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亲爹让我远嫁和亲怎么破?》
第一章 一点水墨成混沌
楔子
陈安侯七年,陈安侯妫良的两位夫人,卫夫人赵南子和宠妾凤姬分别生下两位公主。
当天夜晚,天降奇观,星雨流梭,后参宿异动,使半个夜空亮如白昼,但夜空之中的紫微星却是暗了色。
陈国的占星师预言,将来必有一位公主会使陈国走向灭亡。
预言一出,陈国内部宗族不禁骇然,连忙聚集商讨怎样才能解除这一厄运。
占星师建议陈侯以及陈国宗族,将带有克陈国命格的那位公主送出王宫,并且此生都不允许归陈,或许可解除这一厄运。
于是,众宗亲士族再次商讨,究竟是哪位公主命格过硬与陈国相抵。
卫夫人赵南子乃是卫国公主,身份尊贵,模样差了些,性子也不温和,因此在陈宫里并不受宠。
凤姬夫人,原本是宋国都城临酉乐舞坊的舞姬,因闻花舞而一舞倾城,追捧的贵胄络绎不绝,其相貌美艳,深得陈安侯宠爱。在陈宫之中风光无限,也因此遭到卫夫人的嫉恨。
所以,这与陈国国命理相抵的矛头,自然而然地就指向了身份低贱的舞姬。
古有妺喜,褒姒,妲己灭国,这些祸水都是以妖娆的身姿和曼妙的舞姿来吸引王侯将相的青睐,最终导致国破的根本。
陈安侯生性懦弱,无法与宗亲士族相抗衡,虽是情非得已却也是变相去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
最终,在陈安侯八年三月,凤姬夫人带着刚满一岁的女儿绥绥被赶出了陈宫,住进了终首山上的重华寺。
这终首山是位于陈国都城圣安的附近的一个小镇子边上,紧挨着楚国和宋国。终首山的山顶常年白雪皑皑,但是山腰上和山下却是一年温暖如常,气候宜人。重华寺位于终首山的山腰,自然也是风景如画,郁色葱葱。
据相关野史记载,此番公主灭国之说只是一个幌子,幕后黑手便是这卫夫人赵南子。
卫夫人生性多疑,性情偏执,嫁到陈国虽拥有了高贵的正夫人的身份,却不受宠。她将所有的怨恨归咎于陈侯对凤姬夫人的恩宠,于是便买通了陈国诸多的宗亲士族和甚至占星师,将灭国的矛头指向最受宠爱的凤姬夫人,恨不得除之后快。
得幸陈国上卿老臣百里家拼命维护,奋力说服了宗亲士族与占星师,这才保住了凤姬夫人母女二人的性命,只是将她们逐出了圣安王城。
卫夫人诬陷虽然成功了,可在凤姬夫人离开陈宫之后,她的荣宠却不及那些与凤姬夫人生得相似嫔妃,陈安侯压根也没将多余的目光注视在她身上,只赐了她怀中的女儿名为薇,号福金公主,便头也不回地寻找后宫更多的莺莺燕燕去了。
星斗物转,命格定盘。
已经凸显出的命运轨迹,仿佛早已经设好结局,只等待后人陷入。
正文
我叫妫翼,乳名绥绥。听说这乳名还是我那从未谋面的老爹取的。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世界里除了漂亮的娘亲和重华寺的尼姑们再没有其他人出现过。于是我便认为,这天地间只有尼姑与女人两种类型的人存在,甚至在我的印象当中,我老爹也应当是像娘亲这种貌美如花的女子。这种错误的观念一直延续到我十岁那年。那年,娘亲觉得我每日无所事事,天天喜欢满山间的乱跑,不到饭点坚决不回来吃饭。于是娘亲便找了书画女师傅来填充我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余时间的空余。每日还没睡饱,便被娘亲从床上拉起来,一步一步地跟着女师傅学习。起先我十分不适应如此劳累的情形,尤其是每当我在学习的时候,骨碌不是在一边睡觉就是在一边吃东西,而我却像是在受刑罚一样,看着她舒坦。后来娘亲无意中看到她那一手叹为观止的水墨画之后,便决定让骨碌做我画画的师傅。也是在骨碌成为我的画画师傅之后,我才发现了骨碌的小秘密。
那天,我去找骨碌学画,但是她的房间却没人。我见她床下散放着许多名为春殿的画册,便随手拿起来看了看。好似,这画笔是出自骨碌之手,但是图册里面的内容我却不太懂,于是便想拿着图册去问娘亲,却被及时赶回来的骨碌一个爆栗打愣在那里。
骨碌告诉我,这本春殿可是她呕心沥血的绝世经典,一般人是参透不明白的。
我不停的嘲笑着骨碌,一般的绝世经典是没有几个人会看懂,所以她画的这些春殿自然是卖不出去。
可是,我错了。
那天,我和骨碌下山背了将近有一车的春殿图册,刚到市集就被抢购一空。也是那次,我知道了,这世间除了尼姑和女人,还有商人,小贩,乞丐,贵族,王侯各种类型的人存在,他们被统称为男人和女人。
骨碌告诉我,介于还有第三类物种存在,但是对于我生活的世界,夹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第三类物种我根本接触不上,于是就没有太仔细给我解释他们是怎么应运而生的。
也是那时骨碌告诉只有男人和女人结合才会开花结果有孩子,女女和男男压根就创造不了奇迹。于是我便扭转了我多年的人生观:我的老爹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帅的男人。
也是那时,我突然很想见见我那很帅的老爹。
骨碌见我情绪些许低落,便推搡着我问“想不想跟我一起大赚一笔?”
我看了看骨碌那沉甸甸的荷包坚定的点点头。有钱就可以瞒着净慧师父吃好多肉。
于是骨碌口授我一些画画的技巧,并且带我去了一个地方,她说去了那个地方之后,可以丰富我画画的素材,不至于咬着笔杆在那凭空想象。
于是,骨碌便打开了我通向新世界的大门,那个门匾上写着--春红馆
那里面四处飘荡着彩色的缎带,随风而起,好似会勾魂一样带着你往前走。四周充满了浓烈的香味,虽然呛人得很,但是却觉得异常的新鲜和激动。骨碌对这里熟悉的很,带着我左拐右拐竟然都没遇见一个人,只能听见莺莺燕燕的欢笑声,和时有时无的喘息声。
骨碌带我进了一个暗格,虽然这暗格很小,但是容得下两个瘦小的孩子倒也是绰绰有余。透过暗格小孔,我看到一间装饰华丽的房间里的大床上躺着两个人,确切的来说是两个动作十分扭曲的人。
一个人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并且表情十分狰狞,还发出揪心般的叫声。
我回头见骨碌已经正襟危坐,拿着笔和纸开始画了起来。
于是,我也拿着笔墨,认真的画了起来。
骨碌告诉我,虽然有活体模子可以照着画,但是还要加上自己的想象力。比如,那个女人的腿可以再高一些,那个男人的腰可以再有力道一些。虽然这次,我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区别是什么,但是作为一个生手来说,还是画的有些诡异。
骨碌画的春殿可以明显的分辨出雌雄,但是我画的却基本分不清雌雄。偶尔看着像女人,偶尔看着像男人。我以为我画不出像骨碌那样绝世经典的作品,着实情绪低落,但是骨碌却觉着我的实力大有发展。她告诉我,关于断袖和磨镜的春殿图我可能是开创先河的第一人,秉持着风格,才可能成为经典。
于是,我再次充满信心,浮想联翩的奋斗起来。
后来,市集上开始流传混沌兄弟的春殿画作。混沌哥哥,专门以男女之爱为基调,画风大胆随意,行云流水激情动人。混沌弟弟,专门以断袖和磨镜为画意基调,画风唯美清新,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混沌兄弟的画作不仅畅销市集,红馆,伶人馆,还远销各个皇室后宫,以供后宫的嫔妃学习消遣以及喜欢断袖的王侯做启蒙参考。没人知道混沌兄弟究竟是谁,除了我和骨碌。或许那些人也永远想不到,混沌兄弟,其实是两个十多岁的孩子。
由于春殿图的畅销,我和骨碌赚的银子也越来越多,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堆满了床下的小箱子,我便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或许等我攒了一大箱子的银子,我就可以带着娘亲走遍天下,去找我那没良心的老爹。
当我把这个伟大的理想说给小白听时,小白总会毫无表情的嘲笑我一番。被抛弃就是被抛弃了,难不成还要找到抛弃你的人之后,再被抛弃一次吗?
骨碌与我相识是在我七岁那年,而小白与我相识则是在我与骨碌结识的第二年。那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也是听到寺院里的小尼姑闲来无事而闲聊听到的。首先是楚国灭姜国,然后是宋国内乱。由于那时年岁太小,完全不明白为何我会在这两年遇到他们。后来才逐渐明白,就是因为发生这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才让我遇到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也让我们的命运开始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那年净慧师父在山下行医,乐善好施回到重华寺之后,带回来一个类似圆球一样的人。我起初不知道这个圆球中了毒,看她浑身上下臃肿,走起步的时候,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圆球在地上骨碌,于是我便一直叫她骨碌,甚至在她下山离开重华寺的时候都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净慧师父说她是因为中了毒,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介于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何为中毒一说,只知道跟在她的身后,一声一声的叫着骨碌。她身负的毒性十分霸道,至使她已经没了原来的样子,所以才没力气和我一般见识。而后见我寸步不离的照顾她,便也不再计较我给她起的这个名字是有多难听。那时的我以为她的默认是喜欢,更加兴高采烈地喊她骨碌。
骨碌,骨碌。怕是没人曾想过,这个名字跟了她一辈子,也埋在我心底一辈子。
而与小白这厮相识,是我跟骨碌在终首山的山顶泡温泉时相遇的。那时我从未见过终首山之外的人,以至于到骨碌带我下山去春红馆之前,还认为小白一位衣袂翩翩,风华绝代的美人。因为看他时常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裳并且也对白色衣服有相当的偏爱,所以被我命名为小白。那时净慧师父为了给骨碌解毒,便时常带着她去终首山上的万年温泉里去舒经活络。由于整个重华寺需要净慧师父的支撑,每天要会见很多香客,所以照看骨碌的事情便落到我的身上了。起初我是拒绝的,但听娘亲说长时间侵泡万年温泉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可以体生幽香,这么好的机会全寺庙的小尼姑都巴不得去,净慧师父这分明是在偏袒着我。
虽然我不知道美容养颜和体生幽香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是听起来还觉得不错,于是便满口答应了。
那天我半个身子正浸在奶白色的温泉里,并且趴在温泉中间的凸石上睡得香。忽而一阵阴风挂过,我偎了一下身子,睁开眼睛就看见小白站在湖边盯着骨碌看。我一惊,早先听净慧师父说骨碌身上的毒是被人用暗器所伤,一般没有解药是难以根治,只能一点一点去把毒从身体里拔出来。我当初以为小白是来杀骨碌的人,于是便英勇而起的吼道:“别看她,你想干什么冲我来。”
骨碌和小白同时的笑了一声。
“绥绥,他不是来杀我的,放心。”骨碌说道。
“螳臂当车的小姑娘,胆子还不小,我看了都快半个时辰了,要杀你们早就动手了。”他抱着肩膀懒懒地说道。
半个时辰,那岂不是从我脱了衣服开始就在一旁了,我放低身子在水里面,恶狠狠的对他翻着白眼。
“公子不必吓唬绥绥,有何事直接于我便是,公子既不是来杀人的,难不成是来救人的?”骨碌靠在石岸的一边背对着小白,她长**浮在她四周的水面,替她遮了好些耀眼的春光。
“姑娘身中剧毒已快是将死之人,我这有解开姑娘身上毒药的法子,姑娘可否要一试?”他摸着眉梢歪着嘴笑道。
我不禁一怔,关于骨碌的毒,净慧师父从来没说过,包括骨碌的来历以及为何会身负这样烈性的剧毒。我知道她不想说,所以也没过问。只是如今不知道这毒却不如我所想的那样简单,泡着温泉就能祛除。我回头看了看正望着水面发呆的骨碌,不知怎地鼻子突然就一酸,害怕她就这样英年早逝,害怕她如此突然的离我而去。
“哦?”骨碌挑着眉毛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上中了何毒,又为何好心的来救我呢?”
“自然是受人之托了,”小白笑得意味深长“至于是何人,你不必问,我也不会说,我对天发誓不会害你就是。”
我看到了骨碌脸上的疑虑,但更怕骨碌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对我来说小白就是骨碌的救命稻草,骨碌不抓,我抓就好了。
第二章 温泉湖畔扬白裳
“小白,你若是真的能解开骨碌身上的毒,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嚯地从水里站了起来,挺起我那平坦的胸脯慷慨高昂的说道。
“骨碌,小白?”他看着我挑着眉问道。
“我们家绥绥一般喜欢以她看人的第一印象给人起名字,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子谅解。”骨碌的语气多显宠溺。
“贵人这名字,不知被仙逝的国公听到该有如何的反应。”小白缓缓冒出这句话后,我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不对劲了。甚至能感受到背后骨碌如刀般的眼神能活剐了我面前的小白。
“诶,你这人瞎说什么,什么国公国侯的,这里是终首山,除了尼姑没什么国公,你要是能解毒就解,解不了就赶紧滚远点,别在这卖弄你的风骚,等我把寺里面的小尼姑全都喊上来,绑了你,反正净慧师父答应那些无家可归待发修行的小姐妹,随时可以还俗尘世,你这小模样倒是不错,白嫩白嫩的,不怕没人看上。”我疯似地拍打温泉,水花溅了小白一身,他还来不及躲,我下一波水又扬了起来。
最终,我被小白以轻功水上之力抓到了岸边,他点了我的定穴,让我没办法再折腾,他卸下了身上的斗篷将我紧紧地包裹的密不透风。我虽然受他的摆布,乖乖的坐在了石岸边上,可嘴里还不停的说着咒骂他的话,依旧不依不饶。
“我说,你再骂下去,我可不给她解毒了。”小白掏了掏耳朵,被我的咒骂扰乱了心神,可还是心平气和地蹲下来看着我说道。
“花拳绣腿,一般话太多的人都没什么本事。”我呛他。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走了?”他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抬头就要走。
“被人戳中了心思就想跑,这个大骗子。”我朝他翻着白眼气呼呼地说道。
他回过头看着我,深潭一般沉静的眸子,却笑的狡黠至极。
我被他盯的发憷,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少顷,他解开我的穴道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我是可以解开她身上的毒,不过需要龙心草的果实来做药引。”
他口吐温热吹散在我耳边,不禁让我浑身痉挛,由于他突然亲密的举动,我不似刚才那般暴躁,瞬间平定了许多,还红着脸问他:“龙心草是什么东西。”
他依旧是笑着,却不说话,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好似在惩罚之前我对他的无礼。
我瞥了依旧在温泉池里脸色有些发白的骨碌,心里万分不舍。抬起头装作万分可怜的样子并且抱住小白,奋力在他胸口撒娇说着恭维的话。
“好小白,你人这样漂亮,肯定心地也特别好,面由心生,你肯定是一个特别善良特别善良的大好人。”
我感觉到了他身体突然僵硬,更为兴高采烈的所欲为的上下其手。夹衣,穗带,中衣,穿过层层阻碍,之间似乎接触到了他温暖的皮肤,却被他用手拎着脖子从怀里拽了出来。像他这种特立独行的人,一定特别讨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的触碰,看着他如同吃了甲虫般的表情,我就莫名其妙的开心。
“龙心草,听说是长在楚国王宫花园里唯一一株,早前是一位老者出海时从一座不知名的岛上所得,并献于楚国先王的,那草结出的红果做药引可解百毒。”
“十年一红果,离枝不见魂。”
十年才能结出一个红果,红果只要离开了枝头就会消失不见。
这草听起来就十分玄乎不常,更何况是长在楚国王宫里,可这里是终首山,离楚国的王都也有好几百里,就算让净慧师父日夜不停地化缘过去也要个七八天才行。
“你有办法得到这株龙心草对不对?”我问道。
没想他却摇了摇头说:“并没有。”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明明说可以给骨碌解毒的,现在就因为得不到的一株药引而出尔反尔了吗?”我哼哼唧唧地冲他耍着赖皮,可心里却盘算着他之前与骨碌的对话,莫非他并不是真心想要救骨碌的?
“你不用怀疑我的用心,我确实是受人之托想要救她。”他轻易看穿了我,令我十分惧怕。
我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话,生怕又有什么心事被他瞧出来,锁着眉头垂下眸子不再看他。
“七日之后,会有一队人马朝着终首山过来,为首的大约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面容肃森的少年郎,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找重华寺的师傅净慧来解毒,届时我会将他秘密引来你身边,你来为他解毒。”他目光如炬,纤长的手指抬着我的下巴说道。
“解毒?”我惊异于他说话轻松的样子。开什么玩笑,解衣服我会,解毒我可不会。
“你放心,解毒的方法我自会提前交给你,你即解开那人的毒之后,便可以向他要那株龙心草,他也一定会给你。”小白看着一直处于震惊中的我,微微笑着说道。
我看着他说话带着万分真诚的样子,十分不解为何要我出面去解毒。我虽已垂髻之年,娘亲却从不让我见外客,除了终首山上的大大小小,小白是那时我所见的第一个终首山之外的人,这不得不让我多想,小白这厮目的不纯,打着救骨碌的幌子,让我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见我眼神多了防备之意,也不急,缓缓地将我从冰凉的岩石上扶了起来,并笑着把我身上的斗篷围了围紧。美目深邃,如星如炬,笑带卧蚕,嘴角微翘,本就好看的脸,带着一副洞穿人心思的表情,让人真恨不得想要痛扁他一顿。
“都说了你不必担心我救人的初衷,我真受人所托要救她性命,只是那人见过我,若是我贸然出面为他解毒,他不但不会给出龙心草,反而会觉得是有蹊跷,到时候,你的骨碌就算是天神在世也无药可救了,况且那株龙心草只有世间一枝了,你也断然不希望那株草出什么意外对不对,我知道你娘从来不让你见外人,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将那人引到山间寺院的藏经阁,那是你和骨碌的领地,也无后顾之忧,但是能不能要到龙心草救骨碌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是如何知道藏经阁是我与骨碌的领地,又是如何知道我从未见过外人这些事?我来不及细思,为了救骨碌也只能按照他的方法去做。我那时觉得,只要他能救骨碌便好,至于他说的那些话,我多数是没办法想明白的,不过即想不明白,就不想。
可是终究人生走得哪一步棋错了,后面就便都错了。
众生皆棋,操控随命。
果不其然,七天之后,那一队人马十分准时地来到了重华寺。
在小尼姑们兴奋的面容之下,我听到了无数个赞扬那位为首的肃森少年的话语。
谈吐优雅,举止高贵,肃容满面,举手投足间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贵气,让人无形中就想按着他的话去做任何事。其实这些象征权贵之人的形容我都可以理解,因为小白说过龙心草是长在楚宫花园里面的,能随便拿到这株草的人,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只是我十分不理解的是,小尼姑兴奋的眼神。
她们手舞足蹈地说着此人面儿虽威严,但却俊美无比,尤其那一双狭长的双眸,就好似新月一般。
我趴在藏经阁的木窗上面,一边期待着一睹那人的真容,一边等着小白的暗号。
这几日,小白以最快的速度将解毒的法子交给了我。他并没有细说那人是中了什么毒,只是让我按照他的话去做,而解毒的方法就是调一盏好香。由于我鼻子天生敏感,对于味道的区分和接收性很强悍,一般寺院里隔着几里远的厨房,从味道上基本都能判断出师傅炒了什么菜。这种天赋异禀在小白的眼里更是奇迹一般的存在,仿佛就像千里马与伯乐相识了一般,他几乎将自己会的调香方法倾囊相授,并且送给我诸多罕见的香料。
这些日子与小白的相处让我充分感受到了小白真诚的善意,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小白想要救骨碌的心思是很彻底的,只是不方便见那个人而已,所以需要一个他信得过,骨碌也信得过的人出面。而我做为最好的一个人选,自然是没有办法选择的。
一只紫色的蝴蝶缓缓略过我面前,这只小蝴蝶从我见到小白的第一面起,便注意到了。终首山的山林茂密,这种彩色的蝴蝶也自然不在少数,起先我也不以为然,后来渐渐发现,这只蝴蝶只单单围绕着小白飞舞,有时竟然还落在他肩膀上休息,从不沾花惹草,十分乖巧。而小白更是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候欺负这只小蝴蝶,不让它落到自己的身上。我想他是把自己当做了花,专门以自己的美貌来招蜂引蝶。
在我趁着他不在意的时候,偷偷抓来了那只小蝴蝶,并且仔细的研究了一番。那蝴蝶身上的脉络很特殊,尤其蝶翼上的那种紫色,是我在终首山的山涧里都没有见过的颜色。而且那蝴蝶像是有灵性一般,知道我对它没有敌意,安安静静地趴在我的手掌上。我轻轻与它言语,它仿佛也能听懂一般,挥舞着翅膀与我回应。
看出了小白与常人的不同,却没想到连养个宠物也是这么非同凡响,这拥有灵性的小蝴蝶十分难得,我不像小白那么不知道珍惜,我不但给小蝴蝶起了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小花,还时常与它玩乐。
小白见那只蝴蝶十分喜欢我,索性就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暗号,来传递消息。
这蝴蝶停在我的手心,我便知道这是小白来让它告诉我,那人正在赶来藏经阁的路上。收到消息之后,我准备起身将小白嘱咐我的安神香点上,可是鼻尖忽然传来一阵血腥的味道,我刚要回头过去,脖子上却传来了锋利的冰凉。我不敢乱动,暗自将手里的小花放走,垂下眸子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我暗想这个人跑的还真是快,小花这边才飞过来,他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藏经阁,没有任何声响。
“小姑娘,你能如此随意地坐在净慧老尼的藏经阁里面,不会是她哪里欠下的风流债而私生的女儿吧?”身后传来的声音十分黯哑,像是锯木头时所发出的声音一般。
“你这人是吃了屎吗,嘴巴这么臭。”我能原谅他用长剑指着我,却不能原谅他诋毁净慧师父。
第三章 焚香绕绕孤骨销
他收起长剑,用力拉着我的手臂,硬生生地将我拖到他面前。
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十分不解寺院里面的小尼姑的审美眼光,说好的俊美无双呢,说好的与生俱来的威严呢,他这模样倒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丑的人。
也是后来长大之后渐渐明白过来,我那时仅仅见过小白和他两个男人,小白自是生的唇红齿白,与娘亲不分上下,而那个人虽然唯一赏心悦目的便是他那像月牙儿一般的眼睛,那时的我必定把他当做了女人,并且认为他是丑极了的女人。
“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他轻易将我拎离地面,面色肃森,冰冷无比。
“只是不过一个将死之人罢了。”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早将他全家都问候了一遍,但是想到还要救骨碌求龙心草,所以便没有再开口骂他。
他将我丢在地上,随即又用剑指着我的脸说道:“是谁派你来的,你是怎么知道我中毒一事的,莫不是那净慧老尼说给你听的”
我站起身,扑落了身上沾染的尘土无奈地觉得,这人真是个怪脾气,喜欢把人丢来丢去,好在我长的还算结实,否则被他这么个丢法,早就散架子了,我撅着嘴有些微怒地盯着他道“我师父根本没有办法解开你身上的毒,只有我才能解开,也只有我才能救你。”
他讥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个黄口小儿?”
“你若不信,为何还要来找我呢,你既然来了,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见你眼下淤青已经发紫,想必已经被这蛊虫快要折磨疯狂,所以你必须相信我。”我仰起头看着他,表面上虽然无所畏惧,可不知怎地见他眼里闪露的精光着实让我有些害怕。
我想那时若不是因为想要拿到龙心草救骨碌,我也不会变的这样勇敢,勇敢到与他抗衡。
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容,看我的眼神也不再像方才那般凌厉。
“说说你的条件。”他收长剑于剑鞘,坐在软榻上。
“我要龙心草和它的果实。”我直奔主题,绝不可能在他面前卖弄自己的小心思,我若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激起他的疑心。
他斜靠在榻上,一条长腿弯曲的放在身前,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我的命就值一个龙心草?”他挑着眉问。
“若是你觉得不够,再赏我一点金银财宝什么的,我自然会觉得甚好。”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小白固然没说我不能要龙心草以外的东西,虽然我是真的很想要那些金银财宝。
“这样,免去龙心草,我给你百两黄金,珠宝玉器三箱如何?”他戏谑地问我。
想着那样一大笔财富,足够我与娘亲一辈子绰绰有余,如此再也不用每天过不吃肉的生活了,天天坐在金子堆里面数钱想想就很刺激。我的心稍微的那么动了一下,而后又觉着自己不能不仁不义弃骨碌于不顾,毕竟我坚信若是骨碌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至我于不顾的。
“这些虽然很诱人,但是缺了龙心草可不行,我救你就是因为我要救我一个朋友,她也中毒了,但是需要用龙心草和它的果实做药引,我救你一命,你救我朋友一命,这样就算扯平了不行吗?”我依旧用着哼哼唧唧的声音朝他撒娇,希望他在对于龙心草的这件事情上不要再问下去,否则我指不定又会说出什么事情来戳了自己的老底。
“我可比你朋友的命贵多了,这交易怎么看我都不划算,你得给我点什么来报答我,我才能答应你。”他歪着头看着我,眼里藏了我看不懂思绪。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掉进了他的圈套之中。想想自己也真是蠢,本来是可以跟他谈条件的主动权,却回到了他的手里。
“我穷着呢,什么都没有。”既然他会耍无赖,那我也跟他学就好了。
他笑出了声,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根本不像中毒至深。
“不如把你给我吧?”他收起笑容,面容瞬间严肃,那双眼睛再次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这个人只会吃,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我眼神飘忽不定,只要一见他眼里那股可怕的眼神,我就吓的六神无主,可这屋子里面偏偏就只有我们俩,我又没办法不去看他。
那些小尼姑说的没错,这个人身上确实有一种让人惧怕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并不是他身上因为常年杀戮而沾染的血腥味儿,就像他们说的,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威严,压着你让你害怕。
“不是会调香吗,做个香奴总可以吧?”他看着身边的香炉以及香炉边上十分齐全的调香工具,随即站起身缓缓朝我走过来。
我往后躲着,却再次被他给拎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他把握拎到桌子旁边,铺开一张纸,簌簌地写了起来。
“我叫绥绥。”他的书法看起来苍劲有力,根本不像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字迹。
“真是个好名字,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他将写好的纸吹干,便伸手向我要什么东西。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们陈人不是有出生便带在身上以证明自己是谁的刻文版么,看你这么穷,是木头的?”他口中所说的是陈国记录身份的户牒,这些户牒上刻着人的相貌特征以及名字年龄生辰八字家里地址等等,这户牒也会根据人身份的不同而变化,穷人平民奴隶一般都是木头,权贵大部分都是金,玉或者翡翠的。重华寺的每个小尼姑的身上都有,只有我的身上没有。
他见我不说话,自然以为是我不愿意交出户牒。
于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我的食指割破,然后在他写的纸上面狠狠地按了一个我的手印。
我挣脱他,并且委屈的含着手指朝展示我的眼白:“你疯了吗,干嘛割我的手指?”
他笑着将那张纸放进袖袋里面义正言辞的说道:“小姑娘,等你及笄之后,我就会来带走你。”
我恍然知道他为什么要割破我的手指按血手印了,敢情那张他写字的纸就是我的卖身契。
他随即将我丢在榻上,坐在我对面,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对我说道:“开始为我解毒吧。”
我心里万千个想要弄死他的心思,可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剑,又想了想之前他如鬼魅一般来去自如的功夫,最后还是安安静静的照着小白的方法开始为他解毒。
调和了香料,先是让他进入了睡眠状态,随后我将小白提前给我的丹药碾碎在香炉上,氤氲的雾气带出了一股浓烈的芬芳,我捂着鼻子仔细观察他鼻子上的动静,不一会儿,便飞出一只红色的小虫。我用小白给我的银针,将虫子戳死,并在烛火上烘烤。不一会儿那虫子便化成了白烟不见了。
几日之后,我收到了龙心草以及它的果实。也因此,骨碌得救了。从那以后小白却总会出现在终首山,有时候是给骨碌调理她之前因为重创而受伤的身体,有时候是来看我是否将他含辛茹苦教给我的调香给荒废了。我曾跟小白说过那个人让我签卖身契奇怪的举动,也问他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脑子里面会有虫子。
起先小白不愿意跟我说,后来与他相处的久了,他也都慢慢地告诉了我。不过他说的很隐晦,既没告诉我前来解毒的人的身份,也没跟我提过他自己的身份。只说那人做了错事,被人下了蛊毒,这蛊毒的名字叫“夜梦”,听起来是个挺好听的名字,但却是让人睡了之后便会织出可怕梦境的蛊虫,久而久之便会让人惧怕睡眠,从而将人折磨至疯,甚至是死。这种蛊虫与其他蛊虫不一样的是,它需要下蛊之人才能解开,若是下蛊之人恰巧死去了,则用他的鲜血入引也可以,若是下蛊之人变成了白骨,那么中蛊之人只能活活等死。起先这个人求过小白他们一家,不过小白的家里人觉得这个人做了太多错事不想救他,可小白毕竟受人之托要救骨碌,却也不敢违背长辈的意思,而且世上唯一的一株龙心草是偷不得的东西,于是便借我之手将这龙心草讨了过来。
想着小白的这么不容易,我也就原谅了他之前利用我的事情。毕竟是因为骨碌,被利用几次都不为过。况且那个劳什子的卖身契,若是那个人找来,我肯定是不会认的。
时间过了一些,便是骨碌带着我下山去看了终首山与世隔绝之外的地方。由于骨碌是教我画画的老师,并且娘亲看我的丹青画越来越好便放心的把我交给骨碌带。由此下山的次数便多了起来。而后知道小白是男人,只要再与于山涧相见,这心里就犹如有野草在撩弄一样,痒到不行。
终有一日见他小憩在花丛的石背上,便盯着他的睡颜看的入了神。肤若羊脂,唇如玫,鼻若悬胆,睫毛长卷,长眉入鬓,一身气质如皓雪,青丝束玉冠,就好似我画里时常被压的美少年。
“想亲下去吗?”骨碌轻轻走过来在我耳边吹着气。
痒上加痒,我不禁狠狠打了个冷颤。
“反正这荒郊野岭的又没有人,把他就地正法了也没人会看见。”骨碌一反常态地继续怂恿我与小白亲近。
“这····不行····他救过你····不能这样···对他。”我已经被小白的美色迷的晕头转向,就连说话都磕巴,哪里还能考虑骨碌真正的用意。
“救我的是你,又不是他。”骨碌翻着白眼,拿起脚下的小石子,从手里弹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打到正在酣睡的小白身上。
“放心,我点了他睡穴,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他不会知道,我先去一边玩去啦?”骨碌给了我一个猥琐的笑容,然后转过身向远处的树林里跑去。
而后,我堕落于小白的美色之中,倾尽一生,不能自已。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到后来才渐渐想明白。当时的我,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我把小白给亲到了,而且小白并没有被骨碌点了睡穴,在我亲他的时候,他突然张开了眼睛,眼里并没有惊讶,好似就知道我会这般轻浮他一样。
我立即想到,一定是骨碌这厮为了报复我给她取这个名字而做的好事。
随后,脖子上突然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好像是有什么小虫子在啃噬着我的皮肤一样,随即眼前尽是一黑,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 缘到荼蘼终有憾
我醒过来时已经是七天之后。娘亲坐在我床边,见我安然无恙,着实松了口气。她慢慢地与我说着我晕死过去的时候所发生的事儿,守在我床边的净慧师父也问了我好多好多问题,我慢慢地接受着所发生的一切,也捋顺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
首先,小白的宠物小花飞到了我的身上。这么说应该不太确切,我透过手里的铜镜去看可以照出整个身体背部的落地铜镜,光洁的背后肩胛处,那只紫色的小蝴蝶安安静静的烙在了上面。水洗不掉,布擦不掉,甚至用香粉也盖不上。颜色逼真到犹如活活用手拍上去的。净慧师父告诉我说,这是蝴蝶谷的圣物,名叫续命蝶。
蝴蝶谷位于晋国的玄月山与燕国的栖靳岭的深谷中。两座山俊秀叠峦,相交相错,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加之蝴蝶谷的女谷主君婀的精心布阵,没有人能硬生生的闯进蝴蝶谷的深谷中,即便是硬闯进去了也几乎大都死于迷阵之中。
而我,身上这只续命蝶,便是孕育在这谷里千年的圣物。
蝴蝶谷,不隶属于哪个国,以独立的形式存在,专门制造各种奇特的毒药,只要有买主,就会有各种叫不出名字和查不出痕迹的毒药出现。上至夺命致残,下至巫蛊媚药。
相传每一位谷主从小便要学会配制各种不同的解药,培养不同的巫蛊。在判定这毒药药性和反应条件下,试药奴便应运而生了。这蝴蝶,便是帮助谷主延续还未利用完的试药奴生命的圣物。
它听于主人的召唤,寄宿于他人身体内为其续命,在其受尽毒药折磨的同时,为其延续生命。自然,在谷主知道自己配制的毒药是何药性之后,或者找寻到了解其毒药的配方之后,便让续命蝶离开那试药奴的身体。
于是,不管试药奴身上的毒是否解开,只要是寄生过续命蝶的身体,一旦离开续命蝶便会灰飞烟灭,无法遁入轮回之路。
也就是说,小白是蝴蝶谷的继承人,那么那日他说的家里人,便是蝴蝶谷的谷主君婀了。不过净慧师父和娘亲并不知道小白的存在,于是以为是我得罪了蝴蝶谷的人,才会被附上着带有诅咒的邪物。
其次,那日之后,骨碌便带着我俩画春殿赚下来的小金库辞别了终首山。对,就是辞别,连再见都没有,甚至连我的那份小金库也被她拿了去。
而后,就是娘亲告诉我,我是陈国的大公主,要代表陈国去跟蔡国的国君和亲。
我若是知道亲了小白之后会有这么多的晴天霹雳发生,我是死都不会去凑到跟前贪享一时的香艳。
每日呆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梨花落叶,感觉自己的人生灰暗极了。只不过是被拿来凑数的公主,还要代替那个宫中被宠上天了的并且有了心上人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去和亲。同样是公主,我没得选;同样是公主,我却住寺庙;同样是公主,我却终身不得归陈。
我不敢哭,怕惹娘亲伤心,也不愿哭,觉得不值。曾经在想象里勾勒的帅气老爹,被着一道嫌弃的旨意散的一干二净。
也许小白说得对,找到了又能怎样,难不成要再被抛弃第二次么?
陈国公主,妫翼。十五年前因被占星师算出与陈国的国命相克而被赶出了陈王宫,放逐于终首山,终生不得回陈国的圣安王城。这借口,真是黑的漂亮。听着尼姑小姐妹们嘴里关于我娘和卫夫人的各种版本的八卦事迹,瞬间觉得人的生活还真因为八卦而变得丰富多彩。
这几日,重华寺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并且全是一些衣着华丽的权贵之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的人出现在重华寺,并且还是这样大的仗势,宝马香车,步撵华服。他们给予重金,在重华寺小住了几日,和我娘亲谈经的时间比净慧师父还长。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这些人定是我那无情老爹派过来给我娘做说客,让我安安分分的嫁到蔡国去的臣子,我心心念念的老爹的说客。
我依旧坐在窗下的连廊边上的梨花树边跟寺里面的尼姑小姐妹们吃着葵花籽,聊着八卦。
紧邻陈国东南的蔡国因听闻陈国的公主绝代风华,特地遣和亲使去陈国求联姻,共结两国之好。陈侯觉得是好事,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并意图将卫姬夫人赵南子之女,福金公主嫁往蔡国。
如果,事情发生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以后就不可能有我什么事儿了。
但是,关键就是这福金公主早与息国的公子留,芳心暗许,私定了终身。两年前,息国的恭侯离世,公子留登上了国位,并许诺待其父的三年丧期一过,便要娶这福金公主为正夫人。
于是,公主的母亲卫姬夫人想护及女儿的幸福,便怒气地指责陈侯,并扬言如果不随了女儿的心愿,便要带着女儿回卫国。而后,双方僵持了许久,最终在一位老大臣的建议下,才有我的重磅戏份上场。
十五年前被驱逐的公主妫翼可代替福金公主远嫁,给予这公主远嫁最好的安慰便是让凤姬夫人回到陈侯的身边。
此方法可谓万全之选,没有之一。听闻这位出馊主意的老臣在早年之前曾受过娘亲的恩惠,由于出身薄弱,在早先娘亲被赶出宫时,不能为之平反,于是这些年一直韬光养晦,终于借着此由还了我娘亲的恩惠。
我倒是能理解这位老大爷的心思,可是这恩惠还的,我与他可是无冤无仇的,最后却将我给卖出去了,想想就气的自己牙齿痒痒。想必那位老顽固肯定是这么想的“反正姑娘大了是早晚要嫁人的,倒还不如走了这一遭,即还了你母亲的养育之恩,又有了好的归宿。”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把你卖了,但是你还要给我钱,还要感恩戴德,还要跟我说谢谢。这世上就是有如此平等又离谱的事情。
陈侯赐了重金重新修葺重华寺的寺院,并且从此由陈国内部提供寺里的香火津贴。
一切皆有因果,当年因凤姬夫人得宠,卫姬夫人便用占星命理那见不得人的手段逼迫她离开王宫。而今,却要因为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不得不再次委曲求全,忍受夺了她一辈子宠的凤姬夫人回宫。
你种下的因,自然有你得到的果。世间凡事皆有轮回报应,论谁都没有办法逃开。
《九州诸侯列国传》是这样记载那一年的,陈安侯二十二年,蔡成侯十年,息平侯三年春,陈国十四岁的公主妫翼,封号福祥公主,从终首山的重华寺,直接嫁去了蔡国的尔雅王城,成为蔡成侯的侧夫人,赐号合欢夫人。同年冬,陈国的福金公主妫薇,嫁于息国的息平侯,赐号桃花夫人。
这些时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可能是骨碌离开对于我来说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失去了痛感。重华寺为了我的婚嫁的拜别日,都忙的不可开交,而我依旧坐在骨碌教我的画室里画着丹青水墨。好似我在置身事外着我自己的婚礼,想想就觉得莫名的怅然若失。胸口空空空的,在害怕着什么,也在想念着什么。
“绥绥。”娘亲捧着一身刺绣着大红芙蓉的绯色丝锦嫁衣走了过来。
我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是娘亲手绣的,就希望你出嫁的时候漂漂亮亮的,转眼间我的绥绥已经长这么大了。”娘亲展开了嫁衣给我看。
芙蓉开满,万物无色。
我低下头拿起笔,继续画着我的水墨。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似乎想明白了,但是又不愿意去承认。
“绥绥可是在怪娘亲?”她声音温柔还略带颤抖。
我摇摇头,继续手上的画作“娘亲喜欢兰花草,绥绥多画一些给娘亲,以后绥绥不在身边,娘亲还有念想。”
“转眼绥绥已豆蔻,要嫁人了,及笄之年娘亲是不能陪在身边的了,所以娘亲今日就为绥绥提前行笄。”
作为一个公主的笄礼,这的确显得简单寒酸,但是作为我的笄礼,我更希望骨碌小白净慧师父都在。襦裙深衣,曲裾华服,青丝绾长簪,从此以后,我身边再无至亲之人。
“绥绥莫要怪他,作为一国之主,他有他的苦衷。”娘亲摘下她头上的扇形白玉簪,为我绾了垂月髻。这个白玉簪子以往娘亲珍惜的紧,从未拿出来带过,放在案上的首饰盒子里,只是偶尔会拿出来轻轻摩挲。想着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又送我这个发簪,定是怕我半路耍什么幺蛾子跑路,为我那高高在上的老爹添乱。知儿莫若母,这些年跟着骨碌瞎胡闹,想必娘亲早知道,不责备,不拘束,想必是觉得亏欠。
“娘亲如此理解他的苦衷,可是娘亲的苦衷,他懂么?”铜镜里的人表情平静,玉肌素面,唇红齿白,好似一朝长成,却记不得自己最初的样子。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愿望,想赚到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带着娘亲,走遍天下去找我那负心的老爹,问问他为何当初要抛弃像娘亲这样漂亮的美人,为何要抛弃四肢健全,无病无残的我,有时候一意孤行,往往受伤的是自己,我有一位朋友跟我说过,复得而求之,再弃尔尔?”
“所以娘亲,你放心,我不会去找骨碌,不会逃跑,我乖乖的听他的话,乖乖的嫁去蔡国,虽素未谋面,但此次就当报了他的生身之恩,报了当初您为我受辱出宫的恩。”我起身,照着平时骨碌教与我的大礼之仪拜了三拜于娘亲。
“绥绥··我的绥绥···”美人娘亲已泣不成声,我心里怨她,单又不忍见她流泪,所幸转身出门去了佛殿诵经。
那嫁衣上秀了芙蓉而不是彩凤,我又何尝不知娘亲是想让我嫁给自己选择的良人,而非与权贵相关。自己已经受了一次深宫里的苦,万非得已,又怎会将我送去那龙潭虎穴里过活。
第五章 历历在目万乡处
终首山的菖蒲花今年开的特别美,远远望去好似彩色斑斓的毯子铺了满山,可是在山间,我再见不到兰芝少年小白和宠溺着对我笑的骨碌。拜别了净慧师父,拜别了母亲,拜别了圣安王城的方向。送亲的队伍从终首山下启程,我坐在马车上,连陈王宫都没有回去,就被直接送出了陈国的地界,直奔蔡国的尔雅王城。我觉得我那国君老爹应该是相信我的命格与陈国未来的国命相抵触,就连别无他选地的代替被嫁入蔡国,也会毫无惋惜的将我这个祸国之人赶快送出去。
虽然是对我敷衍了事,但是对蔡国却终没敷衍太多。一位公主的陪嫁,该有的都有了,浩浩汤汤一大队人马,不受宠归不受宠,但老爹终不能失了国主的颜面。宝马香车,锦衣玉器,古玩书简,我看着那一车车的陪嫁妥帖的觉得我如果下半生被蔡侯嫌弃,孤身一人也能过得不错。说到蔡侯,我又想起下山之前与寺院里的小尼姑们聊天时所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
听闻这蔡侯的正夫人是楚国楚王的姐姐。听说在楚国的时候,这位公主就是骄纵蛮横,不仅对待下人苛刻,时不时还弄出些人命。嫁到蔡国之后,也没有改掉以前的坏毛病。有时不但会对蔡侯拳脚相加,好像还秘密害死了蔡侯的很多个侧夫人,良妾,美姬以及陪嫁过来的媵女,包括怀着蔡侯孩子的女人。这导致蔡侯的后宫中,目前只有这一位彪悍的正夫人存在。
楚国是九州众诸侯国里兵力最强的,早在十年前周王平复外戚内乱之时,王室内部人心涣散,无可奈何之下,才承认早在之前被周王室乱政下的外戚之权--臻太后冠以加冕的楚王,那时在世还是现在楚王芈昭的父亲楚襄公,即楚襄王。襄王死后,十五岁的芈昭继位为王,从那之后就开始不安分地吞并周边弱小的诸侯国,比如说姜国,九年前夏初,楚王在伏水灭姜,屠杀姜国宗亲士族六千,不降楚者百姓十余万。屠杀的血将伏水湖都染了半红,姜国公主孟曦不堪楚王侮辱,跳进伏水湖里自杀。介于闲来无事也听到净慧师父跟身边的小尼姑姐妹们说道楚姜的那次战争,场面被某一小姐妹说的过于生动,一连做了好几夜的恶梦。伏水之战楚国作为战胜国,不但这些年养的兵强马壮,并且最近都在跃跃欲试寻找下一个目标。然而周王室对此的态度更是不闻不问,只当是诸侯国之间的土地相争,不帮衬谁,也不反对谁,好似只围聚在王城安阳的那一片地界,畏畏缩缩力求自保似地,闭着眼睛任凭兵力强壮的诸侯们相争,委曲求全。
不管是土地物资还是人口兵力,蔡国与楚国相差悬殊,自然不敢造次,只能任由楚王的姐姐在蔡侯的后宫里胡作非为。
我倒是觉得,此番蔡侯向陈国求亲,并不是单单倾慕陈国公主那样简单。
想必,他一定是知道的,陈王室的子嗣稀少,有封号的只有那位福金公主一人。从小都是含着金玉长大的,自然也应当和那楚国公主一样,是个骄纵蛮横的主。如果两个骄纵蛮横相撞到一起,那么蔡侯的后宫定然永无安日。现在跃跃欲试的楚王只需要一个借口而已,并且无论是那一方的骄纵蛮横出了事,另一方的娘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两个娘家一旦打起来,坐享其成的便是蔡国,他只需挤一些鳄鱼的眼泪便可了事。
这后宫表面上看起来与前朝的政治挂不上一铜子的关系,但实际上却是暗相钩连的。这就好比老爹可以将娘亲放逐到终首山上,却不敢将卫国公主赵南子放逐到终首山上。
从古至今,许多战争的由子都是由女人和土地引起的,但真正发动战争的却是男人。可是最后,哀鸿遍野,国破家亡的罪名却都要女人来承担。这世间,果然和我的人生是一个操行的。
不过,这次蔡侯可真是要失算了。
我这种不受人待见的公主就算被楚国公主干掉了,老爹肯定不会出兵为我报仇的。那个父亲,离我太遥远,印象太模糊,并且视我为不祥之人,又怎么会因为我的死而发动劳民伤财的战争呢?酸涩地想到如果被干掉的人是福金公主,我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出兵,为他这个福气又金贵的女儿讨回公道的吧。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一连走了几日,中途停在驿站休息的时候,跟随着队伍里的一个小丫头突然塞到我手里一封信,并对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就往远处走去了。我将信紧紧地窝在了手里,回想着刚才略有些熟悉的脸,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
回到卧房里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纸,熟悉又隽秀的篆文映入眼帘。是骨碌,是她的道别信。
她说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离开终首山,并且此番前去必定凶险万分,本想带着我一起前去的,但不料我身中剧毒,也不忍心我陪她冒这个大险之险,让我在终首山乖乖等她,等她办完事儿之后就回来接我,带我去更好的地方。此封信她本是让娘亲转交给我的,但是早些时候便猜到了娘亲定不会将她的信交给我,所以便交代了寺里面的尼姑小雨将她写的第二份书信转交到我手里。娘亲怎会明白我与骨碌之间的感情,又怎会为了让我在终首山等骨碌而误了老爹的大事。对于娘亲来说,老爹就是他的一切,虽然她很明白是老爹抛弃了她。可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一生只认这一个人,生死相随,无怨无悔。
我不懂她,所以也不怨她。
骨碌在信上说了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那天在我亲了小白之后,突然就出现了一位女子,女子跟小白差不多大,虽比小白长得丑一些,但是也算是小家碧玉,她用毒针刺了我的脖颈,致使我的身体开始迅速溃烂并且发着恶臭。骨碌见此立即飞奔过来,凭着这些年在藏经阁里偷看武学书招式与那女子打了起来。打着打着就被一阵酌目的紫色光恍的张不开眼睛,那女子也被这光刺的停了下来。
之后,便看到我裸着身子躺在小白的怀里。
那女子惊叫小白表哥,说什么把她娘给他的圣物放在了这臭丫头身上,并且很生气的用鞭子朝我抽过去。小白抱着我轻松的躲开她的纠缠,并且对她冷冰冰的质问为何要暗自跟踪他。
看的出来,骨碌对于小白和那个女子的身份,仿佛并不知情,简单阐述了事情的经过,并且告诉我那个女孩子名字叫君绫,是小白的表妹,其他的有关两人的话也没在多说。最后无非是让我保重,等她回来。
我把信用丝绢包好,轻轻地放在漆金匣子里。就目前来看,蝴蝶谷有三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我遇到了两个。谷主君婀,继承人小白,小白的表妹君绫。我猜这个君绫和君婀一定有亲属关系,但是小白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或者小白也是君姓,这样这蝴蝶谷就是以君姓为其主的江湖名门。我侧过身,摸了摸肩胛的小花,这蝴蝶说什么不能让小白从我身上拿走,虽然我那时中了她表妹的毒,逼不得已他才将这亦邪非邪的东西放在我身上,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放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是死都不会给回去的。
灰飞烟灭,无法堕入轮回之道。我还没活够,更不想彻底消失于天地间。就算是死,也要带着小白一起死才行。
第二天启程的时候,我四处寻找昨日送信的那位小雨尼姑,看来重华寺还真是藏龙卧虎,能轻易混到送亲队伍里,想必自是身手不凡。之前要是知道净慧师父的功夫那么好,我应该跟她学两招防身用。
她站在队伍最不起眼的地方,虽低着头,眼神却在看向我,嘴角微微上翘,已示我安心。
我朝她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净慧师父可真是我亲师父,知道我独自一人不妥,还派人来护着我,想想就觉得曾经在终首山帮她打理藏经阁的书籍,可真是值当极了。
马车到了陈国与蔡国的地界时,已经是五日之后。蔡国来迎亲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将军,身上铠甲整齐,腰间镶着宝石的腰带将他的身材托现的更加完美,腰间斜挎着刻有梅花纹的环首长刀。
看到这个架势,我恍然有种不是去和亲的感觉,好像这是要上刑场一般。
两国的使节寒暄了一会儿之后,陈国的顾命大夫便将我交给了我这位将军,面目表情轻松的带着浩浩汤汤的大队人马回去向老爹交差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进了蔡国的地界之后,天气便越来越温暖,路边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芙蓉花,锦簇的花团,争相斗艳。由于温度越来越高的关系,我将身上那一层又一层的累赘脱了下来,只穿了里面绯色的便服,虽然是单薄了些,但是也不至于在人前失礼。
马车行驶到一个小镇上,那个将军决定要在此地歇息一下,再继续赶路。天天在马车里困坐,见到可以随便游走的小镇,自然心里欢喜的很。连忙拉开了帘子准备跳下车。
可是面前的一幕却让我略显尴尬。
一位随行的宫人弯下腰,跪在马车的下面,这个架势,似乎在告诉我,作为一个有身份的公主,应当十分优雅的踩着宫人的后背踏下车去。我皱着眉头看了看那身材瘦瘠的宫人,又看了看对面直视着我的将军,心里万分纠结。
蔡国人的规矩就是多,老觉得自己是礼仪之乡,连下个车都要踩着东西才行,是该嘲笑他们腿短还是矫情,真不知如何选。
可这里终究不是陈国,终究不是终首山,终究不是在净慧师父和骨碌身边。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入乡随俗最简单。
一只脚踏在那宫人瘦削的背上,另一只脚才从车上离开时,那宫人不知怎地身体一软,与我一起侧翻在了地上。
我想一定是我这些日子在车里和屋子里闷的太久,长了肥膘不说,还把人家小姑娘给踩坏了,真是丢死人了。
第七章 一潭清水染墨色
我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裙子,起身等着那些专教王侯后宫新进女眷房事的管教姑姑来。
来人一身褐色宫服,腰间挂着掌管敬房的牌令,双眉微立,面白,光从长相上看就知道此人一定是个严厉之人。
“真是劳烦姑姑跑这一趟了。”我佯装含羞地朝着她行了小礼。
“夫人抬举了,这是奴婢分内的事儿。”她很自然的受了我这份礼,并没有显得诚惶诚恐。看来在蔡宫敬房她这个官做的还真是不小,口上说奴婢,其实早把自己当了主子。
“本宫有一事要跟姑姑讲,姑姑再安排今晚是否由本宫来侍寝。”我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夫人请讲。”她面色依旧严肃,仿佛与生俱来就带着面具而活。
“本宫葵水未至,此时还不能过早侍寝,还望姑姑能与蔡侯惜怜。”我娇羞的低头,却也在轻瞥她的反应。
“你这丫头倒是稀奇,别人都巴不得让蔡侯留在自己处过夜,你倒好,刚嫁进来,脚还没落稳,就将蔡侯往外推。”她一本正经,好似听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话,颠倒了她多年的所见所闻。
我面色有些微变,想是面前这位姑姑见我太年幼便觉得是好拿捏的人,便更加变本带利地出言不逊。我随即收起笑容,我也如她一样,面目明显厉色。
“蔡侯特意嘱咐了奴婢一定要安排夫人侍寝的,夫人的情况奴婢也会向蔡侯讲,至于是否临幸夫人,要看蔡侯的意思。”她见我面色不似原来那样善意,便改了自己说话的态度,苦口婆心的劝着我道。
“本宫还真是谢谢姑姑了。”我挑着嘴角讥笑道。
“雉儿,替本宫送这位姑姑出去。”我朝她翻了一个大白眼,回身向合欢殿主殿走去。
今夜,若是那蔡侯真的要来,我便提前在香炉里放一些小白送我的香料,让他进门就想睡觉,我看他还哪有力气宠幸我。
花瓣浴汤之后,穿上了绣着并蒂莲的茶白色寝衣,说是寝衣,就是为了方便各位王侯们宠幸一扯就掉的遮羞布,白丝透着绯色的肚兜,真是还不如不穿。我坐在床边望着房梁上雕刻精细的花纹,却一点都不害怕。
不知道为何,我心里有着很强烈的预感,蔡侯今夜绝不会来我这里过夜。
少顷,雉儿捧着一本红色绸子的帛书走了进来,面色尴尬的将书交给了我说道:“管教姑姑说忽然头疼,就留下一本书让夫人自己学习。”
我轻哼了一声,心想这老家伙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看来蔡宫里面狗仗人势的刁奴也不少。
我抬起手百无聊赖地接过雉儿手里的书,瞥了一眼猛地发现那书皮上写着‘《思夜》混沌哥哥着’。我激动的险些从床上跳了起来,前些天才念叨的书居然出现在这偌大的蔡宫里面,让我倍感兴奋,想着我果然是跟骨碌冥冥之中有不可说的缘分,更让我坚信我们以后注定必会再见。我随即翻开让人目红耳赤的画卷,又见熟悉的画风,好似我们一同嬉戏作画仿若昨天。
“夫人。”小雨轻关了卧房的门快速走到我跟前说道。
“小雨姐,什么事让你这么急?”雉儿在一边正准备为我煮一些安神的合欢水,见小雨疾步而来,便停下了手里的活,从榻上站起,也快速地跑了过来。
“外面有传消息来说,蔡侯本是朝着合欢殿来的,但是半路却被楚姬夫人的侍女叫走了,说是楚姬夫人夜半小腹疼痛不已,一定要蔡侯去看一下,于是蔡侯就去了楚姬夫人的椒兰宫,估摸着今晚是不会再过来了。”小雨稍带雀跃地说道。
我眸子一亮,这消息对我来说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小雨果然懂我的欢喜,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我喜欢的欢愉。大手一挥告诉下面的侍女们,一连赶了这么多日的路,该休息的都休息吧,蔡国的王宫安全的很,今晚特例都不用守夜。
不知是这些天颠簸了太累,还是知道蔡侯不来合欢殿解除了我的顾虑,这一觉睡不但好眠无梦,还一直睡到了天亮。
早就应该猜到,蔡侯即是妻管严,楚姬夫人又怎能会轻易的让他去临幸她人。不管这蔡宫以后会出现怎样的传言,左右对我来说既是好事,身心都放松了许多。一早醒来便饿了,梳洗之后,早膳吃的太多实在撑的不行,才想起按照例规小老婆是要给大老婆去请安的。
我即是以公主身份出嫁得封号,那便得按照规矩来,我自我安慰着想就当是饭后的消食了吧。
合欢殿离椒兰宫的距离还真不是很近,更要命的是还要路过一片犹如湖一般壮阔的芙蓉花田。当雉儿和小雨还在慨叹眼前的芙蓉花田如此壮丽锦绣时,我却慨叹蔡侯真是个心机颇深之人。故意将我安排在离楚姬夫人这么远地方,明着说是宠我,怕楚姬夫人时常来骚扰,暗着说不如是在给楚姬夫人一个下马威,告诉她这新来的公主可是国君的心头肉,国君宠她,心狠手辣的妇人自然要离她远点,这样就不能再伤害她了。
他心里清楚,以前被他宠幸的那些女人最后都是些什么下场,他这完全就是把我拉在他身前给做他挡箭盾牌。
如果说合欢殿偏居蔡王宫一偶,那么椒兰宫就位于王宫最核心处。后宫主位,肯定是住在离国君最近的地方。且永远是风景这里独好,甭光说这脚下的白玉阶,就连开了满院子的春色都比我院子里那几棵突兀高大的合欢树值钱的多了。
“合欢夫人到。”门外的侍从高调宣扬我的到来。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玉簪,轻移莲步,缓缓地跨过门槛往里走去。
第二次见楚姬夫人时,才仔细地打量了她。不知是不是楚地的人因过于好战,女人的眉间也带着一丝英气。看出来楚姬夫人虽然脸色不太好,大病初愈之相,但是眉间的英气显衬,却有另一番独特的味道。她本是低着头,感受到我肆意打量她的目光,这才抬头看我。
“真是对妹妹不住,本宫昨夜真是疼痛难忍,才会惊动了蔡侯,妹妹不会怪罪本宫吧。”她用衣角捂着嘴微微的咳喘,身边的侍女为她顺着气,还将桌上的药碗带给她,提醒她继续喝药。
我低着头暗自撇撇嘴,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装的,我见她的模样倒是不像是说那种阴阳怪气讨人嫌的话。不过能绊住蔡侯的脚就是帮了我的大忙。这陌生的宫里,谁是敌人谁是友人还暂未分清,我可不想做那逆来顺受之人。
“姐姐叫妹妹这一声便是抬举了妹妹,妹妹哪里还能去责怪姐姐,更何况妹妹自知没有姐姐与蔡候时间相处得久,琴瑟和鸣,蔡侯偏重姐姐那是天经地义的自然。”我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些蹩脚的话,还要感谢从前在重华寺里与尼姑小姐妹们多聊的八卦。
“妹妹真是好性情,叔怀真是好福气。”她推开了侍女递来的药碗,摇了摇头说道。
已经不止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想着之前慨叹过权贵的好,现却想着跟权贵打交道还真是累。
“夫人,太医叮嘱过一定要喝药,要不您的腹痛还会继续。”小侍女战战兢兢地递给她药碗,看来之前因为喝药还闹过不愉快?
“喝药又有什么用,本宫的病永远都不能好了。”楚姬夫人接过了小侍女手里的药碗,放到了嘴边,最终却还是没喝一口,被狠狠地放到了桌案上。
“妹妹可知我为何会变得如此?”她眼神里带着似乎带着十分深厚的怨念。
我方才一直在观察她们主仆二人,也仔细听着楚姬夫人仿佛话外有话,冷不丁被她这一句问住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她见我不说话,估计早先的编排的台词也忘了些许,苦笑的摇摇头说算了。
而后,我便找了个理由不再叨扰生病的她,离开了椒兰宫。
随后的日子开始平淡无比起来。日子一天一天过的飞快,来蔡国将近有一月之久,这么长的时间里,我真应该谢谢楚姬夫人的演技超绝,蔡侯没有来过我合欢殿一次,都是按照以往的套路来的,只要蔡侯的脚走在了偏向合欢殿的道路上,楚姬夫人必定腹痛将死。我就这样,无忧无虑地享受了如此长时间的权贵生活。
有时研究一下我新的春殿画儿作品,有时调戏一下老实又胆小的雉儿,有时爬爬院子里的合欢树,俯视着整个蔡宫的浮华。日子虽安稳,但确实是无聊了些。现已入盛夏,蚊虫虽多但都被我调的香料熏的不敢近身,可是炎热却没法子驱散。满宫殿里的人,又不能像以前在重华寺一样,坐在院子里毫无形象的吃着瓜乘着凉。山里的清风却不似这里,闷热的很不得把自己整日泡在水里。
为了能转移一下快被热死的注意力,我决定晚上在我的寝宫里举办一次像终首山小尼姑们饭后的谈论的聚会,聚会主要负责吃的人是我,负责收集八卦消息的是雉儿与小雨。
合欢殿的寝殿里摆了四盆冰,我穿着被自己多加了布改良后的寝衣坐在桌案边的席子上,嘴里叼着梅肉,仔细地听着雉儿这些天在各个宫里听到的八卦消息。
早先说楚姬夫人会腹痛,是因为之前有蔡侯的宠妃给她下了虎狼药,后这妃子被蔡候杖毙。楚姬夫人伤了身子怕是以后难孕,谁知就在前不久怀了孩子,连太医都确定这孩子可活,却又被另一个媵侍下了毒,孩子没有了,就连人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了才活了下来的。而如今怕是再也怀不了孩子了,所以蔡侯才会觉得愧疚了楚姬夫人,以至于后宫没什么女人宠妃在了。
小雨否了雉儿,说她听到的是另一番说辞。
楚姬夫人嫁过来时,正值楚国灭姜。姜国与蔡国原来可是盟国之友。并且姜国的大美女孟曦还是蔡侯的青梅竹马。楚国来灭姜国时,姜国曾求助过蔡国,但那时蔡国的老大还是叔怀的老爹蔡明候。
第八章 明月曾经照故人
明侯胆小怯懦,不敢与姜国共同抵御楚国。最终,姜不敌楚国铁蹄,被灭。大美女孟曦被楚王俘获,楚王企图染指孟曦,可孟曦为贞,给楚王下了蛊之后,就妄想自杀。自杀未遂,被楚王犒赏了三军。
孟曦惨遭**,跳入姜国的伏水湖自杀,据说姜国存活下来的很多百姓,潜入湖底去寻找孟曦的尸体,却从未有人找到。
“就凭着楚国这样对待蔡侯的青梅竹马,我相信蔡侯肯定不会对楚姬夫人这么体贴关怀。”小雨说道。
“那万一蔡侯不喜欢孟曦呢?”雉儿咬了一口甜瓜说道。
“怎么可能?”我跟小雨异口同声地说道。
小雨见我表情有些激动,便笑了笑。看来她与我一样,一直相信美的事物,天下之人都会喜欢,并为此而前仆后继。我与小白就是眼前一个很好的事例,当然那为他前仆后继的人一定是我。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歌唱的就是孟姜的美,孟姜,姜国的孟曦大美女。
这么一个大美女是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蔡侯不喜欢,难不成他是瞎子吗?
“然后呢?”雉儿问道。
楚王觉得蔡国不管闲事儿简直就是明智之举,便高兴的把自己的妹妹要嫁给蔡侯。本来是要嫁给蔡侯的老爹的,可能是由于看到姜被灭的太快了,唇亡齿寒被吓到了,不久便死在了去给姜国国君祭拜的路上。于是,叔怀继位了。楚王一想嫁谁都是嫁,反正这叔怀也是小鲜肉一枚,还与自己的姐姐年龄相仿,于是就把姐姐硬塞给了蔡侯。
由于蔡侯要守孝三年,不能操办大型的婚礼,于是婚礼又被延后了三年。然而这三年,蔡侯与另一位女子山盟海誓了。这位女子,叫锦葵,也是姜国人,并且是死去孟曦公主的伴读,姜国灭国时,跟家里的女眷逃来蔡国的。
估计是蔡侯太爱孟曦了,以至于在孟曦身边呆过的女人都能拿来做替代,于是便在这三年里与这锦葵夫人共话夜雨。
楚姬夫人以正夫人的身份进宫时,蔡侯的宫里有一位锦葵侧夫人,两位嫔,一位长使,一位少使,并且其中一位长使已经怀有身孕四个月了。
接下来的事情,都是小雨左听一些,右听一些,又经过自己的分析所得到的事情经过。
长使怀孕七个月时,楚姬夫人邀请与她共赏山茶。楚国也是花开四季如春之城的地方,楚姬夫人嫁过来时,就带着茶花最有名的品种十八学士。一树开花,八种颜色,花若碗大,堪称世间少有。
在这次赏花过程中,长使的孩子没了,据说早产生下来便没了气息,而这位长使今后也无法生育。蔡侯带着怒气冲向椒兰宫时,发现楚姬夫人也被诊断出了虎狼药的过多摄入导致今后都难以有孕。众人在扑朔迷离的事件里也没看出究竟是谁放了毒一起害了两位夫人,蔡侯也没下令彻底查此事,多有不了了之的意思。但是后来,宫中谣言四起,说是锦葵夫人给楚姬夫人和长使的食物里下了毒,才会导致此事发生。
说到这位锦葵夫人,小雨说这位夫人的歌声曾经冠艳后宫。尤其是那一曲《孟姜》唱的几乎就差不多有名扬天下的架势。这正好合了蔡侯的胃口,人美歌甜,唱的还是自己的青梅竹马,极大地满足了他那自卑又懦弱的虚荣心。
再后来,楚姬夫人怀了孩子,从此便不踏出椒兰宫半步,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也不让蔡侯甚至蔡宫的任何人踏入椒兰宫半步。可就在楚姬夫人怀孕三个多月时,孩子莫名的流掉了。听说从那后,楚姬夫人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有死掉。不过我相信蔡侯有一万种方法让她活过来,要是楚姬夫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蔡宫里,楚王的铁蹄又要凭着这个借口踏了过来。
而后发生的事情就是,锦葵夫人怀孕了,蔡侯受邀去楚国狩猎,楚姬夫人打掉了锦葵夫人的孩子,并且毒死了锦葵夫人。
蔡侯赶回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后宫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是锦葵夫人不小心跌落了台阶,造成一尸两命。由于那时是盛夏,尸体不易保存很久,且胎死腹中的妃嫔本是污秽至极,便下令让内侍们举火烧尸,并将骨灰扬在了合欢宫附近的芙蓉花田里。
为什么扬在芙蓉花田里?
小雨说,曾经的那位锦葵夫人就是住在合欢宫里的,由于生前极其喜爱芙蓉花,蔡侯就把本是水塘的地方给填上了,全部栽满了芙蓉花,致使锦葵夫人一出宫门,就能看见瑰丽如海的芙蓉花田。
“楚女的心真狠。”雉儿抹了抹眼泪再为素未谋面的锦葵打抱不平。
“所以我们别惹她,要不就把你烧了,扬在花田里。”我见她一脸正气的样子便想吓吓她。
“我说那花田怎么看起来怪怪的,每次太阳落山之后都会变成白色,说不定是锦葵夫人冤魂不散地在找谁报仇呢?”小雨继续添油加醋地说道。
我已经隐约看到雉儿开始吓得抖了起来。
“前两日我睡觉的时候,仿佛也看到床边站了一个穿着青蓝色宫装的女子在喊冤呢?”我凑到雉儿的耳边吹着凉气,吓得她立马弹站了起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出了屋子。
“单纯就是好,什么事儿都想得如此简单。”我坐直身子,低头抿了一口夏枯草的甜茶。
“夫人为何这样说?”小雨也低头喝了一口凉茶问道。
“蔡侯城府极深,却没那个魄力,自卑懦弱,胆小又怕事儿,遇到楚国这个大敌,恐怕气数将尽,我本就是被动着嫁过来的人,若是蔡国真的出事儿了,我跟我身后的国家该如何独善其身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我本以为我会单纯的去看待这个问题,但是却发现根本就没法单纯地去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娘亲现在已经被老爹接回了陈王宫,为了保护娘亲,我也不能趟这趟浑水。”我嚼着冰凉的青瓜认真的分析着。
“夫人心里有对策了?”小雨问道。
我摇摇头,仰着身子倒在厚厚的被褥上抻着懒腰微微疲倦地说道:“顺其自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不了趁乱逃回终首山就行了,反正骨碌说要我在那里等她的。”
我和小雨一搭一言地说了会儿话,周公便来找我下棋去了。
依旧是一夜无梦,无比香甜。
蔡侯这些日子都被楚姬夫人绊住了脚,除了联姻大典那次,便再也没见过。这合欢殿的奴才也大都是我从陈国带过来的,也不似八卦里的那些对失势的主子冷言嘲讽。我依旧每天好吃好喝,好玩好睡的过着。
小雨跟我说,这两日雉儿变得神经兮兮与以往不太一样,担心怕是被我们八卦闲聊大会那天吓坏了,不但不肯合欢殿的门,浑身上下挂满了符咒,就连床头也挂了桃木剑。心之有愧,便叫侍女们暖了安神茶,将雉儿招来身边,看着她喝下。
想着这小丫头自从被我救了之后便是忠心耿耿的,早前也听她自己说过自己的出身。本是叔姜府上的良籍,却被自己的父亲摆了一道,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弟弟攒娶媳妇的聘礼。若是一直为家养奴还好,怪就怪在叔姜府里的那些牛鬼蛇神不安分的丫头,都想铲除异己,早日爬上叔姜的床,变成金凤凰。雉儿丫头本来自己就弱,还长了一张让男人怜惜的脸,于是就被人举荐了出来,进宫服侍新来的侧夫人。还好我这侧夫人是个明事理,知深潜的人,要不早被叔姜那把大刀砍死了。
“夫···夫人,奴婢看到了,那芙蓉花田里有鬼。”她一连喝了三碗安神茶神色惊恐地说道。
“雉儿别说笑,那天我和小雨说的都是骗你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我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是,夫人,真的有鬼,那片花田会变颜色,还有···还有铃铛声和叹息声···是锦葵夫人的魂魄不息,有冤,有冤啊。”雉儿声音颤抖,双眼微红,显然是被吓到的模样。
“就算是锦葵夫人的鬼,那也跟你没关系,她是找害他的人报仇,你又没害她,不必惊怕。”我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
“夫人,她是不是怨我们住了她的宫殿?”雉儿胆怯的问道。
我怔了一下,若不是雉儿说,我倒还真没想出我与锦葵夫人到底哪里有联系。“你想多了,她的鬼魂要是这么厉害,楚姬夫人早就死好几回了。”
雉儿欲言又止,我安抚着她让她回去什么都不想好好的睡一觉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送走了雉儿,我单手杵在桌案上想了好久,想不明白什么,却好像又有什么在脑海里连成了一条线,有些清晰。
小雨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帮我思考的小人儿已经死伤大半,正疼的要昏昏欲睡。
“夫人,那片花田了栽满了醉芙蓉。”小雨轻声的告诉我。
醉芙蓉,朝红暮白,是相当稀有的品种,那样波澜壮阔的一大片,不得不由衷的感叹蔡侯为了女人也是下了血本了。
“铃声和叹息声有查到是怎么回事儿吗?”我揉了揉额头说道。
“有人在花田里超度。”小雨放在桌子上一沓黄纸和一个精致的铜铃。
是往生咒。
宫中应当最忌讳这种事情,趁着楚姬夫人病重又开始在宫里兴风作浪,超度的这人一定与锦葵夫人有着无比密切的联系。
“小雨,死去的锦葵夫人有什么心腹或者是亲人什么的还在世吗?”我见小雨对这些消息的打探很是厉害,因此也极为信任她。
第九章 悠悠落尽锦葵花
“锦葵夫人死后,她们家似乎只剩下一位妹妹和一位老管家,住在尔雅城蔡侯赐的府邸里,之前给夫人出宫买蜜饯的时候,在茶馆里有听到说是锦葵夫人的妹妹在锦葵夫人受难之时,跑去楚国找蔡候,却被楚王砍了右腿丢了回来。”小雨说道。
想着这妹妹的智商也不高,明知道蔡侯并不能拿楚姬夫人怎么样,还选择跑去楚国找蔡候,而不是先将姐姐救出宫。不管是真傻还是装装样子,最后的代价还真是巨大。未嫁之人有残疾,在这世间会有几何好的归宿。
“小雨,我们今晚去会会这位锦葵夫人之妹,敢吓我的人,还在我的地盘上未经我的允许就祭奠已死之人,我倒要看看谁给她的权利。”
是夜,我跟小雨两人穿上轻便的衣服,被着雉儿,朝那边正在褪色的芙蓉花海走去。如此壮观的景象我倒是第一次见,就好比天上的云朵快速翻涌一般,那花海的颜色也如同一般,瞬间翻涌,颜色突变。
我跟小雨从踏进花田的第一步开始,就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有人在念着经。从小就耳濡目染,所以我跟小雨对经文都十分敏感,芙蓉花茂盛,我俩循着声音兜兜转转地走了一会儿,在一处有些被踩的秃了了的花地上见着一位女子披着白麻,跪坐在地上,嘴里默默梵唱着。花下点了三炷香,铜铃压着黄纸,颂完一段,便要一下铜铃,从而引灵。
往生咒念给枉死之人,铜铃渡,渡向黄泉奈何。锦葵夫人都死这么长时间了,若超度的话,怕也都来不及了。
“我说妹妹,你在我的门口装神弄鬼的吓唬谁呢?”我咳了一声说道。
披着麻的女人听到声音后,回头看向我。
我眼里的美人总共有三种,第一种便是类似小白那样,虽雌雄难辨,但是美的惨绝人寰,回眸一笑百媚生,让人不禁为此赴汤蹈火,倾国倾城的。第二种便是像娘亲一样,温婉贤淑,虽柔弱惹人怜爱,内心却无比刚强,总好像是在亏欠她什么一样,不得不成为她裙下之人。第三种就是像骨碌一样,眼神睿智坚定,内心执着豪爽,眉间英气逼人不缺柔美,在她的眼里即容得下天下,又潇洒如风。
在我的印象中,姜国美女孟曦是第一种美人,楚姬夫人有些骨碌的影子,雉儿呢则柔弱的像是娘亲这类的。我是个例外应当属于三种之外的美人,可是面前的这位女子都不及我跟小雨。我觉得小雨的身上有些像骨碌,但是有些又不像,忠心事主也算是美的话,面前的这位女子只能用平常去描述她的面貌。
若说她姐姐与她相像至极,那么我只能说蔡侯对她姐姐是真爱。
论长相,锦葵夫人应当不及楚姬夫人一根小指头,看来蔡侯不仅自卑至极,而且还瞎。
“我叫锦湘,是已故锦葵夫人的妹妹。”她垂下眼睑楚楚可怜地说道。
“恩,我知道。”我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难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有些吃惊看到我作此反应。
“当然有。”我笑着说道。
她脸色稍微缓和一下,似乎觉得我一定有符合她心里所想的问题,并且因而问之才算个正常的人。
“我姐姐是被楚姬杖毙而死的,她当时还怀着孩子。”她向我控诉着她姐姐惨遭毒手的经过。
她说,当时蔡侯收到楚王的狩猎邀请,锦葵夫人已怀孕三月有余,没人知道那次楚王的邀请是给蔡宫里的楚姬夫人提供迫害锦葵夫人理由。蔡侯不在的宫廷,楚姬夫人只手遮天,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锦葵夫人杖毙致死,一尸两命。还将锦葵夫人的失身烧毁,挫骨扬灰,撒入花田做肥料。
她控诉的铿锵有力,义正言辞,每一句都指向楚姬夫人伤天害理,不得好死。
“其实,我就是想问一下,你的往生咒是在蔡国的哪个寺庙学到的,旧闻蔡国有一位仁切大师的佛法说的很好,一直想去听,无奈没有人引荐。”我看着她渐渐微怔的脸庞,说话声越来越小,想着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惹得她表情略显吃惊了。
“你难道就不觉得楚姬夫人可恶,我姐姐死的冤屈吗?”她拉着放在一旁的手杖艰难的站起身,我这才发现,她真如小雨所说的那样,腿有残疾。
“觉得,可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歪着头对她的腿表示同情。
她对于我说的话出乎意料,一双美目盯的我直发怵,我心想算了吧,不跟她一般见识,回去告诉雉儿是人为的声音不是闹鬼,对于这位锦湘,她爱愿意超度到什么时候就超度的什么时候吧。我拉起小雨转身要走,却又听见她说了话。
“夫人到时候若是被楚姬杀了怕是都不知道为何。”她冷笑道。
我回过身,认真的看着她不可一世的表情,真心猜不明白她和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是为何,于是眨眨眼睛问道:“你姐姐受难的时候,听说你去了楚国找蔡候。”
“是。”她肯定地说道。
“为何不把你姐姐先救出王宫,楚姬夫人的势力并没有渗透到蔡候的禁军里,若是先联合禁军保护你姐姐肚子里的王储,你姐姐也不必因为一点小事那么容易就被人在后宫给打死了,你既然有胆子破城门跑到楚国去找蔡候,还搭上了自己的一条腿,为何就没想到先将锦葵救出宫中呢?”我问出了让我一直疑惑的问题。
“因为····因为····”锦湘神色慌张,说了很多次因为,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想救你姐姐,也或许因为你姐姐的死,可以让蔡侯对你有愧,并且这种愧疚可以让你得到平时得不到的东西。”我歪着头说着我的猜想。
当一个人一直隐藏在心里的那点龌龊被人清楚地在面前点明的时候,恼羞成怒是肯定的,另外会更加激起对方的报复心里。那日,我只是凭我自己的分析就猜到了锦湘心里的那点阴暗之事,于是锦湘便利用雉儿的单纯善良,去怂恿她内心的正义感,为锦葵夫人报仇,扮作鬼魂去楚姬夫人的椒兰宫里闹了个人仰马翻。
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正在桌案前画着以小白为主角的春殿断袖之作,小雨在一边打着哈欠磨着墨,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守在门口的侍女冲进来神色慌张地跟我说了这件事情,还说早在前两天的时候,就觉得雉儿有点不对劲,常常对着门外面的那片芙蓉花地抹着眼泪。
两天前,就是我跟小雨夜会锦湘的后一天。那天与小雨回来之后,便将事情的来去告诉了雉儿,并且让她不要害怕,一切都是人为的。相信那位锦湘起了报复之心,便单独见了雉儿,将说给我那一番说辞说给了雉儿听。
想到雉儿既简单又善良的智商,我瞬间觉得被那位锦湘抓住了弱点,往死里殴打。
我看了一眼小雨,小雨也在想着解决的办法,回头朝那个侍女问道:“椒兰宫那边何时传来的消息。”
“听走动的内侍们说,昨天被抓到的,现已用了鞭刑,关进了刑审室。”侍女说道。
“扮鬼?难不成是扮成那锦葵去吓唬楚姬夫人?”我感叹锦湘与雉儿的智商,起码在报复楚姬夫人这条路上,这个方法真是最笨的方法没有之一了。
“听说是这样的。”估计小侍女以为雉儿扮鬼去吓唬楚姬夫人是我授意的,看到我如此吃惊的表情时,她到显得糊涂起来。
“抓到的只有雉儿一人,没有同伙吗?”小雨问道。
小侍女低下头,摇了摇表示否定。
“现在外面的人,人人都传说是合欢夫人怂恿手下的婢子去闹楚姬夫人的椒兰宫,而且,而且·····”小侍女吞吞吐吐地不敢继续。
“说吧,本宫赦你无罪。”我放下笔垂了垂有些头痛的额头。
“说合欢夫人是锦葵夫人的转世,要来找楚姬夫人报仇的。”小侍女认真地说道。
我仰着身子靠到椅背上,仰着头看着房梁,居然一个字都不想反驳。小雨挥挥手,先让小侍女出了屋门。
“夫人可有想过,究竟是何人要让夫人与楚姬夫人结仇的?”小雨的话点醒了我。
想着之前我无法串联起所有事情发生的导向,但是这件事简单的看起来是我惹到了锦湘,她报仇理所当然。但是她为何一定要我与楚姬夫人鹬蚌相争,就算我跟楚姬夫人争个你死我活的,锦湘从中又能受到何种恩惠呢?
