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剑》 第1页 [古装迷情] 《九剑》作者:四月生【完结】 文案: 在某一天上课的时候再一次读了一遍《七夜雪》,记得初读的时候我还在高三,座位很靠后,后门经常有老师巡查,但还是看了不少“闲书”,《七夜雪》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构思了一个故事,也就是现在的这篇文,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只写了一点儿就放弃了。第二遍读的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的角色变了,看问题的角度也变了,突然想重新写一写原来的故事。 我自知写不出武侠,这真的只是披着武侠外衣的言情,我也自知不会写那些古风古韵的词句,如果我不强调也许会认为故事发生在现代社会。 不知道再隔两年后会不会还有机会读过去读过的书,写曾经想过的故事,还会不会有勇气像现在这样对着电脑敲字。 只是不想再一次让构想落空,生命中最深的爱恋与最初的梦想,不会都抵不过时间吧。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无尘,十三,洛少阳,嫣然(绿袖),苏慕 ┃ 配角:红裳,王禧,四公子 ┃ 其它: ================== ☆、第 1 章 (1) 宁无尘曾经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那些骑马的侠客,他们身上带着风尘和霞光,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着锐利的叫不出名字,上面有耀眼而寒冷的光芒。那些人有高有矮有丑有俊,从自己那时低矮的视角望上去,他们的脸上都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他们来找父亲。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带着沮丧的神情离开,飞身上马,各种质地的袍子在风里扬起来,遮住了天边的残阳和夕照里的尘土,身影随着马蹄声一同消失。 然而这是他第一次骑马,他惊恐地感到掠过耳边的风和迅速后退的景物,□□马儿剧烈的唿吸和强健肌肉的跳动,头顶的阳光从树叶中间直直砸在头顶,视野里是一片被灼伤的白亮,前路模煳起来,背后的包裹重量似乎慢慢沉入里肩胛里,酸痛一阵一阵袭来。 完全没有潇洒,没有自由,宁无尘只是感到慌乱和力不从心,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停下来,却不知如何控飞驰的骏马。攥着缰绳的手心冰凉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双腿踩着马蹬却在微微颤抖,他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完全不是记忆里侠士们那种逍遥自得。 “少爷!少爷!你停下来……少爷,不要闹……” 宁无尘听见鼓起耳膜的风声里红裳的声音,就像她此时奔跑着的身体一样虚弱,他可以想像出此时那张脸上的神情,紧蹙的蛾眉和焦急的眼神,急促的唿吸和凌乱的髮丝,但是他不敢回过头去看。他怕自己一但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怕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和决心会被她急切担忧的注视瓦解了,就会立刻跳下马来回到自己安逸的生活里去,他真的害怕。 周遭变换着深深浅浅的绿色,马蹄踏着春草溅起清新的味道,阳光在瞳孔里变成看路时混沌的重影,他感到汗水,虚弱的汗水从背后和额头流下来,浸湿了衣服。用尽力气拉缰绳,摇晃的视线慢慢平稳了,马终于慢了下来,宁无尘抬起头看天空,星星点点的湛蓝在浓密的枝叶里,周围的一切似乎还没有停止旋转。 突然头顶一阵响动,宁无尘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的包裹,却只看见两只鸟儿振动翅膀跃入云霄,几片叶子轻轻落下来,在被树叶层层滤过的阳光里柔柔铺在地面上,然后一切恢復安静,他这才送了一口气。 那包裹里,是江湖上无数人愿意用一切换取的无价之宝——宁家九剑。 被誉为江湖第一铸剑大师的父亲宁铁心曾立誓一生只铸剑九把,而现在静静躺在层层包裹中的这把剑就是大师最后的绝品。宁铁心少年成名,自当时还是初出茅庐的中原大侠用他的第一把剑战胜西域四魔后,他的每一把剑都变成了一个传奇,一旦铸成,都会掀起江湖上各路人物争夺,各大门派各路高手,甚至连东厂、海外都为之疯狂。宁家剑早就不再是武器那么简单,是无数人都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珍宝。 然而宁无尘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知道弥留之际的父亲老泪纵横,他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上满是深色的斑,像是岁月的沉淀,曾经是那样睥睨一切的父亲,虚弱得似乎每唿吸一次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说:“尘儿,毁了它……毁了第九把剑……我错了……我一直都错了……” 那些断裂的言语,似乎一安静下来就在耳际,父亲干涸的眼眸,似乎一闭上眼睛就在眼前。印象中一直是高傲严厉的父亲,原以为除了铸剑什么都不在乎的父亲,竟然抓住自己那样恳求,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他去完成父亲的嘱託,即使他对险恶的江湖一无所知,即使他并不曾见过北方巍峨的雪山间奔涌的岩浆,即使他完全不懂武术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宁无尘突然想到一个词叫宿命,也许完成父亲最后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宿命。 汗水还是在涌出来,宁无尘痛恨自己的羸弱,他没有日行千里的本领,亦没有混迹武林的心计,他过去的岁月一直都是在琴棋书画舞文弄墨中度过的,可是圣贤没有教过他怎样去走进风诡浪谲的江湖。 他甚至害怕骑马,尽管他对江湖侠士的记忆的起始,是那一个个策马奔驰的身影。
第2页 “驾!驾!” 脚下是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路,而他已经选择了没有退路的向前,茫茫江湖,不知道会遇见谁。 只是宁无尘突然想起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温柔而安静的目光,在春日的微风里,盛夏的阳光下,秋天的落叶中,寒冬的飞雪间一直注视着他,焦距深处有安心的温暖,那是她的眼睛。这么久之后,宁无尘居然发现自己还是清晰地记得她,就像年少时在庭中读书,一回头便能看见她在自己身后静静地微笑,说,少爷,少爷,然后伸出手来掸掉自己肩头的落花。 是绿袖,已经消失了四年的绿袖,已经消失了四年却每时每刻都不曾忘记的绿袖,也许她长高了,变得更漂亮了,但宁无尘相信自己能在汹涌的人群中一眼就找到她。他几乎开始幻想翻越千山万水后他会在某一个地方遇见她,或许是清澈幽静的水畔,或许是缤纷落英的花间,他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现在是去完成父亲的遗愿,岂能容自己在这里儿女情长风花雪月?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马儿忽然一声长嘶,宁无尘才从思绪里抽身出来,树林渐渐稀疏,隐约见到前方的城市。 ☆、第 2 章 (2) 月光在剑锋上慢慢流过,落在蜷缩至墙边的女人起伏的胸口上,她惊恐的注视着面前的白衣少女,嘴唇一直在抖动却说不出话来,双手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 “对不起。”少女嘆了口气,别过头,手腕轻轻上提后有力地落下去,女人痛苦的□□掩盖了血肉破裂的声音。 剑从胸口刺入,那上等绸缎制成的衣服上绽开了一朵艷丽诡异的血红色花,只是短短一瞬间,她的手就停滞在腹前,月光慢慢填满她睁大的眼睛,她身体僵直地后仰,慢慢顺着墙面滑下去,当少女的剑抽离她的时候,女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整栋大宅安静得如同死亡,只有凛冽的风在唱着支离破碎的夜歌,少女仔细勘察了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直到确定这幢房屋中再无一个活着的人。这是作为东厂杀手的工作,必须确定每一个东厂要除掉的人消失,宁可错杀,不可疏漏。 迈出那扇厚重的朱红大门时少女回过头,浮游在夜空的云刚巧遮住了月亮,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浸在阴影里,看不清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表情。而等到这些狰狞惊恐的表情见到了阳光,所有的一切,冤屈,愤恨,都会随着东厂巨大的权势烟消云散。 “干得不错,十三。”一个男子从房嵴上轻轻飘落,明明是在看着少女微笑,但是他那漂亮干净的笑却是说不出的不自然,眼角眉梢有无法抑制的杀气溢出来。 “四哥,这是我的第四十九次任务,还差一次,我就可以自由了。”被唤作十三的女孩平稳声音里有隐隐的兴奋。 “你居然真的记着这些,我劝你死了这条心,王禧绝不可能放你走。”东厂金牌杀手四公子冷冷地望着同为东厂强大杀手的少女十三,“你要什么自由,现在这样不自由吗?你可以随意地夺走他们的性命,多刺激的生活。” “我们每天杀这些陌生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死,值不值得死,还有那些女人,孩子,老人,孕妇……你不会做梦吗,你不会看见他们在梦里向你扑过来吗,不会在梦里听见他们哭吗,不会梦见自己被他们撕成一片一片的碎片血流了一地吗?”十三越说越激动,原本苍白的面孔上泛起了淡淡一层光泽,“我想不再听这些杀人的命令,我不想继续过暗无天日的生活,我要像其他人一样,读书,作女红……” “小女孩想太多了。”四公子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转回身看了一眼还沉浸在幻想里的十三,“还是那句话,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别跟王禧谈条件,别去追你那所谓的自由。” 四公子敏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连绵的屋嵴上,可是十三是不会死心的,离开东厂对她的诱惑太大了,她愿意用她的所有去交换。午夜的空气里有甜甜的血腥,冰冷冷灌进她的鼻腔和喉咙,她已经唿吸够了这样的空气,只想要看看阳光,天空,稻田,像个普通女子一样。 回去復命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用怎样的方式让向王禧提出自己离开的要求,她太了解王禧,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词招惹到他,这个暴虐成性的宦官就会立刻翻脸,虽然她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杀手,但是所有东厂杀手的命运其实都掌握在大宦官王禧手里,只要他动一动指头,就可以让随便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消失。 然而当面对王禧的时候,十三却阴差阳错地选择了一种最拙劣的方式,她看着那张白得吓人的面孔上难看的笑,还有层叠的皱纹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突然觉得自己一刻也承受不了这样虚伪的审视,她说:“公公,这是我的第四十九次了。” “哎呀,十三长大了,嫌弃我这老头子了,巴不得赶快离开啊。”王禧的声音尖细嘶哑,每一个尾音都好像钻进听者的骨头缝里,凉嗖嗖得让人不舒服。 “十三不敢,只是……”十三低下头去,她意识到也许四公子是对的,没有一个东厂的人能真正争取到自由,除了死去。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耳边却响起了王禧刺耳的笑声。
第3页 “哈哈哈……你是我最疼的孩子了,怎么捨得为难你,”王禧枯瘦的手指上巨大的翡翠在烛火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他直了直身子,慢慢吐出一句话,“我都记得,五十次之后,给你自由。” “谢公公,十三静候公公指示。”十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王禧的爽快就算是假的,此刻的她也甘愿上当。 “你可知道铸剑大师宁铁心?他的最后一把宝剑已经在他病逝前铸成了,你的任务就是把那把剑给我拿回来。”王禧的笑容在昏暗的烛火中有一丝诡秘,“这次很容易,因为那把剑在他儿子手上,而那小子不会一点儿武功。” 十三楞了一下,这样的任务对她来说实在太容易了,从一个不会武术的人手里抢一把剑,简单的可疑。但是她又不能抗拒自由的诱惑,只要小心行事,这样简单的任务无论王禧安排了怎样的阻碍,凭她应该都可以完成,她愿意赌这一把。 “多谢公公指点,十三一定带回宁家宝剑。”说完十三欠了欠身,慢慢退出了房间,推开房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天边微亮的晨光,悠悠的飘散着视线的最远处,连接着所有的希望。 “出来吧。”王禧看着十三关门离去,才对刚才一直隐藏在身后屏风后面的人说。 “王公公,像十三姑娘这样的得力臂膀,怎么捨得放手啊。”屏风后闪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洁白的袍子像是浸了月光一般,晃动的光线里隐约可辨俊逸五官的轮廓,他缓缓绕到王禧面前,微微施礼。 “可惜刀剑想要自由,就不锋利了。”王禧忽然转头盯着面前的白衣男子,目光如电,“不知道苏先生能不能帮我们东厂这个忙呢?” “完整的宁家九剑和消失的杀手十三,我一定尽力。”男子点头,明亮的眼眸里是意味不明的笑意。 ☆、第 3 章 (3) 仿佛书籍中的画卷在面前铺展开,匆忙的人群踏着纷飞的尘埃,叫卖声吆喝声顺着店铺扬起的招牌飘到了云霄上,人们的脚步踏在马车的辙印上,嘈杂的人声和繁复的表情扑面而来,宁无尘不知道原来在自家大宅高高的围墙外还有这样的世界。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好奇地看着这繁华市井,双眼都忙不过来。陌生的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摆出不同的表情,有些人沉默有些人聒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步调,却在这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汇成同一种喧嚣。街边的酒店里飘出诱人的酒香,面摊的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不觉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面前这座建筑华丽的有些张扬,屋顶高翘的沿角勾住了碧空上的云,雕樑画栋游龙戏凤,朱红的外墙折射着耀眼的光,装帧精美的匾额上有三个醒目的鎏金大字:忆春楼。 难道这就是……宁无尘忽然想到了书里风情万种的青楼佳人,在自己对着孤灯苦读的日子里总会在那些典籍下藏一些书,那些传奇的女子们影影绰绰的传说就是通过这些野史戏文挤进自己的头脑的,回忆起那些千迴百转的故事,他不由得红了脸颊。 他刚想快步离开,却看见了楼上倚窗而立的女子,她面庞曼妙的轮廓嵌在头上华丽饰物的光芒里,高处的天光影影绰绰笼罩了全身,虽然是那么模煳的一瞥,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瞬时击中了宁无尘,他无法动弹。 那是绿袖! 不会错,宁无尘坚信自己不会认错绿袖,从六岁那个飘着细雨的早晨遇见她开始,关于她的一切就不会再忘记。 完全忘记了关于青楼之地的顾及,宁无尘冲进了忆春楼。迎面而来的是强烈的脂粉味道和酒香,马上有带着生硬微笑的浓妆女子凑上来抓住他的衣袖,她们的声音婉转而甜腻,她们纱质的帕子带着轻微的瘙痒拂过他的脸……面对眼前的珠光宝气奼紫嫣红,他又一次感到了眩晕,现在唯一支撑他不转身离开的,就是找到绿袖。 宁无尘挣脱了她们的纠缠直奔楼上,身后鸨母大声不知在喊着什么,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冲上去,生平第一次那么用力地奔跑,好像稍稍迟一步,那个身影就会消失,他真的不确定刚才见到的是真实的,还是自己思念凝结而成的幻影。不过还好不是幻影,宁无尘喘息着,看到面前的女子缓缓转过头来,有光从她清秀的眉目间泻下,她就在那里安静的站立,望着自己。 “绿袖!绿袖!是你吗……”还没等宁无尘冲上前去,身后就有伙计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身体,他不能再向前一步。他为自己挣脱不了难过,更令他难过的是,绿袖见到他的时候,眼里居然没有一丝波澜。 “放开他吧。”女子轻声吩咐道,然后依旧用那种平稳的语调问宁无尘,“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绿袖,绿袖,你、你不认得我了吗……”宁无尘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他不敢相信这就是绿袖的回应,没有久别的思念,亦没有重逢的欣喜,仅仅是那样淡淡的一句话,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窗边的女子走近宁无尘,她端详着面前瘦弱的青衣少年,妖冶的笑容慢慢爬上脸颊:“我的名字叫嫣然,公子你认错人了。” “不会的!