膳依旧摆在那水榭花厅里头,玄汐到时,温煦正笑着苏岚说着什么,苏岚似是不依,温煦便凑近她,竟是摇着她的衣袖,似是撒娇一般。 玄汐只觉眼眶发烫,轻咳一声,坐到自个的位置上。温煦倒是对他微微一笑,算作打个招呼,仍是对着苏岚道:“你就将郦安借我一日。” “郦安是我家死士,轻易不能露面于人前,为何要借你?”苏岚指了指郦远手中的燕窝粥,郦远便微微一笑,加了些牛乳,认命地给她搅了起来。 “你瞧,我在这高州人生地不熟的,你有日理万机,不肯陪我上街游历,我自然要问你借人。”温煦倒是撇了撇嘴,一张还算俊逸的脸上,挂起几分夸张的委屈。 “那偏偏就是郦安?”玄汐瞧着二人互动,倒是没了方才那眼眶发烫的感觉,只觉着十分好笑。 “在下,只认得郦安。”温煦点了点头,瞧着玄汐的神情,也颇为郑重。 “你看着郦安倒是不害怕?”苏岚嗤笑一声,接过郦远手中的燕窝粥,“你和他几次见面,似乎都不是正常的情况。” “郦安生的那样一张脸,瞧着他,又怎么会害怕?”温煦也轻笑一声。 就在温煦等着苏岚回应的时候,却见的苏岚与玄汐,皆是动作优雅的用起早膳来,无论是咀嚼还是使用餐具,竟是半点声响也无。 接过泡的极浓的绿茶,漱了漱口,将那茶水吐掉之后,苏岚才复又开口道:“我啊,不耐烦你在眼前。就把郦安,借你一日。” 温煦听了她这话,倒是眉开眼笑,道:“你早说便是,害的我早膳都没吃好。” “咦,你不喜欢,那我,不借了。”苏岚接过郦远手中的龙井,握在手中,缓缓啜饮一口,好整以暇地瞧着温煦。 “别别别,我这就走。小的绝不碍您的眼。”温煦脸上挂着和暖笑意,将那茶盏放在桌上,与玄汐微微点头示意,便极快地出了这水榭,却在那十步外的廊道上停了下来,一脸殷切地瞧着苏岚。 苏岚无奈一笑,拍了拍手道:“郦安,还不现身?” 忽的不知如何动作,郦安便轻点足尖,稳稳落在温煦身侧,那一身黑衣极是修身,将他衬得越发挺拔,似是庭中松柏,却又似芍药般颜色灼灼。 “我瞧着你的招式,倒像是和他们学的一般。不求定式,却专学毙命的本事。”玄汐与苏岚也起身,并肩行在廊道之上。 这仲春时节,高州的风也终于和煦,园中花木繁盛,倒是一片人间四月天的盛景。 “我少年之时,所学全为防身,不懂半点杀人的招式。”二人身后,郦远面无表情地远远跟着,他日夜与苏岚相伴,自然知悉玄汐此时已是知道了自家主子的身份,便愈是锐利地紧紧瞧着玄汐。 “可不会杀人的人,早晚被人杀死。”苏岚微微一笑,眼中神色却分明是自嘲,“所以,我自然就学会了。” * 楚国,长平城。 “安亭兄,此去高州,一路相伴,还请照应一二。”天色熹微,沈毅和乔安亭便执朝廷钦差令,自长平城而出。皇帝令神策军抽调五百,前后相随,以作护卫。 “沈大人这话折煞我了。”乔安亭微微一笑,“照应实不敢当。” “乔二,你是真有本事的。”沈毅摇了摇头,“不过,我倒是更好奇,你那白鹿书院中,是如何的卧虎藏龙。” “沈大人何不直截了当。”乔安亭执起马车里案上放置的茶壶,给沈毅倒了杯茶,缓缓一笑,道,“毕竟,你我还是有自幼一起玩大的情分。你若是和我玩这一套官场上的东西,倒是伤感情。” “安亭你既然不耐烦官场这一套,奈何要自己往上凑?”沈毅也不接他手中茶杯,只是眉头紧皱,一张清隽脸孔,此时倒显得阴鸷。 “便就只许你在上头争权夺利,却不许我分一杯羹。”乔安亭却仍是那副气定神闲模样,也不理他,便自己收回茶盏,喝了一口,放回桌案上。“乔家再退,清原还能有我的一席之地。只怕到时候,我就真的只是,这京国里头一个书院山长了。” “说到白鹿书院。”沈毅拿起桌上另一只空茶盏,并不倒水,只放在手中把玩,“倒都是些寒门子弟,议论起世家来,却还这般理直气壮。” “括隐势在必行,连你爹都屈服了,你何必置这口气。”乔安亭手执着茶盏,瞧着他,“不单是白鹿书院议论,只怕楚国之外也都在瞧着这件事呢。” “陛下初登大位,就想着从世家手里夺权。若等他站稳,只怕那时,才是再无清原。”沈毅叹了口气,“世家的根本,就在于土地啊。” “你若是真如此觉着,当初为何要选择今上!” “况且,世家的根本,从来都不是土地,今上也没有想过,起码这十五年,绝不会,对世家在明面上动手。”乔安亭冷冷打断他。 “陛下,想从我们手里拿钱。”沈毅微微一笑,“我只要看的清这点就行了。只是,他要钱的方式,我实在不屑。待我之后见到苏岚,倒也想问问她。” “苏岚为何力主括隐,因为她要打仗。你户部拿得出钱?”乔安亭冷冷一哼,“陛下要开拓四海,他们俩自然君臣相宜。况且,何人屯田最多,不是你沈家。” “是陇西。” “陇西势力盘根错节,隐隐与清原有对峙之势。清原根本不在土地,而陇西的根本,确实是土地。清原人即便是家族为重,可到底为国二百余年,并无多少私心。可陇西则不一样,可为家损国,若一朝真任他们起来,楚国别说更进一步,只怕是后患无穷。” “你说,苏岚此举是为了击垮陇西?”沈毅放下手中茶盏,此时倒是有几分明白过来,“可是,陇西以州县为家堡,蓄私兵,州县官吏形如摆设一般。仅凭一纸诏书,焉能动得了?而且,陛下选择雍州,就是先以清原开刀啊。” “陇西已然成形,是击不垮的,而且若真到了那时候,陛下的态度,大概也会有所转变。只是,此时,若我清原不先有所牺牲,安能反制陇西。”乔安亭叹了口气,“再者,你以为你此行只是为了视察榷场?不,陛下是派你来,和苏岚、玄汐二人通气啊。” “陇西括隐,非世家子弟不得主持。”乔安亭望向沈毅的目光真挚,倒真像是交心一般,“世家子弟之中,非脊背坚硬者,不得成啊。” “那我想,不是玄汐便是郑彧。”沈毅缓缓低头,道,“苏岚的羽翼太珍贵,我猜陛下和清原人都舍不得。她首提括隐,已经够了。至于后头的,大概轮不上她了。” “正是。”乔安亭叹了口气,“世家从不是我们该防范,或是首先防范的。我们的敌人,都在虎视眈眈的瞧着我们,而我们自己,就是太喜欢把彼此当敌人了。” “张家和李家便是前车之鉴。”沈毅苦涩一笑,“谁和苏家的选择相悖,谁就得死。” “不,是谁和权力的选择相悖,谁就得死。” “那寒门呢?你白鹿书院里那些野心勃勃的寒门子弟呢?” “他们啊,早晚会成为陛下手里的一把刀。” “只是,砍向谁,可未必。” “是我糊涂了。”沈毅缓缓低头,给乔安亭和自己的杯里都添了水,“难为你,还肯和我说些真话。” “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哦?” 乔安亭却是端起茶盏,微微一笑,道:“那就,以茶代酒,喝一杯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风波再起(二) 枕水书斋,临水而建,掩映海棠红花之中。 如今这里倒是苏岚和玄汐共用的地方。一楼东西两间,二人各执一侧,倒是****理事,也互不干扰。中间堂屋,亦是设了书案完备,置了左右各四张椅子,摆做了个简单的议事堂的样子。 居中厅堂开阔,正对着水面,枕水而立,整个铺在池水之上,又颇为幽静。春日之时,西府海棠的花枝,映在几乎通透的高丽纸上,便似枕上画卷一般的瑰丽。 门上新换了玄汐手书的对联,“镫火夜深书有味,墨华晨湛字生香”刻在那梨花木上,倒也风雅。 一早便登门的邵徽,端坐堂上,却是无心赏景。苏岚和玄汐并肩而入的时候,他已是喝了几盏茶,定定地瞧着那块苏岚手书的“殿春簃”的匾额,眉头紧锁。 “这是怎么了?”苏岚瞧着邵徽的样子,心里便是打鼓,细细回想晨起之时郦远送来的消息,实在不知,是何事将邵徽也弄得如此焦灼。 “侯爷。”邵徽叹了口气,“半个时辰前,臣接到奏报,有个周国商人被杀死在雁门,那人,正赶着来参加榷场开市。” 玄汐眉心也立时皱起,缓缓道:“可知道身份?” 邵徽苦笑一声,道:“坏就坏在这,据回报,那人似是出身辽梁。” “辽梁。”苏岚手中动作一顿,叹了口气道,“不会又是顾家吧。” “顾家,不大做楚国的生意,我如今猜测,应当是陈家。”邵徽摇了摇头,“陈家,也够难缠了。” “谁动的手,这才是症结所在。”玄汐冷哼一声,“敢对辽梁的人下手,还偏生挑了这个关口,其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 “若是辽梁内斗也罢了,要是,借此生事,针对我大楚,那该如何?”苏岚唇边勾起一丝冷冽笑容,一双凤眼里,半点温度也没有,“在我手里生事,真是胆大啊。” “这事情,现在到了什么层面?”苏岚眼波一转,便问邵徽,“高州有多少人知道?” “雁门处理的很好,除了雁门将军和郡守之外,其他人对于这人身份一概不知。”邵徽点了点头,“传到官衙,直接递交我手上,我看了信,便直接过来了。” “压得对。”苏岚亦是点了点头,“当务之急,乃是先细细查探,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臣,即刻便启程前往雁门,处理此事。”邵徽那眉头从今晨起,就一直皱紧,再未舒展,此时,亦是一道深深沟壑。 “你不成。”苏岚摇了摇头,“乔二和沈毅马上就要来了,这关头你不能走。” “隐之说的对,高州刺史,此时离不得城。”玄汐叹了口气,“榷场一事,事关重大,不能因噎废食,该做的还得继续做下去。” “可是,何人能处理此事?”邵徽摇了摇头,“侯爷您更是片刻都离不开高州。” “榷场虽是我促成的,可后头许多庶务,我并未参与,因而你必须得留下。”苏岚以目光安抚邵徽,“至于谁去。” “我去。”玄汐微微一笑,“隐之在高州是面旗帜,千百双眼睛看着,此时离州,显然不成。邵刺史,就算是能去,身份上也不成。我家在辽梁也做生意,我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一趟。” “昨日乔二遣人来报,不出意外四日后便到高州,届时,西北督军不在。”苏岚摇了摇头,还欲说什么,却被玄汐打断。 “西北督军,督肃军事,本就不管庶务。论理,榷场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在,也是情理之中。” “万幸,如今周国,仍是司徒岩若监国,此事,周国方面不会有什么大波澜。”邵徽点了点头,却是缓缓道。 “我看未必。”苏岚却是长叹一声,“司徒岩卿手段血腥,而司徒岩若监国,掣肘甚多,因而也柔和的多,他历来又是政敌不少。借此机会向他发难,未必不成。不敢在司徒岩卿那说的话,却敢,在司徒岩若这说。我瞧着,不但不会轻轻揭过,反而,是要有大波澜啊。” “如今只能希望,这死人,别太高贵。”玄汐低声一笑,语气却如坚冰一般冷冽,“只是,我私心觉着,这人一定很高贵。” * 周国,邺都,御书房。 “殿下,陈家二爷的死,该如何处理?”御书房的西厢,被单辟出来给司徒岩若置了个临时的监国之处。司徒岩若此时背对着梁仪,倚靠在那书案上头,叫梁仪瞧不见他此时神色。 他身上穿着亲王的朝服,与帝王无异的龙纹,皆是十三条盘在身上,只是司徒岩若的这件,以银线暗绣,皇帝的那一件,则是金线明绣。 “顾鼎什么意思?”司徒岩若缓缓开口,语气并无半分凝滞,倒是与往常一般。 “顾大人,才见了陈家大爷,陈叔永。”梁仪叹了口气,“陈叔永同母就这一个弟弟。两个人自幼丧母,少年之前,一直被家里那个姨娘生的挤兑,二十多年好容易如今掌权,感情极好。” “这么说,陈叔永是一定要闹大这件事了。”司徒岩若揉了揉额角,语气却仍是十分轻缓,“顾鼎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不闹大,也可以还陈叔年一个公道?只是,不要闹到朝廷上。” “顾鼎说了,只是说了也没用。”魏则中轻快的嗓音从后头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如今辽梁,本就是顾家风头正盛,被压着的陈家,又没了嫡出二爷,如何能忍得了,只怕这时候,他们先怀疑的就是顾家。” “只是,殿下或可还有些许安慰。”魏则中对着梁仪点了点头,算作打个招呼,“这事发生在雁门,对面的苏岚,只怕,也不好过。” “哼。”司徒岩若冷哼一声,转过身来,面向二人道,“陈叔年也是个废物,竟然能叫人在重重护卫之下杀死了。” “我倒是觉着,自己人的可能性不大。”梁仪瞧着司徒岩若,点了点头,“毕竟有实力出手的,都没有理由出手。” “也许就有人像温煦那样,单纯瞧人不顺眼呢。”司徒岩若唇边依旧挂着冷笑,“陈叔永这几年也是得罪了不少人,报复在他弟弟身上也说得通。” “不过。”魏则中缓缓一笑,道,“温煦其人,世上哪有几个。可是,不想和楚国停战的人,可不在少数。况且,不忿您抬举辽梁的,也不少。” “不论是谁所为,当务之急都是安抚住辽梁集团。”梁仪亦是点头附和,“毕竟,榷场能成,仰赖辽梁,若真是因此事,逼得辽梁和咱们作对,那便。” “我,这就去请示皇兄。”司徒岩若倒是微微一笑,“梁仪,你立即拟旨,安抚陈氏,安排陈氏亲族往楚国料理身后之事。与苏岚通函,请她与个方便。” “苏岚方面,此时不大会。” 未待梁仪说完,司徒岩若倒是摆了摆手,道:“她会行这个方便的,此事上,我与她利益一致。” “是。” * 司徒岩卿的寝宫里头,药香清苦。内侍皆是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服侍在内,见得司徒岩若来,也不过是躬身行礼,也不通报,显然是早已习惯了他常来常往。 司徒岩卿如今倒也好了许多,并不像半月前一般,****昏睡,听得侍女与身侧正服侍他喝药的魏皇后回报,便也轻轻握了握她手,缓缓一笑,道:“叫安仁进来,我也许久没和他说话了。” 魏皇后于是将手中药碗,交予一旁的侍女,点点头,又理理衣裳,便亲自出去迎司徒岩若。 周人祖上,亦有鲜卑血统,虽是汉化立国,但于男女大防,看的并不重,因而,司徒岩若与魏皇后这叔嫂相见,亦未有人觉得不妥。 “皇后娘娘。”司徒岩若见得魏皇后出来,难得舒缓了脸上的郁色,露出几分笑容,缓缓躬身行礼。 “王爷这是怎么了?”魏皇后虽是后宫里说一不二的贵女,可对着这皇帝唯一的兄弟,倒是温和的很,一举一动,也颇有几分雅致风仪,缓缓还了礼,她瞧着司徒岩若脸上神色不好,便问道。 “皇兄现下可是醒了?”司徒岩若扯出个笑容,可眉头依旧紧锁。 “王爷这边请,陛下现下醒着,也说要见您。”魏皇后见他这幅样子,便知事情不妙,亦不耽搁,便将他引到内殿。 殿里司徒岩卿已是喝完了药,靠在大迎枕上,等着司徒岩若。那一张司徒家艳丽无匹的脸,如今苍白许多,倒是少了平日里的杀伐之气,眉眼瞧着比司徒岩若还精致几分。 “皇兄。”司徒岩卿微微一伸手,司徒岩若便急急迎上前去,握住他手,便跪倒在他床前,“皇兄瞧着,好多了。” “快起来。”司徒岩卿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却仍是尽力握了握司徒岩若的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瞧你这样子,似乎是前头有什么事了。” 司徒岩若叹了口气,倒是缓缓道:“臣弟本不该拿此事来叨扰皇兄,只是,实在棘手,臣弟不敢自己做主……” 司徒岩卿半眯着眼,靠在迎枕上头,听他缓缓将这事讲了。虽是仍闭目养神,却也不由得眉头紧锁,缓缓道:“朕亦是与你一般感觉。周人、楚人若真有想法,早不会等这时候下手。前头商议时,朝廷上做手脚,不是更加容易。” “那皇兄以为?” “十之八九,是齐人手法。”司徒岩卿缓缓睁开眼,苍白的脸上,目光锐利。(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长亭解鞍 “沈大人,乔大人,远来辛苦。”一袭绛红官服的邵徽,立于那高大城墙之下,笑容和煦,缓缓躬身致意。 远处雪山,披挂晚霞,将那山脊照的一片云霞之色。他背靠着的,高州城墙上的青苔,也仿佛生出几分温柔之色。 “劳驾。”二人亦是欠身还礼,暮色之时的青色城墙,叫二人微微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尘烟四起,高州城门里,一人当先打马而出,一袭白衣,在这略显黯淡的色调里,显得极为亮眼。她身后数十骑兵紧紧相随,一勒缰绳,便是周遭失色的年少张扬。 乔安亭唇边缓缓勾出个笑容来,道:“隐之这人,无论多倨傲,都叫人生不出厌恶来,好像她天生,就该是这样高高在上一般。” 苏岚此时已是翻身下马,身后王维安着轻甲,落后半步。 “来迟了。”苏岚微微一笑,和乔安亭、沈毅互相致意,“前头军营里,有些事耽搁了,今晚我设宴接风,给你二人赔罪。” “久闻高州明月楼,有私藏的离人醉,我倒是想尝尝味道。”沈毅对着苏岚,也露出个笑容来,那张少年老成的脸,倒是有了几分人味。 “好,你若是不怕一杯就倒,尽可畅饮。”苏岚亦是朗声一笑,“高州不比长平,即便是这暮春之时,夜里也风大,先入城吧,咱稍候再叙。” “玄汐呢?”沈毅点了点头,便要转身去登车辇,倒是眨了眨眼,脱口问道。 “玄郎他不在城里,去了雁门。”苏岚唇边仍是挂着清浅笑意,“雁门粮草出了点问题,他亲自去处理了。” 沈毅点了点头,既然是高州军事,军政有别,倒也不再细问,便也随着乔安亭,重新坐回车辇之中。 言语功夫,高州便已是夜色渐深。这城池并不如内地城池一般夜时便有宵禁,因而夜里倒显的繁华许多。 短暂车马安顿之后,郦远便过驿馆来请,引着钦差卫队,直往城中最繁华之地而去。 高州城央,亦是遍起高楼。六层高的明月楼,明灯高悬,在这时代,即使是在京兆,也是叫人瞩目的奢华。 乔安亭透过高丽纸,亦能瞧见这街市车水马龙,各色衣裳的客商往来不休。道路宽阔,宝马香车,亦是不少。 “这高州城,不亲眼见到,实难想象。”乔安亭脸上挂着十分的愉悦笑容,看着另一侧也是刚刚收回目光的沈毅,“看起来,榷场一事,实在是明智之举。” “不开榷场,也行榷场之事。”沈毅点了点头,“还不如,过个明路。” 明月楼前,两株棠棣。灯火珊珊,一旁的姚黄魏紫,仿佛也差了三分颜色。 郦远引着二人,缓缓登楼。顶层今夜被苏岚全数包下,此时倒是安静许多。 “棠棣可开不了几日了,难为你,还拿它酿酒渍茶。”苏岚正背着手和掌柜说话,一旁的邵徽只是含笑饮茶,高州其他官吏,倒是并未列席,只他二人。 “来了?”苏岚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既如此,上菜吧。喏,离人醉端上几坛子来。” “请。” “瞧着这高州城,真是繁华。”落了座,郦远给众人杯里都添了茶,乔安亭饮了一口,啧啧称道,“你这时节,在这地方,都喝上明前龙井了?你这日子,过得不赖。” “高州城里,有四家茶商,都卖明前茶。”苏岚微微一笑,“这几年,扎鲁赫贵族,都开始买明前茶了。只是,这价比黄金的茶,拿去煮奶茶,实在是暴殄天物。” “陛下可说了,既然扎鲁赫有心参与,何妨带他一个。”沈毅撇了撇嘴,“倒是你,刚打了个打胜仗,春风得意啊。” “都说了,是王维安打的。我那时受了伤,正养伤呢。”苏岚摇了摇头,“偏偏把功劳记给我。” “西北一应军事,均归你辖制,记给你,也没错。”乔安亭倒是接过话来,“玄郎哪日能回?” “他五日前走的,估摸这一两日也大概能回来了。”苏岚缓缓一笑,瞧见掌柜已是亲自带人上菜,便笑着招呼,“尝尝和京中可有区别?” 男人酒桌之上,也没了食不言的规矩,苏岚微微一笑,指着一盘樱桃肉道:“别看这菜京中也有,可是滋味大不相同。这菜啊,是拿雪山上雪水化得的泉水烧的,味道清冽。便是你喝的茶,也是长在山泉旁的松树上收来的水,只有这有。” “这也算是,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邵徽脸上笑容和煦,“跟着侯爷日久,我倒觉着自己的日子,也过得风雅许多。” “那是自然,苏岚苏隐之,可是咱世家公子里头,出名的顽主。”沈毅喝了口离人醉,倒是辣的眯起了眼睛。 明月楼的离人醉,乃是改良后的,早不是寻常绿豆烧那般粗糙,烈酒浓度颇高,但口感清冽,别有一番滋味。 “听说,周国的邓禹陪着陈家人来了?”酒过三巡,乔安亭倒是放下筷子,拿着酒杯,向后一靠,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事,也无不可对人言。”苏岚低低一笑,挑眉瞧他,“只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陈家人,在这出事了,此番,是来料理家务的。” “家务?他们可是一顶一的辽梁世家。”沈毅看向苏岚的眼光随着带笑,却藏着深深的探究之色,“就这般大喇喇地放他们进来?” “玄汐现下在雁门,也就顺便处理此事。”苏岚仍旧是笑意轻缓,“我的地盘上,翻不出波澜。况且,榷场一事,周国辽梁贵族,还有促成之功。现下刚开了头,总得留几分情面。” “陈叔年死在高州的消息,你以为朝廷上能捂多久?”沈毅却是冷冷一哼,“我出京路上,便接到陛下加急手谕。你还不以为然?” “不捂怎么办?”苏岚亦是冷冷一哼,“难道因为陈叔年,就不开榷场?” “辽梁借机发难你怎么办?” “周国朝廷姓司徒,不姓陈。” “楚国尚不会因世家而朝令夕改,周国亦然。”苏岚缓缓吐出口浊气,“陈家要闹,也是闹周国去,在我的地盘撒野?” “陈家若是不跟你玩了呢?”乔安亭瞧着场面有几分紧肃起来,便插言道。 “邓禹既然来了,也就说明了那边的态度。”邵徽瞧了苏岚一眼,才缓缓开口,“虽说,此事必然还有变数,但是,两边胸中有默契,自然就能无事。此事的压力,在邺都,不在长平。” “可查出来是何人所为?”沈毅倒也点了点头,“长平众人,对周国朝廷其实知悉不多。隐之你还得亲上奏疏,解释清楚其中关节。” “玄汐觉着,应是齐人所为。”苏岚点了点头,“我,亦觉如此。” “齐人?” “你可知,这事在周国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苏岚唇边挂起几分笑意,“司徒岩卿眼下卧病,至今仍是司徒岩若监国,足见,他如今身体之虚弱。” “只是这个时候,他都不得不亲自见了顾鼎、陈叔永。” “虽不排除,是司徒岩若不愿背这差事,可是,司徒岩卿的态度也说明,齐人的目的,就算是没达到,也差不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威远将军 邺都,威远将军府。 司徒岩若一袭重紫常服,从亲王车辇上缓缓走了下来。那将军府正门前,谢仑早已郑重相迎。 “参见王爷。”谢仑见得司徒岩若上前,便缓缓下拜,被他一托,也就顺势起身。 “谢将军多礼了。”司徒岩若唇边勾起丝微笑来,语意关切。谢仑倒也颇是恭顺地一笑,便引着他往宅院里去。 谢仑年近五旬,膝下两子二女。长子便是周国这一代年轻将领里的翘楚,如今坐镇边关的谢之仪,二女俱已出嫁,而幼子年不过十三岁。 谢家乃是周国累世的将门,这威远将军,乃是二品武官,于周国而言,便是手握实权的将军里的第一号人物。 二进厅堂里头,司徒岩若和谢仑分坐左右。侍女送上茶点之后,便被谢仑挥退。一时这大厅堂里头,便只有他二人。 正对厅堂,有块雕琢的极是精细的砖门楼,倒并不是北地的风格,其上刻四个大字“藻耀高翔”,颇得古朴意趣。 “这门楼,便是高宗所赐的吧。”司徒岩若见谢仑投过来眼光,便也微微一笑,端起桌上茶盏,“果然是冠绝邺都,其上的蔓草图当真是精美绝伦。” “家祖父,乃是谢氏少有的不以军功得、幸的。”谢仑点了点头,“如今瞧着这门楼,倒是叫我等后辈汗颜。” 司徒岩若倒也低低笑出声来,这四字意思直白,便是夸赞此中人物,文采绚丽,乃国之重器。 高宗乃是司徒岩若的祖父,在位期间,极慕齐国的南朝风流,一时齐国贵女远嫁周国亦是不在少数。他在位的二十年间,周国文史之盛,称绝一时。谢氏这位家主,虽是武德不显,但确实是一代名臣。而晋阳宫变之后,他父亲司徒旻篡权得位,周国的文华也随着隐太子之死,戛然而止。谢仑亦是带着谢氏,回到了武官的路子上。 “文华武德,皆有所重。”司徒岩若放下茶盏,倒是露出个笑容来,“若无谢氏一门守土开疆,邺都文臣哪能安稳治国,更遑论在朝廷上喋喋不休。” “王爷近来监国,实在辛苦。”谢仑拱了拱手,“陛下如今卧病在床,王爷,亦需保重身子啊。” “谢大人应知本王如今为何烦忧。”司徒岩若苦笑一声,“正因皇兄卧病,本王,便愈加焦头烂额。” “老臣无能,不能为王爷分忧。”谢仑脸上露出了几分忧愁之色,倒是将忧国忧民的样子演的极是逼真。 “谢大人何须妄自菲薄。”司徒岩若脸上依旧是笑意和煦,一双琥珀色眼睛,此时神色难辨,“您若有心为本王分忧,自然可以。” “老臣自然鞠躬尽瘁。”谢仑亦是一脸诚恳,道,“只是,不知殿下意欲如何?” “本王想请谢大人出面,为我说和辽梁陈氏。”司徒岩若拿起茶盏,长眉一挑,微微上扬的眼角,带起几分眼波流转。 “陈叔永?”谢仑倒是迟疑了一下,“老臣与他,并无什么私交,恐。” “我已经请了顾鼎顾大人去说和,奈何,辽梁世家,本就是,面和心不合的。”司徒岩若叹了口气,一双眼水潞潞的,倒显得几分赤诚,“陈家,自然不肯低头。” “只是臣。”谢仑仍是迟疑,倒是真有几分拿捏不准司徒岩若的意图。谢氏虽也算是,累世将门,但何辽梁世家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谢氏忠君,辽梁自重,即便是交往也不过流于情面。 “陈叔年遇刺前几天,曾给兆彦发信,请他派队人马,予以保护。想必那时,陈叔年,已然察觉不妥。”司徒岩若倒是微微一笑,语气轻缓,却又显出几分冷酷,“而兆彦,则以两国关系敏感,边境军事岂可妄动为由,拒绝了陈叔年。也巧,接信当晚,陈叔年就被人杀死在街头,身边十四个护卫,亦是全数被杀。” 兆彦乃是谢之仪的表字,谢仑听完这段话,脸色已是微变,看向司徒岩若的眼里,防备之色渐浓。 “顾家三爷,往扎鲁赫之前,亦曾向本王借人。”司徒岩若瞧着他的样子,又继续道,“只是,本王当时已启程前往楚国,不过,也答应了他。可不知怎的,顾三爷死时,身边只有数十家丁。” “王爷是何意?”谢仑脸色霎时便阴沉下来,眼底精光一闪,“莫不是,要问罪我儿吧。” “怎会?”司徒岩若虽是在笑,可神色却冷如冰霜,“谢家累世为将,大公子亦是难得的将才,本王对他亦是信重。只是,大公子近来,似是有所波动,倒叫我有几分为难。” “王爷如何以为,陈家会卖我这个面子?”谢仑倒是低低一笑,颇有几分自嘲的意思。 “本王是在给大人一个机会。”司徒岩若冷冷一笑,“而且,大人才是得利的人,不是?” “大人不是为我,是为陛下。陈家亦知,朝廷早有定议之事,岂能为他一家一姓而更改,他啊,不过是缺个体面的台阶。”司徒岩若瞧着谢仑神色动摇,便继续道,“您啊,不妨告诉他,兆彦部可护送灵柩进京。皇兄,亦会赏他爵位风光大葬,绝不会委屈他弟弟的。” “如此大的一个人情,殿下为何叫我去送。”谢仑眼底闪过几分疑惑,倒是他今儿第一个称得上真挚的表情。 “因为只有威远将军送这个人情,我才能与有荣焉。”司徒岩若倒是笑出声来,“辽梁故旧本就是武将,奈何,经先帝一朝,彻底就失了军中势力。辽梁若想再有所作为,您,便是最好的选择。” “殿下这话,老臣又听不懂了。”谢仑呵呵一笑,揉了揉额角,瞧向司徒岩若。 “谢大人何必与本王装傻?”司徒岩若叹了口气,“您近来,对我百般试探,也叫本王实在为难。我既看重兆彦,便不会阻他青云之路。只是,若刀不趁手,即使是把绝世难逢的宝刀,我也是得弃之不用的。” “臣,省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环环相扣 宛平,太极殿。 “所以,陛下苦心设的这一局,被司徒岩若连消带打,就破掉了?”王愫站在太极殿那几排极高大的书架空隙之间,同齐朗说着话。 “我要的那本《齐民方略》在你后头的架子上,拿给我。”齐朗将手中的书册放回架上,堵住了王愫那探出的脸,缓缓道。 王愫瞧了眼,那泛黄的书册,显然这本书年头不久,只是,齐朗大抵时常翻开。他凑近前头,果不其然,那书脊上,写着的正是,《临安集》。 而那三个大字,是瘦金体手书,字体纤长而清隽。 王愫垂下眼帘,从一旁书架上,取下了《齐民方略》,瞥见齐朗已是走到了一侧的书案前坐下,便也从这书架之中走了出来。 “朕也没想着,这一招,就能把司徒岩若和阿颜费尽心思弄起来的榷场给搅黄了。”齐朗将那本《齐民方略》放在左手那一堆书册上头,指了指下首的位置,便叫王愫坐下,“若真如此,司徒岩若也活不到今天,早就跟他那几个弟弟一样,早早下去见先人了。” “而且,暗杀这种手段,并不磊落。用一次两次还可,不是长久之计。”齐朗微微一笑,“不过,司徒岩若这手反击着实漂亮,你瞧,阿颜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拿到,这事,就了了。” “司徒岩若此人眼界非比寻常。在谢之仪一直给他制造麻烦的时候,还敢启用谢仑,单这番魄力,便是司徒岩卿所没有的。”王愫点了点头,“更妙的是,司徒岩卿似乎还不知道,谢仑这老狐狸,是被谁说动的。” “谢仑向来忠君,自然是为君王解忧,才自请说项的。”齐朗冷哼一声,语气里倒是十足的嘲讽,“不过,纳兰瑞也很有趣。” “是啊,纳兰瑞亲自给下诏,命西北将军府并高州州府,协理陈叔年的丧仪。”王愫端起刚刚侍女放在手边的小盖钟,轻轻吹了口气,瞧着那龙井叶子,缓缓在水面散开,微翠带黄的茶汤,被那内里的白瓷底一衬,更显淡雅,“他自然心知肚明,是陛下您出手,在他楚国自家地盘上出手。可纳兰瑞还能不恼,如此笑脸相迎,实在难得。” “所以,纳兰瑞和司徒岩若的难缠,实难想象。”齐朗低头喝了口茶,才缓缓道,“一个是十五年隐忍的****之子,一个是伏低做小的胡人之子,这两个人的心性之坚韧,我自叹弗如。” 王愫又抿了口茶汤,脸上神色莫名,将那小盖钟又放回桌上,倒是瞧向齐朗。 他与齐朗,相交多年,亦君臣亦老友,早没有什么不能直面君王的规矩,齐朗亦鲜少在他面前以“朕”自称。只是,显立二十一年之后,二人之间,却是微妙许多。 “贵妃送来个侍茶女婢。”齐朗低垂眼帘,看向自己手边的那盏小盖钟,黄色为底,胎面上绘着蓝色的龙纹,这方寸之间,倒是也有几分气吞山河的磅礴,“烹得一手好茶,最难得的是,竟有几分故人之味。” “贵妃亦知投桃报李。”王愫轻轻一笑,一张脸上,倒是神情莫名,“难得啊。可见这深宫当真是能彻头彻尾地改变人啊。” “华嫣虽是性情跋扈,但却不是个傻子。”齐朗仍是瞧着那茶盏,语气轻缓,难得有几分柔和,“她即便是不知朝堂之上风波诡谲,后宫之中,亦能觉出几分不妥来。” “贤妃娘娘那般作态,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知道不妥吧。”王愫冷哼一声,倒是极不耐烦和齐朗谈论他的后宫,“况且,后宫前朝之间的沟通,亦是紧密。” “这一回,朕就没指望先手便能制住楚国和周国,虽是没料想,反被司徒岩若利用,给他自己翻盘,不过,后手是早已想好的。”齐朗摇了摇头,倒是有几分惆怅之意,“太尉近来收敛许多,朕,是真有几分不习惯,他这伏低做小的乖觉样子。” “陛下欲以此事,问责太尉?”王愫一霎时便省过味儿来,倒是有几分极深的疑虑,“只是,太尉如今几可称得上是深居简出了,这事和他关系不大。” “不但可以问责太尉,还能反将纳兰瑞一军。”齐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便叫人将那茶盏撤下,“日后,这明前龙井,叫她不许再碰。” “陛下您,倒是真不吝啬给阿颜制造麻烦。”王愫脸上笑意收敛干净,那水墨山河般的脸孔,倒是显出几分嘲讽来,“只是,如今,她与司徒岩若算是暂且站在一条船上,陛下越是动作,她二人之间的联系,只怕就越紧密。” “反将纳兰瑞,如何算的上,是将她?”齐朗摇了摇头,“如今这事,在楚国波及有限,倒是仰赖阿颜雷霆手段,将这事压得密密实实。” “若压不住呢?”王愫叹了口气,缓缓道,“陛下谋的不过就是,楚国朝堂闻知此事之后的状态。” “只是,楚国朝廷如今括隐在即,纳兰瑞不惜一切也得维持长平的安稳。故而楚人的后手,未必真那么好谋算。” “朕也是在替纳兰瑞找个理由。”齐朗笑意难得有几分温润,眉眼之间,依稀可瞧出几分,昔年天子家五郎的模样,“玄汐想要回京,还真得有个契机。” “纳兰瑞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要,她和玄汐打擂台。”王愫那张好似水墨写意的脸上,倒是氤氲起几分怅惘,“一朝廷一边关,这制衡的效果便弱了许多。” “只是,若纳兰瑞不照陛下的想法走呢?” “老七的婚期将近,不过还有三月,这个关口上,楚国大概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来人,请太尉大人来见朕。”齐朗唇边勾起几分难辨的笑意,“记得,请他速来。” “那臣,就告退了。” “王大人着什么急?”齐朗睨他一眼,“若倦了,便去寻本书,自个看着便是。” “臣,倒是想借《临安集》。”王愫眼帘微垂,眉眼之间,倒是显出几分温柔之色,“都道她如今一字千金难求,那一册书,上万个字,实在是笔不小的财富。” “你向来不看话本子的。” 齐朗手中这本《临安集》,乃是苏颜十四岁的手抄本,世间再无其二,因而分外珍贵。她少年时,便极爱这四梦的话本,而齐朗本不爱这些,她便亲自抄了一本,赠送与他,只道,见字如晤。如今,他倒是愈发品出临安的佳处来,她却已是如隔云端。当真应了那句,见字如晤。不得唔,只有枕上残言如旧。 “人间真情难求,倒是临安先生的四梦之中,还残存些许,臣寻个慰藉罢了。” 齐朗却是缓缓低头,面具之下的唇边露出几分苦涩,倒是他难得的真实情绪。 庄周梦蝶,栩栩然,蝴蝶也。 “情之一字,失难堪破,又如何写的明白?” “陛下,在这太极殿中,亦能讲论****之事?”王愫唇边又不期然便勾起几分嘲讽,“此乃陛见之处,儿女私情不该与江山同论。” 齐朗冷冷一笑,看向王愫的那一双眼里,却是情绪难明,倒似有无边惆怅,再不是方才谈笑声中,便运筹帷幄的帝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太尉穆柯 “陛下,太尉大人来了。”李胜尖细的嗓音将内室里近乎死寂的气氛一时打破。 王愫缓缓拿起案上小盖钟,低垂眼帘,瞧着那绿叶漂浮,一张恍若写意山河的脸上,神色尽敛,便又是那个清冷出尘的少年宰辅。 齐朗微微一笑,脸上面具端端带好,对着李胜点了点头。便听得几声脚步声,穆柯已是进到了内室之中。 “老臣参见陛下。”穆柯姿态恭谦,一双眼自进入内室之时,便一直压低着视线,只瞧着足下方寸。 “太尉大人快快请起。”齐朗脸上笑容温和,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李胜,给太尉看座。” 穆柯在齐朗下首落座,正对着王愫。穆柯亦是微微一笑,道:“王大人也在。” 王愫仍旧保持着端着茶碗那姿势,露出张精致的侧脸。他五官并不十分深刻,恍若水墨写意,叫人瞧着便觉泠然若谪仙。 “太尉大人。”王愫缓缓放下茶碗,即便是开了口,便也仍旧如行走云端一般,不染尘埃。 穆柯却仍是微笑着瞧着王愫,并不因他态度疏离而显出半分异样。 齐朗冷冷瞧着他二人之间官司,叹了口气道:“朕今日召太尉来,是收到了个折子。” “李胜,你且拿给太尉瞧瞧。”齐朗见穆柯微笑的神色之中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便缓缓对李胜道。 穆柯接过那折子,细细看了看,便皱起眉头,不由自主地便抬首看向与他相对而坐的王愫。王愫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穆柯对上他那轻飘飘的眼神,其中讽刺之意,便是傻子亦能瞧个清楚。 “陛下,老臣惶恐。”穆柯将那折子递还给李胜,当即便跪倒在地上,脸上神色早瞧不出倨傲,只余一片惶惑。 李胜此时倒是给王愫换了杯新茶,上头还氤氲着茶色云烟。王愫缓缓拿起那茶杯,那热气升腾,将他脸庞亦是笼罩其中。他低头饮茶,掩住唇边那一声长叹。 如今,他倒是真切的有几分可怜眼前的穆柯,齐朗登基不过四年有余,这个眼高于顶,倨傲无比的太尉大人,已是被他磋磨成了这般伏低做小的模样。 “太尉这是做什么?”齐朗皱了皱眉,道,“李胜,还不把太尉大人扶起来?” “太尉大人不必惶恐。”王愫放下手中小盖钟,倒是低低一笑,道,“陛下若当真疑心于您,又怎会,私下召见,将这奏折给您瞧?您啊,说来才算的上是国丈啊。亲疏有别,陛下自然会信重您才是。” “只是,太尉这事做得着实糊涂。”齐朗又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做这幅语重心长,倒不叫人觉着违和,“暗杀这招,做出来本就是落人口实的事。没被瞧出来也便罢了,偏生司徒岩若和苏岚反应极快,一下子便挑破其中关节。” 穆柯心中亦是疑云难消,这所谓暗杀陈叔年,倒和他半分关系也无。直到周国捅破此事之后,他才知道这个中关节,竟是不期然便攀扯上了齐国,兜兜转转一圈,竟是落到了自个身上。 “陛下,恕老臣直言,此事老臣,半点不知啊。”穆柯才叫了一句屈,便被王愫那清清冷冷的眼神给骇住了。王愫那双眼里,除却嘲讽,便是冰冷冷一片,叫人心生寒意。 “太尉大人此时还不肯坦诚以告?”王愫今儿也只草草扫过那奏折一眼,只是,他与齐朗相多年,默契一事,自不必说,齐朗只消一个眼神,他便能配合着将这戏唱的天衣无缝,“林尚书这折子,也不算是空穴来风。毕竟,玄汐可是确确实实在陈叔年被杀的地方,找到了块令牌。上头,刻着白虎纹,正是太尉您如今在训的虎贲军啊。太尉大人此时喊冤,莫不是在说,是有人越过了您,直接调动了这禁中新军?普天之下,能越过您直接号令虎贲死士的,似乎只有陛下。难道,您还要说,是陛下不成?” 王愫尾音上扬,声音已是十分凌厉,显出几分不寻常的冷酷来。瞧向穆柯的一双眼清泠泠的,连半分感情也无,却赤、裸裸地,俱是威压。 穆柯此时,哪里不知,调动虎贲军的,便是上首端坐着,只是含笑饮茶的齐朗。齐朗用同色明黄瓷盖,缓缓刮着那才、茶汤上浮动着的茶叶,瞧也不瞧穆柯一眼。 “求,陛下垂怜。”穆柯长长叹了口气,唇边勾起难言的苦笑,语气轻的仿若尤是叹息。 齐朗将手中的小盖钟缓缓放在书案之上,道:“李胜,这茶凉了,给朕,换一盏吧。你亲自去泡,这明前茶,旁的人,不该碰。” “是。”李胜接过茶盏,微微躬身,便转身而出,径直回了殿中西厢的茶水房。 “太尉啊,朕说了多少回,你啊不必如此谦恭。”齐朗轻缓一笑,眼中终于带上几分温度,“朕啊,是信你的。” “陛下。”穆柯叹了口气,又看向王愫,才缓缓道,“老臣糊涂,险些酿成错事。还望,陛下恕罪。求陛下,救臣。” “哪里这般严重?”王愫亦是轻缓一笑,“林尚书不通武事,这事他说本就不合适,如今仅凭楚人一面之词,便公然弹劾位阶在他之上的朝廷武官。还纠结这许多文臣上奏,实在是贻笑大方。您啊,放宽心就是了。明儿朝上,我定不教您难堪。” “且教赵尚书为您辩驳便是,文臣的事,是口舌官司,您啊,何必沾染。” “谢丞相。”穆柯苦笑一声,倒是十分恭敬地对着王愫,欠了欠身。王愫微哂,便侧过身去,并不受他的礼。 “太尉既然如此客气,我为晚辈,倒是不由得想多说一句。”王愫从容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几分微笑,看似和煦的脸孔之下,却藏着十分残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穆柯脸上那还未收敛的笑容一凝,下意识地便去瞧齐朗。齐朗却是正翻动着那本《齐民方略》,恍若未闻。 * 贵妃遣来的侍女,正在后头茶房带着小丫鬟,摆弄新贡的一批茶叶。见李胜端着小盖钟出来,忙放下手头活计,迎上前来。 “叫奴婢来吧,怎好劳烦总管亲自动手?” “明玉,你歇着吧。”李胜倒是勾起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来,侧过了身子,径直便取了新茶,动起手来,“叫人烧个水就成了,烧,先前从永宁寺里取回来的泉水就是了。” “公公,这是何意?”明玉皱了皱眉,一张白净的脸上,俱是疑惑和惶恐。 “陛下只是,不耐烦和别人泡的明前茶罢了。”李胜唇边露出几分状似安抚的笑容来,“前头王丞相也在,这明前茶,于他而言,亦是故人之思,自然。好了,你去歇着吧。” “太尉大人的茶,奴婢还没上呢。”明玉见得李胜态度和软,便试探地问了一句。 “给太尉大人,上道去火气的茶吧。”李胜正将那滚开的水,倾注杯中,状似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他泡茶的动作亦是熟练好看,如他这一等的内侍,自小便是被选来做主子的贴身之人,自是识文断字,诗书茶艺俱是精通,“林尚书的折子,闹得里头颇是不宁。” 明玉手上动作一滞,却是含笑应了,道:“奴婢省的。” 李胜瞧她这幅模样,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倒不住地冷笑。 “可好了?”李胜瞧她泡茶的动作,都比往日快了许多,便故意放慢了动作,眼角余光瞥见她,已是收尾,便问道,“若是好了,便同我一道给前头送去吧。” 前头这时,却是气氛诡异。齐朗和王愫正谈论着《齐民方略》,穆柯却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只瞧着二人,也不插言。 明玉独自回返后头茶室,瞧了瞧四周情形,便抬手招来个小丫鬟,低低耳语几句,便笑着在她手里塞了几两碎银。那小丫鬟将银两往袖中一收,便点头出了这太极殿茶室。 昭阳宫里,穆华嫣正瞧着小宫女给自己用凤仙花裹着指甲。她那乳母刘氏却是神色忧惶地走了进来,直接便叫退了室内的婢女。 “奶娘这是怎么了?”穆华嫣瞧她神色不对,也从榻上坐了起来,指了指身前的小杌子,道,“坐下说便是了。” 刘氏凑近穆华嫣,在她耳边低语几声,穆华嫣的脸色亦是难看起来,描画的颇为精致的眉亦是紧紧皱起。 “父亲如今也是百般隐忍,我在后宫之中亦是对那贱人颇多忍让,倒是叫他们欺负到头上来了?”穆华嫣那一双杏眼,此时俱是怒气,妆容艳丽的脸,倒是颇有气势,“奶娘着人,不,您亲自去,请贤妃娘娘来这吃茶。” “娘娘,您,切莫冲动。”刘氏踌躇一下,倒是劝导道。 “无需多言,我自有分寸。”她冷冷一哼,“林氏这个贱人,不是以为自己颇得陛下青眼,像是朵白莲花似的吗,我倒要叫她知道,她自己到底有多可怜。”(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长平夜雨 入夜长平城便下起雨来。已近五月,便是夜雨,也显出几分温柔来。 苏峻站在苏家大宅的水榭,负手而立,瞧着那雨落池中。苏家一世家主年轻时候,远在清原,尚在微时,曾有一个江湖道士给他卜卦。只道是,他将发于水泽,日后家中也必得有水,才得保富贵。 一世家主本就是草莽,虽是读书习字,却从来也不信这些道士所言。直至二十七岁那年,他因缘际会,在清江上救下了,先上清的一个贵族,因而发迹,四十六岁时,便控制了整条清江的航运,在那分崩离析的世道里,成了富可敌国的一方巨贾。 四十八岁时,他因这万贯家财,惹来滔天之祸,几度险些丧命。彼时,他家的账房正是流落至清原的楚太祖,其时他年不过二十。楚太祖为他筹谋,不但保得身家性命,万贯家财亦未曾有损,从此苏家开始募集私兵,隐隐有割据一方的门阀之势。其余八个世家,发家皆是类似,如今实力强者,如玄氏、郑氏、沈氏,皆是如苏家一般自立的门阀,其余几家,便各自依附这根深叶茂的四大家族。 楚太祖与少东家二世家主年岁相仿,于是相交投契,后来,一世家主便将唯一的女儿许配于他,便是后来的太祖懿元皇后,高祖之母。一世家主度过这一劫之后,便想起昔年那道士所言,便引活水入宅,建造池塘,名曰“佑宁池”。此后三年,一世家主亡故,七年之后,二世奉纳兰行之为主,起兵于清原。如此十三年之后,纳兰行之在四十三岁那一年,登基称帝,建立出国。二世自然便是第一代安国公,安国公府的宅邸的年头,亦从这一时开始计算。 安国公府里头,二世听从一世遗命,也开凿池塘,仍沿用旧时家宅的叫法,便叫做“佑宁池”。如今这池水,倒不是二世时的样子。六世家主苏祎十九岁承继家主之位,彼时内外交困,他蛰伏十年,二十九岁时,终扶植年仅十三岁的仁宗登基。这一年,恰也是苏氏立族百年之时。 苏祎于是平整家宅,重挖这佑宁池,将其扩大近一倍还多,改名为“临渊池”。 后来,长平便流传一句,“西游太虚,东至临渊”,指的便是西内金明台中的太虚池,与苏宅的临渊池,皆是长平佳绝之处。 “大公子。”苏峻的思绪被这一声轻呼拉了回来,主司情报的郦桓神色谦恭,“接到了齐国的消息。” “讲。” “贵妃穆氏与贤妃林氏冲突,穆氏便罚跪林氏,致使林氏流产。彼时,林氏以怀了将近三月的身子,只是,她似乎并不知道。” “哦?”苏峻冷笑一声,“齐朗什么反应?” “第二日朝上,林峥明联合十三人以雁门一事奏本弹劾穆柯。兵部尚书赵颉似是早有准备,便一一反驳,一句‘文臣何干武事’,便将林峥明驳的哑口无言。”郦桓语气虽是仍旧平淡,倒是不难听出带了几分笑意,“只是,宗正礼亲王齐浩倒是弹劾了贵妃穆氏,将穆柯在殿上便骂了个狗血喷头。齐浩在宗室之中,乃是德高望重的长辈,穆柯也只能受着罢了。” “穆柯倒是乖觉,当即请罪,并将手中虎贲军的兵符交了上去。”郦桓声音低沉,倒似叹息,“齐朗说了那一日朝上的第一句话,道,太尉确实辛苦,便就顺势给收了,再无他言。” “穆柯也是个傻的。”苏峻叹了口气,“昔年齐朗能借着他,除掉我爹,如今也能借着别人,除掉他。这便是,害人者,人恒害之。” “你只要做了这把杀人的刀,也就是将自己放到了别人的刀下,早晚有一天,自己举起的刀会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一定会。”苏峻唇边笑意冷冷。““礼亲王又道,贵妃穆氏,虽是三媒六聘的太子妃,但其德行不足以母仪天下,这一句话,便是认同了,昔年齐朗不立其为后,更是表态,日后也不会支持其为后。只是,林峥明却又一争之心。” 可怜,穆柯看清楚了,可林峥明还瞧不清楚,便像是飞蛾扑火一般。”苏峻眼中那嘲讽之色,半点也不加掩饰,“你瞧,齐朗真是将一切都利用到底,包括他自个。这一个后位,只要一日空置,便是最好的饵,逗引着这齐国上下为他所用。” “有时候,我倒是生出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或许,显立二十一年,我爹早早死了,反而是好事。”苏峻瞧着那沿着花滴水无声坠落的细雨,“否则,以他那般面上风轻云淡,内里傲骨凛然的性子,伏低做小怕是有如凌迟吧。而于阿颜,做后宫里被高高竖起的靶子,还不知会是怎样的难堪滋味。你瞧,还不如死了。” “今上今儿亦是心情不好。”郦桓见他声色怅然,便岔了话题,缓缓道,“老爷子如今也没有回府。” “夜路难行,又兼细雨,老爷子就算居华盖之下,亦是不免淋湿,自然要小心。”苏峻叹了口气,“去信问问二少爷,玄汐预备哪一日回来,京中也好为他接风洗尘。记得,加急。”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雍州土地富庶,民生繁荣,朕心甚安。然,此地犹有土地荒置及侵吞兼并之事,当戒之勉之,令行新政,而致民生之福祉。令自刺史冯仁之下,雍州州府郡县之属官,于三月内,详查雍州土地情况,登记造册,备朕垂询,钦此。” 驿站廊下红灯在雨中摇曳,将着黛青色画幅,染得一片橘红。刘元尖细的嗓音,划破那雨落青石之上的喧嚣。 “臣冯仁,接旨。”冯仁缓缓朝西而拜,“定当勤勉不缀,以报陛下。” “冯刺史快快请起。”刘元扶起冯仁,态度谦和。他乃是纳兰瑞身边第一得意的内侍,亦是纳兰瑞情绪的传达者。冯仁观他今日待自己比之先前,谦和不少,自然便晓得纳兰瑞在试探之后,选择信重自己。 “我奉命出宫之时,恰安国公正在与陛下晤谈。”刘元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必多说,见得冯仁神色变化,便缓缓道,“安国公倒是托奴给您带句话。括隐一事,攸关国体,您为先锋,实担重任。若在雍州行事艰难,可去信高州,高州之人,定会鼎力相助。” “陛下亦是笑着说,拓土开疆本就是冠军侯所长,奈何小侯爷被开疆二字,绊在高州,可无论怎的,也逃不得这拓土之责。” “谢公公提点。”冯仁微微一笑,一块质地极好的冰种翡翠玉佩便被他推进的刘元的袖中。刘元倒也并不推脱,亦是笑吟吟地收下,道:“刺史不妨,亲自登苏府大门,去向安国公致谢吧。安国公府早几十年倒是曾经营雍州,想必,定有高见。” “多谢。”冯仁又是微微一拜,神色之间倒是颇多感激。 “得了,咱家还要回宫向陛下复命,这便走了。”刘元瞧了瞧外头雨势,微微一笑,“刺史大人莫送了,这外头风雨交加的。” “那便不留您喝茶了。公公这边请。” “刺史甭客气,您啊,兴许是有大造化的。告辞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四月廿六 延熹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六。这一日在战国史书中,亦是为史家津津乐道的一日。 只因这一日,是景宗一朝,最富争议与盛名的两件大事的开端。榷场与括隐,皆从此日而启。 后世史学家,颇为好奇的是,这两件事,选择同一日开始,到底是无心栽柳成了历史的惊人巧合,还是善筹谋的楚人给后世人留下的又一个有心栽花。 而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有,也无需答案。 * 高州,四月廿六。 “…今两国修好,将止兵戈,宜相结好,安边绥远。故上谕之,设榷场于楚之高州,周之光州,互通有无,兼以贸易。上天有德,黎民安岁。皇天后土,实所共证。钦此。” 乔安亭缓缓合上明黄绸缎,命左右将大幅的两国盟书,张贴于治所。沈毅为天子使,与邵徽一道鸣锣三声,是为礼成。 邵徽亦是含笑上前,邀请两位天子使,弃车而步行,去瞧瞧前头商铺的情形。 高州为榷场单辟三条街市,将城中周人商铺或是往来两国之间的商团,皆集中于此。此处于延熹二十三年春天,便开始暗中筹备,至今,已是规模庞大。在这高州最为繁华的街市,却是鲜有人关注着这暗中的变化。直到一月前,长平城中,两国立约,高州人才惊起的发现,不知何时,这街市已是变了天地。 “这是苏岚的题字。”乔安亭驻足在一块牌匾之下,那牌匾乃是整块绿檀木雕成,上头只有两字,“枕上?” “满街上,就这一家,是侯爷亲自题写的匾额。”邵徽微微一笑,道,“便是她自家的票号,都未曾得她一字半句。独这一家,从匾额到里头的大小楹联,都是她题写的,最难得的是,她瘦金、行书兼用,各不相同。” “倒是叫我颇为好奇。”乔安亭低低一笑,道,“我猜啊,她大概是又投钱给这家东家了吧。” “几位大人,家主人恭候多时,里面请。”一个穿着清雅的美貌婢子,跨出门槛,缓缓施上一礼,便道,“请几位大人赏光。” “你家主人倒是个人物。”沈毅脸色微变,面上却难得仍旧带着笑意,“既然如此,不妨去瞧瞧。”于是便只带了四人护卫,便跟在她后头,走了进来。 这主人之豪奢,此时便可见一斑。甫一入门中,便闻见檀木独有的香气,原是这室内地上竟是以檀木为地板,每行一步皆如踩于千金之上。这厅堂之中摆放各色古物,前后贯通,径直便通向后头的院子。院有三进,皆起二层小楼,走近之时,倒是可闻潺潺水声,在这北地,倒是有几分江南之意。 随着那貌美侍女一路向内,过了二门,便是平旷厅堂。其上匾额,又是苏岚手书的“锦堂”二字。这一副匾额,用的乃是行书,减了几分力道,倒是笔画婉约了许多。 这厅堂里头,居中做了个小影壁,影壁前头摆着个紫檀木的细长四角小几,上头一鼎铜鎏金的双狮纹博山炉,造型古朴,瞧着便是有年头的物件,后头一幅江山雪霁图,竟是前朝大师黄公望的手迹。 转过那影壁,才见这“枕上”真容,墙上一水的紫檀木牌子,一共十三个,上头写的皆是“听禅”,“问茶”一类的词语,下头一块小牌子,写的正是价格,乔安亭缓缓扫过那价格,饶是出身富贵,亦是瞠目。厅堂里头服侍着的侍女,也尽皆穿着一样的服饰,见得这一行人,皆是停下手中伙计,行了福礼,才又继续方才各自的工作。 “你家主人,这价格,要的是天价吧。”一边的沈毅亦是啧啧称奇,“瞧着,这是个客栈模样,一间上房的价格,几十两银子,快赶上楚国一个县令大半年的收入了。” “见过沈大人,乔大人,邵大人。”廊下步道之上,缓缓走来一个年轻人,一袭月白色湖锦,衬得他相貌清秀,“在下温煦。” “东家。”那貌美侍女同厅堂之内其他服侍之人,一齐向他问好。 “辛苦了,此间没你事了,下去吧。”温煦微微一笑,道,“还请几位恕我未曾远迎,后头上房‘冷泉’之中,已有贵客上门,我这便亲自引几位过去。” 一路行去,才发觉他这十三间客房,大有不同。以“禅”、“茶”、“松”、“竹”为名,一系列便是“问”、“听”、“觉”、“知”四间,以此分了三六九等。“问”便是一楼的两室套房,而“觉”便是院中临水一圈,单独间隔出的小园子,其豪奢与私密的程度在此之间递增。后门便开在另一条街上,若从后头进来,便是二层楼高的宴饮所。 而这“冷泉”,却是一独立的院落,巧妙的以泉水与前堂相隔,颇是私密。水道上,建了小小石桥,极为可爱。 “这一处,方设计出来,便被里头这位贵客给包下来了。”温煦指了指那院门出悬挂的“冷泉”二字,“在下啊,就用这间院子,换了大小六十七块匾额。” “温煦。”沈毅倒是微微一笑,“可有兴趣,在京城也开家这样的店?” “沈毅,你磨蹭什么。”里头却是传出了另一个低沉的声音,清冷冷地勾着人心,却难得显出几分愉悦来。 “阿汐?” * 雍州安阳郡,李氏祠堂。 “大奶奶,老夫人方才遣人来说了,您今日事多,不必去请安了。” 这深宅大院,祠堂居中,那宽阔堂屋里头终年点着千支蜡烛,却仍旧,显得晦淡森凉。堂前一行柏树,棵棵都有百余年的历史,长得参天,将这遮的,愈发不见天日。 祠堂正中跪着的女人,缓缓起身,恭谨地在牌位前插上三炷香后,才转身出了这祠堂。方才传话的婢女,正跪在祠堂外的青砖之上。 “晚晴,起来吧。”她声音颇是温柔,夹着些南地的口音,听着便有些年纪,不似寻常少女般的清脆,而入了人的耳里,却是出奇的悦耳,“今儿有什么事要做?” “二奶奶今晨打发人来说,三日后便回府。”晚晴搀着她的手,显然是极得信重,一边走一边低声和她说着话,“另外,三老爷得了张家大老爷的帖子,正要过雍州城一趟。” “打发人去接二奶奶便是了,你晚些时候,叫文晴去二老爷那递个话,就说二奶奶要回府了,叫他将房里那几个先打发了,收敛几日。”那妇人身量娇小,一张脸却是貌美的惊人,尤其是那一双凤眼,言语之言,眼波流转,似是含了千言万语,媚态天成,“三老爷既然出去应酬,就叫他从公中账上支取银子便是,不必省检,随他取用。” “是,大奶奶。” “还有旁的事没有?”她微微一笑,一张脸柔媚动人,风情万种,“若没了,我便等闲不去回事处了,今儿身上不舒服,倒想回房歇歇。” “大奶奶,四老爷回来了,说要见您。”晚晴刚要回话,那边舒晴却是急急小跑过来,凑在她耳边低语。 “请他到后头小花厅等我。”她点了点头,“晚晴,你拿着我的对牌,到前头处置家务吧。” “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陇西李氏 陇西李氏的祖宅,颇大。 而执掌中馈的大奶奶,便住在这宅子里头的正房,乃是个五进的宽阔院子,名唤,清晖院。 清晖院的主人,不单单是李氏中馈的主人,更是这归远侯府的当家人。 而她自己,却是个寡妇,膝下子女皆无的寡妇。 世人往往无从知道,这样的一个女人,是如何在这深宅内院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尊严与荣耀。 等他们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的时候,已然忘记她本来的面目甚至是姓名。 那个面目柔媚的苏氏,早已死在李氏的祠堂之中,取而代之的,便是那高高在上的,一品惠安夫人。 * “小叔。”惠安夫人苏氏回到后宅花厅之时,侯府四爷,归远侯李江沅正站在堂前那一架牡丹前头,手执茶杯,含笑而立,一张五官深刻的侧脸,显得俊雅非常。 “嫂嫂。”闻得声响,他缓缓回头,唇边笑意张扬而赤诚,带着毫不掩饰的欢欣。 苏氏唇边勾起一个三分妩媚,三分柔弱的笑容,剩下四分具沉在那双凤眼之中,朦朦胧胧,如隔云端。她点了点头,便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进了厅堂之中。 厅堂上首居中摆了两张太师椅,她径直便坐上左边那把,微微挑起秀眉,瞧着正逆光而立,却一直盯着她的李江沅。 李江沅被她那目光,触得心头微颤,微微一笑,便坐到了她身侧那张太师椅上头,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却是在她身后的一众丫鬟婆子身上缓缓扫过。 他虽身居高位,年亦过而立,但此时这嘴角噙笑,眼含戏谑的模样,同那秦楼楚馆里的风、流贵介,全无差别,倒是,更显得惑人。 苏氏冷冷一笑,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小叔亦知男女大防一事。” 李江沅那唇边戏谑神色更浓,一双桃花眼,此时顾盼生姿,连声音都刻意压低几分,道:“嫂嫂还怕人言?这偌大的归远侯府,难道不是处处皆在你我掌握之中,谁有胆子,敢嚼你我舌根。除非是,嫂子你,自个心虚。” 苏氏那一双蒙着水雾的凤眼,登时便冷上三分,看向李江沅的眼神,凉的叫那一双桃花眼,霎时黯淡。 “本侯与惠安夫人,讲我侯府的机要之事,旁人,兴许没命听。” “你们,都下去吧。”苏氏叹息一声,倒是松口挥退了下人,摸着茶盏的那只手,却是轻轻一颤,那茶汤登时便溅在她受伤。 “啊”地一声轻呼,她那手背已是红了一片,才走出堂屋的大丫鬟文晴,立时便转过身来,回到她身边,才叫了声“夫人”,便听得一声冷厉训斥。 “不是叫你们下去吗?退下!” 文晴下意识地循声抬头,却发现那狠厉声音的主人,正低头执着夫人的手,一双总是戏谑神情的桃花眼,此刻满满盛着的只有柔情与怜惜。 文晴瞧见苏氏那缓缓摇头的动作,便也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扭头便跑了出去。 李江沅亦知道这丫头是她心腹,兼之这内宅外府,皆握在苏氏手中,生不出波澜,便也不去理会,只是心疼的握着她的手,缓缓吹起的模样,和外头那个总是戏谑微笑却心狠手辣的归远侯,全不像是一个人。 “阮娘,还疼不疼?” “侯爷。”她叹息一声,缓缓抽回了手,低垂眼帘,一把柔嫩的嗓子,此时听起来更是较弱,“不妨事的,您,有何事要对我讲,便请说吧。” 李江沅那只空落的手,缓缓抚上她的发,乌黑的长发被盘在头上,盘成了凌云髻,只是,发上朴素,除了一支翡翠分心之外,再无其他的饰物,却越发将她衬得柔弱而出尘。 但李江沅知道,面前这个女人,这幅柔媚的仿若娇艳牡丹一般的皮囊之下,却生着一副如铁石一般的心肠和骨头,藏在那双如水的凤眼之后的,是无情和狠辣。 “雍州,开始括隐了。”李江沅的手,仍在她乌黑发间流连,他年少之时,本就是走马章台的浪荡公子,万花丛中过去,看尽人间颜色,却惟独陷在了眼前这人的身上,“我在雍州走了一圈,瞧那手法,情形不妙啊。” 苏氏仍是低垂着头,缓缓道:“朝廷里那些人,都是废物吗,竟然只给他施加了这么几日的压力,便由着这新帝去了。要他们何用?” 李江沅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落在她身上,凉薄狠毒便就化成了柔情似水。 “还不是你那个好侄儿,冠军侯苏岚。今上还在潜邸时,便一力挑动,如今今上即位,在这大局未稳之时,便敢动手,依凭的不也是他手中兵权和整个苏氏的鼎力支持?” “侄儿?”苏氏一扭身,便避开了他的手,凤眼里的恨意却是半点也不曾掩饰,“我与清原苏氏,并无半点关系,你还记着吧?” 李江沅瞧她这幅模样,眼中倒是浮起一片怜惜,叹了口气,便作势要去揽她,被她又一扭身避过,这说一不二的男人,却也还是不恼,站起身来,便走到她身前,径直便将她按入了自己的怀里。 “阮娘,是我失言了,你别恼。”他低声哄着,“你啊,如今是惠安夫人,我陇西李氏的当家主母。” “括隐一事,朝廷瞧着是势在必行。”苏氏任他抱着,将头颅搁在他怀中,如此这般暧昧的情景,她那柔媚声音讲出的话,却是十分狠辣,“可陇西的根基,就在土地,一旦朝廷决心对陇西出手,李氏首当其冲。我以为,要么便是现在便从中破坏,叫括隐一事无法推行;要么,便另外制造事端,叫长平无暇管这括隐之事,这事便能就势搁置。” 李江沅低低一笑,胸腔的震动,随着紧贴的身躯,传递到怀中女子身上。那笑声十分宠溺,只听他道:“我便是爱极了你这股子狠辣之气。从中破坏,谈何容易?雍州离京城太近,且,雍州当地的豪强,多依附纳兰瑜,在此之前,也都与苏氏有旧。在这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的时候,怎么会舍得放开苏家这搭好的梯子?” “我倒以为,另外制造事端,不如前一种可行。”她的手缓缓攀上李江沅的腰肢,果不其然,便察觉李江沅浑身一震,“制造事端,不过是搁置此事,待得朝廷解决了,自然便又会继续括隐,咱头上这把刀,可是一直悬着,这一个法子,也不过是,叫那刀子,多停一会罢了。可我实在不愿意,过这日夜担心那刀子掉下来的日子。” “那你想怎么办?”他反手抓住她放置在自己腰间的手,双手皆是十指相扣,“你知道的,只要你想做,我便为你出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惠安夫人 “如果雍州出了大事,那就会狠狠地打击今上的信心乃至决心。”苏阮从他怀中脱出,手却仍旧被他捏在掌中把玩着,“若是今上由此大损声威,那背后的谋士苏岚乃至苏氏,也都会不同程度地为他厌弃。” “所以,阮娘你想怎么做?”李江沅手上力道忽的加重,便将她拉起来,那娇小的身子,整个便落入他怀中,“要杀人吗?杀哪一个?” “雍州的豪强,我不如你熟悉。”苏阮本就是身姿娇小,兼之李江沅身量欣长,被他圈在怀里,便只到胸口上下,两人皆是穿着素净的天青色衣衫,云纹暗饰,也如出一辙,“谁家肯做这出头的椽子,我便无从知悉了。” 李江沅那一双桃花眼,无论何时,都泛着氤氲水光,因而显得分外多情。他一只手,覆在苏阮的腰间,缓缓摩挲,另一只手,却是抚上她姣美的脸孔,迫她微微抬头,迎上他那掠夺的目光。 “雍州世家如今若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纳兰瑞清算以往的旧账,哪里肯动?”他叹了口气,手指在她眉眼之间划过,那国色天姿的脸上,脂粉只是薄薄一层,因而抚过去时,手感极好,令人爱不释手,“我明白你是要逼迫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冯仁不傻,相反,冯仁的政治手腕,可谓高超,倒不像是能把他们逼到绝境的人。” “冯仁此人,据我所知,并无根基。”她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脸孔,歪头去蹭他手掌,倒像只被主人娇养的名贵波斯猫一般,“无需大事,只要雍州抵抗,他便寸步难行,到时,只需轻轻一推,便会。” 她那素净的指甲,晶莹剔透,食指缓缓伸出,做了个倒下的动作。 “我省的。”李江沅点了点头,亦是捉住她的手指,道,“下面的事,我来做就是了。你这双手,白璧无瑕,柔弱无骨,染上点尘埃,我亦是心疼的。” 苏阮听了他的话,倒是呵呵笑出声来,一双凤眼弯弯,里头的笑意,却像是在嘲讽他一样。 “怎的,侯爷这便嫌弃我这双手,脏了?”她夸张地摇了摇头,叹息出声,“只是,苏阮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你啊。”李江沅也是叹息,却是勾着无奈的笑容,将她的手指凑近唇边,“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却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还爱娇。我啊,真是拿你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哪里会嫌弃你,有哪里敢嫌弃你。”他以下巴抵着她的发,满足地喟叹一声,“能这般拥你入怀中,便如梦境一般。我动也不敢动,生怕搅扰了梦境,你便又与我,咫尺天涯,如隔云端了。” “皓轩。”苏阮那一双眼里,柔情满满,李江沅心头却是一阵欢喜,他太过熟悉她,因而分辨出,她眼中柔情,终是与往日不同,哪怕只倾注三分真情于其中。 “既然铤而走险,不妨再多走一步。”李江沅的语音带笑,似是在说件趣事一般,“陛下定然要派出京官下去,以作括隐的督导。若是他们中有一人出事,朝廷会作何反应?” “那便会,有趣的很。”苏阮亦是微微一笑,“瞧目下情形,最适合的苏岚,被捆在高州,等闲回不得京城。玄汐、郑彧,或在二人之间,必有一人。” “是也。”李江沅微微一笑,却是猛地捉住她小巧的下巴,目光灼灼,伏下身躯。 “侯爷。”花厅外忽而隐隐传来人声,苏阮身躯猛地一震,便将他推开。二人之间那暧昧之气,此时俱都散了,她轻巧便从李江沅的怀中脱出,从容地便坐回方才位置。 李江沅手中一空,倒是颇为失落,只是,他素来知悉,自己的亲信并非莽撞之人,此时出言,定是有要紧事了。 “说。”李江沅亦是坐回位置,端起那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世子园中落水,夫人急的不行,遣人来问惠安夫人的意思。”外头那人声音亦有几分凝滞,显然说起归远侯夫人,也叫他有些为难,“知道您已经回府了,便。” “世子怎么样了。”苏阮瞥见李江沅那皱起的眉头,便微垂眼帘,掩盖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意,语气却是慈和,倒是像极了侯府的女主人,这世子的伯母,“可请了郎中?” “世子现下发热,惯用的几位俱都请来了。” “侯爷便是有天大的急事,也都该去看看世子。”她瞧着李江沅,声音倒是如叔嫂之间的亲近,却又带着客套,“现下既然侯夫人寻您,便去吧,其他的事情,咱们容后再议。” 李江沅听闻儿子落水,也不过是霎时的惊诧,此时早已回过神来。瞧见苏阮的神色,又恢复先前那副看似亲切实则疏离的模样,却是叹息一声,想要去拉她的手,被她躲过,那一只伸出去的手,便颇为尴尬地悬在空中。 他又叹了口气,讪讪收回手,道:“那,夫人便,回去休息吧。我去瞧瞧世子。” “侯爷记得将世子情形,知会我一声。我便不送了。” 语罢,苏阮便缓缓起身,沿着花厅后头的回廊,几步之间,便消失在他眼前,只有花厅里剩下的那盏凉透的茶水,还在提醒着他,方才的残梦。 李江沅那一双桃花眼,此时神色清明,再不见方才的痴迷神色,亦或是柔情似水,又回复往日那盈满戏谑笑意的模样,又添上几分慈父的忧虑。 他缓缓转身,当先便出了这清晖院,往世子院中,径直而去。 清晖院正房之中,苏阮独自一人,端坐妆台之前,少有的愣愣出神。 镜中的这张脸,已是三十有六,却是仍旧娇媚精致得连陇西最美的少女也无法企及。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更将她衬得风情万种。 只是,这一双苏家人的凤眼,是她最厌恶的东西,每一日,都在提醒着她,她姓苏。 而这个世间最为尊贵的苏字,带给她的,只有十年的噩梦,十年的孤苦。 她一早便没了心,因而,与李江沅纠缠数年,亦能从容周旋其中。 她还记着,卑微的母亲,再又一次以泪洗面之后,难得的与她好好说了句话。 她说,“你记着,不要爱上任何一个人。” “你拿什么去爱人,只有这一颗心。可你就算是给出去了,也是看不见,摸不见的东西,更握不住啊。若是那一日,你握住了,或是被别人握住了,那便也就碎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阿词 房外忽的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院子中丫鬟婆子的脚步声、说话声,混做一团。那吵闹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哭泣与训斥的声音,声音尖细,颇是凄厉。苏阮一瞬便分辨出来,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归远侯夫人邢氏。 “文晴,外头这是做什么?”苏阮皱了皱眉,瞧着文晴从外头几步之间便走了进来。 “主子。”文晴脸上神色难明,倒是有几分迟疑,见得苏阮一双凤眼严厉起来,便叹了口气道,“侯爷叫人把,把,二小姐送来了。” “二小姐?”苏阮唇边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在这光线微微黯淡的内室之中,显出几分妖异的美来,“那院子里为何如此吵闹?” “侯爷说,世子落水,侯夫人亲力亲为,守在床前,难免就会疏忽了二小姐的管教,故而便叫人将二小姐抱到您院子中。只是侯夫人那边,死活不肯。侯爷便叫大管家径直抱了孩子过来,夫人追了出来,被咱清晖院的护卫拦在外头,现下正在院外吵闹不休。” “阿词呢?”苏阮仍是微笑着,可眼里却带上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二小姐正叫管家抱着,在院子里头。”文晴有几分忐忑地道。 “那为何现在才来告诉我?”她冷哼一声,“还不快把小姐带进来。” 文晴忙不迭地应了,转身出去,后脚便带着大管家和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小姑娘进来。 苏阮亦是走出内室,坐在正中厅堂,头顶“清晖堂”的匾额,被日光照的一片泛白。 “见过夫人。”大管家微微躬身,将那小姑娘顺势便递进了苏阮身边的婆子手里。 苏阮唇边挂着人前那柔弱而妩媚的笑容,便道:“快将阿词抱到我这来。” 她将那小姑娘抱在怀里,小姑娘倒是与她颇为亲近,即便是眼眶还略有些发红,倒也握住了她的手指。 “这是谁给我们阿词委屈了?”她微微一笑,那唇边笑意柔软的叫人心折。虽是从未做过母亲,但苏阮此刻,倒真像是小姑娘的生身母亲一般。 “母亲不让词娘,到大伯娘这来。”小姑娘大名叫做李若词,乳名便直接唤作阿词,“母亲抱着我哭,父亲发了好大的火。伯娘,母亲说,我到了您这,就永远回不到她身边了,是真的吗?” “阿词,想不想回到母亲身边?” “我喜欢伯娘,也不想母亲伤心。”小姑娘费力地搂住苏阮的脖子,说话的声音虽是娇娇柔柔的,肖似李江沅的一双眼,却是有着远不符合于年龄的成熟。 “伯娘带你去见母亲,可好?”苏阮仍旧是温柔的笑着,便叫婆子抱起小姑娘,聘婷袅袅,便走出了这清晖堂。 外头邢氏仍在吵闹不休,见得苏阮抱着女儿出来,她那张还算是精致的脸孔,登时便似撕裂一般,一双眼里俱是叫人心惊的恨意,射向苏阮。 “惠安夫人。”邢氏冷冷一哼,“你自己生不出,便抱走我的女儿,这算是什么道理?” “弟妹,分明是侯爷瞧你辛苦,体恤于你,才将阿词抱来我身边,托我照看几日。你这话说的,叫嫂嫂寒心啊。”苏阮仍是那副娇娇柔柔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与满面怒容的邢氏,对比鲜明,“既然如此,也只好请侯爷过来了。我虽掌着中馈,可到底是你四房的事。” “来人,去请侯爷。” “邢氏,你闹得还不够吗?”苏阮话音刚落,便瞧见满面铁青的李江沅从一头的小径上走了过来,一张俊美脸孔此时,阴云密布,叫邢氏不由自主地便打了个哆嗦,“你亦是出身贵族,怎的如此不顾仪态?真是丢人现眼!” “侯爷。”邢氏登时便又红了眼圈,却是强撑着道,“侯爷可曾想过我的感受,母女亲情,您又如何明白?” “我只知道,如今大郎还躺在床上,你这个母亲,倒在这里吵闹不休。” “好了。”苏阮倒是开了口,叫婆子将李若词抱上前来,爱怜地抚了抚小姑娘的脸蛋,“不过是侯爷体恤夫人,才想着将词娘放在我这几日。如今,闹得你们夫妻不和,就是我的罪过了。夫人,还请,将词娘带回去便是。” 说完便示意那婆子上前,邢氏身边的丫鬟登时便要将李若词抱回去。 “我看谁敢?”李江沅却是缓缓道,虽是语气缓慢,可那其中的阴沉怒气,却叫人胆颤,“阿词,以后就是惠安夫人的女儿,至于邢氏你,就只是她的婶娘。” “侯爷!”邢氏发出一声极凄厉的叫声,噗通便跪倒在地,仍被婆子抱在怀里的李若词亦是被吓的哭了起来。李江沅瞧着苏阮眼中那竭力掩饰的不舍和对女儿的疼爱,叹了口气,将小姑娘抱在怀里,柔声道:“词娘啊,以后,便跟在惠安夫人身边可好?她便是你的母亲了。” 还未待小姑娘缓过神来,李江沅便又沉声对一旁的管家道:“夫人挂心世子,因而失态。还不将她送回世子房中,这些日子,夫人便照顾世子就是。” 管家自然知道,这话便意味着变相地软禁了侯夫人邢氏,面上是十分的恭谦,却是毫不含糊,登时便叫周围年富力强的几个粗使婆子,将瘫在地上的邢氏拉了起来,对着李江沅和苏阮行了个礼,便匆匆而去,直到走的远了,却仍能听见邢氏那凄惨的哭声。 这一众人才散去,苏阮便变了脸色,方才还挂着的柔媚笑意,此时却只是冰冷一片。 “嬷嬷,你带几个人,收拾收拾,给二小姐挑个好的住处,乳娘,你好生照顾着。”苏阮沉着脸,吩咐了几句,却是瞧也不瞧仍然站在那里的李江沅,径直便往院子里头走。 李江沅叹了口气,拔腿便去追她,却是不敢上前,便隔了三步的距离,在她身后跟着,一直进了她闺房内室。 苏阮在床下榻上坐了,回过头来瞧他,一张脸上,半点表情没有。 “既然世子不妥,侯爷还不回去守着,到我这个嫂嫂这来做什么?” “阮娘,你生我的气了?”李江沅小心翼翼地问道,“大郎落水,我毕竟是做父亲的,关心也是人之常情啊。” “我哪里不许你关心大郎了?”苏阮笑了起来,却是十足的讽刺,“他是你的血脉,日后也要承继侯府的。便是阿词,也不该养在我这,你带回去便是。” “阿词日后就是你的女儿。”李江沅试探地上前几步,被她那一双眼一瞧,却是定在原地,“你,你膝下无子无女,我便把阿词给你做女儿。” “我无子无女?”苏阮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却是莫名地悲苦又夹着十分的讽刺,她那一双凤眼蒙上层水雾,瞧着李江沅,似是将他一颗心都揉碎,“那我也不需要你的施舍!你儿女双全,我,不做这个恶人,你把女儿带着,离开这,立刻给我离开这清晖院!” 李江沅知道自己触到她心中痛楚,又想到方才邢氏说的那一番话,更是恨极,立时便要上前。 “你不要碰我!”苏阮眼中的厌恶叫他心头大怮,却是当真不敢动弹,“侯爷,算我求你,离开这,我不想见到你。” “好,我走,我这就走。”李江沅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双眼里俱是慌乱兼之无助,“阿词,阿词就在你这。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李江沅便转过身,匆匆离了这充斥着她的香气的内室,脚步慌张,瞧背影竟叫人觉着十分狼狈,仿佛落荒而逃。 “夫人,乳娘哄着二小姐睡了。”文晴见得他离开,便回到内侍,凑近苏阮,缓缓道,“您看?” “以后,阿词就是我的女儿了,是长房的大小姐。”苏阮微微一笑,“你吩咐下去,叫下人好生伺候着,若有怠慢,决不轻饶。” “是。” 内室里,只剩下她一人。阳光透过那小窗,照射进来,将她脸上那称得上是残忍的微笑,照的分明。 安国公府,最终困死了她母亲;而这归远侯府,也险些扼死了她。 可如今,这座府邸不属于老夫人,更不属于顶着归远侯夫人名头的邢氏。 她,一个寡妇,一个从来都有名无实的前归远侯夫人,如今的惠安夫人,才是这,真正的女主人。 只因为,她苏阮,没有心,于是才能披荆斩棘,拥有一切。(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枕上夜话 内室里,只剩下她一人。阳光透过那小窗,照射进来,将她脸上那称得上是残忍的微笑,照的分明。 安国公府,最终困死了她母亲;而这归远侯府,也险些扼死了她。 “惠安夫人?”她自嘲一笑,这个给予她荣耀与权势的头衔,亦是她最深的耻辱。 她的父亲,便是当今安国公苏晋,而那位为情而生又为情而死的程侯苏胤便是她的兄长。 只是,苏胤乃是正房嫡出,自己却是个通房生下的女儿。苏胤的出生,伴随着苏家人的祝福和欣慰;而自己,不过是偶尔一日的宠、幸和被忘了的避子汤。 苏胤因心慕齐国柳氏之女,最终远走齐国。楚国苏氏一夜之间,因他而陷入泥潭之中。 而陇西李氏,在苏胤的妻子产下苏峻后的第三年,为归远侯向苏家求娶。苏晋几乎想也未想,便将十五岁的自己,许配归远侯为妻。 而苏晋心知肚明,这二十六岁尚未成婚的归远侯,是因何而久不成婚,只是她,却不知。 直到嫁来陇西,她才知道,自己的这个丈夫,好男风,而厌恶女子。他之所以答应娶自己,不过是老夫人以他的那位爱人相胁迫,他唯有娶了自己,才能保得那人性命。 老夫人亦知自己的长子,已是不可回头,只希求他能留下点血脉,便不再干涉他。 于是,在尚不知情事的年纪,她的丈夫便带着那种看着什么恶心到了极致的东西一般的眼神瞧着自己,如同完成任务一般地对待自己。 后来,十六岁的她,竟怀了身孕。只是,还不到五个月,便流产了。大夫说,那是个男孩。而自己,则因这次流产,再不能生育。 于是,她便成了这深宅里头,最可怜的那一个。无名也无实的大少奶奶,做了四年,便是下人也敢折辱于她。 就在二十岁那一年的冬天,在她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的那一年,侯府四少爷,老夫人的幼子,李江沅从京城的白鹿书院回来了。 于是,三年之后,她的丈夫暴毙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二房夫人当年谋害她腹中子嗣之事,亦在此时爆出,宗族长老逼得二爷休妻,而庶出的三爷,从来都不是能继承爵位的人选。 于是京中一道诏书,李江沅成为了新任归远侯。那一年,二十四岁的李江沅,尚未娶妻。 李江沅于是将偌大的侯府中馈,交到了她这个寡妇手中。三年之后,她得朝廷封诰,一品惠安夫人,乃是外命妇至高的荣耀。 而这一年,李江沅迎娶陇西邢氏的嫡女,为一品归远侯夫人,当年便生下长子李若昇。 * 高州,枕上,冷泉院。 “明日二位就要回京了,今夜我便再次借温先生的宝地,给二位送行。”玄汐难得带着几分浅笑,举起酒杯。 “几日前,玄郎你悄无声息地便回来了。”沈毅并不理他,自顾自喝了口酒,便微微一笑道,“真是叫我意外。原以为表弟你和隐之处不来,却没想你俩倒是颇为和谐。” “和衷共济,正是如此。”苏岚摇了摇酒杯,执起一旁的酒壶,“尝尝这酡顔酒吧,今年新酿的,听说是温先生从明月楼拿来的。” “分明是你卖给他的。”乔安亭嗤笑一声,接过酒壶,“只是,这温煦倒是个妙人,原来碧山书局的东家,也是他。” “温煦可不单单是个书局东家,碧山翁也是他。”玄汐低头夹了口菜,才缓缓道,“你白鹿书院最常讨论的民间文集,多是出自此人之手。” “桃花扇也是他写的?”乔安亭倒是颇为讶异,瞧向苏岚,“怪不得,连个客栈都布置的如此不同凡响。” “枕上三更梦。”苏岚点了点头,“而且,他的生意做得远比这个大。只是,事涉人家的生意,隐秘之处,我也并不很是清楚。只是,我与他倒是要合作开票号,我只出钱,旁的,一概不管。” “温煦。”乔安亭倒是若有所思,“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把他挖到我白鹿书院做个山长。” “你舍得?山长位子这般便拱手让人?”玄汐一声从鼻子里溢出来的冷笑,眼也不抬,“便是你舍得,旁人也舍不得。世家拔擢寒门,不是全靠你这书院。” “我前次举荐的顾淮,听说,如今乃是你白鹿书院的魁首?”苏岚给乔安亭倒了杯酒,“如此,明年便就要举官了。” “只是,括隐一事,顾淮确实得罪人了,只怕,后头举官,会遇些麻烦。”乔安亭说完这话,却是含着分戏谑的神情,看向沈毅。 “举官仰赖吏部。”沈毅哼了一句道,“那是王家的天下,和我有何干系?” “这杯酒,算我向表兄赔罪。”玄汐却是缓缓端起了酒杯,“顾淮那道折子,是我授意的。若是表兄心中有何怨愤,尽可,对我使出来,莫为难顾淮。” “我如何能为难顾淮?”沈毅瞧着玄汐那双眼睛,却是心中微微发憷。玄汐那一双眼虽是带笑,可内里却半点温度也没有,他啊,哪里是赔罪,分明是在胁迫。 玄汐虽是按母亲这边,与沈毅算是中表兄弟,可打小,沈毅这个表兄便有些怕他,尤其是在他九岁之后。九岁之后的玄汐,仿佛一夜之间就不会笑,若说此前是清冷的性子,此后,大抵便是冰冷的石头,即便是笑,也带着面具般的虚伪。 “既然如此,便甚好。”