“小雨,上次你说锦湘有一位初来蔡国便中意的一位公子,你知道那位公子的名字吗?”我问小雨。
“有,早前我还不信,后来经历几位姑姑的证实之后才觉得有那么几分可能,而且此人夫人也认得,他就是公子姜。”小雨说道。
穿上铠甲叫叔姜,脱下战甲便是翩翩君子公子姜。
蔡侯这步路走得绕的可真远,九曲回肠的。
就如同我刚进蔡宫时的感觉一样,蔡侯是将我拉在他胸前做靶子的。在他的计划里,最好出事的是我,这样他不但可以联结陈国,说不定还能联结我名义上的妹妹桃花夫人嫁去的息国。三国一同对抗楚国,胜算虽然不大,但足以重创楚国。
为了他青梅竹马的仇,真是连干架都要找两个垫背。
楚国虽能重创,但必定是齐心协力才能与之抗衡,若是有其中一国临阵脱逃,那么其他两国必定会受灭顶之灾。息国与陈国是连襟之国我倒不怕,只有鼠辈蔡军,是万万不能轻信而过的。前车之鉴的姜国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小雨,陪我去椒兰宫走一趟吧,这蔡宫里我谁都不信,只信你。”
依旧是素色衣裳,不施粉黛,头上只配娘亲送个我的扇形玉簪。去请罪总不能过于张扬。
第十章 谁言一朝枯花时
缓缓行于路上,小雨在我身侧,感受到了她有些欲言又止,却又不想告诉她,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救出雉儿。就怕赔了夫人又折兵,更怕搞不好我和小雨的小命儿都交代在椒兰宫。
若这次真的救出了雉儿,就找一天将她送出宫去,放在身边对我来说不仅是个软肋,更成为了别人要陷害我的工具。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心,当初救她只是看她可怜,若早知会有如此的事件发生,倒不如当时让叔姜劈死她来的省事儿。
心理作用的关系,这次去椒兰宫却没觉得路有多远。依旧跟上次一样,到了椒兰宫的外面有内侍通报了之后进去的。只是这次,进了宫殿的大门,我便跪在了地上,行了大礼之后,便听到对面榻上的楚姬夫人大声地说道;“妹妹行这么大的礼,是要折煞本宫了。”
“求楚姬夫人治罪。”我坐起身,仰着头看着她。
与往日的病态不同,今日的楚姬夫人看起来不但好颜色,连发髻也梳的一丝不苟,妆容更加精致动人。我竟不知,雉儿的扮鬼吓人,可以把楚姬夫人的病吓没了。
“合欢何罪之有呢?”她靠在塌边抬着眼睛看我。
“昨日,我有个在殿内中邪的丫头跑了出来惊了夫人,还请夫人高抬贵手放了那个可怜的丫头,惩罚我便是。”
“中邪?”她冷笑道。
“是,中邪。”我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诚恳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个合欢殿曾经住过什么人,总感觉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身后或你不注意的地方晃来晃去,起初我没太在意,只是以为是平常的飞虫或是隔帘飘纱罢了,但是自从听说我合欢殿里有位叫雉儿的丫头中了邪,便再也不以为是什么飞虫和飘纱了。”我让自己的神色尽量显得惊恐。
“中邪的雉儿,总是说睡觉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压着她,有时还会不顾礼仪地让我们称她为什么锦葵夫人,头脑清明时就会忘记之前所发生的事情,起初我没太在意以为是她闲来无事,乱说的,直到今天惊动了姐姐,才方知这丫头定是中了什么邪。”
“那我岂不更是要将她杀了以去除她身上的邪祟?”楚姬夫人半信半疑地问道。
“万万不可,这邪祟应是认定一个人之后附身在上,若是将附身的人杀死,完全不会伤到邪祟半分,我知道蔡国有位佛法仁切大师大名鼎鼎,我想请大师来给这邪祟超度,已驱赶出我合欢殿,否则我合欢殿里的人还会因此而受伤。”我再次行了一个大礼,表示诚恳的希望祛除‘锦葵夫人’这个不存在的冤魂,并尽量撇清雉儿扮鬼的事件并非她本意,也并非我授意。
“真没看出合欢夫人还信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楚姬夫人的话语明显与第一次见面不一样,开始咄咄逼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楚姬夫人不信,尽可去我合欢殿里这位雉儿姑娘的房间搜查,她早些时候便开始觉得有东西跟着她,身上挂满了符咒,就连床头也挂着桃木剑,可终究还是被这邪祟利用了。”好在早先雉儿有这么一茬事儿,更为我完美的谎言增添了美满的一笔。
楚姬夫人先是沉思的一会儿,后来又派人去我宫里查了雉儿的房间是否如我所说的一样,查了雉儿房间而归的内侍又在楚姬夫人耳边说了一些话,估计是询问了我宫里的些许侍女是否符合我所的情况。
“这么说,这个叫雉儿的丫头果然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如此,并不是有何人致使她这样做的对吗?”楚姬夫人再次询问我。
我低头继续诚恳的行礼说道:“夫人明鉴,谁会指使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来做这种龌龊之事,请夫人以慰藉亡灵的心思,让我带着她去找仁切大师,以除去着本不该在世上的邪物。”
“小丫头不懂,不代表小丫头服侍的人不懂,虽没发生何事,但我还是要劝诫妹妹,有些事情该听,有些事不该听,有些人该信,有些人不该信,别到最后,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叫来一名内侍,递给他一张纸条,头不抬眼不看地低头拿起杯子悠悠地饮着茶汤。
我跟小雨就这样一直跪着,一直跪倒两名内侍拉着后背满是鞭痕的雉儿上了前殿。
两名内侍将雉儿如同丢器物一样,将她丢在了地上,我见雉儿还有意识,只是身上的伤痕却深可见骨,而且伤口的颜色明显不太对劲,可以看得出,抽打雉儿的鞭子上定是淬了特殊的药物,防止伤口快速愈合。
“谢谢楚姬夫人宽恕,待回合欢殿后,我会好好管教身边不懂事的奴才们,再不会给夫人添乱。”我最后行一次大礼,然后起身联合小雨将分量不轻的雉儿扶了起来。
“合欢夫人,别急着走,虽然这些小事儿闹得你我姐妹二人不合,但是毕竟我在没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前就打伤了你的婢女,为了表示本宫的歉意,特命人为你要了一碗桃花酒,请合欢务必饮下,以示原谅本夫人的鲁莽。”楚姬夫人一挥手,便有一个身穿粉色的少女端来一盏青色的碧玉碗盛着的液体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示意我将这碗酒干了。
我侧过头好奇地看着楚姬夫人,见她不觉明历的微笑就知道这碗里的酒一定是加了什么特殊的料。心想横竖怎么样我身上还有小花罩着我,净慧师父曾经告诉我,有了我背后的那只续命蝶,我便可以将毒药当做糖球来吃的。这让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可对于我来说,所有的砒霜都是蜜糖,虽然蜜糖的味道怪了一些。
我拿起碗,慷慨激昂的想干了这碗酒,可身边的小雨却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不放,见她有些担忧的眼神,突然心里一暖。
“放心,本宫的酒量好着呢,这碗酒不在话下。”举碗,仰头,一气呵成。
我吧唧吧唧嘴说道“果然是好酒,还带着股子淡淡的花香味。”
“哦?”楚姬夫人优雅地靠在榻上,挑着眉毛笑道“那本宫就命人再给妹妹的合欢殿里送去两坛,本宫身子不好,鲜少饮酒,这酒就算放在本宫这里也是暴殄天物了。”
“合欢在此先谢过楚姬姐姐。”我再次行礼,后而告别椒兰宫。
一路上,小雨虽然紧张我喝酒后的反应,但我俩一同驾着受伤的雉儿,即便是担心,也无法顾及到我身体的情况。桃花酒的味道其实真的是不错的,淡淡的花香味,由于时间的长久,回味也香浓。喝完之后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大反应,更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了。料想楚姬夫人再怎么猖狂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赐我一碗毒酒,椒兰宫那么多侍女和内侍都在呢,若真的是我中毒身亡,她跟蔡侯也不好交代。况且至今蔡侯也没有临幸我,我又没挡了楚姬夫人的受宠之路。正当我自我安慰的时候,胃里突然一痛,一路延续到胸腔,像是被人撕破了胸膛一样,喉咙突然一紧,一口血便喷了出去。
“夫人。”小雨放慢脚步想要停下来。
“不要停,继续走,一直走回合欢殿去。”我强忍着疼,一步一步往前挪着。
前面就是芙蓉花海,过了芙蓉花海就到合欢殿了。明明净慧师父说我身上蝴蝶谷的续命蝶可以祛百毒的,为何这区区一碗毒酒就把弄成这个样子,难不成小白的续命蝶根本就是个摆设。胸中一痛,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把雉儿扔出去。
“夫人,停下来让奴婢看看你。”小雨急切的说道。
“不要停,小雨马上就回到合欢殿了,若是我跟雉儿一起倒在这里,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所以就算死撑,也要回到合欢殿再说。”我捶了捶胸口,驾着雉儿继续前行。心想好不容易在蔡国享受了诸多贵族福利长出的肉,又被这几口血吐的白长了。
合欢殿的门就在前面,我撑起最后一点力气,跨过了门槛,膝盖一软就扑在了地上。好在知道要扑倒之前将昏死的如同死尸一样的雉儿丢在了我前面,骨碌说过不管怎么样死之前一定要找个垫背的,要不黄泉路上自己一人走多无聊。更何况,我是为了救雉儿才被那楚姬下了毒,怎么想吃亏的都不是我。
“小雨,将合欢殿的大门关紧,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就说我病重。”我本以为我会失去意识,可躺在地上,胸口虽痛,可头脑却只是有些晕,好似儿时曾经发热的感觉。
“夫人要不要叫医官?”小雨将我扶起来,往合欢殿的寝宫走去。
“不要惊动医官,书房的箱子里有我从陈国带过来的伤药,要侍女将雉儿洗净给她涂在伤口上,楚姬夫人鞭笞她的刑具上定是淬了难以让伤口愈合的药,要劳烦你去燃一些止痛的香给她。”我紧闭着眼睛,轻轻的说道。
“夫人,那你怎么办?”小雨将我安放在床上,轻手的将被子盖在我身上。
“我没事儿,已经不呕血了,让我睡一下,你去照顾雉儿吧。”一沾到熟悉的床榻,我便放了松懈有些昏昏欲睡。
“奴婢不要,奴婢要陪着夫人。”小雨跪坐在我床边说道。
“小雨,我已无力应对,你待我不像雉儿,千万别招了蔡侯的道。”我侧过脸,浑身上下难受极了,虽然没力睁眼,但是手上却感受到了小雨让人心安的力量。
“奴婢知道,夫人放心。”我听到她声音有些凝噎。
“小雨,若是这次我逃不过去,你就回终首山,等一个叫骨碌的人,就是净慧师父就回来的那个像球一样的东西,她临别未说,我也临别未诉,就算扯平了,让她不必等我了。”
第十一章 海棠红似花飞舞
浑浑噩噩的感觉横穿过我的头,周遭的一切开始从有形变成无形,好似四周的一切都开始便的扭曲,合欢殿,雉儿,蔡侯,芙蓉花海,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漩涡,跟我一起堕入黑暗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我耳边听到有人唤我绥绥,起初好似小雨的声音,然后小雨变成了骨碌,又变成了娘亲,最后又变成了小白。
“绥绥,绥绥,绥绥醒醒。”声音越来越真实,仿若就在一旁。
“绥绥别睡了,再睡下去小花帮着你解毒的事情就要穿帮了。”鼻尖一痒,我猛地座起了身打了个喷嚏。
“夫人。”我还没来得及张开眼睛去看,就被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满怀的止痛香味儿,除了小雨不会有别人,想是听了我的话,给雉儿治了伤又衣带未解地照顾着我,才会来不及洗换才留下了的味道。我心一暖,心想我妫翼在这世上并不是孤身一人,浑身上下便不再那么难受了。
小雨说,我已睡了五日之久。就连雉儿也是昨日才醒过来的。
“谢谢你小雨。”我疲惫的偎座在床上,苦苦地笑着,想必我现在的脸色一定是差极了。
“绥绥为何不谢我呢,我才是救了绥绥命的人。”随着声音望去,果真见到了一身白衣的小白,只是这次小白的服饰有些奇怪,虽为白色衣着,却披着白色绣着大片莲花的袈裟,虽衬得他更加超凡脱俗清新无比,可我刚从梦里醒来,以为是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希望眼前的迷障赶紧消失。
“夫人,这位就是蔡国有名的仁切大师的坐下弟子。”小雨以为我不认识小白,于是侧过身为我介绍道。
我的第一反应是小白什么时候出家做和尚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后来又见他被玉冠束着墨色浓密的头发,心想还好是俗家的弟子,也便放心下来。可是为何小白会在这里,我睡死过去这五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雨见我一脸迷茫,随即跟我说,那天我昏过去没多久,蔡侯便来了合欢殿。这次蔡侯来合欢殿,楚姬夫人也没肚子疼也没要死地阻止蔡侯来我这,畅通无阻顺顺利利的来了。我从陈国带过来的忠仆们都说我病重,不能见他,可蔡候不罢休地冲了进来,还叫来了医官为我切脉。
医官从我的脉象里并没有断出不妥,只是说我身体好似被一股外力净化着。于是,小雨便发挥她超长的演技,添油加醋地将合欢殿里有冤魂的事情说了一遍。不出所料,蔡侯质问了小雨,有关雉儿在椒兰宫闹鬼的事儿,和我在椒兰宫所发生的事儿。奈何雉儿那时也没醒,蔡侯没办法继续往我身上泼脏水,只是很重点的问了在椒兰宫的我们所发生的细节。小雨没有说我喝楚姬夫人桃花酒的事情,只是说我这些天也是感觉到不舒服,从椒兰宫回来就像中了邪气一样,称自己为锦葵夫人,然后就昏死过去了。宫里的消息,一般都像风一样散的快,合欢殿里锦葵夫人冤魂未散,让人人心惶惶。蔡国的仁切大师云游,最终蔡侯只能请了仁切大师的座下弟子来合欢殿驱邪。
遣了小雨去好好睡一觉,我坐在桌前喝着肉糜粥填饱肚子,看着坐在对面一本正经的小白,心里不禁慨叹到,啧啧啧,真是秀色可餐,看着漂亮的事物,胃口也变得好了。静静地喝完了三大碗粥,还要再去盛的时候,小白突然笑道:“没看出来,施主的食欲还是蛮大的。”
我其实想说,我不光食欲大,七情六欲里面的第六欲也很大。
“不是说小花可以解百毒么,为何我还中毒昏睡这么长时间?”我咬着勺子看着继续假正经的小白问。
“是可以解百毒啊,你这不是醒过来了吗?”他笑道。
“我吐了那么多血,你还好意思说小花解百毒。”我放下手里的汤碗说道。
“你知道那女人给你放了什么毒吗?”小白站起身朝我走过来。
我无知地摇了摇头。
“七星海棠。”小白站在我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道。
关于七星海棠,我曾在净慧师父的藏经阁里看到的有关九州最毒物的《灵柩志》中有写着,七星海棠花本无毒,但经过特殊的培育之后,其根叶会长出黄色的斑点,用刀片下带有黄色斑点部分的地方,晒干碾成沫便是这天下最毒的毒物,无色无味,无法辨别,烧可随空气中毒,溶入水可随吃食中毒,放在胭脂里可随皮肤肌理中毒。此毒无解。好在不经过特殊培育七星海棠是无毒的,书里面也没有写如何特殊培育,想必天下也不会有几人知道。我一直拿《灵柩志》当传说来看,没想到倒是让我尝了这七星海棠的滋味。
“小花虽然可解百毒,但是也需要时间去净化你身体里的毒药,你那几口血是小花为了护住你的心脉,让你的血带走部分毒出你身体的,七星海棠不如其他毒药,就像绫儿通过银针给你下的毒,瞬间将你的皮肤全都腐蚀了,小花也会在顷刻间将你的皮肤转好。”
当小白说道绫儿的时候,我想起曾经在骨碌的信里写的关于这个绫儿表妹那天对我使出不友好的事儿。本来是想责怪他家大人没管好自己家的熊孩子,随便放出来给人下毒,但是嘴上说的就变了另一个意思。
“表妹,绫儿,这称呼还真是亲密无间。”我翻着大白眼转过身继续往碗里添粥。
“绥绥,你说什么?”小白掐着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
“我说都怪你那威风凛凛的表妹,让我连骨碌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下次见到我最好绕着走,否则我要她好看。”我打掉他的手,看着面前的粥,突然就没胃口了,想是中毒伤了元气,身子疲惫的很,所以便又向床的方向走去。
“绥绥,她可是我姑姑的心尖儿,你若是伤她,你身上的小花可就不保了。”他在我背后冷冷的说道。
我停下脚步,心里酸的很,心里计较既然他那么在意他表妹,为何还要对我做出那样暧昧的举动来。想着之前被他咬肿了的嘴唇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你就拿啊,别以为你那只破蝴蝶就能钳制我的命,我连嫁人都不怕,还怕什么?”我转过身掐着腰冲他吼道。
我俩就这样一高一矮的对峙了一会儿,他还真的抬起脚往我这边走来。
饶了几个回合,好似儿时游戏一般,我甚至还提醒小白身着和尚的袈裟,要对得起守着的清规,杀生是要堕入地狱的。他见我灵活如脱兔,完全不像中了毒大病痊愈的模样,便使他身上的武力将我困在了殿柱一边,双手按着我的肩将我抵在墙上。
“绥绥这是在吃醋么?”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笑道。
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是吃了什么,才几月不见就又长了许多。与我面对面说话居然还要低着头,这简直是对我有极大打击。
“醋又算个什么东西,我狠起来连毒药都当做糖球来吃,你当我终首山重华寺的小山匪是白当的吗?”虽然身体被他钳制的动弹不得,但是嘴上依旧不饶人。
说到终首山的小山匪,只不过是以前我跟骨碌两人在市集受到过一个自称是陈国星谷关,护国将军的夫人的妹妹的四舅妈的孩子的孙子的人欺负。他攀亲戚的关系虽然扑朔迷离遥远了些,但是丝毫不影响那个人牛皮吹破天的模样,曾经掀翻了我和骨碌的画作,拿了我和骨碌辛辛苦苦花的画册还不给钱。于是,在此人某日山上准备与春红馆的歌女幽幽野合的时候,我和骨碌扮作西方蛮夷的涂山族人,活活把那个孙子给吓疯了。不但把春宫的画钱结了,还从他身上找到诸多外快。后来我跟骨碌一致觉得这是条快速致富的道路,于是便总办做此,来吓唬过路的人,不过我跟骨碌是相当富有节操之人,三种人不吓。一,老人孩子,二,穷人乞丐,三,圣贤和信善之人。终首山的小山匪便由此得名。
“最后还不是被官兵端了?”小白笑着说。
想到那次我便悔不当初。本以为是过山的商队,我见他们人多,车也多,便心想肯定是个大买卖,奋勇直上,就撞在刀刃上了。巧合地遇到了陈国上卿信北君的伪装军。估计是早听说这一带不安全,所以特意抓我跟骨碌来的。介于那时我还并不知自己的身世是陈国的大公主,还拔乱了正值年少的信北君的头发。那次险些栽倒他手里,不过最后我被骨碌救了,骨碌被小白救了,小白还嘲笑我逃跑的方式逊爆了。
“端了又能怎样,银子也没少拿,那信北君也不是拿我没辙嘛?”我咬着嘴巴对他表示极度蔑视,这信北君据说是周王亲封的翘楚。虽看起来年纪轻轻,我也不清楚他具体有什么能耐,只知那时有男信北女貅离二人最为着名。
“你这嘴何时能不逞强了。”他看着我急切的模样便没有进行下一步,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耳廓,深黑的瞳孔饶有兴致地在看着我的气急败坏。
我冲他不停地展示着自己的眼白,并且极为不安分地寻找着突破口想抵御他的钳制。两人就这样对面对面的看了好长时间,一直到门外的内侍喊道“蔡侯到”。小白这才放开了我。
这是我来蔡宫这么长时间里第二次见到蔡侯,由于之前对他的印象简直是跌入泥里,所以就这样蓬头垢面身着寝衣地站在他面前行了个小礼,一言不发杵在那。
“把孤的银狐青蓝云缎披风拿来。”蔡侯的声音从我头顶传过来。我心想蔡侯莫不是经我这一折腾,身体变虚了,否则蔡国这大热天的,要那银狐领的披风作甚?
第十二章 飞落夙夜歌未央
而后这件银狐领披风被呈上来之后,就披到了我身上。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面前认真为我系着带子的蔡侯,心里不知怎地直犯膈应。我自是知道他是在外人面前做样子,偌大的蔡宫,谁不知道蔡侯屈居于楚姬夫人的淫威下,哪个姑娘也不敢沾染。
“合欢才初愈,还是小心身体为好。”蔡侯顺势将我抱在了怀里。
我起先是抵触,而后又想到身后的小白还在,一想到他刚刚叫他表妹闺名的亲密样子,又用我的安危胁迫我不许伤他表妹半分,于是心中的嫉妒心作祟,心安理得地趴在蔡侯怀里不出来,还悄声对蔡侯说道;“妾身最近心惶惶而不安,恐惧这殿里还有不净,妾身想先换个住所,待大师的弟子将殿内的邪祟清理干净再回来。”
蔡侯沉寂了一下过后便打横将我抱起,我心中又是一惊,今日蔡侯怎会一反常态,莫不是知道了楚姬夫人对我下毒之事来我这给予安慰?想到这心里掀起万分恶寒,心想这些王侯心里给予女人的最好安慰便是宠爱,若是他真能懂我心思,给我最好的宠爱便是放我回终首山,而不是将我困于此地。
“那这些日子合欢便住到本王长阳宫来罢。”我抬起头看着他说话认真的模样,这才后悔自己是自掘坟墓。
“合欢身子不好,怎敢叨扰蔡侯呢?”我本想让他随意再给我安排一处住处的,未想他竟如此大胆的将我放在他身边。
“更何况楚姬夫人那边蔡侯要如何说呢,我看宫中南隅的藏花阁就挺好的,不如蔡侯将我安置在那里就行。”关于藏花阁是之前我跟雉儿还有小雨闲来无事,夜晚遛食的时候在蔡宫的南隅见到的一处隐藏于百株花树后面的,看起来具有隐士之地的雅园,繁华之静,静之雍容。想是那藏花阁隐藏在花树之后,与重华寺的藏经阁十分想象,周遭的香味更是让我感到莫名的熟悉,恍然还觉得蔡宫能有这一处建筑倒是不错。于是便对那里上了心,觉得比自己住的合欢殿好多了。
蔡侯侧过脸探究的双眸直视着我,被他横着抱在怀里,身体亲密无间,头再往后躲也无法控制与他面对面亲密的距离。
“看来这蔡宫上下夫人倒是比我知道的多,我竟不知宫里什么时候多出了藏花阁这个地方。”我细看他瞳孔的跳动,就像是被人戳破了心思一样,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莫不是他背着楚姬夫人在藏花阁中金屋藏娇?否则他怎会是这种反应。侧过脸想要寻求小白的帮助,却看小白也一脸神色凝重地看着我。不知为何,我的脑子一下子联想到小白与蔡候的香艳场景。这蔡宫里面楚姬夫人暗地不受宠,之前姜国的青梅竹马孟曦的死蔡侯表面又毫无报复心思,包括锦葵的死,还有各宫夫人得死对蔡侯似乎都没造成多大的伤害。这蔡候莫不是断袖,看到小白的脸上也有心虚之色,自然而然的就将他们两个联系在了一起,并且在我的脑海里翻云覆雨。我整个人就犹如被雷劈了一般,绝望透顶。我从蔡侯的怀里挣脱着跳落,飞似地冲出了寝殿的大门。两人以及在院子里等候的内侍对于这种出其不意地动作并没有太大的准备,待我爬上院子里最茂盛的那颗合欢树的时候,众人才惊叹地喊道。
“夫人怎么跑树上去了”,“夫人是不是又中邪祟了”,“天啊,合欢殿里还真的又邪祟”,“合欢夫人会爬树”,“邪祟又出来了,大家要小心”。
记得在终首山时,曾经因为儿时母亲不愿透露父亲任何事时,曾心里极为不痛快,甚至夜半入梦时,也梦到有关被人遗弃的噩梦,心底的委屈无人诉,便想找个方法去宣泄。先前只能躲在藏书阁里看书,后来骨碌带着我大半夜地找了一棵终首山最茂盛的杨树爬,躺在树顶,就觉得离天很近,好似一抬头就能抓住波澜壮阔的星海。骨碌见我喜欢的紧,便在树上搭造了一间木屋。这木屋不但成为我与骨碌窝藏做山匪所得银钱的地方,还是每当我与骨碌心情不爽时,相互排解心事的地方。一眼壮阔,心境便不与往常相同。有时候眼见之所与心理之境,往往能决定在一念。
还好早先被蔡候披上了厚厚的银狐领斗篷,也不至于入夜会感觉凉。尔雅王城灯火通明,一片光明都在眼下,心里的不痛快稍微缓解了一些。蔡侯的先行离去,使合欢殿的嘈杂少了很多。从陈国跟着过来一直服侍着我的内侍,对于我如同猴子一般有着高超爬树技巧的行为,早就见怪不怪了。最多就是问问我冷不冷,需不需添衣,饿不饿要不要递些吃食上去。
我本以为,小白也跟着蔡侯一同离开了,可谁知夜色渐浓时,他也飞身上了树,坐在我旁边。
“绥绥,你可知混沌兄弟?”他问道。
我身子一抖险些掉下树去,这厮不会大半夜上来是来跟我讨论我跟骨碌的画作的吧。虽然我跟骨碌是混沌兄弟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他,可是他突然提及这事儿的时候,不知怎地我竟有些心虚。
“我在你房里看到了这本混沌弟弟的画作,竟觉得这混沌弟弟好似见过我一般,画册上的人脸长于我的脸简直如出一辙。”小白丢过来一本早先我以他为主角画的断袖之作。
“我怎么知道,这是宫里管事姑姑给的。”我心虚地吼道。
“哦,管事姑姑给你断袖的画册么?”小白一把将后退的我拉到他面前戏谑的笑道。
“不,不是,是蔡侯书房里的,我在蔡侯书房里拿的。”我开始战战兢兢地越描越黑。
“我竟不知蔡侯可以准许后宫的夫人出去他的书房了?”他将我拉近他的身体,面与我只有一纸的距离。
四目相对,我心如被鼓击,面红耳赤,燥热不堪,他气息扑我而来,我有些口干舌燥地咽了咽口水。
“真不知道你这脑子里装了什么?”他抬起手轻打了一下我的头,又将我放开了。
心里失落的我坐回原处与他并肩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静坐了一会儿,我杵着下巴,慢慢地捋顺蔡侯,锦湘,还有楚姬夫人的一些事情,有些事情调理虽然清晰了,但是有些事情,却是怎样都想不明白的。
“绥绥,若是我与骨碌同时掉下山崖,你手边只有一条绳子,你会选择救谁?”小白突然问道。
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地说道;“小白你武功那么高,肯定会自己爬上来的,骨碌身体不好,而且又是女孩子,我肯定先救她。”
小白看着我,笑的有些苦涩,摇了摇头说道;“绥绥,你不知·····”
“我不知什么?”我歪着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小白抬起手替我窝了窝耳边的碎发,如星河璀璨的双眸盯着我看,深情而温柔。我正细细等待他的下文,谁知他一抬手便将我狠狠滴从树上推了下去。我来不及思考究竟为何他会做出此举,刚才炽热的情感也被他这一推犹如跌落冰窖。
耳边簌簌风而过,伴随数朵大红色的合欢花,我来不及挣扎,也来不及自救。
落于地面的冰凉反而温暖异常,毫无疼痛感。我睁开刚才由于害怕而紧闭的双眼,看见被我狠狠压在身下的小白。就好似小时候顽劣淘气,每次高空落下以为自己命绝于此之时,都是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将我接稳。
“我还是舍不得。”他将我按在他的胸膛,紧紧地环抱住我,结实的臂膀压的我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小白···小··白···,喘不过气。”我锤着他的肩膀说道。
好不容易等他放开我,我大口地呼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之后,后脑勺上又有一股猛力将我压下,嘴上一软,便看见小白那张忘情而放大的脸。与前几次不同的是,小白这次好像是要把我吃了一般,若不是我挣扎不停,相信以小白的实力就会在合欢殿的这棵合欢树下把我就地正法了。脑子清醒的我知道现在是在蔡国,生杀大权都在蔡侯手里。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夫人给自己带绿帽子的。更何况小白现在的身份还是个和尚,虽然是个妖艳的和尚。
邪祟消除于合欢殿,小白离宫的几日之后我还看着窗外的那几颗合欢树在想,小白究竟是直的还是弯的。后蔡侯又来过合欢殿几次,由于之前脑补他与小白的风流韵事,将他想成了假想敌。于是几次见面,我依旧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的。蔡侯也同我一般,虽然来了合欢殿却也不多座,嘱咐我多注意休息等等,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想到了雉儿,我便向蔡侯要了一次出宫的机会。他听到我要出宫的日子,并没有多问,也没多加阻拦,爽快的应允了我的需求,这无比的爽快,让我不禁暗自慨叹,叔怀这人真是心思叵测。
在雉儿刚开始醒来的那会儿,听说楚姬夫人是完好无损的,便与一直在伤痛时照顾她的小雨闹了情绪。小雨将我因救她而中毒之事告诉她后,她倒是还算有良心的抹了几滴眼泪。而后,又听闻我没将我中毒的事情告诉蔡侯,反而利用邪祟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她特地跑过来我身边,铿锵有力地要说服我,与她一同对抗宫中的恶势力楚姬夫人,为锦葵夫人伸冤,将往事大白天下,谱写一曲可歌可泣的篇章。
我坐在窗边,手里涂鸦着那晚落于合欢树下的场景。小雨在一边替我调着墨水的颜色。我抬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雉儿,悠悠地叹了口气。
“你与那位锦湘认识了多久?”我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问道。
“几天有余。”她老老实实细声细语地回答。
“你与本宫相识多久了?”
她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着我,大眼睛眨了眨缓缓地说道“奴婢侍候夫人有半年之久了。”
“背着夫人干着愚蠢的勾当,雉儿你还知道自己是夫人的奴婢。”小雨放下手上的染料,面色微怒的吼了起来。
第十三章 终有墨色染白花
“我也只是替夫人打抱不平,谁都知道是那楚姬夫人故意拦着蔡侯不来夫人这里的,夫人不受宠做奴婢的也要帮忙分担不是么,况且那锦葵夫人也是受了楚姬夫人刁难连命都没了,而锦葵夫人的妹妹锦湘更是可怜之人,因为救她姐姐,连腿都被楚王弄残,夫人是心善之人,怎就不能为他们也为自己出口恶气。”雉儿理直气壮地直起身板与小雨对抗。
“你为锦湘出了这口恶气,可夫人为了救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可知道。”小雨横眉冷对道。
“这件事夫人大可告诉蔡侯,蔡侯定会为夫人做主的。”雉儿语气坚定,好似在告诉小雨,蔡侯这些天时常来合欢殿荣宠,全都是因为她做了这件事的缘故。否则,我依旧同以前一样,被蔡侯丢弃在合欢殿之中不受宠,一直等死的模样。
“你觉得我将中毒的事情告诉蔡侯,蔡侯就一定会严惩楚姬夫人吗?”我歪着头言笑晏晏的看着雉儿说道。
“即便不是严惩,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蔡侯也会先保护夫人不是吗?”雉儿见我颜面不似之前那样严肃,便更加语气坚定。许是她觉着我面带微笑,就是肯定了她的做法一样。
“哦,那好,这些日子你先养好身子,下月初一我带你出宫去见一位旧友。”我站起身摇了摇坐得有些发麻的腰,懒懒地说道。
“夫人,下月已是冬月,夫人不是要忙着练舞,除夕之日为蔡侯献舞吗?”雉儿的话不禁让我想起前些日子,敬房的管教姑姑带了一大堆喜乐阁的舞姬说要交我跳合和舞,说是蔡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位嫁入蔡宫的女子在除夕之夜,要为国君献舞,才能正正式式地成为蔡国人。
管教姑姑不在,我只能冲着房梁翻着白眼。我只见过我娘亲跳舞,可是我娘亲却从来都没教过我。娘亲说学来的舞蹈都是取悦人的,只有真正发自内心的舞动,才是取悦自己的。想着当年娘亲那一舞倾城,联想到我僵硬的肢体,跳舞还不如让我去跳河。
“本宫天赋异禀,舞蹈而已难不住本宫的。”说大话又不会死,我才不会累着自己去学什么劳什子的合和舞。
接下来的日子,楚姬夫人并没有再来寻我的不快,不过她倒是说话算话,兑现了她上次与我说的,差奴婢送来了几坛桃花酒。这酒十里飘香,闻着都让人欲罢不能,更别提这些没喝过酒的小侍女们。于是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一位小婢女偷饮了一碗,当晚就身体僵硬了。与她一同住的人也不知她偷了酒,为何一夜就命丧黄泉,只能跑来告诉管事的小雨。这年头,死了个小侍女就如同死了只蚂蚁那样简单,经不起半点波澜。
我虽不能与楚姬夫人起半点冲突,但我也要告诉蔡侯,我并不是软柿子谁都能来捏两下。当晚蔡侯来合欢殿时,我便给他上了一碗上好的桃花酒。他拿起酒杯欲饮,我便告诉他这是楚姬夫人赏我的桃花酒,他脸色明显发青,重重地放下了酒杯,刚才展颜的欢笑,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我笑了笑依旧不紧不慢地告诉蔡侯,前些天有个婢女不小心打碎了好几坛楚姬夫人的桃花酒,只剩了一坛留有珍藏,打碎酒坛的婢女已经处死,只是可惜了那么好的酒。
还没等我说完,蔡侯便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离开了合欢殿。我看着桌上碧玉的酒盏,冷冷地笑了笑。看来我猜的果然没有错,这桃花酒就是蔡侯借楚姬夫人之手想要干掉我的证据,否则在我要给他喝这酒的时候,他的面色就不会像如同吃了苍蝇一般难看。
他见我没死,无非就会产生两种猜测,一种是楚姬夫人并没有给我喝有毒的桃花酒,第二种便是楚姬夫人给了有毒的酒,但是我却没喝。无论是哪种,蔡侯既然手段阴暗,便都不会挑明。暗想这楚姬夫人也是蛮有意思的,知道我喝七星海棠不死,还专门送来这几坛酒给我。莫不是就让我留着这几坛酒打蔡侯的脸吗?我越想却越觉得这人还真点意思。嘱咐小雨将楚姬夫人送的酒全部埋在合欢树的地下,任何人不许偷喝。
冬月初一,我便带着雉儿和小雨,出了蔡宫。我坐在车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马车外面。相同的集市,相同的喧扰,相同的车水马龙。好像在下一个转角就能遇见我跟骨碌卖画册的小摊子。不知骨碌有没有完成她的事情,有没有去终首山找我。我甚至,连她的真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我这个做朋友的还真是做的失败极了。
目的地很快就到达了,想到几月前雉儿还沦落到给我做下马车的车凳,而如今以与我同乘一车了。有的时候,攀附权势,真的是个快速致富的不错的选择。
雉儿看到目的地的牌匾不禁怔了一下。
“夫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问道。
“这不是你以前的旧主嘛,旧主今日大喜,本宫自然要带你来庆贺一番。”我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
蔡国的冬日虽然不是特别冷,但是终究是冬日,穿不上太厚的狐裘,围着些许狐毛领子也不觉得厚重。叔姜如此急切的选择在冬月结婚,想必也是被蔡候逼得无路可走。堂堂的护国将军,蔡候委屈到连个盛大的婚礼都没给办到,想想真是心寒。
红绸子缠着牌匾,一路又大门延伸到府里的红色地毯,人来人往的宗亲士族也就那么几个。没太留意蔡国的婚礼风俗,我便带着雉儿跟小雨进了将军府内院。
“你可知是何人嫁于叔姜?”我问道走在身后的雉儿。
“不知。”她轻声答道。
“那你可知将军思慕于谁,谁又思慕于将军?”我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低头的雉儿问道。
“爱慕将军的人有很多,但是将军爱慕之人唯有一人。”雉儿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那劳烦雉儿告诉本宫将军爱慕之人是谁?”我抬起手架起她的下巴悠悠地说道。
“这···这恐怕不好说。”雉儿面色为难地说道。
“还对旧主蛮忠心的。”我放下手背过身去慨叹道。
“夫人,恕奴婢不能直言。”雉儿委屈的跪在地上抽泣地说道。
我测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雉儿,又对身边的小雨做了个无奈的手势,然后仰起斜角对视的天空翻了一个完美的大白眼说道;“起来吧,本宫带你去见个人。”
叔姜思慕于谁呢?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知道了,早在小雨告诉我锦湘心属叔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个人还要从已故的蔡明侯说起。明侯年轻的时候可谓风流倜傥,处处留情,早在出使宋国时便认识了一位涂山族的少女。与之恩爱之后,便忘于脑后,经过一年之后,一位银发长者送来了一个女婴,称是他在宋国时留下的孽缘,便拂袖而去了。这个女婴就是如今嫁给鲁国国君的叔玉。
说到涂山族,这又要从另一个传说开始讲起了。关于涂山族,大部分可读的东西是我在净慧师父的藏经阁里的《九州列国志·异族》里面找到的。涂山一族乃是洪荒时代的神族,而所谓的洪荒时代就是传说中人,神,妖,魔,怪,鬼,灵,仙,修罗共存的远古时代。他们从九尾狐形态的神族,慢慢进化成了人形。自洪荒时代结束,涂山族便是放弃了神族,选择了与人类同生,并且变成了神族与人类相连的一个纽带。从大禹治水,盘庚迁殷,每一次都是涂山族在帮助人类度过可怕的难关,包括禹的妻子涂山娇为禹生了三儿三女,并且相伴一生的佳话。刚开始的涂山族人从外形上有一个很鲜明的特点,无论男女老少,年龄大小,他们的发色是始终如一的银白,瞳孔是深邃空灵的冰蓝色,这是具有特别纯正血统的涂山族人的一种形态,一颦一笑魅惑人心,一娇一羞绝美无双。到后来由于与人通婚的涂山族越来越多,导致这些混血的后裔只是在长相上会比平常人美艳一些。银发冰眸这些纯正的涂山族人自夏朝之后便少见了,直至现在经过繁衍与变迁大部分与人混血的涂山族已与常人无异,除了外貌上依旧是倾国倾城美艳无双。比如说妹喜,再比如说妲己,再比如说离我们很近的孟曦。怪只怪涂山一族越来越眷恋人的温暖,越来越相信自己是人与神唯一的纽带,是不可磨灭而存在的。终有一天,他们才犯下了不可颠覆的错误。
商末时期,纣王昏庸无能,并在一供奉女娲的神庙写下了调戏女娲的淫诗,女娲觉得自尊受辱,便派未经世事的涂山少女妲己投胎下落凡尘去引诱纣王鱼肉百姓,而后,玉氏与姬氏一族带领十八路诸侯国推翻了商朝,建立了周王朝,并将涂山一族逼迫到西方蛮夷寒冷的荒原之地,并下令,涂山族人世代皆奴,若有不服者,任何人皆可杀之。于是,人类便像疯了一样,奴役涂山族,屠杀涂山族,没有人去回想曾经,涂山一族帮助人类度过多少难关,曾经的他们为人类甘愿留在凡间,不做神邸。
传说有云,涂山族可魅惑人心,也可看透人心。自妲己死之后,涂山族与人之间便被封印了一个诅咒。若是涂山族与人类通婚,生子,其子女每活一日便是在吸取其涂山族母亲的生命。直至七年,母死子留。这个诅咒一直从商末延续至今未有人能破开。
于是,苟活在宋国边陲那天幕雪山之中的涂山族,大多不再敢接近人,便都是近亲通婚,以保持族类繁衍。
想着传说中描绘涂山族女子的媚态,这叔玉的样子肯定是倾国倾城的。许是天性,许是孽缘。叔姜就这样的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妹。
第十四章 贪恋凡事皆磨灭
同姓同氏,生身亲兄妹,又身为蔡国之贵,怎会允许这大逆不道的孽障。于是,一个远嫁,一个留守。最终断绝了两人刚刚懵懂的情丝。
这鲁国位于九州最北,时常被北方大荒之中的游牧部落骚扰,虽已建起了防御城,却依旧阻挡不住野蛮异族的侵犯,而且鲁国那地方所处气候也是苦寒之地,冬日大雪弥漫,夏日干热不堪。就不知那鲁国国君是否宠她,若是只当她是个涂山族的玩物,那她就肯定悲剧了。
平心而论,蔡侯对他这个弟弟不算太好,叔姜也算是个老实的臣子,若是换做这九州上的任何一国,恐怕两兄弟早就争个你死我活了。堂堂护国将军府,俭朴到连个像样的花园都没有,更别说花了,府上虽然占地大,可院子却空旷的很,唯一的一处好看的地方,就是用竹林隔开的天井了。步行于新娘所在的暖阁,我让雉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然后就跟小雨守在门外,无聊地数着对面的竹子。
“夫人,里面会不会打起来吗?”小雨面色担忧。
“肯定不会,那个锦湘是个练家子,雉儿的实力你也知道,虽然锦湘断了条腿,但肯定不屑雉儿对抗的,我这次只是想要她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样天真无邪。”平日里雉儿与小雨闹得厉害,可遇到危急时刻,却还是在担忧雉儿。可我便不一样了,此举并没有让我的心底有一丝过意不去,现在我自己都是如履薄冰,哪还能顾忌得了她这样缺心眼的人,不能自救者,救了也是白救。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所以才能如同之前一般,理直气壮地质问我,为何不去和楚姬夫人争个高低。
她不知,蔡侯只不过是想让我快一点跟楚姬夫人闹个人仰马翻而已,然后好一封书信去回家搬救兵。陈国的救兵来了,便可以能与蔡侯共同商讨联合之事了。她也不知,我一退再退不过是为了不随了蔡侯的意,不想陈国来趟这趟浑水。后来,蔡侯见我如同个软柿子一样,任人拿捏,便觉着我没用了,开始对我起了杀心。企图借楚姬之手杀我,从而激起陈候的愤怒,然后与他一同去围困楚国。
我猜锦湘与我的那次见面,只不过是蔡侯许她嫁给叔姜的一个条件罢了。对于早已失去心的叔姜,娶谁都一样。还不如就成全自己兄长的计谋,更何况他年岁已大,还尚未娶亲,更别提给自己留个后。
屋里突然响起摔打的声音,小雨猛地起身想冲进去,我却拉着她,缓缓地坐在连廊上的椅子上示意她淡然一些。一个已经成为将军夫的高贵之人,断然是不会亲手收拾一个卑贱的连姓氏都没有的婢女。
少顷,暖阁的门缓缓地打开了,我见穿着大红嫁衣的锦湘走了出来。说是走,不如说是一步一个趔趄的挪出来。她腿上虽有残疾,却不耽误她的身为将军夫人的端庄,长相上的缺陷与身上独特的气质到成了互补,看起来倒是比第一次顺眼了许多。
“还真是小看了你。”她坐在我的身侧,轻启朱红的嘴唇道。
小雨有些担忧地朝着望屋里瞧了瞧,生怕锦湘已将雉儿弄死。
“放心,我怕她吵到参加我婚宴的宗亲,点了她睡穴,一个时辰之后就自动解开了。”锦湘窝了窝耳边的碎发说道。
我见她坐下的时候,伤的那条腿无法回弯,突兀地向前伸着,便有些好奇的盯着那里看。她见我看得出神,便随手将长裙拎了上去,腿上的亵裤也随着她的动作掀开,露出本该是小腿的圆柱型木块。
我早知她腿有残疾,却还是震惊了些许,也难怪锦湘她如此为自己着想。试想就算是身无疾病,完好无损地嫁给叔姜做正妻,也要先看出身跟脸,更别提少了半条腿的她。
“我倒是真小看了你。”我撇撇嘴说,将她说给我听的话以礼貌的语气还了回去。
“你带雉儿来无非就是告诉我,你看穿了蔡侯与我的把戏,可是就算你看穿了又能怎样,你终究是个女人,提不了剑,摆脱不了命,逃不走蔡国,又无力抗争,就算再聪明又能怎样,终究会沦为牺牲品而已。”她低下头,说道我这样痛苦的处境之时,嘴角还带着笑容,仿佛我越惨她便越好一样。
“我是做不了你所说的任何一件事情,但是我会捣乱啊,如果说蔡侯跟你是一坨聚在一起的屎,我就是那搅屎的棍子,搅得你们相互猜忌,自相残杀的能力我还是有的。”我仰着头挖着鼻屎,明显看到锦湘因听到我这些有伤大雅的话而面部开始抽搐起来。
“藏花阁的花挺漂亮的,你隐藏在那里没少与蔡侯密谋怎样煽风点火来挑拨我与楚姬夫人吧,明明武功那么好,如果是我的话,就直接冲到椒兰宫亲手砍了那楚国妖妇的脑袋为姐姐报仇,二十多年的姐妹情深,居然不敌一个男人,啧啧啧。”我站起身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说道。
听到我说的话,锦湘的脸色更差了,她双手死死地握着,全身战栗。我挑着眉毛,见她已经被我激出了怒气,便又开口说道。
“若是我将你住在藏花阁的事情传出去,再加上点你与蔡侯的绯色消息,想必叔姜将军听了之后肯定十分不爽,他要是不爽,又怎会让你过的舒服了,你说对不?”
“你放屁,我从来就没在藏花阁里睡过,更没在蔡宫里过过夜。”她眼睛猩红,显然是已经着了我的圈套。
“哦?那难不成是将军睡在了藏花阁,与自己的兄弟做了有悖人伦的事情不成,反正连自己妹妹都喜欢的人,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干不出来的。”我歪着头继续抹黑。
“我家将军也从未在宫里过夜过,在藏花阁蔡侯议事之人明明是···”锦湘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微红的双眸笑了起来。
前院的礼乐声,再配着她凄凉的笑声顿时有些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好好的差一点就要知道了,却被她这么一笑给打断了,看来她的理智还在,并没有因我故意激怒而说出我想要听到的话来,我有些惋惜,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确认,可我偏不告诉你,”她停止笑声缓缓地说道“终有一天,你也会同我一样,残破不堪。”
我一直觉得锦湘是受了太多的刺激,以至于心理已经开始变得阴暗了。见她如今的样子,想必是早被自己的心魔给控制了,见不得任何人的好,又拒绝任何人对她好。之前的经历确实让人感到为其惋惜,但是自己不去抗争自己的心魔,不走出内心的桎梏,与人隔绝于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论谁都无法将她从漩涡拉出。
话已经无法再继续谈下去了,索性让小雨带着昏睡的雉儿出了将军府,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缓行于市,听着周围的喧闹声,突然觉得自己身心俱疲。现在的生活与我儿时的想法简直是大相径庭。有时候竟觉得九转弯曲心思,还能迸生出如此单纯的想法,不知是不是由于骨碌不在身边,没有长期受到她熏陶的结果。
想到自己儿时的理想就是,继承净慧师父的衣钵,多赚些香火钱供养娘亲。以重华寺主持大师的表象,隐藏住我的混沌弟弟与小山匪的多重身份。骨碌还曾几的感叹道,原来绥绥的志向是做一名尼姑,而且还是一位花酒都沾,劫道抢钱全做的假正经花尼姑。
我反驳她,说我那是逍遥自在,劫富济贫,匡扶正义的侠客尼姑。
小白说,尼姑需要六根清净,削发明志的。并且当晚就拿剃刀潜入我的卧房,将我才齐腰的长发全都剃了,害的在市集跟骨碌卖画册顶了数月之久的光头,还好那时小,雌雄莫辨时,若是现在小白敢将我的长发剃掉,我就跟他拼命。
“夫人,夫人···”小雨的呼唤声交回了正在沉浸于回忆里的我,我尴尬的笑了笑,问道何事。
“雉儿真的要送到那种地方去吗?”小雨细声地问。
我看着还是熟睡中的雉儿,又看了看有些神色为难的小雨。心想,自己的心还真是坚硬。天真的丫头只是太过善良不懂人情世故而已,却被我生生地从生活惬意的宫里丢了出来。连平时被她气的直跳脚的小雨都有些舍不得,而我此时,却像是要丢了一个**烦一样轻松。
娘亲说,被遗忘的太久,或者被抛弃了太多次,心就会变得坚硬起来。
我相信娘亲的心在对待老爹的事情上依然柔软无比,我知道我终将不会变成像娘亲那样柔情似水之人。
“那种地方对她来说比宫里好多了,我都自保困难,又怎想搭上一个无辜之人,你与她不同,她是与我无关的人,我不想将她拉入泥里,而你已经是于我站在泥里的人。”我拉起马车的帘子看见外面用松木支起的牌匾。
“让人将她运下来,你跟我去打点一下,雉儿的织绣手艺本来就好,想必会受这里的女师傅欢迎,更何况是我亲自安排的人,至少这里的人不会对雉儿太差。”我下了车,带着小雨进了离宫外不远的希绣庄。
希绣庄是蔡国最大的仅供宗亲贵族的织布刺绣成衣的衣舍。别看这蔡国封地不大,人也不多,但是对吃穿却颇有讲究。尤其是在穿着的上面,早先宫里的尚衣局根本不能满足一天三脱三换的后宫美人与王侯,于是便在民间成立了希绣庄,寻了好些手艺高超的绣娘与织女于此,照着尚衣局设计出的衣服样子来交流糅合,做出美而端庄大气的服饰。
起先这希绣庄只为宫里的夫人们量体裁衣的,好在这些年,蔡侯的后宫一直在死人,需求量相对少一些,于是希绣庄也是近些年才开始为宗亲贵族们做起了衣服。
我将雉儿的奴籍改成了良籍,有姓氏有名,不必再受人管制,也不必与人虚与委蛇,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她刺绣的手艺又好,终究到哪里都能有饭吃。
我将她崭新的户籍放在她的枕边,便准备跟小雨离开希绣庄,待她醒来的时候,她就是姜雉儿。
第十五章 一朵结香魂白雪
“夫人是不要雉儿了吗?”我跟小雨才抬起脚要离开,便听她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我依旧背对着她没有说话。
“放肆,雉儿你别忘了是夫人给你的命,要,还是不要,由得你来质问夫人吗?”小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明明刚才还不舍,这会儿倒装起了坏人。
“奴婢自知愚笨,因不相干的人险些害了夫人的命,夫人原谅雉儿这一次,要打要罚都行,就是不要将雉儿赶离夫人身边。”我听到她在不停的磕着头,连说话也带着哭腔。
“雉儿,你知道结香花吗?”我转过身看着她笑着说道。
雉儿摇了摇头抽泣道“奴婢未曾听说。”
“这种花只有鲁国才有,而且只盛开在雪地中,曾经听说燕国国君很喜欢这种花,求了过来精心培植,却一朵都长不出来。”
“燕国四季如春,又终年不见白雪,能开出结香花才怪。”
“人与花其实一样,生活在不适应的环境中,最终只能死路一条。”
“我现在将你向生的路上引,从此你不再是奴隶,你自己一定能过的好起来。”
习惯被束缚住的人,突然松开捆绑她的绳子,她自会觉得不适应。这就是为何各个诸侯国中,对奴隶的刑罚如此苛刻,如此不仁,仍会有大批的奴隶不反抗,不逃脱,并且还忠心维护用刀砍伤他们的人,更会厌恶将绑在他们身上的绳子松开的人。
我不在乎雉儿怎样想,无论她恨我还是谢我,这辈子都不想与她再有瓜葛。
天还未黑,我与小雨在回宫之前趁着这次难得出宫的机会,体验了蔡国都城内繁华的夜市,还顺便吃了一些地道的小吃。这蔡国虽然富庶,却没让蔡侯用对了地方,大肆建造宫殿,封赏宗亲贵族,却不尚贤,宗亲们骄奢淫逸,纵情歌舞声色,若是用这富庶供养军马,招纳贤士,兴办私学,也不至于被楚国盯着不放。
其实敌国侵犯,最先投降的就是这些宗亲贵族了,享受久了优待,终究怕死怕得厉害,谁给点好处就跟着走了。姜国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楚国就是先派了人散播谣言,说姜末公将尊尚左法家的思想,举国变法,损害宗族的利益,并同时派出使者,游说各位姜国宗亲,不让其支持姜末公正面迎战楚国军,并给予众多金银珠宝,香料美人。
待楚国将姜国覆灭之后,这些宗亲们,有名节的便自我了结,不与苟活。舍弃名节的便沦为楚国贵族的奴隶,或楚王宫里的奴隶。
我想楚王的野心不可能只有眼前的姜、蔡两国罢了,他想要的是所有的诸侯臣服于他,称霸九州。先盯上了蔡国,不过是因为蔡国的富庶而已,楚国本是米粮之国,自己的实力不在话下,能夺得蔡国不过更为锦上添花,桑丝织锦绣工,矿山丰富,更何况蔡国四季温暖,且山明水秀,水丰鱼肥,这块肥肉,楚王早已垂涎许久了吧。
回了合欢殿后,我的头便开始昏昏沉沉,一想到第二天还要跟着敬房管事姑姑练合和舞,我整个人仿佛都要陷到冰窖一般。浑身酸痛不说,尤其是小腹那里,简直就像是被塞进了个石头一样。我总觉得这感觉好像从谁的嘴里听说过,却也难受的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
最终在第二日的早上,小雨来叫我起床练舞时,便看见床上红的一片汪洋。
我的葵水初潮将我从练舞的水深火热之中拯救了出来。享受着各种宫廷补品,看着敬房管事姑姑想折磨我却落空的表情,由衷的慨叹了一次,做女人真好。
年关愈来愈近,自是蔡国的传统,万全是不能摒弃的。只是急速练成的合和舞确实丑了一点,连敬房的管事姑姑也慨叹,教了这么多入宫的贵女们跳合和舞,从没见过跳成我这样,丑的一发而不可收拾。
沮丧如我,但总算是天终无绝人之路,在小雨陪我练舞之时,见她也随之而舞的样子,着实娴熟动人,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让小雨代替我在除夕之夜为蔡侯跳合和舞。反正跳舞的时候是带着银质面具的,没人会看得出来,况且我跟小雨的身形又差不太多,到时候就乖乖的在偏殿等着小雨回来,确保没人知道是她替我跳舞就万无一失了。
起初小雨极力反对我的想法,认为作为一个名正言顺的蔡侯侧夫人,就要好好的遵守蔡国的风俗习惯,不管合和舞跳的有多丑,跳过了才能算成为真正的蔡国人,并且借吉祥的寓意,与蔡侯和和美美。
我表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蔡国人,并且极力表示不会跟蔡侯和和美美。终而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小雨勉强答应了我的建议,但是要我在她跳舞的时候一定处于一旁。我想了一下,届时会有乐坊的人在一边弹奏,我敲得一手好银锣,可以带着面具隐藏在里面。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下来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除了敬房姑姑在的时候,随便来回扭动地应付一下,其他时间都是小雨在刻苦地练着舞,我在一边偷懒的睡觉,画画,吃蜜饯。遥想好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只是偶尔想一下,小白那厮怎么不来见我了,他用假和尚的名义在蔡侯面前混的风生水起,若是他来见我,我还可以跟他聊一聊关于怎样将蔡国快速葬送与楚王的手下的方法。
临近除夕之日,我收到了在宫外雉儿送来的两套刺绣重衣。一翠一白,翠色重衣的袖口与交领上秀了大片金色的祥云纹,精致优雅,白色的衣袂上秀了诸多的合欢花,下身绣了百蝶,远远望去就好像手握合欢,身舞蝶影中。听小雨说到雉儿在希绣庄果不其然地受到了女师傅的重用,曾经被几次红眼她的人陷害,但是总算能在关键的时候为自己证明清白,并且护住自己不受侵害,想必她经历的多了,终能明白我当时的用心良苦,否则她也不会亲手为我绣制这样漂亮的衣裙,以作谢礼。
当周围的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生活便总会给你几道坎让你跨越,或许你跨过了,或许你没跨过。或许根本不给你时间反应。我看着放在桌子上带血的指甲,心里还是异常的窝火。若是除夕当日,我不让小雨替我跳合和舞的话,躺在床上受噬心之痛的应该是我。
除夕那日,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虽然管事姑姑不知道我跟小雨的偷龙转凤,但毕竟也慨叹我的舞技不知何时练得这样好,连蔡侯跟护国将军叔姜也为之称赞。我上一刻还敲着银锣为小雨雀跃,下一刻小雨便倒地抽搐了起来。
我立即摘下面具冲了过去,发现她手臂上有三针暗红的针眼。我没工夫搭理蔡侯以及众人疑惑的眼神,随着熟悉味道的方向,便看见隐藏在宫人中的那抹倩影。这味道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就是这个味道让我昏死过去,连骨碌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而后被稀里糊涂的送来了蔡国。
小白的表妹是吗?上次听到小白说她是姑姑的心间肉,我仿佛能猜到君婀,小白还有君绫三人之间的关系。想到她上次害我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这次又来我背后出黑手,我怎会轻易的放过她。
我大叫叔姜,指着她的方向喊道,有人刺杀蔡侯,快将其拿下。
叔姜是个忠心护主且又没蔡侯那般腹黑之人,听我高喝,便抽刀向那人挥去。
早闻蝴蝶谷之人精通奇门遁甲,制毒用毒,却未想到一个小丫头的功夫也是一流。昔日见小白的轻功倒是不错,想必那蝴蝶谷定是为了下毒之后逃得快,才注重轻功的修炼。我大叫叔姜注意那人手中的暗器,并且抓住殿中的帘子一扯,朝她扑去。她虽身形灵巧,却也是在勉强的躲避着叔姜的招式,见我带着帘子朝她劈头盖脸地扑过去,顿时招架不住随我一起倒在地上。她抬起手欲冲我面门劈去,我借势侧过脸恨恨地咬住她的胳膊。她大叫,吃痛后本能甩了我一巴掌。霎时我嘴里涌上一股咸腥味儿,却仍旧不肯放手,与她撕扯于帘下,已然分不清你我。立于一旁的叔姜怕误伤我,也不知如何下手。
猛然她将我推开,踩了我肩膀一下,想借力使轻功逃走。我不顾疼痛,双手死死扣住她脚踝,她见我如此,便连着抬腿快速蹬了我几下,我依旧是咬死牙不放。最终,她用尽了力气,落于地上被叔姜用刀背敲晕了过去。
我咳了几口血,胸腔处火辣辣的疼着。踉跄的爬过去抱起小雨,仔细检查着她手臂上的伤。又是银针施毒,与我上次一样。只不过这次小雨似乎没什么反应,抽搐了几下便安静的睡过去了。蔡侯在我的请求下召来了医官,将小雨安放于合欢殿之后,便为她诊治。可是医官却没说小雨有中毒迹象,我心里却总觉得不对,这姑娘冒死来杀我,一定不会只是睡过去了那样简单。
蔡侯简单的问了我几句话,无非是为何小雨代替我调合和舞,我跟想要刺杀我的那姑娘有什么冤仇。我向他解释与小雨代我跳舞,只不过是自觉舞姿太差不敢见人,丢了他的颜面才出此下策,至于那个对我下狠手的姑娘,只不过是在陈国时候,姑娘一直中意着一位仰慕我许久的少年,少年不喜她,并在我出嫁时自缢,所以她才跟到蔡国下此狠手。
说谎话时,重点靠演技,就像在众国之间游说的谋士一样,黑的可以说成白的,好的可以说成不好的,这事件本来就万物皆矛盾,关键是看用怎样的表情去表达。从蔡候的表情来看,他是信了我的说词,并且还将下毒的姑娘关进了刑室交于我来处理。
按惯例,蔡侯与楚姬守岁,我应服侍身边,但小雨因为深受重伤,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变数。蔡侯见我也受了轻伤,便不要我前去长阳宫侍候。
子夜之时,躺在床上的小雨突然张开眼睛,我靠在床边见她突然醒来也吓了一跳,才想问她身体是否有不妥,便见她面目狰狞,双手死死地捂着胸口弓起身子,嘴里传出我从未有听过的惨叫。
第十六章 生生燃尽花事去
我从未见过反应如这般强烈的毒药,也不知为何隔了这么久才发作。小雨的惨叫声听得我揪心,却也不知如何能帮她,恨不得躺在床上疼的是我,而不是她。一刻两刻,一时两时。我只敢靠在床边看着她几乎快要疼死过去的样子,到最后连叫喊都没力气出声,凌乱的发丝粘连在她的脸侧,不知是泪还是汗将她双鬓涾湿了。她蜷缩在床上喘着粗气浑身颤立不停,双齿紧闭,似乎在忍着极大的痛苦。
“小雨,小雨。”我轻轻地拍着她颤抖的身子,已经被她的反应惧怕到任何事情都不能思考。
“公主·····疼,心····疼。”她断断续续地轻吟。
守岁之时,我让医官飞速地过来替小雨诊治,惊动了全蔡宫的医官,也惊动的在长阳宫守岁的蔡侯夫妇。合欢殿鸡飞狗跳的除夕夜将整个蔡宫都搅动的不得安宁,老医官一共七人,加之三位女医,即一干弟子,全部诊断不出小雨是为何心痛不已,只是有猜测是否是中了蛊毒。我拉开小雨的衣服,居然看见那三个暗红色的针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淡红色的线。擦不掉也抹不去,仿佛镶嵌在皮肤的纹理中一般。
蔡侯见我为一个奴才这样大动干戈,便有些不悦,虽说是护主有功,但毕竟是奴才,死了厚葬便是。可对于我来说,小雨才不是同他们所想只是一个奴才而已,他们不知道小雨是我与陈国,与重华寺甚至是与骨碌最后连接的纽带。
合欢殿里静静的,蔡侯与他的楚姬夫人回了长阳宫,医官们也十分不解地离开了合欢殿。他们不解,我为何留下一个将死的奴才在自己的寝殿里,还不如一碗毒药杀了解脱的快。
“夫人····帮我,杀了我···”小雨在我身后蜷缩着**。
我靠着床边背对着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夫人,求求你···帮帮奴婢。”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已是破晓之时,我再没听到小雨的**声。四周一片寂静,我呆呆地看着地面,日出的微亮洒下地面,泛起一片金红色的光芒。我抱住双膝,不敢转过身看床上是生是死的小雨。我怕我回头望去,是一首冰冷的尸体。
我就这样静静的坐着,脑子里早已经是一片空白。与我站在泥里的小雨,我该早些将她放出去与雉儿留在希绣庄。我舍不得她离我,却也正是这不舍,让她如此惨死,生生地离开了我。我猛然想起还在刑房的始作俑者,从柜子里翻出骨碌曾经送给我削铁如泥的匕首,飞似地往蔡宫的刑房奔去。
这是我第一次去这样的地方,因心里异常愤怒,便没有仔细去打量刑房周遭。刑房的看守将我引进关着小白表妹的屋子时,她正被人用手臂一般粗的麻绳绑在隔板上,脖子到手臂,腰腹再到脚踝,一处处勒的紧紧。看守一直再向我苦诉,这姑娘身手灵活的很,若不是他们机智,这姑娘早就跑了。
看守的几人知道这姑娘是得罪了蔡侯身边的合欢夫人,于是极为谄媚的留下了一条鞭子,并特意小声的在我耳边说道,是淬了特殊药物的鞭子,抽一下皮开肉绽,半年都不会好,而且会留下很难看的疤痕。
随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想着之前骨碌与我在信里描述的形象,顿时觉得骨碌的眼光定位还是蛮高的。面前的姑娘容貌虽不及小白与骨碌,可还是在上乘之列。
“时间刚刚好,想必是那边断气了,你才来找我的。”她眼睛闪烁着精光,歪着嘴笑了起来。
“我只后悔没看清你们居然互换了,我真希望中蛊的是你。”她表情猖狂,似乎想要挣脱开绳索朝我扑过来。
“为了个男人才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你不过是喜欢你表哥而已,真是可怜。”我看着她,淡淡的说道。
“嗬,”她冷笑道“我才不要将你置于死地那样简单,你身上有蝴蝶谷君家老祖炼化的续命蝶,任何毒药都不会将你如何。”
难道说,小雨没死?我听到她这句话似乎话外有话,便疑惑望向她。
“这是我精心培育的金虫噬心蛊,也叫作朝生暮死蛊,我放了三只随针而出,见血便入,中蛊之人从子时开始便犹如万虫噬心般难受,疼到卯时浑身冰凉进入假死状态,辰时一刻便复苏而醒与常人无异,千年续命蝶可净化你身上的毒物,但唯独拿这只蛊奈何不了,我要你天天生不如死,直到你有一天受不了自戕而死。”她犹如疯了一般狂笑了起来,就好似现在躺在床上疼死的人是我一样。
“若非亲耳听到,我还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居然说出这么狠毒的话来,你就这么恨我吗?”我看着她似乎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
“是,你抢了表哥于我所有的情,他自小于我青梅竹马在谷里,却为了你不但改变了原行轨迹,还跑出蝴蝶谷与你私会,你这贱人已经嫁了人还这样不安分。”若不是她被绑着,估计这会儿已经将我身上戳了几个针眼了。
“那你把小雨身上的蛊解开,我把我的命给你。”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将手上的鞭子丢在地上。
一脸平静与她谈条件的我在她的眼里恐怕早已常人有异,为了个奴才,居然拿自己的命换。她冷冷的笑了起来。
“真是个心地善良人见人爱的小白花,怪不得把表哥迷得七荤八素的,王族没有王族的样子,居然为了一个奴才换命。”她淬了一口说道。
“小姑娘话可别说早了,小雨她可不是奴隶,你才是,你这一生估计都会被你表哥困住,为他喜而喜,为他悲而悲,看样子你再这么执拗下去总有一天会迷失自我,沦为偏执的奴隶。”我起身走向她。
“我也不多说了,只要你一句,救还是不救。”
她笑着摇了摇头,靠在木板上说道:“若是早知道胁迫你如此容易,我就用易解的藏花毒了。”
听到她说此话,我再次跌入谷底,这蛊虫莫非无解?
“你放屁,蛊虫明明很好解,我曾经就为其他人解过,香料熏染后就从身体出来了。”我大声地朝她吼着。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随即幸灾乐祸地说道:“你解的蛊虫只不过是最低级的蛊虫而已,虫为红色,随香而出,火炽就死,我培育的金蚕噬心是不死的蛊虫,而且子蛊与母蛊我全部放出,寄主不死蛊毒不灭。”
“还真是恶毒,想不到蝴蝶谷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那谷主君婀应当也是个丑陋不堪的恶妇。”我看着她毫无表情地咒骂。
“你才是,你这个喜欢抢别人东西的蠢女人。”小姑娘听到我咒骂她的娘亲立即还嘴。
不过从山里面走出的小姑娘,骂人的功夫肯定没我这个从小在市井耳濡目染的人高强。
于是我再次回嘴;“那是你笨,被我抢走了,你也抢不回来,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去破坏,果然是什么样的娘有什么样的女儿,那个君婀怪不得要被男人抛弃。”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弱点,那个弱点不能触碰,一旦触碰就会天崩地裂。有关蝴蝶谷的谷主君婀被男人抛弃这件事情完全是我猜测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件事情还真被我猜准了,并且成功地触碰到了君绫的软肋。
“你才被人抛弃了,你才是。”她极为委屈,红着眼睛忘了怎么去还嘴。
我的脑袋里突然想到一个折磨人的好方法。
蔡宫里面的刑房大都是关押犯错的侍从与婢女以及媵侍妃嫔的地方,出于避嫌,大都是由宫里选拔出来是练家子的内侍看守的,这些人估计平时不被重用,只能在研究刑罚以及行刑的找到自我存在感,于是每当有宫里的哪位贵人想要处罚自己身边奴才的时候,这些人便异常兴奋。
我找来了一个看管刑房的总管,吩咐他每日每夜时时刻刻都要让君绫咒骂或是吼叫,一刻都不能少,直至她完全喊不出声音来。就算喊不出声音来,也要吩咐人坐在她的对面咒骂她,让她生气,让她发疯,一刻都不准让她休息,睡着了就用冷水泼醒她,甚至动用鞭刑都不能让她有喘息的功夫。
于是,在我离开刑房的时候,君绫的声音由刚开始的清澈便得沙哑,不过似乎她依旧在坚强地反抗着与她对骂的人,丝毫不知道疲惫。
我抬头看了一下蔚蓝的天空,冷笑着,小姑娘,别急,后面有你受的。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合欢殿,我见小雨已经醒了过来,脸色惨白地坐在榻上疑惑的看着我。我知道她为何疑惑,却不知道该怎样与她说。
吩咐下面的侍婢们烧了水,待我跟小雨都净了身,便一同坐在榻上吃着午膳。
两人一脸疲惫,却也各怀心事。一顿午膳,吃的寂静无声。午膳过后,我便带着小雨往长阳宫走去。这个时候我所能想到求助的人就是蔡侯,虽然他希望我做他祭奠品。
在看到小雨还活着的蔡侯露出极为震惊的表情,虽然表情稍纵即逝,可我还是瞟到了,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都是有着共同想除掉我的想法,若是君绫与蔡侯联手,必定是蔡侯觉得被君绫击中之后无命可活才会有这样的表情。蔡宫内外那么多禁军看守,想必若不是蔡侯授意,量君绫那个小丫头怎么可能除夕之夜混到了宫女之中呢?可是蔡侯应该并不知道毒药对我无用的事情,这次之所以与君绫联手,自然是觉得万无一失了,可没想到受伤的却不是我。
可是,又总觉得我的想法有漏洞,但是漏洞在哪里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中间似乎还有一些衔接不上的事情。这一定与蔡侯在藏花阁私见的人有关,可这个人是谁,究竟是谁,我却猜不到。
第十七章 弹指挥间朝已逝
“我想借用你的书阁两天。”我换了原来准备向他求救的话。
“合欢可是觉得无趣,怎会想去书阁找书?”他放下手中的笔墨说道。
“小雨中了金蚕噬心蛊,我想去你的书阁里找一找,是否有可以找到解开蛊毒的藏书。”我抬眼想看他又如何反应。
“这金蚕噬心蛊是何物,孤为何从来未听说过?”他眼神有些涣散,明显是在说谎。
看来,君绫是告诉过蔡侯这蛊的毒性,他神情诧异地见小雨仍旧活着,说明他以为我会不忍看小雨疼痛,会将她赐死以解脱。人死蛊灭,他再找机会将君绫放走,自以为可以让我不知。无论这次成功失败与否,对他来说都是有好处的。我中蛊毒若自戕而死,他想办法嫁祸给楚姬就好,陈蔡联盟,与楚开战。可是中蛊的是小雨,他自然也可以借我的手,杀掉我身边忠心已久,并且护我已久的小雨,以至于我在蔡国更加孤立无援,甚好下手。
蔡侯的心果然是黑色的。
“巫蛊之毒,国君还是少知为妙,妾身这些日子怕是服侍不了蔡侯与姐姐,若蔡候降罪,待妾身医好小雨身上的毒,再来谢罪。”我福了身子淡淡的说道。
“只是个奴婢,合欢还需注意自己的身体,量力而行,蔡宫的奴婢又不止小雨一人。”蔡侯依旧在试探着我,让我结束小雨的性命。
“妾身谨记。”我不与他争辩,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福了福身子便起身告退,才跨出第一步,便被蔡侯叫住,询问着交给我的刑犯如何了。
我眉心一紧,想着他可是还惦念着君绫的安危,于是便挑着他爱听的说了,至于君绫受了何种刑罚,我并不打算要一五一十相告。不过我想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告诉他。不过就算知道又如何,他既然将君绫交给我处置,也不会插手救君绫,若是救那么就只能说明他是故意包庇纵容想要鸩杀我的人。
“合欢这样做,真是超出孤的意料。”他知道我没说实话,看着我的眼神也带着意味深长。
“妾身以后还会有诸多的事情超出蔡侯的意料,而且蔡侯说过的话可就犹如杯中泼出的水,答应给合欢的事情,希望蔡侯不要食言。”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
从长阳宫出来,与小雨缓缓行于七曲连廊,此时日头正烈,晒在身上温暖无比。金蚕噬心蛊的事情我也一句一句说给小雨听,包括我与小白,与君绫所有的事情毫无隐瞒的全部告诉了小雨。不知是经过了巨痛跟死而复生的体验之后,小雨看事情的观念得到了转化,听到我说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好似早就知道了一般,细思一下,她强项本就是收集各路消息,还有什么是她打探不出来的呢?我与小白的事情恐怕早就知道的七七八八了。
“她既是小白师傅的表妹,夫人因我这样伤她,就没想过以后怎样面对小白师傅吗?”小雨说话气声虚的很,想必经过昨夜如死一般的疼痛,能行走能说话就已经是万幸了。
“这一天终究回来,或早或晚都已不重要,因为那只续命蝶和君绫,我与小白怕是以后都会站在对立面上。”紧握住双拳,却还是觉得心酸,想到我这点疼与小雨的相比又算的了什么。
“你是骨碌身边的人,且心向我,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会救你,你所能做的就是好好挺住,别辜负我。”我转过身子仰着头望向她。
她面目惊异,始终觉得我只知道她是终首山众多俗家弟子的一员,并且是以净慧师父的名义来我身边助我之力,必定不会猜到她与骨碌之间的联系。记得以前与骨碌在终首山时,茶余饭后总会与一众小尼姑们聊着各诸侯国以及诸侯国后宫之事,骨碌那时与我说,重华寺的小尼姑们别看经书念的不好,打探八方消息甚是厉害,基本隐藏在石缝下面的丑闻,都能扒的出来暴露于日月之下。骨碌总是说,若是能发扬这些小尼姑们的优点,说不准还能建立一个专门以买卖各种诸侯国绝密消息的组织。无风不起浪,所有的非议都是从无到有的,若是能为她所用,说不准还能助她一臂之力。空时细思过骨碌的身份,心底也有些猜想,她自有她的顾虑不与我说,而我只认她待我好就够了。重华寺的净慧师父只知念经救人,想必半个重华寺的尼姑都被骨碌收买,而眼前的小雨我虽对她在重华寺没什么印象,但是由她迅速得到消息的方面来说,我不得不怀疑净慧师父得坐下怎会有如此聪慧之人。
“夫人,你都已知道了。”她垂下眼睑,对于隐瞒身份这件事情带着极大的负罪感。
“我一开始只是怀疑,后来见你无论什么消息都能极快的知道,并且确信度也很高,所以更加肯定了,我想你一定是有姓氏之人,能在我身边蛰伏成婢女这么久,也是委屈你了。”我转身继续前行。
“过午之后,你就在我的寝宫睡一下,我会带着其他的侍女去书阁,我命人叫医官做些药膳给你,这些日子一定会辛苦,你且挺住,我会先找出缓解疼痛的办法来阻止蛊虫在你身体里折腾的时间。”
合欢殿边上的芙蓉花海早已凋谢的干净,铺了满地的落叶看起来有些萧瑟。花开与花落有时只在一朝一夕,除夕已过,即将春入大地,不知何时,这片芙蓉花会再开起来,也不知那时我是否还有性命去观看。
吩咐下面的侍女,今后小雨就日日在合欢殿寝宫守夜,无论发生何时,不许任何人叨扰,所有人在子夜至日出必须离寝殿三里之远。今后合欢殿紧闭大门,不许任何宫殿宫人私自进入,包括敬房管事姑姑,医官跟膳房送来的吃食饮水,必须经过婢女的试吃才能进入。
久在合欢殿的内侍基本知道小雨在我心里的地位,尤其经过昨夜一夜的惨叫,小雨居然还神奇的活了下来,众人皆以仰慕神仙的姿势去看待小雨的存在。
坐在榻上,依旧想着我之前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想着小白和君绫,想着骨碌与娘亲。
稍事休息了片刻,便起身准备前去蔡侯的书阁。
以前在重华寺给净慧师父打理藏经阁时,便惊异于净慧师父藏书之多,况且只是一个小小的寺院而已。直到走进蔡侯的书阁,我才直到,什么叫藏书之多。重华寺的书阁只有两层,一层放置书简不易受潮,二层放置书籍画册,并且只是简单的分了下类别。可蔡候的书阁整整有四层,还分两个正殿与偏殿放置。孤本书简偏多,而且大多奇闻异事也都是书简,这比书册整合的可信度高多了。
夜色初上,随来的侍女问我要不要多长一盏灯火,我揉了揉额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吩咐不用添灯,这就回去。时间太短,我依旧没有找到如何延缓金蚕噬心蛊的方法,想到今夜小雨又要备受其折磨,心里就像被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子夜将至,朝阳已逝。
第二日,我再去刑房见君绫时,她却无昨日的嚣张,一脸苍白疲惫不说,因一夜被绑着未梳洗,蓬头垢面,最先身着的绯色宫装已被行刑的内侍用鞭子抽破,渗着血迹。左手小指的指甲被人用夹子连着血肉拔了下来。
“贱人,你有本事便杀了我。”她见我站在她面前,一字一字的说着,却只见干涸的嘴唇在动,听不到一丝声音。
行刑的内侍上前在我耳边禀报了昨日一天一夜他们所行刑的经过。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君绫咒骂了两个时辰便声音嘶哑不能语,可毕竟内侍那么多,轮番休息,却不让她停。鞭笞,泼冷水,一直到最后拔掉了她小指的指甲,她已经完全喊不出话来了。可是那些内侍由于长时间无趣,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以折磨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于是逼着她清醒,听着那些她口里所说的那些下贱的人辱骂着她和她的娘亲。
在蝴蝶谷有人宠着她,有人护着她。身骄肉贵,说一不二的君家小姐被气的口吐鲜血,直翻白眼。
“胆敢给别人下这种伤天害理的毒蛊,就应该准备好去去承担该承担的后果,在蝴蝶谷你娘和你表哥护着你,在外面可没有人再这样护着你。”我拿着铁夹子伸向她右手的小指,脑子里面想着的都是小雨那张近乎要痛死过去的表情,下了狠心去拉扯,可眼前就浮现小白那双桃花眼。
我将铁夹子交给身边的行刑内侍。
“你来。”我看不起自己的柔弱,却无法去直视内心对小白的顾忌。
行刑内侍接下了铁夹子,迅速又将君绫右手小指的指甲带着血肉拽了出来。
“馥香,馥香,馥香可以缓解疼痛。”她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就知道,蝴蝶谷是什么地方,有毒药就会有解药。这姑娘想必也不傻,有胆子下毒,若是被抓住肯定会有什么方法去压制毒素,才能有脱身的机会。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就真以为世间上的人都与她表哥一样,不敢伤她吗?
馥香,听起来似乎是很简单的香,可所需要的香料却不止一种,其中有一味香料名叫固子。据说在上古时期帝喾二妃简狄吞食玄鸟留下的五彩斑斓的玄鸟蛋而孕育的商族首领契,而后这只玄鸟埋于盘古山,后被商族挖起,供奉于堂,吸收万人供养,感受万人香火。而后经人发现,骨带异香,取名固子。碎之与陵香,山柰,细辛焚之可解百痛。昔日最大的商周牧野之战,周就是靠着这股馥香,让大半部分的伤兵忘却疼痛,依然厮杀于战场,使商族溃不成军。
生于玄鸟,死于玄鸟。还真是嘲讽。
第十八章 悠悠尽落芙蓉墙
只是商灭已有百年之久,目前这固子沦落何处又哪里可以找得到,何人会知晓。她说与没说又有什么区别。本来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却又被推下万丈深渊。我以为她在戏耍我玩,于是假装怒气冲冲地抄起匕首要将她另一只手的小指连根斩断。
她吓的连忙哭了起来,因无法出声,努力的用嘴型告诉我:“表哥,表哥,我表哥那里有。”
小女孩永远是小女孩,哭了可以叫疼,闯祸了可以让别人来收拾残局。有些事情,来便来吧,你想挡也挡不住,况且我已经做了伤害君绫的事情,没有办法推脱。
我望了一眼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样子的君绫,虽然内心深感愧疚,却不想这样轻易饶了她。自己犯的错既然没有力量去承担,就要吃点苦头记住,我也不是好惹的。我让看守拿来了蜜糖,均匀的洒在了她的伤口上。那刑房本就是阴湿之地,蛇虫鼠蚁不做少数,她既然这么喜欢蛊虫,就让她自己也尝尝被虫子咬的感觉是如何。
回到合欢殿之后,将两只带血的指甲放在盒子里,交给内侍,让他出宫带给仁切大师坐下的俗家弟子君执。并传话给他,索要固子。
我不确定君绫的法子是否可取,而且我并不相信小白那里真的有固子。也许君绫只是想借此让我通知他表哥来救她而已,我其实也早已经猜到会是这种情况,只是嘴上说不饶她,心底还是碍于她是小白的表妹而不想继续折磨她。我真的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要杀了她。在不知小雨生死之时,我确实对她起过杀心。而后的百般折磨,更未让我心里有一丝好过。独自行走在宫道上,依旧是朝着蔡侯书阁的方向,未找到真正解开噬心蛊的方法,一刻都不能松懈。
掌灯时,我还在书阁看着《蛊虫经》,蔡侯突然派人来传话要我即刻赶去长阳宫。我本以为是小白来救她表妹了,便也没多想,随着前来传话的内侍就去了。长阳宫不像以往灯火通明,我有些疑虑,这并不像蔡侯的待客之道。
“敢问内侍,今夜可有人来了蔡侯的长阳宫?”我停下脚步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奴才不知。”他底下头将宫灯太高照亮前方的阶梯。
“蔡侯可有与你说什么吗?”我缓缓前行,心里慌乱的很,不知蔡侯这厮是下的哪步棋。
“并无,夫人还是快些,蔡侯急了,奴才担待不起。”
走了一会儿我这才发现,他并不是将我带去长阳宫的议事厅,而是直接将我带去了蔡侯的寝宫。我刚想鞋底抹油跑路,回头却发现一行人借着灯火也朝这边走来。
“蔡侯此时可在寝宫内?”我焦急地问道为我掌宫灯的内侍。
“恕奴才不知。”他认真的地回答道。
我扯了扯嘴角,蔡侯安排的人真好,一问三不知。
“真巧,孤方才还跟老默说今晚已经传了合欢来侍寝,没想到夫人还挺积极,快一步先到了寝宫。”蔡侯身边有一位服侍已久的老内侍名叫默,由于岁数大进宫时间久,众人边都尊称他一声老默。早前听说,老默在我进宫的时候,宫外的家里出了一些事情,是最近才返回到蔡候身边的。
我努力让自己不在听到侍寝两个字的时候叫出来,蔡候今日抽了什么风,莫名其妙的把我叫来就是为他侍寝。后而细想,葵水以至,是到了该侍寝的岁数了,若是蔡候已将我看做为牺牲品,那自当是要物尽其用,偌大的蔡宫目前能让他用的只有两人,而楚姬夫人又常年病痛在身。我这么一个未经染指的小姑娘,是个男人都不会轻易放过。想想若是与蔡侯缠绵于床榻,我就觉得异常的反胃。
“合欢是从书阁直接过来的?”蔡侯走过来,拉过我的手,将我揽在怀里。
我点了点头,暗自想着用什么方法去拒接搪塞过去。可在他的眼里全然变成了小女儿家的娇羞。
“老默,让膳房送些桂花红枣粥过来。”他细细地吩咐着,在众人的眼里显然及贴心又温和。
“诺。”老默带着一干众人默默守在门外,而蔡侯环着我带我走进了寝宫的大门。
环顾蔡侯的寝宫,我才知道我的合欢殿以及楚姬夫人的椒兰宫都是小巫见大巫。从小见识太少,鲜少见到如此豪华的卧室,只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落脚之地基本都铺满了金丝绣的银狐绒地毯,床是金丝楠木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龙纹。离床不远的地方放置一处白玉案,案上点着幽幽的帐中香,白玉案的周围做了围栏,围栏上覆盖着众多皮毛,真不难想到依靠在如此舒服的地方,哪还有起来的欲望。
蔡侯突然将我抱起,放置于榻上。我神经紧绷,想从他的侧面绕出去,他看穿我的心思,双手压在我肩膀上,倾覆我身,面朝我笔直地吻了过来。我侧过头避开他,心里直犯膈应,他的薄唇蹭着我的耳边,热气铺满。
“合欢作为孤的侧夫人,为何一直在抗拒,难道在陈国没有学过如何伺候自己的夫君吗?”他扣住我的下巴,扳过我的侧脸让我只能直视他的双眼。
我垂下眼睑不去看他,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不停思考怎样才能从他的身下逃出去。他的鼻息离我越近,我发现自己越是慌乱,越是慌乱越是想不出办法。
嘴上一软,口腔里充满了他的填补,我起先要紧牙关。他见嘴上敌不过我,双手便不消停,我吃痛的叫出声,他趁机侵占,不留一丝缝隙。
舌尖被他折磨的发麻,鹅黄色的外裳已经被丢到了地上,亵衣的衣领微微打开,他猛地将我腰间的带子抽散。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想让他再碰我身上的任何一处地方。中衣与下裳已经完全敞开,透过若隐若现的亵衣,豆绿色绣着朵朵桂花的内衬若隐若现。
他知道我的力气完全敌不过他,所幸便停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对我笑道:“怎么,从小就长于山野之间的野丫头也知道羞耻吗?”
