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心堂》 第1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一) 我垂老久矣。 凡认得我的人,无人数得清我究竟多大年纪,也无人相信我能将自己过往的年岁记得那么清晰。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自与师傅离散至今,不偏不倚,恰百年。 百年前,我尚豆蔻韶华,与师傅一同操持着一家生药铺子,同师傅在一块儿的日子,过得绵长如梦,我沉醉其中,从不在意今夕何夕。可自师傅离开的那一日起,每一日我都记得很牢,从不曾算错过一日。 师傅说,待我百年之后,许是能再见着他。那是在我万念俱灰,几乎要丢弃性命的时刻,师傅给的最后的念想,本不该当真。 为了这个最终会幻灭的痴想,我便一日一日地数着盼着,绝不会错一日,连一个时辰都不会错。没料,我耗费了百年,仍旧拿不准究竟得不得见。其实,早在一甲子之前,我心底已起了彷徨。 我苍老至此,连个稚童见了都会骇怕,万一真见着了,师傅还能认得我么?倘若,我的样貌能像临安城中那片湖一般,亘古不变,那该多好。 我同人说笑时将这话说起过几次,每每不等旁人讥笑,我先自嘲痴人说梦,人老了容易胡言乱语。可有谁知道,我心底,是当真存着那样的企望的。 …… 临安城中有湖,世人皆知谓西湖。西湖外围沿湖一溜的巷子,商肆林立,迎来送往,巷中更有贩夫走卒,箪壶卖浆,络绎不绝。 因离皇城甚有些距离,少了沉重,又因山色空濛湖水清奇,就有那许多的操持整日的权重人臣前来疏解喘息,更有文人骚客争相前来显弄风雅,墨客权贵向来又少不得名妓陪衬,更离不得酒肴果品,这湖边湖面便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胭脂水粉香,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等一的风流富贵之地。 湖水之北水道阡陌之处,有一处深巷,唤作茱萸巷,大凡自小长在临安城中的人,都知晓这巷子是有些来历的。 此巷原是教一户簪缨世胄的人家占着,赫赫扬扬的一大家子,击钟鼎食、连骑相过的显贵日子过得好端端的,忽就遭了灭族,无人能说道清楚这一家子究竟犯了什么事,碌碌小民的眼里本就只能瞧见高门大户的两桩事,要么显,要么衰,余者皆挂不上心。 自打这茱萸巷经了好大一场屠戮后,便日渐颓败下去,也鲜少有人愿意踏足进来。也不知是哪一年起始的,许是北方皇族南迁之后,临安城中的宅子渐渐捉襟见肘起来,权贵挤走了巨贾豪商,巨贾豪商挤走了蝇营狗苟的小民。 平头小民无法,转眼忽觉茱萸巷是个安身的好去处,不几年,倒也将这衰败冷僻的巷子重撑出了一番人世俗尘的情形来。 茱萸巷底,据说是昔年屠灭满门的行刑之处,阴寒气极重,曾有几年,临安城中吓唬顽童的话,便是“送你去茱萸巷底耍去”。纵然后来茱萸巷住得满满当当,巷底却还是无人愿去住。 可师傅带着我到临安的那日,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满意地将这茱萸巷底阴气沉重所在相中了,师傅说,阴阳相交时,恩怨缠结地,十丈红尘人,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比此处更好的了。 我并不明白师傅说的什么时啊、地啊、人啊的,既然师傅说好,那必定是不会错的。 不多久,茱萸巷底悄然开起了一家生药铺子,门前高悬乌头匾额,灿灿地闪着“朱心堂”三个大字。 师傅常对外人说他姓朱讳阙,我浑不在意师傅名唤朱阙还是别的什么,可他也将我的名字摆上了那高高的匾额上,还闪着坚定的金光,这却教我暗自欢喜了好多日子,路过那匾额时总忍不住抬头去望。 说到底,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只知师傅唤我阿心。 人们只说朱心堂抓来的药,较之别处格外有效用,也时常见着一个年届而立的男子,眉目疏朗,端着一脸再谦和不过的浅笑,坐在柜台后头摆弄药材,他身边有个垂着双鬟,十四五年纪的小丫头,在铺子里来回忙碌,另有两名总沉默少话的杂役,垂头默默做活。 无人知晓这男子的来处、爷娘亲族、何处学的医理药典、歧黄之术,只知家中有人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或大夫束手无策时,来茱萸巷底求一求生药铺子里的这位朱先生,他若肯救,便是大幸了。 可偏他古怪得紧,并非什么病都愿意诊看,也并非什么人来买药都肯贩售。 诊金药资要得也稀奇,他若高兴时,也不必什么资费,随意在患病之人身上取一样小物件,便充当了药资,他若不情愿时,莫说是金叶子、交子、钱缗子,听说便是银山宝树,也未必肯多瞧一眼。 临安城繁盛,西湖边尤其,有些店肆通宵达旦,再疏懒些的,店肆内灯火也得亮到起更方熄。可这朱心堂卯开酉闭,从不破例。街坊四邻都知晓这个规矩,纵十万火急,也无人会在酉时起暮之后再到朱心堂叨扰。 偶也有教病症逼急了的,贸贸然跑至茱萸巷底来叩门,也是无用,整个小宅院死寂沉沉如同经年无人的荒宅。 这日交三更时分,便有不知哪家的家仆,在朱心堂紧闭的门户前急叩。一声紧过一声的叩门声回荡在茱萸巷里,大半条巷子都体察到了这人的急迫。 饶是如此,朱心堂里毫无动静。 这人在门前折腾了小半时辰,眼见着实无望,只得怏怏离去。 次日清早,巷子里不知谁家圈养着的公鸡长长地打了第一声鸣,宣告了卯时至,朱心堂的乌木大门一动,浓浓的药香气顺着半开半阖的大门涌了出来。 我跟在师傅身后慢慢地从铺子里踱出来,师傅随手一指铺子前厚重的门板,吩咐道:“吴甲,这门板子松动了些,拿去后院修整修整。” 吴甲点着头便麻利地将门板一幅幅卸下。 隔街张屠户家的娘子起得亦早,倚门朝朱心堂这边张望。 师傅附身低低嘱咐我去取些干艾叶,我跑回店肆里包了一包出来,笑吟吟地同屠户娘子问早:“张家嫂子好早。” “阿心姑娘,昨晚可是有人在你家店肆门前闹了一阵?”屠户娘子朝朱心堂探了探头,里头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异动。 “有么?”师傅皱了皱眉,顺口便问道:“阿心,你可听见昨晚的响动?” “没有啊。”昨夜间我睡得沉,哪听得见什么响动。 张家娘子狐疑地摸了摸包了发髻的碎花头巾,嘟囔道:“夜里闹腾,我还推窗望了一眼,确有人在门前,瞧那情形,八成是来求药的。” 师傅从我手里接过纸包,走过门前的小街,将手里的黄纸包往张家娘子手里一递:“就快端午了,蛇虫鼠蚁活泛过来,恐是四处沾带秽气,扰得人夜里睡不踏实,将这包干艾叶在门前焚一焚,避避邪气,夜间也好睡安稳些。” 张家娘子咧嘴一笑,一叠声地谢她,也不提夜间的事了,忙忙地取了铁簸箕出来好焚艾。 张屠户门前的干艾烟气还未消,便有一驾马车从烟熏火燎中穿出,停在了朱心馆门前。车上帘子一动,一名看起来年纪比师傅略略大些的净面男子从车上一跃而下,衣着甚是得体,步子却有些踉跄,走到朱心馆门前时脚下一顿,好似打了个寒噤,方才撩袍跨入。 “敢问朱先生何在?”那男子进门一开口带出了一副浓重的北方腔。 “正是在下。”师傅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冲他抱手作礼,“杨主簿怎的亲来买药?” 