苏岚瞧着二人互动,却是和乔安亭碰了碰杯,“我许久没去白鹿书院,不知你这除了魁首之外,还有何人堪用?” “有一人,十分特殊。”乔安亭点了点头,“其人文华不显,并无大志,书院里旁的塾师,皆对此人评价不高。唯有陆先生,对此人赞不绝口。” “陆先生不是专司农耕及器物,这人倒是在这方面有所长处?”苏岚微微一笑,“倒也算是,术类有专攻。” “正是,这人对于水路航道,治水筑堤,尤为精通。” “如此,我倒是真要给他谋个工部的差事了。”苏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是看向玄汐,“玄郎以为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五鼓初起 长平城,五月十三,太和殿。 虽已暮春,夏日将近,可五更时分的长平城依旧是半阴沉着天。 纳兰瑞勤政,方一登基,便恢复了五更早朝的祖制,兼之他初登大宝,千头万绪,尚未厘清,一应重臣,皆是时不时便被他留下,直至二更方得回府。 一时群臣之间,皆是流传着这样句话,“服紫着红,目不见日”,讲的便是官位贵重之人如今颇有些劳苦的日子。 五鼓初起,将欲趋朝。轩盖相接。一条街上,皆是火把,将这昏沉天色,照映的亮如白昼。 “陛下驾到!”太和殿前,一声尖细嗓音,划破叫人昏昏欲睡的天色,着黑色龙袍,未加鎏冕的纳兰瑞,便坐到了上首的龙椅上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今日因是小朝,群臣也不必行三叩九拜大礼,可下头,倒也乌压压跪了一片。 “平身。”纳兰瑞这一声平身,倒是说的颇为疲倦,那有些冰冷冷的语气,无需太多情绪,便叫底下臣子,察觉上头皇帝的情绪不佳。就连以手捏着袖中奏本,准备立时参人一笔的御史,也顿了顿脚步,不敢在此时上前。 “今儿是怎么了。怎的都不说话?”纳兰瑞端坐在龙椅上的身子动了动,竟是以手支在了案几上头,托起了头颅,姿态倒是放松的很,“朕很想听听诸位说话呢。” 听得纳兰瑞开口,殿中群臣,更是一时拿不准他此时心中所想,皆是拿目光去瞧苏晋,希冀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只可惜,苏晋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端坐在自个的椅子上,面目表情,眼帘低垂,倒像是在闭目养神一般。 “既然都不开口,朕便同诸位说说话。”见底下一片静寂,纳兰瑞唇边勾起一分一闪而过的笑意,可出口的话语,仍是冷硬非常,“朕啊,登基也有两个月了。做王爷的时候,不敢肖想这个位置。如今坐了,也觉着,没旁人说的舒坦。” 听了他这开场白,胆子小的官吏,亦是暗暗发抖,不知这御座上的人,还要说些什么。就连一直微低着头的玄昂,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去瞧苏晋,可苏晋却仍是那副姿态,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两个月来,朕啊,就一个字,累。”纳兰瑞叹了口气,“诸位瞧着也憔悴了,大概也累了吧。” “朕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便想,为什么这么累,可是想不清楚。前日,朕去给太上皇请安,太上皇一语,倒是点拨了朕。” “这朝廷上下,只怕人人心里都有个小算盘。朕也有,朕的私心,也不怕与诸位说说。” “朕得继皇位,实属拨乱反正。定贞观为年号,便是欲以彰天下。朕啊,想做个流芳千古,后人称颂的明君,这便是朕的私心,毫不掺假。” “可朕瞧着,诸位的私心,似乎与朕,相去甚远。” “陛下,臣等惶恐。”纳兰瑞话音刚落,站在群臣前头的吏部尚书王钰,便当先跪倒在地,他这一跪,仍是处于呆滞状态的群臣,倒是醒过神来,跟着他便也一迭地跪倒在地。 “起来吧。”纳兰瑞的声音之中并无动容,倒颇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意思,“朕的朝廷,甭兴这一套。” 国舅爷王钰被他这话显然狠狠刺了一下,抱着拳,嗫嚅一刹,到底还是无言以对,只能垂着头站在一旁。 “诸位,睁开眼,瞧瞧这天下,早不是旧时模样。”纳兰瑞借着那支在桌上的手臂,撑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昔年,苏家有位家主,苏祎,苏大人,说,此乃大争之世。” “如今一百年过去了,而今,更是大争之世。” “何为大争之世?争则存,则河山在握,不争则亡国灭家。”未冠鎏冕的纳兰瑞,缓缓走下御阶,即使他身量并不十分高大,此刻周身威势,却仍叫人心生拜服,“诸位,安稳日子似乎过得太久。久到,把如今这暂且的安稳,看做盛世。堵上了自己的耳朵,合上了眼睛,便瞧不见,自个周遭的情势。便自欺欺人,如今楚国国力昌盛,绝无亡国灭家之可能。” “朕,想叫你们睁开眼,去好好看看,露出耳朵来,给朕好好听着。”纳兰瑞宽大袖袍一挥,“国有内忧亦有外患,而你们,一个个整日里除了在这朝堂上计较自家蝇头小利,个人荣辱得失之外,放了多少心思在这楚国,在这天下?” 一时朝廷上,竟是鸦雀无声。御阶之上,纳兰瑞背对群臣,负手而立,宽大袖袍,在手边垂落。 半晌之后,纳兰瑞才缓缓开口,语气较之方才,却也柔和许多。 “朕,并非有意贬斥诸位。诸君辛苦,朕亦看在眼里,若是当真不堪,只怕,朕连这两个月的皇帝,都做不满吧。” “前几日,苏岚写了篇文章,大抵,楚境上下人人都瞧见了。正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纳兰瑞继续道,“这文章短小,朕却翻来覆去地看了足有一日。越是细想,便越觉得恐惧。” “楚国,入则法家拂士,出,尚有敌国外患。可便是如此,却仍叫人有,生于安乐之感。此点,倒是朕感激诸公,在这大争之世,谨守为为人臣者之德行操守,叫大楚国力昌盛,百姓无性命之忧。只是,这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朕啊,每一日,都在思量该如何做个好皇帝。也希望你们想想,该如何做个好臣子。君臣相宜,楚国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诸位已然做的很好。便拿前次榷场来说,朕闻得沈卿,乔卿回报,榷场一片欣欣向荣,心中大安。但这远远不够,榷场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许总有一日,我们不再需要榷场这样一个闭塞的窗或是门。” “谁可解忧?全赖诸君。”纳兰瑞见到底下群臣神色已动,便也是见好就收,收住了话头,“朕啊,难得与诸位掏心窝子说几句话。望,诫之勉之,勿负所托。”(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宣抚使 “陛下。”闭目养神的苏晋,缓缓睁开眼,坐正身子,眼光中含笑,看着纳兰瑞,“老臣虽已年老体衰,愿为君驱驰。” 苏晋这话,已然说的颇为露骨,赤裸裸地便表了忠心,全不像他往日做派。苏家在早先的夺嫡之争中,大张旗鼓地站在纳兰瑞身边的便是苏岚一人,就连苏峻都未曾明确表态,更遑论苏晋一直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安国公。”纳兰瑞亦是含笑看向苏晋,两人互动,倒是显出几分温情脉脉的样子。 “愿为君驱驰。”见得首辅重臣如此表态,群臣自然不能无动于衷,皆是又跪倒在地,即便是内里心思各异,瞧着却是一片君臣同心的大好局面。 “都起来吧。”纳兰瑞叹了口气,“朕啊,只盼你们将这一腔赤诚,放在这楚国,放在这天下,如此便好。” “可有奏报?”纳兰瑞瞧着底下神情渐渐平复,便也坐回龙椅,身子放松,可姿态依旧端的板正。 “禀陛下,户部接雍州奏报,冯仁刺史,请陛下遣宣抚使入雍州,以彰教化。”户部侍郎沈毅瞧见他爹沈端的神色,便缓缓出列道,“臣观他奏折写的含糊,倒是也妄加揣测,许是雍州土地清查,遇上了些许阻力。” “阻力自然是会有的,毕竟,此事还会触及不少人的利益。”一直也是保持沉默的玄昂开了口,“雍州为先行之地,冯仁此时压力自然也不小,朝廷既然有此决心,只要不吝力量,全倾全力地支持冯仁便是。冯仁要什么,朝廷能给,那便给就是了。” “冯仁若问陛下要军队,敢问太尉给还是不给?”沈端授意沈毅堂上言及此事,本就是妥协的姿态,瞧着玄昂如此姿态,倒是又是言语上一刺,转瞬气氛便针锋相对起来。 “陛下的军队,自然是陛下裁决。”玄昂摇了摇头,仍是微笑着,“我也不过是,支持陛下派个宣抚使去,沈大人难道不是此意?” “臣确实认为派个宣抚使时所应当。”沈毅冷哼一声,却到底不是意气用事的年纪,刺了玄昂一句,便也就不再纠缠,面向纳兰瑞,便道,“只是,请陛下妥善抉择,何人为好?” “诸位大人,觉得何人可担此重任?”纳兰瑞的语气温和,周身威势随着温润笑意而收敛,倒又是往日那副翩翩君子,端方清贵的模样,“如沈尚书所言,此人关键,必得妥善选择才是。” 这宣抚使自然关键,若是成事,朝廷括隐少说还有个五年七年才能结束,这期间之内,这位宣抚使不出意外,便会一直春风得意。只是,括隐此事,如何容易,若是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甭说功劳抢不到,便是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这话音刚落,倒是有不少人,一齐将目光落在郑氏父子身上。郑家家主这一脉,已是四代单传,郑家在世家中地位又高,故而这郑家独子历来论尊贵,便是世家头一份的。因而,这种冲在前头的活,也历来多落在郑家身上。 纳兰瑞目光亦在郑彧身上扫过一圈,郑彧瞧见这目光,倒是咧开嘴,露出个笑容来。他本就是率直性子,又生的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这个表情做出来,便是叫纳兰瑞亦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潜邸之时,纳兰瑞便与郑彧颇为亲厚,自然知道,这事,并非郑彧所长,亦不可用他顶在前头。只是,郑铎年长,若到了压阵之时,当真是极好的人选。不过,这样的一张王牌,此时,还不到打出来的时候。 括隐攸关重大,这宣抚使自然要从实力雄厚的世家之中择选一人,大兴党虽是也立足朝堂多年,可当此时,却也是掺和不进来。因而,大兴党的一众文臣,便自在一旁瞧着这大小世家彼此争斗勾结,倒也是不亦乐乎。 太府谢眺乃是大兴一党魁首般的人物,出身清流,却得列九卿,而他长子谢文亦在这一轮的人事拔擢之中,成为纳兰瑞的中书舍人,此人政治上的建树,便可见一斑。事涉括隐,他为太府,角色倒也重要。 “陛下,臣以为,这宣抚使,应从户部出人。”谢眺微微一笑,便出列道,神色恭谦,并不直视纳兰瑞。 只他话音刚落,便觉一道锐利目光落在肩上,不做他想,亦知这是沈端。若从户部出人,那自然是由户部侍郎出任宣抚使最为合适。 户部本有侍郎两位,一个出身清流,乃是国子监祭酒韩让的父亲,已然致仕;另一个便是李成浩,亦是死了。如今便从吏部将沈毅调出,填上了一个空缺。如今局面虽是父子把持户部,但确实稳住了户部局面,未曾出半点差错,而另一个侍郎的位子,玄汐本有谋算,可横生枝节,他自个跑到了高州去做督军,因而便空了下来。 故而,若是户部出人,自然就落在沈毅头上。且不说,沈毅对于户部诸事,也是刚刚上手,便是沈家自己,也是被括隐的大户。单是叫沈家支持括隐,自然无可厚非,沈端便是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忍着。可是,叫沈家自己括自己的隐,这般强人所难,就未免太阴狠了点。 “太上皇时候,便有中书舍人持皇帝符节,招抚纳叛。皆因,中书舍人,乃是天子近臣,简达帝心,也可使下头民情,上达天听。故而臣以为,遣中书舍人亦可。”沈端冷冷瞧了太府谢眺一眼,拱了拱道。 皇帝虽有三个中书舍人,可苏城专司中书,片刻不离天子左右;乔安祎如今代天子驻晔白鹿书院,协助乔安亭进行这一年一度的书院荐拔。如今能出京的可唯独只有谢文一人,沈端这般说,自然就是在回敬谢眺方才那一番言论。 “说起这位招抚纳叛的中书舍人,朕也有印象。”纳兰瑞对底下这一番口舌官司,却是连句话都懒得给,亦是瞧也未瞧,倒是含笑瞧着玄昂,“便是太尉大人吧,彼时您,年不过二十四岁,可谓是英雄出少年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虎父无犬子 “圣人过誉了。”玄昂倒是姿态恭谦,连连摆手,脸上还浮起笑意,四十出头的男子风采依旧,此时露出几分笑意,倒是和他那位以美貌闻名的长子惊人的相像,“臣亦不过是,歪打正着了。” 玄昂年轻时的这个事迹,在世家之间亦是传颂许久的美谈,也是他仕途上颇为关键的一个转折之处。当时楚国正逢大旱,陇西受创最为严重。陇西民风又向来彪悍,便有流民趁机占了山头,落草为寇,以劫掠为生。以李氏为首的陇西贵族,又正处在家族更替之时,自然无力去管。更有甚者,如陈氏、邢氏这样的家族,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家族中的小辈,暗地里给一些势力较大的山寨行方便。 至于朝廷的官员,在门阀势力根深蒂固的陇西,便是摆设一般,若无大贵族的支持,几可称得上是寸步难行。 陇西因而天灾之时又添人祸,便是清原一系再不想与陇西交恶,也必得支持朝廷干预此事,派遣子弟与皇室诸王共同前往陇西招抚纳叛,平靖局面。而代表整个清原挑起大梁的正是,刚刚被定为家族继承人的中书舍人玄昂。 玄昂的传奇之处,就在于,他仅带了不足三百人的卫队,在人人仇视清原贵族的地盘上,凭着个人的政治手腕和高超的政治智慧,将陇西李氏和陈氏地界上的匪患清缴干净。更叫人的惊叹的是,玄昂还折服了前代归远侯李江溡和如今的陈家家主宁远侯陈浩昌。这份友谊,在李江沅继承兄长爵位之后,亦是延续。因而玄昂至今在陇西仍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力。 也因此,玄昂在回京之后,由中书舍人转向武职,更在与他齐名的将星苏胤离开楚国后,成为楚国武官第一人。年不过而立,便加官至太尉,手握楚国兵马大权直至今日。说来有趣的是,玄汐在官场之上的轨迹,倒是和他惊人的相似。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郑铎历来在朝上,便不爱开口,因而逢他开口,说出来的话,便愈发显得有重量,“臣倒是觉着,西北督军,乃是宣抚使最好的人选。” “若要从高州将西北督军调回来,索性不如把冠军侯诏回京城算了。”王钰眉头一皱,往外跨了一步便道,“括隐一事,便是由苏将军提出来的,想必隐之做这宣抚使自然也游刃有余。” 王钰与玄汐不和亦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玄汐此人的才华自然不必多说,兼之玄昂前头的渊源,他做雍州宣抚使,便是陇西妄图插手雍州地界的事,都得收敛一二。之于王钰,若是由着玄汐揽下这大功,倒不如转而支持苏岚。毕竟,这所谓帝国双璧之中,苏岚与他关系则是亲厚许多,利益亦是缠的紧密,而且,苏岚比之玄汐,更得纳兰瑞的信重,若真要下注,他也得选择苏岚才是。 向来不爱掺和这些事的兵部尚书萧虞,却是不动声色地瞧了王钰一眼,暗骂了一句蠢货。王家前代家主,也就是王钰和皇后王氏的父亲,去的早,王钰十七岁便接任家主,政治上的敏锐和谨慎自然不必说,但若论及筹谋和政治的眼光,或者说胸襟,却是远远不及同辈的其他人,尽管,王钰在这世家第十一代中,年龄乃是最大的,较之年龄第二大的沈毅,亦是长了六岁还多。 “西北将军统摄西北道全境军事,地位之重要,显而易见,自是不必多说。”萧虞思及与王钰他爹昔年的情分,叹了口气,缓缓道,“高州如今虽是对扎鲁赫和周国皆以停战,可半点也松懈不得。兼之商队往来,皆要军队护送,这其中官司,也尚未理顺,还得西北将军统筹定夺,一时之间,千头万绪。隐之便是再才华横溢,才智过人,此时也都分身乏术,只怕,无力关照括隐一事了。” “既然如此,那西北督军似乎也无法调动了。西北将军府既然事务如此繁多,自然要两人共同承担,若是西北督军此时离开,那隐之怕是真的要呕心沥血了。”王钰倒是点了点头,看着萧虞的眼神,竟是含着亲昵的笑意。 萧虞见他这幅神情,却是别过头去,倒是不忍看他如此犯蠢。 苏晋瞧了瞧玄昂,对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笑着对纳兰瑞说:“前次,苏岚和玄汐一道上了折子给陛下,谈及括隐,倒是颇有见地。隐之也私下写信给老臣,言及,这折子中,玄汐之观点,占比甚重,于她先前的想法,启发颇多。她也在信中,请老臣代为举荐玄汐。老臣这次,倒是难得赞同苏岚的想法。” “至于西北将军府,老臣倒是对苏岚有些信心,即便是抽调玄汐回京,也不会出大的岔子。况且,郑彧熟稔西北军事,若是陛下真不放心,何不派遣郑彧,而替换玄汐?” * 中州,西北中军行营。 玄汐和苏岚在中军大帐里头,仍如往常一般,分坐左右,各置一张书案,虽处一室,倒是各自理事,互不干扰。 “叫郑彧回来?你这个倒是神来之笔。”玄汐放下手中文书,瞧着苏岚仍旧悬腕疾书,笔走龙蛇,足有半个时辰,都未曾停笔。 苏岚点了点头,手上动作,却是不曾停下,只是缓缓道:“叫郑彧回来接替你,不过是为了让你回京更顺畅些罢了。” “你当真为我?”玄汐冷笑一声,虽是声音不大,却是听得十分清楚,“是为你自己。” “自然也为你。”苏岚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一旁,倒是极为放松地便撑起了懒腰,反复几次之后,才继续道,“天下间,只怕没有人希望我和你亲厚吧。昔年我爹与你爹,也并称楚京双壁,若非我爹远走齐国,大概,亦有场恶斗。老一辈避过去了,可我和你,却是避不开了。那又能如何?那还能如何?” 玄汐瞧着苏岚眼底淡淡的青色,语气轻缓,抛出句话来,倒是叫苏岚正了神色。 “可我,倒是盼着,和你亲厚。”(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山妩媚 “毕竟,也不是谁,都配与我并称帝国双璧。”玄汐瞧着苏岚神色,倒是微微一笑。他不常笑,但是,只要笑起来,便如同春花初绽般,满堂潋滟,一室流光。 只是,苏岚不知的是,玄汐不常笑是真,可她,却也是世上瞧见他笑容最多的人。即便是玄涑亦未曾,得过他这般多的笑容。 “毕竟,你确实做的漂亮。叫郑彧回来,一是为自己分忧,二是解了旁人放在你我身上的试探。说了这话,便好像印证你我不和,我为你掣肘,故而才宁肯送个功劳给我,也要把郑彧换回来。”玄汐说完这话,便又是浅淡一笑,虽不及方才那一刹芳华,却也仍旧是,色若桃李。 “我与你,也曾立过约定,你不负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与你为敌。”苏岚亦是绽出个微笑,“我最恨他人悔诺,因而,自己承诺过的事,自然不会相负。” “这朝令夕改,举手间便翻云风雨的大争之世,你还相信诺言?”玄汐倒是挑了挑眉毛,似是有些意外。 “诺言说出来,就是要践行的,否则又何必许诺?”苏岚唇边倒是勾起了一个无奈的笑意,“若知道自己可能会做不到,哪怕是迫不得已的那一种,便连许诺都不该,又遑论那种,宣称诺言就是用来践踏的人。” “这天下秩序,就是被这些人,肆意毁坏的。” “想要缔造一个盛世,依凭钱财、武力乃至人力,是远远不够的。”苏岚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撑着桌案,站了起来,“天下一统二十年之内,或许就能实现。可是,收拾这山河,只怕并不容易。恢复这已经被打乱的秩序,叫人人知是非,懂荣辱,那便更难。不过,这也不是我操心的事。” “苏颜,其实,你没有你说的那么狭隘。”玄汐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相反,俞安期和苏胤,将你教的很好。” “这一刻,我倒是为你庆幸,齐朗负了与你的承诺。” “你这样的人,若是被锁在宛平的皇宫之中,实在是太可惜了。不单是你自己的可惜,也是这天下的可惜。”可能,也是我的可惜。 “我也是这样觉着的。” 苏岚忽而璀然一笑,极是动人。她到底也成长到了这样的年纪,能将受过的伤,都当做冠盖之上的缨带,而非周身密布荆棘。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意气。 玄汐瞧她模样,亦是不由自主地牵动嘴角,欲辩已是忘言。 “主子,大公子传了信过来,说是兵部拟了调令,过几日便会到这,叫您心里先交个底。”站在帐外一会的郦远,听见里头没有了声响,给身后的人打了几个手势,示意继续警戒,才在帐外缓缓道。 这大帐十步之内,并无任何外人可以凑近,俱是苏岚心腹,倒也不妨。 “进来。”苏岚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透着清亮,叫人心生愉悦。 “我哥说什么了?” “朝廷定下来,五月十七,郑彧郑大人离京。待郑大人抵达高州之后,玄大人即刻启程,不必回京,直接赶赴雍州走马上任。另外,五爷已经前往陇西了。” “五爷去陇西?”玄汐皱了皱眉,“李江沅那边的消息,你可通畅?” “已经加派人手了,只是,陇西李氏的内宅,被惠安夫人把持的死死的,我们的人,很难插到关键的位置去。”郦远叹了口气,“五爷本想微服,但玄太尉却对今上说,即便是微服到了陇西,两日之内也会被瞧破身份,倒不如光明正大。” “雍州括隐官,朝廷选的谁?”苏岚左手食指弯曲,不自觉地便敲击着桌面。 “刘玉成,随扈卫队三百,玄大人可以再带三百。” “阿汐,可信得过我?”苏岚点了点头,却是微笑着看向玄汐。 “何出此言?” “我给你出这三百如何?” “羽林勋卫,自是骁勇,本来这几日还在想如何和你开这个口,既然你主动提出来了,却之不恭。”玄汐点了点头,“我定然将这些人,囫囵个儿地给你带回来。” “阿远,你去叫宋凡,点三百精锐,交玄大人带着。” “是。”郦远深深瞧了苏岚一眼,微微躬身,走出了大帐。 “最重要的是,你自个儿得毫发无损地回来。”大帐里,只余两人,苏岚于是对着玄汐又是缓缓一笑,一双眼,亮的惊人,叫玄汐无端觉得心头灼灼,“我的西北督军,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你当真,只缺一个,西北督军?”玄汐无视也不懂内心那隐秘而剧烈的波动,面上仍旧是冷若冰霜的模样,笑意,一丝也瞧不见。 “要问你,是不是,只想做我的西北督军。”苏岚心中冷冷一哼,也摆出了一副如他一般高贵冷艳的神情。 玄汐那一双如深泓般的眼,缓缓一转,与苏岚那一双凤眼四目相对。他微眯着眼,似是疑惑,又有不解。 忽而,唇边勾出一抹笑意,那笑意从唇边蔓延至眼角,又染上那一双眼,将这张脸,都勾勒出浅淡而又清晰的笑意。 苏岚亦是不由得呼吸一窒,呆愣片刻,连玄汐此时启唇说的那句话,都未听清楚。她心中,只一个念头,玄汐这皮相,实在是惑人。 他虽是常年冷着一张脸,可若是用起这皮相,当真是,无往而不利。 玄汐瞧她这副模样,亦是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缓缓压低身子,凑近她耳边,高挺的鼻梁,几乎贴上她的耳廓,鼻尖热气,缓慢地吹进她耳中,顷刻便叫她耳根红透。 “我见青山多妩媚。” “啊?” “没什么。我倒是好奇,若是,我想做别的,你可愿意?” 苏岚缓缓回神,瞧着他那一双眼睛,似是刚刚才又重新寻得胸口的跳动。 “括隐一事,攸关重大,陇西李氏那一对叔嫂,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你自己,要保重。你身上,可系着,好大一张,锦绣的山河图呢。” “竭尽此身,也不愿,负你筹谋。” “多谢。” 苏岚微微颔首,却是遮住那一声浅淡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见青山多妩媚。 见我如是,到底也是,青山遮不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归去来兮 “你说,玄汐这在高州停了,不过一个月,再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陛下折腾一圈,是为了什么?”郑彧脸上还带着几分倦色,与苏岚并肩站立中州城墙之上。 城下玄汐,察觉苏岚落在他肩上的目光,缓缓抬头,露出一个浅淡微笑,倒是他脸上少见的,带着些少年意气。 他旋即收紧缰绳,调转马头,手中长鞭一扬,顷刻间便卷起尘土飞扬。 苏岚并不言语,只是瞧着玄汐的身影,愈来愈远,在视线之中,渐渐凝成一个再也不见的黑点。 郑彧一阵郁结,却仍是孜孜不倦地开口问道:“他这一趟,在你这晃了晃眼,去了趟扎鲁赫,然后,然后就没了。陛下用他括隐,绝非心血来潮,那又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你说的很对。”苏岚挑起长眉,唇边勾出抹笑容来,“潜邸时,我同陛下勾勒括隐之时,便曾举荐过他。陛下登基之后,玄汐身份明朗起来,我正式递折子时,便也又光明正大的举荐了他。” “至于,走这一遭,为了什么?”苏岚瞧着郑彧愈发皱紧的眉头,倒是笑出声来,“你说西北督军,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督查西北将军府。” “不对,是督查,西北将军。”苏岚叹了口气,望向远处平林漠漠,“既然是督查我一人,就不在长短。” “什么意思?”郑彧那双桃花眼里,漫上不解,“便是为了督查你,他手里,也得握着兵权啊。你瞧他如今情形,就摸不到一兵一卒啊,那又怎么能,不在长短?” 苏岚对着郑彧,缓慢而又刻意地翻了一个白眼,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转身,便下了城墙。 “阿苏!你等等我!”郑彧叹了口气,却是无奈地追上她,连跑了几步,才与她并肩而行。 “等你作甚?西北军事,你何处不熟,还需要我?” “似乎并不需要。”郑彧倒是一笑,一双桃花眼,笑的弯出了道弧形,极是明媚,“回了这,我倒是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你真是不知道,如今京城里头,实在是憋死我了。”见苏岚又不说话,郑彧也不恼,自顾自地勾住她的肩头,便扯着她与自己并肩而行,“你怎的又瘦了些?” “京中怎的你了?你不是最喜欢待在长平吗?”苏岚冷冷瞟他一眼,“怎么说来着?我想起来了,锦绣黄金窟,英雄温柔冢。你舍得到这来陪我?” “怎的不舍得。”郑彧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宁肯和你在这盯着榷场卫戍,也不想再在京城待着了。你不知道,太和殿里头,如今上个朝,倒像是集市里头打架一般。” “怎么说?” “今上宽仁,又初登大宝,自然是不拘束底下人的。世家之间,各自派系林立。大兴党,又多是些文章锦绣的人物,若是人人都说上几句,陛下可是不必看话本子,就足够解闷了。” “圣人不就是在冷眼旁观吗?乱,不怕,且由着他去。”苏岚瞧见郑彧眼中那玩笑神色,倒也无奈一笑,“又无人敢攀扯你,你看戏就是。” “我啊,不耐烦瞧他们嘴脸。”郑彧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啊,在你身边,最自在。” “我倒是不知道,我之于你,如此重要。”苏岚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似乎你人生头十几年,过得很不自在啊。” “我爹,何时出山?”郑彧倒是叹了口气,连勾在苏岚肩膀上的手,都缓缓放开,顿下脚步,瞧着苏岚,那眼神倒是十分认真,“我知道,我躲过去了,就意味着,我爹要顶上去。毕竟,郑家就是这样的家族啊。” “快了,可还有些时候。”苏岚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伯父,是把利刃,自然不能妄动。他是陛下,用来捅进陇西的,杀器。” “我临行之前,我爹倒是叫我嘱咐你一句话。”郑彧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自个的父亲将要面临的是何等局面,“他说,后廷之中,或有所异动。世家目光,多被牵扯到前头,难保有人,想要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伯父怎么会注意到后宫?” “我爹行事诡异,我也摸不透。隐约猜测,或许是前头括隐吵闹不休,他对于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也心知肚明,因而,就懒得掺和,倒是腾出心力,关照些别的。” “异动?” “皇长子和皇二子,相差几岁?” “两岁。” “皇长子多大年纪?” “九岁多了。” “纳兰瑜几岁做的太子?” “你的意思是?” “有人对我爹说,括隐一事,朝堂震动。国之储贰,可安人心。” “王钰都游说谁了?” “现下没被扯进括隐的几家,他都暗中游走了。连张家那个跛子,都没有忘了。” “你也别瞧不起人家,二十出头,就是家主了,你我见人家,还得弯弯腰呢。”苏岚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可是玄汐都忌惮的人,想来,是有些文章的。” “也不知王钰,拿什么拉拢人家。若是张平,还有个女儿,虽是襁褓之中,硬许个太子妃的位置,差了不到十岁,倒也算是老夫少妻,搭配合宜。”郑彧不以为然,倒是翻了个白眼。 “你说什么,太子妃?”苏岚皱了皱眉,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太子妃?” “郦远!”苏岚忽的皱紧眉头,大喊一声,“郦远,快来!” “怎么了?”郑彧不明就里,却也是跟着她,紧张起来。 “主子?”郦远从暗处现身,瞧见苏岚这幅神色,倒也是焦急起来。 “立刻去查,我今天就要知道,陇西四家里头,都有那些五岁到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无论嫡庶,我要所有,所有!”苏岚仍旧是那副愁眉紧锁的模样,看向郦远的目光,一片深沉。 “是。”郦远不敢耽搁,立时便消失在苏岚和郑彧眼前。 “这是作甚?难道,陇西会?” “为什么不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疑心 郑彧脸色亦是霎时凝重起来,苦笑一声道:“这回,我爹倒是,深谋远虑。只是,也未必会这么坏吧。” “自然不会。”苏岚点了点头,拍了拍郑彧的肩膀,“只是,我要提醒玄汐,他此行,或许,又添了些变数,也未可知。” “至于咱们,先顾好眼下吧,榷场这,可不能再出纰漏了。若是,再死一个陈家二爷,顾家三爷的,咱俩,也不用人家出手了。” “何时回高州?” “今儿,连夜回去。”苏岚叹了口气,“不在自己家宅子里头,总觉着不安全。” “我还以为,你能带我去个旁的去处?” “哦?你想去哪?别是去明月楼喝酒,你喝不腻?” “我哪里能如此庸俗,这趟出来,特地去你酒窖里头取了些酡顔和梨花白,起码这一月之内,不大想出去,抛头露面。”郑彧微微一笑,说到酡顔时,瞧见苏岚目光似是要杀人一般,便也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听说,你去了趟扎鲁赫,捡了个妙人回来。” “你消息倒灵通。” “可不是,我怎能辜负你,叫阿峻哥哥带给我的那十好几封信,倒是没想到,你这么稀罕我。”郑彧做了个西子捧心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熠熠生光,“真是叫人感动。” “我那都是和你谈正事。”苏岚摇了摇头,一副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 “倒是听说你受了伤,如何了?” “早好了,只是,手臂上又添了条伤疤。” “怕什么,伤疤啊,可是英雄的意思。”郑彧微微一笑,“不过你放心,你信里嘱咐的事,我都一一给你办妥了。虽是瞧不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可我心里,大抵还是有数的。你既然选择相信他,那我,也就只能没条件地也相信他。因为,我从来都信你。” “多谢。”苏岚笑的眉眼弯弯,“既然你这么识趣,今晚,我带你到枕上去住?” “绕了一圈,可算听你说句人话了。” “温煦的家底,你查过了?”郑彧神色倒是认真许多,收敛了玩笑之意,俱是关切,“敢掺和榷场的,都有点本事吧。” “我这道伤疤就是他送的。”苏岚倒是笑着拍了拍自个的手臂,“虽然,是被牵累的。” “哦?” “温煦算是周人,那场刺杀,可以看成是投名状吧。”苏岚摇了摇头,不欲细说,“他家的生意,做的很大,少说也有几十年了,自然有这个根本。” “这样的人,可不好辖制,兼之他身份是周人,以权势相抗,也未必得心应手,你倒是要小心才是。” “自然是。” “既然你胸有成竹,我倒是迫不及待,想会会这位碧山书局的东家了。” “他目下,却不在高州。”苏岚摇了摇头,“等些时日吧,或许就能见到了。” “还有一件事情。”苏岚神色郑重几分,“待这次榷场周转起来,我倒是要离开几日。” “你去哪?” “我啊,要去趟燕国。” “好啊你,盯着你的玄汐一走,你倒真的是要搞些事情出来。” “不会太久,十天之内,一定会回来的,你啊,到时候好好看家。” * 高州城门之下,车队鱼贯而出,近六百名高州精锐铁骑,将护送这十余家商队货物,直至周国境内。 苏岚站在原地,目送宋凡带领商队,缓缓而行,倒是笑着和身边的邵徽道:“怎么瞧,都有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意思。” “侯爷若是这么说,倒也没错。”邵徽仍是那副笑意温润的模样,点头的模样,也诚恳的很,“这一批虽是走了,可侯爷后头,还有一摊子要操心呢。” “崇显,你啊,就一贯捧着她。”郑彧倒是勾了勾嘴角,“也不知,苏岚这厮许了你什么好处?” “自然是你许不了的。”苏岚笑了笑,也不理他,便自个翻身上马。 “这也自然,我啊,可还等着你为首辅那一日呢。”郑彧倒是朗声一笑,也跟着上了马,“这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滋味,也叫人憧憬的很。” “可话说回来,那枕上的生意当真是好的很,虽只有十三间房,可我瞧着,往来客商,若是出手阔绰的,都是连着几日包上一间,自从开了,到似是,****满座。” “倒是。”邵徽今日亦是骑马,缀在并辔而行的苏岚和郑彧后头,“我瞧了这些时日来,榷场各家商户报的账目,竟是被这家客栈拔了头筹。” “被家客栈拔了头筹?”郑彧倒是惊愕一笑,“我以为,会是瓷器、茶叶之类的拔头筹,毕竟,周国这些东西,都是弱势的,多依赖他国。” “我倒是好奇,刺史大人,是如何在这仓促之间,给他弄出那么大个店面来。”郑彧那惊愕笑容一收,桃花眼里,却是翻起凌厉波光,“我瞧着那枕上的格局和陈设之完备,倒不像是仓促之间弄起来的。我记得,温煦,是榷场最后的一个商户吧。” “此事说来,倒是凑巧的很。”邵徽倒是抿嘴而笑,瞧着郑彧,“原先那是个香料商人盘下的铺子,因着香草种植和制作都在这店铺之中,因而面积选的不小。谁知,就在三月末时,这家东家忽而提出不干了,仓促之间便离开了此地,银两本铺倒是都不要了。可这样大的铺子,我倒是一时也寻不到,接盘的人。” “谁知道,温煦便恰到好处的出现,接了铺子,还另外扩了店面,还叫你挣了双份的银子。”郑彧亦是微笑起来,可一双眼里,却只有满满的戏谑神色,倒是瞧不见半点笑意。 苏岚的马鞭,却是缓缓的落在了郑彧的马上,郑彧于是偏头去瞧她,却瞧见她脸上挂着极浅淡的笑意,却是带着十足的安抚味道。 “温煦这个人,背景干净,你不必太过在意。”苏岚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你若是见过他,便不会有此疑问了。毕竟,人家,可是写了你最喜欢看的,聊斋奇谈。” “碧山书局的东家原来也是碧山书局的扛把子。”郑彧这下子倒是嗤笑了一声,“我如今,倒是真的好奇的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中毒昏迷 傍晚时分,苏府门口排列整齐的亲卫,叫整个高州,都陷入了紧张之中。 城里早已传遍消息,午后,正在书房和邵徽商议榷场税赋的苏岚,毫无征兆地便倒在地上,直到傍晚仍是昏迷不醒。 因而,郑彧便调集重兵,布置在苏府内外,如今瞧着倒是一副黑云压城的样子。 苏府的正堂,郑彧黑着一张脸,独自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双桃花眼里,结了厚厚霜色,眼神锋利如刀刃,在底下人的身上缓缓划过,倒似如有实质一般,叫人胆颤。 坐在他下首的邵徽,此时脸上神色亦是不佳。他放下手中茶盏,倒是细细地瞧着郑彧。自从苏岚昏倒在自个面前,整个下午,郑彧都一言不发。即便是将掌握高州军政,大大小小的官员将领都叫到了此处,却也只是这般晾着而已。 此时高州天色已是暗了下来,苏府的下人无声点起正堂里的灯火,而苏岚的内室,仍旧是寂静无声。 随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一袭甲胄在身的王维安,大步流星地走入正堂,瞧也不瞧底下站着的一众人等,只对着郑彧抱了抱拳道:“高州今夜宵禁,此时已经闭了城门,城中消息已然扩散开来,末将勉强稳住局面,倒是没出大岔子。” “辛苦。”郑彧缓缓开口,吐出了今儿下午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倒是带了几分疲惫和沙哑,“坐下喝口水吧。” “整个宅邸,连带着街上,十步一岗,都是侯爷亲卫,还请您放心。”王维安坐定身子,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抿了一口,又缓缓道。 郑彧点了点头,却是将目光,又投射到了堂下那一众官员的身上。他单手托着小盖钟,用另一只手,缓缓撇着根本不存在的茶叶沫子,动作轻缓而又无端的叫人胆颤。 “想必诸位也知道,我把你们拘在此处,是因为什么。”半柱香功夫,郑彧终是将那茶盏放下,倒是一口也没喝。他那双桃花眼微微一挑,坐姿依旧是松松垮垮的样子,可那目光依旧带着极强的压迫之感。 “冠军侯,在里面躺着呢。医师说,冠军侯是中毒了,这毒药霸道的很,能不能醒过来,何时能醒过来还说不准。”郑彧唇边却是勾起一丝瞧着极诡异的微笑,一双眼里的冷意几乎凝结成冰,“苏岚是我的主心骨,是高州的主心骨,更是西北将军府的主心骨。在自家的地界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倒是好奇的很,是谁,有这样大的神通,能把手,伸到这来!” “你们抖什么?”郑彧那语音平缓,整个人,都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淬着狠厉,“莫不是,真是其中一人做下的?” “郑大人明察,郑大人明察啊!”他话音刚落,堂中的官员,倒是俱都跪在地上,不敢与他直视。 即便是,笑意再舒朗的人,骨子里流的都是世家的血。此时,他们才知道,往日那个笑容明媚和煦的郑彧,不是没有手段,只是,没有使出来而已。 这一刻,他不再带着那张明朗的面具,内里的狠厉,叫人心惊胆战。 “明察?”郑彧冷冷一笑,“我啊,现在可以说是,关心则乱,明察不得。所以,在冠军侯醒来之前,诸位就在这吧。苏府地方宽敞,向来也足够各位住下,即便是往来办公,也没问题的。” “大人既然这般安排,我是没有异议的。”邵徽无视背后投来的数道求情讨饶的目光,揉了揉隐隐发涨的额角,看向郑彧的一双眼里,仍是含着浅淡笑意,倒是难得还带着几分温度,“毕竟,冠军侯在高州,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不管是周人、齐人或是咱自己人动的手,不论是谁,我都难辞其咎。” “好了,苏大人还没死,你不必现在请罪。”郑彧摆了摆手,一双眼显得颇是凉薄,却也还是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温度,“这些话,省省吧。” “既然如此,除了王将军和邵刺史之外的,大概也没什么大事需要处理,就安心在苏府住下吧。除了不能出去,我也不限制你们的行动。”郑彧缓缓站起身子,唇边笑意,冰冷而又狠辣,“什么时候,阿岚醒了,什么时候,你们才能走。在此期间,若是冒犯了诸位,还请见谅。” “哦,对了,若是觉着我做的不妥,大可以给京城里写折子弹劾我,我会帮诸位跨马加鞭送到长平去,绝不阻拦。”郑彧缓缓正了正衣服上的褶皱,负手便往内室而去,“不过,我已经写了折子递到京城,说明此事了,八百里加急,估计,后日京城里头,就都知道这事了。” 郑彧说完这话,便消失在内室里头。王维安亦是面无表情地对着邵徽点了点头,道:“前头宵禁,我要出去瞧瞧,另外,郑大人已经给了第一批搜查的对象,我这边带人去一一查看。” “辛苦王将军了。”邵徽亦是点头,对他抱了抱拳,便瞧见他也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二人都已离开,仍旧坐在原处的邵徽,便被团团围住。一众人,却又不敢高声说话,便只是七嘴八舌的低声与他念叨着。邵徽虽是面上平静,内里倒是厌恶非常,只觉着身边似有千百只苍蝇在飞一般。 “咣”地一声,他手中茶盏便被他大力地撂到了一旁的案几之上,倒是叫众人一齐闭嘴,这正堂里头,也终于又是安静下来。 “诸位这是做什么?”邵徽仍旧是如往日一般地微笑着,那笑容和煦,却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苏大人现下中毒昏迷,自诩铁桶一块的高州,出了这样的事情,诸位哪个逃得开干系。既然郑大人发话了,就安心在这待着。一个个如此心虚,倒是叫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你其中谁做下的!” “可是刺史大人,多少也得叫我们给家里头带个信啊,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把我们软禁在府邸里头啊。苏大人金贵,可郑大人也不能这般仗势欺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啊!” “你这话,何不自己去对郑大人说,你与我说,有何用处?”邵徽冷冷一哼,倒是叫众人也愣在当场,这喜怒从不形于色的邵徽,竟然也有一日会露出这等神情,足尖是气极,“给家里带信?是为了毁坏证据?” “都好好地给我在这坐着,我告诉你们,若苏岚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谁,都跑不掉!” 邵徽说完这话,也是狠狠一甩袖子,便径直离开了这正堂,徒留下一屋子的大小官员,满脸苦笑,面面相觑。(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石二鸟 坐在内室里头的郑彧,一脸苦笑地瞧着床上躺着的人。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眉头微皱,似是在睡梦里也承受着痛苦。 一张精致如画的眉目,也根本瞧不出,原本那娃娃脸的模样。 床上躺着的,正是郦青。 直到外头再无半点声响,郑彧才放任自己,长叹出声,喃喃了一句:“苏岚你个杀千刀的,实在是毒辣。” 这一石二鸟的大戏,他唱起来,虽是过瘾,但着实是,累。 * “刘将军传信,他已从京城出发,预计后日便能到达洛州。他会在洛州等待我们一行,待回合后,再与您一道前往雍州。” “冯仁那边如何安排?” “冯大人现在,在高阳郡。高阳郡这块骨头最好啃,只是旁边的南郡,地方上有位豪强,叫做段元,是块难啃的骨头。冯大人会在高阳郡等待您与刘将军,而后再做打算。” “既然如此,冬至,你去仔细查查这个段元,不妨给京城去信,问问这个段元和陇西那四家有没有关系。” “是。”冬至点了点头,“另外,还有个高州的消息。” “高州?”玄汐顿了顿,问道,“怎么了?” “据说,冠军侯苏岚中毒昏迷,已有两日。而郑彧因此,几乎封锁了整座高陵城,放任王维安将城内搞得一片人心惶惶。” “什么?”玄汐握着马鞭的手,骤然一松,心中却是大惊,“苏岚这件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她怎么样了,是何人医治,魏国安现在可不在她身边。” 冬至瞧着自家主子,这一副显然关注点与旁人不同的模样,倒是有些疑问,却也还是一板一眼地回道:“郑大人应当是已经向京中回报,若是情况凶险,自然魏国安也会有所动作。可目下,监控京城苏府的人,并未回报任何动静,想来是,并不攸关性命。否则,苏家早就有动作了。” “加派人手,给我盯紧了。有任何苏岚的消息,都需得第一时间便告诉我,无论我在做什么。”玄汐叹了口气,心中那隐隐发慌的感觉,却是挥之不去,“高州留下的人,都给我机灵点,必要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苏岚。” “主子?” “照做就是了。”玄汐摇了摇头,倒是不愿多说,“苏岚这人太过关键,不容得半点闪失。” “是。” “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后,我们继续赶路。四天之内,争取到达洛州。”玄汐此时又是人前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眼底那潜藏的担忧,也被封冻在那冰霜之下。 * 熙国边境的小镇,依傍河流而建,此时气候温暖而湿润,河流的对岸,便是燕国。这河流,正是从楚国流出的清江,而熙国与燕国,正在清江的下游。 清江在燕国境内,还有一次转向,最终流入齐国丘和,与另一条发源自周国的岷江,一道在此汇入江海。 茶馆里,燕国的安溪新茶,卖的正好,那木质小楼,似是整个都浸在那龙井略带清苦的味道之中,倒是显得颇有几分风雅意趣。 “主子,朝阳已经过来接了,随时都可以启程。”茶馆二楼,临窗的雅座,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微笑着给对面端坐的青衣少年,倒了杯茶,“您的意思?” “都知道我回来了吧?” “燕国皇室已然得了信了,太子还说要在青岩书院见您,请您安排时间便是了。” “那半个时辰后,便启程吧。脚程快的话,说不定今夜便能到安溪了。” “那便与太子约在三日之后,如何?” “好。”苏岚点了点头,“只是朝云啊,这一趟,我还是得速战速决。要不然,只怕郦青,会真躺出什么毛病来,也未可知。” 苏岚这话说的俏皮,便是朝云亦是低笑出声,再端不住那高雅名士的派头。 “莫梓苏还是不要露面太多次为好。”朝云笑够之后,倒是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缓缓道,“皇室,您便也只见见太子便罢了吧。” “我自然明白,况且,这一回来,是办正事的。”苏岚脸上笑意收紧,一双眼里,倒是神色难明,“这名士的架子,端足了,才能在燕国办成事。” “记着,这几日无论在何处,都给我瞧紧了楚国的消息,尤其是陇西,他们也该有些动作了。” * “这苏大人都昏迷第五日,可郑彧却是半点说法也没有,只把我们在这拘着。这是做什么?” “可不是,若是玄汐玄大人还在高州,就不会如此。” “正是。郑彧如今在高州连个名分都没有,还不是邵刺史怕得罪他,倒是事事由着他来。” “邵徽本就是先头东宫的玩物,谁知他一时反水,可到底是依附着苏岚的,在郑彧面前挺不起腰杆,倒也是自然。” “哼。”与邵徽并肩站在月亮门后暗厢的郑彧冷哼一声,甩手便径直往后头花圃里走去。 邵徽叹了口气,却也赶上了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苏府的花圃中央。此时魏紫已谢,桃花零落,却正是西府海棠开花的时候。郑彧直走到那株最为茂盛的棠棣之下,才缓缓停住脚步。 “瞧瞧,这才几日,便希冀玄汐在此了。”郑彧冷冷一笑,一双桃花眼倒映着海棠灼灼,清冷之中却有艳色灼人,“阿岚这病的倒也是时候,若再晚些,只怕,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倒戈到他手中了。” “您与玄大人,难道不是一齐的?”邵徽唇边带笑,“哪里有倒戈与否?” “昔年在东宫时候,你俩交情如何?” “云泥之别,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崇显,这一回,我要借着阿岚的身子,发作一批人,才能彻底拔出,江源和东宫在这高州的势力,替阿岚将整个西北握在手里。”郑彧倒是勾起一丝笑意,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若是有你的人,倒是和我提前招呼,免得误伤便不好了。” 自从撕破了那舒朗笑意的面具之后,他亦不再掩饰自己这瞧着便叫人胆颤的狠厉样子,风、流之外,倒是更有几分世家贵介的本色。 “微臣自信,自个的人,牵扯不到您要发作的这一批中,您尽可放心便是。” “如此,那便甚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何人指使 “其实,末将一直不大懂得,陛下为何要您去高州走这一场。” “若是此时不去,何时去?不论何时,便连我立锥之地,都不会有了。” “可短短几月,就把您调回来,显然,这是早有准备的。既然调去不是心血来潮,调回来更是早早打算好的,倒真是叫我糊涂了。” “说穿了,都是制衡二字。只怕这三五年之内,我倒是一直要扮演这样的角色呢。” “制衡?” “若我真的没用,那苏岚也不会,八日之内,都昏迷不醒了。” “你以为这是?” “瞧,前头,冯大人可来了。眼下的事,比高州更麻烦。” * “王大人,刘大人,还有李将军,张将军。你们胆子,可真是不小啊,这次出手,倒是个大手笔。” 苏岚昏迷之后的第八日,苏府的气氛,已是压抑到了极致。刚过五更,郑彧便将禁足在府里的一干官吏将领,全数叫到苏府正堂。 天色尚暗,晨光熹微,远处城外的雪山,一片黛色,倒像是笼罩着这城池的偌大阴影。 苏府正堂里,烛火通明。堂前黑衣甲士,手执火把,将这百年的大宅,照的一片辉煌灿烂,却叫人仍是生出十分的压抑之感。 郑彧话音刚落,王维安便将这四人一齐揪了出来。他力道颇大,一松手,四人便正正当当地跪在了堂中,正对着上首端坐的郑彧。 “苏府防范也算是严密了,倒还是能叫你们钻着空子,我啊,其实打心眼儿里佩服你们几个。”郑彧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青瓷茶盏,一双眼,盈满厉色,“文臣武将,里应外合,当真是相得益彰啊。我瞧瞧,这大概,够唱一出将相和的大戏了。” “郑大人,下官,下官冤枉啊!”底下的人,便再是愚笨,也听懂了郑彧的意思。郑彧那一双眼,正落在四人身上,那毫无温度的冷厉目光,叫所有人都确信,他绝不会放过这几人了。 “冤枉?”郑彧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自己,哪里冤枉了?” “郑大人,下官,下官为何要谋害苏大人,况且,下官又哪里有这个本事?” “我怎么知道,你为何要谋害苏岚。不过,苏岚虽是年纪轻,但却是树敌许多,谋害她的理由,你自个最清楚。”郑彧瞧着那说话人,正是高州府衙的司马,“王司马,你哪里没有这个本事?” “我瞧你们啊,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既然如此,郦远,把那几个下人带上来吧,叫他们当堂对质便是。” 郑彧这话说完,不知从何处现身的郦远,便带着几个下人到了正堂中来。三个丫鬟,两个小厮,瞧着衣裳虽是完整,可那步履之间,不难看出来,已是上了大刑。 底下跪着的四人,见到这几个下人,登时脸色便是变了又变,一瞬之间,便是都低下头去,再不看郑彧与刚刚进来房内的邵徽。 “怎的又不说话了。”郑彧颇是夸张地叹息了一声,却是举起手中的茶盏,“那便我来说。瞧见这个茶盏,可觉得熟悉?是你们哪个,把这个茶盏,给了苏侯爷啊。” 郑彧说完这话,猛地便一指当中那个穿着绿色裙衫的丫鬟,那一瞬周身气息凌厉,将那丫鬟吓得,登时便瘫软在地。 “看来我没记错,便是你奉的茶。”郑彧倒是收回手指,缓缓叹了口气,“你来苏府的年头也不短了,老子、娘都是府里老人,去年两个人都去了,侯爷体恤你下头还有个弟弟要养,便擢你做了二等丫鬟,同。” 郑彧于是又指了指她左侧那个粉色裙衫的丫鬟,继续道:“同她一起,掌管茶房。” “你们俩,是府里也算是有头脸的管事,专司茶房采买和这前院库房,本是极好的差事,做下这糊涂事,倒是把自家性命都搭了进去。”郑彧又瞧着那两个小厮,“啧啧”几声,倒是颇为惋惜的模样。 “至于你,我倒是想问问,王司马许你什么好处了?”郑彧的目光又转到当中跪着的那个鹅黄衣裳的丫鬟,三人之中,她穿戴最为严整,瞧着便是苏府大丫头的装扮,“这府宅里头,前院细务都归你调度,这般大的权柄,你都背主,真叫我心寒。” “王司马说,待事成之后,抬奴婢做个贵妾。”那鹅黄色衣裳的丫鬟倒也并不扭捏,直截了当地便回了话,“奴婢虽是苏府的大丫头,可到底,不想做个奴才了却这一生。我又是个无父无母的,本就孑然一身,才想着铤而走险,搏个富贵。” “至于她们两个,皆是有亲人,落在李将军手里,无奈之下,才受我胁迫,做了这事,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你倒是个有骨气的。”郑彧语气显得有些诡异,倒是难得点了点头,看向那丫鬟的眼神,嘲讽之中,却也藏了一丝极淡的欣赏,“自身难保,还想着给别人求情。” “李将军和张将军,似乎不仅仅是胁迫了人家姑娘的亲人吧。”郑彧瞧着那两个武将打扮的人,眼里倒是不加掩饰的厌恶,“王将军不是去搜查了他俩的府邸?不妨与我等说说。” “是。”王维安微微欠身道,“从二人府邸之中,搜查到了一封书信。指使二人采取一切手段,除掉苏侯爷,并趁机作乱,争取将您也一并刺杀。并且指使二人,将此事赖在末将头上,并承诺重金,为二人亲眷脱罪。信中还提及,刘司马乃是他们的人,可做接应,帮助他们在高州制造混乱。” “你瞧,多亏你去搜了,要不真落你头上,可是有苦说不出。” “不妨与我说说,这指使你们俩的背后金主,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是要将我们俩一起杀了。”郑彧收回落在王维安身上的目光,倒是一副十分荣幸的模样,“能叫你们如此惦记,我倒是意外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刘司马倒是冷冷一哼,无畏地迎上郑彧的目光,“你们不过是清除异己罢了。郑彧,你在高州并无可处置我等的名分,便如此嚣张,就不怕有人一状告到京城,届时,遭殃的还不知是谁!” “有人,敢问谁是有人呢?”郑彧倒是朗声一笑,那嚣张姿态,与他平日里那狷狂的贵介公子模样,却又不一样,“不巧,我昨儿刚接到陛下圣旨。陛下对阿岚中毒一事,关切非常,嘱我全权查办此事,若有不轨之人,可就地正法。瞧你这般与我说话,大概就是认罪的意思了。也好,免得多费口舌。不过,我要你告诉我,背后指使之人是谁。少受些皮肉之苦,还能留个全尸,你啊,你们啊,都想想清楚。” “你们可还有妻子儿女呢。避忌背后之人,故而不说?”郑彧那一双桃花眼,划过底下人的身上,“可你知道,你越是不说,他们,就越容易遭殃。是托庇于朝廷,还是托庇于这个作乱的小人,我猜你们,掂的清楚吧。” “若,末将说出是何人,郑大人可能承诺,护佑我老母和妻儿?”那张参将却是猛地给郑彧磕了个头,一脸凄苦,直勾勾地瞧着面前的王维安。他本是王维安的麾下,亦是骁勇,可惜,落得如此下场。 “现下你家宅院,已由弟兄们守着,你放心便是。”王维安叹了口气,缓缓道,郑彧亦是点了点头。 那人便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整个人伏在地上,声音压得极是低沉。 “归远侯。” “李江沅?”郑彧听到这名字,却并无半分惊诧的样子,脸上神色,倒像是确证了猜想后,尘埃落地的笃定,“当真?攀诬归远侯,可也是株连亲族的死罪。” “千真万确。末将府邸之中,也有他的信物。”李参将亦是叩了个头,伏在地上。 “那他真是,胆大包天。”一直沉默的邵徽,却是忽然开口,对着郑彧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燕景云 “你瞧,这安溪,真是天地风水含蕴之地。藏风纳水,独得上苍眷爱,仿佛为神庇护。” 安溪地处大陆南方,此时已是近夏,山间的风,缓缓吹来,卷动莫梓苏一袭青衣,如谪仙临尘。 “学生,许久不见先生,亦是许久不曾来安溪了。”燕景云神色恭谦,一袭白色常服,素净的没有半点纹饰,唯有腰间环佩,昭彰他尊贵无匹的身份。 “太子已然学政,必是日、日操劳。叫您来安溪见微臣,却是不妥。”莫梓苏微微颔首,脸上笑意谦和,将那一张年轻的脸,显得沉稳许多。 他容色俊美,周身却是半分浮躁之气也无,读书万卷,游历南北,手握万贯家财,这样的人,便是话本子中,都不曾出现,却是这人间里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人。 “先生这是说哪里话。我虽为太子,学政到底不是为政,哪里称得上是日夜操劳。倒是先生,才是日理万机,还叫您特意回来燕国,与我相见。”燕景云仪态风雅,一双眼里,俱是孺慕之色,那谦和的学生之态,半分不似作假。 “微臣今日,能小有成就,皆赖您与今上,赖这燕国一方水土。”莫梓苏亦是姿态谦和,端方君子,温润如玉,映射人间,便是眼前人的模样,“太子如有诏,千里亦得赴约啊。” “可先生,确实许久未到都城了,便是四月里安溪下新茶,我虽也在,却是没等到机会与您晤谈,便回返京城了。”燕景云缓缓执壶,给莫梓苏添上一杯新茶,衣带被山间微风缓缓吹动,茶香清苦,似是萦绕周身,“先生在这茶园里,筑此亭台,当真风雅。读书饮茶,或是闲坐观天上星宿,都是极好的。” “听闻殿下,三月里,曾为使臣,出访了一次楚国,感官如何?”莫梓苏缓缓执起茶杯,抿了一口,却是笑着道,“殿下这茶,当真是好。我喝着,应当是下面,刘家茶庄的茶。” “父皇以往教我,燕国乃是诗书礼乐定邦,耕读传家。不好兵戈,不兴商贸,因而能立足大国之间,而不惹战火。”燕景云回答这问题时,倒是姿态极端正,神色也严肃许多,“我长到这样大,从来都是认同的。只是,今次到楚国,虽是惊鸿一瞥,却是十分疑惑。也正因此,才迫切想见老师一面,请您为我答疑解惑。” “殿下请讲。” “楚国地广物博,人丁兴盛。无论是世家还是皇室,挣下这天下间头一份的基业,都是依靠着,清江水路上的商贸繁荣。”二十三岁的燕景云虽已是一个两岁孩童的父亲,可眼神之中,仍有十分的淳朴之色,在与他年龄相仿的莫梓苏面前,倒是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般,“楚国世家当真是人才济济,名士风、流,姿态各异。无论是文华或是姿态,亦或是手段,皆有叫人心生仰慕的人物。尤其是,您的师兄,冠军侯苏岚,当真是上苍眷爱之子,近乎完美。” “而且,楚人风貌,叫人印象至深的一点,便是,无论是何人,脸上都有种,似是无懈可击的自信。他们神态之间,骄傲而自信,似是对于这天下,这未来,充满无尽的信心。这等姿态,实乃我平生少见。”燕景云叹了口气,“仿佛就是先生所说的,生于大国之底气。” “权力与荣华,会涵养人的自信,您瞧见的那些楚国世家子,皆是如此造就。家世不凡,少年得志,生在繁华锦绣之中,姿态若不是如此,倒叫人奇怪。”莫梓苏点了点头,倒是微微一笑。 “楚国街市繁华,便是夜晚,亦是车水马龙。城镇,多不设宵禁,因而欢宴通宵达旦,亦是常见,店铺多整日无休,生意极好。”燕景云亦是点了点头,一双眼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担忧,“隐隐有几分,盛世之态。楚皇踌躇满志,麾下人才济济,这一统天下的野心,便昭然若揭了。” “可长平真是繁华,便是与之齐名的宛平,都要逊色三分了。说到这,齐皇与周王司徒岩若,亦叫人实难忘怀。皆人主之才,我与之相比,真是相形见绌,不及他们半分。” “殿下倒是不必妄自菲薄,齐朗与司徒岩若确实是人间龙凤,您亦不必与二人攀比。他俩之所以能造就如今风姿,皆是经过少年时,旁人不堪忍受的坎坷。便是纳兰瑞,亦是如此。他们少年时,皆是隐忍蛰伏,因而心智坚韧,手腕胸襟俱都傲视群雄,也是自然。否则,也不可能从那般严酷的政治斗争之中胜出啊。而您半生顺遂,与他们从性情上便不同,也无需与之相比。燕国也不是那三国。三国可谓礼崩乐坏,笃信弱肉强食,胜者为王那一套,与诗书礼乐立国的大燕,本质上便不同。”莫梓苏摇了摇头,又把话题带回方才的话题,“可偏偏,楚国是最不信晴耕雨读这一套的国家。而楚国农桑,或是书院文士,却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个国家。” “而且,楚国开拓天下的野心,可谓是昭然若揭。”燕景云叹了口气,看向莫梓苏的眼光一片苦涩,“祭旗的,当然就是燕国。” “这也就是殿下您力主与齐国修好的缘故了。”莫梓苏倒是微微一笑,看向他的目光,温润如旧,却更是深沉,“可是,齐国就没有开拓的野心?你可知道,齐朗刚刚借故发作了太尉穆柯,将虎贲军,整个收拢到自个手中。” “那先生教我,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该如何自处?”燕景云姿态虽是仍旧温润谦和,可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就有些微不善。 “治国与外交,共同之处,便是制衡二字。”莫梓苏叹了口气,仍是那副君子端方的样子,循循善诱,谦和而不卑下,“燕国实力不弱,自保没有半点问题。那有何必急急倒向哪一国?不如,在两国之间,谋求制衡。” “先生是教我,左右逢源,却是哪个也不轻易许诺结盟。”燕景云苦笑一声,“可是先生,这般左右逢源,得要多高的政治手腕,才能撑得住。脚踏两只船,难免不翻啊。” “太子托庇于丞相王愫,这步棋,走的不错。”莫梓苏缓缓起身,缓缓拉开糊着半透明高丽纸的木门,眼前却是一望无际的澄碧茶园,“何不再走一步?我师门,可是三人。” “苏岚?”燕景云也站起身来,走到莫梓苏的身边,微微眯起双眼,“这位冠军侯,恕我直言,与先生与王丞相,都不一样。苏岚叫人,心中畏惧。” “您认为,燕国如今,最珍贵的是什么?” “是您足下的安溪。茶叶,生丝,还有青岩书院。” “燕国的茶叶生意,十之八分都握在我手中。如果,放开交易,以榷场形式开放贸易,您以为如何?” “先生是要我燕国也掺和进楚国的榷场中?”燕景云目光一转,“燕国此前可从未如此大规模的通商啊。” “这本身向楚国示好的意味更浓。不过,茶叶生丝,俱是一本万利的贸易。若是放开,其赋税,远比我上缴国库的要多上数十倍。” “殿下可信我?”莫梓苏微微一笑,看向燕景云,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扬,隐约有几分凤眼的样子。 “先生是我师长,我自然信您。只是,此事还需父皇允准,先生不妨给我一个具体的章程。” “青岩书院,倒是三日后,便是这一年的入学大考,您可有兴趣,停留几日?” “那我便在安溪,在呆上几日,也想瞧瞧今年,青岩书院,可有那惊才绝艳的学子。” “倒有一人,据说天资颇高,在今年应试的士子之中,已是名声大噪。殿下不妨,关注一下此人。” “哦?是何人?” “郭解,字裕之。” “能解惑而后学问裕之。”燕景云倒是微微一笑,“是个妙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送走了?”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莫梓苏并未转身,只是缓缓开口问道。 “已经请太子殿下,住在咱们的上房了。”身后朝阳的声音含笑,如同清明春茶,只觉沁人心脾。 莫梓苏点了点头,仍是背对着朝阳,跪坐原地。这庭轩的木门敞开,面前便是千顷茶园。他身姿瘦削,背脊却是挺拔,一袭青衣,乌发垂肩,背影清隽,姿态飘然若人间谪仙。 “在安溪这茶庄里,寻一处地方,有位朋友,想开家客栈。”朝阳看不见莫梓苏唇边的笑意,却仍是能听出那语音之中,不难察觉的愉悦。 “可是那位,在高州忽然轰动的,温煦温先生?”朝阳语音里亦是带着几分笑意,这山间微风吹过,直叫人觉得不知身在何处。 “你也知道他了?”莫梓苏声音压得低沉,含着许多的笑意,一开口,便带了笑声出来。 “哪里能不知他?得您青眼的人,自然为天下瞩目。再者,咱可是做生意的,不知道如此强劲的对手,还怎么得了?” “叫你分一杯羹,可愿意?” “求之不得啊。”朝阳笑着走到莫梓苏的身边,神色雀跃,“有咱们的支持,他温煦的客栈,能开遍天下。” “你可知道,咱们要在扎鲁赫开的铁矿,主人是他?” “什么?这一摊是朝云管的,属下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也无妨,此刻知道了,也不晚。” “如此看来,还不能叫他把客栈,开遍天下。”朝阳唇边浮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您是这意思吧。” “你自己把握便是了。到手的银子,也没有不赚的道理。” “还有,咱下一家票号,马上就要在辽州开了,这本金您看带多少过去合衬?毕竟路途遥远,按道理是该多备下一些。可是,在周国,咱们的势力,又太弱了一些,银子带多了,会惹麻烦。” “你的顾虑是对的。不妨,问别家票号借钱。”莫梓苏点了点头,“换股便是了。” “您的意思是?” “云记开到辽梁去,其本意,也不大是为了赚钱。既然如此,我们自家占得干股少一些,也不会怎样。” “辽梁大的票号不多,四家罢了。顾家、陈家、司徒岩若、还有一家是苏家与瞿家合开的。您看与谁家换合适?” “顾家或者陈家最好不是吗?不必考虑我这边的意思,做生意便是了。至于股份,可以拿邺都的云升记或者是长平的日升昌换,瞧他们的意思吧。齐国那边的票号,就不必掺和这件事了。你记得知会晋容便是。” “您与温煦在邺都又要合开票号?恕属下直言,您手头银钱,如今分的太散,大半撒在各家票号里头,万一后头天下乱起来,出现挤兑,恐怕会出问题。” “你放心,我清楚的很。若真是出现了挤兑这事,第一个倒下的不会是我。说句不好听的,我倒是希望出这事情,求之不得。” “还另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来得及和您当面讲。” “怎么了?” “王愫王大人在宛平的票号里,提走了五万两银子。” “这么多?他要做什么,成亲吗?” “我怀疑这笔钱,是那笔。” “去晋容那查查,这笔银子一共多少,何时存入,是谁人经手。另外,叫郦安过来,我有事情吩咐。” “是。” “一会你再去瞧瞧,有没有楚国的消息进来。” 山间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残阳如血,铺展在漫山碧色之上。独坐在这山间茶室的莫梓苏,缓缓捏了捏自个的脸。 “这次的面具,做的好像更好一点了。” * “主子,属下知道了一件趣事。”冬至推开玄汐的房门,洛州的驿馆里,灯火并不明亮,可执卷读书的男子,仍是容色明媚,在这黯淡的室内,亦是熠熠生辉。 “哦?”他放下手中书卷,微微一笑,倒是偏头问道。 “郑彧上了道折子给京城,京城如今已是议论纷纷。折子上,郑彧说,找到了指使高州那文武四人给苏岚下毒的背后之人。是,李江沅。” “李江沅。”玄汐缓缓道,“朝廷上怎么个反应?” “世家阵营里面,王钰的意思是苏岚和郑彧在胡闹,沈家不发一言。郑家自然维护郑彧、苏岚两个人。苏老爷子没发话,倒是苏峻意思很清楚,无论是谁,给苏岚下毒,他都绝不姑息。至于其他几家,都不表态。大兴党,倒是统一口径,叫陛下彻查。” “他们刚接到郑彧的折子的时候,不就是叫陛下彻查吗?如今郑彧给了个结果,还嚷着彻查。”玄汐冷冷一笑,“既不想朝廷太平,又不敢得罪人,天下间好事,都叫他们占了。” “陛下的态度,倒是模糊了些。先是关切苏岚一番,却是对这折子不下定论,由着他们在朝上吵架。不过,陛下散朝之后,倒是亲自下了一道手谕给归远侯府,叫李江沅说明此事,倒是没有叫他上京。” “时候未到。”玄汐摇了摇头,唇边倒是勾起了一丝少见的笑意,姿态倒是温和了许多,“不必急,这盘棋稳稳当当地下,才好玩。” “苏岚还是昏迷,不理事?” “是,现在西北将军府由郑彧代领,高州虽是面上恢复了原态,实则外松内紧,王维安还在清缴余孽。如此行为,倒是不掩饰地清除异己了。” “苏岚行事,何须掩饰。本就无一人,敢说个不字。人若是有嚣张的本钱,那为何不用?”玄汐脸上神色虽是恢复往日那一片淡漠,可一双眼里,却是染着浅淡的笑意。 “去请刘将军来,我倒是想起来,有件事,要同他说。”玄汐眼帘忽的低垂下来,语气轻缓,叫人瞧不清他脸上神色。 “是。”冬至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阖门而去。 玄汐缓缓拿起那卷被他随手放在书案上的书册,纤长手指,翻动书页,一页素帛便被他握在手中,如铁画银钩的纤长字体,就铺在那素帛中央。玄汐瞧了一眼,唇边便不自觉浮起一丝浅淡却又真实的微笑,周身冷意,霎时如冰雪消散。 那素帛上,只写了十四个字。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叔嫂 陇西,归远侯府。 “玄汐已经到安阳郡了。”内院藏书楼上,只有苏阮与李江沅两人相对而坐,正午的日光透过窗棂,漫射进来,将那海棠纹案透射在地上,染得一片斑驳,“段元那边,亦是备好了人手,只等着他们到呢。” “安阳郡早先便被邵徽开拓过一次,现任的郡守张琦,倒是和京城的张家沾亲带故,因而才会接替邵徽。他任上几年,倒也循规蹈矩,邵徽做的这些事,因而难得都留下了。”苏阮点了点头,缓缓起身,用羊脂白玉做的玉勺拨弄着博山炉的香灰,“可南郡,历来都是块难啃的骨头,这个段元致仕十余年,两任南郡郡守,都被他给挤兑走了。现在这个,乃是清流出身,没法子,只得对他俯首听命。” “可恨苏岚这个竖子,将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我头上。”李江沅瞧着她精致侧脸和那比玉勺还要白皙几分的纤细手指,叹了口气道,“便是王钰,这几日倒也冷了几分。” “莫慌。”她缓缓一笑,那微垂着的眼帘,将整张脸,显得愈发温柔,“苏岚也知道,这件事根本撼动不了你,更撼动不了李氏,我猜,一定会见好就收。至于王钰,大皇子年幼,阿词年纪也不大,何必着急。由着他去,三五年过去,谁攀着谁,还未可知。” “阿词养在你这,确实是极好的。若是跟在邢氏身边,还不知日后要成个什么样子。”李江沅叹了口气,执起架在红泥炉上的茶壶手柄,斟了杯茶,缓缓道,“邢氏,越发的不成样子了。” “侯爷这话说的,倒是叫妾身惶恐了。”苏阮倒是抬起头来,唇边笑意,妩媚难言,一双眼里,俱是欲语还休的滟滟波光,神态楚楚全然不似一个年近三十的妇人,“邢氏本就是归远侯府的正头娘子,您的一品诰命侯夫人,这中馈,本就该由她掌着,而不是我。我不过是一个孀居的妇人,掌着中馈,邢夫人心里自然不好受,因而行事激烈些,也情有可原。我心想,阿词和这中馈,我确实应当,都交还给她才是。” “你下一句话,是不是也要将我一并交还给她?”李江沅站起身来,上前几步,便在苏阮面前蹲下。他身材高大,与坐在檀木椅子上的苏阮,却是刚刚平齐,两人的眼睛,一霎时便对在一起。 “侯爷说什么呢?您本来就不是我的,而是她的,那又谈何交还啊?”苏阮对李江沅眼中那极强的威慑之意,恍若未睹,自顾自地说道,那一双眼,俱是如同少女般的赤诚,“从前不是都讲好了吗?您娶亲之日起,我便只是您的嫂子。我为您,也为老夫人守着这座府邸,为你筹谋,也是将自己看做李氏宗妇,把你摆在李氏族长的位子上。除此之外,不会也不应该有其他的不是吗?” 李江沅苦笑一声,眼中那威慑之意,霎时瓦解。他单膝跪在地上,高大的身躯,似是也随之委顿,一脸的苦涩,却是毫不掩饰。 “你也该对侯夫人好一些才是。她毕竟是你唯一的妻子,是世子的母亲。你如今只有世子的一个儿子,日后这偌大家业,必是世子的啊。如此,你即便是不喜欢邢氏,也该给她足够的体面,就当为了李氏,为了世子啊。”苏阮仿佛对他这幅神色毫无察觉,仍是语气温和,循循善诱,倒真是有一副长嫂为母的模样,亲切而疏离。 “母亲近来,找过你麻烦?”李江沅叹了口气,脸上却又挂着那温存笑意。 自从邢氏诞下一子一女之后,苏阮对待他的态度,便一向如此,忽远忽近,时冷时热。他也知道,苏阮这不过是女人对付男人的手段,而他对她怀有的这般的情愫,先前的孽缘,都该尽数斩断。 可不知为何,明明清楚,她耍的手段,却还是甘之如饴。年岁渐长,却更是情深难以自拔。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他命中的劫数。在他心里,这李氏,或是自己的性命,都比不上,她啊。 “老夫人不过是治家严谨,她近来不肯见我,也是觉得我插手外头爷们的事,太深了,逾越了内宅妇人的本分,因而才警告于我。”苏阮点了点头,一脸的贞静贤淑,配着那张端慧而妩媚的脸孔,美得如同云端仙子,“我近来内省,发觉确实如此。故而,雍州这事,我往后大概也不会插手了。” “母亲她,她不过是,不过是把对我的气,撒在了你身上。”李江沅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有气无力的无奈,“可是,你便不能如此,说不理会我,便不理会了。如今这般,还不如我不在陇西时,三日两日便可得你一封书信,体贴关怀。” “只是,我宁愿每日对着你的冷面,对着你的言不由衷,也想看着你。阮娘,求你可怜可怜我。好好瞧瞧我这颗,卑微的,连爱你的资格都没有的心。” “侯爷。”苏阮叹了口气,“玄汐此人,我知道若是贸然对他出手,怕是您与其他几位都不好做。而刘玉成,又没什么作用。若是段元失手了,那朝廷,立时便会乘胜对陇西出手。我已经下令,叫死士,日夜埋伏冯仁身边,一旦出现差错,便立即清除掉他,以及,下一位派驻陇西的括隐官。” “如今京城里面,亦是议论纷纷。白鹿书院,又到了岁考之时。乔安亭给的题目,便是,一篇策论,有关朝廷土地之事。虽未明说,为括隐问计,实则人人心知肚明。”李江沅试探着将头靠近她的膝盖,见她并无动作,便将整个身子,贴了上去,“可还记得,那个苏岚的喉舌,我昔年在白鹿书院的同窗,写信给我,说是顾淮,将要举官。兴许,会在陇西也未可知。” “那之于他,兴许是场豪赌啊。”苏阮一双纤细手指,缓缓抚上李江沅的发髻,“您可想过,万一阻挡不成,是否要与朝廷,有所妥协。以及,其他三家,会与我们同进同退吗?” 李江沅却是闭上眼睛,勾起了一个满足的微笑,语气轻缓,几不可闻:“你不必忧心,无论何时,我都能保你全身而退。他们,若在陇西放肆,我们,也可在清原和长平放肆。要知道,如今的楚国朝廷,可不是铁板一块。” “相反,虽是瞧着是个盛世,实则内外俱是不安。今上的手段,到底如何,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段元 高州,苏府,棠棣花厅。 “这段元到底什么来头?”挥退上茶的下人,郑彧手捻着青瓷杯,瞧着对面的邵徽道。 邵徽一副品茶的姿态,一脸的沉醉,倒是十分有趣。一盏茶功夫过去,邵徽才缓缓将那茶盏放回原处,笑着道:“这茶香清冽,应当是安溪的极品雪芽。一年也出不了几斤,这应当是侯爷的私藏吧。若是侯爷醒来,知道您把这茶拿来喝了,怕是要心疼的。” “再金贵的茶,也是给人喝的。你可听见我的问题了?那个段元,到底什么来头?”郑彧也啜饮一口,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即便这动作有几分粗鲁,由他做出来,却也是姿态风雅。清原世家的教养,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头。 “段元照年纪讲,应当是六十出头了。”邵徽微微一笑,一张脸五官并不出奇,却叫人望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您可知道,昔年,便是安国公苏晋,亦是与他平辈论交。这人按出身,算是清流。可您瞧瞧,六十年下来,倒成了个小世家,不可谓不强啊。” “清流出身,封疆大吏,没被穷酸大兴党拉去,我倒是觉得,你六十岁时,兴许比他强。”郑彧倒是呵呵一笑,摇了摇头,“你啊,可是与下一代安国公,平辈论交的人。” “您还想不想听段元的事了?”邵徽仍是含笑看着郑彧,眉眼一弯,倒还是那张客客气气的脸,却是端起茶盏,自顾自地喝着。 “好好好,我不打断你了。”郑彧讨好一笑,“刺史大人,您官阶可比我还高半个呢。失敬失敬,您请讲,请讲。” “段元早先是白鹿书院的举子,在书院里头,便是名噪一时的人物,与世家中人关系也算不错,正是那时,借着乔氏上代家主的赏识,也就是当今鸿胪寺卿乔安亭的祖父,举官之时,便破天荒的做了户部员外郎。而后外放至亳州、雍州,其中雍州各郡他转徙近十年。后来在柳州做了刺史,也算是一方封疆大吏。将致仕时,回到京城,以九卿太府的身份,告老还乡。” “太府?”郑彧微微一笑,“这不是谢朓如今正坐着的位置?清流能做到这个位置,确实并非常人。你要知道,谢家也算是清流之中的名门,足有三代的传承了。可也是,直到这第三代才坐上九卿的位子。” “段元的两个儿子,如今亦是仕途通顺。”邵徽点了点头,继续道,“他长子,如今是亳州长史,次子是陇西安阳郡郡守,就是陇西李氏宗族所在的安阳郡。” “怪不得,李家选他来发难于玄汐,原来是自己的儿子,握在人家手里。倒也确实情有可原,当真是难做。”郑彧颇为夸张地叹了口气,“你和他之前,可有交往?我知道你乃是高阳郡守,高阳则毗邻南郡,你当时也得拜拜山头吧。” “你可知,我当年在高阳括隐,还是得了他的帮助?”邵徽唇边勾起一丝近乎讽刺的笑容,可通身气质,仍是温润如玉,“彼时高阳郡,一受清原长史的控制,其次便是当地一家四代的地主许氏。张家得先太子示意,行事收敛,自然不曾为难于我。倒是许氏,听了传言,先是轻看于我,后来又觉着我在此地,不会停留太久,便更是不将我放在眼中。” “我在高阳的第三个月,苦闷之中,却是闻得,段元与许氏不睦。段元先前曾在雍州经营多年,自然是产业许多。而高阳郡的许氏,却向来瞧不上他,亦曾使过绊子,段元本可以做雍州刺史,而后回京。正因许氏作梗,他险些连着这跻身三品的机会都没了,若不是乔氏说和,他捡了个柳州刺史,兴许熬到致仕,也做不到九卿呢。” “于是,致仕之后的段元,回到南郡,自然是卯足了劲,想要对付许家。可巧,他那时当真挖到了许家长子放印子钱的事,连带着还扯出来了,许家早年次子伤人等等的事。而后,许家便再无还手之力,因而,我当年才能在高阳郡行括隐之事。” “段元那时帮你,怎么都不会想到,今日,括隐要括到他头上了。”郑彧冷冷一笑,一双桃花眼里,神情戏谑,“可是,这也着实可怕。二十年不到,一个清流出身的官吏,便是一方的地主,朝廷隐患。足见,如今这土地,问题有多大。” “即便是他料到会有今日,那时也得帮我。