我心一惊,想当初娘亲曾对我说过,老爹在将我嫁于蔡国之时,是这样跟蔡国使节以及陈国的刀笔吏描述我的。生而柔弱,入国寺以清修,得神明为左,人仁而思善,得神护之,康建长安。
关于我是导致陈国国灭,与陈国命格相抵的传闻是从来未被陈国宗族以外的人知道的,莫不是陈国有蔡国安插的细作?否则蔡侯怎会说这样的话,他无非是知道了我在重华寺的真正原因,所以才导致了他今日有如此举动。
“我自知羞耻,那么蔡侯也一样,别做这种强人所难之事。”我故作镇定地与他争论。
“好个与陈国命格相抵的挂名公主,一个祸国的祸水能嫁来蔡国是你的福分,如果不是孤准许你代替桃花夫人嫁过来,你这辈子怎么可能从山林里面走出来。”他的大掌摩挲着我的脸蛋,手指尖淡淡的熏香味掠过我鼻尖,要我好一阵反胃。
“老死山林间没有什么不好的,况且我并没有求你让我嫁过来,我只不过是一个赌注而已,已加重你拉拢陈国还有息国的步伐,从而伐楚为你的情人孟曦报仇而已。”我扳开他放在我脸上任意妄为的大掌,趁他不注意时,翻身滚下榻去,并且连滚带爬躲得离他远远的。
事实证明外界因素的重要性导致你跑的再快都没有用,叔怀慢慢坐起身轻踩着我曳地长裙,我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随后被他单手托着腰间拎了起来。我还沉浸在上个趔趄的七荤八素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身处于蔡侯的床帐中。脖子上传来密密麻麻的痛痒,他一路从耳根下吻,使我喉咙中泛着阵阵的恶心之感。
“混蛋 ”我带着愤恨轻语。
他抬起头,漆黑如深潭般的双眸直视我,嘴角扯了扯笑道“待过一会儿,我看你的嘴还能有多倔强。”
他扯掉我身上所有的遮挡,也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露出古铜色的肤色,身体匀称健硕,线条流畅,左肩到胸口却见一道长长的伤疤。
我此时猛然想到早前骨碌跟我说,用强之类的画册似乎卖的异常畅销,以至于供不应求,她所画的创作完全跟不上卖的速度。
我也自是没想到,身为蔡国的君主,叔怀居然自卑到用强。
我无力抗争,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幔帐,绝望地祈求灵魂能暂时脱离。忽地耳边慢慢传来一阵歌声,幽幽静静,空灵而飘远。身上的蔡侯突然停了下来,喘着粗气也似乎在聆听着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歌声。我细细的听着,歌者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就连歌词也是。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不知是谁唱了孟曦的歌,将我从蔡候的魔掌中解救了出来。那晚蔡侯恢复理智,并没有碰我,听到了这首歌的时候他便像失了魂一般。他高声大喝道让我滚出长阳宫,不要与他肌肤相亲。我连滚带爬,求之不得地火速滚出了蔡侯的寝殿,并且回到合欢殿之后里里外外地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抱着自己的双膝守在小雨身边,后怕到一夜无眠。
待第二日与小雨用完早膳之后,走去了刑房,看见门外被打晕了的一众刑房看守,躺了横七竖八的一地。
第十九章 彼有美玉非我得
一路缓缓走进去,果然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小白。确切来说,应该是抱着君绫,并且一脸愤怒的小白。
“绫儿还小,虽脾气坏了点,但秉性不坏,绥绥如何下此重手。”君绫利理所当然地躺在他怀里,虽身上以全无炫耀之力,但是轻蔑的眼神和嘴角勾着的笑容,还是在向我宣示着她对于她表哥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于我。
“她不小了,长我整整两岁呢,”我无所谓的举起手朝他伸过去“我要的固子呢?”
“你要这固子做什么?”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只檀香木盒子,在手里摇了摇并没有想要给我的意思。
“缓解金蚕噬心蛊的痛。”我盯着他看,心想他是在佯装不知,还是当真不知他表妹做的好事。
“是你中了蛊毒还是谁?”他神色紧张,抱着君绫的手也松开了,君绫在他怀里轻吟一声,示意他的紧张扯痛了她身上的伤。
我看穿了君绫的小把戏并没有直接戳穿她,或许她这次来蔡国给我施蛊毒,不但是瞒着小白,并且还背着她娘亲和蝴蝶谷的上上下下。
“把固子给我,带着你的表妹走。”我神色冰冷,直直地朝他走过去企图抢下他手里的檀香盒子。
小白几个闪身躲过我,而后将怀中的君绫放在了刑房的一隅墙边。起身时君绫拉着他弱弱地喊了一声“执哥哥”,我听着身上打了一个寒颤。小白温柔地摸了摸君绫的头发,宠溺地说道:“等一下,我跟她把话说完再带你回谷中。”
依旧纤尘不染,在这如此脏污不堪,暗无阳光的刑房里也仿佛是一道光亮,彼有君子美如玉,步步轻移向迩来。
“回答我,是谁中了金蚕噬心蛊?”他于我面前质问我。
“无可奉告,交出固子,否则今日你休想带走她。”我直视他漆黑的双眸。
“呵”他讥笑道“就凭蔡宫这些守门的烂虾”。
“不凭他们,我妫翼从来都没说过要求助于蔡宫的任何一个人。”我从袖袋里猛地掏出骨碌送的匕首,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朝他刺去。他垫脚后躲,衣袂飞起,刀锋磨砺,割坏了他的衣袍。
“绥绥是要与我割袍断义吗?”他挑着眉毛,摸了摸破损的衣角从容的笑了起来。
我讨厌他的笑容,就好似他把我当做玩物一般玩弄在鼓掌之间。
“今日,你不将固子给我,我便与你割袍断义。”我知道打不过他,所以改变了方向朝他虚弱的表妹刺去。
“妫翼。”他大叫我名字,在我身后拉着我。我知道他定会为他护他表妹而不顾一切,所以在他从我身后拉住我的同时,仰面回身,匕首从他的袖袋穿过,檀香木盒子刚好落在我手里。
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块一指长的黑色晶装固体,虽然看起来暗淡,但却好像在发着微光。这世间仅存的唯一可以延缓小雨疼痛的药,终于在我手里。
“中毒之人就对你如此重要吗?”他扣着我的手臂将我拉过在他身前问道。
“是。”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重要到你不得不来残害我妹来跟我换取固子?”他眯起眼睛,死死地抓痛我的手臂。
每次在我惹他生气的时候,小白都会作此表情。然而每次当他面部呈现此表情时,我都会被他恨恨地蹂躏一番。可是这次的表情似乎与前几次不同,这次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恨意。
“君绫与你来说甚是重要之人,可对于我来说不及九牛一毛,她此次伤我知己,拔掉两枚指甲已算便宜她,若是她再敢伤我身边之人一毫,我便要她死。”我想挣脱开他的钳制却发现是徒劳。索性反手用匕首割伤了他的手背。
他吃痛松开了我的手臂,并且有些迟疑地看着我。
“君执,你识我妫翼岂是一朝一夕,若是觉得我是善欺之人,那今夕我与你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从此往后你我再无任何羁绊。”我生气至极,以至于乱了理智,将手上的匕首摔在地上便抱着檀香的盒子离开了刑房。
于我,在对待小白的事情上,永远用不了理智去思考。明明见他与君绫的关系亲密过与我,心里却依旧不想面对,不想解释,不想相信。于他,君绫可以让他不惜性命,不惜一切,不惜于我的情分。而我,根本不及他的珍惜所向。刀锋伤了他,而他却伤了我。
明明知道了结局如何,可是心还是难过的要死。想往心里咽着苦涩,眼泪还是不止地往下流。越想越气,越气就越不值,越不值就越伤心,越伤心就越喜欢,越喜欢就越生气。
揉了揉通红的双眼飞速回到合欢殿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小雨,她此后在我寻找怎样根除噬心蛊期间,终于不会再被疼痛折磨的要死要活的。于我也算心安了不少。虽才经历了几日的折磨,但是小雨面色也消瘦不少,我吩咐膳房多准备一些补品送来,便回到寝殿配制着今晚为小雨去痛的香料。
“夫人,这是护国将军夫人托人送来的,奴婢想你一定要看一下,所以就拿来了。”小雨递过来一张写满了字迹的帕子。
我接过来仔细的瞧了一下,帕子绣了朵朵的芙蓉花,在空白的地方,写的正是那首关于《孟曦》的词,也就是说昨晚将我从蔡候那里救出来的是她。可是她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沉思细想却怎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她不希望蔡候背着她姐姐和别人共枕?”小雨看出了我的疑惑便猜测到。
我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又疑问道:“可是楚姬夫人又怎么说,她若不想蔡候背着她死去的姐姐和别人共枕的话,应该天天在椒兰宫窗户下面唱歌,为何偏偏是在长阳宫,而且偏偏是在蔡候想要临幸我的时候,这怎么看,怎么都像在给我解围。”
“难不成,她是为了雉儿才保护夫人的?”小雨继续扩散她的猜想猜测道。
“她怎会有如此好心,我才不信。”我杵着下巴百般嫌弃地说道。她若是有这般好心,当初就不会用那样卑劣的手段去利用雉儿。
我与小雨两人琢磨了一个晌午究竟锦湘为何会救我,一直到傍晚时分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由于今夜是第一夜施香,我略有些紧张,于是早早跟小雨用完膳,清洗一番,吩咐婢女不许任何人打扰我跟小雨,将一切准备就绪。
起手打香,和香,压沫,焚香与炉,随后将固子投入香炉里面,一点点的馥香味缓缓而出。我也是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不似栀子清香,不似沉香优雅,不似鹅梨香甜。就好似它本应该就是这香味,不与它香苟同,其中的味道却无法描述,就好似透过着味道,看到了天际一般的辽阔。
闻着闻着,我便不受支配的睡了过去。说是睡了过去,也是第二天一早才判断自己是从梦中醒来。因只是闭眼识香,眼前却浮想自己儿时与骨碌在山间玩耍的场景,又梦见与小白嬉戏于花间,好似一闻到这香周遭发生的都是美好的事物,以至于真实到已经忘记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尘世之中。
一夜好梦,一梦到晨。我醒时发现床上的小雨也不似之前痛的满身是汗,面目狰狞。虽身体冰凉,似乎是在经历生死交替,可表情确实前所未有的安详。
春日渐浓,百花次第,蔡国的春色可谓是众诸侯国里最美的一国了。不似燕、齐、潮湿,不似鲁、宋、风烈,不似楚、陈、乍暖还寒,更不似梁、卫、晋、冰峰未融。与息国仅有沂水之隔,两地春色却完全不同。息国的春天雨意绵绵,并且桃花开的最好,无论是王城还是山野,整个春天似乎都弥漫在桃花的甜气之中,所以嫁到息国的妫薇才被封为桃花夫人。而蔡国一入春开始便有着不同的颜色争艳。夹竹桃的粉,芙蓉花的红,葵花的橙,还有雏菊的洁白。
百花随微风飞舞,犹如步步生花。
固子随着焚香的烧炽变得越来越小,可我还是依旧没有找到怎样解除金蚕蛊的方法来。自那日从蔡候的长阳宫里滚出来之后,合欢殿就变成了蔡宫里名副其实的冷宫。蔡候除了因政务睡在长阳宫之外,其余时间都去椒兰宫。对我对合欢殿一直不闻不问,当我完全不存在。而小白也在那天带走君绫之后彻底决绝于我的生活,没再有一丝消息。我依旧书阁寝宫两点一线,寻找着治疗金蚕蛊的突破口。只有每夜在随着小雨接受馥香的催眠时,才能去梦里面再会那些过往的美好,做天真无邪的绥绥。
临近暮春,夜里有些燥热,呆在书阁的时间越长,越找不到解蛊的方法,随着温度升高,难免心里更加烦躁。索性脱掉了厚重的重衣,只穿着薄薄豆绿色三层常服。竹简跟纸张铺满桌面,四周寂静无声,我完全沉寂在《虫经》的孤本里寻找古时金蚕的蛛丝马迹。
整个身体被凌空拉起的时候,我手中的毛笔还攥在手里,后背抵着沉重的书架,双肩被死死扣住,无法动弹一分。还没等我开口大骂,嘴已经被他的嘴堵住。紧实的交领被他有力的大掌拉开,里面春光若隐若现。以微弱之力抵御他强烈的压榨,嘴里的空气完全被压干,脑子里所能想的就是不能让他丫的再占便宜。我知自己花拳绣腿捶打的无济于事,更加拼了命地去抵挡他霸道犹如掠夺的进攻。背后的竹简乱了一地,他突然将我扛起,往书案那边走去。
扫平桌子上的竹简,便将我丢了上去。虽缓和了刚刚头部充血的感受,但是身后坚实的桌板咯得我后背直疼,想要扭动一下缓解疼痛,又被宽厚的身体覆盖动弹不得。
这厮是见春天到了,所以就如同牲畜一般随意发情了是吗?
我仰起下巴冲他翻了个白眼说道:“蔡侯真是好兴致,夜半无人之时还喜欢来书阁强人所难。”
“你与书阁都是孤的,何来“强迫”之说?”他将我的双手压过头顶,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第二十章 心悦君子君可知
“心无所恋,身无所依,思无尔尔,便是不喜不爱,既然不喜不爱何来是你之意,即无情无爱无欢无喜无意,勉为其难之,就为“强迫”。”我盯着他的眸子看丝毫不软弱。
“你被陈国送来,所存在的意义就是来取悦孤,一个女人作为诸侯国之间赠送的玩物,既没有强大的外亲,又卷入了是是非非,如果不来依靠权利最大的君主,你如何活着,我是在给你机会让你活,别不知好歹。”他如同上次一般,撕开我腰间的带子,随即胸前一凉,里面娘亲给绣的金丝肚兜全部裸露出来。
“叔怀,孟曦在天上一直看着你呢。”我心里的一根线绷得快要断开了,虽是惧怕他触碰我的身体,可是强压着自己镇定,上次锦湘那一曲孟姜唱得好,不知这次,这位美女孟曦是否也能助我逃脱他的魔掌。
“孟曦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她坠落,亲眼看着她被百将蹂躏过后,满身是血地坠落山崖,染红了整个伏水湖。”他双眼猩红,像是在隐忍着巨大的疼痛。
对于每次他提到有关孟姜的事情,表现总是异于常人。眼看自己的挚爱被人蹂躏致死,自己却无能为力,光想想那种感觉就糟透了。或许蔡侯懦弱无能自私自利,但是至少他爱孟姜的心是真的,还不惜现在以卵击石地碰撞楚国这块铁壁。可是小白呢,他何时会将真实的自己展现给我呢?
“国君未做任何准备却与楚冒然开战,难道就不怕蔡国千万人会变成孟曦那样的结果吗?”我希望用这话点醒他,可事实就是,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孤的妹妹在鲁国为正夫人,而鲁又在周地紧邻,孤侧夫人为陈国大公主,邻近息国又是孤侧夫人之妹的连襟国,如此关系渊源,孤还有何所惧。”他歪着嘴笑了起来,充满邪气。
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蔡侯就是个专业去抱别人大腿的人。
“为何之前要毒死我。”我想就算是死也得死个明白,我算是与他撕破了脸,因此之前的事情,我自然也想知道。
他的手勾着我的下巴,深如寒潭的双眸离我越来越近:“原本只想借你的手除掉楚姬夫人,没想到你却是个怂蛋,既然你这么害怕,那孤就想着如果牺牲你,从而激起陈国对楚国的恩怨,孤不知你是怎样躲过那碗桃花酒的,不过你这样喜欢牺牲,孤自然要物尽其用,若是有了意外之喜,孤既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去杀人,又能得到该有的支持了。”
他低下头开始厮磨耳鬓,挑逗着我的底线。看来他是要让我怀上蔡国的继承人,然后更有理由地连三国之势逼楚国出手不成?一想到要与蔡侯共同孕育一个生命出来,我这心里就像长满水蛭一般,千穿万孔。
“你还不如给我一刀来的痛快。”我拳打脚踢地奋力挣扎着。
回想当初金蚕噬心蛊奈何不了我的时候,这厮才想到的这个主意的。那天在长阳宫对我下手,其实就是个试探。他当时肯定以为我是一时糊涂,没被他高大威猛的身姿震撼,并且以后定能忏悔重新爬到他的床上。奈何这几日我一直泡在书阁,他假装将我忽略,而我却真的在庆幸着是他真的把我忽略了,并且还为之窃喜不已。于是才挑好了这天来书阁跟我放大招。
“我怎么舍得杀你,你是即将要生下蔡国继承人的人,你既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自此我也不会再辜负孟曦。”他由脖颈一路向下,扯掉了我的亵裤,一只手突然挤了进去,我身体吓的绷紧,双眼惊恐地看着房梁,浑身上下颤抖不止。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从最初的誓死反抗,已经怕的一动都不敢动,哆哆嗦嗦地想抓住身侧的褂子遮住自己的身体,双手却再次被他困在头顶。
肌肤与肌肤的相亲,温热且冰冷。
每每想起画春殿图,在女子初次时,非要点上些朱砂红在画上。那时不解便问骨碌,骨碌虽然回答的含糊,但是我也知道都出血了就会一定很疼很疼。若是把自己的初次交付给别人时,都会经历如此的疼痛,那这个人我希望是我的挚爱,或许我更希望是小白。
双腿被分开时,我的脑子里已完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浑身上下抖得像筛子一样。
我听到蔡侯在我耳边黯哑的低喘,双手无力地抵抗着他的亲近,却仍旧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他猛然抬起上身,双眼猩红的看着我,我依旧浑身战栗,心里仿佛是被打了结的麻绳。随后他却还没来得及分裂我的身体,突然笔直地倒在了一边。我喘着粗气,身上没了威胁,力气全然恢复。第一反应便是抓住一边的褂子裹在身上,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然后抬起脚朝蔡侯屁股踢去。一脚接着一脚,甭提多解恨了。
不知踹了几脚,猛然感觉手上被一阵力道拉着走,跌跌撞撞绕出了书阁,便飞奔在静谧的深夜里。四周微风阵阵,伴着百香与落花,月光下带领我跑的那身白色衣带飞舞,好似一幅飘扬的丹青画。
“小白。”我呢喃。
他听到后停下了脚步,缓缓回过身,将我拉入他的怀里紧紧环抱。
“绥绥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细吻我头顶,珍惜之意是我以往都未曾感受到过的,好似细捧着绝世珍宝一样,生怕碎在风里。我安静的趴在他的怀里,神志半点迷离,随后一阵风经耳后刮过,我猛然惊醒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蝴蝶谷的君执,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与他隔开了距离,心里有怨却不知从何说。
“绥绥,你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生绫儿的气?”他眼神带着歉意。
“我为何要生气,你说我为何要生气?”我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泪,声音有些颤抖。
小白不说话,紧缩着双眉看着几乎歇斯底里的我。我见他不说话,不知怎地更气,转身便要离开。谁知他一步上前拉住了我,并且将我狠狠困在他怀里。我气在头上,不管不顾地便开始捶打他的胸膛。他抓住我两只手,狠狠地把我搂紧在他怀里,我动弹不得,便赌气张开嘴,隔着他的衣服咬住他胸膛。
“绥绥,我心悦你。”他突然说道。
我一怔,随即放开了嘴,不知怎的,听到他将这句话,我的心并没有想象中的愉悦,反而心里像是被压了千斤重的岩石,竟然喘不过气来。
小白低下头,寻着我的嘴唇,而我却闭着眼睛躲开了他的温存。
“小白,就算你心悦与我又能如何,我是蔡国国君的合欢夫人。”原来我一直不敢承认我的颓败不是因为君绫,不是因为蝴蝶谷,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份。
“绥绥可愿跟我走?”从他坚实的胸腔中传来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仰起头看着他。
“绥绥可愿与我离开。”他轻吻我额头表情认真又美好。
我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想,犹如儿时一般,决定了一件事情便抛开了天地万物一切冗杂。
他拦腰抱起我,长腿一迈,身轻如燕地飞跃于花树间。耳边风声簌簌,我环着他的肩膀靠在他肩头,静静的看着他精致的侧脸。嘴唇微抿过后,颜色更加娇艳欲滴。我的头不自主地向前凑去,轻轻在他的嘴上烙印。
他停下脚步,立于屋顶,并且热烈回应我的蜻蜓点水。唇齿的纠缠,鼻息的交换。我愿沉沦于他所有,坚硬的外壳早已脱落。心里被满足涨得满满,好像拥有了他就像拥有了整个天下一般。
“小白,我也好喜欢你,是真的那种喜欢,早在终首山的时候,那种喜欢就像树根一般,与土地龙蟠虬结,我对你的喜欢也如此,这种喜欢根枝交错在我的血液里,再也没有办法剔除,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我看着他晶亮的眸子,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泪流满眼,又轻吟而语。
他再次靠过来与我耳鬓厮磨。
“可是小白我现在不能和你离开。”我望着蔡宫外的万家灯火,狠着心地说道。就算踏出这一步得到了自由,可我现在却身不由己。
“我是以陈国的名义嫁到蔡国的,若是我跑了,受牵连的是我的母国,虽然我一天都未真正享受过陈国的贵族侍奉,可我依旧是陈国的福祥公主,就算你带我走,你能带我去哪里呢?”我不敢与他直视,靠着他的下颚看着地面一字一句地说道。
“蝴蝶谷有我不想面对的君绫,终首山在陈国,而这之外的地方随时可能会有被派来了结我这个背叛母国又背叛夫国的杀手,我知你能护我周全,但我想堂堂正正的与你站在一起,你可否能等?”我埋在他胸口不愿出来,生怕他一个转身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轻叹一口气,不语,任我在他怀里撒野。吸着他身上的淡香,怎么都舍不得放手。他越是不语,我心里越是难过,虽然与他发了脾气,却是觉得亏欠了他,越是怕他此后都不来与我见面,就像之前我伤了他表妹一般。
“绥绥,我不想终有一天你会怨我,所以才想带你离开,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会像现在这般心悦于我吗?”少顷之后,他开口说道。
“不管小白变成什么样子,我心依然如初。”从他怀里出来,展颜仰头望向他。
蔡宫的宫墙其实并不高,守卫并不森严。可能益于蔡国百姓富庶,生活安逸,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九州列国志》里有讲过,当年蔡国的封地是分封给了战功最显赫的赤垢将军叔傅,受分封时家族因为战争的关系,只剩下单薄的一支,而后历经繁衍,也不见家族壮大。也是因为此等原因,周天子才会将这等富庶之地封给繁衍力不怎么强的叔族。人单力薄反抗少,要是死绝的话,还能另扶傀儡君侯。
那晚我跟小白依依惜别,回到了合欢殿与小雨焚香,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着第二天如何与蔡侯解释。想着想着便伏在床上睡着了。第二日心惊胆战了一天,只听到去浣衣局的侍女说,有医官往长阳宫去了,好像昨日蔡侯伤了臀骨,其他的就不知发生什么了。
第二十一章 桃夭灼华善窈窕
后来这些天,我也没再往书阁去,还好那日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在书阁,就算蔡侯找不到证据,我死赖着不承认也不能把我怎样,索性就躲在合欢殿里画起了画。
约莫过晌午时,椒兰宫突然来了人传话,说是楚姬夫人宫里的茶花开了,要邀请我去椒兰宫赏花,并且为楚姬夫人的茶花作画。
我记得之前好像听谁说过,楚姬夫人也是经由相约看茶花这件事情,干掉了一位蔡侯妃嫔,莫不是这次轮到了我?起初我是想要拒绝的,可就在我想要拒绝的同时,小雨跑过来在我耳边悄悄说敬房的管事姑姑来了。
一般来说,敬房的管事姑姑来找我无非是有两种事情,一种是侍候蔡侯的谆谆教导,一种是传递今晚是谁侍寝蔡侯的消息。显然对于我来说受蔡侯的折磨还不如给我来一刀痛快,于是我愉快地避开敬房管事姑姑,拿着几个颜色鲜艳的墨水,跟椒兰宫的侍女从侧门往椒兰宫走去。
小雨并不放心我独自一人去楚姬夫人跟前,所以想与我一同前去椒兰宫。可我想她虽然有馥香帮忙,身体逐渐好转,但毕竟金蚕蛊寄生伤身,并没有让她跟着我。想那楚姬夫人应当知道了我百毒不侵,想必也不会再使出什么手段去残害我,与其这样躲着,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和她好好聊聊,听之前小雨跟我说的那些关于楚姬夫人的话,我倒是真想问一问,这个女人到底是看上叔怀什么了,好好的一个公主居然被人折磨成现在的样子。
椒兰宫风亭,建于山桃花树旁,枚红色的重瓣山桃飞舞的四处皆是,一位身穿绯色常服绾月髻的女人优雅的靠在椅背上,窈窕妩媚,媚却不妖。她就像隐藏在山桃花里,却又显露于山桃花里,与花相映,与人相称。
楚姬夫人侧过头,看到我捧了一大堆瓷瓶,又见我怔怔地望向她,不禁莞尔。而后她的眼神越过我,望向后面带我入椒兰宫的婢女,神色顺然变冷。
“芙蕖,怎么不帮着合欢夫人拿东西?”她轻挑眉梢问道。
原来这个将我一路带到椒兰宫的姑娘居然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她一路上不但不说一句话,还毫无礼貌不懂身份尊卑的样子确实是我不喜,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名字了。好在我从小随便惯了,也懒得跟她计较。
“合欢夫人说染料太难得,怕奴婢毛手毛脚打碎。”芙蕖毕恭毕敬地轻声细语。
我侧目瞧向说话的芙蕖,心想这小丫头不但不懂尊卑,还睁着眼睛说谎话,我一路上还在暗思量着,这姑娘莫不是楚姬夫人特意派来的人给我难堪的?
“嗬?”楚姬夫人缓缓起身信步而下。
“既是毛手毛脚,本宫还要你何用?”楚姬夫人由刚才的莞尔变成现在这般阴云密布,我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到,这椒兰宫每天还真是过得够精彩。
小侍女似乎一点都不怕,很耿直的跪在了地上,语气里不见畏惧也不见求饶,淡淡的说了句:“奴婢知错,奴婢下次不敢。”就再无求饶之意。
我杵在那自然是深感意外,料想楚姬夫人也是蔡侯的正宫,并且叱咤后宫这么些年,这奴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并且似乎还有与楚姬夫人抗衡的意思,倒是不得不深思一下这奴婢背后的人了。
“来人,拖下去杖毙。”楚姬夫人嘴角上挑,风轻云淡。
我依旧站在一边,暗自地观察着楚姬夫人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楚姬夫人身边站了一位穿宫装扎着双髻的女婢低着头不语,亭前台阶下站了大概三个到四个内侍,也是低头不语。我这才细细地注意到芙蕖的宫装腰饰好像与他人的不太一样。
蔡宫女婢和内侍腰饰与宫装同色,大一级者腰饰颜色越深,浣衣局、司衣局、尚膳房等最高级别的女官都是绣云纹或蝴蝶纹。而亭下跪着的芙蕖就是腰饰绣着云纹的,料想小雨是我贴身的婢女都不允许带绣云纹的腰饰,这位芙蕖平时不在浣衣,司衣,尚膳这种忙起来翻天覆地的地方呆着,而是整天跟在楚姬夫人身边,并且毫无畏惧楚姬夫人的怒气,想必背后的人一定是蔡侯那厮,而且在对待蔡侯的妃嫔上的盛气凌人跟脾气,应该是常常守在蔡侯身边执掌笔墨的女官差不多,并且这丫头的心里恐怕早把自己地位放到我跟楚姬夫人之上了。只不过,为何蔡侯要派人来监视自己的妻子,而且还找了一个如此不知轻重好歹的。
我垂下眼睑,手开始发抖,并且不小心地将托盘丢在了地上,颜料撒了一地。并且还有几瓶巧合地甩在了芙蕖的身边,破碎的颜料泼了她半身。
芙蕖依旧未得到任何人的应许,忽地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并且怒气冲天的看着我。
“手太酸了,自上回帮着国君整理了书阁后,本宫身上就异常的疲乏,想必芙蕖姑娘是否也得了蔡侯的什么差遣,定是身上乏累了很,否则怎会忘了自己身份是何呢?”我眨了眨眼镜,天真的摇着酸痛地手腕说道。
芙蕖怔了一下,仿佛终于找到自己身份是如何,乖乖地跪了下去,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我歪着头笑了笑,语气却柔软委屈道:“怎么办,这可是国君亲自为我调制的颜料,是有好几种珍贵的花色糅杂的,上色于画还能引来蝴蝶,若是国君问起我该如何交代?”
“楚姬姐姐,要不今日先不叨扰您了,臣妾先要去与国君禀报一下颜料被芙蕖打碎的事情,这东西可是御赐的,臣妾胆子极小,惧怕国君迁怒于自己。”我面色无奈,假装转身拎起裙子要走。
“合欢夫人,颜料根本就不是婢子打坏的,您若是向国君告状,国君也定当会明察秋毫,不会迁怒于我。”芙蕖在我身后朝我喊道。
“芙蕖女官还当真知道自己是婢子?”我回过身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芙蕖一怔,估计本以为我会与她争辩一番,可没想到我却用这句话来质问她。
“我进蔡宫这么久以来,可是第一次见到芙蕖姑娘这样的奴婢,不但比主子脾气大而且还随意忤逆主子,本宫觉得真的有必要跟内侍令,内侍总管,以及敬房的姑姑,还有国君说一下,若是不见点血,奴才们永远都不会听话”我迈出脚步往才要往回走,楚姬夫人院子里的奴才们边都跪了一地。并且嘴里还念叨着:“奴才们知错,求合欢夫人留步。”
我抬头望了望站在阶梯上的楚姬夫人面色依旧和颜,没半点不妥,而我自己恍然有种像是着了她的道一般的感觉。
“把芙蕖拖下去,杖毙。”楚姬夫人见我不语,于是继续重复刚才的话。
跪在一边的内侍听到,立即动身将跪在地上的芙蕖拖拉了起来,也不管芙蕖嘴里说了什么。其实想都想得到,芙蕖在蔡侯面前掌管笔墨时间久了,便觉得自己身份就如同后宫妃嫔一般重要,虽是女官,其实还是跟没有姓氏的贱民一样,生杀大权还都在别人手里捏着,就这样嚣张。
“慢着,”我连忙叫道“楚姬姐姐好不容易与我赏花于此,还是不要轻易屠杀生命了吧,花有重开时,人却再无少年,就罚芙蕖姑娘去重新为我采一些山桃花做些颜料,我好给姐姐画像可否?”我缓缓地走到楚姬夫人身边,假装跟她很亲密的挽着手臂说道。芙蕖身后的人可是蔡侯,我不管蔡侯跟楚姬夫人的恩怨如何,至少别让我再陷入他们俩人之间的战争。这个芙蕖虽然讨厌了一些,而我,并不是真的想救她,只是不想与她的死惹上一点关系。
楚姬夫人盯着我看了许久,一直到我觉得自己的假笑致使脸已经僵硬了,她这才点头说到好。
她吩咐身边的内侍,婢子们全都跟过去帮芙蕖采花,只留一位看起来稚嫩无比不过十岁的内侍留在身边。
我似乎看出来楚姬夫人是想支开身边所有的人,那些被支走的人虽然表面看起来不甘远走,却也没办法再违抗命令。或许他们也十分害怕,我这个虽然不受宠,却十分喜欢挑事儿的合欢夫人去蔡侯的耳边吹枕边风,把他们全都弄死。只不过采个花而已,并未走多远,只隔着几颗花树的距离,想是他们也不必担心楚姬夫人出什么问题,所以也都放心的分散开了。
我暗自思量到难不成是楚姬夫人想与我单独说什么?悠悠地坐在了石椅上,心想楚姬夫人接下来必定会有什么动作,静心等待便是了。
“添水。”楚姬夫人慵懒地指着正在煮水的瓷壶说道。
小内侍知道楚姬夫人身边只剩下他一人,但是又不能轻易走开,于是轻轻地说了声;“诺”。便跑到台阶下喊来一人,将水壶拿去添了水,而自己则立即地跑回到楚姬夫人的身边,一刻不敢松懈。
就在新的热水添上来时,楚姬夫人一个不小心便将我面前的玉盏打翻,果不其然将放凉了的茶汤准确地洒到了我身上,并且以带我换衣服的理由带进了她寝宫内室,小内侍本来也想跟进去的,料想虽然身体有残缺,却也算是性别相异,不能亲自服侍,所以就被楚姬夫人留到了门外等候。
我将湿了衣襟的衣服脱下丢在一边,倚靠在她榻上说道:“楚姬夫人莫不是想与我说些什么,才将身边的人都遣了去?”
她神色一怔,看着我认真的样子,淡淡地笑了起来。
“我其实并不想与你说任何事。”她缓缓走到柜子前,将一套湖青色的襦裙递给我。
“难不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浇湿我衣服,又赶走了所有奴才,只单单与我赏花?”我接过她手里的裙子,疑惑的问着。
“自然不是。”楚姬夫人坐在黄梨木屏风旁边的小榻上,示意我可以去屏风的另一边换衣服。
第二十二章 容浊清雅炎炎光
我捧着衣服缓缓地走到屏风后边,簌簌地脱着身上的衣裙,好在今日穿的衣裙是常服,穿脱还方便些。
“我想让你为我作一副画像,我的画像。”她的声音轻轻的,倒像是在恳求着我。
我在心里翻了一个趔趄,心想这女人是在跟我示弱呢么?蔡国擅长丹青的姑娘又不只有我一个,蔡侯身边执墨的女官想必画画都是无可挑剔的,我觉着那个芙蕖就应该画的不错,可为何偏偏又让我来?
“然后呢?”我系好上衣的带子问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听她说完,我真想从屏风后面冲出来,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到她脸上。
“你方才为何会站在我这边帮助我,而非弱势的芙蕖。”她见我从纱帘后出来,面色稍微不似刚才那般悦色。
看来上次从她这里救走了雉儿,一定让她觉得我是个锄强扶弱的缺心眼儿。
“那姑娘一看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以为自己在蔡宫官有多大,只不过是王侯的玩物罢了。”我走到落地铜镜面前,并且美滋滋的来回踱步,心想自己从未穿过这样清凉颜色的衣服,倒是显得人清瘦又白嫩。
“玩物?”楚姬夫人苦笑“你与我何尝又不是他们手里的玩物呢?”
来了三次椒兰宫,唯独这一次,是我了解楚姬夫人最多的一次,或许也是最真实的一次。虽然是**裸的诉苦,但却比第一次的病弱,第二次的逞强要让我相信的多。
我回过身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她说道:“我可与她不同,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肯定会比她活得久。”
“可为何你受她脸色却不与蔡侯说,而且·····”我不知道猜测的是否正确,自然也不敢说出来。
“而且,还被他们所监视对吗?”楚姬夫人站起身子缓缓朝我走过来。
看来我是猜对了,楚姬夫人从我进宫开始就被蔡侯控制了,包括于我喝的七星海棠的桃花酒,若是细想,锦湘被蔡侯指使,楚姬夫人也是蔡侯授意,那么从进宫那天,变着法的让我死的就是这厮。
“偌大的蔡宫,只有我一个楚国人你不觉得奇怪吗?”楚姬夫人也走到铜镜面前,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仿若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我其实也想过。随我入嫁蔡国的那些陪嫁,跟随的婢子侍女奴仆有百人,陈国在诸侯国并不算大国,而楚国可是在九州诸侯国中唯一的一个已经加冕称王的强国,并且楚姬夫人还是楚王唯一的姐姐,陪嫁过来的女婢奴仆肯定不在少数,可为何蔡宫甚至椒兰宫中一个都见不到。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不知道是否能有时间于你讲完。”楚姬夫人朝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地笑了笑。
“当初见你美貌,我惧怕过你抢走叔怀,就像之前的那些女人一样,一个一个都不安分,那杯桃花酒想必你也猜到了,并不是我的主意,我知道他目的是什么,却也没办法违背他的意思。”楚姬夫人嘲讽地笑道。
“那个时候我还在想,就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吧,若是能毒死你,这样他就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她的眸子晶晶亮亮,好似闪烁的繁星一般。
“可是没想到我确是百毒不侵,还能蹦跶这么久。”我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到屏风旁的小榻上坐下,心想楚姬这个女人还真是傻到家了。
“若非我有意替你隐瞒百毒不侵的事情,想必你早被蔡侯所造的意外横祸给害死了。”楚姬夫人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却笑的温柔。
“你以为能瞒住他多久吗,想必他早就知道一般的毒药对我来说压根儿就没用,所以才让那刺客混入宫女之中,给我来制造一个意外,并且还是那种龌龊的蛊毒。”我心里又想到小雨难过的样子,心里万般沮丧。
“你自然可以把我送你的那几坛桃花酒给他尝尝,这几坛酒可是当初他那位宠的不得了的锦葵夫人送来的,他也自然知道那几坛酒里面都放了些什么?”楚姬夫人的笑声听起来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嗬,”我淡淡地笑道:“夫人这是在帮我了吗?”
“你与那些人不同,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很清楚叔怀是个什么东西,更重要的是你并没有听信那些传言来误解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毒妇。”她缓缓走到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夫人,您以前在我入宫初时,可不是这样对我的。”我拄着下巴,又提及其那次桃花酒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忘了面前这位可是赐过我毒酒的人,虽然幕后黑手是蔡侯,可是作为给蔡侯递刀子的那个人,我确实还是对她亲密不起来。刚才帮她只是出于不能让不知好歹的奴才在我面前太嚣张罢了。虽然我同情她的遭遇,我可完全没有要跟她握手言和的意思。
“小姑娘还挺记仇的。”她扯着苍白的嘴唇会心一笑。
“若是我并不是百毒不侵呢,虽然说是蔡侯授意的,那也是你递的刀子。”我面目表情的说道。
“那只能怪你时运不好,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有的人想死却死不了。”楚姬嘴角噙着笑,虽是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整个面目却异常的悲伤。
“那我被毒死了,是不是还要托梦谢谢你?”我撇着嘴索性不看她,明明想要埋怨她,可见她的样子却不知为何忍不下心来了。
许久,楚姬没有再说话,我回过头看她,见她正望着墙角的釉色青瓷花瓶里的桃花枝出神。我心想这厮不是要讲故事么,见她一言不发的傻坐在那,也不像是说故事的样子,才要开口问,却又听见她开口说了话。
“合欢,你说如果现在的你遇到以前的我,我们会不会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
我狐疑,心想楚人的示好方式果然与众不同,先给打个棒子再给一个甜枣吃,这话未免有些突兀了。
“毕竟以前的我并不是现在这个鬼样子。”她眼角星星点点闪烁着水光,让她显得异常的柔媚。
第一次这样近的观察她,她眉宇间是有一丝楚人与生俱来的英气,鼻子坚挺,眉眼倔强,若不是面色过于苍白,也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我很想知道她的病,是如何一朝一夕积累成现在这个模样的。我想以前,大家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若是楚姬夫人在楚国呆一辈子,随便找个宗亲少年嫁了,也不至于连孩子都不能生;若是我一直呆在终首山上,也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的活着。如此想着想着,感同身受,便也没有那样排斥与她亲近。
想必她见我面色不似刚才一般沉闷,便抿着嘴笑了笑主动地说道:“楚姬姓芈,容浊清雅,炎炎而光。”
芈雅光,名字出于楚国名家白商政的《容世》,是个好名字,我刚要夸一夸给她取名字的父母,却见她皱着眉头,闭着眼晕了过去。
我一开始没觉得她是真的晕了过去,一直以为她在与我玩笑。喊了几声没应,走过去摸了她一下冰凉的手才觉不对,于是冲门外大叫传医官。
由于儿时跟在净慧师父身边,对医病之举自然也是耳濡目染的会一些。我抬起手轻扣她脉门,听得楚姬夫人脉象虚弱无力,浑身上下且冰冷异常,只有胸口那处还有少些温热。想到若是方才我帮着芙蕖气她两句,她这样虚弱,肯定会使她即刻倒下,届时芙蕖的脖子还能有多硬,都没有什么用了,顶撞了国君的正妻,致使其徘徊在生死边缘,芙蕖早已必死无疑,任谁求情都不可能有生还之机,若是楚姬夫人用此方法,不愁着弄不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可她为何不这样做呢?
我想着她对我突然的示好,是因为我并没有站在芙蕖的那边挤兑她,反而是帮着她修理了一院子的刁奴。她见我如此维护她,所以才会选择与我敞开心扉去谈天。这女人还真不知说她些什么好,明明被蔡候折磨的半条命都快没了,心里还残留着一丝善良,对我卸下心房。
她的这句残身,在我看来仿佛是时日不多了。
蔡侯赶到的时候,我正与医官商讨楚姬夫人的病情。我是第一次见蔡侯有如此的表情,生怕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紧紧地握着楚姬夫人的手,全然忽略了医官与我的存在,随口就问有什么方法能救楚姬夫人,并且表示,无论是什么稀奇,只要能让她醒过来,便都要不顾一切寻来。
我呆呆地看着蔡侯的背影,并且脑袋极速飞转。按照以往市井传颂的故事来看,蔡侯应当是最想要楚姬夫人死的人了,可为何是一副这种好怕她再不醒过来的表情。畏惧楚国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如今不是说要与陈国结盟吗?莫不是觉得未有将我制服妥帖,还不到时候?
我想了想便跪下来说道:“蔡侯明鉴,若不是芙蕖冲撞了楚姬夫人,楚姬夫人正与妾身一起赏花呢。”而后,添油加醋地将今天在花园里面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蔡侯。
离开椒兰宫的时候,楚姬夫人依旧是昏迷状态,蔡侯盘问了几个下午在场的婢子后,仍旧守在楚姬夫人身边。我走到椒兰宫宫门口的时候,下午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小内侍交给我几瓶新做好的颜料。
“芙蕖如何了?”我抬起手想要接过托盘。
小内侍并没有将托盘给我的意思,伏着身子回道:“奴才送夫人回寝殿。”
我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身去说道:“好,辛苦了。”
“夫人,芙蕖她,她被蔡侯下令杖毙了。”小内侍跟在我身后轻轻地说道。
我回过头,停下脚步看了看面前的小内侍问道:“可是真的?”
“奴才不敢与夫人扯谎。”小内侍估计是被我告状的样子吓怕了,头都快埋到颜料里去了。
我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往合欢殿走去。
看来蔡侯不仅是个奇特之人,更是个内心病态之人。明明自己心里喜欢雅光,还异想天开地假装玩弄她,以此来做报复楚国的假象来自欺欺人。
第二十三章 斯人已逝忆往昔
可惜了芙蕖,竟不自知自己不过是做了两个人相互给对方添堵,调节两个人情绪的牺牲品罢了,偏偏还将自己看的多么重要一样。楚姬夫人和蔡侯果然应了那句老话,一物降一物。想到蔡侯每日内心煎熬不停,我却莫名的开心,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将心放在火上,日日焚烧。
见楚姬夫人的样子,想必也是爱蔡侯爱的要死要活的,早先怕我争宠,所以半推半就地跟着蔡侯用七星海棠鸩杀我,见既然没死成也压根儿对蔡侯完全没兴趣,所以才差人送来整坛的桃花酒以提醒我蔡侯的狼子野心。
这两个人如此相爱想杀,相互矛盾,还真是绝配。
我倒是万分期待楚姬夫人下午要与我讲的那个长长的故事。我很想知道,两个人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场面的。
夜里,坐在合欢殿的偏殿,我用最新山桃花做的颜料画了一幅楚姬夫人隐于桃花中的画卷。千枝桃花延伸,美人娇羞妩媚裸身侧卧于花间,山桃绯红一片遮住了她的酥胸与大腿。青丝缠绕飞舞与花瓣相伴,纤腰盈盈,脚趾晶莹。我用小楷在画的左下方小小的写了两个字,桃夭,并且还盖上了合欢夫人的玉印。
这幅惊世骇俗的美人图让小雨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可她却也不觉得伤风败俗,反而顶着如同秀色可餐的红苹果一样的脸,看了许久许久。
小雨说,我画的美人图虽然不与其他正规的仕女图不太一样,但是看了我的画,就觉得里面画的美人异常的漂亮,好似是把女人的美,媚,还有脆弱与温柔全部展现了出来。
本来,我是想把以前的那些不入流的美人画全部烧掉的,因为太过于不同,总会觉得像是亵渎了画里的人一般。但是一听到小雨的鼓励,便将那些画卷全部留了起来,我想这些与平常不一样的,才更难能可贵。
第二日,听说楚姬夫人醒了,我便差人把我一晚上没睡,细心描绘的画作送到椒兰宫去了。随后揉了揉额头,便脱了衣服去床上补觉去了。
被小雨摇醒的时候,正是晌午之时,我揉了揉眼睛,看小雨抱着昨日从椒兰宫穿回的衣服,递给我一小块写满字的帛布。
“奴婢本想把衣服送去浣衣局,待洗好之后还给楚姬夫人的,可在腰间的衣带处发现了有突起的地方,拆开看,便有一张小帛布上面写满了字,便想着是不是楚姬夫人要与你说些什么秘密的事情。”小雨说道。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从睡梦里清醒,然后打开字条,慢慢地读了起来。
“金蚕虫,生于万虫之后,长于七种剧毒,子母蛊同体互食,朝分裂夜互食,互食宿主犹如蚀心,分裂宿主必无呼吸,尤尔反复,宿主无法承受,金蚕喜甜血,尤其少年少女,若无解蛊之法,可携苏合、白蜜与他位宿主之血引之。”
我看的入神,小雨便凑过来也要看时,我立即起身走到桌前,抬手便将帛布燃于烛火。小雨惊异于我的一气呵成,表情悻悻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让我小心楚姬夫人,神色有些失望地退出了寝殿。
看着燃尽的灰尘,我一脸迷茫。首先我不知为何金蚕噬心蛊的解法是楚姬夫人以这种方式传递给我的,若说是为了避开蔡侯勉强可以做解释。可是为何楚姬夫人要帮我?
再者,帛布上所写解蛊的方法是找寻下一位宿主,并且以血为引。是谁做下一位宿主,这个问题更加让人头痛。总不能随便抓来一个奴才来充数。不过,想到这里,我倒是挺想找小白的表妹君绫的。
躲在合欢殿里想了诸久,一直想找个时间再见一次楚姬夫人,与她言明我的疑惑。碍于听说整日蔡侯都腻歪在椒兰宫,所以只能躲在合欢殿里干等着。
夏日的燥热很快就袭来,内心焦躁不堪地趴在榻上已经有些日子了,最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椒兰宫的小侍女终于敲开了合欢殿的大门。我旁敲侧击地问道蔡侯是否也在椒兰宫。小侍女很坦诚地摇了摇头说道;“护国将军夫人昨日查出有孕,蔡侯午后去了护国将军府。”
与楚姬夫人的相见,是在她的寝殿中。她斜倚在榻上,望着窗外,面色苍白,嘴唇已无血色,憔悴至极。行礼时,发现窗边的花瓶插着一枝桃花枝,桃花开的正好,只是现在已经是盛夏,桃花早已落尽,四周漂浮的也不是桃花的香甜,尽是淡淡的药草味道。
“合欢夫人的画,还真是让本宫深感意外。”她屏退了周遭的侍从,抬手邀我入座她对面。
“夫人不喜?”我跪坐于案边说道。
楚姬夫人低头浅笑,摇了摇头:“喜欢的紧,所以放在最重要的地方舍不得挂出来落灰。”
我淡淡地笑了笑,想必是惊世骇俗过于露骨不敢挂出来罢。
“楚姬姐姐瓶里的桃花怎开的如此鲜艳?”我依旧好奇那瓶桃花枝便随口问道。
楚姬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伫立于窗边的瓷瓶笑道:“假的。”
我怔了一下,起身禁不住好奇跑近看才发现,那束桃花只不过用花枯后的桃枝与绯色的碎布粘连在一起的,做的唯妙唯俏,远观到当真能以假乱真。
“楚姬夫人可是因为我的画而喜欢上了山桃?”我笑着走回来在她面前说道。
“他觉得画中人很美,所以便想让我变成画里一般柔情似水”她轻轻地说道:“可是他不知道,当初的柔情似水,早被他的无情烧的干涸。”
她这句话外有话,明显是对蔡侯充满了埋怨之情。我搔了搔额角问道:“今日蔡侯想必会很晚才能回来,我们时间充裕,我想听听夫人上次想与我说的那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还有夫人为何会知道解开金蚕噬心蛊方法?”
她转过头,垂着眸子不知在看什么,好似是陷入了深思中,嘴角带着笑,但是神色却略显无可奈何。我见便不愿打搅她,她若是愿意说给我听,自是会说,我也不急,缓缓地拿起青玉茶碗抿着茶水。少顷,她抬眼看我,眼睛明显红红的,好似强忍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来。我知道忍住眼泪有多酸,也知道想起一个人想哭却不能哭的难受。心里微微悲切了一下,又恢复了往常。
“妹妹可听过西夷?”楚姬夫人抬起通红的双眼问着我。
我沉沉地点了点头。说道西夷,我又是在净慧师父的藏书阁里读到过。《九州列国志·异族》仅仅只有寥寥几笔去描述西夷-善制蛊虫,有蛊女自衍,世代蛊女之血,可养万蛊。传说西夷生于旱魃,旱魃死后化为蛊。蛊虫化为千万蛊女,自衍而生西夷。在我看来,每个民族的诞生都有那么一个近乎其神话的故事以激励本民族的人民自强不息,代代相传。早前听净慧师父说起过蛊女的自衍,就是将蛊虫放入自己或他人的身体里,并且以蛊女的血养之,犹如常人,足月而落,但落地之时,便是养其蛊女命陨之时。用净慧师父的话来说就是,这完全违背了我佛的正常轮回之道,有违人理,不符合信善慈悲。
西夷在姜国之南,楚王灭姜之后,顺便就将西夷给灭了,但是否真的灭族了,我也说不准,早前听骨碌说过,西夷影山献王暴吝,内部贵族勾结联合楚王把献王给弄死了,并且成为了楚国的附属不说,还禁止西夷本族人养蛊,违者处以极刑。信奉被禁止了,肯定会有内乱产生,几年过后,西夷又死伤过半,最终只有一些零散逃离纷乱的后西夷,生活在梁国以西的高地上。
“那妹妹自然知道蛊女了?”楚姬夫人又说道。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以前,从楚国跟我嫁来蔡国做为陪嫁的侍女之中,就有一位西夷蛊女,她曾经与我提过金蚕之蛊。”楚姬夫人淡淡地与我说起了她和这位西夷蛊女的过往。
故事是从很久以前一个被救的蛊女,跟一个救人的贵女时开始的。西夷蛊女的血,可养万蛊,二十四岁之后蛊女的血便再也无法喂养任何一种蛊虫,只能自衍下一位蛊女,等待死亡。楚姬夫人的侍女妃月便是一位到了死的岁数,却不想死的蛊女。从出跑到被出外贪玩隐藏楚国公主身份的芈雅光救起,前后不到三天。雅光对她好,她便也对雅光好。雅光救她一命,她便到死心都向着雅光。她恨死西夷那些养蛊续命,养蛊消遣,养蛊不顾蛊女死活的西夷权贵,她的两个姐姐,就是活活被自己身体里养着的新生蛊女吞食了,她再不要西夷的蛊女都承受这样的命。她利用过雅光的身份向楚王进言灭西夷,并把蛊虫这种本不是特别威胁人并且还有些有益于人的蛊,说的十恶不赦,不为人理。灭姜之后,西夷终于成为隐患,于是楚王派出说客去西夷上演离间计,并派楚国从未败北过的将军九州战神白素一举歼灭影山献王。王族势力土崩瓦解,猢狲各自散落,驱逐,内乱不停。西夷族被打得七零八落,再也联合不起来。
楚姬夫人自然不是傻子,知道妃月恨西夷养蛊权贵,也知道是妃月利用了自己公主的身份去灭掉了自己所恨。如今再无伤害她的王权存在,她便有意要放她自由之身。可妃月却是觉得有愧于她,死都要守着楚姬夫人。于是在远嫁蔡国的时候,也跟着她来到了蔡国这边。
“如果不是妃月,我芈雅光都不知在这蔡宫里,被人害死过多少次了。”回忆对楚姬夫人来说是一件既美好又痛苦的事情。
我虽不知楚姬夫人在平时的食物里,被谁偷偷放了虎狼药,以至于生不了孩子,我猜到了故事的延续发展,肯定是妃月想要牺牲自己,在楚姬夫人的身体上养了蛊,并日日用自己的血肉喂食楚姬夫人,来延续楚姬夫人的希望。
第二十四章 红尘俗世多牵绊
“曾经的她,那样痛恨自己要为养下一位蛊女而死,却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这样轻易的决定葬送自己,说起来,若不是自己太相信蔡侯,妃月也不会白白牺牲。”楚姬夫人的表情很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痛苦。好似那样的经历不是她的,她已经超脱凡事,生死看透。
妃月是被蔡候丢在祭庙鼎中活活煮成了灯油祭天了,而楚姬夫人怀的那个唯一的孩子也随着妃月的死而胎死腹中。
所以不要觉得锦葵是可怜的人,当初就是因为锦葵夫人住的合欢殿中发生了无中生有的巫蛊事件,查到妃月是西夷蛊女,被蔡候立即下狱,随后就被残忍的祭了天,而后,楚姬夫人身边所有跟过来的楚人侍女侍从,无一幸免地全被做了同伙,秘密处死。就算知道蔡侯是幕后的推手,但是一想到锦葵明明是冤枉了妃月以及牵连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还理所当然地在楚姬夫人面前示威,歌喉再惊艳于九州,我就是对她欣赏不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所有的不善,都是被后天所遇到的恶,逼出来的。
“我见你与小雨,就像见到当初的我与妃月,或许是不忍,也或许是没有救出她的愧疚转移了,若是信我就试试,不信我的话就当我从来都没给过你这个吧。”楚姬夫人有些乏了,估计是回忆起太多以前的事情费了心神,斜靠在榻上,便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我的眼神越过楚姬夫人依靠的地方,眼神望向开在花瓶中的假山桃。
明明是假的花,却还要被关在花瓶里,即不能随着四季的生长也不能结出丰硕的果实。若是真花,或许还会有人惋惜,可是假花,众人便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将那花枝烧掉的时候,惊动了大批侍从。冲破门想要拯救地上正在燃烧的假桃花枝时,楚姬夫人轻启朱唇说了句:“都别动,由着她来就好。”
她轻轻靠在榻上,枕着玉手,闭着眼睛并不看殿内发生的一切,就好似她早已是局外人一般。
花枝燃尽,留了一地的灰。我盯着地上残留的灰烬出神,若是继续坐以待毙,我可能会成为楚姬夫人一样心死的结果,就犹如这地上的灰烬一般,消失在风里。若是拼了命的折腾,或许我还有机会能冲出被困的瓶中,历经四季。
在蔡候回宫之前,我赶回了合欢殿。望着窗外的合欢树,我思量的诸久。而后小雨进屋喊我用晚膳的时候,我才回过神。起身离案时,门外侍从传唤到蔡候已经到了合欢殿的门口。我有些埋怨这厮又来作何,整理了一下衣裳,出门去迎。
蔡侯黑着一张脸走进合欢殿的时候,我就猜到一定是椒兰宫那帮侍从们将我烧花的事情告诉了他。
那枝假花一定是他看了我画中艳美无双的楚姬夫人而让人做出来,摆放到椒兰宫里,以此想要画中的美人重现。蔡侯就是这点最贱,明明伤的女人体无完肤,还要女人摆出惺惺媚态去讨好他。
“孤也未用晚膳,不如就随合欢一道用了吧。”他见正厅的桌子上摆满了菜肴说道。
我垂着头,知道他心里一定有怒气未发,所以小心翼翼地侍候他净了手,静静地坐在他一旁,等待他先下箸。
“你们都退下,今日由合欢一人独自服侍孤。”他眯着眼睛说道。
众人领命后鱼贯而出,只有小雨一个人仍旧站在我身边,没有出去。蔡侯发觉,抬起眸子盯着她,小雨急忙垂下头说道:“奴婢怕夫人跟蔡侯有需要时,没人在身边伺候。”
“滚出去。”蔡侯轻轻地说道。
小雨一惊,怕是等下真留我与蔡侯独处,蔡侯会将我生吞活剥了。
“夫人习惯了奴婢的伺候,怕是一刻分开了,夫人会不适。”小雨提着裙子企图要跪求蔡侯。
我顺势拉住她,阻止她跪下,并且低声对她说道:“先去门外候着吧,蔡侯与我要谈一些事情,如果有需要会叫你。”
蔡侯如今正在气头上,若是小雨再如此违背他,肯定会受皮肉之苦,况且她身上还有毒蛊未清,我可不想让她的半条命都扔在蔡国,这样我没脸见骨碌。
小雨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我,我冲她安心的笑了笑,她才两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我与蔡侯两人就这样静坐着,他不动我也不动。静心地盯着桌子上的山药泥充饥,胃里却饿的翻江倒海。
“给孤盛碗汤。”他突然说道。
我抬眼看他依旧面无表情,于是起身拿起瓷碗,小心翼翼地盛汤给他。
由于不知前方有何狂风聚集,所以连汤碗也是双手接递给他的,恨不得亲自喂他,好让这顿尴尬又熬人的晚膳赶紧结束。
汤碗落地的时候,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是哪里没有衔接好,左手手背的刺痛传来,我这才发现,半碗汤汁几乎全都溅在我身上。已是炎炎夏日,本身汤的温度就不似冬日散的快些,虽然已经搁置了一会儿,但是温度还是将手背烫的红了一大片。
小雨闻声冲了进来,见我咬着嘴唇,捂着左手,面色痛苦,身上的青色襦裙被染湿了大片。
蔡侯抬起头,眼神如刀一般地望向小雨,我心咯噔一下,立即抢在他前头说道:“不知礼数的婢子,本宫未传唤你,怎可随意进出,还不赶快滚出去。”
小雨此时知道我是在保护她,她似乎也察觉了蔡侯眼神里迸射的杀意。半跪告退后,飞似地跑出了正堂。
我扯开了湿哒哒的衣服,跪在蔡侯的脚下轻语:“妾身知错,请蔡侯莫气。”
感受到了头顶传来的压力,我脖子僵硬,低着头盯着他的长靴,祈祷着他赶快离开。
“你何错之有?”他有力的手指捏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仰着头望着他面色平静,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答。
“错的是孤,哪知你这位画技超群的陈国大公主,如今敢在孤的宫里放火,还有你什么不敢的。”他手掌用力,将我推倒在地上。随着力道,我的手掌不小心触碰到地上碎碗的尖锐,瞬间刮开了长长的口子。
我趴在地上保持匍匐的状态不敢动,生怕他在对我实施禽兽的行为。
“你烧了孤送她的花,那孤就刺伤你的手,让你再也无法作画。”蔡侯猛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将桌上的菜肴全部推落,压着我的右手于桌上。
“你是爱她的,你深爱着楚姬夫人对吧?”我左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盯着他问道。
“你深爱她,却又折磨她,只不过觉得她是敌国的公主,对不起蔡国,又对不起孟姜,你自生矛盾,却又不想面对,想把她困在身边,却又不敢承认你爱她,她心死了,连命都为你失了半条,所以你害怕了,拼了命开始讨好她了对吗?”我大胆言语,戳穿他的心思,我可不想为了这么个疯子失去我能作画的手。
我始终相信,今生终会再见到骨碌,若那时不能再一同作画,岂不是我与她两人的终身遗憾。就算毁了我的所有,也不能毁了我画画的手。趁他犹豫的缝隙,我用力从他的掌中抽回我的手,手腕已经红肿,若是再晚了一步,他再用些力气,我的右手会被他生生握断。
“那画中的美人,本就是我创造的,你爱桃花里她美好的一切,却不知,她所有的美好都是被你一手摧毁。”
“我烧了假花,她一点都不心疼,这就说明于你,她的心已死,于我,更不想成为第二个她,与你为伍。”由于饿着肚子,就连大声吼也是有气无力的。我的眼前饿的直冒金星,便倚在柱子上想歇息片刻。
脖子上突然一紧,我看着眼前蔡侯放大的脸,鼻子早已不能正常的呼吸。他的手掌钳制住我的脖子,将我生生地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的脸色通红,喉咙想发出任何求救都是徒劳。指甲死死地抠着他掐在我脖子上的大掌,头脑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眼前的所有也都成了双影,耳畔仿佛听不到任何声响,万籁俱静。
后来,小雨在为我脖子上的淤青敷药时对我说,那天若不是楚姬夫人昏死过去的消息及时传入了合欢殿,让蔡侯收了手,离开了合欢殿,我早被蔡侯给活活的掐死了。而从那天以后,合欢殿就变成了冷宫。不仅在吃穿上没了以前的用度,就连每月发下的例银也全部被敬房的姑姑以及各种狗仗人势的侍从们克扣。合欢殿的婢子们虽然有怨,但毕竟是在同一条船上的,船被打翻了,谁都是死。我吩咐小雨从陈国带来的嫁妆里面挑了一些值钱的珠宝当掉,换一些吃食回来。
那日我近乎被蔡候捏死,如今喉咙的淤紫还没化掉,伤了喉咙也无医官前来诊治,小雨虽然熬了些清咽利喉药,这的喉咙才勉强地能发出一些沙哑的声音。
我问小雨,是否能传出消息于陈国的市井以及王宫。
小雨将我喝完的药碗放在床边的檀香案上问道:“夫人为何这样问?”
“如果我不逃,我会死在这里。”我的声音沙哑,有时候说话时,连自己都不确定那声音是自己的。
“夫人要怎么逃?”小雨问道。
“回陈国,光明正大。”
我的心里,为自己布了一个局,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棋局能不能赢,也不清楚自己的理由够不够。但是骨碌曾与我说过,若是放手一搏,还能有翻身的机会,若是坐以待毙,那么你的棋子永远都会被别人吃掉。
近些年,九州上江湖上多了一个八卦门的门派组织。据说这八卦门里面都是一些女子,没有人知道八卦门具体的地方在哪里,只知道在各地散落了众多八卦门的门徒。这组织邪门的很,专门以买卖各种消息为生。若是你有需求想要找到这个八卦门,只需你心里有这个想法,时不时地透露一下想要买消息的意愿,便会有八卦门的人自动找上你。
第二十五章 复尔来至引冥冥
八卦门的人,会闻着消息寻到你,带你蒙着眼坐驱着马,来到一个封闭的山洞之中,说出你想知道的秘密,重金之交易后,便回家等候。不出三天,这个消息的羊皮纸,就会自动出现在你经常看书或者睡觉的地方。
陈国农夫守田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由于家贫,双亲早逝,弟妹又多,一直到三十好几也没娶上老婆。村头有一位寡妇膝下无儿女,守田便打上了这寡妇的主意。上门说媒提亲,没想到那寡妇居然同意了。那寡妇长得花容月貌,村里好多年轻的小伙子都惦记着,守田万万没想到,这寡妇怎会这样简单的就答应自己。凡是不按常理即为妖,守田突然很想知道这小娘们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轻易得到之后便觉得事反常态,不得安生。
守田在酒肆与朋友喝酒时,听到邻桌人又谈到八卦门这个地方的,那邻桌人说的玄微至极,守田这就动了歪心思,若是他能找到这个八卦门说不定就能知道村头的寡妇究竟为什么答应他的求亲了。只是守田手里没有几个钱子儿,这八卦门里的人也肯定不会做他这个生意。
于是他便四处借钱,宁可把下聘的彩礼花了,也得去一趟八卦门。
某日夜里,守田正在数着炕上的银子,谁知眼前一黑,就被丢进了不知是何处木板屋子里,而后木屋子开始颠簸了起来,守田这才后怕,莫不是被贼人看到了钱财眼红了要杀人灭口。守田联想到还未长大的弟弟妹妹们,没了自己这座靠山岂不是要被人做奴工卖了去。
守田挣扎了许久,可发现自己被绑的结结实实,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守田也没有多少力气了。被人拉着走进了一个阴暗的山洞里,山洞里有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空旷无比。每一滴水滴的滴落声都像是滴在守田的心上一般,让守田心惊肉跳。
面罩被取下来的时候,守田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石洞里面。虽说是石洞,但是这么好看的石洞,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仿佛像是仙子住的地方一样奢华,脚下的玉石整齐平滑,还发着淡淡的微光,面前的阶梯好似是墨玉,阶梯上的白玉椅子上铺了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光滑可鉴,不说是摸,光看着就知道价值连城。整个石洞里白玉雕刻成的灯柱就有几十个,更别提这一天天点着的灯油会浪费多少了。守田抬头望去,见台阶最高层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穿着黑色衣裙,面带金色面具的少女。
说是少女,守田是从她那光洁的脚上看出来的。
这女子赤着足,脚踝上带着铜铃,一动一停,铜铃声音倒是好听。
“大叔是想知道什么呢?”少女翻了个身斜倚在椅背上笑道。
守田咽了一下口水,这少女不光是媚态十足就连声音都这么好听,面具下面的脸肯定是比村头寡妇还漂亮。
“俺想知道,村头寡妇为啥这么轻易地就答应嫁给俺。”
山洞的回声本来就大,连一滴水的掉落都能听见。守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山洞里随即响起了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大叔真是个老实人。”少女杵着下巴说道。
守田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可是大叔,在八卦门买消息的话,可是要付钱的哦。”少女起身光着脚来回踱步,俏皮的犹如邻家小妹。
“俺有钱。”守田从袖袋里掏出沉甸甸的银子,双手捧到少女面前。
“大叔的钱不及冰山一角,可不够哦。”少女歪着头思忖到。
守田自己也知道,这钱肯定不够,邻座的人说过,八卦门的消息都以是金起价的。
“不过大叔,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情的话,我可以不收你的钱,就告诉你,村头的寡妇为何偏偏相中你了。”少女轻声说道。
守田一听,这样倒是不错,可转眼一想若是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他可不干。少女好似看穿了他心思一般,轻启朱唇地说道:“我只要你散布一个消息,你家中弟妹众多,总是都用上,想必不光传的快,由于身份的关系也不会被人猜到与此事有多大干系,若是三天后这消息满城风雨,你便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若是三天之后,消息依旧发不出的话,你家中的弟弟妹妹可就会早一步比你先去见你们的父母亲哦。”
守田知道害怕,也知道少女能悄无声息地将他带过来,就能悄无声息的杀掉他。反正只不过是散布消息而已,自己的银子留住了,又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大不了多跑几次酒肆就行了。守田满口答应了,少女便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他要传出的讯息。守田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回到自己家里了,弟弟妹妹们早已经起来干起了农活。守田起身,才发现身下放着一张拴着一只小铃铛的帕子。他大字不识一个,明知道一定是昨晚那少女留给他的,他却有些不敢打开。
不知道哪里刮来一阵邪风,吹响了那只小铃铛,守田手一抖,那张帕子便着魔似地摊在了炕上。
帕子上面画了四个小姑娘与三个小伙子,掉在半空中被绑在一起,下面是一个用火烧的正旺的大锅。守田吓的一惊,画上的七个人正是他四个妹子跟三个弟弟。小铃铛突然起了绿火,好似山间的鬼火一般,吓得守田立马把燃烧成灰烬的帕子丢在了地上。冲出了屋子,看见弟弟妹妹们都安全地干着农活,心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那个女娃娃说的三日之约,于是连忙将弟弟妹妹们召集起来,说了那个少女让他散布的消息。
同天夜晚,信北君百里肆在书房里看书时,烛火猛然一动,眨眼之间,他的桌子上便多了一张系着铜铃的巾帕。百里肆皱着眉头,缓缓地将巾帕打开,上面如同鬼画符一般的字体不禁让他身躯一震。能写出如此丑的字迹的人,还真是让他前所未见。
巾帕燃着绿火化为灰烬后,百里肆叫来了侍从,准备官衣车马,奔入圣安王城,夜会陈国侯。
八卦门门主不得知,门主坐下一人名为铃铛,素有‘铃铛一摇,消息千里’的美名。铃铛坐下四门分堂,每个分堂有一位堂主管辖,分别为金玲堂,银铃堂,铜铃堂跟玉铃堂。金玲堂负责得知天下朝政之事,银铃堂负责得知天下江湖之事,铜铃堂负责得知天下各国后宫之事,而玉铃堂是八卦门里面最特殊的一个,其堂主不受铃铛管制,而是直属于八卦门门主,玉铃堂的堂主也极为神秘,就连八卦门里的人也嫌少见过这位神秘的玉铃堂堂主,众人只知这位堂主的名字为雨。
陈国大公主福祥公主妫翼,嫁到蔡国不仅被蔡候虐待,还遭蔡候所下的蛊毒生不如死的消息从陈国传到蔡国的时候,已经是初秋时分。
抑制小雨疼痛的固子已经燃烧的如同指甲一般大,于是我便在一个深夜里趁她昏死过去,用楚姬夫人的方法,将她身上的蛊虫全部引渡到我的身上。金色的小虫子齐齐飞到我的伤口上,钻进血肉,沿着血液的流淌占领心脏。身体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我摊在地上,头脑却怎样都是清醒的,透过窗棱望着暗夜里的新月,我的眼前有出现了小白的那双桃花眼。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再没来见过我。是否是安然无恙,是否被他表妹牵累,是否背负来道德束缚而代我受罚于蝴蝶谷之下。我想了很多个是否,但是就是不愿意承认他是忘记我了。
夜风吹拂了脸颊,我睁着双眼,一件一件地回想着以前。这一晚,我过的无比漫长,也过的无比孤寂。
息国侯姬留和他的桃花夫人几乎与信北君百里肆是同时抵达蔡国都城尔雅的。我穿着常服懒散地躺在榻上看着众花谢落的场景,听着小雨跟我说着近些日子尔雅王城里的热闹。
闭上眼睛,我不禁苦笑了起来。于我的苦难,陈国侯居然都未亲自来蔡国,反而只派了一个说客过来。能想得出来的说辞便是说服我安心的留在蔡国,不要再弄出什么幺蛾子出来。至于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妹妹是为何来到蔡国,我是怎样也想不明白。若是为了贪图一个博雅贤惠的好美名,倒也说得过去。
由于此事不得不惊动的蔡侯,为了在信北君与息国侯的眼下博得一个好名声,从而来联合。于是合欢殿又再次被重视起来,医官天天上门,珍馐名药,珠宝赏赐,就连敬房的姑姑跟膳房的侍从也变着法的讨好送好吃的过来。
我吩咐小雨,告诉底下受过气的人都别绷着了,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从那以后,合欢殿的大门从未再随意的被敲开过,路过修剪花草的侍从们总会看到,合欢殿紧闭的门外站着一大帮端着药膳的婢女以及提着药箱的医官,还有满脸笑容恭维的敬房姑姑。
息国与蔡国虽为邻国,也是最近又变成了连襟之国,恰逢陈国的使臣九州之上的周王亲自封号的信北君百里肆也来到蔡国。于是蔡国奢华而又盛大的晚宴自然不能或缺的。蔡侯知道绝对不能让现在憔悴的没有人样的我去砸他场子,索性在合欢殿门口部属了禁卫,以防我再偷跑到宴会上去瞎闹。他只对外讲说我身体不适,并改天将我调养的漂漂亮亮的出去见一面娘家的来人就妥帖了。
我对着铜镜涂抹着脂粉,心想门外那群禁卫本来是守国门的勇士,却被蔡侯调兵来看一个女人的门,想必心里不定把我骂成什么样子了。
“夫人,固子已经燃尽了,小雨恳求夫人再将那金蚕放回我的体内,那种痛的滋味一人受过便好,夫人又何必再尝试。”小雨将我的头发梳成了随云髻,发间插入一只娘亲送我的扇形玉簪,髻尾上坠了银色的珠链。
“正因为固子已燃尽,我今晚才要一定去参加这个晚宴,晚宴入子时,好戏才能开始。”我起身整理了身上的广袖湖蓝色为底,绣着粉白绣球花曲裾白裙。
第二十六章 斑驳天影暮夜雨
“可是夫人·····”小雨担心我受不住噬心的疼痛,欲言又止的担忧道。
自从知道金蚕噬心蛊被我转移到自己身上之后,小雨一刻都未安心过,亲身布置每天滋补的药膳,入夜焚香,整日守在我身边,生怕我有任何不适。
也是因为固子的关系,我至今还未感受过金蚕噬心蛊的疼痛,只有在黎明交替的复生时,心里会感觉空空的,好似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样。而后,胸口猛地一痛,呼吸回归。
“小雨姐姐,门外好像有人跟守卫吵起来了。”门口跑进来一位小侍女,行了小礼之后急忙地在小雨身边禀报道。
小雨看了看正在照着铜镜的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这件事情。我冲着铜镜里变美的自己眨了眨眼说道:“小姑娘新来的吧,声音这么大,你是想直接告诉本宫呢,还是故意说给本宫听呢?”
小侍女一怔,连忙跪下磕头说道:“夫人恕罪,婢子跑的太急了,所以控制不住自己说话的声音。”
我冲她笑了笑说道:“还好你没控制住,要不我都不知道今晚该用什么借口走出去。”
小雨见我起身,立即伸出手臂来扶,我摇了摇手:“我还没脆弱到那个地步,别太小题大做,我把金蚕噬心蛊转移到自己身上只有一丁点是因为你。”
小雨低头不语,依旧搀扶在我身侧,我知道我说太多没有用,也许我对小雨根本撒不了谎。
步步轻移,待走到合欢殿门口处时,突然从门缝处窜进来一直白绒绒的毛球状物体。吓得站在门房处的守门侍女花容失色地叫了起来。我眯着眼睛细细望去,那只小绒球突然直直向我奔过来。小雨拉着我想要后退,奈何那小绒球速度太快,飞速地窜到我脚边,顺着裙子就爬到了我的怀里。
我对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倒是不害怕,伸出手去接着它,揽进怀里细看才发现是一只小白貂,如同红豆般的眼睛眨啊眨。
合欢殿的门突然敞了开来,想必是门外的守军听到门里的呼喊,正拉着小白貂的主人在理论。我笑了笑抱着小白貂向门外走去。
诸多年不见的信北君没了那时见的稚气,虽玉面,但是鼻下的两撇小胡子,看起来倒是有趣的很。
“信北君,别来无恙。”我将怀里的小绒球还给他说道。
“参见公主,”信北君朝我拜了拜,接过小白貂,表情极为镇静地说道“这小绒球还是在终首山剿小山匪时所得,由于野性难训,见着漂亮的姑娘就冲过去,怎么都改不了。”
听到小山匪,我心里不禁苦笑。想着这厮肯定还记得当年拔下他一缕头发的仇呢。
“无妨,反正我也不是很讨厌这小东西,不过信北君这时过来,可是蔡侯要你带我去参加晚宴的?”我故意将话题向今晚的宴席上引去。
“正是”信北君一双眸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一副洞察别人心思的睿智模样“只是夫人门口这些守卫说夫人身体欠安,不让任何人打搅。”
“不过如今,看夫人神色安好,并不像是身体欠安的样子。”信北君从容地摸了摸两撇小胡子说道。
“谁说本宫欠安了,本宫身体万分安好”我笑了笑,走下台阶准备与信北君一同赴宴,可是就在我迈出第二步时,一个禁军使突然拦住了我的道路。
“蔡侯不允任何人出合欢殿。”挡在我面前的禁军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歪着头看看脚下的路,又轻挑眼角看了看信北君,保持着笑容却故意不说话,静候他来为我解围。
他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抬着眼镇静地看着我。随后轻轻地咳了咳,摸了摸下巴淡淡地说道:“没想到我陈国的公主竟然在蔡国变成了‘任何人’,果然蔡侯是不将我国君陈候放在眼里了。”
禁军一惊,听闻信北君将陈侯搬了出来自是十分害怕,想必是蔡侯已经同他们吩咐过,此时正是与陈息两国结盟的好时机,千万不能为了小事而失去重心。那禁军看了看信北君,又看了看我,语气软了下来,立即抱拳说道:“先生,我也是奉命行事,夫人金贵之身,蔡侯怕她有病在身,多行伤身。”
“笑话,本人也是奉命行事,所以才绕了这么远来合欢殿,带合欢夫人前去喜乐阁参加晚宴,你的命就是命,我信北君的命就不是命了?”信北君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虽然我知道他是在演戏,却仍旧十分配合他,站在合欢殿的门前,凝眉叹气。
“你若是不信,便可跟我一道前去,当面问问你们的国君,今日我是一定要带走公主的。”信北君用手指轻松弹开挡住我去路长枪,并伸出手为我引路。
周遭的禁卫面面相觑,不知应当怎么面对。若是拦着便是得罪了陈国,若是不拦便违背了蔡侯的命令。可毕竟不是我自己跑出去的,是陈国的信北君来带走的,若是当真跟着我们去喜乐阁问了个清楚,也未免太不顾及信北君的情面。左右怎样都不对,倒不如就让信北君背锅带走我好了。禁军里没有人没再拦我,我便缓缓下阶,随他而去。
蔡国的夜景倒是美,尤其蔡宫,我仿佛又想起小白那夜带我游走在蔡宫的屋顶,也是如同这般瑰丽的景色。几步一烛灯,灯火通明,在暗夜里连成一片,随远望去好似铺在地上的珍珠链。四周静谧,只有些许虫鸣,我跟着信北君缓缓地走着,距离喜乐阁还有很长的路,看得出来他似乎是故意放慢脚步,好似与我有话要说。
“这蔡国果真是富庶,烛灯与灯油如此挥霍,当真是九州上奢靡之地。”信北君惋惜道。
我随口应了一声。
“我见你到不像是大病缠身的样子,为何会有那些不好的传言呢?”信北君侧过脸问我。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一直在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在终首山第一次见你,你可不是如此温婉不语的,扮作小山匪之事如今我还没与陈候讲过,在我面前公主就别装着了。”信北君见我的脸都笑的僵了,从而这样与我说道。
“谁会知道当年疯跑于乡野间的丫头会摇身一变,成为陈国的大公主呢?若是早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何必去做小山匪,信北君觉得呢?”我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得缓,却不再有刚才那般恭维的笑容了。
“听语气,公主似乎有怨。”信北君停下来,回身望向我。
“身为贵胄,不敢有怨。”我嘴角泛起苦笑,从容地移过他身边,依旧向前走着。
信北侯跟在我身后,许久都没有说话。一直快到喜乐阁的时候,我方才想起他在合欢殿门口说的那番话,便侧过头问道:“你说是奉了命来带我参加晚宴,等下如何与蔡侯交代?”