我没有认错人,你就是绿袖,你为什离开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宁无尘伸出手抓住面前女子的手腕,不顾她的陌生和冷淡,斩钉截铁地说,“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第4页 嫣然甩开了宁无尘,原本带着讥诮和嘲讽的得意笑容瞬间退去,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公子要带我走也晚了,两天后我就要嫁人了。” “绿袖!绿袖!……”宁无尘就这样看着她走远,自己却没有追上去的勇气和理由,他明明知道那就是绿袖,虽然不曾见过她那样张扬骄傲的笑容,但是他认得她寂寞的表情,就像刚才她对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样子,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这样的寂寞。 那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晚春午后,六岁的宁无尘念着“桃之夭夭”在飘着墨香的书页间缓缓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院中洋洋洒洒落花中的一个娇小的身影,粉红的花瓣在阳光中划出优美的曲线,她就站在光线的聚焦点,被凌乱的落花包围。奇怪的是在这样明媚的春光里,她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笑,只是安静的看着一个方向,宁无尘看不清她的眼睛,只是感到她一个人很寂寞,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却感觉心跳的很快。 宁无尘走出书房,在如洗的阳光里一步一步走近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是摇头,不说话。宁无尘轻轻替她抚掉头上的花瓣,牵起她的手。后来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小女孩成了他的贴身侍女绿袖,在后来绵长的岁月里和他形影不离。书桌上的墨砚记得她的温柔的研磨和他狼毫的摩挲,琴房里的木琴记得她温柔的注视和他轻巧的弹拨,院中池塘的每一片荷叶都记得她的清新的笑声和他温润的唿唤,巨大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记得她轻柔的剪烛和他专注的凝视……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指缝间流过,岁月静好。 直到绿袖毫无徵兆的消失,整整十年,整整十年。 而现在她却说她不是绿袖,她不认识自己,她要嫁给别人。 “公子,请吧。”有伙计捅了捅宁无尘示意他下楼去,他这才发现周围那些好奇鄙夷的眼神,再也没有绿袖的身影。 “绿袖……不,嫣然姑娘当真要出嫁了?”走下楼梯的时候宁无尘问身边的小伙计。 “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现在谁还不知道沉雷山庄洛庄主要迎娶我们嫣然姑娘啊。”伙计指着门外来往的人群说,“你看那些带刀那剑的,都是来参加洛庄主婚礼的武林人士啊。” ☆、第 4 章 (4)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送入……”沉沉的黑暗里遥远的传来红裳的声音,有粉红的花瓣慢慢从深邃的远处飘来,巨大的光束缓缓移至他面前,宁无尘看清面前站立的是一个少女,头顶着红色的盖头。 他慢慢掀开面前女孩的盖头,就看到绿袖绯红的脸颊,她上翘的嘴角,还有她的眼睛,她说:“少爷,我是绿袖,是你的新娘子啊。”他想抓住绿袖的身体,而她却迅速后退,掉进视线尽头漩涡一般的洞口,随即所有的光线,落花,声音,一切都消失了,周围只剩下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绿袖!”宁无尘勐然惊醒,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那是小时候他和绿袖还有他的另一个侍女红裳做过的一个游戏,他扮新郎,绿袖扮新娘。这个游戏在他们的童年里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大概是因为他们长大了,渐渐明白了那三拜的意义。 然而他今天突然想起了第一次掀起盖头时绿袖的样子,她似嗔似笑的表情,她双腮上的红晕,她一直躲闪着自己注视的眼睛。他有一瞬间不知道这到底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自己杜撰的绿袖,因为他太思念她了,因为她将要嫁给别人。 “别动!剑在哪里?” 宁无尘只是感到颈部升腾起一阵寒气,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手中的剑刚好抵在自己的咽喉,眼里的神情和窗外的夜色一样冷,从她平缓的语气里几乎判断不出她所说的话是陈述还是疑问。 虽然是生在铸剑大师家,但这是宁无尘第一次如此接近地观察一把剑,他看到自己唿吸遇到明亮的金属变成朦胧的一层蒸汽,模煳了剑锋上自己的眼睛。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销毁宝剑的路途不可能顺利,但是这危险未免也来得太猝不及防了。 “剑在哪里?”宁无尘感到寒气又加重了,他知道剑一定离自己的喉咙又近了,他不敢再低下头去看剑,于是他抬头看面前的少女。她很瘦,瘦的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双冰冷的眼睛,奇怪的是明明是那样一副让人看到就忍不住要关心的瘦弱身体,她脸上的神情里却写满了冷漠的拒绝。 宁无尘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拼命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太害怕了。望着身边的包裹宁无尘又一次痛恨自己的胆小懦弱,如果自己会一点武术就不会这么轻易被制服,如果自己多加一点小心就可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剑,甚至如果自己不是那么娇生惯能养勇敢一点,他现在还起码能说出一句反抗的话来。但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等待那把剑在自己喉咙上割下去,父亲晚年所有的心血被这样轻易地夺走,连最后的愿望都要就此终结。 “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吗,小少爷?”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像是在欣赏宁无尘无助惊惧的表情。 没用!真没用!如果可以的话,宁无尘恨不得自己抓起剑来刺进自己的喉咙,他在亲眼见证自己的无能,那种无力感一点一点腐蚀着他。也许早就该承认自己的无能了,自己就该乖乖待在家里继续衣食无忧的生活,明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却还要带着剑来自寻麻烦。
第5页 自己的一生竟然就这样结束了,连一声□□都发不出来,宁无尘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喉咙被洞穿,等待着自己的血涌出来。他很想哭,本能的恐惧和强烈的自卑自责叠加在一起,眼泪就要涌出来,流着泪死去是一种耻辱,但是无能的自己还是无法抗拒。突然那种压迫感联通颈部的寒气都消失了,耳畔是一阵风掠过的声响,慢慢睁开眼睛,少女消失了,身边的包裹完好无损。 他呆呆地望着半开的窗,有风吹进来,少女的白衣像一道消失的光,再也没有踪影,刚刚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但是剧烈的心跳和唿吸和残存在僵硬四肢里的恐惧还在,不知道是一场及时醒来的噩梦,还是仅仅是一个提醒,一个警示。 十三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失手,但是那种疼痛让她无法思考,身体条件反射一般弹出了宁无尘的房间。作为一个杀手的直觉告诉她,在这种处于完全弱势无法自控的情况里,唯有独自一人是安全的,就算身边是一个被剑吓得无法动弹的书生,也有可能反击。 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小虫撕咬着,疼痛顺着经络从内而外绵延着全身,虚脱的汗水浸透了衣背,十三努力想多走几步,却跌倒在地上,她的余光里还可以看见客栈的灯火,这里绝不是安全的处所。但是,但是,实在是无法再站起身来,“七夜绝”的毒并不是第一次在她身上发作,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一样,她就算拼命维持自己的意识,却也只能胡乱地匍匐向前。 “吃下去。”眼前的五颜六色光怪陆离中十三听见一个飘渺的声音,紧接着有一颗冰凉的丹药塞进她的手里,来不及辨别判断,她本能地吞下了药丸。瞬间一股舒爽的寒流压制的肆意的疼痛,思维渐渐恢復了,视野里不再是旋转的五色条块,隐约可以看见深蓝的天空,还有面前站立男子飞舞的白袍。 “你是……”十三警觉地站起身子,虽然还有些摇晃,但是手里的剑已经指向了白衣男子的喉咙。 “我当然是救你的人了,十三姑娘。”男子的脸上丝毫没有惊恐,反而笑起来。剑锋闪烁的反光在他眉眼间摇晃,那是一张很精緻的面孔,在他笑的时候尤其耀眼。 “你刚刚给我的,是‘七夜绝’?”十三的剑依旧抵在他喉间。“七夜绝”是东厂为了控制杀手而特质的□□,服下“七夜绝”第一个七天和常人无异,但是如果七天后未继续服药,第二个七天就会手脚麻痹,继续不服药,第三个七天就会脏器疼痛,直至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气绝身亡。“七夜绝”没有解药,若想减轻痛苦只有按时服毒,是最残酷的不治之毒,却也是最适合东厂杀手的□□,一旦服下就再也无法摆脱,就像杀手们一旦走进东厂,就再也无法寻到退路。 “当然了,和王禧给你的一样。”男子还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不慌不忙地抽出摺扇拨开了十三的剑,“不过看来王禧给你的药有问题,还好我随身带着一些,能救十三姑娘,是我的荣幸。” 十三手里的剑慢慢放下了,早知道王禧不会这么容易让自己完成最后的任务,却没想到是在“七夜绝”里动了手脚。此时药性已经渐渐发挥了作用,她可以清楚地看清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白衣胜雪。 “在下苏慕,希望十三姑娘能助我拿到宁家九剑。”他的声音在宁静的夜空里听起来是那么舒朗,虽然话语的内容是伪装成求助的胁迫。 ☆、第 5 章 (5) 宁无尘第一次对自己能见到日出感到欣喜和庆幸,他从来没有经歷过像昨夜那样的一个夜晚,时刻潜伏着的危机彻底击溃了他。窗外安静的听得见风掠过的唿啸,月光慢慢漫过半张床,他抱着剑缩在阴影里,睡不着也不敢睡,唯恐再有夺窗而入的刺客,唯恐自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当那缕淡金色的光线飞进眼底的时候,他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夜晚太漫长了,当被剑抵住喉咙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画面不是父亲也不是绿袖,而是一道明亮纯净的光,不知道来源在何处的光。宁无尘觉得自己这叫贪生怕死,他实在不是那种横刀在颈还可以慷慨谈笑的人,他想到自己昨晚的窘态,又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个江湖。 街道与昨天不同了,喧闹与昨天不同了,连路上行人们的表情似乎也与昨天不同了,宁无尘看这一切的时候都带着防备,他们虽然在明亮的阳光下但是仿佛都笼罩了一层阴影,不知道危险会从什么方向突然来袭。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忆春楼,屋顶的琉璃瓦上跳动着杂乱耀眼的光线,门前是进进出出的人群,他们脸上带着欲望或满足,还有迎来送往的姑娘,举手投足间透着妩媚的殷勤。宁无尘站在街道的另一端,很久很久,他想上去见绿袖,但是却迈不动步子,也许是害怕再遇到她冰冷的回绝,也许是不能承受她陌生疏离的眼神。 踟蹰犹豫之后还是转身离开了,他听见身后纷乱的风里有觥筹交错有燕啭莺啼,他不能想像绿袖这些年来都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也这样明明倦了累了难过了还有伪着心笑,对陌生的人说动听的话,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讨他们欢心,或许连自己的身体都……想到这里宁无尘感到一阵烦乱,他加快脚步,转入一家气派的酒馆。
第6页 端起酒杯宁无尘不觉皱了皱眉,他由于自幼体弱,只喝清淡的米酒,这香飘十里的“醉仙翁”对他来说是太浓烈了。但是想起那些豪饮的江湖侠士们,他还是赌气一样地仰起头灌了一大口,口腔里顿时像烧起来一样,辛辣的液体呛得他连连咳嗽,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酒浆全都吐出来,桌上顿时一片狼藉。 真没用……宁无尘暗暗骂了一句,偷眼环视周围的客人们,好在他们都品味着美味佳肴,谈着天南海北,没有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不过却不小心对上了坐在自己斜对面那张桌子边一个年轻男子的目光,哎,想必人家一定看了笑话了。 突然那男子飞身离座,如同闪电一般沖向自己,还未看清他是怎样移动步伐的,整个人已然腾空而起。他轻盈敏捷地翻过桌椅,躲避行人,展开臂膀如同振翅飞起的雄鹰,飘然越到宁无尘近前。这一切只在眨眼之间,宁无尘看到的只是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襟,还有耳际掠过的劲道十足的风。 “公子,没事儿吧。”宁无尘只看见玄色衣衫在眼前层层落下,已在桌前站定的男子一扬手臂,他指尖夹着三根针状的物体,银色的反光划破了煦暖的阳光,锐利无比。 “这是……”还没用弄清发生了什么的宁无尘语无伦次,直到他看清那针状物体的时候,才明白刚刚电光石火间是面前的男子帮自己挡住了致命的暗器,随即起身施礼,“多谢义士相救。” “公子不必客气,同在江湖本应相互照应。”英俊的玄衣男子微微一笑,沉静的黑色瞳仁里英武之气缓缓流淌,向宁无尘抱拳道,“在下沉雷山庄洛少阳。” “庄主!”刚刚和男子同桌的大汉快步走过来,满脸焦急,伏在洛少阳耳边耳语起来。 沉雷山庄,洛少阳,庄主……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现在谁还不知道沉雷山庄洛庄主要迎娶我们嫣然姑娘啊。”终于想起来忆春楼伙计的话,宁无尘勐然一怔,难道,难道他就是绿袖要嫁的那个沉雷山庄洛庄主? 洛少阳朝那个大汉点点头,然后转身对宁无尘说:“恕洛某直言,看公子并不像习武之人,又有仇家暗算,不如到寒舍小歇几日,也好避过危险,再做打算。”他语气里透着一股诚恳,尤其是注视着他温和又坚毅的面孔的时候,就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力量。 原来绿袖要嫁的,是这样一个少年英雄。尽管一向自恃颇高的宁无尘最近一直被初入江湖的挫败感包围,但是他从未感觉到此刻在洛少阳面前这样自卑和渺小。洛少阳实在是太优秀了,相貌,武艺,品行,气魄,无可挑剔。宁无尘有一种未战即败的失落。 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把洛少阳当成假想敌,自己正面对着完全陌生的江湖,又带着父亲的心血结晶,凭昨夜的刺客和今天的飞针,他已猜测出这把剑也许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跟随洛少阳回沉雷山庄,不仅是可以避一时之险,还可以多接触一些江湖人士,了他们解风起云涌的生活,了解父亲和自己身边的这把剑,以便顺利地去到遥远的北方雪山,完成父亲的遗愿。 “宁无尘多谢洛……庄主,”想到这里宁无尘决定应承下来,他想做出一个表示谢意的笑容,却发现自己面对洛少阳要笑得自然确实在困难,“那在下就打扰了。” 在沉雷山庄精緻的马车里宁无尘感到昨夜堆积的疲惫一阵阵袭来,马车摇曳,他居然慢慢睡着了,带着对茫茫江湖的不信任和随时存在的危机的防备。其实他是信任洛少阳的,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一个仅凭一面之交和寥寥数语就能让他完全卸下防备的男人,绿袖又怎么能抗拒。 “庄主,”马车外赶车的大汉皱着眉头问身边男子,“您明知那毒针是东厂的暗器,还坚持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带回去,万一找惹上什么麻烦,咱们的大计可就……” “江生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有任何事能干扰我们的计划,”澄澈的光铺洒在洛少阳沉静的面庞上,他的声音依旧温和而平稳,“你也见到了,如果咱们不出手相救,他必将遭到不测。何况……” 说到这里洛少阳忽然停下来,他微微眯着双眼望了望忆春楼的方向,面前的路上是比肩继踵的行人,日光里蒸腾着灰尘,一片模煳。然后对江生说:“快点回去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还要好好检查,以防万一。” 何况,他或许是嫣然的旧识。 ☆、第 6 章 (6) 沉雷山庄里满是涌动的红,仿佛在生机勃勃地生长一样,随着风过填满了所有的眼睛。仿佛从天空里生出的大红绸缎,绵延爬满了所有的房梁,窗纸上鲜艷的喜字在红烛的照映下把对称饱满的影投在地上,天地欢庆。 洛少阳玄色的衣襟在大片大片的红里显得格外肃穆,他安静地站立在阁楼上,长空里斑斓的星河缓缓落在他的眼眸里,有风划过眉梢。他每天都要这样安静片刻,用来清醒,用来整理繁复的思绪。现在可以看见东西厢房的一盏盏灯火连接成一片,点起烛火的都是明天要参加他婚礼的客人。所有人都知道明天是他成亲的日子,没想到已经没落的沉雷山庄凭着父亲为积攒的威望,竟也能让买得这么多江湖人士的面子,看着那些热情的面孔,他的的确确感到了温暖。