人啊,看的长远与否,都最在乎眼前的利益不是?”邵徽摇了摇头,倒是无奈一笑,“况且,雍州也不仅仅只有一个段元,大楚也不仅仅只有一个雍州。” “郑大人,医师给苏大人把玩脉了。”郦远在小花厅前缓缓现出身来,郑彧一招手,他便上前回话,一张鲜有表情的脸上,也瞧不出情绪,“说是,主子身上的毒,已经清了大半,倒是这几日便会好了。至于何时醒来,倒是没有却准,随时都有可能。” “万幸,阿苏没有什么事情。”郑彧倒是夸张地拍了拍胸口,脸上神情,却明明白白写着,如释重负,四个大字,“如此,我倒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阿远,先给京城阿峻哥哥报个信,他这几日,怕也是挂念的很。”郑彧顿了顿,又道,“我一会便上折子给陛下,这样,崇显,你也与我一道,正好将如今榷场的情形,也一并写进去。我听闻,燕国似乎要递国书,倒也是有关此事。” “好。”邵徽点了点头,又面向郦远道,“既如此,不知可能去探望苏将军?” “刺史大人自是可以去,只是,莫停留太久。医师嘱咐,若是静养,兴许能早些醒来。”郦远倒是仍旧木着一张脸,缓缓道,“郑大人,前头来了京城一封信,是郑尚书写给您的。” “我爹?”郑彧苦笑一声,脸上神情登时便垮了下来,“我不看都知道,定是斥责我,前头那道折子,上的太冲动了。” “不过,玄大人兴许,会感激您的很。” “我要他感激做什么?一个剖开都是黑的人,我可是怕他的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下马威 “南郡此前,没有接到你的通报吗?”骑在马上的玄汐,一张脸,仍旧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双眼微微眯起,倒是掩住了几分冷意,却仍是叫与他并轡而行的冯仁脊背发寒,“眼下,你我已到了城下,竟是连个迎接的人,都瞧不见。“ “下官此前,确实向南郡郡守府通报过。”冯仁瞧着玄汐那冷凝神色,亦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即便没有您这位钦差,便只有我这一位刺史入郡,按理也不该如此。” “既然没有人迎接,等也是等不到的,那就索性不等了,自己进去便是。”玄汐瞧了瞧城头那块写着“南郡”的牌匾,却是唇边绽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冯仁倒是被他这忽然一笑,弄得发愣。这几日来,这位玄家的少主人,一向是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姿态冷漠,虽是彬彬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他不禁带着几分疑惑的眼神,看向玄汐,却见他已是收紧缰绳,策马上前。 刘玉成倒是投给他一个无奈的微笑,显然是对玄汐亦没有法子。 入了南郡,冯仁心中的疑惑之感,便愈发强烈。钦差出行,身后更有刘玉成率领的几百禁军随扈,这好大的阵仗,甭说这一郡之中难见,便是真放在京兆长平,亦会引得围观。再退上一万步讲,冷着一张脸的玄汐,即便是难见笑容,策马经过长平街头时,亦有许多怀春少女,偷偷瞧他。便是单只有他一人,亦是众人围观的场面。 可偏偏,这南郡街头的人,倒像是没瞧见这一行人似的。而以美貌闻名的玄汐,更是破天荒地,无人偷瞧。 “这哪里是不知道我们来了,分明是一清二楚。”刘玉成倒是面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愤怒,冷笑一声,看向冯仁,“摆了这出空城计,好大的下马威啊。” 冯仁亦是长叹一声,缓缓道:“前头,我还没给京城上折子,请宣抚使来的时候,便是如今这种局面。一道排查土地的敕令的下到底下,十一个郡,只有六个给了答复,其中两个,还是含糊其辞。下令召集郡守至州府,亦是百般推脱。我迫于无奈,才向朝廷求援。可如今,又是这般情形。” “刺史大人倒是放心。”刘玉成却是拍了拍冯仁的肩膀,脸上怒意虽未散去,可一双眼里,倒是漫上了些许笑意,一张脸虽是面庞黑了些,可瞧着仍是相貌清俊,叫人心生好感,“玄大人可不是任宵小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否则,今上也不会千里迢迢将他从西北,召回雍州,来做这宣抚使了。您啊,且瞧着就是了。” 冯仁点了点头,可一双眼中的忧虑之色,却仍未消减。刘玉成知他此时,不过是敷衍自己,对于玄汐能力如何,倒是并不放心,便也不再言语。 “叫人带路,我们直接往府衙去。”玄汐视线在街市上扫过一圈,便对身边的冬至缓缓道,一双结着寒冰的眼,此时却蕴着莫名的笑意,“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府衙就在城央最为宽阔的街市之上,可道路两旁的商户,多半皆是空荡荡的,虽是旗帜昭彰,却并无人进出。一条街上,行人亦是寥寥。望到前头去,那府衙门前,只两只石狮子,便是个守门的衙役,也瞧不见。 “这南郡,不会穷到,没钱请衙役吧。瞧瞧,这就只摆了两只石狮子,这大门洞开,倒不知是在欢迎谁呢。”刘玉成整张脸已是垮了下来,这话才出口,他身边的冯仁,脸色已是难看的很。无论这南郡,究竟是何等情形,他作为刺史,都难辞其咎。毕竟,弹压不得底下,谁人都得先道一句,刺史无能。 “废话什么?”已是勒住缰绳,驻马府衙门前的玄汐,冷冷一哼,将手中马鞭一收,却是转头去看冯仁。 冯仁当即,便叫身边跟着的一人,持着他的印信,进入府衙里头报信。这边,玄汐也已利落地跳下马来,缓缓捋平衣角,瞧着那郡府的匾额。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人便苦着一张脸,从府衙里头走了出来,对着冯仁,便是长揖一礼,才苦笑着道:“刺史,这府衙里头,空荡荡的。” “空荡荡的?连个长史也没有?”冯仁此时的脸色,已是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往日四平八稳,彬彬有礼的形象,此时也早就崩塌,“这南郡,就如此嚣张?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胆子。” “南郡郡守,我记着是叫纪萧。是延熹年间,国子监的学子,师承青州大儒季平,也是得此人举荐,才到得如今。”玄汐倒是对着冯仁难得露出个笑脸,倒是带着安抚之意,“只是,这些人白日里不在府衙办公,又不是休沐日,总得有个理由吧。” “今日是段元夫人的六十大寿,段府在庄子上做寿,便是他外放在陇西的次子,也赶回来给母亲祝寿。这郡府官吏,全在那庄子上给他夫人庆生。至于这南郡,有些脸面的人,几乎都在那了。”方才玄汐下马时,便不见了的冬至,此时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见得玄汐发问,便主动开口。 玄汐点了点头,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道:“看来,咱赶得不巧啊,连份寿礼都没备,看来不好登门。这样,刺史大人不妨去瞧瞧,里头那郡府金印可在。若在,就直接收来便是。至于其他人,舟车劳顿,就索性直接往驿馆安顿。” “若,驿馆里也没人呢?”刘玉成倒是叹了口气,直接问道。 “没人?那阿成你去带兵把人给我捉来,如何?”玄汐倒是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一张脸上,神情倒是颇为认真,一点玩笑的一丝都瞧不出来。 刘玉成见他如此神色,便也咧开嘴,露出个笑容,那白晃晃的牙,倒是将脸色衬得越发的黝黑了几分。 “得了您这句话,末将心里,就有底了。” 言语之间,冯仁倒是步履匆匆地捧着个红木匣子,便从府衙里头,走了出来。他脸上神色,虽是缓和了几分,却仍是一片肃然。 “玄大人,这里头就是南郡官印。”冯仁颠了颠手中的匣子,唇边也挂着几分嘲讽的笑容,“您看,这怎么办?” “印信为官员凭证,既然咱们郡守不喜欢这官印,那就成全他。”玄汐瞥了眼那匣子,眼中冷意更盛,“可巧,我曾师从季先生几日,这,便给他修书一封。学生德行不成,还得做老师的亲自管教才是。”(未完待续。) 司徒岩若番外(二)【可不订】 我曾和苏岚说起,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间,之所以被称为乱世,大抵是因为,世事无常变幻,快速而荒诞。所有你曾或未曾想过的事情,转瞬便可能发生。 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的父亲,发动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永嘉政变”,从一个庶出皇子摇身成为周国倒数第三位君王。他杀死我的大伯父昭明太子的那一刻,所有人此生的命运都被改写。 或者说,整个天下局势,已被改写。 对于我个人而言,这场政变几乎就是我政治生命的开端,使我从一个几乎注定庸碌无为的王子,变为了皇宫里的主人之一,而后成为了一个握有实权的亲王,最终竟然拥有了这座皇宫。 而对于天下而言,我的父亲给同样和他一样的出身卑微却不甘平凡的王子们上了重要的一课,第一次昭告天下,王位的争夺可以如此惨烈。他将此前百年那些被冠冕堂皇地掩盖的争夺,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人们的眼前,激励了包括我在内的那些野心勃勃地皇族。 而她,却消失在那一场政变之中,像是一夜间便彻底不见一般,又或者她根本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哪怕一分一刻。 而我是如此的想念她。 成为了皇帝以后的父亲,在我的世界里越发的模糊,不但是我,连同大哥在内的宫里的所有孩子,都似乎无法使他的目光停驻。 母亲的处境并未有真正的改变,她的寂寞反而更大了。她从守着一个院子,到了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宫殿。她从一个侍妾,到了宫中不起眼的贵人,人们唯一记起她的方式,便是通过我的眼睛。 不单单是我的母亲,几乎周国后宫里所有的女子,都无法吸引他的目光,做王爷时,拥有着娇妻美妾的父亲,在掌握至高权利后,突然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 此前,最为得宠的是大哥的母亲。尽管,我们住在同一个府邸里,我却也仅仅是远远地看过她的背影,然而那个背影,使我莫名地感到熟悉,像是花园里的牡丹一般。她大概是很美的。 而我和大哥,也开始了漫长而又枯燥的尚书房生活。当我试图回想这一段生活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这段时间竟然惊奇的平静,平静的像是完全不属于我。 我生于一个动荡的时代,而后又亲手将这动荡推向了高潮。自十岁以后,我似乎从不能安眠,这个动荡的时代,给予我激情与勇气,同样也给了我无法躲避的不安与惶恐,随着岁月流逝,激情消退,而不安日增。 我和大哥,似乎对于童年都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我还记得,十七岁那年,初遇少年的她时,她曾好奇地问我,是怎样的童年孕育了这样的我。彼时,她尚是一个笑容灿烂,眸光清澈之至的女子。她此生将承受的那些苦难,似乎还很遥远,未曾侵染她的纯真。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如果一定要我找出一个所谓的童年,大概也就是这短暂的五年了吧。 这五年里,我所能记住的全部,似乎只是一个夜晚。 进入上书房六个月的我,比之之前那个怯懦柔弱的男孩,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对于陌生皇宫的好奇心,赋予了我莫名的勇气。在繁重的课业的间隙,我的大哥司徒岩卿多半是沉沉睡去,而我则选择偷偷地在这皇宫里探索。 母亲身边的周妈妈,在偶然撞见我偷偷扒着一座庭院的门之后,曾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二皇子,这皇宫是吃人的地方,每个角落里都有秘密,老奴求你,千万不要对这座皇宫好奇,更不要随便去任何地方。这会给您和娘娘带来灾难的。” 然而,年少时的我,总有着莫名的勇气,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转瞬即忘。 那个夜里星星很多,母亲狭小的院落,使我无法看清那美丽的天空,于是,我又逃离了这个窄小的院落。那一晚,我第一次看到书上所说的北宸星,在夜色中显得极为明亮,于是,我追着它,一路跑开,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我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大概是此前我尚未涉足的地方。在这里我失去了北宸星的影子,周身只有竹子,翠绿修长的竹子,多的无法数清。 这里没有一个宫人,安静的骇人。若是日后的我,走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大抵第一件事,便是拔出腰间佩剑。而此刻的我,尚未学会皇宫里的第一条要义,这里,没有安静。 竹林的中央,隐隐露出宫殿的飞檐,晚风吹过,响起一阵铃音,如此清脆,眼前的场景使我着迷。我的国家大半国土处在寒冷的北境,竹子本就不易成活,遑论如此繁多而茂盛。 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曲折,通向竹林深处。飞檐愈近,宫灯愈多。竹林的昏暗处,皆摆放着小巧的琉璃宫灯,琉璃上画着繁丽花纹,即使在元夕宫宴上我们赏玩的,也就不过如此。 我愈发好奇,迷乱,仿佛堕入了深沉梦境,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琉璃宫灯似是一种冥冥中的牵引,诱使我最终走向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而当若干年后,在长街灯火里,我看见她时,忽然就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宿命的指引。若你命里合该遇上那一人,便是如何都无法闪避的。 一座殿宇出现在我的面前,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辛辣的芳香。这座宫殿的华美,时至今日,我亦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句去形容。即使他年,大哥登临天下,遍起高楼,亦未曾及得上这宫阙分毫。 连空气都是安静的,我放眼望去,这里似乎没有一个宫人。我怔楞地立在原地,突然间听得“咣”的一声响,声音在这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被惊吓到的我,慌忙躲在那假山石中,紧接着,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起初,我无法确信那是父亲的声音。混杂着极度的温柔和最冰冷的阴狠,使得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而没有人应答。他的声音大了几分,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他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于是,那声音又大了几分,暗藏着怒气,正如每一次父亲含着微笑下令处死冒犯他的仆人时的声调。 可这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驿馆 驿馆里头,倒是干净整洁。虽是有些年头,可修建的却也颇是气派,不难瞧出来,这雍州的富庶。 只是,这偌大驿馆之中,并无驿丞,零星几个洒扫仆人,瞧见这一行的阵仗,倒都放下手头活计,愣在当场。 刘玉成见这场面,倒是被气得笑出声来。他利落的翻身下马,那甩马鞭的动作,却是叫冯仁瞧出几分纨绔的意味。 这刘玉成乃是兵部侍郎刘彬的长子,刘彬说来也是朝廷里头地位关键的人物。刘家称不上是世家,却也远比清流来的贵气,可即便如此出身,能做到兵部侍郎,亦不是易事,或者说,也是件颇为困难的事。毕竟,光是清原九家主系旁支,大大小小,几乎也要将朝廷三品以上的官位全部占满,更遑论是兵部侍郎如此关键的位置。 如今刘彬四十出头,得以与苏峻平起平坐,在这出身决定一切的楚国,也是件稀罕事。 毕竟,苏晋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苏峻或是苏岚,谁将是下一任苏家家主。 而若是按世家内部这套评判标准而言,苏峻乃是苏氏嫡长孙,膝下还有苏家第十三代的长男,论身份,倒是比苏岚还要尊贵一些。 更难得是,他的长子刘玉成在这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是个握有实权的将领,若不出岔子,刘家兴旺之势,倒是显而易见的,起码几十年之内,会是处于上升之时。因而,这刘玉成,离了俯仰之间皆权贵的长平城,实际倒也是个一顶一尊贵的官二代,只是,在玄汐这个官十二代前面,便又不值得一提了。 “你们驿丞呢?”刘玉成四下扫了一圈,与仍旧端坐马上的玄汐,不着痕迹地对了个眼神,才开口问向这几个小厮之中,穿戴最为体面的那一个。 “驿丞今日,今日休沐。”那人倒也机灵,结巴了一下,那眼珠子便是一转,张口便回答道,“小的们不知您几位贵人驾临,实在是惶恐,惶恐。” “休沐?原来雍州这地界,还有这风俗,连驿丞,都可休沐。”刘玉成倒是呵呵一笑,转头便看向,刚刚下了马的冯仁,“刺史大人驭下还真是宽和,我倒是也想请个外放,到雍州来了。” “本官倒是可以举荐将军您,嗯,做这南郡郡守如何?”冯仁不过片刻,便对刘玉成的招数了若指掌,亦不恼火,倒是笑意温和。 听了两人对话,那说话的小子,又不由自主地便把眼光落在一直一言不发的玄汐身上。却见他容色更是俊美,虽是一张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可就是叫人移不开眼睛。他亦是说不出这人到底何处不同,却也清楚,他便是那所谓气度不凡的贵人,生着一张,自个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比那更好看的脸。他的穿着打扮,自己虽是瞧不出什么料子,却也知道,定是华贵至极。 这人,虽是年轻,却不难看出来,他的身份应比说话的两个人更是高贵。 只是,便是眼前这位刺史大人,已是叫他双腿颤抖,这可是雍州地界上最大的官啊!便是那位段元段老爷致仕之前,也不过是,三品呐。瞧瞧他一开口,便是做这南郡的郡守,这般大的口气,他此前可从没见过。 “大人。”思及此处,那小厮不由自主地便跪在地上,这会说话的声音,倒真是不住地颤抖了,可除了句大人,却是许久也扯不出旁的。此人瞧着应当是个小管事的,他这一跪,旁边那些早就石化的小厮,倒也省过味儿来,忙不迭地便也跟着跪了一地。 “得,起来。”一直沉默着的玄汐倒是缓缓开口,声色虽是低沉醇厚,可是不带一丝感情,配上张冰冷冷的脸,却是更叫人害怕。那地上跪着人,更是不敢抬头。 刘玉成与玄汐处的久些,倒不似最初那般怕他,见得此景,倒是露出个玩味的笑容来,对着那小厮道:“咱们这位爷,若是在京城里,你啊,相见都没有机会。如今能见这位爷,是你说不上几辈子的福分,你倒好,这般一直跪着。都叫你起来了,还不快点起来,给我们带路?” “彦和,你何必为难他?”玄汐此时也下了马来,冬至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舟车劳顿到这,你倒是有功夫,耍嘴皮子了。” “您说的是。”刘玉成露出个笑意来,瞧着便叫人觉着爽直,通身气质,倒是隐隐与郑彧有几分相似,“你,还不带路?” 听他这一叫,那小厮便忙不迭地起身,走在前头,道:“这驿馆里,只有两间客院是上房,诸位大人,这?” “玄郎是上卿,自然自己住一间。我便与将军同居一院,您看如何?”冯仁想了想,缓缓道,瞧见玄汐点了点头,便微笑着看向刘玉成。 刘玉成自然也没话说,这三人之间,他官职最是低微,不说出身,单论资历,此处也不由得他挑挑拣拣。 “这院子虽是简陋些,可瞧着倒是干净。”冬至打量着这二进的小院的格局,倒是露出个满意的笑容,随手便给了那引路小厮一锭银子,“这是赏你的,至于挂单的琐事,烦劳小哥,叫另个院子里的两位大人,帮我们处理了便是。弄些热水来,此处便没有你的事了。” 那小厮得了这好大块银子,一张脸已是喜得不行,才欲跟冬至道谢,便见他不耐地摆了摆手,倒也知趣,鞠了个躬,便小跑着退出了这院子。 “打发了?”方才自个先进了内室的玄汐,瞧见冬至进来,倒是难得露了个笑脸,摆弄着箱笼中竹简的动作,却是并未停下来。 “主子,您说,咱被给了,这样一个下马威,后头该怎么办?”冬至瞧他似是心情比方才还好了一些,倒是大着胆子,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急什么?”冬至倒也没料到,玄汐还真出言回答了自己,“眼下,他们比我们更急。” “嗯?”冬至见他心情当真好得很,便继续问道。 “你且瞧着,一会,南郡郡守就会登门来求见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策论之争 燕国,安溪,青岩书院。 “殿下今日,瞧过了这青岩书院的学子,可有中意之人?”一袭青衣的莫梓苏今日做了书院山长的打扮,与一袭月白衣裳的燕景云并肩走过青岩书院的前堂大院。 此处今日充作了露天的试场,二百八十六名士子正在此奋笔疾书,争夺青岩书院这一季六十个入学的席位。 “先生所说的郭裕之,我观他资质确乎不错。只是,此人于经史上的造诣,倒是瞧着浅了些,他大概也有二十五岁了吧。”燕景云倒是低声一笑,道,“您可瞧见那位燕京来的,名叫付岙的,虽然只有十八岁,可是那一手好字和锦绣文章,实在叫人难忘。单论这底蕴造诣之上,付岙确实高了不少。” “付公子,确实不一般。只是,经史子集在这青岩书院可以学,经世致用,却不是书院的先生教的会的。”莫梓苏倒也是低低微笑,姿态温和,一双眼里,瞧不出太多的情绪,“若是为学子,郭裕之自然不如付岙,可若是入朝为官,后者也及不上前者。” “先生这一次的题目,倒是叫我颇为惊奇。一改往日骈俪文章,竟是叫他们写策论了。”莫梓苏与燕景云言语之间,已是绕过影壁,走到了书院的正堂的之中。这正堂宽大,居中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匾,其下一张紫檀木书案。左右各摆放了二十张书案,这便是书院旬日小比,也就是辩论的场地。 后头则是七间大小各异的教室,根据学生人数和教授内容,由书院的山长统一安排使用。还单独辟出一间藏书室,供书院学子读书研习所用。这藏书室藏书逾三千册,在这印刷与出版俱不发达的时代,已是数量惊人。 因前头在考试,今日青岩书院便放假一日。此时的藏书室已是坐满学子,皆是穿着制式相同的学子服。内里白衣,外罩的外衣,倒是以颜色来区分入学的时间。 莫梓苏与燕景云驻足在藏书室的轩窗之下,这向来安静的室内,倒是传来争辩的声音。燕景云瞪大了眼睛,瞧向莫梓苏,莫梓苏却是微微一笑,示意他跟上,两个人便从这藏书室的另一侧角门,转进了其间。 这一侧角门,正是书架的位置,两个人隐在高大的书架空隙,争辩的正激烈的士子,哪里能瞧见他俩,相反,他们俩去能将外头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站在藏书室中央的,是两个穿着蓝色外衫的青年,便是如今入学已满三年,乃是书院之中资历最老的学生。围观之中,除了二人的同级,便是服紫的二年级学生。 二人争论的,正是今日,入学大考的题目。莫梓苏听了几句,便微笑地看向燕景云,以口型缓缓道:“看来,和殿下同有此疑问的,似乎不在少数。殿下,不妨听听我这书院士子,是如何以为的。” “我以为,莫先生今年出的题目,其实极好。‘安国强军之道’,以此写篇策论,倒是十分的酣畅淋漓。”背对着二人的青年,声音不高,语气也颇轻缓,听着便是个沉稳的性子。 “此人,便是柳叔荃,表字仲永。”莫梓苏轻声道,虽是面上没什么表情,可燕景云亦曾多次听她提起过,知她对此人,颇是看重。 “青岩书院,乃是天下文士聚集之地。入先生之门读书,慕的便是先生的风仪。何谓美姿仪?便是好文章,好风采。我倒是以为,先生改骈俪文章为策论,实在是落了俗套,丢了先生的气度。”面对着二人的士子,亦是毫不示弱,当先便开口道。声音亦是不甚高,一张秀气的脸上,却是眉头紧锁,倒有些破坏他刻意营造的那等儒雅之气。 “这便是,沈原,沈灵均吧。”燕景云亦是低声道,“都言他,极有古名士之风。喜环佩香草,做的一手锦绣文章。” 莫梓苏缓缓而又不着痕迹地瞧了燕景云一眼,而燕景云的注意力,已全然被这争论的二人所吸引,对她的审视竟是毫无觉察。 “先生的气度?”柳叔荃倒是微微一笑,语气平和,“灵均可明白,为何先生为书院取名青岩。姿若青竹翠柏,岩岩若山间之石。这早就不是,先生对一个文人的要求了。先生以重金延请名士为我书院西席,三年下来,你我当真只学了如何做文章,****只较量同窗之间,谁文辞更加华丽?非也。入莫梓苏门中,是为求一条经世致用的大道啊。既然如此,那考策论,不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仲永兄可明白,为何今日天下间礼崩乐坏,这乱世里头诸侯窃国,天下割据?”沈原这笑声倒是带了几分冷意,一双眼,极是清高又含着浅淡的嘲弄之意,“正是因为人人都以为经世致用方为大道,而忘了,立身成文,以礼乐教天下,才是世间不二的至善之道。而世人却独独推崇武力与权柄,那踩着父兄尸首上位的人,竟然能叫天地俯首称臣,何等可笑?” “楚周齐乃大国,而无教化,笃信武力,一味地强调强兵和巩固权柄,因而政变不断,宫廷之中肮脏不堪,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戏码不时便演着,百姓负担重的很。而我燕国,尊奉礼乐,立国二百余年,从未有过这等的事情,百姓习农桑而轻徭役,何等安居乐业。既然我燕国走的是正道,何须去学他国!” 沈原这一番长篇大论讲出口来,这一室之内,倒是霎时安静。而书架后头的燕景云,唇边缓缓露出一个,极是满意的微笑。莫梓苏却是在心里缓缓叹了口气,一双眼里,心思复杂,却是半点也没显露出来。 “习策论,不代表笃信霸道。富国强兵,亦可以王道。燕国习农桑不假,可百姓也只有农桑一途啊。”柳叔荃叹了口气,倒是不和沈灵均争辩这所谓天下四国的是非,“农桑,是看天吃饭的。收成好了,军队粮饷充足。收成不好的时候,你可知道,这燕京内外,是何等的焦急!试问,若是逢天灾之年,我大燕军队粮饷不足,可此时,齐国或是楚国,大举犯边,该如何是好?” “这行径何等卑鄙,乘人之危,实不是君子所为!”一旁围观的学子之中,倒是有个穿紫衣的直接开口答道。 柳叔荃瞧他一眼,倒是温和一笑,却也带上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灵均方才已是说了,这几国从来不是君子。他们可不懂,何为乘人之危,何为君子所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共识 堪堪布置了许久,冬至才觉着,这有些简陋的驿馆内室,瞧着顺眼了许多。 待冬至打发走下人和军士,瞧向玄汐时,他仍是维持着半个时辰前那个手持书卷细细研读的姿势,仿佛无论这间屋子里发生什么,都不曾打搅他一般。 冬至叹了口气,才欲给玄汐倒杯茶,却听见外头又响起叫自己的声音,便就放下茶盏,走出这内室。 玄汐此时也将目光从手中书册移开,缓缓瞧向外头,便看见冬至脸上挂着诧异和佩服杂糅的奇异神情,走了进来。 “主子,南郡郡守,已是到了驿馆外头,递上了拜帖和印信,正式求见您与冯刺史。” 玄汐脸上神色,倒是十分平静,缓缓道:“便是他想见我,我便要见他?你去告诉冯刺史,他见可以,我啊,便不去了。” “主子?您方才不是还说,他一定会登门。这会儿,既然被您猜中,怎么又不见了?” “我料定他来求见不假,可我没说过,要见他这样的话啊。”玄汐的目光从冬至身上缓缓划过,却是又落回手中书简上。那一眼,虽是无甚表情,可冬至,却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那其中的嫌弃。 “若是冯刺史,遣人来问,要不要见,属下如何答复?”冬至想了想,缓缓道。 “冯仁是个聪明人,不会问的。”玄汐微微一笑,瞧也未瞧他一眼,只是专注地瞧着自己手中的书册。 “主子,您这一本《临川梦》可是看了许久。属下也不知,这画本子,到底有多好看,要您****这么看着。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看的是什么《上清史鉴》呢。”冬至目光落在那书册上头,亦是不由得“啧啧”几声。他****随侍玄汐左右,这书中句子,自也大半熟知,打眼便知是这一本, 玄汐欣长手指,停顿在一行小字之上,“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他唇边勾起一丝可称得上是温柔的笑意,语气轻缓,道:“****翻看,才能读到其中妙处,也依稀懂得,旁人为何手不释卷了。” “属下倒是不知,世上竟有人,比您还痴迷者临川先生?”冬至倒是神色疑惑,瞧了瞧眼前的玄汐,似在确认,他唇边那抹笑意的真实与否。 “梦耶,非耶?生耶,死耶?这啊,都是人间大事。”玄汐叹了口气,倒是合上了手中书册,纤长手指,从那书脊上划过,靛蓝色底玉做的手指,瞧着便叫人觉着,赏心悦目。 “玄大人。”冬至顺着玄汐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得冯仁一脸笑容地从走近,还有几步远,便低声唤起了玄汐,“方才,南郡郡守,朱温来求见了。我给挡回去了。” “有劳冯大人。”玄汐已是坐直身子,一张艳丽而又清隽的脸孔,此刻又是抹去所有表情,端着旁日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只一双眼里,却卸了冰霜,显出几分温度,“冯大人请坐。冬至,给大人看茶。” 冯仁道了句有劳,便也顺势在玄汐对面坐下,待冬至奉上杯茶,轻啜了一口,才将茶盏放在桌上,看向玄汐。 玄汐见他这幅样子,便知他有话要说,倒也露出了个浅浅的微笑,缓缓道:“刺史大人,不知,有何见教?” “南郡郡守朱温,此时已是不可用的了。倒不知,玄大人欲如何做。”冯仁点了点头,神色倒是带了几分赧然之色,显得颇为真挚。 “冯大人不必避忌于我。”玄汐的目光直接与他对上,一片黝黑的眸底,空荡荡的坦然,倒是叫冯仁一震,“玄某,不是嫉贤妒能之人。玄氏之人,亦该有些容人的肚量。您说是不是?” “陛下将我调到高州,说穿了,还不是给您撑腰。您既然胸中有成算,我亦不想插手过多。我瞧着刺史此前,在高阳郡做的就极好。这南郡,继续下去,也无不可。” “玄大人。”冯仁倒是叹了口气,温和一笑,“倒是我小人之心了,有负大人,如此风骨。” “玄某想说的,也不过是一句话。”玄汐倒是也会以一笑,脸上的冰霜之色渐隐,虽是仍是那副清冷样子,却叫冯仁觉得无端亲切,“大人您的顾忌,自有我去荡平,这也是我这宣抚使的职责所在。可是,旁的功夫,就是刺史您的。你我各自做好自个的职责,便是向陛下尽忠。” “冯某明白了。”冯仁双手抱拳,点了点头,“玄郎,果不负,帝京双璧之美誉。” “帝京双壁?”玄汐唇边笑意忽的一勾,比之方才那一笑,倒是霎时生动许多,清冷模样似是一霎瓦解,“您也说了,双壁,在一个双字。负与不负,可不是我一人说的算的。” “冯某说真的,亦是颇仰慕或是说,好奇。”冯仁听他这话,倒是笑意更胜,点了点头道,“那只身可丈量天地的苏郎,到底该是,何等风姿。可惜,无缘一见。” “苏郎倒是个,不世出的人物。”玄汐此时又恢复了方才那如在云端的清冷模样,只是却平白叫冯仁觉着比之先前亲切了许多,“刺史只需好好做眼下这事,自会见到她。” “哦?玄大人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 “既然您如此说,仁倒是要着手做起来了。”冯仁也不追问到底,脸上仍是挂着笑,“现在,便去使人召集底下的县令,明日就在郡守府一一约见。” “冯大人辛苦。” “冯某,先告辞了。” “冬至,替我送送冯大人。” * 冬至回转时,玄汐似是刚刚将什么物件,放回书中。听得脚步声时的动作,倒是叫冬至觉着他无端有几分慌乱。 “送走冯仁了?”玄汐轻咳一声,头也不抬地便问道,那语气平淡的很,瞧不出半点异样。 “这冯大人,可真是雷厉风行。”冬至被他这样一问,当即便点了点头,“说召见县令,明日便能在郡守府将他们聚齐?真是个人物。” “确实是个人物啊。”玄汐闻言倒是冷笑一声,“你以为,他是等我点头之后,才派人去召集这些县令吗?非也,他只怕早就有动作了,只是,寻得我的支持罢了。” “寻得您的支持?” “底下的县令,畏惧刺史,我猜,不敢不来。只是,也畏惧段元,来了也多半会虚与委蛇。我借朱温在此地表了态,那他冯仁难道就不需要立威吗?” “不过是您发难郡守,他发难县令罢了。” “正是。不过,冯仁是连消带打,发难完了,还得用。”(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回返高州 安溪官道前,军士着甲持剑,一字排开。前头的人,打着依仗,声势浩大。队伍当中,一架马车,骨架宽厚,明黄色的帐幔,在四周垂着。五月底的安溪,已有几分闷热,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四周一丝微风也无。 “殿下回京,一路上千万小心。”莫梓苏身后,身材高大的朝阳为她撑着天青色油纸伞,伞面素净,只绘了星点杏花,倒是与莫梓苏的一袭白衣,相映成趣。 “既然还下着雨,先生切莫送了。一月后,朝廷举官,青岩书院的士子也少不得参与,届时,还能在京城见着先生。”燕景云一袭靛蓝常服,衣裳上不绣龙纹,而只有袖口,滚了缠枝莲的纹案,瞧着倒是素净的很,只像个富贵人家公子,“本宫也会对青岩的士子关照几分,先生放心便是。” “有劳殿下了。”莫梓苏拱手在前,微微躬身,行了个臣子常礼。她风姿楚楚,即便是折腰,亦有叫人心折的风骨。 “先生折煞我了。”燕景云扶住她手臂,连忙叫她不要行礼,却是觉着手心握着的人,消瘦的惊人,“先生怎的如此清瘦,还望,多多保重啊。” “这几月来,生意上的事情,繁忙了些,一直在外面,奔波不停,故而瘦了不少。”莫梓苏微微一笑,倒是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站直身子,“殿下勿念。” “既如此,先生何不索性,入朝为官?燕国的太傅之位,父皇一直给您留着呢。”燕景云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目光颇为殷切,“青岩书院,亦可搬至燕京,届时,更会有天下学子,慕名而来啊。” “在下何德何能,能居太傅高位?不敢有负陛下,实在是资质驽钝,难当此大任。”莫梓苏摇了摇头,一张脸上,神色诚恳,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这样好看而又显得坚毅正派的脸,做来实在叫人难以拒绝,“况且,我本就是乡野之人,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因着偶然,得今上赏识,殿下爱重,有了这万贯家财和些许名声。却哪里能奢求,再闻达于诸侯呢?” 燕景云被她这正派而诚恳的微笑,弄得心头炽热。一腔里都是少年人,对师长的孺慕之情,颇是动容。 “先生教我良多,是我师长,如何做不得太傅。只是,我早知先生性子,不喜朝堂束缚,也不过是托辞。您淡泊于名利,而忠于陛下社稷,才是世间之真名士。学生不敢辱及先生风骨,故而也不能强求。可我先前说的话,仍旧作数,这太傅之位,永远为先生虚席而待,只等先生哪一日,想效力燕国于朝堂,教化万民。” “蒙太子青眼,实在惶恐。”莫梓苏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殿下,不如启程吧。” 燕景云倒是点了点头,道了句保重,便也就登上车辇。 这大军和依仗,缓缓动作起来,在这官道上,一路前行。这燕国官道,说是官道,其实不过是,略平整些的土地而已。今日小雨,倒是免去了那大队人马行进时的尘土飞扬。 直到燕景云的队尾消失于眼前,莫梓苏才登上自个的马车,往安溪而去。 “公子今日便走?”驾车的朝阳,隔着并不厚的车帘,声音不高,缓缓问道。 “是啊,高州那边,万事繁杂,我躲了十日出来,也该回去了。”她语音带笑,朝阳即便瞧不见她样子,也能想象得到,她此时唇边带笑的模样,“郦青扮作我这些日子,大概也受够了。” “朝云这几日就要回来了。正巧,枕上也选好了位置。就让他仍以您的身份活动?顺便,便可以将枕上客栈的事情,打点清楚。” “好。枕上选在什么地方了?” “在安溪的九曲涧附近,他们的人准备依山势错落,营造居处,当真是妙极。那地方,我前头未觉得如此幽静美好,如今他们些微规划,倒真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感。枕上无梦而有诗篇,我如今也有些懂了,温先生是如何有底气将客栈,卖的那样贵的。” “你盯着就是。温煦做事,倒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只是他惯在北地做生意,习惯什么的,与此处倒也有些不同,我只怕他有时会不懂燕国的事情,还要咱们,多些辅助才是。”莫梓苏嘱咐道,“毕竟咱们参股出钱,却也不能一点力都不出。” “属下省的。” * 傍晚时分,苏岚与郦安两人,在燕国的小镇上,喝茶歇息。她头上带着斗笠,遮掩住已是洗去易容的本来面目。 “主子,今夜不如住下吧,明日赶路也来得及。”郦安给马儿喂好粮草,牵至她眼前,缓缓道,“高州,不会出岔子的。” “在路上,总是消息闭塞。如此括隐只怕到了关键的时候,我如何能不瞧着?”她叹了口气,“此刻走,明儿早上,便能到达燕国与熙国的边境,明晚上,大概就能到达边境了,届时再休息变好。这一路轻装简从,不就是为了,快些回去。” “您既然执意如此,那便听您的。您既然舍得这千金名驹,如此日夜行进,那属下,自然也就随您。” “那便走吧。” 第三日傍晚,两个人竟是已经回到了高州城下。虽是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风尘仆仆,苏岚的眼睛却是亮的惊人。 “原来,从高州要安溪,可以只用三日的时间。”她长吁了一口气,看向郦安的眼睛里,全是惊喜的笑意,“那我或许,便又可以缩短准备的时间。三年也许,便够了。” “什么够了?” “没什么。”苏岚摇了摇头,“咱们先去枕上梳洗一番,入夜了再回府里。” “远哥已经收到信儿了,二更时分,会撤掉靠近外院西花厅的武士,届时您与我便可回府。之后的半个时辰,从西花厅到您卧房的路上,都不会有护卫,您放心便是。” “好,既然安排妥当,便去好好吃个饭。”(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陇西来信 六月初三,昏迷了十五日的苏岚,在魏国安抵达高州的第三天,终于睁开了眼睛。 高州城,下了三日的大雨,也在这一日的傍晚终于停歇。 这城池里的百姓,倒是尽皆有了蓦地松了口气的意味,只觉着,那青石路,都开阔许多。压抑的空气,也霎时,都飘着泥土的芬芳气息。 “这脸上粉扑的多了吧?”洗去脸上易容的郦青,又露出自个那张娃娃脸,一副怏怏的模样,站在苏岚后头,浑身上下,倒似没有骨头一般。 “这不是大病初愈吗,我觉着得虚弱点吧。”苏岚叹了口气,“你手艺好,你来如何?” “主子看我,像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郦青叹了口气,接过苏岚手里的粉盒,认命地在她脸上继续勾勾画画,“您啊,照着我来,就没错了。” “这次,辛苦了你。”苏岚笑着看他,眼中露出安抚之色,“这几日,可遇见什么人刁难于你?” “倒是不曾,毕竟您,在高州,还是说一不二的。”郦青笑了笑,一张娃娃脸上,笑容却是瞧着轻快许多,“只是,邵刺史来探了几次,我都装睡避过去了。虽是有郑大人陪着,我倒是觉着,他似乎瞧出来什么。只是,我闭着眼睛,瞧不见他神色,也不过是猜测罢了。至于旁的,您‘中毒’的第一日,郑大人便与王维安王将军联手,封锁了整个高州,对所有治所的官员家中,都搜查一遍。处理了那几个人,旁人被他雷霆手段一镇,自然不敢作乱。” “邵徽啊。”苏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是个聪明人,倒不会有什么大碍。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您瞧瞧,现在是不是自然了许多,方才,像个鬼似的。”郦青言语间,停下了手中动作,“又不是一副病西施的样子,我啊,对自个的手艺,愈看愈觉着好。” 苏岚闻言也笑着看镜中人,脸色苍白,却很是自然,唇上颜色也黯淡几分。只眉眼,却闪着病愈后的光彩,显得依旧灵动而英气。 “确实是,大病初愈后,光彩照人的苏岚啊。”苏岚微微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赏!” “那我先谢谢主子了。”郦青听完这话,倒也极夸张地做了个揖,一张脸上虽是疲惫,却仍是笑意粲然。 “你啊,辛苦了半个月,准你歇上几日。”苏岚点了点头,正欲说话,便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 “主子好生偏心,他辛苦半个月,属下就不辛苦?”说话的人听声音,正是郦远。他才绕过屏风,郦青便冲过去,揪住他的脸,使劲一扯。 “你干什么?还恼羞成怒?”郦远身量比郦青略高了些,郦青又是脸嫩的长相。此时郦远含着戏谑神色瞧他,倒是颇像是兄弟之间的模样。 郦青倒是撇了撇嘴,一张娃娃脸,做这表情,更显得委屈而生动。 “方才看远哥你,竟是开了个玩笑,实在是叫我意外。于是便捏捏你的脸,瞧瞧你是不是易容的,你倒好,这般对我,实在叫人伤心。” “主子,收到了封信。”郦远瞟他一眼,话都没说一句,便不理会郦青。看向苏岚的时候,脸上神情倒是很有趣,既有些严肃,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奸计得逞的欣喜。 “哦?什么信叫你巴巴送来,主子回来连个囫囵觉都还没睡上,一会便要去见高州官吏,你偏选这时候送来,不是十万火急,你倒是自个试试。”郦青戏谑一笑,也已隐约猜到,这信的来历,却是仍旧凑趣道。 “是陇西李氏的惠安夫人写给您的。”郦远仍旧不理郦青,倒是恭恭敬敬地从胸口取出个信封。苏岚坐着,而他站着,却也从从容容地躬下高大的身子,将信,递到苏岚掌心。 “惠安夫人?苏阮啊。说起来,她可是我姑姑,与我血缘近的很。可老爷子,在我印象中,却从不曾提起过她,就好像我苏家没有这个人似的。”苏岚接过那封信,一边拆开一边道,“可我私心里,确实还挺仰慕她的。是个人物,能在几乎是绝境之时,将那样一手烂牌,打成如今局面。这个女人,可谓是,妾心如铁啊。” “你猜猜,这封信,是和我求饶还是,威胁与我,或者说,是与我合作?”苏岚将那信纸抽出来,并不急着展开,却是笑着问向郦远。郦远摇了摇头,苏岚倒也只是浅淡一笑,便将那信纸展开。 这时,一股极浅淡的气味便在这室内弥散。这个香气浅淡而久久不退,闻着极是雅致,又显着高贵的很。 “瞧,这惠安夫人的牡丹香,倒是极品。这人,叫我更是好奇,想来是个极美的人啊。” 苏岚那本是含着浅淡笑意的神色,在读了几行之后,却是笑意缓缓退去,瞧着,整个人都严肃了许多。见她不再玩笑,郦远与郦青亦是噤声,站在一旁,恭敬地很。一霎时之间,这内室,便是一片的安静。 约莫一炷香之后,苏岚才缓缓放下手中那薄薄的两页信笺,神色倒是一片平淡,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她手中动作顿了顿,倒是起身径直穿过这寝居正堂,往东厢那间简易的小书房而去。郦远与郦青对视一眼,亦是沉默跟在她后头。 “这惠安夫人,当真是好手段,可惜我不是个男人。”苏岚在那桌案后头坐定,便随手将那两张信纸,往桌上轻轻一抛,卷起绣着缠枝莲纹路的烟水蓝色袖口,自个磨起墨来,“只是,我先头倒是低估了她。这个人,大概是,在剧本里头很活的很久的那种大反派吧,还难得地,不讨人恨。” 郦远倒是当即上前接过苏岚手中墨条,郦青亦是执起条帕子,给她擦了擦手,只两个人皆是一头雾水样子,倒是没有听懂她方才言语中意思。 “我目下在高州,身边有郦安,足够保护我了。”苏岚从郦青手里接过那条帕子,缓缓道,“阿青,你啊,明日便回趟京城,也就当回去歇歇。” “主子?”郦青倒是不解地看向苏岚。 “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是我的长辈了。”苏岚摇了摇头,倒是对郦青一笑,“我倒是要让她知道,我苏岚,可不是好欺负的。” “你明儿回去,替我送信给大少爷。大少爷收到信之后,便知道该如何做了。你在京城,大概会停上几日,届时好好休息,再选上些得力的人。之后,便听大少爷的吩咐,直接去陇西。” “这么早就动手?”郦远倒是皱了皱眉,问道。 “不,咱们这回,给玄汐摇旗呐喊,不过,要卖力些才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恭候多时 “月涌亲启。” 玄汐收到苏岚信笺时,瞧着信封上那铁画银钩写的公正漂亮的四个大字时,却是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小心翼翼地破开信封,玄汐那隐隐带笑的神色,倒也霎时凝滞起来。欣长手指,倒是不由自主地点在纸上,一双好看的眉毛,亦是皱了起来。 待翻过那两张带着牡丹香气的信纸,底下那一张,质地明显不同的信纸,倒是叫他神色轻松了几分,虽仍未露出笑容,整个人的冷意,却也是荡然无存。 那张纸面上泛着黄色,龙井茶叶嵌于其中,倒是制得颇为精巧。金粉之下,隐隐可闻到,龙井香气。 “此乃陇西李氏惠安夫人亲笔,寄送高州,展信之后,思量许久,决意转送玄郎手中…… 惠安夫人,虽立身深宅,而绝非无知妇人。察其信中之意,不难推断,归远侯之意亦暗藏其中。惠安于李江沅之影响,似远超你我之预见…… 岚已修书京中,请兄长代为筹谋。我意如此….. 吾之筹谋,已咸使君闻之,而施行之力,仍仰赖于君。 君处雍州,要冲之地,还盼珍重,慎之慎之。只,惠安妄以长辈之身,威胁于我,实难忍耐。何人皆敢妄称苏岚之姑母?实乃笑话。盼君为我一平心头之怒气。隐之于高州。” “你啊。”玄汐缓缓合上那封信笺,叹了口气,倒是无奈一笑,口中吐出的这两个字,却是笑意多过叹息意味。 他站起身,却是从书架上,取下个烛台,用火石一擦,便点起火焰来。他缓缓摩挲了一下,那龙井信笺,略显粗粝的表面,将它凑近那火苗。那薄薄信笺,一霎时便被火苗席卷,将他脸孔映的亦是亮起一片。 空气之中弥散起一股清苦味道,倒像是四月里,安溪茶场炒茶时,那股苦涩又甘冽的味道。 “冬至。”待那信笺全数燃尽,玄汐才提高声音,对着外头道,“你去请刘玉成过来,顺便,去瞧瞧冯仁那帮县令如何了。” * “您在驿馆里,呆了几日,都不曾出来街上转转,亦是不肯露面。怎的今日,还主动要我,陪您上街来?”刘玉成与玄汐皆是一身常服,并肩走过南郡街头,身后一个随从也无,“还一个人都不带,您不知道,自个如今在有些人眼里,可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恨不能,对您除之而后快。” “如今只你我两人,反而并不惹眼。”玄汐瞧也不瞧他,语气清淡,“若是带着一群人,不就明晃晃地告诉,那暗中窥视之人,我便是玄汐吗?” “您生着一张世间罕有的脸孔,即便只有你我二人,亦是惹眼的。”刘玉成倒是习惯了他这幅冷淡脸孔,唇边露出个玩味的笑容,“您得承认,如您这般的人,在何处,都是藏不住的。” “这我自个也是知道的。不过,已经如此招摇了,也不需要,再带些人,张扬声势,只你一人衬我,便够了。”玄汐倒是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出的话,却是叫刘玉成,不知如何去接。 “前头有家茶楼,瞧着倒是十分幽静的样子。你陪我去坐坐?”玄汐不待他答话,便自顾自地往那茶馆走去。 “这茶楼,大同小异,有什么可去的?”刘玉成虽是跟着他,却是嘴里轻声嘟囔着。玄汐本来走在他前头半步,听他这话,却是半回头看他。那一双眼,微微眯起,瞧着霎时便危险了起来。 刘玉成见他这神色,却是忙不迭地捂住自个地嘴,谄媚一笑,便低垂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这茶馆。 “可有雅间?”才进了茶馆,刘玉成便主动问道。 那小二忙不迭地上前,一打量这两人,便是生面孔。只是,皆是穿戴不凡,容色俊美,尤其是玄汐,生的可不是俊美二字便能形容的,一霎时便知道这二人身份定是贵重,登时便挂着满面的笑容。 “二位贵客,楼上确有有雅间,景致极好,又安静的很。您二位啊,请上二楼吧。” “一壶,正山小种。茶点随意,少些甜便是。”玄汐缓缓开口道,“给我们选个,能说话的地方。” “您这边请,小的这就给您准备去。”将二人让入二楼靠里头的雅室,那小二便满脸堆笑地退出室内。 “这小茶楼,景致倒是不错。”刘玉成目光顺着那窗口看出去,却并不是临街那一面,靠着后头,倒是民宅小巷,正对着那几家,院里中央倒是都种了棵树叶茂密的高大树木,“那是什么树,怎么家家都种?” “那是石榴树,是雍州这一带的风俗。”玄汐神色仍是方才那样子,变也未变,便缓缓道,“雍州和陇右四州,皆有这习惯。” “您带我出来,不会就是为了,来这喝这并不特别的茶吧。”刘玉成见他说话,便笑着看他,“您这是,想算计谁?” “等着就是了。” 两盏茶功夫,刘玉成已是吃了三块枣花糕,却仍不见玄汐说话。正要不耐烦地开口,却听得外头小二的声音响起。 “段…段老爷?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可是有两个青年男子,生面孔,其中一个穿着黑衣裳,生的极好,在你这喝茶?” 听了这话,刘玉成脸色霎时一变,便也猜到,玄汐这一行的目的。玄汐却是露出今日第一个小脸,以口型缓缓道:“去叫他进来吧。” “正是,他们就在里头的雅间,松云。” “可否代为通传,就说,我要见他。” “烦劳您等会,小的这便去,这便去。” 雅间的门,未待那小二到,便缓缓被人打开,刘玉成含着假笑的脸,现了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着枣色绸衣的老人,与他堪堪相对。 “这位,可就是,段太府?” “正是老朽。” “郎君等候多时,您请。” 段元倒是点了点头,一张脸上,那自矜的神色,倒是叫刘玉成瞧得分明。 “如此,多谢刘将军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面见段元 段元话音刚落,还未动作,刘玉成身子便向后一转,只留下个背影给他。 他气息霎时一滞,一张虽是保养得宜,却仍难掩皱纹的脸上,泛起尴尬神色。 段元于是轻咳一声,也走进了这间唤作松云的雅间。 一身枣红色绸衣的段元,发已是半百,精神瞧着倒是矍铄,一双眼,眼角细纹密布,却是藏着掩不住的精明。 玄汐正瞧着那轩窗外的景色,只留了个背影给段元。他一袭黑衣,侧倚着窗棂。挺拔身姿,如松竹柏木,不见容色,却已成风骨。 段元倒是微微一愣,却也还是从容一笑,道:“这位便是玄郎吧?” “呵”,玄汐轻笑一声,可怎么听,都叫人听出了一股子嘲讽的冷意。 “玄大人?”段元又道了一句,语气倒是迟疑了一些,语速亦是快了些许。 “你便是段元?”玄汐道了一句,随着就缓缓转过身来,眼光只在他身上落了一下,便坐在茶桌边,“您年纪也大了,坐吧。” 段云被玄汐这冷冷淡淡的语气,给噎了一下,脸色立时便沉了几分,脸上虽然仍是挂着笑,瞧着却是有些许僵硬。 “玄郎风姿卓然,确如传闻所说,真是少年才俊啊。”段元坐在玄汐对面,用那一双亦是有些浑浊的眼,瞧着玄汐,唇边笑容倒是自在了几分,端着一副老者的姿态,缓缓道。 正给段元倒茶的刘玉成,被玄汐眼神一冰,那端着茶壶的手腕,也不由得一颤。他忙用另一只手,按住微颤的手腕,尴尬一笑,堪堪稳住了茶壶,倒是没将茶汤洒落桌面。 “玄某不才,被陛下点为宣抚使。此前,倒是在西北将军府,做了个西北督军,官位在我同辈之中,亦不算太高,堪堪三品。”玄汐唇边勾起个浅浅微笑,一只莹白的手,拈起桌上的青瓷茶盏,在唇边一顿,这漫不经心的动作,却是有着叫人心折的风雅,只是,他那一双眼,却是冷的无一丝情感,“段老爷您,致仕之前,我没记错的话,应是三品太府。只是,您如今致仕,又无封爵,若呼我为玄郎,倒显得有些不庄重了。不过您既然年岁大我许多,汐亦不能强求您以大人呼之。” 玄汐说完这一大段话,倒是低头喝了口茶,一脸的云淡风轻,虽是显出冷冰冰的疏离,可被他那盛极的容色一衬,便又成了谪仙人模样。 段元的脸色自他张口,便一路黑下去,待得玄汐最后一个字说完,段元的脸色已是黑的不能瞧了,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玄大人如此,倒是叫段某不知如何是好了。”段元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敲,“你出身名门玄氏,却不想,如此少年气盛。所谓帝京双壁,竟也不过就是如此一个黄口小儿罢了。” “黄口小儿,还劳段老爷您亲自拜访?”刘玉成倒是瞧出其中门道,缓缓一笑,眼中客套之意,倒也全数散去,只剩下带着几分戏谑的嘲讽之意,“至于清原玄氏,二百余年的名门,这国公府,想来也不是您能妄加评议的。” “只是,此处是南郡,是雍州,不是长平更不是清原。规矩,也有所不同。起码,长幼、资历之序,倒要排在门第之前。当年,我亦在京兆留居多年,彼时还曾和今日的太尉大人平辈论交。”段元一双浑浊的眼,亦是不再掩饰其中冷意,“您初来南郡,似是对此地尚不大了解。至于郡守朱温,我对这孩子倒是颇有几分了解,你如此贸然地便将他的郡守之印夺去,是不是欠考虑了许多。” “可我只知道,无论是南郡还是雍州,或是长平、清原也罢,都是大楚,都是纳兰家的天下,都是这今上的治下,都是延熹年间。”玄汐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你我都该听,当今天子之令吧。” “段老爷,您所作所为,我若真要一一追究,您这晚节怕也不保。若非看在故人的情面之上,今日,我也是可以不见您的。” “年轻人,你当真以为,在这南郡,凭着一道圣旨,凭着你这家世,你便能事事如意?”段元亦是冷冷一哼,一张脸上已是难掩怒气,苍老的皱纹,一霎时便明晰的可怕,“你还真是太天真了。” “我确实年轻,天真与否,您却没资格评断。”玄汐缓缓道,“只是,我想告诉您,你已经老了,睁开眼睛,瞧瞧这世道。倚老卖老这一套,在我这,从来都行不通。” “括隐一事,天下大势,我奉劝您一句,莫要负隅顽抗。”刘玉成瞧着两人之间已是僵滞的气氛,插了句话,却是瞧着段元道,“今上心意已决,您以为自个能有何用处?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若是顾忌背后那撺掇您的人,也没什么必要。你当真以为,就凭他们,也扛得住今上的锐意吗?” “世家的根基之深,能力之强,两位难道不知?陛下的意志坚强与否,老朽不知。老朽只知,你们口中的‘他们’,若是一力抵抗今上,今上也得妥协。纳兰家的天下,难道不是靠世家扶植的吗?”段元轻蔑一笑,看向刘玉成的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似在嘲笑他年少天真一般。 “你们这些清流出身的,为官时,口口声声咒骂世家,却没想,您私心里,竟是如此仰慕世家。”玄汐倒是笑出声来,“是啊,他们确实实力不俗。可这都不是,你被逼着来与我对上的原因吧。” “二十多年前,南郡最有实力的人不是你段元,甚至,你这官途都要折损在这雍州了。那等无力的滋味,你怕是许久都没有尝过了吧。”玄汐说完这话,段元刚欲开口的动作,便生生顿住,“许氏,是因你而垮掉的。可,许氏是怎么垮的,我真是有些好奇啊。许氏收租,引发械斗,当家少爷死在了农户之手。可许氏为何不借官府之力,惩处暴民,却自个烧了那村子?而且,既然烧了村子,怎么就死了寥寥几户人家,而村子都烧没了?” “段老爷,不如给我解释解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蛇打七寸 玄汐这话说完,段元脸上神色,可谓是精彩的很。 他额角,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握着茶盏的手,更是不自觉地收紧,手背因用力,隐隐泛出白色。他脸上虽是瞧着仍显着镇定,可已不复方才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玄大人可知道,这事是何人为我遮掩过去的?”段元稳了稳情绪,倒是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来,眼底的阴狠,一闪而过,却都落在了玄汐的眼里。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好以此来发难你。”玄汐倒是出乎段元的意料,轻轻点了点头,“毕竟,我父亲所为,做儿子的也不甚清楚。若是真被牵连着咬上一口,虽是不痛不痒,倒也伤了脸面。况且,翻许多年前的旧账,并不是手腕高超的人,该做的事。而玄某,倒也自诩手腕不错,并不大想,自打嘴巴。” “手腕高超?你好大的口气。”段元心中倒是打起鼓来,瞧着对面玄汐气定神闲,那副样子,却像是真握住了他什么把柄似的。 “您啊,当真是为官者之中的翘楚,小心谨慎,兢兢业业。我啊,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了些眉目。”玄汐面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衬着他那张艳若桃李的脸,禁欲之中,无端勾起几分惑人心魂的意思,“可也不好贸然就捅出来,万一弄错了,反被说成是污蔑于您,便不好了。” “玄大人您既然如此说了,那又何必兜圈子。有什么话,直说吧。” “您啊,之所以,一力与我作对,是被人撺掇着的,这我很理解。毕竟,您家二公子,可在他们手里攥着呢。我记着,二公子现下倒是仍在南郡吧,给您夫人做寿,当真是事母至孝啊。您顾忌爱子,迫不得已,此举说来,当真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他在陇西为官,我因而有所顾忌,这似乎也没什么吧,人之常情,谁人不知?” “可是,不是自个亲娘,还能这般大老远的跑回来给做寿,这才说明,您家二公子教的是真好。您多疼几分,也是理所应当啊。” “咣当”一声,段元手里握着的杯子,在地上顷刻,便摔得粉碎。一张老迈的脸上,慌张之色,再也遮掩不住。 刘玉成虽是对玄汐口中所说的段元二公子一头雾水,见得段元如此反应,亦是知道,玄汐这一出手,到底是打在了段元的七寸之上。 “你都知道些什么?”段元缓缓开口道,语气颓唐却又透着极深的阴狠。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玄汐倒是缓缓勾起个笑容,“不得不说,尊夫人,好手段。” 玄汐脸上仍是挂着那不带着一丝温度的笑容,他笑起来时,一张脸上的五官本是更加明艳,此时落在段元眼里,却无端,好似妖异。 “在下家中还有些事情,如此,先告辞了。”段元猛地站起身来,倒是将刘玉成给吓了一跳,竟没想到,这般年纪的人,还能动作如此激烈。 “您上了年纪,出行啊,千万小心才是。”玄汐亦是缓缓站起身来,在这会面之中,第一次露出来了些晚辈的姿态,“您请。” “你想怎么做?” “您不必与我多说了,我这人生性顽固,既然决定与您对上,就绝无转圜。”玄汐低低一笑,“您有什么手段,尽可使出来了。否则,便不再有机会了。” 段元听他这话,冷冷一拂袖,便推门而出。姿态盛气凌人,却叫刘玉成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 “您,到底握住他什么把柄了?他二公子怎么了?”待得那店小二将那粉碎的杯子清理干净,神色明显比方才还要惶恐恭敬地退出室内,刘玉成才刻意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嗓音缓缓问道。 “有人给我写了封信,说的有些含糊,她,似乎也不十分清楚内情。我于是,便试他一试,没想到,真的被料准了。”玄汐笑着摇了摇头,“可能是,因有人相助,我运气格外好些吧。” “有人?谁啊。” “那人啊,可是绣衣春当霄汉立的得意之人。” “那您接下来预备怎么做?” “我已经写好了折子,由亲信之人送往京城,估摸最迟后日,陛下便能看见了。” “折子?您参段元还是朱温?” “都不参,我参高阳郡守他,玩忽职守。” * 周国,邺都。 “怎么睿王爷今天还不来上朝?”早朝散后,魏则中几步追上将要走下殿前石阶的梁仪,低声问道。 “王爷不是上表称病吗?或许是前头监国,诸事烦忧,累坏了吧。因而,这次病的比较重,多休息几日。”梁仪笑了笑,说完话,便就继续往台阶下头走。 魏则中连忙拉住梁仪的衣袖,道:“你是睿王爷的心腹,怎的也没去看看他?” “那国舅爷您可以去啊,顺便替微臣,转达问候。”梁仪皱了皱眉,倒是仍是笑着。 “睿王殿下要是知道你这般没良心,不知该多伤心。”魏则中眉头皱的很,一双眼毫不掩饰地瞪向梁仪,倒是弄得梁仪一脸的哭笑不得。 “国舅爷自个想想,殿下若真是不好,以他与陛下的情分,陛下早便亲自登门去看他了。退一万步,陛下就算不自个儿到王府里头,也会遣太医过王府里去瞧病啊。”梁仪叹了口气,瞧着眼前这一脸真诚地关心司徒岩若的魏则中,还是将他扯到一旁无人注意的地方,缓缓跟他解释着,却也忍不住说他一句,“瞧您平日里多精明一个人,怎的这一回就想不清楚呢?” “我并非不知,称病不朝,或许算是种手段。只是,我觉着,王爷他没有称病不朝避锋芒的理由啊。” “我的国舅爷啊,您今儿个,好像当真没带脑子。”梁仪暗暗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殿下前段日子,做的什么?监国!自古以来,监国这事,都不好干啊。” “你是说,殿下怕陛下猜忌,因而才称病回府,不问朝事。” “正是如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司徒养病 温煦被司徒岩若的管家引着,往王府后头去见他。一路上,倒是仔细打量他这王府摆设。 司徒岩若的王府面积大的很,其中布置的极为精巧却又不失大气,装饰的器物,皆能瞧出华贵来,足见他势力不俗,又深得司徒岩卿的宠信。 “王爷瞧着精神倒还不错。”这瑞王府里,后花园也开出好大一片的水面,司徒岩若便在那临水的六角亭里,等着温煦。 “你这话说的,倒真像是瞧病。”司徒岩若倒是一笑,语气轻飘飘地让人捕捉不住,而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神色,却又叫人瞧不出半点笑意,“只是,瞧病你还两手空空,这就说不过去了。” “是在下疏忽了。”温煦夸张地做了个揖,便笑着在司徒岩若对面坐下,“不过,在下还真是受宠若惊。听说,您这几日闭门谢客,我难不成是第一个见着您的?” “正是。”司徒岩若点了点头,一副认真的样子,倒显得有趣,“只怕这会儿,你温煦的名字,要在整个邺都都闻名了。” “那还得先谢过王爷。”温煦又是笑着抱了抱拳,一脸谄媚,“要知道,我们做生意的最喜欢您这样的作为。这个词啊,在我们行话儿里头叫,名人效应。” “名人效应?”司徒岩若失笑道,“这词听着新鲜,不过,这意思细细一品,倒还真是这么回事。” “我目下,正在邺都筹建客栈。说来,还要多谢您,给我弄了个周人的户籍,我才能在这邺都行走如此方便。”温煦点了点头,缓缓道,“为了谢您,我啊,也备了份礼。” “哦?”司徒岩若故意夸张地上下扫视着他,却是一副嫌弃神色,“您这礼似乎不大啊。” 温煦倒是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张叠好的黄色油纸,铺展在桌面。 “这是枕上在邺都开设的分店的第十三间客房。”温煦指着那墨线画着的房屋草图,“我啊,把它赠给您。这间房,日后就给您留着。您来也好,不来也罢,都是您的。” “温老板真是有心啊。”司徒岩若的目光落到那张草图上头,虽只是个草图,可瞧着却不像是寻常的墨画出来的,线条发灰,又极精细,只是瞧着,便能将那房屋,想个大概。 “不敢。”温煦摇了摇头,又是一笑,“您瞧,这图是用炭笔画的。这炭笔可是个好东西,近日来,碧山书局就在卖着。邺都的碧山书局,殿下您还没去过吧?” “就算本王,占了你票号的四成干股。”司徒岩若噙着笑,睨他一眼,“可你这样占便宜,也不大好吧。本王这块招牌,就这么好用?” “自然好用。谁不知,睿王司徒岩若,就是周国的风向,迷倒了多少闺阁少女,哪个周国青年,不想做您这样的人。”温煦继续带着笑,一个劲儿地拍司徒岩若的马匹,“您可是司徒安仁。” “得了吧。”司徒岩若摆了摆手,“你若是跟本王继续说这个话,就回吧。礼物呢,本王姑且就收下了。” “我来,确实还有件事,要和王爷说。”温煦叹了口气,“辽梁顾氏,似是嗅到了点气味,派人与我谈了铁矿的事。我瞧着不对劲儿,这才登门拜访。” “哼。”司徒岩若脸上的笑容霎时便收敛,随着这一声冷哼,整个人都锋利起来,“原来温煦温先生您,在这等着本王呢。顾家找你麻烦,你便自个径自登门来了。你倒是真不想我消停几日啊。” “小人不敢。”温煦微微一笑,倒是缓缓道,“只是,温煦人微言轻,在您几位大人物面前,什么也不算。又不敢轻易得罪谁,既然决心跟您合作,那就得好好受您庇护,不是?” 司徒岩若仍旧是挂着那不散的冷意,瞧着温煦的眼神,带着几分叫人心尖儿都发颤的探究。就在温煦被他看的有几分发毛之时,却听他低声一笑,道:“好你个温煦,这样算计我,可我还不能不管你。” “这件事,本王会为你处理,你也不必担心了。顾氏,不会再找你的。” “只是,相应的,本王也有件事,要你去办。这事不难,却也不是很好做的事。本王想了好几日,都没找到合适的人,今日见你,倒是解了我的麻烦。” “王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从,一定全力去办。”温煦叹了口气,却是点头道。 “你啊,这几日去趟谢府,也不必刻意提及你我渊源。”司徒岩若见他识趣,脸上神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你啊,备些皮货送给他,顺便和他谈谈,辽梁的皮货买卖。” “他若不见我呢?” “他不会不见你的。”司徒岩若微微一笑,一双眼里,满是戏谑神色,“起码这段时日里,你温煦,在邺都还会吃的很开。毕竟,你是我称病期间,唯一一个见到我的人啊。” “小人明白了。”温煦亦是露出个有些狡猾的笑容,缓缓点了点头。 送走温煦,司徒岩若转身便进了自个的书房,还没坐下,便又听见管家在外头说话。 “王爷,国舅爷在府外求见,您看,见还是不见?” “魏则中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司徒岩若在书案后头坐下,缓缓道,“他喜欢喝白牡丹茶,备上一壶吧。” “是。” * “王爷,您这几日,怎么都不上朝?”魏则中才被带入司徒岩若的书房,便叹了口气道,“在府里连面都不露,您可知道,外头议论成什么样子了?” “坐吧。”司徒岩若微微一笑,指了指下首的太师椅道,“先喝杯茶,我得了点上好的白牡丹,你尝尝。” “先头是我傻了,以为您真的病了。昨日梁仪,倒是点醒了我,您原来是在避陛下的风头。”魏则中也不喝茶,看着司徒岩若,便皱起了眉,那风中白莲的模样,倒是顷刻瓦解,“早知如此,我早几日,就该来看您。” “你来,我也是不会见的。”司徒岩若摇了摇头,“其实今日,你也不该来。只是,我怕你多想,才见你的。” “您可知道,这几日朝廷上都在议论什么?你要是知道,还能在府里这么呆住?” “不就是,群臣都在议论,说今上无子,国本动摇。叫陛下这一病,给这帮人,都吓着了。皇后娘娘这几日,也不好过吧。你记住,沉住气,不要和他们置气。若有机会见到娘娘,也替我传句话,就说,宗室不会对她不利,她稳住阵脚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您既然知道,怎么还像是没事人一样?”魏则中惊讶地问道,一张脸上神色有趣的很,“您可知道,陛下今儿发了好大的火。您不在,陛下可叫这些人给弄得焦头烂额。” “就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露面啊。”司徒岩若摇了摇头,自个喝了口茶,才继续道,“陛下无子,最接近皇位的人,是谁?” “是您。”魏则中不假思索地便道,说完这话,倒像是被自己吓住一样,捂住了嘴。 “你既然知道,还撺掇我这时候露头吗?是想逼我死,好给你外甥扫清障碍不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兴师问罪 楚国,长平,太和殿。 五鼓初起,将欲趋朝。如今,日头长了,这上朝的时辰,也隐隐可见日光,长街之上,倒是不见了火把满街的景象。 众臣还没从早起的倦怠之中清醒过来,便听见那十二鎏冕之后,纳兰瑞的声音。 “朕啊,前日收到了个折子,是宣抚使玄汐上的。”玄汐两个字一出口,底下的人,便一个激灵,如今玄汐在雍州做宣抚使,可谓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是朝廷关注的焦点,“玄汐在奏折里,参了个人,朕觉得还挺有意思,便和诸位说说。” “他参的这个人啊,是高阳郡的郡守,名叫,段胥。”纳兰瑞语气温和,倒像是在和底下的臣子聊天一般,“他参段胥什么呢,也很有趣,参他玩忽职守。原来啊,他母亲,今年做寿。他这个小儿子呢,便从高阳郡赶回雍州南郡给母亲庆生。这也无可厚非,可他母亲生日过了,他这个小儿子,还滞留在南郡,并不回返高阳。玄汐作为宣抚使,知道了之事,就给朕上了个奏折。” “玄汐有句话,朕觉得很有意思,和诸卿分享一下。他说,孝道乃人伦大道,事母孝亦当然,能事嫡母孝则更为难得。然,事天下孝,事职守忠,亦乃大道。二者在段胥一事上并无冲突,而段胥则弃事职守只大道,独尊孝道,是为不智,因而参之。” “诸位,怎么看这事?” “臣以为,玄大人说的有道理。并非不让他尽孝,只是,孝尽完了,就该尽忠了。”朝堂上一向鲜少说话的刘彬,此时却是主动开口。他身边的苏峻看了他一眼,倒也并不意外。如今刘玉成跟在玄汐身边,两个人目前为止,算是被绑在了一起。那刘彬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就得支持玄汐,也算是保护自己的儿子。 “臣倒是觉着,玄郎这回,管的事情,未免琐碎了些。”王钰近来一向的李江沅示好,亦知道这高阳郡守,乃是他的人马,自然也得出言,“玄郎是去做括隐的宣抚使的,倒是管上了人家的家事,这何尝,不是他玩忽职守?” “王大人怎忘了,玄大人到南郡第一日,便罢免了南郡郡守。如今南郡尚无主官,他与刺史冯仁,品级相当,一道管着这南郡,也是应当。既然是管着南郡,那郡里面的大事小情,都合该他着眼。况且,高阳郡守在南郡,就算是外官,他作为宣抚使,多加关注,也是自然。这非但不是玩忽职守,更应当被赞誉为恪尽职守啊!”沈毅瞟了王钰一眼,缓缓出言,玄汐本就和他沾亲带故,平日里关系也好,他自然要帮衬,况且,王钰和沈毅一向也不对付便是了,“您真是叫下官有些疑惑,这吏部考校官员,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您身为吏部尚书,竟然将如此贤臣之举,说成是玩忽职守,反而,真正玩忽职守的人,您还给他开脱,还真是叫我,有些不懂了。” “你!”王钰一阵气急,指着沈毅刚要反驳,便见苏晋摆了摆手,示意有话要说,却不敢再出声,只得将这阵火气,压抑下去。 “老臣若是没听错,方才陛下说了句,事嫡母?阿汐这孩子是这样写的?”苏晋微微一笑,“臣年轻的时候,和这段郡守的父亲,还有几分交情。隐约记着,他家两个儿子,俱是夫人所出,既然如此,怎么还扯上了嫡母庶母的事呢?太尉,我年纪大了,你记不得记得清楚这事。” “回陛下,臣亦和这段元年轻时相处过一段时日。也记着,他这兄弟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皆是嫡出。这段元府中,也无侧室,年轻时候,还算是个美谈。”玄昂被苏晋点名,亦是微笑着说,“倒不知,我这长子,为何偏要写上这句话。” “既然两位国公,都有此问,朕瞧着,不如辛苦沈侍郎,去查查户籍吧,也算是解了在座诸位的疑惑。段元这人,朕亦是有所耳闻,也算是,给他正正名声。”纳兰瑞点了点头,“至于这个段胥,朕觉着,是得罚,还得罚的他心服口服。这事不大,可若是轻纵了,那便难保这风气一开,朝野上下,纷纷仿效,便不成了。” “不过,这事,可以等他这户籍,查完了,一并解决。” 纳兰瑞这话,刚刚出口,底下敏感的臣子,便嗅到几分不一般的味道。似乎今日,朝廷上最有权力的几个人,都把眼光投到了这小小郡守的户籍之上,一个所谓嫡庶,竟然惹得当今天子垂询,便已是透着,不寻常的味道。 那些脑子转的更快些的人,倒已是觉察,玄汐这几个字,绝不是画蛇添足,而今上,这念奏折查户籍的举动,也绝非心血来潮啊。这只怕是,君臣之间,合演的一场大戏。 站在刘彬身边的苏峻,却是勾起一抹,极难察觉的笑容。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他飞快地与刘彬对视的那一眼。 * “侯爷,延平侯来了,不待通传,直接便往咱们侯府里头闯。下人们,不敢拦他,他估摸马上都要到您这书房来了。”管家一路小跑,到得李江沅面前时,已是气喘吁吁,并不胖的身子,额头已是开始流汗。 “延平侯?”李江沅眉头一皱,叹了口气道,“既然来者不善,那也躲不掉了,你去请,我就在这见他。” 这延平侯邢鹏不是旁人,正是这归远侯夫人邢氏的父亲,李江沅的正头岳父。李江沅叹息着,便到了书房院前,虽是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也只得在此迎接邢鹏。 “哼。”邢鹏身后还跟着一串李家的仆人,他瞧见迎候在那的李江沅,便是冷冷一哼,倒显得很有气势。 邢鹏瞧着五十许年纪,身子倒是难得没有发福,蓄着须,不难瞧出,年轻时也该是个清隽书生样的人。可邢氏偏偏是陇西四家里头,唯一一个,明面上就任着军职的家族。这邢鹏亦是三年前,才卸了武职,交由自己的长子继任。 “岳父大人来了,小婿未曾远迎,失礼失礼。还请岳父大人,莫要责怪才是。”李江沅瞧他近了,便从容行了个晚辈的子侄礼,倒是颇为恭敬,瞧不出半点不耐来。 邢鹏却是冷冷一哼,看也不看他,并径直往他书房里头去。李江沅便就自个直起身子来,亦是皱起了眉毛,却也一个字都没说,便跟在他后头,却是暗中递了个眼色给站在一旁的管家。那管家是他多年心腹,见他这眼神,便知了李江沅的心意,登时,便离开了这书房院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书房对峙 邢鹏一进这书房,便坐了上首位置。冷着一张脸,瞧着后头跟进来的李江沅。 “岳父大人。”李江沅脸上挂着儒雅的笑,在他下首位置,坐下了,“您怎么亲自来高阳了?若有事,使人叫小婿去您府上便是。” 邢鹏并不言语,只瞧着李江沅,那眼珠动也不动,目光冷厉,不带半点儿温度。 “您喝些什么茶?我使人去泡,便是了。”李江沅依旧是那副笑容不改的模样,语气也殷切,“倒是我疏忽了,须得先安排人给您收拾间客院来。您来,容娘还不知道吧,她那性子,若知道您过来,不知该多欢喜呢。” “来人呐,去告诉夫人,就说岳父大人来了,叫她妥善安排便是了。”李江沅说着,便伸手招了招,廊下的小子闻言打个了千儿,便一溜小跑转身而去。 “夫人?不知是哪位夫人。”邢鹏倒是露出个笑容来,一张脸仍是冷的如冰霜一般。 “自然是容娘。”李江沅脸上的笑容,变也未变,仍旧是那副模样,一双眼里,倒是盛着十足的疑惑之色,像是不明白为何邢鹏会有此一问,“您来了,论情论理,都该是她这位侯夫人招待啊。” “可我听闻,你这归远侯府的中馈,不在老夫人手中,也不在容娘手里,似乎在你那寡嫂手中,是也不是?”邢鹏语气不疾不徐地问道,却也不和李江沅兜圈子,直截了当地便问道,“容娘这侯夫人,当真能安排我这个老头子的事情吗?” “惠安夫人确实掌着侯府的中馈。”李江沅脸上的笑容,霎时便有些稀薄,一双眼并不去瞧邢鹏,而是落在那多宝阁上,“这中馈本就是母亲交给她的。我继任归远侯时,尚未娶容娘过门,于是她便顺势执掌中馈。如今,她就孤寡一身,膝下一儿半女也无,这掌中馈,也算是个排遣。至于容娘,世子和词娘,年纪都不大,她教养两个孩子,难免分身乏术,不掌中馈,未必不好啊。” 邢鹏听他说完这好长一段话,倒是登时便冷笑出声,一张脸上的神色,冷漠如刀锋。虽是并未有何举动,李江沅却也知道,自己这个岳父,此时怕是已经,怒火中烧,不可遏制了。 “中馈做排遣,还是你怜惜容娘,这样的道理,我倒是头一回听。这事到底是你家事,我不好过问。可另外一件事,你必须给我说明白,我的外孙,你的长子,为何会在前几日落水?词娘又为何养在那惠安夫人那?我的女儿呢?” 李江沅暗暗叹了口气,他早知邢鹏此时来者不善,可这样犀利的兴师问罪,倒也出乎他的意料。 “岳父大人,如您所说,保成是我长子,更是我唯一的儿子。这偌大的归远侯府,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之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好,比任何人,都害怕他出事。”李江沅苦笑一声,叹了口气,“保成落水之后,我立即便叫人去查。您也知道,这事情查出来,都不是什么光彩好看的事,大宅子里的阴私,我想您也是知道的。我为了这归远侯府的脸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公开惩戒这做下肮脏事儿的人。” “可今儿个,您既然为此事,亲自跑这一趟,小婿便也不能对您隐瞒。说到底,您与我都是保成的长辈,待保成的心,都是一样的。即便是抖落家丑,我也得跟您交个底儿。”李江沅见邢鹏那阴沉面色,缓和几分,虽仍是那副怒气沉沉的样子,到底是好了几分,便继续道,“您也是知道,侯府里头,我与前代侯爷,和如今的侯府二爷,都是一母同胞。唯有三哥吧,并非母亲嫡出。我早年是个不学无术的,若不是大哥去得早,二哥无心这些官场仕途,无论如何这归远侯的位置,都轮不到我坐。我这三哥,野心勃勃,也有些才华,父亲在时,对他也多有偏宠。若非是这庶出的身份,这侯府未必不能是他的。” “你的意思是,归远侯府的三爷,谋害自己的侄子?”