我知道蔡侯那厮是一定不会允许我单独见‘娘家’的来人,所以要么是信北君百里肆假传口谕,要么就是他等下一定会琢磨出点事儿来。
“我为何要像蔡侯交代?”他笑了笑说道。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晶亮的眸子不解。
“我从头到尾压根都没说是奉他口谕。”他背着手向前走着,胸有成足地踏上喜乐阁的玉阶。见我没有跟他一起,便回头冲我笑露出满口白牙。
“我奉陈候之命,前来带公主绥绥回家。”
喜乐阁位于蔡宫东南,周遭廊桥遍布,蜿蜒缓缓,而喜乐阁的正殿,建在蜿蜒之上,高台而立,据说虽不比楚宫的章华台与周王宫的月台,但无论是了望角度还是歌舞观看与回音效果来看,都是这九州上数一数二的。
我随着信北君出现在喜乐阁的正殿上时,蔡侯明显整个人都坐不住了,立即从大殿的主位上亲自跑下来扶着我,将我揽进怀里。我没有挣扎,依着他随他一起入座主位。他差人为信北君带了席位,便拉着我的手,将我狠狠地按在他身边。
我笑颜如故,另一只手拿起酒盏为自己填酒,然后独自小酌。
“夫人又忘了,有孕者是不能饮酒的。”蔡侯抢下我手里的杯子,就好似邻家夫妻一般的自然,就连责备的语气也带着宠溺。
我尴尬的看了看停在半空中的手,心想蔡侯这方法虽是寻常到低级,却也胜在寻常。若因如此,信北君就算再有天大的理由都不可能把我带走。
“姐姐有孕了?”坐在主座右侧的一位红衣少妇眉开眼笑地说道。
我随着声音望去,见着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男的应该是息国国君姬留,他眼睛狭长,嘴角凉薄,鼻梁高耸,肤色白皙。整体上望去,似有些阴鹜,尤其当他发现我在打量他时,他突然停住往嘴边送的酒樽,斜抬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顿时心里不知怎地吓了一惊,急忙往旁边看去。
坐在他旁边的少妇,想必就是陈国我名义上的妹妹福金公主,赵南子的女儿妫薇了。似乎婚后生活很幸福,与我这种天天都害怕,甚至明天都不知道死在谁手里的人来说,我与她的生活当真就是云泥之别。她脸色红润,气色甚好,尤其嘴边一笑起来若隐若现的梨涡,一副我见犹怜的娇羞,任哪个男人见了都不禁想要亲近一番才好。
“蔡侯这孩子来的还真快,鄙人先恭贺蔡侯终于在而立之年得子。”信北君善于在别人欢喜的时候揭短。
感受到了来自蔡侯握着我手掌的压力,竟有些莫名其妙地想笑。
“孤在此谢过信北君的祝福。”陈国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蔡侯举起酒樽与信北君共饮。
“姐姐,我也祝你早日生下蔡国的继承人,击破那些坊间的流言蜚语。”妫薇面色微红,似乎是酒喝得太多有些话多。
我微笑着不语,却见坐在她身边的息国侯拿下她手里的酒杯说道:“桃花,你喝的太多了,明日又该头痛了。”
桃花夫人,我垂下眼睑暗自思量。眉眼如花,笑靥如花,好美的一位桃花夫人。
“坊间传言,说蔡候虐待陈国公主并且欲毒死公主,嫁祸于楚姬夫人,由此来激怒陈国侯,与蔡国结盟,重创楚国。”信北君拿着酒樽踉跄起身,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秀白的脸上出现了两坨微红,看起来还真实的紧。
蔡侯捏着我的手又重了几分,我真怕信北君再说下去,我的手就要被蔡侯捏折了。
“这传言未必是空穴来风,蔡侯你说是不是啊?”信北君笑着朝蔡侯举杯,身体摇摇欲坠,手中的酒樽摇晃出的酒全部撒到他衣服的前襟。
“来人,信北君不胜酒力,带他去偏房更衣休息。”蔡侯黑着脸唤来两名侍婢,扶着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信北君出了喜乐阁。
“真是给父亲丢脸,还自称天下第一名仕。”妫薇撇撇嘴,碎碎念道。
信北君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准备好的舞姬们鱼贯而入,在大厅的中央跳开了一朵花似地形状。我垂着头,推掉一直握着我的手的大掌,准备起身。
第二十七章 半世浮萍随逝水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去?”蔡侯见我有离开的意思,即刻将我拉进他怀里,下颚抵着我的额头,一副恩爱至极的模样。
“我去小解。”我身体没有挣扎,心里却万般厌恶。
我想从远处望过来,我与蔡侯看起来俨然是一对甜蜜的小夫妻,可是他人怎会知道我们的对话是多么冰冷无情。
“别想耍什么花样,妫翼,你若是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立即下令烧了合欢殿,包括里面的所有人。”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尽管烧吧,最好把我也烧死在里面。”我从他怀里挣脱开来,缓缓起身。
“来人,夫人要去花园里散散心,你们跟在夫人的后面,若是夫人有什么闪失,孤为你们是问。”蔡侯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手,宛然一副好丈夫的嘴脸。
我心里泛着恶心,速速走出了喜乐阁。心里想着要把信北君找回来,待到子时上演的好戏若是信北君不在,可就没人为我做说客了。走到殿门前问道看守的内侍,方才醉酒的信北君被安置到了何处。他们摇了摇头说道:“偏殿换了衣之后,信北君说要在宫里面走走,并且不让我们跟着。”
我不知信北君又要做些什么,随即转身下了玉阶,寻起了信北君的身影。因为心急,我脚下健步如飞,身后的两位小婢女也跟着跑了起来,边跑边喊道:“夫人慢一些,夫人慢一些。”
我不知跑了多久,隐隐约约问道一股熟悉的香味,深秋自然已是没什么花了,为何还会有这种淡淡的香气漂浮于此。我手上突然一紧,我回头望去,发现是已经换好整洁衣服的信北君,惊异于他是如何找到我的,刚要开口问,他却将食指堵在唇间,让我不要做声。带着我穿过一片枯枝,跑到一处轩榭旁边停了下来,跟在身后追逐的小婢女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刚才这一路急奔,也是他有意甩开蔡侯派来盯梢我的那两人。周遭的香气在我鼻息之间游荡,由远及近越来越浓厚,这味道涌入我脑海之中,可我却想不起来这熟悉是曾在哪里闻到过。
“我是该恭喜你呢,还是该可怜你呢?”信北侯看我眉头紧锁,不禁问道。
我不解地看着他,并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他摇头笑了笑,用手在肚子上比划出一个半圆,俨然就是怀孕的意思。我一怔,随进十分尴尬的低下了头。信北君这厮是什么头脑,怎么还能相信蔡侯那张嘴里吐出的象牙。
“我跟他还未圆房,怎会有孕?”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如今可是在蔡侯的地盘,他说你怀孕,那你就是怀孕了。”信北君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会给你一个充分的理由让你跟蔡侯对峙,就在今夜子时,让他没办法不答应我回陈国,而你可是愿意真的帮我?”我镇静的看着他,心里却忐忑不安。
“我做说客虽然厉害了一些,可公主刚被蔡侯宣布怀上孩子了,还能编出什么理由让我把你说会陈国去呢,况且你觉得就算蔡侯会让你回陈国去,妫薇和她母亲赵南子肯让你回去吗?”信北君将手背在身后,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缓缓地朝轩榭里面去了。
赵南子的心思不过是储君位之争。老爹的膝下无子,而我又是陈国大公主,若是此时让我回去,无非就是等同于将陈国的诸侯位置传给我。若是我回不去了,等父亲百年之后,我与妫薇都为人妇,赵南子就会扶持一个妫姓本家少年傀儡便可。
我越想越怕,莫非息国侯与妫薇这次来是要与蔡国结盟,就是为了牵制住我,不让我回到陈国去?
我随着他的脚步跟上去,轩榭里很暗,几乎只有一两盏灯烛发着微弱的光,我有些怕黑,便紧随着信北君的脚步向前。
“国君这次是想与我同来见你一面的,却被我阻拦。”信北君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的栏杆处。
“卫夫人自从得知国君想要把你接回陈国的消息时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陈国的圣安王城附近突然多了几只暗影卫的身影,你知道暗影阁是卫国的死士营,所以若是国君此刻出来见你,陈国必会因内部空虚而乱起来。”信北君负手而立,清晰地说道。
“而且,我刚才趁着醉酒偷也试探了叔怀那小子,他自是觉得我不会相信那些坊间传闻,可是当我借着醉酒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的面色明显不正常,想来那坊间传言都是真的。”信北侯倚着栏杆转过身看着我说道。
“若是卫夫人授意只要蔡侯钳制你,便使卫国与陈国大半宗族都支持破楚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异常棘手,我们所有人不但会中了蔡侯的邪门歪道,你也会就此沦为牺牲品,毕生困于他身边,再无可以出逃的机会可言。”他的话语向我透露出太多的因果,我之前将回到陈国的事情想的那么简单,可如今却发现这棋局的胜算,我居然越来越少。
“我是否此生,再也无法归陈了?”片刻间,我有些失神,预先准备的那些满腹牢骚的话也都说不出来了。一想到永生要困于蔡侯的身边,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窖一般,通心凉。
“你就这么想回到陈国去?”信北君见我脸色不太好,语气便的柔和了一些,问我道。
“若是有一日,信北君被陈侯毫无理由地逐出了陈国,并且勒令你终身不回,信北君应当如何呢?”我看着他默默地问道。
信北君暗夜里的眸子晶晶亮,仿佛是黑暗中的北邙星。
“我想我可能会自杀,也可能会找个地方隐居,毕竟一生只有一心,我早已做好了为陈国出生入死的准备,若真如你所说,终究是再也不会出仕罢了。”
“我也同信北君一样,虽为贵胄,却未享一日福泽,可我仍旧想要回到陈国去,是依旧在重华寺也好,是回到陈宫中也罢,我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只要身处于陈国,就算是炼狱那我也什么都不怕,你不知,陈国有我的娘亲和师父,可是在蔡国,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靠在栏杆上,心里酸的很,却不知这样与信北君说,他会不会带我离开这里。
“公主与国君一样,还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信北君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稍作安抚。
少顷,我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望着灯火阑珊各自心事。
“方才公主说的那个理由,插科打诨可不行。”信北侯挑着眉毛突然轻声说道。
我暗自惊喜,但是嘴上却没有说话。想必刚才我那一番说辞,是说动了信北君,看得出来,为了陈国和父亲,他是不愿意带我这个已嫁之人回去。不管对谁来说,这终究是多事之举。但我知道,父亲是想让我回去的。虽然是他抛弃了我和娘亲,但是我也愿意再次相信他,否则信北君便不会说那句“奉陈候之命,带绥绥公主回家”的话来。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起初有些不太适应他这样的注视,后来觉得他目光灼热,心里不知怎地偏偏有些虚荣的想到,九州上着名的谋臣还不是被本姑娘的美貌所折服。蓦然间,心里竟泛起徐徐自豪之感。
“妫翼,有的时候,不要太天真,不要太容易相信人,这世上骗子太多,尤其是越于你相识久的人,越容易欺骗你。”信北侯突然冒出这么一番话,便转身又走了下去。
我一怔,刚才心里的那股虚荣被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打散。见他离开,我也连忙紧跟在身后,并且反复思考他的话语。总是觉得信北君好似知道一些什么,却不知为何不开口讲出来。我连忙想要追上他问个究竟。
“不要问我为何要跟你说这样的话,有些事情的真相是一定要你自己去发现的,否则从任何一个人的口中听说,你断然都不会相信。”信北君好似知道我会继续纠缠一直到问出他话里的意思,索性背对着我先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撇撇嘴停下脚步,心想这厮还真会卖关子玩,不过既能带我离开这里,就当他说什么都是对的好了。
“为避嫌,公主还是稍作停留,再回到喜乐阁吧。”信北侯悠然自得地越走越远。
小径上已经不见他背影,我稍作整理了一下衣裳,缓缓迈步往前。突然感觉背后好像有道目光在看我,猛然回头望去,却发现四周静谧无人。缓缓抬头往刚才停留的那处轩榭望去,才发现这里竟是许久之前来过的藏花阁。
心里一惊,好似有什么隐秘破胸而出。
夜色已浓,子时将至,我有些失神地往回走着。
子夜时分,我的胸口猛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啃噬着,起初只是针扎一般的刺痛,后来变成了钻心之痛,再后来已经没办法分不清哪一种疼痛了,只觉着胸口那个地方快要被撕裂开了一样。我也终于体会到没有馥香固子的时候,小雨是如何艰难了。
我疼的在喜乐阁的主坐上打起了滚,想必蔡侯和息国侯夫妇应当早已傻眼,信北君是何吃惊的表情,我也没有机会去看了。隐约地听到好似是信北君摔了酒盏和酒樽,还掀翻了桌子。我听到了争吵声,却无法辨别是谁和谁在争吵。我企图蜷缩住身子,让膝盖抵住胸口或许会好过一些。可发现自己的四肢早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让自己蜷缩起来。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
我身体开始发冷,已经不能感知周遭发生的事情,像是沉浸到寒潭里的冷,从骨头到血液,再到整个身体。
最后,再也感觉不到这世上的任何。
等所有都回归的时候,我从黑暗里逃脱出来,映入眼睛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眼睛周围乌青一片,想必是长久都未得到好好休息所致。他脸上岁月痕迹深重,却无法抹去他身上独有的君主威严贵气,虽然闭着眼睛,但是眼角却还有未曾干涸的泪痕。双颊瘦削,双鬓已参白发。
“父亲。”我轻轻地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出于血浓于水,血亲入骨,我一眼便认出了抱着我的人是谁。
他闻声睁开了眼睛,双眼里满是惊喜,将我轻轻抱在怀里,一下连着一下拍着我的后背。瘦削的双肩不停的在颤抖,失而复得后喜极而泣。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就好。”
第二十八章 来如飞花散似烟
父亲对我说,他并没有听信北君的建议留在陈宫里等候,而是在信北君离开陈国之后,尾随着一路来到蔡国。他说告诉我娘亲依旧留在终首山,没有在我出嫁之后回到陈国王城去。父亲有愧于她,所以也不为难她,按着她的意愿也没有强迫娘亲再做不愿的事情。也许父亲觉得呆着终首山会比呆在他身边安全的多。关于我身负蛊毒的流言四起于市井之时,父亲知道娘亲会担心的寝食难安,所以连夜赶去了终首山。对于我的任何风吹草动,娘亲都不愿意放过,得知消息之后不仅病倒了,并且是这些年来唯一一次祈父亲将我重新带回到她身边。可是父亲深知赵南子的用心,并且深知陈国的宗亲们一定不会迎回我这位有着“灭国”之身的公主,更别提将国主之位传给我了。
那些陈国的老士族与宗亲们受了赵南子的好处,前些日子竟然上奏父亲从本族找一位德行仁义的少年来培养下一任国君,并且拜卫夫人为母亲,以安国本。
许是这些年觉得自己懦弱太多,不想再忍受赵南子的胁迫,更不忍心娘亲再受苦。他这些年一直在心里埋着的想法,终于破土而出。
这个想法便是把我带回陈国,重新彻查当日的星宿真相,为我正名之后册立为陈国储君。
连夜赶路,最终在昨日抵达,直奔蔡宫。因未有引领的臣子,所以在宫城门口耽误了些许。最终得到了蔡侯的默许,在守城禁军头领的带领下来到喜乐阁。更是恰好地遇到了我在地上疼的打滚,信北君铿锵有力地斥责蔡侯的一幕。
我想,老天还是眷顾我的吧,这次的赌注虽然大了一些,但起码是我赢了。我就是要撼动父亲的恻隐之心,从而让他的亏欠与内疚如同山洪爆发一般,不可收拾。正因如此,我也终是如娘亲一般坚信父亲对于我们的感情,从未减少。否则这个撼动的筹码会像沧海一粟一般,在他的心里经不起半分波澜。
而后我与父亲聊了很久很久,我曾经想过无数次的相逢场景,或是喜悦,或是悲伤,或是怨恨滔天,或是争吵不休。从未幻想过能像如今这般心平气和,好似以前的委屈都在这一次见面中有了借口消失。
父亲与我说,娘亲并不是那些陈国刀笔吏所记载的低贱舞姬。娘亲是有着姓氏的人,而且这个姓氏在远古时是神族的一支,更重要的是,娘亲这一族是夏禹与涂山娇最后一支血脉。由于商后,涂山一族被妖魔化,娘亲的母族也被受到牵连,隐姓埋名只是为了不被人奴役。可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娘亲的母族遭人迫害,最终涂山旁支的身份被暴露,历经诸多磨难。娘亲最后沦落为舞姬,只不过还好,她遇见了父亲。之前,我有听娘亲讲过她的名字,姒妏凤,如今也终于知道娘亲为何一直不争不抢,安心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经历过诸多磨难的人,才会懂得相安无事的生活多么来之不易。
有关于我身上奇怪的蛊毒,父亲也问了我很多问题。尤其他今晨将我送回合欢殿时,我的身体明明已经凉透了,却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小雨在我昏迷的时候,将我俩事先讲好的说辞说给信北君听,可是终究算漏了父亲也会来。当小雨说出,我已经中了这蛊毒有半年之久,并且罪魁祸首就时蔡侯的时候,父亲竟然差点提剑冲出合欢殿砍了蔡侯。还好被信北君及时拦了下来。小雨见父亲的额头青筋忽隐忽现,觉得欺骗爱护我的老人家明显是个不好的事情,固然说出了用固子做香料的馥香可以缓解这种疼痛。
至于金蚕噬心蛊在我和小雨之间的转换,自然是没有必要告诉他们。我嘱咐了小雨,不到万不得已,这种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我自然是有我的私心,也有我的顾忌。或许这个蛊毒,用得好还能是一个致命的武器。
我想若是某一天安全抵达了陈国,我会挑一个很好的日子,将我体内的金蚕蛊全都转移到卫夫人赵南子的身上。
信北君起先是不建议父亲来蔡国见我,可是他终为人臣,自是尽可能劝说却也没法拘束父亲。我与父亲不过才见了一面,聊的时间自然会久一些。可他却一直不解风情地在父亲的耳边提醒着,要父亲早些回去,以免卫夫人在此期间做出什么对父亲不好的事情。最终在那天用完午膳之后,父亲便辞别蔡侯匆忙启程赶回陈国。临行之前,父亲留下一枚墨色的玉佩,并告诉我这就是止痛的固子。
从色泽上来看,这枚玉佩倒是很像之前小白给我的那个,而且闻着味道也一样。只不过将固子雕刻成玉佩随身携带,倒也是蛮有先见之明的。受伤了可以止痛,其芬芳更有独到之处。父亲告诉我这是周朝开国之后分封之时,天子赐给每一位国君的,有人是打造成了发簪,有人打造成了指环,而陈国的妫氏则打造了一块小小的玉牌,以便随身携带,彰显身份。若是每个国君都有的话,那小白那里为何有那么大的固子原型呢?
庆幸于每晚不用再受金蚕噬心蛊的折磨,但是一想到之后还要与蔡侯有一场硬仗要打,就浑身有种无力之感。
信北君倒是跟没事儿人一样,自从父亲走了之后,他便无事来找我下下棋,逛逛蔡国的院子,跟息国侯夫妇游玩郊野。就是不见他去找蔡候说要带我离开。我心里虽然急,但毕竟他是父亲信任的人,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便暗暗地不去与他说起自己内心的急迫,反正已经尘埃落定了,走就是个早晚的事情,他既然不急,我急也没用。
这天他独自逛完了蔡国的街市,拎了两坛佳酿进了合欢殿。见此,我立即吩咐小雨关了合欢殿寝殿的大门。本以为他会守在门口,并且满是愧疚地跟我说两句好话。谁知道这厮悠哉地走到院子里合欢树下,坐靠着藤椅上自斟自饮了起来。
待小雨为我更衣,梳了发髻后。我面色无常地从寝殿了走出来,踱步到他跟前坐在他对面。
“怎么,着急了?”他怡然自得地看着仰着头,看着头顶的合欢花幽幽地问道。
“恩,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拿着他放在小桌上的小酒坛,打开上面的软塞,一阵扑鼻的香味飘了过来。
“国君才刚起身回陈国,那边情况还不知如何,我怕现在带你回去有危险。”信北君靠在藤椅上,仰着头闭着双眼缓缓道。
“为何父亲那样畏惧卫国?”我轻吟一口酒,长吁一口气,不禁问出了这些天一直憋在心底的疑惑。
信北君张开眼睛并坐直了身子,笑颜展露道:“这还不是你娘亲惹的祸?”
我捧着小酒坛,微微一怔,心想道,这又干我娘亲何事?
“想当初凤姬夫人年少之时,在宋国可是一位名闻九州的舞姬。”
母亲是宋国人?我吃惊地看着正在讲故事的信北君。关于舞姬的事情我是知道,可是母亲原本是宋国人,母亲从未与我说过,所以我一点不知晓。
“一曲问花舞,惊遥遍九州,前来看你娘亲一舞倾城的车马堵在了宋国临酉都城门前居然都无法继续向前,当时我的父亲百里仪也是你母亲崇拜者之一。”
百里仪比他儿子出名的要多的多,据说当时有人污蔑陈国对周王不尊,且又有谋逆之心,百口莫辩之时。百里仪连夜入安阳周王族祭庙,自断右臂焚之,扬天高呼道:“自老臣受命托孤以来,兢兢业业,终被我王生疑,陈国一直忠于周王,从未有谋逆之心,若老臣所说有一字为假,老臣就如同这断臂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自此以后百里家的任何一个人,不仅成为陈国的上宾,更成为九州上任何一个诸侯国敬佩的忠义之士。也因此百里仪被父亲尊为上卿,百里仪死后,百里肆子承父位,继承了上卿之名又被周王封了信北君,风光无限。我想着百里肆能这样轻易地被封了信北君,也应当都是借了他父亲的荣光。
“父亲说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舞姿,换做任何一个人来模仿,都只是东施效颦而已,水袖缠花,身姿犹如水袖一般轻盈,纤长的身段蔓开了一朵盛开的莲花,指尖轻捻,一呼一吸之间,仿若节奏有致,看她的舞蹈,任何音乐相伴都显多余。”
我在脑海里极力地想着信北君描绘的场景,原来从小到大都不善言辞的娘亲,居然会有这样的风光。
“那时楚王的父亲也就是之前的楚襄公甚是贪恋你母亲的美色,还好你母亲那时与宋国国君正夫人夜华夫人交好,那时宋国兵力还与楚国相当,因此楚襄公也不敢把你母亲怎么样。”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何你的父亲就着了你母亲的喜欢,想必这缘分真是命定的,到现在想来我父亲临终的那么些个不甘心我也觉得不值。”
信北君给我传递的信息量简直惊人,我未曾想到淡泊一切的母亲,年轻时居然深受那么多王侯将相的喜爱。
“月华夫人做了媒,也没人敢说什么,那场盛大的婚礼之后,楚国便开始像陈国发难,包括诋毁陈国对周王不尊,诋毁陈国造反,我父救过一次,便再难救第二次。”信北君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
“这时卫国顶着楚国的压力抛出了结草之绳,卫德公将思慕陈候已久的小女儿赵南子嫁给了陈候,并许诺在任何方面上都支持陈国,这步棋走下去,不管对陈国哪一方面都是好的。”
“所以娘亲决定牺牲自己,奉还正夫人之位,对吗?”我一直以为是娘亲插足了卫夫人的爱情,所以才遭她妒恨,可竟然没想到从头到尾自作多情且嚣张跋扈的人是她。
“你娘亲是个明事理的女人,以至于到现在陈候仍觉得自己亏欠于她。”
比起一句男人的明事理,我倒真希望娘亲可以无理取闹一些,明事理又有什么用,自己的地位,自己的丈夫被别人明目张胆的抢走了,换来的只是众人的一句明事理,冷暖自知而已。
我跟信北君坐在树下许久都没有在说话,他喝着他的酒,我想着我的事。四周静谧,只有风掠树梢的沙沙声响。
第三十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在我跟信北君讨论到那个面生的小侍女说不定也是息国侯派来的时候,门外突然变得嘈杂无比,熙熙攘攘,我让小雨即刻起身出门去看到底发生了何事.正堂的门才刚刚打开,火把的光亮隔着门窗染红了暗夜。我立即躲在信北君的身后。
门外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衣着有些散乱的蔡侯,其次是息国侯半抱着面色潮红,气息紊乱,还少了一只罗袜的妫薇。跟在他们身后的自然是一帮带着兵刃的禁军,一大群浩浩汤汤,好似整个合欢殿都装不下了。
“今日是怎么了,蔡侯跟息侯两人怎么深更半夜同时出现在我家公主的宫殿里?”信北君临危不乱地说道。
我看着妫薇的眼眶红肿明显是哭了很久,一身污秽,都还未先去沐浴,便被人当做工具拉到了这边,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若是我遇见了这样的情形,肯定是想死的吧。
她见我一直在盯着她看,猛地挣脱息国侯的怀抱,狠狠地向我扑过来。
刹那间,小雨飞身在我面前挡住了她扑过来的气力,可是那样快狠的速度,我还是惊了一个趔趄。
“妫翼,你这个贱人,跟你卑贱的娘亲一样,妒忌我与夫君感情比你与蔡侯的感情好,就用如此的手段了挑拨我们之间的情谊,你这个贱人活该沦落为妾。”妫薇的歇斯底里被小雨拦在一边,我静定地看着她的疯狂,瞬间把刚才可怜她的那点心思全部消磨干净。
看来妫薇相识息国侯日子虽然长,但是却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息侯对她即是口腹蜜剑,为人更是心术不正。
“来人,搜宫。”蔡侯一挥手便有大批的禁军鱼贯而入,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
“这整个蔡国是孤的,何来你家公主的宫殿之说,你家的公主也是孤娶过来的侧夫人,虽孤已同意放她回陈国,可是和离书上一日没有盖了孤的国印,她就一日还是孤的人,是生是死由孤来断。”蔡侯一步跨过,拉过我的手臂,猛地将我带到他身边。
“蔡侯难不成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身为一国的君主对待自己的女人却如此的暴虐吗?”信北君大声呵斥。
“这是孤的家事,信北君还是少管为好?”蔡侯将我困在怀里,任我怎样捶打都无济于事。
“其他的女人我可以不管,但是妫翼是我陈国的大公主,蔡侯这是在故意给陈侯找难堪不成?”信北君横眉冷对。
“哼,”蔡侯像是要把我的手臂拉断了一样,一双眸子凶狠地盯着我看“这个恶妇在孤与息国侯夫人的吃食里下了和合散,还让人带着息国侯去捉奸,今晚所上演的好戏你怎么不问问始作俑者-陈国的大公主是如何做到的。”
这脏水,往我身上泼的理由还真是漂亮。
“叔怀,你当我如你一样蠢吗,若是我可以那样轻易的下药,我对你只会用砒霜,让你一命呜呼,怎还会用和合散让你有力气跟我在这拉拉扯扯。”我挣脱开他的钳制,轻揉着已经红肿的手臂。
“恶妇,孤今日就要你看看你自掘坟墓的下场。”蔡侯拉着我的肩膀大步前行,将我带出了寝殿,秋风瑟瑟,身着单薄深衣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夜凉如冰,刺得人嘴角直颤。火光冲天,我被他推搡在地上的时候,看见合欢树下面的桃花酒被人挖了出来。
清风传来徐徐酒香,就好似玉液酒的味道,我这才开始感觉到害怕起来。那桃花酒里面有什么,我比谁都再清楚不过。楚姬夫人曾与我说过,妃月在她的身体里放入受孕的蛊女之后,蔡侯惧怕身为楚人公主生下蔡国的继承人,由于那时楚姬已经对蔡侯有了嫌隙,椒兰宫的门被楚姬夫人带来的心腹守得死死,不许任何人进入,包括蔡侯都不例外。蔡侯深知楚姬夫人喜爱甜酒,某日送了精酿的桃花酒。那时的楚姬夫人会深陷于蔡侯偶尔的温柔之中,她不知,这柔情里面竟然是七星海棠的毒药。好在妃月闻出了酒里被添了料,及时将酒坛封了长埋于地下,才算救了楚姬夫人一命。我曾问过雅光,为何蔡侯如此待她,她还舍得留在她身边,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在之后每每想起的时候都会胸口一热。
“他不是恨我,只是恨楚姬,他爱我,但是他不爱楚姬,我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陪着他,但愿在化开一切在他胸口堆积的仇恨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却还有一个我在陪着他,不弃不离。”
想到如今只能靠汤药来吊命的芈雅光,我心里真真是替她不值,心里也有不甘,立即站起身先发制人地说道:“这酒是蔡侯送来的,难道蔡侯忘记了吗?”
寝殿里的众人都随即走了出来,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小雨也随声附和道:“奴婢记得,当时夫人说身子不太好,又怕酒失了香气,所以一直被封起来埋在地下。”
想必小雨自从跟了我之后,扯谎的次数越来越多,以至于现在编起谎话更是信手拈来。
“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不如现在就喝给孤看。”蔡侯让侍从酒坛里舀了一碗酒上来,并稳稳当当地端在我面前。
“国君,夫人中了噬心蛊之后,就不能饮酒了。”小雨自然之道这桃花酒里放了什么,于是立即恳求蔡侯住手,生怕我再像上次一般,吐血昏厥,尤其我现在身上还有金蚕噬心蛊的纠缠,任何一味毒药对我来说,都有可能是双倍的疼痛。
“蔡侯难不成是要当着我的面,给公主下毒吗?”信北君从小雨慌张的眼睛里似乎看出了什么,随即将我护在身后。
“孤今日被她摆了一道,自然是要让她还回来才行,更何况这酒我与息国侯夫人都喝了,合欢你还怕什么?”蔡侯话锋一转,对于我和妫薇来说,这句话无非是一把利剑,将我们身上仅有的联系斩的血肉模糊。
她现在定当认为她所喝的玉液酒,是从我这个坛子里盛出的并且送到南明宫的。根本不会去想,蔡侯为何也会着了我的计。当仇恨与怨气冲昏了理智,一切的力量是很难以抵抗的。
随即,蔡侯下令将小雨和信北君困在禁军的布阵里面,妫薇步步轻移朝我走过来,笑容狰狞。她命身边的四个侍婢按住我的肩膀,使我挣扎不得,涂着鲜艳蔻丹手指灵活地撬开我的嘴巴,将整碗搀着七星海棠的酒灌进我喉咙。我趴在地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可怖不堪,随后好似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仿若远处熟悉的白衣翩然而至,永不凋零。胸口里涌出的温热溅染了洁白的衣袂,我努力握着手掌让自己吐血的模样不要太狼狈。
我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中一片星海灿烂,想起在终首山上的树屋,我与骨碌的过往。她说:“绥绥,有的时候我曾怨恨自己的遭遇,但也庆幸自己的遭遇,能遇到你这样一人,以往所受的苦难都变得无比值得,若是有一天,我先离开你了,你也不要害怕,天地凡尘,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你要等,并且要好好的活着等。”
胸口像是被砸开了一个窟窿,疼的我不禁弓起了身子。我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中,可周遭的声音却变得清晰无比。
我听到妫薇的惊呼:“为什么是这样,我不是想让她死,酒里不是和合散吗,我只想让她出丑,不想让她死。”
我听到小雨在哭喊着我的名字。
我听到信北君诧异的惊呼:“昭明君,为何你会来这儿?”
我听到蔡侯的声音:“君执,我让她死了,我说过没有你的帮助,我也可以联合息国与陈国去挑衅楚国,现在我只需要支持陈国的卫夫人赵南子夺权就可以联合陈国了,这个方法比你所说那遥不可期的等待要容易得多。”
是啊,君执是昭明君啊,那藏花阁里一缕熟悉的残香是与小白身上的一模一样。
终首山上,为了助骨碌解毒得到龙心草,小白亲自教我调香救人,我惧怕夏日的蚊虫,所以还特地调出了一盏温和安眠的驱虫之香,小白喜欢的紧,自然也从我这里拿走了许多。藏花阁的那缕残香,就是我亲手所调那驱虫之香的味道。我之所以觉得那里与众不同,也多半为了那缕熟悉的残香吧。可是就算我认出了,甚至于猜到了那里面的人就是小白,却也在自欺欺人的选择不相信,甚至还自取其辱地找锦湘去证实。就算那日锦湘被我引诱,说出了是谁,我肯定也不愿意去相信。其实我们都一样,都因不爱自己的人折磨的遍体鳞伤。或许我还不如锦湘,起码叔姜与她举案齐眉,而我,我爱的人却是一直在怂恿着蔡侯要我命的人。
胸口一痛,又一口血涌了出来。我闭着眼睛,突然觉得这样死了其实挺好。再也不用醒过来,去为谁而伤心难过,再也不用醒过来,去害怕是谁要害我,再也不用醒过来,一个人面对狂风骤雨。
原来,我喜欢的人,向往的事,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我甚至还能想象得到,那日我对他说的那句“我心悦你”是多么愚蠢可笑。
我心悦的小白,而他居然要杀我。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可偏偏头脑之中的事情,脉络却无比清晰,若我能一直糊涂该多好呢?
我与世间再无任何感觉之时,耳边传来声声熟悉的呼唤,他带着心疼地叫着“绥绥,绥绥。”
或许是害怕,也是逃避,我选择昏死过去,四周万籁俱静,再无声响。
昏睡的时候,我仿佛又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境,梦里面一切都是假的,被迫和亲,在蔡国受到的侮辱,小白的欺骗,噬心蛊的诛心,所有的所有。当梦醒了之后,我还在终首山,我还在重华寺,我还在娘亲跟骨碌身边。我依旧会想念小白,会偷跑去万年温泉的山顶与他相见。只是没有那南柯一梦,总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没遇见雉儿,没有小雨的陪伴,也没有芈雅光的故事可以听。恍然自己身处在重华寺的参天古林中,空荡荡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有些时候,或许是自己想要的太多,所以生命中才会凭空出现那么多苦难。
人啊,都是喜爱庸人自扰。
第三十一章 争教两处骨销魂
我睁开双眼,所有的梦境都消失了,我还是回到了这个我不愿意面对的尘世间。
“姑娘醒了。”头顶突然传来柔和的女声。我仰头望去看见一位大概是在三四十岁的妇人,妇人装束简朴,粗布绯衣褐裙,穿着灰色短褙子,长发用一根玉簪绾起。
“姐姐,敢问我这是在哪。”我缓缓起身发现自己也穿着粗布麻衣,虽然颜色比妇人的鲜艳一些,都是嫣红色的短褂子与长裙。
这句姐姐把妇人叫了年轻不少,自然她心里也是乐开了花一般,她从桌上拿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我说道:“姑娘醒了就好,我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你良人出去为你抓药去了,所以让我照看着你,姑娘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可算是醒过来了。”
“我良人?”我才苏醒,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对,当日他将你抱进客栈时就是这样跟我们说的,快把药喝了吧,这可是你家良人熬了好久,说可以治你病的药。”她再次将那碗药端到我的面前。
从那碗药的色泽上看,必定是苦涩不堪,我自然是嫌弃的很,悻悻地笑道:“我等下再喝,请问大姐,您这客栈是在哪里呢?”
说到这个问题,大姐把药放在了床边的木桌上,详细地为我介绍了我所处的南米小镇。
南米小镇位于燕国,又距离蔡国的地界不算太远,所以一般从蔡国经过而前往燕国的人,喜欢把这里当做歇脚的最佳地点。南米位于栖靳岭附近,所以自然资源也是很富饶,包括药材跟山货等等,尤其每逢秋日之时,满城的桂花开的特别好,纵是香气缭绕满城,景色更是略胜一筹。因为这个缘由,南米的桂花鸭,桂花酿和桂花糕也十分好吃。这小城虽然不是很大,但是也算是繁荣一地。尤其今晚正是八月十五月夕节,小镇更是热闹非凡。
我没有问她,关于“我的良人”是谁。我想得出能带我从蔡宫里独身走出来的,一定不是信北君。我自然也不能去问客栈的大姐,她既然与那人相处了这么多天,必定在她的眼里那人是个重情重义,不弃发妻的好夫君。
我若是冒失的问了,不但与她解释不清楚,还会被当做负心之人来对待。我本不是负心之人,没必要何为了别人的一叶障目而弄的自己里外不是人。
我请她帮忙做些吃食给我,便趁着她不在的空档自己偷偷的跑掉了。
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天会独自一个人在陌生的小镇里游荡,尤其在月夕节这种日子。南米小镇果真如方才那位大姐说的一样,人流熙攘,不愧是热闹非凡。点点河灯,把漆黑的河面连成一条灯火通明的星河,与天相呼应,与地相靠近。孩子们拿着精致的灯车跑来跑去,看着他们的繁华与欢乐,我始终是独自一人行走在天地之中。
走着走着,不知怎地心里感慨万千,莫名地想哭,还没等我酝酿出眼泪,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
我随即望去,看见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姑娘站在树下面哭的很伤心,可能是周围的人太沉浸于自己的快乐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姑娘的伤心。同是天涯伤心人,不管年龄相差多少,出于同病相怜,我轻轻走上前去询问她为什么哭。
“灯,娘亲做的飞灯挂到树上去了。”她揉着眼睛,豆大的眼泪滴滴落下。
我抬头往树上望去,看见树杈上正挂着一盏用丝绸做的飞灯,飞灯袖珍精致,在灯下面还挂着些许红色穗子,远远望去好像是挂在树上的小灯笼一样。我低头看看小姑娘的穿着也不算太差,而且能用得起丝绸做飞灯的人家,肯定是很有钱的大户人家。
“乖,莫要再哭了,我爬上去,帮你把飞灯拿下来,你请我吃些好的,行不行?”由于着急从大姐的家里跑出来,逃离小白的魔掌,所以从醒着到现在还是饿着肚子,身上又没有钱,最值钱的就是小白曾经送给我的一支簪花,方才徘徊在当铺门口的时候,不知怎地就是忍不下心去当掉。
“姐姐,你若是能帮我把娘亲做的飞灯摘下来,我就请姐姐吃南米小镇最好吃的桂花鸭。”小女孩破涕为笑地说道。
我掳了掳袖子,抬脚就上了树,这爬树对我来说极为简单,更何况那个飞灯的位置又不是很高,拿下来是我势在必得。我重点思虑的是,这桂花鸭一只是不是很小,不知我这饥饿的五脏庙能不能填饱。我觉得有必要在我拿下那只飞灯的时候跟小姑娘说一下,要请我吃两只桂花鸭才行。
成功地拿到了飞灯后,我飞身下树,脚才刚落地,就被一帮身穿武服的大汉给围住了。
“这丫头摘了我们公子的灯,今夜就要嫁给公子了。”
“太好了,公子终于可以觅得妻子了,家业有传人了。”
“走,还等什么,赶紧绑回去让喜娘给换喜服,立即拜堂成亲。”
我有些蒙住了,不知这突然围上来的几个壮汉说这些话的意思,眼看他们缓缓上前,这就要把我扛走了,我怀中依旧抱着飞灯,立即大声地吼叫到:“慢着,本姑娘只是帮人上去摘个飞灯,怎么就成摘你家少爷的灯了,还要拜堂成什么亲。”
“姑娘,你可是当着大伙眼皮子底下,自己爬上树去摘得灯,今夜全镇子的都知道我家少爷要择妻成婚,所以才在这里挂了花灯,求一良妻,哪有什么飞灯,明明花灯上拴着丝线呢。”为首的一位年长的大汉说道。
我惊了一下,仔细瞧着手里的花灯,灯上部的地方果然有一些轻柔的并且缠绕的很有规律的细丝线,有些像蜘蛛吐得丝,却比它有韧性,旁人若不是仔细看或者触摸,压根就分不清究竟是蜘蛛结的网,还是故意缠的丝。
“姑娘,你就别推辞了,赶快跟我们走,别耽误了良辰,公子该怪罪我们了。”另一位大汉说道。
我四处望了望,寻觅刚才要我为她摘飞灯的小姑娘,这才发现小姑娘早就没了踪影。我的心不禁沉了下去,知道自己是中了别人的陷阱。
我转眼将花灯狠狠地丢在了地上,连忙摆了摆手,无辜地说道:“本姑娘已经许了人了,并且夫君就在附近,稍等片刻我家良人就会来寻我的,你家公子我真高攀不上。”虽然凭着这几个壮汉的衣着来看,这位公子的家业应当十分雄厚,但是我知道能用这种方法来骗人下嫁的人家,要么就是短命鬼,要么就是缺胳膊断腿的残疾。我想我曾经遇到蔡侯这个变态都够我恶心一辈子了,我可不想再遇见第二次。
围住我的大汉有些发懵了,并不知道我会这样说,我见他们态度有变,所以安心地想脱离他们的包围。
“公子说了,许了亲不重要,是男是女也不重要,关键把公子放在树上的灯摘了就行。”为首的壮汉看到我想逃,于是立即甩出了这么一句话。
由于用绳子困怕把我勒疼了,这些壮汉还是蛮细致地找来了绸子跟棉布,一圈圈地将我捆了个结实,抗在肩上浩浩汤汤地过街串巷。然而周围赏灯的村民们几乎没有惋惜我这个姑娘被人强行拉去成亲,反而都在庆幸。
“澹台家的小公子终于能娶一房媳妇了。”我听到四周窃窃私语。
“可不是,听说刚生下来就是病秧子,从未见过外人,一直养在澹台本家的庄子里。”
“好在澹台家是九州上的药王之家,珍贵名药得手了就先给这个病秧子用了,要不怎么还能撑到娶妻。”
“这姑娘进门就要守活寡了,真是可怜,还没看见是哪家姑娘这么倒霉。”
话说,这个燕国的澹台家,我之前还是有耳闻的,早前在蔡国的书阁里寻找解金蚕噬心蛊的方法时,曾经读到过一本书,名字忘记了,反正是记录澹台家的事情。说是很久之前,久到早在夏朝初年之时,有位诸侯国君的爱妻病了,病的很严重,以至于请了九州之上的名医都无济于事。后来这位国君的爱妻无药可医地死去了,就在此时,澹台家献出蛟珠一枚,并且使这位国君的爱妻死而复生。从此之后,澹台一族便在这位国君的庇护下渐渐崛起,从而一直到现在都被周王尊上为药王大族。据说那位妻子得救的国君还是燕国的祖上,这也说明了澹台家为何要留在燕地而非周地。我那时因为有些好奇,所以专门找了一下有关描述蛟珠这个东西的书籍。有书上说,蛟珠是蛟龙死后化成的凝结,也有书上说,是将蛟龙的血肉用鼎炼化而成的。更有听民间传说,蛟珠是蛟龙的眼珠。这个说法听着就怪渗人的,虽然怎么形成的是说法不一,但是功效都大同小异,无非是起死回生,延缓衰老,长生不死等等等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着我稀里糊涂地被抬到澹台家去做新娘,说不准我也会找到什么稀有珍宝,可以把身上的金蚕噬心蛊解了。
被喜娘们迅速地换了喜服之前,我还爽快地洗了个澡。虽然不知道昏睡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沐浴了。舒服过后,就被精心打扮一番,犹如礼物打包一般地被直接送到主厅去拜堂。
大红色的锦帕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站在我对面与我成亲之人的缎面黑靴。我的手上依旧被束缚的无法动弹,更无法掀开头上的锦帕,我倒想看看这澹台家的小公子病成了什么模样,所以便想仰着头缓缓地把锦帕甩掉。可还没开始仰头,就被人再次按着拜了天地。我被折腾的晕头转向,心里埋怨着,这些人一定是怕我看到新郎病怏怏的样子,所以才这样来折腾我,不让我动,也不让我多看。也许他们更怕我当堂闹起来反悔,给他们一家找难堪。虽说是抢亲,但毕竟药王澹台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婚礼之上定是来了许多外客,自然一点差错都不允许出现。
结束繁琐的典礼之后,我便被人强行地安置到了新房。刚刚坐在床边,我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想想也怪自己倒霉,若好好地在大姐家等着小白,还能吃上一顿饭。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折腾了一晚上,使得好不容易到手的桂花鸭却换来一场毛都不能吃的婚礼。
第三十三章 又惜空度凉风天
君家的两位姐妹携手来到澹台家,为澹台家的人炼药。
姐姐君佘是一个炼药痴,在澹台家的珍宝馆里面发现了那些前所未见却一直出现在传说里的珍奇,整个人的喜悦,难以言表,于是整天呆在澹台家的珍宝馆里,研究一些可以炼化出奇异功效的灵药。
妹妹君余是个单纯的小姑娘,更是处于年少懵懂的时期。澹台家那时的长公子澹台浮屠,生的潇洒翩翩,风流倜傥。借着自己的优势,成功地让君余妹妹对他春心烂漫,甚至还让对人性懵懂的君余说出了君家炼药师的秘密。
于是,这位澹台家的长公子不仅借跟着君余偷学炼药,还知道君家的炼药师炼药最大的一个秘诀,君家人的血可以赋予灵药神力,由此,使灵药的功效发挥到最大的极致。
澹台家族的大家长起了歪心思,他们认为若是能长久留下君家的人,利用君家人的血以及闻名九州炼药师的身份,为澹台家炼药,那么澹台家在九州之上的地位提高更是指日可待。
由此,澹台家的大家长随即出面向君家求了姐姐君佘与长公子澹台浮屠的婚事。君家那时在九州上也算是屈指可数的大族,虽精通炼药,可财力与九州之上的势力不及澹台家九牛一毛,更不得那些古书里的奇珍。索性两个家族互补短缺,都找到了和亲有利之处,所以这件互利的亲事就以最快的速度决定了下来。
这浮屠虽然风流,然对自己的家族确是有负责感之人,即刻断了与妹妹君余的感情,转身就听从了族长的吩咐,娶了君佘,并且与她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妹妹君余虽然怨恨,但毕竟是自己的姐姐,只能把伤痛自己藏在心里。她离开了澹台家,返回君家,终日沉浸在被抛弃的悲恸里出不来,每年与姐姐惯例的几次相见,反而让她更加执着于与澹台浮屠的感情。
正巧那个时候,九州上的某一个诸侯国国王的王后重病,随即向澹台家伸出了求救之手。
这是一个可以向整个九州展示自己的机会,可以颠覆澹台家几百年之久的市侩之气,若是这次得到了这个诸侯国王的肯定,那么从此澹台家便可以借此名望九州,成为药王家族,再不是什么铜臭缠身的收集者。
君佘以澹台家长媳的身份,受托去见了那个病重弥留的王后。见她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君佘知道她大限将至,已经没有什么灵药可以起死回生,可若是想要用旁道延续王后性命,也不是全然无法。她想起曾在澹台家的珍宝阁里见到过一枚被封印在盒子之中的蛟珠。这蛟珠本身并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但若是与瑶草,山前水,栾树红果炼化,便可以将两个人的生命相互转换。
君佘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永生之法,所谓的永生只不过是汲取别人的生命来填补自己的生命而已。有人死就有人生,有人生就有人死。若要逆天而行,必有与之相抵的东西出现。若是想让王后起死回生,那也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君佘没有告诉澹台家任何人这蛟珠的作用,只是试着喂王后一些可以暂时延缓性命的药。在君佘看来,她这般做法,不过是徒增她病痛的痛苦而已。可她一想到自己夫君那期许的眼神,心中又开始犹豫起来。可终究人固有一死,去留不可定,顺应天命才是正道。若是强行留住或是强行离开,定是天地之间所不能相容的。她希望自己的夫家澹台可以从此踏入权贵之殿,但是却不希望与自己的内心相悖。
君佘多次随着浮屠踏入王宫为病重的王后送药,在面对日渐将死的王后时,仍会感到心有愧疚。
王后确定病死的那日,君佘一个人回到了澹台府上。而澹台浮屠并没有与君佘一起,回到两人的房里,而是沿着澹台家的庄园一路走了好久。他摇摇晃晃,一直走到竹林深处,遇见了在那里等他到来的妹妹君余。许是家族的重担落在他身上太久了,久到他像是身材伛偻的老叟,精神上在已经直不起来腰。遇到了昔日与他有过美好回忆的君余,刹那间的寂寥就像是干柴遇到了烈火一般,燃烧殆尽。他一步上前紧紧抱着君余,一刻都不想放手。一边诉说着身上的负荷,一边埋怨着君余的姐姐不体谅他的难处,身为一名药师,连起死回生的药都配不出。他抱着君余,沮丧地说着,澹台家失了这次机会恐怕再没有第二次了,想必他在世之时,永远都摆脱不掉这一身难闻的铜臭。
两生花开自是心有灵犀,君余背着姐姐将蛟珠与万药幻化,并且一命抵一命将王后起死回生。等到她做完一切之后,在弥留之际,君佘才知道自己的妹妹背着自己干了多么愚蠢的傻事。
自此,澹台家收集者之位崩裂,并且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九州之上的药王尊称,药王世家名誉传遍九州大地。一次传说流芳百世,庇佑子孙千年之久,澹台家终于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一个神一样存在的家族。可从那之后,澹台家再也无法找到如同君家不求回报的炼药师了。
小白说,君余最后在姐姐君佘的怀里咽了气,君佘一气之下带走了妹妹的尸身悄然离开了澹台家,并在燕国的栖靳岭与玄月山的山谷之中安顿下来,创建了蝴蝶谷。不过君佘再离开澹台家之时已经是有孕三月之久,后来,澹台浮屠知晓,曾多次前去寻找未果,那蝴蝶谷早已被君佘用奇门遁甲和五行八卦阵布下了重重结界,步步盲障。
最后,澹台浮屠将君余交给他的炼药之法整理成册,方便澹台族人以后学习,虽然没有炼药师的血注入,灵药的药效不能抵达极致,但好在澹台家不缺珍馐,依旧可以凭着仅有的炼药之法,恒立于九州。可是他再也没能寻到君余,也再也没能等回君佘,最终孤独老死。失了两个翘楚炼药师的君家自此受了不小的重创,随着澹台家的崛起,君家逐渐没落。而后江湖上关于君家的一切也开始变的虚无缥缈,甚至消失殆尽。直至今日,炼药师早已名存实亡,不复存在。
君家的后人倒不如说是与澹台家的后人同气连枝,由着时间的关系,早年的恩怨早已分不清,这些年在小白曾祖的那一代开始,就已经与澹台家破冰。自此以后蝴蝶谷借着澹台家的名号与护佑才在江湖上崛起,也是因为如此,蝴蝶谷至今做着毒药的买卖,却依旧安然无恙。
第二天早上苏醒的时候,小白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是紧紧的,是因为在我醒来之时,感受到了来自他臂膀的禁锢。稍稍的一动,小白便睁开了双眼。他的桃花眼有些泛红,还带着徐徐血丝。我企图挣开他的怀抱,可他见我醒过来,却又再次收紧了双臂。
“小白,我渴了。”我见他的表情倒像是害怕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人抢走的模样,心想难不成是自己睡觉的时候又说了什么胡话惹他不高兴了。
少顷,他眼神恢复了一些清明,缓缓放开我,起身要下床为我倒水。
我也尾随着他从床上爬起来,脚才刚接触到地,却觉得没有丝毫力气,一个趔趄便摔在了地上,摔得鼻尖直痛。
小白扶起我,让我依靠在他的怀里,递给我一杯清水让我饮下,我大口大口的饮着水,这才想起自己是在拂晓时分要经历生死交替的。由于昏了几天,完全忘记了这档子事儿。脑子是先苏醒过来了,可是身体尤其是下半身苏醒的最为缓慢。我靠着小白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腿有了知觉,缓缓地从他身边脱离,尝试自己站立。
小白将尝试离开他身边的我再次拉了回来,手臂收紧,隔着薄薄的寝衣,我全面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炽热。
“绥绥,跟我回蝴蝶谷吧,我找到了可以解除金蚕噬心蛊的方法。”他用商量的语气与我说道。
“我有的选择吗?”我趴在他的怀里问道。
“没得选择,我再也不要看到你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冰冷的样子,一刻都不要。”他抱我报的更紧,好似要将我融入他的身体一般。
我沉默没再做声,我知道就算我说不,小白也会绑着带我回那蝴蝶谷去,索性省点力气,想想怎么逃先。
澹台与君家已经是修好,但是目前仍然是各分各家,只在江湖上相互照托。小白这次用澹台家小公子的名义将我骗过来成亲,自然也是受到了澹台家的照拂,才能如此迅速。他与我说,这澹台家的小公子,却有其人,并且如传言所说的那样,从小就是个病秧子,澹台家的人束手无策之时,便央求小白的姑姑,蝴蝶谷的谷主君婀伸以援手来施救。
这小公子最后被君婀医好,澹台家更是千恩万谢。后来在机缘巧合之时,这小公子拜了小白为师父。虽然听小白说,这澹台小公子在儿时虽然性情略有顽劣,但秉性不坏,小白用心教辅武功,虽不说能达到上层武学,但强身健体的效果倒是有了。后来小公子长大了一些,自是可以独当一面,小白便用其名号在江湖涉世之时,来招摇撞骗,将自身惹到的麻烦,丢给澹台家这小公子来处理。也是因此,小白更得心应手用澹台家小公子的名义把我骗来成亲。
小白与我说,这澹台家的小公子其实早就有娇妻在侧,并且娇妻腹中已是孕有他的子嗣。两人早前背着澹台家的老家长在周地安阳成了婚。这次是二人赶着月夕节回到澹台家与家人团圆。
澹台家本是九州之上的药王大家,这小公子无故地带回个女人来,澹台家的老家长害怕世人的诟病,想着不如再次于南米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
澹台小公子和他的娇妻大都不喜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所以小白才能借此契机将我骗来成亲。
我细细地想了一下,总觉着小白的说法有些牵强,澹台家的小公子怎会提早知道小白带着我来南米的事情,无论怎样想,都像感觉是小白与他故意给我设套。
至于小公子和他的良妻,我也是再即将要离开澹台家的时候,见了一面。小公子的年龄似乎与我相仿,眉宇之间尽显钟灵隽秀,一看那灵动的双眼,便猜得出,他的心思生了七窍。倒是他的良妻看起来十分娇憨,由于怀着身孕,进而显得行走笨拙。
这小公子倒是知道个心疼人的,时时搀扶着她的娇妻,生怕她受累。与他们稍稍地寒暄了几句,转眼就见仍旧是一身白衣的小白,牵着一匹骏美白马,缓缓地走了过来。
望着那一袭飘然白衣,风盈满袖,我忽而感触至深。俗话说的好,这好马不光是要配好鞍,骏马也要配俊俏的人来驾驭,这样才不辜负江湖传说。
第三十四章 但是相思莫相负
告别了澹台家,我与小白慢慢地行于路上,并且乐此不疲地玩着猫与老鼠的游戏。
第一次,在热闹的市集中,小白牵马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待走到人多的地方,我便一个闪身跑到巷子里去,开始逃离他。窃喜自己成功时,便在下一个巷子口见他怡然自得地坐在马上,摇着折扇,故意等着我。第一次以失败告终。
第二次,夜宿客栈,我与他成了婚,所以夜里自然是要与他双双睡在一张床上,这一躺下便被他的怀抱困得死死的,动也没法动。尤其是喝了他为我特制的止疼药后又是四肢无力,好不容易将这些天在路边采的靡靡草偷偷地风干成粉末,放到他喝水的茶碗里面。这草药可以将人迷倒四个时辰之多,够他睡到明天早上的了。见他呼吸均匀,像是睡了过去,我唤了几声,他也不应,这才如释负重地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匍匐到马厩,艰难地爬上了马,抱着马的脖子一路狂奔。因为怕佛晓生死交替之时从马上摔下来,索性将缰绳在身上打了一个坚固的蝴蝶结,放心的昏死在马背上。可谁知等醒来时,万幸自己是没被摔下马背去,蝴蝶结也依旧绑的很牢靠,可在马前为我牵着缰绳的人却是小白。第二次逃跑依旧失败。
第三次,好不容易到了一个稍微热闹一点的小镇,在一家酒楼吃饭的时候,我悄悄将早已准备好的写满字的小布条,趁小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了为我们布菜的店小二。我想若是我装作是被小白拐卖的良家妇女,并且许诺若是哪位英雄相助,救我脱离小白的魔爪,那我便以身相许。这方法一定能引来诸多英豪为我赴汤蹈火,将我救出。我想的很美好,可我忘记了,小白的掌控能力,是不允许在他眼前出现半点偏差的。
看了布条后的店小二带着掌柜,来到我跟小白吃饭的桌子旁边,表示想出重金买下我。此时的我心里暗自窃喜,可小白那厮轻抿了一口清酒,淡淡地说道:“她身上有病,不信你掀开她的衣袂看。”还没等店小二过来掀我的袖子,我自己倒是疑惑地撸开了衣袖,不知什么时候,我那白皙的胳膊上长了些许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单看起来渗人的很。这回不光是店小二跟掌柜不买我了,还十分有礼貌地将我与小白请出了店内,仿佛是怕我有什么病传染给他们,连我用过的茶碗都在我离开的时候摔碎销毁了。我沮丧地骑在马上,小白依旧在最前牵马引路,料想这些日子我跑的次数太多,他所幸杜绝了我所有能求助的线路。谁会花钱买一个得病的女人。看来借助人的这步棋不能走了。第三次逃跑又以失败告终。
第四次,我借着解手的时候跑,被逮了回来。
第五次,我借着在山泉水里沐浴的时候潜水逃跑,被小白在水里活捉,湿身调戏了满脸通红,浑身无力。
第六次,我才动了跑的心思,就直接被小白一个爆粟敲晕,醒过来之后已然是置身于蝴蝶谷小白房间的乌木床上。
我起身看了看身上的布衣被换成了香云纱,水色裙与墨色衣,秋香色的褙子上绣着朵朵茶白的茶花。不知道是谁帮我打理了头发,整齐又柔软还带着淡淡好闻的香气。我起身越过屏障跑出去,推开门却见一个长长的廊子。从廊子望去对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峻峰。我有些担惊地握着廊子的扶手往下看,嚯一下地腿都软了。
小白的屋子还真是修建的别致,居然都修到险山中间去了。虽然对面雾气缭绕,看不太清具体是高几丈,但我知道,这座山一定会比终首山的任何一座岭要高的多。我扶着廊子一旁的木门,脚步略带一些虚浮,沿着廊子一直向前走走,四周寂静无比,只能听到山林间的虫鸣鸟叫,还有轻柔的流水声。
沿着廊子走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是看到了尽头,转了个弯便见一处山涧飞下的清流汇集到一处,形成了一处在山腰中的小湖泊,小湖泊旁边种了一颗海棠树,落花飞了清澈的湖面上都是。红火的海棠飞花下,立着一个简单的八角小凉亭,小白正坐在凉亭的小榻上,清闲的煮水烹茶。
他见我过来了,便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被眼前的景色迷得神魂颠倒的,根本没注意他在冲我招手。于是,我还在细细欣赏此处风景美如仙境之时,就被小白抛出细丝困了过去。困坐在小白的身侧,细细地研究了一下困在我身上的细丝什么东西。虽说细却不勒的人难受,好似随着你的动作可以变化它本身的大小,即绑的住你,又不会让你轻易逃跑。我突然想起了,在月夕节时的南米小镇上,我爬上树去摘的飞灯上就是这个细丝。
小白抬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绑在我身上的细丝,这些细丝便瞬间消失了。
我震惊地看着小白递过来的茶碗,心想小白这厮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瞒着我的。
“别怕,那只是蛊虫而已,名叫‘捆缚’,也叫‘束蛊’,是很低级的蛊虫。”小白抬起缠绕着茶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这一掌劈的有点狠了,你睡了很多天,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他神色担忧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压根没有觉着小白是劈狠了,可转眼一想,若不是他劈狠了,我怎么会昏睡这么久,可是我偏生感受不到小白下手劈我时的疼痛,反而是身心舒畅,像是经过了什么干净的洗涤一般,将身上的污气全都洗了干净。
“我知道你在路上一直与我作对,一直想要从我身边逃跑,是想回陈国,但是现在形势太乱,我不会让你回去,你安心的在蝴蝶谷里先呆一段日子再说。”他拿起翠青色的茶碗,幽幽地饮着茶。
“小白,你不能这样困我一辈子。”我回过神,垂着眼睑,不敢看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往烧的正旺的小火炉里加了一些木炭,素白的手指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倒是看得让人赏心悦目。
少顷,他起身向我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抬起手握着我的下巴道:“绥绥,我就是要困你一辈子,你奈我何?”
“我自然奈何不了你,你只不过知道我心里有你,所以才更加肆无忌惮,可是小白,你不是我,你不知道现在对于我来说,父亲跟娘亲于我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你以前为何要协助蔡侯迫害我,为何你既是周王室的昭明君又蝴蝶谷的君执,这些事情你不说我不怨你,也不逼你,就像儿时你让我救的那个人,想必也是身份显贵之人,可为了救骨碌,我没法选择,就像现在一般,我也没法选择,我是一定要回到陈国去,就像当初决定救骨碌那般,你拦不住我。”我也站起身,抬起头与他对视。不管他的眼神是有多诱惑我的整颗心,也不管这个人曾经让我多么思之如狂。
我与他对视了好久,久到我感觉自己的脖子都有些发僵了。就在我低头准备活动一下有些发硬的脖颈时,小白一步走近,五指插进我的发丝中狠狠扣住我的后脑,嘴上丝毫没有怜惜地吻了过来。唇齿相缠,粉舌相绕。我极力配合着他的这次热吻,好似用尽了我毕生的热烈,跟随着他堕落在无药可救的深渊中。
“陪我七日,七日后我便放你走。”他环抱住在我,缱绻地在我耳边低吟。
我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虽然不知为何一定要七日之后,但是我信小白,他这样做有他的道理。而七日之后,我定要回到陈国去。那日蔡侯说的话,我依旧记忆犹新,他要支持赵南子乱政,若是如此,父亲和娘亲都会有危险。
蝴蝶谷的险要并不单单只有小白自己的住处,这些日子,与小白终日厮守于他凌霄峰的住处,日日看着湖边的海棠花谢,烹茶下棋,他教我练习山鬼剑法,为了感谢他,我画了一幅美人图送他。这幅小白的美人图我并没有像画雅光和骨碌那样惊世骇俗。那画上,小白如同天上的神仙一般翩然潇洒,画卷之上,一弯涓涓细流的瀑布下面,汇成了一片如同镜子一样的湖面,湖旁一棵巨型的海棠花盛开的浓烈,一位少年轻轻地点着脚站在一根探出的树枝上,衣带飘飘,潇洒如风,脚下一片绯红,少年面如玉,绝世无双。
小白见我将他画的如此飘逸,心情自然很美丽,于是便带着我游览遍了大半个蝴蝶谷。身处于俊秀叠嶂的蝴蝶谷之中,我始终震惊于君佘的睿智与聪颖,看得出来,小白的老祖宗君佘,是将蝴蝶谷作为凡世之中,唯一的清静祥和之所来建造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一山一楼,一水一阁,都是亲力亲为,精心布置的。如此精心的亭台楼阁隐居在如此深山之处,还不被外人所知,将山谷中的起居融合在自然里,简直是鬼斧神工之作。就连一活清泉也被从山涧引出,恰好径流各个院子,既不相互干扰又能共饮甘甜。
小白住着的凌霄峰是蝴蝶谷最高的山峰,这也是小白建在半山腰上住处凌霄居名字的由来。凌霄峰的山顶是个观星台,
据说当时君佘就是在此处对蝴蝶谷进行的布下奇门阵。凌霄峰的左侧是蝴蝶谷的主峰,也是谷主君阿以及她的女儿君绫住的地方,名字叫做彩蝶山,此山有两座山峰,形状像蝴蝶,又因山上种满了世间常见的以及世间罕见的百花,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彩色的蝴蝶一般,因此得名。
此外,还有蝴蝶谷之中还有遥河、红溪、药山、果岭、万窟山和桃花源的百家所等地,这些地方一起组成了蝴蝶谷这个奇妙无比之处。小白说,桃花源是在山下的谷地,因为水土肥沃,十分适合人在那里休养生息。
第三十五章 花入金盆叶作尘
早前蝴蝶谷的君家人喜欢悬壶济世,将世上且心向善之人带回蝴蝶谷,就在桃花源那个地方建起了一处百家所,也由于这些被君家救回来的人逐渐繁衍生息以及深知感恩之道,蝴蝶谷才不至于人迹罕至。小白带我去百家所的时候,正好赶上炊烟阵阵,家家的饭香飘出,不禁让我胃里打起了鼓。虽说是百家所,却不过几十个人家,老老小小都算在一起,也不过千人。不过这里的人倒是比外面的那些人淳朴的多,见我与小白两人过来,都及其热情的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
百家所就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一般,这里不分种族贵贱,更不说那些权力之争。老有所养,幼有所教,中有所为,难有所助。小白告诉我,谷主君婀会定时下山来为百家所的人看病,并且传授一些草药的知识。而彩蝶山上那些服侍君婀的婢女和女药师,大部分也都是百家所父母不幸双亡的孤儿。
与小白和君婀不同的是,百家所的人没有他们那一身功夫,所以彩蝶山和凌霄峰压根儿上不去。果岭和药山也都是百家所那些狩猎的男人才会去的地方。他们虽然认识小白和君婀,却不知自己是因为他们才能有幸的在此生活。
小白说,很早之前,百家所的祖先受到君家人的照拂,所以基本就将君家的人当神灵一样供奉。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君家人习惯了潇洒成风,所以不再百家所出现了。再后来,百家所的人不知道君家人的样子了,只记得当时救他们的人送他们一副君家祖先的画像,于是百家所的人将这个画像里面的人当做了神邸,还专门为她建了一座庙,受人供奉。
小白也带我去了那个庙里看了,果然是香火不断。那副画像里的人,也正是开辟蝴蝶谷的君家之人,君佘。
我想起小白与我说的君佘姐妹葬在万窟山的琥珀墓,我身上的续命蝶就是在那里孕育的,所以央求小白带我去万窟山祭拜君佘。
“怎么,做了君家的媳妇儿便迫不及待的要去祭祖么?”小白在我耳边嚼着舌头,羞得我脸色绯红。
君余跟君佘的墓是在小白住的凌霄峰后面的山岭中,也是蝴蝶谷中最深处的地方。山岭中有一处类似天坑一样的地方,沿着天坑落下去,四周都是石门,多到数不清,这也是万窟山名字的由来。小白很随意的带着我找了一个石门走下去。我问他,这么多门,他怎么就记得清哪个门是通往君佘墓的门?
越往下走光线越暗,小白见我有些害怕,索性紧拉着我的手,笑了笑说道:“哪一座门都通向老祖宗的墓,只不过看你会不会走。”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里面的地形复杂到我觉得每一次经过的内室门都是刚才走过的,可是事实证明,我跟小白基本都没有迂回,一直是在前进中。快到尽头,有了淡淡的光,我以为又走回了那处天坑,只是没想到豁然开朗时,眼前的景色就犹如进了梦境一般。千山万水,白云碧玉,飞鸟掠过,百花齐艳。眯着眼睛,仰头望向那处如同伞状并且巨大到似乎充满了整个天地间的樱花树,这才发现,所谓的墓穴只不过是处巨大的山洞。有风拂面,却不知来自何处,有光如乌金,却发现只是一团琥珀色发着如同阳光一般的水晶。我走到那团光亮下面,好奇地仰头看着。
“小心眼睛,它与日光灼伤眼睛的疼痛是相同的。”小白细长的手指轻遮住我的双眼。
我好奇的问小白那团琥珀色的晶石是什么,小白也摇了摇头说至今还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只是知道目前在这山洞里,这晶石起着日光与月光的相同作用。尤其是夜晚降临之时,这里月光的颜色远远比平常现实之中夜空下的要温和的多。在子夜之时,月光行至中天,透过这边晶石,散落各处,比天上的星辰还漂亮。
小白带我行走在五彩斑斓的野花从里,绕过参天大树后面,便见一座立于树后面的水晶碑。说是水晶碑,倒不如说是冰玉碑更加贴切。碑是镶嵌在樱花树里面的,树躯干上的脉络延伸到透明的碑里面,看得清楚无比。冰玉晶莹透明,能清楚的瞧见冰玉碑中立有一人。我细细地望去,瞧见那透明的冰碑之中站立着一个身穿绯色交领白色长裙的绝色女子。女子大约四十岁左右,面容姣好,身形玲珑,温婉的低着头,眼角下垂,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相。
女子注视的脚下是一处无任何花朵覆盖并且凹进去的土地。看着形状像是一个人平躺的痕迹。
小白告诉我,冰玉碑里面的是君佘,而君佘低着头望向的地方便是其妹君余葬身之处。冰玉碑保持了君佘死时的容貌并且长时立于妹妹君余的墓前,想必君佘到死还在遗憾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使其早逝。立定于她身前,就算是魂归虚无,也要为她守墓千年,就是希望她在死后,能终归清净,再也无人伤害她,再也无人叨扰她。
随风卷花花又落,淡淡悔意总无休。
小白指着君佘双手交叉方的地方在我耳边说道:“绥绥,你上前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我疑惑的看了看小白那神秘兮兮的样儿,转过身慢慢走过去准备探个究竟。
两团紫色的花骨朵,花枝是从君佘的双手中支出来的。花枝纤细,无根无土,看着摇摇欲坠,可事实上却难拔下的很。
“这便是孕育出小花的地方。”小白抱着我的双肩,轻轻在我耳边说道。
“不是传言说是紫茉莉么?”我侧过头与他鼻息相融。
“所以只是传言,就像续命蝶,本是老祖宗送给自己妹妹最后的礼物,却要被说成是准备给奴隶试毒的邪物,他们绕着君余的墓飞了千年,多年之前才被君婀姑姑发现其用处,不过得幸是被传的这样邪乎,否则早就有人踏平了蝴蝶谷来抢这两只宝物了。”小白轻吻了我的鼻尖说道。
我扬起头望着高耸入光的樱花树,想这参天大树的根枝早已浸透了躺在地上君余的身体里,而君佘也躺在镶入树中的冰玉碑里面,树的纹路与内里吸收着她与妹妹的养分,同气连枝,茂盛了一树花,散落在天地之间。想着她们生前不管发生了什么,是怨也好,是恨也罢,这死后的相守,却能凝化了她们所有的恩怨,这样的相望着,大概是世上最好的相守了。
两生花开,盘根错节,相偎相依,再无事扰。
“小白,你的老祖宗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收回目光呆呆的透过冰玉碑去细看君佘,对她来说,时间已冻结,岁月已无恙。
“我的老祖宗还有一位你不知的,好奇吗?”他扳过我的身体眯着眼睛笑着说道。
我在刹那间怀疑,难不成在澹台浮屠之后,君佘又找了个人来寄托自己的余生?随即,我的脑子里已经完全铺盖好了一张三角恋的狗血大画,并且还带着淡淡的春色。我知道这样去想小白的祖宗确实不太好,奈何习惯问题,让我随性就构思起了我下一本的春殿大画的情节来。
心虚了许久,躲闪着小白的眼神说道:“不好奇。”
“小丫头,我可是想说给你听的,你倒是耿直。”小白挑着我的下巴说道。
“不行,我该有画面了。”我随即开口说道。说完之后,却觉着自己暴露了,抬起头警觉的看着小白,生怕他联想到什么一般。
小白听到我说这样的话,先是一怔,然后就眯起了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扛着我往不远处野花从中的一处小轩榭走去。轩榭落于百花丛,轻丝盈盈,露出玉质的双人小榻。小白将我放在榻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弹了我的额头许多下。
“你以为你小的时候跟骨碌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么,混沌弟弟。”他居高临夏的看着我,虽然表情装作很生气,可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宠溺。
我被敲的天旋地转,只能嘿嘿地傻笑着,一借此来转移话题结束我暂时的尴尬。而后,我恢复往昔一本正经的模样,认真地对他说道:“小白,我们还是讲讲你的另一个老祖宗吧。”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岔开话说。”他的眼神如同寒潭,让我整个人的魂儿都吸了去。
我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市面上流传着一本孤本画册,是混沌弟弟作画的,画大概讲的就是断袖的朝臣与一个小白脸的故事,故事虽然俗到死,但是画风还是很不错的,此书叫《破白恋》,现在已是一册换一亩田的价格被齐国君赐给了万俟将军,我曾经好奇地偷去齐国万俟将军府上翻看过这本画册,单凭直觉,倒是觉着画里的小白脸与我这张脸很是相像,所以,绥绥你是不是要与我解释一下,到底是为何?”他见我的样子,心软了些许,摸着我的头温柔地问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想到早前总是受他欺负,所以才画了那本看起来很解气的画册,许是后来被寺里的小尼姑丢掉或是拿去卖了,这才流传出来。
“文思泉涌固然是好,但是资源总有枯竭的时候,骨碌说过,画者需要融入生活,也要运用生活,要懂得就地取材。”我抱着他的胳膊说道。
小白狡黠的眸子忽然一闪,笑了笑说道:“好个就地取材,不如我们现在就做一些可以让你就地取材的事情如何?”
我全身一震,赶紧巴结着说道:“不用不用,我一看小白你就是个身强体壮的好男儿,况且这么好的身材让 外面那些如饥似渴的姑娘瞧去了,跑来与我争抢怎么办?”
小白显然被我捧的很舒服,把玩儿着我的长发笑道:“巴结人的样子还跟以前没差。”
“那是,会巴结的人才有肉吃。”我眯着眼睛笑道。
我与小白双双躺在榻上,仰望着迎面而来的樱花纷飞,享受着片刻安宁。我侧过身子,杵着手继续好奇地问道:“小白,你还没跟我说你的另一个老祖宗是谁呢?”
小白枕着双手闭着眼睛说道:“是个长命老头,一生只会研究药草跟解毒,没趣的很。”
小白的睫毛形成了一座扇面弧度,很长很漂亮,就这样看着他微闭侧颜,看多久都看不够。
“长命老头的是有多老?”我继续问道。
“传说他是这座山的山鬼,得到了君佘老祖宗的感化幻为人形,守候君家世代延绵,不过听曾祖猜测说,他只不过是君佘留下来的随从,后君佘炼制出了长生的丹药,给他吃了,他才已活的如此之久。”小白说道。
于是,我知道了蝴蝶谷出了君家两个姐妹,还有一位神秘的老头,老头长命至今大概活了上百年,名字叫白泽。
第三十六章 安得清香似往时
入夜时分,我与小白在君佘的陵墓里面,看了我有生以来都记忆深刻,并且终身难忘的星光。就如他所说,月亮行至中天,透过那一片晶石,散落成无数的光点,犹如壮阔的星海一般。四周的樱花树纷纷飞舞,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有如此奇妙景色的地方了。
小白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并且送了我一枚白玉的指环,指环内侧用刀刻着像是麦穗一样的纹路。小白说,这是他父亲送给他母亲的信物,现在把它送给我。白玉指环上原本无任何修饰,那上边所刻的事物都是小白父亲费尽心思,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我满心欢喜地将白玉指环套在无名指上,不停地来回欣赏,白玉指环许是常年被人摩挲,让其色泽看起来格外莹润,且衬托着我的手指修长又好看。
我看着眼前玉色盈盈的指环,随口问道小白父母都在何方。
小白沉寂了片刻后,终于开口与我讲述起有关他父母,以及他的身世。
我自是没想到小白的昭明君并不是空穴而来,而是实至名归。
小白的母亲正是当年大周的王女清河公主玉穗,而小白的父亲,也理应是继承蝴蝶谷的第十二任谷主。
小白父亲名唤君绍,在他还是年少的蝴蝶谷少谷主的时候,游历山川结识了郑国当时在位的国君姬伯夸,与之畅谈深刻,纵是见解相同,相见恨晚。郑国公盛情邀请小白的父亲君绍随他入郑国入仕。这世上总是知音难觅,小白的父亲君绍是重情重义之人,自然不愿拒绝知音善意,于是同郑国公一起回到了郑国都城,与郑国公共谋图强之路。
郑国实行了一段时期的图强之路,国运与民生才有些起色,周地安阳便传来旱情的消息。安阳位于青州中南,本应当是雨水充沛,江河丰盈,却不知那年为何滴雨不落,连清溪川与灵川河都陆续断流。
当时在位的周殷王诏命所有诸侯遣赈灾粮食与水前来救济安阳百姓。
可众诸侯的救济的粮食送入安阳之后,却引发了如山洪崩塌一般的疫情。而后周地所传消息出来,明确地告知是郑国的粮食与水出了问题,这才导致了安阳疫情的突然爆发。
这郑国公姬伯夸本就是天生断袖,周殷王恨其颠倒阴阳,曾经放言叱喝于诸侯觐见之时。
郑国原本就是如烈火烹油一般,而今遇到此事更是如履薄冰。
为了查明真相,郑国公派出小白的父亲君绍为遣随使,前去安阳调查实情。
到了安阳后的君绍,在暗夜的深林之中,无意救了清河公主,得知她为了安阳城得了疫情的百姓不惜与周殷王抗衡,甚至亲自前往隔离疫情的郊城,为那些沾染了疫情的百姓,看诊施药。
君邵的仁义信诺吸引着清河公主,清河公主的善良聪颖吸引着君邵,两人的缘分使然,彼此间不停地向对方靠近,可毕竟身份有别,更是在未查清真相之时,皆为相互对立。
清河公主曾与小白说过,在周地月夕节的时候,周王室的公主是要在月台跳拜月舞的,那时的清河公主也同现在我一般,是个四肢僵硬,且不善蹁跹之舞的姑娘,可是为了作为来安阳王城之中,与周地王室宗亲同过月夕节的郑国遣随使君邵,那一年清河公主的拜月舞跳的格外漂亮。
长袖惊落花,满月照山台,清风迎面来,对望相生爱。
两人蠢蠢欲动的情愫,既温暖又美好,他们本应该拥有圆满的将来,可这一切终究敌不过江山的图谋,和诡计多端的人心。
周殷王早有灭郑国之心,这次的瘟疫之计便是他自己设计,再借机嫁祸给郑国。
周殷王向蝴蝶谷买入了大量可致人瘟疫之症的药粉,投放入郑国的粮食之中,不顾百姓的死活,有悖常理,逆天而行。
郑国公得知此事,命君邵离间周殷王与清河公主,使之后继无人,陷入内乱之争。
君邵违背自己的内心,按照郑国公的意愿出手之时,安阳王城之中另一股外亲势力周殷王的妃嫔臻嫔霍臻,与历家的郎中令历将军联手,想要扶持臻嫔之子玉重登顶。
一时间几股势力凝合在一起,全然忘记了还在苦病之中煎熬的安阳百姓。
聪颖的清河公主暗中窥探了所有,却还是选择献身救出安阳的百姓,她故意感染瘟疫,为得是让周殷王因此而收手,将瘟疫之症药粉的解药奉出。可最后周殷王却选择将清河公主送出安阳王城,继续着他手上惨无人道的灭郑计谋。
清河公主脱离周殷王的掌控,远走清溪川之时,君邵再不能自已,他不但跟着清河公主一路东行,甚至与清河公主贪欢于床笫之间,有了肌肤之亲。
他安慰着自己是帮着郑国公报了仇,毁了周王室公主的清白之身,可真正的情之所至,他自己又何尝不知呢?