男子怔了好几息,“朱先生……认得在下?”说话间他又偷眼打量了师傅一回,狐疑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 那些人总以为来了朱心堂会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翁,仿佛这样才不负朱心堂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朱先生的名声,那种怀疑的神色我见得多了,心底里早就懒得嗤笑他们的以貌取人。 师傅仿若未闻他的话,也不作答,只轻轻一笑,重回了柜台后,拿起了戥子,客客气气道:“杨主簿请递方子,在下好予你抓药。” 那杨主簿的神色恍恍惚惚,目光不定:“不瞒朱先生,昨夜我遣了家仆来过……说来惭愧得很,杨家也奉诗书礼仪,本不该深夜无礼叨扰,委实……委实是内子病重,头痛欲裂,已是目不能视,昨夜忽呕了口血,从口鼻一同喷出。” 师傅了然地点点头,也不用那戥子,转身在后面的药柜中随意抓取了几样,包作四包,推至杨主簿跟前:“羌活汤,暂先吃着,得用了再来付药钱。” 第2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二) 那杨主簿手里捧着纸包,一脸为难:“羌活汤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丝毫不见效。” 师傅将手一摊,面上仍旧笑得一团和气:“我也未收你药钱不是,都说了得用再来付账,不得用我分文不取。若愿吃,便吃上几剂,若是不愿吃,也不碍什么。” 才刚说罢,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进来,手里提着了一副猪胆。 师傅撇下在柜台前犹豫不定的张主簿,笑着向张家娘子道谢。 张家娘子冲杨主簿屈膝一福,转脸将猪胆递给我,“阿心,你家师傅也真古怪,猪胆这样的东西,也能作药来用?” 我提起猪胆上下打量了一眼,墨绿发亮,是副好的。我一面利落地收起来,一面学着师傅的口吻道:“世间万物都各有克用,猪胆怎就不能做药了?” 张家娘子听不懂这话,一发愣的功夫,那杨主簿便说了两句客套话,带着药包告辞走了。 待门前的马车走远了,张家娘子压低了声音同我碎语:“那是杨家的三郎罢,他家的新妇过门不足一月,便遭了大病,脑袋痛得受不住,多少大夫请了去也瞧不出什么来。听说,发作起来,样子很是骇人呐。” 说着她啧啧舌,摇头可惜道:“那新妇子,可是出自谢御史家,虽说是个庶出女,嫁到杨家也算得是风光无限了,原本好好的一桩婚,唉……” 我虽不关切杨家与谢家的那桩婚事,听着也很是替那位新妇子惋惜。 师傅自然不会对那些感兴趣,自顾自随手收拾着散落在柜面上的药材。 张家娘子意犹未尽,又道:“我听人说,杨家原先在北方也是个大门户,南迁后衰败了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杨三郎是独子,在县尉衙门里领了个主簿的职,总算还能吃上一口官家的米粮。可他家气运当真是差了些,南迁过来不多久,杨三郎的原配便病逝了,好容易再娶了个好的,偏又发了这个怪病。” 张家娘子说了一会子,见师傅兴趣不大,同我说这些她也觉着无趣,便也不说了。师傅正将她拿去的那副猪胆悬吊起来阴干,她奇怪地瞧了一阵,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忽想起家里尚有些活计未做,便归家去了。 隔了两日,正是晌午,茱萸巷口的绣房里的绣娘玉枝,捧了一方绣帕来朱心堂找我。 她家中有个十岁的弟弟,只这一个独子,爷娘珍爱异常,前些日子家中裹了几个粽子,她弟弟贪食,一口气儿将玉枝那一枚也一并吃了,午后便嚷起腹痛。玉枝到朱心堂来求药,师傅随手给了两枚挨积丸,好予他消食化积。 那孩子吃了果然见好,他阿爹来付药钱,师傅却不肯收,恰逢我在熏帕子,他瞧了一眼我手中半旧的素面帕子,指明了要玉枝绣一方带芍药图样的帕子来给我。 我收了芍药帕子,才刚送走了玉枝,门外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个人,自称是杨家的家仆,将一只小木匣子在柜面上一搁。 我到后院叫来了师傅,那人便当着师傅的面儿打开来推送到他跟前,竟是两枚十两的金叶子。 “我家娘子吃了朱先生的药,已然大好,老大人与主簿特命小人来奉上药资。”那家仆拿腔拿调地宣讲一番,活脱是那杨主簿的口吻,我心里头忍不住想发笑,大约是事先教过他如何回话的罢。 师傅朝那小匣子瞧了一会儿,忽然笑着推回到家仆跟前,“几剂羌活汤罢了,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药,哪里就值这些了,杨主簿太……” 话音未落,外头一阵风地冲进来一人,我到门口迎他,却险些教他撞倒,扶住门框抬头一望,竟是那杨三郎亲自来了,只是他脸色煞是难看,白里透着青,一双眼却是红红的。 “朱先生,还请朱先生救命。”杨三郎进店便向师傅弯腰长揖:“内子吃了什么药也不济,唯独朱先生的羌活汤尚有效用,可今日再吃,却再不顶用,那病情越发的沉重了。如今再没法了,只得厚着脸皮请朱先生过府诊看诊看。” 我偷眼去瞧师傅,他不过是挑了挑半边眉,不置可否。 杨三郎身子又往下压了压,再三恳请,话语中带了哭腔。 “罢了,合该我要随你走一遭。”师傅从柜台里绕出来,冲我一招手:“阿心,拿医笥来。” 我忙从柜台后头搬出师傅的医笥,自己背着跟了过去。 杨三郎千恩万谢地请师傅上马车,说的谢辞却还是中规中矩,一听便知是那礼乐之家熏染出来的。 我先前从未到过杨家府上,马车在一座体面的宅子前停下时,才发觉杨府远比我想得更宏大齐整。 这样大的宅子,也不见一个奴仆婢子出来迎,杨三郎亲自引着我们急急地往里头去。一过二门,我不觉心生了些微惊诧,偌大的一座宅子,陈设却极简。紫檀云母镶宝的大屏风上,本该有嵌宝的地方,不见了红绿流潋的彩宝;待客厅堂中本该全套的大红酸枝交椅杌子,缺了几件,尚在的那几件上的裹金也不知去向。 我一路小心地张望,跟着杨三郎再往里头进,直到了内宅的园子里头。这园子亦是不小,正值端午,本该最是草木扶疏的时节,却生了一园子的野树杂草,显见是少人洒扫修剪。 还隔着半个园子,便有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碎裂的声音中仿佛还有几声呼痛。杨三郎扭脸朝师傅投来半是绝望半是求助的一望,“内子她……这条性命全赖朱先生相救。” “杨主簿言重了。”师傅微微一欠身,跟着杨三郎的步子加快了几步。 待我们入屋时,杨三郎那位患病的新妇恰抱了脑袋往拔步床的木架子上撞去,缠在额头上的布帛上已显了斑斑血迹,她身旁只一名小婢女,已唬得了不得,手足无措地在蹲在一旁哭泣。 这便是谢御史家的庶女谢景娘了?我好奇地打量着她,果然病得不轻。 杨三郎撂下我们,几步奔上前,拦腰抱住那妇人,一面死命地往后拽,一面低呼:“景娘,景娘,大夫这就来了,你且忍忍。” 那谢景娘根本听不进他的低语,只觉腰上有阻碍,愈发使力挣扎起来,床架旁又一只瓷盏落地粉碎。 瓷盏落地的脆响倒将她惊了一跳,蓦地停住了挣扭,茫然地瞪着一双全盲的眼,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转向我与师傅的方向。 