邢鹏略略一挑眉,便打断了李江沅的话,“可即便是保成死了,你还活着,他能得到什么?” “若是内外勾结呢?”李江沅叹了口气,神色严肃,看向邢鹏的一双眼,满是诚恳和忧虑,“您未来时,小婿还不知外头竟然已是这般了。我不知,您是从何人口中,闻知我侯府的秘辛。不说旁的,便是词娘这事,其实没有您想的那般复杂。保成落水,夫人日夜陪在床前,词娘年幼,也不能无人照看。她向来和惠安夫人这位大伯娘处的好,我便做主,把她抱过去养几日罢了。且说,不为旁的,就为词娘前程,养在生母跟前,自然是最好的啊,我又怎能犯糊涂呢?” “内外勾结?你的意思是,外头的人,在插手你这侯府,乃至整个陇西。”邢鹏倒是挑眉一笑,一张并不年轻的脸,做这个表情,却也并不违和。 “小婿确实有这个猜测。”李江沅点了点头,“毕竟,清原瞧着陇西不顺眼,并不是一日两日了。清原这一代的小辈,也算是人才济济,若想出头,则必得有所作为。而如今,括隐这是,便就是他们闹起来的。这把火,或许会比我们想的还快,就要烧到陇西来。” “听你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要带着李氏,顽抗到底了。”邢鹏语速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样子,语气亦是冷冰冰的,“如此,整个陇西都要被你们牵扯进来,是也不是?” “岳父大人,何谓顽抗?陛下这谕令有所缺漏,为臣子的,自然要尽忠。尽忠,便是要让这不虞之旨意,不能施行,方能,保得陛下的圣明啊。为人臣子,上谏君王,当不惜此身。”李江沅这话说的正气凛然,脸上却是挂着截然不符的笑容,“您说,可是如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来信 “外祖父。”书房外头,忽而响起一个小男孩的声音,稚嫩却又格外老成。 邢鹏听了这一声,也顾不得回答李江沅方才的话,便急急地瞧向外头。一张脸上,立时便挂满了那慈爱微笑,春风拂面,倒是与方才那冷凝神色,判若两人。 邢鹏膝下有三个儿子,可唯独邢氏这一个女儿,偏又是幼女,因而自小便偏宠许多。对于邢氏这儿子,邢鹏自然也是十分喜爱,疼爱有加。惹得他长子时常打趣,只道,他疼爱这外孙子远远胜过自个儿的亲孙子。 “保成快到外祖父这来,叫外祖父好好瞧瞧你。”邢鹏张开手,便迎向了那步伐沉稳的小男孩。 李江沅这长子,名叫李祜宁,小名叫做保成,今年已有九岁。自小便是个乖巧聪慧的性子,因而他虽然只有这一个儿子,亦是寄予厚望,疼爱有加。连带着邢氏这几年,因为这个儿子,也得了李江沅些许柔情。 “保成前些日子,可是落水了?如今怎么样了?外祖父瞧你似乎瘦了。”邢鹏将小男孩圈在膝上,细细地瞧着,一腔慈爱之情,满溢而出。 “外祖父不要担心保成。”保成摇了摇头,一副小大人的神情,“母亲说了,保成如今在长个子,自然会瘦一些,可身体,好着呢。才吃了几天药,就没事了。” “你母亲呢?”邢鹏脸上的慈爱不减,却是意味不明地看了李江沅一眼,缓缓问道。 “母亲在客院那边,吩咐下人给外祖父收拾院子呢。还叫我跟您说,既然来了,就不妨多住几日。”保成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是啊外祖父,保成可想您了,您啊,多住几日。” “外祖父只见到了你,你妹妹呢?”邢鹏眼中的探究之色,散了几分,语气也更随和了些。 “阿词午后被惠安伯娘带着学女红,这会还没结束呢。”保成一双小孩子的眼,亮晶晶的,透着澄澈,“妹妹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惠安伯娘学这些。目前还说,既然学得好,还要给她请个女先生呢。有了女先生,阿词就能像我一样,跟着先生学知识了,那敢情好得很啊。” “你不是最不喜欢,先生给你上课吗?”李江沅一直笑着瞧着邢鹏与李祜宁的互动,这会儿才说了第一句话,语气温柔,倒是个慈父模样,“怎么这会,阿词要有女先生了,你就说好得很?” 李江沅这话问完,邢鹏倒也不说话,颇是期待地瞧着这小男孩,也想瞧瞧他会如何应答李江沅的问话。 “先生对我严厉,因而不喜。但养病这几日,孩儿也觉着,十分无聊。先生授课,孩儿虽是辛苦,可能学到许多知识,因而有趣。这不喜之情,压不过这趣味,故而,儿子决心从今往后,都要好好听先生授课。” “妹妹一向乖巧,可跟着惠安伯娘学了这些日子,瞧着,瞧着倒是不一样了。” “哦?怎么不一样?”李江沅听了他方才的话,倒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追问道。 “孩儿也说不上,只是觉着,妹妹瞧着和伯娘有些像了,嗯,妹妹早前像是院子里的月季花,如今,倒是,倒是有几分牡丹花的意思了。”李祜宁再是老成,也不过是个刚刚九岁的孩子,大人的事,倒有许多还不甚清楚。 可这虚无缥缈的气度二字,却也能在小孩子的言语之中,找到形象而又恰切的形容。月季花美而无神,牡丹则是美而华贵,二者之间高下立现。 李江沅听完他这话,便是笑的愈发畅快,笑着对他招了招手,道:“来,来父亲这,父亲也好几日不曾抱过你了。” 保成却是看了眼邢鹏,待得邢鹏点了点头,才笑的极为开心地,扑向李江沅。 李江沅张开手臂,将他搂入怀中,一双眼却是与邢鹏,缓缓对上。 * 傍晚时分,归远侯府,四处亮起灯来,为邢鹏而设的接风宴,刚刚在前堂结束。 “这是什么?” “小人也不知道,有个娃娃脸的黑衣人,直接拦在小人的面前,告诉我,将这个交给您。” 刚回到书房院儿里的李江沅和客院儿里的邢鹏,同时拆开了这一模一样地两个信封。 里头掉出一张纸来,有些泛黄的质地上,赫然便是朱砂写的两个大字“户籍”。 耳语它一同装在信封里的,还有两张更为褶皱的纸,显然年头久远,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以找到。 “房契、地契?”邢鹏打量着手头的两张纸,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段子仲?这是何人?怎么把他的户籍还有房契、地契都给到我这。” 李江沅握着那几张纸的手,却是缓缓收紧,一张脸上的神色,已是叫人不难瞧出,他如今,已经猜到了,这些东西的主人都是谁。 元,拆开便是“二儿”。伯仲叔季,子仲,可不就是“二儿”的意思? 段元为何造了假户籍,还买了房子和地。李江沅不住地想着,又将那一团纸展开,细细瞧那上头已是有些褪色的字迹,“崇庆十九年三月”。 “这可是三十一年前?段元那时是在做什么?”李江沅皱紧眉头,叹了口气。 “小的记得,高阳郡守,也就是他次子,似乎今年,三十岁啊。”站在一旁的管家,却是缓缓道,“会不会和他有关?” “老爷,玄太尉给您写的信,似乎提到了雍州有个段元。”另一边的客院里,邢鹏亦是和自己的心腹管事,一道研究着这不知何处而来的信件。 “段元?”邢鹏脑中灵光一闪,“这子仲,不就是他吗?” “似乎玄昂还与我玩笑一般地提到了,他那长子玄汐,奏折里写了四个字,事嫡母孝,就把这段元的二儿子一时弄得朝廷里,人尽皆知。”邢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即刻去给我查查这个段元,和他那个二儿子,越是详尽越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外室生子 “你说,这信到底是何人给我的?有何目的?”清晖堂里,李江沅与苏阮相对而坐。即便知道此时邢鹏在府里,两人见面并不合宜,他仍是来了此处见她。 苏阮已将那几页薄薄纸片,反复翻了几遍,蹙着一双秀眉,摇了摇头,道:“侯爷可曾想过,这东西的真假?” “你的意思是,或许这个可能就是假的。”李江沅缓缓道,“可不论真假,能弄出这个东西的人,都绝非常人。据管家说,那个送信之人,身穿黑衣,长着一张娃娃脸。不知怎的,就在园中截住了他。” “娃娃脸,穿黑衣裳。”苏阮缓缓道,“这大抵是哪家的暗卫,此时插手此事的,很有可能便是苏家或是玄家,娃娃脸的暗卫,还能在咱们眼前露出面目,其实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找到便是了。” “只是,既然推测他是苏家或是玄家的人,那么,他到底是谁,其实根本都不重要了。”李江沅点了点头,“话说回来,若真是其中一家,为何会将这东西送到我们手上?” “若真是他们,便不难推测,这东西是假的可能更大一些。”苏阮摇了摇那几张纸,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笑意,“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他们会把这样大的把柄,主动送回我们手中。” “如果这是一个警告呢?”李江沅摇了摇头,“也许,他们这是在试探于我,想瞧瞧我们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也未可知啊。” “在苏岚给我回了那样的一封信之后?”苏阮却是登时神色便有几分变化,似是隐怒,又似是嘲讽,“苏岚说什么来着,不是谁都配称为苏家的姑奶奶。我想,既然都说出这样的话了,或许苏家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陇西李氏,和平共处吧。起码在这个括隐的节骨眼上,他们并不肯让步。” “玄家和苏家,却也未必真就是铁板一块。两家之间,未必没有分歧。”李江沅难得的摇了摇头,“我们还需得想想,若是这户籍属实,段元到底做过什么就很是关键了。而显然,这个名字背后的事情,一定是能将他一击即倒的事,绝非小事。” “三十多年前,段元化名买了房子又买了地,为此不惜给自己弄了个假户籍。”苏阮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缓缓道,“你可知道,高阳郡守,段胥多大岁数?” “三十岁,方才管家也说到这事。可这有何联系?” “侯爷或许不若我们女人家或是内宅里头的人的想法。请您想想,若是您什么时候会背着家人,行如此之事?”苏阮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脸上带了几分可以称得上是娇气的神情,全然不似个三十有六的妇人,“而且,这件事,做的思虑周详。显然不是临时起意,相反一定是攸关重大,不得不为。” “若是我,怕是要在外头养个心爱之人,起了金屋藏娇的心思,才会如此做。”李江沅脸上露出个微笑,一双眼瞧着苏阮,缓缓道,“甚至还生出了,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干脆和这人过上一辈子算了。至于旁的,也不要了。而且,有了户籍,便能养育子嗣了。” 李江沅说完这段话,却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那柔情似水,顷刻便僵住。他的目光倏地便看向苏阮的,一双眼里,俱是问询之色。这般模样,叫人不难瞧出,他或许已经猜到了什么,甚至已经确准,却实在不敢相信。 苏阮却是极轻地点了点头,道:“恐怕真的被您猜中了。” “那我宁愿相信,这些东西,都是假的。”李江沅苦笑一声,看向苏阮,“我已经在思考,要不要舍弃这颗棋子了。” “或许,他们就是想叫你舍弃这颗棋子呢?可不要贸然便上了他们的当啊。” “清理掉段元有很多种方法,若这是真的,对于他们而言,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可若是假的,那便是费力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子。你说,是真还是假。” * “陛下,臣自那日朝会之后,便叫人去仔细查阅了这段胥的户籍,发现倒是颇为有趣。”沈毅站立说着,便双手将裹在绸缎的几页户籍呈了上去,“您瞧,段胥的户籍是在两岁的时候,才写进了段元的户头。您知道的,咱们楚国的规矩是,六品以上官吏的档籍都存在户部,其子女亲眷,都需得一一向户部呈报。如段元那时,做到了郡守的,基本上都会在子女一岁之前,便登记完毕,不至于落到这时候。” “你的意思是,段胥的户头有问题。下面这个,段子仲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苏峻苏大人提醒了臣一句,臣便多心去查了查,其他的档籍,竟是发现了这段子仲。段子仲置了房子和地,还生了个孩子。那孩子的户籍,如今却只有一份。也就是说,本来还应该有一份,却被人抽了出去。这种情况,需得是这人死了。可是,这个孩子不是死了,就是凭空消失了。” “这个,母王氏。是段子仲的什么人?” “是个良妾。” “景行,你也不必和朕兜圈子了。直说吧,这是什么意思?” “臣已经确准,这段子仲就是段元。而这个凭空消失了的孩子,就是段胥。”沈毅微微一笑,“臣已经得知,段胥出生的那一年,段元只回过一次老家,就是祭祖的时候。其他时候,他夫人都独自在老家。臣倒是好奇,这个次子是怎么生出来的。陛下也可以使人去查查,三十年前,他的夫人为何要与他和离,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朕想先让你告诉朕。” “段元当年有了个外室,他夫人强势,出面将这王氏给打发了。后来,段元在外做官,夫人则在老家。不知怎么的,这个外室,就又被段元带在身边,疼爱有加。后来,这王氏怀了身子,段元便以权谋私,做了这户籍,就为了这个孩子能顺理成章地落个户头。可是,最后臣却也不知道,这个外室生的段胥,是怎么成了嫡子,还在不到而立之年就做了高阳郡的郡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举官 “景行,你可知道,你这已经是在弹劾一个已经致仕的三品大员?”纳兰瑞听着沈毅这一段话,从头到尾,脸上笑容都未曾变过分毫,说这句话时,语气也轻飘飘的像是玩笑一般,“这事若不是真的,你倒是该被弹劾了。” “微臣不正是怕在朝堂上出了洋相,才特地跑到陛下您这,先交个底。”沈毅倒也是温和一笑,缓缓道,“陛下听了,若觉得有趣,才好叫人去查啊。臣哪里敢贸然就在朝廷上,直接说出来。” “景行你既然开了这个口,你便继续去查。需要谁帮你,你现在便跟朕讲。”纳兰瑞摇了摇头道,“你来之前,阿峻刚刚离开。替玄汐倒了好大一口的苦水,现下,你这表弟,可全靠你了。” “陛下。” “朕给你三日的时间,去好好查查,把这件事坐实了。记住,在朝廷上拿出来的时候,要一击即中,才有用。” “臣明白了。” * “这一次青岩书院举官的事,到此时也算是告一段落了。”高州六月的晚上,万丰凉爽而叫人觉得通体舒畅,正是这城池一年的佳绝之处,枕上的院落里,点着昏黄的灯笼,上头镶着的牡丹花纹,投在地上,好看的很,“先生这次来了,先不急着往扎鲁赫去,且在这高州多停上几日,为我细细地理一下这票号的生意。” “既然您开口了,我便多在这休息几日。”晋容微微一笑,拨弄着博山炉,嗅着那刚刚烧起来的香块的味道,“这味道很是干净,倒像是茶香。” “正是,三月里的桃花和红茶烧在一处制作的,没想到,这无心之笔,倒颇有几分妙处。”苏岚点了点头,“只是这举官的结果,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叫我有些叹息。” “您喜欢的柳叔荃被外放出去做个郡守,虽是农桑富庶之地,可到底起步在外头。”晋容将那玉勺放在一边,一边给苏岚倒酒一边笑着道,“相反,倒是沈灵均得了燕景云的青眼,倒是留在他身边,做了个东宫冼马。这天下间如今就是这般的奇怪,有真才实学的,反而不得重用。而这于国于家不过尔尔之人,却是得人赏识。” “是啊。我做了燕景云这便宜先生,得他真心实意的敬重,却屡屡蒙骗与他,其实心里,倒是有几分难得的愧疚的。这次举官,我虽是知道他大概不会选上柳叔荃,而这也正合我意,却仍是在心里有那么一点希望柳叔荃能得大用。不为柳叔荃这个人,却是为了燕景云。可他最后还是同我预想的一样,更喜欢沈灵均。我倒是说不清楚,我是心头失落一些,还是欣喜一些。” “您心头对他还怀有几分慈悲心,因而,有些不舒服。不过,不论是站在莫梓苏还是苏岚的立场,如今这局面都是最好的。”晋容和她碰了碰杯,才放下酒杯,缓缓道,“于国,燕国弱您才更容易筹谋,于私,莫梓苏可以赚更多的钱,苏岚也可以借着燕国得到更大的权势。” “你说的对,倒是我看问题狭隘了。”苏岚叹了口气,自嘲一笑,“我给过燕景云机会了,他自个不抓,我也没法子。” “正是如此啊。”晋容又是呵呵一笑,“您此时与其费心思琢磨燕国的事,倒不如想想如今的雍州和正在举官的白鹿书院吧。” “我记着你倒是资助了好几个白鹿书院的士子,这一年,可见着有什么好苗子?”苏岚点了点头,便问道。晋容在明面上的身份,倒也是颇为光彩,在楚国出入达官贵人府邸的大商人,从不自个当东家,却是战无不胜的大掌柜,放在现代,便是绝佳的职业经理人。他如今依着自己的身份和财势,也资助了不少书院的学子。 “您别说,还真有几人。”晋容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举官之事,我瞧着您倒是不必费心,他们几个都应当没什么问题,虽都比不上您相中的那个顾淮。对了,倒是有个人,我希望您能去打声招呼,就莫叫他举官了。” “这是什么道理,你竟然不希望人家被选上?只听说过,托门子去求官的,倒是没见过托门子不想做官的。”苏岚挑了挑眉道,“怎么说这事?” “那人叫隋良,于商业一道,颇有头脑,是我物色给您的大掌柜的。可听说,乔安亭有意叫他往太府或是户部历练。这倒也没错,颇为适合他。只是,那样他就得去做朝廷的小学徒,倒不如来我这做个小掌柜的。” “呦,你这可是公然撺掇一个三品大员去挖自个朝廷的墙角。”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记下了,这个人你可得好好带着,叫人家损了仕途,最后还没当成你那大掌柜,我看你怎么交代。” “一个寒门学子,就算是去了户部或是太府又能怎样?经世致用的本事再强,也比不得出身。熬了三十年,连个三品都不一定做得到,您呢,冠礼都没行,就是三品了。与您这样的人一道在朝廷里,他们这样蝼蚁般的小卒子,又能有什么出路。倒不如跟着我,好好用上这一身本事,兴许真能有番大作为呢。” “你说的倒也对。”苏岚点了点头,倒是不去计较,晋容话里头的意思,只问道,“陇西那边,高阳郡郡守,不出几日就会被拉下马来。我已经递上去话儿,叫顾淮接任。你可有得用的人,送去和他搭个伴,也成。” “主子的意思是,您如今便是想重用顾淮了?” “顾淮脑子清楚,又有胆色,是个好苗子。我不说重用与否,倒是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可上来就扔到陇西去,无外乎两个结果。一个是一鸣惊人,从此平步青云;另一个是,仕途直接在此结束,兴许性命不保。” “就像是你方才说的,他们出身不如我,若再没有胆色,那如何出头?”苏岚摇了摇头,“出身这东西,怨不得人,上天注定罢了。可是,若是自个有力气有勇气,未必不能走的更好。我身边有邵徽,既是榜样,又能吸引着更多的他这样的人,来聚拢到我身边,所以说道重用,那一定是邵徽。” “我斗胆猜想,顾淮若是在陇西能出头,下一任高州刺史,十年之内一定会在他头上。” “晋先生真是聪慧的很,与我所想,分毫误差。” “可主子想过没,高州只会一日比一日重要,当今楚皇那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任它握在您的手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查证 “可这是何等奇怪的事情。”苏岚看着晋容,微微一笑,“回到楚国四年,不知不觉,我竟有了这样的念头,就是,如我们这样的人,此生似乎都不必为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而担心,不必担心从高处坠落,或是失去权利。” “我知道这个想法,可笑又不切实际。权力就像是一个装着炭火的手炉,权力越大,里头的炭就烧的越红。可不是炭越红,就越暖和的啊。到了后头,可能,会把自己灼痛甚至是烫伤也未可知。” “似乎,自从今上登基以来,我便不像是苏岚了。我被这胜利蒙住了眼,麻痹了感觉。即便是面对着一个日益复杂的朝廷,我也总觉着,苏岚啊,是绝不会失败的。” “您今儿,怎么和我说起这样的话了。” “有人给我写了一封信,一个我从没想到的人。”苏岚笑了笑,“方才你问我,能否十年如一日的握紧高州,我忽而又想起了他。也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转眼成王败寇,哪里说得准呢。” * 太和殿上一片沉寂,只有刚刚出列的沈毅,仍旧站在大殿中央,一张年轻的脸上,挂着浅淡笑容因而显得意气风发。 “怎么都不说话了?”御阶上的纳兰瑞缓缓道,“诸位臣工,有何想法,大可畅所欲言啊。” 纳兰瑞这话这话一说出来,前头还扯着脖子同沈毅争论的几个御史,便都低下头去,脸上皆是躁得通红,不敢说话。 “前日,朕去给太上皇请安,说起了这个段元。太上皇对他倒是有几分赞誉,可提到了景行这道折子,太上皇可谓是震怒。要朕查实此时,若是真有此事,便要秉公惩办,以儆效尤。若是查无此事,倒是要治沈毅的罪。”纳兰瑞微微一笑,“朕本意是要给段元一个申辩的机会,可你沈景行,似乎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啊。” “陛下。”沈毅亦是微垂了头,倒像是羞赧一般。 “郑卿。”纳兰瑞又对着前头第一排站着的郑铎道,“你是刑部尚书,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回陛下,段元这事,若真要是放大了说,便是欺君之罪。可即便是往小处说,亦是以庶充嫡,乱了伦理纲常。况且,段元乃是九卿之身,这个段胥亦是一郡郡守,若是轻纵,恐怕难以服众。”郑铎欠了欠身,缓缓道,一双与郑彧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中,倒是没有一丝情绪,“臣以为,段元长子及次子,先褫夺官职,段元的功名也一应褫夺了,贬为庶人。待这之后,着雍州刺史再行清查段元的资产并其他行径,一并整理之后,再行问罪。” “郑大人这话说的对,段元以这个户籍置了这样多的房子和地,只怕手中的不义之财,远远不止这些。”郑铎这话刚刚说完,一旁站着的大理寺卿钟怀便微微一笑道,钟怀出身小世家,能为大理寺卿,自然是郑铎的提携之功,向来标榜和他同进同退,“查下去,倒兴许能有旁的收获。” “郑尚书,这事就交给你继续去办,只一句话,别拖得太久。”纳兰瑞点了点头,又道,“苏侍郎,传信给刘玉成,叫他可以先动起来了。” “是,陛下。”苏峻点了点头,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肃冷模样。 * “主子,这是乔安亭乔大人给您下的帖子。” 收到这封烫着“白鹿书院”几个大字的帖子时,张淇正坐在张家祖宅的书斋里头,给书架上的书,擦着灰。 “乔安亭?”张淇微微一笑,并不接过,仍是专注地擦着手中的书册,“你替我拆了吧,念给我听。” “白鹿书院要办六月曲水宴,邀您前往。” “为何乔安亭要请我这么个人?” “帖子上说,曲水流觞,引古名士之风。先生乃当世集金石文物之所大成者,所藏典籍文物甚繁,于天下亦有盛名。慕先生之华彩,因而相邀。” “乔安亭这话说的满是恭维致辞,如此殷切,倒叫人不得不怀疑他这背后用意。”张淇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册,摇了摇头,“反常则妖,只怕是,非奸即盗。” “那如何回?” “我若是不应,乔安亭上门来岂不是尴尬了。”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继任这张家家主以来,似乎还不曾露过脸,既然乔安亭盛情相邀,那便去吧。****困在这书斋里头,我也觉着闷。” “那小的便去安排了。” 待那人走了之后,这书斋里又是恢复了先前的寂静模样。日光投射进来,却意外的不叫人觉着沉闷。 张淇就这样拄着拐杖,缓缓走回架子前,将擦好的书放回去,再取下来一本,走回这位子,再重复着方才的动作,一遍一遍。他五官并不深刻,只能称得上是清秀而已,可这低垂着的脸,却叫周遭都安静下来。 而这样的人,和这座张家老宅,如此迥异,却又格外的和谐。 七岁之前,他是长辈口中的神童。虽是贵妾所生,可他五岁那年,大夫人死了,他便顺理成章地也算是了嫡子。父亲虽是张家大爷,可胸无大志,并不能在仕途上有所建树。可为人风雅,尤好金石,凭着张家的家世,父亲倒也小有所成。因而,附庸风雅的父亲,对自己这个三岁能文,七岁便能做骈俪文章的小儿子,偏爱非常。 可他的风光结束在七岁时候。那一年,他被大哥张澎,从树上推了下来,瘸了一条腿。虽然后头延请名医诊治,他倒是恢复了行走,可仍是瘸着的,虽是行走缓慢时倒是瞧不出太大的不足,可他仍是****在木质的轮椅上度过。 于是,他只能把胸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寄托于金石书册之中。至于张澎,在拔掉了自己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之后,又得了堂兄张平的青眼,在整个张家都越发的风生水起。 直到,延熹二十年,他结识了刚刚任职中书省的玄汐,那时,他是人人口中的东宫第一得意人。 而延熹二十四年,张家的家主,就被他这样一个不良于行的小瘸子,做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抄家 “被人算计断了腿,想不想回报给他们?”这是张淇第一次听到玄汐对自己说话,在京城里出了名的一家翰墨店,玄汐拦住了正在挑选纸张的他。 “张澎是怎么和你说的?因为你娘杀了他娘,所以他就报复在你身上了是吗?可是,他娘的死明明和你、和你娘都没有关系。他懦弱无能,无力向你爹讨要公道。他又惧怕,你抢了他的一切,因而,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便毁了你,毁了你的腿。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天理循环,弱肉强食,我怨不得谁。家里人未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我已经废了,不可能为了我这个废人,再去废掉另一个了。况且,大哥杀伐决断,本就是更适合在张家生存的人。” “你倒是看的通透。”那时的玄汐,神色虽然清冷,却仍是会笑的少年,还远远没能修炼成今天这幅冷若冰霜的样子,“不是不怨吧?我能给你一个报复他,报复他们所有人的机会,你愿意要吗?” “张家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张家,伙同外人陷害家族,十恶不赦。况且,您就这般信任于我,不惜露出了自个儿的本来面目给我看。” “因为你人微言轻,而我风光无限。张家或是东宫,都没有你说话的份,或者说,你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你也知道,如果张家死了你,除了你爹娘会伤心几日,其他人,可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我如果不给自己报仇,你就会杀了我。”张淇倒是自嘲一笑,两个人俱是十多岁的年纪,说这番话时,却一点都不叫人觉着突兀,“那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这于我也没什么坏处吧。” 想到这里,张淇倒是缓缓放下自己手中的书册,拄着拐杖,缓缓地站起身子来。从继任家主的那一日起,他便不再用轮椅。而这以为会因为张澎而风雨飘摇的大房,似乎也只是死了他一个而已。 “麦冬?”张淇对着外头招了招手,“安排人替我送两封信,一封交到玄汐手上,另一封,送到高州去,交给苏岚。” “苏岚?您和西北将军可没有过交往啊?” “问那么多做什么,没有交情,那便从这一次开始吧。” * 雍州,南郡。 “你们这是做什么?”站在段府牌匾下的段元,赤红着一双眼睛,对着刘玉成大吼道。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不过几日,便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出惊人的苍老来。“做什么,段元,你看不出?”刘玉成倒是呵呵一笑,缓缓道,“抄家啊。” “凭什么?”段元倒是冷笑一声,“你以为抄没了我的家产,你便能顺顺当当地在这括隐?笑话!” “是不是笑话,我不知道。只是您,和您那两个儿子,如今都是庶人了。这府邸,是朝廷颁赐给三品大员的,您,住不得了。至于您散播的那些,括隐是为了提高税赋的谣言,自有人去操心,也和我没关系。”刘玉成倒是颇有耐心,一字一句地同他解释,“陛下给我的圣旨,就是抄没你这段府的财产。若是有旁的话讲,不如,去和冯刺史或是玄大人讲吧。” “让开!”见段元仍是一动不动,站在门前的样子,似是疯魔了一般,刘玉成倒是皱紧眉头,厉声喝道。 “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来人,给我直接进去,抄家!” “我看你们谁敢?”刘玉成话音刚落,他后头的兵卒,便一股脑地冲进门去,段元那吼叫声,因而显得越发的苍白无力。 “得罪了。”刘玉成一挥手,他后头便上前来两个人,将段元往边上便是一扯,未待他反应过来,就将他捆了个结实,“带走!” 街角一架马车,也缓缓开动。 “咱们戏也瞧够了,这便走吧。”目送着段元一路挣扎着,被刘玉成塞进了那架停在他府门前的马车,玄汐缓缓放下车帘。 坐在他身边的冯仁,却是脸上还挂着几分迷茫似的表情。 “刺史大人这是怎么了?” “我只是觉着,太快了些,仿佛并不真实。”冯仁听的玄汐发问,倒是苦笑一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这样难缠的段元,竟然这样容易地就被打发了?他不说是叱咤一方,也算是这雍州有头有脸的人,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本就是根基浅薄的人。便是清原随便拉出来一家,哪怕是现在失势正沉寂着的李家,也能将他碾碎,而且不费力气。况且,他这次犯了众怒,哪里逃得脱呢?” 玄汐说着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的像是在与冯仁谈论天气一般,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叫冯仁心头一阵发寒。 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足够可怕了。不难预想,十年之后,他该是何等的样子。只怕,他的成就,会比如今朝廷的任何一个人都辉煌吧。 “在想什么?” “啊,南郡的郡守,现下空出来了,不知道继任之人会是谁。” “冯刺史有雍州地界上的人推荐吗?” “并没有人选。” “那便好。”玄汐点了点头,仍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京城大概会派人来。本来,是想举荐另一个人的,可不知怎的,这关头上,有人改了主意,向陛下举荐了顾淮。这顾淮,你也是知道的,陛下的意思,似乎也是允准顾淮来这做南郡的郡守。这便是要在雍州彻彻底底把括隐做成的意思啊。” “顾淮。”冯仁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若他没猜错的话,这个改了主意的人,就是那个西北将军苏岚吧。 “不过,你大可放心,顾淮不会给你惹麻烦的。这个人,才离开白鹿书院,还是个愣头青,在这南郡不会造次的,况且,这个顾淮是要走的更远的,故而,在你眼前,只会是兢兢业业。他啊,比你更想做出一番事业。” 冯仁听了玄汐这段话,倒是有些诧异了。他印象里的玄汐,几乎从不主动开口与自己说话,今天他主动和自己攀谈,说了这好长的一番话,超过了自己之前和他说的所有。 难道,他只为了,给这个顾淮,铺路? 或是,他是为了,顾淮后头的人。而那个人是,苏岚,只是,他与苏岚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对头吗? 冯仁叹了口气,倒是不想再去思索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帝国双壁,是楚国最高高在上的两个年轻人,并不是自己所能触及的。他啊,只想做个纯臣,一路熬上去,然后,做出点名堂来。 “既然您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冯仁于是微笑地点了个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张家小瘸子 高州,苏府。★ “你说这个段元,不过就坐到了九卿而已,竟然贪了这么多。陛下震怒之下,罚没了段元的家财,女眷没教坊,男子流徙。”郑彧的声音从书房外头传来,苏岚便止了与郦远的交谈,只是点了点头,便叫他下去。 郦远出门的时候,正好与进来的郑彧对上,便微微躬身,往门侧挪了挪身子,让郑彧先进来。 “你们俩在这谋算些什么呢?你们主仆俩俱是一肚子坏水,凑在一起准没好处。”郑彧笑了笑,倒是拍了拍郦远的肩膀,“郦青去了哪,倒是好几日不曾见到他了。” “我打他回我哥那儿了。”苏岚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郦远先走。郦远便也点了点头,对郑彧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地走了。 “段元这个处置,到底还是轻了。以他贪腐这事来看,陛下留了他条命,已然是手下留情了。”苏岚笑着指了指下的位置,“毕竟有人求了情,兼之陛下登基日子太短,不好手段太过严厉。你也知道,今上在潜邸时,便对这贪腐之事,毫不手软。延熹二十二年,他奉旨查办幽州军费一事时,可谓是血流成河啊。谁人都不曾想到,那样温和的人,竟是一句求情都不听,拼着失了太上皇欢心,也要株连到底。” “谁人能在这时候,求这个情?”郑彧倒是瞪大了眼睛,从苏岚的书架上,取下了个茶盏,自个拿起她桌案上摆着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啧啧,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炉了?” “周国的兴州独独产这种泥料,向来是难求。如今榷场里,有一家兴州刘氏,专贩这个,前次送到我这来的。我试了试,确实是把好壶。已是请他多给我弄上几把,待后头回京城送人。” “你七月如何都得回京了,算算你马上也要行冠礼了。”郑彧倒是笑了笑,“之后,老爷子便得着手给你议亲了。” “哪轮的上我,前头你们几个,可都没找落了,轮不上我。”苏岚摇了摇头,倒是心里叹了口气,“陇西李氏求得情,或者说是李江沅拉着他岳父求得情。” “邢鹏?”郑彧听后便是将议亲这事抛到脑后,颇是诧异地道,“这位和段元真是一点交情都没有吧,段胥我记着也是高阳的郡守,倒是只牵扯了李氏一家,怎么能把邢鹏也拉来。他俩虽是翁婿,可谁不知道,归远侯府的女主人,是惠安夫人。” 这话说完,郑彧倒是瞧了眼苏岚的神色,见她神色仍旧是方才那样子,才收回了目光。 “可怜天下父母心呗。”苏岚笑了笑,一双眼里却是冰冰冷冷的,“为了自己女儿能过的好些,当爹的,自然得做点什么。” “可笑的是,他们似乎都忘了。丈人待女婿好,是因为女婿对自己的女儿好,却不应该是,为了让女婿待女儿好,便讨好般似的,对人家好。” “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你怎么这回这么多话说,倒是不像你了。”郑彧倒是喝了口茶,道,“高阳郡郡守你既然改主意了,不用顾淮,那该用谁?” “玄汐写信给我,也给我大哥,叫顾淮去做南郡郡守,把这高阳郡守的位子让出来。我细细一想,若就是这么把顾淮扔到陇西地界上,他未必见得真能囫囵个的回来,那便背离了我想要培养他的本心了。这么一合计,我也就答应他了。” “他这是在为谁铺路?”郑彧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同苏岚的话,“只怕还许了你旁的好处了吧。” “张家的小瘸子,如今的家主,张淇。”苏岚瞧着郑彧那瞪大了的眼睛,倒也笑出声来,道,“就知道你会是这反应,便是我,也是被吓了一跳。” “张家的事儿才过了多久,就叫张淇出来?”郑彧倒是难得的收敛了笑容,一脸的严肃,缓缓摇了摇头,“张桓这是什么意思?” “我倒觉着,这事和张桓干系不大。你可知道,张平得势的时候,和玄汐关系并不融洽,两家也不算是什么好交情,尚不如我家和李氏。可偏偏今上得位的时候,玄汐下了大力气保张家,尤其是张澎这一房。出力使力远远比我家出在李家的大。”苏岚微微一笑,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便猜测,他与这一房的哪一人,兴许交情深厚。后来,他举荐了张澎的弟弟张淇为继任的永安侯,我便知道,这个张淇就是他在张家的话事人,而张平和张澎的相继倒下,和这个小瘸子必然有着极深的关系,远非表面上看出的这些。” “可你也说了,张淇是个瘸子。一个小瘸子,能在这朝廷上做到多高的位置?”郑彧仍旧是摇着头,“便是有千般才华,也没用啊。” “未必如此,今上是不拘一格任人的主子。况且张淇的腿据我所知,并没有外界猜测这般严重。虽说他少有的人前露面,都是坐着轮椅的。”苏岚摇了摇头,“就在前日,他去参加白鹿书院的曲水流觞宴,便是走着去的,虽然拄着拐杖,可却是能行动自如。” “乔安亭请他?”郑彧唇边弧度放松了几分,勾起了一个微笑,“玄汐倒是为了张淇,煞费苦心啊。” “他在曲水流觞宴上,与学子谈论金石文物,本就是学贯古今满腹经纶的人物,又写的一手好字,兼之这人间富贵堆出来的好风仪,即便是失势,他也是张家的家主,朝廷敕封世袭罔替的侯爷,自然一鸣惊人。在这士子圈中,只怕从此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呦,只怕你这文坛宗主的地位要不保了呀。”郑彧倒是呵呵一笑,打趣道。 “可说到底,他确实是高阳郡守的好人选,再没有人比他合适了。”苏岚不理会郑彧,倒是颇为感慨,“清原世家出身,注定不会倒向陇西。兼之张家失势,故而他去做个郡守,倒不会有人说是纡尊降贵。况且,高阳郡在未来这三五年间,定是天下风云汇聚之地,张淇的仕途从这开始,是个好起点。顾淮根基浅,容易折在这儿,可张淇就不会。顾淮的麻烦,于张淇而言,是机遇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虎贲粮饷 齐国,宛平,立政殿。 “太尉,兵部尚书,还有虎贲将军,你们,谁能给朕个解释?”齐朗一席金紫龙袍,直立在御阶丹陛上,“昨日,朕若是不起意去这虎贲军营,你们是不是要一直把朕当成个傻子一样糊弄!” 话音落下,底下的响起一阵“扑通”的声响,群臣皆是跪在地上,被他点了名字的三人,更是孤零零地跪在大殿中央。 齐朗站在这御阶上,俯视着底下的人,向来不见喜愠之色的脸上,此时一片阴沉。 “一个个不是都能言善辩吗?一个个不是都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忠心耿耿吗,这就是你们向朕尽忠的方式。”齐朗再开口时,语气低沉,周身的威视,在这立政殿里,似是扩散开来,将底下人压得头都不敢抬,“虎贲将军,你来,说给朕听听,你的部下,为何要不惜死谏于朕。” 被点名的虎贲将军,听见死谏这两个字,心头便是“咯噔”一声。昨日齐朗带着七王爷和丞相王愫,前往虎贲军营。却在大营之中被虎贲军士团团围住,带头的虎贲军参将周勃口口声声,叫齐朗为他们虎贲军上下主持公道。 此举已经称得上是哗变,可在齐朗的口中,却只是“死谏”,足可见齐朗对于此事的态度。 “陛下明鉴。”虎贲将军徐烈匍匐在地上,那姿态要多卑微便就多卑微,“臣管束手下无方,竟至哗变,险些惊扰了陛下,是臣的罪过,百死难赎。臣请陛下将臣与带头之人,一并问罪,以彰天下。” 齐朗听了他的话,只是冷冷一笑,缓缓道:“抬起头来,看着朕,再说一遍。” 徐烈无法,只得颤抖着抬起头来,才张口叫了句“陛下”,便听一声极大的“啪”的一声,齐朗手中攥着的那本奏折,便直接被掷到了徐烈的脸上,他眼角登时便红肿起来。 徐烈被齐朗这动作一下子骇住,愣在那里,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跪在他身边的太尉穆柯和兵部尚书赵颉亦是心中战战。 齐朗做皇子时,京中人多以“玉郎”呼之,一是说他姿容甚美,二来便说他气质温和,莹莹若美玉。他幼年丧母,少年时便已练出了一副喜怒皆不形于色的本事,唯一一次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便是显立二十一年,在太庙前吐血昏厥。在此之后,清平年间的齐朗,更是成了个人前总是不苟言笑威仪堂堂的君王。不是喜怒不形于色,更像是,没有了喜愠这些情感。而朝堂之上,无论群臣如何,他都姿态平和,下旨抄家和封赏功臣,单从语气上,都听不出差别。 而这样显而易见的勃然大怒,实在是见所未见,竟有了几分叫人诡异所思,目瞪口呆的意思。 “将军方才,没听见陛下说的是死谏吗,怎么到了您口中就成了哗变。”林峥明在此时,倒是恰到好处的开口,因着女儿他已然与太尉一党势同水火,小产一事之后,双方面上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便已被扯开,撕破了脸皮之后,便就是一副你死我活誓不罢休的模样,“治罪?我倒是不明白,到底谁才更应该被治罪。” 齐朗的脸色缓和了些许,看向林峥明的眼神,倒是难得带了点嘉许。林峥明自从上次弹劾穆柯,却被下了脸面之后,已是有一阵子,没有得到齐朗的回应了,此刻见得齐朗这般态度,便知道自己这一招投其所好,倒是使到了点子上。 “还有户部尚书,你先跟朕说说,这虎贲军的军费去了哪?”齐朗脸上仍旧是一片沉郁,语气倒是又恢复了往日那一点感情都听不出的模样,只是仍旧负手立于御阶之上,俯视着底下仍旧跪着的群臣,“都说你卢斌是一只铁公鸡,****在朕面前哭穷,这虎贲这样数额巨大的军费,怎么底下的将士一个个的连粮饷都没有。” “陛下明鉴。”被点名的卢斌倒是不疾不徐,脸上的坦然,不似作伪,“臣是按照陛下与兵部所商定的数额,划拨兵部的。因陛下重视虎贲军,兼之此前太尉曾道,虎贲军建军之时,花销难免大些,臣便一次划拨了六个月的军费给兵部。所有账册,俱是户部员外郎以上的官员共同加盖大印,呈交兵部。陛下若是仍有疑问,自可叫人去取户部的账册,一条一款俱是记得清清楚楚,上头十多个户部官员的章都盖着,绝不可能有阴私。” “卢卿的意思,便是这银子,是在兵部出的问题。” “臣不敢,臣只是说,此事与臣所辖的户部绝无关系。” “好了,都不要跪着了,起来吧。”齐朗听完卢斌的回话,轻轻地点了个头,缓缓坐回龙椅之上。底下一阵官服摩擦的“窸窣”之声,群臣忙不迭地都站了起来,却是动也不敢动,已是跪的发麻的腿脚,仍旧都低垂着头,生怕被齐朗的火气殃及。 “赵尚书,你有什么话说。”齐朗投在赵颉身上的目光依旧锋利,“虎贲军乃朕之新军,创建之初,朕便连下数道旨意,叫六部一切以虎贲军为先,一应银两调度,宁肯紧着其他的地方,也要保证虎贲军的粮饷。可你是怎么做的?叫朕的精锐之师,饿着肚子操练?也亏得虎贲上下忠心,因而仍旧只是死谏,未曾震动京畿。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你担当的起吗?” 一旁跪着的穆柯,听见齐朗字字句句都未曾提及自己,心头虽仍是惴惴不安,却还是隐约猜到,似乎此时的齐朗,并不想问罪于自己,或是说,并不想将自己一次击倒。 要知道,今日齐朗发了这样大的火气,王愫却是一言不发。怎么看,齐朗的这场火,都夸张的有几分像是在演戏。 跪在地上的赵颉,在听到齐朗这一连串的问话之后,下意识地便去瞄穆柯,见得穆柯脸上隐约露出的神色,登时脸色便一阵灰败。 穆柯这是要自己把这件事扛下来,无论这背后,到底有什么事情,到自己这里,都已经到此为止。(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谁人顶罪 可是,这件事情,自己若是扛下了,家人真的能够幸免吗。 如此数额的军饷,兼之皇帝被兵卒以死谏相胁迫,也许早就超出了自己或是太尉穆柯所能承受的吧。 而齐朗对于穆柯的态度,又到底是怎样的?赵颉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脑海中却是闪过无数的念头,而此时此刻,这样的思考,之于他,无异于酷刑一般。 当王愫的声音终于响起的时候,不单单是赵颉,这立政殿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坠落百丈悬崖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到谷底,又或者是,跋涉过沧海横流,终于见到了陆地。 若说这清平一朝,还有谁,能揣测出似乎已经没有了感情的齐朗的心思,那便只有这位二十二岁便官拜丞相的王愫。他如今亦不过二十五岁,却无人不服,凭的也是,他这份对齐朗心思的把握,无人能及,无人可及。 “陛下,虎贲新军,乃是太尉在清平二年首提的,此后近三年,太尉为虎贲军可谓是殚精竭虑。臣倒是想为太尉大人说上句公道话,谁人都有可能以虎贲军为自个谋私,唯独太尉大人不会如此。只怕这朝野上下,除了陛下之外,最盼着虎贲军好的,便是太尉大人了。” 王愫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极柔和的笑容,并不深刻的五官,却如水墨画一般俊朗,叫人见之,便心生好感。 “太尉大人,起来吧。”王愫的话,恰好给了齐朗一个台阶,方才那般盛怒的人,却是对着太尉穆柯,如此轻轻放下。 “陛下,此事只怕牵涉甚广,兹事体大,绝非一时便能理得清楚的。臣请陛下息怒,不如先将赵颉和徐烈收入天牢,在慢慢审问。”王愫称呼这两个仍是跪着的人时,已是不称官职。这话从当朝丞相口中说出来,便代表了王愫自个的态度。 这两个人,不论事情如何,都是逃不脱这罪名了。只是,这罪名的大小,还可商量。而无论如何,这两个人的官,是已经做到头了。 “便依汝阳所言。”齐朗倒是难得的缓和了面色,仍旧是温和的样子,对着眼前的王愫,“此事牵涉甚广,朕希望诸位妥善处理。刑部尚书,这两个人,先给朕押入天牢,严加看管起来。着禁军搜查府上,将他府上一应家眷,也尽数收监。至于这银两,着刑部户部立即追查,去向何处,都给朕一一查实。至于旁的,交三司一并会审。丞相,这事,你亲自督办,却不能有半点含糊,任何人,若是存了侥幸之心,都叫他看看清楚,此时的下场。” “是。” “拖欠虎贲的军饷,先从朕的私库里,拿银子填上。总不能叫朕的军队,****饿着肚子操练吧。”齐朗说这句话时,神色倒是十分平静,而听他说话的王愫,亦是毫不诧异,也并不管,群臣心中此时又作何想法。 只是底下响起了一叠声的“陛下圣明”,齐朗环视四周,发现眼睛能看到的,皆是低垂的头颅和乌纱的官帽。 “无事,便退朝吧。” “臣等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高州,明月楼。 “今日可是安溪和邺都两家枕上开门的日子,你这个大东家,倒是在高州和我喝酒。” “您才是真正的大东家,我来巴结您,才是正途啊。”温煦笑呵呵地捻起一杯酒,缓缓道。 “从我三月把你从那扎鲁赫的小镇上带出来之后,你回去过吗?”苏岚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夹起一块樱桃肉。 “为何要回去?我有钱,外面的世界能给我一切机会。那里是我本家,历代经营,可于我没有半点意义,不过是个钱袋子罢了。” “钱袋子?”苏岚倒是摇了摇头,“我倒是好奇,你来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啊,学的金融,读了很好的学历之后,就一直在这个行当混着。来之前的一天,刚喝出了胃出血被送到医院,一觉醒来,就在这了。” “怪不得,你于这经商一道,如此的有头脑,原来是重操旧业。”苏岚点了点头。 “非也,非也。当东家和给人家打工,可是差的很远呢。”温煦倒是摆了摆手,“况且两个世界有太多的不一样,起初我刚来的时候,也是适应了很久,才渐渐习惯这。偶尔有的时候,我也会怀念我们所身处的那个时代,但我竟然从不曾动过回去的念头。” “为什么不想回去?”苏岚倒是微微一笑,缓缓地问他。 “你呢?你想回去吗?在这个时代,你手握重权,少年得志,一出生便是锦绣繁华,做人上之人。”温煦脸上的神色,倒是十分诧异,似是没有料到苏岚竟然会问他这个问题,“至于我,我不想再回去过那种卑微的看人脸色的生活,为了拉笔钱,把自己喝成那个样子。现在想想,还真是荒唐啊。在这,我有钱,还有你这个老乡做我的大靠山,我这一世将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为什么要回去。” “光说到我,你呢?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也不是那么笃定你的身份。毕竟,你看起来就是个土生土长的贵族,比任何人都像是这里的人。” “我确实是土生土长的,从这个身体三岁那年,到现在,都是我啊。”苏岚倒是叹了口气,“而且,我在来之前,是搞历史考古的。” “怪不得,回到你主场了。” “不,就像你说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活生生的时空,不是我们看的历史书。每一个人,都是活的,都很复杂,和那种被脸谱化的历史人物,是不一样的啊。”苏岚浅浅一笑,“你可知道,我现在有时候夜里还会做梦,醒来的时候,一阵阵的害怕,害怕自己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搞砸了?何出此言。”温煦倒是满不在乎的一笑,“你是这个时代的特权阶级,说白了就是剥削者和和压迫者,你即便是真的搞砸了,又能如何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枕上无梦 “本来,我心里头的这些话,都是该烂在肚子里的,可今夜倒是和你说到这了,就没由来地想和你说下去。”苏岚叹了口气,“我活在这个世界十多年了,倒是头一回如此清晰的想起原来的那个世界。 “我总觉着,我们既然能来到这个从不曾知晓的时代,或许意味着真有平行时空。 也就意味着,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之后,也一定还有着其他的“后人”。他们也必然会有着自己的历史。”苏岚说完这话,便也低头啜饮杯中之酒,瞧也不瞧对面的温煦,便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话。 “我偶尔会想,像是我所扮演的这个名叫苏岚的人,或是我身边的那些人,与我谈天说地的皇帝,或是与我彻夜把盏的臣子,会不会被写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中呢。 而在我们到来之前,他们的本来面目又该是如何呢?”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对于我们而言并没有任何的价值。但他或许能带给我安慰,让我知道,我是曾确确实实地活过,走过一遭。我的存在是再真实不过的。”苏岚说完这一大段话,才顿了顿,脸上那无端感慨的神色,尽皆收敛起来,又是那个俯视着所有人的高高在上的苏岚,“我倒是失态了,竟然一下子和你说了说了这么多话。” “你为何要想这么多,我只把这一世当做是我做的一个梦。你不是喜欢这的那个临川四梦吗,你瞧,这个时空也有这个故事。或许写这个的那个人啊,与我这个碧山书翁一样,是个穿越者,又或许,这个时空本来就有个汤显祖。又或许,这两个不同姓名的人,就是这无数个平行时空之间的一条连线,将这些世界串联。 可我们不需要知道,也没有可能知道了。”这是苏岚认识温煦这几个月间,第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如此的神色,肃宁之中,又怀有温柔。 “我特地查过史料的,这个临川先生,他不叫汤显祖,他叫于临川。一生穷困潦倒,三十岁的时候就死了。留在世上的只有这本《临川集》,可刊印量也极少。到了后来,现在的燕国皇后,甚爱此书,于是,他才闻名于世,可惜晚了快七十年,他连骨头都烂透了。”苏岚倒是低声一笑,讲起这个于临川来。 ?“可不管他叫不叫汤显祖,可但太守一梦南柯的故事,仍旧是那样的。”温煦倒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你为何不把眼前的金銮殿,就当做是南柯梦里的金銮呢。这样你便能殿上醉酒,走马风流啊。这一世你我的人生都是偷来的,不知何时结束,但这是宿命,也是天赐的。既然是梦,那你就放肆地活。” “苏岚啊,你拥有着让人羡慕的一切,这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你可以在这里纵情肆意,于是哪怕有一日梦醒,你也赚到了。”温煦一边说话,一边拍了拍苏岚的肩膀,“你一个带兵打仗的,怎么这么瘦?难道苏府都不给你饱饭吃?我记着你们吃的挺奢侈的呀。” “我天生身体不好,后头怎么吃都吃不胖。”苏岚只是轻柔一笑,肩膀却不知怎的使了一下力,倒是轻而易举地便叫温煦脱了手,“至于打仗吗,我再瘦弱,也是活阎王。” * 从明月楼回来,已是深夜。高州街头,虽没有宵禁,却也没了人。苏岚的马车,在街上行过,正巡逻经过的士兵,正欲上前问话,却瞧见了,那挂在马车四角上,刻着飞鸾纹的琉璃宫灯。 这一队士兵,登时便驻足原地,躬身向苏岚的车架行礼,齐刷刷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参见苏将军!” “夜深了,莫扰了旁人好梦。”喝的微醺的苏岚,倒是笑着挑起了马车的纱帘,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在这幽深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撩人。她一动作,车内那馥郁的酡颜酒的气味,便飘散开来,将这初夏的夜里,也染得似是旖旎。 这一队士兵中,打头那人,瞧着倒是个百夫长的服色,颇有些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将军,这么晚了,您走夜路不安全,我们送您吧。” “不必了。”苏岚倒是笑着摇了摇头,“高州城要是安稳,我就自然安稳。若是你们送我回去这一时,城里真的出了什么事,我的安稳也就不安稳了。” 被苏岚这话一绕,那百夫长倒是愣愣说不出一个字来,就看着苏岚垂下马车帘子,那风灯明明灭灭,微淡的酒香之中,那人竟已经走远。 “方才那个真是西北将军苏岚吗?”那百夫长这才回过神来,问着自己的同伴,“都说苏将军是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何止是美啊,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的同伴也皆是怔愣着,似乎还沉浸在那个苏岚偶然编织出的梦境当中。 马车停在苏府的门口,郦远沉默着,搀扶微醺的苏岚走下马车。整个苏府,灯火昏黄,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这白日里的壮阔宅邸,在这夜晚的暗淡之中,也显出温柔的影子来。 “方才,遇上那一队人,我倒是忽而有了真实的感觉,就像是脚踏实地地踩在这片土地上一样。”苏岚由着郦远搀扶着她的手臂,唇边挂着的微笑,竟让郦远恍惚想起,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否则,我还真是不明白,我的爱恨,我的喜悲,又是为何而存在的。” “您喝醉了。”郦远叹了口气,在她左脚绊上右脚的时候,连忙扯了她一下,“我一会就给您弄醒酒汤去。您啊,这般不爱惜自己,怎么就喝了这么多。” “我没喝多少。”苏岚摇了摇头,一双凤眼此时却是雾蒙蒙湿漉漉的,“有分寸的。” “李由的信,你处理了吧。”苏岚似是忽的想到了什么,却是抬头问向郦远。 “您的回信,我今早亲自叫人送回去了,绝不会有问题的。”郦远点了点头,虽然心知此时或许不是和苏岚谈论此事的好时机,却仍是问道,“只是,您当真相信他。” “为什么不信。”苏岚却是忽的一笑,看向郦远的眼睛也十分生动,“李由或许不会只招呼了我一人,但能与他各取所需,相得益彰的,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郦远看着苏岚虽是凤眼微眯,可语气仍是不疾不徐的,便知道,她此时无论如何都是头脑清明的。 “可是,明明李家已经男丁三代不许入仕了,属下愚钝,实在瞧不出这个局面之下,他家还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二百年的世家,树大根深,更是如此。”苏岚笑着摇了摇头,“贤皇后能给李家三十年的荣耀,那有没有男人入仕其实根本不重要。国舅爷只要姐姐得宠,就算是个白丁,也没人敢小视。” “李由谋得是?”郦远这才瞪大了眼睛,看向苏岚,脸上写的都是不可置信。 “所以,他才会动用在陇西的势力,来帮我们啊。我不喜欢李江沅,不想他势力扩张威胁清原,而李由,不想李江沅和王钰的谋算成真。我俩就算是目的不一样,可所求,却是全无差别的。” ?(未完待续。) 楔子【补发】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夜,程侯府一夜成灰。初四,诏谕百官,传位皇太子朗,退位为太上皇。皇太子即日成婚,着穆氏女为太子妃。 ——《齐玄宗起居注》 史书记载齐朗做皇太子时最后一次提及苏家的情景,民间百姓亦是口口相传,众人皆知。 百官在太庙朱门外静待太子。太庙的九重大门次第打开,太子缓缓走出,百官看向他时,都不由得惊诧。 太庙不过十日,太子已然形销骨立,眸光之中,再没有一点光彩。他缓缓地走下台阶,黄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往日风华绝代的面庞,一片憔悴。 他唇边竟勾起几分笑意,问面前站立的礼部尚书道:“苏家昨夜可是被这大火烧干净了?” 礼部尚书艰难地点了点头,太子的笑意半分不改:“那,本宫的婚期呢?” “十五日后。”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很好。”太子齐朗笑得无懈可击,迈出一步,口中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向后栽了过去。百官大喊着太子,目光之中,皆是一片的不忍。 繁华门庭,一夜之间化作灰烬,世间无常,大抵不过如此。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四,太子自太庙还,吐血昏厥,三日后转醒。帝见太子虚弱,欲召六部推迟婚期,太子不允。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八,太子齐朗大婚,迎娶太尉女穆氏,是为太子妃,全城皆挂红绸,似血色一般鲜红。 同日,太子下诏,数程侯苏胤罪责十八,昭告天下,以此为戒。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九。侍中王愫入见,言苏家众人尸首难辨,唯见凤钗一枚。朗默而纳之于怀。 显立二十一年,延熹二十年,十二月三十,楚苏氏第十代长孙苏峻,二孙苏岚归宗,重归楚国苏氏族谱。 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一,齐帝朗即位,改国号为清平。 ——《齐景宗起居注》 ———————————————————————————————————— 升平三年,宛平城。 “娘!”被萧文羽摇醒的时候,苏岚已是泪流满面。 “自回到了这老宅,你便夜夜不得安睡。”见着苏岚扯出来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萧文羽低低叹了一声。 “我出去坐一会,你睡吧。”苏岚为萧文羽掖了掖被角,安抚地笑了笑,随意地拿过帕子按了按眼眶,已是平静如常。 萧文羽看着那道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内室,挺得笔直的背,直让人觉着凄楚。 苏岚坐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已是深秋时节,空气里俱是甜腻的气息。 “阿颜,晒了桂花给你做糖粥可好?” “阿颜,这桂花头油你可喜欢?” 苏岚的耳边恍惚响起母亲的声音,遥远而又清晰。大颗的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二十年来,关于母亲的记忆,永远定格在显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的夜里。 冲天火光,一袭白衣,脖颈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房里,这院子里,再不能叫自己的名字,再不理人间惆怅。 “娘。” “爹。” “二哥。” 每唤一声,便是心头一刀,权倾天下的苏岚此刻也只是如孩童一般,躲在桂花树下痛哭失声。 “殿下。”被揽入一个带着桂花气息的怀里,苏岚耳边传来萧文羽怜惜而又轻缓的声音,“我可怜的孩子。” “文羽。我总是不停的想起那一夜。”苏岚哽咽着出声,“他们说,我爹已经死了,我家要被抄家了,而我娘上吊了。我冲进来时,仆役跪在地上哭泣,我就看着我娘被人解下来,脖颈间一道那样深的勒痕,我不敢看她,不敢去试探她还有没有气息。” “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啊,三天之内,没有了爹,也没有了娘。” “我就呆呆地坐在这课桂花树下,十二月时,早没有了花香,四角的天空,被火光都映红了。我当时就想,人间炼狱不过如此吧。” “我大哥把我扯起来。”萧文羽的肩头已是被打湿,“我恍惚之中,便已经在车里向着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而去。路上传来消息,我二哥苏岚也死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这宛平城,在这座苏宅里。”苏岚擦了擦眼里还在滚落的泪水,声音艰涩,“齐朗把这座宅子建的真好,一砖一瓦,与当年相差无二。” “可我即使跪在他脚下,可我还是恨他。”苏岚看着萧文羽的眼睛,缓缓地道,“那一年,我是苏家四小姐,是与齐朗合过婚书的苏家四小姐。” “只差亲迎一礼,便将母仪天下。” “阿岚。”萧文羽握住她的手,“阿颜是齐朗的俪元皇后,而你,是权倾天下的明王,皇后娘娘的二哥。” “是啊,我是世间唯一一个以太子妃画像配飨太庙的俪元皇后的哥哥。”苏岚低低笑起来,“苏颜,早就死了。” 她的人生开始于那个夜晚,又结束于那个夜晚。 史书无法记载,她作为苏颜的情感,不会记载那一把结下她和齐朗夙怨的孟竹宗二十四骨天青色油纸伞,也不会记载,那个雪夜里齐朗扼住她脖颈说的那句,功高震主好自为之。 这一夜,宫中亦是火烛长照。 齐朗倚靠在皇城城墙上,手持玉壶,邀月同饮。身旁的内侍有些惊惶地看着眼前的皇帝,极善克制自己,从无任何情感流露的男子,何曾在显立二十一年后,有过如此放纵的时刻。 他已是有些醉了,口中喃喃,只翻来覆去的唤着两个字,“颜颜”。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坐在那城墙边沿上,将壶中清酒倾倒口中。 史书不会记载他这一夜的醉酒,史书也不会记载他的夜夜难眠,他所有的挣扎与情感,他悲哀而又隐秘的爱情,他炽烈而又绝望的求而不得。 他作为一个人的完整。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做史书里的千古一帝,高高在上,犹如神祇,叫后人仰望。 但他唯独算不出,此生里那唯一的变数,就是她,这个夜里在桂花树下哭泣的女子。 “你瞧这脚下是什么?” “是陛下治下的万家灯火。” “是朕送你的天下升平。” “这万家灯火里,唯独没有我的那一盏。这天下升平也与我无关。”(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玄汐回朝 楚国,长平城,安国公府。 “齐****中,正在彻查这虎贲军贪腐大案,兵部尚书赵颉已经革职下狱,家财全部被朝廷罚没。”安国公府的书房里,苏峻的脸色随着郦青的话语,变了几变。 “赵颉,那穆柯呢?” “似乎,这一次,穆柯并不是目标,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赵颉一人。”郦青微低了头,缓缓道,“可是谁人都知道,这赵颉向来与穆柯都是同气连枝的。赵颉此番已是逃不过了,穆柯这也算是被斩去臂膀,大受创伤了。” “齐国宫中,贵妃穆氏不知怎么的长了脑子,将气焰正盛却刚刚小产的林氏给压得死死的。”苏峻虽是笑着,可一双眼里却满满都是讽刺的意思,“齐朗对待后宫,一向都是那种态度,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唯一有点不同的,怕就是对待这结发妻子穆氏了吧。林氏在后宫中没了动静,林铮明在朝廷上,就得以使劲的折腾。齐朗这个人,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懂得这个制衡之道了。” “前一阵子,王愫从主子的票号里头,提走了近五万两白银。”郦青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轻轻叹了口气,“主子先前还疑惑许久,这笔银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却不好给王汝阳写信去问,如此倒是这笔银子倒是分明了。” “私库里的银子,充作军饷,以安抚人心。”苏峻唇边仍旧是挂着嘲讽般的笑容,一张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却又透着阴鸷,“帝王心术,不外如是。可早大半个月,便提出了银子,倒叫我不得不怀疑,这帝相二人,莫不是早知哗变。” “或者说,连那一日的哗变都是被人设计出来的。” “您这样说,也是有几分道理的。”郦青倒是点了点头。一张娃娃脸上,倒是少见的没有笑容,“都说,齐朗自收回虎贲军权之后,便着意收拢军心。可虎贲将军徐烈,却是穆柯自禁军时,便一手带起来的将军,哪里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能被齐朗收拢,怕是暗中小动作从未断过。齐朗使出这一手,要拔除这徐烈和赵颉,倒是少有的激烈。” “你从雍州回来,那边进展如何了?”苏峻脸上的阴鸷,倒是还未曾有所缓解,倒是转头岔开了话题,不再谈论齐国。 “一切顺利。”郦青见苏峻主动换了话题,便也扯出个笑脸来,缓缓道,“自从段元被抄家之后,雍州地界上,便无人再敢阻挠括隐一事。倒是有几人不怕死煽动底下的富户,威胁手头的佃农,冯仁却是早有准备,底下的县令,登时便扑灭了这势头。” “有玄郎坐镇,后头刘玉成带着兵卒,冯仁自然底气足。”苏峻倒是又露出来个笑脸,“雍州既然步入正轨了,后头的事,便要去啃那块最难啃的骨头了。” “主子说了,括隐一事,既然是玄汐去办,那便一定能成。眼下,她倒是只能顾及到榷场,倒是榷场税赋如何收,朝廷迟迟不给出个章程,她眼下在高州,倒是十分艰难。” “榷场这个税收,朝廷也一直在讨论着,却也没个人,能拿出什么主意来。”苏峻扯了扯嘴角,缓缓道,“沈毅和乔安亭巡查高州一圈,回来,倒也并不十分清楚,那榷场究竟是如何运作的。他二人尚且一头雾水,户部那些闭门造车的,又能懂些什么?” “只怕这事情,最后还得落回高州。不过,若是底下真有人能抓住这个机会,倒也会在朝廷大大的露个脸。” “兴许高州已经有人心中有了章程。”郦青闻言倒是低低一笑,一张娃娃脸上,神色生动。 * “臣玄汐,参见陛下。”南书房的午后,日色昏黄,投射在缓缓下拜的玄汐的脸上,将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容,染得如同披挂霞彩而来的神祇。 “快快起身,看座。”纳兰瑞亦是站起身来,脸上挂着真挚的温和笑意,看着底下的玄汐。 “谢陛下。”玄汐虽是面圣,姿态恭谦,可脸上的神色,仍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虽不是十二月的冷若冰霜,倒也是十月清晨的霜重气寒。 “此行月余,你辛苦了。”纳兰瑞倒是毫不介意玄汐眼下的这副模样,仍是眉眼含笑的温和样子,“雍州的事情,你做的不错,倒是叫朕对后头的事,颇有些信心。” “陛下过奖了。”玄汐缓缓摇了摇头,“臣不敢居功,倒是玉成与冯刺史出力甚多。臣现下蒙召回返京城,他二人倒仍是在雍州,日夜不休。” “他俩自然是要赏的,这一次的事,朕倒也是对冯仁颇为惊喜。”纳兰瑞点了点头,缓缓道,“倒是玉成这个孩子,朕此前却是关注不多,你今次举荐,朕本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如今看来,这倒真是个不错的料子。” “冯仁行事滴水不漏,四平八稳,却又难得是个脚踏实地,胸有成算的人。此人倒是有供职中枢的能力。至于刘玉成,颇有些赤子之心,倒是可以为陛下所用。”玄汐说起这两个人,倒是带起了几分浅淡的微笑,点缀在那张脸上,显得极为英俊。 “冯仁供职中枢倒是还不能说的如此早,毕竟他出身平平,若要真在朝廷中任个要职,如今却还是不够的。就算是朕肯给,他也未必坐的稳。”纳兰瑞瞧着玄汐,仍是笑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既然说了旁人,你不妨说说自个。” “臣,是陛下手中的剑,陛下指向哪里,臣便往哪里去。”玄汐却是半垂了眼帘,缓缓道,如此一句表决心的话语,由他说来,语气平淡,却是没由来地就叫人深信不疑。 “朕,想叫你去陇西。”纳兰瑞脸上的笑意未改,可眼神却是霎时锋利起来。 “陛下,臣自然可以去,只是,臣的分量不够。”玄汐倒是一句旁的闲话都不说,瞧着纳兰瑞的眼睛,缓缓道。(未完待续。) 番外 【二十年后】 我还是始终觉着,每个时代,都会有自己的历史。我所身处这洪流之中,只以为自己是个听书人,奈何,如今一步一落子,皆如同逆风执炬。 * 大颜覆灭后的第二十年,街头的说书馆人流攘攘,在吐瓜子的声音之中,一个年迈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着故事。 “上回书我们讲的是大颜旧事,说到大颜,就不得不提大颜的开国帝君齐朗。”说书人的惊堂木拍的极响,“说到这齐朗,就更需得提到那云岚长卷,此物原本是悬挂在大颜的宗庙之中,与齐氏同享后人万世香火的,可惜在二十年前,大颜国破之时,这长卷,却被皇家焚毁,但是,这些人的故事却,流传了几百年都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小老儿今个正是要讲一讲这云岚长卷的故事。” “老人家,这云岚长卷,不就是写着一百零二个人名的一卷书册罢了。”后面有一个面容清瘦的少年笑着说道,“一卷书册,又有什么故事。” “年轻人啊,这你便是不懂,大颜六百年风华,尽是启自这卷中英杰,而其中啊,最为传奇,便是那卷上最后一个名字,苏岚。”说书人捋一捋长须,缓缓地说道,“据说,这一卷云岚长卷上的一百零二个名字,俱是齐朗手书,记录的是战国末那三十年间为天下一统而居功甚伟的英雄们。民间一直流传,苏岚这一个名字,齐朗写了十五年,只因为每一次齐朗写到这个名字时,都会痛哭失声,不能自制。直到他临终前,才将这名字书于长卷之上。” 苏岚的名字一出,茶馆里更是人生沸腾,六百年时光过后,这个名字却依旧鲜活地存在于市井之中,下至三岁小儿,上至八十老者,提起这个名字,都能讲出他的故事,都能吟出他写过的诗句。 “小老儿的故事,便要从这苏大人开始。”那说书人语气一扬,颤颤巍巍地将手在空中一划,“这个苏岚,是战国时楚国重臣,说起此人的身世,便要牵扯到战国的旧事。这战国,本是八百年前上清覆灭后,那二百年的乱世的称谓。至七百年前,才形成了所谓的战国三雄的形势。这三国,便是楚国纳兰氏,齐国齐氏,和周国司徒氏,这三国以外,还有燕国,熙国,斟国等十余个小国,并上北方草原之上的扎鲁赫。这楚国地处中原,北接周国,西接扎鲁赫,东临大洋,南临燕国,是当时的第一大国。周国则处大陆之北方,多半国土都是北方严寒之地。而齐国,地处江南之地,地虽不算广袤,却国富民安。这三国经百年征战,各自立足一方,相安近五十年后,各国遂又各自交战,为的便是一统这万里江山,成就不世之霸业。” “这苏岚不是有个妹子,比她这哥哥更为传奇吗,这苏岚的故事,我们听了千万遍,只想听听他妹子的故事!”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个年轻男子,在一旁大声喊道,一时间大家都随声附和,那说书人也只得笑着说。 “既然客官们想听这位俪元皇后的故事,小老儿便也说上一说。这位俪元皇后,是苏家四女,苏家有四子,便是长男苏峻,次子苏岚,三女苏容,四女苏颜。这四人,皆有一段故事,可最为人唏嘘的便是这苏颜的故事。她死于齐国显立二十一年,死时不过是一十五岁,可不过就是这短短一十五年,为她在这史书中争得了一席之位,只因为,她是齐朗唯一、皇后,也是齐国宗庙里,唯一一个以太子妃画像被供奉的皇后。” “十五岁?”众人皆是惊诧,“那后世的世宗又是怎么回事?” “那些都是些传说罢了。”说书人摇了摇头,“她十三时,便誉满京华,因着自己的两位哥哥,结识了齐朗,十四岁时,未及笄便被聘为齐朗的王妃,后来同年,齐朗在她父兄的帮助之下,成为储君,她也正式被下诏册为太子妃,十五岁时,她只差亲迎礼一项,便是太子妃,却死在了苏家的那一场灭门惨祸。十年后,齐朗才为苏氏平反,并正式追封她为后。相传,齐朗死时,棺材里陪葬了一支青瓷的瓶子,一支九鸾钗,并一纸婚书。那青瓷的瓶子里,便是她的骨灰,九鸾钗是她及笄时皇家所赐的聘礼,而那纸婚书,便是册封太子妃时,送至太庙的那一张。” “她的存在,全都系在齐朗一人身上。”早先那个说话的清瘦男子,却是用不大却能让人人听见的声音说道,“可惜成者王侯败者寇,她的另一桩姻缘,倒是无人再提。” “这位公子说的,小老儿亦知道的不多,只是民间确实有传说,说这位苏四小姐同周国的那位司徒岩若,倒是另有一桩姻缘,只是这些话语,可信的又有多少。”那说书人说到这却是叹息,“那百年风流战国,多少豪杰纵横睥睨,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后人一段故事罢了,罢了。” “这故事,可没什么意思,竟是个红颜薄命,倒不如那些红颜祸水来的有趣。”早先起哄的那个客人,吐出一口瓜子,摇了摇头,丢下一个铜子,便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众人便都散去,只剩下那个清瘦的年轻人和那白发苍苍的说书人。 “小伙子,小老儿没什么故事讲了。”那说书人笑着对他说。 那个少年却一动不动,只是坐在那里,半晌他才说:“据说,苏岚下葬的那一天,宛平的雨没有停过,而齐朗打着一把褪了色的二十四骨孟竹宗的油纸伞,默默地送了他的棺椁。” “哦?”那说书人也吃了一惊,“民间的传说,苏颜和齐朗第一次有迹可循的相逢,便是因为一把孟宗竹的油纸伞,那一天,也是个雨天呢。” “是啊。”那少年笑出声来,“可是巧合的很呢。他俩的恩爱情长,随那繁华门庭,一夜之间化作灰烬,世间无常,大抵不过如此。”(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茶楼卖铁 “你一人独往,确实单薄了些,清原自会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为你压阵。”纳兰瑞听了他这话,倒是安抚地一笑,“况且括隐官另有其人,你照旧做你的宣抚使就是了。” “臣斗胆猜测,郑尚书这把宝剑,此时要出鞘了。”玄汐难得一笑,一张脸上神色生动许多。 “郑家人向来是一张王牌,轻易不能打出来。父子二人,一人陇西,一人坐镇高州。说来,隐之也要回朝了。”纳兰瑞点了点头,说到后半句的时候,眉眼间带着些微的欢喜,“安国公已经代咱们西北将军上折子了,朕准备叫她月底启程回京。” 玄汐眼底倏地闪过一丝光彩,却又转瞬湮灭,那惊鸿一瞬,恍若从未曾有过。 “陛下准备何时叫臣启程?” “不急,你以为朝堂上那么容易就能让此事成行?陇西可是块硬骨头。朕估摸着,怎的也要隐之回朝之时了。”纳兰瑞微微一笑,“你便姑且多在京城休息几日,也盯盯雍州那边的事情。” “臣明白了。”玄汐微微颌首,又是轻缓一笑,一双眼里,亦是染上浅淡的欢愉,却是没由来的。 “你先回吧。”纳兰瑞本是垂眸缓缓道,可就在玄汐起身行礼的时候,又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唉,你对张淇此人,如何看?” 玄汐拱手的动作,微微一顿,可不过是一刹凝滞,便又行云流水般地直起身来,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道:“陛下问的是,学识人品还是为官之道?” “哦?玄卿若是有话说,尽可以讲。”纳兰瑞与玄汐两人皆是一坐一站,一个气质温润,一个神色冷峻,君臣之间,瞧着倒是十分有趣。 “若论学识,张淇自是天下少有,尤其精通金石文物,乃是当世大家。”玄汐微微一笑,缓缓道,“若论人品,臣与他相交不多,也不好评断,却知此人胸有丘壑,亦是心性坚韧,倒也可堪大用。” “至于经世致用这一套,陛下连个做官的机会都不曾给过他,又怎么能知道呢?” “玄郎这意思,倒是叫朕给他个机会了。”纳兰瑞倒是笑出声来,“你这个要官,还是太赤裸裸了些。” “陛下圣明。” * 楚国,高州。 “这一批铁矿,乃是扎鲁赫所产,您若不信我说的话,看看东西便知道了。”高州的小茶馆里,温煦和一个男子正在交谈。 从茶馆窗口看去,便能瞧见远处雪山茫茫。线条起伏,似是融入了这天地之间。这小小茶馆,虽是其貌不扬的样子,可单从这景致,便知道此处别有洞天。 这家茶馆,名叫明清斋,遍及大楚,如今已是开了约莫三十家店铺了。