染了瘟疫之症,已是将死之人的清河公主,原本是决定要跳下周地最东处的黑崖自尽的,可偏巧遇到了蝴蝶谷的另一位老祖白泽老先生,不但将清河公主身上的瘟疫之症解了,还将解瘟疫之症的药方送给了清河公主。
当然,能得到这药方,自然也是有前提条件的,至于是什么条件,小白也没有具体与我讲,只是与我说白老头提出的条件,让清河公主与君邵没有办法拒绝,不但一一照做了,并且身为蝴蝶谷继承人君邵,未有任何怨言。
这病医好了,却也是清河公主决定与君邵决绝的时候了,其实她早就猜出来君绍来到周地,来到她身边的目的,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君绍是姬伯夸的人,在郑国君知道周殷王想要灭郑国的企图时,派出的人又能安着几多善意。
她虽不舍与君邵的这些天床笫之间的缠绵悱恻之情,但作为大周的清河公主,身份的使然却让她无比清醒起来,她倔强,她执拗,她隐忍着头也不回。
她离开了缠情岛,这个被白老布下阵法阻挡外人进入,用作清修之地的世外桃源,被世人口口相传着无人敢涉足的神秘孤岛。这个地方,盛载了她半生的回忆,又留有她太多的不舍。
她拿着白老写个给她治疗瘟疫的方子,回到了安阳,如天上神邸入凡尘,拯救了身染瘟疫的百姓,并答应周殷王不再远离,与周殷王所选的安阳宋家那翘楚少年完婚,肩负大任,荣登九鼎,亲政九州。
若是事情发展至此,那么小白现在就是周地名正言顺的大公子,周王室的储君了,想是他也不会有机会去终首山,不会遇见我,更不会与我再有任何牵绊。
可天命就是如此,容不得你回去,修改命运之中的任何偏差。
细心的臻嫔发现,清河公主与君邵之间发生了跃矩之举,并向周殷王验证,清河公主已非完璧之身,周殷王大怒,甚至牵连了再次回到周地,对清河公主念念不忘的君邵。
无奈之下,清河公主答允周殷王提前完婚,并且婚礼当日即刻受国印登顶。
一切的蠢蠢欲动都在黑暗之中暗自蛰伏,清河公主登顶当日,臻嫔再次利用自己的年幼的儿子玉重,前去清河公主面前王妄言,污蔑周殷王并没有如约将君邵放出宫去,而是在半路设下埋伏,就等着取君邵的命。
清河公主到底是真爱君绍,负了江山,她毫不犹豫地卸下身上繁琐的礼服,当着众目睽睽下,跑出了王宫,追上了行于半路的君邵。
失而复得的感觉尤其珍贵,两人深情相拥之时,还未发现正深陷险境,半路设下埋伏并没有偏差,但是故意设下埋伏,致两人于死地的人不是周殷王,而是臻嫔与历将军。
君邵身中淬了毒的暗器,却依旧不顾一切,带着清河公主一路狂奔,好在臻嫔派来的是江湖之中暗杀规矩颇多的暗影阁,他们向来锱铢必较,只得了杀一人命的报酬,便从不会再补第二刀。
也是亏了暗影阁的锱铢必较,给了君绍与清河公主喘息的机会,两人飞快地跑出了暗影卫的监视,君邵身有毒发迹象。清河公主悲泣不已,以为君绍将死,悔恨当初不惜眼前人,将心中所贮藏之爱,亲口诉说,字字玑珠,使君绍在绝望之处逢生惊喜,他吻干清河公主的泪痕,将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那只蝴蝶谷的圣物,续命蝶,以清河公主为施者的身份,寄生在自己身体之中,逃过这一劫。
施者愿,受者血泪,护寄生者一世,无万毒入身。
两人经历了生死患难,自然不愿在分开。清河公主更是为君邵放弃周地的所有,王位,亲情、荣耀,社稷,江山,随着君邵远走燕国,回到蝴蝶谷中隐世。
小白与我说过,续命蝶仅有两只,分别代表着君家老祖君佘与其妹君余的生灵,当年小白的父亲君绍有一只,小白的姑姑君婀有一只。如今这只寄生在我身上的其实是小白的姑姑君婀的,而小白父亲的那只,正寄生在清河公主身上,这也是为何清河公主与君绍两人最后,落得个天人永隔。
郑国君知道了君绍与清河公主私逃了,并没有完成他交付的任务,怒火冲天之时,更是觉得受到了君邵的背叛。世人都有士为知己者死佳话,可偏偏他信任的人,负了他,将他这一片真心弃之东流。妒恨冲头,他已是疯魔,率郑国禁军将二人拦路在燕国的桃花林中。
他曾与君邵曾无话不谈,知道续命蝶的益处,也知道这续命蝶致命的弱点。他看到了君邵的身上续命蝶,故而心生诡计。
郑国君明知那时的清河公主已是怀有身孕,却将鸩酒灌进了清河公主的体内。他就是要看看,君绍要如何选择,若是救,君邵魂飞魄散,清河公主此生必是良心难安,若是不救,那时已经怀有身孕的清河公主,必死无疑,一尸两命,更让她在临死之时,看清人性的冰冷与黑暗。
他将他们丢弃在燕国的密林之中,自生自灭。
小白说,他的父亲最后到底是没有负了他的母亲,他甘愿牺牲了自己,飞蛾扑火,将身上的续命蝶召唤出身体,寄生到清河公主身上。清河公主以及腹中之子的命是保住了,可君绍自己却形神俱灭,魂魄无归消散于天地之间。
后来,小白的姑姑寻着续命蝶寄生时发出的异光,寻到了奄奄一息的清河公主,将她带回蝴蝶谷休养。
而周地,在大典上的王女清河公主与人私奔,使得周殷王刺激过大,病入膏肓。
在周殷王大病期间,臻嫔故意设计害死了周殷王另一位姬妾苍夫人的儿子,并继续拉拢宗亲与霍家本家支持自己的孩子玉重为王太子,继承王位。
苍夫人身份卑微,身后无人支持,只好去周殷王面前哭诉。这周殷王本就是大悲伤身,听到苍夫人哭诉,自己不但老来失子,连朝政都被人把持,急火攻心之后,吐血归天。
苍夫人的愚蠢最终使得臻嫔如愿以偿,更让摇摆不定的宗亲们没法拒绝臻嫔的提议,九州无主,必会大乱,没有人敢再次站出来肩负如此重担,更何况是反驳臻嫔的提议。
最终,玉重登顶,霍臻为臻太后与历将军同为摄政,苍夫人被迫殉葬,而苍夫人留下唯一的一个女儿,最后也没能留在周地,而是远离故土,被远嫁楚国,成为楚国楚王芈昭王后。
蝴蝶谷的清河公主,生下小白之后,虽然郁郁寡欢,但也明白蝴蝶谷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正等着机会,一举歼灭他们母子,她不会让小白有任何闪失,否则怎么对得起为他们母子牺牲的君邵。
清河公主将小白托付给了君婀姑姑,并且在蝴蝶谷的百家所抱养了一个弃女作为小白的替身。在曾为公主时,守护自己的护卫殇和婢女花诗的带领下,回到了缠情岛上,再不与外界相连。
再后来,安阳的宋家与莘家联合奏本质疑臻太后摄政,以及玉重登顶而非周殷王本意,臻太后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下令历将军率领大军,尊先王遗命,西征郑国。
郑国受重创被灭,南罗岛与郑地被变为九州的流放之地,西征之时的历将军也身负重伤,死在征途。
臻太后受到不小的打击,也正是因为这打击,使她无暇顾及新王玉重。紧接着,玉重韬光养晦,暗自运作,最终夺权,将臻太后幽禁于后宫之中。
以此,周地十几年的外亲乱政终于结束。
玉重亲政之后,一直在暗自寻回清河公主,以及当年清河公主的孩子。
不管清河公主现在是何想法,是逃避,还是不愿面对纷争,小白终于能认祖归宗,并被周王亲封为周王室的昭明君。
第三十七章 今看花月浑相似
我震惊于小白父亲以命博弈,更挚爱小白母亲的前尘往事中,我环抱着自己,抚摸着自己背后那只蝴蝶,心有余悸地想着,若是有一天我遇到了同小白父亲同样的两难之地,我会怎么办?是舍命去救小白,还是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忍辱偷生地自己活着。
小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将我抱在怀里温柔地安慰道:“你莫要想那么多,我这般聪慧又武功高强的人,你莫伸手就是对我最好的营救了。”
我眉毛一横,显然觉着他这话是拐弯抹角地在嫌弃我愚笨。
“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你自己,别总是给我英雄救美的机会,若因此你心里过意不去,当真要以命救我,我自然也拦不住。”他抬手摸着我后脑的发丝打趣地说道。
我记得小白与我说过,这续命蝶是施者血泪,受者愿。想必他这话的意思就是续命蝶的寄生,全凭我愿,若是将来我真面临着两难的境地,也要看我愿不愿意。
“若是真有那天,我也要好好活下去,你放心,我自小便惜命的很,是不会救你的。”埋怨他方才拐着弯的说我笨,我也自然不甘示弱地说着话来气他。
他依旧温柔地笑着,抬起手轻略过我的鼻尖。
七日的时光就这样从指间流逝而飞了,这几日虽然依旧喝着难喝的黑汤药,但是每日早晨清醒时,双腿却不像往日一般无力。这七日之中,除了那晚我与小白在万窟山古墓里面是清醒的,其他时日皆是一觉睡到天亮,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是何时何地睡着的。起先我是认为自己太累了,直到后来,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君绫,在她将我送出蝴蝶谷时才与我说出,原来早在我被小白敲晕过的时候,蝴蝶谷中的蛊女妃舒已经将我身上的噬心蛊解开了。而且所谓解开噬心蛊的方法,就是将子蛊跟母蛊分离,分别放在两个人的身上。每当满月之时,母蛊会经历生死蜕变,子蛊会有片刻感应,却再无疼痛烦扰。
君绫跟我说,小白身上留下了母蛊,而我的身上留下了子蛊。
君绫失掉的指甲已经长了回来,身上的伤也全然不见。听小白说,自从他将君绫带回来之后,君婀便对她实行了惩罚,禁足在蝴蝶谷彩蝶山里,哪里都不去不得。这也是这些时日,为何我与小白在蝴蝶谷之中,成天厮守在一起,却始终无人来叨扰缘由。
在动身离开蝴蝶谷的临行前,君婀亲自带着君绫来向我致歉,并且嘱咐君绫无论如何都要将我安全的送回陈国去。
我一开始私自认定,既能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蛊毒之人,一定是穷凶极恶的长相,却没想到面前的君婀,是一位看起来很柔弱无比的女人。她眉眼与我在万窟山见到冰玉碑中那君佘倒有三分相像,天生一副悲天悯人之象,而那纤腰盈盈一握,身材瘦弱却不孱弱,虽不扶风弱柳,却也别有一番我见犹怜之感。
其实瞧那君绫娇柔的模样,却也能想到身为其母的蝴蝶谷谷主必定是美貌无双。那日跟着君婀送我离开的还有一个人,名字叫做妃舒。她一直站在君婀身后,用愤恨的眼神目送我离开的,我虽心里泛着膈应,但一想身上的金蚕噬心蛊是被她解开的,便暗自在心中原谅她了。
我那时猜想她应当是同君绫一起长大的玩伴,两人之间的关系与我同骨碌的一般,她知道君绫在我这里受了欺负,便推已及人地记恨着我,想是为我解开那金蚕噬心蛊也不是心甘情愿,而是受了小白的胁迫罢了。
可一直到很久之后,我与她再次相见与楚国之时,才明白了她那日怨恨,其实并不是为了君绫而已。
我在山间等了许久,却不见小白的影子,他没有答应要送我离开,可我仍然妄想着他能出现,再给我一次机会,许我好好道别。问我先前存了好多道别的话想要与他说,却始终不见白衣翩然。
“你不必等了,执哥哥他不会来了。”君绫牵着两匹马走了出来,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交给我。
我没有说话,嘴里泛着酸涩,我想他必定在怪我,口口声声地说喜欢,却狠心抛下他离开。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与他相望相守,一次又一次地选择逃离他身侧。
我徐徐回头望着蝴蝶谷的青山碧水,心里也有万分的不舍,可却又不得不离开。
下山后,我与君绫并肩骑着马驹走在幽深的山林中,缓缓前行,四周的山林里闻鸟鸣,却不见其影,我在看着风景慨叹山谷幽幽,大而隐秘。君绫突然拦在了我的马前,眼神极不友好的盯着我看。
我警觉地勒住缰绳呵斥道:“这才下了山,你便原形毕露,又要对我下毒手了吗?”
她的眼神凶狠,死死地瞪着我,我连忙环顾四周,寻找可以逃离的路线。可转眼之间,她又收起那凶狠的眼神,默默地垂下眸子,而后勒紧缰绳调转了马又继续前行。
我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驱马上前,缓缓的跟着她。行至了一会儿,却见一处豁然开朗,我自以为是出了蝴蝶谷,便仰起马鞭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朝着君绫说道:“小姑娘,不劳烦你亲自相送了,我这已经找到回家的路了,反正你看我也不惯,我们倒不如不相互添堵,你还能早些回去蝴蝶谷。”
我暗自勒紧缰绳,骑着马撒欢儿向另一边飞奔。说实话,跟她走在一起,即要担心被带错路灭了口,又得随时提防着她出阴招,防她的心思当真是比赶路还要累。倒不如孑身一人,来去自如,还不费心神。
然而,蝴蝶谷若是这样就轻易的让人出去了,那么君佘之前布下的奇门遁甲就诓骗人的把戏了。
从马上翻下来的时候,幸好不是脸先着地,否则我这如花似玉的脸就会被摔成饼。我还真要感谢是君绫用软鞭帮我挡了一下,我才能有一个完美的姿势轻落在了地上,全身毫发无伤。这一路上左防右防,就怕着小丫头又使什么坏心眼儿。方才还在惊叹君绫这出其不意的阴招,可现在她却又毫无理由的救了我。我按了按被缰绳勒的有些发痛的双手,疑惑的看着她。
君绫从头上摘下一只琉璃簪,捻指一弹,便落到不远处的草地上,突然从草地上飞出千百根铁枪,同上落下覆天盖地一张细网狠狠地将这段路上的所有压进了这千百根铁枪里面。表面镇静的我,双腿早就被吓软了。
方才我若是再骑着马往前跑几步,铁定就被戳成了筛子了。
我咽了咽口水,目光感激地看着她。
“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跑,蝴蝶谷的地界还没出去,被什么暗器伤了,我可救不了你。”君绫用软鞭套回了我刚刚骑着的受惊的马。
“上马。”她身姿潇洒,看起来不再像以前那般面目可憎。
我抓着缰绳,两腿无力,艰难地爬上了马背。这小丫头疯狂起来的时候,虽然是无人能拦,不过若她清明起来,倒是能一笑泯恩仇。我对她敞怀的胸襟倒是刮目相看了。
“我承诺表哥一定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陈国去,所以你这一路上别耍什么幺蛾子,我自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上不难为你,你也是给我适可而止,我要杀你就如同迎风扬沙一般容易。”面对她这气势汹汹的模样,让我我断然是收回了方才那样的想法。
“君家大小姐,我拔了你的指甲,还抢了你的执哥哥,我知道你记恨我,所以不用对我这般假惺惺,你不喜我,我也看你不惯,不如就此别过,谁也别给谁添堵。”我虽这样说,但是却是牢牢跟在她马后面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突如其来的机关插成筛子。
君绫突然掉头转向我,我赶紧勒住缰绳也停了下来。
她今日不如往昔一般全身粉嫩犹如娇花。
她身穿黑色坎肩,腰间系着金色飘带,整个人看上去英气飒爽,脱胎换骨全无以往小女儿般的模样。她抬起手缓缓摘下了手上的丝网,露出已经长好了的指甲。
“我所受的苦难全是我自作自受,不甘你妫翼任何关系,你抢了我心所悦之人,我虽不服,虽恨,虽怨,只不过是自己没有能力让他喜欢上我罢了,他如此爱你,甚至为你承受了金蚕噬心蛊母蛊的罪,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我却不敢承担责任,我即是爱他,又不得他喜,不如护他所爱周全,起码在他的心里还能记着我的好。”
我撇撇嘴,不知道是羡慕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为爱全力以赴,还是可怜她的生命除了爱情之外什么都是虚无。
“如果有一天,小白让你去死,那你就不活了?”我虽不喜她,却十分羡慕她身上那股子的勇敢无畏,若我能像她一样,不顾一切,早与小白成了山林里的神仙眷侣,哪还顾忌那么多是是非非。
“你以为执哥哥是你吗?”君绫嘲笑般的娇嗔道“妫翼,容我说句实话,你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配的上他。”
“配不配,可不是你君绫说了算。”
“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还不知他是如何吗,等到了他厌倦你的那天,你就知道你此时的离开,是这辈子做的多么愚蠢的决定。”君绫依旧冷嘲热讽。
我驱马上前与她并肩,与她一路不停的争辩起来,争辩的中心围绕着究竟是谁才能配的上小白这种风华绝代的美人。因为君绫承诺小白不许伤我一分一毫,所以我们两人基本都是小姑娘吵嘴架势,我也万分庆幸君绫这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居然忍得住没有出手打我。吵架这种嘴上的功夫,她自然赢不过我,同样是在山里面长大的,我的优势明显比她高了许多。这多亏骨碌从小就是个嘴巴涂毒的人,耳濡目染,我也好不到哪去。
后来想想那时年轻的我们,谁都不愿意认输,我妒忌她与小白青梅竹马,连出生的时候都是成长在一处摇篮里。她怨我抢了本该属于她的情爱,还在她面前嚣张跋扈。
第三十八章 醉里不知年华限
两人骂着骂着,走到一处小镇时,早已口感舌燥。四处寻着茶楼,却发现这个小镇街边全都是酒肆,一处可以喝茶的地方都没有。
问了当地的村民才得知,这个小镇是以酿酒而闻名天下的,全村子的人,都好酒,更是极少饮茶。据说村头的顾姓的族长家有一座上古时代就存在的古井,这古井里面的水被传颂成了一处神泉,这镇上的酒,就是靠着这井中清澈的才酿的飘香四溢,十里芬芳的。此地被称为古井镇,醇香的酒气从村头一直飘到各个巷子,供奉周王室的御酒酿也是出自这个古井镇里的。
我与君绫两人早已争执的口干舌燥,哪里还顾得了是茶是酒,朝街边的人打听了一下,听闻镇上面有一家极为有特色的酒肆,名为雅俗小馆。
“我说小姑娘,敢不敢跟本公主喝一场,要是你输了,这一路上就把你那张嘴给我闭上。”我转了转眼睛心生一计,便张嘴挑衅。
见她有些犹豫,我心里忍不住一乐。她从小就在她娘亲身边长大,天天练功,日日识药,又不像我一般还有骨碌带我去山下偷玩儿,依照她现在这般表情,估计连酒是什么味道的,她都不清楚。
“怎么,你还有害怕的时候?”我叉着腰,挑着眉毛故意激她。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害怕你到时候若是喝多了,连路都走不了,我可不会救你。”她仰着下巴高傲的说道。
“啧啧,”我翻着白眼,撇着嘴道“等下是谁醉还未定呢?”
两人堵着气,走到了传言中的那家雅俗小馆,这家酒肆正在街道繁华之处,说是酒肆倒与镇上其他的普通酒肆不太一样。单从名字上来看,镇上诸多酒肆都是用老板的名字命名。比如老钟酒馆,宝哥酒屋,而面前这家雅俗小馆若不是有客人与小二过堂,和屋内传出的阵阵酒味儿飘香,单从外面装饰来看,十分有八分像陈国的春红馆。好在酒馆的大门上的挂着刻有酒馆名字的木质门匾上,大门两边的门柱上还写着十分风雅的对联,否则我倒真的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雅俗小馆,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即穆清昭昭,虽不知几何,有年华拘谨,有纵然高歌,然不醒不醒
整个面上没有一个酒字,读起来却感觉如醉生梦死般。
我与君绫并肩走进了酒肆的大门,却发现来这酒馆里面喝酒的人,可不如其他酒肆一般随意,但从衣着上来看,在此饮酒之人,几乎都身着丝绸绫罗,拿着缎扇香巾,就连彼此间的谈笑风声,也不如方才所见那些酒肆之中的人放浪形骸,谈吐之中带着谦卑有礼。屋内燃着暖香,不光是每间饮酒的小榻上都隔着珠链,形成了一个独立饮酒的空间,就连置物的桌子也都是雕着精致的花纹。
“君绫,我怎么感觉这家酒肆如黑店一般?”我拉了拉她衣角,以我多年混迹于市井的经验来说,最怕这种挂羊皮卖狗肉的店了。
“瞧你那胆小的模样,方才与我张牙舞爪的模样哪去了,我才不管他是黑店还是白店,敢惹本小姐,本小姐就把他店一把火烧了干净。”君绫解下腰间的软鞭,挑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座了下来。
我想着君绫有功夫傍身,自然也不怕了,跟着她走过去,按照自己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榻上。
我心里暗自思虑,这家酒肆不管是从外观还是内观上都显得十分有格调,倒也不像是个黑店。况且饮酒本是俗事,但是店家却让它变成了一个雅事,如此风雅的一个雅俗小馆,想必黑店的想法,大概只是我多虑了而已。
少顷,一个梳着双髻绯衣少女端着酒牌轻盈的走到我与君绫的小榻旁边。
“客官,请问要点些什么?”少女声音轻盈甜腻,好似清澈的水里馋了淡淡的蜜糖,丝丝入味。
君绫皱着眉头看着放在托盘里的酒牌,又看了看我。我也好奇地往托盘里面看,那托盘上放着大约有二十多樟木牌,木牌上用朱砂笔写着字,我想这大概是酒品的名字。想着以前,我在陈国时,与骨碌接触过的酒有竹叶青,桃花酒,高粱饮,还有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米酒。可是这里的酒,从名字上来看,我好似一样都没有尝过。
“这个风月是什么东西?”我拿起一个最小的牌子问道。
“是小馆儿里的一种百花酿制的酒,酒味甜,后味却有些甘。”少女认真地回答道。
“那这个碧蚁呢?”君绫拿起一个最大的牌子问道。
“酒液为青绿色,所以名为碧蚁。”少女继续回答。
我看了看诸多的木牌,估计我若一个一个去问是什么酒的话,天都要亮了,索性丢下了牌子说道:“不如就一样来一份吧,想必这么风雅的名字,酒肯定不会难喝到哪里去。”
君绫点点头,估摸她也很好奇,这些酒的本尊都是如何。
少女如释负重地点了点头,缓缓地退出了珠链内。
过了一会儿,便有人端着大小不一的酒器为我们布置。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方才见的酒牌有大有小,敢情这酒壶的大小决定了酒牌的大小,就像刚才君绫拿的最大的牌子绿蚁,是所有酒器里面最大的,用一个词去形容就是,酒坛。
我好奇地为自己斟了一碗碧蚁,低头呡了一口,断定这碧蚁不过就是甘醇的竹叶青罢了,这竹叶青十分香醇,且嫌少杂质,连酒沫子都是碧绿色的。名为绿蚁,也确实挺风雅。
君绫见我喝了一口,自己也斟了一碗。起先她把自己辣哭了,后来在我不断的呛声下,她辣着辣着却也习惯了。
一坛竹叶青见了底,君绫的眼神也迷离了起来。端起一盏水晶的酒盏,直接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风月,好名字,入口香甜,回味却干涩,这就是风月,初见甜蜜,久时却泛苦,哪有永远的香甜。”君绫摸了摸娇艳欲滴的嘴唇说道。
“没想到姑娘能这样了解我的酒。”珠链后面站着一个玉冠翠袍的男子,隔着珠链加之微醺的我看谁都是双影的,只能从声音上去断定说话的应当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从小便与骨碌在市集上摸爬的经验提醒我,说话的男人定是没安好心,偏偏在我与君绫喝的不分东南之时跑来搭话.莫不是真被我猜中了,这家店确实是个黑店。
“进来喝酒。”君绫重重地放下酒壶,双手捧着因醉酒而变得酡红的双颊道。
“君绫,你这人虽然狠毒,却一点心机都没有,万一他趁着你喝醉了占你便宜怎么办?”我感觉浑身燥热,头重的像是被压了千斤顶。
门外的男子突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声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友好。
“君绫,他笑我。”我已经分不清酒的名字是什么,随便拿起一壶往嘴里灌,想要解开着喉咙涌上来的燥热。
君绫拿起桌子上的软鞭,随意那么一甩,就将鞭子紧紧地缠住男子的腰上,用力一扯,他整个人趴在了君绫的身前。我朦朦胧胧中好像看到了那个男子扑进了君绫的怀里。而后自己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地叫喊道:“君绫,你看这世上除了你表哥,还会有其他的男人出现,并且拜倒在你的凤尾裙下,你看你把自己弄的那么辛苦,一点都不懂得及时行乐,又是何苦呢,你要知道,人生苦短,不爱就散,哪有那么多执要守着,累不累?”
之后,我好像又喝了很多酒,但是具体又喝了多少,我记不太清了,只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是跟君绫睡在一张床上,并且是紧紧相互拥抱彼此的。我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头,慢慢挣脱开君绫的魔爪,坐起身,细细地回想了一下我是为何会与君绫同床共眠的事情.随后在不打扰君绫睡着的情况下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穿着鞋。鞋子穿好之后,抬起头却发现眼角乌青的小白坐在摇椅上浅眠。
我仔细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却怎样都想不起来,以至于乌眼青的小白何时到来,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嘴里口干舌燥的,蹑手蹑脚的跑到桌前去倒水喝。
“呦,醒啦?”我闻声猛回头,看见窗棂上侧倚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妖艳美妇,确切来说是美妇还是美夫我也分不太清,只见他白皙的额头上,有一朵娇艳欲滴的五叶红莲印,举手投足之间的尽显妖娆柔媚,这足以让我难以辨别他是男还是女。更可怕的是,他有一双通红无比的双瞳,闪着妖冶的光,我以为是我自己还没醒酒,遇见了妖怪。
“小雪,莫吓她。”一旁浅眠的小白挣开双眼说道。
红衣美人轻轻一笑,眉间的红莲印记就不见了,连方才那双泛着红光的双眸也恢复了漆黑一片的正常。我揉了揉眼睛,表情呆呆的看着坐在窗户上的美人想着事情。听小白叫红衣美人为小雪,我好像隐约想起来昨晚就有见过这位浑身上下红的跟个灯笼的人。我看了看小白眼角的乌青,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醉酒之后,见了小白带着这位红衣美人来寻我,我撒着酒疯吃着酸醋,把小白给打了。
对于昨晚的事情,恍然有些片段出现在脑海里。
“怎么,酒疯撒够了,想起来了?”小白站起身慢慢朝我走过来。
我缓缓地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道:“不与醉人论是非。”
“嗬,”小白理了理我额间的碎发,“我倒是没看出来,绥绥的鞭法到底使得这样好,难不成是以前与骨碌学的吗?”
我听的一头雾水,心想早在重华寺的时候,骨碌是教过我一些功夫,可那些功夫全然是架势上盛气凌人的三脚猫功夫罢了,哪能轻易的伤得了小白呢?难不成我昨晚借着撒酒疯,还为他们表演了一套鞭法?
我看着小白,小白看着我,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一直到床上的君绫悠悠转醒。
醒来的君绫缓缓地坐起了身,抬起素手揉了揉因为第一次喝酒而痛的快要裂开的头。她紧锁着峨眉慢慢地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猛地发现自己身体近乎**,而后放声大叫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在我屋子里?”
“不对,这不是我屋子,我昨天是送了妫翼回陈国的。”
“不过,我在哪,我的衣服呢,还有为什么妫翼你的身上穿着我的坎肩?”
最终,在君绫一声又一声的呐喊中,昨天一身翠绿的男子跑了进来,大喊道:“娘子,你怎么了?”
这一声娘子,让我昨天断片丢失的记忆,全部回到了脑子里。
第三十九章 世间花叶不相伦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我跟君绫有些醉意朦胧之时,正赶上翠袍男子听到君绫在点评他命名的风月之酒,男子对君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想共饮一杯。君绫用软鞭将男子拖拽进了珠帘内,男子才发现事情不妙,想跑却来不及。于是便做了半天的倾听者。说是倾听,其实就是我与君绫两人的哭闹。
小白跟红衣美人小雪来到酒馆的时候,我与君绫早就勾肩搭背惺惺相惜了,翠袍男子则坐在一边一脸无辜的看着小白。而我见了小白,又看了一眼小白身边站着的红衣美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道:“君绫,你那狼心狗肺的哥哥又有新欢了。”
君绫借着酒劲,拿起鞭子就朝红衣美人抽去,并且出人意外的说道:“妫翼姐姐,我帮你打花这贱人的脸。”
小白说,从没见过君绫叫过谁姐姐,也从没见过君绫说这么难听的话。果然以后还是让君绫离我远一点好些。
红衣美人制服住了君绫,小白便过来抱我。于是我毫不犹豫的朝他的脸打了一拳。他眼角的乌青就是这样来的。
翠袍男子见乱想跑,我灵巧的捡起君绫掉下的鞭子又把他拉了回来,将他踩在脚下,高声地笑道:“君绫,既然你表哥是个喜新厌旧的臭男人,今天就由姐姐做主,把你嫁给这个翠绿翠绿的美少年。”
君绫举起双手相当配合我,闭着双眼高喊道:“我要嫁人,我要嫁人。”
这个翠绿哥正是这座镇上,村头那家酿制御酒大族,顾家族长的长子顾长安。据说这顾家长子从小三岁便能读,七岁出口成章,十岁便能将天下大事分析的独到见解,被镇上的人称颂为古井镇的神童。我和君绫两人本是误打误撞地进了他开的风雅小馆,料想虽是缘分使然,倒也嫌少有这样既有趣又不能忘怀的初见。顾长安是个文雅儒士,这风雅小馆也是他特意在古井镇中,设置的一处专门接待过往贵胄文豪大家的风雅之所。当日见我与君绫穿着不菲,门口的侍童还以为我们是哪位大家的千金,而后在酒肆之中,我与君绫肆无忌惮地撒着酒疯,奉酒的婢女着实吓的不轻,这才将顾长安给叫了来。
这不叫来还好,我与君绫各自醉过去也就罢了,可他却偏生来了,还无所畏惧地往已经酩酊大醉的君绫身前凑。
我自然不能轻易地将这个翠绿翠绿的美少年放走。于是当晚,我将顾长安五花大绑到顾家大宅,与君绫两个人把顾家折腾的鸡飞狗跳。并且让君绫与顾长安,在顾家族庙的各位长辈的牌位前,拜堂成了亲。
君绫在还没拜完堂的时候,就已经醉晕了过去。我甩着鞭子逼着顾长安与君绫洞房,并且一步一步指导他脱光了君绫的衣服。见到他被吓的不争气的样子,于是扔了鞭子亲自上前。那个时候的我,可能是喝的太多又闹的太欢,以至于眼前出现了本不该有的幻觉。
我把睡着的君绫当成了骨碌,并且抱着她便开始鬼哭狼嚎起来。对于骨碌,虽嘴上不言念想,但是若说思念早已镶进了骨髓也不足为过。我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办成她的大事,有没有回到终首山找我。
最后,小白实在看不下去我的一通乱折腾,终于出手将顾长安赶了出去,并且敲晕了我。
于是,整个鸡飞狗跳的顾家老宅终于安静了下来。
与顾长安对坐吃早饭的时候,君绫娇羞的脸都快要埋到碗里去了。可这顾长安到是不见外,一口一个娘子,叫的倒是格外顺口。
“你不要这样叫人家。”君绫的脸犹如晒红了的蜜桃一样,从顾长安的眼里望去,那叫一个秀色可餐。
“绫儿?”顾长安尝试新的昵称。
我明显感到了君绫身躯一颤。
“我昨天与你拜的堂不算数。”君绫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一般,放下碗筷说道。
顾长安一怔:“怎么就不作数,在祖宗牌位面前拜堂可是你说的。”
“我昨天喝多了。”君绫有些难为情地道。
“难不成喝多了打人都不作数吗?”我插嘴说道。我自是希望君绫能留在顾家,以后不仅少了一人与我争小白,还能了却了一桩好姻缘。
“都是你出的坏主意,你还说?”君绫站起身,娇柔地指着我说道。
若是能让昨日还对我横眉冷对如夜叉一般凶狠的君绫,变成现在这般抱怨与责骂都带着嬉笑的娇嗔,我 当真不介意再让她多出嫁几次。
“那你可以不嫁啊,况且按照你的理论来说,醉者无罪,我也是无辜的?”我摊开双手,故意装作一脸无奈地说道。
君绫气的跺起了脚,遂向小白望去。而小白一副“你们女孩子的事情跟我没关系”的表情,靠在一边继续闭目养神。
“绫儿,我知道你不会留下。”顾长安突然说道。
“但是,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顾长安今日仍然是一身翠绿,只不过罩了一件月白轻丝半臂,倒是没了昨日那般青葱。我一直怀疑顾长安上辈子一定是棵翠绿翠绿的竹子,这样钟爱绿色的人还真是少见。
“你不用等,我不会回来。”君绫红着脸跑了出去。
顾长安怅然若失地望着君绫离开的方向,整个人就像被抽干的魂儿一样。我暗暗欣喜,君绫的反应异常,看来这心里是藏了顾长安,却不愿意显露而已。
就应当如此,小姑娘就应当去多喜欢一些人,才能知道哪个对自己好,哪个对自己不好。没必要偏生在小白这颗枯树上吊死,更何况小白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是绝不允许有其他的姑娘惦念着他的。
“看什么,还不去追?”我踢了踢顾长安的脚,让他清醒一些。
“她即不喜我,追又有何用?”他垂着双眸,一脸丧气。
“女孩子对于情爱都是很被动的,你要给她炽热的感情才能融化她,懂吗?”我站起身,绕到顾长安身边,将他从凳子上拉了起来并且往外推搡。
“不懂。”顾长安神情游离。
“顾长安啊,君绫这种骄纵又单纯的女孩子,喜欢被征服,你要倾尽你的所有,去征服君绫,要大胆地去拥抱她,亲吻她,要让她知道你才能给她幸福懂吗?”我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并且摇晃着他身体,希望借此能让他的头脑清醒一些。
“不行,君绫会用鞭子抽我的。”顾长安转过身,面露忐忑与胆怯。
“你还真是白白从小被夸到大,你这神童浪得虚名,怎地遇到情爱之事,脑子就像浸酒了一般,你既然都亲了,占了便宜,被抽一下又能怎么样,你看她方才那般娇羞的模样,心里一定是对你有好感的,更何况君绫若是打你,你就装作受伤的模样惹她心疼就好了?”
顾长安的眼神犹如黑暗中的烛火一般,整个人就像重新注入了新的生命。他转过身子就朝着君绫消失的方向飞奔过去。我心满意足的拍拍手,当真觉着他还真是孺子可教。
“君执,你这姘头还真是不嫌事儿多。”红衣美人倚在栏杆上,丝扇半掩面笑道。
他不说话我倒是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掖了掖耳边的碎发,仰头朝他走了过去。
“姑娘,君执是我的,你别再浪费心思在他身上了,我是他姘头还是他妻子都跟你没关系,赶紧回家洗洗睡吧。”我抱着肩膀,神情傲慢地说道。
小白将我抱回在他的怀里时,我还是保持着高昂的态度。他在我耳边轻轻吐气道:“小雪是男儿身,你这傻丫头吃的是哪门子的酸醋。”
“男人也不行,敢跟我抢小白,人挡杀人,佛挡**。”我抬起手,一本正经地指着那红衣美人说道。
红衣美人浅浅地笑道:“呦,君执,你这姘头脾气可不小啊?”
“她酒还没醒,而且她一般遇到比自己漂亮的人,都会是这个德行。”小白的下巴抵在我头上轻笑。
红衣美人被小白的甜言蜜语哄地抿着嘴笑容满脸。我见两人都开始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于是便挣脱开小白的怀抱,回过身想着再将他这没良心的另一边眼睛捶成乌青。
小白轻巧地将我的手困在了身后,然后双臂将我紧紧还在怀里,让我动弹不得。
“小白,你这个混蛋。”我埋在他怀里万分委屈。
“恩,我是混蛋。”他死死抱着我不放,低下头轻吻了我的额头。
“你是大混蛋。”我挣扎着身子想从他怀里出来,喉咙咽着酸楚,却参杂着半分相见的喜悦。
“对,我是大混蛋。”小白继续言笑晏晏,附和着我的话。
红衣美人柔荑抚眉,浅笑吟吟,见我们两个亲密无间,耳鬓厮磨,悄悄地拂袖远去。
我抬起手,用袖口擦着眼角的眼泪,可不知怎地越擦越多。小白将我从他怀里拉出来来,用他修长而温暖的手指为我拭泪。
“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吗?”他的面容在我的眼泪里晕开了光芒,我吸着鼻子抬头看着他,心里却更难受。
“君绫说,你把我身体里的蛊虫拿走了,每个月圆之时还会承受那般疼痛,是觉得亏欠我吗,还是说对你来说,我这颗棋子以后还有用处?”我垂着头,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入衣襟。
小白将我抱在怀里,沉沉地长须了一口气说道:“哪有那么多亏欠和利用,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这样的苦罢了,所以想挡在你身前替你受了。”
小白果然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拔了会疼,不拔还痒。本来以为蝴蝶谷就是决绝了,没想到他却紧紧地跟在后面,又来找我。我的心再狠毒,在无情,也不能抛下他了。
“况且,我们之间的联系就不只有小花了,因这金蚕噬心蛊子母蛊分放于我二人身体内的关系,虽然我在噬心之痛的那一天会难熬一些,但是自此以后,我们两人身体之间的五感便被紧密相连在一起了,这是任何人都阻碍不了的,就算相隔山海万里,我们之间的联系也永远不会断开了。”他捧着我的左脸,轻轻地吻着。
“小白,这次回了陈国,见了父亲跟娘亲平安后,我就跟你回蝴蝶谷,永远的跟你留在那里。”我揉了揉有些哭的发热的双眼说道。
我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一个贯穿我一生喜乐的决定。我要和小白在一起过以后的余生,每年每天,日复一日,不离不弃。
“说话算话?”小白挑着眉毛问我。
我毫不犹豫地坚定着点点头。
第四十章 此花此叶长相应
那个我一直当做为争抢小白假想敌的红衣美人,名字叫姬雪。小白与我说,姬雪非人而是横公族的精灵。在我之前读过的《九州列国志·异族》的手抄本之中,也有少部分记载了横公族的事情。
传说横公族也是上古时期与涂山一族相同存在的精灵。涂山一族以九尾狐形态存在,而横栱族是以红色并且长了犄角的鱼的形态而存在天地间的。起初是昼为鱼,夜为人。鳞片为红色,坚硬犹如盔甲。刺不死,煮不烂,若以乌梅二颗煮之,便随水化汤。其肉可以驱邪气,治百病。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横公鱼现在早已被捕食的差不多了,九州之上已经嫌少再见到了。那些消失的或者正在消失的,已经渐渐变成了神话传说,我深觉这颇有无奈,又颇有可悲。
小白说,蝴蝶谷老祖宗君佘在蝴蝶谷布下盲阵的时候,保护了些许横公族的族人。还好心地炼化了一些灵药给他们,让他们不管昼夜都能以自己的意志去选择何时为人,何时为鱼。但是灵药并不能帮助他们全部,在惊蛰那天,他们自身的法力会全部失去,以鱼的形态存在七天之久,无法化身为人。
横公鱼与涂山族不同的是,横公鱼属妖,涂山族属妖仙。妖仙不害人,妖却不一定。听小白说,姬雪是靠着吸食人的魂魄而活的,虽然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但是小白说,姬雪是个有原则的妖,只吸食与他做了契约人的魂魄,并且还不是一次都吸食干净。至于做了什么契约,小白也没细说,只是让我不要那样惧怕他就好,还说姬雪也算是个性情中妖,也有爱而不得之人。
这世上,就喜欢与人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爱而不得的情感太多,最难得是两情相悦,却到最后更怕难以相许。
小白带我去找君绫和顾长安的时候,正好看见湖面上漂浮着一只红色的大鱼,鱼的眼睛为金色,身为赤红,触角短而圆,阳光照射在它身上的时候,使它的颜色更加鲜亮。
而君绫跟顾长安两个人,完全看不到伏在湖面上的那只红色大鱼,亲亲我我到了摒弃万物的境界。
“那两个人亲密无间到全然心无旁骛了,湖里那一摊红色的反光简直都要闪瞎了我的眼啊,君绫和顾长安是已经瞎了吗?”我望着湖面上的那只肥硕的大红鱼,心里却想着到底是做红烧的好吃,还是做清蒸的好吃。
“彼此相爱之人的眼中,只顾得到对方的笑靥,哪里还会在意天地之间的冗杂,更何况横公鱼现存与九州大概只剩下姬雪这一只了,那些上古存在的物种早已是成了各诸侯国传说的孤本,万民口中的神话,谁会在乎湖中的鱼,究竟是不是能治百病的横公鱼呢,更何况,你若不细看,就真的以为是只肥硕的鲤鱼罢了。”小白眯着眼睛笑道。
我继续盯着湖里那一大片折射的红光看,看着看着到真觉得姬雪的真身有些像肥硕的锦鲤,可转眼又想着,若是鲤鱼的话,还是红烧的好吃。我咽了咽口水心里暗自想着,若是姬雪这么一大只,肯定一半红烧,一半涂上清酱晒成干存着冬天吃最好了。
“不过,小白你姑姑若是知道是我将她宝贝女儿稀里糊涂地给嫁了,会不会怨恨我?”我望着不远处,那两个如同傻子一般,对望着笑得起劲的年轻人,万分担忧起自己来。
小白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这倒说不准哦,绥绥,你知道我君婀姑姑那人嫉恶如仇,你糊里糊涂地将她宝贝女儿许了人,她自然会很生气,说不定她会专门为你配制一种毒药,喝了之后让你的脑子如同三岁孩童一般,天天只知吃喝,行如痴儿。”
我皱着眉头突然联想到儿时的我与骨碌在终首山,将一个总糟蹋天苗的士族之子吓成傻子的事情。一想到我也要变成那样的傻子,浑身上下的力气就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傻人自有傻福,你暂且放心的变傻,我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不管你变得怎样的痴傻,我都会在你身边,不弃不离的。”小白长臂一揽,将我环在他胸前。
“小白,你又故意挖坑给我。”我扁着嘴,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着他。将君绫嫁给顾长安明明是他也默许的,可后果却偏偏让我一人承担。
“那又怎么样呢,是你自己愿意跳的。”他露出狡黠的笑容,好似一只得逞的狐狸。
霎时,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晚膳,在我强烈的建议下,顾长安让厨房做了一条清蒸鲈鱼。我在细细品味鱼目时,我发现坐在对面的姬雪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见此我便吃的更加欢脱起来。
顾长安与君绫俩个人在晚膳之前就已经如漆似胶了,我万分佩服顾长安哄妹子的好手段,使得平时如同夜叉一般的君绫,犹如乖巧的猫儿一般。我好奇地想要知道,却被君绫以及凌厉的白眼瞪了回来。我又满怀期待地朝着顾长安望去,顾长安趁着君绫转身为他夹菜的时候悄悄地对我说道:“就是你说的办法,厚着脸皮一亲芳泽就好了。”
我瞧了瞧一旁沉浸在幸福里面的君绫,细声说道:“你不怕她抽你啊?”
顾长安挤眉弄眼地说道:“纸老虎,气势虽然大,我也怕的要死,可她终究舍不得,一鞭子都抽不到我身上,不过花园里面阿姐喜欢的月季花可就遭殃了。”
我捂着嘴嘿嘿地笑着,一旁的小白见我与顾长安眉开眼笑地窃窃私语,一把将我拉近了他身边,在我耳边低语:“君绫好不容易有了顾长安,你莫要再抢她的姻缘了。”
这倒是全成了我的不是了,我看着小白一本正经地道:“你放心,我抢一个就够了,万不会再抢第二个了。”
小白看着我,满意的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了另一边的鱼目放进了我嘴里,我一边吃的开心,一边斜着眼睛看着姬雪又摸了摸自己的另一只眼睛。
几日过后,顾长安与君绫恋恋不舍地告别,想那顾长安害怕君绫届时不归,还特意送给君绫一块蓝色玉髓雕刻而成的梅花坠儿作为定情信物,并且两人约好待君绫送我归国而后返回,而后长相厮守。其实我是拒绝君绫继续送我回陈国的,其一是有小白的陪伴了,其二是君绫已经和顾长安有了夫妻的名分,且不能因为我而阻碍两人的夫妻情感。
君绫不听我这番说辞,她美滋滋地把顾长安送她的蓝梅花穿了细绳,挂在脖子上,执意信誓旦旦地要送我回陈国。并且告诉我行走江湖上,承诺尤为重要。
我瘪瘪嘴看了看小白也没说什么想让君绫留在顾家的话,心想,要不就跟着吧,万一路上遇到个私密事还能有个说话的女孩子。
于是,在顾长安对君绫的十八相送之后,我,小白,君绫还有姬雪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息国平津王城。
起初,大伙决定走经息国到陈国的这条线路之时,我是反对的。我告诉小白,息国侯为人表里不一且阴险,说不准带着赵南子派的亲兵,半路埋伏等着我前去自投罗网。与其走息国还不如走蔡国。可是小白也不建议走蔡国这条路,相比较选择走息国的路来看,息国位于荆州中部,不光是路程皆为平地好走一些,距离上也比从蔡国绕道近一些。况且我们这一行人太惹人注目了,尤其是浑身上下红的像灯笼一样的姬雪。若是被蔡候的爪牙发现了,再将我带回去,问题就复杂了。
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还商讨出了第三条线路出来,从蔡息两国的交界处那里过路,那里是三不管地带,虽然山匪野兽相对较多,但至少小白跟姬雪两人能应付的来。
姬雪是没什么意见。反正在哪里游玩都是游玩,他只不过是受君家姑姑君婀之托来保护小白罢了。
而君绫仿佛早就有了预谋一般,一定要我们经息国回到陈国去。
息国津水以南,息山以东盛产桃花,桃的果实以及桃花木。九州没有一国能有息国这般桃花开的颜色纯正鲜艳。春天万里灼灼,秋收时果实丰收,桃木坚实。息国的桃花开的如此之好,也是有原因的。早在很久之前,息山有一次山谷崩塌,墨色息石被掘,此石传为女娲补天后坠落至此的,使花好颜色,果丰硕,木繁茂。遂息人开垦,或雕刻入家,佩戴于身,用于厨房或雕刻华丽制床养生。息石缓而变少,息山的桃花无色,果变酸涩,桃木逐渐稀少。
国君下令,息山息石必须停止开垦,若有发现私自开垦之人,处以极刑。并且命令息国百姓所有人,家中若有息石玩物的都要如数奉还到息山中。后来大批息石回归山地,息国的桃花才盛开的如从前一般娇艳好颜色起来。
有传言说,息人多是肤白貌美大长腿,就是与息山上的息石有关。
版图上息国还没有陈国的一半的国土大,大部分的百姓都以桃果,桃木为生。于是有关于桃树的衍生东西,也是息国的最为顶尖。比如胭脂,跟桃花香粉。再比如桃子酒,跟桃肉酱。再比如桃木家具跟桃木用具。并且在九州之上,息国的有关桃的衍生物品可是相当出名的,不光是各国的宫廷王族会用,小道百姓家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件息国的桃物,并都以此攀比为傲。若是将息国的桃绝了命,那百姓定会饿死。
还好那时息国的国君是姬留的曾祖息颂侯,想到百姓的长远,还是将息石归隐了山地。若是那时是姬留在位,我想他早会下命把息石挖空,然后高价卖给各个国家士族王族,绝了百姓的路。
虽说,息国侯已经下令严禁百姓私自开采息石了,但是君绫告诉我,当今的息国侯姬留有个妹妹长亭公主姬窈,出生时因为是早产,从小身体孱弱,及笄之年不知怎地染了怪病,医侍束手无策。息国侯心疼爱妹,亲自为她打造一座息石床,用来克制她的怪病。
我果真没有猜错,息国侯就是这种肯为私利而开采息石君主。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长亭公主,也不知道她身上的怪病是真是假,但是听君绫说那息侯亲手打造的息石床虽然能克制她的病,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长亭公主早年前与上卿扶家的长子成了婚,却仍是病怏怏的,听说连步子都不能多走。
第四十一章 卷舒开始任天真
君绫这厮在顾家与顾长安亲热之时,得知顾长安想用息石调制出一种药酒,既能延年益寿,又能安体康健,若以此供奉于诸侯王室,说不准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奖赏。只不过,这九州上能拥有息石的人,恐怕用手都能数的过来,况且就算用钱去买,也不一定会有人肯卖出。
君绫受了顾长安的蓝梅花为信物,自然也想回报顾长安的心之所想,替他了结心愿。于是便建议我与小白,左右不管走哪都会有危险,还不如直面最凶险的地方。
这君绫自小长在蝴蝶谷,一直生活在深山谷地里,自然向往外面的繁华尘世,在书阁里看的最多的也是那江湖的侠义戏文,她坚信她看到的戏文就是江湖上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如侠义重诺,再比如危险之地实乃安全之地。
戏文有好有坏,我自然理解不了君绫的想法,但却觉着她的建议并全无道理可言,若那赵南子真的要来抓我,无论怎样躲,都不可能躲得掉,更何况没必要非得选择避开息国的平津城。
我斜视着有些幸灾乐祸的君绫,开口道:“你一直建议我们走息国,是不是要去姬窈面前碰碰运气,治好她的病,然后向她求一块儿息石回顾家?”
君绫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莫不是你好心送我回陈国是一个借口,真实目的是要去息国给姬窈治病,然后带着息石回顾家去?”我皱着眉头继续问道。
君绫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抬起手不停地摩挲脖颈间的蓝梅花:“安哥哥对我好,所以我也想给他一个惊喜,我知道这样做辜负了江湖信义,但是你定会理解我的心思,你且放心,等我拿到了息石立即回顾家,不耽误你跟我表哥卿卿我我,况且一路上有姬雪这个神棍在,虽少了我,你与表哥也不会怕被欺负。”
君绫这小丫头藏了两份心思,确实有些让我有些生气,可转眼一想她与顾长安的缘分是我一手促成的,顾长安有情有义,对君绫交付身心,还送给君绫如此贵重的蓝玉髓。作为君绫表嫂的我,想必也有责任协助君绫得到这贵重的息石,以协助他们红叶之好。
“君绫,有了你的安哥哥,你便能将之前的信誓旦旦,重诺重义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虽心里已经原谅了她的出尔反尔,可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君绫嬉皮笑脸的讨好我,抱着我的胳膊耍着赖皮:“反正也是顺路嘛,况且我自己一个人去,表哥也不会放心不是?”
“对于你,我十分放心,我这就跟你表哥说,我们不路息国,从蔡国边界走。”我假装勒紧缰绳,架马向前去找小白。
“绥绥。”君绫哭丧着脸,朝着我充分显示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
我缓缓放下缰绳,猛然想着在蔡国喜乐阁,她朝我放出暗器时那嚣张跋扈的模样,心生诡计,歪头邪气地笑了起来。
“来,叫声绥绥姐姐。”我抱着肩膀傲然地说道。
自从雅俗小馆的酒醒之后,君绫的那声妫翼姐姐,就再也没有开口叫过。这一路上要么就是全程直呼我的大名,稍微有求于我之时,才服个软称一声绥绥。我自知是比她小了两岁,若一直让她喊我姐姐,未免太过于尊卑不分。但毕竟我与小白可是拜了堂的夫妻,就算她不愿意叫我姐姐,起码也要喊我一声嫂嫂才对。
她听闻我这无理的要求,紧锁眉头,表情为难。
“好吧,你既然想以你的安哥哥为重,我就不浪费时间奉陪了,你且自己一人去息国,救那长亭公主去吧。”说着我便驾着马朝小白跑了过去。
“姐姐,绥绥姐姐。”她见我已经驱马离开,立即在我背后大声地喊道。
我奸计得逞地笑了起来,再次回过头与她说话时,神情已经恢复平常:“以后不管在哪里,你要答应我,都要尊称我为绥绥姐姐。”
“你不要太过分。”她有些生气,面颊通红地娇嗔道。
我挑着眉毛,转过身,继续诡笑着加速前行。不刻,她便再次服软,无可奈何地服了软:“我答应你,绥绥姐姐。”
我兴奋地应了一声,不再往小白身边走,而是与她并排骑行,按照最开始的计划,往息国的平津王城的方向走着。
一路平缓,由于正处于秋末时节,并没有很荣幸地见到百里繁花盛开的景色,从蝴蝶谷到顾家,再从顾家走到息国的平津王城,已然是初冬天气。息国阴雨连连,虽枝叶落光,但依旧能闻到巷子里飘满了香甜的酒气。
姬雪说,每当这个时候,息国平津王城的花神庙,都会举办祭祀桃花神的庆典,已保翌年息国的桃花再有好的收获。
“一般在此时的息国,能喝到最好喝的桃子酒。”姬雪优雅地吧唧吧唧嘴说道。
我与他之间隔了很远的距离,居然能听到他肚子里羞涩的回响。
“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今晚在平津城中稍作歇息,明儿我再找个人引荐我们去公主府。”小白将我抱下马,寸步不离地拉着我的手往街边的一处酒楼走去。
桃子酒如愿以偿的喝到了,介于之前醉酒的经历,小白只让我喝了一杯。天气的缘由,桃子酒入口冰爽,略带甜味,后劲有些微辣,回甘。当我吧唧着嘴再把杯子递过去的时候,小白已经将酒全部给了姬雪。
姬雪笑吟吟的看着我说道:“想喝吗,想喝的话就叫声好哥哥给我听听。”
我知道这厮一定是偷听到了我与君绫的对话,借着由子给君绫一雪前耻呢。我看了看坐在姬雪身边眼神纯净并且正傻笑着回味着桃子酒甜香味道的君绫,断然不能认为是她起的头。
这个红衣妖精还真是护犊子。
我憋着嘴,鄙夷的看着面前这个妖精,放下筷子,转身上楼去客房睡觉了。
月入中天时,我突然被恶梦惊醒了。梦中娘亲被四条铁链拴住了手脚,浑身上下都是血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无论我怎样叫她,她都不醒。
我看了看躺在我身边,连做梦都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正安详熟睡的君绫。我坐起身长吁了口气,轻手下床,披了一件斗篷,走出房门透透气。
出于保护我与君绫两人的安全,小白包下了客栈之中最大的套房,一间房睡着我与君绫,一间房睡着姬雪和他。我开门出去的时候,正看见小白也没有睡,而是在连接两个卧房的小院处的茶亭中,躺在藤椅上望着月夜发呆。
“怎么,睡不着了?”小白见我走了出来,便测过身子,这使盖在他身上的裘绒一下子滑到了地上。
“做了噩梦。”我揉了揉额角走到他身边,将落在地上的裘绒捡了起来,盖回他身上。而后便一屁股坐在他一旁的矮凳上。
“莫不是在担心你娘亲?”他挑着眉毛,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
我拿起一旁小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碗浓茶,一饮而尽。而后,却还是觉着渴,我又拿起茶壶为自己添了一碗,正向嘴边送去之时,却被小白抬手夺了过去,他拿着我方才喝茶的碗,嘴对着我留下的唇印,仰头将茶水喝了下去。随着茶水入喉,我见他白皙脖颈处,喉咙滑动的模样,重重地咽了咽口水。
怎么说呢,我总感觉小白是在故意诱惑我。
“喝那么多茶当心又睡不着。”他将茶碗放到了一边,再不让我碰了。
我撇撇嘴,蜷着身子抱着自己的双膝道:“明明是夫妻了,还要分房睡。”
小白听闻后,会心一笑:“怎么,若是睡在一起,还能治疗你的梦魇不成?”
我有些心虚,总觉着自己是求欢不成,反遭小白嫌弃了一般:“总比我噩梦之时,无人安慰要好,况且若你在我身边,就算是天崩地裂,我也不会怕了,更何况是梦魇。”
待我说完这句话,忽地天旋地转,等我坐到小白的怀里的时候,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将我拉入怀里,坚实的胸膛抵着我的后背,传来阵阵温热,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腰身,纤长又白皙的手指将我的双手穿插握紧。我红着脸靠在他怀里,心跳如同震天的击鼓。
“那姬雪真身不过是条鱼罢了,入夜赶他出去,让他随意找个水缸将就一晚就好,让你与君绫睡在一处,是怕你走这一路乏累,想要你好生休息。”小白在我耳边轻语。
“怎么,和你睡在一起便不能好好休息了吗,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了,小白,你难不成是要赖账吗?”我佯装生气,想要回过头看他,可才转了一半脸过去,便被他温暖的嘴唇吻上了。
我心如击鼓的旋律更加清晰强烈,甚至佯装生气这回事儿已经忘记了,神情呆滞地感受着脸上传来的温热。
小白见我如此,便更加大胆起来,他抬起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向他。他嘴唇略过我的唇角,粉舌又向挺近,侵占了嘴唇,也侵占了我的头脑。
电石火光之间,我眼前突然略过一幕幕春色的画面来,我心里一惊,莫不是平日画以小白为主角的春殿画多了,联想到自己身上来了。原来我想要小白的心思已经这般急切了吗?
我羞红了脸,怪不得他说想让我好好休息,若是真的与他相拥而卧,把持不住的我一定会把小白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我羞愧于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可身边的小白却依旧言笑晏晏地往火里面添加着柴,他饶过了我的嘴唇,却又转向于我的耳垂儿,一呼一吸从耳后一直缭绕到脖颈。
“绥绥,我们要不要回屋去?”他声音黯哑,极力地冲垮着我头脑里最后的一丝清明。
我吞咽着口水,回过头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羞愧的连忙用盖在他身上的裘绒捂着自己的脸,躺在他身下的藤椅上,不再出来。
我胸口震天的心跳暴击着我的胸膛,脸上发烫,口干舌燥,却听到裘绒外面的小白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懊恼地咬着嘴唇,躲在裘绒之中,不敢再多看小白一眼。
少顷,小白平躺在我身侧,将我从裘绒之中拽了出来。他的下颚抵着我的额头,双臂紧紧地环着我的腰身,虽然这藤椅有些小,又有些咯得身子疼,可偏偏不知为何,只要是趴在他的怀里,却觉着一切即安妥又舒适了起来。
“闭着眼睡吧,这回不用怕了,我在你身边陪着你。”他轻吻了我的额头说道。
我睁大双眼,心里着实荡漾起了欢喜之感,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前,不知怎地虽然闭上了眼,却怎样都睡不着了。
“你若睡不着,那我可就抱着回屋子里面去了,倒时若是发生了什么,你可别求饶了。”小白修长的手揉捻着我的脸颊,低下头来,用他冰凉的鼻尖蹭着我的额头。
我惊的连忙躲进他的怀中,安然地睡去了。
这次,我睡的安稳,再也没有梦魇出现。
第四十二章 欲书花叶寄朝云
翌日一早,醒过来的君绫,悠哉地抻着懒腰走到小院儿中,见我与小白相拥着睡在藤椅上,便开始毫无形象地嘲笑起我们来。
可能在她看来,有床不睡的人一定脑子有问题。可她却不知,若能与心爱之人相拥地窝在一起,就算是草堆,也如同在云上一般逍遥。
用过早膳之后,君绫随即回到屋子里换了一身正式的医侍装,白衣红裙,远远望去,就像一只上半部分还没上色的灯笼。她梳了个双髻,配着一身的白衣红裙,看起来很是讨喜。我坐在一旁,捂着嘴笑了起来,并打趣着,若是长亭公主见她如此可爱,说不准一个高兴身上的病就痊愈了。
君绫眼神带着鄙夷地望向我,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我有这个能力,我就待在一个庙里面做去病菩萨了,每日光是收香火钱,就能不愁吃喝了。”
为了不辜负君绫特意准备的医侍装,小白以最快的速度,用重金买通了息国上公招瑾,由他将我们引荐给了公主府的掌医侍官。
马车停在公主府的时候,我震惊于息国的这位长亭公主的受宠程度。应了那句老话,人若与人相比,当真是要被气死。同样是兄弟姐妹,这跟蔡侯那厮对自己的弟弟叔怀,根本就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公主府的外部虽然看起来都与其他贵族府邸相似,但府邸里的建设却别有洞天。自打进了公主府的大门,这过眼的繁华便让我眼花缭乱,单从那将近百亩的花园里,我看到了生长在鲁国的玉兰和结香,看到了蔡国的芙蓉花,看到了陈国的菖蒲和山菊。尤其是在现下这般寒冷的天气里,公主府的花园里还盛放了桃花朵朵。散落的绯色花瓣随着氤氲的雾气飘散,置身于此仿佛自己的周身都带着几丝仙气儿。
“慕窈院地下都是引过来的温泉水,所以这园子里会比府上其他的地方温暖很多,长亭公主畏寒又喜爱繁花正茂,所以国君才会特意让人建造此院儿,以供长亭公主府上如春般温暖,百花常年齐放,你瞧那些开在冬天里的花树,每一棵,每一株都是有人专门照顾。”许是见我的嘴巴张的太大,带路的管家顺便为我解释了一路。
包括是怎样引入的温泉水,还引到公主府上哪些地方。府上哪里是公主长待的地方,哪里是公主每日养身泡汤的药池。
“敢问这慕窈院可是公主的良人,扶家的公子提的字吗?”我看着面前一幕幕的奢华,随后细声的问道。
管家欣然地点了点头,可稍微细思的片刻又摇起了头:“这个院子建成之前,驸马就去边关守城了,都说是驸马的意思,可亲手提上去的人却是国君。”
我欣赏着息侯撰写的篆文,心想他虽然为人有问题,但是字却写得挺漂亮的。
我、小白、君绫被管家带着,一行人走过了一处高耸的拱廊,这才见到了呆在绣阁之中的长亭公主。
与其说是绣阁,倒不如说是长亭公主的另一个养身之所罢了。初见她时,正坐在绣架前,单手拄着下巴昏昏欲睡的样子,整个人瞧上去满满的疲惫之感,就连手上的绣针也停了下来。
豆绿色的锦缎上,用素白丝线绣着的并蒂莲,栩栩如生地开在了上边。我倒开始有些佩服这位长亭公主了,虽然这绣工看起来不如雉儿,可是她深陷病痛之中,绣工却一丝不苟,着实毅力不浅。
“公主,公主?”老管家轻声喊道。
长亭公主依旧闭着眼睛睡的安稳,完全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样子。
“公主,公主。”站在一旁的婢女看到老管家叫的辛苦,也在一旁开始轻声细语的叫着。
我想着长亭公主长期受病痛的折磨,平时夜不能寐,所以白日里才会睡的沉,这样轻声的叫醒也不是办法。我想帮助君绫,但却不想再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早些解决完长亭公主的病,便能早些回到陈国,以便我安心。
我狠狠的咳了几下,盖过了管家毫无用处的叫声,借此来希望吵醒熟睡的长亭公主。
可能这咳嗽的声响太过突然,致使伏在绣案上的长亭公主,突然从绣案上滑落了下来,并且以一个平复的姿势躺在了地上。
她脸色惨白,嘴巴紧闭,显然早已失去知觉多时了。
可我仍然被吓得一惊,连忙藏进了小白的怀里。
而后,整个公主府便开始骚乱起来,刚走的掌医侍官又返了回来,为公主诊脉,施针,手写药方。君绫上前看了一样躺在床上依旧紧闭着双眼的长亭公主,又回头瞄了一眼掌医侍官的药方。便开始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暗自地嘀咕起来。时而皱着眉细思,时而轻拍额头,仿佛还在猜测着长亭公主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可否让长亭公主宽衣,在下想细看一下公主胸腹。”君绫歪过头对老管家说道。
“放肆,公主之躯岂能是随意给你们这些人看的?”老管家的反应还真超出异常的极烈。
我与君绫的感情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她这一路都称我为“绥绥姐姐”,我自然也不愿意看她平白受人欺负。况且医者为大,君绫本身也是以女医的身份来这儿的,都一样的身体,她长亭公主的身上还能多出花儿来?我翻着白眼猜想,难不成长亭公主身上长了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老福,带着掌医侍官退下吧,让这个新来的女医给我瞧病。”躺在床上一直闭着眼睛的长亭公主突然开口说话。
躲在小白怀里的我又是一惊,连忙从他怀里探出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长亭公主。她这是得了什么怪病,昏的快,醒的也快,我心里不禁疑问丛生,这长亭公主的病,莫不是她装的?
我莫名其妙地撇撇嘴,想她既然都开口让君绫为她医治了,来此目的也便达到了。我拉着小白,转身展颜给君绫一个安慰的笑容,而后便抬起脚与小白一同向外走去。
“那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小姑娘留下,本宫身子乏得很,你留下来与那女医一同服侍我。”长亭公主缓缓地张开双眼,神色淡然地说道。
我闻声停下脚步,并且环视屋子一圈,发现整个房间除了我与君绫是两个姑娘之外,剩下的都是男子。
我低下头,又看了看今天为故意衬托君绫颜色娇艳的衣裙,特地选了一件水绿色的齐腰襦裙穿在了身上。
“公主可是在说我?”我觉着莫名其妙,可为了帮助君绫又不忍心抬脚一走了之。
长亭公主没有说话,我见盖在她身上的丝绒被子随着她的呼吸缓缓起伏,因为她身体孱弱,被子只是微微隆起。
“公主府上有那么多贴心的侍女,没有必要非要我这个客人来帮忙吧。”我干笑着建议道。
“息石就在你们刚刚经过的书阁,拿不拿的到是你们自己的事情。”长亭公主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缓缓地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而后,我便被君绫高强度的目光锁定,虽然很想让自己假装看不见,静静地低着头,看着脚尖,拉着小白就此走掉。但是君绫那双炽热的眼睛,使我感受到身上燃烧着熊熊希望之火。
我无奈地耸拉着脑袋,长吁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抢了她的执哥哥,还让她嫁了一个事儿多的顾长安,欠她的都还给她好了。我苦笑着将小白送了出去,并让他放心君绫。
屋内的侍从也在老管家的带领下撤了出去,于是整个绣阁就只剩下我和君绫两个人,一红一绿,看起来很是般配。
“你脱还是我脱?”君绫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问道。
“我要是跟你说我不想脱,你会让我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做吗?”我白了她一眼反问道。
君绫坚定的摇了摇头。
我长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长亭公主身前去,跪坐在床边抬起手掀开质地柔软且轻而保暖的被子。 不知道为何,看着被子下长亭公主瘦弱的身体,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不是说息国侯很宠她吗,就算是大病缠身,也不至于瘦弱露骨啊。我动作尽量放轻,生怕惊扰到她,缓缓地解开长亭公主腰间的玉钩,随后宽大的袍子缓缓敞开,露出内层的寝衣。
“公主,在下的手有些冷,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现在要解开你寝衣的带子了。”出于礼貌,我开口征求她的意愿。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有些颤抖,身体也在不停地战栗着。我以为是屋子太冷了,特意吩咐君绫把银丝碳盆拿的近一些。当解开长亭公主红色的肚兜时,我被面前的景象震惊了。
她上身从胸口一直到小腹,长着大片大片的红斑,就好像是朱砂晕开在纸上一般,红的触目惊心。红斑大小约有半指长宽,随着肌肤的纹理渗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栖息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我后脑的头皮上传来阵阵**,不敢再下手触碰她身上的任何一处。
君绫见此便走近了去瞧长亭公主身上的红斑,我识趣地往后挪了挪,见她拿出袖袋里的银针,穿透了几处红斑所在的中心处,随后她拔出银针,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碧玉的小瓷瓶,将瓶中的药粉轻轻地点在她方才刺穿的那几处细小的针眼儿上。过了一会儿,那几个被君绫点过的红斑逐渐变成了褐色,而后又变成了黑色。
“这毒的性质好霸道。”我听到君绫这样说道。
“毒?”我不禁反问。这长亭公主身上的红斑难道不是天生的,而是人为的?可她自小便生活在息国,又有息国国君宠着,谁敢给她下毒呢?
“对,是毒,而且下毒之人的心思十分狠毒,既不让她至死,又让她以此痛苦的活着,半死半活,恹恹而生,包括昏厥,贫血,瘦瘠,恶心,还有这半身的红斑骇人,这些所有,击垮着她的自尊,折磨着她的余生,轻者动摇精神支撑,惶惶不可终日,重者皆忘这世上的所有,日日而抑郁向死。”君绫虽然在我耳边细声地说着,可却还是被长亭公主听到了。我看见她眼皮之下不停滚动的眼珠,心里对她萌生出莫名的怜惜之感。
究竟这下毒之人有多恨她,才会如此折磨她。
“她这一身的红斑,就算是驸马在她身边,两人也不会有夫妻之实吧。”君绫轻叹,想必她对于长亭公主的遭遇也十分惋惜。
看长亭公主早已有梅之年,驸马戍守边关已有七年,这七年她带病在身,贴心之人又不再身边,一定很难熬吧。
“这毒可否有解?”我问道。
“有是有,世间万物都是对立的,有毒药就会有解药,这也是记录在君家药典里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过我需要找到这毒药的源头,才能配出解药来。”君绫俯下身子,细心地将长亭公主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又穿戴整齐。
第四十三章 素花多蒙别艳欺
我歪着头,看着变得善良又温柔的君绫,不禁感叹这全都是顾长安的功劳。
“公主身上的红斑与其他症状,并不是自然而得病症,而是他人有意而为之的毒手,公主可否让我从头到尾,从前到后仔细地检查一下公主府,查出公主身上毒药所在的源头,我也好对症下药。”君绫轻轻地摇醒长亭公主,并跪在床边信誓旦旦地说道。
长亭公主睁开了眼睛,侧过头一直盯着我看。我感到疑惑,甚至认为是自己哪里做的礼数不周,惹得她不开心了。
大病缠身的人,多有怪脾气,想这从小娇惯的公主也不例外。
我回身见君绫跪在地上请命,随即也跪在君绫身边,帮她一起请命。
长亭公主眼神依旧追随着我不放,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暗想若要是她再这样盯着我,我可就转身走人了。
“本宫准了,稍后让老福整理出来两间客房,你们两个暂且就先在公主府住下,慢慢调查吧。”长亭公主缓缓地坐起身,靠着床边的软枕,终于不再看我。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回味起长亭公主说的话,依照她的意思,这是要留我与君绫一同住在公主府上,为她查明真相?想到又要与小白分开,我开口便想拒绝她。君绫这厮猛地抓着我的左手,死死地握着,并用眼神祈求我,一定要与她一同留在公主府。我抽回自己被她抓痛的手,一边揉着一边用白眼翻着她。
这君绫当真是我的冤家。我无奈地垂下头,决定随了她的意,暂且放弃了与小白同床的好机会。
她见此兴奋地抱了我片刻,然后拉着我起身与长亭公主道:“多谢公主美意,我与绥绥姐姐就先退下四处看一看,也请公主多休息。”
“绥绥,还真是个好名字。”长亭公主抬起眼睛看着我笑道。
她忽生笑靥如花,眼睛不再如同方才那般,如死水一样毫无波澜,而是变成了星河一样,耀耀生辉起来。我借此,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长亭公主的容貌。怎么说呢,息人肤白貌美大长腿真的不是乱讲的。虽说那息国侯姬留为人阴险狡诈,但是不得不承认,姬家的男女都是外貌过人。就连这位长亭公主虽然病着,但是也病出了一番我见犹怜的味道。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姬窈轻轻地哼唱起来。
因为长期处于病痛之中,长亭公主的声色嘶哑,可音色却十分好听,这使这首《有狐》听起来,别有一番独特的味道在里面。听着长亭公主的歌声,不知怎地我心里泛起一阵刺痛,仿佛就像是刺在骨头上的刀一般,疼的可以让人泛起痉挛。想是这歌儿对于现在的长亭公主来讲,应当十分应景吧。丈夫戍守边关,七年,这七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丈夫又是怎样思念她的,边关的风是否是彻骨的寒冷,她绣的那花开并蒂棉衣,他是否穿在了身上?
我开始怀疑,那些传闻之中,说息国侯宠爱长亭公主的事情,都是假的。若非如此,息国侯怎会让自己这唯一的亲妹妹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身中剧毒,孤独无靠,连最亲近的丈夫也被送到边关去受苦。
我与君绫两人离开绣阁的时候,脸色苍白的长亭公主仍然靠着床边,望着窗外的云卷云舒,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君绫在老福的带领下,去了客房休息,而我去慕窈院中找到了小白,与他说了在他走出绣阁之后发生的事情。
“你当真要同君绫一起留在公主府?”小白站在海棠树下问道。
我点了点头,看着纷纷而落的红色花瓣:“我把她自己一人留在这里,你也不会安心,倒不如与她一起,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还能帮她出个主意。”
“倒是没能想到,之前她那般对你,你还能处处为她着想。”小白的白色衣裳随着红色的落花纷飞起舞,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打过她,骂过她,也做过伤害她的事情,现在我作为她的表嫂,自然也希望她好,况且她的娘亲是养育你长大的人,我不能因为只顾自己,而让你成为忘恩负义之人。”我抬起抓住一片飞落的花瓣,笑着说道。
小白拉着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瘦削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你既然承认是君绫的表嫂,是不是对我的称呼也该有所改变了?”
我眨着眼睛,推开了小白,表情严肃地骂着他不要脸,可脸上却还是藏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嘴角不由自主地就向上翘了起来。
他见此也笑了起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成月牙儿,我定睛地望着海棠树下的这一刻美满,内心无比丰盈。
很多年后,在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时候,仍然会有这一刻的海棠花下,夜半入梦而来。
被囚禁在公主府的这些时日里,都是君绫一人在忙前忙后,我百无聊赖地呆在公主府里面,饿了吃,困了睡,有时候去慕窈院里看看繁花,转悠转悠,倒也十分惬意。小白与姬雪仍旧住在之前我们住的那家客栈之中,偶尔会来公主府,见我与君绫安然无事便又离开。我心里焦灼着期盼快些回到陈国去,但见君绫为了解开长亭公主的毒,每日天未亮就开始满公主府地查探,入夜才归,更是累的回来倒头就睡。我既然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好意思添乱,便不再催她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的飞快,就在我对君绫寻找毒药源头这件事情上,滨临绝望之时。某天入夜,窗外飘散的雨水里面带着冰,君绫突然神色慌张的跑进了屋子与我说道,她已经找到了毒药的源头出于哪里了,只不过让她匪夷所思的是,到底是谁给长亭公主下的毒。经由她这些天的调查推断,君绫十分确定,让长亭公主半死不活的人,一定是她身边的亲信,甚至有可能是长亭公主一直信任,并且从未怀疑过的人。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瞧,认为是她研制不出解药,故意在为自己找借口。
君绫拉着我的双臂极为认真地对我说,她并不是故意找借口,而是事实就是如此。她不敢与长亭公主透露她所查出的任何细枝末节,这个下毒的人在暗,我们在明,她生怕牵扯入权利的漩涡,没有命回到顾家去见顾长安。
当夜,夜深时刻,姬雪偷偷潜入了公主府,找到我跟君绫,要带我们离开。
那时我与君绫两人正在讨论,到底是谁给长亭公主下了毒,听见门窗有异响,便立马闭上了嘴。
我抱着被子躲在床上,看着君绫前去开门。少顷,她领进来的是一身通红的姬雪,这让我暗自地松了口气。
君绫不再似方才那般慌张,沉着地拉我起来,并叮嘱我赶快穿上衣服,随着姬雪一同离开公主府,离开息国。
我莫名其妙地一边往身上套着厚衣,一遍问道君绫:“这就要走了吗,不解开长亭公主身上的毒,你那息石也不要了吗?”
君绫将我腰间的衣带系好后,从袖袋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绯色绣着红梅的布袋子,她拉开绳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磨得圆润无比的墨色晶石。晶石被贯穿了中间,并且从中穿了红色的绳结。
“放心,我早已经拿到了。”她又将袋子收好,转过身开始收拾着我俩的细软。
“你什么时候?”我惊异着君绫的速度,可转眼一想,这绝对不能是长亭公主赐给她的。
“早在我四处查探公主府的时候,偷偷在长亭公主时常睡觉养病的息石床上挖出来的,只有这唯一的一块没有沾染花叶淬,剩下的全部被染了毒。”君绫将收拾好的细软递给我。
息石床上有花叶淬?我将细软牢靠地系在身上,疑惑丛生。花叶淬不是一种香料吗?为何君绫偏偏说是毒呢?如果花叶淬是毒,而且是放在息石床里的,可这息石床不是息国侯特意给自己妹妹打造吗,难不成说给长亭公主下毒的人,是息国侯姬留?
想到这里,我震惊地看着君绫,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压根开不了口。
“绥绥姐姐,先不要说,千万不要说,我们先同姬雪安全离开公主府,其他的话,我在路上再慢慢告诉你。”君绫故作镇静地拉着我,尾随着姬雪出了房门。
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君绫与姬雪二人,一左一右地拉着我,快速地走在夜里。两人像是早有预谋要离开公主府一样,踩好了此刻公主府守卫薄弱,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轻松地跃出了公主府的围墙。此时的天空突然缓缓地飘落下了冰凉,我从斗篷里向外看去,见着暗夜里居然飘下了一粒一粒的小雪花,落在地上便不见了踪影。
“息国已经有百年都不曾落雪了,这莫不是天示?”此时的姬雪不再如往日那般嬉皮笑脸,他眉头紧锁,神色紧张,仿佛在担忧着什么。
“姬雪,小白呢,怎么不见小白来接我?”我见他有这种表情,心里忽然担心起了小白。
姬雪停下脚步看了看我,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我有些害怕的咽了咽口水,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着莫不是小白出了什么事儿?
“君绫,你带着她先走,出了息国便不要回头,一直走,一直到走出息国的地界,在陈国渝州等我与君执。”他一边吩咐君绫,一边拉着我继续前行。
转了几个弯后,便到了城脚下。城脚下,有一位壮年汉子,赶着出城挂牌为“招”字着马车,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姬雪迅速将我跟君绫送上了马车,嘱咐那赶车的汉子几句话后,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我觉得事情不对,连忙从马车上蹦了下来,死死地拉着姬雪的衣袖。
“小白在哪,他出事了对不对?”
姬雪拂袖甩开我的手厉色道:“若是你现在继续纠缠我,不让我走的话,君执就会出事。”
我腿一软,立马扶住马车牢牢站稳。
我脑袋中已经装不下任何,只是不停地在重复着,小白出事了,小白出事了。
君绫见状,也跳下了马车,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绥绥姐姐,我们先出城去,若是等下天亮了,我们不但出不了城,还会拖累表哥与姬雪他们,姬雪这般神出鬼没,他一定会将表哥救回来的,你定要信他。”
我抬头看着一身红衣的姬雪,站在天地的萧瑟之中,心中依旧无法宁静下来。
“你,会救出他,是不是?”我死死地捏着马车的栏杆,一字一字地问着他。
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身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君绫拉着我上了马车,这才缓缓地走出了平津城的大门。
第四十四章 只有清风明月知
马车缓缓而行,四周寂静无声,我缩在马车的一角,蜷着身子,抚摸着手上小白送给我的玉指环。君绫见我一脸担忧,却不知说什么来让我宽心,索性陪着我一起缩在马车上,两人相看无言。
不知走了多久,君绫已经昏昏欲睡,而我因担心小白,盯着马车顶一直到天色渐亮。我缓缓坐起身,拉开了帘子,看着周遭的民居已经由翠色的树叶代替,想着已经平安的出了平津城,我的心不再向方才那般慌乱了。
我想姬雪一定会救出小白的吧,况且凭着小白的武功,也不会那样轻易被捉住。他身为昭明君,赵南子抓他也并没有什么用处,若是处理的不好,开罪了周王,更是适得其反罢了。百无聊赖的我听到君绫的呼噜声传了过来,抬起手便将她摇醒,开口问道关于长亭公主的事情。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缓缓地说了起来。
早在公主府里面执着地寻找着毒药源头的君绫,查找了长亭公主时常所处的几处起居之地,却发现无任何奇异之处。君绫始终觉着长亭公主身上的毒,一定不是无故而来,更像是长期经由媒介渗透到身体之中去的,她不肯放弃,仍然锲而不舍地满公主府查看。她起早贪黑,守着长亭公主每日进补以及泡浴的汤药药渣,甚至包括每日长亭公主早午晚饭都吃了些什么,她都知的一清二楚。唯独那个谁都不能碰的息石床了。
起先,她征求老管家同意,表示想要去看一眼公主治病睡的息石床,可老管家不但不同意君绫靠近息石床,甚至反应激烈地君绫挖苦了一番。说她是山野间小民,别以为借着给公主看病的由子,就能妄想摸到别人一辈子都摸不到的息石床。难以入耳的挖苦话,自然没有在君绫面前和背后少说,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君绫自小也没见过,因此也没放在眼中,赶着夜晚黑灯瞎火之时,她翻进了息石床的屋里面,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查探了传说中养身治病的息石床。
果然这其中,有惊人的发现。君绫在长亭公主平日养身治病的息石床夹缝之中,发现了大量的花叶淬。她还发现,息石床的底层内部设计了焚烧炉,而且构造十分奇特。若人在息石床上平躺之时,这息石床便开始自动加热变暖,这也是在息国冬日之时,长亭公主依赖息石床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可长亭公主不知,这底层的焚烧洞在加热时,便会迅速蒸发在中间夹层的花叶淬,让这种本来无毒的香料一点一点凭着热气渗入长亭公主体内。而君绫清楚的记得,长亭公主的药浴与平时进补的汤药之中,有一味名叫佛化芯的,是补气血的灵药,可这佛化芯与花叶淬相遇的话,便形成了一种可怕的毒药,而长亭公主身上逐渐深入的毒药,就是这样来的。
名贵的药浴,药汤和息石床都是息国侯在长亭公主出嫁之前送给她做礼物的。当君绫道出事实真相的时候,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息国侯要与自己的亲妹妹过不去。这长亭公主可是与息国侯为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两个人更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况且看长亭公主的面相,倒不像是满怀野心勃勃的那类人,更何况是威胁到息国侯的储君之位。
我虽然不明白息国侯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妹妹,但是回想在蔡国的时候,他都能把自己的妻子送上蔡侯的床榻,若是再次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倒也不足未过。
“我开始觉得一定是自己弄错了,这么些天一直在推翻自己的想法,又去重新调查,来回反复着真实与虚假,一直倒那老管家不耐烦了,怀疑我是骗子,要将我们上奏给息国侯,我这才害怕起来,修书给君执哥哥,说明了实情。”君绫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斜倚着软垫,将腿伸长,舒服地伸着懒腰。
“所以,你才决定要偷拿息石,所以,姬雪才回来带我们走。”不知为何,我总觉着自己身处于一处天罗地网的正中央,可是想了想,却觉着是我多虑了。
总不能一来到的平津王城就被息国侯那厮监视了不成?况且他就算知道我们路过平津王城回陈国去,也不可能会有这般迅速的反应。除非,他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来平津王城是为了得到息石而入了公主府,给长亭公主治病。
这似乎不合乎情理,我拄着下巴,皱着眉头想到。
“是君执哥哥要我这样做的,他说我本就查出了真相,定要拿一些报酬才说的过去。”君绫把玩着胸前的蓝梅花愉快地笑道。
想那小白平时在蝴蝶谷时与人做交易习惯了,自然也要教给未经世事的君绫一些,省得她以后行走江湖之时吃亏。
“可若是我们离开了,长亭公主身上的毒,是不是就没法再解开了?”我眼前又浮现长亭公主那双晶晶亮的双眸,怅然若失地问道
“就算我们仍旧在公主府上,将所有的事情摊牌,我亲自配药祛毒,也未必能完全解开她身上的毒,你不知,其实她的身体被毒药侵蚀了太长时间,若要根除必要废很大的力气,而且,就算是根除她身上的毒性,她身子也会因此更加虚弱,甚至会丢掉半条性命,其实与其解开她身上的毒,倒不如让她继续这样,倒也能苟延残喘到老,能活着不是比什么都重要么,何必要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不是吗?”君绫放下手上的蓝梅花,眼眶有些微红地说道。
“就是可惜了她还这般年轻,不知那驸马是不是个心善之人,能否在以后的岁月之中好好待她。”听了君绫的话,我心里有些惋惜,更多的是对长亭公主的同情。
一个好好的姑娘,却被息国侯弄的似人非人,真不知她做了什么惹得息国侯不高兴了,要用这样残忍的方法去惩罚她。
“那驸马守在雅安已经七年都未与长亭公主见面了,你觉着在往后的岁月之中,他还能再次回到她身边来善待她吗?”君绫无奈地叹着气。
我默默地垂下头,推己及人地想着,若我是长亭公主,应当要怎样面对这样的未来。
无助就像是潮水一样朝我用了过来,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我仿佛又见到长亭公主晶晶亮的双眸,在看着我笑,在哼唱着那首“有狐”。
“真是个畜生,连自己的妹妹都这样下死手。”君绫咬着嘴唇愤恨地说道。
我心里暗自赞同君绫的话,心想这息国侯不但是畜生,而且是个心里极为阴暗的畜生。
“是不是很庆幸能有一个小白这样的哥哥?”我万分自豪地问着君绫。
“若是能庆幸没有你出现在我与君执哥哥中间,我可能会更开心。”她鄙夷着我的自豪感,万分嫌弃地说道。
“不是给你一个顾长安了吗,你这小丫头怎么不知足呢?”我侧躺在君绫对面,抬起手挑着君绫的下巴,笑着说道。
“那是因为没有君执哥哥,我才尝试着去喜欢别人,我即不能入从前那样缠着他,倒不如放开手,让他能念着我的好,更能没有负罪感的去爱别人。”君绫白了我一眼,转过身子面相马车车厢的内壁,不再看我。
我枕着手臂,看着君绫倔强的背影,想着她那所谓洒脱并不是真的洒脱,也许此刻她可能比我更爱小白,可哭闹之后,她明白了,也清醒了,知道什么才是对小白,对她最好的结果,所以她才选择去接受其他人,放了小白,也放过自己。
不在一起,并不是代表着不爱。
我想着长亭公主与他的驸马是不是也是如此?或许他们的境遇,更加糟糕。
马车继续前行着,我与君绫依旧以侧卧的姿势相对无言。忽然,四周传来了奔腾的马蹄声响,我猛地坐起身,屏气凝神地听着,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原来越清晰。一直到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背对着我,已经进入梦乡的君绫猛地从软凳上滚了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这回,她算是清醒了,坐起了身子随口问道:“是不是君执哥哥和姬雪来寻我们了?”