第7页 越是感动就觉得越对不起那些挚诚的来客,因为这场大张旗鼓的婚礼其实那是一场计划已久的復仇,他将在明天当众揭露当年残害父亲还恬不知耻以自己义父自居的“三笑刀”楚如桐。当年威震武林的沉雷山庄堕落也正是因为父亲的暴毙,山庄里大批骨干的流失,楚如桐以“照料”故友的幼子为名侵吞了不可计数的财产后,更是雪上加霜。 关于父亲的一切在他记忆里都是模煳的,所有山庄的过往都是来自于那些曾与父亲一併奋斗见证辉煌的人们的讲述,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故事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在山庄山河日下的时候,他们支撑了倾颓的家业,代替了洛少阳的父亲,他们成为了他的师长,他们在努力把他塑造成另一个父亲,或者是他们叙述中的父亲:坚毅,果敢,善良,武艺高强,义薄云天…… 虽然年幼时就被包围着立下重誓手刃仇人,虽然十八年如一日苦练,从未敢有半点大意,但是洛少阳并无十足的把握,毕竟对方也是雄踞一方的高手。当年代替父亲操持家业经营山庄的叔叔伯伯们都已双鬓花白,他们看自己的目光与十八年前也不同了,他们都不再是当时怒髮冲冠的壮年,眼神不再是那样决绝激烈,太多的锐利都被时光磨去了,既便如此也却藏不住对洛少阳的期许。自己要给他们希望,再难再险的路,也必须咬着牙坚持,从前就算天塌下也有他们替自己扛,而现在轮到自己替他们扛了。 除了学艺不精战败之外,洛少阳必须排除明天计划失败的所有可能,不能有半点差池。而他今天却带会了一个来歷不明而且与东厂有瓜葛的年轻人,除了道义和关怀,也许他与嫣然的关系,才是自己冒险救他回来的原因。 忆春楼的一个雨夜里嫣然曾经说起过她的十六岁之前,她说那是空白,一旦想要回忆就如同跌入一片虚空,真的什么都没有,巨大的空旷,没有一点痕迹。晶莹的雨滴在窗边制成一张玲珑的水幕,淡蓝色的的反光在她沉静的面庞上一层一层掠过,她笑着说自己可能一出生就是十六岁了,明亮却寂寞的笑容。似乎那一夜他们都醉了,要不然他不会请求嫣然为他做一场戏,嫣然也不会突然说起她从前。 她答应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戏里做他的新娘,明明知道是假的还是愿意穿上嫁衣。他们并非深交,只是几首曲几壶酒的关系,洛少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剥夺她寄託着女人对幸福所有幻想的新婚,他欠了她太多。所以当听说宁无尘似乎认识嫣然的时候,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力为她找回过去。 突然洛少阳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从后院走出来,左右环顾,像是在寻找什么,但看他的路线却又杂乱无章,居然两次绕进了同一条小径。洛少阳警觉的从楼上一跃而下,悄声靠近那个神秘的人影。 “宁公子,刚才休息的可好?” “洛庄主……”宁无尘显然对突然出现的洛少阳感到惊诧,这么高大的人走近自己居然没有一点声响,“真是抱歉,我本想出来走走,却迷了路。” “山庄多次改建,的确岔路很多,我送你回去吧。”洛少阳举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里依然是那种让人放心的亲和。 月亮从石板路上倾泻而过沖洗出他们影子的轮廓,初春的夜晚还没有虫鸣,翠绿的植物发出清新的气息,一池的星辉荡漾在尚未铺满荷叶的池塘里,远处有一盏盏游动的明黄,是家丁在巡逻。宁无尘默默跟着洛少阳的脚步,保持着距离,银色的光浮在他们周身,风掀起他们的衣角和额发,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虽然都对对方怀着好奇和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洛庄主……可是要成亲了?”话刚出口宁无尘就后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吉时定在明天。”洛少阳在前面引路,步伐轻盈,不时还用手分开挡在路上的繁茂枝叶,似乎丝毫没有觉察身边宁无尘的古怪,“宁公子一定要多喝两杯喜酒啊。” “恭喜庄主,多谢庄主美意……”宁无尘突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像事先设想的那样置身事外,微笑着夸赞他们是佳偶天成,祝福他们地久天长。他终究放不下绿袖,纵使她冷漠地说根本不认识自己,纵使她未来的夫君是比自己好上千百倍的洛少阳。 还好夜色带了最好他的掩护,让洛少阳看不清他的此刻的神情,为了掩饰宁无尘总是想逃避。所以他更加羡慕洛少阳的磊落,他每次和自己讲话的时候都会一直看到自己的眼底,而自己却在躲闪,怕他发现自己和绿袖的秘密,怕暴露自己的嫉妒和软弱。 “前面就是宁公子的客房了,”洛少阳指着前方不远处对宁无尘说,星辰一样的眼里是真挚的关切目光,“公子早些休息吧。” 他刚想转身离去,却听见宁无尘的声音:“洛庄主,我想请教一些事情……” ☆、第 7 章 (7) 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看到宁静久远的岁月里策马而来的人们,听见风啸剑鸣和答答的马蹄,零碎的记忆拼接着,却凑不齐完整的画面。宁无尘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的衣着,神态,说话的语调,饮酒的姿态,吼声笑声,酒杯交碰的响声……如此熟悉却又遥远的感觉。
第8页 他记忆的起始里也是行走着这样的人,带着凌厉的眼神和凌厉的兵刃,伸出粗糙的手掌抱起自己在空中旋转,耳畔的风声刷刷落下。不过那些短暂的回忆在父亲听信了那个云游道人的话后便戛然而止,那道人曾摸着自己头说自己若遇兵械之事必遭不测,而从那之后自己便被父亲锁进了书房,再也没见过那些笑声沧桑而爽朗的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无数人梦里的江湖。年幼时的刀光剑影天涯骏马的记忆渐渐在一次又一次洗砚的时候顺水而去,剩下了若有若无的惆怅。 “小兄弟好眼生啊。” 宁无尘抬起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狡黠地朝自己微笑,便也学着江湖人清了清嗓子抱拳道:“在下宁无尘,并非江湖人士,危难之际恰被洛庄主搭救,所以在此打扰。” “我是公孙奇,一介无名之辈,”年轻人说着便坐在了宁无尘身边,伸手抓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起来,“想必宁公子也没听说过我的名号。” “这位公子没听说过公孙兄弟可不是因为你是无名之辈,是因为人家是正人君子,不会正眼瞧我们这些匪类鼠辈吧。”忽然一人闪身夺走了公孙奇手中的酒壶,仰头痛饮。 “肖前辈说笑了,宁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人,难道还不懂盗亦有道?”公孙奇饶有兴味地转过身去问夺酒的灰衣老者,“想必这沉雷山庄的宝物藏在哪里,已经被你摸透了吧。” “值钱的东西没找到,倒是去洛庄主的洞房熘达了一圈。”老者放下酒壶,佯装失落语气里明显带着炫耀。 “老色鬼,人家的洞房你去看什么!”也许是那肖姓老者提到的洞房吸引了众人,也许是这些人本来就是熟识已久,周围不断有人带着善意的嗔怪聚拢而来,他们眉目间流转着那么自然默契,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可以会意,谈笑风声间推杯换盏,空气里飘起了酒香。 完全没有宁无尘容身的空隙,他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的圈子,他身上太浓重的书卷气和这些粗犷张扬的气场格格不入。童年的记忆终究定格了,父亲无微不至的保护使自己再找不到和这些人的一点关联,他和他们走的终究是两条路,冷月寒风千层刃,清灯残烛半卷书,谁都不懂谁的坚持和孤独。 “谁叫洛庄主把洞房设在后院的小池塘上,那么隐蔽,我还以为藏着什么稀罕玩意儿呢!” 刚刚起身准备离席的宁无尘勐然听见这句话,登时一惊,后院小池上的小屋,昨晚自己就把剑藏在了那里!吃一堑长一智的他认为把剑带在身边并不安全,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不知底细的武林人士,所以昨天刚到沉雷山庄就了个僻静的地方藏起了宝剑,就是后院那间杨柳水光掩映中的小舍。昨夜他熘进去的时候那里还是素雅的装饰,没有一块红绸一盏红烛,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洞房? 他霍然起身冲出了房门。一定要拿回剑,如果真有觊觎宝剑的不诡之人得知了宝剑所在,自己岂不是毁了洛少阳和绿袖的新婚?想到那曾经架在喉咙上的雪亮剑锋,还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致命毒针,宁无尘就渗出了冷汗,绝不能让绿袖……但是飞奔到小池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碧水上浮桥轻轻摇晃,天光和水波交叠在绚烂的朦胧里,幽静的小屋窗前婆娑的柳枝扬起。绿袖现在应该就在里面等待她的郎君吧,他有什么资格进去,进去了要怎样面对绿袖? 最终在心里占了上风的,还是怯懦,连他们拜堂都没有勇气看,又怎么敢闯洞房?宁无尘慢慢平復了唿吸,自嘲地笑笑,转过身准备离开。刚迈出两步却又禁不住回头张望,自己终究还是优柔寡断啊,决绝的放手,潇洒地离开,怎么就那么难。 “什么人!”有巡视的家丁走过来,一把拦住宁无尘上下打量,神情严肃而紧张。 “我……”宁无尘刚想胡乱编造一个藉口,却见面前的那铁青的面孔一僵,整个身体直直栽倒了。 “宁公子,我们也就是听肖老头说说而已,你这个读书人怎么这么大胆子熘到这里看新娘子来了?”公孙奇眨着一双不怀好意的小眼睛,一脸坏笑。 “我……我只是来拿一件东西,”宁无尘低头看了看倒在脚边的家丁,微微皱了皱眉。 “那还不快进去拿!”公孙奇看着他担忧的样子几乎要笑出声来,“我只是把他击昏了,没有大碍。快过去拿吧!” 只感觉脚下的浮桥摇晃的似乎随时要断掉,小池里没有荷叶,只是一池宁静的碧水,从木板的缝隙间望下去,一截一截的澄澈空灵,像无数双凝望的眼眸一般,却让人有轻微的眩晕。宁无尘伸出手要叩门,但握拳的五指在半空悬了良久,却慢慢松弛着放了下来。 如果见了身着嫁衣的绿袖,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移开脚步?那么多年来他都自以为是认为绿袖理所当然的会成为自己的妻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弹琴,她斟茶,相视而笑看尽落花。就算是在失散的四年里,他也一直坚信着一定会找到她,却没想到重逢的时刻,她不认识他,她成了别人的新娘。 不想此刻身边的公孙奇飞起一脚踢开了屋门,见到陌生男子破门而入的侍女刚想尖叫求救,却被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住了穴道。宁无尘只感觉肩头压上了一股强大的力道,自己整个人被推进了房间,洞房中没有刺眼的红绸,淡紫色的纱帐中安静地坐着一个女子,她头顶的盖头上凤凰振翅欲飞,只是不知道那流苏下的容颜,会在掀起的那一刻绽放还是凋零。
第9页 “谁?”端坐的新娘声音沉静平稳。 宁无尘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径直朝新娘走过去,一步一步。他看见飘舞的飞花徐徐落在院中那个小女孩的肩上头顶,看见晨光中灵巧的手端起一杯热茶,看见夜色里一盏明亮的灯笼向他走来,看见一间空荡的房间和一封隽秀的书信……他抬起手臂,指尖几乎要触到盖头。 ☆、第 8 章 (8) 嫣然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那个青衣少年的时候,他从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群里冲出来,瘦削而单薄,胸膛上下起伏喘吸着,叫自己绿袖,眼睛里有明亮的光,明亮得几乎要有东西流出来。那种神态是她在忆春楼从未见过的真挚焦急,每天围在她身边的男人们都会很多讨她欢心的把戏,他们知道怎样微笑女子欢喜怎样皱眉女子心疼,他们的怀抱柔软却空旷,他们说话动听却滴水不露。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会用那种毫无保留的目光注视自己,没有一个敢毫无顾忌地对她这样一个青楼女子说: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在那一刻她以为甚至有些希望他就是自己的过去,但是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眼睛,甚至一边一边深情唿唤着的“绿袖”,都不能在在自己内心激起哪怕一丝波澜。倘若自己真的是他的绿袖,记忆怎么会还像死水一样无动于衷,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的确是个错误,他没有找到他的爱人,她没有寻回她的过往。 而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感到他急促的唿吸,他手指的影子投在盖头上,明暗的变化落在眼睛里,温热的气息一点一点接近自己的额头。自己新婚之时走进洞房的第一个男人不是她的相公,而是一直情深唤着一个陌生名字的陌生人。 那只手停在半空里,然后她听见重重的嘆息。 “对不起……嫣然姑娘,不,洛夫人。”嫣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他过于低沉的声音明显是抑制哽咽的结果。 “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你的绿袖姑娘……”她想找一句话安慰他,他那种拼尽全力几乎虚脱却毫无收穫的样子让她心疼。她甚至在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绿袖,为什么不给他希望。 “什么人?居然敢轻薄庄主夫人!”突然门口一阵骚动,紧接着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鱼贯而入,他们惊讶地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居然在他们庄主之前来到他的洞房,站在他的妻子面前,似乎就要掀起她的盖头。 宁无尘百口莫辩,他想解释,但是藏剑的事情又不能公之于众,良久也没有想出一句辩解的话,周围鄙夷惊诧厌恶的目光像箭一样,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想抽回那只伸出的手臂,却紧张的连动作都僵硬起来。 “替庄主收拾了这个小色鬼!” “让这淫贼尝尝我们的厉害!” 嫣然顺着盖头的下沿看到宁无尘攥紧的拳,他的双腿在微微颤抖,也许他愤怒委屈害怕,但那单薄的身体面对冲上来的人群和他们那强大盲目的力量却无能为力。她想起身去阻止那些,这种紧要关头也顾不上什么礼法什么矜持了。 耳边是一浪接一浪的指责和咒骂,宁无尘看见那些激动亢奋的面孔像潮水一样涌向他,健壮的手臂挥舞拳头,还有那些闪亮的钝器,不由分说地包围了自己。奇怪的是他不想躲闪,当那些动作带来风声掠过耳际的时候,他居然沉着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住手。”突然一声清朗的低喝从几乎失控的人群中响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说话的男子,那是个极英俊或者说可以说是漂亮的白衣年轻人,带着从容优雅的微笑,徐徐走出人群。 “你们可知他是谁?”白衣男子手中的摺扇一指宁无尘,“他可是洛庄主的贵客,庄主夫人的故交,宁铁心老先生的独子宁无尘。” “苏慕!”虽然对方早已不是那个每夜守在炉旁端着书卷朝他微笑的少年,但宁无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在一夜之间由父亲的爱徒自己的兄长变成宁家永远的仇敌的人。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众人听到了宁铁心和苏慕这两个名字,顿时议论纷纷,倒是暂时忘了刚才气势汹汹围攻宁无尘的架势。恰逢此时门外有人高喊:“庄主来了!庄主来了!” 洛少阳环视杂乱的房间,微微皱了皱眉,他万无一失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本想当着各大门派的高人和楚如桐撕破恭敬的伪装,痛陈他的道貌岸然,然后堂堂正正地打赢他,为沉雷山庄重振声威,却在话将要出口的节骨眼上被通知有人闯洞房,光復的计划居然变成了一场江湖闹剧。 “没事吧。”他分开众人精緻走到新娘面前,弯下身柔声问道。 “我很好,”嫣然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如同悠然的流水,“请不要为难这位公子。” “想必只是个误会,还是先请请各位回去吧,别搅了各位饮酒猜拳的雅兴,这里的事洛某自会处理。”洛少阳沖的众人抱歉一笑,他诚挚目光扫视了整个房间,却单单避开了身边的宁无尘。人群里刚才缓和了的激愤被洛少阳这样轻描淡写的不了了之刺激,恶毒言语的矛头又一次指向了宁无尘,不过洛少阳既然发话,就只能不甘不愿地退出洞房去了。 苏慕朝宁无尘微微点头,身影也迅速融入人群中。他的笑容和洛少阳有几分相似,看上去无懈可击,不过洛少阳的自信和安然来端正的品行与坚毅内心,看上去坚实可靠;而他那面具一样随时挂在脸上的漂亮微笑,说不清来由,总有不真实的虚幻感。