呆怔了足有好几息的工夫,谢景娘突然甩脱了杨三郎的臂膀,惊恐万分地自床榻上站起身,摸索着往床架子后头躲藏,一面竭力扯着已嘶哑的嗓子,哀声哭求:“你恕过我罢,你究竟要什么……只管拿去……莫再来缠我……” 求了数声,似乎是头痛又起,她将脑袋“嗵”地径直砸在床架上,额角的布帛上立时氤氲出了一片新鲜的艳红。 我心里一慌,不禁往后退缩了半步。“她说什么?她在同什么人说话?”我连问了数声,无人答应。 师傅略动了动身子,将我半挡在他身后,定定地打量了一回谢景娘惊骇过度的形状,不由挑起了眉,自语道:“这哪里是大夫能瞧得了的病症。” 他回身从我肩头取下医笥,从针囊中随意挑了一枚银针,向杨三郎挥了挥手:“你且拿住她,莫教她乱挣。” 内室一阵摔碗砸杯的闹腾,杨三郎终于气喘吁吁地反剪了她的双臂,制得她不能动弹。 师傅拈着银针,上前飞快地施了一针,快得瞧不清究竟是在何处施的针,谢景娘的身子便软了下来,慢慢阖上了眼。 杨三郎慌忙叫上了那蹲在地下哭泣的小婢女,接扶过谢景娘,安置在了床榻上。 第3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三) 杨三郎瞧着床榻上昏沉过去的谢景娘长吁了口气,抬起衣袖拭了拭额上沁出的细汗,唉声叹气地同师傅道:“她这病症,朱先生也瞧见了,这要如何是好?” 师傅不回他的问,自顾自地上前仔细探看谢景娘,听了一回脉,观了一回面色,忽伸手在她散乱的发髻间摸索了两下,拔出一支素银的簪子。 他将这簪子举起对着窗棱反复看了几遍,我略踮起脚,努力将目光越过师傅的后背去看,却见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支银簪子,扁圆的簪身上刻了一只半张了翅了鸾鸟,寥寥数笔,粗犷古朴,竟不似女子用物。 “娘子卧病,怎不将钗环都收起?尖利之物,再伤了皮肉可了不得。”杨三郎一见那簪子,便皱起眉斥了那小婢女几句。小婢女委委屈屈都回道:“怎不知道收好,娘子只不让……” 师傅放下手臂,掂着银簪向杨三郎淡淡笑道:“娘子的头痛症已无大碍,略调养些日子,便能大好。这银簪,便算作诊金。” “当真?”杨三郎疑惑地瞧着床榻上昏昏睡着的谢景娘,前一刻还痛不欲生,眼下这药铺来的先生不知在何处扎了一针,便说是要大好了,他委实难信。迟疑了几息,他吩咐那小婢女道:“上房去将老大人请来。” 小婢女领命而去,杨三郎请了师傅落座,解释道:“老大人悬心景娘病症,而今朱先生既说她将大安,少不得请老大人来望望。”说着他一顿,指了指师傅手中的银簪子又道:“朱先生于我家有恩德,按说本该重金相酬……这簪子虽不值什么,却也是家中传了几代的物件,拿它来抵诊金倒不是不能,总该教老大人知晓了才是。” “理应如此。”师傅在座中有礼地一欠身,不急不躁,悠然等候。 分明就是舍不得,我在心里轻轻一哼,这杨三郎当真是不懂掩饰,那满目的不舍连我也瞧得出来。 隔了片时,床榻上的谢景娘轻声一哼,动了动身子。师傅笑向杨三郎:“瞧瞧去罢,看我可有浑说。” 杨三郎几步踏上拔步床,见谢景娘虽不曾转醒,但脖颈上因剧烈的疼痛暴起的青筋已全消退,拧作一团的眉尖也松散开来,气息平和绵长,睡得甚是安稳。 方才去上房请人的小婢女此刻也回了,身边又多了另个婢子,二人一同簇拥着一位年界六十的老妇到了屋前。 杨三郎迎上前搀扶,一面同她低语了几句。那老妇一进屋便向师傅道谢,谢辞说得比杨三郎更堂皇几分,语中却带着隐约可辨的高傲骄矜,师傅似乎并不在意,我听起来却尤其别扭。 师傅回了礼,捧了那银簪子道:“在下既治得了娘子,便以此物作诊金,老大人可肯予我?” 老妇缓缓落座,目光扫过内室的床榻,又扫向杨三郎,虽已有了些年纪,却目光如炬,透着一种教人无勇气抗拒的锐利。杨三郎的眼略偏移开,好似是要躲开老妇的目光,欲言又止。 别说杨三郎显着不自在,当那老妇的目光扫过我时,连我也觉得不舒服呢。 老妇略一迟疑,到底还是点头应许了将那银簪子抵作诊金药资,还算得爽快,适才杨三郎所提家传的话,她一句也不曾提起,只是礼数周全地说了些恩谢之语。 师傅既得了她的应允,带了我起身告辞。杨三郎忙喊了个家仆去套车,好送我们回茱萸巷。瞧这情形,偌大的宅子里头似乎只有四名仆婢,一个小婢子在患病的新妇跟前服侍,大约是随她嫁来的,另一个年长些的仆妇侍奉着杨三郎的母亲,杨三郎的长随一名,另赶车养马人一名,再腾不出一个人手来送我们出去。 杨三郎无法,只得亲自引了师傅往外走。将近二门时,他忽然停了脚,向师傅抱手一揖:“朱先生果真要这簪子作诊金么?此物粗陋,不值什么,朱先生若是喜欢,再好些的钗环头面,家中也能拿出几样来随先生择选。” 师傅笑了笑:“难不成杨主簿同此物有些旧情,舍不出去?” 杨三郎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暗自踌躇,很是为难。 师傅索性也不走了,站定在二门前,从怀中取出那支雀纹素银的簪子,执在手中把玩,好整以暇地等着杨三郎诉一番原委。 “我也不瞒朱先生。”杨三郎终是将心一横,叹气道:“这簪子原是我亡妻李氏心爱之物,她未及及笄便嫁来我杨家,这传家的簪子是我赠她的及笄礼,她甚是珍爱,每日簪戴在发髻间。” 说到这些,杨三郎的神色黯了下去,往内院匆匆扫了一眼:“朱先生有所不知,先前在北边,我这一门靠着祖上的荫庇,世代为官,还算头脸体面。家中仆婢不敢说多,但也绝不下三五十人。自跟着朝廷南迁以来,门庭分崩离析,昔日风光不再,渐渐的,度日也艰难了起来,这样大的一座宅子,仆婢不过四人……这些倒还罢了,谁料我妻李氏的气数也跟着消减下去,终是弃世而去,她未有子嗣,只有个把旧物,我留在眼前,好有个念想。” 师傅料想这些话杨三郎也无处去说,便耐着性子将这个门庭衰败、结发病逝的悲伤故事听完后,抬了抬拿着簪子的手臂,淡然问道:“既是杨主簿纪念亡妻的珍爱之物,怎又转赠了现下这位娘子?” 杨三郎摇了摇头:“我并不知她何时自取用了此物,也未曾同我说过。” “原是如此。”师傅的目光有几息的飘忽,似乎望向了极远处,他握着簪子思忖了片刻,认真地向杨三郎道:“这簪子教杨主簿睹物思人,平添伤怀,若是尊夫人得知它的来历,不免又要起芥蒂,如此看来,它在杨主簿府上倒不十分妥当了,不若我带走的好。” 说罢他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外走去。我忙也向杨三郎屈了屈膝,跟了上去。 杨家的车马已在大门前等着,师傅率先上了车,一伸臂将我也拉了上去。待杨三郎追出来时,马车已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大段出去,他也只得立在原地跺脚叹息。 回至茱萸巷天色将暮,师傅吩咐了声闭门,吴甲忙跑出来上门板落锁。 师傅坐在柜台后头,将那鸾形银簪子取出来把玩了一阵,抬眼瞧了瞧正忙着闭店门的吴甲,“将门下密实些,今晚恐不能安生了,莫惊扰了左右邻里才好。” “阿心,今晚……你睡下时将房门闭紧,莫要到前头来。” 一听师傅这口气我便知道今夜必定有些什么事,他越是这样说,我便越觉得不安。 “师傅,我……我不怕,我想跟着师傅。”这话我说得很是心虚,分明是因为害怕才想要跟在师傅身边,偏被我说成是“不怕”。 师傅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能洞穿我的心虚,我慌忙垂下眼帘。 “不怕?”