我对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小白与姬雪二人驱马而来的声音绝不可能如此杂乱。这马蹄的哒哒声响,起码有不下几十匹马正在朝着我们跑过来。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你在车里等着。”我掀开帘子就要冲出马车去。
君绫一手将我拉了回来,压低声音对我说道:“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老往前冲什么,我武功比你厉害,自然是我先去。”
虽然她是在担心外面骑马而来的人皆是来者不善,可她说这样的话,全然是在鄙视我功夫不如她罢了。
我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却见君绫揉了揉睡的略有泛红的眼眸,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拉开了马车的门帘走了出去。
我靠在门帘的背后,细细地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各位好汉,奴家这是要带着生了麻子的妹妹去陈国看病,各位好汉若是要劫路,奴家这只有十几两纹银,送给兄弟们喝酒可好?”君绫用极为娇俏的声音说道。
马车里的我头皮有些发麻。
外面并无人回应君绫。
我小心翼翼地躲在帘子后面,拉开一丝缝隙,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站在我们马车对面的那些黑衣人,他们皆是服装统一,就连佩戴的武器也都十分相似。这些黑衣人的眼神里透着无畏,散发着从里到的训练有素。
看来这回我与君绫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
我回到软凳上,从包袱里找出君绫的胭脂,拿着巾帕,沾着胭脂,胡乱地在脸上涂抹着红色的麻子,密密麻麻一片,远看到能以假乱真。我拿出君绫包袱里面的匕首,将它藏到了袖袋里面,又回到帘子后边细细观看。
“这纹银各位若是嫌少,就将这马车抵了各位好汉,我带着麻子妹妹步行到陈国去,待家妹病好之后,我手头有富余之时,定会带着千万金银来谢过各位兄弟。”君绫将手放在背后,默默地招手叫我过去。
我掀开车帘,低头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赶车大叔,惊心地吞了一下口水,飞速地跑到君绫身边。
“各位,告辞。”君绫向他们做了一个男子的揖,拉着我向后走去。
我与君绫抬起脚才走了两步,面前的路便被四个骑着骏马的少年挡得密不透风。君绫看了看四周,除了马车前面的那匹棕马可以快速突出重围,再没有其他方法能让我们逃得出去了。
“等一下我引开他们,你要迅速地跑到马车那里,解开拴着那匹马的绳套,自己骑着马跑知道吗?”君绫将我拉近,在我耳边轻轻的说道。
第四十五章 无情有恨何人觉
我张开嘴刚要说话,君绫却又用力捏着我的手说道:“不要管我,也不要回头,一直跑就行了,从现在开始就当哑巴,一直到摆脱这些人,你要敢说话,我就把你手指上的指甲全都拔下来。”君绫的嘴巴开始狠毒,连看向我的眼神也不似方才柔和。
我立马用手捂住了嘴,虽然眼前泪雾迷蒙,但是心里却翻着丝丝暖热。
“各位兄台,在下不知何时惹了诸位不快,请诸位指个明路,若是在下办得到的,一定遵命。”君绫转过身冲着北边的方位又做了一个揖,我也是顺着她作揖的方向看到了那隐藏在一片黑衣中的紫衣银冠少年。
少年大约十四五岁左右的模样,一双水眸如同一池春水般让人心泛波澜,肤色赛雪,粉唇小而精巧,若不是脖子上凸出了喉结,我真以为少年是少女。
“姑娘跑这么快,不担心自己的情郎吗?”少年声音稚嫩,就好似邻家少年间的说笑一般。
“哪里有情郎,在下是带家妹去城里看病的。”君绫笑着说道。
“可是,城是在与你们相反的方向。”少年驱马上前,歪着头笑道。
君绫死死盯着少年的脸,两边又都进入了剑拔弩张的状态,我拉着君绫的衣角,看着对面仅隔着几步之遥的少年。
“你可以走,我要你家妹留下。”少年搔了搔头发,一直保持着让人看起来极为不正常的笑容。
“小子,自己的东西都长全了么,就急着要起女人来了。”君绫歪着嘴笑了起来,从腰间抽出鞭子,飞速就向着那少年劈去。
就是现在,我趁机快速跑到马车旁边,解开了绳套,一跃而上。我从来不知道,在逃命之时,我的速度能利落的这样飞快,甚至一气呵成。待我成功地趴在了马背上后,回身却见君绫已经用鞭子抽倒了一大片。
“跑。”君绫冲我大喊道。
我环顾四周发现那位紫衣少年不见了,只见君绫将他的马抽倒了,那只黑色的骏马正试图重新站立。周遭的黑衣人开始在朝着君绫挥鞭的地方聚拢,朝着陈国方向和朝着平津王城方向的路都缓缓露了出来。
我驱赶着身下的马朝着陈国的方向走去,却回头朝着平津王城的方向望去。
“姐姐是在担心自己的情郎吗?”头顶传来少年熟悉的声音,我猛的抬头发现他正优雅地站在马车顶上。
“估摸着现在已经死透了吧。”他抱着肩膀歪着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说不定现在你赶回去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哦?”
“你乱讲,小白要活长命百岁的。”我喉咙一酸,早先在姬雪面前,那些不好的预感全然又再次出现,将我击的溃不成军。
“小白?”少年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倒是一个符合他的好名字。”少年抱着肩膀收起了笑脸。
“妫翼,赶紧给老子滚。”君绫见我犹豫不决地与那紫衣少年搭着着话,一边挥舞着鞭子想要冲过来与那紫衣少年一决高下,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冲我吼道。
我知道君绫是好意,可我明白就算回去是一条死路,我也要确定小白是否平安无恙。
我死死地握着缰绳,看了看面前的路,心一横,调转马头往平津王城的方向跑去。赵南子那厮若是要我死,要杀便杀就是了,我不怕,我怕的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小白那张妖艳的小脸,和他温柔地叫着我绥绥的模样。
“妫翼,你个缺心眼,老子他妈让你往陈国的方向跑。”我听见君绫在身后喊着我的名字。
眼角的眼泪沾湿衣袖,我迎着冷风怎么也忍不住热泪满怀。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在顷刻间全没了。
冰冷的空气撕裂开我的胸膛,我大口的吸着凉气,感觉胸膛中的冰冷在身子里面乱窜,如同变成了银针一般,扎到了骨头里。抓着缰绳的手由红变白,好不容易看到了平津王城的城门,心想着“马儿马儿,你再快一些,小白小白,一定安然无恙。”
驾着马穿过平津王城的城门,我直奔小白住着的客栈,一路上平静如常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腥风血雨。
我忐忑不安地走到小白住的卧房里,发现半掩着的门后,有着打斗过的痕迹。我猛地推开了门,见屋子正中木质的地板上,有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我的心咯噔一下,两腿一软,扶着桌子缓缓地安慰自己镇定下来。
我并没有见到这屋子里有小白留下的任何物件,也不能确定这摊血迹就是小白的。况且我见识过姬雪的本事,想他那样着急地去赶着救小白,一定是事先预料到了什么,断然不会让小白出意外。
我脑子飞速旋转地想着事情因果,方才那位紫衣少年似乎是认识小白的,若是认识小白的话,应当只是与小白有仇,可方才那位紫衣少年明明是要我留下,那就说明他知道我与小白的关系,若是他知道我与小白的关系,自然就知道小白与君绫的关系,他并没有对我和君绫起杀心,而是想要留下我,这就说明小白目前没有在他的手上,他应当只是想抓住我跟君绫的其中某一个去要挟小白。
他既然是要一个人去要挟小白,就说明小白现在是安全的,并没有出事。
我恍然瘫坐在地上,方才情况危急,都没有仔细想来龙去脉,说不定小白已经跟姬雪逃出了息国正在赶往渝州的路上,那边等着我和君绫。
可那紫衣少年为何要将我骗回到息国呢?
想到这里,我心中禁不住一惊。
这分明是中了那紫衣少年的圈套。
我猛地站起身,跑出了客栈,想要原路返回到君绫身边。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客栈的门口已经被身着兵甲的士兵们重重围住,他们所等的,就是我的自投罗网而已。
我站在客栈的门口,被他们重重包围,见为首的是一位握着银枪的络腮胡子壮汉,他见我走了出来,十分恭敬地对我说道:“姑娘这边走,国君等你好久了。”
阴云渐渐散了开来,许久不见的阳光慢慢升起,天有些回暖了,可因为害怕,我还是有些颤抖。我将斗篷裹紧,似犯人一样地被他们押着走进了一家名叫花妖院的地方。从四周呛鼻的脂粉香味儿以及浮夸的装饰中,我已经猜到这个名为花妖院的地方,究竟是何处了。
那位壮汉口中的国君,应当是息国侯无疑,想他故意将我带到这种地方,是想让我难堪罢了。他以为我与他的那位娇妻一般,应当是纯洁无邪如同白绢一样,所以认为在这种地方见面就会羞辱到我,可是他却不知,我从小就是逛院子的人,怎会在意这些。
“公主的心性倒是让在下佩服。”大胡子见我面色如常,完全没有小女儿家的惊慌,于是在我身后挖苦道。
“将军过奖。”我侧过脸冷冷地回应着。
走过一座院子,络腮胡子带我来到一处类似天井一般的地方,天井的中间放着一张四周由绯色纱帘围着的桃木床,床上躺着一个人,似乎是一个女人,女人侧脸俯卧,露出了曲线美好的裸背,下身覆盖着丝帛,丝帛勾勒了女人整个身形的完美,裸露出的肌肤如霜如雪,长发垂地,犹如墨色的瀑布一般光亮。风吹起床边四周的轻纱,轻纱四散,我抬起眼睛朝床上看去,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脚尖。
我飞奔过去,拿起挂在床边的衣服,紧紧地将床上的人裹了起来。
“娘亲,娘亲,你醒醒,你醒醒。”我摇着趴在床上毫无知觉的美人娘亲。
我见娘亲身体被冻的冰凉,虽有微弱的呼吸,却始终不见她眼皮动弹。随即将斗篷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身上,我反复揉搓着她的手,希望能帮她回暖一些。我竟不知,娘亲已经被赵南子逐出了陈国,送来息国任凭这息国侯侮辱至此。我的心里就像是燃了一把火一样,烧的我心里直疼。
“姬留,姬留,你这个畜生,给老子滚出来。”我站起身,顺手抄起床边的木板凳,朝着空旷的四周喊道。
“呦,合欢夫人,当真许久不见啊,怎么蔡侯丢弃你如糟糠,你便来孤这里摇尾乞怜了吗?”一身月白袍子的息国侯闻声,缓缓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我双眼通红的看着他,抬起手就将木板凳朝他丢了过去。从他那张惶恐的脸上看得出,他并未想到我能有如此的野性,正期待他的脸被砸开花的时候,络腮胡子飞速出手,用银枪将木板凳稳稳地接住,并且环绕着枪头转了两个完美的圈,落在了地上。
我气的牙痒痒,拼全身之力朝着姬留扑过去,却又被络腮胡子拦住。他单凭一只手就捏住了我两个手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我死命挣扎着的双手扣在背后,并顺势将我抵在了天井连廊的圆柱上。
“姬留,你这人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在归天之时,无人为你殓尸拣骨,你的灵魂同你的肉体终日曝露在荒野里,无处可去。”我大力挣扎着吼道。
“你这小姑娘嘴巴到挺毒的。”络腮胡子丝毫没有收到我挣扎的影响,谈笑风声依旧。
“我呸,你这个一丘之貉。”我朝他脸啐了一口。
他用手摸了摸被我啐了口水的地方,许是见我双眼猩红,犹如泼妇疯狗一般,便也没再说话。
“合欢夫人倒是好力气。”息国侯调整了一下刚刚的狼狈,缓缓地朝我走了过来。
“不过孤的桃花夫人可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抬起手勾着我的下巴说道。
“妫薇死了吗?”我挣脱他的钳制,厌恶地问道。
“死到是没有死,不过已经有孕足足四月有余,从八月到现在,妫翼,你说你的好妹妹是怀了谁的孩子呢?”息国侯歪着嘴不怀好意地笑道。
“是你自找的。”我冷冷地说道。
息国侯欢愉的笑了起来,并且不断地拍手。我心想不会是这个孩子的到来把他刺激成疯魔了吧,不过像他这种人就是被刺激成了疯子也是活该。
“蔡国侯碰了孤的妻子,你说孤是不是要从你这里,找回点什么做以补偿自己。”息国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竟然回过身缓缓向桃木床走去。
我心里一慌,心想姬留这厮本就是个不顾人伦纲常的,若真的无法无天起来,那还了得?
“姬留你个不知人伦的牲畜,你胆敢碰我娘亲,我便拿命跟你拼了,我发誓,就算我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我连忙冲他大吼,生怕他这没羞耻之心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姬留笑着坐在床边,将我方才盖在她身上的衣服又重新脱了下来。他拿着娘亲的衣物仰着下巴,并且耀武扬威地将它们丢在了地上。
而后,他的手在娘亲的后背游走,慢慢地滑到了下身的丝帛之下。
我的头仿佛浸了沸水炸开了一般,使劲全身力气去挣扎都无济于事。早已将姬留在心里面鞭笞个粉身碎骨了。我咬着嘴唇,鼓着气,挣脱到手臂已经失去了知觉,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姬留行那可耻之事,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着急的大哭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此花真合在瑶池
“妫翼,赵南子兴起作乱,全然是因陈国的储君未定,你嫁于蔡国,妫薇嫁于息国,所以才至陈国内部空虚,不如孤送于你母亲腹中一子作为陈国的储君可好?”姬留侧过头,左手死死地抓着娘亲的青丝。随着他撕扯的力道,娘亲的脸缓缓朝着我的方向转了过来。
娘亲的眼睛依旧紧闭着,浑然不知外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我知道息国侯一定喂了娘亲失去知觉的药物,更害怕他不择手段地再喂下娘亲更毒的药物来。
“我求求你,放开我,我求求你了。”我带着哭腔,低声下气地在络腮胡子耳旁细声的恳求。
眼泪透过日光出现了五彩斑斓的颜色,不知怎地,我的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我向前推去。这力道的速度快到待我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将息国侯扑倒在桃木床上了。
显然被我压在身下的息国侯,对这突如其来的神秘力量也弄不知所措,竟忘记了挣扎。见此,浑身上下已经充满了复仇火焰的我,双手死死的按着他的肩膀,低下头在他柔软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息国侯双手推搡着我的肩膀,可能他被惊到没了力气,我全然感受不到来自他任何的抵御力量,死命地咬着他的喉咙,如同野兽一般,一直到嘴里充满了又腥又咸的鲜血味。虽然息国侯的血同他的人一样,脏的很,但是却激起了我莫名其妙的兴奋感。我继续死命撕咬着,恨不得将他咬死。一直到有鲜血溅到我脸上的时候,络腮胡子才重新将我钳制住,不再让我继续地撕咬着息国侯。
他故意放开我,想他也定是受不了息国侯有悖人伦的行为,想要吓唬他一下,却不想他真的死。见到息国侯吓得已经剩下半条命了,络腮胡子的目的便达到了。息国侯面色苍白地用帕子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恶狠狠地看着我跟络腮胡子。
“国君饶命,饶命,这丫头力气太大,属下疏忽了。”络腮胡子装模作样地诚惶诚恐地下跪请罪,而我受了他方才的恩惠,自然也要帮他一把,所以趁他在下跪请罪之余,再次疯了一般地朝息国侯扑过去。
息国侯大叫一声,吓的直往后仰去。
“不用请罪了,你给孤抓好她。”姬留面色苍白地大吼。
络腮胡子暗自笑了笑,用一只胳膊揽怀将我狠狠地夹在他的身侧。
姬留坐在床边,哆哆嗦嗦地擦着脖子上的血迹,眼神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稍作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开始冷静的想着怎么脱身。方才头脑一热,只顾着想要阻拦息国侯的无理,却忘记了,如今身处于息国侯的地盘,他要如何,还不是凭他的一句话。想到他方才如同牲畜一般的行为,我再次吓的冷汗直冒。
“妫翼,可有想过咬伤孤之后的后果?”姬留将带着血的帕子往我面前一丢,嘴角噙着坏笑说道。
这反复的折腾,致使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浑身颤抖不停。一连喝了几口血,喉咙里也渴的难受,加上方才与息国侯的嘶吼,使嘴里那股子的腥咸味道更加重了起来。
见我没说话,姬留转身走到暗影里面,抽出了一把软剑,又缓缓地朝娘亲走去。
我惊恐地看着剑锋反射着清冽的锋利,再次挣扎着,却被络腮胡子困的死。
“不要。”我声色变得黯哑,再也吼不出声来。
姬留站在娘亲身边,用剑尖抵着娘亲喉咙,回身看着我笑道:“这么漂亮的美人,把头砍了未免是暴殄天物了,若是姒妏凤死了,这世上就再无问花舞了。”
“啧啧啧,真是可惜。”他的剑尖在娘亲的脖颈间,缓缓地画出一道血印。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我无力捶打着络腮胡子的肩膀,让他放开我去救我娘亲。我生怕息国侯那没轻重的,手上的剑再往前一寸,娘亲当真就必死无疑了。
“妫翼,你身为陈国的公主,就是这样求人的吗,你父亲没教过你,求人的时候要有诚意吗?”姬留眼神肃杀四起,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的半分,却示意络腮胡子放开我。
我得了自由,却没了任何力挽狂澜的机会,况且经过方才几番的挣扎,身上早就没了力气。我强忍了着眼泪,匍匐在地上,一边朝着息国侯爬去,一边祈求着息国侯放下剑,饶了娘亲。
“这才有陈国公主该有的模样。”他的嘲讽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若是这样能让他手下留情,不并不介意他多嘲笑几番。
“你娘一舞倾城,身体自然很美,孤做梦都想一亲芳泽,可着你偏偏不让,不如让孤看看你的身体,是否与你母亲的身体一样美。”姬留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身负小白的功力,能将面前的息国侯撕碎。
“你这样看着孤的眼神,让孤很厌恶。”他将手上的软剑嚯地向下移了了半分,在娘亲的肩膀上划了一道血痕。
娘亲依旧纹丝不动,而我再也不敢用方才那般愤恨的眼神看着他。
“别,别。”我低下头匍匐在他的脚下,眼泪润湿了他脚下的青石板。
“耍花招之前,尽量先想好退路,孤知道你不怕死,但是孤知道,你怕你母亲死。”他将我的心思摸得透彻,倒使我暂缓一口气。
既是冲着我来,那娘亲自然有命可活,我听他的便是了。
我站气身子,因为天气寒冷,身上有些冻的发抖了。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息国侯。
身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百尺悬崖。
“妫翼,你母亲的死活,可全凭于你了,你莫要让孤失望哦。”姬留依旧笑着,他握紧了软剑,再次朝着娘亲的后背刺去。
我猛地抬起手,扯下了衣带。冷风灌入我的衣袍。刺痛了我的身体。我将衣带丢进风里,再将衣袍与裙裳一件一件剥落,撕扯,扔向半空。我双手放在亵衣的衣领上,不住地颤抖。如今我这身上,只剩下亵衣亵裤,亵衣之下,唯有翠色肚兜,若是扯下,那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要我找人帮你吗?”息国侯见我战栗不停,眼神越过我瞟向一直站在我身后,却一声不吭的络腮胡子。
我侧过脸,余光看着络腮胡子,整个身体如同掉进冰窖一般。
那络腮胡子并没有上前,还往圆柱后面躲了躲,而后听他缓缓地开口道:“属下练得是童子功,不能破身,望国君莫要为难属下。”
我不知怎地,听到那八尺大汉说出这样的话,居然想笑。这络腮胡子表面上对姬留毕恭毕敬,可是方才助我背后那一震推力,确是在帮我。而单凭他现在说的这个理由,却也是让息国侯没有办法在指使他,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无辜地看着息国侯,希望他就此收手。可他却咬牙切齿地朝着门外吼道:“来人,给孤叫人来。”
我用双臂环抱住自己,心想着今日若是保不住自己的清白,那么他日再见小白之时,也决不让他知道我今日的遭遇。
息国侯连声叫喊过后,院子的门被推开了,门外走进来一帮穿着白衣红裳的人,而且清一色都是女人。
我警觉地观察着这些人,鱼贯一般的涌入,不知怎地突然觉得这些人的装扮十分熟悉。回想片刻方知,是长亭公主府的侍女着装。我曾问过长亭公主府上的管家,为何公主府的侍女与医女的服侍一样,管家告诉我,因为长亭公主的病,致使公主府上多半的侍女都是医女出身,医女多有姓氏,而侍女多是无姓氏的贱民,公主也不愿意让医女与为奴者平齐,所以将侍女送进了王宫伺候国君与桃花夫人,身边留下的都是女医。
不知为何,猜到是长亭公主府上的人,我心里居然暗自地松了一口气。
“哥哥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气?”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略带疲惫的声音。
一从婚前就大病不出的长亭公主居然破例出了公主府,并且来这种烟花之地。我依旧低着头,抬起眼睛轻瞟今日装束红光异样的长亭公主姬窈,脂粉掩盖了病色,一身鲜艳玫粉衣裙,更衬托她的妖娆可人,我心想着莫不是君绫早就解开了她的毒不成?
“幺幺怎么能来这样污秽的地方,快些回去公主府。”姬留收起软剑紧张地拉着姬窈的手,宠溺地摸着她的额头说道。
见此,我震惊地吞了口水,姬留看姬窈的眼神,未免有些太炽热了。
“听说哥哥请来了一曲问花舞而倾城的凤夫人,幺幺终日病在府上也没意思,想着若是哥哥能把跳舞的凤夫人赐给我,好让我在府里还能有个解闷儿的。”姬窈变成了小姑娘,抱着姬留的手臂撒娇道。
“好好好,莫说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你要什么哥哥都给你。”姬留一反常态,方才那一身杀气全然被长亭公主娇笑给生生地压了下去,我甚至从未见过,他对妫薇在宠溺时有过这般模样。
“那,这个小丫头我也要了。”姬窈抬起手指着我娇嗔。
姬留随即眼神带刀一般的看着我说道:“大的你可以带走,但是小的不行。”
“为什么不行,幺幺就想要她陪我。”姬窈继续抱着姬留的手臂撒娇。
“他是蔡国侯的合欢夫人,哥哥要将她送回蔡国的。”姬留哄着姬窈说道。
“那送她回蔡国之前都住在幺幺那里吧,你不知这丫头前些日子住在幺幺的公主府上,闲时无事,总喜欢给幺幺讲蔡国的那些风土人情,听说那里的芙蓉花开的满地都是,幺幺从未见过,听她这样一讲,幺幺身上的病痛也就去了一半了,你就应了幺幺,让她暂且陪着幺幺,给幺幺讲故事可以吗?”姬窈的眼神里面泛着光,就如同陷入爱河的少女一般娇俏。
“况且阿嫂才刚有孕,你这就带着她阿姐回去,气到了阿嫂是不是也不太好?”姬窈俏皮地嘟着嘴,呛着息国侯。
息国侯早就忘了方才与我那剑拔弩张的模样,开心地轻轻刮着姬窈的鼻尖,温柔地答应了她所有的要求。
就这样,我穿回了衣服,和娘亲一起被打包带回了公主府。出了花妖院的大门,姬窈含春的表情截然消失,她再次变回了如同公主府一般正常,眉心紧皱,仿佛是在厌恶自己方才以色侍君的模样。
我被她随身拉上了同一马车,而娘亲则被安排在另一辆马车上,并且长亭公主还安排了女医替娘亲包扎伤口。
我沉浸在方才姬窈与姬留两人那奇怪的关系中,却仍旧不忘对姬窈说了一声谢谢。
“你莫要谢我,我只不过跟昭明君做了一笔交易,本来是保护你娘亲平安的,没想到你既然逃了,还能再次缺心眼地跑了回来。”长亭公主张开眼睛说道。
我撅着嘴,想着方才被她救了,若要她骂我缺心眼,那便骂吧,反正对于跑回息国这件事,我是蠢了点,不过不蠢,也见不到娘亲不是?不过,长亭公主提到了昭明君?那岂不就是小白?
第四十七章 月晓风清欲堕时
“我能知道你与他做了什么交易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若是她不高兴了,再把我与娘亲丢回给息国侯。
姬窈闭着眼睛,又浅浅地睡了过去。我知道她身上的病痛不可能在一夕之间祛除,所以也没再开口问,悻悻地靠在马车的另一边,仔细的看着姬窈的侧脸,好好地捋顺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姬窈既然是跟小白做了交易,一定是她让小白做了什么她未所能及的事,以此来换取我娘亲在息国生身安全.这样来看,小白应当早就知道我娘亲被息国侯困在了花妖院。怪不得在公主府住的那几日,闻到过小白身上有类似花妖院的脂粉味道。那时我还以为是小白因平日来看我,走步穿过公主府的慕窈院带来的百花香气。
方才又听息国侯说到赵南子兴起了陈国内乱,娘亲都被驱逐出了陈国,可见父亲那边一定是出事了,所以才护不住娘亲,任由赵南子将她送来息国,以作威胁来使我不能回陈国帮助父亲。
可那位拦路让我回到息国的紫衣少年是谁呢?为何他要与赵南子同流合污呢?
我靠在马车上想着想着便头痛的睡过去了。最近受了太多体力脑力的折磨,弄得自己那点小聪明显然都不够用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沉重的打击让我睡了一天一夜,还好公主府的人都把我当成了上宾,自然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了。娘亲也醒了过来,只是女医嘱咐不能太累,短短地与我聊了几句之后,又睡下了。
在与娘亲短暂的谈话之中我得知,陈国的朝政确实已经被赵南子把控了,因父亲后继无人,赵南子特意从宗族里过继了一位同姓少年认作父亲的养子,并授意为储君。将父亲用药物控制后,魔手伸向了娘亲。
这让我也想通了为何娘亲偏偏在息国受辱了。赵南子明白,我虽逃出了蔡国,却依旧是蔡国的合欢夫人,将娘亲送去蔡国,并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的侮辱。所以,赵南子便将娘亲送去了她可以掌控的息国,而后再想尽办法把我引去息国,让我自投罗网,这样娘亲不但承受着暗无天日的侮辱,她们还尽可用娘亲的命来威胁我,让我乖乖听她们的话。想到在花妖院时,听息国侯对姬窈说要把我送回蔡国,我便猜得到,一定是蔡侯叔怀那厮与息国的姬留以及赵南子达成了什么协议,以我作为联盟的抵押,我知道赵南子是要置我于死地,她才能安生。所以他们之间的协议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协议,至于我是生是死全凭着他们一句话罢了。
可那位紫衣少年到底是谁呢?是小白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吗?既然是江湖上得罪的人,为什么要同息国侯联手?
我坐在长亭公主的书库里面,看着满满的书简,怅然若失地想着要是小雨在身边就好了,她什么奇异怪事都能打听出来,不外乎这紫衣少年的身份。
日渐式微之时,书库的门口突然变的嘈杂起来,我看了一眼天色将晚,这就要起身回屋吃饭,却听见书库的门外传来了姬窈的声音。
“哥哥这是做什么,是怕妹妹待客不周,委屈了合欢夫人,才专程来看一眼的吗?”
姬窈的声音很大,显然是在故意告诉藏在书阁里面的我,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避免与息国侯正面相接。
时隔两天,我都还没在上个惊心动魄中缓过神来,姬留这厮还真是不停不休,想是要在我回到蔡国之前,狠狠羞辱我几番,为他娇妻报仇不成?
我无奈地将手上的竹简扔到一边,赶紧往书库里面走去,找了一个堆满文书的架子,一声不响地躲到了后面。
“幺幺误会了,哥哥此次前来是要看看合欢夫人是否痊愈,顺便与她商讨一下,何时送她回蔡国的事宜。”姬留温柔地与长亭公主说道。
我抱着肩膀,站在书架后面,心想着他决定的事情,还用得着与我商讨吗,姬留这厮就是来通知我什么时候回蔡国吧!
书库的门被推开了,我听到稀稀疏疏的脚步声,估计是跟随息国侯的内侍环绕了前排的书架一圈,却并没有发现我的身影,随后一一禀报息国侯。
少顷,姬留随口问道:“合欢夫人今儿下午一直在书库吗?”
“回国君,合欢夫人一早就在书库之中读书,不过,小的中途离开去了个茅房,回来后就一直在门口守着,并没有注意合欢夫人是否依旧在书库之中,这期间也不见其他人的进出,所以不能确定夫人是否中途离开了。”我听见看管书库大门的侍从说道。
息国侯没有再说话,倒是姬窈对刚才回话的那个侍从淡淡地说了一句“下去吧”。
那人“诺”了一声,便簌簌地走了出去。
“幺幺,你这些日子,是否领略过了姒妏凤跳的问花舞?”息国侯突然问道。
“还没来得及,这凤夫人身体一直未痊愈,跳出来的舞蹈自然差强人意,所以幺幺想等夫人痊愈之后再观看。”姬窈的声音如同空气之中散漫了桃花的芬芳,甜腻诱人。
“区区一介贱奴,身子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若因此她舞的不好,就让她舞到好为止。”息国侯嘲讽的话虽然刺耳,可我再不能像以前那般头脑一热,冲出去与他争个高低。
“哥哥,凤夫人是合欢夫人的生母,更何况我听闻凤夫人还是那涂山娇与夏王先祖禹的唯一血脉,她本也是王族之人啊。”就连姬窈为了活命都在屈意承欢,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苟且偷生呢?
“到底是涂山妖物,又何必让你费尽心思地去保护她们。”息国侯的每一句话,击穿着我的软肋。在陈国的时候,我与娘亲的身份就一直被宗亲诟病,若非如此,当年赵南子怎会轻易就将我与娘亲逐出宫去。
可是我和娘亲却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这些做尽了伤天害理事情的人却是万人供养的诸侯。我真希望老天能一个雷劈死这满口污秽的息国侯。
“哥哥难不成忘了,幺幺自小就喜欢美丽的食物,这问花舞自是天下闻名,幺幺有幸能见到跳舞之人,自然珍惜的紧,至于那个小姑娘,说的故事也讨我欢心,哥哥也莫要剥夺我这些乐趣了,可否?”我听到姬窈的声音有些颤抖,心里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
她与小白做什么交易我虽然不知道,但是一定是背着息国侯的。她这般心思柔软,不善说谎,让人一看就知其中猫腻居多。不像我,扯谎起来,脸都不红不白的。
“哦,是吗?”息国侯笑了起来。
“孤还以为,幺幺是不是答应了何人,故意仗着自己的身份,来保护她们,与孤作对呢?”
“哥哥哪里的话,幺幺这样做,对幺幺有何好处?”长亭公主无辜地娇嗔着,想是因为慌乱,连娇嗔之中都透漏着惊慌失措。
“孤如何知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但是孤知道,你这心早就背叛了孤。”
书架前猛地传来一声巨响,随着长亭公主的惊呼,我猛地冲了出去,却看见息国侯将她压在身下,一只手正掐着她的脖子。
长亭公主于我,于娘亲算得上是救命的恩人,我自然不相信若我一直躲着不出来,会让息国侯下手杀了长亭公主。但我就是看不过她在息国侯手上受辱。
“听闻息国侯的画技名闻九州,不如今日你我一绝高下,若是你赢了,我随你处置,若是你输了,那么从今往后莫要我娘亲在跳那劳什子的问花舞。”
息国侯放开了长亭公主,他站起身一边拍手一边大笑地朝我走了过来。
“孤这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与孤主动谈条件的俘虏。”
我望着跌落在地上喘着粗气的长亭公主,她不停地摇着头,仿佛是在劝阻我莫要与息国侯硬碰硬。
想她明明自身难保,却还舍身地去救我与娘亲,我又怎能躲在暗处看她一个人肩负所有。况且息国侯那厮最愿意见到的,便是我在他面前受辱,我若是一味的躲避,只会激起他更多龌龊的心思去对付我与娘亲。
骨碌曾与我说过,若是躲不过的人祸,倒不如仍刃而上吧,起码手里还能有选择开始的权力。
“难不成是息国侯怕输,所以不敢应我?”我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莫要讲这些有的没的,孤岂会输给你这自小就在山野间长大的贱民。”息国侯横眉冷对地继续嘲讽着我的不自量力。
“既然如此,那便烦请长亭公主为我与息国侯各自准备帛纸颜料,我们即刻开始吧。”我的激将法成功地将息国侯带上了贼船。
长亭公主捂着脖子上的淤红,缓缓地站起了身。她看了一眼息国侯,见他没做声,便由身边的女医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往外走去。
不过多时,长亭公主便差人来请,说两间画室已经备好了,要我与息国侯一同过去。
我瞧不出息国侯此时的情绪,只能保持谦卑有礼地抬起手,请他先走。
他抬脚走过我身前,斜着眼睛盯着我。我生怕再次将息国侯惹得暴跳如雷,所以压根也不敢抬头看他。
“你跟在她身后,确保她无路可逃。”我听到息国侯开口说道。
我好奇地侧过脸,朝着息国侯说话的方向,看见了许久未见的络腮胡子,如今他换了一身装扮,卸去了身上的铠甲,身着黑色的劲装,显着身形似乎比身着铠甲时更加雄厚孔武。
“是。”络腮胡子领命之后,便寸步不离地看着我。
我跟在息国侯身后,往慕窈院的方向走去。
其实,就算是络腮胡子不看着我,我也没有那个能力逃出公主府去,息国侯这般多此一举,许是怕我中途使诈来赢他。
长亭公主将比试的地点设置在了慕窈院最西,那是海棠花树盛开的地方,也是曾经我与小白时常在公主府上私会的地方。
我望着那纷纷飞落的红色海棠花,眼前又浮现小白那拂袖落花,白衣翩然的画面来。
想他若是与姬雪到了渝州却不见我与君绫,会不会埋怨我那时的犯蠢,牵连了君绫也不知所踪。
比试画技的地方是在红色海棠树旁的两座暖阁之中,想那息国侯是怕我作弊,因此还故意分开屋子来坐,甚至让络腮胡子跟着我,站在我的背后,亲眼看着我作画。
作画的题目是由长亭公主拟定的,作画时长为三炷香,三炷香燃尽之后,不管是否作画完成,必须停笔。若有一方还在继续作画,那么另一方便不战而胜。为了公平起见,在我与息国侯画好之后,帛纸上不得署名,由房中的侍从将画呈现给长亭公主,由她来作为评画之人评定哪幅画得胜。并且在长亭公主评画期间,我与息国侯必须坐在各自的暖阁之中,不得前去长亭公主身边,干扰她评画,只能等长亭公主评画结束,分出了胜负,才能走出暖阁,得知各自的结果。
第四十八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
息国侯所呆的暖阁之中,有暖香有酒香,而我的暖阁,只有那简单的梨花木大桌,就连解渴的茶水都没有备。
我望着窗前大片的红色海棠花,心想此等美景,若是没有酒,还当真是索然无味了。
络腮胡子站在我的背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一直到拿着作画题目的侍从走进了屋子,他这才上前,从侍从手中接下了长亭公主亲手写的绢布。
“公主的命题是凤栖海棠,合欢夫人可以开始作画了。”络腮胡子将绢布放在我桌前。
我杵着下巴,悠闲地看着那绢布上的篆字,心想这长亭公主还深懂我心,方才见窗前的海棠美不胜收,心想着若是题目是海棠花,便能就地取材了,谁知这题目偏巧就给遇上了。
“你莫要忘了,作画的时长只有三炷香。”络腮胡子见我迟迟不动笔,好心地提点我起来。
我自知他是好意,也没有说话反驳他,继续杵着下巴,看着窗外面的海棠花。如今斜阳的余晖将火红的花瓣染成了金色,当真如同着了火一样。
“可否帮我个忙?”我侧过身子问道。
“打个架或许我还能出力,作画这个我当真不会。”络腮胡子背着手笑道。
他以为我是个绣花枕头,提出画技比试,不过是缓兵之计。我笑了笑自当他是故意说笑来逗我开心。
“帮我摘些海棠花来,用臼子帮我捣碎,捣碎的花汁子帮我盛在小碗里拿来。”我拿起笔,将宽大的衣袖系在手臂上,开始勾勒起脑海之中的画面。
络腮胡子看着我开始作画了,便如我说的一般,轻松一跃而出,踩在海棠花树上,为我一朵一朵地采摘着新鲜的红色花朵。
三炷香过后,我停下了笔,看着帛纸上满意的颜色,我胸有成竹地将它交给了前来收画的侍从。
在等待长亭公主评画的时候,我见络腮胡子为我捣碎的花汁子还剩下一些,于是便起身在暖阁的门口捡来了一块平整的石头,拿起笔用花汁子在上边画了一幅络腮胡子的小相。
“谢谢你帮我采花,做花汁。”我将画好的石头递给他。
“如今我这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回报你,唯有这画技还说得过去,你可别嫌弃。”我见他诧异地挑着眉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手上的石头。
“我有这么丑?”他缓缓地接下我手里的石头,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都怪你胡子太多了,所以我压根也看不清你的真容,只能可着你这明显的特点来画了。”我无奈地摊着手,心想,你本来就丑,这难道还怪我喽。
络腮胡子将石头收好,与我一同等着长亭公主评画的结果。
没过多久,有侍从来请我前去慕窈院六角方亭。我深知评画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便没有再做过多的停留,跟着那位侍从就走出了暖阁。
络腮胡子依旧跟在我身后,怕我伺机逃跑。
如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慕窈院的六角方亭周围燃满了灯火,在百花之中耀耀生辉。
息国侯此时也从另一个暖阁之中走了过来,见我站在廊桥处,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他心中,我已经是输给他了一般。
我接受着他的鄙视,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小礼,然后随着他身后走进了六角方亭之中。
长亭公主怕有失公平,特意请来了平津城中十位有名的画师来一同评画。我与息国侯二人的画被放置在方亭中间,由木架子支撑着帛纸四周,将帛纸展开.我走过去,细细地看着息国侯那平庸无奇的画。他的画儿中规中矩,整幅画最出彩的地方也就是那只有着金色瞳仁的凤凰了,在息国侯的手中,所谓的凤析海棠,倒像是一只披着华丽凤凰皮的鸡,独立在一枝花叶上罢了,他的这种小家子气,还真符合他的性情。
十个评画师父站在我的画前,全都是赞不绝口,慨叹画此画之人的匠心独运与鬼斧神工。我想这些评画的师父,一定是将我画的这幅图,当做了息国侯笔下的画卷,大捧特捧的阿谀奉承之时,我见到息侯的脸都变绿了。
我装模作样地走过去,摸着下巴,带着欣赏的姿态去观赏我笔下的凤析海棠。所谓凤,是神明,也可形做女子,我将姬窈画作了凤,栖身在开满海棠花的树枝上。画这幅画的灵感还要感谢于楚姬夫人的那幅桃夭。
画卷的中央盛开着一株绚烂的海棠,大片的红色夺目,这片红色的花朵里坐着一位少女,少女的模样与姬窈无异,画中人眼睛正看着身边的海棠花,眼角微垂,表情忧愁而柔媚,若是细看还带着点悲切。少女的身上虽然不着衣裙,但是除了脸部和双臂,其余的全部被盛开的海棠花所遮掩,尤其是胸前心间的那一朵,开的特别鲜艳,还带着阵阵海棠花的暖香味儿。
这一阵一阵的海棠花香,还要感谢络腮胡子相助,画龙点睛的一笔,是最为重要。看着画中的长亭公主,我便能回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满身红斑的场景。我记得君绫说过,她身上的毒没有办法祛除,可能会带着满身的红斑过这一辈子。所以我更希望她如同这画上的人一样,将附加在身上的痛苦,全都当做是盛开的海棠,开出甜丝丝的花。
我侧过脸,看着烛光下,长亭公主那双如同星河一般的双眼,而她仿佛看懂了我画中的意思一般,感激地朝我笑了笑。
我自知胜券在握,满心欢喜地走到息国侯跟前,依旧百倍恭敬地问道他:“一国之君可是要信守承诺的,你输了,那便以后都不要再来让我娘亲跳舞了。”
息国侯神情看不出任何不悦之情,相反他也笑着走到我那幅画的跟前,点了点头。
我以为是息国侯信守承诺,答允了我的要求,兴奋地想要磕头谢恩。可谁知,他却拿起桌子上砚台,朝着我的那幅画,掷了过去。
我的那幅凤析海棠被他丢过去的砚台,染成了一半的黑色,漆黑的墨水顺流而下,将画中的姬窈全部掩盖了去。
“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姬窈紧锁着眉头抱怨道。
“其一,长亭公主岂是你这种低贱的涂山异族可以肖想的,其二,现在你的画毁了,你就是输了,你要按照之前说的那样,孤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息国侯优雅将手上沾染的些许墨水擦了干净。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毁于一旦,心里万分不是滋味。我把这场比试想的太简单了,认为单凭自己的画技便能让息国侯心服口服,甚至饶过我与娘亲。可息国侯是谁,他是息国的国君,一个不爱惜才干,并且心思狭隘的国君。他怎么会轻易让人越过他的头顶,让他失去了掌控所有人的力量呢?
“是哥哥输了,而非绥绥。”长亭公主企图走上前,想要将我护在她身后。
“来人,将公主送回绣阁中,没有孤的允许,今夜不得出。”息国侯吩咐周围的侍从将长亭公主拉走。
“你们放开我。”长亭公主挣扎不过,渐渐被拉出了方亭之中。
“哥哥,身为一国的君王,你如此不守信,怎么对得起先王的悉心栽培,怎么对得起我息国的万千百姓。”长亭公主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垂着头,看见息国侯的双手紧握,想必此夜的血雨腥风必定是躲不过去了。
“是我输了,你且吩咐吧,我自会按照你提出的要求来做。”我识时务地跪在地上,心想着只要不是为难娘亲,其他什么都好。
许久,息国侯都没有开口。他不开口,便没有人敢先开口,所有人,包括长亭公主请来的那十个画师,都似如坐针毡一般难受。
我跪在地上,膝盖咯得生疼,身体已经开始有些僵硬了。我小心地动了动脖子,望着站在一边纹丝不动的络腮胡子。
“既然你将幺幺画的这么漂亮,不如你就学画里人一般,坐在海棠花树上面,让我也能照着此番景象,画一幅一模一样的可好?”息国侯大概是想到了折磨我的好方法,这才开口说道。
如同画中人一样,岂不就是让我脱光了衣服,爬上海棠树,任由他欣赏?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希望他说的话并不是认真的。
如今这种天气,尤其还是在太阳落下,深寒的月夜之中,别说脱光了,就是穿着寝衣在树上待一会儿也要被冻成风寒,邪风入体自是比****更伤人。
“来人,将孤作画的事物从暖阁之中拿过来,再带着合欢夫人去暖阁更衣。”息国侯并没有在开玩笑,他说完便走到方亭的中间,坐在木椅上等着一切的准备就绪。
慕窈院的一棵红色西府海棠开得特别好,红色的花瓣洋洋洒洒,让我想起了蝴蝶谷小白住处的那棵海棠树来。想着每日在树下和小白下棋,拌嘴,练习山鬼剑法,心里突然变的充盈无比。我发现有时候害怕,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白来,可能我对于他太过于依赖,若是想着他喊着我名字那娇俏的模样,我恐惧着的心里,就不会太怯懦了。
络腮胡子得了息国侯的令,将行至缓慢的我拎到方才画画的暖阁。许是怕我不听话,还吩咐了几位跟随在息国侯身边伺候侍女随我一起。我双手抱住胸口冷冷地说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脱。”
络腮胡子知道我非情愿,却也不能违抗命令,他吩咐正准备撸袖子撕扯我衣服的几位侍女退出了暖阁,让她们随着他一同,门外等候。而后回身看一眼硬着头皮死撑着的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退出了暖阁。
我站在暖阁之中,依旧望着那盛放却在凋零的海棠花,缓缓地解开了腰间的衣带,而后宽大的衣袍簌簌下落,仅剩下水红色的肚兜与洁白的亵裤,我将头上娘亲送我的扇形玉簪拿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我脱下来的衣服里面。我将青丝散开,让墨色的长发包裹住裸露在外的身体。
长吸了一口气,我双手颤抖地打开了暖阁的门,装作四下无人,想象着自己不过是走在浴汤的路上罢了。
一步一步地朝着海棠花树走去,感受到息国侯那双贪婪的眼神后,我浑身上下开始不住地颤抖。我深知这颤抖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羞耻。我缓缓地抬起头,眼里早已积满了泪水。看着四周氤氲的雾气,我慢慢地往海棠树上爬去。海棠树上,冰凉的树干咯得我身上泛起阵阵红印。身上被树枝刮的火辣辣地疼,可我却不能将它们推开。我忍着疼,往花枝里面靠着,希望使我疼痛不堪的花枝,能隐去我的羞耻,温暖我的身体。
一炷香,两炷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夜里的凉风徐徐过花枝而入,让我裸露在外的身子开始冻得发麻。我略觉喘息有些困难,胸口里暗藏的热气也都全无,我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透过树梢看了看稀疏的星空,随着眼前的清明也慢慢退去,化为重影。我努力让自己别闭上眼睛,再坚持一下,或许息国侯那厮不刻之后,就会让我离开。我缓缓地靠在海棠花里面,却再也感受不到片刻清明了,我身上的所有,仿佛已经都不是属于我自己了。
我望着越来越模糊的一切,终于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暂寄岭梅清绝处
四周一片混沌,唯一的清明也是因小白入梦。他在四周灰暗的迷雾中发着光,我与他相隔一水对望。
“绥绥,绥绥。”他温柔地轻唤着我的名字。
我无法发声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明亮到黑暗再到虚无。
我知道这是一个梦,也知道我醒来也不会有他在我身边,可我仍旧要醒过来。
张开眼睛盯着床幔上绣着的几只彩蝶,我动了动手脚似乎是恢复了一些力气。缓缓地坐起身子环顾四周,发现身上的衣服被穿戴的很是整齐,包括腰间的流苏带子都系的很完美,屋子依旧是公主府里面我最常住的那一间西暖阁。我侧过身子下床,发现口干的要命,随即走到桌子前直接拿起茶壶往嘴里灌着水。
门打开的时候,我身形一顿,随即放下茶壶擦了擦嘴。络腮胡子正立在门口看着我,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色的劲装,腰上的玉石带勾勒出线条完美的身形,这使他看起来略带着侠客一般的洒脱,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其实这样看他,除了脸上遮挡了半张脸的胡子让人排斥一些,其他的都还不错,尤其是因为常年练武而使得肩膀雄厚,让人看着就会生出莫名的安全感来。
“身体好些了吗?”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环顾一下四周,确认了他是在跟我说话。
我点了点头,用刚刚被水滋润过,却还带着嘶哑的声音回道:“活过来了,并且觉得饿了,想吃东西。”
络腮胡子大笑了几声后对我说道:“知道吃了,就说明已经缓过来了,走吧,带你去吃饭。”
于是,我随着络腮胡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主府,并且跟着他一路走到了东街的集市,面对面地坐在一个摊位里吃起了阳春面。
我一边吃一边想,这大胡子跟息国侯是什么关系,为何这样带着我,一路畅通无阻,无人阻拦地就随意就出了公主府的大门。若是说络腮胡子只是个守城将军或是息国侯贴身的护卫,也不能有这样大的权力。就在我一边思考,一边吃到第五碗面的时候,络腮胡子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略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面前,已经叠罗四个吃完的空碗,可胃里还是觉得空荡荡的。
“你这姑娘倒是能吃。”络腮胡子摸着下巴,直言直语。
我将碗里的面一股脑地吸进了嘴里,吞咽下去之后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
“很久。”他回答的模棱两可。
“很久是多久,三天还是四天?”我抬起手,又朝着煮面的师傅多要了一碗面,继续将面前吃空了的第五个空碗,罗在了那四层空碗之上。
“我隐约地有些记忆,那夜海棠花树上,我似乎后来撑不住了,从上面摔了下来,可我这身上如今却没有一丝摔伤的痕迹,你那夜在场,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道?”走场的小二将我新叫的面端了上来,我同络腮胡子讲完了话,便又开始吃起了第六碗。
络腮胡子那双如同深潭一般的眼睛盯着我看,仿佛是欲言又止。我莫名其妙地吸着面条,更是毫无畏惧地看回去。
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段时间,络腮胡子突然起身,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放在了桌子上,并且朝着店老板喊道:“这桌结账,顺便把这位姑娘碗里吃剩下的丢掉。”
络腮胡子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
我连忙吞了两大口面,擦了擦嘴巴,快速跟在了络腮胡子身后。他这一举动来的莫名其妙,使我完全摸不透他此举的目的是什么,若说是奉命来继续折磨我,倒也不会好心地请我吃面。他背着手走在我前面,时而走的慢时而走得快,我也随着他的步子忽快忽慢。终于他不再前行,在集市最北的对角街头停了下来,回过身一步一步朝我走近。
我随着他的脚步本能地往后退着,待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靠着墙角站定。我尽量将头向后仰着,生怕他的络腮胡子扎到我的脸。
“你就不能自己跑吗?”络腮胡子突然开口说道。
我诧异的看着他,心想莫不是折腾这一早上,他是想让我趁机逃出息国?
“我要往哪跑,我娘亲还在公主府,我若是跑了,我娘亲怎么办?”我没好气地说道。
“妫翼,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抓住,现在的你连自保都难,还担心其他人,真是笑话。”他握紧拳头捶打我身后的石墙,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纵然是觉得他今日古怪的很,跑不跑是我自己的事情,何来他给我机会,更何况这是息国,他只是一个看门的将军,未免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我盯着他满脸的胡子,不禁细思,莫不会是息国侯故意让他使这样的手段来,故意诈我的吧,若是逃了抓回来暴打一顿,若是不逃,便更加心安理得地来折磨我。
我越想越气,抬起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胡子。
他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对待他,自然是毫无防备,连连后退。
手上多了几缕弯曲的胡子,我看着他捂着脸,眼神诧异的看着我。他眼睛瞪的如铜铃一般大,让我有些后怕。他武功甚是高强,更何况那雄厚身板,还不一掌就把我劈成肉饼。我扑落了手中那几根被拔下来的胡须,而后抬起腿就跑,拼命的跑,不回头也不停下。
一口气跑回了长亭公主府,继续向娘亲住的屋子跑去。我推开门见几位正在打扫房屋的侍从。他们见我气喘吁吁,便连忙上前为我顺气,斟茶。
我一边喝着茶,一边在屋内寻找着娘亲的踪影。可是来回走了几个屋子,甚至连净房都寻遍了,却怎样都寻不到娘亲的一丝气息。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收拾屋子的侍从,住在这个屋子的女人去了哪里。
侍从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放下茶碗,又跑了出去,在府内寻着长亭公主,我想她一定知道娘亲在哪。
卧房,绣阁,慕窈院,这些长亭公主时常呆着的地方,皆不见她的踪影。我更加慌乱,四处张望。鼻尖传来一阵又一阵熟悉的花叶淬香味,我循着味道,走到了公主府最南的一处茶亭。那茶亭的后面是一座巨大的怪石,怪石上皆是针眼一般大的窟窿,我躲在怪石后面,隐隐约约地听到茶亭传出了说话声。
“早闻长亭公主是个蕙心兰质的女子,没想到凭这股聪慧,居然能在息国侯的淫威之下,存活的这么久。”听这声音倒像是络腮胡子。
“将军也不差,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息国甚久,若不是前几日合欢夫人从树上落下,致使将军救美心切,亮出了身份,我那愚钝的哥哥怎可能知道,一直在身边保护他的护卫,居然是暗影阁派来监视他的暗影卫。”姬窈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似刚经历过一场大力的哭喊。
“彼此彼此,我原本不过是潜伏在雅安关,镇守蔡国与息国地界的普通士兵而已,因着一次意外,救了陷入狼群之中上卿家公子扶风将军一命,这才经由他的举荐顺利地来到了平津王城,做息国侯的贴身护卫。”我就知道络腮胡子的身份不可能是息国侯的护卫那样简单,想来他以前帮我,都是别有用心吧。
“扶风他是否无恙?”我听见姬窈猛地站起身,似乎是带翻了桌子上的茶杯。
“公主放心,在下及时赶到驱走了狼群,扶风公子不过是受了些轻伤罢了,并无性命之忧。”络腮胡子说道。
姬窈长吁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而络腮胡子见长亭公主不再言语,便也没再开口说话。我靠着怪石,凝眉细思,这位守在雅安关的扶风将军想必就是长亭公主的良人了,听到长亭公主对其的担忧,倒是觉得两人的感情应当是深刻隽永。可为何深爱着的夫妻,却分隔两地整整七年?我眼前浮现了息国侯那双阴鹜的双眼,若说是息国侯那畸形的占有欲,用扶风公子来胁迫长亭公主,将她困在自己的身边,也未尝不是不可。
“公主将自己与扶风的孩子交给了昭明君,便再也不必担心,某人用孩子的性命去威胁你和扶风将军,我很好奇公主下一步想做些什么?”少顷,络腮胡子又开口问道。
原来这就是长亭公主与小白的交易,可世间传言不是说,长亭公主因病痛,无法生育吗,和扶风的孩子又是什么怎么来的?
“我等着姬留死。”长亭公主的声音忽变得坚韧不已。
九州列国二百五十二年,息国大公子姬留出生。两年之后,息恭侯母舅家中唯一的一位妹妹奉常郡主,在生下了一名女孩儿后,便因难产而死了。奉常郡主的良人为姬氏宗族本家的才俊,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奉常郡主死后,其良人悲痛欲绝,郁郁寡欢,没过几日也跟着奉常郡主一同魂归九天了。息恭侯的正夫人与那奉常郡主本早先就是义结金兰的姐妹,有了恭侯的这层关系后,便走动的更加频繁了。奉常郡主的离世,使得息恭侯夫妇悲痛欲绝,虽未受临终托孤,却也将奉常郡主的唯一血脉接进了宫中,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在身边。
因息恭侯膝下只有姬留这一子,也因他害怕世人诟病他收养奉常郡主之女的举措。因而息恭侯昭告宗族祭庙,将这孩子收为亲女,取名姬窈,封号长亭公主,记入宗族户牒之中。长亭公主自小便承欢在息恭侯夫妇膝下,她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好在她乖巧可人,深得息恭侯夫妇二人的喜爱。这姬留自小与长亭公主一同长大,虽不知两人非亲生兄妹,却也待长亭公主极好,直至孩提时期都是同床入睡的。
时光如梭,姬留与姬窈逐渐成长,尤其是姬窈,她生身母亲奉常郡主就是息国有名的美人,她更是继承了她生母的所有美好,窈窕的身姿,顾盼的眉眼婉转,褪去稚嫩,逐渐长成了容貌清丽的美人。
恭侯夫人找来了平津城中最好的师父,悉心地培养长亭公主读书习字,礼节音律。自此长亭公主知道了男女有别,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起姬留。然而姬留并不以为然,似乎比以往更眷恋长亭公主,日日纠缠不休,甚至夜里偷跑到姬窈的床上,如同儿时一般地相拥入眠。
长亭公主感到羞愧万分,却始终不敢与息恭侯和夫人说明,为了躲避姬留的纠缠,甚至偷跑出了息宫。
也是此次,长亭公主的出逃,让她遇到了上卿家的小公子扶风。两人的相识源自于息国的花神祭。因长亭公主相貌出众,被不明其身份的百姓推选为了桃花娘娘,身着***留仙裙,在祭台上唱花神曲。而那时的扶风,刚好是代表其父开启花神祭的官家之人。扶风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一眼喜欢上的姑娘,居然是公主。
两个人皆是懵懂情窦初开,更是相看两不厌,从最初的朋友逐渐地变成了爱意正浓的恋人。长亭公主有很多次为了见扶风一面,背着姬留与息恭侯夫妇偷跑出宫去,这让姬留不但起了疑心,甚至有一次竟尾随着长亭公主一同出了宫。
长亭公主与人私会的事情,就这样败露了,姬留更是添油加醋地将此事捅到了息侯与息侯夫人跟前。
第五十章 窈窕花开扶风去
这长亭公主自接受封号开始,便由息恭侯做主,许给了蔡国的二公子叔姜为正妻。息恭侯认为,这样的姻缘不但对息国有好处,更是长亭公主的良缘。可如今,长亭公主却脱离了息恭侯的掌控,还跑出宫去,与他人私会。
息恭侯一声令下,将长亭公主困在宫中禁足,等候及笄之年与蔡国二公子叔姜完婚。
长亭公主如同孩子一般,与息恭侯和夫人哭闹,甚至说出了,不愿为息侯之女这样伤人的话来。
息恭侯被长亭公主气糊涂了,若不是夫人拦着,险些将长亭公主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长亭公主听不出什么不同,可姬留却听出了恭侯话里的玄妙,他暗地里寻访曾经知情的宗亲,得知了长亭公主真实身份。
而后,他便开始着手,一步一步地摧毁着长亭公主的所有。
起先,他诱惑长亭公主吃下了花叶淬与佛化芯混合的药粉,这种药粉服用少量可使身上生出红斑,停药了之后,便会消失。长亭公主自是希望能逃脱这场门当户对的婚礼,与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相守一生,所以她根本就没有细思姬留的最终目的,开始了被毒药侵害的日子。
长亭公主就这样,以伤害自身来抗拒这场她不情不愿的良缘。
息恭侯将长亭公主许给了蔡国,最先是出于国与国联合的私心,但作为疼她的父亲,他最希望看到的是长亭公主的好,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恭侯心里清楚,是长亭公主自己做的手脚,否则他请来的无数名医,怎会全都都束手无策?
恭侯心软了,取消了长亭公主与蔡国二公子叔姜红叶之约,长亭公主因此而重获自由。她不再偷偷的服用药粉,可身上的红斑不知怎地,却依旧不见好转,也是在此时,姬留装模作样地送给了姬窈一张息石床,一张治疗病痛的药方,以及每日净身的药浴汤。
姬留的表现让恭侯满心欢喜,或许他并不知,姬留在息石床的下面洒满了花叶淬,在长亭公主平时服用的药汤中,和平时长亭公主净身的药浴中放了佛化芯,这两样东西在所有人的不知不觉中,继续侵害着长亭公主的身体。
姬留那时在息恭侯夫妇面前的表现永远是谦卑恭逊,兄友弟恭。
长亭公主的身上的红斑一天比一天加重,身子也不似最初那般康健,时常出现昏厥,无力,心悸等症状。
息恭侯觉着若不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也不会让长亭公主变成现在这番模样,带着内心的愧疚,息恭侯终于同意了长亭公主自己选择的婚事,将她赐婚于上卿家的扶风公子。
长亭公主以为自己的终于熬出了希望,可她却不知,自己的恶梦却刚刚开始。起先是恭侯夫人开始病重,长亭公主作为子女,自然要守着夫人,不能在此时出嫁。于是她与姬留日日侍奉着重病的恭侯夫人,虽然她自己也身子孱弱无力,却也时时守在床前为恭侯夫人尽孝服侍。而每当此时,姬留总是趁机抱住她,让长亭公主靠在他怀里休息。
长亭公主试过挣扎,可她身子已经被毒药残害的太深了,没有力气去反抗姬留的暴行,只能由着他的性子乱来。
病重夫人虽每日浑浑噩噩的时辰多,但也有清明的时候,她见姬留对长亭公主并不是出于一般的喜爱,便开始后怕起来。
虽说长亭公主与姬留不是亲生兄妹,可宗族的户牒上可写着两人的身份,若是姬留再这样不顾枉法,定会被息国的万民唾骂。恭侯夫人随即想起早些时候,陈国的一位福金公主在儿时曾与姬留玩儿的甚好,那时姬留对这个小妹妹也是挂念有加,于是息侯夫人便向陈国的卫夫人写了信,妄求两家联姻。
卫夫人收到息侯夫人的信,便想起早时见到的姬留温顺有礼,并且又是一表人才,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也是正妻,将来息国的正夫人。
恭侯夫人一边为姬留相亲,一边在姬留去陈国见福金公主的时候,迅速地将长亭公主嫁去了上卿府上。
扶风知道长亭公主身上的红斑是如何得来的,他并没有嫌弃她身体上那一片一片触目惊醒的红色,相反更是小心翼翼地与长亭公主浓情蜜意,如胶似漆。两人万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一直到天色见亮了,才相拥睡去。
待姬留从陈国回来之后,在宫中找不到长亭公主的身影,随之听闻长亭公主已经与扶风成了亲,嫁去了上卿府上。
自此开始,姬留整个人便如同疯癫了一般,开始逐渐露出了本性,变的残暴不仁。终于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息恭侯与其夫人二人莫名其妙地突然离世。
随后,姬留在登上荣鼎之后,便将扶风封了雅安将军,遣去了蔡国与息国的边关之处。
明为升迁,实为调远,将军无王令,终身不得归。
此时的长亭公主已经有孕四月,她惧怕姬留做出伤害腹中孩子的事情,即刻启程去了宗族陵墓,为息恭侯与息国夫人守墓。并且仿照着息恭侯的笔迹,写了一篇篆文,命其女长亭,代替其兄姬留守墓七月,若有违背,便为不孝,即刻逐出息国。
息恭侯死得蹊跷一事已经让宗亲有所怀疑,姬留不敢再有大动作,只能由着长亭公主暂时躲在王陵之中,一直到她平安的生下了与扶风的孩子。孩子出世之后,身上也沾染了长亭公主身上的毒,虽然不重,但是孩子的身体,自娘胎出来就十分虚弱,四周的天气若是稍有风吹草动,便能轻易地染上风寒风热。姬窈将孩子交给信得过的人抚养,时候一到便回到了姬留为她建造的金丝牢笼--长亭公主府。
长亭公主的孩子出世至今,姬留是毫不知情的,若是他知道,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杀掉这个孩子。长亭公主一直守着这个秘密,连扶风与扶风的家人都未曾说过。
姬留为了能得到长亭公主,甚至提出修改宗族户牒,让长亭公主恢复其真实身份,与他缔结姻好。好在息国的祖训曾规定了,宗族的户牒未有先人的同意,后人是无法更改的。
姬留一气之下,将长亭公主的封号取缔,封她为长亭县主,以为这样便能掩耳盗铃地将她剔除于宗亲的户牒。
可是他将宗亲都想的太简单了,那群人是掌握着息国所有命脉的人,怎会让姬留一人胡乱地搅乱息国的平静。
长亭公主又恢复了公主的封号,却被永远地关在了公主府上,这是宗亲做的让步,也是成为息国侯的姬留做的最后让步。
她成了息国侯手中的玩物,除了碰不得,其余的那些屈意承欢之事,她全部都做了,一件都没有落下,唯唯诺诺变成了日常必须所要面对的,长亭公主也庆幸自己能有这一身的红斑,以至姬留曾撕开她的所有,看到他曾经做下的冤孽后,吐出了隔夜的腹中食。她不是没想过要跑,但是若是她跑了,扶风以及扶风的家人都无法善终。
于是她俯首乞怜,就这样竟然活到了现在。
不久之前,姬留告诉她会有一行人上门到公主府上,专门为她来瞧病,到时候他要长亭公主竭尽所能留住这些人中的女子。
长亭公主虽整日困在公主府里,却也知道这世间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姬留与卫夫人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与暗影阁又做了什么交易。她听说桃花夫人自从蔡国回来之后便一直呆在深宫中闭门不出,连往日喜爱在权势贵族间的宴会也都统统不参与了。待她进宫一趟才知道,桃花夫人是怀了孕。可她却猜到,桃花夫人腹中的孩子,绝不是姬留的。
这些年,姬留如同疯魔了一般,一点一点地瓦解着宗亲的势力,甚至对于那些已经失去权利的宗亲,更是痛下杀手,赶尽杀绝。宗亲极力反抗,却见姬留并无过错可言,只能抓着他未有子嗣痛处叱喝。
长亭公主心里清楚,为何姬留始终不让桃花夫人有孕,也明白他故意将桃花夫人推给蔡国侯的原因是什么。
他压根就不爱她,所以无论是谁碰她,他都无所谓。若是桃花夫人生下了男孩,便封了公子,留在息国,若是生了女孩,就送回到蔡侯身边。此举无非是让蔡侯放心地与他结盟,取得蔡侯的信任后,再背弃他与楚国联盟,届时与楚国联手,从而背后偷袭,如同取囊中之物一般简单,将蔡国的富庶霸占。
长亭公主了解姬留的野心,可一想到战争的生灵涂炭,便主动向姬留谏言。可姬留又怎会听她的话,他的野心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甚至疯魔地要与长亭公主共同孕育一个继承人,一个在息国开疆扩土之后,继承他姬留身后大业的继承者。
听闻此言,长亭公主仿佛看到了平津王城倒塌的那一瞬。
她如同牵丝戏里的木偶一样,任由姬留摆布。
长亭公主说,当我们这一行人抵达她府上时,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我就是姬留要留下的那个姑娘。
她说我的名字很美,同我的人一样美。她说她从未见过,哪个姑娘能将水绿色的襦裙,穿成我这般超凡脱俗的,就像是生长在水里的水仙花一样,亭亭玉立,柔媚却不妖。尤其是见到我与小白痴笑缠绵,更让她想到了曾经的扶风与她自己。
她遵循姬留的话,将我留在了身边,日日询问侍从我的近况,却发现我对她的书库情有独钟。
也是因为我这样的举动,她差人将书库每日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染了暖香备了茶汤。
我自知那书库是长亭公主府上没人愿意去的地方,除了可以看书,无非是想躲个清净罢了,到不知这长亭公主还是个细心的人。
再后来,君绫查出了长亭公主毒药的缘由,给小白修书一封,说明了情况后,小白便夜探了公主府,与长亭公主做了交易。
长亭公主与扶风所生的孩子名为扶笙,是个女孩儿,已经被小白找到了藏身之处。小白还为那个小姑娘看了病,号了脉象。
自打娘胎里带出的毒,不像是长亭公主身上的那样难以祛除,若是送回蝴蝶谷,倒是有机会重获新生。
长亭公主听闻之后,那还顾得上其他,早就答应小白所有的要求了。 更何况长亭公主的孩子被小白送去了蝴蝶谷,就算是姬留后来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手也伸不出那样远,去伤害这个孩子了。
小白跟长亭公主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也告知了长亭公主我的真实身份。而他所要长亭公主做的,便是在我与小白离开息国之后,保护被赵南子驱逐到息国的凤姬夫人。
我早应当猜到,若是小白带着我逃的话,一定会将所有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我想就算我没有犯蠢跑回来,长亭公主也会竭尽所能地将娘亲保护好。更何况若是没有我来添乱,或许娘亲压根不会受息国侯那么多刁难。
姬留和赵南子的最终目的只是我罢了。
第五十一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我站在怪石后面正听的津津有味,甚至不知何时络腮胡子站到了我的身后。我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响,回过头就见他一脸严肃地盯着我看。我以为他还记着方才我拔他胡须的仇,要将我劈成肉饼,被他吓到原地蹦了起来。他轻松地按下我的肩膀,然后拉着我的后领,稳稳地将我从怪石后面揪了出来。
我拍打着络腮胡子的手,却瞥见茶亭里面的长亭公主,正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上。待我被络腮胡子拎到了茶亭里,他放开了手,我这才看清长亭公主的脖子上竟然有淤紫掐痕,她嘴角似乎也受了伤,红肿不堪。 我蹲在地上,连忙在袖袋里寻找着之前小白留给我的创伤膏,掏着掏着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已经被换了好几遍了,除了手上小白留给我的玉指环,还有头上娘亲送给我的玉簪,剩下的都不清楚被扔到哪里。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袖袋里的手帕,俯下身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说道:“受伤了就好好休息,莫跟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
长亭公主抬起水汽迷蒙地明眸看着我,忽地莞尔一笑,接过我手里的帕子说道:“这个不相干的人,可是在你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唯一抱住你的人。”
我挑着眉毛,略带疑惑地回想了一下,好像那时确实是有人接住了我,所以我身上才没有留下任何摔伤的痕迹。怪不得在集市上吃面的时候,我询问络腮胡子此事,他却却表现的异常别扭。不过我想他既是这样做了,一定不是出于好心才想要救我。长亭公主说他是来监视息国侯的暗影卫,他默认了,身份与卫夫人旗鼓相当,所以姬留也不敢把他如何。他能有此番做法,一定是出于自身的理由吧。不过我还是回过头淡淡地朝他说了一句谢谢。
“公主,可否知晓我娘亲现在何处。”我见长亭公主情绪平稳之后,开口问道。
长亭公主闻此,双手颤抖着拉紧自己的衣袖,垂下眸子躲闪着我的目光,没有说话。
方才那些不妙的预感再次涌上我心头。
“是不是被息国侯带走了?”我试探道。
长亭公主猛地抬头看向我,从她惊慌失措的双眼之中,我知道我猜对了。料想她这一身的伤,也是为了让息国侯不带走娘亲,而以卵击石得来的吧。
“可否还是在那花妖院?”我心疼地揉了揉她嘴角的淤青。
她含着眼泪不说话。
我咬着嘴唇,猛地起身,却被长亭公主拉住了裙角:“不要去,桃花夫人也同姬留在一起,她就是故意要羞辱你娘亲,为卫夫人泄恨,就算你去了也是徒增伤害,我答应你娘亲不让你去的。”
“你再等几天,朱雀护说等上元节一过就送你回蔡国,届时你一离开息国,你娘亲便没有现在这般引人注目,我自会带她回公主府,帮你照顾好她。”
上元节?我这一觉居然睡了如此之久,连除夕辞旧时,都让我这样轻易地睡了过去?
我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庆幸是在今日醒了,否则若我还在死睡不醒之中,谁会亲身前去龙潭虎穴救娘亲?
我抬头坚定地看着对面的络腮胡子问道:“你是暗影阁的朱雀护?”
络腮胡子抱着肩膀傲娇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朱雀护在暗影阁里是什么地位,不过听长亭公主的意思,好似这朱雀护应该是暗影阁里挺大的官儿。
“你为何救我?”我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礼尚往来,你不是送了我一块画着我小相的石头嘛,我这人向来不喜欢欠别人太多。”
“你放屁。”我抬起手指着他的鼻子,毫无情绪地吼道。
长亭公主闻讯死死地拉着我的裙角,生怕我说了什么不讨喜的话,惹怒了他,他大掌那么一劈下去,我便成了九州列国上第一个被劈成肉饼的公主了。
我拉着长亭公主那冰凉无骨的柔荑,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护在身后,依旧无所畏惧地拆穿络腮胡子的真实目的:“那紫衣玉冠的少年定是与你站在一边,他没杀掉小白,却把我引回了息国,便宜了姬留这厮,所以他定是万分不爽息国侯那厮没活抓小白,于是便派你来给他找不痛快。”
“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个紫衣少年应当与息国侯达成了协议,他负责将我引回息国,而姬留则负责围剿小白,届时二人在各取所需,互相交换,而你要么与那紫衣少年又做了什么交换,听命与他,要么,就是那紫衣少年是你的老大,而你则是受命于他。”
络腮胡子眉毛一挑,我便知大概是猜对了一半。
“你这小丫头,吃那么多面,原来都上脑了。”他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可是为何你老大非要置小白于死地呢,他们之间的过节,难道非要用命才能解决吗?”我想到紫衣少年那不屑的模样,还真猜不出小白与他能有什么冤仇。
“这个问题,你大可以问一问你身后的长亭公主。”络腮胡子摸了摸鼻尖。
我回身见长亭公主躲在我身后,许是因为衣着单薄,天气又冷,她不禁浑身上下在颤抖。我朝着络腮胡子要下了他身上的披风,将它裹在了长亭公主的身上。
她抬起头感激地看着我,待身子逐渐回温了之后,便开口道:“如果你与我见到的是同一个紫衣玉冠的少年郎的话,那位便是周王的嫡子,玉颜公子玉少染无疑。”
我张着嘴巴,险些将下巴掉到了地上去。
这样一切便说的通了,许是小白认祖归宗之后,昭明君的地位与荣宠威胁到他了,他便开始步步为营痛下杀手了吧。
各自有各自的目的,息国侯,卫夫人,玉颜公子,不得不说这些人还真是臭鱼烂虾,臭味相投。
“早先姬留与他在公主府密谈之时被我撞见过,所以我才能知道他的身份。”长亭公主垂着眼眸道。
“姬留他将你送回蔡国,也不过是想借此与蔡国侯假意修好,届时若他违背盟约,首当其冲被当做发泄对象的,便是你,或是祭旗,或是引起民愤乱石打死,也是卫夫人最愿意见到的。”
“你说你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啊,你这个傻姑娘。”长亭公主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衣袖上。
敢情这蔡国是被卫夫人,楚王,还有息国侯一齐盯上的肥肉。
真不知若是蔡国侯那厮知道了真相,还会不会继续以卵击石,死命地与楚国硬碰了。
“公主,若是有一日息国破了城,请务必保护好自己,也务必保护好我娘亲,若是我那时回不来接我娘亲,也请公主无论如何在今后的岁月之中,替我奉养我娘亲,我妫翼来世做牛马,再来报答公主。”我跪在地上,重重地朝着长亭公主磕了头。
我知道,若是如同长亭公主说的那样,我被息国侯送回了蔡国,那便只剩下死路一条,祭旗还是乱石处死,蔡侯于我绝不会有半点怜惜。
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却又不得不认天命。
长亭公主俯身连忙扶起我:“你莫要这样,我答应你就是了。”
随着她扶我起身,我猛地出手击中她后颈。她先是吃惊地睁大双眼,而后便晕了过去。
我扶着长亭公主,并且将她交给了一直站在一旁,不做声响的络腮胡子,嘱咐他将长亭公主送回到暖阁之中。
“你当真要去救你娘亲?”他将长亭公主打横抱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抬脚就要走。
“若你求我,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挑着嘴角笑了起来。
我回过头,充分地朝他展示着我的眼白,而后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一溜小跑地跑出了公主府。
我一边跑一边想,若不是小时候,跟骨碌一起画春殿赚了钱,每天偷喝骨头汤,采买鸡鸭鹅烤来吃,将我这身体养得棒棒的,像如今这般的折腾法,我早就与那长亭公主一样了孱弱了,别说是与她一样,怕是半条命没了都说不定。重华寺常年的山间野菜哪里会养人?
待跑到花妖院,守门的侍卫将我拦住了,我转了转双眼便对那看门的侍卫说,是朱雀护派人来求见息侯,有急事相商。那侍卫看了看我,派了身边的人去秉明息侯。不过一会儿,禀报的人小跑了出来,与门口的侍卫攀谈了片刻,便让我跟着他进了花妖院内庭。
我觉得息侯这样喜欢来花妖院,难不成这院子还是他主办开的不成?
前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咒骂声,我回神,细细地听着,确定这声音不是娘亲的,便放心不少。
待身前的领路人停了下来,立于我身侧,我这才看清花妖院的庭院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依旧是那处天井,不同的是,今日天井的中央堆了些许柴火,熊熊火焰正窜天而起,冒出滚滚浓烟,火面上架了一展大约三尺宽的铁板,铁板已经烧得发红。而坐庭前喝着参汤的妫薇,神情遐逸地靠在椅背上。她面前,正有两三个举着长刀侍卫,逼迫娘亲脱下鞋子,光脚走上这烧得通红的铁板。
“不过是身份低贱的舞姬罢了,偏生故作清高,既然不能愉悦我,我自是有很多种方法要你跳。”妫薇将喝完的玉碗递给身边侍候她婢女,而后倚着息侯的肩膀笑着说道。
见此情形,我体内的血液如同面前的熊熊烈焰一般烧了起来,直冲头顶。我双手紧握,脖颈间爆出了青筋,拼劲全身力气大吼道:“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天井之中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闻声向我这边望了过来。
我眼神冰冷,故作镇静地摘下头上的玉簪,用簪尖儿抵着自己的喉咙,看着息国侯说道:“这一簪子下去,大不了我死,可息国侯,你用什么送给蔡侯做质子呢,你不怕心之所想全部毁于一旦的话,你大可继续。”
息国侯推开身上的妫薇,站起身眯起阴鹜的双眸狠狠地看着我。
“把簪子放下。”他大声命令道。
站在我周围的兵卫也缓缓向我靠拢,企图想制服我这个自不量力的人。
我的手再次往后送了一点,感受到锋利簪尖儿划破了皮肤,略有疼痛。
“绥绥,不要,他们只是要娘亲跳舞而已,娘亲这就跳给他们看就是了。”被兵卫困在一处的娘亲想要走来我身边,可身子柔弱,却无法突出重重围阻。
我紧锁眉头,吞咽着喉咙里的酸楚,尽量忍住不去看娘亲现在的模样:“姬留,你若放过我娘亲,我便会按照你的意愿回到蔡国,并且什么都不会与蔡国侯说,可若是你敢伤我娘亲一分,我便死在你面前,而朱雀护也会受我托付,即刻动身前去蔡国,告知蔡侯你藏的狼子野心。”
第五十二章 一段伤心画难出
“一派胡言,妫翼,你莫要忘了,暗影阁可是卫国安西将军创立的,我娘亲是卫国的公主,朱雀护是听命于我娘亲卫夫人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妫薇优雅地站起身,摆弄着她那娇艳如花的十指蔻丹,神情骄纵地戳穿了我的谎言。
一切只是缓兵之计,我哪有能力托付络腮胡子来替我办事?可若不这样说,又怎会轻易地威胁到息国侯,从而放过我娘亲。
“你错了,就算你娘亲是卫国公主又如何,不说她现在已经嫁给了父亲,早已与卫国没了关系,更何况暗影阁已经脱离了卫国掌控,暗影卫也是听命于安西将军后人的,这期间到底谁利用了谁,得到好处的又是谁,你没脑子就罢了,连那作为长辈的卫夫人也看不出吗?”我转移了话语,不再与之前的是非对错之上与妫薇争个高低,只希望我这样的话能点醒妫薇,以此来劝阻卫夫人莫要跟着息国侯一同胡闹。届时不说一点好处都沾不到,适得其反之后,蔡国变成了楚国的背后之地,夹杂其中的陈国与息国安能独善其身,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明白吗?