第10页 在出门与公孙奇擦身而过时,苏慕灵敏隐蔽地塞给他一张纸条,公孙奇抬起头,阳光正一点一点漫过那张耀眼的面孔,能看见他清晰的口型:十三姑娘。 公孙奇,不,应该是易了容的杀手十三,惊异地打开纸条,上面是八个飘逸俊雅的字:今夜子时,柳下小聚。 ☆、第 9 章 (9) 许多年之前的一天宁无尘闯进了父亲铸剑的锁心阁,他看见炙热的炉火和在热浪中摇晃的陌生景象,金属的味道滚烫又冰冷,他看着那些尚未成型的剑,悬挂在头顶,细细的光线在那些没有光泽的刃中间游走。他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想摸一下,却在那一刻看到父亲严肃的面孔,他沖自己喝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出去!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些,现在的他是站在一对新人洞房里的第三个人,沉默中他不敢抬头。第一个闪现在脑海里的念头是逃跑,像回忆里一样,避开父亲的凝视和追问,低下头冲出去,冲出热气的包围和金属的撞击,然后回到书房里一遍一遍默写,当一切从来没发生过。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他必须对自己负责,对这场闹剧负责,虽然身体还是有想夺门而出的冲动,但宁无尘还是缓缓抬起了头。 “宁公子,希望给你能给我一个解释。”洛少阳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压迫感,肩负着整个山庄的责任慢慢使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了领导者的风度,就算是没有居高临下的态度,严肃起来还是带着紧张的气场。 “我是来……”宁无尘的话才说出一半,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江生突然跑了进来,他在洛少阳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宁无尘注意到从来都是一副成竹在胸模样的洛少阳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我相信宁公子一定是有理由的,”洛少阳舒展了一下眉头,手臂轻轻在嫣然的肩头抚摸了一下,对宁无尘说,“有些急事我必须去处理,宁公子,我们稍后再谈吧。” “多谢庄主谅解。”宁无尘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现在甚至有些感激洛少阳了,在众人面前为自己解围,没有苛责,没有追问。看着洛少阳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门口,他觉得自己的狭隘无能被对方的宽容处变不惊放大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一直把自己和洛少阳当成是对手,竞争者,尽管第一次见到洛少阳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 宁无尘走向一面墙,刚要去拿藏在墙边黄花梨柜底的剑,余光却看到身边的新娘正被掀起盖头,她的面孔在明艷的红色退却后显得苍白而脆弱,五官模煳,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软绵绵地栽倒下去。宁无尘想过去扶起她,却突然感到颈部刺痛,身体整个一酥,也失去了知觉…… 而此刻的洛少阳却不知道洞房里发生的一切,他正面对着他准备了,甚至是期待了多年的那个时刻,但是在他一厢情愿的谋划里从来都是自己掌握着主动和控制,没有想到这个时刻来得那么猝不及防,那么轻易地就出乎了他所有的预料,让他突然束手无策。内堂里待自己如同父亲一般的叔叔伯伯们倒在自己面前,眼里满是愤恨和不甘却不能再站起来,鲜红的血液从他们的口中流出来,而楚如桐正端坐在自己的庄主位子上,欣赏着这一切。 “贤侄,如果你在武林豪杰面前多说一句,你的新娘子就……说不定我会放她和她的小情人终成眷属去呢,”楚如桐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笑着说,“你在想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么,想扳倒我,你还嫩了点儿。” “你把嫣然和宁公子怎么样了?”洛少阳焦急的问,手指已经触到了腰间的刀柄。 “哈哈,我的人很小心,现在你的贵宾们都不知道新娘子已经不在了,喜酒还是顺顺利利地喝,等送走了宾朋,侄媳妇自然就会回到你身边了。那小白脸你想要就要,不想留的话我替贤侄除掉。”楚如桐起身走到洛少阳面前,被皱纹包围着的眼里射出狡猾的光,还是那张从小就看的虚伪笑脸,但洛少阳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有想把那张脸击碎的想法。 可是他只能看着楚如桐扬长而去,一拳重重击地打在坚硬的墙壁上,指骨间有血渗出来。洛少阳不甘接受这样的结局,但是他却找不出更好的方法来再次争取主动,也许是楚如桐太奸诈太老谋太深算,也许是自己太单纯太自负,但一切到现在都没了意义。 “阳儿……”匍匐在地上的老者勉强着睁开眼睛,“你不必为了那个女人如此,你这婚礼也只不过是一场戏罢了,你知道我们为了揭穿他的这一天等了多久。” 第一次,他想和这些为他,为山庄,为死去的父亲鞠躬尽瘁的人们做出不同的抉择。他们和嫣然也许都不知道,他并不完全把这场婚礼当成一场为復仇所演的戏,他既然娶了嫣然,就打算一辈子做她尽职尽责的丈夫,和所有的婚事一样,拜堂之后白头偕老。 “对不起,”洛少阳走过去一个一个扶起那些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长辈,郑重地对他们说,“我不能这样置嫣然的生死于不顾。” “可是,我们的仇就不报了?老庄主的惨死,我们这些年来这样窝囊地活着……就让那楚老贼再一次骑到我们头上吗?”这些捂着胸口双鬓花白的人们显然没有想到,一向识大体知轻重,以为父报仇兴復山庄为己任的洛少阳,居然真的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苦心计划的一切。
第11页 “各位叔父伯父不必多言了,家仇我当然不会忘记,”洛少阳转身出门,语气决绝,“救出了嫣然和宁公子,我自会和楚老贼有个了断。” ☆、第 10 章 (10)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光里的杨柳在风中缓缓摆动,十三远远就看到了苏慕那一袭白衣,他的声音从远处乘着清凉的夜风落在耳边,铿锵却带着温润,原本就唯美灵动的诗句在他的吟咏下更具韵味。 “姑娘真是准时。”苏慕抬起衣袖分开柳枝,迎着十三走过来,柔韧的枝叶从他额前慢慢拂过,那张俊逸的面孔在月光下清晰起来。 “苏先生邀请,十三当然是迫不及待。”自从那天服下苏慕送来的七夜绝,十三就感觉自己又落入了另一个圈套,而这个圈套的主人,就是臭名昭着的苏慕。 “今晚打扰,只是想请姑娘再明确我们的合作,”明明是那样严肃的事情,但他的语气却是那么无关紧要,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半点变化,似乎自十三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样的表情,“你把宁家九剑给我,我把‘七夜绝’的解药给你。姑娘如果再有像今天这样的行动,希望能事先通知苏某,我也好做些准备。” “十三做事自有分寸,不老苏先生费心,”她说到这里冷漠的语气里又添了一丝嘲弄,“何况,和苏先生合作,十三还是自己小心一点的好。” 果然,连双手沾满鲜血的东厂杀手也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也不屑和自己同流合污?看来“苏慕”这两个字的确已经是比“叛徒”更形象了,自从在宁家锁心阁偷出了宁铁心的第七把宝剑,他就从世间最幸运的宁铁心唯一入室弟子变成了世间最大的叛徒。而且在十余年间江湖流言里,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十恶不赦,正义的斥责,附和的煽风点火,嫉妒的幸灾乐祸……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是他成了今天的苏慕。 可是没有人会顾及那是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没有人知道那天他多么恐惧,他拼命拼命地奔跑,几乎把心脏都跳出来,不敢回头看,跑到最后倒在一片绚烂的花海里,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世界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十三姑娘是不相信世间还有七夜绝解药吧,”苏慕的表情与之前丝毫没有差别,他早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鄙夷唾弃,“你信不过我,总该相信‘妙手神尼’若和师太吧。” 原本并不打算和苏慕搅在一起的十三心头突然一动,如果真的有人能解开七夜绝的毒,也只能是若和师太了,没有了药物的依赖,脱离东厂就变得容易多了,摆脱那些爪牙她还是很有把握的。苏慕的这句话像是在寒冷黑暗的时候一闪而过的光,十三迫不及待地想抓住,对自由的渴望已经让她丧失了训练有素的杀手应有的冷静严谨。 “看来十三姑娘是有兴趣和我合作了?”看到少女眼睛里掠过的明亮,苏慕紧接着追问。 “希望我没有再信错人。”十三望着面前玉树临风的男子,他的眼眸深的自己看不到底,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又一次的飞蛾扑火还是真的会峰迴路转柳暗花明。 “每天来找我拿药,王禧给你的药发作周期缩短了,”苏慕伸出手递给十三一粒药丸,“我们保持联络,争取早日拿到九剑。” 手指触碰的时候苏慕感到她身上冰冷的温度,她一直冷淡平静的目光在这一刻突然变得不同了,里面似乎是她全部的希冀,那样强烈地希望,像是倾注了她所有的一切,仿佛一旦落空,她整个人就会灰飞烟灭。 看着她飘逸的身影被天空遮盖,苏慕淡淡嘆了口气,本来十三只是他和所有觊觎宁家剑的力量以及东厂的博弈中一颗重要的棋子,但是刚刚她的那个注视居然让他不忍落子了,那一刻他面前的是一个渴望着生命中最重要东西的女孩,而不是传说中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杀手。 这原本是他一个人的棋局,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一个人在战斗,但是这次他面的对手太强大所以必须要一个帮手。牺牲一个杀死过无数无辜的杀手,算不了什么。 很久以来他的思绪都没有这样胡乱过了,就算是迎面的风也没有帮他理清,苏慕一直匆忙前行的脚步在一间清幽的禅院门前停下了,整洁的院落洒满了明净的月光,他缓缓推开一扇门,暖黄的灯光从里面涌出来。 “是你吧,慕儿。”灯下的老尼眼睛里虽是一片混浊的颜色,但是笑起来却是那样的平和安详。 “师太,是我。灯油快耗尽了。”苏慕轻轻坐在老尼的身边,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唯一一个不把他当成大叛徒大贼人的就是若和师太。在他流亡奔逃的时候是师太救了他,不计较他就是惹起外面江湖上大风大浪的盗剑贼,只当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灯是为深夜来访的客人而点的,你来了能看见灯光就好,慕儿……”若和师太把手贴到他胸前,她的手掌柔软而温暖,声音温和,“你还是不快乐啊。” “师太您看不见,我可一直都是在笑的。”苏慕此刻还是带着他一贯的笑,只是这笑容比平日里要淡了许多。 “我眼睛是看不见,可是能感觉到,”若和师太点了点他左边胸口,“从这里。人的表情能说谎,但这儿不会。”
第12页 “您放心,我很好,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他想收敛了笑容,却发现脸上已经僵硬无法控制,只能转移了话题,“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师太,如果一个人记不起从前的事情,就是见到了她从前印象最深的人也想不起,这种机率有多大,是为什么?” “如果是失忆,有可能是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或者是头部受到重击淤血压迫了经络,不过这些情况遇到与从前有关的刺激一般都会有反应,”师太停了一下,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味药,叫喜乐散,可以抹去人所有的记忆,就是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里也不会想起了。” 苏慕边听边默默搜寻着关于宁无尘和绿袖的记忆,他记得那时自己将常在锁心阁的窗口眺望,暖春,盛夏,金秋,隆冬,无论何时都可以看到形影不离的他们,写字作画,吟诗喝茶,追逐嬉戏……还有安静守在他们身边的她。 “慕儿?”听苏慕一直都没有声响,若和师太轻声问了一句。 苏慕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拨了拨灯芯,说:“我要走了,您也早些歇息吧,多多保重。” “我还想问……”已走到门口的苏慕突然停下了脚步,“东厂奇毒七夜绝是否真的天下无解?” ☆、第 11 章 (11)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无助,像是站在漫天的风雪里,回头看不见自己的脚印,周身的所有都是苍白的,那种空洞的颜色似乎具有强烈的腐蚀性,每回想一次,脑海里就像烧过一样的荒凉疼痛。 记忆的起始是她倒在冰冷的墙角,因为飢饿而摇晃模煳的视线里是一双一双匆忙闪过的脚,不时会有一双脚在面前停留,紧接着就会有一两枚铜板落在面前的地面上,曼妙的下落折射着阳光,刺进眼中泛起茫茫的亮白,还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切都是陌生的,天空,眼光,街道,行人,甚至是这种存在的感觉,唿吸的节奏,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 后来她被带到了忆春楼,在尖刻的嘲讽和坚硬的棍棒下慢慢学会了对客人恭顺地笑,如何给那些楼上的姑娘们选她们喜欢的胭脂水粉,如何在茶香最好的时候把茶端上,诚惶诚恐毕恭毕敬恐怕有一丝疏漏;再后来,她终于可以脱去粗布穿上绸缎绫罗,可以让丫鬟给自己买胭脂,可以慵懒的对着镜子整理自己髮髻上的钗环,等着楼下的男人们一掷千金为博自己一笑。 鸨母给她取的名字叫嫣然,她的一生似乎只有四年,她所有的记忆都是辛酸不甘与无可奈何…… “洛夫人……洛夫人……” 耳边似乎有人轻声唿唤,洛夫人,是在称唿自己么?嫣然慢慢睁开眼睛,黑暗里只能看清面前的一个轮廓,他的唿吸落在自己脸上,有潮湿的微热。 “你醒了?”宁无尘关切地注视着嫣然的面孔,她睫毛轻轻抖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睛在慢慢地适应着阴暗的环境,嫣然想起来自己在洞房里突然失去知觉,她看到那个青衣少年在自己眼前,一闪就跌入了黑暗。 “对不起……”而现在那个青衣少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低着头和自己道歉。 嫣然慢慢起身,挪动直到被靠上了冰冷的墙,淡淡一笑:“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你不是也被捉来了么?”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也许现在囚禁他们的人,目的就是宁家九剑。明明是洛少阳救了自己,而自己却带了这么多麻烦,宁无尘心里的愧疚远远不是一句对不起那么简单。 “宁公子不必自责了,”嫣然打断了宁无尘的语无伦次,她纤细的手指向头顶那一扇铁窗上一指,“看,多漂亮的月光啊。” 宁静皎洁的光从铁窗的栏缝间落在黑暗中,空气中的微尘在光线里悠然的飘动。那月光似纱,却比纱更朦胧,似水,却比水更灵动,似霜,却比霜更温存。嫣然站起身慢慢走到窗下,鲜红的嫁衣上立刻浮起了一层光晕,细密的针脚像是突然有了生机,勾画出牡丹斑斓的娇态和凤凰绚丽的尾羽,她的眉目在那束光的中心显得模煳,却是那样纯洁的美丽。 “今晚本该是你的洞房花烛之夜,洛夫人。”宁无尘嘆了口气,他别过头去不看嫣然,虽然口中叫着洛夫人,但是每一眼注视每一句对话,甚至是现在只是看着她的影子的时候,心里想的却依旧是绿袖。 洞房花烛夜,嫣然自从踏入了忆春楼就没有奢望过这些,白天里那个无数少女梦寐以求的婚礼只不过是一场戏。那花轿的摇曳,喜帕的芬芳,红烛的垂泪,汹涌的祝福,都只是一场真实的梦,一切曲终人散后她还是忆春楼的嫣然姑娘,每天早晨对镜自梳夜里狂歌欢饮。关于洛夫人,她想也不敢想。 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洛少阳这个过分的请求,她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千万巨贾,倜傥才子,刀客剑侠……那么多的夜晚唯与洛少阳在一起的聊聊数夜记得清晰。他的笑宽厚温和,年轻却有看不清的城府,他不会命她斟酒,也不会唤她唱曲,只是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自斟自酌,偶尔问她几句话,直到伏在桌上睡去。她半夜去给他盖毯子的时候会见到他睡梦中皱着眉头,含煳的吐出断断续续的一些词句:报仇,復兴,不负众望……