这明清斋,颇为有趣的是两件事,一是,背后东家古怪,这茶馆从来不肯开在大路之上,偏要寻荒僻巷子里的别有洞天,却总是能找到风景佳绝之处;另一件便是东家门路通天,无论何时,这里都只供应来自清原和安溪的上等好茶,价钱自然也和这门头,大相径庭。 “您从南海博州大老远的跑来,瞧着便是十分有诚意的,这笔生意,不论钱财,温某,都打心眼里,想交您这个朋友。”温煦见得对面的人神色微动,却是不露声色地缓缓执起茶盏,给他添了杯茶,“您所担心的,我不敢给您什么保证,只是,您也知道,我敢做这个生意,自然是有我的办法的。” “温先生的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便也不掩饰了。您也知道,我从未和您掩饰过我傅赫这所谓,南海傅氏的身份,也足见我自个的诚意。”对面的人,听了温煦的话,倒是缓缓执起茶盏,“不是信不过您,只是,扎鲁赫在北,我傅氏在南,这之间转运,路途足有万里,转运途中的艰难,足堪想象。我确实心头悬着口气。” “您从南海找到这北地来,我倒是不知道您的消息从何而来。可不论您的消息是从何处来的,您肯来,便是说明了些什么,怎么反过头来,倒是质问上我了。”温煦亦是缓缓执起茶杯,微啜了口茶水,倒是不疾不徐地缓缓道。 “既然如此,咱们便明人不说暗话,我和我家主子,都想知道,温先生背后的人是谁?”傅赫瞧着温煦这般有恃无恐的模样,便也神色肃然了几分,将那茶盏缓缓放在桌上,紧紧盯着温煦脸上的神色变化。 温煦却早早便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自是准备好了说辞,如今倒也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一双眼,只含着笑看着对面的人,却是半个字都不肯吐出来。 “瞧温先生这副模样,倒叫我对你这背后之人,又添上几分猜疑。”傅赫瞧着温煦这模样,倒是登时便恼火了几分,连语气中都带了几分酸意,“先生这背后之人,分量如何,何不说出来,叫我掂上一掂。” “我背后之人的分量,只怕您掂不出来的。”温煦倒是一副看傻子的神色,瞧着他,颇是夸张地叹了口气,“您既然和做生意,不知可曾打听过,我的底细?” 见傅赫神色微动,温煦便微微一笑,道:“您若是打探过我的底细,自然知道,我本不是周人的身份。一个扎鲁赫人,身负万贯家财,又专做这般敏感的生意,却能在周国开了票号,换了身份,我背后之人是谁,您竟是猜不出?” 傅赫的脸色随着温煦的话,便一变再变,听得他最后一句话,便是沉下了整张脸。 “您的话中之意,倒是叫在下,颇有些惶恐了。我傅氏,乃是楚国重臣,世代戍守楚国南海,又是沾染着兵权的家族,若是被人知道,同周国有所牵连,只怕江源,便是我等前车之鉴。” “头回知道,做生意还有这等裹足不前之人。”温煦此时话中的嘲讽意味已是十分的清晰,“这榷场之中,您能找到做这铁矿生意的唯有我一个,便该明白,是何人给了我这样的底气。我总想着,凡事无需真的说出口来,咱们意会便是,却没想着,您和我,所思所想,倒不曾和到一处去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点朝衣 “既然如此,傅先生,门在那边,您请自便吧。”温煦脸上仍旧是挂着笑,可那副样子,分明是带着轻蔑,又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傅赫此时的脸色已是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一双眼紧紧盯着温煦,写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只是,傅氏如此行为,我背后的东家,只怕是不能不心生提防。话说回来,在下亦是十分的好奇,傅氏如此不远万里,在我这个生人手里,买铁矿,这般掩人耳目,却是为何。”话说到此处,温煦瞧着傅赫眼中渐渐聚起一团冷厉之意,倒是扯出个笑容来,“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的东家也没有闲到要管您背后之事。” “我若是交付定金,先生这一批铁矿,什么时候能启程上路?”傅赫沉默许久,忽而开口缓缓问道。 “交付之日起,三日之内,便能上路。”温煦脸上忽而雨过天晴,阴霾散尽,脸上挂着的笑意,真挚无比。 “先生这般,真是好气度。”傅赫见温煦前后情绪转变倒是颇为迅速,却是挑了挑眉,缓缓道。 “您此言差矣,温煦无论如何说,都首先是个商人,商人自然是唯利是图。您如今给我银子,那在下自然对您笑脸相迎。” “温先生倒是个明白人,希望咱们今后,能合作愉快。”傅赫听了他的话,脑子中早已盘旋着自家叔叔对自个的叮嘱,“不单是您,还有您背后的东家。” “若有诚意,自然能愉快,您说呢?”温煦也微微一笑,“光顾着说话,还没请您用茶,这是安溪的银针茶,您尝尝味道可好?” * 六月底的长平,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京郊的骊山上,正是紫丁香开花的时候,远远离着庭院栽种,正送了一阵微淡清香入室。 山上最好的地方,乃是皇家的骊山行宫,其下往半山而去的路上,便分布着朝廷勋贵家的庭院,愈近行宫,便愈是身份尊贵。 玄家的别苑,就在半山腰的地方,步行往行宫而去,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若骑马,便就是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此间的世家别苑,大都是粉黛白墙的模样,式样古朴,走的正是清原一地的样式。 此时的玄家庭院里,一片寂静,梧桐树下的书斋里头,玄汐正靠在临窗的罗汉塌上读着封信。 半晌,他缓缓将那封信,折叠起来,放在了自个的袖中,便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端起茶盏。可那右手,刚要动作,便忽的放下。 他另一只手,在右手的袖口里,探了几探,将那张信笺,摸了出来。玄汐瞧着那薄薄一张纸,唇边却是无意识地露出来个笑容,用纤长手指捉着那信,放在自己胸前,才又重新端起茶盏。 喝下那口明前龙井时,他却忽而好似听到了自个胸腔里贴着那封信的地方,正传来,“砰砰”的跳动声,一下接着一下,脑海中的声音有力而清晰。 “冬至。”玄汐的右手放下茶盏时,却是无意识地在那桌上磕了一声,直到听到这一声脆响,他才从那恍然之中,回过神来,“冬至!” 听见玄汐那第二声亦是略带了几分不耐的呼唤,守在书斋外头的冬至,便忙不迭地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了玄汐面前。 “你去京城,到萧府上走一趟,替我传个口信给萧文渊。”玄汐缓缓摩挲着那只茶盏,唇边挂着一丝难辨其意的微笑,“就说,谢家有子,堪当重用。” “是。”冬至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却是瞧了玄汐一眼。 “就这一句话,快去快回。”玄汐唇边的笑意,瞧着倒是真实了几分,看向冬至的神色温润而平和,仿佛冬至进门那一刻,玄汐周身的阴鸷,似是幻觉一般。 冬至压下心底的翻涌,略行了个礼,便走了出去,依旧是步履如风的模样,尽管他对玄汐这八个字一头雾水。 * 周国,辽梁。 “王爷身子可是大好了?”正在马上和人交谈的谢仑,瞧着梁仪陪着司徒岩若策马而来,便也微微一笑,对着司徒岩若拱手道,“老臣瞧着您,面色倒是好了许多。” “劳您挂念。”司徒岩若亦是勒紧了缰绳,一双微微上挑的眼里,笑起来的时候,瞧着便是含情潋滟的模样,他随意露出个笑颜,便是世所无双的风、流公子模样,“毕竟皇兄把连大祭司都支使来给本王瞧病,本王岂敢不好?” “王爷安康,乃是社稷之福。”那边正和谢仑说话的男子,对着司徒岩若时,那恭谦模样,自然就带上了几分谄媚,“陛下与您手足情深,更是这万民之幸啊。” “社稷万民这种词,往本王身上安,实在是叫本王惶恐。”司徒岩若虽是口中说着惶恐,可看向那人的眼光,亦是锐利之中夹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你有是何人?” “在下是,兵部员外郎……” “梁仪,这是你的手下?”未待那人自报姓名,司徒岩若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了在自己身边的梁仪。 “殿下恕罪。”梁仪瞧见司徒岩若那模样,便极是自然地低下头,不假思索便陪着他演起戏来。 “梁仪,你这兵部侍郎,做的太安稳了吧。”司徒岩若仍是那副模样,连着身旁的谢仑,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梁仪仍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一言不发,只听着司徒岩若说话。 司徒岩若于是冷哼一声,道:“你自己处理了吧,不必领罪了。” “是。谢殿下。”梁仪微弓着身子,那副样子,倒一点都不像是个朝廷的六部要员,那副模样,叫一旁的谢仑都觉着浑身不自在,而那个员外郎,此时已是浑身瘫软,早被吓住。 “殿下。”谢仑才张口叫了句殿下,那边司徒岩若,亦是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便自个一人绝尘而去,剩下谢仑,脸色忽的便是尴尬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辽梁行宫 “谢大人。”梁仪轻轻叹了口气,唤了声谢仑,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满的苦笑,瞧着自然是十分的无奈。谢仑瞧他这样子,亦是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眼瞧着殿下生气了,既是我的属下,便有我处置吧。王爷,唉,向来如此。” 任性。 可是,司徒岩若,也唯有如此任性。 任性,便不会收买人心。不会收买人心,自然也不可能有能力颠覆朝纲,那么与江山稳固相较,养个任性的弟弟,对于司徒岩卿来说,实在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梁仪却是在谢仑离去之后,瞧着那人,缓缓露出个与方才判若两人的笑容,精明而又残忍。 “既然殿下要处置你,就怪自己运气不好吧。谁叫你,撞在他手里了呢?” “梁仪!你分明是!”那人此时倒是恢复几分,看着梁仪不住地颤抖,一双眼露出不加掩饰的愤恨。 “故意整你?”梁仪低低一笑,“你知道就好,在我手下,有异心,可是不成的。” “带下去吧。”梁仪头也不回,便对着身后的空旷,缓缓道。 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这空旷的地面,忽而就出现几个一身黑衣的人,恍若从天而降一般,直接提起那人,对着梁仪点了点头。 梁仪这会儿,便又是那副笑意温和的模样,整个人脸上带着笑,倒像是棵生的极好的女贞树一般,方才那一露出的冷厉仿佛与他并非一人般。 * 周国,辽梁行宫。 “陛下,睿王求见。”司徒岩若径直便打马进了行宫,因着“大病初愈”,他本就白得脸庞,此时亦是近乎透明一般。司徒岩若因此,便也难得的穿了清淡的颜色,此时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身上暗线织出忍冬花纹,衬得他如同庭中修竹一般,遥遥望去,便觉风姿卓越,与方才言语之间便处置了个人的模样,相同却又似乎哪里不同。 “快叫他进来。”殿内司徒岩卿的声音传了出来,司徒岩若唇边忽而就绽开灿烂却又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缓缓走了进去。 里头正和司徒岩卿说话的乃是,辽梁顾氏的家主顾鼎。见得司徒岩若进来,顾鼎亦是笑着起身,姿态谦恭地道:“见过王爷。” “免礼。”司徒岩若嘴上漫不经心地道,亦不向司徒岩卿行礼,只是扯着笑容唤了句,“皇兄。” “坐吧。”司徒岩卿亦不计较,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指了指顾鼎对面的位子道,便又转头对亦是跟着坐下的顾鼎道,“顾大人方才说道,辽梁行猎一事,朕倒是心向往之。” “若是陛下有意行猎,臣这便下去安排。”顾鼎听了司徒岩卿的话,倒是微微欠身道,“此时山中猎物颇多,倒也十分有趣。” “行猎倒是极好。”司徒岩若亦是微笑着瞧着司徒岩卿道,“只是,这猎场可安全?” 司徒岩若虽是瞧着司徒岩卿,一脸的笑意,可说着后头那句话时,眼角的余光,却是缓缓从顾鼎身上划过。 “王爷自是放心,老臣这便命人去清理。”瞧清楚司徒岩若那眼中深意的顾鼎亦是微垂了眼帘,缓缓道,“天子乃万金之躯,辽梁上下,自是不敢含糊。” “如此,倒是烦劳顾大人了。”司徒岩卿神色间,倒是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欢欣。他自来喜欢行猎,此番来辽梁行宫,又岂能放过这机会。 又寒暄几句,瞧着司徒岩若似是有话要对司徒岩卿说一般,顾鼎便主动站起身来,道:“那老臣就先下去吩咐了,这几日内,便尽快叫陛下成行。” “好,退下吧。”司徒岩卿这会儿子,倒是真真切切地在笑,瞧着顾鼎的目光亦是温和了不少。 待得顾鼎退下,司徒岩若脸上的笑容,便消散了几分,只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放在一旁的茶盏。 “顾鼎又是怎么得罪你了?”司徒岩卿瞧他这模样,眼中划过几分不明意味的光亮,却是笑着问道。 “顾鼎在京城里,是何等模样,丢在朝上,不声不响地就淹没群臣之中。”司徒岩若撇了撇嘴,一副轻蔑样子,“可待回了辽梁,登时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走路,都带着风。” “若说是步履带风,谁人比得过你?”司徒岩卿却是轻嗤了一声,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司徒岩若,“况且,辽梁本就是顾、陈两家的封地,这两家都在这扎根了百年,在这更有底气,不是也寻常的很?朕都不介意,你这是较什么劲呢?” “可陈叔年,也不似顾鼎这般。”司徒岩若似是不服气一般,又回了句嘴,倒是引得司徒岩卿笑出声来。 “朕从小和你一起长大,还不知道你,你哪里是嫌顾鼎轻狂,分明是跟人家有气。” “我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怎么就有气了?” “不就是你监国的时候,被顾鼎噎回来了几次。”司徒岩卿倒是安抚地一笑,素来在朝上以喜怒无定而叫群臣惶恐的君王,此时却是颇有耐心,“这班人不都是如此,仿佛不噎上头的人几句,就委屈了他们似的。便是朕,也得受他们的气,你啊,习惯便是。” 此时,他这一张和司徒岩若七分相似的脸孔,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司徒家独有的稠艳,只是瞧着比司徒岩若还要艳丽几分。 “臣弟为何要习惯这事?”司徒岩若倒是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同样艳丽的五官,却是带着张扬的风、流姿态,亦不逊色于司徒岩卿的精致,却是隐隐更见风姿,“就说您这皇位,只有您能坐得住,旁的人,都不够添堵的。” “你啊。”司徒岩卿叹了口气,那模样倒是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姿态,“朕膝下无子,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山可就交到你手里了。你自幼聪颖,只是,凡事都太不上心了。朕啊,实在是放心不下。” “皇兄为何动不动就叫我接了这江山。”司徒岩若听了司徒岩卿这番话,倒是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是二人谈论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江山社稷,我毫无兴趣,倒是,只想一世纵情到老。至于您啊,想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加把劲儿,生个儿子。” 司徒岩卿绷着脸,本是要作势训斥他,却是无奈地笑出声来,道:“若是被你皇嫂听到,又要恼你,连自己哥哥的玩笑都开,你啊。” “臣弟可是句句发自肺腑,哪里是玩笑。”司徒岩若却是正了神色,缓缓摇了摇头,道,“臣弟这话真的是真心的。” “我对这江山社稷,全无兴趣。一生所求,只想纵情到老。皇兄轻而易举便能成全于我,不是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陇西括隐 “一生纵情到老,你说的轻巧,谁人能如此?”司徒岩卿听他说完这话,倒也面露几分惆怅,低低一笑,“且不说别的,便是穷人家的兄弟俩,也是守望相助的。你我更该如此,你毕竟是朕唯一的手足兄弟了。你不为朕挑起这担子,还有谁人能?” “皇兄。”司徒岩若亦是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忧愁的神色,将那一张艳丽脸孔,染的一片委屈,可即便是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模样,竟也丝毫不叫人觉得违和,“旁的不说,就是这次监国,臣弟心里委屈的很,再不想做同样的事了。” “朝堂上受着群臣的气,回头到了宫里,自个还担心着您,偏又多事之秋,臣弟那一个月过得真是苦不堪言。” 司徒岩卿却是隐隐露出个满意的微笑,可语气还是十分吻合,将这长兄姿态端的十足:“好了,你若是在京中待得腻了,便回去边关,榷场还缺人盯着呢。” “皇兄若是如此说,臣弟便一去不返。”司徒岩若倒是又露出那漫不经心的笑容,似是未曾听出司徒岩卿话中深意一般。 “你来之前,朕倒是听人说,你处置了兵部员外郎,他从前得罪过你?” “并没有。只是那人口无遮拦,未免轻狂了些,臣弟不过是叫他清醒清醒,懂懂规矩罢了。” “罢了,随你去吧,左右,也不过是个微末官吏罢了。” * 楚国,长平,太和殿。 “……臣冯仁再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个太和殿里鸦雀无声,只有刘元用那略有些尖细的声音,缓缓读着冯仁的奏折,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这太和殿上,却仍是静寂一片。顿了一瞬,忽而萧文渊出列,用一把清亮的嗓子缓缓道:“雍州括隐,倒是旗开得胜,虽是后头,还要做不少事情,臣却斗胆要先代雍州百姓拜谢陛下,陛下圣明,实乃黎民社稷之福祉。” 说完这话,萧文渊便缓缓下拜,那一身深紫官袍,随着动作缓缓垂落,倒是姿态优雅,如同雪压松柏般清隽。 他这一动,底下的群臣,亦是从怔楞之中,忙不迭地随着他下拜,一句句“陛下圣明”在这太和殿中回荡着。 亦是随着一道缓缓下拜的苏峻却是拿眼光,一直瞧着前头的萧文渊。 楚国世家,向来讲究所谓的同气连枝,若说苏郑两家乃是紧紧系在一处的,那玄家与萧家也大抵如此。虽说玄家这一代,选择与沈家联姻,但说到底,还是萧家与之更为亲密。世家之中,沈家颇有些高高挂起的姿态,却也不曾真的与谁家,系之一处。 而萧文渊,本就是个温柔敦厚的性子,虽是中书侍郎,在朝廷之上却从不轻易讲话。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在这括隐的风口浪尖上,自个主动出头呢。 也就是说,是玄汐或是他背后的玄氏,有所托付,请他或是萧家代为张口。在起身的那一瞬,苏峻的脑海里缓缓的划过这个念头,却是不由得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玄家不想自己张口,却要分量亦是极重的萧家张口,这件事,已是昭然若揭。 “好了,别一个个恭维朕了。”纳兰瑞瞧着底下的群臣,唇边露出来个浅淡的微笑,缓缓道,“既如此,朕倒是想和诸卿商量另一件事情。” “雍州括隐,既然已是完成泰半,似乎可以腾出人手来,继续括隐了。陇西为雍州壁垒,地位显要,既然雍州已定,那便不妨以陇西承继。” “陛下!”纳兰瑞这话刚刚出口,王钰却是猛地便叫了出来,站出群臣之外,却又一下子将口中剩下的话,搁置在此,整个殿内倒是一片死寂。 “王卿要说些什么?”纳兰瑞倒是温和一笑,只是一双往日里含笑的眼睛,此时却是凌厉非常。 “陛下,陇西势力盘根错节,不可妄动……”王钰的唇,嗫嚅几次,刚挤出几句话,便被乔安亭打断。 “何谓势力盘根错节?”乔安亭微微挑起长眉,往日温润的书院山长模样,不过几月时间的朝堂淬炼,眉目便已凌厉许多,说出话来,已是隐隐威仪堂堂,“天子之前,言说此事,你倒是大言不惭。” 王钰被他这话一刺,脸色登时便暗了下来,却是冷冷回他一句道:“大言不惭?势力盘根错节之事,有何不可言说?我为臣子,直言此事,便就是向陛下尽忠。” “那在下便问您,为何陇西不可妄动?又何谓妄动?”乔安亭听了这话,却是冷冷一笑,言语之间尽是锋芒,倒是叫旁的人,都大吃一惊。不知这往日温和的乔安亭,为何今日便揪着王钰一人不放。 “够了。”纳兰瑞的声音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瞧着眼前的群臣,面色少有的冷厉起来,“你们这般吵闹,成何体统。” “陇西括隐,朕不是在与你们商量,只是告知。”纳兰瑞一手支在御案之上,眉头却是紧皱,“此事,半个时辰前,朕还尚未下定决心,只到此刻,朕却是心意坚定。” “此事无需多言。”纳兰瑞唇边忽的坚冷起来,“至于括隐官,诸卿可有人选?” 群臣为纳兰瑞这话刺激的,犹在震惊之中,哪里想得出何人为括隐官。 “陛下,臣以为,陇西括隐事关重大,其间关节症候,远非雍州一地可及。朝廷理应重视。”萧文渊今日将高调二字贯穿到底,又是在这无人发言之时,张口道,“臣举荐太府谢姚。” 萧文渊这话一说出口,便是一直闭口不言,默默养神的苏晋,都猛地睁开了眼睛,瞧向站在太和殿中央的萧文渊,眼角余光亦是从萧虞脸上划过,虽只是余光一扫,期间严厉之色却是半点也不加掩饰。 “太府?”纳兰瑞倒是低声咀嚼着这个词语,眼光落在谢姚的身上,脸上挂着意味幽深的笑容,谢姚被那笑容一触,走出文臣班列时,都颤抖不已。(未完待续。) 【番外】闪回 延熹二十一年的春日,正是苏岚第一次走上战场的时候。 那一年,她不过是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容色依旧倾国倾城,身姿却消瘦的惊人。 一张脸上,却是许多时候,都不曾见过笑意,一双秀美的长眉,整日里纠结一处。 一张脸上的阴鸷之色,瞧着只觉老气横秋。 离京前某一日竟是难得有了少有的闲适,苏岚出门去了魏国安的居所。 没有意外,那个疯子又在摆弄着他的药草。 苏岚心头倒也自有着无可排遣的愁绪,朝堂之上的几经倾轧,才终于定下她前往高州。 可掌军之事,看似是她自个的胜利,可是,军中之事,又哪里是能轻易便看的到结果的呢。 苏岚坐在他面前半个时辰,他却连头都未抬,苏岚倒是从自个的思绪之中抽离出来,难得地挤出来个笑容,对着眼前的魏国安道:“你倒也不瞧瞧我,你要知道,刀剑无眼,兴许今日你眼前的这张美貌皮囊,没几日便会马革裹尸,面目全非。” 魏国安却仍是头也不抬,只回她一句:“你不是自个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后半截,说的不就是你?” 苏岚被他猛地一噎,一时倒是不知该如何回答。魏国安,倒是自个主动抬头看向了她,难得露出来个微笑。 “你的脸虽美,看了几年,也习惯了。”魏国安低头捣着药,“这是你侄子的药,你一会拿过去吧,也省的我再跑一趟。” “他如此到底身子如何?”苏岚问道。 “你的医术不低,你不知道?”魏国安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学毒术,况且医者不自医。”当年俞安期叫她与王愫选择,而自己出于好奇,便学了毒术。 “毒医相同,你虽然不及王愫与我,总也是明白的。你侄子,好的可能还是不多。只是,像如今这般,倒也没什么事,虽是小病不断的长大,不过是比其他人身子虚了些。只一桩,千万别让人害了他,若是被人下了药什么,可就麻烦了。”他难得这么多话,这般年轻的男子,却总是沉默寡言。 “俞安期为何不亲自治?”苏岚轻声地说。眼前的人白衣翩翩,眉宇俊朗,虽然不是惊艳,但是总是让人看着极为舒服,可惜这个人,却不让人舒服。冷言冷语,却是十足十的医者仁心。 “俞安期总是不如我的。我旁的不及他,只有这一个,比他强的多。我三岁学医以来,你是最让我烦恼的病人。”他看着面前的翩翩少年,语气苦涩,撇着嘴,一脸的伤心。 “魏国安你张口说这话,可真是伤透了我的心。”苏岚轻笑着。 “我若是烦你,我又何必在楚国待了这几年,虽说是你师父所托,我也不必如此。”他叹了口气,看着苏岚。 “我不与你玩笑,我想你帮我个忙。”苏岚此时犹是少年心性,看着眼前之人那无奈的神色。这个人,外表温和,却总对谁都淡淡的,这天下间也没什么能牵绊住他,除了他手中的那些药草。 “我想要伤寒药,金疮药,你那能解百毒的清凉散还有你的一大堆药丸药方。”苏岚看着对面的魏国安。魏国安是杏坛国手,天下之间扬名于外多年的神医,只是知晓他不过是一个如许的清润少年的人却很是寥寥。 “你要这些做什么?你若是有什么伤病,我自会去看你。”他一向平淡的眸子里终于泛起淡淡的疑惑与紧张。 “我用铅华散和你换。”苏岚轻声说。铅华散是天下间万金难求的毒药,是苏岚制毒多年以来最为得意的作品。无色无味,死后尸体亦不会出现青紫斑痕,如常人一般。 “我问你为什么。”他平静地说,可蹙起的眉峰却山雨欲来。 “我要离开京城,而你,不会跟我一起走。我总得先做点准备。”苏岚依旧平静地说。他是闲云野鹤的医者,又何必卷入这些乱世纷争。 “离开京城你亦不必如此。你到底要做什么?”魏国安“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从军。”苏岚仰着头看他,语气平静地让自己都吃惊,“我只盼你能替我照顾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你自己照顾去,你好端端地跑到军营里,你不怕你的身份,你是个。”魏国安急急地说,欲言又止。 “我是个女孩子。可这又能怎样呢?”苏岚反问道,“我心意已决,你不要劝我了。” 魏国安看着我,清润的眼里满是不赞同。他是口冷心热的人,这几年来,他虽是淡淡,却已是我性命交托之人。 “罢了,从允诺俞安期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绝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魏国安的眼中汹涌的情绪已然平静,又变成了那副清润的模样,却转身走进他的药房。 苏岚看着他翩然的背影,心口莫名地暖着。 魏国安出来的时候,手中的匣子里已装满了药品,他放在苏岚面前:“你都知道这些是什么,我便不多说了。金疮药和一些时疫的药,我把药方也放在里面。清凉散不大够了,我这几日为你配出来。” 苏岚点头微笑着接过,对他说:“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我的师兄王愫。” 他摇了摇头,“那位少年权相?” “是啊,你和他很像。不是面容的相似,男子如他一般清淡优雅,是世所罕有。他的眉宇似乎是最上等的画师耗尽一生雕琢的。”苏岚轻声说道,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在眼前出现,“你们的气质很像。有时无情得很,丝毫不像是外边的温和。可有的时候,又温润的让人无法抗拒。”“那不过是对着不同的人的不同表现罢了。”魏国安面无表情地说,“若能像他,是我的福气。” “在我心里你和他一般,是我兄长一般的人物。无论何时,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以性命交托。”苏岚的目光有了几分温度。 “你这么说,让我不得不也如待你一般待你的家人。我既已许诺,用我一生来守护你,便同样会尽我所能护佑你的家人。”他皱了皱眉,话语却那么的温情。 苏岚对着他俯身长揖,心中说着,多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国公 “太府?”纳兰瑞倒是低声咀嚼着这个词语,眼光落在谢姚的身上,脸上挂着意味幽深的笑容,谢姚被那笑容一触,走出文臣班列时,都颤抖不已。 谢眺出列的时候,整个脑子都是一片混沌,腿亦是颤抖不已。触到纳兰瑞那一直含着冷意的目光,更是浑身一颤,跪倒在地上。 “太府为何如此激动。”纳兰瑞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瞧着眼前跪着的谢眺,“起来回话便是。” “陛下。”谢眺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字可说,只唤了一句,便又没了声音,只是低着头,站在一旁,那脸上神色,分明不知自己为何就招惹来这“飞来横祸”。 纳兰瑞目光从谢眺身上移开,落在了早先说话的萧文渊身上,唇边勾起个笑容,道:“你今日难得话多。” “人皆有滔滔不绝之时。”萧文渊倒是含着个笑,微微垂着头,道,“往日诸位大人,皆是舌灿莲花,臣便是想滔滔不绝,都未曾有机会。今日,赖旁人沉默不语,臣这个往日捡不到机会说话的人,倒是也能有机会,多说几句。” 萧文渊这话,说的倒是力道不小,一巴掌便拍在了这沉默不语的群臣身上,可他偏偏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似是全然不在意自个说出了什么话,与他往日的谦逊姿态,倒是对比鲜明。 只是,当他触到那一道凌厉的目光时,却是缓缓半垂了头颅。苏晋的双眼,凌厉而又明亮,全无年老之人的混沌或是疲惫,此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斥责甚至冷酷,叫萧文渊不由自主地便不敢直视于他。 “陛下。”苏晋缓缓从那檀木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姿态从容而不迫,一身超品官服穿在身上,却似是他的附庸一般,只那端正立在朝堂上的姿势,便带起了这三朝元老的气度,“臣以为,现在便谈陇西括隐,确实操之过急。雍州括隐不过将将拉起了大幕,不妨待水落石出后,再谈其他州府。括隐一事,攸关国体,无论事涉哪地,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国之大事,臣请陛下慎之,以待徐徐图之,不求速成,唯求不败。” 苏晋这话说的可谓是滴水不漏,一言一语之中,皆不涉对纳兰瑞今日行止的评议,可听在耳中的人,又无人不知,他是何意思。 苏晋那张十数年如一日谨严而庄重的脸上,神色依旧平和,可是,从眼角眉梢到那官服的衣摆,都满满地写着,不认同三个字。可却偏又给足了纳兰瑞脸面,半点都不曾公然忤逆于他。 而群臣,都几乎笃定,苏晋既然开口阻止,纳兰瑞想必自然不会坚持这陇西即刻括隐。这些年来,年岁渐长的苏晋,几乎在朝堂上一言不发,可相反,他的影响,却又是日渐增长。虽是沉默寡言,却从来都是一言万钧。 太上皇二十年积威,尚且不曾驳过苏晋的面子,那这初登大宝的新皇,又怎能下了这三朝老臣的脸面? 就在群臣,都瞧着殿中的苏晋之时,纳兰瑞那一双眼睛,却是缓缓落在仍是端坐在另一边的玄昂身上。 “陛下,臣有一言。”大殿上的沉默,持续了几盏茶的时间,玄昂终是缓缓起身打破这一殿的静寂,“陇西括隐既然势在必行,那又何谈早些或是晚些?诚如安国公所言,今时今日,大动作实在不可妄动,可若是仅仅进行土地的编制或是了解情况,未必不能。正因情形复杂,早做准备才犹有必要。而这,并不算是轻举妄动,也谈不上动摇国本。” “臣思前想后,倒是觉得萧侍郎说的没错,这括隐官,再没有人,比太府大人合衬了。” 玄昂这话说完,便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萧文渊亦是缓缓退回队伍之中。苏峻的目光,却是不住地在玄昂与苏晋身上来回逡巡,最后又落回脚尖。 “国公所言,甚有道理。”纳兰瑞微微眯起眼睛,唇边露出个笑容来,却是不再说话。 苏晋是安国公,玄昂是宁国公,这一句国公所言,又到底是哪个国公?苏峻唇边却是隐隐露出个苦笑,陛下这一句,真是滑不溜手。 而站在这两位国公身后半个位置的谢眺,却是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只求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夹在这两个国公的威势之间,纳兰瑞那双淡的没有意思感情的眼,又轻飘飘地落在身上,谢眺只觉着,这不上不下的滋味,实在是比死了还叫人难过。 似是瞧够了底下的情形,纳兰瑞才露出个有些诡异的微笑,缓缓道。 “张淇为高阳郡守,以太府谢眺为钦差,即日往陇西,为括隐官。职责吗,便是如宁国公所言,做些准备,查探情形便可。” “今日早朝,拖得这样长,也不留你们了,退朝。” 纳兰瑞说完这话,便径直站起身来,沿着往后头的通道,便走下了御座,那明黄色身影,虽是步履仍旧沉稳,却转瞬就消失在群臣眼前。 那架势不像是落荒而逃,可又分明带点不想争辩避其锋芒的意味。 于是便只剩下群臣在这殿中面面相觑,却又不约而同地将眼光投向大殿中央的两位国公和那位被点了名的谢眺大人。 “安国公慢走。”玄昂唇边露出个微笑,欠了欠身。 苏晋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亦是露出个神色难明的微笑,道:“宁国公既然深思熟虑,想必后头也有成算。那我,便要仔细瞧瞧了。” “哪里?安国公是国之柱石,我在您面前,不过班门弄斧。”玄昂摇了摇头,却见的苏晋唇边一直挂着那方才的笑容,径直便从他身前走过,玄昂倒也不恼,仍是用刚才的语气,转向谢眺,道,“倒是谢大人,身担重任,辛苦了。” “微臣,微臣为君分忧……” “谢大人所言极是,正是如此。”未待谢眺将话说完,玄昂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后头话语,可未待这谢眺有所反应,玄昂却也扬长而去。 可苏峻,却是不知何时,走到了萧文渊的面前。 未待苏峻开口,萧文渊便笑着道:“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那又何必宣之于口。人人皆有不可背弃之人,我不过是,忠君之事罢了。” 苏峻听了他这话,倒是低低笑出声来,一张有些阴沉的脸,此刻因笑意而十分生动,那属于苏家的眉眼,亦是忽而显出如铸的俊美:“只是不知道,谁啊,才真正可怜些。” “不论是谁,总有个人,最可怜。”萧文渊亦是低低一笑,缓缓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醉翁之意 苏峻出宫的时候,见得苏家的下人等在宫门,牵着的马车,却不是今晨那一辆。 靠在车辕上的小厮,瞧见苏峻出来,便忙不迭地迎上前来,道:“大少爷,可回府?” “老爷子呢?” “国公爷先回去了,管家吩咐小的,在这等您。” “既如此,那便也回府了。”苏峻眼中一道精光闪过,却是很快地垂下眼帘,直接自个打帘儿,坐进了马车里头。 安国公府里,苏晋才一回府,换下了官服,便挥退一众服侍的下人,独自一人坐在这书房院子里头,一张脸上,少有的出现了,近乎于惆怅的情绪。 从书房开着的窗子望出去,庭院里的太湖石,都是价比黄金,特意装点在这院中。这随意的一块石头,便能买下京中繁华地段的三进院落。 苏晋瞧着眼前的太湖石,脸上却是露出个苦笑。 这安国公府的繁华,自他出生的那一日起,便是如此。即便中年丧妻,后来有为苏胤伤透了脑筋,这安国公府的繁华,都被他一日复一日的守着,无论沉积或是再起,都未曾折损,这府邸的荣光。 若说他这一生,对不住的人,已是多得数不胜数,可其中唯有一人,叫他觉着愧疚难平,此身难赎。 他唯一的女儿,苏阮。 苏阮三岁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块太湖石。那时,因着对她姨娘的几分宠爱和这唯一的女儿的乖巧,他亦曾将这小女儿抱于膝上,亦不避讳,叫她在这书房之中玩耍。 后来,她姨娘越发的张狂,将正头夫人亦不瞧在眼里,屡屡挑衅。在这嫡庶分明的世家法则之中,苏晋自然对她便是日渐厌弃,一是出于对夫人的尊敬,以正嫡庶;二便是正妻所出的长子苏胤,实在是优秀的很,即便是为了这个儿子的脸面,他亦乐得,高高捧起这正妻。 正妻死后,几个姨娘也连带着失宠,苏晋才觉这嫡妻的好处,些许歉疚之下,亦是淡了几分男女之事。随着后宅女人的沉寂和权势的日益扩大,苏晋那颗心里能分给内宅里的女儿的,又少了许多,到了后头,几乎便所剩无几。 这书房里,从此再不见苏阮的身影,而这个昔日承欢膝下的女儿,在苏晋的脑海中,也日渐模糊,到后头,便只像是个代号一样,代表着,他有个女儿,可也仅此而已。 直到寄予厚望的长子,给予这个古老的家族,沉重的一击之后。在那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才再一次记起他似乎不只有这一个孩子。 在那寂寂空庭之中,那个名叫阮娘的女儿,悄然间亦是长大,似是一瞬之间,从记忆里模糊的几岁幼女,便成了亭亭玉立倾国倾城的豆蔻少女。苏家的美貌,在她身上,有了惊人的传承与延续。 他几乎是无可选择,也未曾有所迟疑,就答允了归远侯府的求亲。 若说心中是否曾有过些微的愧疚,苏晋亦是不知如何回答。他从来都知道,等待着苏阮的将是何等的命运,但他只能如此选择。 他从不欺骗自己,或是给予自己一些想象的安慰,比如,既然归远侯府求娶,便是为了遮掩丑事,那苏阮的体面,自然也是得以保障的。 只因为,苏家的男人,不需要安慰。他所行的每一件事,都只以苏家或是安国公府为上,在这百年的深宅之中,一个人的感受,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即便是他,亦要被这深宅深深压住内心里的那些不可说的情衷,那一个卑微的庶女的情感,又会有什么分量呢。 只是,苏晋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不会愧疚,可随着年岁的老去,昔年那家族荣光的万钧重担,渐渐卸去,那所谓的野心勃勃,也日渐衰老。从不曾体会的愧疚,终于还是找上了他。 他知道苏阮在归远侯府的深宅里苦苦挣扎,亦知道她与李江沅之间那些隐秘的纠葛或是利用。 于是,在李江沅上书请封苏阮为惠安夫人时,他便轻而易举地有所暗示,使得这顶外命妇最高的桂冠,毫不费力又匪夷所思地落在了一个连孩子都不能生的寡妇身上。 只是,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从不曾收到苏阮的只言片语,亦不曾给过她只言片语。 直到面前的这一份信。 “惠安夫人敬呈安国公”,这几个大字落在眼前,竟是从没有过的刺眼。 苏晋的唇边露出个苦笑,到底是老了,于是竟然也多愁善感起来,于是竟然有了太多不该属于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还是阻挠了皇帝的陇西括隐。他亦说不清,到底是为公心还是私心,在朝上,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也不知道,在纳兰瑞还是坚持括隐的那一刹那,他心底第一道念头,到底是忧心于纳兰瑞的固执还是觉着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爷爷。”外头传来管家与苏峻隐隐的说话声,似是低声在争些什么,便忽而听见苏峻嗓音的一声拔高。 “进来吧。”苏晋将那份信放于桌角的书册之下,转瞬之间,便又是那个神色谨严的精明老者,一张脸上,半分脆弱,都不曾显现。 “给爷爷请安。”苏峻走进书房目不斜视,待得苏晋叫起,便直接坐在了下首的太师椅中。 “阿峻,有什么事吗?” “孙儿想知道,爷爷对于今早朝上事情的态度?” “我的态度?” “孙儿只是觉着,这事情出现的有些诡异。当时朝上猝不及防,回来的路上,我慢慢理顺,才发觉,这事情有些蹊跷。”苏峻也不瞧苏晋的神色,便自顾自地说,方才的询问,也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陛下乃是温和而胸有城府的性子,这般操之过急的样子,绝不可能属于今上。今上,太过反常。您知道,他不是任性之人,亦明明白白地知道,自个登基才不到半年,如今便和陇西动手,实在是不理智的。可他为何,还是要这么做?” “你以为,陛下的目的并不在括隐本身。”苏晋听了苏峻的话,一霎时便抓住其中重点,缓缓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在什么?”(未完待续。) 【江源番外】可不订(不影响剧情) 夜色正浓,高州巍峨的城墙出现在两个人的眼里,因是新年,高州那城墙上,也亮起灯笼。 苏岚看了郑彧一眼,眸色深深,却一拉缰绳,向前拍马行去。行到城下,年轻的男子坐在马上,衣服上落了些雪,似乎已经等待了一些时候。 “末将见过侯爷,郑将军。”他抱拳向苏岚和郑彧行礼,“里面的戏台已经搭上了,咱们是要在台前看,还是在楼上雅间里听着?” “雅间里听着倒是更风雅些。”郑彧笑着说,“让邵徽自个在台前跟他们折腾吧。” “是。” 城门只开了小门,苏岚三骑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除了城门边一行足迹,这三个人没留下一点痕迹。 高州城里灯火通明,南北客商聚在街头酒馆里,在这他乡庆祝新年。苏岚和郑彧坐在高州最繁华的明月楼里,下面是人潮攘攘,这四层却是一片寂静。 “你们苏家,真是商铺遍地,你当初在这开明月楼时,我以为是专给我开的呢,却没想还如此挣钱。”郑彧抖落着衣裳上的雪,接过一旁黑衣男子递过的茶,“郦远,你手艺现下不错啊。” 那黑衣男子,面容寻常,笑起来却显得姿态风雅:“郑大人谬赞了。” “一早在这喝茶,才是享受啊。”郑彧见苏岚不理他也不恼火,“若是咱们卿卿姑娘也在,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街道上突然出现一队兵马,火把大亮,苏岚才一改刚才的沉默,有些兴奋地说:“文若,好戏可开唱了。” 这一队兵马迅速地包围了对面的大宅,而宅门也从内打开,另一队士兵从里面冲出,双方立时便对峙起来,皆是兵刃相对,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紧张。 “他府中竟有这么精良的护卫。”郑彧摇了摇头,“这可没估计到。” “估没估计到,碍事吗?”苏岚睨了他一眼,“他自个不想活了,不是更好。” 带头围着这大宅的正是高州守军副将王维安,也是先前在门外迎接这二人的年轻男子。从大宅里走出一个全身甲胄的中年男子,目光阴翳,看着王维安声音阴狠:“王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末将还想请问江大将军,您这是做什么?”王维安笑着回答,“身为边疆重镇的守将,却私养军队,您意欲何为?” “王将军,我这是看家的手下而已。”他声音柔和了几分,却依旧阴狠,“王将军没有我的手令,私自出动军队,这作何解释?” 王维安冷冷看他,正想说话,他又说道:“现下,主官苏岚苏侯爷,也不在城中吧,那本将军便是高州最高将领,王大人不会忘了吧,还是想跟我说,这是侯爷吩咐的。” “江将军误会了,是徽的意思。”从王维安身后缓缓走出一个白衣白裘的年轻男子,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目间都是文人的温雅,五官生的很是让人舒服,眉眼似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放在一处,却让人觉得有几分赏心悦目。 “刺史大人?”那人上前一步,从阴影中走出,一脸震惊的看着面前的高州刺史邵徽,似是不认识他一般。 “江源,你可知罪?”王维安冷冷地说。 “我何罪?”江源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即便是有罪,也不劳刺史大人带兵前来捉拿。” “王将军。”邵徽面带三分笑意,极是温和,“话说的还有些早,江大人也是一方大将。不过江大人,我们深夜前来,虽是唐突,却是事出有因,还请江大人也配合一些,免得新春之夜,咱们闹的众人皆知,倒是坏了高州难得的喜庆。” 塞上新年(3) “刺史大人,好个事出有因,江源自问忠心为国,虽是难免得罪小人,却想不到自个能有什么罪过。”江源冷冷一哼,眉间已显出了几分杀机。 “江大人可还记得咱们李督军。”邵徽语气依旧不急不躁,“李督军之死,确有蹊跷,可下官迟迟未能查证,可巧,昨天王将军意外抓了个周国的舌头,没想到,问出了这件事,还截下了周国敏王司徒岩若的信笺。今儿个,下官起身,却有人来私下见我,竟是索要那个舌头和这信笺,下官本没有看,这一听,心下起疑,便打开了书信,那里面的内容可真是骇人。” “下官见此,不敢自作主张,便与王大人商量,未免打草惊蛇,所以特意过府一趟。”邵徽笑着说完,“既然话都说明白了,还请江大人允我们入府。” “若我不让呢?”江源这话一说,他身后的卫士便皆已手握于剑上,场面一时杀气腾腾。 “那,就得罪了。”王维安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士兵便已“唰”地拔出长剑,冲向大门,邵徽轻轻巧巧地退了几步,笑着看着双方士兵纠缠在一处。 “江大人,这若是没什么,又何惧我们搜查,若您无罪,邵徽自会辞官向您赔罪。可若您真有事隐瞒我们,现下还抵抗,过后,可是要罪加一等,明日苏侯爷回来,还不知如何发落呢。”邵徽的声音依旧是一派悠闲,就好像他现在说的是,明年收成大抵不错这样不痛不痒的话。 “他俩怎么这么慢。”楼上的郑彧嘟囔着,却忽然看见邵徽扭头向这里看过来,郑彧隐约看到他唇边似乎有三分笑意,虽是浅淡,却是真真切切地入了眼里心里。郑彧再细看,邵徽却又收回了视线,似乎刚才那一眼也不过是错觉。 “你着什么急。”苏岚笑着说,“邵徽是太子的人,投到了咱们这一边,他比咱们急。” “我看他可不急。”郑彧笑着说,“这不紧不慢,风仪尚佳,当真是咱们邵刺史的模样。我倒觉着,跟太子那头另一位颇有些像啊。” “咱们那位文华盖世的太子不就喜欢这样的吗,否则,邵徽怎么能年纪轻轻就是一州刺史,这在大楚历史上都是第一个,没人捧,能这样吗?”苏岚笑着说,可郑彧太清楚,苏岚这不过是玩笑罢了。 “可咱们邵大人也本事不错。”郑彧缓缓地说,“太子还风光着,他就懂得弃暗投明,若不是他识趣,咱俩这棋哪会这么顺当。” 苏岚心里小声地呸了一句,这个邵徽可不傻,这一次投诚,明里暗里要了多少好处,况且两人同在高州这一片地上,给了他好处,就是从自个嘴里吐肉,自然心疼。 喊声大振,士兵如潮水,涌入江府,江源的手下仍在抵抗,可惜王维安亦是精兵精甲,且人数多于江源的府兵,江源的手下自然处在下风。 “这可有失水准。”苏岚看着楼下的动静,“传到三爷那,我又得挨骂了。” “谁让太子爷又会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说三爷呢,你挨骂也正常。”郑彧缓缓地说。 “你以为这事就牵了一个江源就会结束吗,不,这把火,是要从这开始烧,借着这北风,烧到京城去,太子爷想置身事外,只怕是都不能啊。”苏岚笑的很是狡猾,郑彧却是眼皮一跳,心知苏岚的算计,绝不会只是抢了高州而已。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江源的府兵已全数被歼灭,邵徽这才踏着尸首走进江府,白色衣袍上沾染血迹,却丝毫不影响他那书卷气的优雅。 “江大人,府上邵徽不熟,烦请带路吧。” 不多时,里面的士兵便揪出了一个人,扔在地上。“这是何人?”邵徽问道。 “问你话呢,快说。”一旁的士兵狠狠地踢了这人一脚。 那人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江源,江源也被看的一头雾水,厉声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难道认识你?” “奇怪,这人是您府上搜出来的,您岂会不认识?”邵徽一脸的疑惑看着江源,表情真真切切,丝毫没有演戏的样子。 江源想要辩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地上那人却说:“江大人,您不能翻脸不认人!” “我不认识你!”江源大吼一声,却写满了做贼心虚这四个字。 “江大人,我家主人” “你给我住嘴。”话未说完,江源又是厉声打断。 “江源。”邵徽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你让他说话。” “凭什么?”江源狠狠一瞪眼,“邵徽,你就让一个宵小之徒公然在此羞辱我一个三品大将吗?” “江大人,你的那些破事,我都知道。”地上那人又大喊一声,“你翻脸不认人,我也不必给你情面。” “我杀了你!”江源作势就要拔佩剑,却被王维安一个石子打中手臂。“江大人,你杀人,可是要灭口啊?” “来人,把这人给我带下去,严加审问,让他把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邵徽冷冷地吩咐手下人,好脾气的温雅隐在冷厉目光之下。 “江大人,还请您跟我去府衙吧。”邵徽又转向江源,“其余人把这府里所有带字的的纸都给我拿走,所有银两珠宝,也都给我拿走,一件不许落!” “是!”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众人便退出了江府,当先的便是邵徽,王维安和其他士兵依旧在严密地把守着这座府邸。 “大人,请吧。“邵徽抬头看了一眼那天空,西方还是浓重的黑色,东方却已是微微的亮,远处的雪山在夜色里泛着银光,隐在背后却是一片的阴影,这天啊,可不就是这世道时局。(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苏岚来信 “孙儿只是觉着,这事情出现的有些诡异。当时朝上猝不及防,回来的路上,我慢慢理顺,才发觉,这事情有些蹊跷。”苏峻也不瞧苏晋的神色,便自顾自地说,方才的询问,也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陛下乃是温和而胸有城府的性子,这般操之过急的样子,绝不可能属于今上。今上,太过反常。您知道,他不是任性之人,亦明明白白地知道,自个登基才不到半年,如今便和陇西动手,实在是不理智的。可他为何,还是要这么做?” “你以为,陛下的目的并不在括隐本身。”苏晋听了苏峻的话,一霎时便抓住其中重点,缓缓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在什么?” “孙儿以为,反常则妖。”苏峻缓缓道,“陛下若是如此行事,必然有其道理。陛下反常之处,在于两点,一则是亟不可待地要去对陇西下手,二则任用谢眺为括隐官。若有何深意,也必然在这两者背后。” “对陇西下手,不难理解。陛下此举未必是真想也不可能动摇陇西四姓在陇西的根基,可敲山震虎的作用,却是轻而易举地便能达到。”苏晋顺着苏峻的话,缓缓眯起了眼,“可以说,这是在传达某一种讯息吧。陛下不满于陇西专横,不过仍是再给他们机会,若是抓住了,便可各退一步,又恢复先前相安无事的境况,若不退。” “上场的人,可就不是谢眺这般从无背景,极好拿捏的人了。”苏峻亦是微微一笑,缓缓接过了苏晋的话头,“只是,祖父您对于这事,到底如何看?您又是如何看待咱们与陇西,陛下与陇西的关系?” “我如何看?这并不重要。”苏晋却是倏地张开了那微眯的双眼,一双眼里,满是精光,“重要的是,苏家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家族面前,从没有个人。个人的全部情感,都微不足道,不是吗?” “或许如此吧。但家族,难道不是一个个人组成的吗?”苏峻唇边仍是温和笑意,周身的凌厉,此时只剩下低眉顺眼的和顺,仿佛真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在尊敬的长辈面前一样。 “阿峻。”苏晋的目光落在苏峻那张年轻而轮廓清晰的脸上。苏峻生的与父亲苏胤极像,年岁愈长便愈是相像。在这一刹那,苏晋竟然觉得,自己恍惚间,似乎从他的脸孔之上,读到了苏胤的影子。 苏峻低垂着眼帘,仍是那副模样,静待着苏晋的下文,却久久未曾听见,只有一声浅浅的叹息,从耳边缓缓划过。 “那孙儿,就先告退了。” “走吧。” * “可有二爷消息?”天色仍旧是黯淡,连日头都瞧不起清楚,青纱帐里苏峻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翻身起来,才披着外衫给自己倒了杯茶,朦胧间看到郦青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头,便低声问道。 “这几日爷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有没有二爷的信。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听见薄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苏峻缓缓转过身去瞧她,那一张脸上的冷峻线条,倏忽便温柔起来。一双苏家标志性的凤眼,此时满是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了一般。 “我亦是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可还是吵到了你。”苏峻低低一笑,那温柔而又低沉的嗓音,叫外头站着的郦青,都是一个激灵,刚到了嘴边的话,都猛地噎了回去,“这外头还黑着呢,不过四更多些,你且睡吧,不必担心。” “可是二爷出什么事了吗?”薄氏摇了摇头,也踩着鞋下了地,走到苏峻的身边,缓缓握住他执着茶盏的手,眼底结出一片担忧的神色。 “并非如此。”苏峻拍了拍她的手,柔和的眉眼一片安抚之色,“倒是不必担心她。只是,如今遇见一件事情,或许只有她,才知道内情。” “哦?” “论起揣测上意,似乎还没人比的过她。”苏峻唇边的微笑,在这晦暗的内室,虽是瞧不清楚,可薄氏却仍是能清晰地想象的到他此时的神色。眼底含笑,睿智而又精明的人,却叫人仿佛如沐春风般。 “吭。”屏风外传来郦青的声音,似是含着笑声,倒像是打趣一般,“爷,今儿,有二爷的信。一早便送来,是咱们的额心腹之人,亲自送回来的,千般嘱托,尽快亲手交给您。属下这才特地赶着来给您送。” “既然如此,您怎么不早说?”苏峻从伸过屏风的那只手中接过信封,语气都有几分冷厉。 倒是薄氏低低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不是你都没给阿青说话的机会吗?怎么反而怪罪上他了,小心咱们家阿岚回来和你生气。” “多谢夫人。”郦青的声音里,此刻笑意更是清晰,缓缓透过屏风,传入内室。 另一边,苏峻却是已经展开了信,坐在了内室的圆凳之上,借着那一盏昏黄的烛灯,看了起来。薄氏叹了口气,又从妆台上拿起另一盏烛台,缓缓点燃,放在了他面前。 这一盏烛火亮起时,将苏峻的眉眼,刹那间便照亮。低头紧抿嘴唇的男子,脸孔有着出奇好看的弧度。坚毅却不凌厉,冷淡却不默然。即使偶有阴鸷,仍是赏心悦目。 薄氏坐在他身边,瞧不清苏岚到底在信上写了什么,只能瞧见苏峻,先是紧紧皱起眉头,却又缓缓舒展,最后整个人的五官都舒展开来,虽是不曾带着笑意,却是这几日来,第一回露出如此轻松的模样,仿佛是,如释重负,恍然大悟一般。 “原来如此。”苏峻不由自主地便低声道,缓缓将苏岚的信,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火焰,顷刻之间,那薄薄的信笺,便被那火苗吞噬,化成飞灰散落,室内却是一阵淡雅檀香的气味飘散开来。 “阿岚仍是如此风雅,传个信,竟然也用绿檀纸。”薄氏低低一笑,倒是缓缓道。 “她信上所书,确实对得起,如此郑重的纸张。”(未完待续。) 【玄汐番外】小楼昨夜又东风 冬日里的长平,最爱下雪。 玄汐幼时有个乳名,叫做六出,正因他生在冬日雪时。 他出生前的一夜里,长平曾雪落满街。他生的那一刻,忽而放晴。玄昂没有写快雪时晴帖的雅兴,却仍是以雪为名,给长子取了个乳名。 而他这一生际遇,最后竟阴差阳错的都与这雪夜有关。 无论是大雪纷飞,或是瑞雪兆丰。 这世间有人是黑,有人是白,可大多数人都是黑与白交织。所谓的黑白,不过是那边多一些罢了。 可是有种人,他是纯粹的黑,或是纯粹的白。于是在这偌大天地之间,便能以身为刃,劈开这万仞山河。 而他曾是她口中纯粹的黑,却最终,剖出了,最纯粹的白。 于是黑与白交织,又成了世无其二的玄汐。 * 而这一年,他二十岁出头,并没有先知先觉的本事,看到后来的人生。 十二月的楚京,总是在下雪。 隐在楚京长平的小小巷子里的茶馆,清晨便开了门,巷口,黑衣的男子从马车上缓缓地走了下来。 黑衣的青年男子,天青色的油纸伞,茶馆的红色灯笼,轻轻落下的白雪,天地间的颜色似乎都在这里。他的身影,划破这落雪清晨的静谧,所到之处,都有泠然之意。 茶馆的台阶虽矮,却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在这有些晦暗的日子,也泛着黄色的光。走到台阶前的男子缓缓地收了伞,并无心去瞧脚下,只是站在屋檐下缓缓的回望。 光线微微的黯淡,面容看不分明,只有那一双眸子,如此的清晰。微微上挑的眼角,映衬眸光深邃,波光点点。内里却是含着淡漠的悲哀,似乎这个世间带给他的只有无尽悲辛。眼波潋滟温润,却如寒潭。一袭玄色,隔绝天地,背影却和身后屋内的黯淡混在一起。纯然的黑,纯然的寂静,这个男子,生的本是极好看,但那风华,却让人连他的面容都不敢细看,只是将目光略略扫过那颜色极淡的唇,只记得那始终微扬的嘴角,在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之下,透着凉薄的讽刺。 就像是那个人,常说的一样。 冷若冰霜,艳若桃李。 “茶是滚开的,采了那至冷的雪水,却泡了这至热的茶。”身后的掌柜沈复头也不抬地对他说,不必看,便能感觉这个男子清冷的气场,又怎能不知他的来到。 “能这么做,你也是个妙人。”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落在刚刚抬起头的沈复眼里,似是冰霜初融,春花初绽,眸光缓缓解冻,流泻一江的潋滟春色。真是好看啊,他不由得在心底幽幽一叹。 黑衣的男子,缓步上了二楼,窗边的位置,包厢里已有了一人。一袭白衣,端坐着,缓缓拿起青瓷的茶杯,在唇边微微一抿,姿态优雅闲适,眉眼之间都是温润之气,五官虽是不算俊逸非凡,却因着这人的气质温朗,更添了几分引人的神采。 “真不知他何时归来,这台戏筹备了太久,到了将将高、潮,竟觉得如此的平淡。”他轻笑着,指着身边的位置让他坐下,眼光却是飘出窗外,朱紫的宫墙,高耸的楼阁,尽在眼底。 “三爷,可是觉得这茶还不够热。”他坐在了一旁,笑着看向那白衣男子,脸上的冰霜之色略略淡去。 “茶,看似够热了,可是喝的人却不觉得烫手,还能握在手里。是勉强也好,还是真不觉得热也好,这茶都掉不下去。”他将那杯子用两指捏着,食指上套着一个镶着翡翠的戒指,那翠绿的玉上却有着一道裂缝,“杯子掉不下去,又怎么开场?” “掉不下去,也许是握的太久了,过了那最热的时候,茶呢,便缓缓的凉了,自然就不碍了。”他听见这话微微一笑,眼角越发的上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略略的眯了起来,却显得多了几分魅惑的味道,“可是,若是不断地加热水,那茶汤溢出来,落在手上,自然就成了。” 听见这话,那白衣的男子手微微一动,将茶杯放在了桌上,笑着抬头看着对面的人,眼角因着笑容浮上浅浅的细纹,不显老态,平添温润之气。 “还要再忍耐一阵子。”他轻轻叹息,似是安抚又是激励,“十五年我都甘心蛰伏,又怎么会介意再等一阵子。只是,前路看似已经坦荡,却是危险重重啊。尤其是,委屈了你。委屈了你啊。” 那黑衣的男子却是摇了摇头,目光悠悠,似是喟叹:“三爷,大争之世,若人人爱惜名节羽翼,又如何能成不朽。” “羽毛之于我们,不能使我们飞翔,那仅仅是装点,我有要他何用?” “你不过是二十出头,倒看的十分清楚。“ “倒也不是臣,瞧得清楚,只是,记得住自个想要什么。” “是啊,人若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个眼前的事,就算是只看着这一堆,也是难得的。” “倒是三爷,今儿早朝时,这一出戏,您看如何?”他收了叹息,问道。 “皇兄竟然还腾的出手去摆苏家老爷子一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他笑的依旧是纯良无害,“皇兄却确实,不是个草包。出身高贵,又不蠢。于是他啊,虽是如今在风中飘摇,可根基尚稳,实力犹在。” 对面的人却是笑着点了点头,缓缓地道:“苏晋,那可是安国公,三朝元老。太子这么做,是出手出的漂亮,可也不过是漂亮而已。” “这茶凉了,叫沈复点一炉香,温着吧。”白衣男子缓缓闭上眼,“皇兄都说自己落子无悔,那又何须多言。只是啊,父皇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可怎么,还有下一天呢。”他睁开眼,眼底是一片锐利的锋芒,温润无存,泠然的是通身的气派。 “我明白了。”黑衣的男子缓缓地说,目光看向窗外,修长的手指却是紧紧握住茶杯,眸色幽深,晦暗不明。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千载身后名。茶杯的底下是这一联诗,他的手指缓缓的摩挲着,笑意缓缓展开,却带着看不分明的意味。(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间无岁月 “原来如此。”苏峻不由自主地便低声道,缓缓将苏岚的信,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火焰,顷刻之间,那薄薄的信笺,便被那火苗吞噬,化成飞灰散落,室内却是一阵淡雅檀香的气味飘散开来。 “阿岚仍是如此风雅,传个信,竟然也用绿檀纸。”薄氏低低一笑,倒是缓缓道。 “她信上所书,确实对得起,如此贵重的绿檀纸。”苏峻这话音刚落,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的薄慧茹,便明白,他并不想与自己讨论这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只是,眼前这张忽而便意气风发的脸孔,早已说明了一切。 那个伫立在遥远北方城头上的,瘦削的姑娘,一只素手,仍是在翻转这山河万钧。 薄慧茹接过苏峻手中已是变凉的茶盏,轻笑着道:“爷赶快去梳洗吧,转眼也要天亮了。” “好。”苏峻点了点头,却是又站起来走到屏风前,对着外头的郦青却是招了招手,将他唤到近前,语气虽是压低,却也未曾刻意避忌于里头的薄慧茹。 “你去趟李由的府上,记住避人耳目,告诉他,后日休沐,我会去京郊护国寺陪夫人上香。” 待得郦青走了,薄慧茹才上前服侍着苏峻洗漱,又从衣柜里取出昨日早已熏好的官服,给他穿戴。 苏峻倒是享受着这夫人的服侍,待她贴在身上给他束腰带时,便张开手臂,似是要将她纳入怀中一般。 “爷后日当真要带我出去?”薄慧茹一边束着腰带,一边低低的问他。 “不好吗?如今天气正好,出去走动走动,却也美妙。”苏峻低下头,在她的耳边缓缓道,声音低沉而醇厚,似是老酒飘香,温柔如水。 “好,有你陪着,我无论做什么,或是去什么地方,都好。”薄慧茹微低了头,靠在他怀里,缓缓道,语气轻飘飘的似是叹息一般。 “我真的只是想,陪你出去走走,无关他人,也没有算计。” “嗯,我信你。” * “……近日修养于骊山别院。丁香入酒,夜里汤泉轩窗,自可对月独酌,方觉生而锦绣的好处。山间无岁月,当作此解。直想沉溺此间,做个纨绔子弟,富贵闲人便罢了。然君有所托,不敢有违,只得离此山间,重回人世,足见吾此心赤诚。潮生于长平。” 苏岚缓缓将手中的信纸又装回桌上那写着“隐之亲启”的信封之中,闭目靠在长榻上,山间有微风吹来,将她的青色长袍衣角拂动起来。 她脸上的笑意微妙,眼角眉梢似是愉悦欢畅,又似乎是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城中邵徽正为了税赋一事焦头烂额,你却在这躲清闲。”郑彧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紧接着便是他下马的声音,步伐沉沉踩在地上,衬着身上环佩叮咚,如雪山清泉汩汩流淌。 “我乃武官,为何要去就税赋这些文官的事情,绞尽脑汁。”苏岚撇了撇嘴,翻身坐了起来,“况且,今上最不喜欢的就是文武越矩,或者说没一个皇帝喜欢。那我这个天子宠臣,怎么可能自个主动去触他的霉头。” “况且,邵徽早已成竹在胸,如今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给上头,以免叫人家觉着他是早有准备,便不好了。” “你们啊,如今绞尽脑汁的钻营算计,一举一动,都恨不得弄出千般的意味。也是,旁人眼里,你苏岚就算是喝水,或是换件衣裳,都或许意味什么。”郑彧似是嘲讽地一笑,坐到了苏岚身边,执起一旁的酒壶,便嗅了嗅味道。 “今上准了萧文渊的提议,叫谢眺做了括隐官,估计就这几日,谢眺便会离京。”苏岚也不理他,瞟了他一眼,便笑着道,“后头玄汐和郑伯父都备好了,跟着也会走。你们父子两个,真是国之柱石,一南一北,一东一西,皆是定海神针的人物。” “你这话若是赞美我爹,也就罢了,偏偏要寒碜我。”郑彧又是撇了撇嘴,道,“定海神针?你这是在损我还是恭维我。” “我要行冠礼,自然不日就会回京,那高州岂不就是你一人的天下,那可不就是定海神针?我这话,说的是滴水不漏,就你一个人听不懂罢了。” “你说,玄汐到底在算计什么?既然他自己,前往陇西已是势在必行,为何偏要先推谢眺到前台?这不是想要逼死谢眺吗?”郑彧倒是皱起了眉头,“陇西可不是段元那样,一戳就破的,玄汐和我爹,他们或许不敢动,可谢眺,碾死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一次,你倒是出奇的敏锐啊。”苏岚忽而朗声一笑,“若是就是想要逼死谢眺呢?” “什么意思?” “逼死一个人,不一定真要他去死。”苏岚脸上挂起神秘的微笑,“终结了他的政治生命,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吗?” “你说,这是要让谢眺的政治生命结束?可咱们和他有什么仇?” “太府乃九卿,其实是九卿之中最为重要的。上通户部,下晓州府,这样一个角色,难道不是人人势在必得的?”苏岚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若是好几个人都瞧着这角色,谢眺这只小蚂蚱,真的是一点活路都不可能有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谢眺的政治生命,对于我没有意义。我无意于太府的位置,但他的陨落,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等的是一个契机。其实谁都可以给我,那既然大家选了谢眺,我自然也说不出旁的。”苏岚的笑容,随着郑彧皱紧的眉头,越发的舒展,整个人都像是淬了毒的牡丹花,开的如此的倾国倾城,却无人能够触碰或是攀折。 “谢眺到底得罪了谁?” “我说过了,他谁也没得罪。只是政治斗争这件事情,本来就不是因为谁得罪了谁,才会发生的呀。” “阿彧,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法则,你懂也好,不懂也好,你都是局中人。你都在,推波助澜。”(未完待续。) 【江源番外二】六瓣梨花 苏岚当先一骑,纵马而出,身后三千羽林列队严整,紧随其后,空气中除了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和马儿喷气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 江源的马车行进在队列的中间,前后左右皆有十个精锐的羽林卫士随行,江源看着车中熊熊燃烧的炭火,只剩下浅浅的叹息。 猛地车帘被掀开,苏岚的脸出现在马车里,她素白的脸上,鼻尖通红,烟水蓝色的长袍外裹着银灰色大氅,墨发高束,白玉的簪子横插发间,凤眼狭长,透着点点水色,在幽暗的车厢内愈显深邃。 “江大人,外面太冷,我进来暖和暖和。”苏岚笑着坐在一旁,拿下了手上的麂皮手套。 “苏大人押解囚徒,待遇还真是不错。”江源看着苏岚,眼下一片发青。眼里布满血丝。 “江大人是我的前辈,苏岚很多事情都是您教的。”苏岚笑了不以为然,“只是,我和江大人政见不同。大人也非不识时务,是身不由己。” “不,是我小看了你。”江源摆了摆手,“你本是王佐之才,我却以为你不过是个寻常贵族男子。说来可笑,你三年前带走京城三千羽林,这三年来,这三千人日夜在我眼皮底下,却不知竟是如此的军纪严明,周人见之变色,谁人见之不变啊。” “大人谬赞了。”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且看着。” 苏岚语音落下,便和江源两个默然相对,半个时辰后,郑彧带着一身寒气钻了进来,神色有几分紧张地在苏岚耳边说了一句“吏部初三朝会的时候告了咱们一状”,苏岚面色一沉,也低声道:“他们怎么知道的。” “哪有不透风的墙,陛下的旨意传了三部,他们想知道也不是难事。”郑彧一脸的无奈。 “针对谁的?”苏岚又是问道。 “扯到了爷身上,那头说结党营私,趁机报复。”郑彧眉毛一皱,“咱们有点草率。” “朝廷的事,你我无法左右。”苏岚微微摇了摇头,错开了一点,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江源,唇边的笑意猛地凝结,嘴角露出紧张的弧度。 郑彧的神色也出现了些微的懊恼,自知失言,便悻悻地对苏岚和江源道:“我去前面看看还有多远到中州。” “侯爷,已到中州。”话音刚落,传令兵便大声通报。 “不必进城了,继续赶路。”苏岚回答道,说完却又自己走出了马车。 天已将晚,这一日已是行了百余里,苏岚便下令原地扎营,营地里燃起火把,将士们则有条不紊地埋锅做饭,巡营换岗。苏岚走到僻静处,对着天空一声长哨,一只海东青便扑闪着翅膀呼啸而下,苏岚笑着抚了抚它的羽毛,将手中的纸条缠在了它的脚上,低声地说:“快回那黑心的人那去吧。” 已到了深夜,营中人多已熟睡,江源的帐子里亦是一片漆黑。江源静坐一隅,黑漆漆的眼望着黑漆漆的营帐,阴鸷的轮廓更显沉郁。 营地的一侧,渐有骚动,一阵脚步声迅速地掠过,似有灯火闪了一下,却又消失不见。 “擦”的一声,江源感觉到什么被划开了一般,紧接着帐外响起了打斗的声音,整个营地里火光大亮,晃得他一阵发晕。 黑暗里光线一闪,江源下意识便避到一侧,紧接着又是一剑跟了上来,江源虽然做了多年武将,武艺出众,但是因着手上没有兵器渐渐落了下风,江源的动作也越发狼狈,又一个黑衣人冲了进来,“动作竟这样的慢,这老匹夫竟还没死!” 那人骂了一句后,便也仗剑来刺,江源在那人一抬手时隐约看见他手腕上似有什么,却也无心再看,更是狼狈的闪到了一边,又是一阵大风从外面猛烈地灌进来,“嗖”的一声,紧接着便是“咣啷”一声,黑衣人的剑掉到了地上,一个声音传了进来“老子的地方,你们想杀人,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5 江源没有一刻比这一刻觉得这个声音更悦耳,青色的长剑破空而过,素白的手腕在黑夜里白的更是刺目,手腕一转,那两人还没看见她使了什么样的招数,面上的黑巾便被震到了地上,下一瞬青光又是一闪,两个人大叫一声,眼前竟是血红一片。 “说,你们是谁派来的!”苏岚长剑一收,站到了江源的身边,左手里夹着一支极小的牛毛针,针尖泛着幽幽的蓝光。 “不说。”苏岚看着两个人,虽是被她划瞎了双目,这两个人竟然还是直直地站着,果然是死士,苏岚手一转,白玉扇便打上了一个人的嘴角,“想死?没这么容易。” “侯爷。”帐子里忽然亮了起来,这两个人也一下子跪倒了苏岚的脚下,露出来了郦青,他刚刚将脚落下,便笑着对苏岚拱手行礼,“外面的人兄弟们都收拾了,算上这两个一共来了三十个,只这两个活口,咱们的人死了九个,伤了四个。” 苏岚点了点头,对郦青说:“好好伺候这两个,别弄死了。” “我才不像阿远似的,动不动就拿牛毛针刺穴,偏手法不好,总是弄死,我看挑断手筋就很好,犯不上费事。”郦青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人进来,自己则一脸嫌恶的擦了擦手上的鲜血。又走到苏岚的身边,执起帕子细细地擦着她手上的血迹,道:“最是爱干净了,沾着血看着好生恶心。” 苏岚笑着任他擦着双手,低声地说:“好了,去帮你远哥吧,我这不必你保护了。关键时刻不出来,现在献殷勤,我也不领情。” 郦青的容貌在几个暗卫里是生的最好的,白皙的娃娃脸,显得纯良无害,可偏偏他的心又是最狠的,他的世界里,除却自己人,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而陌生人皆可杀。 “好吧。”郦青撅了撅嘴,表示很不开心,娃娃脸的英俊少年,却也悠闲地接过了苏岚手里的牛毛针,走出了帐外。 江源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当苏岚缓缓地踱步走近他时,他才开口道:“多谢苏大人救命。” “你本就是我奉命押送的,出了事,我也没有好果子,救你是应该。”苏岚笑着摆了摆手,“只是,江大人觉着谁会铤而走险,想在我手上杀了你呢。” “江某,不知。”江源沉默了一会,似是深思,却又摇了摇头。 “江大人心里许是有了答案,不妨和岚说一说。”苏岚却是笑着看向江源。 “江某可否查验尸首。”江源看着苏岚。 “哦?活人不问,竟要查验尸首。”苏岚却是点了点头,“自然可以,我陪大人同去。” 帐外,郦远正在清点尸首,江源上前几步,郦远以目光询问苏岚,苏岚却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郦远便让开身子。江源蹲在一具尸体旁边,缓缓地掀开他的衣袖,苏岚看见那尸体小臂上方,纹着一个图案。 “那个,好像是,六瓣梨花。”郦远眼睛微微一眯,凑在苏岚的耳边说。 “呵。”苏岚却是呼了一口冷气,眨了眨那狭长的眼,颤动一池的波光潋滟,黑色的瞳孔像是漩涡,染着铺天盖地的浓墨重彩。 江源的手在那朵梨花上停了一会,却只是安静地蹲在原地。他的唇边有大朵大朵的白色雾气晕开,苏岚眉毛轻挑,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郦远看着她的双眼,温和一笑,只觉得那双眸子波光一闪,泛起狡黠的意味。 苏岚袍子一角随风而起,郦远笑了笑,便对她说:“这北风起了,夜里也冷了,不妨回营帐里,生个火,温壶酒。左右,也是睡不成的了。” 苏岚微微错开头看向他,后者笑意依旧,只是默默地为她举着照亮的火把,送她前行。 苏岚却是轻轻拿过他手中的火把,对着营地中间的帐子,轻轻一抛,笑着说:“这样,才不必睡呢。” 北风吹,营帐立刻便立刻逆风而动,火花四溅,似空中流萤,散向空中,营地里不知谁大叫了一声,却有条不紊地开始灭火。 “何必费事。”苏岚唇边含起几分笑意,“逆风的火,着不了多久。” “你这可是胡闹。”郦远话是这么说,姿态却是谦恭。 苏岚只是微微地笑着,抬了抬手,对准备救火的士兵说:“贼人袭击了郑大人的营帐,郑大人吉人天相,前往虢州请求支援,这才躲过一难,可惜营帐被焚。“ “是。”他们齐齐地回答,并无一点迟疑。 “真是好看。”苏岚笑着对郦远说,“该烫一壶酒,等着这火一点点的熄灭。就像是人一样,逆风啊,纵使是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也终得被熄灭啊。” “无论,你活的有多壮丽,死啊,总是件凄凉的事。”苏岚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可我不想如此凄凉的化成了灰烬,所以,就只能不断地点火。” 郦远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随着火光的熄灭而逐渐黯淡的苏岚的脸孔,只记起了那一句话。 我悲我喜,念卿卿颜。(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谢眺离京 “你和李由,通信有一段有日子了吧。”郑彧唇边忽而露出一个,似是讽刺的微笑,“就像是你和玄汐,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俩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可从没有人猜到,整个延熹末年,你与他一直是携手前行的。” “携手前行这个词,讲的是情意,太重了,你不妨用狼狈为奸,更好一点。”苏岚仍旧是笑着,一双凤眼,却是微眯着,叫人瞧不出其中的光彩。 “这几年来,我觉着自己从来都没有懂过你,虽然我一直就在你身边。”郑彧叹了口气,“或许我该庆幸自己姓郑,但我并不懂得,你头上的这个苏,是二百年都沐浴着荣光的姓氏,可为什么,仿佛它给予你的从来都是沉重的。” “因为姓苏,或是姓郑,我们生而就注定比别人能走的更远。”苏岚却是低低一笑,“荣光,不是飘在天上的,是有重量的。而为了守住这二百年的荣光,我们必须如此。” “一个家族之中,有人是承其重的,也有人,是享其成的。” “如果我愿意,我也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个奢华的大宅子,锦衣玉食,做个富贵闲人。这一生,在山中不知人世岁月,不食人间烟火。” “可我不能。尽管我所承受的重量,是为了让别人享受这样的日子的。” “你也不能。” “我竟然觉着,你说的十分有道理。”郑彧忽而苦笑一声,脸上的笑容,却是绽放开来,真挚而赤诚。 “如此,我就放心回京城了。”苏岚倒颇为夸张地点了点头,也露出个微笑,浅淡却是温和,比之方才的笑吟吟的刺目,叫人舒坦许多。 “这一趟回京,我猜你可不仅仅是行个冠礼这么简单吧。”郑彧瞧着苏岚脸上的微笑,却是摇了摇头,“若是真如你所说,陇西将有动作,可不只是我爹和玄汐两个人的事了吧。” “阿彧,你明明什么都清楚。” “哎呀,大概今年我得一个人过中秋节了。” “你?”