他顺手理了理我双鬟上的丝绦,点了点头,柔声笑道:“那便一同来罢。” 第4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四) 入夜将近二更,临湖的大街上依然不时有人来往走动,湖面上成串的红灯笼熄了不少,歌舞嬉笑却还未休。茱萸巷中住着的大多是勉强温饱的贫户,此刻巷子外的繁华与他们干系不大,况且这条巷子向来阴仄仄的,一入夜家家都早早地闭了户,无事不出。 只有朱心堂对街的张屠户,这个时辰出现在巷子里,满身酒气,步履蹒跚。下半晌他去给秘书监王少监府上送了头祭祀用的生猪,王府上的管事与他沾亲带故,留他吃了顿酒,方才回来晚了。 张屠户酒气上了头,手里提着一副猪下水,只当是灯笼使,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便错过了自家门口,一头栽倒在了朱心堂的门前,“嗵“地一声,脑袋结结实实地在朱心堂的乌木大门上磕了一下。 这一磕倒教他略醒了神,茫然地抬头望了望大门,堂前悬了一对大红灯笼,仿若一双瞪大的血红的眼,正俯视着他。 也不知打哪儿吹过来一阵风,六月头上,将近初夏,可这阵风竟带着湿冷凉气儿,吹在张屠户的身上,他猛不防打了个冷噤,再抬头去望那对大红灯笼,只觉浑身的毛孔都倒竖了起来,满头的酒意登时醒了一大半。 又是一股冷风毫无征兆地掠过,那对大红灯笼在这股横风中竟纹丝不动,连灯火都不曾摇曳一下,张屠户惊出一身冷汗来,忽然想起,都说茱萸巷底曾是灭门处斩之地,怨灵徘徊不去,这话果然不假,这阴气端的是骇人。这一唬,他酒也全醒了,手里一哆嗦,那副猪下水“噗”地落在了地下。 他顾不上拾起,从地下一骨碌爬起,拖着两条发僵的腿,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家去。 张屠户却不知,他仓惶离去后,朱心堂门前的冷风一阵紧过一阵,在巷底回荡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犹如哀泣。 师傅在柜台后懒懒地歪坐着,闭目听了一会儿外头幽泣似的风声,蓦然睁开眼问道:“吴甲,什么时辰了?” “子时还差一刻。”吴甲不知从屋子的哪个角落黯哑着嗓子回道。 师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向我,在幽幽的烛火中冲我笑了笑。说实在的,我心底很是忐忑,越是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便越是惶恐,心口一阵阵发虚。可师傅这一笑,愣是将明灭不定的烛火放大了几许,黄橙橙的暖光教我安心。 忽然,师傅向空荡荡的屋子的某一角道:“是时候了,吴甲,殷乙,有客上门。” 吴甲、殷乙二人一言不发地上前,在下得密密实实的门板边对面垂手侍立,门板并未卸下一块,却缓缓地成了一扇门,与门板外朴实的乌木大门截然不同,这却是一扇朱漆大门,门楣上似有火团滚滚,竟不见一星半点灰烬火星掉落。 我坐在柜台后头瞧得目瞪口呆,竟不知每日进进出出的朱心堂的乌木大门里,还藏着这样一扇奇异的门。 吴甲一探手,将那朱漆大门拉开了半扇,不等殷乙将另半扇拉开,悲悲戚戚的哭声便渗了进来,殷乙拉开另半扇门,等了许久,只闻低泣,却不见人进来。 那哭泣听着冷飕飕湿乎乎的,我不禁有些发毛。 “难不成你们是木头做的么?呆呆立着做什么,还不快请进来。”师傅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坐直身子向柜台外张望了一眼。 殷乙仍旧不多话,吴甲粗哑着嗓子请道:“这位娘子,可是要见我家朱先生?那便请进罢。” 门外的泣声停住了,过了片时,犹犹豫豫地进来一名衣裳得体的妇人。 师傅从柜台后头站起身,我在师傅身后偷眼扫量了一眼那妇人,僵白晦暗的面色,略微发青的印堂,一身并不华贵却剪裁合衬的青色衣裙。 师傅兀自点了点头:“可是李娘子?” “先生……认得妾身?”那妇人微微有些吃惊,不知所措了瞬息,向师傅屈膝作了个礼。 师傅微笑地坐回柜台后:“来我朱心堂的都是客,李娘子何必这样客气,敢问今夜前来何求?” 妇人垂眸不语,踌躇了片刻,决然抬起头,向师傅切切恳求:“本也不敢来搅扰朱先生,只是我遗了件旧物,那旧物同我甚有渊源,循着它的生息才到了此处。只求先生垂怜,将那旧物归还于我。” 师傅转身拉开一格药屉,从里头取出一支手工粗简的鸾纹银簪,正是他白日里从杨家带来的那支簪,他朝那李娘子扬了扬手:“可是这一支?” 李氏神色突然激奋,作势纵身便往上扑去。身子尚未来得及动,肩膀却搭上了一只稳实有力的手掌。“李娘子稍安勿躁。”殷乙不知几时到了她身后,只一掌便制得她动弹不得。 “朱先生……是我失礼了……对不住。”李氏嘤嘤呜呜地又抽泣了起来:“这……这原是我的旧物,珍视如命,世间万般皆可弃,唯独此簪,我……我弃不下……” 李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反复哀求。 师傅挥手示意殷乙放开她的肩膀,继而摊开手掌,托着那银簪子朝她递了过去:“你既说是你的旧物,拿去便是。” 李氏倏地停下了哭泣,抬起通红的眼不敢置信地望向师傅,直到师傅冲她确定地点点头,她才颤颤地去接。 她伸手带过来一阵阴风,在触及师傅手掌的刹那,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似乎不太敢,到底抵不过对那支簪子的渴求,她把心一横,一把握向那簪子。 可那簪子似乎凭空在师傅手掌中消失了一般,教李氏抓了把空。她一连握了好几回,每一回皆是一把空,手指径直从那银簪子上穿过,仿佛那簪子并不存在,师傅手里所托的不过是虚渺空气而已。 李氏惊诧地瞪大眼,“朱先生……这是,这是……” 师傅拿起簪子,从柜台后头探出上半身,将它簪进李氏端端正正的发髻中。却听得“当啷”一声锐响,随着师傅一撒手,簪子直直地穿过李氏的身体,果断地落在了地下。 李氏的惊诧成了惊恐,望着师傅直摇头:“那是我的簪子,千真万确是我的……” 师傅绕出柜台,从地下拾起簪子,轻轻地擦拭着那上面沾到的细尘,“是你的又如何,而今莫说从我这儿带走,你便是想再抚一抚那上头的雕纹,也是不能了,要它又有何用。” “况且……”师傅向李氏踏了一步,举着簪子示予她看:“它将你害得还不够么?” 我借着烛光瞧见那簪子上的银色渐渐污浊,直至通体乌黑。正疑心自己花了眼,揉揉眼想再看清楚些,一声凄厉的尖叫陡然在店堂里爆开,李氏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蹲下身瑟缩在柜台外一角,口里的号呼一声比一声尖利悚然,不时拿额角撞向柜台,形状与杨家新娶的那位谢娘子如出一辙。 第5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五) 师傅叹了口气,蹲身在李氏身旁,拉开她抱着脑袋的手臂。却见方才还只是苍白的脸,现下已紫绀乌青,一双眍?着的眼里淌出的已不再是泪水,却成了两道细细的血水。 我骇得险些惊叫出声,可我又怕真叫出了声,那变了模样的李氏便会留意到我,只得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往柜台里缩了又缩。 “朱先生……朱先生……”李氏的嗓音也变得嘶哑,喉咙里咕噜噜地好似冒着血沫子:“银簪子浸了草乌头,我晓得它有毒,可我若是不簪戴上它,杨家便是死路一条。