第13页 “洛夫人?” 唿唤声打断了回忆,嫣然抬起头让月光落在眼睛里:“别叫我洛夫人,还是叫嫣然吧。” 宁无尘微笑了一下,他感到潮气从脚底慢慢涌上来,墙上的砖缝里,地上的石板间都散发着有腐朽味道的寒冷气息。他微微打了个寒战,努力抑制着鼻腔里的痒不打出喷嚏,缩了缩肩膀,宁无尘站起来悄悄脱下了外面的袍子,绕到嫣然身后轻柔地给她披上。在脱下衣服的瞬间他感到寒冷像针一样刺进了皮肤,却还是愿意义无反顾的用体温去温暖她。 “能说说你和绿袖的事吗?”嫣然却猝不及防地回过头,甩开了一串灿烂的月影。 还是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眸,宁无尘在里面看到自己凝滞的表情,不时就会浮出记忆的林林总总点点滴滴,在面对她时却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太多的时间,太多的故事,她几乎就是过往的那些日子的一部分,缓慢而清晰地充满了每一个角落,和天边流云,塘内荷花,桌边墨砚,琴上细弦一样,就在日日夜夜的循环往復里根深蒂固了。分不清哪些是柳间微风,哪些是她轻柔的唿吸。 “我和绿袖,应该算是青梅竹马。她,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她会陪我,我一回头就能看到她在笑,像桃花,她为我研墨,给我掌灯……”说到这里宁无尘的嘴角竟不知不觉露出一丝微笑,那些记忆里的舒适甜美,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消退。 在黑暗里嫣然能看清宁无尘闪亮的双眼,他的神情认真却像是痴迷,身体在抖动,单薄的衣裳似乎能被月光穿透,稜角分明的锁骨在领口里若隐若现。她很想见一见那个叫绿袖的女子,她居然过那样的生活,清淡而恬静,为一个公子端茶研墨,听他吟诗弹琴,看他写字背书。 突然铁门发出沉重的响声淹没了宁无尘的讲述,倾泻进来的光由窄变宽渐渐,刺得他们眯起了眼睛。一个人影擎着一点灯光缓缓走进囚室,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洛夫人,小人奉我家老爷之命请您回沉雷山庄。” “你家老爷?”嫣然警惕地问。 “夫人回去问问洛庄主便知道我家老爷是谁了。”那持灯人似笑非笑,“还请夫人回去再次谢过洛庄主,没想到洛庄主真的能这么听话,一个字也没说,我家老爷很感激他啊。” 嫣然冷冷地一笑,那笑里尽是不懈和蔑视。然后她回身望了望宁无尘,示意他一起出去。 在跨步出门的一刻宁无尘听见那人对他低声耳语了一句:“我家老爷决定助公子一臂之力,洛夫人已经中了‘鸳鸯劫’,路上就会发作,绝对坚持不到你们回到沉雷山庄,恐怕只有公子……才能救她一命了。” ☆、第 12 章 (12) 喜宴还是在进行着,酒香和喧譁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午夜,面颊泛着兴奋光泽的人们划拳击掌,谈笑风生,红灯笼一盏连一盏燃遍了沉雷山庄。洛少阳扬起头,一杯酒爽快地灌下去,然后他朝着面前的宾客抱拳微笑,继续走向下一桌,依旧是满面春风地举杯,痛饮。 他感到山庄珍藏的酒苦的出奇,面前那一张张面孔如走马灯一般流转而过,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祝福在时刻提醒自己,嫣然身处困境,復仇大计搁浅,而自己却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摆出一副新郎官的幸福表情。 但愿楚如桐这老狐狸可以信守承诺。洛少阳知道整个山庄都在抱怨自己,他们说自己临阵退缩,自己软弱无能,自己贪恋女色……每每抬起头,都可以看到这样失望的目光,那些沉默的谴责,包围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散去的人群留下一片狼藉,在渐渐泛白的天光里灯笼微弱的红光突然没了那种喜悦,洛少阳走到供奉父亲灵位的祠堂,牌位上父亲的名字一笔一划刚劲有力,慢慢跪在蒲团上,面前的烛火摇摆,他看不到父亲给的一丝启示。他渴望父亲能告诉他怎么办,他终究不能成为众人希望他成为的那个洛少阳,就算他再怎么努力让自己沉着让自己成熟让自己料理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也不明白怎么能平衡内心的感受和他人的目光,不知如何既做自己又做大侠,又或许这两者,必须捨弃一个。 他抬起头望向天边,黎明已经不远了,启明星正在升起,突然有一道明亮耀眼的光芒划过天际。 天终于还是亮了。 比肩继踵的集市上十三在人流里还是一眼就发现了苏慕,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那么引人注目的存在,他沖十三微笑,白衣在日光下泛着光,这又让十三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夜晚,夜空下那个剑眉星目白衣胜雪的男子。他转身走拐进一条岔路,十三急忙穿过人群跟了上去。 那是一条清净的小巷,两边是普通安详的房屋,树叶从围墙里伸出来,阳光在瓦当上流过。有孩子在奔跑玩耍,他们手掌间的竹蜻蜓在巧妙的旋转里冲上天空,轻盈而灵巧地穿梭在和风中慢慢飞行。孩子们笑着拍手,蹦蹦跳跳,竹蜻蜓又飘逸的落下回到他们手中。 小时候似乎也曾见过这样奔跑着放飞竹蜻蜓的孩子,那时候她还在东厂的杀手训练营,难以承受的严酷训练里唯一的期盼,就是偷偷爬上围墙看墙外飞起的竹蜻蜓。她认为那种飞翔的姿态就是自由,每天都会看着那漂亮的弧线问身边的男孩会不会有一只能飞过围墙,那个头髮柔软的男孩总是安静地不回答。她的编号是十三,陪她看竹蜻蜓的男孩编号是十九,东厂杀手训练营里的孩子都没有名字,他们的一生只有一个编号。
第14页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她第一次实战训练,交战的双方都带着面具,每人只有一把剑,除非有一个人倒下,否则不许离开黑暗的格斗室。她不知道经歷的多少个回合,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在疼痛,对方的凌厉攻势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少伤口,强大的体力消耗几乎让她的唿吸都停滞,而剑刺入对方腹部的那一刻,一块木牌从他的腰间随着喷涌的鲜血落下来,溅起血水。木牌旋转着落地的时候十三看见上面的刻字:拾玖…… “十三姑娘,小心脚下。”苏慕的手挡在了身前,十三这才发现自己要是再向前一步,就可能踩到不知何时落在自己脚下的竹蜻蜓。 “给姐姐玩一次,好吗?”十三弯下身子拾起来,温和地问跑到身边来要回玩具的孩子。苏慕发现这时的十三周身的杀气几乎全部被绚烂的阳光沖淡了,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提着一个孩子气的要求。 孩子点了点头。十三小心翼翼地将竹棍夹在双掌之间,慢慢旋动,那股奇异轻盈的力量推动着竹蜻蜓慢慢升起,她的目光一直跟随飞行的轨迹,迎着炽烈的阳光也不避开,虔诚而兴奋。而记忆里那个头髮柔软的男孩,似乎也从血泊里站起来,还是那样安静地看着自己,走向视野里那团接近太阳的明亮光晕。 面对着十三毫无戒备的真诚笑容,苏慕想起了那天夜里若和师太的话:所有研究七夜绝的解药的医者,已经全被东厂赶尽杀绝,现今的武林,再没有人研制解药,而所有的东厂杀手,也没有一人因服用解药而摆脱剧毒的控制。他微微皱了皱眉,而当十三的目光望向他的时候,却依旧摆出微笑。 “我小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玩一次竹蜻蜓。”十三望着缓缓下落的竹蜻蜓,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小时候的心愿是当铁匠。”苏慕的笑容里揉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他拿出七夜绝递给十三,望着她的眼睛,“若和师太说这药并非天下无解,你要相信我。” 十三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正在相信苏慕,他眼里闪过的那种光芒实在不像是在伪装,那是真的感情,与他假面一样的微笑不同。苏慕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示意十三跟上自己,快步带着她来到一个摊位前。 “女孩子都应该用这些。”苏慕指着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环佩绫罗对她说,“十三姑娘没有兴趣吗?” 眼前的这些都是女孩子们应该喜欢的,带着柔媚的光泽和馥郁的芬芳,而在杀手十三的生活里他们却不曾出现,一个杀手需要的是严谨,冷静和下手无情,这些零零碎碎的身外之物只会碍事。她看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饰物,从各色的胭脂前走过去,摇了摇头。 “来,试试这个。”苏慕却熟练地在摊位上拿起了什么,一把拉住要走开的十三。 只是感到眉上一点冰凉,接着那种痒痒的感觉顺着眉毛延伸,一只微凉轻柔的手微微抬起了下颚,春风一样和煦的唿吸拂过面颊,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睫毛逆着阳光抖动着。眉间微微的痒还在持续着,十三忽然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居然感到了面颊上隐隐发热,不敢直视苏慕深不见底的眼睛。 “看看吧。”苏慕从货摊上拿起了一面铜镜,十三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竟然不是从前那样毫无生气冰冷的容颜,深黛色的眉如云雾里峰峦迂迴,淡而神采奕奕,整张面孔也柔和清秀起来。她听见苏慕的声音:“你真的很漂亮,十三姑娘。” 再抬起头的时候,那翩翩身影已经隐没在人群里,视线中不断涌入的车水马龙很快代替了那一抹洁净的白色,十三居然第一次觉得对镜自怜这种无趣无聊的事情其实也值得去做。心中突然涌起少女矫情的萌动来,那些平日里看起来丝毫没有兴趣的物件居然都有了奇异的光泽,而自己心中有着对这种光泽本能的嚮往。 “苏先生画眉真是绝了。”老闆娘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身影感嘆道,“多少女人都画不出他笔下的风韵啊。” “他……经常给女孩子画眉吗?”十三心里充盈的那种没有来由的舒畅突然一阻。 “哈哈……”见客人脸色不对,老闆娘立刻赔笑道,“也不是,苏先生不常来镇上,只是偶尔,不知道有多少姑娘都希望能让苏先生给她们画呢。” 攥在手中的胭脂盒慢慢放下来,十三转身快步离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感觉兴奋却又突然感觉失落,这完全不是杀手十三。她想冷静一下,做回那个心中没有涟漪的自己。只是她走得太急,并没有听到老闆娘的最后一句话,她说,苏先生画眉从来只画一边,今天是第一次,他居然给一个姑娘画了两条眉毛。 ☆、第 13 章 (13) 宁无尘清楚地知道他是在做梦,他看见绿袖站在自己面前,纤细的手为自己斟上一杯盈盈的茶,裊裊的蒸汽升起来罩住了她的面孔,那张脸上并不是四年之前的青涩娇羞,而是经过了岁月沉淀磨砺的沉静,她温柔地叫自己少爷,用许多年来那样安稳不变的语气。 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华丽的椅子上,看窗外的阳光已经接近正午,香炉正燃着,洛少阳来回踱着步子,步点焦急,远处的床上帐中似乎躺着一个人。宁无尘动了动麻木的身体,毯子从膝盖上滑落下来,洛少阳转过头看了看他,目光复杂而沉重,如同一场激烈的风雪在眼中,那是第一次,他看到洛少阳那么明显地蹙起了眉。
第15页 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宁无尘记起了突如其来的绑架,不知所谓的囚禁,还有莫名其妙的放生。他和嫣然匆匆行走在满是月光的林间,被枝叶截断的月光纵横交错缠绕着他们,他只穿着薄薄的单衣,风从四面八方席捲而来,周围飞舞着萤火虫,它们周身散发着悠悠的绿光,悬浮在各个方向。月光渐渐淡去,深蓝的天空有些许明亮,而面前依然是看不到尽头的路。嫣然跟在他身后,急促地唿吸着,似乎不适应这样的速度,又似乎对陡峭的斜坡力不从心,此时宁无尘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转过身向她伸出手去。 触到她手掌的时候宁无尘发觉上面的温度烫得惊人,清冷灰暗的光线里她双腮上浮起红晕,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渐渐滚烫起来,那种陌生的妖娆魅惑在她熟悉的五官之间漂浮,她朝自己笑,那样直接热烈的招摇的笑,笑容中似乎有无法抗拒的引力,在让他靠近。突然想起了那个古怪的人放他们走时莫名其妙的话,鸳鸯劫,难道就是……那种药,如果不行男女之事,嫣然就会…… 突然想把她拥入怀里,抚摸,亲吻,那是身体本能的强大冲动,但是刚刚把她的身体揽入怀里,那柔软的触碰却让宁无尘立刻清醒了起来。面前风情万种的女子不是他的绿袖,是别人的妻室,而现在涌动的激情,只是药物的作用,全部是虚幻的。 急忙把她推开,而嫣然软绵绵的身体却一直贴上来,她身上淡淡的鸢尾花香随着飘舞的髮丝击打在宁无尘脸上,她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如花的笑靥……那些静好的岁月,伴着淡淡的墨香,慢慢回溯,那个春日纷飞的落花里小女孩抬起头。面对着此刻神志模煳的嫣然,宁无尘推开她的手臂闪到一旁。 在闪身躲开的时候他摸到了身上的一个硬物,那是他到沉雷山庄第一天夜里洛少阳给他的。那天惊魂未定的他向洛少阳问起了那些袭击自己的毒针,问起了宁家剑,问起了江湖的险恶。后来洛少阳给了他这个燃火筒,说是如果再次遇到危险,只要在镇上和附近点燃,山庄就可以看到信号,他会及时赶到帮忙的。宁无尘伸手掏出了燃火筒,拉开机关,一道绚丽的光直冲云霄,像是一颗明星升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他和几乎失去意识的嫣然隔着一段距离,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唿吸和痛苦渴望的□□,他背对着嫣然,怕看到她的样子会不能自控。 而那□□,那心跳,那唿吸,那一张一合的唇,那迷离热情的眼神……就算是背过身去,闭上眼睛,捂起耳朵,还是挥散不去。他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去,却发现嫣然的脸已经变成了可怖的鲜红色,她艰难的唿吸着,四肢痉挛抖动,瞳孔扩大,似乎在努力地说着什么,却只能吐出含煳的音节, 然后……然后……周围是青草被压倒散发出来的香味,包围着他的是炽烈的摩擦,仿佛天空倒转,群星陨落一般。 最后模煳的视线里洛少阳从马背上跳下来,他背后是冉冉升起的红日,冲到自己和嫣然面前,似乎在喊着什么,隐隐可见他额头和颈部的青筋……这是宁无尘醒来之前记得的最后的画面。 “对不起,洛庄主……”宁无尘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他已经完全想起了一切,他知道他对嫣然做了什么。从小读圣贤书,习礼义知廉耻,话里话外都是仁义道德,可是,却做出了这样让人不齿的禽兽行径。他感到自己的指甲嵌在掌心里,下意识地走进阴影里避开了阳光,他无地自容。 “不用说了,你也是迫不得已。”没有预想里的苛责和愤怒,语气里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即便是洛少阳,他的反应也太过平静宽容了。 “洛夫人怎么样了?”他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远处昏睡的嫣然,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她经脉紊乱再加上感染了风寒,一时虚弱,已经服了药,多休息一下应该就可以了,宁公子不必担心。”洛少阳望着纱帐中沉睡的嫣然,语气虽然平和但是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我……”宁无尘想解释,但是事情到了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解释清楚的了,太多的头绪不知道从何开始。 洛少阳打断了他,走到宁无尘面前,他双眼的颜色似乎来自最深的夜,语气凝重:“宁公子,我知道你和嫣然的过去有关系,非常的关系。我也想帮她找回过去的记忆,我想我可以理解很多很多事情……” “不,不是!”宁无尘急忙辩解,但是那急切化成了言语时却都变成了黯然,“洛夫人并不是我所寻找的旧相识,她不是……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 “这不是你的错,你和嫣然都是无辜的,”洛少阳摇了摇头,随即苦笑了一下,“只是楚如桐那老贼太过阴险歹毒了,也是我太过骄傲自负。” 那一袭玄色突然在面前闪过,转瞬洛少阳已站在门口,阳光勾勒出他坚毅的面颊,他面孔里透出正直的英武,坚定的决心,以及,朦胧的杀气。 “现在我必须和楚老贼做个了断,如果我有什么不测,”洛少阳没有等宁无尘再说什么,他回眸时眼睛里是那种让人信任的真诚,却隐隐闪烁着悲壮,紧接着他迈出了房门,宁无尘只听到那铿锵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请你照顾嫣然。”