苏岚嗤笑一声,挑了挑眉,斜睨着他,做出一副标准的纨绔子弟嘴脸,“那咱们云姬姑娘,月姬姑娘,不得伤心死?” “我左拥右抱,那是我的本事。你这话说的忒酸,怎么不说,咱们长平第一美人,眉意姑娘,你可是她唯一的入幕之宾。” “不敢当。”苏岚夸张地一笑,手抱成拳,瞧着郑彧,却是不住地眨着眼睛。郑彧见她这副模样,登时便绷不住脸上的表情,扑哧一声,便笑出声来,连带着苏岚亦是笑出声来。 此时山间又有微风吹过,高州特有的松脂味道,因而四散,那味道略清苦却又清冽,如冬日泉水,凛冽却又透彻。 * “谢眺走了,苏岚也要回来了。你瞧,这天,又要变了吧。”郑彧与张淇并肩站在长平的宣德门城楼上,目送着谢眺在卫队的扈从之下,离开长平城。 “后日你去赴任,可准备妥当了?”玄汐微微一笑,瞧了瞧身边的张淇,似是叹息般道,“回了长平城,才觉着这城池拥挤,倒是不如山间清净。” “你既然喜欢山间,那又何必下山?就在山上待着便是了。”张淇撇了他一眼,缓缓地动了动脚,整个身子不自觉地就压向了自己的拐杖。 “还轮到你打趣我了?”玄汐的目光在他的脚上扫了扫,“你到了陇西之后,大概会艰难一些日子,你可想好了?” “陛下圣旨已下,我没想好,还有机会吗?”张淇神色仍旧十分安和,毫不介意玄汐落在他脚上那似是打趣一般的目光,“况且,我在张家原先过得什么日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陇西待我,还能如此?” 玄汐倒是难得露出了除了面无表情和微微一笑之外的第三种表情,神色温和,隐隐有几分怜悯之意。 “你何必如此瞧着我?”张淇倒是被他弄得发笑,“甭在这站了,趁我还能好好走路,便去喝酒吧。明月楼的酡顔酒,我许久不饮,倒是十分想念。” “那便与你不醉不归。”玄汐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便也不理在那慢慢挪着的张淇,自个当先便走在前头。张淇瞧着他的背影,倒是缓缓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慢慢跟了上去。 路上的谢眺,走了五天,终于在第六天的日落时分挨上了陇西的边。 陇西的地界,瞧着便有几分粗犷的意思,城墙高高,与长平城的肃穆庄重,瞧着便十分不同。 “谢大人,前面便是邢氏的封地。”谢眺身边的小厮挑起车帘子,急急凑上前去,“可要前往拜会。” “邢氏?邢氏与李氏,乃是姻亲。”谢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李氏乃陇西第一大族,邢氏为其姻亲,自然也在陇西举足轻重,前往拜会,并无不妥。你拿我的拜帖去叩门吧。” “是,大人,小的这便去。” “既然邢氏不知我们到来,那边也不要贸然进入人家地界。听闻,陇西贵族皆拥兵自重,筑堡垒而坚守,皆有私兵,若是贸贸然触怒了他们便不好了。”谢眺一双眼,倒是神色精明,瞧着也是颇为沉稳,将三品封疆大吏的架子,倒也摆的十足。 车队这便停在道路中央,半个时辰后,从前头,便传来一阵轰隆作响的马蹄声。闭目养神的谢眺,听见这巨大的声响,便猛地睁开眼睛,掀起马车窗子上帘子的一角。 打马在前的,便是一队都着皂衣的家丁,簇拥着后头一驾马车。那马车朴素,可若是细看,便能瞧见,这马车皆是楠木打造,虽是色泽晦暗,可实则价值连城。 那马车直接行到谢眺护卫的前头,才将将停下来。家丁急急上前,挑起车帘,颇为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 一身灰紫色长袍的人,缓缓从马车里头出来,身量颇高,又清瘦,一张还未年老,却见沧桑的脸,明晃晃地就写着养尊处优四个大字。 此时,就算是谢眺从未见过他,亦是猜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邢鹏。 只是,叫他诧异的是,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面子,竟能劳动邢鹏亲自相迎。(未完待续。) 【司徒岩若】塞上新年 司徒岩若认识苏岚的那一年,十四岁。 可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感到了莫名的熟悉。那一刹那,他从那张尚带着稚气的脸上,读到了另一个人的美丽。 在那一刻,他预感,自己这一生,将与她,结下不解之缘。 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是他此后不长的人生里,最沉重的一抹眷恋,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可是,若时光倒流,重回那一刻,即便知道,若干年后,他将爱她远远超于爱这世间的人或事物。 他仍旧会选择,松开她的手。 因为那一年的长街灯火,很美。 而遇上命里的那个人,也很美。 但人间的美丽,哪里能都归属于同一个人。于是,不如从开始,便相负。这样,尚能有个理由,纠缠这一生。 * 这一年,是苏岚在高州过得,第三个年。此时风起云涌,此时,冬日寒冷。 独坐在屋中的苏岚,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袍子。室内的银丝碳燃的很足,将室内熏得暖如春日。 “主子,家主昨晚给您送了贺年酒。”郦远提着壶酒,从外头走了进来,周身裹挟着外头的寒意,一进了这温暖的室内,即使苏岚背对着他,也叫苏岚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我给您放在屋里了。” “郦远,你自个喝了就是。”苏岚却也没有回头,只是叹了口气。 “家主的酒,属下不敢喝。”郦远笑着说,“主子,您自个在外,家主那里是您的助力,您少不了要借力,那就得领情。” “自然。”苏岚神色依旧淡漠,似乎说的是和自己无关的事,“虽然三天前爷爷刚写了封信,臭骂了我一顿,我也得尊老不是吗?” “或许,老爷子,有自个儿的成算,您也知道,他最不喜欢您站队,可您偏偏大张旗鼓地站队。老爷子还不是因为这个,恼了您。这几年来,除了这事,老爷子哪跟您红过脸?” “你可是我的护卫。“苏岚瞧着郦远的眼神,倒是带了几分冷意,还未待郦远回话,便又补上了一句,“我出去一趟,有什么拜年的,你便给我挡了。” 苏岚说完便站起身,走了出去,将仍提着酒,怔楞在远处的郦远,一个人扔在了这温暖的内室里头。 从后门,过三街,白雪上覆盖着红色的爆竹纸,白的红的混在一起,衬着几乎没有人的街道,一片寂寥。 苏岚走到木制匾额下,看到那小楼二楼的一扇窗户缓缓地关上,便慢慢地走进这酒楼。酒楼也格外冷清,掌柜安静地算着帐,似乎没看见她一般。 “冷吧。”她刚推开门,背对着她站着的人就笑着说,“我看你脸冻得通红。” “殿下安好?”苏岚语气疏离而又恭谨,惹得那个人皱了皱眉。 “不安好。”说话的这个人身量极高,一袭紫色的长袍更衬整个人挺拔,面色极白,鼻梁极高,唇色极艳,可最为引人的还是那一双眼,深深的眼窝,一双眸子泛着琥珀色的光芒,映着浅淡的眉色,可偏偏下巴线条极为刚硬,媚色之中却极有男子气。 “那是我的罪过。”苏岚唇边露出个如同讽刺般的笑容,坐到了他身边。 “可不是你的罪过。”男子神色依旧亲昵,眉目间俱是温柔,“好生生地偏扮什么男人,可惜了你这倾城之色。” “殿下面前,何人敢称倾城。”苏岚却是轻叹。 “你可知道,齐朗,任命你舅舅为尚书中丞了。”那人笑着看她,“而你那位舅舅,第一个本子,就是弹劾穆太尉,齐朗将那折子压下不发,第二日,却是寻了个错处,把他次子丢给了御史,大过年的,这些御史还追着人家骂。也真够歹毒,叫人家连年都不得安生。” “哦,王爷说的,手下人给我讲了。”苏岚面色未改,却难得的微笑了一下,拿起了炉子上的酒壶,给自己和他斟了酒。 “颜儿,你这一笑,从唇角明媚到额角,可是眼神却依旧是如此的清冷。”那人叹了一声,“他这么做,也不无讨你开心的意味。” “我同王爷见面,原来竟是聊天的。”苏岚笑着抿了口酒,“楚将,周王,确实适合谈谈齐皇,毕竟,这个事不涉及咱们的利益。” “颜儿,你说,少年时喜欢一个人,会不会喜欢很多年。”男子也笑着举起杯子,“就算是,中间隔了几百条性命,父母兄长的几座坟冢。我想,心里的痕迹,还是抹不掉吧。” “你不必说这些话。”苏岚神色一冷,笑意也做不出来了,“你也不什么好人,司徒岩若,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 “是啊,你心里恨极了我,却还得在这与我虚与委蛇,当真是叫你痛苦的很。”司徒岩若笑着说,“我这胸口伤口才好了没多久,你这女人,是真想让我死,可我死了,你就没有这药了。” “拿来吧。”苏岚淡淡地说,“你也知道高州最近事情多,我没工夫陪你喝酒。” “因为你,我可是连着三年都没能在宫中过年,我那位哥哥早就不满了,没想你就这么对我。”司徒岩若一脸的伤心,却还是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就是这个了。” “替我,谢谢大神官。”苏岚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还有,你要我答应的事,我许诺你。” “阿岚,你轻点折腾。”司徒岩若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别什么事都扣我头上,我名声本来就不好,还插手你们楚国的事,你叫姑娘们还能嫁我吗?” “王爷倾城之姿,天下女子共逐之。”苏岚缓缓地说。 瞧着苏岚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司徒岩若倒是故作夸张地叹息一声,道:“你才用我除了江源,便将我一脚踢开,真是叫人心寒啊。” “王爷这话说得,就好像是,您没得着好处似的。” “行了,我走了,你好好呆会吧,昨夜你可是忙坏了,也没来及给你娘你爹你哥哥上柱香。”他笑容依旧,却推开了门,走了出去,“我即刻就要走了,难为我千里而来,就为和你说这一会的话。” 她不语,这室内,只剩她一人独坐,面前两只空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祠堂 打马在前的,便是一队都着皂衣的家丁,簇拥着后头一驾马车。那马车朴素,可若是细看,便能瞧见,这马车皆是楠木打造,虽是色泽晦暗,可实则价值连城。 那马车直接行到谢眺护卫的前头,才将将停下来。家丁急急上前,挑起车帘,颇为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 一身灰紫色长袍的人,缓缓从马车里头出来,身量颇高,又清瘦,一张还未年老,却见沧桑的脸,明晃晃地就写着养尊处优四个大字。 此时,就算是谢眺从未见过他,亦是猜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邢鹏。 只是,叫他诧异的是,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面子,竟能劳动邢鹏亲自相迎。 “谢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邢鹏从马车上出来时,谢眺便也叫人搀扶着,急急下了车,“大人路上,可还一切顺利?” 陇西四姓中,明面上掌握着兵权的,只有这邢氏一族。谢眺来陇西之前,亦是对邢鹏此人,并不陌生。 可无论是哪种印象中的邢鹏,似乎都不应该是如此这般的和煦模样。眼前这场景,和邢鹏之前设想的,全然不同。 谁能告诉他,眼前这个邢鹏是不是真的? 虽是心里,如此打鼓,可谢眺的脸上,倒是神色自然又平和,姿态端的十足,脸上笑意和煦。 谢眺微微欠身,故做小碎步,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停住不动的邢鹏,道:“有劳侯爷相迎,谢眺不胜惶恐。” “谢大人说哪里的话,您可是朝廷钦差,邢某亲往迎接,亦是规矩。”邢鹏一张严肃的脸,露出个浅淡的笑容,和他那略带沧桑的相貌,倒是相映成趣,“今后,还要与您共事,略尽地主之谊,难道不应当吗?” 谢眺瞧着邢鹏脸上那个十分不自然的笑容,倒是呵呵一笑,道:“那便多谢您了。” 直到马车再次启动,谢眺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传闻之中,这邢氏乃是陇西最为强势而傲气的家族,可瞧着如今的姿态,却是柔和许多,似乎同传闻里头,还有些出入。 起码,邢鹏的姿态和长平城里的清原贵族,相较之下,也并无不同,甚至更温和一些。 待得马车停下,谢眺的念头,便又被刷新了一次。原来,邢鹏直接将他带入了自己的宅邸。 谢眺眼前的这座侯府,占地极广,即便是楚京长平里头最大的苏府,也不及它的一半大小,更遑论是京城里头其他的宅院。且不说,里头的装饰如何,只看着这排场,便登时叫人在这气势面前矮了几分。 只是,这排在最后头的邢氏都尚有如此气魄,那归远侯府李氏,又该是何等的样子? 瞧着谢眺这模样,邢鹏在无人瞧见的地方,倒是露出了个嘲讽的微笑,可开口说话的时候,虽是不带笑,却也从容而温和。 “谢大人见笑了。陇西这地方,民风质朴却又不失犷悍之气。早些年,又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最不值钱的便是地皮。” “您这侯府,着实是气派。倒是在下没什么见识,一霎时竟是看的呆住了,还请您莫要见怪。”谢眺这话答得倒也滴水不漏,衬着他脸上的标准京官微笑,倒也得体的很。 “谢大人,里面请吧。”邢鹏倒也只是点了点头,便道。此时他脸上倒是不见笑容,颇有几分严肃的模样,却是叫邢鹏舒坦了许多。 陇西的治所,便是归远侯府所在的高阳郡。比之高阳郡,这邢氏世代盘踞的襄阳,倒是瞧着贫瘠了许多,可这也并不影响这侯府的气派。 邢鹏亲自引着谢眺,进了自家府里,换上软轿,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才在客院门前停了下来。 直到坐在了客院厅堂里头,谢眺目送着邢鹏离开,才恍惚间想起来,自个为什么就这样被邢鹏带回了府里? * “谢眺一行,已经住进了邢氏的宅邸,随时都可以动手。” 李氏的祠堂里,光线晦暗,即使是日头最强烈的正午,这里依旧是那副模样。上百个排位,隐在一片灰暗之中,连上头鎏金的字迹都瞧不清楚。 跪在地上的苏阮,听见背后的声音,却是动也未动,仍旧维持着那个匍匐在地的姿态。 说话的人,也随着跪在她的身边,昂头瞧着那一排排的牌位,见她不曾言语,便也静默着,打量着上头的字迹。 “你说,死后能进祠堂,是不是个很荣耀的事?” “自然,李氏一族,一代便有那么多人,可能被放在这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可你瞧啊,就算进了这,也不过是几个字而已,后人跪拜或是上香的时候,连我们是谁,都瞧不清楚吧。” “千秋万代,那又能怎样呢?”苏阮听他不曾言语,便又继续问道,言语之中,已是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 “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可起码,在这个祠堂里头,仍能并肩而立。”李江沅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即便这祠堂里头,只有他们两个人,跪在一处,却仍仿佛空茫一片。 “唉,十五年谋局,三爷也算是不易。”苏岚笑着说,“我少年时觉得齐朗那布局谋篇便是无人可比了,可看过了三爷才知道,世上的君主,是无法比较的。” “齐朗虽然当时处在下风,毕竟占着一个嫡出的名分,我们苏家和王家柳家都属于非常高姿态地支持他,毫不掩饰,皇帝呢,对他虽然一向有点冷落,可并非不理不睬。”郦远知道她心里未必如面上这般泰然,便自己说了这话,“而三爷,比起他当时的处境,可真是处处不如啊。” “我当时心疼齐朗的不行,觉着如此委屈的境地,他还有那天高的志向。真真是迷人啊,现在想想,他也仍是那般迷人的男子。”苏岚叹了口气,此刻车厢内只有她和郦远,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三爷呢,母亲是个宫女,到死了也不过就是嫔,连封号都是儿子的名,瑞嫔,听着是好听,可又有几分情意在里面呢。三爷是一点势力都没有的人啊,真不知这十五年是如何辗转,竟然一个贤王的名号,流传天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刺杀】稍后替换 “阮娘,无论我与邢氏如何,在其他人眼里,我们两家,都是捆在一处的。若是谢眺在他府上,出了任何的事,都会被怀疑到我们身上的。” “侯爷。”苏阮这一声侯爷,叫的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模样,“这话说得,这陇西地界上,就是死了条狗,长平第一个怀疑的,不也是您吗。” “左不过,您都担上了这名头,那何不干脆就做到底。”苏阮话音落下,唇边便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浅淡却又极尽妩媚。 李江沅听了她这话,倒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只用一双眼瞧着她许久。苏阮亦是微眯着眼睛,毫不示弱地瞧着李江沅。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李江沅终是维持不住这脸上神色,蓦地便是展露出个无奈却又宠溺的笑容。 * 这一年的雪下得如此的大,朱红的宫墙,也掩在这雪白之下。 昭阳殿外,一行脚印,女子静静伏在男子的肩头,男子绛红色的官服在褐色大氅里露出一角。 “娘娘,你想去哪?”他低声问肩头的女子。 “沈大人,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吗。”女子的面色有些苍白,笑容却是那般的温柔,时光洗练,是惑人心魂的美丽。 “就像当年一样,微臣就是您的双腿。”男子的背已不再像十余年前那般的挺直,却依旧宽厚。 “沈奕安。”她笑着唤他的名字。 “娘娘这回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轻轻回头看她,她伏在他的肩头,依旧如往昔一般的美丽,却是那样的疲惫。 “奕安,带我去城楼上,望一望吧。”她叹了口气。 “娘娘这么多年,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向着城楼缓缓地走去,“这一双腿,不就是那时折腾的吗。” “可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不断了这双腿,又怎能得了他的心。”她轻轻一笑,“可是,现在想想,那时的心境,却不再有了。那时,我一门心思要他爱我,可,帝王之爱,太难了。” “可您,还是得了他的心。”他叹了口气,“直到他人生的最后一瞬,那颗心里,也只有你。” “我多大了。”她轻声地问,“好像过了好久,又好像就是昨天。” “三十九岁。”他回答,“才三十九岁。” “三十九岁,这样了吗。”她皱了皱眉,“我还记得,十六岁那一年,我踏上这重华殿的九十九级台阶,二十年,这样的快啊。” “可,您还像是那时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他轻轻地一笑,想起往昔的那些时光,“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夕阳之中,对着我哭泣着却还是微笑的那个年轻的皇后。那般的伤心,可眼神却那么的明亮。” “没变吗,全变了。”她叹了口气,“自他走后,这不过一年,我便感觉自己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概,没有多少日子了。” “你才只有三十九岁。”他皱了皱眉头,尽管他们都知道,她的日子真的不长了。 “可我觉得好累啊。”她的声音轻柔却那么的疲累,“这一辈子,像是百年一样的漫长,太多的悲欢离合,可最后这般的寥落,你说,那么多人,斗了这一辈子。为了那个男人,斗了这一辈子,可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帝王之爱。”他抬头看看那高高的城墙,就在不远的前方,“你得了它,是天下无双。” “帝王之爱。”她笑起来,“是啊,可我用一辈子才明白一件事情,就是,帝王,是不该爱的。他们不能爱,因为,爱叫人偏执,叫人盲目,叫人自私,叫人沉沦,可这些,是帝王不该有的。” “可我想,先帝未曾有过后悔。”他低声地说。 “可我有。”看着那城墙,她挣扎着,要从他的背上下来,“可我有。” 他将她缓缓地放在地上,搀住她颤抖的身体,缓缓地扶着她,他知道,无论这双腿怎样,她,都要自己爬上这高高的宫墙。 “奕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她依旧是笑着,十数年的浅笑****年年,“这里的风,太冷了。” “奕安,答应我,如果有一天,陛下爱上了谁,就不要留情,因为,帝王是不能爱的。”她的声音是那般的疲累,像是跋涉了千千万万个世纪,“奕安,守护他,就像你守护我一样。” “好。”这些年来,面对着她,他似乎从未有过别的答案。 “你看,那一家一户,不知有多少的柴米油盐,不知有多少女子怀揣着梦想想要走进这深宫。”宫门在脚下,连着这宫城内外,进进出出的宫女,似是穿过两个世界,“可这宫里,是世上最残酷的战场,这宫里,有多少的爱,都会成空。” “我爱的,我恨的,都已经离去,只剩下我一个。”她轻轻地笑着,“到头来,陪着我的,只有你。” “情深不寿。”他看着她,谦卑而又温和,“可微臣,愿意陪着您,就像是以往的那千万个日子一样。”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向那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远方,“不,后宫里,我们,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一个人。” 远方是一片的苍茫,压在大雪之下,诉说着多少的故事。多少情,方怜红颜。 这一年冬天,雪下得如此的大。 三声钟鸣响彻天际,她离开的时候,还是红颜乌发。她离开的时候,一个盛世,才刚刚开始,一个,她用一生的爱恨奉上的盛世。 所有关于她的故事,在这历史的风尘之中,都淹没。只留下史书里,仅存的那一句。 “孝纯皇后,高宗之妻,诞成宗。共高宗夫妻十余载,帝爱之甚,亘古而未有。高宗薨,辅成宗,开盛世之基,功在千秋。贤哉,孝纯者。” 沈奕安站在高高的宫墙,那个,她看见了最亮的星空的地方。天边云卷云舒,恰似,她唇边浅笑。 “来生,我不要这帝宫深深。”她的眸光似还在眼前。 可来生,我还想做你最忠诚的侍卫,做,这世上离你最近的这个人。来生,我还想伴你,踏过万里,看你,红颜自倾城。 他缓缓地跪倒,轻声地说:“皇后娘娘,长乐未央。”(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花落满衣裳】稍后替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苏岚整军入城,羽林卫归京中营修整。苏岚郑彧及其亲卫,可携兵甲入内城,以押解江源面圣。着刑部侍郎沈毅,吏部侍郎萧文渊协同。钦此。” “臣苏岚,郑彧接旨。” “苏二,你可算是回来了。“萧文渊将诏书放在苏岚的手里,笑着低声说。 “子恒兄。”苏岚笑着看了眼沈毅,“才知你挪到刑部去了,竟给我们郑公子他爹帮忙。” 郑彧不屑地冷冷一哼,却听萧文渊一笑道:“如今苏岚武职三品,我和沈毅新升了侍郎,皇上虽说让我们俩先以从三品待诏,可毕竟也算是三品了。郑彧吗,哈哈。” “本侯面前,你竟如此放肆?”郑彧也微一挑眉,笑着对萧文渊说。 “不敢不敢。”萧文渊一抱拳,笑着说,沈毅却不见言语,郑彧自也不理他。 苏岚摇了摇头,苏玄虽斗,可都是暗斗,况且玄确不及苏。至于郑沈,两家势均力敌,为了这第三的位置,相斗多年,自然彼此看不顺眼。到了郑彧这,便尤其不喜沈毅,每每见面,必是彼此冷嘲热讽。京城里说,四公子便是两冤家。苏岚与玄汐不睦,沈毅与郑彧不睦。偏偏被凑成了四公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必是唇枪舌剑,自苏岚和郑彧去了北疆才有所好转。 “时辰不早了,先入城吧,陛下和诸位大人还等着呢。”沈毅淡淡一笑,对苏岚说。 苏岚点了点头,示意副将宋阳上前。 “你领三千人入营地修整,点我亲卫五十随我入城。”苏岚神色淡淡,低声道。 “我倒是羡慕你,手底下这几千人马,各个都是精锐,尽归你辖制。”萧文渊笑着对苏岚说,苏岚也只是笑而不语。 随行的官员却是心中暗暗叹息,旁的领兵之人若是听到尽归辖制这话,必是否认,也独这苏岚不惧。天底下,也确实只有这几人敢如此大胆地说,世家郎,便是他们最大的背景。 苏岚下马登车,与沈毅同车,郑彧自也乐的与萧文渊一处,剩下五十亲卫押解江源的马车走在队伍之前。车厢摇晃之中,苏岚笑着挑眉看向沈毅,道:“沈公子如今这般落魄,坐这样破的马车?” “不过,如今苏二你给我这么大个案子,我怕是马上要换车了。”沈毅低低地笑着。 “三爷早早挪你到刑部,你如今明白为何了吧,也就不要赌气了。”苏岚素手挑开车窗上的帘子,看着外面的街市,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沈毅却是心头一跳,仍是笑着说:“万事都瞒不过你。” “我在千里之外,若是不耳聪目明,岂不是真的被流放了。”苏岚依旧是漫不经心,“不过呢,我离得远,看的也更清楚。” 沈毅却是没有言语,苏岚也不去看他,却能想象他脸上此刻的神情。 “你不必紧张,也没什么尴尬的,这话既然我此刻对你说,就是没关系。”苏岚笑着回过身,挑眉看他,“你们俩闹着玩,可以,不过挑个时候。现下我回来了,就别让我看见,碍眼。” 沈毅虽比苏岚年纪大上几岁,被她这么驳了面子,也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多谢。” “三爷的眼力,强上你我百倍,那些心思在他面前,还是收收为好。”苏岚叹了口气,“如今是风雨飘摇之际。” 马车走到宫门,响彻天际的钟声平地乍起。这一声钟声,报的是早朝开始。苏岚拉了拉身上的红色官服,笑着走下了马车。 咣啷一声响,江源被从马车上拉了下来,自有刑部的官员带着禁军在宫门等候,沈毅便也押着江源随他们从另一侧入宫。 “我也大半年没回京了,竟觉得这宫墙真是高大。”苏岚低低一笑,“衬着这白雪皑皑,红的瘆人。” “也不知如今京中有没有新角儿,又多了几家酒楼。”郑彧也摇了摇头,“春风依旧啊,而枝头半点残花也无。” 早有太监在宫门等候,引了苏岚郑彧和萧文渊入宫,按律,五品以上方有资格入宫见驾,是以世家嫡子,均由五品做起,是以满朝权贵四五品多三四十岁世家男子,纵是如此,二十岁便着三品官袍的世家郎还是寥寥可数。苏岚便也更算个异类了。 议政殿大名叫做乾安殿,穿过乾安门,便能看到那大字的匾额。匾额下是汉白玉铺的九十九级台阶,左右各有飞龙照壁一块。萧文渊看着殿下站着的一众人等,对苏岚道:“今儿乃是十五朝贺之日,陛下大抵是不愿大动干戈的,你看?” “各州皆是刺史来贺,唯高州刺史未至,还出了高州将军的事,天下皆知,那么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差别?”苏岚淡淡一笑,道,“刺史不来其实也好,来了也只能在这寒风中等着,我们便入殿吧。” 走到长阶下,一看果然皆是着从五品官服的各州刺史,数来正是二十五人,独缺高州刺史邵徽一人。见到苏岚这三人走来,这二十五人虽然是神色各异,却也都拱手行礼,这三人皆是大楚一等豪门的嫡子,官阶最低的也是从三品,哪有不拜之礼。 这一列人之先,站着一个着红衣的小太监,见了这三人,也忙笑着行礼道:“请三位入殿吧。” 苏岚笑着点点头,当先便踏上了那长阶,身后有压抑的议论声,她早已无心也无需去听。 入殿之时,皇帝还尚未出来,苏岚和郑彧互看了一眼,见了对方的神色,便也各自走到了位置上,虽是半年不在京城,可早得了信,也把这二人的位子给留了出来。 皇帝虽还没来,可大家皆都站好,虽是不时有人低声交谈,却仍然让人觉着压抑的很。苏岚自然清楚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可唇边依旧笑意浅淡,敛了那一身寒意,虽是穿着武职的官服,却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苏岚的眼光却是落在了御阶下那端坐的人身上,那人却只是闭目养神,岿然不动。苏岚也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走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定。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岚的祖父国公苏晋。 身边的人,正欲与她寒暄几句,才刚张了张口,便听见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众臣皆是敛了声音,一脸严肃地跪伏于地,唯有那椅子上坐的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可就在这一瞬,苏岚却是与御阶另一侧那一袭亲王服色的男子迅速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只一个眼神,苏岚那有些不知着落的心,却终是安定。(未完待续。) 【番外】酒馆 “郑彧,这可是我在中州过的第三个年了。”大雪覆盖城池,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街头俱是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小酒馆里两个少年临窗而坐,猛烈的北风吹进屋来,一室的寒冷,两个人却恍若未觉。 “哦?”月白色衣裳少年,眉目一挑,将酒杯放在了桌子上,“怎的是第三个,这不是咱俩共度的第二个新年吗?你倒是背着我,又做过什么风流事,快说说。” 说话的那个少年,笑意爽朗,眉色极浓,衬着那一双桃花眼,却美得没有半点邪气,如三月朝阳,只让人心里都暖和起来。 “第一次在中州过年,是四年前呢。”烟水蓝色衣衫的少年,缓缓地说,素手执起杯子,酒液顺喉而下,他的手极美,手指纤长,颜色白皙,可若翻到掌心,却是结着一层茧子。他喝酒的动作,姿态闲雅,漫不经心却自有美感。 “苏二爷,这喝酒的模样,真真叫我这个男人都为之心动,这风流之姿,可是惑了多少女子的心啊。”郑彧笑着说道。 “四年前,我就住在对面那小巷子里,说来这家酒馆藏得这么的深,还是我那时找到的呢。”他不理会对面的男子,只是自顾自地说,“那时候,我一家都被齐人追杀,将将逃到了楚国,和爷爷接上了消息。那时,我大嫂尚在月中,却也得四处逃命,我那侄子,是不足月生产的,八个月出生的孩子,体弱多病,那一个月里,我一直以为这孩子活不下来了呢。那个年啊,过的可真是难忘。” “苏岚。”郑彧止住了笑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这些事,我倒从未听你说过。” “说这些做什么,讲我多凄惨。”他一笑,笑容凄冷,却是晃眼,这个少年的美,是介于男女之间超越性别的那一种,他容色极美,眉如远山,斜飞入鬓,凤眼狭长,常含三分风流,唇色极淡,却是好看的绯色,他整个面容便是女子也难以及上,却极有英气,不显柔媚,让人望去,便觉冷冽,便似个玉做的少年。 “那些事情,说出来,不过是换人两声长叹。”他转着手中玉杯,看着对面的男子,“倒是宛平那一场大火,才真真是凄惨呢。” “这么说着,我倒有几分不忍了。”郑彧笑着对他说,“你我这样的行径,倒是和你当年所受的,相仿啊。这大过年的,咱们毁人家门,真是有点缺德。” “我呀,这几年来,学会的不多,不过也不少,学的最明白的就是,这乱世里啊,活得下来的,有几个良善之辈。要是不想被害,就得害人。”苏岚笑着放下酒杯,眸色冰冷如霜,“这就是生存的规则,你不愿意,你就去死呗。” “我可舍不得死,大楚郑氏长房就我这一个独苗,我要是死了,我爹哪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啊。”郑彧笑着摆了摆手,“我可不能让我爹背着这不孝的罪名。” “喝了这杯酒,咱俩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呢,我若看不上戏,便把你吊起来打。”苏岚笑着横他一眼,郑彧忙收了笑意,端起杯中酒与他对饮。 夜风冷冽,苏岚饶是披着狐裘也觉得有几分寒意,倒是郑彧低低骂了一句:“贼老天,这么冷。” 苏岚不由得低低一笑,想起夏日一众世家公子哥正在京城里玩那流觞曲水的风流把戏,却忽的下起了雨,他们十来个人,一起怒指苍天,大喊了一句“贼老天”,吓得赵家那位公子连忙跪地祈祷,什么老天爷别劈死我。郑彧见他笑,也想起了这事,便也笑了起来,却又是说道:“等这事完了,咱俩也得回京了,这回回去,不知道有没有命,再骂一次贼老天。” 苏岚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默默翻身上马。郑彧也神色庄严,收了那嬉笑模样,随他策马而出。 苏岚的马跑的极快,郑彧也紧随其后,风里夹着雪粒打在两人的脸上,苏岚将风帽拉下罩住整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目光冷厉。 “我说,咱俩就是为了看戏为了演戏,也犯不上跑出来到这吧,这也演的太真了。”郑彧在身后大喊。 “哼,咱俩今夜,只要是在高州境内,无论是哪,都逃不开干系,三爷那也没法交代。只有在这中州,才有大笔的人证,遭点罪,却是无损名节,我认了。”苏岚的声音在风里听得有些不真切。 “名节,那东西。”郑彧不以为然,“不过,你是要做首辅的人,自然得注意。” “首辅,我做那干什么。”苏岚叹了口气,却是一扬马鞭,跑的更快了一些。郑彧也重重地叹了口气,加速跟随。 夜色正浓,高州巍峨的城墙出现在两个人的眼里,因是新年,高州那城墙上,也亮起灯笼。 苏岚看了郑彧一眼,眸色深深,却一拉缰绳,向前拍马行去。行到城下,年轻的男子坐在马上,衣服上落了些雪,似乎已经等待了一些时候。 “末将见过侯爷,郑将军。”他抱拳向苏岚和郑彧行礼,“里面的戏台已经搭上了,咱们是要在台前看,还是在楼上雅间里听着?” “雅间里听着倒是更风雅些。”郑彧笑着说,“让邵徽自个在台前跟他们折腾吧。” “是。” 城门只开了小门,苏岚三骑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除了城门边一行足迹,这三个人没留下一点痕迹。 高州城里灯火通明,南北客商聚在街头酒馆里,在这他乡庆祝新年。苏岚和郑彧坐在高州最繁华的明月楼里,下面是人潮攘攘,这四层却是一片寂静。 “你们苏家,真是商铺遍地,你当初在这开明月楼时,我以为是专给我开的呢,却没想还如此挣钱。”郑彧抖落着衣裳上的雪,接过一旁黑衣男子递过的茶,“郦远,你手艺现下不错啊。” 那黑衣男子,面容寻常,笑起来却显得姿态风雅:“郑大人谬赞了。” “一早在这喝茶,才是享受啊。”郑彧见苏岚不理他也不恼火,“若是咱们卿卿姑娘也在,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街道上突然出现一队兵马,火把大亮,苏岚才一改刚才的沉默,有些兴奋地说:“文若,好戏可开唱了。”(未完待续。) 补第一百五十章 “东宫若是不恼他,又怎么能不声不响地就这么捅他一下?”苏岚看着郦远的一脸疑惑,便低笑出声,“太子这次折的重了,陛下自然得补偿他。要不怎么就不让邵徽查了呢?只怕朝廷使节,多半也是太子或是陛下的人。” 郦远眉毛又微微地皱了起来,苏岚便微微地摇了摇头,道:“我的大剑客,这些政治场上的事呢,你便不要管了,只消照我说的做,便万事无虞。” “这事你不必蒙我。这不是政治,而是。”郦远话没说完,苏岚便示意他不必多说。 “你当谁都是情种,笑话。”苏岚低低地笑了起来,明明是嘲讽,语气却如此的悲凉。 江源在袭击之后越发的沉闷,不发一言,只是终日缩在车里,到了营地,也只是沉默的走进帐中,看着里外几十士兵严密守护他。 郑彧已先抵达京郊扶风,转回了朝廷对此事的发文,依旧是下令严加看管,却对如何查看是何人所为只字不提。 “陛下未免有些太偏心了。”京城的一月朔风阵阵,扶风府三个大字上落得雪纷扬而起,烟水蓝色的袍子被风卷起,遮住了郑彧的声音。 “陛下做的是对的。”苏岚低低地说,“只是站在三爷的立场上,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陛下见了你了吗。”苏岚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风帽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露着尖尖的下巴。 “见我?我一直在扶风呢,只有你哥过来取了我的折子。”郑彧哼了一声,“我好歹也是郑家未来的主子,这么待我,活腻味了吧。” “也许人家觉得,你就是个死人呢,而且,因为你,郑家都要不复存在了呢。”苏岚低低一笑,声音冷的瘆人。 “那你不也是如此?”郑彧不屑地撇了撇嘴,“难不成就因为苏家高我们其他世家一等,就不被你殃及。” “你乃郑家独子,郑伯父拼却整个郑家也会护你到最后一刻。而我非苏家独子,虽然是长房的嫡子,可苏家嫡脉又不止我国公府一房,你我自然不同。”苏岚目光幽幽,泛着一片冷光,落在郑彧眼里,似漫天飞雪。 “苏家虽旁支众多,可也不过你们国公府和襄侯府是真正的清源百年望族。”郑彧的语气淡淡,“而襄侯府和你们的亲缘也最近。” “襄侯也是嫡脉。我国公府是嫡长子,他们是嫡二子。”苏岚目光依旧是一片冷冽,“我爷爷是蒙祖荫承了爵位,而我家二爷,可是自个封侯。” “可他见了你爷爷不还是得行见家主的大礼。”郑彧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屑。 “见陛下不必跪,见自己大哥却得跪,谁能服气啊?”苏岚语气轻佻,将眉微微一挑,“本来手里掌着钱,却被孙子辈的给夺了,我也不服气。” “可是,能带着一帮亲卫,把人给扔出的也只有您老人家啊。”郑彧笑了笑,“关键是你这郦字辈的可是自个的,不姓苏。” 苏岚却不再言语,只是温和地笑了一笑,收敛了戾气,清瘦的面颊美得惊人,明明是满脸的疲惫,眼波流转里却也风流无暇。风尘仆仆,风采却不减白衣胜雪半分。 “成了,你先歇着,赶了十天的路了,明儿回京之后也不好过。”郑彧粲然一笑,拍了拍苏岚的肩,感觉到衣服下的骨头都有些硌手,眼里含了几分忧虑。这般瘦削的肩膀,却硬是要扛起这半壁江山,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入夜朔风阵阵,苏岚披着一袭灰色的鹤氅,站在驿馆的小院子里,衣袍被风吹得飘摇不止,长发用一根木簪子束在头顶,露出那一张脸,惑人的眼睛,微微地闭上,嘴唇冻得有些发白。 “久等了。”身前传来一个声音,苏岚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周身冷意更甚。 “你没来之前,我冻得不行。你一来,我便要冻死了。”苏岚微微一笑,仍旧迎着风站在那里。 那黑衣男子的披风落到苏岚的肩上,犹有温度,苏岚仍是轻笑着,用手遮在了眼睛上,将目光落在了这人的身上。 那人也看着她,目光温沉,唇边有着微微的笑意,干净而纯粹,和他一身的如墨黑色,像是不能共存的两种颜色。 “那便不必等我。” “我知道你必得来见我,故而要等你。”苏岚呵呵一笑,转身推开了房门,也不邀他,只自己走了进去。 “没有茶,喝酒吧。”苏岚大氅都未解下,便歪倒在榻上,手里拿着个酒壶,笑着看向他。 “喝酒本来也很好。”那人从袖中取出汗巾,在椅子上拂了拂,也笑着说,“你既然拿了酒,我便不拿自个的了。” “这算是什么道理。” “苏公子行军打仗,深入敌境时,军中尚能带着上好的梨花白,夜里点的仍是银丝碳,帐子里熏得还是南海沉香。”他轻轻一笑,“富可敌国又不肯委屈自己的人,喝的酒自然比我好。” “真没想到这起子小人,竟然如此关注我。”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从手边的小匣子里,取出来一个青瓷杯,“我可没有酒杯,借你个茶盏凑合一下吧。” “陛下也有耳闻,宫宴上还夸你,风雅如故,世家华韵入骨。”那人接过茶杯,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那为何不赏我美酒佳人。”苏岚轻蔑地一笑,“我送的礼物,收下了吗?” “用上了。” 苏岚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有了一点的恍惚,却是一脸嘲讽地说:“我虽料到,还是有点难受呢。” “昨天用上的。” “那便快了。”苏岚眉心一蹙,叹了口气。 “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那人只是端起杯子,慢慢喝着酒,“彼此都好。” 苏岚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也对着酒壶,喝起酒来。 那人也只是坐在那里,看她饮酒,神色疏狂,眼神落拓,却依旧是世所无双。 他只吹起一片杨柳叶,不知从何处得来,依旧是翠绿鲜嫩。 苏岚抬眸含笑看他,黑衣,黑发,绿叶,薄唇,纤长手指,如水的温沉眸光,这才是占尽天地风华的男子。 他依旧吹着曲子,一曲战台风,却生生吹出了天地苍茫。 “已然不奏青莲雪,换了战台风了。”苏岚幽幽叹息,“我为此等了四年,在这塞北守了三年多,到了这一刻,却为何这般的不想走下去。” “是觉得,扛不住这江山吗?”他放下手中的叶子,挑眉微笑,“大可不用啊,还有我,你且看着。” “你巴不得我从此退隐呢。”苏岚冷冷一笑,“可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呢,一个人唱戏,不觉得孤单吗?人活着啊,没有朋友,有个对手也是安慰。” “我该走了。”他起身,“明天,东宫不会出现在大殿里。不过,不代表你就能好过。” 苏岚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动作,一阵风灌进来,吹动黑色披风,梨花白入口,一阵的辛辣。(未完待续。) 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刺杀 “谢眺一行,已经住进了邢氏的宅邸,随时都可以动手。只是,我倒是不想,在他府里便动手。” 李氏的祠堂里,光线晦暗,即使是日头最强烈的正午,这里依旧是那副模样。上百个排位,隐在一片灰暗之中,连上头鎏金的字迹都瞧不清楚。 跪在地上的苏阮,听见背后的声音,却是动也未动,仍旧维持着那个匍匐在地的姿态。 说话的人,也随着跪在她的身边,昂头瞧着那一排排的牌位,见她不曾言语,便也静默着,打量着上头的字迹。 “你说,死后能进祠堂,是不是个很荣耀的事?” “自然,李氏一族,一代便有那么多人,可能被放在这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可你瞧啊,就算进了这,也不过是几个字而已,后人跪拜或是上香的时候,连我们是谁,都瞧不清楚吧。” “千秋万代,那又能怎样呢?”苏阮听他不曾言语,便又继续问道,言语之中,已是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 “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可起码,在这个祠堂里头,仍能并肩而立。”李江沅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即便这祠堂里头,只有他们两个人,跪在一处,却仍仿佛空茫一片。 “日后,我会进这个祠堂吗?也许,还会得到一块我自己的牌坊?” “自然啊,你可是惠安夫人。这是李氏的女人,百年以来,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荣耀,你怎么会不入祠堂。牌坊,你若想要,我便也为你谋上一块。”李江沅仍是语气温和。 “可我就算是在这祠堂里头,写着李苏氏的名字,我也仍是在,他的身边不是吗?”苏阮倒是低低笑起来,笑声一直不停,似是想起了何等好笑的事情一般,“牌坊,我要它做什么?以示贞节,或是谓我纯孝,真是太好笑了。” “李江沅,我想要的,你都给我了。至于这些,不要也罢。剩下的,我自己都会得到。” “至于谢眺,你若想杀,邢鹏府邸是最好的地方,你为何犹豫?”“无论我对邢家怀着何等的看法或是认识,我们两府的联姻关系,都是确实的。” “也就是说,阮娘,无论我们与邢氏关系如何,在其他人眼里,我们两家,都是捆在一处的。若是谢眺在他府上,出了任何的事,都会被怀疑到我们身上的。” “侯爷。”苏阮这一声侯爷,叫的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模样,“这话说得似乎有些偏颇。怀疑您不假,只是,这陇西地界上,怕就是死了条狗,长平第一个怀疑的,也一定是您吧。” “左不过,您都担上了这名头,那何不干脆就做到底。”苏阮话音落下,唇边便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浅淡却又极尽妩媚。 李江沅听了她这话,倒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只用一双眼瞧着她许久。苏阮亦是微眯着眼睛,毫不示弱地瞧着李江沅。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李江沅终是维持不住这脸上神色,蓦地便是展露出个无奈却又宠溺的笑容。 “阮娘你啊,你啊。”李江沅叹了口气,“我竟找不出反驳你的话。” “侯爷不是找不出反驳妾身的话,只是觉着,妾身说的有道理罢了。”苏阮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却又妩媚,似是含着千言万语,可有仿佛沉默无言,“侯爷合该是寻个一击即中的法子,如此,才不枉脏了一回手啊。” “那阮娘,既然如此说,我便如此做。”李江沅一笑时,整张脸都柔和起来。虽然已是而立的年纪,可笑起来时,却又难得有少年人的影子。往日里清冷的眉眼,此时此刻,却隐隐透着光华,即使眼光疲惫。 苏阮有一刹那的愣神,只觉得眼前这个跪在他身侧的脸孔,与那张记忆里的脸又再次重叠。 第一次见他时,她也跪在这里,面色苍白,形销骨立,而他从长平而来,意气风发,踏进这间祠堂时,身上似乎带着万千光芒,将这晦暗的高堂也照的璀璨; 可这一刻,她仍旧跪在这里,眼神冷酷,衣着华贵,而他静默地陪伴在自己的身侧,不再年轻,却仍有光芒,眼底的柔和,照不亮这晦暗祠堂,却能照见她那一颗已死的心。 * 襄阳郡的夜晚,似乎天色黑的比长平城早上了许多。才过二更,便已是灯火昏暗,漆黑一片。 醉意醺然的谢眺,被下人搀扶着回到了客院之中,昏昏然便倒在了床上。室内昏黑一片,连半盏烛火都未曾亮起。 “来人!”谢眺在床头摸索片刻,手中却是什么也未曾抓到,于是便高声大喊起来。 可室内仍是一片空寂,却并未有人有所回应,谢眺于是又高喊一声。 “来人啊!” 却仍是无人回应。 谢眺从床上摸索着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连步履都带上几分凌乱。借着高丽纸糊着的窗口,透进来些微的月光。 借着那熹微月光,谢眺到底摸索到了内室中央的小桌。小桌上摆着个青瓷的茶壶,周边零落散着几个茶盏。 谢眺举起那青瓷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颤抖着的手,举起茶壶的时候,将茶水洒在了腕上,落得桌上满满都是茶水。 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谢眺终于将那一杯茶水,喝进口中,一口饮尽,只用了一刹那。 第二日的清晨,襄阳邢氏的早晨被一声尖叫打破。 “发生什么事了?”刚刚起身的邢鹏皱着眉头,瞧着下人。一清早的正院儿里头乱作一团。 “回侯爷,刚才,刚才他们发现,谢眺谢大人已经,已经死了!” “谢眺死了?”邢鹏皱着眉头狠狠盯着那报信的下人,眼神冷酷,整张沧桑的脸上,半点笑意都不曾有,只是一张脸上愤怒有余却不曾有半点的错愕。 “怎么死的?”谢眺眉头一挑,又转向那人,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的也不清楚,只是,管家发现谢大人的时候,他,他便已经死了。”那回话的小厮,此时已是颤抖起来,“谢大人唇边鲜血横流,瞧着,像是中毒一般。” 谢眺唇边的弧度忽而凝住,本是正在穿着衣服的动作,又是顿住,他仿若慢动作一般,缓缓地转过身来,眉头紧紧皱起,道:“什么?中毒?” 此时,谢眺的脸上,终是挂上了几分难得的错愕,缓缓道:“我去瞧瞧。” 谢眺的尸体,这时候已是摆在了客院的床上。邢鹏走进屋里的时候,只瞧了一眼那尸体,便知道这情形,比下人所说,还要难看千倍。 谢眺唇边的那抹血迹,在他的脸上,其实瞧着并不清楚。 他的脸孔此时已是肿胀起来,一片紫色之中,那发黑的暗红色血迹,若不细看,便已是淹没其中。 (未完待续。) 【补】江源 踏出了房门,郑彧便对苏岚说:“老苏,你的招数还真是有用,昨儿江源家的张氏嘴可是硬的很,可我把那柳姬的事说了以后,她不出一个时辰,就把江源那些破事都说了个干净。” “她虽不是张家的正房,可也是旁系出来的嫡女,一直觉着嫁了武夫江源,是委屈了。再知道江源的外室,还不气死,世家女子啊,看着聪明,可踩到了她们的骄傲,就傻的跟什么似的。”苏岚点了点头,却是拍了拍邵徽的肩膀,而后者只是微笑不语。 “今儿是初三,按例各州应当十六入京朝贺,我看咱们初五启程刚好合适。”郑彧低声和苏岚咬着耳朵,“我三十夜里将信飞鸽送至京城,今日应该也回来了。” “报!”一声大喊,黑衣的传令兵士冲进府衙,“京城尚书省刑部兵部八百里加急,呈冠军侯苏岚。” 苏岚微微扬了扬下巴,伸出修长的手,用素白的指尖夹住了那张薄薄的纸片,中指上翠绿的祖母绿戒指,在夜色里晃着幽幽的绿光。 苏岚将纸片展开,郑彧凑过头来,苏岚的手便在他脸上一打,将他拍到了一边去。 “呦,这张纸,可是加了尚书省的大印和陛下的私印。”苏岚淡淡地一笑,“咱们郑老爷子还很有力度,竟然将这事直接上达天听。陛下诏令,命押送江源进京。” “押送?”邵徽也是微微一笑,“押送。” 郑彧却是看着苏岚,后者唇边笑意深深,看的郑彧不由得微微的皱眉,仿佛面前这人不是十九岁,而是修炼几十年的老政客。 “我想见公子一面真是愈发的不易。”窗外打更人敲击着梆子,喊着三更天,苏府里的厢房油灯昏暗。 窗边挑灯芯的人听见这话,微微一笑,唇角弧度像是刻意描画出来的一般,昏暗灯光之中微扬的下巴,弧度精致,面色如瓷胎一般皎白。 “不易?”那人若有所思,“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你自个想不想,而非我见不见。” “公子这话,容无言以对。”坐在紫檀木桌案旁的男子手中毛笔在桌上划着,只是笑着回答。 窗边的人转过身来,狭长的凤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晋先生今日竟无言以对?” “我看公子今儿,心情不错,说煞风景的话恐坏了兴致,那便不如一默。”晋容依旧是笑意温润。 苏岚闻言将嘴微微一咧,却是没有言语,闪身坐到了另一边,“既是见我不易,也不要沉默,说便是了。” “王愫,请您一晤。”晋容笑着说,“这个话,是他通过咱们在齐国的明月楼,送到了朝阳那,朝阳又传话给了我。” “王丞相。”苏岚笑着说,“他见我何须费此周折,他开口,无论海角天涯,我必亲往。” “他希望是国家层面的。”晋容缓缓地说,“因为希望能与您促成,所以不敢用原来的传信方式,他才得知,您和他的传信,已被监视了。” “谁?齐朗吗?”苏岚好看的眉毛猛地便皱了起来。 “总之,他与您的联系会对您和他都不利。”晋容继续之前的话题,“而他却希望促成楚齐的新的联盟。” “通过我?”苏岚笑出声来,似乎听见了笑话一般。 “楚国将有大动荡,楚人不觉,而如此大才的外人却能够感觉。”晋容容色如水,声音温沉,似是长者在劝导年轻的学生,“而您是重臣,又是与齐国结怨最深的重臣,可又是他王愫最亲近的人,由他与您出手确实会是上上之选。” “我的名声,他的地位。”苏岚笑了笑,“可我的心呢。” “那东西重要吗?”晋容也笑出声来。 “晋先生的手伸的有些长了吧。”苏岚的面色一沉,“在商言商,不在其位,不必谋政。” “楚齐利好,我商道也会兴隆,在下在商而虑商。”晋容听见他的话,也不恼,依旧缓缓地说,“公子,晋容怕也是公子这云记的大掌柜,同东家您谈谈这事,不算僭越吧。” “我失语了。”苏岚轻轻一笑,眸色却依旧是一片冷冽,“我不过是迁怒晋先生罢了,先生莫往心里去。” “公子言重了。”晋容依旧是笑意如水,“那,可要回信过去?” “不必你挂心了。”苏岚却是摇了摇头,“我自有决断。” “那,我便先走了。”晋容微微点了点头,“账本,您看着,有问题,随时传唤便是。” “慢。”苏岚伸手示意他坐下,“我还有事要交代你。” “我初五便启程回京。”苏岚稍一停顿,晋容便会心一笑,“北地这有几件事你得办了。第一个,我订的军粮要提前准备好,第二个,要准备出来送到北边的东西。第三个,傕场那头你要帮着邵徽盯着,我怕他顾不过来。第四个吗,你去趟燕国,从熙国过去。剩下那件事,就按商量的办。” “敢情公子真是不付我银子,如此多的事情。”晋容笑着点点头。 “你花钱不都是随便吗,又没有娶妻生子,我的银子全归你,你还说这些,没良心。”苏岚不知何处掏出了白玉的扇子,点在晋容的肩头,“我的身家性命,一半交在了先生的手上了。” “定不,”晋容缓缓地说,“负君。” “先生,大争之世,当奋发朝夕。”苏岚笑意疏朗,可手中的劲道却暗暗加了几分,“不可存他念啊。” “公子放心,晋容只以公子为念,大争之世,公子争天下一席,晋容只求公子身后一位。”晋容从容看向苏岚,后者眼眸含笑,唇边却笑意冰冷。 “夜深了,先生小心,莫染了风寒。”苏岚手中劲道猛地一卸,向后退了一步,含笑看着晋容。 “公子甭送了。”晋容在厢房门口向苏岚挥手,“夜里风凉,公子身子不好。” 苏岚倚在木格子门上看他渐渐走远,黑色的大氅在夜里落了雪,显得他脊背越发的宽厚,她似乎听见有一声叹息传的很远很远。 这个背影,让她想起那个总是一袭青衣的男子,总是在她跌倒时缓缓拉起她,有着温柔笑容和柔和眼波的男子,像是一幅山水画一样朦胧而又精致的男子,她的师兄王愫。 “而你,不是他。”苏岚眸色一沉,却是低低地叹了一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中毒 这时候屋中四下皆是站着谢眺的亲随,长平而来,送他赴任的侍卫亦是里里外外都站在这房舍之内。邢鹏在尸体旁转了一圈,转过身来,便觉得周围亦是聚拢一团人,那眼神皆是锐利地投在他身上。 邢鹏那张清瘦的脸上,只有一片凝重,又回头去瞥了眼那尸首,便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眼神之中,甚至隐隐还带了几分嫌恶的意思。 早有医师在一旁候着,见得邢鹏那锐利眼风扫过来,便急急上前,低垂着头,不敢瞧邢鹏的眼,只是垂手站在那儿。 “怎么回事?”邢鹏语气肃冷,却连个眼神都不肯落在那一旁的医师的身上。 “回,回侯爷,谢,谢大人,是中毒死的。”那医师仍是垂着头,听着邢鹏那冷肃的声音,连说话的声音,亦是结结巴巴的。 “这本侯难道瞧不清楚?本侯难道就是问你这个?”邢鹏脸色沉的愈发的深,眼神从那尸首上扫过,便又收了回来。 他背对着那尸体,负手而立。一张清瘦而沧桑的脸上,此时已是瞧不出情绪,错愕也无,愤怒也无,只剩下,清清冷冷的淡漠,就仿佛谢眺的死,不过是件小事一般,如同风吹过湖面,微微颤动,便消失不见。 “能推断出谢大人是何时死的吗?” “谢大人应是昨夜里三更前后死的,小的也里里外外瞧过了,应是,茶水有毒。谢大人喝了茶水之后,便中毒身死。”瞧见那医师在一旁已是被邢鹏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一早便在这维持局面的管家,便上前接过话来。这些话,他早先便是问过,如今答来倒也是全无压力。 “可查出来是什么毒了?”邢鹏点了点头,倒是脸色好了一点,却也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应是牵机,牵机剧毒,想来是一击毙命。”管家接着方才 “刺史大人,好个事出有因,江源自问忠心为国,虽是难免得罪小人,却想不到自个能有什么罪过。”江源冷冷一哼,眉间已显出了几分杀机。 “江大人可还记得咱们李督军。”邵徽语气依旧不急不躁,“李督军之死,确有蹊跷,可下官迟迟未能查证,可巧,昨天王将军意外抓了个周国的舌头,没想到,问出了这件事,还截下了周国敏王司徒岩若的信笺。今儿个,下官起身,却有人来私下见我,竟是索要那个舌头和这信笺,下官本没有看,这一听,心下起疑,便打开了书信,那里面的内容可真是骇人。” “下官见此,不敢自作主张,便与王大人商量,未免打草惊蛇,所以特意过府一趟。”邵徽笑着说完,“既然话都说明白了,还请江大人允我们入府。” “若我不让呢?”江源这话一说,他身后的卫士便皆已手握于剑上,场面一时杀气腾腾。 “那,就得罪了。”王维安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士兵便已“唰”地拔出长剑,冲向大门,邵徽轻轻巧巧地退了几步,笑着看着双方士兵纠缠在一处。 “江大人,这若是没什么,又何惧我们搜查,若您无罪,邵徽自会辞官向您赔罪。可若您真有事隐瞒我们,现下还抵抗,过后,可是要罪加一等,明日苏侯爷回来,还不知如何发落呢。”邵徽的声音依旧是一派悠闲,就好像他现在说的是,明年收成大抵不错这样不痛不痒的话。 “他俩怎么这么慢。”楼上的郑彧嘟囔着,却忽然看见邵徽扭头向这里看过来,郑彧隐约看到他唇边似乎有三分笑意,虽是浅淡,却是真真切切地入了眼里心里。郑彧再细看,邵徽却又收回了视线,似乎刚才那一眼也不过是错觉。 “你着什么急。”苏岚笑着说,“邵徽是太子的人,投到了咱们这一边,他比咱们急。” “我看他可不急。”郑彧笑着说,“这不紧不慢,风仪尚佳,当真是咱们邵刺史的模样。我倒觉着,跟太子那头另一位颇有些像啊。” “咱们那位文华盖世的太子不就喜欢这样的吗,否则,邵徽怎么能年纪轻轻就是一州刺史,这在大楚历史上都是第一个,没人捧,能这样吗?”苏岚笑着说,可郑彧太清楚,苏岚这不过是玩笑罢了。 “可咱们邵大人也本事不错。”郑彧缓缓地说,“太子还风光着,他就懂得弃暗投明,若不是他识趣,咱俩这棋哪会这么顺当。” 苏岚心里小声地呸了一句,这个邵徽可不傻,这一次投诚,明里暗里要了多少好处,况且两人同在高州这一片地上,给了他好处,就是从自个嘴里吐肉,自然心疼。 喊声大振,士兵如潮水,涌入江府,江源的手下仍在抵抗,可惜王维安亦是精兵精甲,且人数多于江源的府兵,江源的手下自然处在下风。 “这可有失水准。”苏岚看着楼下的动静,“传到三爷那,我又得挨骂了。” “谁让太子爷又会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说三爷呢,你挨骂也正常。”郑彧缓缓地说。 “你以为这事就牵了一个江源就会结束吗,不,这把火,是要从这开始烧,借着这北风,烧到京城去,太子爷想置身事外,只怕是都不能啊。”苏岚笑的很是狡猾,郑彧却是眼皮一跳,心知苏岚的算计,绝不会只是抢了高州而已。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江源的府兵已全数被歼灭,邵徽这才踏着尸首走进江府,白色衣袍上沾染血迹,却丝毫不影响他那书卷气的优雅。 “江大人,府上邵徽不熟,烦请带路吧。” 不多时,里面的士兵便揪出了一个人,扔在地上。“这是何人?”邵徽问道。 “问你话呢,快说。”一旁的士兵狠狠地踢了这人一脚。 那人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江源,江源也被看的一头雾水,厉声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难道认识你?” “奇怪,这人是您府上搜出来的,您岂会不认识?”邵徽一脸的疑惑看着江源,表情真真切切,丝毫没有演戏的样子。 江源想要辩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地上那人却说:“江大人,您不能翻脸不认人!” “我不认识你!”江源大吼一声,却写满了做贼心虚这四个字。 “江大人,我家主人” “你给我住嘴。”话未说完,江源又是厉声打断。 “江源。”邵徽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你让他说话。” “凭什么?”江源狠狠一瞪眼,“邵徽,你就让一个宵小之徒公然在此羞辱我一个三品大将吗?” “江大人,你的那些破事,我都知道。”地上那人又大喊一声,“你翻脸不认人,我也不必给你情面。” “我杀了你!”江源作势就要拔佩剑,却被王维安一个石子打中手臂。“江大人,你杀人,可是要灭口啊?” “来人,把这人给我带下去,严加审问,让他把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邵徽冷冷地吩咐手下人,好脾气的温雅隐在冷厉目光之下。 “江大人,还请您跟我去府衙吧。”邵徽又转向江源,“其余人把这府里所有带字的的纸都给我拿走,所有银两珠宝,也都给我拿走,一件不许落!” “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谁人出手 这时候屋中四下皆是站着谢眺的亲随,长平而来,送他赴任的侍卫亦是里里外外都站在这房舍之内。邢鹏在尸体旁转了一圈,转过身来,便觉得周围亦是聚拢一团人,那眼神皆是锐利地投在他身上。 邢鹏那张清瘦的脸上,只有一片凝重,又回头去瞥了眼那尸,便又迅地移开了目光,眼神之中,甚至隐隐还带了几分嫌恶的意思。 早有医师在一旁候着,见得邢鹏那锐利眼风扫过来,便急急上前,低垂着头,不敢瞧邢鹏的眼,只是垂手站在那儿。 “怎么回事?”邢鹏语气肃冷,却连个眼神都不肯落在那一旁的医师的身上。 “回,回侯爷,谢,谢大人,是中毒死的。”那医师仍是垂着头,听着邢鹏那冷肃的声音,连说话的声音,亦是结结巴巴的。 “这本侯难道瞧不清楚?本侯难道就是问你这个?”邢鹏脸色沉的愈的深,眼神从那尸上扫过,便又收了回来。 他背对着那尸体,负手而立。一张清瘦而沧桑的脸上,此时已是瞧不出情绪,错愕也无,愤怒也无,只剩下,清清冷冷的淡漠,就仿佛谢眺的死,不过是件小事一般,如同风吹过湖面,微微颤动,便消失不见。 “能推断出谢大人是何时死的吗?” “谢大人应是昨夜里三更前后死的,小的也里里外外瞧过了,应是,茶水有毒。谢大人喝了茶水之后,便中毒身死。”瞧见那医师在一旁已是被邢鹏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一副瑟瑟抖的样子,一早便在这维持局面的管家,便上前接过话来。这些话,他早先便是问过,如今答来倒也是全无压力。 “可查出来是什么毒了?”邢鹏点了点头,倒是脸色好了一点,却也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应是牵机,牵机剧毒,想来是一击毙命。”管家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到,“可见这下毒之人,确实是想要了谢大人的命。” 管家说这话的时候,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张明显上了年纪的脸,也波澜不惊。可作为邢鹏的心腹和老家人,他又岂能不知,自家主子的谋算。自从归远侯府之行回来,自己主子便与姑爷冰释前嫌,关系更是亲密胜过以往百倍。 如此,归远侯李江沅想将谢眺杀一儆百,邢鹏又如何能不答应,不但答应,还要代他动手,如今躺着的这谢眺,,便应当是他手段不假了。 思及此处那管家,便又将头低下了几分。 邢鹏听完这话,脸上的神色,瞧着倒有了几分诡异的模样,却是半分自责或是沉痛之色,都不曾带上。 这幅神色落在谢眺亲随的眼里,却是成了最后那一个确证的证据,将那本就充斥了满腔的对邢鹏的怀疑,彻底化为实质。 御前副都统,周淮安此时亦在室内。他是新帝登基之后,才将将擢拔的御前副都统。都统刘玉成将送张淇赴任,他便被遣来送谢眺赴任,本以为这事不过是个跑腿而已,却没料想,谢眺竟然死了。那自己这个护送他的人,又怎能脱得开干系呢。 故而,若说此时,谁最关心谢眺是如何死的,那便一定是周淮安。即便心知肚明眼前的邢鹏,并不是他这个出身草莽的武将能够得罪的了的,可周淮安还是语气和面色都颇为不善地道:“邢侯爷,末将呢,乃是一介粗人,不懂太多的弯弯绕绕。只知道,既然谢大人是在您府上出的事,那,这件事情,您就得给个说法。” “说法?”邢鹏本是侧对着周淮安站着,听了他这话,却是冷笑着转过身来,正正地盯着眼前的周淮安,一双眼里俱是嘲弄般的轻蔑之色,“周大人,想叫本侯给个什么说法?” “或者您觉着,什么说法,可以呢?” “可您,还是得了他的心。”他叹了口气,“直到他人生的最后一瞬,那颗心里,也只有你。” “我多大了。”她轻声地问,“好像过了好久,又好像就是昨天。” “三十九岁。”他回答,“才三十九岁。” “三十九岁,这样了吗。”她皱了皱眉,“我还记得,十六岁那一年,我踏上这重华殿的九十九级台阶,二十年,这样的快啊。” “可,您还像是那时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他轻轻地一笑,想起往昔的那些时光,“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夕阳之中,对着我哭泣着却还是微笑的那个年轻的皇后。那般的伤心,可眼神却那么的明亮。” “没变吗,全变了。”她叹了口气,“自他走后,这不过一年,我便感觉自己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概,没有多少日子了。” “你才只有三十九岁。”他皱了皱眉头,尽管他们都知道,她的日子真的不长了。 “可我觉得好累啊。”她的声音轻柔却那么的疲累,“这一辈子,像是百年一样的漫长,太多的悲欢离合,可最后这般的寥落,你说,那么多人,斗了这一辈子。为了那个男人,斗了这一辈子,可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帝王之爱。”他抬头看看那高高的城墙,就在不远的前方,“你得了它,是天下无双。” “帝王之爱。”她笑起来,“是啊,可我用一辈子才明白一件事情,就是,帝王,是不该爱的。他们不能爱,因为,爱叫人偏执,叫人盲目,叫人自私,叫人沉沦,可这些,是帝王不该有的。” “可我想,先帝未曾有过后悔。”他低声地说。 “可我有。”看着那城墙,她挣扎着,要从他的背上下来,“可我有。” 他将她缓缓地放在地上,搀住她颤抖的身体,缓缓地扶着她,他知道,无论这双腿怎样,她,都要自己爬上这高高的宫墙。 “奕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她依旧是笑着,十数年的浅笑****年年,“这里的风,太冷了。” “奕安,答应我,如果有一天,陛下爱上了谁,就不要留情,因为,帝王是不能爱的。”她的声音是那般的疲累,像是跋涉了千千万万个世纪,“奕安,守护他,就像你守护我一样。” “好。”这些年来,面对着她,他似乎从未有过别的答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苏岚回京 【稍候替换,先不要订!一点之后可订】 夜色里的皇宫,灯火点点,映着夜晚的喧腾,重华殿依旧红烛高燃,一殿的杯盘,是还未散去就已落幕的热闹。 “慢点。”宫城的一角,男子轻执女子之手,缓缓登上城楼的台阶,身后的侍从打着灯笼在底下默默地站着。 女子微微一笑,回握男子的手,男子回身看她,眸光里只有她的身影,她微低着头,不肯看他。男子低笑着,引她上去,她温柔的像是这无声的星光,璀璨却又无言。大红的长裙托在地上,散开的裙裾如凤尾,撒在这长长的阶上。 站在城楼上,深秋的风,阵阵吹拂,男子轻揽身边女子的腰身,那不盈一握的楚腰纤细,让他生出无以自制的怜惜。 “阿娆。”他将唇抵在她如云的上,“我的阿娆。” 女子将头微微地低着,看不清那一瞬的神情,她缓缓地又抬头,看向他,依旧是清浅的微笑,将一只手抚在男子的脸上:“陛下。” 男子将唇缓缓地下移,吻着她的眉心,她的眼波如水,轻轻荡漾,却要将他沉溺其中。 “嗯?”男人猛地一揽她的腰。 “陛下,那么多人看着呢。”她微微一嗔,眸光流转,即使是这黑夜,也魅的如许,“别闹。” “叫我什么?”男人将唇抵在她的眉心,轻轻地舔着。 女子轻扭着,抬起头来,一笑说:“夫君。” 男人朗声一笑,将她拥在怀里,说:“若人家知道,那端方高华似神女的皇后娘娘,竟是这般样子,那可有趣。” “陛下这么说,妾身也就无言以对了。”她淡淡地笑着,向他的肩头一靠,“若说,臣妾冷若冰霜,那也是,做给他人看的,不这样,臣妾最后的尊严也留不住了。” “阿娆。”他攥了她的手,“阿娆,我是你的夫君。” “是,夫君。”她轻轻地笑着,“我的依靠,我的天与地。” 男子的龙袍在夜里划过,她曳地的长裙和他的袍子缠在一起,男人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阿娆,还有一刻钟,今天就过去了,不过,我们还是赶得上今夜这一场星光。” 她回望他,几分虚情,几分真意,其实也难以分明,她不欲多想,这样的夜晚,是让人沉沦,她也愿意在这沉沦。 她轻轻地取下头上的凤钗,男子笑着看她,将沉沉的凤冠取了下来,低声说:“我一向知道这做皇后不易,未曾想这般的难过。” “这凤冠算什么。”她任他轻抚着长,“陛下可别随意扔在一边,这凤冠可是别的女人做梦都想要的。你我大婚那****戴的凤冠,可比这个还要沉,沉的多。” “而洛云曦那时才十六岁啊。”他叹了口气,“洛云曦今天,也不过十九岁。” 她却轻轻一笑,“夫君,今天可真要过去了。” “洛云曦,过来。”他亦是一笑,如此聪慧的女子,他大步地走到城墙边沿,“这边。” 她向他走去,长长的黑在夜里飘着,他在那里含笑看着她,想起那个夜晚,她醉眼朦胧,对着他唱着歌,她是这般恣意的女子,却永远只有微笑的神情。 城墙边沿,俯瞰便是京城万家灯火,这样深的夜,却也是灯火熠熠。头顶万里星空无垠,那样亮的夜空,在天际无限的延伸。 女子笑着依偎在男人的胸怀,男子轻声地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江山,天地。我和你的。” 女子的眸光那般的亮,比天边的星辰还要亮,男子看着那闪动的泪花,轻轻地将唇贴在她的双眸,“还有,我们的孩子。” 洛云曦再忍不住泪水,这么多年,她从未在他面前真切的哭过,泪水也不过是武器,可这一刹,无论是否永恒,无论他的承诺能否永恒,她只是想感动一下,忘记理智,忘记一切,忘记他和她是这世上最显赫的一对夫妻。 “乖。“男人轻轻地吻着她的双眸,低声地说,“云曦,你看。” 一声巨响,天际划过一道流光,洛云曦在泪光之中轻轻地抬头,烟火划过天际,照亮这夜色深深的宫廷。 后宫的庭院里,德妃站在庭院里,看着天边的绚烂,叹了口气,缓缓地走进了宫室。 淑妃的宫室依旧亮着灯,手中绣着一半的荷包,龙纹似也暗淡,她将手中的荷包猛地一掷, 身边的大宫女紫鹃道:“娘娘?” “绣了有什么用。”她似自嘲一笑,“那是人家的夫君。” 城楼之上,烟火之中,男子轻捧女子的脸颊,吻去那不停滴落的泪水。 “宁远,别对我,这么好。”她啜泣着,看着他。 “傻丫头,我对别人,比这好多了。”他叹息着,“阿娆,生辰快乐。” 女子轻轻抹去泪水,缓缓地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吻着,“谢谢你,我的夫君。” 宫廷总管裴德顺抬起头的那一刻,只看见城楼上,皇后娘娘,踮起脚尖,在皇帝的唇上轻轻地一吻,他便立即像是做了贼似的低下了头。 夜色如墨里,男子动情地拥着女子,长翻飞,唇齿厮磨,他和她紧紧纠缠,在这漫天烟火里,多少情,都淡如云烟,只有彼此的温度,如此真实。 “沈大人,乔大人,远来辛苦。”一袭绛红官服的邵徽,立于那高大城墙之下,笑容和煦,缓缓躬身致意。 远处雪山,披挂晚霞,将那山脊照的一片云霞之色。他背靠着的,高州城墙上的青苔,也仿佛生出几分温柔之色。 “劳驾。”二人亦是欠身还礼,暮色之时的青色城墙,叫二人微微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尘烟四起,高州城门里,一人当先打马而出,一袭白衣,在这略显黯淡的色调里,显得极为亮眼。她身后数十骑兵紧紧相随,一勒缰绳,便是周遭失色的年少张扬。 乔安亭唇边缓缓勾出个笑容来,道:“隐之这人,无论多倨傲,都叫人生不出厌恶来,好像她天生,就该是这样高高在上一般。”(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邢韬 【原来的第一百六十章被屏蔽了....】 回到书房的邢鹏,面色浓沉如墨色,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中,半晌都沉默着一言不,而他的长子邢韬亦无言坐在一旁,半垂着,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盏茶的沉默之后,邢鹏却是猛地将自己桌上摆放的白玉镇纸置了出去。 随着他的话音,那白玉雕成的如意镇纸,在地上碎成了齑粉,散落一地。一直面色安和的邢韬,直到这齑粉散落脚下,脸上神色才动了几分,将头缓缓抬起,目光落在邢鹏的脸上,似是在研究他这突如其来的愤怒是因何而来一般。 “父亲,既然他什么东西都不算,您又何必气恼?”邢韬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给邢鹏倒了杯茶,站到了桌案前头,仍是那副神色安和的模样,瞧着眼前的邢鹏。 邢鹏从他手里接过茶水,叹了口气,脸上的怒色,淡了一些,却仍旧是那副气急攻心的样子。 “这个周淮安,不足为惧,父亲应当忧心的是如何应对后头的人。张淇如今已在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后头的玄汐和郑铎自然也要动起来了。”邢韬提起玄汐,脸色便渐渐沉肃起来,“谢眺,父亲动手未免冲动了一些。” “为父怒的,便是这件事情。谢眺,不是为父杀得。”说完这话,邢鹏脸上将将压住的怒火,便又升腾起来,“为父今日,一早起来,听闻此事,真是震惊。” “父亲有何震惊?”邢韬那张亦是写着年纪的脸,不显沧桑,却尽是平和之态,瞧不出半点武将的样子,“所托之人,等不及了,自己动手了。这已是显而易见的了。” “至于,顾忌我们?”邢韬说到这倒是低低一笑,“想来连知会也不曾,似乎是,丝毫不曾顾及我们,甚至,丝毫不曾把我们放在眼里。” “李氏如此行事,父亲不觉得心寒吗?” “或者说,父亲不觉得惧怕吗?” 邢韬仍旧是语气平和而低缓,可说出的话,却如刀锋一般,霎时便将邢鹏脸上的怒气划破。那浮动的怒火之下,取而代之,翻涌而上的正是浓沉如墨色的凝重与冷酷。 “吾儿的意思是,李氏此举,无异于向邢氏挑衅。” “父亲,这似乎已经不是挑衅了,稍有不慎,你我皆是李江沅的替罪羊。”邢韬摇了摇头,倒是难得地露出个苦笑,“已然如此,父亲不如早作打算。李江沅能不知会我们,便径直违背约定,悍然动手,难道您还能指望着我这位好妹夫,日后真能拉咱们一把?” 邢鹏脸色一沉,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摇了摇头,道:“李江沅此人,确实深不可测。” “李江沅虽是年纪不大,心思手段俱都不低。”邢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儿一向对他颇有顾虑。” “前次父亲,前去他归远侯府,本是怒气冲冲而去,回来的时候,却被他安抚妥帖,似乎亲密信任,更甚以往。”邢韬叹气或是摇头,都不过是一时短暂的情绪,顷刻之间,便又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色,“当儿子的不好说什么,却不得不提醒父亲一句,李江沅此人手段,如此可见一斑。” “为父又能如何?”邢鹏却是摇了摇头,一张脸上,一时平静许多,只是带了疲惫,“你小妹,乃是朝廷封诰的一品归远侯夫人,你外甥,亦是朝廷钦封的归远侯世子。即便只为他们两个,为父亦不能真与李江沅怎样,总得握手言和。” “况且,这陇西地界上,还是归远侯府,最大啊。”邢鹏的语气倒是平淡,只是,邢韬何等熟悉他,还是听出了浓浓的一股无奈与叹息。 “可三姓未必都想,栖身李氏之下。”邢韬缓缓道,“李氏想借着这事难朝廷,只是朝廷当真就能被他制住?儿子看,可不一定如此。京城里头,连郑铎这尊大佛,都给遣出来了,今上的决心其实已经很是坚决了。至于谢眺,他或许并不重要,可他的死,倒绝对不会小事化了。” “你以为谢眺是朝廷故意抛出来的诱饵?”邢鹏亦是何等聪慧之人,邢韬才露出个意思,他霎时便将这想法梳理通透,“也许长平早就料想到,李江沅会如此行事,却都未曾阻止,甚至顺应事态的展,还隐隐推波助澜。” “您可还记着,月前长平城中择选谢眺为括隐官,可是费了好一番口舌,而且,众人听说时,哪个不是一副意料之外的神色。”邢韬这时眼中倒是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激赏,“到了这时候,儿子才想通,长平城中的风云诡谲,到底是愚钝了,落了下风。” “所以这件事情,邢氏要想办法,将自己摘出去。” “因而也要付出代价。”邢鹏点了点头,“括隐这件事情,倒是不知道,仅仅依靠陇西这四家的力量,能否扛得住。” “父亲可瞧见了,与京中玄氏关系最为密切的陈家,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便足堪说明,陈氏知道了些什么。”邢韬脸上仍是一片沉静之色,“陈氏不动,李氏先动,波连了邢氏,父亲想想,那刘氏会如何反应?” “只是,我邢氏于清原世家之中,唯一有些交情的,便只有清原李氏。只是,新皇登基,李由赋闲,这清原李氏,早被隔绝在权利之外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清原李氏大面上说,可还是和苏家站在一起的。” “话虽如此。”