“少废话,快来人将她拿下。”妫薇怒气冲冲地致使着息国侯的亲卫。
立于庭院之中的兵卫,显然没有得到息国侯的命令,不敢擅自挪动。
妫薇见状,气的直跳脚,连忙拉着息国侯的衣袖便撒起了娇:“留哥哥,快帮阿薇教训她,你难道忘记了吗,就是她让阿薇受辱的啊?”
息国侯安慰地拍了拍妫薇的手,示意她莫要着急。
我见息国侯似是在犹豫,因而,我的手又加重了一分。
“来人,先送凤夫人回长亭公主府。”息国侯见我抱着玉碎的决心,便也不再顾及身边的妫薇了。
妫薇不可置信地看着息国侯,更是气红了脸,拿起桌子上的杯子便朝娘亲砸了过去。
我来不及思考,放下簪子便迅速挡在了娘亲的面前。我自小不打妫薇这种娇生惯养的公主金贵,练就了一身皮糙肉厚,可胸口上还是被砸的生疼。好在冬日里穿的厚实,热茶不至于浸透而烫伤皮肤。
“绥绥可否无事。”娘亲想要上前,确认我是否受伤,可却被息国侯的亲卫围了起来,使她没有办法再踏前一步。
我见此奋力向前,企图靠近娘亲身边,却被娘亲身前的亲卫用画戟挡了回来。我不肯罢休,来回几次,甚至用上了骨碌教给我的功夫,却依旧抵不过息国侯亲卫的数量众多。
“莫要得寸进尺,孤答应放你娘亲离开,若你再要纠缠不休,别逼着孤反悔。”息国侯这般故意,想必是做给妫薇看。
他依着我,放了娘亲,自然不会放过我。
“绥绥,你要小心。”娘亲被息国侯的亲卫拉走时,不忘担忧地回头嘱咐我。
我站在原地目送娘亲离开,起先有些担忧方才她是否在拉扯之中受了伤,可后来想到息国侯是将娘亲送回了长亭公主府,便安心地松了口气。
我想就算我回不去了,长亭公主答应我的事情,也决不会食言。
我将玉簪插回到发丝中,回头过后便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的眼冒金星。不用亲眼确认,我也知道,打我的人,是妫薇无疑。
在我还没缓冲过来的时候,妫薇的下一个巴掌便随之而来。我抬起手用力地推开面前的人,却未曾想将已经是大腹便便的妫薇推倒在了地上。
她面色苍白的捂着肚子,眼睛睁的老大,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指着我吼道:“你居然敢推我?”
我捂着脸,略有些歉意,毕竟妫薇已经怀孕数月,看她肚子的大小,是要临盆的模样,我虽然与她有冤仇,可稚子无辜。
我俯身上前想要扶起她,确认她腹中的孩子无事。
她将我推倒一边,命令息国侯的亲卫,将我丢到那处烧得火红的铁板上。
我坚定地站起身,不再对她抱有同情,见她这模样,还有力气致使亲卫来伤害我,想必腹中的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就在我胸有成竹地认为,息国侯的亲卫不会听命妫薇的致使时,我的双臂突然被困住了。
我抬头朝着息国侯望去,却见是他授意于亲卫的。
“孤答应蔡侯将你活着送回去,却没说一定要完好无损,你这般伤害孤的桃花夫人,孤可得从你身上讨回来才行。”息国侯慢条斯理地走到妫薇身边,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妫薇满脸欢喜地依偎在息国侯的怀中,趾高气昂地看着我。
息国侯的两名亲卫将我两只手臂困在身后,压着我往那烧得通红的铁板走去。离着铁板越近,越能感觉到灼热,甚至四周的空气都在散发着滚烫。
“把她那张脸按在铁板上。”妫薇开口命令押着我的亲卫。
“妫薇,你是有孕之人,心肠如此狠毒,难道不怕给腹中的孩子平添孽障吗?”我试着挣扎,却发现无济于事,我压根没有办法摆脱身后两人的钳制。
铁板下燃着的熊熊烈火,灼热着我的双眼,我不敢迎面张眼看,只能低着头,尽量抵抗着身后的力量,不让自己离火太近。
“下贱胚子,没资格说我。”妫薇走到我身侧,抬起手又带了我一巴掌。
我低下头,吐了一口血水,而后又仰起头,面色嘲讽地看着她道:“我可怜你,这辈子都活在谎言之中,我可怜你,这辈子都不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
妫薇面露凶相,扯过我的头发,将我拉向那滚烫的铁板上。
“拉住桃花夫人,将她送回宫里去。”
息国侯一声令下让妫薇及时收了手,她被息国侯的几个亲卫抬出了庭院,随着她远去的咒骂声,我心有余悸地捂着脸,躺在地上,耳边的几缕青丝被烈焰烧的只剩下半截,幸好妫薇被及时拉走,否则被烧毁的不可能只是我的几缕头发丝。
我喘着粗气坐起身,后知后觉才发现,这身上已经被吓出了一身的汗来。
“这张脸要是毁了,蔡侯可不会原谅孤,不如换个地方如何?”息国侯朝我缓缓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子,抬手便扯着我腰间的衣带。
我捶打着他的手,不停地向旁边躲去。息国侯见状,一只手扯着我的头发,一只手困着我双手的手腕,将我拉近他身边。
“对了,孤记得你喜欢画画,不如就将这只手烙上痕迹,让你每一次作画的时候,都会想起孤,如何?”他嘴角噙着诡异的笑容,拿起我的手,便朝着铁板再次过去。
“姬留,莫要在错下去了,就算你做尽了所有的错事,长亭公主仍旧是你爱而不得的人,何必这般暝古不化,委屈自己。”我不再激他,语气软了下来,试图激起他心里的软肋。
他果然停了下来,紧缩眉头地看着我:“你是如何知道的,是幺幺告诉你的吗?”
“这种事情何来别人告诉,你每次见长亭公主时的模样,分明是用情至深的样子啊?”我见他松了手,便慢慢朝后退去,这样起码能远离火源,远离危险。
“哼,”他扯着我的脚踝,又将我拽了回来:“何来用情至深,孤不过是将她当做个玩物罢了,况且,孤的东西,只有孤说不要的时候,她才能消失,孤若一直觉得好玩,她就要一直呆在孤身边,哪里都不能去。”
“她自是与你一同长大,且感情甚好的小妹妹,就算你得不到,也不应用玩物这样的身份去侮辱她,你这样对得起自己的心吗?”我继续做顽强的抵抗,听闻此时我说的话,他松了手。
我得了机会,猛地站起身,跑的离烈火处远了一些。
“想是孤的心,已经死了吧。”他站起身,忽而笑的十分悲怆。
他的身影映衬着火光,看起来虽然鲜亮,更多却是孤寂无边的寂寥之感。
“今日的你可与平日的不同,怎么是怕了孤不成?”他收起了方才忽生的情感,又变回平常的模样。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随着凉风阵阵袭来,吹透了刚刚被汗溻湿的衣裙,让我不禁打起激灵来。方才他故意纵容妫薇伤害我,却又在关键时刻放了我,无非是惩罚我刚才以命威胁他放了我娘亲罢了,他是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在息国没有任何人能脱离他的掌控。
“知道怕了就好,本来今日孤也没想为难你娘亲,只不过去长亭公主府时,听闻你跟那朱雀护出了府,孤这才答允了桃花夫人的提议,将你娘亲带了过来。”他抬起脚朝我走了过来。
我全身紧绷,不敢再倒退一步。
“孤已经修书给蔡侯,告知他,他的合欢夫人已经找到,不日将会送还给他,若是他知道他的合欢夫人又不见了,该多伤心,你说是不是?”他走到我身前,摸着我耳边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的发丝说道。
想是海棠树下那次,朱雀护为了救我而亮了身份,息国侯起了戒心。而后我又被那络腮胡子带出了公主府,息国侯自然认为我是要跑,这才牵连了娘亲。
怪不得长亭公主阻拦不住,还因此而受了重伤。
我侧过脸,排斥着他的举措。
他并没有在意,放下了手,绕到我身后又道:“对了,上次作的画儿,你没看就摔下去了,现在醒了,倒是要你来看一看了。”
随后,息国侯拍了拍手,便有侍从捧出了一幅卷轴走了过来。
这是海棠树下那夜,我栖身于海棠树上时,息国侯画的画。
我被他推着向前走去,停在距离卷轴近的地方,两位侍从才由上到下,缓缓地打开了卷轴。
随即画卷缓缓地打了开来,露出了铺天盖地的绯红色海棠。他的画技,虽不及我,并且多有临摹我先前被他毁坏的那幅,凤栖海棠的画来,不过面前的这幅画卷,也算是超过我的预期。纷飞的海棠,由远及近的飘散,而海棠树枝上,坐着一位光着脚,闭着眼假寐的少女,少女的身上开满了海棠花,身上还缠绕飞散的轻纱,仿若是花间的精灵一般娇俏。
息国侯巧妙地避开了他作画的缺点,避开了点睛之笔,并没有画出我真正的神韵。
“这次如何?”他见我看的认真,便得意洋洋起来。
我起先顺从的点了点头,从侍从的手里接过了画儿,装作细细地品味着他的画。他认为我已经被他的画技征服了,故而放松警惕地远离了我,坐在庭前的藤椅上沾沾自喜。
我拿着卷轴,缓缓踱步到架着铁板一直在燃烧的火堆出,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将画丢了进去。
火舌猛地变大,吞噬着画卷。站在身边的侍从见状,极力扑灭大火,却无法阻止画儿的毁灭。就好像我那副被息侯泼了墨的画一般,这幅画也被大面积的损毁,只能看到大片的海棠花,上面的人已经被烧成了窟窿。
息国侯嘴角噙着笑,并没有发火:“这才像你,如此睚眦必较,孤毁了你的画,你便烧了孤的画。”
我依旧没有说话,镇静地盯着他看。
“你不会天真的认为,烧毁的那一幅是我画的吧?”他翘着长腿,慢慢地靠在椅背上说道。
我神色疑惑,并不明白他的话。
“当时你在树上冻得发冷,想必你也不会注意,幺幺之前找来的那十个评画之人,都是善画能手,你那日的身体不光是被孤看了去,还被这些人仔仔细细研究了个遍,其中某一人还对你垂涎欲滴,祈求着孤说要倾尽家财与你共度良宵呢?”他的笑声就像是从地狱里刚刚自由的恶鬼,让人听了浑身难受。
我双手死死地握住,手指尖刺进手心,却还是止不住双手的颤抖。
第五十三章 去似杨花尘不起
“所以你刚才烧的这幅,根本就不是孤的画作。”他站起身慢慢朝我走过来。
“你若没烧够,孤还有九幅,要不要拿过来给你一一观赏?”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
我挥起拳头朝他捶了过去。他灵巧的闪开,并且将我的手腕紧紧扼住。
“你可能不知,蔡侯对于他无意间侵犯了桃花夫人,很是过意不去,所以一直想要把你送给孤作为补偿,孤起先是想答应的,可偏偏,你又是作为陈,息,蔡三国唯一一个,可以互相遏制对方的质子,孤此时将你留在身边,似乎不合情理”他面露邪魅笑容,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我的双臂困于胸前。
“你可要好好活着,待孤与楚王破开尔雅城的那天,孤可是要把你接回到身边来的。”他低着头,在我耳边吐着热气。
我不知息国侯是出于什么目的说这样的话,许是为了恶心我,许是为了让我在蔡国被破城的时候自尽,以防止再次落入另一个深潭之中。
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为了完好无损地把我送回蔡国,做牵连三国的质子,只要我不跑,息国侯便不会再碰我。
上元之前,息国侯一直将我关在花妖院,我知道他在提防着我逃跑,不放心将我再放置在长亭公主府。
我这才知道,这花妖院压根就不是什么声色之所,而是息国侯在平津城设的一座别院罢了。之所以第一次将这院子误认为声色之所,是那一屋子的脂粉香味儿。想必息国侯那厮没少在此处临幸妫薇之外的美人,所以前堂的屋子里才会有那样浓烈的脂粉气味儿。
他这样的人,当着人前与妫薇恩爱,给足了她面子,想必人后,都是冷暖自知。
上元节那天夜里,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思蹲在花妖院的墙根儿下。自从小白身上放置金蚕噬心蛊的母蛊之后,每当月圆之时,我便会犯心悸的毛病,我知道那是小白在帮我顶着金蚕噬心蛊的噬心之痛。先前在一起时,因为小白身上有之前我喝的那种黑的像浆糊一样的药方,喝了之后就能止痛。所以至今现在,他还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噬心之痛,倒是我,每当这个时候,一阵接着一阵的心悸,一直到天明才能退去。
我拿着枯枝在地上画着圈圈,心里惦念着小白,止痛的汤药不知有没有喝,是不是已经救下了君绫了呢?
我一边画着圈圈,一边念叨着小白,一直到络腮胡子突然从天而降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站起身,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络腮胡子,不得不佩服,只要他不做息国侯的狗腿,倒还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还疼吗?”络腮胡子抬起手,摸了摸我脖子上被自己给戳伤的疤。
我摇了摇头:“不疼,血已经凝固住了,养些日子,不碰水就好了。”
络腮胡子拿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些许晶莹剔透的药水,擦在我脖子上的伤痕之处。
“这瓶药是我时常带在身上的,可去腐生肌,不会让你脖子上留下任何疤痕,你记着早晚各一次。”他为我擦完药之后,将小瓷瓶放在我手中,转身便要走。
“谢谢你啊,大胡子。”我接过瓷瓶,将它放进袖袋里,随口说道。
“大胡子?”他猛转过身,挑着眉毛不觉明历的看着我。
我搔了搔头,干笑道:“不是,是大侠,谢谢大侠慷慨献药相助。”
“我不是什么大侠,也没有侠义之心,都是为了活命而已,你莫要将我想的太好了。”络腮胡子无奈地挑着嘴角笑了起来。
“你才没有那么不堪,否则那日你就不会带我去集市吃面,还故意放我走。”我虽然之前怀疑络腮胡子是息国侯派来试探我的,可后来,息国侯不但在长亭公主府大发雷霆,还带走了娘亲,我便觉着络腮胡子不是息国侯的狗腿了。
息国侯那厮在面对不受控制的局面之时,向来会如同疯魔一般撒泼,若他真的提前预知的话,哪还会发这样大的脾气,将长亭公主重伤?
“我虽然不知道暗影阁到底受了谁的好处,听谁的话来行事,但我相信你良心未泯,否则最开始我与我娘亲受息国侯侮辱的时候,你也不会出手帮我,所以我还是要谢谢你。”我如同戏文上那潇洒如风的侠客一般,豪气干云地拍了拍络腮胡子那坚实的臂膀。
络腮胡子表情严肃,如同深潭一般漆黑的瞳孔盯着我看。
我尴尬又不是礼貌地干笑着,看了看我那只方才拍了他胸膛的手,而后放在背后。
“这,时辰不早了,明儿就要启程被遣回到蔡国去了,我先回去休息了,你随意,你随意。”
我转身大步地往卧房里面跑去。
其实,我有些看不懂络腮胡子,有时候觉着他为人仗义,好似江湖之中的仁义侠客,可有时,却觉着他心细如针,较真起来倒像是使小性子的小姑娘。
上元节一结束,我便被息国侯派人,浩浩汤汤地接出了花妖院。由络腮胡子带着一队人马,在平津城北门接洽,两队人马一同将我送回到蔡国去。这回,无论是我半路逃跑,还是有其他人前来搭救,都有足够的兵力与之抗衡。我暗自嘲讽,这息国侯还真是心细如针,若他能把这心思用在看清天下的局势上,便也不会继续做着他的春秋大梦了。
络腮胡子告诉我,息国侯下令不允许长亭公主以及娘亲出府送我,所以自那天花妖院匆匆一面,我再也没见过娘亲,甚至连道别的话都未说。
马车哒哒地出了驶出了平津王城,我坐在马车里,双手紧握,放在腿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目而出。
不知道此次里面,是否还能再有见面的机会。
我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低声呜咽之时,却见马车的帘子被从外掀了开来,一只虎口长满了老茧的手,递过来一张墨色的手帕。
我一怔,随即认出了递手帕的人是络腮胡子,在他为我上药时,我认真地观察过他的手,所以识得。九州之上,皆以玄色,墨色,紫色,金黄为贵,我想这厮不但在暗影阁的地位高,而且还很有钱。
我接过手帕,道了一声谢谢,便用这墨色的手帕,清理着脸上的泪痕。
“你且放心,临行之前,长亭公主特意来寻我,让我转告,她一定会遵守承诺,照看好你娘亲,以命相保,绝不会再让她受桃花夫人的欺凌。”络腮胡子隔着帘子对我说道。
我又对他说了句谢谢。
行至雅安关时,已是第四日的夜里。因着络腮胡子曾是雅安将军扶风的部下,因此当日夜里都在雅安军营落了脚。我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长亭公主心腹牵挂之人的真面目了。
许是在我们到来的时候,刚刚操练结束,扶风公子虽一身铠甲粼粼,却无莽夫之感,倒有些儒雅温和在身上。他身材伟岸,眼睛细长而深邃,面颊消瘦,却也精神。与息国侯相比,不及息国侯高贵俊朗,甚至从气场上就失掉了一半。可在他与络腮胡子闲话家常时,谈吐举止却让人感觉的很踏实,很舒服。
他并不知络腮胡子的真实身份,只当他这次护送蔡国的合欢夫人回尔雅去,是受了息国侯的重用了。还心思单纯地替络腮胡子感到高兴,两人甚至还烤着柴火,喝起了酒,当做庆祝。
我清楚络腮胡子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见他与扶风虚与委蛇,心里自然觉得无趣,早早地回到营帐里面休息了。
入夜时刻,我是被一阵刺鼻的酒气熏醒的,张开双眼,看见络腮胡子坐在我床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连忙抱紧被子,警觉地坐起身。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龌龊?”他见我醒了,开口问道。
“大半夜不睡觉,却来我床前看我睡觉,这不是龌龊,是流氓。”我向后躲着他的酒气,依在了床榻最边上的木栏处。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转过身子背对着我,不再看我。
我咬着嘴唇,眼睛转了转道:“是你对扶风公子隐藏真实身份的事情吧,你骗了他,他却带你如真兄弟一般,所以你觉着对不住他。”
络腮胡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头一次遇到他这样的人,以真心待人,更是对身边的朋友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你知道自己的龌龊,就说明你还有救。”这络腮胡子还真被我说中了,虽是杀人的刽子手,但至少是良心未泯。
“我倒真希望自己是没救了。”他垂着头长叹道。
他背对着我,我自然看不清楚他现在是何表情,只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这话多有无奈之感。
“大胡子,我不知道你的人生在此之前都经历了什么,但我觉着凭你这一身的功夫,在哪里都会有口饭吃,你既觉着违背了初心,为何不选择离开那个地方呢?”我看着融入月光之中,背影淡淡的络腮胡子,开口问道。
“因着那个地方,使我在江湖上树敌太多了,如我离开,没了暗影阁的庇护,剩下的日子也是刀口舔血,甚至可能随时被人杀掉。”他仰起头,看着月光透过帐子散开下来的月华,苦笑着说道。
“可若是不离开,你只能这样,背叛着自己的心而活着。”
我居然不知道,看起来这般潇洒如风似大侠的络腮胡子,也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
翌日一早,扶风公子亲自前来相送至息蔡两国的交界之处,后与络腮胡子寒暄了片刻,便返回雅安关兵营去了。
越靠近蔡国,越能感受到春日的繁盛,而今出了雅安关就是蔡国的地界了,更是桃蹊柳曲,花红柳绿。 我坐在马车里,欣赏着沿途的春景,兴致盎然之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被押送之人,还哼唱起了小曲儿。
许是老天见不得我兴奋异常,走了两日之后,便开始春雨绵延,一连落了五日的雨,也不见停。
我困座在马车之中,险些发了霉。
这一连好几日的阴雨,使路面泥泞不堪,这也导致车马的速度放慢了许多。我坐在因路滑泥泞而颠簸不停的马车上,险些将胃吐了出来。
好不容易赶上一日清晨停了雨,络腮胡子便让众人趁着雨停加快脚步,赶在晌午时候抵达下一处小镇休整。
可谁知半路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这一队人行走在山林中,前不着村又后不着店,络腮胡子只能下令,先寻个山洞先避一避,再做打算。
这倒是解救了我不再受马车颠簸的痛苦,百无聊赖地坐在山洞口的大石头上发着呆,看络腮胡子指挥着众人生火取暖,烤干被雨淋湿的衣服。
第五十四章 不似天涯转春盛
山洞之中燃了几堆柴火,驱走了春日寒雨袭来的凉意,我坐在洞口平整的巨石上,看着外面迷蒙的雨幕,随着近处的水花落地,逐渐地望向远处。
忽然之间,见到雨帘的远处好似有着一个身形相熟的暗影,正缓缓地朝这边行进。我睁大眼睛,胸中已是擂鼓震天一般的激动,因为想确认那处暗影是否是心中所想之人,远望的眼眶都要涨裂开了一般。片刻后,心里有了想法,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视线,装模作样地站起身,装作活动筋骨地注意着洞穴里那些烤火的兵卫。
没有人注意到雨帘里的异常,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突然的起立,我淡定地站直身子,缓缓地将裙角打了一个结,以便于逃跑。
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我已经如同发疯似地冲出了洞口,向着外面跑了出去。
雨水瞬间穿透了我的衣裙,凌厉的雨滴拍打在脸上,让我根本张不开双眼,我不停地来回擦拭着眼睛上的雨水,朝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奋力地跑过去。长发被雨水沾湿,敷在整片后背上,我一边将雨水打湿的发梢全部拢到脑后,一边继续朝前跑,不曾停下脚步。
“小丫头,你的娘亲还在息国,难道你不顾她的死活了吗?”络腮胡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飘了过来。
我不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快地朝前跑去。如今我的眼下,只有那个在雨幕之中的暗影,再也容不下任何。
我听到背后传来剑出鞘时划出的声响,我害怕地闭着眼睛向前方扑去。
“叮”雨帘之中的暗影朝我奋力跑了过来,将我稳稳接在怀里中。他迅速抽出腰上的软剑,挡住了我身后那即将穿刺我身体的锋利。他挽手回刺,便将那个追着我不放的人刺了个穿肠。
“绥绥。”他将我抱在怀里,展开蓑衣和斗笠为我挡雨。
“小白,你可算来了。”我喜极而泣,趴在他怀中,忽而天地皆安。
“对不起,若是早些赶来,也不会让你受那么多委屈了。”小白低下头,轻点我的嘴唇。
我这才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气息也有些不稳,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
“不碍事,莫要为我担心,只要见你平安无事,之前受的再多的伤,也觉着值了。”他将我拦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我身上已经被雨水打的湿透了,担心会溻湿他身上的衣服,触碰到他身上的伤口,所以双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不敢与他靠的太近。
“小白,君绫可否被救了出来。”我抬起头问他。
他摇了摇头道:“先不说这些,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看来公子设计的陷阱果然有用,为了美人,你还是亲自来了。”忽而身后传来络腮胡子的声音,我心一惊,见到小白来寻我,全然忘记了络腮胡子是玉颜公子那边的人。我趴在小白的怀里回头望去,突然发现这漫山遍野站满了暗影阁的黑衣人,甚至比起送我时的亲卫还多了几倍。
“他若是光明正大,何必费尽心思用陷阱引我过来,堂堂周王室的储君,却热衷于这偷鸡摸狗的刺杀,怪不得王舅时常与我说,他难以肩此重任。”我是第一次见到小白用这般气势与人讲话,突然觉着曾经那样熟悉的他,有些陌生起来。
“可若不是你出现,周王怎会萌生易储的念头,若怪就怪你自己,杳无声息了那么久,偏生寻了回来,还阴差阳错地得了周王的喜爱,封了昭明君,所以,只有杀了你,公子才无后顾之忧,成为大周唯一的储君。”络腮胡子说完,抬手举起手里的短剑。
四周的暗影卫得了命令,猛地冲出来了几个,直直地朝着小白扑了过来。
小白迅速将我推向身后,顺便将斗笠带在我的头上,身形利落地开始接招。
此时的雨愈下愈小,我神色担忧地望着小白奋力抵抗。这络腮胡子每次只派出五人与小白厮杀,小白解决了一拨儿之后,他便再次发号施令,冲出来一拨儿与小白继续打斗。我见山峦周围站着的暗影卫越来越多,只增不减。转眼又望着络腮胡子笑的异常。
我暗想,络腮胡子口中所说的陷阱,莫非就是用我来做诱饵,使得请君入瓮的把戏不成?
可是他们又如何知道小白会在这个时候来救我呢?难不成,这突然多出来的暗影卫,是络腮胡子早有预谋,暗自让他们跟了我们一路?
我细思极恐地想着,那日夜里络腮胡子与我说的话。他让我故意放松警惕,并觉着他是出于无可奈何才这样做,以此来博取我的同情心,以至于在潜意识里将他当做了自己人。
而后,对于我的看管故意放松了警惕,引得小白现身,从而一举歼灭。
我环视着漫山遍野的黑影只多不少,看来络腮胡子是知道凭小白的武功,自己定然拿不住他,所以才一拨又一拨地往小白身前送着人头,耗尽他的体力,从而在拖垮小白,再除之而后快。
我不能让络腮胡子得逞,因此便想到了一个主意。
我蹲下身子,捡起脚下的石子,一个连着一个地朝着络腮胡子掷去。待他注意到我的时候,我便开口说道:“亏我当你是侠义仁心的英雄好汉,只会用女人来做诱饵,不敢光明正大地跟人打,却喜欢走这种歪门邪道,我一直以为暗影阁还是江湖中的名门正派,如此看来,还不如八卦门的那些碎嘴子。”
络腮胡子起先不理我,全神贯注地指挥着手下,一个接一个地与小白交手,致力于拖死小白。我见络腮胡子不上当,便捡着身边更大的石头朝他丢过去,一边丢,一边说着侮辱他与暗影阁是阴险狡诈,落井下石之辈。络腮胡子一边挡着我丢过去的石头,却依旧不为所动。倒是一直站在络腮胡子身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没听络腮胡子的命令,便直接执剑朝我劈了过来。
我见有人上钩了,连忙转过身鞋底抹油地往远处跑去。
自小作为终首山的小山匪,武功不精通,又是个欺软怕硬的,唯有这逃跑的功夫稍微强一些。用骨碌的话来说,但凡我身后追着的是十条恶狗,都没有机会撵上我。
我听到络腮胡子在背后喊着我的名字,得空回头看去,见到络腮胡子亲自带着一小拨人追了上来。
我心里一激动,脚下的步伐跑的更快了。
我想络腮胡子不在,那边就少了指挥战斗的人,这样小白或许可以顺利突围。
雨后的山间路滑,而且处处又充满了各种意外的残枝和巨石挡路,我看不见前路,只能费力地越过障碍,一路向前。就在体力快要耗尽的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处断崖,再也无路可走了。我回过身远眺,发现已经跑了很远,远到早看不见小白的身影了。我摸了摸因为跑得急,而跳动强烈的心窝,在断崖边上找了一处光滑的大石,坐下来喘着粗气,休息了起来。
不过多时,络腮胡子带着他的手下,也跟了过来。
“我跟你讲,大胡子,你别过来,你若再往前一步,我真的会跳下去。”我甩掉头上的斗笠,身上早就没了干的地方,都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沾在皮肤上,冷风一过,便感到钻心的凉。
“你想跳便跳,我不拦你,大不了等你跳下去,我再去崖底寻你的尸体带回蔡国去就好。”络腮胡子的胡子已经被雨水打成一缕一缕的,沾在嘴边,看起来甚是滑稽。
“你这样做就不对了,本来是受命,运送一个大活人的,好不容易都快运到家门口了,人却死了,这要是传到江湖上,就是你们暗影卫不信守承诺,有辱你们的名声不是?”我拨开额间的湿发,想先安抚住络腮胡子,给小白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
“那不如你说说,我们怎么办才好?”络腮胡子似乎不着急,停下脚步,不再朝我走来,而是抱着双肩探究地看着我。
“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无非就是因你要杀我家小白,你若不这样逼我,我可是不会随随便便就自杀的,你看,这样成不成,我们各退一步,你呢,放了小白,我呢,乖乖跟你回蔡国复命,咱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岂不皆大欢喜?”我故意往断崖那边凑了凑,并且从脚下踢落了几颗石子到悬崖下去,以彰显我有玉碎的决心。
络腮胡子皱着眉头,似乎在看我还能如何。我本来就是在拖延时间,自然不怕他这样与我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就这样,我俩对视了一段时辰之后,忽有一黑衣人匆忙地由远处跑了过来。他在络腮胡子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隐约地能听到一些“红衣人”,“没追到”之类的话。
络腮胡子的脸色越来越臭,直至他额间暴起了青筋,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我猜着应当是姬雪那个小妖精把小白给救走了,所以络腮胡子才会有那般表情出现。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小白现无性命堪忧了,我也着实地松了口气。
“可按照推测,那个红衣人不应当是去玉颜公子那边救人的吗,怎会跑来这里?”络腮胡子神色疑虑地问着那个报信的人。
那人摇了摇头道:“刚刚收到公子的飞鸽传书,起先那红衣人是去了公子那边救人,可被救的女子与那红衣人说了些什么之后,红衣人便丢下了那个女子,自己一个人突破了重围跑了。”
“可是,那个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短时间内,从燕国跑来蔡国救人的,这似乎不太合乎常理。”络腮胡子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嘴角噙着笑,偷听着他们说的话。想必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定是截杀过小白与姬雪,可他们不知道姬雪那厮是个小妖精,压根他们派多少人都打不过,甚至可能连小白的身都近不了,所以才想到用此计谋,来将小白和姬雪拆分开,一个一个收拾。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玉颜公子身边挟持的人,应当是君绫,那姬雪本就是受托来保护君家人性命的,自然会选择去救君绫。可聪明的小白,应当早就知道了这是个陷阱,故意不与姬雪说明,却来冒险救我,还真是个睁着眼睛的傻瓜啊!
我虽不赞同小白的冒险,却仍旧感动地落了泪。低下头用衣袖擦拭眼泪之时,却望见断崖边上生着许多藤蔓。我这心里又有了主意,若是我顺着藤蔓一点一点滑下山崖去,也不是没可能生还。
我注意络腮胡子与他的部下,仍旧在对面不远处纠结着,为何那个红衣人可以这么快就赶来蔡国,救下小白。
我又似方才在那处山洞口时一样,一只脚缓缓地朝那片藤蔓移过去。
见络腮胡子仍旧没有任何反应,便以最快的速度俯下身子,去抓悬崖边上的藤蔓。
“你还要跑去哪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说话声。
我一惊,这声音仿佛就在身后一般,来不及回头看是谁在我身后,脖子上便传来一阵剧烈的阵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章 四时可爱为春日
在燕国的栖靳岭和晋国的玄月山之间,有一绝妙的山谷。山谷里面有一处名为百家所的村落与世隔绝,生活在此处的人皆是善良朴实,温和而有礼。由于远离尘世的纷争,世代绵延,其乐融融。百家所之上有几座仙山一般的地方,被人用奇门五行之术,在与世隔绝的山谷之内又隔开了一道围墙。江湖上,被称之为蝴蝶谷的地方,便是这几座仙山的所在之处。
说是仙山,不过是从未有人涉足之处,风景隽秀,不似人间普通之景。
传说这几座仙山和山脚下的百家所是受了蝴蝶谷老祖宗和君家世代的庇佑,才能免于世间的战乱,平安的长存。
蝴蝶谷有一座山叫凌霄峰,凌霄峰之上有一处所建在岩壁上的凌霄居,虽陡峭,但胜在风景奇美。
这凌霄居里面住着一位小公子,玉面白裳,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才小小年纪就识得百草万花,更能将古籍上曾在九州上出现过的奇珍了解的十分透彻。
不过很让人惋惜的是,小公子从小就不见爹娘,跟着姑姑住在这蝴蝶谷里面。直至有一天,他跑到姑姑所居的彩蝶山上撞见一个身穿墨色长衣绣着三头金蛇的男人。男人举止谦和,绵里藏针。
“莫非你就是住在凌霄居上的小殿下?”他温和地对他说道。
小公子不知如何回应,静静地等着那个男人的下文。
“倾慈原来没有同你说过。”男人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倾慈是姑姑的字,眼前这个男人一定与姑姑有着不可说的亲密关系,而自己的身世,姑姑她一直都知晓却一直没有同他讲起。
小公子有礼貌地朝着那个男人拜了拜,便往山上姑姑住的彩蝶居抬步走去。
“小殿下留步。”身后的男人突然叫住他。
小公子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男人从身上解下一枚黄色的蛇形玉佩交给他,对他慈爱地说:“若是以后有什么困事难事,就拿着这枚玉佩来燕国南燕城的乾安宫来找我。”
小公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接过他手里的玉佩放在袖袋里,回身往彩蝶居去了。
小公子已然猜出了,这个男人就是君婀姑姑名义上的丈夫,燕国的国君连芷。在两年前,姑姑君婀莫名其妙地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想必那时抱走男婴离开蝴蝶谷的就是他了。
两个人的孽缘暂且不提,但聪慧的小公子看得出来,两人本该切断了孽缘老死不相往来,得幸燕国的国君连芷对姑姑的性情拿捏的很到位,知进退,也知姑姑弱点,才能一直出入姑姑的深闺。
小公子跑去了姑姑跟前,与她说了此事,并斩钉截铁地要得知自己的身世。
君婀怀中尚有女儿嗷嗷待哺,分身乏力,于是叫来一位满头霜染的老人,让他带着小公子去了周地的一座岛上。
在这座岛上,小公子见到了自己的娘亲,也得知了自己的身份。
他的娘亲是大周先王周殷王的嫡女,清河公主,本应继承大周社稷,却在登位之日被奸人所害,与小公子的父亲流落郑国。后郑国国君为了惩罚小公子父亲对他的不忠,给怀了身孕的清河公主灌下了毒药。小公子的父亲为了保护他们母子,将寄身在自己体内的续命蝶,放置在清河公主身上,而后他灰飞烟灭,消散于天地之间。
小公子的娘亲活了下来,并被君婀接去了蝴蝶谷,在谷中安然地生下了小公子,可周地得势之人仍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伺机而动。无奈之下,小公子的娘亲为了保护他,才将一个弃女作为他的替身收养在身边,混淆外面那些想要斩草除根之人的视线。随后,她带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忠心耿耿的婢女花诗以及护卫殇,离开了蝴蝶谷,躲进了一处像蝴蝶谷一般,被设了五行八卦阵法保护,且人迹罕至的小岛上。这一躲,就是许多年,远离故土,不再靠岸。
小公子那时年纪小,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该怨谁,总之心里怨气难平。也因此,他便将怨气都撒在了娘亲所抱养的那位弃女身上,骗那个弃女吃下了他头一次自己学着配制的毒药--乌支。这毒药服下去之后并无性命堪忧,服药三天之后,毒药才会缓缓地显示出来,服药者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再也见不得光,若是一不小心被日光晒到了皮肤,便犹如烫伤一般的模样。
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小公子拜别了娘亲,继续由白发老头将小公子安全带回蝴蝶谷。路上行进之时,老头与小公子说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与君家世代的渊源。他本为玄月山的山鬼,受君家老祖感化成人,后因积德行善得道,从而活的比常人要久很多。
“老身不才,看到小公子喂了那个女娃娃吃了毒药,老身觉得小公子配的药里面少了一味铜黄,若是加了进去,不光是白日见不得日光,就连夜里都见不得月光,如此一来,岂不是更符合了小公子的心思。”老头走在小公子的前面,一身仙风道骨,衣袂翩翩。
小公子停下了脚步,眼里充满敌意看着他:“老人家如何知道我的心思。”
“你怨恨难平且凶恶外露,若是这样简单的心思老身再看不透彻,旷日长久岂不都是虚度了?”老头停步回身看着他,捏着飘逸的白胡子笑了起来。
“那好,既然老人家这么说,那么我便想问,你是否能得知我现在的心思。”小公子稚嫩的小脸上恢复的平静,漆黑的双眸变得深不见底,再没了小孩子的天真单纯。老头见此,心里莫名怅然。
许是爹娘常年不在身边的关系,又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从而使得小公子的身上戾气颇重,若是再长此以往下去,小公子可能会走上歪路。老头想起小公子的父亲一身侠义的心肠,便不忍心让面前的孩子荒废了。
老头抬起手,拉着小公子,点地而起,施展轻功往树梢上飞去。
此时的秋日,正是层林尽染的好风景,老头拉着不会武功的小公子走了一遭之后,小公子便跪在地上要拜老头为师学习武功。学武开筋通窍,能渐渐地除掉小公子身上的戾气,老头笑了笑蹲下身子扶起一脸期待的小公子。
“以后你便与你父亲一样,唤我白老头就好。”
罢了罢了,纵然是君邵的孩子,也坏不到哪去,就算是变坏了,那也是君家的孩子,不如他自己多做一些善事,就当替小公子积德吧。老头如此想着。
回了蝴蝶谷之后,小公子每日都与白老头习武,他天资聪慧,许多招式一点即透,白老头倒是也注重小公子的内力修炼,若是真气雄厚,就算受了伤也能及时在短时间内自我修护。
几年之后,小公子长成了少公子,而君婀姑姑留在身边的女儿君绫也渐渐长大,两人算是青梅竹马,相伴长大。因姑姑对少公子有教养之恩,他从小便对君绫照顾有加,当做亲生妹妹一样疼爱。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少公子不知怎地却厌恶起君绫日日的痴缠。为了躲避她,少公子得了空便躲进君家老祖宗,君余与君佘的墓里面去。那里是万窟山,蝴蝶谷的禁地,除了姑姑和少公子可以自由进出,再就是姬雪和白老头那两个人,其他人若是被发现进去便是死路一条。
长大后的君绫,曾经不顾劝告地跑了进去,最后却被君婀吊着打了两顿,浑身是伤。
姑姑平日里是宠着君绫,可若是一遇到原则和规矩的问题,姑姑也分得清宠溺和宠爱的区别,过于呵护的宠溺只会害了她,所以惩罚起她来也绝对不手软。
自此之后,这万窟山终于成了少公子躲清净的地方。
这日,他正躺在墓穴里百花间的凉亭中歇息,耳边突然传来簌簌地脚步声,他猛地坐起身往四周看去,发现不远处正缓缓走来一个穿着一身红衣的人。少公子站起了身,也朝那个红衣人走了过去。
这位红衣人名叫姬雪,与白老头一样,算是这蝴蝶谷里另一个奇珍。
横公族的横公鱼。
上古时期与涂山一族相同存在的精灵。涂山一族以九尾狐形态存在,而横公族是以红色并且长了犄角的鱼的形态而存在天地间的。起初是昼为鱼,夜为人。鳞片为红色,坚硬犹如盔甲。刺不死,煮不烂,若以乌梅二颗煮之,便随水化汤。其肉可以驱邪气,治百病。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在九州之上的横公鱼已经被捕食的差不多了。当初君佘在蝴蝶谷布下奇门五行阵的时候,保护了些许横公族的人。并且练了一些丹药给他们,让他们不管昼夜都能以自己的意志去选择何时为人,何时为鱼。但是,除了在每年惊蛰那天,他们会失去自身保护,以鱼的形态存在七天之久,无法化身为人。横公鱼与涂山族不同的是,横公鱼属妖,涂山族属妖仙。妖仙不害人,妖却不一定。
横公族天生就要与将死的人用自己的鳞片做契,帮助想要回到人世复仇的人转命,转容貌,甚至转性别,会帮助他们用各种方式回到想要报仇的人身边,以十年为盟约,三魂七魄,每年吸食一次,待到最后一次,不管他们是否复仇完毕,都会变成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无法遁入轮回。如果他们在报完仇时,灵魂还没有被吸食干净,横公族便可以随意决定那人的去留。若是去,一次将那人的魂魄全部吸走,如果留,就将他送去忘川河,让他们转世投胎,只不过少了几魂几魄的人,可能在头脑或是身体上,会欠缺于常人罢了。
祖上君佘创立蝴蝶谷时留下了太多的谜团与珍奇,连君婀姑姑都没有办法去解释白泽和姬雪这两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事物,不过好在两人都曾答应过祖上,要守护蝴蝶谷君家世代的后人。否则姬雪这个自私的小妖精,少公子做什么都不会理他的。
琥珀色的晶石洒下来淡淡的光,微风吹过墓穴中支撑天地的樱花树,花瓣纷纷而落。两个人,一红一白站在空旷而又绝美的墓穴中,好似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第二章 一事能狂便少年
“你这一走就是三年五载的,我不像你与白老头可以长春不老,一生之中没那么多三年五载。”少公子长这般大,总共才见过姬雪三面,他与白老头不同,白老头算是他半个师父,且修天道克己,而姬雪天生妖邪,且放荡自由。
“这次我能活着回来算是万幸,我是真的差一点就被吃了。”他面相妖艳,却爱穿红衣,如此相得益彰,让人眼见就能明了,面前的人绝对不是什么信善之人。也是因为如此,他一直没有什么可以谈心的朋友,只有少公子一人。
少公子挑着眉尾,看着面前的人,明明应当是后怕的表情,可眉眼之间却带着一丝可耻的春笑。
“好在是我姬雪命不该绝,到底被救了。”他笑的灿烂,仿佛是在回味着什么欢喜的事情一样。
“难不成,你不在谷里这些时日,可是身边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少公子深觉姬雪离开这三五载肯定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发生,因此便顺着他的话猜测道。
姬雪听闻之后,突然收起笑容,愁容满面。
“我可能需要公子的帮忙。”他凝眉道。
他早该猜到,姬雪这厮一定是有求于他才会回到蝴蝶谷,否则尘世浮华,他逍遥快活,哪里还会想着回来。少公子故意不继续听他说下去,转过身朝着亭子踏花飞去。姬雪见状也跟在后面,一路尾随。
“你知道我这个人在意得失,无论你与我有多亲近,我若帮你一次,你便欠我一个人情。”少公子坐在亭子里面的小榻上,拿着玉壶为自己添水。
姬雪撇撇嘴坐在他对面。若不是老白那个死鬼让他盟誓继续守护君家后人,他早与他的那些同伴一样,在君佘死后就跑的不见踪影了,哪里还受得他钳制。姬雪拄着手臂看着他,想着还要有事求他,因此说话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帮我一次,我就记一次,将来有一天你若需要,这人情帐我都还你就是了。”
少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其实心里早已经决定要帮姬雪了,故意这样说,不过是想提醒姬雪不要忘记当初对白老头起誓,要永生守护君家的诺言而已。
姬雪见少公子答允了,这才缓缓讲出他这些年所遇到的事情。
宋国在九州上最西北之地,都城为临酉,临酉为三水沧江,应龙江,束河汇流之地,且土地肥沃且物产丰富。这三江得幸最西边天幕雪山的雪水滋养,从未断流,也从未泄洪。天幕雪山,位于宋国最西北部边陲,宋国最高的山峦,也是九州上最高的山峦,常年白雪堆积,银装素裹。雪山深处在冬日里气候恶劣,时常发生雪崩之事,得幸那里并无百姓居住,可却是传说里涂山族的最后之地。
商后,因妲己祸国,涂山族的族人沦落为奴,因外形太过美艳大多数沦为贵族的玩物。不出百年,不知何原因,涂山族与人相融的后代大都以吸取母亲的生命而存活,如同诅咒一样,蔓延于九州。这个诅咒最终导致涂山族与人类的后裔骤然消减,两族纽带也渐渐冰封。直至如今,大部分涂山族都隐藏在条件极其恶劣的天幕雪山里,从而内部通婚得以繁衍。
这世上之人大抵都是没有良心之人,传说中如神邸一般,屡次帮助人们度过困境的涂山族,只因为一个族内女子的祸国之由,整族备受牵连,被当做祸乱人心的妖物,奴役至今。
在九州上多半的诸侯国君是瞧不起涂山族的,认为他们只是玩物,认为他们只是奴隶罢了。但是宋国这位宋仁公却与其他国君不同,他对涂山族人来说就像一个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他在位国君的这些年里,不但不允许宋国的子民随意屠杀涂山族的人,甚至还提出了与天幕雪山内可以采到雪莲和雪茸的涂山族互市的想法。
宋公的这一想法使得宋国内部的宗亲贵族怨声载道。
天幕雪山的山间处,生长着许多巨型塔树,塔树上长的雪茸,是治疗肺痨圣品,一支便价值连城。由于宋国的贵族家里大都圈养着涂山族的美姬与娈奴,因此得到天幕雪山里的雪茸和雪莲也是轻而易举的。他们强迫涂山奴们进山采药,却不知被豢养的涂山奴初次进入那般冰天雪地也是九死一生,若是寻到了平安回来还好,若是遇上风雪与雪崩便只能活活冻死在里面。
躲在天幕雪山里的涂山族由于生活条件恶劣,也是仅仅靠着这两样东西赖以生存。都说物以稀为贵,若是凭着这两样东西互市了,天幕雪山里的涂山族将自由出入宋国并与宋国的子民凭雪茸和雪莲交换其他物品,那么本是珍贵的东西便犹如白菜一般到处都是。珍贵的东西价格便宜起来,这分明就是断了这些宗亲的意外财路。
宋仁公妘忍一共有两位夫人,一位嫔。正夫人月华夫人正是夜家的女儿,名唤夜月。这位夜夫人不但是宋国难得的美人,身份也是及其尊贵的。一说起宋国的夜家,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吃奶小娃娃,无不知晓这夜家人是世代守候宋国妘家的忠义之家。九州的野史记载,妘家是火神祝融的后裔,而夜家的先祖更是祝融身边的一名杰出的将领。远古时期的职责便是为人类百姓守夜镇邪,不受魑魅魍魉的侵害。更有为传言,夜家在九州之上有一支庞大的秘密隐形军队,这支军队有十二个分支,每一个分支都有一位秘密的将领掌管,并且都各有一套自己武艺相传,以家族的形式秘密地存留九州各国之内,世代相传。
若将来的某一时刻,宋国受到外敌或内乱的动荡混乱之时,十二支分支凝聚,启用夜家人自己的一套特殊的兵法,即可战无不胜,瞬息翻涌天下。
月华夫人做为宋国公的正夫人,育有一子一女,一子为兄长,名唤妘均,出生以后便被宋国公作为将来宋国的储君细心教养。一女名唤妘缨,宋国公更是喜爱的紧,甚至超出了其兄长,出生便封了頔夜公主,并且万事皆随着这位公主所愿,从不斥其一言一语。
宋国公的侧夫人姬洛蝉出身不好,是晋国国公与姬妾而生的庶女,早在宋仁公年少周游各国时,姬洛蝉对其芳心暗许,更是百般诱惑,珠胎暗结。也是后来宋仁公已经回到宋国之后,晋国才将姬洛蝉与已经生出来的小公子妘卿送还了宋仁公。
那时宋仁公与月华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大公子妘均也是刚出世不久,宋仁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大公子的身上,对于洛蝉和妘卿的亏欠以侧夫人的地位弥补之后,更是不再与洛蝉夫人同床共榻了。
而后,小公主妘缨的出生更是让宋仁公欣喜不已,更让人觉的神奇的是,小公主出生当晚,便有一位涂山族的少女带着一支如坛子般大的雪莲出现在宋国王宫之内。
涂山少女银发蓝眸,柔媚万千,只是在宫中静静的伫立,就能引来诸多贪婪的目光。
宋仁公也借此以作与涂山族族人平等的国君表率,将这位涂山少女封为雅嫔,并且在三年后得了一个小公子,名叫妘莲。
今年春天,宋仁公虽身体情况愈下,却也依旧同往年一样,与众公子们在围场狩猎。在围场行宫之时,吃了大公子送来的鹿肉之后,便中毒暴死。
远在都城临酉王宫中的月华夫人得到消息,连夜让自己的娘家人带着頔夜公主妘缨避难。
不久之后,大公子妘均背上了弑父之名,在回都城的路上畏罪自杀了。
洛蝉夫人的儿子妘卿登上了国君之位,洛蝉夫人为太后,逼迫月华夫人为宋仁公殉葬。
在上卿苏家与太宰郭家的支持下,临酉夜家的五百多人全部诛灭。只有护送頔夜公主出逃的一小部分夜家人存活了下来。
据说那天临酉下了一整天的血雨,之后的七天内,宋国百姓每家为夜家披麻戴孝,停罢歌舞。如此的忠义之家仿佛如同天边的流星一般陨落于天际。举国皆殇,却天下已定。
而外逃頔夜公主的也遭受到了洛蝉夫人的势力追杀,本应一路往西南方的梁国去,却不得不偏离路线往陈国跑。
梁国的大公子商温本与这頔夜公主是有婚约的,可不知为何却选择了置之不理。
最后在宋国与陈国的边界之地,洛蝉夫人的人对頔夜公主下了死手,跟随在公主身边保护她的夜家人全部牺牲,而頔夜公主自己也被淬了毒的暗器所伤,身中剧毒,落入潼水里面不知所踪。
姬雪摇着手里的玉杯对少公子说,这些年他一直混吃混喝的地方,便是頔夜的公主府。
早在许久之前姬雪失手杀了人,手上沾了人血,破坏了横公族的规则,损了修为,随即被打回了原形,化身为鱼在水底避难。不久之后,被捕鱼人找到,并且用串着乌梅的网捞了起来。横公鱼害怕乌梅的味道,是所有捕鱼之人都知道的,想是世人许久没见到这样稀有的品种了,照看的也很严格,就连关着他的水缸上面也罩着乌梅网,他只能保持着原形伺机逃跑。但很不幸的是,他被宋国的贵族人以重金买走了,为的就是宋仁公的贺寿礼。
他本以为他逃不了最终被吃的宿命了,却未想,会有一个如同神邸一般善良的人将他救了下来,并且带回到自己的府上,将他放养在自己府上的荷花池里,
这个如同神邸一般的人,就是頔夜公主妘缨。那时的妘缨用姬雪的话来说,就是个天仙一样的姑娘,虽然姑娘年岁小,却也有着让人嫉妒的皮囊。姬雪对她上了心思,于是极为不要脸的在恢复人身之后,依旧赖在人家的府上蹭吃蹭喝不走,一蹭就是三年。
然而这三年,使姬雪内心的热烈,更如被点燃的烛灯一般,烧的旺盛。
少公子自然不想听他与頔夜公主每日每夜长如裹伤布一般又长又臭的故事,不过少公子头一次见到姬雪对一个女人如此谄媚的模样,倒也新奇。
第三章 万木沉酣新雨后
姬雪从未在頔夜公主面前现过真身,因此在出逃之时,善良的小公主还特意用个陶罐盛水,带着他一同上路。
姬雪感动无比,危难时刻现了真身,救了頔夜公主和护送她出逃的人性命。想是頔夜公主莫名其妙自己养的宠物鱼为何化身为人了,一时半刻接受不了,就说了些狠话,将姬雪赶离了自己身边。这一路颠簸,姬雪继续在暗中保护,却还是让洛婵夫人的叛军钻了空子。
頔夜公主性子极烈,不愿死于叛军之手,负伤之后,跳入河中,顺着潼水而下,冲到了陈国地界。后来姬雪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頔夜公主芳踪。她被陈国终首山上重华寺里的净慧师父救下,但她身上的毒没办法解开,如今日日煎熬。
姬雪突然想到君佘曾经对他说过,上古众神的花园里面长了许多龙心草,十年一红果,离支不见魂。龙心草的果实可以解百毒。
早在许多年前,白泽受人之托,将仅剩下唯一的一株龙心草送去了楚国,并且安放大将军白家的花园里面。
而姬雪他自己不知为何,总是没办法进白府的门,好不容易进去了一次,也仿佛浑身上下被戳满了针眼一般疼痛,别说是找龙心草了,就算是走路都费事。
少公子自是觉得,能拦得住姬雪的地方,定是神邸护佑的地方,因此像他这种老妖才进不去。否则没有多余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于是走投无路的姬雪就来求君执了。
“与你往常一样,用你的鱼鳞与她做契不就好了,这样你还能得到她全部的魂魄,与她生生世世相守了。”姬雪已经在少公子的耳边讲了两日之久,好在这几日白老头不在,不用教少公子新的功夫。
姬雪坐在少公子凌霄居的屋顶稳,如泰山地运着气叹道:“你以为我没试过么,那丫头犟的很,知道我是食人魂魄的妖之后,死都不愿意要我救她,还要与我彻底决裂。”
少公子不知怎地,嗤嗤地笑了起来,一双明眸桃花,绚烂绽放。
“没想到这世上还能有姑娘让你如此。”
“世间万物,总有一个人会让你无端生喜,喜后沉沦,沉沦不自已,伤神伤心,可每每回忆时却是面带微笑,白老遇到过,我也遇到了,君执你将来也会遇到。”
少公子莞尔一笑,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世间上有命定一说,若是有,他本是周王室的大公子,天命的继承人,而不是蝴蝶谷经手毒药买卖的少谷主而已。
他每每想起那时狂妄而自大的想法,总是忍不住嘲笑自己。若是那时不被命运对自己的不公蒙上了眼睛,是不是就能早一些看清自己对绥绥的心思呢?
可是时间永远不会重新来过,就像他的绥绥,可能永远不再回来了一样。
“可是前些日子,跟龙心草有关的人来谷里面求药,姑姑自是觉得那人身上的血气味儿太重,不想施以援手,妄造更多的杀孽。”少公子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在回廊上来回踱步。若是早些日子还好,可以劝一劝君婀姑姑,她心善而且耳根子软,总可以帮助姬雪。
“要不,你帮我去白府上偷?”姬雪道。
“这更不成了,我本来武功也没练好,此去若是被人以偷盗治罪扣在白府了,你跟白老头也没法救我不是吗?”偷盗本不是君子做的事,况且少公子想着自己的命还要留着去给父亲报仇。
“难不成要亲自找白家的人借吗?”姬雪想了很多个办法显然都不可行。
“不可,那龙心草是早年前楚公赐给白家的,到现在白家还供在花园里面,有专人伺候的,想要得到,除非那人自己收回来。”少公子搔了搔额头仔细地想着。
“那人可是中了什么毒,若是有龙心草便可自己解毒了,为何还要来蝴蝶谷求药呢?”姬雪疑惑地问着。
少公子揉了揉额头,姬雪在宋国呆了那样久,想必是与世隔绝,自然也不知道这九州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少公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恐怕他又要与姬雪讲上个两日了。
在宋国内乱的前一段时间,九州上唯一的强国楚国把姜国给灭了。起因便是因为老姜王不把自己的女儿孟曦嫁给楚王做小妾,惹的楚王大怒,大怒之后楚王出兵讨伐姜国,轻而易举地便将姜国给灭了。
这位楚王名唤芈昭,继位之后便有此大动作,着实让其他诸侯国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可料想若是有反应,也拿这楚国是没有办法的。楚襄公还在世之时,周王便尊了襄公为王,不过襄公知礼,虽借势于周王,却只称霸于九州,为诸侯国头领,不称王。襄公死后,他的儿子芈昭可没有其父亲那般守礼,周王被迫对他加冕之后,这天下仿若如同易主了一般,每年按例上呈周王的贡品也不似其他诸侯国一般用心,甚至以武力来威胁周围的姜国与蔡国为其以周王之礼进贡。
楚王的正夫人灵玉夫人是早先周王室嫁过来的公主,名唤玉琢,也是当今周王玉重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楚王好美姬天下皆知,除了正夫人这位美人之外,后宫光是媵妾就有百余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楚宫宫里虽然美人众多,但楚王依旧抵挡不了这位姜国公主的美名远扬,一心想要一亲芳泽,共度春宵。
怪就怪这位姜国的公主自幼就被扣上了九州第一美人的帽子,更有姜地民歌有歌颂这位姜国公主的貌美如花。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段风流韵事仅在《九州诸侯列国传》之中一笔而过,说孟姜如同妲己一般,生了一副祸国之相,使得姜国被楚踏破,百姓皆为奴。
然,姜国虽然灭了,楚王也没有与姜国公主共度良宵,而是将公主之躯犒赏了三军将领们,一朝红颜香消玉殒于伏水湖边。
而后,不知为何,楚王又迅速地将西夷灭了,并且大肆禁止巫蛊之事。也是因为此事,西夷蛊族的蛊女四散逃难,君婀姑姑前些天外出之时,在玄月山的密林边上救了一个西夷的蛊女并回了谷中,从这位蛊女的口中得知,楚王是被人下了蛊,正四处求药。
想那楚王灭了西夷,也一定是跟自己身上的蛊毒有关系,可若是西夷的蛊女都解不了的蛊,他再是四处求医也是徒劳无功。
近日,真如君婀姑姑救回的蛊女所说,这位楚王果然求医到了蝴蝶谷,而少公子也在此时得知了,楚王中的蛊毒名字叫“夜梦”。这蛊毒的名字听起来很好听,中蛊之人却十分痛苦。在入睡了之后蛊虫便会织出让人惧怕的恶梦,即便在睡梦里也无法安宁,久而久之便会让人惧怕睡眠,从而将人折磨至疯,甚至是死。 这种蛊虫与其他蛊虫不一样的是,它需要下蛊之人才能解开,若是下蛊之人恰巧死去了,则用他的鲜血入引也可以,若是下蛊之人变成了白骨,那么中蛊之人只能活活等死。
解蛊的关键,便是这下蛊之人。
可谁知姑姑连问都不问,直接将楚王婉言拒绝了,并且以礼相待地送出了蝴蝶谷。
想着之前白老头对少公子说过有关于姑姑拆自己祖父台的事迹,少公子不禁苦笑,姑姑身为不被势物所困的人,当真是什么都不怕的。
送楚王下山之前,少公子留了个心眼,走上前问了楚王的蛊是何人下的。
还好是少公子问了,否则凭他和姬雪的脑子怎么也想不出,给楚王下蛊的居然是姜国的孟曦公主。
“你方才可是说,孟曦公主死于伏水湖边?”姬雪问道少公子。
少公子点了点头盘问:“怎么,难不成你捡到了?”
“我在找頔夜公主的那几日,当真就在伏水湖边捡到了一具怨气难咽的女子,如今将她放在我栖身山洞的醒梦池里。”姬雪所栖身的山洞,就在蝴蝶谷凌霄峰的山后处。
少公子还是小公子的时候,姬雪曾经带他去过一次,那种地方去一次,便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醒梦池不是去煞气的吗,为何要将她放在醒梦池?”少公子问道。
姬雪摸了摸鼻子略带尴尬地说道;“那姑娘身上因怨念形成的煞气太重了,若不洗去一些,根本转不了命的。”
“哦。”少公子挑着眉毛,已经猜到了姬雪这厮并没有说实话。
“你不如一同随我去洞里看看?”姬雪深知少公子不愿意去他的洞里,可他仍旧试探地问着。
“我可以陪你去,但你要同我讲实话,这样我才可以帮你。”少公子一袭白衣坐在光里仿佛是玉色莹润的雕像一般,美的浑然天成。
姬雪摇了摇头叹道:“我将她放在醒梦池当真是要去她的煞气,煞气太重若是与我做了契,难免我食其魂魄之时不会被她的煞气所反噬。”
“更何况,怨念太重的人进了我的五蕴池会被池子里的修罗虫咬的连骨头渣都不剩,还怎么去返生池转命。”姬雪说的话不禁让少公子又想起了小时候他去姬雪洞里的场景。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山洞呢?少公子闭着眼睛回想浑身上下都会打着冷颤。
凌霄峰的后山有一座从来都不曾断流的瀑布,姬雪的山洞入口就在这瀑布后面。进入之后,首先便是一道悠长且黑暗的岩石长廊。约莫百步之后便见一处石室,石室里是一些起居之物,是平时姬雪所居之地。沿着暗黑的长廊再走上几十步之后,见一处往地下走的石阶,下了石阶就会见到姬雪杀人的法场了。
说是杀人的法场,确实有些夸张,少公子揉了揉双眼,却还是后悔答应姬雪跟着一路过来这里。
洞内的光来自于四周的烛台,以及洞顶上一颗硕大的水晶萤石。石洞的地面上有约莫三十个八尺宽的池子,池子的排列犹如半开的莲花,从下到上分了三种颜色。莲花之下为白色的醒梦池,此池洗煞气。莲花之中的池子为流黄色,此池名为五蕴池,别看这五蕴池平时的颜色是流黄色,若是将与姬雪做完契的人丢在里面,这池子就会即刻变成血红一般的颜色。就像姬雪刚才说的那般,这五蕴池里面有许多修罗虫。何为修罗虫?少公子只知这虫子晒干了之后炖汤的味道是极好的,却不知这虫子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少公子在小时候来到这里时,便遇到了一回姬雪将与他做完契的人丢在了五蕴池里的场景。池子里瞬间翻涌出了血红,那人在池子里面痛苦的吼叫着,不一会儿便浑身溃烂,血肉模糊,完全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四个时辰之后,姬雪便隔空将那人从池子里捞了出来。此时的五蕴池恢复了最初的流黄色,可那人的身体却不见一丝完好,全被啃噬出了血肉,有的还露出了白骨。
而后便是最后一个池子,返生池。池子在莲花形状的最顶端,为青色。这返生池与五蕴池相反,是重塑人血肉之躯的。更有微妙之处的是,返生池会根据与姬雪做契人的意愿重塑血肉,是丑是美,是男是女,那就凭个人的意愿了。
返生池呆够了七七四十九日,枉死之人算是重生了,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了。
重生的人在醒来之前,姬雪会将他们带出自己的山洞,将他们放回现世。然而这些人从一开始答应与姬雪做契,便永远都逃脱不了自己的魂魄要成为姬雪的口中之食。
姬雪会在他们身上镶入十片自己的鳞片做为提醒,每当中元节之时,身上的红色鳞片便会凸现出来,让人的身体如同置身于烈火之中,唯有投入水中以缓解身上的疼痛。
第四章 百昌苏醒晓风前
姬雪告诉少公子,那种疼痛其实不是烈火之痛,而是人的一魂或一魄离开自己身体的疼痛,仿若抽丝剔骨,疼的让人如同焚火一般的错觉。
每年的中元节,就是履行与姬雪做契的日子。一年离一魂,一魂失一鳞片。
复仇结束之后,或归于轮回之路,转世为失心之人,或魂魄无归,消失于天地之间。
“你瞧那醒梦池的水已经变黑了,可见这位姜国公主对楚王的怨念是有多深重。”姬雪置身于莲花形状的底部,他轻浮于半空中,低头看着本是乳白色水的醒梦池变成了灰黑色。
“杀父之仇,倾国之恨,失贞之辱,践踏之耻,这位姜国公主想必是恨毒了他。”少公子嘴上说着的是姜国的公主,心里却想着的是自己。
当初本应该是娘亲的位置,现在却被另一个人夺了去,而那些不光彩的一切,终究被掩盖,少公子的父亲也是死的冤屈。少公子也恨,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逼迫他们一家人生离死别全都占了尽。
如今的姬雪想要得楚国的龙心草救自己喜欢的人,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楚王救了。少公子眯起眸子暗自思量,楚国本就是周王室养大的一头狼,不如就让这只狼继续活着,就算不能倾覆周王之位,也要让那个夺走少公子娘亲位置的人不得安生。
姬雪打了一个响指,手心里泛出幽幽的红光,随后浸泡在醒梦池里面的姜国公主破水而出。
她一身锦衣被撕成了一条一条,衣不蔽体。腹部上的锦衣碎布沾着黑红色的血迹,洁白的臂膀与大腿上,全然是被施虐的青紫色淤痕。嘴角大片深紫色的淤血痕迹,右边的脸上还赫然印着一排血色的齿痕。
谁能想到,曾经九州的第一美女却落得如此下场。
“公子,你说我们救还是不救。”姬雪的手停在半空中,想是仔细看了孟曦的惨状之后起了恻隐之心。
“你说的楚王还是孟曦。”少公子挑着眉毛看着他。
“自然是楚王。”姬雪说道:“他对一个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九州上的百姓。”
“小雪,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妖,妖是要不问苍生的。”少公子淡淡的笑着。
姬雪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面前停留在半空中浑身是伤的姜国公主,他抬起手轻轻地朝姜国公主的额头上点去,随即她的额间出现了一朵半开的红色莲花。
“怎么,你这便是与她做契了?”少公子仰起头看着半空中的姜国公主浑身正发着红色的微光。
姜国公主此时有了微弱的感应,一双美目微微轻启。
不远之处有一只紫色的蝴蝶悄然而至,轻轻地盘旋在她的眼前,而后轻轻地落在了她额头的莲花印记上。
“总是要得到她的骨血才能解楚王的蛊,况且她染了我醒梦池的水,不与我做契都不行了。”姬雪轻挽手而过,将姜国公主朝另外一个乳白色的醒梦池缓缓放下。
方才那只紫色的蝴蝶受了惊,缓缓地飞回了少公子的身边,轻轻落在他的衣襟上,轻摇蝶翼。
姬雪朝少公子踏步飞来,轻落于地之后手里出现了一个瓷白色的小瓶,里面是他刚刚取出的姜国公主的骨血。
少公子笑了笑,接下了姬雪递过来的小瓷瓶放进了袖袋里面,随后轻轻地弹走衣襟上的那只蝴蝶嗔道:“说是君家老祖宗留下来的圣物,却是个喜爱美色的花蝴蝶。”
“这可是君婀姑姑的宝贝,蝴蝶谷的续命蝶?”姬雪看着面前的蝴蝶,那蝴蝶飞了一圈之后又落在了少公子的身上。
“是啊,若不是这东西,我的父亲也不至于灰飞烟灭,无法遁入轮回之路。”少公子没有在驱赶那只小蝴蝶,只是面目上有些落寞。
“可是公子别忘了,这东西却是将你和你娘亲都救了。”姬雪缓缓地说道。
这续命蝶本是君家祖上君佘所造,经千年孕育,生于两人坟前的紫茉莉花中,早在三十年前,姑姑君婀在蝴蝶谷书阁里的《君家本纪》上找到了蛛丝马迹:复身解百毒,施者心愿,受着血泪,离身之时复身之人皆消逝灰飞,无灵魂安放之所,香消于天地万物间。
续命蝶一共有两只,三十年前一只给了少公子的父亲君邵,一只给了少公子的姑姑君婀。
而如今,一只复身在少公子的娘亲身上,一只姑姑君婀送给了少公子。
“她与你做了契,为什么还要将她放到醒梦池里面?”少公子看着没入姜国公主的醒梦池并没有再变成灰黑色。
“总要在醒梦池里面待够了时日才行,你当真以为转命就那么容易吗?”姬雪淡淡地说道。
少公子不言暗自思量着,如今所有的东西都已准备就绪了,只差决定是由谁出面为楚王解毒了。
楚王来过蝴蝶谷,也见过少公子,若是由他出面难免会引起楚王的猜忌,若是打草惊蛇了,未免得不偿失。
而姬雪,对于解毒解蛊之事全然是一窍不通,更何况这种妖气缠身的人,也一定会被楚王所怀疑。
姬雪向少公子建议让君婀姑姑的女儿君绫帮忙,可少公子却面带讥笑地说道:“小姑娘只会玩玩家家酒,你让她去救人都不如随意在那陈国的终首山上抓一个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姬雪眼睛一亮,转过身带着少公子出了山洞,两人抬起腿,轻盈地踏过树梢朝凌霄居飞去。
脚步惊落叶,纷飞而起山林之间又洋洋洒洒地飘落。少公子紧锁着眉头,心想这姬雪不会是在说笑呢。
“頔夜公主被终首山重华寺的住持救了之后,便养在了寺院里面,寺院里面住了一对落难的母女,其中的那个小姑娘与頔夜公主十分合得来,不如少公子替我去一次陈国。”姬雪停下了脚步,站在山间的一棵杉树上面。
“你是想要那个小姑娘出面给楚王解蛊?”少公子也停下了脚步,踩在树枝上提着真气。如今白老头教给他的功夫里,属轻功他练得最好了,早先白老头见他身子骨坚实,教了他一阵子枪法,后来白老头自是觉得璎枪这个武器不太好携带,于是又教了他飞刀,教了一段之后,又觉着近身博弈差了些,又开始教他剑术与轻功。所以少公子什么都会那么一点点,却只有轻功是最精通的。
“除了她再无别的人选了。”姬雪飞身而起朝凌霄居建在悬崖边上的廊子飞去。
少公子紧随其后。
得幸是精通轻功,如此上山下山还轻巧一些。少公子身姿轻盈地落于连廊的栏杆处,随后轻轻一跃落在了地上负手而立:“你这算死马做活马医了吗,一个从未见面的人居然能信?”
“所以才麻烦少公子替我跑这一趟,若是那姑娘不可,只能再另想办法了。”姬雪靠着栏杆,身上的红衣随着山间的清风飞舞,仿佛是风里染了火一般。
“怎么,你不与我同去见一见頔夜公主吗?”少公子问道。
“我和你同去,但我不会现身于她面前,那日她身负重伤,我便想与她做契,先护她性命,可她辱我为妖物,濒死之时都不愿与我做契,不肯交付灵魂于我,我虽心里伤情,却也怕她对我再生嫌隙,这些日子我一直躲在终首山远远地望着,那山上有一处温泉,传言是盘古神开天辟地之时的血液化成的,具有锁魂与护心之用,她们每日巳时会到那里泡上半个时辰。”姬雪说的话让少公子想起来,自己曾经在蝴蝶谷的书阁里看到过一本《奇珍俎》的书,书里面写了很多有关上古之神留于现世的东西。
只不过没想到这盘古神血液所化成的泉水居然是在陈国的终首山上。
“还好有这泉水护心,否则等毒气攻心了,大罗神仙也难救了。”少公子笑了笑转身要走。
“君执,”姬雪在少公子的身后喊着他的名字:“待她伤好了之后,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她。”
少公子闻讯回身便见一只湘妃竹做的尺八,湘妃竹锋利且壁薄,虽然不好做乐器,但是做成了奏出来的乐声却十分优美动听。这个尺八做的很精致,看来做它的人是用了万分的心思。少公子抬起手接下了姬雪递过来的东西,翻转细瞧发现尺八的背面刻了一尾鲤鱼,鲤鱼的尾巴一旁刻着一个小小的‘缨’字。
“这是你做的?”少公子叹着气,看来姬雪对頔夜公主的感情比他想的要更加深刻隽永。
“她很喜欢对着荷花池吹尺八,我这一听就是三年,却不觉得腻,逃跑的时候她的尺八掉进水里不见了,我便为她重新做了一个。”如此小心翼翼,卑微至此,那时的少公子还在心里嘲笑过他。
可这世间,终究是一物降一物,风水轮流转的那天,谁都会遇上。
终首山位于陈国都城圣安附近,别看那山不怎么起眼,但是气候与风景却是十分怡人。虽没有蝴蝶谷的栖靳岭高,山顶却常年白雪堆积,而山腰却气候宜人,不似其他山地一般山间清冷,四季虽然分明,只有在冬日之时会带着淡淡的飘雪而下,却并不是十分寒冷,其他的时节皆是如春一般的气候暖人。重华寺所在的位置,正是从山腰到山顶。终首山的一年四季都带着不同的颜色,春天满山绯色的杏花,夏天漫山遍野五彩斑斓的菖蒲,秋天一眼望去洁白的玉簪,冬日伴着山顶的白雪,一山的紫色的紫地花开的绚烂无比。
少公子跟着带路的姬雪,一路越过夏日终首山繁花绚烂的景色,轻盈地朝着山顶飞去。
接近山顶的温泉之时,少公子忽闻一阵歌声。这歌声里充满了稚嫩,可听起来却十分悦耳。少公子闻声望去,却见一处散着热气的温泉之处,一个赤着上身的小姑娘趴在温泉之中凸起的圆石之处,正唱着好听的小曲儿给靠在另一边与她一同浸在泉水里的少女听。
少女的长发四散在水中,袅娜的热气让少公子看不清她的任何。
“执可否能收回视线。”姬雪在少公子的身边中肯地建议着。
少公子挑着眉毛回头看着表情极为不自然的姬雪,轻声道:“你且放心吧,水上的雾气太大,我在这只能看到那个赤着上身的小丫头,你的頔夜公主我是不会觊觎的。”
姬雪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站在距离温泉不远的巨石后面,细细地瞧着水中的頔夜公主。
少公子不再管他,而是站在一边思酌,怎样才能让趴在水里唱歌唱的快要睡着了的小姑娘听他的话。
想着想着,他便慢慢踱步走到了温泉池边上。
第五章 不辞旦旦冒寒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頔夜公主,她仰起头,四散且浓密的长发替她遮住了半个身子,她身上的毒十分霸道,已经让她看不出任何原有的模样,整个面部和手臂肿了起来,就连皮肤之中的经络也看的十分清晰,想必她的身体更是肿的厉害吧。
少公子这样盯着她目不斜视,她倒是也不怕,就坐在温泉里面看着少公子,也不说话。
少公子身上随即传来了石子击打后背的疼痛,他皱着眉头,姬雪这厮还真是个醋缸,如今頔夜公主这个样子,谁看了都要跑,哪还想什么占便宜的事情。
少公子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却见趴在圆石上睡的正香的小丫头醒了过来,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双精灵般的双眼,眨了眨。
不知为何,随着她眨眼睛的动作,少公子的心里猛地被暴击了几次。
方才远处他看不到这个小丫头的样子,这般离近了看倒是钟灵隽秀,尤其那一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许是泉水之中,让它雾气蒙蒙,好似山里受惊的小鹿。
她猛地从温泉池里面站起身,以为少公子是来杀頔夜公主的,小小地身子挡在頔夜公主的前面,以身舍命地护着頔夜公主。她这样的行为虽然可笑,却让少公子心里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姬雪的赌注倒是压的稳妥了,这小丫头确实不同平常人,虽是小小年纪,却十分讲义气,若是能有救頔夜公主的法子,相信她很乐意去做。
少公子听到頔夜公主唤小丫头为绥绥,脑海里便浮现了那首歌儿来,“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绥绥,到底是个好名字。
随后,听到小丫头称頔夜公主为骨碌,称他为小白,却让他不禁苦笑。
他喜白衣,所以她便称他为,小白。而頔夜公主现在的样子嘛,确实是很像一个球,移动的时候远远望去到真像是骨碌。
少公子心里不知怎地推己及人了起来,同样是被迫害出了宫,他起码好过頔夜公主。
轻叹頔夜公主的身世,反而引起了頔夜公主的敌意,绥绥回嘴的几句话让少公子听出来,小丫头似乎并不知頔夜公主的真实身份。
她只知一心护着頔夜公主,不知其身份显赫,如此真情的一面,倒是让少公子觉得难能可贵。
她嘴巴毒,心思缜密,一边骂着他,一边不经意地再三向他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救頔夜公主。
少公子许是在蝴蝶谷那个与世无争,淳朴醇厚的世外桃源呆久了,这样嘴巴凌厉思绪清明的丫头他见到倒是很欢喜。
将她抱到岸边,用斗篷将她裹住细细地看,好像是蝴蝶谷中百家所集市上卖的陶瓷娃娃。
少公子将龙心草的事情讲给绥绥听,却并没有将救楚王的事情全盘托出,少公子自是害怕若是她知道自己救了灭掉了姜国的楚王,会害怕的将正事耽搁了,左右告诉她救人就能拿到龙心草就好,其他不必多语。
随后,少公子让姬雪放出消息,说陈国终首山重华寺里的住持净慧师父是九州上解毒的高手,尤其对解蛊毒,虫毒最为精通。
消息散播之后,便有楚王动身的动静。
时间不多,少公子要在最短时间内教会绥绥驱蛊毒。好在这小丫头没什么大的优点,鼻子却异于常人,十分灵敏,这倒是让少公子省了不少事情。两三日学会了给楚王的驱蛊之术,而后少公子觉着她聪慧过人,鼻子灵巧,也是调香的好苗子,于是将自己学过的调香功夫都教给了她。
少公子用巾帕蒙住了她的眼睛,随即调出了一种又一种的香味,要她说出里面都有哪些香料。绥绥每一次都猜的很准确,这让少公子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怪异的想法。
他从怀里拿出一粒芄兰子,碾碎了之后放进了香炉,而后又用帕子塞着自己的鼻子,将香炉放在绥绥的鼻子之处。
“猜猜吧,这里面有哪几味香料。”
香气袅袅地吸进了绥绥的鼻子里,她揉了揉鼻子,说道:“有焚味半钱,同细三钱,香木三支,红花二钱,还有····还有···。”
绥绥又吸了几口香气,猛地扯下了眼睛上的巾帕:“小白,你这个无耻之人,你居然加了芄兰子。”
看来绥绥已经将少公子给她的《香册》看的七七八八了,否则待闻到芄兰子时不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芄兰子是什么东西呢,少公子带着笑容十分愉悦。
芄兰子长于地下树根与地下之水结合之处,千万年才结成一粒,因为长得像石头,十分难辨,也十分难得。好在粉碎了之后与红花焚烧,会出现特有的香气,这个香气还能摄人心神。
少公子看着面前眼神呆滞,面无表情绥绥,一副吸多了芄兰子的模样。不禁展颜欢笑,这样看她倒是比平时乖巧了不少。
“你可知頔夜公主是谁?”少公子捏着绥绥白嫩的脸蛋问道。
绥绥摇了摇头。
少公子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又问:“你和你娘是何时流落在这寺院中,又为何流落在这寺院里的?”
“绥绥自打记事以来就在寺院里面了,至于为何,娘亲没与我说过。”她回答道。
“那你父亲在何处呢?你总不能是娘亲一个人生的吧?”少公子放开绥绥的脸蛋又问。
“绥绥不知。”她一双眸子十分落寞,看的少公子不知怎地心里也不像刚才那般欢喜。
“好了,现在你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少公子将她放倒在自己的腿上,随后见她眼睛闭上了,抬手将香炉里的香灭了。
这孩子与少公子一样,也是个从小没父亲的可怜之人。但起码少公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可绥绥,却不知。
跟在少公子身边的那只紫色的蝴蝶,缓缓飞过,落在了绥绥白净的手上,翅膀一扇一扇,却久久没有离开。
“怎么,你莫不是又喜欢了这小丫头不成?”少公子并没有驱赶那只蝴蝶。
蝴蝶在绥绥的手里动了动,停止煽动翅膀,将自己的蝴蝶翼全部站了开来,上面脉络清晰,紫色从翅膀的脉络中间一直蔓延到翅膀边际,翅膀外围是墨色,看着便是在山间也难寻的宝物。
“罢了罢了,你这只花蝴蝶也本来不是我的,不如你就跟在她身边吧,若是她有什么事情了,你还能及时过来告诉我。”少公子笑了笑,纤纤素手抚摸着绥绥头上的青丝。
少顷,绥绥幽幽转醒,看着自己躺在少公子的腿上,猛地坐了起来。可是自己想想,却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了。
“你这是睡够了吗?”少公子装作什么也不知地问道她。
绥绥紧缩眉头,一脸无辜的看着少公子,从那张愧疚表情的脸,少公子便知道她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昨夜睡晚了,想是方才困的受不住了,对不住啊,小白。”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地笑了笑。
少公子没有说话,依旧拿着不同的香料给她看,好似方才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绥绥此时放下心来,与他细细地研究着。
几日之后,楚王来到了重华寺,在少公子的指引之下,独自一人走到了藏书阁里。少公子将事先涂了孟曦骨血的香炉放在了藏书阁,并且告诉绥绥,给楚王解蛊虫之时,一定要用少公子给她的香炉才可。
小姑娘并没有问什么,乖乖的答应了。
少公子觉得,她听他话时乖巧的模样倒是让他喜欢的紧。
由于楚王的武功十分了得,少公子不敢轻易上前,只能站在树梢上,远眺藏书阁的情形。说不担心那是假话,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但少公子着实是将这个小丫头当做了自己的徒弟,尤其她还十分聪慧,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少公子自然也不能舒坦了。
提心吊胆了一两个时辰,便见楚王走出了藏书阁。待他走远了之后,少公子即刻飞奔过去,却见吓出了一身汗,瘫在榻上瑟瑟发抖的绥绥。
少公子笑了笑,能将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吓成这个样子,看来那个楚王倒也是人间第一个了。
他走过去轻轻弹着她的额头问道:“就知道你欺软怕硬。”
绥绥抬起眸子,一脸沮丧的看着少公子,水汽迷蒙的眸子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少公子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这小丫头没成功?