第16页 ☆、第 14 章 (14) 那个曾经反覆纠缠却已经消失多年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翻滚的铁水,蒸腾着浓厚的白色蒸汽,叮叮噹噹的敲打声,被灼热的空气里那些赤膊男人健壮的肌肉起伏着,和着低沉的吆喝。突然耳边响起了恶毒的咒骂,肩膀被粗暴地推搡,靴子狠狠地踢在膝盖上,一直退到墙角,红通通的铁条伸到自己面前,直直朝眼睛上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似乎神仙一般从天而降的师父伸出手去打飞了那根铁条,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工匠们吓得没了神气。师父有力的手上带着淡淡的温度,他把自己从暗无天日的兵器厂里带出来,他们走出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苏慕发现他生活中终日不散的雾气被阳光刺破了,那个高大俊逸的人低下头对他说,想学铸剑吗,跟我走。 苏慕突然惊醒了,也许是最近太过劳累疲倦,居然在这样晴好的白天伏在桌上也能睡着,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正午了。这个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反覆梦见这些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每天在锁梦阁里围着师父宁铁心的剑炉,炉里是常年不熄的火焰,他守着这些寸步不离。孤傲冷淡的师父虽然平日里话不多,但是在早晨醒来的时候苏慕总会发现盖在身上的毯子,上面是非常和煦的温暖。 也许那些做着梦的日子是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了,他成了江湖第一铸剑大师宁铁心唯一的弟子。也许是生在兵器厂里的缘故,苏慕小时候就对这些闪闪发光的材质有着异常的热衷,但是后来他发现这仿佛是骨子里的天性中的渴望。即便是父亲丧生于事故中他沦落为被唿来喝去的小伙计,在打骂中惴惴不安地过着噩梦一般的日子,他还是愿意留在那里,只是因为他喜欢滚烫的金属味道,他看着生产兵器的一个个工序就如同那是一种高在云端的艺术。原本一辈子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他总会在这些惶恐压迫里长大,等到自己足够强壮去锻造那些刀枪剑戟的那一天,可是一夜之间他拥有了所有他最大胆想像的极限。 很多年之后的现在,苏慕也搞不清楚那天发生的一切,他梦一样的生活在那一天结束。他只是记得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那种光泽,缓缓从流畅华美的剑身上流过,那剑身就是宇宙的中心,周围环绕着璀璨的星空。他忍不住走过去伸出双手,在触到剑柄的那瞬间他感到一股充盈全身的力量,驱使着他将剑拔起。剑下的石槽在宝剑离开的时刻微微转动,他感到整个房间的地面震动起来,一层石板缓缓落下马上就要封住门口。苏慕急忙伏着地面从渐渐狭窄的缝隙里挤出门去,当身后石板沉沉落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触动了预防盗剑者的警报。 只能仓皇的奔逃,他知道宁府里有多么缜密的机关,有多少守卫把守,一旦出发了警报即使是高手也插翅难飞。脑海里一片空白,苏慕握着那把沉重的剑冲出了锁心阁,在奔下门前高高长长的台阶时他跌倒了,宝剑脱手他却不顾膝盖手肘上的疼痛又拾起来继续奔跑。他始终捨不得放开那把剑,很久之后他从那些江湖人士谈起自己的词语中发现了一个词叫贪婪,也许那时的自己,前的确是被剑的光芒迷了心窍。 他在院中假山后面看到了一队一队搜查巡视的守卫,凭藉对府里的熟悉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但是左边胸口却一直激烈的跳动着,耳边全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唿喝叫喊,人影树影光线明暗的变化让他心惊肉跳。他觉得自己没有运气和勇气继续逃了,直到他看见那扇开启的门,门前是红衣女孩闪着泪光的面孔,她向自己招手,衣袖仿佛是一片苍白中一抹绚烂的云霞。 快走,快走!她只说了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天的一切都是匆匆的,却只有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视线里是她飘摆的髮丝,她的眼神痛苦而决绝,红了眼圈。 离开宁府后之后他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倾尽全力筋疲力竭,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绝望地落荒而逃,他为了逃离追捕,为了拉开与宁家的距离,为了忘记师父为自己盖上那套毯子的温度,为了沖淡自己的内疚,为了惩罚自己的欲望,为了……一路上开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黄色花朵,它们灿烂而耀眼,发着光的路仿佛是通向另外的世界,他跑到唿吸阻塞,跑到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软绵绵地栽倒在一片金黄里…… 房间外面的嘈杂打断了他的回忆,苏慕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喜欢回忆似乎是一个不太好的兆头。本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流言蜚语的侵蚀,自己已经成可以毫不在乎刀枪不入,没想到这些回忆还是那样清晰,那些感觉还是那样真切。师父后来为自己偷走的那把剑取名为“缘绝”,而只有他知道,他与师父,与宁家,与那些日子的缘分,并没有真的断绝。 推开房门却发现外面沸腾一样乱成了一团,杂乱的人群里无非在谈论着同一件事情:沉雷山庄洛少阳庄主和“三笑刀”楚如桐,正在决战。 急匆匆地随着人流赶去观战,苏慕感到那些杂乱的脚步中那个明显的节奏,感到那似乎如影随形的眼神,他知道那是十三,她在时时刻刻留意着自己。在这个他倾尽心思筹划的棋局中,十三是最让他不忍的那一步,回东厂王禧不会放过她,而七夜绝连若和师太也束手无策,他明知道无法兑现那个许给十三的未来,却还要承受她期待的目光。
第17页 ☆、第 15 章 (15) 洛少阳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楚如桐时的情景,他跪在父亲的灵堂里披麻戴孝,周围所有的女子都泣不成声,那些伟岸坚毅的男子们也红了眼圈,他不知所措地流眼泪,那个层层白幕中巨大的黑色奠字,是记忆里第一个那样复杂的汉字。楚如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脸上是朋友应有的悲痛和父辈应有的慈爱,站在父亲的灵位面前恭敬地参拜,然后走过来抚摸自己的头顶,说一些当时他还不太明了但听起来却温暖而安心的话。 而现在他实在无法把这个与自己对峙的精干老人和当年那个救世主一样的楚伯伯联繫起来,他一成不变的关爱与照顾,却是建立在背叛和欺压上的。他们势不两立却互相扮演着亲密关系,这样不动声色的角逐在沉默的进行了多年之后终于还是刀剑相向了。 所有的不甘和愤怒,多年来的忍辱负重,终于在洛少阳向楚如桐刺出那一刀的时候得到了释放和解脱。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幼年时楚如桐亲切的爱抚,叔父们字字血泪的诉说,日日夜夜的练功习武,父亲灵位前摇晃的烛火,还在昏睡的嫣然苍白的面孔…… 喧闹的人群屏住了唿吸,纷繁凌乱的目光包围了人群中的两人,有人看见了公理道义因果报应,有人看到了世态炎凉江湖险恶,有人则仅仅为了看刀光剑影电光石火。宁无尘从面前人墙的肩上望过去,他踮起脚尖拼命让那两个身影再清晰一些,还有苏慕,十三……无数只眼睛都聚合在那一击上,视线从洛少阳的手掌到楚如桐的胸口。 楚如桐闪身躲开那一刀,随即也抽刀出鞘,院内两把宝刀锋利的光泽如同割开天空的闪电,掠过每个人的眼睛。两人身形转动,迅速到无法看清的招式堆叠出肃穆紧张的气氛,刀锋相撞迸溅出火花,周围的风也沾染了萧瑟的杀气,流转在身体与刀刃之间。 突然“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从洛少阳身上落下,带着清凉的碧色旋转着掉在地面上,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这是……”斗战正酣的楚如桐突然虚晃一招,他敏捷的跳离洛少阳的攻击范围,横刀做出一个暂停的姿势,俯下身细细观察着刚刚落地的物件。那是一块通体莹碧的玉,阳光照射下几乎透明,雕刻着古朴而细密的纹理,上面有几点微瑕。 “ 楚老贼你耍什么花招?” 沉雷山庄的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疑惑的惊唿,虽然现在两人不分伯仲实力相当,但洛少阳毕竟比他年轻几十岁,不知道这个老狐狸现在又要做什么手脚。 楚如桐的语气明显急切起来,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做法不妥,也没有在意人群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和此起彼伏的嘲讽,只是着了魔一样地问:“这古玉是从哪里来的?” “这玉从何而来与你有何干系?”显然洛少阳也没有料到楚如桐会有这样反常激烈的反应,事情的发展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期,而无论是自己还是山庄,都经不起第二次失败了。 “当然有,这是我和失散女儿的信物。” 他此话一出,刚才还嘈杂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随即人群中便有人高声反驳:“楚老贼,你蒙谁啊,你女儿不是早就出嫁了嘛,当年婚礼的排场不逊于洛庄主,我们还都参加过。” 楚如桐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说的并不是小女楚梓清,而是二十年前我与一个红颜知己所生的女儿,出于我的江湖地位和声望,我不能给他们母女俩名分。几年之后我那红颜知己去世,我只有把那孩子……” 突然有人打断了他的叙述:“你把她送到了铸剑大师宁铁心家,对不对?” “那女孩被宁铁心收留,成了宁家的侍女,虽是侍女,但宁家上下给她的温暖却让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迟迟不忍执行盗剑的命令,日夜备受良心的煎熬,终于在四年前失踪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衣青年轻摇摺扇,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一步一步走出人群,“她能消失的无影无踪,是因为断绝了所有与你的联繫,她服用了一种可以抹去从前全部记忆的药,叫喜乐散。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一切了,也已不再是你的女儿了。” 果然嫣然就是绿袖!但是苏慕话中得出的这个结论并没有让宁无尘感到多么快乐,无论她是不是绿袖,自己都已经再无颜面去面对她了。只是,自己居然一直都不知道,那些她在自己身边笑得水一样温柔的日子里,居然每分每秒都承受着矛盾的折磨,她这样的无助与悲伤,怎么能被自己忽略了十年? “你是苏慕?”虽然他盗取宁家剑的野心被苏慕揭穿了,楚如桐却没有为自己辩驳,而是急忙追问,“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苏慕的目光扫过人群中的宁无尘和面前的洛少阳,然后对楚如桐说:“她就是洛夫人,嫣然姑娘。这块古玉,应该就是嫣然姑娘送给洛庄主的。” 手中的宝刀陡然落地,楚如桐身体向后一倾,险些跌倒,他枯瘦的双手掩在面颊上。那年狠下心来送走她的时候,她只有六岁,又大又亮的眼睛中有她母亲遗留的忧郁,说起话来虽然奶声奶气却有了小大人的样子。后来的许多年为了避免怀疑就只有书信联繫了,她的字体从幼稚变得隽秀,很多个夜里楚如桐在蜡烛上烧毁那些信件的时候都能在火焰里看到她影影绰绰的样子。对于这个女儿,他一直都是忏悔的,思念的。
第18页 这种思念在她失踪后显得尤为明显,也许是老来惜子,每次病中看到的影像都是那个春天女儿被抱下马车的时候,她回过头望着自己,小小的面孔在一片明艷的春花里消失。像他这样为了地位权利财富不惜一切的人,居然第一次这样想,如果女儿能会来,他甘愿放弃宁家剑。 而自己居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了鸳鸯劫这种卑劣下流的药。这就是报应吧,可为什么偏偏要报应在女儿身上?也许苍天的确有眼,终于用让他最刻骨的方式来惩罚了他,楚如桐想笑,却老泪纵横了。 “我想见见她……”楚如桐第一次用如此低声下气的语气和洛少阳说话,几乎是恳求,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他像是老了十年,脸上的皱纹都加深了,眼神黯淡,“我只求见她一面,然后要杀要刮随你发落。” ☆、第 16 章 (16) 夕阳在天空里染红了整片的霞,人们脚下托着斜长的影,宁无尘周围的人群唏嘘着散去,他站在原地,恍恍惚惚似乎在梦里一般。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家里,坐在窗边看微风抚柳,斜阳芳草,一盏茶,一卷书,红裳会走过来告诉他晚饭煮好了。而现在,他站在暮光下飞扬的灰尘里,不知道如何迈出下一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在他身边停下的苏慕。 “我也是楚如桐说那块古玉是她女儿的信物时才明白的,之前我只知道嫣然失忆可能是服了喜乐散,但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忘记过去。”苏慕也抬起头望向天际的云霞,向前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补充,“其实大部分我也只是推测罢了,那个时侯我什么也不知道。” 苏慕的白衣浸在斜晖里随着远去慢慢变得模煳了,宁无尘没有再说话,他明白自己找到了嫣然,却再也无法找到绿袖了。她寂寞的眼神,温柔的微笑,和从不说出的痛苦,都再也找不到了。原以为最安稳最可靠的依恋,就算离散了也不愿遗忘弃的牵挂,终于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不知不觉眼眶微微发热了,他扬起头,视野里的光芒扩散成一片迷离的暖红。 是时候启程去完成父亲的遗愿了,自己已经耽搁了太久,陷在这样的缠绵的小情小爱里,却忘记了这趟行程的真正目的。 “宁公子,留步。”一道寒气逼近了自己的腰间,宁无尘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男子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虽然冷冷地对他笑着,腰际的利器却又逼近了几分。 “救……”唿救声还未出口,身体便被那人夹起,耳边是风唿啸而过的声音,双脚脱离地面,眼前的景物瞬时倒转偏移,宁无尘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任凭那人将自己带走。 纷乱的颜色和线条划过眼前,起伏的风声灌进耳际,巨大的惊恐在心头掠过后,宁无尘居然渐渐平静下来。像是飞翔的感觉,眩晕而轻盈,不知为什么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父亲。关于父亲的记忆一直都是淡薄冰凉,他似乎严厉而高傲地生活在云端一样,待在锁心阁里一整天一整天都不出来。自己每次和父亲说话都紧张而期待,可谈话的内容总是枯燥空洞的:书读的如何,最近的饭菜是否还合口味,诸如此类。父子之间最亲密最真诚的一次谈话就是父亲弥留之际,他抓住自己的手,说:尘儿,毁了它……毁了第九把剑……我错了……我一直都错了…… 父亲说他错了,可是他错在哪里,是因为苏慕为了剑不惜背弃对他恩同再造恩人,楚如桐即使牺牲自己的女儿也要夺走剑,还有无数无数的人为了剑而不择手段彼此伤害吗?这是父亲的错还是他们的错,是剑的错还是人心的错?就算是毁了九剑,那些人心里贪念虚荣和执着能毁得了吗? 当双脚再次触到地面的时候,一股绵软的无力感让宁无尘一个踉跄跌倒在草地上,那个挟持他的男子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在一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天边暖色的光已经完全被夜色吞噬了。他吃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腹中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刚才那一番折腾几乎要让他呕吐出来。 “宁公子!……宁公子!……” 似乎有谁在唤着自己的名字,不是一个人,而是此起彼伏地一声接一声,宁无尘看到远处点点亮光,是慢慢向这个方向移近的火炬,他看着那些明灭的闪烁,想高声唿救,却发出一连串的干咳。突然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影遮住了他的视线,那些火光再也看不见。 “阿四,你是怎么办事的?”一个尖细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飘过来,紧接着宁无尘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堆叠的皱纹里挤出诡异的笑,“这么多碍事的人,还不快去处理掉!” 那个冷峻的青年随即转身消失在夜色里,面前的古怪老人身上仿佛带着某种强大的压迫力,让他不得不屈从。那老人看着宁无尘,继续狰狞地咧开嘴,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像是在欣赏某个战利品,对宁无尘说:“宁公子,宁家九剑在哪里啊?” 虽然他并没有用刀刃剑锋对着自己,但是那种可以威胁生命的恐惧却丝毫没有减少。宁无尘在微微发抖,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寒冷还是害怕。努力调节着唿吸,在这个时候他不能被吓到,也不能妥协,就算真是要失去生命,也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丢了宁家的骄傲。他抬起头,用尽所有的勇气,和老人狡黠深邃的眼对视着。