邢鹏却是摇了摇头,“可被排除出权利中央的家族,再敏锐也不比从前。容为父再思索一番吧。” 当日午后,谢眺的尸体,便由随行的家人做主收敛,因朝廷尚未有定论,只得暂时停在这邢鹏的府中。 而这一日,刘玉成也护送着张淇,抵达陇西地界,却是无声无息地绕过了襄阳城,直奔高阳城而去,似是对谢眺身死一事,全无所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苏岚回京 “……上谕,冠军侯苏岚奉诏之日,即行回京。” 郑彧缓缓阖起手中的纳兰瑞手谕,笑着对苏岚说:“你明日便走?” “眼瞧着我冠礼将至,老爷子费尽心思叫我回京,自然耽搁不得。”苏岚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那手谕。 其实这个时代的圣旨,并不像古装剧里演的一般,皆是明黄色绸卷,手谕之类多是如同奏折一般的小册子,也便于往各地臣子手中。 “眼瞧着你也要行冠礼了。”郑彧笑了笑,瞧着苏岚脸上那纠结的惆怅之色,却是笑出声来,“瞧瞧咱们侯爷,怎的一副愁眉不展?你日后也不必再羡慕我的玉冠,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自个带着。让我猜猜,你莫不是在愁后头的事?” “却是不假。”苏岚一边叹息着,一边点着头,虽是神色夸张,倒也是戳中她心中所想,因而也不加掩饰,“成人之后,便要谈婚论嫁。只是,这婚姻之事,岂可草草了结?” “你苏岚还会怕这个?”郑彧倒是错愕一笑,他方才不过是打趣罢了,却是不曾想到,还真是猜准了苏岚的心思,“婚事啊,说大确实是人间大事,可说小了,也不过就是多个人在家里供着罢了。” “至于你的忧心,也不过是自个吓唬自个罢了?你瞧瞧这世家之中,未必见得,真是有多少怨偶。毕竟,皆是郎才女貌不假,便是不能永结同心,做个举案齐眉倒是也无妨。”郑彧笑意倒是洒脱,唇边噙着的笑意,明明白白地写着漫不经心四个大字。 苏岚倒是点了点头,眼中光彩一转,瞧着是难得的赞同了郑彧这番言论,却听她含笑道:“既然瞧着娶亲这事,也不甚难过,你怎的不自己上心些?也不知这几年因不肯娶亲,被罚着跪祖宗牌位的人是谁。” 郑彧倒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还笑出声来,才缓缓道:“苏家的十二世家主,是要丈量天地的人物,那站在这个人身边的女子,就需得是撑得住这苏家高门的人。所以,你需要娶个门当户对,有着高政治智慧的女子。她的眼光不能仅仅局限于后宅的那方寸天地之间,她要为你严守门庭,更要与你在这朝堂之外的战场上,并肩而行。” “而我嘛,并不需要。我只需要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与她纵情此生便足可了。反正,我唯你是从,我的夫人,给你的夫人助阵就好了。” 苏岚听了郑彧这话,脸上神色,倒是瞧着变了许多,方才那流于表面的怅惘之下,此时倒是多了几分沉思之态。这副模样,落在郑彧眼里,自然是瞧出来苏岚似乎真是被他这番话给戳中了心思。 “不过,世家女子,虽是一个个皆是自小便娇养的,拎出来倒都称得上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可真是与你堪配还年岁相当的,倒也不好寻,起码三两年之内,你倒是不必忧心这事。”郑彧瞧着苏岚那眉头微蹙的模样,倒是觉着好笑,便缓缓出言安慰道。 苏岚却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仍是那副蹙眉沉思的模样,也不知有没有将郑彧后头的话,听进耳里。郑彧于是叹了口气,倒是自个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只剩苏岚一个,在这园中水榭之上默然沉思。 郑彧走后,苏岚却仍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她确实是被郑彧方才那番话戳中了心思。自己既然要做苏家的十二世家主,就势比得娶亲,娶亲自然也要娶世家之中最好的姑娘,在这后宅之中,为她丈量另一方天地。 可这样的姑娘,又怎能现不了,****与自己相对的人,其实是个女人。 她可以寻到聪慧的姑娘,也可以寻到为自己保守身份的姑娘,可若是想寻兼具这两点的姑娘,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难道日后,她真要昭告天下,她这个苏家家主不能人道?只怕,这样的话,她都没机会说。苏家这种家族,怎么能容得一个注定没有后人的家主坐在位子上,即使,这个人十六岁时,便被称作是称量天地的天纵英才。 “郦远。”苏岚声音幽幽,瞧也不瞧,倒是十分笃定郦远就在她身后哪一处,便缓缓道,“去给我仔仔细细地瞧瞧京中与我门当户对的适龄女子。” “是。”不知从何处出来的郦远,仍是语气恭谨,姿态谦和的模样。 * 透过马车的窗子,长平城的城墙渐渐清晰起来。苏岚伸手挑起湖丝织就的车帘,倚靠在车壁上,瞧着那泛着黛色的灰砖。 青衣少年,檀色马车,身后的黑衣甲士,在这城下铺展成一幅静止的画面,挟着风尘而来,却仍叫人折腰。 “侯爷,一路远行,辛苦了。”城下站着的正是刘元,瞧着苏岚露了身子,便急急迎上前来,脸上笑意谦和却不谄媚,御前总管的气派却也是显出了几分,“陛下遣奴在此迎候。” “有劳您了。”苏岚对这个天子内侍向来是亲切温和有加,此刻亦不吝啬笑容,“倒是不曾想到您竟然亲自来接。” “说来倒也是巧,不过半个时辰前,才送了郑大人和玄大人一行离京,不知您可遇上了?” “哦?那真是不巧。”苏岚摇了摇头,倒是仍是那副和煦模样,在这个天子近侍面前,半分宠臣的架子都不曾有,“陇西与高州倒是两个方向,怎么遇得上?” “您瞧瞧,倒是在下驽钝了。”刘元倒是低低一笑,拍了一下自个的手道,“既如此,也不耽搁侯爷您了,这便送您回府。” “怎的,圣人今日不想见我?”苏岚说这话时,眼角眉梢倒俱是笑意,“竟是叫我直接回府。” 刘元知她不过是开句玩笑,这话自个若是硬要接,倒是不美,索性便也并不说话,只是满脸笑容地陪着苏岚继续笑着。 苏岚瞧了刘元一眼,心中倒是转了几转,才缓缓道:“一路确实舟车劳顿,亦是归家心切,这便入城吧。” “请。”(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陈氏 陇西,顺阳陈氏。 “…承兄长关照,感激不尽。弟任之顿首。。” 从父亲手里接过信件的顺远侯世子陈端,脸色微霁,可眉头仍是皱着,并未舒展开来。 “父亲这是要答应他了?” “于情,我陈氏与李氏交好数年,李氏无论是风光还是落魄时,都未曾牵累陈氏,反而还不忘提携于陈氏。”顺远侯的年纪在陇西四侯之中,倒是最大的,如今已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乌木冠下束起的发,已是半白,整个人的气度亦是中正平和,“于理,这件事陈氏都不能袖手旁观,任由他们胡闹。真惹怒了朝廷,可不是这样便能随便收场的。” “父亲言下之意,倒是铁了心思要迎着而上,只是,父亲可曾想过,这李氏,当真可靠?“ “李氏可靠与否,并不重要。为父知道,你所担忧的不过是李氏如今在朝廷的地位。“顺远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为父只看情理二字吗?你可知他背后之人是谁?“ “这一次,他是代苏氏料理此事。“这话出口,陈端的脸色便是一变,“玄昂亦是写信给为父,言辞之间,口气却也是颇为不善。只怕,归远侯府此次行事,确实触怒了清原各姓。“ “儿子倒是犹在震惊,苏家竟然能在背后操纵李氏。毕竟,两家为敌,生死相搏不过才过去了几月而已,况且李由的长子,还死在了宫变之中。按说此时正是李氏受大创,元气大伤的时候,可李由怎的就又如此不甘寂寞?” “这事想来简单的很,苏家开的条件,大抵丰厚的叫李由根本没办法拒绝。“ “李家本也不是他一人或是一房的李家。如今家主易位,男丁三代不得出仕。此等局面之下,李由势必得谋条出路。不得不说,苏岚这局势把握的当真是刁钻。单凭这一点,此人都不容得小视。这亦是叫为父下定决心的缘由。” “更何况,李江沅也好或是邢鹏也罢,敢如此行事,便是从未将我们看在眼里。括隐一事,归根结底,触及最深的便是归远侯府,把这看作是清原与之的博弈亦无不可。可其余三姓,真算起土地来,倒是不曾占了多少,即便是括隐,亦不会伤及根本,那又为何要由着他李江沅将我们绑在他的战车之上?” “那父亲准备如何做?”陈端此时已是神色安然,眉头缓缓舒展,显然已是认同了父亲的话,三十多岁的男子,难得脸上还残存着少年的温驯气质。 “李由信中写道,他们只要我们配合郑铎与玄汐二人,必要时须得予以帮助甚至保护。” “似乎他们也并未要求我们强行出头。”郑端缓缓道,“瞧着倒是通情达理许多。” “清原世家,自有自己的气度。”顺远侯亦是点了点头,眼神幽深,唇边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二百年的门庭,即便是倾颓,也是自有高华。” * “你倒是叫我吃了一惊。”马车车轮压在地上,发出滚滚的声音,“竟没想到,你与苏岚私下交情倒是不一般。” 本是低垂着头,陷入自己思绪的玄汐,听了这话,便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郑铎。 那一张脸上,神色仍是淡漠而清冷,一双眼里,却是泄露出几分少见的慌乱。 “尚书大人…” 玄汐刚刚开口,便被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郑铎打断。瞧着郑铎那毫不掺假的笑意,玄汐的脸上竟也又变幻出一丝迷惘来。 “怎的,你这般神色,倒是并不相信我的意思。”郑铎笑了笑,却又叹了口气道,“你这般倒像是在试探于我。若真是避讳叫我知晓,你俩私下的往来,你怕也不会这般坦然地便停在路上等着见她一面。那又何必现在摆出一副少年人的惶恐模样?这不但是在折辱我,也损了你自己。” “尚书大人性子通透又爽利,汐,敬服感佩。” 说着这话的玄汐,压住心中错愕,面上仍是那副往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 “好了,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何偏偏紧紧端着?真不知玄昂是怎么教孩子的,才将你养出这种性子。”郑铎语气轻松,听着到倒真像是是在以父亲的身份,训诫自己的孩子一般,说完前头的话,郑铎似是觉着有些不妥,便也低低一笑道,“倒也不是说你这性子不好。便是我家郑彧那跳脱性子,才叫我气恼。若能如你,我便自个儿去跪祖宗牌位也无妨。只是,玄家的儿子,真的需要将自己逼迫到这个样子?” “或许正是因为,是玄氏之子,才更会如此。”玄汐亦是敏锐之人,如何察觉不到郑铎言语之中还毫不掺假的真挚情谊,自然也姿态软化许多,“若是只有一人能纵情放纵,那我宁愿,把这些开阔天空都给我弟弟罢了。” “你与苏岚都算是我自己看大的孩子。”郑铎瞧着他,便又是叹了口气,一张中年依旧儒雅的脸孔,因着关切慈爱的语气,愈发像是个中年美大叔,“我们这些父辈,哪一个不希望你们好?不希望你们活的快快乐乐,轻轻松松?” “玄家的儿子或是苏家的儿子,都是世家中,来日杠鼎的。世家二百余年走下来,已是显出分崩离析的势头,几家之间**纵着或者自个选择着,彼此敌对仇视,亦是分出派系脉络。似乎从来瞧不见,世家高门的荣耀,绝不是一家一姓独自便能锻造的。九家自二百年前,能得以扛鼎天下,凭的正是这同心戮力。” “且说太,祖立国之时,九家家主哪个不是不世出的英杰?却仍是甘心俯首于苏氏,不单单是因为苏氏实力最大,是太,祖高皇后的母家。更是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拧做一团,簇拥苏氏身边,才能更好地保护每一个家族。” “而郑家两百年间,之所以跟随苏氏,无论顺逆,都不曾动摇。便是因为于此,我们始终觉着,世家之所以为世家,就在于我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唯有维持这种联系,才能共天地而长久,永不衰落。”(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推心置腹 “而苏家和玄家的对立,更像是人为的操纵。”郑铎瞧着玄汐那渐渐解冻的英俊面孔,唇边笑意才显露出真挚来,“于我于其他世家或是你们自个而言,苏玄的交恶都是没有好处的。只是,我也知道,苏玄若是坦然握手言和,也是笑话。” “所以,伯父说了这好长的一段话,到底是何用意?”玄汐俊美的脸上,带上几分显而易见的清浅笑意,缓缓道,似是恍然却又是一幅了然于心的模样。 “此行,想着你二人似乎胸中早有算谋。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乐见此事。因而,只想叫你知道,之后谋算,不必避讳于我,放手去做便是了。”郑铎唇边笑意缓缓舒展开来,却只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只是,说者听者皆以彼此懂得这言语之外的含义,那至于说了些什么,其实早已并不重要。 “伯父为长,您之于我或是他人,皆为引领之人。”玄汐缓缓道,那挺直的脖颈,带着微微弯曲的弧度,“汐不过是个年轻学生罢了,哪敢妄自尊大?” “自古英雄皆出少年,后生可畏,这话可说的不假。” “您说笑了。” * “回程时候,见过玄汐了?” 苏岚才沐浴过,着着件有些发白的雨过天晴色葛布衣裳,绞着犹在滴水的长发缓缓走到前厅的时候,抬头便瞧见了一脸和煦微笑的苏峻。 “大哥。”苏岚露出个浅淡却又真挚的笑意,坐到了苏峻的身边,“以为兄长日理万机,无暇来见我,却没想,我前脚回来,你后脚便到了。” “听了你的话,我倒是隐约觉着,我家阿岚此刻并不想见我。”苏峻摇了摇头,倒是颇为夸张地,故意重重叹息一声,“我倒是心疼自己,一听说你到了京郊长亭,便急急地从兵部官衙赶回家中,想叫我家阿岚,快些见着我。哎呦,苏岚你这个没有心的人,真是伤了我的心。” “大哥竟然会说,俏皮话了。”苏岚倒是挑起长眉,给自己和苏峻分别倒了杯茶,才好整以暇地瞧着苏峻,“想来兄长最近,生活过的着实滋润。似乎薄姐姐近来待你极好。” “确实如此。”苏峻倒是一幅认真的模样,点了点头,“我倒是想仔细问你一句,你和玄汐到底有何谋算。” “兄长上来就这么问,也不想想我招架得住吗。”苏岚摇着头叹息一声,又喝了口茶水才缓缓道,“你也怜惜我一些可好?你瞧瞧,我头发可还没干呢。” “你今天怎么当着郑铎便敢去见玄汐?”苏峻也不理会她,只自顾自地讲着自己的事。 “哪有什么谋算,大哥说什么呢?”苏岚撇了他一眼,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李江沅此举是在打清原的脸,那,该如何处置,也不是我一人或是玄汐能左右的吧。大哥问我,倒不如去问爷爷。” “谢脁能被选去,做这个引子,定然是背后有人推动。今上,你,玄汐,三人合力要他死,那他怎能还有机会活下去?”苏峻也是慢条斯理的模样,可一字一句皆是稳准狠辣砸在苏岚的心上,“至于你,对我还不肯坦然?” “兄长都猜到的事,为何还要逼我说出来?”苏岚苦笑一声,缓缓道,“你从小就是这样的,只要我们犯了错或是做了什么,你便势必要逼问到底,无论是糗事或是坏事,都非得要我们亲口说出来才肯罢休。” “阿岚。”苏峻叹了口气,那张挂着和煦微笑的脸孔,此时却是挂着明显的疲惫,“你为何这般想?我是你的兄长,之所以问起此事,也不过是为了你而已。我并非责备你,也并非又何其他念想,只不过是想知道,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之人,正想做些什么。我也只有知道你在做什么,才能帮你不是吗?” “平儿。”苏岚缓缓坐起身,眸光之中,闪过一片厉色,平月推开门时,恰看见她唇边轻浮起的那一片冷色,叹了口气,她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主子。”平月低声道。 “告诉郦青,让他去转告王愫,就说,我见。”苏岚微微的笑着,往日和煦温柔的眼里,这一回却只有冷冷的深沉,让人望不到半分她的情绪,可平月清楚地很,那里面,酝酿的从不是平静与温柔。 “主子,这节骨眼上,您昨夜同王公子醉这一场,陛下那?”平月给她梳着头发,不放心地问。 “怕什么。”苏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这节骨眼上,苏岚才得像苏岚,我若真是不见王愫一面,那面才不放心呢。再说,有人帮衬着咱们,这事,会圆的很好的。” 平月叹了口气,道:“主子一天天过的提心吊胆,比起人家权重一方的,怎的如此的辛劳。” “我今儿个这看似权位贵重,其实,不过是空有其表。”苏岚叹了口气,“所以,半分错处都不能有。却还得把自己的把柄递出去,叫人握着,这样才能不被怀疑。” 平月不再言语,只把她的发盘在头顶,用玉簪束好,因她尚未行冠礼,所以这样的打扮,就是贵族少年最是常见的了。可只是普普通通的装束,这镜里的人,也美得格外,平月暗暗出神,回想着,她十四岁那一年,一袭紫衣,惊艳了一座城池的美。四年时光洗练,她比那时少了几分纯真,少了几分稚嫩,却生生地逼出了那冷到了极致的艳,似是浸着冰水,冷的透彻,却也清的妖媚,这一点介于男女之间的风情,淬炼的如此蛊惑人心。 苏岚换好官服,从三品的暗色,在身上,却不显得半分的老气。先向爷爷苏晋问了安,恭谨地退到一侧,等着家里其他上朝的人。不多时,苏峻也缓缓而来,三品侍郎的袍子穿的得体庄重,和他的父亲极是相像。最后,苏岚那庶出的二叔也到了,从三品的衣裳显得老气的很。苏岚一向不喜他,只因他不喜自己和大哥一家,这人一直觉着若不是这以为永不会回来的嫡系一脉,抢了这地位,这苏家早晚便是自个的。可他不知道,苏晋即使是毁了苏家,或是将权力交给二房那一支,也断不会把苏家给他。 百官鱼贯而入,空旷的宣室殿,才显出了些人气,苏岚静静地站在郑彧的身旁,眼观鼻鼻观口,在这大殿之上,她一向信奉父亲的生存法则,万事万行,不如一默。想到这,她忽的想起了王愫的话来,那样深沉而又睿智的父亲,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地死去,这事情,真的不简单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贵妃 苏岚踏进漱玉宫,才觉得这景致真是极好,她二姐苏容所居的这宫室,乃是仅次了皇后的未央中殿,邻着太液池,又能在宫室里的小楼上见到御花园的景致,距着皇帝的养心殿又是不远,当真是宠妃居所。 大楚民风开放,妃嫔的弟兄入见倒也平常,苏岚只经通传了,便见到了这位庶出的姐姐,不过个把多月的身孕,便是半点都看不出显怀,可一众的仆从还是前呼后拥着,生怕她有点闪失。 苏岚缓缓地行礼,苏容的眼里虽是一片的温和亲切,真像是亲姐妹一般,连连地说着:“一家人,哥哥还对我行什么礼。”却也任着她完整的行了个礼,才叫她起来,看座。苏岚也不恼,不抬头也知道她眼底的得意。 “哥哥今日来见我,可有事?”苏容叫侍婢退下,笑着问道。 “倒也没什么,只是爷爷叫我捎几句话。”苏岚笑了笑,“他老人家来见娘娘毕竟不大方便,可又惦记着您,也惦记着孩子。” “劳爷爷操心。”苏容也笑了笑,“可是说了什么?” “爷爷说,娘娘身怀龙裔,已是受尽天恩,至于位分,不必在意。”苏岚笑了笑道。 苏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声音也拔高了,带了几分怒火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位分不必在意?” “爷爷说,苏家在这回的事上,是惯没有过的张扬,可是苏家人都必得明白,即使我们参与了一次的皇位之争,可不许参涉其中的训诫还是作数。无论是扶植别人还是有我苏家血脉的,苏家今后一律不沾。”苏岚依旧是笑的温和,看着苏容难以抑制的怒火。 “这叫什么事情。”苏容气的胸脯不住地起伏,苏岚这么细看才发觉,她和母亲竟颇有点相像。 “娘娘。”苏岚笑意半分不减,“抛开爷爷的训诫,您也该退这一步。您看这大楚二百年里寥寥的几个有我苏家血脉的皇子,哪个真得了他们父亲的喜爱?皇帝忌惮苏家,更怕苏家用皇子相要挟,所以苏家的皇子反而不如那些清流的。你若是先退这一步,到您这孩子这,也许也不必像头几个那么可怜啊。娘娘退这一步,才是这孩子进一步啊。” 苏容这会也不恼了,细细地想着苏岚说的话,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眸子转了转,末了似泄了气一般低声地道:“那也总该是四妃。” “我看德妃便不错。”苏岚也点点头道。 “那还多谢,竟不是最末的贤妃。”苏容竟也笑了。 “那也得是这孩子生下了。”苏岚都有点同情她了,“姐姐就先做几个月的夫人。” 苏容已是不想再说什么了,虽说她想的明白,也接受还是难过的很,苏岚也不多说什么,得了曹安的消息,也离宫了。 傍晚的时候,苏岚被传召入宫,曹安亲在宫门处接她,带她到御书房去,一路上也压低嗓子对她说:“大人放心,殿下也没恼您,想来,殿下对您真是信任有佳。” 进了御书房,里面只有伺候笔墨的几个宫人,这时辰宫中侍卫交接,寥落的宫廷,才有了点声响。 见苏岚进来,奋笔疾书的纳兰瑞隔了笔,让她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上,仍旧看着自个的奏折,皱了皱眉头,似是遇上了麻烦。 纳兰瑞轻叹了口气,叫宫人们都下去,只剩他和苏岚二人,他仍是皱着眉头,却问她:“你既然回京了,朕倒是想与你说道几句。这陇西乱局,你如何瞧?” 苏岚到苏家银楼时,已是正午,来来往往,人潮息壤,她也淹没人群之中,再不显眼。 她出现的无声无息,几位掌柜的还在楼下想着说辞,上面却有人下来说:“二公子到了,请几位掌柜的上去。” 几位掌柜又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位二公子,是苏家顶顶难缠的,从不按套路出牌,不过一年多,苏家的商业被他整治的,风气大变。 “见过公子。”齐齐行礼,看着梨花木椅子上悠闲饮茶的男子,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一年多以前,她笑着将上一代苏家商主扔下椅子,又笑着看他被打成残废的模样,那般的风雅,却嗜血而又冷酷。 “快起。“她笑的温和,她大多时候都是温和的模样,别人的意见,她一般不多反驳,这一年即使手段凌厉,说的最多的也还是“就照你说的办”。 “今年的春茶上市,你们准备的如何了。”苏岚笑着吩咐看茶,问道。 “已经妥当了,燕国莫公子今年很配合,价钱也公允。再有十日,就可以各地一起上市了。” “辛苦了。”苏岚笑了笑。可底下坐着的这几个都知道,莫梓苏的话说的很明白,今年这么配合,是给苏岚面子,和他们并没什么关系。 “按照公子的意思,我们施行新的人事管理,三个月来,确实省了不少银两。再加上施行了大半年的新式的账面和算法,很多旧账我们也整理出来了。” 苏岚赞许地点了点头,“可省了多少银子,账面上,现在能活动的是多少银子。” “省的我们还没有个数。账面上能活动的,少说也有百万两银子。” “我问的是准数。”苏岚依旧是笑着,可底下坐着的却开始发抖。 当年,她含笑走进银楼,对着上代商主轻声地说:“族叔该把这位置还给我了。” 也是含笑,也是温雅,却不容人拒绝。 “公子息怒。”他们赶紧请罪。 “好了,我没生气。”苏岚笑了笑,任他们跪着,毕竟这世上晋容是少的,大半的管事们也不过是平庸之才,她现在想把自己培养的人插进来,就必须先压住这几个,“只是给你们提个醒,张大先生昨天已经告诉了我。这三个月,京城,省了八千四百六三两。三州加在一起是九千两。清源是六千九百两。其他地方加起来,一共是两万。高州因为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没算在内。” 他们几个出了一身的冷汗,公子的意思,他们若再不懂可真就是蠢了,这张大先生,做苏家大管事,是一定的事了。 “我知道你们事多,劳心费力的。”苏岚笑着叫他们起来,“不过账面不清,在我苏家的规律里,可是轻则二十大板,重则革职,家人一应不得录用。各位小心。” 连自己的族叔都用这罪名,让最好的军士打了五十大板,这位二公子,可真是什么都做得了。刚打完了,就能笑着向他们行礼,感谢他们为苏家的商路所做的贡献,给每个人都加了银子。这位年轻的中书令,就是这样的模样。 “小的明白。”他们齐齐跪下。 苏岚拍了拍手,站起来说:“这趟春季的木材,不劳你们费心了。就交给张大先生吧。” “是。”哪里还有说不的余地。 苏岚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我走了,且忙着。” 直到知道苏岚是真的走了,他们几个才长舒一口气。 “他才多大啊,就这般的吓人。”有一个拍着胸脯说。 “这才是可怕啊。”一个摇了摇头,“怨不得新皇高看他,谁不怕这样的主。” “位高权重,又是个冷厉之至性子。讨生活,不易啊。” “二位,咱还是好好干吧。”一个笑了笑,“他虽是吓人了点,可却是有本事,咱们挣得不是都翻番了吗,他爱交给谁,就给谁吧,咱们几个的地位他不会动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见李由 李由才将一块樱桃肉送入口中,本是酸酸甜甜的味道,此时化在口中,倒是叫人觉着有几分苦涩。 他吞咽的动作,倒是慢条斯理又斯文,待得将口中食物,全部咽下之后,才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道:“我与李江沅虽是同姓,却无半点交情。这个加一把火,倒是叫我为难。” “陇西以四姓为大,四姓之中,以李氏为先。”苏岚倒是仍旧笑着,可唇边的弧度,瞧着倒是褪去温润,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模样,“可即便是李氏为先,也不能不顾及旁的三家。若是其他三家合着发难,您以为归远侯会如何作为?或者说,惠安夫人会希望他如何作为?” “况且,您在陇西影响甚深,可您同辈之中,还有一位,影响并不逊色于您。如今他长子在陇西,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您以为,他会如何反应?” “不会苏家,是要用玄汐来做诱饵吧?”李由才夹起的那块鳜鱼,随着他手臂一抖,也落回盘中,足见他此时的震惊。 “玄郎何等人物,哪里能容得苏家任意摆布?您说笑了。”苏岚倒是摇了摇头,“只是,若是局中人,自然也就有局中作为。” “所以你的意思是?” “李邢陈刘,三家都已粉墨登场,刘家岂能落后?”苏岚低低一笑,却是说不出的狡猾,“我隐约记着,似乎,刘家主母与您,还沾亲带故。” 李由苦笑一声,看着苏岚,倒是他今晚露出的第一个真挚的表情。 “你们这些小孩子,总喜欢把底牌早早亮出来。” “摊开了说亮话,您不觉着更舒坦些。” “你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想必也已经查探清楚,我与刘家的关系如何。”李由语速仍是低缓,看着眼前这素衣仍旧不掩风华的少年,语气温和许多,“所以,先得叫你知道,刘氏我可以去劝说,可未必说得动。” “说动如何?说不动又如何?左不过,这一局的关键,仍旧在李江沅的身上。只要他动了,我们便什么都不怕了。” “方才你有句话说得对,这局棋,最大的变数,是惠安夫人苏氏。” “我的这位庶姑母,确实是个叫人拿捏不住的女子。世间男子,少有能招架得住她这般尤、物的。” 这可惜,我是个女子。 李由倒是一愣,没想到苏岚竟然会如此评价自己的这位姑母,言语间不似谈及长辈,倒像是在,品评同辈女子。 苏岚瞧见他这般神色,倒也不过是一笑。她方才,言辞确实是有几分轻佻,说穿了,也不过是心中当真没把苏阮视作自个的长辈,说她势力也罢,说她狭隘也好,只是,在她心中,嫡庶之分的分量兴许比大多数这个世界的土著都来得深刻。 “你可知道,这位惠安夫人,原先是要许配给谁的?”正在苏岚以为李由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我料想你的情报再是详尽,也不大会清楚到,这老一辈的事情。” “您说的正是。”苏岚倒是不理会他言语中的机锋,只点了点头道,却真是被他勾起了心中的好奇,“岚,洗耳恭听。” “郑铎。” “什么?郑伯父?”苏岚倒真是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苏阮竟然是要许给郑铎的。 “你这般惊诧,想来苏家倒是真没有人提起过这一茬的。”李由瞧见她这般神色,心中倒是暗暗发笑,只觉着方才被她压制许久,此时才出了口气似的,“若不是阴差阳错,此时,郑铎也算是你半个姑父了。” “那还,真是可惜。” “至于她为什么没嫁给郑铎,这中间的官司,兴许只有你爹知道了。” “我爹?”苏岚又是一愣,李由的神情分明在说,是她的父亲苏胤坏了苏阮的姻缘,苏阮此前二十年所受的苦,亦是因她父亲而起。 李由说到此时,却是摇了摇头,示意苏岚,他亦是不知更深的内情。 “只是,今上可知道这件事情?”苏岚略略迟疑一下,便露出个笑容,缓缓道,一张脸上狡黠之色,却是生动而分明。 李由亦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知道苏岚并不需要答案,而他其实也给不出任何的答案。只是,今上知道与否又能怎样? “你这般问我,倒不如去问问,惠安夫人是否知道,当年她本可以做郑氏的主母?” “李公这般,心思便是毒辣了。”苏岚倒是笑着摇了摇头,“都说姜还是老的辣,诚不欺我。” “苏阮知不知道,我不好说。可我猜想,十有八、九李江沅是不知道的。” “如此吗?甚好。” * 第二日便是月中望日,乃是朝廷的休沐之日。下了一夜的雨,已是停了,辰光熹微的时候,天色泛青,勾出那清丽的雨过天青之色。 苏岚勾了勾手,郦青便轻点足尖,将那置于荷花花碗中的茶包取出,又干脆利落地一个旋身,便落回苏岚身边。 苏岚从一旁的青瓷瓮中,舀出一勺水,倒入那红泥炉上架着的茶壶之内,又取了一钱茶叶,便煮起了茶水。 不过刹那,清冽又隐秘的荷香,便在这水边庭轩弥散。吸了荷花味道的茶叶,再以荷露为衬,自有一段清醴之至的风雅。 “将其他茶叶都放在那荷碗中,用冰镇着,装成三份,一会入宫时,带着便是。”苏岚尝了一口茶汤,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便又道,“放在莲蓬里蒸的甜羹,一会叫月娘送到各房去。” 郦青暗暗翻了翻白眼,郦远昨夜里出京去了倒是不知去向,他这个杀手中的翘楚,竟然便被抓来当苏岚临时的内管家,处理也不是暗卫消息,却都是这些人情往来。 “怎的,觉得屈了你了?不知道男人就是要出的厅堂,入得厨房?还没叫你自个去做呢,你就焦头烂额了。啧啧,你啊比起郦远还差着呢。” “属下是您手中的一把剑,也只想做最锋利的剑。至于这些,自有远哥给您操持,也不需要我啊。” “想做最锋利的剑?” “正是。” “喏,提个食盒,分别给乔府和萧府去送吃食。” “什么?” “快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苏容有孕 苏家前院正堂,修筑的气势恢弘,一梁一柱皆是力求古朴雅致。 日出时分,日光穿堂而过,更是照的一片煌煌盛景,却也难得不显半分压抑,直叫人觉着境界极大。 “祖父。”苏岚从后堂,穿过连廊,转到前头,日光倾泻在她烟水蓝色锦袍之上,卷起几分烟云之色。 正在瞧着一块寿山石石坯的苏晋,并未抬头瞧她,只是招了招手,叫她到身边来。 “瞧瞧这块石头,怎么样?” “您老人家赏玩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苏岚微微一笑,从他手中接过那块石料,一双漫不经心的眸子,却是倏地便亮了起来,“这块是月尾紫?” “你倒是识货。”苏晋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倒是转身,坐到了堂上正手的位子,“拿来刻块印章倒是不错。” “爷爷可以请田大家来刻,孙儿喜欢他的手艺,无论是谁的字,到他手下,都不损风骨。” “又没说给你,你这般积极作甚?” “那真是不巧,孙儿以为是您预备送我的成人礼物。”苏岚嘻嘻一笑,一张脸上,难得带上俏皮之色。 “你既然一块印章便能打发了,那便送你了。”苏晋亦是笑了笑,低头端起茶盏时,苏岚眼中的他,忽而带上了几分,此前从没察觉出的苍老来。 “孙儿昨日回京,才知道宫里竟然出了件喜事。”苏岚瞧了瞧一旁的水滴钟,缓缓道,“贵妃主,怀孕了?” “已有三月的身孕。”苏晋仍是低头饮茶,姿态闲适,倒是与寻常家中与自己孙子闲话家常的老人并无不同,“你今日入宫,也去瞧瞧她。” “那是自然,妹妹有孕,当哥哥的定会去瞧瞧。”苏岚亦是低垂着眼帘,缓缓道,“只是,孙儿不明白。” “没什么明不明白的。”苏晋却是打断了苏岚还没说完的话,语气亦是紧肃起来,“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便可,这个孩子你不能打任何主意,非但不能,你还得保证她顺顺当当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呵。”苏岚轻笑出声,倒是不曾压抑笑意之中的嘲讽意味,“爷爷未免高估了孙儿吧,我何等何能,能保得了贵妃主?孙儿的手,可伸不到后宫。” “你一会见完贵妃,不妨去瞧瞧皇后。” “爷爷可知道,若是此时与王家有交易,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苏岚听了苏晋这话,一双凤眼登时便睁成了杏眼,满眼里都是惊诧。 “我不便邀王钰过府,小辈的事,你去解决最好。” “若是托庇于皇后,那在陇西之事上,王家也会叫我们让步。爷爷,对于这陇西四家而言,若是如今这一口咬不住,便会叫他们逃了。”苏岚语气都带上几分急促,一双眼里的焦急之色,毫不作伪。 “你若不愿意办,我叫你大哥去便是了。” “国公爷!这事交到我大哥手上,也是不能如此做的!”苏岚长长叹了口气,“王家在陇西这件事上,立场是和归远侯府站在一边的,即便是拼着这个孩子保不住,也不能求着王家啊。” “皇嗣为大。”苏晋见她的激动神色,缓和了几分,才瞧了瞧她,“如今这局面,你不懂?贵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是苏家的投名状!” “爷爷,我们是需要这个孩子,只是,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可是,括隐这事,若是让步,就再没有能咬住陇西的机会了啊。” “苏岚,你告诉我,这楚国的权力中心是什么地方。” “长平。” “长平的风起云涌之处是什么地方。” “朝廷。” “你既然瞧得清楚,也该分得清孰轻孰重。” “可孙儿也知道,即便是朝廷上没有这个投名状,今上,也不会对苏家怎样。可,若是陇西这一回咬不死,他们反扑之时,苏家也难独善其身。” “这件事,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既是你的长辈,又是你的家主。你,只消照着我说的去做便是了。” “只是……” “时辰不早了,你该进宫去了。” 苏岚的目光落在苏晋的脸上,只一眼,便知道,苏晋已是下定决心。那么,纵是她磨破嘴皮,亦不能改变苏晋的心意。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一双眼却不曾看向苏晋,缓缓道:“孙儿,告退。” 苏晋并未说话,苏岚也不介意,从从容容地便直起身子来,一双眼从正堂中央的那副六世家主所绘的山河图上收了回来,便转身而去。 爷爷,你来日,莫要后悔才是。这句话几度滚到嘴边,却仍是被她收了回去。 烟水蓝色的背影,纹丝不动,却是转瞬之间,便消失于苏晋眼前。 *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未央宫正殿,倒是布置的并不奢华,除了描金的凤座之外,却不见金玉之气。可若是细细环视,这四周摆放的器物,皆是有些年头的古物,瞧着雅致,更是价值连城,足见这宫室主人品味的不俗。 “隐之,快起来。来人,看座。” 楚国男女大防不重,苏岚更是自纳兰瑞在潜邸时,便时常出入府中,与他发妻王氏,亦是称得上熟稔,于未央宫中陛见,亦是无可指摘。 “昨儿才听陛下提起,说你回京了。却不曾想,今日便能瞧见你。你在高州虽是说一不二,可到底是边陲之地,我倒是十分挂念你。”王皇后笑意温和,三十左右的年纪,并不显老,自有母仪天下的端庄又不失亲切,直叫人如沐春风。 “劳娘娘挂念了。”苏岚亦是温和微笑,她虽与王钰不睦,可与这位王家长女倒是亲厚。王家一子二女,便是属这位嫡出的二小姐,最为出色,“说来倒是觉着日子飞快,转眼您府上三小姐和齐国七王爷的婚期也快要到了。” “正是呢。”王皇后点了点头,“可去瞧过贵妃?” “还不曾。”苏岚摇了摇头,“贵妃娘娘怀有身孕,劳娘娘费心看顾,入宫之前,祖父还嘱咐臣,定要与娘娘道谢才是。” “阿岚这话,说的就好生见外。”(未完待续。) 第一六十七章 一物换一物 “娘娘。”苏岚忽而一笑,一双凤眼波光潋滟,眼角上扬的勾起,将这张面孔衬得明若春花。 王氏亦是被她这一霎时的艳色晃了眼睛,她从来都知道眼前这个青年生的极好。此时倒也十分清楚,这人为何被人称为云上君子。 只因她容色绚丽,冠绝当世如同行走云端的神祇。 苏岚又是低声一笑,微垂了眼帘,遮住眼中思绪,声音清朗犹带着少年独有的沙哑:“岚,想为贵妃求一份庇护。娘娘母仪天下,这羽翼之下,想来,臣的妹妹亦能栖身。” 端坐凤座上的王皇后前刻仍在被她容色所摄的恍惚中,可下一瞬,却因她这直白的话语而刹那清醒。一双描画精致的杏眼,直直就瞧着苏岚而来。头上饰物简单,一头乌发盘在头上,可端坐凤座之上,倒是端出了十足的威势。 苏岚瞧着王皇后的眼神,心中倒是觉着有趣。王家兄妹三个,这个长女倒不像是另两个的手足。大气聪敏不谈,单是眼前这份风仪,便不是自家的苏容能及,到底是伴着纳兰瑞一路夺嫡走来的人,内宅脂粉堆里的英雄自有一番风采。 “隐之这话,本宫听得倒是恍惚。”王皇后露出个笑容,温和却又暗藏凌厉锋芒,闲话家长的姿态之下,更多的是对苏岚的试探,“贵妃出身不逊于本宫,又得陛下宠信,如今有了身孕,更是这大楚的幸事。潜邸时,本宫便是她主母,更有微时的姐妹情谊,照拂她身孕是分内之事,只是,这所谓纳入羽翼,倒是有些。” “娘娘是母仪天下的人,眼界亦不是局限内宅之中。从陛下潜邸之时,臣便对娘娘有所感佩,时至今日,仍是如此。您之于我,是主母,可在臣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话,更将您看做长姐。” “既然如此,臣对您,亦不藏私。”见王氏神色动容,苏岚又是一笑,缓缓道,“臣如今,被陇西大局,牵扯着精力,实在无暇亦无精力护着贵妃主。” 话音一落,苏岚便又露出个苦笑,摇着头看向王氏,面色坦诚,却又显出别样的风采来,虽然是一身麒麟官服,却偏生挂着少年人的朴素。 “陇西大局。”王氏在政治上的敏锐,使她迅速地捕捉到了苏岚话语中别有深意,“括隐可是你一直以来的坚持。” “至今也没变过。”苏岚苦笑一声,“但人间都是一物换一物的道理。” “后宫不论朝政,这一物换一物,你不该跟本宫讲。” “后宫论不论朝政臣不知道,臣唯一知道的是,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这楚国的主母,无论哪一家哪一姓。” 苏岚说完这话,便也不再言语,姿态仍是温润恭顺,可眼中笑意之下,却是不属于少年的精芒,凌厉又深沉。 “陛下前次给本宫了些云雾茶,知你喜欢,今年贡品不多,一会都给你带回去。”听了苏岚这话,王氏沉默了半晌,待得开口时,却说得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多谢娘娘体恤。”苏岚亦是微微一笑,方才那凌厉眼光,此时却是尽数收敛,只剩下一张面孔,英俊而温和,倒是人人眼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你既然要加冠了,本宫也得送你份礼物,想要什么?”王氏亦是神态温和,那眉眼一松,母仪天下的威仪,便尽数融化成了家中长女的模样,亦是端正严厉,可下头却是温和与柔软,叫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陛下书房里有幅前朝黄望公的山水图,臣一早就喜欢,却不好开口讨。” 王氏听了这话,倒是秀眉一挑,露出个少见的促狭笑容,道:“你既然知道那是今上的心头好,却还偏偏敢打主意,你苏大人果然不同凡响。” “娘娘说笑了。陛下富有四海,坐拥这天下山川。这手握天下的人,有的都是实打实的山水,自然不会吝啬副山水图的。” “你啊,玲珑心思,说不过你,应了便是。” “臣,告退。” * “兄长今日入宫,本宫早早就吩咐人预备着了,却没想,你来的这般迟。”皇帝寝宫居皇宫正中,未央宫居后,而在偏北些的昭阳宫倒是离得皇帝更近了些。贵妃苏容正居于这昭阳宫中,殿宇奢华,又毗邻大内花园,瞧着倒是比未央宫更有几分繁华雍容的意味来。 苏岚微微一笑,倒是不说话,只是拿起面前的茶盏,才喝了一口,便缓缓放下。这昭阳宫中,不巧上的亦是云雾茶,倒是比方才皇后所赠的贡品还好了几分。 “我记得兄长最喜欢云雾,怎的不喝?” “昭阳宫中的云雾,乃是极品,若是贪杯,嘴巴被养叼了,怕是日后再不会喝这个茶了。” “若担心这个,倒是多余。我自有孕以来,太医嘱咐,少些饮茶,这陛下赏的云雾茶,倒存了许多下来,足够兄长喝到来年新茶下的时候了。”苏容说这话时,眉眼都含着笑意,本就生的清丽的脸孔,更显温柔。 苏胤膝下,二子二女,唯独苏容一个乃是庶出,与四小姐苏颜,相差不过一月有余。她这原身苏颜,是生在苏家的庄子上的,皆因母亲柳氏与苏胤因着苏容和她那姨娘,大闹一场,险些便情断义绝。苏容生下来后,她那姨娘便因产后风寒没了,所以她自幼也是长在柳氏身边。 只是,苏胤与柳氏的伉俪情深,在这战国诸国,皆是如传奇般的故事,而苏容,就似乎是那完美的水月镜花般的爱情上头一点裂痕。昔年齐国时,苏家四小姐苏颜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国色,而苏容只是苏家后宅里一个庶女罢了。 可谁想,造化弄人。做四妹妹的成了二哥哥,而几乎无人所知的苏容成了苏家唯一的女儿,于是不论嫡庶,这身份也就水涨船高。 “妃主如今在宫中,可谓是第一得意人。” “只是,您的恩遇却仍是系之于他人之身,说的直白些,便是朝廷上的苏家人和肚子里的纳兰家子嗣。” “爷爷的意思,或是家里的意思,都是您,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个孩子。我们也会如此,不惜一切代价。” “只是,大概要娘娘失望了。”瞧着苏容脸上那一瞬间的亮色,苏岚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苏家想要您和腹中小殿下做的,和您所想,恰恰相反。” “不争,便是一世荣华,哪怕哪一天我们举族落败,家破人亡,您也不受任何牵累。” “争,那就是逼着家族,和您恩断义绝。”(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气象万千 听见内侍通传苏岚陛见,纳兰瑞只点了点头,便叫她入内。才听见一声参见,便抬了抬手,示意苏岚起身。 “去看过皇后和贵妃了?”纳兰瑞仍是埋首奏折之中,沾着朱砂的笔,一刻不停。 苏岚笑着谢过刘元,便接过斗彩小盖钟,坐在了纳兰瑞下首的铁力木圈椅之中,缓缓道:“臣数月不在京城,一回来,倒是觉着有几分陌生之感。” “朕这回数月不曾见你,甫一见你,便也觉着,你有几分陌生。”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说话也知道藏着掖着,留半句了。”纳兰瑞言语之间,面前的奏折便下去了小半摞,倒是将手中朱笔搁在一旁,这才自苏岚入内之后,第一次抬头正眼看她,“在朕面前,你也藏着掖着,如此君臣,做起来也没什么趣味不是?” 苏岚听了纳兰瑞这话,倒是低低一笑,脸上挂上几分含了情绪的笑意,缓缓道:“臣确实觉着,京中气象万千,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纳兰瑞深深看她一眼,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才缓缓道:“这是新进的太平猴魁,你尝尝。” 苏岚亦是啜饮一口,露出个笑容,道:“陛下的茶向来是好的。” “昔年,皇长兄最好此茶。在潜邸时,这猴魁分到瑞王府的不过寥寥几两罢了。谁想,不过数月之间,这新茶,便由着朕来取用了。”纳兰瑞脸上仍是挂着如潜邸时无二的温和笑意,可眉宇之间浮动着的,分明就是帝王的威势。那是掌握最高权力,身居高位者,独有的气派,非关个人,更多的是这位置自然便给人带上的。 苏岚听他提起那位死了不到半年的废太子,倒是微垂下了头,一双眼倏忽一转,倒是思索起来,纳兰瑞是何用意。 “这茶,朕倒是不大喜欢,却也仍是按照旧例,叫底下分到各个宫室去。难得伯奕喜欢,便叫他分去的多。可谁知,仲昆也喜欢的紧,可他却是分不到许多。” 伯奕便是皇后所出的大皇子纳兰桓的乳名,而仲昆便是皇二子纳兰栻的乳名。纳兰瑞而立的年纪,膝下却只有这两个儿子罢了,倒也真称得上是膝下空虚了。 二子相较,优劣立时便见。纳兰桓母家身份高贵,自个儿占嫡又占长,无论是出身还是礼法,都是尊贵无匹,做太子而言,单这两样,便能称得上是近乎完美的。与之相较,纳兰栻可谓是毫无优势。他生母,潜邸时乃是侍妾,生下他后才地位有所上升,可即便如此,亦是与才进门不久的侧妃苏容相去甚远,更不要说地位稳固又与纳兰瑞相携数年的正妃王氏。 只是,这位被封了玉嫔的二皇子生母,显然并不是府里那般如同透明人一般的所在。若非真在她身上投了情愫,以纳兰瑞这般的人,怎能叫她生下自己的二儿子呢?况且,二皇子不过小了大皇子一岁而已。 纳兰瑞这般说,看似是借着这自个和这一代的捧高踩低,在说道些什么,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绝不仅仅如此。 “陛下若是爱重幼子,照拂一二亦是可以。此陛下家事,臣,也无可置喙。”苏岚手中的茶盏拿起又放下,却是叹了口气。 “伯奕如今上书房里头,读了十三经,朕听翰林院的意思,倒是学的不好。”纳兰瑞目光从苏岚的脸上滚过一圈,缓缓道,“你此番在京城,倒是能留上些时日,伯奕的学业你倒是上点心。” “陛下不怕臣抢了翰林的饭碗?”苏岚点了点头,脸上倒是挂了笑容,“昔年陛下可许了太傅之位给臣。” 苏岚这话问出来,纳兰瑞倒是一笑,瞧着倒是愉悦。脸色也不似方才阴郁,虽是面色不显,但这内室之中的气氛却是倏忽便松弛下来。 “太傅之位,你自然是可以做的,大楚学养家世一途,无人能出你左右。” “只是,陛下眼下还不想把这个位子许出来,不论是给臣,还是给旁人。” 纳兰瑞缓缓抬头瞧她,神情刹那便陡然一深。 “隐之,你若不姓苏。” “臣若是不姓苏,哪里能坐在陛下面前,讲这几句话。” 纳兰瑞听了这话,却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执起朱笔,在摊开的奏折上勾了几笔,递给了苏岚。 苏岚略略迟疑,便接过那折子,才瞧了一眼,就错愕地抬头看向纳兰瑞。书案后头端坐的纳兰瑞,倒是瞧也不曾瞧她。 “陛下……” “朕准了。” “可是……” “待你冠礼之后,也不必急着回去。文若在高州,朕都放心,你怕什么?” * 陇西,归远侯府。 惠安夫人苏阮的贴身侍女红蓼快步穿过内宅,向来沉稳的步子走得也是少有的急促,引得洒扫的下人皆是看向她,暗暗好奇。妇人打扮的红蓼年纪比苏阮还大一岁,是她自娘家带来的娘子,陪着她经历了这归远侯府里浮浮沉沉,如今乃是她身边最有头脸的管事娘子,也是后宅里头独当一面的人物。 “夫人。”清晖院的后堂里头,正散着丁香的气味,博山炉里香烟寥寥,红蓼急促的脚步在门前猛地一收,平了平气息方走进去,才叫了一声,便倏地收了声响。 博山炉的香烟后头,苏阮的身子影影绰绰,却是正在指点着身边的侍女,将银香球里头的香料投入香炉之中,身边坐着个小女孩,正是李江沅唯一的女儿,李若词。 红蓼才进来,苏阮便瞧见了她,倒是露出个浅淡而温柔的笑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正跟着苏阮学习调香的李若词,从苏阮怀里坐直,对着红蓼也露出个笑容,温和又矜持,一霎时便是世家贵女的风度。红蓼愣了一下,倒是极快的也露出个谦恭的微笑,弯了脖颈,站到了苏阮的身后。 “怎么了?”苏阮笑着将李若词递到奶娘的怀里,瞧着小姑娘自个走到香炉边上看着侍女们投加香料,一边拢着额角的碎发一边问。 她语调漫不经心,动作也随意之至,可落在红蓼的眼里,仍是风情万种,不可方物。 “主子,您瞧这个。”红蓼迟疑一刹,触了苏阮那双朦朦胧胧却也不掩锐利的眸子,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袖口中的信封递到了苏阮的手中。 苏阮本是带笑的神情,在看到那信封时,猛地一僵。她那双涂着红色丹蔻的手,紧紧攥着那信封,神情,倒是,像是有些惊慌失措一般。(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郑铎来信 “主子,您瞧这个。”红蓼迟疑一刹,触了苏阮那双朦朦胧胧却也不掩锐利的眸子,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袖口中的信封递到了苏阮的手中。 苏阮本是带笑的神情,在看到那信封时,猛地一僵。她那双涂着红色丹蔻的手,紧紧攥着那信封,神情,倒是,像是有些惊慌失措一般。 “主子?”红蓼瞧她这副模样,忙上前凑近了她一些,才触到她肩膀,便发觉她竟是在颤抖,红蓼此时倒真是也慌乱起来,要知道,这般模样的苏阮,她已十年未见。 “奶娘,你带着词娘先出去吧。”苏阮定了定神,缓缓对着已经在瞧这看的奶娘说,漫不经心的语气背后,仍是那个处变不惊的惠安夫人,只是自幼跟在她身边的红蓼,自然听得出,她那声音背后的颤抖。 “蓼娘,你也先下去吧。”瞧着下人都尽数退下,苏阮叹了口气,缓缓对着站在身后的红蓼道。 “小姐?”瞧着眼前像是忽而卸下重重铠甲的苏阮,红蓼迟疑一句,脱口而出便是旧时的称呼。 苏阮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只是那一双上扬的凤眼里面,光芒亮而锐利,即便她此刻仍在颤抖,脸色苍白,但和那个后宅里面只知哭泣的女孩子,却早已是恍如隔世了。 直到室内只剩下苏阮一人,她绷的挺直的背,忽而一松,整个人缓缓靠在贵妃椅上的迎枕,精致的脸孔上显出少见的迷蒙。 这封信上的笔迹,虽已多年未见,但她仍是一眼便瞧出,写信的人,是郑铎。 在世家隐秘的传言之中,苏晋有意将她许配郑铎,她虽是庶女,可也是苏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嫁给郑铎,身份自也合衬。可郑铎,却轻轻飘飘地便拒绝了这门亲事。待她后来嫁入归远侯府之时,郑铎已迎娶青梅竹马的表妹,沈家旁系里的一个小吏之女。她此前半生受尽蹉跎,可那位郑夫人至死仍是被郑铎捧于心上,死后数年,郑铎亦为她孑然一身至今。 世人更不知悉的事,她与郑铎当年的议亲,并非盲婚哑嫁。在苏胤仍未叛国之时,他与郑铎乃是少年时最亲密的伙伴。在那些郑铎穿过苏府曲折回廊的瞬间,她的身影也偶尔交错期间。 庶出的美丽女子,怯弱而羞涩的问候,好像是偶遇一般,带着叫人心动的欢喜;锦衣华服的高大男子,年轻而俊美,笑着说话时,一双桃花眼总是温柔。 其实她人生的第一个美梦,不是被这归远侯府击碎的,而是这个给了她梦的人,轻轻巧巧地便将那梦又揉成了齑粉。 在那些幽居侯府一角的阴暗日子里,在那些她觉着自己可能瞧不见明早的太阳的夜晚里,她想的最多的还是那个回廊上瞧着她微笑的少年。如果他愿意娶她,那是不是她这些蹉跎都不会再有? 苏阮的唇边忽而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她这一生至此,早知道,世间最没用的两个字,便是如果。 “都已经早不会做梦了,竟然还会发痴。”她语调漫不经心,冷冷的自嘲之中,又带着点心碎的余音。 她目光冷冷扫过被摊开的信纸,似是在瞧个笑话似的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才走下贵妃榻,将那信纸丢进了,那仍是冒着缕缕香烟的博山炉中,香烟后面,她神色隐隐约约,唇边,笑意冰冷而残忍。 “是你自己找死。”她形状饱满的红唇,微微一动,却是没有一丝声音泄露。 * 陇西,延平侯府。 “两位大人,这边请。”延平侯府的回廊之上,郑铎与邢鹏并肩而行,在他们身后落后半步,玄汐唇边噙着浅淡微笑,倒像是游赏园景一般,俊美的容色瞧不出半点风尘仆仆的模样,倒是与前同行着的锦衣华服颜色憔悴的邢鹏对比鲜明。 “京城里头见你个笑模样都难。今儿一早起来,你倒是一直笑着,真是稀奇呢。”正与邢鹏闲话的郑铎,目光从玄汐身上扫过,带着温和的笑意。一双桃花眼里头,衬着的俱是这个年纪男子独有的沉淀,即便是眼角已有皱纹,却仍显清隽非常。而长久以来养尊处优权倾当世的尊贵,在举手投足之间,瞧着便叫人心生孺慕。 玄汐的目光从回廊外头的园子里一收,落在邢鹏身上,缓缓道:“苦夏非常,这延平侯府,却是清爽非常,景致极好。诚然是,树大根深,好乘凉啊。” “延平侯府,立身百余年,瞧着这老树深宅,确实气派非常。”郑铎微微一笑,也点了点头,指着庭院一株摇摇曳曳的银杏,道,“这株老银杏的年岁,足有五六百年了吧。” 邢鹏的脸色微微一喑,也顿住脚步,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向院子里那株银杏。那张消瘦的脸上,眉头紧锁,神色亦是愈发阴鸷。玄汐笑意忽而深深,瞧着邢鹏的目光闪了闪,又落回郑铎身上。 “这院子里虽是日头不大,到底如今夏日炎热,侯爷您看…”郑铎瞧着玄汐那样子,倒是叹了口气,自己挂着温和笑意扭头问向邢鹏。 “是我怠慢了两位大人,前头便是。”邢鹏神色缓和几分,挤出个笑容,引着他们穿过这曲折回廊,走到园子正中的堂屋。 堂屋之中冰盆早已摆好,引流水做了个简易的扇叶,随着转动,将丝丝凉气送入室内。楠木架起整间正堂,隐隐香气之间,更将暑气喧扰挡于门外。 落座郑铎下首的玄汐,缓缓拿起桌上的斗彩小盖钟,吹了口气,才有些嘲弄地一笑,道:“酷暑之时,置于您这高堂之中饮茶,还真是惬意。” “不过是匠人修筑之时,用了些奇、淫巧技罢了。”坐在正堂中央的邢鹏,笑着放下手中茶盏,一张略略沧桑的脸上,此时才露出自在的神色,仿佛置身此室,万事便又尽归掌握。 “如此,谢大人的尸首存了大半月,想来也是完好无损的吧。”玄汐放下手中茶盏,又抬起头来,脸上神色,竟是郑铎都未曾见过的。 笑意盈盈,温良无害。 可说出口的话,却又如此的刺人。即便是邢鹏早已听了不少关于玄汐的传言,也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的放肆,或者说,嚣张。只是,眼前这个笑意盈盈,容色灼灼的青年,似乎与传闻中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相去甚远。 一旁的郑铎却是不漏痕迹的别过脸去,玄昂到底是怎么养儿子的,他亦是不懂。 “谢大人不明不白地便死了,问上一句,都不成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风声鹤唳(上) 写给暮江: 回国半个月了,他竟也没有动静。若是腻了我,未必不好。我现在没有心思去思考和他的关系。尝试了很多种香料,却没有合适的味道。 如果你在这里。 我,很想你。 她看见想你两个字,便用力地扯碎了这张纸。 心情烦乱,报纸在桌子上摊开,娱乐版头条是她和唐子易在登机口相拥的图片。她的面容看不见,只有唐子易将下巴放在她肩头的侧颜,男人和女人,竟是这样的美好。 她将头发在手上缠了一缠,站起身来,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路下楼,听着公司里小姑娘们的窃窃私语。 “季总可真是好命。” “唐家大少可是这些公子哥里身家最高的,唐家可是他掌舵。对她可真是没话说,捧得跟什么似的。” “你说她除了那张脸有什么好的?我在公司大半年,竟也没看见过她的一个笑模样。” “可人家唐大少就是喜欢。” “可不是,这上面不是写了吗,记者拍到两人多次共同进出京城三环和市郊的唐家房产,已同居五年。四年前,唐老先生葬礼上,季阑珊执长媳礼。” 她穿过走廊,面色一如平常地冷。 实验室里几十种香料的味道混在一起,她一一分辨其中的气味。多少年,这些气味始终萦绕在她的身边。她点上橙花味的精油,坐在一旁。助手们看着她这个样子,也降低了交谈的声音。她略有些失神地望着桌子上小小的瓶子,透明的液体正是那款“爱情与战争”。她这一瓶唯一不同的就是瓶身上,有一个小小的“易”,刻在那里。她自嘲笑笑,怎么会有他忘记自己的错觉。 他总是以他的方式,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痕迹,霸悍而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和唐子易纠纠缠缠,转眼间,十年就这样走过。年华如香气一般,在空中蒸发,转瞬挥发,余味留存,却已是故事。 她走到实验室外的花圃中,在撑起的阳伞下,合眼睡去。橙花香气氤氲,可梦里依旧并不安稳。 许久不曾梦到那些故事,她在半梦半醒间浮浮沉沉,如此恍惚。曾经的那些纠缠,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翻滚。 十年相伴,所谓****,恍若沉梦。他们相遇于京城顶尖学府,p大校园里的化学实验室。她被伏在桌子上酣睡的他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试剂瓶。 大马士革玫瑰馥郁的香气中,他缓缓地睁开双眼,日光倾泻,他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她的身影。她不记得那时的他是否如今天一般的美丽,却只记得,自己怒气冲冲,气恼提炼一百个小时的精油因为他而报废。 年轻气盛而又张狂的他,和一直骄傲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她,就上演了恶趣味的贵公子和骄傲的灰姑娘的桥段。 他不知何时沦陷,一直觉着他们俩就会这么喧嚣的走过一辈子。但她从未有过一丝的沦陷,他愈是着迷,她便愈是抗拒,愈是清醒。 而,许暮江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她的生命。 他是唐子易最好的朋友,出身江南的名门,家族可以一直追溯到明朝的进士,从古至近代,许家一直是政治世家。而许暮江,除却背景,有着让所有女子心折的资本。 没有任何的狗血剧情。许暮江的温和笑容里,她毫无保留地为之绽放。 而那时的唐子易,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不纠缠,不吵闹,只微笑祝她幸福。 同许暮江在一起的年岁,是这十年时光里,最幸福的日子。一盏茶,一杯咖啡,他和她即使只是对坐一个下午,亦觉得岁月静好。 只是,那时她始终被排斥于他的圈子之外,他虽不说,她也只做不知。 只有唐子易知道,她暗暗留下过多少眼泪。她肆无忌惮地用着他对她的好,在他的面前,其实一直比对许暮江真实的多。 七年前,校园时代的终结,以许暮江不告而别即远渡重洋划上了终结。一夜之间,她的世界再不会有许暮江这个名字。那三年,唐子易从一个男孩,一步步成了男人。而她,失去了明媚,终是变成了今天这个清冷的女人。 半梦半醒,似是有人在抚摸她的双眼,她含糊地呢喃:“子易,什么时候回来的。别闹。” 那手一顿,猛地收了回去。 “我,不是唐子易。”那声音使她一下子就睁开了双眼。 阳光下,男子的笑容依旧温和,眼角已经有了几条浅浅的细纹。七年的时光洗练,记忆里的男子,越显温润。 她愣在那里,说不话来。久别重逢的场景,和她在七年里不断幻想地全然不同。 男人看着她,却只是珊珊的苦笑。七年时间,岁月给她的只是厚爱。她一袭长裙拖于地面,往日小家碧玉的女子,已是今日的风情万种。投向他的眼波,依旧如少年般清澈,却又多了令人着迷的意味。 唐子易把她养的很好,娇宠的如此不食人间烟火。他的眸光暗淡几分,不着痕迹。 “你,你。”她的双唇颤抖,却找不出完整的句子。 “姗姗。”他珊珊一笑,“我回来,是为了结婚。” “名门淑女。”她顿了顿,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点了点头,似是云淡风轻:“你和唐子易,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 “珊珊。”季阑珊抬起头,今天的时间如此的微妙,让她以为像是演戏一般。唐子易从实验室的玻璃门走过来,自然地坐在她的身边。却还嫌不够,将她置于自己的腿上,不容她一点拒绝。 “暮江。快七年没回国了,竟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往昔老朋友的情分,你就忘了?”唐子易似笑非笑地说,虽是语气云淡风轻似玩笑,可与他这般亲密的两个人都清楚他内心的不快。 而季阑珊只觉头疼。 “许少,刚才说到您结婚,不知可有荣幸亲往道贺。”季阑珊缓缓地说,语气平静,连自己都诧异。在这个七年未曾忘记,一想起便心如刀割的人面前竟也能如此自然地戴上面具。 唐子易放在她腰间的手,蓦地一松。 许暮江涵养极好,京城里另一位周公子,就曾说他,“二十年不见喜愠”,这一点上唐子易与他恰恰相反,即使如今他也成了沉稳坚毅的男人。 “喜帖我带来了。”许暮江收敛内心的情绪,收的那般的云淡风轻,“请你们二位,务必参加。” 唐子易笑着接过喜帖,点点头道:“暮江,我们俩可得送你份大礼,算来,你可是我们俩的媒人。” 唐子易这话,让两个人都变了脸色,他看着怀里女子的神色,心中有后悔,可又觉得委屈。 “那,我先告辞了。”许暮江站起身来,尽管依旧是优雅,可唐子易却觉着此生从未见他如此狼狈。季阑珊却只是低下头,不去看他,竭力压抑地情绪,随时都可能喷发。(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声鹤唳(下) “他走了。”唐子易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语气缱绻。 “唐子易。没看见我同他久别重逢,痛哭失声,你失望吗?”她扭过头去,笑着问他。 “珊珊。太温柔不是你的性子,我不习惯。”唐子易笑着,“我喜欢你任性,也纵着你任性。你看,你从不在他面前这样,这不就证明,我才更接近那个真实的你。” 她一挣,自顾自地离去,仿佛唐子易并不存在。 许暮江的婚期,就定在八月底,不过是十几天后。唐子易结束了空中飞人的生活,陪伴她,在这燥热的北京。这个世界五十强企业的掌门人,似乎是闲的发慌,只是默默地坐在她的实验室的一旁,看着她,即使不言语,也相伴成趣。 许暮江婚礼前的几天。唐子易连夜从首都机场启程前往香港。季阑珊独自驾车去机场送他。 唐子易拉着季阑珊的手,走过vip通道,两个人都带着大大的墨镜,身边偶尔走过的明星也会缓一缓脚步,看着这两个人。 季阑珊神色冷淡,只是一步一步地跟在唐子易身后,唐子易依旧是惯常的温柔微笑,衬着刚硬线条的下巴,显得格外的迷人。 夏末的北京依旧闷热,季阑珊眸光平淡而温柔地帮唐子易拉了拉衬衫的领口,轻轻踮起脚尖在他颊边一吻,然后摘下墨镜,挥手与他告别。 唐子易过关的那一刻,回头看去,她仍旧站在原地,黑色墨镜,黑色及地长裙,纤细的身体,看起来如此的单薄。亚麻色的长发散散的盘在耳后,碎发遮住那一脸的落寞。 第二天傍晚,季阑珊接到电话。 “姗姗,我在随园,想见你一面,不知可否赏脸。”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低沉温润,像是陈年老酒。 “好,我现在就过去。” 她将手机装到手包里,拉着拉链时,却是珊珊颤抖。 难得京城夜晚并不拥堵,她将车开的飞快,红色的宾利,在夜里也显得张扬。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的发白,心里却是有些嘲讽地想,若是没有唐子易,她又怎能开着这样的一辆车,在高架上超速。便是京城的牌照,她便弄不到,又怎么两年就换台新车。 夜晚的随园,掩在高大乔木之中,她的车灯晃得门口的大红灯笼都黯淡。 “季小姐。”服务生带着礼貌的微笑接过她的钥匙,她的绿色长裙在闷热无风的夜里,随着行走珊珊摇曳。 “今天生意怎么样?”季阑珊漫不经心地问。 “和往常一样,里面那几个院子都满客。” 随园的经理走在前面为季阑珊带路,季阑珊有些好笑地说:“你告诉我,他在何处,我自己去行了,你去忙着吧。” “您来了,我当然得亲自陪着。”经理微笑着回答,“许先生订的是临湖的水榭,我驱了蚊子,也泡了茶。” “今晚上,周公子也在这。”经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她说,她却仿若未闻,只是站在水榭边的木格子围栏边一动不动。 说是水榭,其实是湖中小亭,挂着帷幔垂纱,桌上点一盏荷花灯,湖面上装了同样的荷灯,灯光不亮,却照的整片湖面缱绻温柔。 她缓缓走近,看着那个优雅喝茶的男子,若有所思。 “来了。”他抬头看见她,依旧是温和一笑,眼角细密的纹路皱起,依旧温润俊朗。 她有些赌气地坐下,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自然地用这种在自家的语气同她说话,仿佛她还是他手心里那个从未曾长大的小姑娘,把他看做自己的一切。 桌子上点着檀香,她端起茶盏,泼灭了香炉,身后站着的经理脸色有些不好。 “我最近配得香水,和檀香相冲,为了保护嗅觉,对不住了。”她依旧是一脸的冷淡,依旧是疏离高贵的样子。 “您今晚还是老规矩,在这住?”经理笑着问她,神色恭谨。 “不了,我去夫人那。”她摇了摇头,“你不用陪着了。” “我才知道,你是这的老板。”许暮江看着她,神色专注,目光温柔。 “唐子易买给我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开了会所,算是给圈子里的一个玩的地方吧,清净,还不会有狗仔。”季阑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并不看许暮江,并非不想,却是不敢。 “他,待你真的好。”许暮江说完,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声。 “珠环翠绕,千金买一笑。”季阑珊的语气里却是有几分自嘲,“他也乐在其中。” “说来,我不如他。”许暮江眸色也有了几分黯然。 “你何必同他比,比来比去,你总是及不上他。”季阑珊笑出声来,“我一句戏言,他便从王公子那买了这个院子。你不是做不到,而是你根本不会像他一样做。你们不同。” “我,对不住你。” “你又何必说对不住。”季阑珊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说了对不住,你还是对不住我。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过的很好,没有你,依然可以很好。” “对了,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季阑珊神色疏离,低头。 “我只是,许久未见你,想和你说说话。也想,和你在这随园里,看看这一池的星光。”许暮江的声音添了几分的喑哑。 季阑珊笑的夸张,却是悲凉之至。 “你欠我的,又何止是这一池的星光。” 他曾说过,这个随园,是前清的王府,民国时被王家买下。有一片极好的湖水。他和唐子易少年时,曾经做过一件风流无比的事,那便是躺在小船上,在这里看了一夜的星空。那时京城还没有雾霾,天空干净的如同水幕。 她后来曾问过唐子易,那是怎样的光景。 唐子易想了一会,说:“我只记得,那一夜蚊子很多。” 后来,他带她来这里,看了一池的荷花,送给她一个盒子,盒子里是这房子的产权证,上面写得是她的名字。 许暮江再说不出话来,从头到尾,他亏欠她良多。无论如何对自己说,她过得很好,但总是放不下这个女人。她的目光里有那么深的落寞与疏离,一个沉浸爱河中的女人是不该有这样的目光的。 不远处传来爽朗的笑声,绿色灯笼在夜里显得格外突出,季阑珊微笑着看向来人,心头是一阵如释重负。 转眼那高大的男子就到了身边,灭了灯笼,一脸玩味地坐到了季阑珊的身边,笑着说:“你家唐子易走了,你自个倒是悠闲。” “周公子,好久不见了。”许暮江微笑着打了招呼。 “这不是许公子吗,不过几年没见,都不会叫我的名字了。”周苏明唇边笑容有些无赖,“回来了,不说看看我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公子哥们,倒是先和姗姗在这喝茶,我可不乐意。” “苏明。”季阑珊出声,带着无可奈何的微笑,“许公子是我学长。” “我和子易也是你学长,他还是我同学呢。”周苏明拿起季阑珊的茶杯,喝了一口,笑着看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写给暮江: 窗外的梯田颜色很好,种着茶树漂亮的很。我就在这乡间给你写信。 云雾缭绕,半醉半醒,你说的滋味,在这山间孕育。烟云重叠,看着这窗口不合时宜的白玉兰,学着你的模样,竟懂得它的美好。如梦似梦。 平生乐事,当是邀你同看这风景,在这似中世纪的土壤上,和你大醉一场,听着姑娘们的山歌如水。 但我知道,这算是妄想罢了。 她放下笔,闷了一天的雨,在窗外落下。透过这家旅馆的窗只能看见无边的绿色。 她拿起刚刚写好的信,轻轻一扯,丢弃在一边,看着这烟雨蒙蒙的山岚,只有一声叹息。 【二】 她在三天后降落在戴高乐机场。 十厘米的私人手工定制高跟鞋,纪梵希的黑裙,拎着爱马仕限量的皮包,墨镜遮住了泰半的容颜,手腕上百达翡丽的手表折射着光线。一头黑发顺着肩头倾泻而下。 她同这繁华之都的女人毫无差别,一样的精致,一样的疏冷。 水晶吊灯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巨大的背景台上,男女眼中的****交织,让她的目光深陷了几分,只有苦笑。 满头银丝的华裔女子被请上台来,她摘下墨镜,眯着眼睛细看,便又有记者的镜头偷偷地向她瞄来,她如今已习以为常,只当做是没看见一般。她只看着那台上的东方面孔,轻轻地笑了笑。 “这款香水,其实也是为我自己设计的。”声音苍老的很,“我叫它爱情与战争。算是对我和亡夫的爱情做个纪念吧。” “爱是付出,是给予,但其实更是两个人的战争。我们都要竭力去占有对方,就注定要血肉模糊才能紧紧和对方相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进到女人的耳朵里,“在爱中,你能否将自己全心交付。就像一场战争,唯一不同的是,硝烟弥漫中,爱在废墟间升起。” 她把视线珊珊错开,投向闪烁的led屏幕,广告片闪现香水的瓶身。 复古却华丽的惊人,落在她眼里,只看见了讽刺。那华丽背后,是不堪一击的虚无,越是繁华便越虚无。 台上的老妇人,笑着欢迎她上台。她缓缓走上台,露出被媒体称为“神秘的东方之美”的笑容,在聚光灯的照射中,开口:“很荣幸在巴黎进行本季的产品发布会……” 宾客散尽,留下助理整理会场,她步出宴会厅。 走廊里不停地播着那广告片,拍的唯美,发布会上早有夸张的名媛流出泪来,却又要担心那精致的妆容如何。她摇摇头,又戴上墨镜,遮住自己的情绪,偶有离场的记者看到她,忙打开已经关了的相机。 并不意外,他在十步远的位置出现,极高的个子,在日光下显得如同神殿里的阿波罗。他笑着回头看她,一步一步走来。 她脚步轻盈,叮叮的高跟鞋声响伴着不断传来的法语。 男人自然地张开双臂,将女子环在其中。她笑了笑,便将头倚在他的肩窝,他的心跳如此有力。 “穿这么高的鞋子,还这么矮。”男人在她耳边似呢喃地逗弄着她。 她不去看,也想得到他现在的神情。宠溺的,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在他的唇边,眼里,心里。 “一定累了吧。”男人揉了揉她的长发,爱不释手。 “嗯,累死了。”她抬起头,任他拿下她的墨镜,手指划过她的红唇,她含糊地发出了声音,却像是春日猫咪一般的慵懒,男人的目光迷离。 “那,咱们就离开这。”男人拥住她,身后的宣传片不停地放映着。 他将她纳入怀中,用高大的身躯遮挡着聚光灯的镜头,。 拥着她坐在汽车的后座,男人将她的鞋脱了下来,她便趴在他的腿上,男人把唇抵在她的发顶,低声地说:“爱是占有,你要相信,这世上一切的美,都与她有关。你当竭力占有这一切的美。他们叫我给这香水写句话,我只觉着这句话很好。就写给了他们,没想到做了广告语。” “竭力占有一切的美。”她笑了笑,“是你的风格。” “不是。”他叹了口气,捧起女人小的可怜的脸,目光亮的似要将她灼烧。 她别过头去,塞纳河水,静静地在车窗外流淌。 【三】 写给暮江: 最近一切可还顺心? 我近来着迷橙花的香味,如你所说,按照古书的方子搭上玉兰,有着美不胜收的味道。 就像你说的,我觉得闻过了,才能领悟妙处。怎么形容,我想这么说,你也一定会微笑点头。 就像是,喜悦与忧伤,黑暗与光亮,硝烟与玫瑰,同生共存。 山南水北,也不能阻挡相逢。 隔壁的房间里,他已然睡去。她极是自然地撕了手里的信纸,缓缓地走到了另一个房间,静静地看着他。 她拿起手机,给秘书发了一条短信:“明天,我想要回北京去。” 这样的深夜,她知道这个要求任性的可以,她以前虽然有些这样的毛病,可现在尤其明显。 “别走。”惹得她这毛病的罪魁祸首自身后拥住她,她愣了愣,竟不知他什么时候醒的,声音低沉,竟也慵懒性感的可以。 似是知道了她心里的想的什么,他低声说:“珊珊,你一进来,我就觉出你来了。” “我该回去了,主打产品马上要在国内开始预售了,我这个老板,还是要回去坐镇公司。”她任他唤着,语气温柔地哄着,“想我,你便回国去看我。” 他松了环在她腰间的手,径直地走出了房间,坐在客厅的落地窗边,一声不吭地抽着烟,烟圈之后,他的模样她看不分明。 她皱着眉走出去,站在他的面前。 “珊珊。”他唤着她的小名,迟疑了一下,还是掐了手里的烟,“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在你面前抽烟。” 她的心似被扎了一下,她对气味极敏感,他为了她,硬生生地戒了烟。这样的倨傲甚至跋扈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却永远小心翼翼地,甚至,委屈着自己。 “子易。”她的神色软了下来,挨着他坐到地上,“我没什么,只是工作需求而已,你别多想。” “好啊。”男人低着头,笑了一下,“阑珊,你想来想走,都是你的自由,随你自个的心情,我不管你。”(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季阑珊的红色宾利在京城的高速路上依旧炫目,唐子易在身旁闭目睡去,脸色极是疲惫。京城这个时间,已经有些拥堵,车流之中,季阑珊侧头看着唐子易的脸。十年过去,曾经的男孩子,早就褪去了稚嫩,脸颊瘦削,线条完美,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愈发成熟,而更有深邃魅力。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媒体称为最佳单身男人的人,却在自己身边守了十年,爱了十年,连自己都迷惑。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季阑珊看着前方一动不动的车队,缓缓叹了口气。 “我若知道,便就不会像如此疯魔了。”男人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沙哑,隐隐透出愉悦的声调,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极是惑人。 季阑珊没想到他竟会被自己吵醒,却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抱歉,把你吵醒了。” 唐子易唇边勾起一抹疲惫的笑意,将季阑珊的手放在手心,道:“永不必说抱歉。 车子停在他公寓的楼下,他低笑着将她拉出车子。这处位于三环的公寓,是他和她的住处。因着她的缘故,他并不住在大宅,就买了这处复式的宅子,虽没有大宅的富丽,却也有家的温馨。没有聘请阿姨帮工,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此栖居。 她每年在京城300天,250天都住在这里,这座城池里,此处容身。 她从手包里拿出门卡,刷门进入,房间的一切细节,都有她的影子,她对于美的追求近乎严苛。 他买回来的情侣拖鞋在门口并排放着,为他准备的换洗衣服悬挂在更衣间,他笑着蹲下身子,将她脚上的鞋子脱掉,又将手心里的白皙脚丫放在粉色的拖鞋里,对她又是温柔一笑,进了家门。 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依旧穿着那条黑色长裙,蜷缩在沙发上,已经睡去,秀气的眉毛蹙着,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张着,咿咿呀呀地哼着,神情疲惫,精致的妆容也难以遮掩。 他的心又蓦地收紧,坐到她的身边,手指摩挲着她的眉,试图将那褶皱推开,一遍一遍,神色虔诚。 她翻了个身,落在他的怀里,于是将她打横抱起,缓缓地走到二楼的卧室,将她放在床上。他从衣帽间里取出一套她的家居服,小心翼翼地脱下她的长裙,不带一**念地为她换好睡衣,尽管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对她的渴望。他坐在床头看她,神色宠溺。半晌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穿过衣帽间,走进隔壁自己的房间。 从自己房里的书房中选了一本菜谱,唐子易一头扎进了厨房。扎着围裙,耐心地洗菜,切菜,和其他普通的男人,并无区别,刀功却是比一般人强了许多。他瞥见厨房落地窗上映出的自己,也不由得笑出声来,眼前这个扎着围裙一脸温柔的男人,和那个财经杂志封面一脸严肃的企业家,和那个京城贵族圈子里恣意桀骜的公子,竟是一个人。 但他似乎更喜欢此刻的自己。她对气味极为敏感,也出于职业需求,和厨房的油烟味一开始就是绝缘,却又不喜欢外面餐厅的食物,更不想家里有阿姨来服侍,他便承担了做饭的责任。从一开始连切菜都不会,到如今手艺也小有成就。 