我……我不忍看着三郎因家中衰败整日愁眉不展,熬坏了身子。我帮不了他,谢景娘却能重振杨家门庭,她才是三郎最好的选择……” 疼痛又骤然袭来,李氏的手臂教师傅制着,剧痛的脑袋无处依傍,她的五官因此显聚拢在一处,形容可怖,仿若在油锅内煎熬。可她凄惨骇人的哀嚎中,仍夹杂着几句强撑起理智的话:“朱先生,求你莫要责怪三郎,他本不知情……我心甘情愿……” “你们之间的事,与我何干?我有什么好责怪于他的?”师傅淡淡地皱了皱眉头,瞧着李氏痛不可当的狰狞模样问道:“你明知这银簪子上淬了草乌头的毒汁,还向谢景娘讨回它做什么?” “这簪子古怪,沾上了毒,经久不能退散。谢景娘不能戴,她不能戴……”李氏的脸色渐渐由青转乌,苦痛更甚,眼中流出的血也成了黑色,“她原是个无辜的……况且,三郎往后还……还需她照料。” 师傅轻轻一叹,放开她手臂,站起身走到柜台后头,拉开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药屉,从里头抱出一个陶罐,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粗陶碗来,从陶罐里舀了一大勺澄澈的汤水进碗里。 他小心地盖好那陶罐,转身端着那碗汤水回到李氏身边,柔声劝道:“可是痛得受不住?人生来便是要受痛的,有人痛在身上,有人痛在心头,有人更为艰难些,痛在了魂魄里,五脏六肺的煎熬可不是顽的。你的苦痛谢景娘也受着,也是因这簪子而起。所幸她是痛在身上的那一个,离了那簪子自然能好,你却是痛在魂魄里的那个。” 李氏闻言抬头求助地望向师傅,脸上已满是黑色污血:“朱先生救我……太痛了,我,我受不住。” 师傅附身将那碗汤水递向她:“饮汤,饮了即刻便好。” 李氏的手伸了一半又猛地缩了回去:“这汤,莫不是……吃了前尘往事皆忘,连三郎也……” “都忘干净了,哪里还会痛。况且真是痛狠了,哪里还理会那许多。”师傅薄薄一笑,又将粗陶碗往前送了送:“你若能受得住这痛,便受着,咬牙看着杨三郎与谢景娘举案齐眉地过下去。不若,便将汤吃了。这汤可金贵得很,我也不是轻易肯给的。” “我只想问他一句,心里可有我。”李氏疼得脱了力,瘫软在柜台边的地下,几乎缩成一团,“只这一句,有或是无,也不枉我为他舍了一条命。” “你既已舍了尘世,万般皆与你毫无干系,再待你吃了汤,将他忘干净了,便更不会在意这些。”师傅蹲下身,端着汤碗凝视着李氏已全无人形的模样:“纵然他心里有你,你如今这境地,可还敢去见他一面?” 李氏的哭声里陡然冒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她从师傅手里一把夺过汤碗,一仰头,饮得一滴不剩。 她的眉心突然就一松,神情渐渐忙让。 师傅走回柜台后头,轻轻一拉便将我从柜台边角拉了出来,“阿心,她能看见的,你亦能见,去看看她眼里都有些什么。” 李氏那模样,其实令我怕得要命,可师傅握着我的手,便也壮起了胆,将信将疑地顺着李氏发直的目光望去。 眼前跑过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的身影,若隐若现瞧不清晰,忽而那小姑娘长高了几许,被囫囵个儿地穿上了耀眼的嫁衣,喜扇遮面,跟随着一个着绯红新袍的男子转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门。 李氏面上可怖的青紫色慢慢褪去,显出先前的人样子来,一抹清浅的笑悄然挂在了唇角。 这该是她年少时的情形,眼里是移开遮面喜扇后,头一回看见的杨三郎的模样,杨三郎在她的发髻间簪了一支鸾鸟纹样的银簪子。随后是相敬如宾的新婚,乱世中的颠沛转徙,她病痛中杨三郎下世还娶的许诺,溘然长逝时他痛哭流涕的脸。再往后又是喧天的喜乐锣鼓,娇羞的新妇,目光含情的新郎,新郎还是杨三郎,新妇却成了谢景娘。 李氏从胸中叹出一口气,眼角滑落了一颗硕大的泪珠子。师傅倏地放开了我的手,飞快地上前捧起那空了的粗瓷碗,接住了她滴落的那颗泪珠子,长舒着气道:“这却是难得的药材,可不能糟践了。” 再去看李氏,她一脸茫然地从地下站起身,摸了摸眼角残余的泪水,低头莫名地瞧了几眼手指上的泪渍,一扭脸看见一旁的师傅,她忙不迭地冲师傅行礼,恍如初见。 师傅似乎并不想同她多寒暄,挥手制住。“吴甲。”他小心地捧着盛了泪滴的粗陶碗,背身回柜台里,顺势随口道:“好生送出去。” 吴甲无声地走到李氏跟前,引着她往门外去,送到门前,哑声道:“娘子出了这个门,便自知该往何处去。”说罢阖上了朱漆大门,大门转眼间隐没在了半旧不新普普通通的店肆门板中,便如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我呆立在柜台后,出神地看着师傅将粗陶碗中的泪珠子滴入陶罐中,重新封上罐盖,又贴耳在陶罐上凝神听了片刻,方心满意足地轻轻拍了拍陶罐。 他低沉着声音,不知是对我说话,还是在自语:“融世间万般心绪情志,自成混沌一片,这才是世间包治百病的良药。” 他抱起陶罐,行至最角落的药屉,小心地将它摆回去。见我仍发怔,他顺手拍了拍我肩膀。我回了神,脑中总是有李氏悲泣的回声似的,闷闷的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可是唬着了?”师傅端了灯烛过来看我的面色。 我怕下回师傅不肯再带着我,忙不迭地摇头。我揣度此刻自己的脸色必定不好看,不想教师傅瞧见,便指着他手里变黑的簪子打岔:“师傅,这簪子好生古怪,它是淬了草乌头的毒汁变黑的么?它竟能敛住毒汁?” 师傅摸出李氏的鸾纹银簪子,将乌黑如炭的簪子在手心里攥了片时,那银簪子上的乌色竟然全消退了去,恢复如初。 “这银簪子有个名,唤作铜雀簪。李氏说它是她的旧物,可此簪原是有旧主的,却并非李氏。它的旧主在铜雀台以满腔的怨气铸造了它,令它生而能引怨毒戾气,蕴藏之,缓释之。它的旧主将它赠予魏公曹孟德,魏公便害头痛病症,磨折至油尽灯枯。”师傅缓缓地说起这簪子的来历。 “‘铜雀春深锁二乔’。”我恍然大悟,师傅教过这首诗,不想原是这个缘故。“师傅,我明白了,铜雀簪淬了草乌头汁,李娘子因喜爱日日簪戴着,便慢慢地遭了害。可无人能想到,这并非寻常的银簪子,铜雀簪最喜怨气毒物,蕴住了草乌头的毒,接着祸害新娶进门的谢娘子。我说的可对?” “是不是二乔铸造的,我可不知晓,只知它就是从铜雀台那怨气深重的地方来的。”师傅端详了几眼簪子,随手拉开一个药屉,将它放了进去。 “可是……是谁在铜雀簪上淬的草乌头汁?为何要这么做呢?”我还是有些想不透。 不等师傅答我,店肆外忽然一声惊啼,茱萸巷不知谁家的公鸡抢着宣告了新一天的到来,数道细密微弱光自门板的缝隙间挤了进来。 师傅放下手里的正整理着的药屉,抬头朝光亮处瞧了一眼:“这么快就到卯时了?” 吴甲粗声作了个答,便去搬卸门板,开店肆的门,殷乙稳步回后院去侍弄药材。师傅沉吟了片刻,吩咐道:“阿心,去包两剂茯苓散来。” 第6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六) “朱先生,忙着呢?”茯苓散要的那几味药刚刚才配齐,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便跨进了门。 “张家嫂子好早。”我转脸笑着同她打招呼。 师傅裹起纸包递给屠户娘子:“昨晚上张郎可是吃了不少酒?