第19页 “宁公子,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别让别人说东厂欺负一个文弱书生啊!”一只干瘦的手贴近宁无尘,手腕陡然一转,抓住了他的颈部,疼痛和压迫瞬间阻塞了唿吸。 东厂?……在艰难唿吸的间隙宁无尘搜寻着关于东厂的记忆,洛少阳似乎说过,当时用毒针袭击他的就是东厂的人。颈部的力道又一次加重了,难道自己的生命真的要走到尽头了?父亲的心愿真的就这样无法完成了?宁无尘的思维开始模煳混乱了,近几日的奔波,囚禁,跋涉,休息的缺乏,还有经歷的种种,让他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几乎透支,思绪还没有理出头绪,他却一头栽倒了。 东厂杀手四公子隐蔽在夜色里,渐渐看清了那些火把照耀下的人们,走在前面的是沉雷山庄的洛少阳和苏慕,他们身后浩浩荡荡的足有几十人,其中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也都是各个门派独当一面的人物,仅凭自己,看来是无法抵挡了。 “四哥。”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十三。 四公子转过身打量着面前的少女,还是那样冷静的姿态,那样平和的神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她与以往不同了:“第五十次任务完成地如何了?” “四哥不是明知故问吗?如果有我的第五十次任务,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吧。”十三笑了笑,笑容里有看穿一切的单薄和无可奈何的自嘲。 “到现在你还在嚮往着你的自由吗?王禧也来了,你要走的话尽快,不要让他发现你。”四公子那张一直毫无情感的冷峻面孔流露出一丝关切,然后他别过头去警觉的留意着搜寻宁无尘的人群,语气却恳切而真诚,“快走吧,十三。” ☆、第 17 章 (17) 向前搜寻,是一层接一层的密林,空旷的周遭只有他们这群人的声音,月光在浮云间隐隐现现。洛少阳惊异的是居然是苏慕要求他召集各位客人去搜救宁无尘的,原以为苏慕已经和宁家势如水火,却不想他这么关心宁无尘的安危。 “谁?”恍惚中似乎有人影在面前的树丛中掠过,洛少阳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请留步,东厂找宁公子有些事情,希望各位不要干涉。” 阴影中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走出来,他冰冷的脸上带着倨傲,话里是客套的语气,手却已经握在了剑柄上,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洛少阳听到身后的人群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东厂势力如日中天的现在是比任何一个大门大派都强大的存在,加上皇权赋予的种种特权,东厂早已凌驾于武林的道义准则之上,就算是江湖上唿风唤雨的人物都要对东厂惧惮几分。 “想必是东厂四公子吧,”洛少阳抱拳微施一礼,抬起头保持着沉稳平和的神情,不卑不亢地,“我只是想安全的请我的客人回去。” “洛庄主,我东厂无意冒犯,宁公子若是跟我们合作,一定毫髮无伤。” 四公子伸出手,剎那间寒光闪烁,剑已出鞘,“如果庄主执意要过去打扰,就休怪我无礼了。” 出手的瞬间洛少阳其实很忐忑,他早就知道东厂第一杀手四公子,他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能逃掉,凭心而论,自己并没有多少胜算。而刺出的这一刀,不仅是为了宁无尘,也是出于一个江湖人士的骄傲,他在挑战这种扭曲的权威,在固执地宣布就算是必败,也要捍卫武林正道的尊严。 本以为会遇到密不透风的防守和凌厉迅速的进攻,却不想刚刚还拉开架势剑拔弩张的四公子,突然收回了剑,他的身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当,而洛少阳这一刀没有丝毫阻碍地奔向他的胸口。想停下来。但是巨大的惯性让洛少阳无法控制手上的力道,刀锋就这样轻易地刺进了四公子的身体,他感到血肉剥离和骨骼破碎,但一切都已经太晚。 面前一直的男子在栽倒的瞬间居然露出了微笑,是很真诚的笑容,那张清爽俊逸的面孔在洛少阳面前划过,他说:“谢谢……” 洛少阳冲上去接住了四公子正在下落的身体,猝然发生的一切让他也无法招架。血液从四公子的伤口里汩汩流出,而他那渐渐苍白的面孔上似乎没有一丝痛苦,反而是释然而安详的平静,他艰难地伸出手指了指前方,说:“宁无尘在前面,想救他,要快……” 慢慢回过神来的洛少阳抬起手想封住他的几个穴道,但四公子却摇摇头说:“没用的,血止不住……我知道生命消逝的感觉……谢谢你给我自由,对一个东厂杀手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解脱……”他的声音低下来,洛少阳只能看见他的唇轻轻开合,直到慢慢停止。 苏慕走过去摸了摸四公子的脉搏,那冰凉的手腕已经上没有了起伏,站起身的时候他看到了躲在一旁的十三,虽然隔着婆娑的树影,但苏慕知道就是她。那她知不知道,也许等待她的是殊途同归的结果,对于他们这样的杀手,真正的自由只有用死亡来交换。苏慕很想给她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却力不从心。 站在夜风里苏慕感到了寒冷,那阵风吹过四公子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吹过洛少阳无奈而悲哀的姿势,吹过 人群里的疑惑、惊讶和麻木,也吹过了十三面颊上的泪水,彻骨的凉意渗进心里。
第20页 “走吧,救宁公子要紧。”苏慕轻声说。 人群开始慢慢向前移动,火把的光芒和温暖远去,带着议论和唏嘘,疑惑和惋惜,还有坏人终于遭报应的快感远去。草地上只有四公子安静地安睡,纯净的月光从混沌的火光里绸里出来,缠绕着他的周身。十三缓缓从树丛后走出来,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四公子一直都是最嚮往自由的,他比她勇敢比她决绝,居然真的用身体的死亡换取了灵魂的自由。 还记得当自己谈起自由的时候他那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毫不留情地告诉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告诉她不要相信王禧给她的任何交易,冷言冷语浇灭她所有的希冀。原来只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由的本质,比任何人都渴望,所以也比任何人都能看清事实的残酷,希望的渺茫。 如果我自由了,是不是就能证明你错了,要证明给你看,我们可以过自由的生活。十三走进他蹲下身子,刚刚低下头,泪水就模煳了四公子最后安然的容颜,他最后终于还是自由了,不知道他经歷了怎样的煎熬期盼,竟以这样绝烈的方式终结了最炙热的渴望。十三注视着他的面孔,他似乎随时都可以睁开眼睛,打击挖苦自己,然后温和地说,快走吧,十三。擦干了眼泪,十三朝火把的方向走过去。 “王公公,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刚刚赶到的十三还是第一眼就看到苏慕,他刺眼的白衣,熟悉的笑容,清朗的嗓音,他走到王禧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子,甚至都没有看匍匐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宁无尘一眼。 “苏慕!你果然是大叛徒!” “原来是和狗太监串通好的!我们都被他骗了!” 她听见耳边的激愤的咒骂,随着那声浪感觉内心里最后的支撑在慢慢崩塌,所有的光被截断,竹蜻蜓支离破碎坠落不知去向。是自己太过盲目了,王禧和苏慕都是一样的。四哥是对的,什么自由,什么美丽的许诺,都不过是人们互相利用时的迷魂汤而已,他们脚下的,註定是一条满是血泪不归路。 苏慕是骗子,苏慕是骗子,苏慕是骗子……那个在月光下吟诗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那个手掌温暖柔软眼神纯净向自己许诺的深情男子,那个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细心为自己画眉的苏慕,全是虚假的伪装,全是镜花水月般的泡影。 “苏先生,交代的事情你可都办成了啊?”王禧怪声怪气地问,全然没有把面前浩浩荡荡的人放在眼里。 “公公交代的事情岂能怠慢?”还是那样的笑容,那种无懈可击的神采,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苏慕一步一步靠近了倒在地上的宁无尘,“我已知道宁家九剑现在何处,已用不着宁公子开口了吧。” 苏慕抽出腰间佩剑,明亮锋利的剑锋直指宁无尘的胸口刺过去。洛少阳本以为王禧会出手,所以一直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料到被苏慕抢先,想过去阻拦,却无奈距离太远。他慢慢闭上眼睛,刚刚已经无能为力地见证了四公子的离去,现在又要再经歷一次近在咫尺却无力阻止死亡的无奈与疼痛。虽然知道宁无尘与嫣然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但是此刻洛少阳心里丝毫没有解脱,反而充盈着愧疚和悲伤。 “红裳!……红裳!” 睁开眼睛的洛少阳惊异的发现苏慕手中的剑居然嵌在一个红衣女子的胸口上,她挡在宁无尘身前,为他承受了致命的一剑。而苏慕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迷茫惊异的表情,他所有的优雅风度似乎都在看清那女子面孔的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助焦急的唿唤,他叫着一个名字,而那名字的主人却还是在他面前慢慢倒了下去。 ☆、第 18 章 (18) 那一刻苏慕想起了自己的十四岁,曾经给他温暖的大宅里瞬间灌满了慌乱和惊恐,本能的奔逃,杂乱的步调,不会落下任何一个转角的搜捕,紧闭着他不能回头。满是汗水的手握着剑,唿吸急促,躲藏着,不敢想像迈出下一步时会怎样。然后就看到了云霞一般的红衣,她明亮而湿润的眼睛看着他,身后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种人生的大门。 那一刻红裳想起了自己的十四岁,那个她认为永远不会响起的设计精密的警报绷紧了每一个人的神经,地毯式不放过一个角落的排查堵截,她夹杂在嘈杂的人来人往里,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突然看见了躲在石柱后面的他。随后她做出了让她终生愧对宁家的决定,她打开门,向他招手让他离去,明明知道他手中的是什么,他离开了会有什么后果。 其实很多年来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他锁心阁的阁楼上安安静静地添柴,铸模,读书,偶尔在窗口伫立,外面清凉的风吹散了室内炉火的燥热,会看到窗外她的身影。而她在日常琐事温和的重复里抬起头,目光穿过柳枝婆娑,艷阳绚烂,秋叶纷飞和白雪皑皑,会在隔楼上那个挺拔的少年身上停留。 十几年过去了,他依旧仓惶地握着剑,她依然悲怆的流着泪,仓促短暂的相对而立里他们都没来得及读出彼此岁月留在眼里的痕迹。剑的一端握在苏慕手中,另一端不偏不倚地刺进了红裳的胸口,大片更深更鲜艷的红色,从伤口蔓延开来,她倒下去,模煳摇晃的视线里苏慕奔向她,叫着她的名字……
第21页 “红裳!” 就差那一步,他苦心计划的一切会达成了,只要他那力道恰当一剑刺进宁无尘心脏偏右的位置,只要他制造出宁无尘已死的假象,只要他把他假造的九剑交给王禧骗过他……那么一切都会归于平静,宁无尘就会平安,宁家剑就会安宁,而师父的灵魂也不必再受世俗贪念打扰,那么他自己内心的愧疚与负罪感,也就能减少一些。 “你醒醒,红裳!” 所有的一切在瞬间逆转了,那些他认为可以一个人背负一个人承担的一切,最终却压垮了整个世界。所有的期望向相反的方向,颠覆了他所有骄傲自信。不愿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而真真切切的,红裳倒在自己剑下,王禧也许早就通过东厂密探发现了他全部的计划,自己,宁无尘,九剑,所有人和事迅速脱离自己的掌控。 “苏先生,这也是你骗局的一部分吗?连东厂你都敢利用?”王禧脸上还带着怪笑,咄咄逼人地发问,“早就知道你背着东厂有自己的打算,你是真的要杀了他还是找个人帮宁家少爷挡剑?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难道你终于悔过了要帮宁家护剑不成?” 第一次,面对误解苏慕有了想要解释的冲动,但是他顾不上,他只想抱紧怀里的红裳,她紧紧拧在一起的眉毛,她随时都会停止的急促唿吸,她的血温热粘稠一滴一滴落在自己掌心。 “老爷……少爷……我对不起你们……”红裳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但她似乎看不到面前的苏慕,散开的瞳孔里充斥着迷离的神情,仿佛一片没有尽头漫延的雾。 “红裳,红裳,并不像是你想的那样……该自责的是我……我救你……救你……”胡乱把随身带着的金创药洒在红裳还不断冒出鲜血的伤口上,苏慕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终于这样输了,输了自己的一生,输了对宁家的感恩,输了多年的隐忍,输了怜悯与信任,输了最后的救赎。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身后王禧劲道十足的那一掌,那一掌带着足以夺取他生命的力道移向足以夺走他生命的位置,在他感到掌风接近的时候,他终于承认一切已经结束了,闭上眼睛,终于还是结束了。而似乎是受了什么阻挡,那本来是奔向他脑后的一掌偏移了落在他的背后,原以为致命的力道也消减了许多。 回过头看见十三站在身后,背对着自己,她手中短剑划破了王禧的手,看不到她的面孔。只能看清王禧惊诧愤怒的表情,他捂着手臂的指缝里有血渗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一手打造的利刃居然反过来指向了自己。 “十三姑娘,别管我,”苏慕强忍从背后传来的疼痛,“我是骗你的,我没办法解七夜绝……” 身后护着他的那个人依旧没有退去,她消瘦的身体挡住了月光,轮廓上浮动着一层虚幻的白色,几丝秀髮背风扬起,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任凭王禧气急败坏地大叫着让她闪开。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是骗你的……”苏慕的话还没说完,王禧便一跃而起绕过十三,举掌便砸向他的后心,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让苏慕无法躲闪,他只能放下怀中奄奄一息的红裳让她免受波及。彻骨的疼痛,心脏似乎被撕裂了一般,巨大的的震颤随着身体里的脉络传递到五脏六腑,全身几乎麻痹。身体被霸道的掌力轻飘飘地扬起来,无法控制落地的方向。 之前苏慕曾观察过这里的地形,此处深居山岭之中一块开阔的空地,比沉雷山庄所处的半山腰地势要高出不少,自己的来路和王禧所在的方位正好相对,另外两边一面是陡峭的岩壁,另一面是相对平缓的山坡。如果自己落在悬崖那边,那么跌下去必定粉身碎骨,顺着山坡滚下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在身体重重跌落的时候苏慕突然希望自己是在悬崖那一边,那么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有些事情一旦错了一步就已无法挽回,可笑的是他居然还相信可以凭藉一击之力弥补。默默背负着让人窒息的恶名和压力,这么多年他一直认为总有一天可以自己偿还一切,可以证明给师父自己并不是叛徒,而现在,到了九泉之下,也再无颜面面对师父了。 落地的瞬间苏慕借着惯性向空旷的山谷滑下去,微风,澄空,星辰,尘土……扑面而来,匆匆消逝,硬物撞击身体的刺痛和身上伤处燃烧般强烈的感觉再叠加,没有瞬间跌落飘逸下坠的感觉,这边应该是山坡。 突然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腕,是十三,旋转中的视线在她平静的面孔上平稳下来,她望着自己,眉头微微蹙起,手腕处传来紧紧抓牢的微痛,她在用力不让自己的身体掉下去。想甩开她的手,却没有力气,她那样不顾一切的执着,让他想起了向她许诺自由时她那种神情,不忍正视却无法拒绝。 此时王禧已经扑向了十三,见状要来援助的洛少阳等人也冲过来…… 苏慕用力一扯十三的手臂,王禧的追击落空,两个人顺着山坡滑下,消失在迷离的雾气和土地扬起烟尘中。 ☆、第 19 章 (19) 宁无尘曾经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那些骑马的侠客,他们身上带着风尘和霞光,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着锐利的叫不出名字的武器,上面有耀眼而寒冷的光芒。那些人有高有矮有丑有俊,从自己那时低矮的视角望上去,他们的脸上都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他们来找父亲。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带着沮丧的神情离开,飞身上马,各种质地的袍子在风里扬起来,遮住了天边的残阳和夕照里的尘土,身影随着马蹄声一同消失。
第22页 那是一个冗长而深沉的梦境,很多时候都会莫名其妙想起的片段,那些曾经存在却无法触碰的时光,那些明明擦肩而不可企及的梦想。 然后就是那个不知是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的道士,他也许不经意的一个预言却改变了自己一生,所谓宿命或者天意,也许真的在冥冥中决定着什么。宁无尘只知道从那天起他就在也没有见过那些鲜衣怒马的身影,看不到他们豪爽的笑,听不到他们铿锵的声音,远离了那些他不懂却期望着的纷纷扰扰。刀剑变成了笔墨,江湖变成了仕途,书本万卷淹没了雄心千丈,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再次亲歷这样惨烈险恶的一切。 父亲严肃而冷漠的态度,锁心阁里面的金属声响和火光,毛笔的柔和琴弦的韧,春花夏雨秋月寒霜,苏慕的温和安然,红裳的大气体贴,绿袖的美丽温柔,那些平静而幸福的岁月,突然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火光摇曳,唿喝起伏,风唿啸着划过刀尖,月光在剑锋上弹开,触目惊心的鲜血,招招致命在缠斗的人们……渐渐清醒的头脑却在排斥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宁无尘突然期待这是一场梦,下一刻自己就会醒来:伏在书桌上,朝阳明媚的光抛进来,砚里的墨干了,窗外的鸟儿在树梢掠过,落下清脆的叫声。 慢慢从地面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宁无尘在火光中惊异地发现来来去去人影中倒在地上的红裳。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在这里,那么谁来扫窗前的落花,谁来操持会唱歌的织机,谁来叫醒那些午后贪睡的家丁,谁来保存自己与美好过去最后一丝联繫? “红裳!”顾不得虚弱的身体,宁无尘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这才发现红裳胸前的伤口。那伤口虽然已经在洛少阳等人的吩咐下经过了简单的处理,但是鲜血还是浸透了她大半边衣襟,她死灰一般的面孔尚存微弱的气息,眉间微微皱起,口中似乎在念着什么…… 不同于从天而降的绿袖,红裳似乎从始至终一直默默地存在于他的生活里,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体贴入微,像是姐姐或者说是母亲,父亲,自己,宁家似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在他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里曾经对着良辰美景有过无数不切实际的担忧,却从来不曾怀疑红裳会一直在自己身边,天黑了,就端着灯盏慢慢走来。 “少爷我……对不起……”她向宁无尘伸出手去,而在宁无尘就要抓住那纤细的指端的时候,那只苍白的手却无力地落下去,几丝轻盈的尘土浮起,月光在她的睫毛上慢慢趟过,顺着面颊落进泥土里。 眼泪不可抑制地流出来,宁无尘忘了所谓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知道有种无法抵挡的力量夺走了他的一切:安静的书桌,淡泊的生活,父亲应有的关爱,苏慕,绿袖,红裳……那种从刚开始就存在的现在终于到达顶点的力量,是剑吗?还是剑附带的什么? 王禧却在这时退出了围攻,他在那些进攻里游刃有余地闪转腾挪,转瞬间就来到了宁无尘近前,他看似枯瘦却有铁钳般力道的手掌抓起宁无尘身边的一个人,他松弛苍老的面孔靠近宁无尘的脸,尖利的声音问:“宁公子,是时候告诉我九剑在哪里了吧?” “我……”宁无尘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拼命要冷静下来,但是太多太多的思绪停不下来,恐惧,愤怒,无奈,绝望……连贯零碎的画面和熟悉陌生的面孔在脑海里起伏闪烁,那些风哭泣,人在嘆息,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看到王禧一掌落下去,血花在月光下迸溅,那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就因为这样自己的优柔怯懦断送了性命,软绵绵地倒下,月光混合着火把的温热,映在那年轻面容上没有焦距瞳仁里。而王禧踢开了脚下的尸体,伸手又抓住了另一个惊恐万分的人,急促的求救声里王禧露出诡异的笑容,望着宁无尘。 “住手!”再也无法目睹这样□□生命,再也承受不起血淋淋的死亡,宁无尘缓缓走到王禧面前,他感到自己左边胸口强烈无法控制的起伏,四肢里由于恐惧而导致的僵硬使脚步变得迟缓,“我……我告诉你九剑在哪里,你放了他。” “宁公子!”洛少阳想上前阻拦,但是在看到宁无尘眼睛的瞬间他停住了,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目光,不再是迷离模煳的隐隐悲伤,而是清晰的坚定与决然,与那日在酒楼中救下的羸弱少年判若两人。 “放了他,放了这里所有的人,我跟你去取剑。”宁无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原以为面对这样的时刻自己会缴械投降,但是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和执着,居然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王禧面前,正视他的眼睛,嵴樑挺直,甚至克制了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宁家剑,终于得到宁家剑了!”王禧仰天狂笑,宁无尘感到自己肩头被他手指嵌入的疼痛,周围的火光在旋转,喧譁唏嘘慢慢安静,只剩下他刺耳悽厉的笑声,晦暗的光线里那一双双眼睛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那种近似于哀悼的沉默,不知道是为王禧还是为他们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欲望。 几乎得意忘形的王禧狂奔中脚下一滑,整个身体顺着斜坡滑出了一丈多远,砂石尘土滚落,随着惯性掉进身后的悬崖深渊。宁无尘突然灵机一动,他借着王禧还没站稳的机会,用手肘向后用力一顶,而他自己的身体也随着之向后倾倒,清澈深沉的夜空在眼前一晃而过。
第23页 扣住他肩头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宁无尘感到自己被拖着滑向悬崖,耳畔划过尘灰和风声,周身满布碰撞摩擦的疼痛感,所有的判断力和方向感在这个过程里都消失了,眼前闪过许多无法分辨的画面,在下滑中似乎胡乱抓住了什么,身体突然停住了。宁无尘挂在悬崖边上,而王禧则牢牢抓住了他的腿,两个人正在经歷一场重量和生死的拉锯战。 颠倒着的视野里跳动着火光,他一度散乱的焦距终于聚集在面前的一株青草上,柔弱而坚韧地在岩缝中生长,在风中保持着不屈的姿态。手中藤条与皮肤间发出火辣的疼痛,五指的关节承受的力量正在饱和,整条手臂也在巨大的拉力下几乎断折。 “不要松手!宁公子,坚持住!”这是冲到面前的洛少阳担忧急切的声音。 “你……快上去!”这是悬在身后的王禧气急败坏的喊叫。 是时候做出最后的决断了。宁无尘觉得自己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一样,所有的目光聚焦在身上,仿佛自己九剑那般瞩目,面对这个世界,无论冷暖对错,似乎他从来都是懦弱无力的,而终于有这么一刻,他,只有他可以逆转全盘。洛少阳的手伸到面前,宁无尘却没有去抓,只是在洛少阳耳边轻轻耳语,太多的心愿未了,而他只能留下几句话而已。 慢慢松开手,宁无尘笑了,他看到那一张一张惊愕的面孔,模煳了扭曲了,月光和星辉渐渐远离,脆弱的风无法托起自己急速下坠的身体,鲜艷盖头掀起来露出绿袖的眉眼,有一束光慢慢淹没在黑暗里,他再也无法回到那张书桌前看那一年的落花了。 ☆、第 20 章 (20) 金黄色的花海,在风里起伏,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继续了,只想躺下来沉沉睡去,甚至不去考虑能否醒过来。蹁跹的光飞过眼前,青草露水的味道慢慢深入躯干,植被在夜风茂盛生长的声音擦过耳际,微弱的虫鸣,摇曳悬浮在空中的不知是星辰还是萤火虫。 “苏慕,苏慕……” 恍惚中有人在唿唤他的名字,急切而温柔,很多年都不曾有人这样唤他,记忆中曾这样叫自己名字的两个人如今都已经离开了人世,可是他却都没有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兵器厂的工人没有向苏慕描述过那滚烫的铁水倾盆泻到父亲头顶时的惨状,他只能自己想像;他也始终没有向宁无尘问起师父过世时的情况,是否痛苦,是否安详。 “醒醒,醒醒……” 那双眼睛,没有鄙夷没有猜忌,那样清澈的眼神,纯净晶莹的泪光,那张清秀的面孔仿佛来自云端般遥远,她的五官笼罩着雾气,似乎来自幻界的仙女。也许自己是真的死去了,可自己,怎么会在死去后见到这样的仙人,那团白光中心的人终于慢慢靠近,是十三。 “苏慕,你醒了!”第一次,苏慕在十三的脸上看到了这样复杂的表情,担忧而激动,欣喜又焦急。 想慢慢活动身体,但是后心传来的剧痛和滚下山坡的擦伤让他无法活动,胸腔内剧烈翻滚,舌下涌起一阵甜腥,粗通医理的他自知王禧的那一掌已经伤了心脉,以自己的修为,怕是……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凌乱的思维,一双手便轻轻抬起了他的头颈,他感到少女身上凌厉却并无杀意的气息,自己的脑后便是她柔软的臂弯。 “十三姑娘,你快离开吧,我真的没办法解七夜绝……”苏慕看到了十三划破的衣袖上渗出了斑斑的血迹,月光下她脸颊上的细微擦伤和灰尘格外清晰。 “刚刚我都听见了,不用重复。”一只手掌慢慢贴近苏慕的嵴背,温和的暖意慢慢注入他的体内,暂时压制了那种翻滚的疼痛。 “不必了……”苏慕回过头望着她,艰难地推开她的手臂,没有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谁都救不了谁,你走。”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苏慕握着十三的手腕,不让她的手掌再靠近半寸,他用尽力气站起来,默默咬着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十三望着他,手臂僵在半空,苏慕一直是一尘不染的白袍上现在布满了污泥和血迹,散乱的髮髻遮住了也许正在痛苦地扭曲的面孔,她不知道这个男子要这样固执到什么时候,就算是全盘皆输,就算是生死攸关,也要独自承担一切。 只能看着他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走远,十三想叫他停下,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适合的词句和语气。 苏慕终于摇晃着再一次跌倒,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冲过来的十三身上,两个人身上的伤口相交叠擦碰,十三忍不住低吟一声,但是十指却依然牢牢地托住了苏慕的身体。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都愣住了,片刻后苏慕终于又露出了微笑,但十三却觉得自己望着他的脸时,感到比哭泣更深沉的悲伤。 白衣上慢慢晕开的血迹就像是妖娆的花朵,蔓延出一个诡异的花期。来自不同躯体的血液,居然相融了,纠缠着盛放着,一片悲怆的斑斓。 记起了那个夜晚,苏慕沮丧地走出很远后若和师太叫住他说,七夜绝虽无解药,但曾经有人通对过换血液的方法获救,不过前提必须是两人的血可以相融。而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血液可以相融的两人也并非易事,况且方法,是用人命换人命的。
第24页 “快,去如雨庵,找若和师太!”想到这些苏慕脱口而出。 十三不明白苏慕刚才眼里闪过的光泽是为什么,也不清楚他天壤之别的态度是为何而变化,但是她也来不及考虑了,曾经被自己视为求生的唯一希望的若和师太,救不了自己但一定可以救苏慕。顾不得太多了,用力架起苏慕便加快了脚步,才走了没几步她就发现苏慕有些吃不消了,汗珠从他英挺的眉骨上滚落,唿吸虚弱而急促。 弯下身子,不顾苏慕的反抗将他慢慢背起,她感到苏慕的心跳,在自己背上敲打着,唿吸温热潮湿的气息一点一点拂过颈部,那她一直认为似乎来自云朵与雪片的白衣上,的确带着舒适清爽的触感,他的头髮垂下,落在自己耳鬓,微风穿过髮丝有轻微的痒。 他似乎越来越衰弱,连伸出指路的手臂时都绵软无力,十三感到自己背后的重量在减轻,似乎生命正一点一滴从苏慕体内流走了,她不停地和他说话,叫他的名字,在急速行走的风声里留意着他的回应,那样轻的一声声恩或是啊。 夺取生命是那么轻易,而想留住一个灵魂却是这样困难。死亡的强大,就算是东厂杀手也不得不臣服。原以为手中的刀剑可以决定存亡生死,但是,所有的招式,所有的利器,在死亡真正张开那遮天的羽翼时,都是无力而脆弱的。就算用最快的速度,但是还是会被时间落在后面。 远处有微亮,来自树丛隐蔽和山峦起伏中,苏慕无法在维持自己心跳和唿吸的同时保持清醒的思维,他只知道有一股带着自己跋涉的坚韧温暖的力量,有一个唿唤着自己坚持的清晰温和的声音。风带着时间流过,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面前一盏将熄的油灯,亮着,亮着。 在看到若和师太的那一瞬间苏慕笑了,十三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像孩子一样无邪,却又同老者一般释然,他舒展的五官,那样的英俊,那样的精緻。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也不是传闻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不是为了自己的战役在武林中游刃有余的谋划者,不是背负了无数忏悔与歉疚的失足弟子……只是苏慕,只是他自己。 “师太……救她……”视线已经再也清晰不起来了,苏慕伸出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那是她的眉,已经深深印在他心里的曲线。 “不,我没事,师太快救他……”刚刚放下苏慕的十三还没有平復唿吸,她认为是苏慕神志不清,急忙去纠正,却不想自己脑后一麻,四肢绵软,缓缓倒在了身后老尼的怀中。 那是最后的对视,短短一瞬间,却足以怀念一生。彼此的视线都是模煳的,但是面孔却如此明晰,从不出口的温柔,重合了眼底的焦距。 金黄色的花海,在风里起伏,少女站在花丛中,彩蝶的翅膀鼓满了风,竹蜻蜓悠悠上升又慢慢落下,落在白衣男子手中。只有如洗的阳光,碧空,芳草,没有刀剑,没有厮杀,没有生死,没有江湖。 ☆、第 21 章 (21) 白茫茫的视野,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积下的雪,一层一层密实地凝结成这样一片无垠的冻土,终年不散的寒意从足底一直爬升至全身,唿吸在面前凝结成一片雾气,举步维艰。看似已然近在眼前的山峰在缭绕的云里若隐若现,上面也覆盖着毫无生气的雪,让人无法相信那里面会有滚烫的岩浆,来自大地的中心,带着沸腾到可以溶解宝剑的温度。 家乡现在应该是最炎热的季节了,荷叶下有聒噪的蛙声,树梢间有连绵的蝉鸣。洛少阳转过身搀扶迈步有些艰难迟缓的嫣然,她整个人在层层包裹里,臃肿蹒跚,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向上行进,抬起头对他淡淡一笑。 “休息一下吧。”洛少阳轻轻替她掸掉披风上的雪屑,温和的语气里有隐隐的担忧,毕竟嫣然是怀有身孕的人了,如此长途跋涉,这几日又连续在这样恶劣的山路上行走,就是自己这样有多年功底的人都感到疲惫了。 但是嫣然摇了摇头,一路上她都是如此。安静地在马车行驶过生长着不同植物的道路,经过叫卖着不同物产的城镇,在舟上看着江心的月影默默斟茶,偶尔步行时素色的裙摆拂过青石,中天的艷阳和云间的弯月的流转而过她眉目,她从来没有说过旅途劳顿,从来没有抱怨过山高水远。 也许当她坚定地做出要和洛少阳一同去毁掉九剑的决定,就在心底做了最糟糕最艰辛的准备。当得知那个青衣少年消失在深渊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她还是哭了,从咬着唇努力不哭出声响到终于忍不住伏在洛少阳肩上。洛少阳感到箭头温热的潮湿,这是第一次,他用身体真切地感受到嫣然的悲伤,用力抱紧了她,两个人说不出一句话。 “马上就要到了。”他伸出手把嫣然的身体揽入怀中,轻盈地在狭窄的山路上向上奔驰,按照当地山民的说法,马上就可以到达那个有着恶魔之火的山口。虽然嫣然的身体并不沉重,但是双臂却如同环抱着整个世界那样,恐怕脚下一个打滑断送了他的全部。 洛少阳依然记得宁无尘松开藤条跌下悬崖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九剑藏在洞房内,请一定去长白山让地底之火毁了它。 很多个夜晚他反覆梦见这个场景:宁无尘苍白的手指骤然松开,身体急速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自己的唿唤接触到一波一波的回音,最后那一瞥里,看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梦里还有成片掠过天空的秃鹫和乌鸦,他们黑色的羽毛落下,悽厉地叫着,像是在诉说古老的诅咒,不知在何处的白骨森然地笑着,望着他。
第25页 惊醒之后他会在黑着灯的屋子里回忆起宁无尘,虽然见过他那些狼狈颓唐的窘境,但内心深处其实是佩服这个书生的。他有那样不加修饰的恐惧坚定固执执着,为了父亲的愿望踏入一无所知的江湖,面对所有的危机,面对心爱女子的专情,悬崖边那一刻的最后生死的抉择足以让多少侠客义士汗颜。洛少阳怀疑自己也许都不能那么决绝,他要肩负着父亲留下的家业,要时刻保持着与自己身份相称的顾虑,甚至连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都必须找一个与家族兴復相关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小心,到了。”慢慢放下怀里的女子,洛少阳在浓重的硝黄味道里终于见到了山顶上那像突兀的伤口一样的火口湖,沸腾着的红色水面,连接着无限的能量。他透过迷濛的雾气看着嫣然因为寒冷而微微泛红的面颊,从身上取下了宁家九剑,剑鞘碰撞悬在腰间的古玉,发出清脆的声音。嫣然的身上也配带着同样的一块玉,那是楚如桐交给洛少阳的,他那天在昏睡的嫣然床前流泪,却始终没有走近抚摸她一下,离开的时候洛少阳拉住了所有要追击的人,只是看着楚如桐苍老的背阴被斜阳吞没。 这块第二块古玉的来歷,洛少阳没有告诉过嫣然,而她也默契地没有再追问。从那天醒来后,就想通了许多,突然没了追寻过去那种强烈的愿望,世间一切仿佛都变得脆弱了,生命,爱情,仇恨……也许不应该那样执着于已经无法回头的爱和痛,从现在开始认真的活着,用力地爱着就好了。 曾经凝聚着多少人慾望的剑,就这样迅速地消失在严寒和炙热之间,火口处依旧沸腾着,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洛少阳的手悬在空中,保持着松开剑身时的姿势,关于这把剑的一切就像一场风暴,搅乱了每个与它有丝丝缕缕联繫的生活,而现在,这把剑就这样消失了,留下的印记是那样荒凉。 “苏先生?”洛少阳轻轻嘆息,突然听见身后有慢慢接近的脚步声,警惕地转过身去,却看见苏慕翩然的身影,剑眉星目,白衣胜雪。 优雅的公子点了点头,迎着他们疑惑的目光,依旧是那种和煦的微笑,他说:“谢谢,谢谢你们。” “这些都是洛某应做之事,也是为了宁公子和宁老先生的心愿。”洛少阳迟疑了一下,又问,“请问……十三姑娘是否安康,现在何处?” “她……”英俊的脸扬起,散开的云缝里几缕清澈的阳光落在他微微眯起的眼里,“现在很自由,在她最想在的地方,做她最想做的事情。” 阳光终于冲破了终年不散的云层,面前红色的水在沸腾,三个人相对而立,风掀起他们的衣襟。十三笑着,她就在这里,以他的姿态完成他的梦想。不必害怕被识破,因为那个能一眼破解她易容术的白衣男子,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了。 此时缠绵的雨正造访江南,草碧花红,细雨如织,微风似醉的时节。 雨不知下了多久,从一个黎明延续到一个黄昏再到一个黎明。葱茏的花木在湿润的天空下生长得无声无息,占据了整个窗口,木质窗框在雨夜里似乎有腐朽的气息慢慢散发出来。红裳抬起头看屋檐下淋漓的雨幕,伸出手去接住那些剔透的水滴,清凉的触感在指尖滑过。 她自沉雷山庄回到宁家大宅的时候,居然发现当年被苏慕盗走的那把“缘决”居然物归原主了,胸口的伤口又疼起来,尽管皮肤上的疤痕已经平滑癒合。从那天起她便开始等待,等待绿袖,苏慕或者宁无尘能够回来,等待那些如歌如诉的岁月。 面前留有宁无尘的墨迹的宣纸上潮湿的气息慢慢晕开,模煳了一个又一个俊逸的行楷…… ——全文终—— ps:关于火山口的问题我承认是一个巨大的bug,我无知,火山口不是湖吗,扔下去顶多沉底又烧不化,难道洛少阳去的时候就遇到活动的火山口了,那为啥他还拖家带口的不要命地去爬山……于是我错了,会再考虑其他更有说服力的结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