他此时,忽的想起,初遇她那一年,她眉飞色舞地和他设想未来的丈夫的模样,她说:“我想要个能每天给我做早餐的男人。” 他猜想,大概许暮江并不会是这样的人。而他,总还是有机会成为那样的人。 她在他的轻吻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倚在他的怀里。他心满意足地将头埋在她的长发里,蹭了一会,道:“珊珊,我喜欢你黑色的头发。”她嗯嗯了两声,含糊地说:“苏明说这个颜色好看,我就试了试。”唐子易撇了撇嘴,却没说什么。只将怀里的女人抱起来,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女人纤细的胳膊挂在他的脖颈上,将小脑袋倚在他的胸膛上,这样的依赖,让他的整颗心都被柔情充满,在她的脸颊上浅浅亲吻。 将她放在餐桌边,笑着将筷子塞到她的手里,她清醒过来,看着他做的一桌子菜,忽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浅浅地笑着。 他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像是个等待夸奖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他的情沉重地让她不敢承受。最初的任性恣意,在这十年间沉淀,结成对她融入骨血的温情脉脉。十年前,那个张扬地对她说,子易就是恣意的大男孩,在十年后,却为她磨平一切的任性。 在这个放大镜下的城市里,他们始终是镜头里的焦点。无数人渴图挖出他们生活的细节,渴图将被他紧密保护着的自己层层剥开。 千种设想后,人们唯独不曾想到,这十年间,他们之间最亲密不过相拥而眠,从未有任何超越亲吻的行为。 唐子易守着她十年。同居五年,她清楚的知道,唐子易对自己的执念深重,欲望强烈,却依旧克制忍耐。几乎擦枪走火的迷乱夜晚,他喘息着艰难离开,俯身在她耳边说:“珊珊,在你心甘情愿成为我新娘之前,我不能也不会伤害你。 “快尝尝,好长时间没给你做饭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退步。”他假装没有看见她眼底涌动的情绪,依旧是温情脉脉的唐子易。 她的泪滴一颗一颗地砸进饭碗,握着筷子的手颤抖起来。唐子易疾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看她,手指擦着她的泪水,道:“珊珊。” 她依旧只是哭泣,哭着哭着只觉得委屈,便搂着他的脖子,一声一声的抽噎着。唐子易摸过一旁的手机,眉头有皱起的痕迹。 “子易,没有,没有其他人给我委屈,有你在,谁敢?”季阑珊展颜一笑。 唐子易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将季阑珊拉到怀里,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低低地说:“珊珊,乖,不哭了。” 季阑珊嗅到他身上的竹香,忽然间,不明白是因何而委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风声鹤唳(中) 陇西,高阳郡,郡守府。 “麦冬,烛火灭了。”张淇手中书册才翻过一页,便见得案上烛火在风中一晃,便倏忽熄灭,“且再换一盏来。” 四下无声,张淇心中一紧,却仍是缓缓放下书册,声音仍是与方才无异的轻缓:“你这懒惰的小子,到哪里去了?” 他话音刚出,便瞧见那门上忽而人影一闪,在这月色溶溶之下,却恍惚不过是一刹。张淇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圈,倒是倏忽松了绷直的脊背,唇边还带起了几分笑意。 “阁下既然不请自来,何不现身一见,为何偏偏灭了我的烛火。” 四下仍是无声,只似乎是门上那露出一角的黑影一僵。张淇端坐这室内一片漆黑之中,借着月色,倒是适应了几分,目光落在书架上,缓缓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上头的一个匣子,对着那一团漆黑中,点了点头,却不知是对谁。 门外忽而一阵响动,紧接着张淇面前的房门便被人破开,只是这八月的夜里,陇西的风竟还有几分凉意。随着这声响,张淇目光一划,那书架上却不见了那只匣子。他唇边露出个极浅的微笑,可面上已是显出一片故作镇静的慌乱,一只手紧紧攥在拐杖上,猛地便站起身来。 “竟不知道,对付我这么个瘸子,还劳驾诸位摆出这么个阵仗来。”张淇说这话时,声色俱厉,虽是冷笑,可瞧着,倒真是恐慌的很。 此时这郡守府的书房之中,站了十几个持刀的黑衣之人,皆只露出双眼睛,却皆是凶狠至极的模样。拄着拐杖的张淇身量虽高,却是极清瘦的,双方在这黑暗之中无声对峙,形势倒是立时便现。 “郡守大人这府邸里头,恐是遭了贼,我怕打草惊蛇,便叫手下人,潜行进来,保护大人。若是惊了大人,我在这便给大人赔罪了。”随着这话音起落,黑衣的持刀武士分开两侧,当中一人着了月白色的锦袍缓缓走进这书房里头,那语气听着倒是恭谨有之,笑意有之,真挚的很。 这黑暗里头,张淇直直向他看去,五官模糊一片,只有泛着蓝色荧光的月白色袍子在月色之下似是生辉。 “那我可是要劳侯爷费心了,如此良宵,竟惊动您亲自带人来此。” “郡守府的侍卫向来是不顶用的,连个蟊贼都擒不住,您是世家贵胄,若真有损伤,本侯亦是承担不起。”李江沅低笑出声,毫不意外也毫不在意张淇认出了自己。张淇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来势汹汹,自己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只得继续打起精神,好好把这个色厉内荏的张家家主的角色演完。 “既然侯爷说我府中进了蟊贼,敢问可曾拿住了?”张淇声音陡然拔高,“瞧着您的护卫都在我房中吧,倒是想问您,郡守府里我的护卫都去了何处?” “自然是捉贼去了。”李江沅仍是笑着,一张剑眉星目的脸上,满是恣意,“郡守大人,说来也是幸运,这蟊贼倒真是被我捉住了。” “带上来给郡守大人瞧瞧。”李江沅话音落下,后头便传来一阵声响,似是武士甲衣行走之间发出的声响,之中却还夹杂着人呻吟挣扎的声音,“掌灯,叫大人看看清楚。” 一刹那火把燃起,将这漆黑室内照的一片明亮,火焰跳跃之间,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投下阴影,张淇却在见到他脸孔时,身子一抖,堪堪倚在拐杖上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张淇猛地抬头看向李江沅,眼中已是一片毫不掩饰的惊恐与愤怒,迎向李江沅那只有嘲弄的目光。 “张大人似是认得这蟊贼一样,不会是府中监守自盗吧?”李江沅又是低声一笑,努了努嘴,便有人将个锦匣丢在了张淇的书案上头,张淇才看了一眼,便别过眼去,而面上已是灰白一片。 “瞧着您府中已是不甚安稳,不如这便随本侯回府。归远侯府不说是铜墙铁壁,可也能保得外头不会有任何人胆敢伤您一分一毫的。”李江沅瞧着张淇这模样,笑意越发张扬,语音中的放肆便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请吧。” * 长平,东内,擒藻堂。 “下旬便是你的冠礼,你倒是清闲,在这擒藻堂里头读起书来。” “安亭兄。”苏岚倒是仍旧坐着并未起身,只是笑着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座位,“难得一日京城午后暑热不重,倒是大家都瞧中这地方。” 乔安亭微微一笑,在她对面坐下,也不戳破,自己分明是受她的邀约而来。 新帝即位至今已有半年,诸事渐渐理顺,他这个官场上做惯了隐形人的鸿胪寺卿,近来亦是挪动到了太府的位置上头,顺理成章地顶了谢眺的缺,在谢眺死了还不足一月的时候。 苏岚摇了摇头,止住了乔安亭将要开口的动作,一根纤细而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指,缓缓指了指内堂帷幕。乔安亭顺着她那手指看去,才瞧见里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身量不高肩膀稚嫩,梳着少年人的发髻,可背脊却是端的挺直。 “大殿下。”苏岚脸上露出个戏谑的笑容,却是以口型无声地道。 乔安亭脸上的轻缓微笑一凝,神色虽仍是那副少年持重的模样,却已显出几分朝堂之上才有的深沉,与方才那缓步而来的轻松之态,霎时便显出不同来。他此时倒是隐约猜出,苏岚此番邀约的目的。 苏岚瞧他面上神色,便知他敏锐,脸上微笑仍是挂着,却是缓缓开了口,道:“陛下欲给两位皇子开蒙,却不大想找那些个七老八十的学究,思来想去,倒是白鹿书院或可担此大任。只是,两位年纪都还不大,陛下意思是无需大张旗鼓,倒是要你费心。” “待得大局安稳,自然还会有太傅一二,这蒙师的学问倒是次要,最紧要的,是人品,你可懂得?” “那,依隐之你的意思看,谁人可堪此任?” “我在京中这几日,便带着大殿下读书。殿下得中宫教导,识字写字倒是都颇有些底子,只消找个明晰义理,学问扎实的忠厚之人便可。” “你既然如此说,那我心中便是有数了。”乔安亭听她言语之中,分明便含着暗示,却也心照不宣,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论及这个,你倒是最为合适。” “我啊,倒是做不得蒙师。我本就不是专经格物穷理这一途的,学问也做的并不扎实。若真有几分才学,也多在诗词文章,可这东西,对于开蒙孩童而言,却不过是花花架子罢了。” “隐之哥哥。”那帷帐后头,倒是响起个孩童清脆的声音,紧跟着,那帷帐便被掀开,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小男孩,便从后头缓缓而出,神情虽是稚嫩,可做派倒是沉稳的很。 “殿下可是读好了书?”苏岚微微一笑,也不跟他论君臣之礼,只叫他在身边坐下,又指了乔安亭道,“这位便是殿下一直念叨着的乔山长。” “不敢。”乔安亭瞧见大皇子这边要给他作揖,却是侧过身子,微垂了头,缓缓道。 “时辰不早了,殿下该用哺食了。我使人将您送回中宫可好?”苏岚倒是不管他们这厢,只是笑着问,瞧见大皇子脸上几分迟疑神色,便笑出声来,道,“娘娘可跟我说,您最不喜欢读书,怎的,今日还不肯回去呢?” “隐之哥哥陪我玩,便是读书也添些趣味。”大皇子倒是一本正经地道,“不过,回了母后身边,她自然要考校我今日读了什么书。” “您原是担心这个。”苏岚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今日不是与您说了大学前几句,足堪应付了。至于我,还要在京城待上些日子,自然会陪您玩的。” “如此,甚好。”大皇子这一派老成的回答,倒是叫一直绷着的乔安亭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待得宫人将大皇子带走,乔安亭才止了笑,脸上神色一瞬便严肃起来,瞧着苏岚缓缓道:“这便是你们家的选择?” “谈这些,早了点。眼下诸事纷扰,这件事情,一时还轮不着。”苏岚摇了摇头,给乔安亭倒上杯茶,道,“况且陛下正值壮年,储位一事,你我做臣子的,实在不该如此摆到明面上讲。再说,我苏家作何选择,我都管不到,也没法管,不是吗?” “只是你如今这番姿态...” “阿岑,你又不是不懂,做出这番姿态的人,从不是我。”苏岚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缓缓道,“我眼下心思不在此处,便也由着他们将我做个提线木偶,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左不过,也无伤大雅。” “陇西局面,如今并不顺遂。即便是玄郎和郑伯父压阵,也远远不够。”乔安亭知她心中想法,“李江沅这人,实在是可怖。我从未和他打过交道,只是,这般干脆就敢杀了谢眺,真不知该说他莽撞还是有恃无恐。即便是清原世家也凭着武力起家,都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这便是陇西啊。陇西人不是世家,他们眼底没有我们信奉的那套法度,他们也不会按照我们的规则来和我们较量。杀了谢眺至于李江沅而言,不过是风险大了些的事情罢了,目无法度,自恃武力,这不就是陇西贵族?可偏偏,我们就怕他们这个。”苏岚语气仍是平缓,只是熟识她的乔安亭,如何听不出她言语之中的讽刺与冷冽,“否则,我也不会送上谢眺。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自己杀人和借刀杀人,说起来也没什么差别啊。” “怕只怕,他既然已经杀了一个了。若是朝廷轻描淡写过去,他,还会继续杀的。” “高高拿起,到底还得轻轻放下。只是,李江沅的胆子还没这么大,他再是肆无忌惮的人,也不敢再动手了。剩下的这几个人,他还开罪不起。” “你别忘了,张家那个小瘸子可还在。” “张淇,也不是他们说怎样便能怎样的人。”苏岚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个莫名的微笑,道,“你可知道,张淇是玄汐保举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风声鹤唳(下) “侯爷。”延平侯府的内堂里,邢鹏父子正相对而坐,直到这匆匆而入的幕僚唤出一声侯爷划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何事?”邢鹏脸色自玄汐去后便一直阴沉着,此时眼底精光一转,却是更添阴鸷。 “归远侯府于上半夜闯入高阳郡守府,扣押了高阳郡守张淇。”来报信的人,乃是延平侯府的幕僚之一,手握消息,此时脸上亦是神色凝重,眉头皱紧,显然是也仍为这消息而震惊着。 “消息确准?何处来的消息?”邢韬先于父亲一步,便开口问道,声音低沉,倒是瞧不出他此时情绪如何。 “回世子,这消息是咱们在归远侯府的探子送出来的。来人回禀,归远侯并未刻意隐瞒此事,也不曾避人耳目,直截了当地就以车架载郡守张淇回了府中,便是侯府,也开了正门。” “既然是车驾相迎,以礼相待,又不曾叫张淇吃着苦头,可又怎么是是扣押郡守?”邢鹏父子两个对视一眼,便仍旧是邢韬问话于幕僚。 “府内戒严,大小姐亦被勒令不得随意进出客院,便是咱们的人,也是费尽周折才将消息送出。我命人探听,五十里外驿站回报,归远侯府跟咱们送信的人也已经到得此处。” “如此,李江沅到底对张淇是什么态度,便是此事的关键了。”室内灯火并不明亮,邢韬的面上表情叫人难以分辨,只是平素亲近的人却不难从他那声调之中听出,他此时已是颇为忧虑,“若他当真是扣押张淇,便是半分不给朝廷面子了,那谢眺之事,朝廷也决无可能大事化小了。这陇西,只怕是要不太平了。” “兴许,他李江沅这是在服软呢,以张淇为桥,向长平示弱。”邢鹏叹了口气,缓缓道,只是语气听起来,毫不可信。 “属下斗胆,有一言说与主公。”那幕僚亦是皱眉,见得邢鹏点头,便缓缓道,“主公此时,不可存侥幸之心。归远侯是何等心性之人,他既然毫不避忌便杀了谢眺,便是一开始就不存半分与长平示弱的心思。再兼之他身旁的那位的惠安夫人,又是何等人物,她焉能此时与长平低头。不论这二人,便只说归远侯行径,他若是示弱,又何必非要让张淇入府?他治下的高阳乃是铁板一块,忧心张淇安危,这不是笑话,除了归远侯府的人以外,谁敢在高阳造次?” “先生所言在理。”邢韬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父亲与幕僚的脸孔,才缓缓道,“即便是认怂,也不能在此时。我这位姐夫,向来是傲然天地的,他还没和朝廷交上手,哪里就能收手呢?” * 延平侯府的东客院,下半晌亦是点起豆大的灯火,郑铎的内室里,此时昏黄一片,隐隐绰绰的光亮照在玄汐的脸上,一片斑驳。 “这个李江沅,真是胆大包天,行事如此百无禁忌,倒是小瞧了他。”郑铎语调依旧是四平八稳,可语音里已是染上一层怒气。如他这般的政治家,已是刀光剑影见得不知凡几,却独独讨厌这般不按游戏规则进行的手段。 “伯父以为,他下一步会如何做?”玄汐将手中那薄薄纸片反复掂量,那纸头一角染着干涸了的暗红色血迹,被火一撩,仍是散出一股血腥味来。 “如何做?”郑铎轻嗤一声,“到了这步,他走了个昏招,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做。只怕此时他已经觉着骑虎难下了吧。” “伯父是这么觉着?”玄汐叹了口气,“汐倒是觉着他敢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道理。” “李江沅从对谢眺下手,便是出了昏招,后头怎么走,都已经失去了一切先机。如今局势,已不再能由着他去了。” “伯父说的没错,只是,伯父是站在你我清原人的角度来看待此事。若是我等处归远侯府的地位,定是想着携威与朝廷拉锯,谈出个彼此双方都满意的交易,这括隐与否,并不十分重要,只要不损我自己的核心利益便是。”玄汐瞧了郑铎一眼才继续道,“可李江沅从没想过要和朝廷谈,他所为,是半分不让!若他一开始便打定主意一分不让,他所为便是要让朝廷知道他实力到底多少,要朝廷不敢对他动手,他是要狠狠羞辱清原,让清原对他无比忌惮却又因为忌惮,而不能对他下手!” “所以,他的下一步定是伯父您。他要迫使您低头,迫使您为他遮掩他所为。他才不管谢眺之死有什么后果。在他看来,只要拿住我们,拿住张淇,我们就不得不为他圆了此事。那时他看着我们费尽心力给他编故事遮掩,在旁边笑着,不知多畅快。他想的,就是如此。” 玄汐话音落下,郑铎神色已是难看的不行,玄汐此言初听荒谬,可是在脑子里转过一圈,竟是越发的觉着在理,毕竟,在自己看来,李江沅杀谢眺这个举动便已是失心疯,得不到半分的好处啊。可是玄汐这般解释,却已经将此举解释的合情合理,而且愈想便愈是觉得恐怖。这等排除异己,坚壁清野的做法,与做这陇西一地的土皇帝有何区别? “离京之时,长亭您与我曾与苏岚一晤。苏岚当时便与我道,这世上利用实力有两种方式,文雅的便是我们惯常的交易,可也有人,只信奉,一力降十会。” “不,阿汐,或许还有一种解释。”就在这昏黄灯火熄灭的一刹那,郑铎忽而低声轻叹,“他杀谢眺也许是一力降十会,可他对张淇下手,是出于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真的被张淇拿捏住了什么把柄。” “那张淇岂不危矣?”玄汐眉头一皱,便要拿起桌上的火折子重新点起蜡烛,却忽而听见门外响声已做,借着月色,他看向郑铎,郑铎脸上的神色亦是沉重,显然也如他一般察觉到了什么。 “是我房中的动静。”玄汐无声开口,另一只手已是握上了腰间长剑。 电光火石之间,玄汐猛地抽出长剑,“叮”的一声脆响,一柄匕首便被打落在地,在青石地板上,泛起冷冷银光,他提剑而立,目光在这黑暗房间里,亦是冷光凌厉。紧接着整个院子里,弥散着无可遮掩的血腥之气,却静的,连一丝呻吟也没有。 玄汐脸上神色方才若是冷若冰霜,此时已是三九寒天,桌边的郑铎面上仍旧一派四平八稳,而扶着烛台的手,却也握的泛白。 只是,这室内,仍是寂静无声。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交锋(上) “主公。”这院内,终是有了声响。 这一声过后,玄汐握着剑的左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几次,才缓缓开口,道:“可有伤亡?” “属下无能,折了两个兄弟,叫贼人跑了一个。只是那人重伤,想必跑不远,影七已经带人去追了。” “叫影七回来,不必追了,守好此处便是。” 房门被玄汐从内打开,郑铎也缓缓起身,这才发觉,手心一道泛白的深深印记,竟是那烛台手柄的花纹图样。 这一刻钟前,月色里的芙蓉花开,这一刻钟后,已是血洒庭中,人间修罗场。 地上横着数具尸首,血已在庭中积了一滩,在夜里泛着紫色,竟瞧着如芙蓉做的胭脂一般。 方才门外答话的影一此时已经走到玄汐面前,他手中还扶着一人,那人背后一条几寸长的伤口横亘着,已是贯穿脊背,血糊了一身,连面孔都看不清楚。 “这是影三?”饶是冰霜面目,玄汐此时亦是神色忧急。世家大族的嫡长子身边皆有心腹亲卫,他亲手调教出的暗卫,更是少有的利刃。影三武艺高强自不必说,见机之急智、行事之周全更是暗卫中拔尖的出色,否则他也不会在此时被派驻在张淇身侧贴身保护,张淇身侧也不可能只有这一个暗卫,兼之张家人马层层护着,能杀到影三面前,少说要过个数百人方可得手。 只是,影三如今这般模样,那张淇的处境,也许便连二人方才的估计都不如了。 “正是属下。”那血糊的面目之下,唇缓缓一动,玄汐瞧着他费力睁眼看向自己,亦是心疼,又见影三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口,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又忽而眼睛一翻,便直直地昏了过去。 影一连忙探他鼻息,虽是气若游丝,可仍存呼吸,便也顾不得许多,便立时跟着玄汐入了内室,将他放在郑铎的大床之上,动手处理起他身上伤口。 待得此时室内亮起烛台来,才瞧见这影三身上除了那一道横贯刀伤之外,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数十处,便是影一这等见惯生死,刀尖上舔血的人,上药之时,亦是双手颤抖。这是何等恶战,何等艰难,才能脱身至此啊。 待得伤口都上过药,又给影三强灌下两碗参汤,见他呼吸平稳许多,影一才收拾了伤药,又洗过数遍手才走到玄汐身前。这一个多时辰里,玄汐和郑铎两个只端坐室内,却是寂静无言。 “主子。”影一话才出口,双眼已是腥红一片,话音也颤抖着,“这等手段,是定要置三儿于死地啊。幸而他命大,都是皮外伤,失血过多,现在又发起烧来,这暑日之时,又恐他伤口溃烂,这条命眼下也只抢回半个来。” 玄汐沉默一晌,并不言语,只是那双眼睛仍是泄露他此时心中一腔愤怒。 “伤了这侍卫的人和院中那些尸首,可是同伙?”郑铎倒是一语中的。 “正是。”影一亦是收敛几分胸中悲痛,回复往日那铁石心肠的冷肃模样,恭谨答道,“属下推断,这伙人应是一路追杀影三至此。影三能有命挨到侯府,也真是他命大。那些尸首,我方才粗看一眼,皆是被削去了舌头,因而方才打斗时,才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 “被削去舌头的杀手。”玄汐缓缓开口,声音却如刮骨钢刀一般冷厉,“李江沅这次是大手笔啊。影三引得如此重兵追杀,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张淇如今处境,我已不敢设想。” “幸而他挨到此处,张淇,安稳了。”郑铎却是轻拍玄汐肩头,此时他如何不了然玄汐与张淇之间必有默契,且并非一般盟友,张淇能在此微妙之局里头,做这排头的高阳郡守,期间也定是玄汐手笔,“张淇握着的定然是叫李江沅忌惮的东西,李江沅不出明日也必然得知他业已失手,那张淇变成了他手里的筹码,便是他想一力降十会,也由不得他去了。如此,张淇倒是不必担心了。” “只是现下这东西在何处?” “去看看影三的靴子。”玄汐脑中一转,便想起他昏倒之前的最后一刻,瞧着的正是自己的靴子。 影一立即便提来影三方才脱下的靴子,便是靴子亦是被血浸透。他摸索几下,便在右靴底的匝线处摸到一角,以匕首挑开,竟是油纸裹着的几张素娟,和一张拓印。这几样物件,倒是半点也不曾被血迹污了,上头字迹纹案样样清晰,趁着影三此时的模样,更显珍贵。 玄汐接过那信纸先递到郑铎手中,郑铎倒也不造作,立时便一目十行地快速读了起来,脸色半是肃凝,却也混着几分欣喜,倒是十分有趣。他看的极快,片刻便将信转给玄汐,自个则打量起那张拓印。 这拓印并不完整,似乎是翻印出来的,只有残角,却不难看出,这应是一方印鉴,却一时瞧不出这印鉴的主人是谁。 “若是这消息属实,陇西的僵局,便可就此破了。只是,张淇来此不过月余,比谢眺还晚上几日,他是如何得到这等机密的信息?朝廷经略此处数年,多少探子埋在此处,却无一人提及此事。” “无外三种可能,一则张淇确实有超人之处,二则有高人相助,三则,朝廷的探子早被人收买,混进了细作,成了聋子瞎子。而我看来,这三者只怕都有。” “伯父所言极是。如今之计,伯父以为该当如何?” 郑铎睨了玄汐一眼,见他亦是恢复往日那冷若冰霜的模样,垂眉敛目地装起晚辈做派,却也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离京之时,陛下亲授钦差权柄,自可临机决断。若是真应了猜想,这朝廷探子已被细作收买,此时传信回京只怕也并不安全,少不得又要折进许多伤亡。这样,一边以暗线传信先入京城公府,才由你父亲自传承陛下,保得安全。这边,我便做主,我这等年纪,也当得这个主了。” “伯父。”玄汐叹息一声,却见郑铎只是摆摆手,便也不再说话。 “只是这延平侯府,真是好规矩啊。这客院中出了这天大的事,主人家到这时候都毫无动静,我真是活了这把年纪,也算是开了眼界。”郑铎这话里便极是刻薄,可以他身份,又是何等刻薄话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了。 “延平侯府此时只怕是已经焦头烂额,费尽心力想给咱们找个说辞吧。”玄汐亦是露出个笑容来,“归远侯府倒是不把自己这个岳家当外人,这般肆无忌惮地给他们找麻烦,也是难得的亲家啊。” “且不说他延平侯府如何,邢鹏还不足挂齿,不过是个配角。”郑铎笑了笑,神色却又转瞬就端肃了几分,“如今你我也算是身处困局,被困于此地,倒是不知京中是何态度又作何打算。” “旁的倒不要紧,只怕京中,不知陇西内情已然如此,还想着走温和的路子。陛下新帝登位,朝中本就是力求稳定的时候,括隐一事阻力巨大,若是再知此等情形,我恐今上要受不小的挫折。” “你倒忠心,这时仍为今上试探于我。如今,我是想不支持陛下,也不成了吧?” “伯父睿智。” * 延平侯府宅内出的如此血腥之事,自诩治家严谨的邢鹏如何能不知,便在影三一入侯府,邢鹏便命人将刚离开小半个时辰的邢韬与两三心腹幕僚又急急召回书房之中。 彼时方才睡醒的邢韬不过揉揉眼睛,脸上仍旧是往日那副老成神色,吐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这一静观其变,便到了这两个时辰之后,一直紧紧盯着院中动静的心腹侍卫回报,只道是,客院已经将所有的尸体都处理了,邢鹏听此回话,方觉,这一静观其变,观的委实不妙。 这可不是静观其变,倒像是袖手旁观,以他如今身份而言,虽说似乎不是什么错处,可错就错在,格局太小了。 而他格局之小,非关此时,从谢眺死在侯府起,延平侯府便将这偌大一盘棋,走在了这小小一角,便是如今想要抽离,也早已由不得自己了。 邢鹏几十年来,头一次觉着,自己于长子的教导上,似乎是失手了。 思及此处,邢鹏立时便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一众幕僚的脸孔,不发一言,径直推门。早先报信的那幕僚也随着起身,未经思索便问道:“侯爷,这般晚了,您?” “是晚了,因而才片刻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向郑国公赔罪,即便半分转圜不得,也是我自找的。” “父亲!”邢韬这时倒是彻底清醒过来,不由得语音便大了起来。 邢韬只觉父亲看他的这一眼,少了几分往日的欣慰神色,目光锐利冷厉,不像是在看儿子,更像是,在看自己的下属。 “还不跟上。”邢鹏声音寡淡,落下时,也惊了身旁的心腹,“几位先生今晚不妨为本侯想想,如何能在这乱局之中保得此身。本侯不求富贵,却也不想被归远侯府不明不白地就拉上阵前任人宰割。”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交锋(中) “出了这么大的事啊。” 命送信的人下去休息,室内便只余苏岚与郦远二人,苏岚摇了摇头,便叫郦远近身坐下。 郦远听得苏岚这话,倒觉着她半点也不觉忧虑,无论怎么听,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李江沅先前我倒是对此人无甚观感,如今吗,我倒是真敬他是条汉子。”苏岚睨了郦远一眼,瞧得郦远径直低下了头去,她才又噙了笑道,“果然是摘下惠安夫人这朵花的人,当真是不一样啊。” “主子此时不担心玄大人?”郦远问出这话时,配着的却是张半分表情都没有的脸孔。 “自来嘛,成大事者都是富贵险中求的。他身边有三千禁军随扈,还有自己的侍卫,况且压阵的郑伯父是何等分量。这两个人在一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那陇西是什么意思?” “陇西什么意思?”郦远不解,便又重复一遍。 “阿远你这脑子是做什么用的?陇西若是真敢对他们两人下手,那便是想谋反啊。”苏岚叹了口气,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瞧了郦远一会才道,“这局面,到现如今可正是好看的时候啊。” “属下不解,那郑大人为何离开了延平侯府?” “延平侯府里头,除了一具谢眺的尸体以外,还有什么?如今连这具尸体都已经启程运往京城了,他们再在延平侯府待着还能得到什么。”苏岚唇边浮起一丝冷厉的微笑,“陇西的症结关键从来都在高阳郡,而不是旁的地方。” “对了,陈氏还没有回信?” “这样看,是不是要派人走一趟了。”郦远摇了摇头,又问道。 “眼下,咱们的人都动弹不得,能动的又不够分量。”苏岚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事要看今上的意思,今上若是不急,便是自有打算,我何必巴巴地凑上去,陈氏这,我是讨不着好的。” “主子!”郦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待苏岚答话,便直接推门而入,从来都挂着笑容的娃娃脸,此时,却是掩不住那浓重的慌乱。 “怎么了?”郦远皱着眉头接过郦青手中的东西,心中已是“咯噔”一声。 他手底一片黏腻,血腥味立即四散。 不待苏岚问话,郦青便极快地道:“留在泰州的暗线,一直都没有动静,昨日忽而急信进京,我以五十精卫接应,只回来了这一个匣子。” “李江沅?”苏岚面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只一双眼,浓黑一片,似是暗流酝酿其中。 “这条暗线,是留给玄大人的。属下已经派出精卫前往查探,不出两个时辰便能知道前头大概的情形了。” “我这张脸,倒是要被他扇肿了。”苏岚冷冷一笑,胸口几度起伏,已是大怒。 匣子里头装的是块令牌,旁边只一张小小信笺。苏岚接过来那信笺扫了一眼,上头只有七个字,写的是“细作有变,呈此物。” 那字迹苏岚一眼瞧出乃是玄汐的,而这等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也不难想出当时情形之慌乱。 “能叫他这般慌乱的事情,不必想也知道。”苏岚站起身来,“阿青,宫中得了信否?” “驿站传信只怕比这边还要慢上几分,既然是细作有变,那朝廷的信息多半都已不可信。” “阿远立刻递我与祖父的折子入宫,请见陛下。”苏岚思索片刻便吩咐道,“阿青去玄府盯着,若是有任何可疑之人进出立刻来报。” “主子,您此时入宫,陛下就该知道您与玄大人之间的关系了。主子,慎行。”郦青领命立即便去了,却剩下郦远仍是不动,皱着眉头道。 “事关重大,焉不能托郑氏之名?阿彧独子,镇守边疆,其父有何变故,仰赖苏府,难道不成?你现在立刻去办。” “是。” “祖父!”苏岚匆匆换好官服,便径直闯进了苏晋的书房,书房里头苏晋亦是神色沉重,显然是得了什么消息。 “斥候来报,钦差昨晚在入高阳的路上,遇到流寇,一行三千禁军,尽皆覆没,郑玄两位钦差下落不明,前往护送二人的延平侯府嫡三子邢略重伤不治,已经死了。”苏晋见她入内,便叫老幕僚薛、张两个先坐在一旁,捡着紧要,几句话便讲了清楚。 苏岚方才虽是得了玄汐这不知如何艰难才送出来的匣子,却也并不知悉到底发生了何事,来的路上尽管也设想许多,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态竟发展到这般的险境。 “孙儿方才,得了这个。”苏岚也不敢遮掩,便将那块令牌递给了苏晋,“我与玄汐私下有所往来,泰州此前埋了暗线,这便是玄汐通过泰州暗线送来的。” 一旁薛张两个幕僚听了苏岚这话,皆是心中暗暗想着,自家二公子这倒真是深藏不露,她和玄汐在朝堂上向来是斗得势同水火,怎么也不曾想到玄汐危难之时,竟是头个托付于她! “此物是什么?”苏晋接过那令牌,仔细看了几眼上头花纹,便问道。 “孙儿也不知。”苏岚摇了摇头,“玄汐只有张纸条,应是情况太过焦急,只写了几个字而已。他说,朝廷先前在陇西的线人有问题,并叫我以此物呈交今上。” “玄国公那边怎么说?”苏晋点了点头,叫苏岚先在一旁坐下,又问向自个的幕僚。 那张先生先开口道:“玄大人那边和咱们得到的消息差不多,打发了人来请您入宫。眼下他也是颇为焦虑。”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往宫里去一趟了。御前或许还有旁的消息。” “孙儿已经打发人往宫里请见了。”苏岚点了点头道。 “你当我没瞧见你这一身官服。”苏晋倒是还有心情露个笑脸给苏岚,不待苏岚言语,便转到后头径直去换官服了。 苏岚同那两个幕僚坐在书房里头,皆为对方所震惊,倒是一齐都不言语。这两个幕僚仍在感慨自家二公子不愧是老爷子心仪的接班人,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手段便如此惊人;苏岚倒是又一次被苏晋手中的势力给教育了一次,狠狠地感慨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到得宫门,正赶上宫里传信召见苏家祖孙并玄昂,苏晋才下了马车,便见到玄昂也下了自家马车,往日四平八稳的人,竟是难得的带了几分急躁,尽管不易察觉,却也掩饰不住。 玄昂与苏晋见了个礼,苏岚这边也一丝不苟地问了玄昂安好,倒是颇为真心实意。苏晋难得的扶上了玄昂的手臂,使力握了一下,便算是难得的安慰。玄昂心下倒是镇定了几分,手里却是多了个令牌样子的硬物。 玄昂还未醒过神来,这边内侍便引着三人入内,玄昂借着苏晋祖孙二人的遮掩,飞快地看向自己的袖中,自家儿子的七个字,一时便落入他眼中。为人父者如何不知道长子的品性,这般潦草的字迹,更加他那一颗老心颤颤巍巍起来。只是,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苏晋的手里? 他的目光不知怎的却是落在了苏晋身后半步的人身上,一袭三品武官袍色的当今殿前兵马司副指挥使,苏岚。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交锋(下) 高阳,归远侯府。 “张大人要见妾身,如今见到,却是一言不发。倒是叫我摸不着头脑了。” 侯府西边的一处僻静院落里,苏阮和张淇相对而坐。午后日头正好,阳光倾泻入内,将苏阮头上的步摇照的一片璀璨。 “淇入陇西以来,也有近两个月了,倒是头回见到夫人,一时紧张,不知说些什么,夫人勿怪。”张淇一笑,摸了摸自个的拐杖,二十几岁的男子,脸上竟是显出了腼腆的神色。 “张大人可曾婚配了?”苏阮亦是不慌不忙,倒是和他拉起家常。 “我以为夫人早握着我的一切消息。”张淇先回了一句,又是一笑,才道,“母亲心急,二十岁时便叫我娶亲。您也知道,我自少年时便不良于行,家中在此番境遇之前,我亦是个不得宠的。娶的是我母亲的娘家侄女,却是叫我母亲在娘家说尽了好话。幸而我夫人倒是贤惠,不单为我上敬父母,下掌中馈,前晌离京的时候,已经怀了三月的身孕,倒是连我这一点遗憾也给填补了。” “明年开春,张大人便要做父亲了,恭喜啊。”苏阮听过他这一番话,神色倒是仍旧一派平静,说恭喜时的笑容亦是真挚。 张淇心中倒是不由得也给她鼓起掌来,原以为提及子嗣,能叫这位被害的不能生育的惠安夫人有所触动,却不想人家仍旧是神色平静,这等心性甭说女子了,便是男子亦是多有不及的。 只是一时,张淇倒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便索性只是笑笑。这室内又是恢复了先时的一派宁静,两人谁也不曾主动开口,倒像是较量起来了耐性。说来这二人论耐性倒都是修炼一时的,张淇在家族中当了二十年的小透明,做的最多的便是埋首经卷,研究金石文物,一坐便是整日一言不发,皆是寻常。至于苏阮,未曾遇到李江沅前的那几年,困居小院,亲信皆是或死或被赶出府中,一日日便是想要说话,都不知该对谁言说,久而久之这沉默的功力,便也修炼出来了。 “张大人这几日,住的可还习惯?”到底是苏阮先开了口,倒不是为旁的,只是她与张淇乃是私下见面,未曾知会过李江沅,算算时辰,李江沅没多时也要回府了,她与张淇倒是耗不得许多时候。 “除了头两日,委实委屈了点。这几日,连血燕都有的吃,过得倒是滋润非常。”张淇虽只有二十几岁,脸皮修炼的亦是不错,这般似笑非笑地语气,却配着张异常真挚的脸孔。 苏阮何等道行,丝毫不为他这冷嘲热讽所动,只是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身子到底单薄了,陇西这地方,清原的公子不补补身子,大概是吃不消的。” “淇,虽是不良于行,可这身子骨,倒还成。虽说家中不受宠了些,到底未曾受到过苛待。”张淇摇了摇头,见得苏阮开口闭口便是清原,倒也乐得继续这个话题,“夫人也是出身清原,焉能不知,大家族里的弯弯绕绕。有人得意有人不平,谁家不是如此,不单是咱们这大宅院里,说到底为上位者,也不过就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淇少时不得意有之,但坐到我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先懂得一件事,个人的喜怒哀乐在数百人的大家族里,实在是不值一提。” “张大人这么说,倒是虚伪了。”苏阮那张芙蓉面上,却是露出几分讽刺来,“据我所知,这家主的位置无论如何,也都轮不到你。” “无论如何?那如今呢,不是也如是了。”张淇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一张年轻的脸上,却是挂着与年龄不符的笑容,“夫人想得到什么呢?要我说,您也已经是求仁得仁了,若是再有什么旁的想法,那便真是希求了。” “希求?” “夫人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只是,女人家把情之一字看的太重了,反而是累赘了,不是吗?”张淇又叹了口气,毫无阶下囚的自觉,劝起人来倒是万分真挚,“夫人受过的苦,自有人报偿。如今的行径,倒像是迁怒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夫人若是当真向再问谁讨债,也不该是此时吧。夫人若是能放下心头这一时意气,以您,如何分辨不出如今局势。您,不该一意孤行,此时,李侯爷已占据了如此的优势,可也把自己放在了险境上,下一步往哪里迈,淇,请夫人三思啊。” 苏阮那一双苏家人的凤眼,微微上挑,此时这一眯眼的动作,竟叫张淇瞧出来了几分苏国公的模样来,心中也不由得感慨,到底是一家人。 张淇从容地喝下手中满满一盏茶水,才听得苏阮缓缓开口,语气温柔,尾音带着不自觉的上扬,有着说不出的娇媚:“久闻,玄家郎君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物,大人以为如何?” “人之相交,如鱼饮水,而冷暖自知。” “方才大人劝我悬崖勒马,大人尚不知,昨日郑玄两位大人,在高阳郡外百里,遇上一伙流寇,其护卫全数丧生,他们二人,下落不明。” “什么?”张淇那张云淡风轻的学者面目,刹那便碎了一地,一双澄澈的眼里,满是忧虑。待得他望进苏阮那了然的凤眼,脸上的神色猛地便紧绷起来,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张大人方才也说了,既然敢叫你来高阳,自然是把你查的清清楚楚的,你同玄家郎君之间的交往,又不曾刻意遮掩,我亦是了然于心。今儿,不过是想问问你,可知道,他们二人可能的去向。” “惠安夫人。”张淇的眉色偏淡,皱到一处时,神色冷厉的惊人,身上那史书文物里浸出来的清润,此时全数散去,连身体的姿态,都霎时间,变作了世家当家人的模样,“我倒是想问问您,归远侯府自诩将陇西掌控在手中,那怎么在离侯府所在百里之地还有流寇?敢在此处做流寇的,我真不知是何许人,是何许人有如此大的胆量,有如此的实力,能在您面前耍这个威风?” 苏阮此时脸上的从容,也有些挂不住了。她如此与张淇周旋了这许久功夫,便是不欲亮出此事来,所顾忌的正是如今这情形。郑玄二人下落不明这话说出口来,归远侯府与张淇攻守之势,瞬间便换了位,更兼之,延平侯府亦是折了人进来,且不说自己府里那个侯夫人已是闹翻了天,邢韬亦是带着重重护卫,要来讨个说法。 “张大人既然与玄大人过从甚密,不妨指点我一二,我也好立刻指人去寻他二位大人的下落。”苏阮压低了头,做出了示弱的姿态,语气也放软几分,“如今局面,是谁人都不想看到的,您拖着不开口,于人于己只怕,都没好处。”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诈我?况且,我入陇西不过两月,钦差来此还不足二十日,逃,逃得出您的手心吗?”张淇此时倒是镇定下来,冷嘲热讽配着冷肃神色,瞧着便多了几分政客的意思。 苏阮心中叹了口气,才从袖口中拿出个小包,原是手帕包着的一块玉佩,上头似乎还带着血迹。张淇的目光却是从她拿出那玉佩时,便定在上头,苏阮见得他这副模样,便也知道,这物件算是问对了人。 “这块玉佩你是如何得到的?”张淇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凶狠的逼人,一刹那叫苏阮都觉得心惊。 “城外百里处侯府卫士从血泊中捡到的,我虽是离京数十年,也仍旧认得玄氏的徽记。”苏阮微微侧了头,下意识地便去躲避张淇的目光,那目光太过冷厉,叫人心颤。 “眼下,我也成了烫手山芋吧。”张淇自然识得那块玉佩,似是不确定一般,又将它放在手心反复掂量几次,待放回桌上,他便又恢复了方才那深不可测的模样,目光幽深,却又不见凶狠。 “惠安夫人想好如何处置与我了吗?” “处置?您是朝廷命官,我是深闺妇人,哪里能说这样的话。” “到了这时候,您还与我绕圈子,倒是索然无味了。不知,归远侯是否亦是如此行事,您既然做不得主,不妨请侯爷来与我商谈吧。” “说吧,你要什么?” “我在侯府住腻了。” “明日我便派人送您会郡守府,郡守府前次遭了贼人,现下已经修整一新,包您顺意。” “为一郡之长,我也不好白拿朝廷俸禄,为官者,所希求的不过是一步一步,往长平去。” “归远侯府不会阻张大人的高升之路,高阳一郡,自有朝廷官员治理,侯府不过是勋贵人家罢了。” “陇西情形,我要上折子以达天听。” “这,大人此举,有些不地道了吧。” “现下事态到了这一步,夫人不会还心存幻想吧。” 苏阮被他这话一逼,便霎时沉默,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夫人睿智。”张淇这才露出个浅淡笑容,道,“我劝夫人好好思量,怎么同郑氏和玄氏交代吧。两位大人应是身上皆有负伤,您不妨从医馆查探。至于这二位的周全与否,夫人想必比我清楚。” “多谢大人。” “我劝夫人,凡事三思而后行,免得日后真的收不了场,下不来台。” “大人劳累了,我就不打扰了。” 直到苏阮的身影,消失在张淇的视线之中,他才猛地抓起桌上茶盏,而另一只倒茶的手,却是颤抖不止,杯中尚未倒得进去水,桌上却是一片狼藉。 桌上那块玉佩,不是玄汐平常佩戴的样式,做成这个样子,便是为了非常之时,传递消息所用。 这块上头,刻的是双鱼图案,意味着,险。 苏阮所言非虚,只怕是李江沅真动了杀心,而苏阮显然是与他已有分歧,而郑玄二人的生机,就在这分歧之中。 士为知己,他,也要为玄汐搏上一搏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冠礼 一个楚国男人的一生,其实用四个词语便能概括。 成人,成家,立业,立嗣。 无论身份地位,无论贫贱富贵,都不外如是。若说有何区别,不过是越是富贵,便愈是重视这其中的仪式感罢了。 八月二十六,正是苏岚二十岁的日子。提早三月,苏晋便请了钦天监占卜,大吉,因而也是她加冠的日子。 加冠,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而言,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仪式,几乎没有之一。这个仪式,几乎只是关于一个男人的自身,标志着他的成年,标志着,他将走出家宅,正式地以自己的身份,开始自己的一生。 成年啊,这是一个多么有仪式感的事情,可也不过如此。 丑时便被从床上纠起来的苏岚,直到被苏峻拎到庭院里郑重其事地洁面,也只有这一个念头而已。 楚人立国二百余年,典章完善,在这乱世之中,殊为难得。至于苏氏的冠礼,自然也要按着最为繁琐复杂的礼记进行。 苏峻瞧着苏岚清醒许多,便又拎着她回到了屋里。礼服陈设于东厢房的西墙之下,几件大礼服领子向东,争取地叠放在一口大箱子中。苏岚则披散着头发,一袭采衣,坐在屋内,任由扶月摆弄着她的脸。 镜子中的脸孔,乌发顺脊背倾泻,朱唇雪肤,长而上挑的凤眼。只是她神色戏谑,眼里毫不掩饰的锋芒张扬,却给这张妩媚的脸孔,无端地增添了,一抹少年感。眼前的人,是如隔云端的美人,是雌雄莫辩的端艳少年郎,美而模糊性别。 苏峻看着眼前的人,心头一酸却又满怀欣喜,叹了口气,语调却仍是往日干巴巴地波澜不惊:“今日你的正宾可是明安先生,你这面子大得很。” “俞安期做了我九年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我的正宾,责无旁贷。”苏岚撇了撇嘴,又接过扶月手中的黛笔,在眉上又画了几笔,才缓缓道,“阿峻你不必感恩戴德,虽然你也没有。” 苏峻笑着摇了摇头,暗骂自己实在是没话找话,便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又是那个温和却又面孔严正的大公子:“请诸位公子,进来吧。” 雌雄莫辩的美人,改动几笔,五官便变得冷厉而深邃,乔安祎当先走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苏岚噙着那面具般的微笑,端坐椅上,眉宇间的气势,倒是将他唬的一愣,轻易地就忘记了眼前人的年纪。 倒是跟在后头的乔安亭微微一笑,拍了自己弟弟一巴掌,道:“还不给你苏家哥哥道喜?”乔安祎这才急急将手里捧着的两个礼盒放上前去,还道:“阿岚啊,这两份礼是我和哥哥自己备的,同我家送的不一样。” 苏岚听了这话,本想打趣他一二,可瞧见后头一众公子哥都走了进来,自家哥哥的目光在她这张脸上来回逡巡,只得继续保持着优雅矜持地脸孔,露出个笑容,道:“多谢。” 这素色采衣,身子清瘦,分明还只是个少年嘛,怎么瞧着就这么吓人呢。乔安祎瞧着众人先是一愣,又哄堂大笑,才后知后觉地捂上自己的嘴,天,他,他怎么把话说出来了啊? 往日有几分交情的公子,早将她这房中站满,待得人人都道了句恭喜,外头便也响起管家苏誉的声音:“大公子,二公子,前头时辰到了,国公爷叫了,该往祠堂去了。” 正与沈毅说着话的苏岚,与苏峻相视一笑,便站起身来,缓缓道:“那就有劳兄长代我招呼各位了。岚,先行一步,失陪。” 苏岚由乔安亭、萧文渊两个陪着往府中正堂行去,清晨时分,大宅里头古树森森,倒是不觉暑热。苏家宅院讲究古朴恢弘,不似城中新贵多爱琉璃为瓦,灰石红木,斗拱飞檐,却自成气派。照理冠礼应在家庙正堂举行,只是苏家家庙远在清原,此处便只得在祠堂凑合。这祠堂前堂乃家族大事之所,旧时本唤作明德堂,到得六世家主,大笔一挥,却是去了中间一字,径直便叫做明堂,堂上匾额便是六世亲题,至此已是传了百年。堂前宾客满满,堂内却是一派端肃,朝阳透过堂前古柏,投射入内,照在跪坐在内的苏岚身上,饶是素衣亦是风姿犹然。已换上了一身玄衣的乔安亭同萧文渊亦是跪坐在她身侧,平日里端方的人,此时亦是暗暗伸长脖子,往门外那与苏晋一般穿着玄色朱纹大礼服的人身上瞧。 苏岚露出个戏谑的笑意,瞧着乔安亭,乔安亭倒是毫不掩饰自个的一脸孺慕,不疾不徐地道:“明安先生乃天下学人垂范,风姿真是令人钦慕啊。”萧文渊听他这话,亦是点了点头道:“还是要多谢阿岚你请我为赞者,这为明安先生奉冠的机会,今生或许只此一次啊。” “萧大人,您难道不是为我奉冠吗?”苏岚夸张地叹了口气,瞧着萧文渊,“你这般讲,倒是伤透了我的心。” “等阿岚你什么时候也能修出明安先生的风姿,我亦钦慕你。”萧文渊倒是拍了拍苏岚的肩膀,“不过你也不赖,毕竟是先生的高足。”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苏岚凤眼微眯,半垂了眼皮,红唇一动,吐出几个字来,便缓缓站起身来,端正脊背,面南而立。 “妙人呐。”乔安亭愣了一刹,旋即露出个笑来,喃喃一声,便拉着乔安亭也立于堂上,双手收拢腹上,随着宽大袖袍缓缓垂落,脸上神色亦是端肃起来。 “吉时已到。” “请诸位入内。”苏晋与俞安期于堂前拱手,三请嘉宾入内,又相对一揖,转身步入明堂之中。苏晋为主人,坐于堂上,先谢过面西一众着玄衣的苏氏男子,又谢嘉宾,最后谢了正宾俞安期,堂上便响雅乐。 俞安期立于堂上,苏岚披发跪于他面前,乔安亭随坐身后,为她梳发,另一侧萧文渊执起发巾,将这垂肩长发束起。俞安期缓缓在她面前坐下,将冠端正戴于苏岚头上,一双眼光,深邃却又满含欣慰,缓缓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苏岚低垂眼帘,躬身拜谢,便由着乔、萧二人扶起,转入堂后厢房,换上深衣,加大带,缓缓步出。 俞安期一揖,苏岚复又跪于席上,玄色深衣做的极是宏丽,宽袍广袖,散于身后,铺满堂上。萧文渊捧起帽盘,奉于俞安期面前,俞安期又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 待得从堂后厢房再度步出,苏岚已换上第二套礼服,皂衫革带加身,忽而便叫人觉着成熟许多。乔安亭又奉上幞头,俞安期缓缓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因苏岚官职在身,这冠礼便又有几分不同,最后需加进贤冠,苏岚冠上三道青缨,已是至高。这倒也是纳兰瑞着意给的体面,前日擢苏岚为殿前兵马司正使,正卡在三品,因而也多了条青缨。而苏岚头上这进贤冠,亦是旧物,它的上个主人,正是苏岚的父亲,苏胤。巧合的是,苏胤二十岁时做的官职亦是殿前兵马司指挥使。一袭玄衣朱纹的苏岚,头戴进贤冠,朱唇雪肤掩藏其中,却不见往日少年媚色,一张脸,似是一刹端凝成熟起来。 乔安亭奉酒,俞安期执杯的动作也风雅好看,他缓行几步,面北祝酒:“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苏岚亦是接过萧文渊手中酒杯,饮尽酒水,先向东而拜,复又向南二拜。 苏晋起身离席,面西而立,与俞安期相对。苏岚转身面南,听俞安期朗声为她赐表字:“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隐之。”语气一如既往的低沉又温润,只有微垂着头的苏岚听出几分颤抖。苏岚倒是语气平淡,还礼道:“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堂上又设香案,苏晋立于案前,缓缓道:“苏氏第十九世长房二子苏岚,今冠礼毕。” 今冠礼毕,如今,自己才算是真正成年了吧。阿岚,你若尚在场,该是何等模样呢。 苏岚缓缓伏于地上,以谢苏晋养育教导之恩。她无父母,又是苏氏长房嫡子,爵位在身身份贵重,倒省了许多麻烦,只需拜苏晋一人便可。她这一拜,静静跪伏在地,极是郑重,眼眶涨而干涩。 “礼成!” “先生。”苏府最得宠的小公子加冠,宴席自然盛大,苏峻拉着苏城苏岐两兄弟,又捎带着乔家二人,沈家兄弟并萧文渊给苏岚挡着酒,苏岚这才得以脱身片刻,“多谢先生远路而来。” “阿愫的冠礼,我做正宾,轮到你了,不能厚此薄彼吧。”俞安期打趣一笑,轻拍着苏岚的肩膀,只是一双眼,叫人瞧着便觉心酸。 苏岚半垂着眼帘,却是咧嘴一笑,道:“既加冠,便是大人了,日后行事也少了许多掣肘,先生是该为我称庆。” “我啊,一世的心啊,都投诸你二人了。”俞安期听她此言,倒是一霎时神色便也转圜如常,一颗老心酸楚倒也觉着欣慰,“不盼你发扬师门,只要自己珍重自个便万事不愁了。” “就咱们三人,还可勉强称个师门?”苏岚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只是,我明日便要离京,到底怠慢了老师。” “无碍,我既见了你,便也此行圆满。这也该走了。” “老师可否,在楚京停上些日子?” “有何打算?” “楚地富庶,人心向学。师长为学人垂范,长平城中,可有不少人钦慕于您呢。听闻国寺西山,从西域得了一批波斯文书,只怕这几日就要来寻您了。” “你此行凶险,陇西事态,不可急躁,要徐徐图之,才能占尽优势。你给为师找的这个活计,只怕一时半晌,也不得脱身。” “待初雪时,我与先生温酒,可好?” “自然。” 第一百八十章 寿阳陈氏(上) “指挥使,前头三十里便是驿站,今晚便在此处歇息吧。” “离泰州还有多远?” “还有大概一百五十里。” “那便在驿站歇下吧,传令下去,明天一早咱们便直奔泰州而去。”见得宋凡拍马而去,苏岚才对着郦远露出来个玩笑似的苦笑,缓缓道:“瞧瞧,今上未免太看重于我了,冠礼第二日便把我差使出来。” 郦远心中暗道,这难道不是主子你自己求来的差使,机关算尽,现下得了便宜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昨日属下替您收了份贺礼,宛平城来的。”郦远瞧着苏岚那难掩得意的模样,便缓缓道,“齐主给您送的生辰礼,是一支青玉簪。” 苏岚神色平淡地睨了他一眼,道了一句:“青玉簪啊,你卖了吧。” “敏王送您了几处宅子,里头还有个温泉庄子。”郦远瞧她神色不对,倒也颇有几分后知后觉地拣些好话给她,“属下瞧了,值不少银子。” “是吗。”苏岚面皮上仍是那副噙笑模样,缓缓道,“我猜有处在辽梁,还有地。” “正是。”郦远那张素来面瘫的脸孔,倒是难得露出了个勉强称得上惊诧的神色,“公子智计真是无双。” “不是我无双。只是,阿远啊,我怎么觉着你近来,脑子越发的不好用了呢。”苏岚摇了摇头,“你带几个人,去前头驿站瞧瞧吧。” 官道上马蹄卷起烟尘滚滚,八月底的傍晚,天色已是渐凉。西望天际,正是日影下坠,将那一角染得绯色绚烂。一行雁影飞掠而过,苏岚忽而从身侧亲卫手中抢过弓箭,挽弓如行云流水,她身后将士尚未瞧清楚她动作,便瞧见那一行雁影从中截断,竟是被她射、下来一只! 苏岚将那弓箭塞回亲卫手中,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前头把那只雁捡回来吧。”待得这亲卫扬鞭而去,后头的兵士才是被解了定身咒一般,蓦地发出一阵欢呼:“将军神勇!将军神勇!” 苏岚倒是抬起左手,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便胯下使力,催动马匹,径直向前而行。她此行所带皆是禁军精锐,亦算是她一手调、教,训练皆是有速,见得她如此,便也霎时整肃起来,随着她疾驰于空无一人的官道之上。 秋雁何辜,长风万里相送。只是,恰好撞上了她这个阴晴不定之人。苏岚猛地扬鞭,扬起身后一路尘土。 * 第二日傍晚,苏岚便抵达泰州,泰州刺史亦是早早侯在城下相应。苏岚行路只穿着一袭深蓝骑装,长发以紫金冠束起,里头穿着金丝软甲。单从面上看,便如寻常富贵人家公子郊外行猎一般,倒是叫相迎的泰州刺史一愣,这,这人瞧着一点都不像是手握禁军的大将啊。 “有劳刺史。”苏岚将鞭子甩给身旁的郦远,便利落地翻身下马,“我此行所带兵士不少,恐扰庶民,便叫他们城外驻扎,烦劳刺史着人补给于我麾下。” “自然。”泰州刺史自是拱手回礼,态度极好。他不论是出身还是官阶,都不如眼前这少年,唯一比她多的便是年龄,只是,在这楚国**上,年龄大有何用处? “泰州府衙已备下薄酒,还请侯爷赏脸。”泰州刺史此行乃是乘车迎接,苏岚无法,便也就下马登车与他同行。 “多谢大人,只是,岚已将拜帖投给陈侯爷,明日一早,便亲往寿阳,今夜这饭,恐是无法了,大人莫怪。”苏岚脸上挂着面具般的笑容,温文尔雅,谦和有礼,丝毫不端苏家侯爷的架子。 泰州刺史虽是被她拒绝,可哪里敢怪她:“侯爷说哪里的话,侯爷一路疾驰而来,必是疲惫,下官考虑不周才是。只是您方才提及,明日便要往寿阳去?” “寿阳与高阳倒是方向略有些偏差,我便将大军暂托泰州,三日后再开拔出发,刺史大人可方便吧。” “自然。” “那便多谢大人。”苏岚闻言露出个笑容,微微点头,那张脸明媚的惊人,泰州刺史一时竟是瞧得发愣。 “那,苏某便与大人别过。”苏岚这一声,才将泰州刺史的神智拉了回来,恍然间马车竟已停在了驿馆门口。泰州刺史的脸霎时便涨红一片,他人已中年,竟瞧着人家指挥使的美色出神,真是,唉,丢人呐。 苏岚倒是没给他尴尬的时间,径直便进了驿馆,身后骑马随扈的亲卫更是训练有素,立刻便各自寻了位置,接管了整个驿馆的防卫。 “寿阳郡不归泰州管辖,按照州划,算入陇西府。不过寿阳离泰州颇近,情况倒也相似。寿阳郡面朝洛河四州,气候算是陇西府最好的了,陇西府大半粮产皆出自寿阳一郡。陈氏在陇西算是独树一帜,寿阳郡守亦是其族人。”驿馆里头,自寿阳回返的郦青与郦远相对坐在苏岚的下首,“您觉着郑大人和玄大人会在寿阳?” “如果只有玄汐,我并不十分肯定,只是郑伯父也同在一途,我便有八分的把握。”苏岚点了点头,“你看这舆图,寿阳与高阳,瞧着南北两向,可是中间山地狭长,论距离其实不过百里。自得信到今日,已过了近六日,足够他们到寿阳了。” “归远侯府怎么个情形?” “安插在郡守府的眼线回报,张淇已经被送了回来,只是他的通信仍被监视着,我们的人便也没有贸然接触。不过,张淇已经着手理事,他调动高阳的账目粮草,归远侯府都没有阻挠。”郦远缓缓道,“归远侯府这边,倒是有些热闹,邢韬四日前住进了府中,连着那位侯夫人都颇有几分硬气了。” “邢家死了个儿子,正是理直气壮的时候,李江沅也不能贸然得罪他们,端看邢韬够不够聪明了。”苏岚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叩,“张淇倒是出乎我意料,颇为让人惊喜啊。你叫我们的人见机行事,和张淇搭上线,传信,记着用老爷子的人。” “明日您只带五百亲卫,会不会有些危险。”郦远点头应下,又问道,“宋凡亦是如此觉着,已经给您额外又点了两千兵马,明日也可随行。” “五百足够了,非我托大。”苏岚摇了摇头,“三千兵马说没也没,足见多也没用。况且,我觉着,我这五百人都会是摆设。” “只是,未免折了气势。”郦青也劝道。 “气势?我们去寿阳不讲究这个,郑伯父在,要什么气势;郑伯父不在,那我不带上一万兵马,大概都没法从寿阳脱身了。”苏岚叹了口气,“所以阿远,你留驻泰州,和宋凡一道,盯紧了消息,以防万一,那还能救我一命。” “主子!” “唉呀,无妨,只是又要和没见过的人打交道,烦呐。”苏岚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再开口时,神色却又倏忽一冷,“给我盯紧了苏阮,这个女人我猜想,一定要给我制造点麻烦。” “惠安夫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主子还是小心为上。” “男人奈何不了她,我还不能奈何她吗。女人用的手段,我自小就学的好,我啊,一点儿都不怕她。”苏岚一边说一边叹息着,“遗憾我娘悉心教导,谁知英雄竟无用武之地。可惜了我这一身本事啊,无处用啊。” “属下告退。”郦远和郦青相视一眼,皆像是屁股底下烧着碳一般猛地起身,不待苏岚说话,便一齐逃也是的跑了。 * 寿阳郡城门不高,青瓦灰墙,瞧着也不像是十分显赫的地界。官道一路行来,这初秋世界,城外的田野之间倒是一派丰收景象,也算是应了富庶二字。 “上清王朝的时候,寿阳似是某位公主的封地,我倒也记不大清了。这位寿阳公主也不为旁的出名,只一样,梅花妆。你瞧着这寿阳女子无论贫富,都贴花钿,可不是寿阳公主嫁时妆嘛。” “主子您瞧,花钿还是翠色和朱色喜人,黄妆真是叫人欣赏不来。” 前来迎接苏岚的侯府长子,与她并辔而行,听着她与郦青的对话,倒是忍不住嘴角一抽,他克制着却仍是不住地瞟向苏岚,瞧她侧颜精致至极,又连忙别开眼去。 都说这位公子风、流之名满帝都,属于秦楼楚馆里头的chun闺梦中人,还有个“玉郎”的名头,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呐,对女子妆容竟有如此深的研究,自身条件又这般的好,无怪招蜂引蝶啊。 苏岚此行往寿阳,双方皆是默契地保持友好而低调,也正因如此,苏岚甩下身后大军,只带了五百人而行。她此行不加掩饰,坦坦荡荡任人窥视,可却又做足了低调的姿态,瞧着倒是十分诡异。 陈氏亦没有摆出大阵仗迎接,却也派出嫡长子出城相迎三十里,给足了苏岚诚意和面子。一路顺畅入得侯府,也没有旁的寒暄围观,倒是径直请他们客院安顿,房中却已备好点心热水,此举却是比家主亲迎拉手诉衷情这一套,叫人熨帖的多。 在吃下第三块玫瑰糕的时候,苏岚对陈氏第一印象已是极佳。 陈氏,应当是个务实又细致的家族,润物细无声这套,真是叫人喜欢的很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寿阳陈氏(中) 傍晚时分,苏岚便如约见到了陈氏家主当世宁远侯陈浩昌。 侯府东面的清净院落,夏末初秋之时,紫藤花爬满灰白院墙,天色昏黄,倒叫人觉出几分闲适的温柔。 院落中央紫藤花架,被轻薄纱帐半围住,其下设案,却又两人端坐桌边,一人身姿微胖已是中年,一人却是玄衣清瘦背脊挺直的少年郎。苏岚脚步一顿,走在她身侧的宁远侯嫡长子陈端阳便微微一笑道:“苏大人请,家父与贵客已等候多时了。” “岚,见过陈侯爷。”苏岚快走几步上前,迎上起身相迎的陈浩昌,从容作揖,执了个晚辈礼,姿态谦和。 “苏侯爷,闻名不如见面,远来辛苦。”陈浩昌却是也与她一揖,还了半礼,二人不论年纪,爵位倒是比肩,陈浩昌亦不托大,“秋高气爽,便在这室外设案,倒是冒昧了。” “侯爷说哪里话。”陈浩昌如此客气,苏岚亦闻弦歌而知雅意,“侯爷费心了。” “请。” 陈浩昌和煦一笑,一张并不出奇的中年人脸孔却是政客少有的和气一团,倒是与身侧温润挺拔的长子,气质惊人相似。 待到得那紫藤花架之下,苏岚止住脚步,却是以目光询问身边的陈浩昌。陈浩昌脸上的微笑仍旧和煦,却叫苏岚从中看出几分政客才有的油滑,苏岚亦是微微一笑,才听得他道:“苏大人,这位,只怕您比在下......” “隐之。”未待陈浩昌这一句说完,那玄衣的青年人,便缓缓站起身来,声音低沉清润,一如往日的清冷,却叫苏岚无端觉得亲切。 即便早已料得是他,这一刻,仍觉心头笃定。 “玄大人?”苏岚低呼一声,似是十分克制的惊讶,目光却是在他面上缓缓划过,待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孔,便又转向陈浩昌道,“郑伯父怕是也在侯府吧,怎不让我也一道见见。” 苏岚这话,语气倒是有几分冷厉。陈浩昌下意识地便看向已经坐回桌案边的玄汐,玄汐脸上虽不是冷若冰霜的神色,却也未见什么不同。显然,他面前这两个清原少年,都没有什么与对方寒暄的欲望。 “苏大人请。”陈端阳瞧着场面一时凝固,便开口道。苏岚的目光扫到他的身上,不凌厉亦不掩饰其中的审视,叫陈端阳觉得霎时如芒在背,却也仍是迎上她的目光。 苏岚唇边噙着几分玩味的笑意,睨着陈端阳,在玄汐身侧缓缓落座。玄汐并不瞧她,却也自然而然地微微侧身容她落座。 “郑伯父不过是受了轻伤,只是路上奔波,伤了元气,我命医士给他开了安神的方子。不知隐之今日此时登门,郑伯父半个时辰前刚服药睡了,却是不巧。”玄汐端起桌上茶杯,直奔主题而去,目光却是扫过陈浩昌。 “那我便放心了,也好回头与阿彧交代了。”苏岚点了点头,却是端起酒杯,“我自京城一路行来,挂念你与郑伯父日久,却不得消息。没想到,来拜访侯爷,竟是也闻知你二人安好,真是惊喜惊喜。” “身处陇西日久,能见京国古人,亦是惊喜惊喜。”玄汐举杯,向着落座的陈氏父子与苏岚一祝,“以茶代酒,亦是多谢陈侯收留。” 语罢,玄汐便当先饮尽杯中茶水,苏岚亦是缓缓道:“陈侯爷,陈世子。” 只是这二人态度实在是太过不咸不淡,叫人瞧不出半分惊喜的意思。陈浩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二人只怕真如传闻中所说的一般关系冷淡,若不是,那这清原年青一代,便着实太过可怕了。 只是,苏岚与玄汐的一唱一和,亦是已经叫陈浩昌心中打鼓。他早先两方消息都瞒住,存的便是双方讨好,做个人情的念头,可眼下这二人关系一是冷淡,二来皆如此不留情面直接点出他心中所想,甭说这卖个人情不成,倒是枉做了小人。 场面倒是一时尴尬,陈瑞阳便又是开口道:“父亲,这道酿皮放久了,只怕坏了味道。二位大人,这道菜,瞧着并不打眼,却是我侯府招待贵客才上的。” 苏岚闻弦歌而知雅意,亦觉得陈瑞阳知情识趣,便缓缓道:“世子这般言说,岚倒是想试一试滋味呢。陈侯,您看,可允我等小辈动筷?“ 陈瑞阳倒是颇有些惊诧,惊诧的不是别的,正是眼前这个人,明明小了自己十数岁,可言谈举止仍叫他觉着万般压迫。她此时态度温和谦逊,全然就是小辈的姿态,与方才那满面嘲讽咄咄逼人的姿态,判若两人。只是,她此时越像是个小辈,就越叫人觉着讽刺,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这炉火纯青的演技和这能屈能伸的模样。 “世子这么一说,汐倒也十分好奇,这宁远侯府的酿皮比延平侯府的,又滋味如何。”玄汐亦是缓缓插言,神色未变,却叫所有人都觉出他姿态放软。 “哎,玄郎,我瞧着这道菜中还加了些许发物,与你伤口不利,还是甭试了。”苏岚微微一笑,语调平常,并不亲昵,玄汐倒也只是一笑,却也一眼都不再往那道菜瞧了。 “哎呀,倒是我疏忽了,二位,快些动筷吧。”陈浩昌到底素养一流,瞧了一遭他俩的官司,也琢磨出七八分,便心中安定许多,复又露出笑意来。 这动起筷来,气氛倒和缓许多,玄汐依旧是寡言少语,苏岚一个人与陈氏父子交谈,倒也不落下风。玄汐偶尔插言几句,只是,帮腔的皆是恰到好处。一顿饭吃下来,不过一个时辰而已,宾主之间,彼此心中亦是都对对方有了些许观感,竟也是个宾主尽欢的局面。 正此时下人来报,说是郑铎已然醒来,闻得苏岚已到,万分惊喜,请她一见,陈浩昌倒也顺水推舟,叫陈瑞阳亲自送了苏岚和玄汐过去。玄汐装模作样地推脱几句,却也并不坚持,便一路由着陈瑞阳将二人送至郑铎面前。 * “可送到了?”书房里头,陈浩昌正泡着茶,见得陈瑞阳进来,便叫他坐下。 “回父亲,儿子陪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来。”陈瑞阳接过父亲手中茶盏,才道,“这位苏大人与郑大人的关系倒是十分亲密,颇似父子,看来传闻之中,苏岚与他长子亲厚,应也不假。” “苏郑两府历来交好,百余年来,人人皆知,没有什么做戏的必要,他们也乐得以此炫耀家族的实力。”陈浩昌点了点头,“只是,为父见这两个小的的相处,倒觉得出乎意料。” “便是在郑铎面前,他们二人,也无什么交谈。方才一路上,儿子倒觉着十分尴尬。”陈瑞阳说道此处便皱起眉头,“只是这二人,气场倒都是气场十足,儿子在他二人面前,亦觉着压力甚大,他们可不像是方行了冠礼的少年郎。” “这两个,可是清原这辈里最出色的人物了,自然非比寻常。性子吗,亦都是骄纵任性的人物。玄汐不必说,这几日间都不曾见他有什么好的模样。苏岚呐,瞧着比他亲和谦逊许多,可内里,只怕比玄汐还要冷厉几分。所谓帝京双壁,倒也名不虚传。”陈浩昌由衷地赞了一句,“这清原教子,确有一套。这样的子弟,家家都不愁多。你们兄弟几个,比之这两个小的,亦是逊色呐。” “可是,儿子好奇的是,这二人再是张狂任性,在陇西的地界上,怎么也毫不掩饰,这所谓的关系不好,哪里是不好,简直都是仇人了。苏岚初见玄汐,竟是半分伤势都没问,真真叫儿子意外啊。” “这便是你不如他二人的地方了。”陈浩昌摇了摇头,“他二人瞧着关系紧张,可配合起来,自有默契。便是初时那一唱一和,方才饭桌上的敲边鼓,哪个做的不好。最叫人意外的是,这两个人连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却仍能如此默契。真是,厉害啊。” “这也不难解释。”陈瑞阳倒是点了点头道,“这二人齐名多年,有都是楚京里头的人物,彼此接触定然不少。又是一直被搁在一块较量的,关系不好是真,可彼此了解也是真。咱们于他们而言,算外人。清原人不都是这模样,自己窝里斗得不知如何阴损,遇上外人,又能立刻摒弃前嫌,穿一条裤子。何况,这两个人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寿阳陈氏(下) 失踪人口回归 玄汐送了陈瑞阳出了室内,里头郑铎含笑温文,示意苏岚坐在自个床尾。 转身回来的玄汐走到内室的桌案前头,执起茶壶来。正同郑铎说着话的苏岚微微一笑,只瞧了瞧门口,郦远便自动自觉地走了进来,接过他手中的茶盘,玄汐顺势一递,露出个笑容来,整张脸孔,也温柔许多。 “我伤势并不严重,初时或许还有些许愤懑,此时,亦是心境平和,故而,你也无需挂怀。“郑铎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眼角俱是细密纹路,在略带苍白的面色映衬之下,愈发显出岁月来,“这一遭,倒是多亏玄郎周全。” “伯父见外了。”玄汐摇了摇头,从郦远手中的茶盘上头拿了两盏茶,分别递到郑铎和苏岚手中,才在一旁南窗下的长榻上坐下,说话时,脸色温和,虽不带笑,却也半分冷漠模样都不曾有。 苏岚也露出个笑容来,眉眼和煦,瞧了郦远一眼,郦远点了点头,便退出内室。 “伯父既然大安,索性我也便不客套了。眼下京中您二位出事的消息,应尚未传开,陛下,对陇西只怕还存着余地。”苏岚边说话,边瞧着一旁的玄汐,“括隐一事自是首位,陛下为达此目标,旁的事情,都可让步几分。” “陛下如今以括隐一事立威,自然是不能折在陇西。”郑铎虽是这么说,可是眉头已是隐隐皱紧,“可是,李江沅行事如此,陛下或许难以如愿呐。” “不过我离京前,收到了一份张淇张大人送来的密折。密折中夹了些许信件,信中谈及的,皆是陇西军政密事,分量不轻。”苏岚此时定定地瞧着玄汐,“我以为李江沅向张淇发难多半是为了这个,却没想到张大人竟然能在那等情况下将此物送出。此时,这封密折已在陛下和几位家主的案头了。” “陈侯昨日与我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李江沅如今正寻我们下落而不得,既是存了卖我个人情的意思,却也应当属实。张淇也已重掌高阳府,倒也可说明归远侯府是存了忌惮的意思。” “既然李江沅如此想知道我二人下落如何,便不必遮掩,朝廷钦差断没有不敢见人,暗夜潜行的道理。”郑铎微微一笑,言语间却尽是轻蔑,想来也是叫李江沅近来所为气个不轻,“且不说旁的,李江沅既然有胆子杀了一个钦差,也就得有胆子承受后果。” “伯父说的对。只是现下您身份贵重,兴师问罪这活,您不合适。”,苏岚点了点头,又是一笑,“李江沅对于您,若一日不拿出十分恭敬,便一日晾着他就是了。我此行,没别的用处,就是来替您打上门去。后头的事,我们小辈也做不到,还得您老人家出马。前头的事,您老人家何必失这身份,我们来就好。” 苏岚说完这话,便挑眉瞧着玄汐,一双凤眼,闪着亮光,璀璨逼人。玄汐瞧着她那一双眼,只觉着心头触动,并不言语,微笑着点了点头。 “只是,伯父,我一路行来始终有一事不明。”苏岚又是微微一笑,瞧着郑铎道,“这陇西之贵族,仿佛十分有趣。除却李氏,其余三大家族,若干小族,与清原之行事作风全无差别。唯有这李氏,行事看来,全无半分贵族之章法。” “竟将暗杀一类的事情,过到明面上,全然不行那智计之博弈,只想着与你搏命。如此,怎能称陇西之雄?” 苏岚这话问完,却只见玄汐同郑铎二人相视一笑,仿佛是十分得意的模样。 “你以为伯父,真是为他们所伤?” “难道还是自己伤的不成?” “正是。” 苏岚这才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实无比的表情,惊讶的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江沅又不是疯子,他敢对谢眺下手,是京中早有人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知道这谢眺不过是咱们推出来的,即便是死了,也无妨。” “可我与郑大人,他岂敢动手?”玄汐说完这话,便又瞧着郑铎,“即便是惠安夫人心中或有些陈年往事,李江沅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由着她来的。此举,不过是为了盘活张淇这枚棋子罢了。” “另外,还能请都副指挥使您到这陇西来同唱这台大戏。” “不过,李江沅是够嚣张了。咱们是自己凑上去的,可也得他给这个机会啊。” 苏岚的脸色不由得变了几变,从错愕到了然,最后只剩个苦笑的神情。玄汐虽是戏谑之言,可她也知悉并非夸张。 钦差此入陇西,朝廷态度十分暧昧,二人身边不但禁军数量不足,行事也颇多顾虑,只瞧着是想同李江沅坐在书房里头细细的磋磨。只是,这朝廷的态度,未必是清原几家的态度。作为朝廷里头掌握大权的贵族,最为排斥就是这行事百无禁忌姿态又蛮横的新贵族,又担心陇西顺着朝廷给的台阶弯了腰,去京城分一杯羹。郑铎此法,倒像是学了李江沅先前的手段,并没什么布局谋篇的精巧,甚至有些粗糙,可偏偏在此时此地,倒是有奇效。 也正是因着二人之遭遇,她此来才能带了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更能名正言顺地从京中带来大批士兵。苏岚亦是承认,这些人才是他们行事的腰杆子。 至于另一件事,她倒是并不十分确定。 郑铎瞧见她这神色,心中也猜出了几分,便问道:“临行之时,苏公可与你交代了什么?” “您可知道,我曾给惠安夫人写过封信,里头说了这么句话,惠安何德何能呼我为侄。”苏岚听他如此问话,便是笃定了先前的猜想,应答从容,“您知道,我这等书信往来祖父皆是暗中瞧过的,可他什么都没说。如此,也可知悉老爷子是何等态度了。” 郑铎听了这话,倒是点了点头,眼光却叫苏岚有些瞧不透,只觉着他心中似乎是想的远远甚于此番言语。 “还有,前头往京城送的那血书真是吓坏我们了。玄伯父虽表现的镇定非常,到底是。”苏岚也不与郑铎纠缠方才的话题,便只将进来这许多疑惑都一一问出。 “那一夜确实凶险。只是其上血迹并不是我的,乃是我的亲卫。”玄汐难得的露出了几分伤怀之色,语气也弱下几分,“李江沅的人那时确实是动了杀心的,不过应当还是有人意识到我们是何人,后来便就尽数撤了。送出那张血书,是我思虑不周,可也有刻意为之的意思。” “其中所言之事,确乎属实?” “自然属实。只是辛苦朝廷数万两银子,苦心经营十数年,都给旁人做了嫁衣。” “我以为,这才是李江沅真实的手段。他竟能在这样一张看似天衣无缝的网中,撕开口子,不,是据为己有,想想都叫人胆寒。” “眼下,优势又回到了咱们这边。只是,如何利用现下这局面,还需得谨慎为之。”苏岚点了点头,“伯父可有了什么章程?” “我想请你,去会会你这位姑母。”郑铎点了点头,“苏家与她的恩怨,或是你祖父与她的恩怨,牵扯不到你身上。你对于当年之事半分不知,这点我想惠安夫人也是明白的。” “况且,昔年你父亲对这个妹妹还是不错的。” “我明白了。”苏岚点了点头,“那我明日便动身前往高阳。” “我与你同去。”玄汐忽而开口,倒是叫苏岚有些意外。 正欲拒绝,便听得郑铎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我欲在寿阳再多待上几日,让他陈家吐出句痛快话才行。高阳的局面,眼下倒是不必太过谨慎,因此你二人只要把握好尺度,便可嚣张些也无妨。让他们好好瞧瞧,什么叫做清原贵族的风骨。” 苏岚听了这话倒是噗嗤一笑,不为别的,就为这郑铎那藏也藏不住的赌气意味。 “我也十分担心张淇。”玄汐的声音平平地插入苏岚的笑声,苏岚瞧过去的时候,倒觉得他耳朵竟隐隐有几分发红,似是害羞一般,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又说了几句话,郑铎虽仍是言语清晰,可面上瞧着还是颇有些疲惫,兼之苏岚长途而来亦是有些吃不消了,便各自散去。 玄汐与苏岚下榻的客院比邻,自然一道回去。方离开郑铎的院子,玄汐便以眼神示意苏岚。苏岚便叫一脸忧心的郦远先行离去,这陈家的院子里乃是如今陇西最为安全的地界了,她自也不需要郦远护她周全。 待得郦远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玄汐才微微一笑,与她并肩,竟是往陈家的花园深处走去。 京城里仍有些暑热,可陇西已是秋日风光。这花园虽不大,但难得精巧,四下里也点了灯,竟有些雅致的意思。玄汐在个假山前停下脚步,只瞧着苏岚。 苏岚倒有些摸不透他此刻的想法,只觉他落在自个身上的目光来来回回,竟有些烫的叫人不自在。 半晌,才顺着他的视线摸上了自己已经全部束起的长发,和那束发的墨玉冠,倒是松了口气,语气还带几分戏谑味道:“喏,我如今也行了冠礼,再不能说我乳臭未干,枉为重臣了吧。” “嗯。”玄汐点了点头,神情倒是十分认真,“未能参加你的冠礼,我十分遗憾。” 苏岚未曾料到,他如此郑重地,说了这么句话,一时倒有些语塞。 “你的礼物我收到了,翠玉冠翠玉簪皆非凡品,瞧见时,倒是十分意外。”苏岚想了想道,“一则不知玄郎竟如此重视我这冠礼;二则倒是隐约瞧出你手头银钱颇丰啊。” “你只当做是生辰礼物便是,至于冠礼。” “怎么,你知悉我的底牌,便觉者我行冠礼是不作数的?” 玄汐也未料得她竟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下面那句冠礼的礼物再行补上,也便就说不出口了。一时,波澜不惊的脸孔倒是破天荒地叫苏岚瞧出了羞赧的意思。 苏岚瞧着实在有趣,便也就真的笑出声来。玄汐见她笑了,脸上的赧意竟是越发的重了。 苏岚见玄汐这般样子,只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大了,真惹了他生气,便连忙补上一句。 “玄郎遇袭的消息传来时,正是我冠礼前几日。因着挂心于你,倒是未曾体会冠礼之兴奋,只想着快些结束,赶来陇西瞧瞧你二人。” 玄汐的脸色更红了。 而苏岚只觉着,今夜的玄汐,真是诡异。 而她也不知道,面前的人此刻胸口揣着的那颗心,跳的是何等之快,快的让他心慌,却又有不知名的巨大的愉悦。 “你,早些歇息吧。”说完这话,玄汐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剩下苏岚一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