我家吴甲在街口瞧见他跌了一跤,夜里又起了风,酒后教冷风一扑最是伤身,再出一身冷汗,只怕要魇住,张娘子拿包补心茯苓散回去给张郎发发汗。” 这是怎么说的?我心里暗暗嘀咕,昨晚吴甲几时去过街口了,师傅又如何得知张大哥吃了酒? 正疑惑着,张家娘子将双掌一拍:“真教朱先生说着了,可不是吃了酒跌跤惊着了,后半夜说了半宿的胡话,迷迷瞪瞪的半睡不醒。我正要来问,朱先生倒想在了头里。” 说着她接过药包凑在鼻下嗅了嗅,抬头又犹豫了起来:“这药香得紧,还有人参味儿,想是副好药。这样贵重的药,不知要耗费多少嚼用。” 师傅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不过就是芍药、茯苓、远志、菖蒲,加了一钱配药余下的人参须子,都是些寻常药材,不值几个钱,况且前些日子拿的那副猪胆,也并不曾收我一文钱,都是左右邻里,相互帮衬着怎就论起钱不钱的话来了呢。” 屠户娘子心里委实感动,酸酸涩涩的形容不过来,连句谢话也说不好了,只拿手绞着布裙:“人都说朱先生古怪,都是乱嚼舌根子,这样好的心肠,他们是从未见过。” 这是她所能道出的最像样最真切的感激了,师傅咧嘴笑了笑:“张娘子休再客气,还是快些将这帖茯苓散拿回去熬了,好教张郎吃了。” 张家娘子心怀感激地拿着纸包回去不多时,朱心堂门前马蹄声响,我在柜台后头探身一望,却见是那位杨主簿,骑着马到了门前,身后仍旧是昨日来接的那驾马车。 吴甲问了声好,上前牵过了马,那杨三郎一脸的失魂落魄,下了马不寒暄废话,周全的礼数也浑忘了,神志恍惚地往朱心堂里头闯。 师傅瞧着倒并不十分在意,稳稳地在柜台后头坐着,笑问:“杨主簿来啦?”那神色笃定安闲,仿佛一早料定杨三郎会来找她似的。 “朱先生……”杨三郎踌躇了一阵,艰难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若是肯收下钱财或旁的什么宝器,三郎拼尽了这点家产不要也定会付给先生,只是那支银簪……终究,终究是在下亡妻心爱之物,统共也就给我留了这一个念想,还求先生慈悲……” “杨主簿莫不是反悔了?”师傅随手收拾着医笥,浅笑还在面上浮着,说话的口吻却不难么柔和可亲了:“对不住杨主簿,在下自有些固执,我这朱心堂自打开门以来,还从未有过退换诊金药资的先例。杨主簿能找到我这儿来,这点子小规矩总该听人说道过罢,我既认定的诊金,哪怕是尘土一撮,拿金山银山来也是不换的。” 说罢他漫不经心地合上医笥,在笥盖上拍了拍,“那谢娘子的病还瞧不瞧了?” 杨三郎的额角渗出了些许细汗,在初升的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弱的光,他忙不迭地在额头上拭了一把,侧开身请道:“瞧,瞧,自然还是要瞧的。在下一时糊涂,朱先生莫怪。” 师傅若无其事地微微笑着,跟随杨三郎出门就要上车,我忙挎上医笥,低头跟了上去。 到了杨府,前厅、游廊、园子还是同昨日一样沉寂荒芜,谢景娘那屋没了声嘶力竭的呼痛,小婢子无措的跳腾,倒是安静了不少。 我满脑子是昨夜里见着李氏的情形,无端地觉得脖子后头有阵阵凉风,连走路似乎都缩着脖子。 杨母在屋子里陪着谢景娘,说不上来是安慰还是焦急的复杂心情,使得她脸上阴云密布。 师傅进屋冲杨母行了一礼,谢景娘忙摸索着从床榻上下地,要与师傅行礼。杨母端坐着不动,只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象征性地冲他颔了颔首,算作回礼。 “谢娘子客气了,在下不敢当。”师傅接过医笥,取了腕垫,上前仔细查看谢景娘的情形,又诊过一回脉,点头道:“谢娘子的痛疾已大愈了,再吃两剂药补补气血,便无需再延医用药了。” 端坐的杨母动了动身子,朝谢景娘黯然无光的双瞳一指:“她这般……不能视物,形同瞎盲,朱先生却道她已大愈?”她言辞虽还客气,口吻中的不快与怀疑却不难听出。 师傅放下手里的正整理的医笥,反倒惊讶地问向杨母:“杨老夫人难道不知?草乌头大毒,随着发肤渗入,这双眼自然是要瞎的。拔毒容易,可眼睛坏了便是坏了,在下也爱莫能助。” 此话一出,杨母的面色霎时僵白,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动。 “什么毒?”杨三郎插话问道,目光茫然地在谢景娘与师傅之间移动,却见谢景娘同他一般疑惑不解。 师傅只笑了笑,并不接话作答。 杨三郎的眼慢慢转向了杨母,只瞧了一眼她僵硬煞白的面色,神情立时便复杂了起来。 “朱先生……你说我这病症是因中毒而起?”谢景娘搭着小婢子的手臂向前摸索了两步,“好端端的,怎就会中毒……” “景娘,朱先生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想是……想是你乏累了,听岔了,先歇下罢,眼睛咱们再找旁的名医慢慢治,总能好的。”杨三郎上前拦下她探向师傅的一条手臂,柔声劝说中透着些不自然。 师傅向屋内众人团了个揖:“杨主簿的主意是正经,谢娘子元气大伤,须得好生将养上些时日。在下的歧黄之术终究浅薄,便只能尽力于此了,还望杨老夫人、杨主簿、谢娘子宽宥。” 杨母过了好几息才回神说了几句客套话,杨三郎安抚了谢景娘,便来送我们出去。从屋子里到大门口,一路心不在焉,不发一句话。 大门口已有车在候等,却不是杨府安排的车马,杨三郎恍恍惚惚,早已忘了叫人备车。亏得殷乙不知何时赶了车过来接,杨三郎本想说些得体的谢语,口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半晌未能成语,最终只是拱手作揖,目送着我们上车离去。 “都说茱萸巷阴气重,我看非也,分明是杨府里才冷飕飕得紧。”马车驶了出去,我才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师傅咧嘴笑起来,一探手揉了揉我的头顶:“阿心可是教那李氏唬着了?” 我低头咬住嘴唇不语,不愿承认也不能否认。我不是头一次见着已亡故的人,事实上,在我不多的记忆中,似乎时常会碰见。通常他们并无害,会在我看着他们时,好奇地多打量我几眼,顶多会想要上前来搭讪几句,可像李氏那样可怖的,真是头一遭见。 忽然一支浅青色的玉镯子出现在我的眼下。 “戴着罢,邪物都会绕着你走。”师傅将这镯子放到我手里。 我拿起玉镯子对着车外透进来的光仔细端详了一回,细圆的镯子上精巧地雕着一只我不认得的鸟禽,似凤凰,又比凤凰出尘,如鸾鸟,又较鸾鸟贵重。这鸟禽首尾相接,恰好成环状,柔润的浅青之下缠绕了一丝丝的暗红,好像隐布在肌肤下淌着血的经脉。 “这是什么?”我奇怪地将这玉镯子翻来覆去地瞧,“凤凰?还是鸾鸟?” “不认得么?”师傅摇着头,脸上却还微笑着,“上古星宿,天之四灵,执横司火,渡引阴阳,亡者见之皆要惊惧退避。” 我还是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较之师傅那番晦涩的话,这镯子似乎更吸引人,我随口“哦”了一声,将它往左手手腕上一套,出乎意料的是只稍稍用了一把力,它便顺顺畅畅地滑到了我的腕子上,大小刚合适。 “师傅……”我惊奇地抬起手腕伸到他跟前,“这是什么器物?大小怎会刚刚合适?” 师傅有许多许多诸如铜雀簪那样的宝器灵物,他收集它们,有时也会给人一两件,我想这青玉镯子必定也是那些器物中的一件。 “它与那些不同,不是什么灵器,大小正合适是因为它本就该是你的,好好戴着便是。”师父斜睨了我一眼,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不再理会我。 漏进车里的阳光正斜照在师傅的脸上,在他的侧脸上勾了一圈浅金的光晕,我呆呆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师傅似乎睡着了,百无聊赖,我便低头摆弄起圈在手腕上的青玉镯子来。 第7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七) 不几日,茱萸巷口开酒肆的刘家的小子兴儿,接连着往朱心堂来了三四回,每一回都急急冲冲地要买醒酒茶包,一脸的不耐烦。 有那么一回,师傅恰巧不在店中,醒酒茶包刚好用完,我要现配几包出来,便请兴儿在堂内稍坐坐。 “现下暑气重了,快吃碗甘草茶压压暑热。”师傅一早离店前拿甘草配了渍青梅、金银花、陈皮、白菊干,加了些许糖片煮了一大壶茶,这会儿早已放凉,我记着师傅说要拿这甘草茶待客,忙倒了一碗出来,递给刘兴儿。 “姊姊的茶真香,醒酒茶也是顶管用的。”刘家小子一口气吃尽了碗里的茶,赞道。 我又替他添了一碗,笑道:“兴哥儿若是喜欢,便再吃一碗,茶凉慢些吃。你同姊姊说说,做什么三天两头来买醒酒茶?” 刘兴儿放下茶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学着大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摆了一副忧心在脸上:“县尉衙门的杨主簿姊姊可知晓?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天天来我家一个人吃闷酒,吃醉了便在店里吐了一地,他到底是官家人,也不好将他就扔出店肆去,我阿爹也没法子,只得替他灌些醒酒茶,再打发了人去杨府找人来接。” 杨三郎的新妇子不是已教师傅治好了么,他整日在酒肆买酒讨醉又是为哪般。我心里一迟疑,手底也跟着慢了一下。不过十来包醒酒茶很快便得了,我将它们裹在一张黄纸包里,递到刘兴儿手中:“拿去罢,醒酒茶的钱还是照老规矩,过些日子拿你阿爹新酿的梨花白来抵充。” 刘家小子捧了醒酒茶,“哎”了一声,拔脚便往外走,走到门前还不忘回头冲我顽皮一笑:“姊姊怎知我阿爹新酿了梨花白,莫不是闻见了酒香?待我回去问过阿爹几时开缸,再来告诉姊姊。” 我将他送到门外,一面打发他去一面摇头道:“天热,不必你来回跑着折腾,过两日待我师傅归来自要去你家酒肆光顾的。” 及晚师傅回来,我将白日里从刘兴儿那儿听来的杨三郎的情形同师傅学说了一遍,师傅只是皱了皱眉,倒没说什么话。 这日午间尤其热,大约众人皆在家中躲暑热歇午觉,整个茱萸巷冷冷清清,鲜少有人走动,朱心堂也跟着清闲下来。 师傅一清早便执了跟长杆,从屋梁上将吊着阴干的猪胆取了下来,起了个小泥炉,置了个瓷铫子慢慢地将那猪胆熬炖着,到了这会儿,猪胆早已烂成了膏糊,朱心堂上弥漫了一股浓重的苦腥的气息。 柜上有个小铜盆子,里头散了几粒黍米大小,莹润似珠的上好冰脑。师傅取过一只小银药匙,挑起那些冰脑,逐个地滚入墨漆漆的猪胆膏中,苦腥的气味中即刻渗出缕缕清爽透彻。 忽然,师傅仿若被什么事提醒了一般,放下翻搅膏糊的药匙,抬头朝门外遥遥望去,提着鼻子深吸了两口气,粲然一笑,扬声唤来吴甲:“猪胆膏已快得了,你小心守着,刘家的梨花白开缸了,我往刘家酒肆取醒酒茶钱去。” 吴甲哑声答应下,师傅从柜下翻了一个粗陶小酒坛子出来丢给我,果然就提着酒坛子不紧不慢地往刘家酒肆去了。 “师傅,师傅,你要吃酒阿心也会酿,干嘛非得将少康瓮给刘家酒肆?”我一路小跑着跟在师傅身后,仰头追问道。 师傅一面走一面回头呵呵一笑:“是少康瓮自己选了刘家呀,你又岂得用?” 我曾听师傅说过少康瓮是远古时酒祖杜康酿酒惯用的陶瓮,此瓮出的酒醇香甘冽,当真是世间难求的珍品,可师傅偏偏将它给了刘家这样的小酒肆,我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刚到酒肆门前,店里“哐啷”一声脆响,几枚碎陶片儿蹦到了脚下,亏得我脚下利索,一跳避开。 “杨主簿,杨主簿,您今日又吃多了……”刘家酒肆中的小厮早躲到了一旁,都不好吭声,刘掌柜亲自在店中求告劝解。 刘兴儿贴着墙边儿出来,挡在门口道:“朱先生来得不巧,杨主簿他又……”说着他朝里头努了努嘴,跺了跺,脚低声埋怨:“这都第几日了,每天来吃酒,必要醉成一滩泥才罢休,醒酒茶也不济事,我阿爹劝又劝不动。” 师傅从我手中接过酒坛子递给了刘兴儿,“兴哥儿莫理会,只管去替我打一坛梨花白来,原是同你阿爹说好的醒酒茶钱。”他探头往里一望:“杨主簿的嗜酒之症,我来替他诊治诊治。” 刘兴儿“哎”了一声,很是高兴,抱着酒坛子去后院打酒去了。 跟前少了刘兴儿的遮挡,杨三郎那副不成人形的醉态展露无遗。他醉眼迷离中乍见师傅从门外进来,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推开从旁挟扶的刘掌柜,一跃而起,伸手就紧紧拽住了师傅的衣袖,眼里全是寄望:“朱……朱先生……” 刘掌柜唬了一跳,忙要上前拉开他,怎奈他吃多了酒,自有一股子傻劲决意,根本劝拉不开。 师傅向周遭环视了一圈,今日梨花白开缸,得讯前来的老客不少,酒肆里人人都瞧着这一场热闹来佐酒。“杨主簿,若是在下能帮得上什么,便请随我去朱心堂坐坐,醒醒酒,免得扰了刘掌柜的生意。” 杨三郎好似醒了点儿神过来,忽而安定下来,盯着师傅发了会儿怔,默然点了点头。 恰刘兴儿打了酒来,身后跟着刘家的女儿九儿,手脚麻利地来收拾教杨三郎打破的酒具。 刘兴儿将酒坛子递给师傅,打眼瞧着杨主簿的模样,又瞧瞧师傅一身无染的青白衣袍,不禁担忧。“朱先生,我扶着杨主簿去罢。” “不必费事。你瞧你阿爹铺子里忙得腾不开手,连你阿姊都出来帮衬了,你还不快去帮手。”师傅接过酒坛子,拂了刘兴儿的好意,转向杨三郎抬了抬手:“请杨主簿随我来。” 再一瞧杨三郎,果然较之方才清醒了不少,脚下虽还踉跄着,面上醉红也未褪,却还能歪歪斜斜地跟在师傅身后自行走步。 店肆中的看客们看了一阵,直至杨三郎的身影消失在茱萸巷中,方才摇着头,互相议论几句,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新开缸的梨花白上。 走至半途,师傅忽然停下脚步,向我微微笑着,顺手向西湖的方向一指:“铺子里缺了一味鲜荷叶,阿心去替师傅摘一支来。” 那一片摇荡的绿浪中夹着硕大粉嫩的荷花,我早就看得心痒,想近前去看,一得师傅的吩咐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一路碎步小跑着便去了。身后传来师傅同杨三郎的说话声。 “烦请杨主簿略等等,小徒顽劣,恐贪顽误了事,在下得去盯一眼。不过,眼下新荷初绽,最是好看,杨主簿究竟有多久未去过湖边?” 杨三郎有些发懵,涣散的目光顺着师傅手指的方向挪去,茫然地点点头:“确是许久未去湖边了。” 待他收回目光时,师傅已独自一人在头里走出了好几十步去,他忙忙地提了袍倨,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 第8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八) 茱萸巷离西湖不远,多绕上几步,转出巷子,眼前便是一片豁然开朗。端午过了有些日子,小暑将近,湖面上新荷初展,随风翻滚出一片绿浪,清香浮动。白日里湖上不见寻欢作乐的花船画舫,偶有一两只蚱蜢小舟隐匿在层层叠叠的荷叶间寻幽,自在闲适,好一番离尘清境。 我在近岸的地方折下几张鲜嫩的荷叶,回头雀跃地向不远处的师傅挥了挥。 师傅颔首笑过,转向杨三郎道:“主簿饱读诗书,又是个风雅人,此情此景有什么说法没有?”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杨三郎长叹着吟诵了几句,面上忽有了些笑,却是苦涩无比。他望着满目荷叶出神,似在同师傅说话,又像是在自语。 “当初,若是不举家迁到南边来,就安守在北方,薄田简屋,也尚且过得。来了南边,又时常想念家乡,母亲跟前不敢轻露,生怕伤了母亲要重振门庭的心。我那……亡妻便常伴我来此抒发,我何尝不知她也思念家乡母族,却还要想出各式说辞来宽解我……” 我带着荷叶回到师傅身旁,可杨三郎的眼却教跟前满目的风荷勾住,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借着酒意说了那些话,说着说着喉咙慢慢哽塞起来,眼里泛起的红,却不知是因酒气还是伤怀。 “现如今,现如今倒好,负了一个又负一个。谢家的人也不肯轻易恕过我家,三天两日来讨要说法,质问我母亲缘何好端端的人进门月余就害了怪病,盲了眼。我母亲原也是大族出生,岂堪此辱,已然卧倒在床。”杨三郎手攥了拳在自己的脑袋上重重捶了数下。“都怨我无用,无力担起一门的梁柱,害了情深义重的糟糠之妻,害了景娘,对不住母亲……” 师傅取过我手里的荷叶,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颇为满意,甩了甩荷叶上残留的水珠:“杨主簿何苦,便是捶破了自己的脑袋,也无法挽回一二,又何必多此一举。” 杨三郎蓦地停下来手,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不甚确定地探问道:“朱先生的意思是……还有法子?” 师傅朝前缓缓走了几步,忽地回头道:“先夫人已亡故,在下无力回天,可谢娘子的眼睛,尚有一个方子能用。就看……杨主簿是否,舍得了。” “杨某为门庭荣耀的私欲已然大错在前,若能得一二补救,纵然是散尽家财,重回白身,在所不惜,先生只管说便是。” 杨三郎躬身向师傅长揖下去,再直腰抬头时,目光正撞上师傅和气可亲的笑容。“倒无需你散尽家财功名,只需你的,一双目珠罢了。” 师傅言罢便转身自顾自地朝朱心堂方向走去。 这话连我听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忍不住抬头去瞥杨三郎的眼睛。 “杨主簿若是肯,还请抓紧些,再延误了,恐我也无力还谢娘子一双眼了。”师傅顿了顿足,回头冲我招招手,我紧跟到师傅身旁。 “前些日子你唱予师傅听的那曲子,甚是好听,再唱一回可好?”师傅低头轻声问道。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我轻甩着拿在手里顽的荷叶,轻快地踏着步,认真的哼着曲儿。 这歌调奇特,却婉转绕骨,动人肺腑。杨三郎呆怔着听了一会儿,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拔腿跟了上来。 朱心堂里萦绕着苦涩的药气,杨三郎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从混沌中醒转,周遭的一切皆因黑暗显得空洞,他寻不到一丝丝的光亮。除却无尽的黑暗,倒也不觉旁的什么不适。 适应了一会儿,他能觉察到自己正坐在一张高椅内,眼上蒙扎了一条布帛,只因不能视物,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抖抖索索地探出一手摸向自己的双眼,还未触及到脸上的布帛,便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腕子。 “杨主簿慎重。”醇厚亲切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能保你不觉疼痛,可你也莫要去自寻痛感。” 我在门后守着小泥炉上的药罐子,一面留意汤药气味的变化,一面偷眼去看脸上蒙着厚厚布帛的杨三郎。 杨三郎一阵恐慌,倒也听话地放下了手。师傅温言安抚道:“主簿莫急,稍事歇息,我这儿便快好了。阿心,快将杨主簿的汤药端来。” 我赶紧将药罐子里浓黑的汤药倒出一碗来,吹得半凉,送至杨三郎唇边,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师傅极满意他的配合,点着头转身捧起柜台上的荷叶。荷叶里头骨碌碌地滚动着两颗水亮亮的目珠,犹如两颗晨间的朝露。师傅托着荷叶啧啧叹道:“亏得这目珠尚且是清灵的,若是浑浊了,便无用了。” 说着他将熬煮猪胆膏的瓷铫子揭了盖,手腕一动,两颗目珠顺着荷叶的倾翻,一同落入猪胆膏中,在墨黑的膏糊中滚了两滚便消失不见了。 师傅将瓷铫子从小泥炉上端下,摸出一只小瓷瓶,细致地挑了一部分猪胆膏进瓷瓶,严严地封了口,走到杨三郎跟前,拉起他的手,往他手心里一塞。“一会儿我命殷乙送你回去,这猪胆膏一日两回,点入谢娘子眼中,不出十日便能重新视物。只是杨主簿因失了目珠,自此……” “我懂,多谢朱先生成全。”杨三郎握紧手中的小瓷瓶,熬煮猪胆膏的苦涩气仿佛已沁入了他的喉舌,苦得化不开。 说话间殷乙已套好了车,进店肆搀扶起杨三郎一步步地朝朱心堂外摸去。师傅坐回柜台后头,冲他离去的背影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便低了头捣弄那剩下的半铫子猪胆膏。 不出几日,巷口刘家酒肆的九儿领着她弟弟兴儿来了朱心堂,手里提了个小酒坛,说是这回的酿的梨花白,最后一坛子,没舍得卖,拿来送给朱先生。 师傅笑嘻嘻地迎出来,也不同他们客气,接过酒坛子,邀他们进来吃碗解暑热的凉茶。 “近两日怎不来买醒酒茶了?”我将酒坛子接过去搁置在柜台下头,探出脑袋来问九儿。 “上回买的还有呢,近几日那位杨家的官人不来吃酒,连醒酒茶也省下了不少。”九儿答道,眼角的余光朝师傅一溜,面上轰地起了一层浅浅的绯红,神情霎时不自然起来,又推说家里的店肆正忙,谢过师傅便拉着兴儿回去了。 “朱先生,你还不知晓杨府的事罢?”九儿姐弟前脚刚走,对街张屠户的娘子便跳了进来,也不知她几时来的,大约是听到了九儿说起杨三郎,急忙进来道:“我家官人前日去杨府送过肉,听他家老仆说得真真的,杨主簿的眼瞎啦,他家娘子的眼睛倒一日日好了起来。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这杨家接二连三地遭难,想是有邪物侵门了,该请个道人做回法,驱一驱才好。” 屠户娘子说得激动,师傅却波澜不惊,浑不在意地随口接道:“哪有那么多的邪物,必定是人心里长出了一团邪气,将自己侵噬了,倒要口口声声怪外头有邪物犯了人。” 屠户家的娘子眨了眨眼,半懂不懂地不知该如何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