少公子抬头看了看榻上的香炉与还未熄灭的烛火问道:“怎么他不给你?”
绥绥摇了摇头,哭丧着道:“给到是给了,就是他逼我写了卖身契,还按了血印,说要等我长大之后让我做他的香奴。”
少公子挑起眉毛心想到,看来世传楚王好美姬的事情是真的了,面前钟灵隽秀的绥绥,长大之后必定会出落成数一数二的美人,他这一手倒是下的早。
腰上突然一紧,少公子低头便见小丫头抱着他的腰说道:“他长得那么丑,我才不要跟着他。”
少公子心里不知为何窃喜,双手环着她小小的肩膀无奈的摇了摇头,楚王芈昭也是九州上出了名的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不知听到绥绥这句评价会作何感想。
“反正我都不要做香奴,当真以为一张纸我就会认吗?”小丫头从他的怀里蹦出来,仿佛又是满血复活了一般。
顺利得到龙心草,解开了頔夜公主身上的毒之后,绥绥才与少公子说起,起先楚王是怀疑绥绥来杀他的,随后因为害怕,绥绥自己说出了,是因为要救一个重要的朋友,才来用龙心草作为交换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楚王觉得这个买卖做的不合适,一定要将绥绥做了香奴收了。少公子不禁哑然,看来楚王是听多了假话,偶尔听了一次真话倒是相信了。绥绥诚实的刚好,也是因为这诚实,楚王才没有追究,解开他身上蛊毒所需要孟曦的骨血,是哪里来的吧。
不过,想到楚王并不是因为绥绥容貌才看上了她,少公子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那个香奴的身契也多半是吓唬她的,楚王哪有闲心等一个小姑娘长大的。
按道理来说,少公子完成了姬雪的嘱托,解开了頔夜公主的毒,就应当不再来重华寺,不再与绥绥有任何交集了。
可是,就连少公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像是着了魔一般,每日不与绥绥见上一面,说一句话,就好像一整天缺失了什么一般。
回到蝴蝶谷之后,少公子每日魂不守舍,自己配了几粒药,吃过之后,偏偏忘记了刚刚想要做的事情,而脑子里那小丫头的小脸却越来越清晰了起来。
少公子懊恼,索性跟君婀姑姑撒了谎,告诉她自己要行医天下的事儿。从蝴蝶谷出来便直奔终首山,索性在终首山上搭了个木屋,住了下来。
第六章 看花终古少年多
小姑娘见少公子回来了,倒是对他身边续命蝶的想念比他还要紧,还给那只蝴蝶取了个名字,叫小花。
小花,小花。少公子无奈,如此一来,到十分符合那只蝴蝶喜欢往美人身上落的事情。
頔夜公主身上的毒解开了,容貌和身体便都恢复如初了,少公子也庆幸姬雪那双眼睛果然没瞎。这頔夜公主的娘亲月华夫人本就是个美人,宋国公妘忍也是个翩翩君子,頔夜公主的样貌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少公子将姬雪转交的尺八交给頔夜公主时,她们两人正在净慧师太的藏书阁里读书。頔夜公主见少公子手里的尺八,迟疑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竹简,一双英气袭人的眸子盯着他看。
少公子不知怎地心虚的很,却依旧遵守姬雪的承诺,并不打算告诉她。不过以她的聪慧,想必早已猜到这一切是他跟姬雪布的局。
“骨碌,这是什么啊?”绥绥打破了两个人的僵局,接下了少公子手里的尺八,握在手里把玩着。
“尺八。”頔夜公主低下了头,不再看少公子。
少公子松了一口气,心想着可算是完成了姬雪的嘱托。
“尺八是什么,可以吃吗?”绥绥这个小丫头,可以把世间万物所有她不认识的东西,都当做好吃的来看。
頔夜公主拿着竹简轻轻地敲了绥绥的额头,抬手将马上就要送入她口里的尺八拿了出来。頔夜公主摸了摸尺八上深刻的一尾小鱼,嘴角略过让人不似察觉的笑容。
她将尺八放在嘴边,缓缓地吹了起来。
呜呜而然,如泣如诉,空灵绝境,惊起了飞鸦,也惊了少公子的心,这乐声,天下还能有几人吹的如此震慑人心。
一曲吹罢,小丫头不知怎地抹起了眼泪。
頔夜公主将尺八放在桌子上,缓缓地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还当着外人的面哭了起来。”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心想,頔夜公主说这外人,难不成是自己吗?
“骨碌,你以后莫在吹这样伤人心神的东西了。”绥绥擦了擦眼泪道。
伤人心神?尺八的声音本就悠长绵延,伤人心神,只不过是吹的人用了心思罢了。
“哪里伤人心神了?”少公子挑着眉毛问道。
“就是转音那里,感觉好像骨碌的心肝都仿佛疼的移动了位置一般。”绥绥紧缩着眉头,一脸担忧的看着頔夜公主。
少公子也盯着頔夜公主瞧,见她秀美的眸子低垂,眉间的“川”字舒展不开,她转过头,看着绥绥,过了一会儿眉心舒展,淡淡地笑了起来。她拿起桌子上的尺八交给了绥绥道:“不吹了,你先替我放着,若是以后我管不住自己又要吹的话,你藏起来不让我找到就是了。”
绥绥满心欢喜地接过,拿着那只尺八往书阁的里面走去。
想必是找个地方藏好,不再让頔夜公主看见。
少公子眨眨眼,不知这算不算是完成了姬雪的嘱托。
“公主这便是浪费了一个人的苦心了。”少公子轻声劝道。
“公子还是与绥绥一般,称我为骨碌吧,这终首山上没有公主。”頔夜公主拿起桌子上的竹简继续地看着。
少公子一怔,如今她身材已苗条如初,若是叫骨碌还真是让人不习惯。
“好。”少公子淡淡地说道。
既然她不嫌这个名字难听,少公子自然也不介意。
“那人的心意,我领了,也知道了,可毕竟人和妖殊途,他的恩我自会想办法还给他。”頔夜公主淡淡地说道。
“你欠他的是情,你要怎么还,更何况,这世间哪有算得清的恩情。”少公子慢慢地对她说道。
“难不成公子一直呆在这里,久不离开是在向我讨恩情不成?”頔夜公主知道今日的书是没办法再看下去了,索性将竹简卷好放进了袖袋里面。
“你的恩情我自然不敢讨,但是绥绥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要朝她讨回来。”少公子扶着额头,面目上露出了几分邪气。
“哦,我自是不知绥绥欠了公子什么样的恩情?”頔夜公主枕着手背,眼神柔媚的看着少公子。
有的时候,女人柔媚的眼神是一把即将要拔出的利刃,砍向人时,无声无息,无法防备。
“我救了她的挚友,这难道不算恩情吗?”少公子迎着頔夜公主的眸子看过去,她眼睛里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思绪。
“那么如此说来,我欠姬雪的岂不是让绥绥一并还了公子就好了。”頔夜公主坐直身子说道。
少公子没有说话,不知为何頔夜公主要这样讲。
“公子不说话,我便当公子默认了。”頔夜公主挑着嘴角笑道。
“绥绥,尺八不用藏了,拿给烧火做饭的小尼姑做柴火用罢。”頔夜公主回过头,朝书阁里面正在藏尺八的绥绥喊道。
少公子哭笑不得,这姑娘的心思可都不简单,如此一来他若是要绥绥的恩情,那么姬雪拜托给他的事情便没有结果了。这頔夜公主倒是护短,不许让他占绥绥一丝一毫的便宜。
“罢了罢了,骨碌还是欠着姬雪的恩情吧,我与绥绥的不作数了。”少公子连忙摆手,生怕回去没办法和姬雪交代。
还没藏好尺八的绥绥跑了出来,看着对坐在榻上的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惴惴不安地问道:“当真要烧掉吗?”
頔夜公主没有说话,一双眼神如炬地看着少公子。
少公子连忙朝绥绥摆摆手说道:“不必,不必,我与骨碌在说笑,你藏你的尺八就是了。”
绥绥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双灵动的眼睛盯着骨碌看。
少顷,骨碌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道:“既然公子都这样说了,绥绥你就去藏吧。”
少公子长吁一口气,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这頔夜公主想是与少公子的年龄相仿,如此等年纪便心思沉重,手段极端,真不知长大了会是何等模样。料想宋国乱政的洛蝉夫人呈这一时的权利,殊不知以后面对卷土重来的頔夜公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待绥绥转身走远之后,頔夜公主挑着嘴角笑道:“既然公子与绥绥的恩情作罢,那么以后请公子离绥绥远一些吧,还有芄兰子是可以让公子知道的更多,可若是你再让绥绥闻到这香的话,我可不会再与公子像现在这般平心气和地说话了。”
“怎么,毒才解开,你且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要与救你的人打上一架不成?”少公子垂着眸子,不让頔夜公主看到他的慌乱。
芄兰子那次绥绥已经不记得了,自然不可能是绥绥告诉给頔夜公主的,可她却偏偏知道了,难不成她还有千里眼?少公子心里十分不爽,仿佛他在终首山上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让頔夜公主看的清清楚楚,受了她的钳制。
頔夜公主笑着站起身,看着藏好了尺八缓缓朝她跑过来的绥绥,回头与少公子淡淡地道:“拿到龙心草救我命的人是绥绥,而非公子你,公子莫将自己看的太重。”
这頔夜公主就像一枝浑身是刺的花一般,少公子若靠近一些,就会被刺成筛子。她这句话说的并没有问题,拿到龙心草救她命的是绥绥而不是他,少公子自是没什么可说。
“骨碌,你跟小白在讲什么?”绥绥一路小跑到頔夜公主身边,头上的银铃发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在聊今日中午厨房做了些什么好吃的。”頔夜公主换了一副宠溺的面孔与绥绥说道。
少公子不禁感叹,这女人翻脸当真比翻书还快。
“这还不简单。”绥绥跑去竹窗旁,吱呀地推开了窗户,闭上眼睛嗅了嗅,回头笑靥如花地道:“白玉汤,桂姜芥菜,清酱藕片。”
“骨碌,今儿小师傅做了冰镇菖蒲。”绥绥猛地站起身拉着骨碌往外跑去。
冰镇菖蒲是绥绥最喜欢的一道菜,如今终首山的菖蒲繁多,也算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野味。少公子摸了摸鼻子,绥绥的鼻子可以闻到离这里很远的厨房做出的菜色,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稍微**一下,也是一个辩毒的高手。
只是,少公子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頔夜公主向他宣誓了绥绥的所有权,他们这种站在权力之巅上的人,通常占有欲都很强。可若是绥绥想要少公子呆在她身边呢?少公子站起身踱步到书阁的门口,抬起脚飞身而出隐藏在树林深处。
若是绥绥对他上了心,那便是頔夜公主也没办法再阻止了,不是吗?
少公子躲在暗处,一直观察着頔夜公主与绥绥两个人。每日未时和申时,頔夜公主都会消失一段时间,留下绥绥一个人有时在藏书阁看书,有时在佛堂跟着净慧师父读经。少公子出于好奇,曾经一度跟踪頔夜公主,发现她下山之后,去了山下的小镇,进了一家春红馆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少公子那时并不知春红馆是做什么的,跟着頔夜公主进去过一次之后,因生的极为俊俏,险些被里面的坦胸露肩的姑娘们合伙给吃了,狼狈地跑出来后发誓以后再也不要跟踪頔夜公主了。
不过得幸頔夜公主消失的这两个时辰,才让少公子与绥绥有更好的相处时间。
少公子教她识得毒药,也教她一些简单的解毒之法。有时陪着她在山间玩耍,玩的累了便睡在他的怀里。
每日入夜,绥绥与頔夜公主两人卧床闲聊之时,绥绥都会与頔夜公主说着白天少公子与她玩乐的情形,少公子躲在房顶看到頔夜公主那张发青的脸,不知为何心里窃喜。
终有一日月圆之夜,少公子走在回木屋的路上,却见穿着夜行衣的頔夜公主靠在树上等着他。
少公子哑然,心想着的是,頔夜公主这身行头是哪里弄来的,九州上黑色为贵,料想她已沦落至此,怎会有穿黑衣的机会。
“公子是不准备将我的话放在心里了是吗?”頔夜公主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若不是今日月华之光落在她的身上,少公子怎么也想不出那个曾经奄奄一息的人,能有今日的英姿飒爽。
“公主说的是哪句话,君执实在是猜不出来。”少公子谦谦有礼,不知为何,頔夜公主越是生气,他越是开心。
“我要你离绥绥远一些。”说罢頔夜公主从身后拿出了两把寒铁打造的短刀,朝少公子劈去。
少公子翻身躲过頔夜公主的招式,回身抽出腰间的软剑朝她笔直的刺了过去。
頔夜公主短刀寒光迸射,挑开少公子刺过来的剑,反手就是一刀,可是少公子又轻巧地躲了过去。
“好一手流光斩,莫非夜家隐形军的其中一分支找到了公主,想协助公主卷土重来回宋国夺权了?”少公子垫脚站在树梢上,清幽洒脱,衣带在暗夜中飞舞,犹如谪仙。
頔夜公主所使的刀法名为流光刀,传言曾在颠覆商王之时,一位夜家的女将夜流光所创。九州安定下来之后,夜家流光刀一派突然消失隐世了,想必传说中夜家藏在九州上世代相传的隐形军队,就有这夜家流光刀一派的后人。
頔夜公主落难,没想到最先找到她的,竟是这流光刀一派。
第七章 明岁花开应更亸
“公子知道的还蛮多的。”頔夜公主踏叶而起,又朝少公子的面门劈去。
少公子抬脚往后躲去,手里的剑刺入頔夜公主双刀之间,反手之力软剑回弯打到了頔夜公主的手腕,頔夜公主吃痛,手上的刀脱落。
落地之后,少公子的剑抵在了頔夜公主的下颚上,他淡淡地笑道:“公主想要赢我,再练个几十年吧。”
頔夜公主双手紧握放在身侧,眼神凶狠地盯着他,有那么片刻,少公子觉得面前的頔夜公主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公主莫不是觉着将我杀死了,绥绥不与我相见了,便能把我忘的干净吗?”少公子收回剑放回腰间淡淡地说道。
頔夜公主没有说话,盯着少公子看个不停。
“既然公主若是这样想,不如我们打个赌,我消失一段时间,若是绥绥不找我,那我便再也不出现,若是绥绥起了找我的心思,并且付出她所该有的行动,那公主便再也不能拦着我们相见。”少公子负手而立,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我不赌,我不会用绥绥做赌。”頔夜公主捡起地上的双刀,将它们放回背后的刀鞘中。
“公主莫不是觉得没有信心会赢?”少公子摸着下巴笑了起来。
頔夜公主刚要开口,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连忙将背后的刀丢在了树下面,抬头却见君执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回头望去,却见只穿了一件单衣的绥绥睡眼朦胧地从黑暗处跑了过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頔夜公主有些心虚,调整好自己慌乱的气息即刻问道。
“又做了噩梦,梦到我那没良心的父亲抛弃我跟娘亲,只留了个背影,一句话都不与我说,所以气的哭醒了,寻不到你,就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来了这里。”绥绥梦中的父亲,其实连她那时的自己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所谓的梦到,只不过就是她极度想念而造成心痛的假象罢了。
頔夜公主看着她难过的样子摸了摸她的额头,随即带着她飞身上了树顶。
落座于几丈高的树顶,仿佛离暗夜更近了,抬头便是一轮皎洁的圆月。月华温柔地撒在绥绥和頔夜公主身上,她们仿佛是美玉一般,发着温蕴的光。几颗稀疏闪烁的繁星明亮于天边,如此壮阔的景象,让绥绥忘记了哭。
“我从没发现,终首山的夜晚竟然这么漂亮。”她眨着明亮的双眸看着夜空。
頔夜公主看着她的眼睛,不知怎地心里被涨的满满的,她拉着绥绥的手道:“以后你若是难过了,我便带你来此处。”
“恩。”绥绥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再也不见刚才那一抹悲恸的样子。
几日之后,当两人再来到此处的时候,却见她们常看夜空的树上凭空出现了一间树屋,树屋精巧别致,木榻茶炉,藏物室应有尽有,如此一来再也不用坐在树枝上看了,躺在小榻上,煮一壶清茶,倒是悠闲。
绥绥自是以为这树屋是頔夜公主做的,兴奋地跑了上去,到处细瞧。
頔夜公主站在树下面,心里十分不悦,那种感觉就像,明明是她发现可以让绥绥开心起来的事物,却被人捷足先登了一般。可又见绥绥喜欢的紧,便没有下手去摧毁,既然那位少公子这么喜欢默默无闻,那么她就顺水推舟吧。
过了些许时候,少公子没有再出现,绥绥与頔夜公主说自己很想念少公子的时候,頔夜公主就知道,那夜她与少公子的赌局,她输了。頔夜公主看着绥绥寝食难安,一脸思春的模样,心里仿佛也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少公子的木屋前,却见少公子正躺在屋顶晒着太阳。
他的木屋处于终首山的深林之处,由于山路十分险阻,没有功夫傍身的人,绝对上不来,这也是为何重华寺一直没有人发现少公子与她们相交密切。至于寺院里面唯一会功夫的净慧师太,每日见的香客就多,剩余的时间几乎都下山去乐施好善,也不会有时间来这样的地方。
少公子见頔夜公主神情落寞地走了过来,坐起身,嘴角微翘地从屋顶上轻盈而下落在她的面前。如此嚣张的气焰不禁让頔夜公主想撕毁少公子那张俊俏的脸。
少公子见她看自己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敌意,索性也不说话,就让她那样看着自己。
頔夜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眸子缓缓地说道:“是我输了,你去见她罢。”
少公子得意洋洋地掏了掏耳朵,痞痞地笑道:“声音太小了,在下耳朵不好使,没听到。”
頔夜公主贝齿紧咬,狠狠地盯着少公子看,轻启朱唇:“你可以去与她一起了,不过我要告诉你,这里是终首山,收起你在蝴蝶谷那一套。”
想是自打一开始,頔夜公主就已经知道,少公子是蝴蝶谷的少当家君执了。这丫头在宋国的时候,看来也不是天天就知道玩儿尺八箜篌那一套音律之乐了。少公子笑了笑,转过身不看她,可心里却有种赢了頔夜公主的胜利感。
“放心,你既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也会隐藏的很好,包括重华寺整个上上下下,我不会让其他人有看到我的机会。”少公子十分自负,全然忘记防备身后的頔夜公主。
背后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之时,少公子已经不能动弹,若是他反抗,身后的尖刀就要将他的胸膛刺穿。
“怎么,頔夜公主可是要杀了在下?”少公子不敢轻举妄动,却不知頔夜公主为何不即刻下手。
少顷,頔夜公主放下尖刀,使出自己的全身力气朝少公子的背后打了一掌。这一掌就如同隔靴搔痒,頔夜公主的真气本就不雄厚,一掌绵绵无力,伤不到少公子半分。
“我不杀你,杀了你绥绥会哭,她本就没有父亲,你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男人,所以我知道她可能潜移默化地将你当做了心里对于父亲的寄托,我不想让她伤心,所以我不会杀你。”頔夜公主收起刀,神色隐忍地说道。
“绥绥她从未下山涉世,不知男与女的差别,所以在她眼里所有人都与她一般,我自是希望公子你是个君子,万不能因为绥绥不懂,而做出什么越界的事情占她便宜。”
“若是我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我便扒了你的皮。”
頔夜公主说完这些话之后,转身抬腿飞离了少公子的木屋。
少公子坐在木屋前的阶梯上,看着頔夜公主修长而匀称的背影,不禁淡淡一笑。
绥绥不知男与女的差别,莫不是那日她说楚王丑,也是将他当做女人了?少公子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着,还好这张脸不是特别粗狂,否则他的绥绥一定不会与他像现在这般亲近。
随后的几年之中,少公子依旧留在终首山,頔夜公主仍有两个时辰不在终首山,由此少公子与绥绥的感情也逐渐浓郁,甚至有时三人夜里一起去树屋看夜空闪烁。这让頔夜公主心里十分不爽,跑去找了绥绥的娘亲畅谈了两个时辰之后,第二日绥绥的娘亲便给她找了礼乐,习字,诗书与画画的老师来教导她。如此一来,就算頔夜公主不在寺里面,少公子也没办法与绥绥两人一同玩乐,只能踩在窗外的树枝上看偷偷她。
礼乐,习字,诗书,画画。只有最后一个绥绥还算是学的好一些,可出于生活拮据的情况,绥绥的娘亲见她只有画画得心应手,索性把礼乐和习字的的师父都辞退了,只留下了诗书与画画。后来绥绥的娘亲无意中看到了頔夜公主的水墨真迹,便将画画的师父辞退了,由頔夜公主胜任了绥绥的教画师父,因此也省了一大笔开销。
頔夜公主那一手水墨丹青,就连少公子也打心里佩服,听姬雪曾与他说起过,頔夜公主的丹青在宋国的时候,便是贵族大家争先恐后争夺的收藏品,就连之前宋公议政厅的墙上挂的那一幅宋国山水图,也是出自頔夜公主的手笔,只不过后来洛蝉夫人与公子卿乱政,这幅图便不知所踪了。
若是绥绥能继承頔夜公主一半的画功,那也算是了不得。
就在少公子全心全意地认为頔夜公主会把绥绥往好的方向带领时,却意外地发现,她们两个姑娘居然在偷偷地画春殿图在市集上卖。少公子自是不能再闯进春红馆那样的地方去阻止两人临阵描摹,也不能对頔夜公主与绥绥直接挑明两个人的举动是惊世骇俗,这不但会让绥绥觉得是他偷窥了两人小女儿的秘密,说不过頔夜公主的那张嘴,更适得其反。
于是少公子便抓来了一个街头小混混,给了诸多银钱,让他去找绥绥和頔夜公主的麻烦。
少公子不让小混混伤害两个人,即当中挑明两人是女扮男装,并且掀了她们两人的书摊便好。
少公子回到山间小路上等着她们,果不其然看着她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若无其事地问她们发生何事了,頔夜公主不语,倒是绥绥拉着少公子说个不停。
帛书的纸本来就脆,掀翻了染了泥便都毁了,少公子听绥绥说,那是她近些日子与頔夜公主不辞辛苦画出来的,如今什么都没得到,就都没有了。
少公子抱着她,素手轻抚她的青丝安抚着她,如今她的绥绥长大了,也不再是以前那般稚嫩的模样了,有女妖且丽,绰约多逸态的美人。华容婀娜,柔情绰态,一颦一笑俏丽妖娆,如同繁星的双眸水遮雾绕,无意间的笑颜都能媚意荡漾,鼻子坚挺而秀美,小巧而又精致的红唇嘴角微翘。
可偏偏美人还不自知,不管从儿时还是长大之后,都十分喜欢拨乱他的心。
“绥绥为何喜欢画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少公子抱着她,说话的时候却是朝着頔夜公主的。
仿佛是挑衅,頔夜公主猛地看向少公子,许是想清楚了今日在市集发生的事情,頔夜公主默然笑了笑。
“那才不是乌七八糟的东西,那是骨碌教给我的,你不懂就不要妄自评论。”绥绥从少公子的怀里出来,一幅怒气冲冲的表情看着他。
少公子哑然,春殿图什么的,他是不太懂,毕竟还没有成亲,也没有经历过女人,好在绥绥她以为少公子不知她与頔夜公主画春殿图的事情,因此能理直气壮地用这话去搪塞他。
“那倒不如绥绥与我说说你与骨碌画了什么,我看我是否能懂?”少公子笑吟吟地问道。
“你···”,“我····”绥绥涨红了脸,却不知要说什么。
这是一个秘密,属于頔夜公主和绥绥之间的秘密,不允许有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可是这秘密,少公子却偏偏知道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暗中破坏。
“绥绥,我饿了,我们走。”頔夜公主走上前去拉着绥绥往山上面走去。
少公子留在原地,回味着頔夜公主刚才那一晃而逝的笑容,想必今夜他的木屋又会不消停了罢。
第八章 绿窗春与天俱莫
是夜,本是乌云满布的夜空,却被风吹的四散开来,暗夜之中露出了一弯残月。风将地上的落叶卷上了半空,却又被踏风而行的人踩在脚下。风吹起腰间的带子簌簌作响,少公子刚刚闭上的双眼,再次缓缓张了开。
风吹开了木屋的门窗,灌进的凉风让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少公子坐起身看着暗夜里的烛光,慢慢地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来了。
少公子一跃而起,出了木屋的门,轻轻地落在院子里的木栅栏上边,朦胧的月夜之下,依旧是身穿夜行衣的頔夜公主,只不过她手上的武器却从五年之前的双刀变成了长鞭。
“在下竟不知公主有这等嗜好,夜黑风高自己拿着鞭子送上门来,是近些日子在春红馆学了什么不成?”少公子环着肩膀笑吟吟地轻浮道。
“公子既然如此深知,想必也是没少去春红馆这等声色之地,我与春红馆的杏妈妈有着多年交情,下次公子若是去了可要提前告知我,我好跟杏妈妈交代一下,好生照顾一下公子才是。”頔夜公主丝毫不因少公子语言上的调戏而面红耳赤,倒是少公子听到了頔夜公主说出了如此大言不惭的话,面色微变。
“莫不是你在山野间呆久了,连公主的那套礼节都忘干净了,如此恬不知耻的话,你倒是敢说。”少公子缓缓抽出了腰间的软剑,负剑而立。
“怎么,只允许你说,便不允许我说了,这是什么道理。”頔夜公主“唰”地一下甩出了鞭子,直直地朝着少公子打去。
少公子抬脚而起,踩在頔夜公主的鞭子上借力,刺出了剑朝頔夜公主的面门而去。
頔夜公主侧身躲过,随即收回了鞭子,反身又是一鞭朝他打去。
少公子以剑抵挡迎面而来的鞭子,两物缠绕,少公子以内力注入剑身,妄想斩断頔夜公主的鞭子,却发现这软鞭极为结实,凭白老头送给他这把上古含光剑居然不能将它斩断。
莫非頔夜公主手里的鞭子是夜火琏?
少公子深觉事情不妙,索性收回手里的含光剑,可頔夜公主的鞭子却是不放,几经僵持之下,頔夜公主的鞭子上的突然发着红光,那鞭子上突然长出了黑刺,将少公子的剑活生生地卡在了鞭子中间,少公子用力回收,却见頔夜公主猛地将鞭子扬了起来。
剑脱手飞出,少公子飞身向前夺剑,頔夜公主出掌朝少公子打去。少公子微微一笑,猛地接下了頔夜公主打过来的一掌,她手掌上传过来的力道震得少公子胸口一痛,被这一掌生生地打回了木屋的台阶上,喉咙一紧喷出了一口热血。
“公子可还当我是五年前那般的功力吗?”頔夜公主飞身而起接下含光剑,她将恢复原状的鞭子系在腰上,拿着那把她抢下来的剑细细的看着。
如今的頔夜公主真气与内力十分雄厚,少公子显然已经敌不过她了。这五年想必她没少刻苦习武,如今她身上的鞭子正是夜家,夜火一派的夜火琏,看来夜家的隐形军队已经有两个分支找到了她,剩下的十个想必也快了。
“上古神剑上品含光,中品承影,下品宵练,承影剑在周王那,宵练剑在楚王那,商末失踪的含光剑没想到却在公子手里,公子当真是好福气,只是自身功力不够,浪费了这把好剑了。”頔夜公主细细地看了剑上的刻纹之后,又将它丢还给了少公子。
少公子捂着胸口站起身,接下了剑:“想着夜火琏是专门克剑的鞭法,夜家所创的十二个派别的功夫,頔夜公主学了两个就有如此的功力,在下当真是佩服。”
“公子若是能将用在绥绥身上的功夫都用于刻苦练功,也不会在短短几年之内落在我之后。”頔夜公主笑了起来,暗夜里,风吹散了她的青丝,露出了白净而精致的脸庞,亦是神采飞扬。
小丫头赢了他,便开始教训起他来了,少公子擦掉嘴角的血痕缓缓地道:“我自是没公主这般神通广大,既得空练武,还能教绥绥画那种不雅之物,在集市上贩卖。”
“本公主向来雅俗共赏,画的出绝世山水,也画得出闺房之欢,想必你不知,我与绥绥的春殿图早已响彻九州,试问哪家青楼楚馆没有我们画的图册,就连齐国与晋国的后宫现在也将我与绥绥的画作,作为诸侯公子与新婚妻子行乐之前的教诲。”
“公子说的不雅之物,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堪。”頔夜公主依旧站在远处,不与他靠近半分。
“可你们终究是女子,也终究是未出阁未嫁的姑娘。”少公子紧缩峨眉。
“你怎么样我自是管不着,可绥绥我一定要管。”
頔夜公主听闻之后,缓缓地笑出了声:“女子应当怎样,难不成在公子的眼里,女子便谈不得与男子一样的事了吗,若是你当真要管绥绥的事,那么就请以该有的身份去管罢,多说些什么都是无用的。”
该有的身份?少公子不禁愕然,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束缚绥绥呢?他的脑子里猛然像是灌了一坨浆糊,没办法清明通透,他对绥绥莫名其妙萌生的占有欲究竟是什么呢?是沉溺于她的美貌,亦或是喜欢她微笑娇嗔的模样,他似乎从来对谁都未曾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恍然间连少公子自己也想不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愫。
“公子这种睚眦必报的人自是配不上绥绥的,是老老实实地不越界依旧做以前的小白,还是回到你的蝴蝶谷去,公子想明白一些吧。”頔夜公主淡淡地说完,便转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少公子仰起头望着天上的那一轮残月,心事重重。
第二日一早终首山上的木屋处就不见了少公子的影子,一直躲在暗处的頔夜公主暗自一笑,转身朝重华寺奔去。
回到蝴蝶谷的少公子显然闷闷不乐,在凌霄居里躺了几天,却发现姬雪和白老头都没有回到谷里,一肚子的心事却无人共说。索性从凌霄居出来,往君婀姑姑的彩蝶山走去。在山脚下,少公子又遇到了时常出入君婀姑姑深闺的男人,男人的衣服上,三头金蛇更是显眼。多年不见,他的样子虽然老了一些,但是气度却不减当年。
“叹白云苍狗,曾经的小殿下已经这么大了。”男人带着三分笑容,盯着少公子看。
少公子不语,只是朝着男子拱手一拜,便继续往彩蝶山上边走去。
“孤送给殿下的玉佩,殿下可还留着?”男子见少公子不打算与他闲话,连忙开口问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漠然道:“国公不必称我为殿下,我娘亲早已远离周地,我也不是什么殿下。”
“少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男子踱步上前,不再称呼他为殿下。他抬起一只手搭在少公子的肩膀上,露出一副关怀的模样。
少公子不语,许是因为与男子关系疏浅,所以便说不出什么来。
“如今燕国小镇南米的桂花开的正好,不如少公子随我一同去看看吧,料想来去不过两日,如今你这模样让君婀看到了,难免会多虑,等回来再去彩蝶山上见你姑姑罢。”男子说着便拉起少公子出了彩蝶山。
南米小镇位于燕国,又与蔡国的地界不算太远,所以一般自蔡国前往燕国的旅人,喜欢把这里当做歇脚的首站。南米位于栖靳岭附近,所以自然资源也是很富饶,除了一些山货与药材,就属桂花开的最好了,秋天的时候,满城的晶莹剔透,香飘万里,远远望去,当真美如画卷。
南米的桂花开的好,因此南米小镇以桂花而制成的各种小吃也十分受人欢迎,如桂花鸭,桂花糕,桂花酿等等。
少公子自小不太愿意吃鸭子,只能勉强地接受桂花糕,倒是桂花酿,少公子喝了不少。以往在蝴蝶谷的时候,君婀姑姑从来不让他沾酒,于是负责他起居的侍女也便都听君婀姑姑的话,不能给少公子吃过一点酒,少公子自知姑姑是为他好,可每每走到山下百家所时,遇到那帮村民们说起酒的香味,自是也禁不住好奇。后来在白老头与姬雪的引诱之下,少公子才算是圆了这个喝酒的盼头。用白老头的话来说,舞剑若是没有酒,就像是烧菜没有清酱一般,索然无味。
那次少公子信了他的话,一连喝了三坛竹叶青后,整整昏睡了一日才醒。
也是那一次,成就了少公子如今的酒量。
桂花酿虽香甜,可是后劲也十分大,几壶下肚之后,少公子的脸色略显酡红,他杵着胳膊,靠着手背,微闭着眼睛,听酒楼里许多过路人的高谈阔论。
“料想那时安阳发生瘟疫,清河公主舍命救周地的百姓于水火之中,却是这样的下场,真是惋惜啊。”少公子听到旁边的房间赫然传来这样的谈话。
燕国国君连芷将少公子带到南米之后,请他去了镇子上最好的一家酒楼吃饭,这家酒楼奢华的程度虽比不上燕国的都城南燕的任何一家酒楼,但是好在桂花鸭和桂花酿做的不错,而包房的绝佳位置也是赏桂花的好地方,因此少公子也并没注意,左右的房间里是否坐了人,只不过这家酒楼的隔音确实是不太好,当真是说些什么都会听的一清二楚。
“听说那清河公主生的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娃娃,要是个男孩子,想必那个位置也早就换人了。”少公子闭着眼睛听着,却始终不做声。
“我看是个男孩子也未必,清河公主的良人就是死于权利的斗争,哪还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争抢呢?”少公子抬起头缓缓地看着坐在他对面,拿着酒杯自酌的燕国国君。
少公子笑了笑:“国君这戏未免做的太粗糙了些,若是有什么就与我直说,私自议论王族可是要车裂的。”
燕国国君停下手里的动作,一双鹰一般的眸子盯着面前桀骜不驯的少公子看。随后,朝身边的侍从挥了挥手,侍从得令出了门后,两侧议论之声便戛然而止了。
“孤只当你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倒是没想到你还能猜出孤这般心思,不枉孤今日将你叫来。”燕国国君站起身走到了窗子旁边,随风而进的桂花刚好飘落在他的脚下,而他却仿佛没看到一般,直直地踩了上去。
花被他的鞋子踩碎,蹍进了地上,化作尘土。
少公子心知肚明面前的燕国国君之所以想要帮助他报仇,想要助他夺回本应该属于他的位置,并不紧紧因为他是君婀姑姑的侄子,也不是因他诸侯忠心的一枪怒血。从楚国灭姜开始,已经丰盈羽翼的各国国君早已蠢蠢欲动了,他们只是欠一个时机,一个可以成为楚襄公那样一个称霸的时机。
第九章 宫漏穿花声缭绕
少公子故意装着微醺之态,为的就是不想听他那般大义凛然的假话,如今少公子因为一个绥绥心里已经够乱了,哪里还能听得进去燕国国君的大话。
忽然,燕国国君拉起了少公子,将他带去了窗户边,一阵冷风经过,吹醒了少公子的朦胧之态。
“君执,孤希望你莫要在逃避了,不单单是为你死去的父亲报仇,你本应该夺回属于你的位置,难不成你想永远缩在蝴蝶谷,做一个江湖毒医不成?”燕国国君一双眸子闪着精光,盯着少公子瞧。
少公子低头沉思,随即转过头望着窗外的桂花散落,一时之间眼神有些迷茫。燕国国君的这句话,他听到了心里。早先前,少公子在决定救楚王的时候,心里是存了要给周王找不舒坦的心思,不过这些年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终首山的某个姑娘身上去了,与她相处的时候,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仿佛全都化之乌有一般。
想是他陷入泥潭中,可他却万幸没有深陷其中。
燕国国君目的不纯,可少公子偏偏被他的几句话,和他故意演的戏动了心。
若是他做了九州的王,不但可以为父报仇,甚至能毫无理由地轻易得到他想得到的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少公子的心里欲望如同迅速疯长的野草一般,看不到边际。
“想当初臻太后乱政,致使殿下和清河公主流落在外至今,这九州本就是殿下的,殿下自然不用妄自菲薄,如今周王处处牵制于楚国,公子若有心复仇拿回自己应有的东西,皆可来寻孤协助,若是公子依旧觉得行医济世自在的话,孤也不多劝诫公子了。”燕国国君轻轻地拍了拍少公子的肩膀,一副慈父的模样。
“那么国君想要我怎么做呢?”少公子虽然很想将眼前慈爱的连芷,当做与父亲重合的影子,但是心里的清明却拒绝让他如此。
毕竟年幼无父至今,是少公子最大的软肋。
连芷嘴角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方才犀利的眼神也缓和了些许:“今日少公子醉了,我们暂且不说,改日你得空去都城南燕,我们再好好聊。”
欲擒故纵的把戏,少公子认为是情字当头时,女人对男人用的一贯做法,倒是没想到燕国国君用的这样得心应手。
少公子闭着眼睛继续装醉,拿起身边的酒壶便往嘴里灌着桂花酿。他听到身边传了轻轻一声戏谑的笑,而后又听燕国国君吩咐身边的人,去附近的声色之地找一些姑娘过来,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少公子靠在椅子上,一双桃花眸缥缈迷离,因为微醺而笑意满面的脸也显得十分妩媚,少公子这幅模样,险些让燕国国君身边的侍从,都心神不宁,更何况声色之地那些女人了。她们进了屋子之后,便都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少公子,栖身在少公子身边,一两个胆子大的还将手伸向了少公子白色的衣裳里面。
少公子的衣服被扯乱,露出洁白的胸脯,因常年习武,使他身穿衣服之时看起来十分单薄,倒是没想到在脱了衣服之后,身上却这般健硕坚实。少公子在几个女人之间游走,看到燕国国君身边的侍从退出了屋子之后,猛地背过身子,迅速在香炉里面加了几味儿香料。不过一会儿,那些堆在少公子身上的女人们都像着了魔一般,闭着双眼,面带微笑,痴痴傻傻地在半空中抓着什么。
少公子站起身,整理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环顾四周,识得方才是哪几个女人将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少公子眼神不似刚才那般游离,本是勾人心魂的桃花眸充满了凶狠之气,他从袖袋里面拿出一把匕首,将方才那些碰过他身体的女人的手一一砍了下来。而那些被断了手,却中了少公子迷魂香的女人,依旧不知道疼痛,一脸痴笑,像是做了不会醒来的美梦。
少公子清理了沾染了血迹的匕首,而后缓缓地放回了袖袋里,仿佛他刚才根本不是在剁手,而是切掉一些毫无用处的累赘一样。他的白衣不染纤尘,面容绝美如画。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推开窗子,轻轻一跃而下。从酒楼后院的马厩里找了一匹看起来算是健壮的马,驾马连夜赶回了蝴蝶谷。
不知是少公子真的喝了太多,还是桂花酿的后劲大,夜风虽然清凉拂面而过,带走了酒后的燥热,可一到 少公子住着的凌霄居,他便腿脚发软,眼前事物全然是叠影了。少公子扶着栏杆往卧房里走去,却见门口站着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少公子晃了晃头,睁大眼睛望去。
“少谷主怎生喝得这样醉。”那抹桃红色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君婀姑姑几年前救下的蛊女妃舒。
几年前,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而今已然亭亭玉立芳华出了。
妃舒连忙跑过来扶住少公子,脸上小女儿家的娇羞尽显。
少公子猛地推开她,靠着栏杆质问道:“是谁让你私自上了凌霄居,在蝴蝶谷呆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忘了凌霄峰的规矩,除了打扫凌霄居的里外之时,不允许任何人上来吗?”
妃舒神色一顿,面露委屈的看着少公子:“是姑姑让我来看看少公子是否回到谷中,我见少公子卧房的茶壶有动过的痕迹,却不见少公子的身影,索性在门口等到现在,我只是为了确定少公子是否回到了谷里面。”
少公子随即想起,自己从终首山回来之后,就一直窝在凌霄居,想要去彩蝶居见姑姑,却被燕国国君拉走,喝到了现在。少公子揉了揉额头,若不是以前姑姑从山下收上来的那些婢女们,总打着歪主意要爬上他的床,他身边也不会到现在连一个服侍自己的人都没有。
在蝴蝶谷里面,除了打扫凌霄居的日常,就连烹茶倒水,沐浴更衣,也都是少公子自己动手。其实早前不是没有过近身侍候的婢女,只是曾经发现了有几次,有婢女往他的茶水里放合欢散,甚至在服侍他更衣时对他百般诱惑。少公子自是觉得无趣,也懒得搭理,索性统统丢给了表妹君绫。
少公子觉得,若是每次遇到了女人想要亲近他的麻烦,丢给君绫之后,他便都能图个清净了。
也是因为如此,蝴蝶谷上上下下的婢女和女药师都十分惧怕君绫,因为曾经对少公子起了歪心思的那些女人,几乎全都没有好结果,也是因为此事,君绫被君婀姑姑打了许多次。
纵是打,君绫依旧勇往直前,这让少公子心生愧疚,怎么说也是养大自己姑姑的亲生女儿,血亲关系的相连,少公子自然就对她更好了一些,然而这不一般的好,在君绫的眼中也变的暧昧起来。
“你且先回去吧,等明日一早,我便去彩蝶山见姑姑。”少公子踉跄地走过妃舒的身边,眼里完全容不得她在凌霄居的一时一刻。
“可是公子,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妃舒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道。
少公子皱着眉,回过身,看着山崖对面的一轮红日慢慢地起升,无奈的笑了起来,当真是醉糊涂了,跑了一夜,却不知已经是破晓时分了。
妃舒红着脸,看着少公子一笑而倾城的模样,心里翻滚着,荡漾着,好似心田里的花朵全都开了一般。
“你还不走吗,我记得每日卯时,你要给君绫讲《蛊经》的不是吗?”少公子靠在门上看着她,一双迷离的双眸摄人心神。
妃舒心里早已被小鹿撞的晕头转向,喜上眉梢,一听到君绫这两个字,猛地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冷颤。君绫这小丫头模样乖巧喜人,可虐待起人来的模样却十分狰狞,这谷里面的传言全然都不是空穴来风,妃舒抬头还想再看一眼少公子那张俊美的脸,却发现少公子已经进了卧房,并且将卧房的门死死地关上了。
妃舒低下头,紧紧地咬了咬嘴唇,转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凌霄居。
而回到屋子里的少公子爬到了床上昏昏欲睡。方才那句话,少公子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他才不管妃舒有没有教君绫《蛊经》这回事,搬出君绫完全就是他故意而为之,蝴蝶谷君绫的悍名早已远扬,借此来杀一杀妃舒的锐气。少公子自然看得出来她的心思,所以才让她快些离开,莫要再做些白日梦罢了。
一觉睡到了晌午,少公子才幽幽转醒,摇了摇昏昏沉沉的头,去了凌霄居的药房给自己煮了碗醒酒汤灌下去,才算是回了魂。沐浴梳洗了一番,才去了彩蝶山见姑姑。
彩蝶山上的人约莫这个时候应当是在用午膳的,果不其然少公子到了彩蝶居之后,姑姑与君绫正吃着,今日的菜色十分赏心悦目,尤其还有少公子最喜欢的鱼汤。少公子摸了摸肚子,想着昨夜只喝了酒,一直到现在都没吃饭,怪不得肚子空的难受。
“执哥哥,你回来了。”君绫看到许久未见的少公子,猛地扑了过去,少公子见状,急忙转身,躲到君婀姑姑身后去了。
“绫儿,君执这才回来,你让他歇歇,莫缠着他。”君婀温婉的笑着,吩咐身边的侍女再拿来一只碗,更是亲力亲为地为少公子盛了一碗汤,递给他。
少公子双手接过君婀姑姑递过来的汤,随即也坐在君婀姑姑一旁的木凳上。
“早知你今日回来,吩咐厨房做你最喜欢吃的冬葵了。”君婀慈爱的看着少公子,始终笑着。
“阿娘只对执哥哥好,我今日还说想吃冬葵,可阿娘说姑娘家家不能养的太娇惯,给什么就吃什么,我方才还在想,难不成执哥哥才是阿娘亲生的,我是捡来的不成?”君绫双手托腮,一双清澈的眼眸始终离不开少公子的方向。
“那一定是绫儿太顽劣了,所以才惹了姑姑生气,不给你想吃的罢了。”少公子抿了口汤,缓缓地说道。
“瞧,你哥哥都了解你那泼皮的性子,快跟你执哥哥说说,你今日又做什么坏事了吧。“君婀素白的手指握着汤匙,一点一点往嘴里送着奶白色的鱼汤。
君家的人似乎手指都长的特别好看,或许是常年沾染了不同的植物,与灵药,这让本是纤长的手指变得十分白净,还带着丝丝药香。
少公子低头喝汤不语,心里却早已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不过是赏了她一顿鞭子而已,怎么算是坏事,来蝴蝶谷这么久了,难不成不知道执哥哥的凌霄峰是不能过夜的吗?”君绫撅着嘴一脸埋怨。
少公子噙着笑,拿起桌边的箸夹来一片香烤兔肉放进了嘴里。
“是我昨日让她去的,妃舒本就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没看到人,却见凌霄居的茶炉放了碳,自然就想着要等君执回来。”君婀放下汤碗慢条斯理地说着。这话虽然是在说给君绫听,可少公子却觉着像是在说给他听的。
“她大可留字给执哥哥,告诉他回来即刻去彩蝶居就好了,何必要费劲心思地,蹲在门口等着,就算是她有原因在先,可既是进了蝴蝶谷就应当守规矩,难道不是吗,阿娘。”君绫猛地站起身,仿佛十分不悦自己的娘亲为妃舒开脱。
“绫儿,她虽是我救回来的人,以侍女的身份留了下来,可是你别忘了,她将毕生所会的制蛊与解蛊之术全部留在了蝴蝶谷,而且她细心教你制蛊之术,在名义上,她是你的师父。”君婀抬起手压着君绫的肩膀,一股内力流出将君绫缓缓地推回凳子上。
“既是绫儿的师父,就更应该遵循蝴蝶谷的规矩,以免上行下效。”君绫歪着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轻声说道。
第十章 落日凭栏翠秀寒
“道理都在你那,我说不过你,你既然伤了人,我自然不能偏袒你,去彩蝶山山后的崖石洞里,思过两日吧。”君婀姑姑神色平常地说道。
“我才不要去,那洞里面阴森恐怖,还有蛇和蝙蝠。”君绫自小没少在那洞里面面壁思过,但好在没在里面过夜,这次不知怎么了君婀居然让她在里面过夜,而且一呆就是两日。
“那么,只有我亲自把你抽在妃舒身上的鞭子,抽回到你身上了,一报还一报?”君婀姑姑侧过头,一双眸子盯着君绫看。
君绫猛地打了一个冷颤,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少公子。少公子低着头专心喝汤,直到脚下传来一阵踢打,才抬起头朝君绫望去。回想母女二人刚才的对话,少公子一怔,随后笑着摇了摇头。之前那些在凌霄居上,对少公子动歪脑筋的侍女,也大都被君绫打的打,伤的伤,逐出谷的逐出谷,那时也没见君婀姑姑,有这么大的气生,可见这位妃舒是抓住了君婀姑姑的软肋。
以侍女之身报答救命之恩,以言传毕生所有而收买君婀姑姑的人心。蝴蝶谷在制蛊方面,肯定不及西夷蛊女知的多,妃舒言传身教,还在蝴蝶谷中将毕生所学,整理成册,由此而来的人心,确实不得不让姑姑将她当做上宾来对待。
如此一来,他若是说了妃舒的不是,反而更会让君婀姑姑更起恻隐之心,他的姑姑,就是这样一个善良过头了的女人。
“绫儿不如去崖洞里吧,你自是学了诸多的蛊虫习性与辨识,区区蝙蝠和几条蛇自然是不能将你如何,”少公子见到君绫那张吃惊的脸,不禁暗自苦笑,这丫头小时候自己总顺着她,为她同君婀姑姑求情,如今这次他却不在为她求情了。
“况且我十分想吃那蛇肉羹,不如绫儿替我抓一些回来可好?”少公子嘴角上扬,眼里略过一丝狡黠。
果不其然,君绫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十分雀跃的问道:“执哥哥,当真喜欢吃蛇肉羹吗?”
少公子侧过头悄悄地看了一眼君婀姑姑,见她眉头皱了一下便恢复了平日的神情,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道:“离开蝴蝶谷四处行医时,没那么讲究,有时几月不得肉味,只能在田地里抓一些野鸡,野兔和蛇,田鼠之类的解馋,不过那味道十分鲜美,现在想想倒是十分怀念。”
这一副睁着眼睛扯谎的本事,真不知道是打哪里学来的。少公子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笑的调皮却美的媚态万千的姑娘,挑着眉眼笑着叫他小白。
“原来表哥为了救人,竟吃了这么多苦。”君绫喃喃地说道。
随即她猛地站起身,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说:“我这就去崖洞抓蛇来吃,表哥你要等我回来,莫要再这么快离开蝴蝶谷了。”
少公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平时把自己身上那些烂桃花都丢给了君绫挡,现在又骗她去给自己抓蛇。倘若被蛇咬到了,叫他的心如何过意的去。
“君绫。”少公子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把晒干的熊黄草,却发现君绫早就跑远了。少公子召唤立于一旁的侍女过来,将熊黄草放心香囊交给了她,让她带着香囊追上君绫,并且嘱咐她一定要看着君绫将香囊系在身上才进崖洞。
侍女红着脸缓缓地出了门,少公子这才放下心来。这熊黄草晒干碾碎之后是医治蛇毒的良药,若是君绫被蛇咬了,能原地自救,起码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君执,熊黄草是陈地药材,想是你这五年在陈地呆的时间会比较长,可认识了什么朋友没?”君婀姑姑放下碗筷问道。
君执心里一紧,莫名地惊慌,随后见姑姑面目表情十分正常,暗自松了一口气。许是第一次出谷这么久,让姑姑对他很是担忧。
“认识倒是认识了,只不过都是一些走江湖混饭吃的,自然都是一些萍水相逢的人而已。”少公子不敢多言,生怕多愁善感的姑姑想多一些什么。
姑姑站起身,吩咐一旁的侍女们撤下桌子上的空盘,随即转过身又对少公子说道:“随我去药房,我有话同你讲。”
少公子跟在君婀姑姑的身后,出了彩蝶居的门,往后院走去。
彩蝶山与少公子的凌霄峰不同。彩蝶山地势十分平缓,不似凌霄峰陡峭,就拿少公子凌霄居的悬崖连廊来讲,彩蝶山连廊全是位于花丛或着山涧的清泉上。而彩蝶居是姑姑与君绫的起居之处,灰墙朱门黑瓦,进门就是一处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老槐树,每年秋日之时,红槐花总是会飘的漫天都是。随后就是方才用饭的前厅,前厅南北通透,在一旁有一座通往后院的拱门。后院有一处活泉从山涧流出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一条九曲连廊从上边蜿蜒,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了连廊的玉阶,东边就是姑姑的药房,正北是姑姑的卧房,在往后边走就是君绫的卧房和绣楼,虽然那个绣楼一直没有用得上,可毕竟女儿家的地方,该装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到了君婀姑姑的药房,她便遣散了身边的侍女,带着少公子走了进去。
这药房,少公子自小就来过很多次,就连装药的小屉子,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得到哪味儿药的具体位置。君婀姑姑并没有带着他在药房的前厅停留,而是直接去了药房的后堂,那里面大都是研制出的毒药和解药的成品。
君婀姑姑走到一处带锁的屉子前,拿出袖袋里面的钥匙开了锁,从屉子里面拿出一个檀香的木盒子。她拿着木盒子走到少公子面前:“这里面有一盒雪耳龙涎丸,我要你明日下山给燕国南米镇上的澹台家送去。”
少公子表情疑惑地接下了手里的盒子,随即想着澹台家,莫不是与祖上君佘太祖有姻缘的那一家?因为澹台家的负心人,导致了君家最后的两位孪生炼药师一死一归隐,归隐的正是君佘太祖,创立了蝴蝶谷,并生下了澹台一家与君家的骨血,算是有着姻亲关系。虽然早在曾祖那一代,两家算是破冰了,可毕竟平时都不怎么走动。君婀这一举动举动,显然是出乎少公子的意料之外,看来他的君婀姑姑定是为澹台家的某一个人瞧了病。
君婀看出了少公子的疑惑,随即莞尔一笑道:“澹台家的小公子,体弱多病,在你离开蝴蝶谷这段期间,他的父母和祖母便求来了蝴蝶谷,要我为那孩子瞧病。”
“所以姑姑是看那孩子可怜,就施以援手了?”少公子把玩着手里的木盒子,他这个姑姑就是这般心善。这也导致了在她掌管蝴蝶谷的这几年里面,以往树立的江湖毒门威严完全变成了看病问药的江湖医馆。买***,制毒制蛊生意逐渐减少了,几乎上门的都变成了治疗疑难杂症的需求。
“那孩子都已经十多岁了,却瘦弱的像个四五岁的孩童一般,来蝴蝶谷时已经是汤米不进了,我若不救,那孩子在世上恐怕就不多时日了。”君婀姑姑并没有觉着自己有不妥之处,就连对少公子说起此事的语气都带着万千的庆幸之感。
少公子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说。先不说救与不救,蝴蝶谷这恶毒的名声不光是在险恶江湖之中,保护自己,不受干扰侵犯的屏障,更多的是立足于九州,独善其身,使得任何诸侯国不敢轻易进犯,甚至取缔。而今,姑姑却正在一步一步地用仁慈,毁掉先祖树立的屏障。更何况,救澹台家小公子的龙涎本就是不易找到的药材,唯一的一盒还是由白老头从隔海之国得来的,倒是此次便宜澹台家这小子了。
“我听姑姑的就是了,明日一早我便去南米将这个交给澹台家。”少公子将盒子揣在怀里,不再多言。
“君执。”姑姑走进一步唤着他的名字。
少公子抬起头,见君婀姑姑眼神温柔地盯着他看。
“你与你父亲十分相像,从来都顺着我,绝不多问。”君婀姑姑抬起手抚摸着少公子的眉毛。
少公子笑了笑,握住了君婀姑姑的手:“我想是我与父亲都十分相信,姑姑做事自有自己的道理,好或是不好,都不能单凭猜测而生出片面的想法。”
君婀慈爱的笑了起来,一双水凝双眸像是含了泪水,想必姑姑与父亲生前的感情十分要好,否则也不会每每怀念起来都要热泪盈眶。
“君执,姑姑想问你一句话,你可否能如实回答。”君婀姑姑拉着少公子坐在了椅子上。
“姑姑请讲。”少公子拿起桌上玉色小壶为君婀添水。
“你对君绫的感情是如何?”君婀小心试探。
少公子倒水的手顿了一下,他放下了小壶,不知怎样回应。他抬起头望着君婀,却见君婀一脸期待,少公子自然知道姑姑期待的是什么,若是他能与君绫连理一生,在姑姑心里莫不是这世间最好的姻缘了。
“你自是与我说就好了,不必担忧,我历经这么多红尘俗世,不会把儿女私情看的那么重要。”君婀的话让少公子暂缓片刻,随即垂下双眸思酌了片刻。
“姑姑,君绫是我最好的妹妹,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不会爱她,更不会娶她。”少公子一字一句清晰的说道。
君婀听后眼神透露失望,但却面色带笑地庆幸少公子与她说了实话。
“看来君绫终是错付了一片真心。”君婀略有惋惜。
“并非是一片真心,君绫自小就在蝴蝶谷里边长大,连山下的百家所都十分少去,更何况出谷,我是她长这么大唯一能接触到的男人,所以君绫对于我的眷恋或许根本不是爱,而是如同亲人般单纯的依赖,就像小孩子害怕自己的父母突然有一天抛弃了自己,转而喜欢其他的孩子一般的心情无异。”对于君绫,少公子看的十分透彻,她虽心性顽劣了一些,但起码心思跟随了姑姑,没有什么坏心眼,自小在山谷里面长大,又十分天真单纯。
“即是这样,那么以后你便不要再用君绫来做你身前的挡箭盾牌了,我怕她哪一天真的习惯了,会不顾一切,伤了你真正爱的人。”君婀端起了少公子为她倒得茶,抿了一口。
少公子笑了笑,想是自己的那点小伎俩早被姑姑知道了,可自己还在姑姑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
“是,姑姑。”少公子摸了摸鼻尖,有些愧疚地回答道。
“君执,我即是承认了你是蝴蝶谷的少谷主,你便有权利掌管这蝴蝶谷的上上下下,你看不惯的人也好,你讨厌的人也罢,都可以随意丢出山谷去,你懂吗?”姑姑神色认真地与他说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明白姑姑与他说这样多的话,就是在旁敲侧击地告知他,若是以后蝴蝶谷再有违背规矩的人来骚扰他,既不用拿君绫做挡箭牌,也不用顾忌姑姑的颜面,直接丢出蝴蝶谷就好了。
“可毕竟这蝴蝶谷中,都是姑姑救回来的人,我怎敢不顾及姑姑的颜面啊?”少公子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顾忌到姑姑在蝴蝶谷里的威严,自然能忍的便忍了,忍不住便拉着君绫来挡在自己的身前。毕竟君绫与姑姑是亲生的关系,而他虽是名义上的少谷主,于姑姑只有教养之恩而已。
“我既然救了,就能再将她们杀了,这蝴蝶谷是时候要些人出去,来散布一些言论了,否则若是再被我这样救下去,好不容易老祖宗在江湖之中树立的蝴蝶谷这险恶名声,真真就全毁在我手里了,到时候,怕是难以独善其身啊!”君婀姑姑长叹一口气,多有无奈地说道。
少公子不知怎地,听闻此话却想笑。看来君婀姑姑自己也知道,一个凭毒药买卖的地方,快被她经营成了医馆。
好在他每次出谷行医之时,都是用的白老头的名号,否则这蝴蝶的名声已经被他与君婀姑姑两人,变成了日行一善的佛堂了。
第十一章 红杏枝头春意闹
“姑姑,昨日燕国君来寻你,你可知?”少公子道。
君婀看着少公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进谷的破阵之法是我亲自教给他的,我暗自留了个心眼,让他再进入坎卦生门之时,药房里面装有当归的屉子便会自动弹出,所以他每一次进蝴蝶谷,我都是知道的,而且我还知道,昨日是他拉你出了蝴蝶谷,因此我才会让妃舒去凌霄居等你,怕你出事,却无人照料。”
少公子眉头微蹙:“所以在我小的时候,那次与你吵闹着想要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姑姑也自然知道是因他而起的了?”
君婀又点了点头:“所以我那时才更改了凌霄居的八卦五行阵,要么你以为凭这么长时间,他为何没有机会去凌霄峰上寻你,偏偏每次都在彩蝶山下与你相遇?”
“姑姑既然知道他是个恶人,为何不远离他,反而偏偏拿他没办法呢?”少公子摸着下巴十分不解地问道君婀。
君婀抬起头看着少公子,本应是漆黑一片的瞳仁,却带着晶亮的闪烁。
“我知他恶,也知他为了所达目的,而不择手段,我改变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他,可那又怎样,我还是爱他,看不得他受伤,又看不得他受苦,想与他厮守又排斥他的诡计多端,所以只能即爱他,又防着他,君执,你或许还有没爱上过一个人,所以你不懂,爱一个人,不是让他为自己而改变,也不是束缚着他的手脚,让他按照你的意愿而活,这样太过自私了,他错我陪着他错,他对我便陪着他对,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二人无可避免,一定要站在对立面上,那便彼此博弈,我输了我便死,他输了,我也绝不轻饶。”
少公子不知道君婀姑姑为何对燕国君有这样深沉的迷恋,他那时连自己对绥绥的感情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所以更不会明白君婀姑姑与燕君两人之间更为复杂的感情。他与白老头和外祖想的一样,认为君婀姑姑与燕国侯二人的缘分,不过就是孽缘罢了。更为自私地想着,倘若将来真的有一天,他与燕国君为对立之势,他也绝不会因为姑姑,而对燕君心慈手软。
从彩蝶山回到自己的凌霄居,少公子又在凌霄居门前见到了浑身伤痕,弱不禁风的妃舒。她面色苍白,眉眼悲切,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却在少公子眼里突生厌恶。
“你不好好养伤,又来我这里作甚?”少公子靠着栏杆旁的木柱子朝她翻着白眼儿。
“少谷主莫要怪君绫妹妹,我自知触犯了蝴蝶谷的规矩,理应受罚,君绫妹妹这几鞭子我挨得住,少谷主千万不要因为此事再与君绫妹妹生了嫌隙。”妃舒声情并茂,动之以情,一副忠心护主,惹人怜爱白花般地模样。
少公子嘴角尽显嘲笑,深深地觉着君绫这一顿鞭子,是抽的轻了,怎会让这蛊女还有力量下床,来他跟前胡言乱语。
少公子抿着嘴,闭着眼睛想到今日君婀姑姑与他说的话,想直接将面前的人丢到乾卦金火阵里面乱箭穿了,可又想到君绫抽了她鞭子,如今还被丢到崖洞去紧闭,便忍住了这样的想法,毕竟现在,君婀姑姑还是看重她的,就先让她多活一段日子罢了。
“你且放心,君绫与我的感情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啊,觉着君绫的鞭法退步了,所以故意将你在凌霄居过夜的事情透露给她,就是想让她用你好好练练鞭法罢了。”少公子不怀好意地抱着肩膀笑了起来。
既然赶不走她,那便骂两句让自己,让君绫舒坦舒坦。
妃舒听到少公子说的话,眼里的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神情惊愕地猛抬头,使得眼泪滑落在腮边,却忘记擦下。
“想你一个贱奴蛊女,姑姑既然收了你安身至此,安安稳稳地多好,偏偏来我跟前挑拨我与君绫的兄妹关系,你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少公子歪着头,故意显露出得意的表情看着她。
“还有,在彩蝶山,你教君绫制蛊,君绫她虽无拜师之举,但你也算是君绫半个师父,称她一声妹妹,显着亲昵,我自是管不着,可往后我不想听到你在我跟前称呼君绫为妹妹,我可不想跟一个低贱的蛊女扯上任何关系,你能明白吗?”平时在彩蝶山的少公子通常以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的佳公子形象示人的,与现在妃舒面前这般狠毒又无礼的模样简直是大相径庭。
“少谷主····”妃舒被少公子的话语惊住了,事先预备好的那些说词也全都忘了个干净。
“早些回去养伤吧,我这凌霄居,你还是少来一些的好。”少公子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想起身的妃舒,懒得再与她多说一句话,绕过她走回了凌霄居,并将重重的山门关上了。
次日一早少公子便下山再次回到南米,一路策马飞奔到了南米的澹台家。见识到了澹台家在南米气势宏伟,绵延百里的庄子,并且遵照姑姑的吩咐,将姑姑炼制的救命药,交给了澹台大伯。这澹台大伯是澹台家现如今的当家之人,共有四女二子,那奄奄一息的小公子,就是澹台大伯最小的儿子。这小公子自小便是个病秧子,续命的奇药吃了无数,却始终不见好。就算现如今的澹台家是九州上名号最响亮的药王之家,藏有九州之上各种奇花异草,灵丹妙药,却没办法救自己的孩子,无奈之下,这才求来了蝴蝶谷。
少公子此次并有幸见到这位小公子,自然也不知道他病的如何。
少公子本想送了药之后便离开的,可澹台大伯盛情难却,留他在府上吃饭。少公子不好拒绝,便一口答应了。于是,少公子在澹台家得到了上宾的对待,好酒好食不再话下。
少公子年少至今,时常呆在蝴蝶谷万窟山,君家老祖的墓穴里。对老祖君佘的感情略有深刻,因记在《君家本纪》里的澹台家与君家那刻骨铭心的过往,之前少公子还在耿耿于怀,甚至暗地里故作清高,鄙夷着澹台家的每一个人,现回想起来确实是显得肚量小气了。
不光是过去了多少年,该有的仇怨早已随着时过境迁化解了。现在澹台家的人,都是难能可贵的通情达理,且更懂得感恩之人。若是他在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有些丢姑姑的脸了。少公子离开澹台家时,澹台大伯送给少公子一个约莫一指长的墨色晶石,并且告诉少公子,此物名为固子,碎之与陵香,山柰,细辛焚之可解百痛。少公子也随即想起,蝴蝶谷的藏书室里面,有一本书是介绍这固子的来历。想当初,昔日最大的商周牧野之战,周就是靠着这股馥香,让大半部分的伤兵忘却疼痛,依然厮杀于战场,使商族溃不成军。
固子的产生还要从上古时期帝喾二妃简狄说起,她在吞食玄鸟留下的五彩斑斓的玄鸟蛋,孕育的商族首领契后,将此玄鸟养与身边,玄鸟死后,简狄悲痛,将玄鸟埋于盘古山。又在简狄死后的百余年后,埋在盘古山的玄鸟之骨被商族挖起,供奉于堂,吸收万人供养,感受万人香火。而后经人发现,骨带异香,并结成了墨色晶石,犹如墨玉一般温润,取名为固子。
周王得九州之后,将固子分封给各位诸侯,因世代相传,随意许多诸侯不是刻成了玉佩,就是做成了指环佩戴于身上,以彰显身份。
而送给少公子这一枚据说是周王讨伐郑国之时,郑国国灭,有人从郑国公姬伯夸身上拿走,辗转卖给了澹台家。
临行前,大伯还嘱咐少公子,若是君家以后有难事,来找澹台家帮忙,澹台家一定会倾力相助。
少公子欣然接受,郑重地与澹台大伯道了别,这才骑着良驹,揣着固子往回走。可是他本应该回蝴蝶谷去,却不知为何,走到与陈国的岔路之时,鬼使神差地往陈国的终首山跑了去。
不知绥绥现在是否不再卖春殿了,不知绥绥是否变了样子,可还有想他。
山间的风景依旧,少公子循着路往山上走去,却听到林子深处传来一些声响。少公子错愕想着,这终首山上的人向来人烟稀少,除了山下那条路,往来的商队人员会稍多一些,山上向来是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少公子瞳孔紧缩,心里担忧着绥绥与頔夜公主的安危。
少公子猛地踏叶而去,拨开层层遮挡的树叶,却见绥绥与頔夜公主正穿着奇怪的衣服,带着骇人的面具,正在恐吓身穿锦袍且趴在地上的男人。少公子停下脚步,躲在隐蔽处偷偷地看着这两个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臭小子,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我看看够不够我们买点肉打牙祭,否则现在就把你抽筋剥皮给吃了。”虽然是压低了声音,但是少公子听得出来这是绥绥的声音。
那人趴在地上依旧是哆嗦,估计是吓傻了,也估计不想交出身上值钱的东西,索性就抱着头在那趴着不动。
站在绥绥身旁,穿着一身灰黑色麻布衣裳,头上还插着树枝做的犄角,分明就是頔夜公主扮的,若是不仔细看,当真以为他们就是山里的山妖。
頔夜公主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并用涂得乌漆墨黑的手掐着地上人的脖子,吓唬他。
那人抬头一看,便见着一个带着狰狞面具,头上长角,皮肤漆黑的怪物,早就吓的尿了裤子,哭着将身上的钱袋,以及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扔了出来。绥绥见状飞速地将那些东西捡起来,当捡到一个红色锦布之类的东西时,却见她迟疑了一下,蹲下身子,缓缓地将那个带着香味的锦布展了开来。
锦布轻柔,上面用金丝绣着一对鸳鸯戏水图。少公子见状,不知怎地喉咙一紧,仿佛眼前出现了绥绥仅穿着那块锦布出现的场景。
少公子吓出了一身冷汗,使劲摇了摇头,才逐渐冷静了下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绥绥抖落着那块布走到頔夜公主面前。
頔夜公主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从她手里面抢了下来,蒙在了躺在地上,一直不敢反抗那男人的脸上,随后一个手刀将男人打晕,站起身子,摘下了面具。
“你在春红馆又不是没见过。”頔夜公主从绥绥手里拿过她收捡财物的布袋子,仔细的翻查里面的东西。
“可是我见过的都是那些姑娘身上穿着的,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穿这种东西?”绥绥的声音里透着不解。
“绥绥,莫不是你还没穿过不成?”頔夜公主不怀好意的看着她。
绥绥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道:“娘,娘亲已经在给我绣着了。”
頔夜公主将拣满了了财物的布袋子往肩上一抗,抬起手撩了一下绥绥的下颚笑着说道:“明儿去镇上,我买一件送你。”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少公子全然也没听见去,完全沉醉在绥绥方才那张酡红媚态的脸上。待少公子回神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往山上走去了。少公子紧随其后,小心翼翼的跟着,如今頔夜公主的真气比他雄厚,察觉到有人跟踪是轻而易举。他远远的跟着,等到了平日里他们观星的树屋时,才找了隐蔽的地方继续看着她们。
想当初造这个树屋之时,少公子两夜没睡,没少卖力气,可且被頔夜公主提前在绥绥面前邀了功,这也是他至今不喜頔夜公主的原因之一。眼前的树屋被绥绥打理的很好,四周缠绕着藤蔓,既美观也有隐蔽的作用。
两人将掠来的财物全部倾倒进藏物室的箱子里面,在打开那箱子的一瞬间,少公子差点从树上栽下去。那箱子里面珠宝玉器,金银铜钱,应有尽有,料想这些日子他不在,这两个人是做了多少打家劫舍的事情。
第十二章 且向花间留晚照
“骨碌,我们已经有这么多钱财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搜刮这么多钱财的原因啦?”少公子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心里猜想着,莫不是这頔夜公主是想用这些抢来的钱,以作收买人心,来重新夺权不成?
“这才多少,绥绥,你心太小了,这么些钱财离我的期望差得远。”頔夜公主的话证实了少公子的想法。
若是将来的頔夜公主当真回到宋国得回了该有的位置,那么《九州列国志》应当怎样记载呢?頔夜公主靠做山匪劫来钱财积累平定庶子之乱?还是靠画春殿图完成了复国的第一步?光是这样想想都觉得十分荒诞。
“绥绥,你可有什么梦想?”頔夜公主的声音轻盈,看得出来只要少公子不在终首山,頔夜公主生活的十分开心。
“梦想?”绥绥反问着她。
“就是说,等你长大了,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頔夜公主缓缓地说道。
绥绥想了一下,而后道:“我将来要继承净慧师父的衣钵,做重华寺的住持,多赚些香火钱供养娘亲,以重华寺主持大师的表象,隐藏住混沌弟弟与小山匪的多重身份,开心了喝酒吃肉,不开心也喝酒吃肉,谁都左右不了我。”
寺院大都倥偬拮据,且戒杀生,除了能在山间偷偷地打些野味,市集之上高价采买些鸡鸭鹅肉打打牙祭,根本没有机会吃到其他的肉食,于是绥绥对吃肉这件事情至今仍有许多执着。
“哦,原来绥绥的愿望是要座一个酒肉都沾,劫道抢钱的花尼姑。”頔夜公主恍然大悟地说道。
“错,我这是劫富济贫匡扶正义的侠客尼姑。”绥绥语气坚定的说道。
頔夜公主爽朗的笑声传进了少公子的耳朵里,使他心里犹如焚了滔天怒火。不说这吃肉喝酒,拦路劫道,光是带着绥绥出入声色场,画春殿,便让少公子认定了是頔夜公主带坏了绥绥,让她变成了一个不知礼义廉耻的人。
正在气头上的少公子最终做了一件大事,一件让绥绥再也没法跟着頔夜公主下山厮混的大事。
等到入夜之时,趁着夜色浓了,少公子悄悄地潜入绥绥的卧房里,将她一头的青丝剪得一根都不剩下,并且在她枕边留字“做尼姑,六根清净,需要削发明志才好。”
待第二日,頔夜公主气势汹汹地找上少公子时,他正反思着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虽然他认为,绥绥被他剃了头,就会乖乖地呆在重华寺里,下不了山,卖不了画,更去不了那些声色之地,可毕竟姑娘家,到底是注重仪态的。
頔夜公主的鞭子直直地朝着少公子甩过来的时候,少公子正在躺在繁茂的树干上晒着太阳,他惊起侧身而下落于地面,才避开了这凶狠的一击。而頔夜公主想必这次是气坏了,什么都没多说,来了就直接与少公子交手,招招凶狠,仿佛像是要了少公子的命一般。
少公子吃力的躲着頔夜公主的鞭子,他离开终首山之前,頔夜公主的真气就是在他之上了,事隔这么久,頔夜公主的武功只有进步,没有退步。果不其然几招之后,少公子的身上便实实在在的挨了几鞭子。尤其是手臂上,被頔夜公主那把鞭子活生生抽开了衣袂,渗出了血迹。
“你回来便回来,为何要将绥绥的一头青丝剪去,公子难道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让绥绥的娘亲知道了,会有多伤心吗?”頔夜公主额间青筋凸起,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狠上半分。
“与頔夜公主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若是绥绥的娘亲知道你带绥绥整日里都做些什么,我想她可能会更伤心一些。”少公子不依不饶地回着嘴,从腰间抽出了软剑与她对峙。
两人两句话都没说全,就又打在一起去了。此时的頔夜公主气红了眼,发出的全是最凶狠的招式,少公子吃劲力气抵挡,已是伤痕累累。夜火琏犹如一条火蛇,直冲少公子而去,少公子用剑挡,却被夜火琏的黑刺伤到了手腕,含光剑落入地上,少公子的胸口结实地挨了夜火琏一鞭子,倒在地上猛地从口中喷出了血。
“骨碌。”少公子才想用真气修复自身,却见远处的绥绥一边喊着一边快速飞奔了过来,因为没了头发,她今日戴了一顶青色小帽,看起来倒是清爽可人。少公子撇着嘴角笑,伏在地上面露痛苦,突然决定不打算以真气修复自身之损了。
听到绥绥的呼唤声,頔夜公主猛地收手,将鞭子收好,放在腰间的布袋里面。
绥绥一路小跑,来到少公子跟前,见他身上都是伤,拿出怀里的帕子替他擦着嘴角的血痕。
“骨碌,你为何要把小白伤成这个模样。”她将少公子扶起来,见他站立困难,于是拉过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让少公子依靠着她。
少公子嘴角咧着笑,理所当然地将自己高出绥绥将近半身的重量,负在她的身上,神情更是略带挑衅地看着对面的頔夜公主。
“绥绥,我可是在帮你,他昨夜潜入你的房间剪了你的头发,今日就能潜入到你房间杀了你。”頔夜公主看着面前不知里的绥绥,嘴巴差点气歪。
“小白怎么可能杀我呢,骨碌,你想太多了,小白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莫要太针对他了。”绥绥一副迷惑之容,望着怒气冲天的頔夜公主,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人一见面就打架,也不明白頔夜公主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我针对他,我针对他?”頔夜公主面色已被气成了青绿色,一直重复着方才绥绥说的话。
“骨碌,我的头发还会长回来的,况且剪发的时候又不痛,你都将小白打成这样了,也算气消了,就不要再难为他了,行不?”她想上前去给頔夜公主顺气,才走两步却被少公子的胳膊勾了回来。少公子佯装伤口痛,装模作样地叫了两声,绥绥立即又回到了身边。
看着頔夜公主被自己气惨了的模样,少公子前所未有地身心舒畅,他面部洋溢着谜一般的微笑朝着頔夜公主示威。然而这一切,绥绥自然没法抬头看到,她一直盯着頔夜公主看,想必更疑惑她今日的脾气怎么这样大。莫不是像净慧师父与她说的,女人每月都有那么几天,千万是千万不能惹的,娘亲也一样。
“骨碌,莫要再气了,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绥绥柔声地问道。
頔夜公主紧咬贝齿,闭起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少公子本以为她又要破口大骂起来,却没想到頔夜公主吐出一口气后张开了双眼,已经不见刚才那般气红眼的模样。
她将自己的脾气和秉性收放如此自如,倒是让少公子钦佩不已,他想着自己尚且做不到的事情,頔夜公主却做到了,实属难能可贵。
“罢了,罢了,你既然那么喜欢,我便不伤他了。”頔夜公主声色沙哑,转过身子慢慢往回走着。
四周的落叶萧萧,显得頔夜公主颀长纤瘦的身影十分落寞。
“小白,你记住,我是因为绥绥喜欢你才不伤你,不杀你,你最好让绥绥对你的这份爱永永远远持续下去,否则绥绥放开你的那天,便是你的丧命之日,你可否明白我说的话?”頔夜公主侧过头,眼神犹如刀子一般朝少公子劈了过来。
少公子心里一紧,可表面上却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就要看骨碌你那时是否能杀的了我了,毕竟人生的路这么长,好的不能会一直好下去,而坏的也不会一直坏下去,不是吗?”少公子挑着眉毛,仍旧用话激怒她。
可偏生頔夜公主翘着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此处是终首山的山腰之处,离他们的树屋不远,绥绥肯定不能将少公子带回重华寺去疗伤,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若是带了个男人走进重华寺的起居之处,她的娘亲,净慧师父一定会将她关禁闭,再也不让她出大门了。好在绥绥一早吃了很多,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将少公子连拉带拽地扛回了树屋。这路程虽然不长,却也耗尽了绥绥的力气,她再也禁不住少公子这一身的重量,忽地倒在了树屋的地上,来不及躲开,便被少公子压在了身下。她揉了揉摔痛的手肘,转过脸便看见少公子那闭着眼睛,且绝美无双的脸,正近在咫尺。她屏气凝神地看着他,竟忘记爬出来。
两个人的鼻息相融,少公子故意装作昏睡,全然享受着来自绥绥的注视。他们身体相近,更让少公子感触到了绥绥这前所未有的柔软娇躯,他哪还有心思觉得痛?
他的脸上忽然传来一阵瘙痒,温热的,满是香甜的气息。他闭着眼睛都能感受的到,是绥绥在偷亲他的脸。这是少公子此生遇到的第一个吻,来的悄然,却也让他心生甜蜜。
“小白,小白你还能不能动,我得起来给你的伤口上药,否则等下伤口与你的衣服粘连在一起就麻烦了。”她柔声地唤着他。
他还在意犹未尽之中,软香在怀更想赖着不走,可身下的小姑娘不解风情地抬手推了推他的胸口,他这才不得已地动了动身子,让她可是寻了机会从少公子身下爬了出来。
少公子翻过身缓缓张开眼睛,靠着小榻边上的木墩上,看着绥绥跑进了藏物室拿出一堆瓷瓶。待返回到他身边后,轻手将他身上的衣服扯了开,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少公子不知怎地,突然心生愧疚。
“我未见骨碌如今天这般生气,小白你又说了什么惹到她了?”绥绥一边为少公子细心上药,一边开口询问。
少公子看着她美而不妖的小脸,淡淡地笑着:“想必是觉得我与你走得太近了,她不喜吧。”
“骨碌才没有你那么小心眼。”绥绥噘着嘴俏皮地嗔道。
“我怎么小心眼了?”她娇嗔的模样看的少公子心痒痒,随后抬手轻撩了她的面颊。绥绥朝他瞪了眼睛,可嘴角却是含着笑。
“不过我说句做花尼姑的玩笑话,你就将我头发给剪了,你当真我与骨碌不知你昨日一直跟着我们吗?”她将少公子的伤口处理妥当之后,便侧过身与少公子并肩地坐在了一起。
少公子垂眸一怔,頔夜公主内力雄厚,若说她发现了少公子的踪迹倒还说得过去,怎么绥绥会这样轻易地察觉他,难不成頔夜公主还教了绥绥武功不成?少公子转眼一想,他来去就这么几天的时间,绥绥的武功也不能突然精湛到如此出神入化。
“你身上的味道,我隔着十里都能闻到,下次若是要跟着我,先把你那一身惹人起疑的药香先去一些。”绥绥歪着头看着少公子疑惑的面容,微微地笑着说道。
“你这鼻子,果然比狗还要灵敏。”少公子恍然大悟轻声笑道。
“哼,你才是小狗。”绥绥撅着嘴,佯装生气。
少公子侧过头,看着她如玉一般的模样,望向她的眼神如星海却不自知。
“给。”少公子从怀里拿出一缕系着红绳的青丝,青丝如同黑锦缎一般光滑,十分厚重,一只手勉强才能握的下。
绥绥错愕,迟疑地接过少公子手里的青丝,放在自己的鼻子前嗅了嗅:“我的?”
少公子点了点头:“这是其中一半,另一半我藏起来了,左右这一半给你是让你粘在帽子上,搪塞你娘亲用的,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鲁莽了一些,但至少你近些日子不能下山,也不能做那拦路劫道的小山匪了。”
“山匪怎么了,我和骨碌也是个有原则的山匪,就昨天那个男人,他本是县官家的长子,与乡正家的小姐姐有了婚约,还去镇上的春红馆找姑娘,人家姑娘不愿意搭理他,他还打人家姑娘,根本就没有道理讲了。”绥绥红着小脸,说话的时候更是义愤填膺。
第十三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少公子侧着身子枕着手背,一双桃花眸盯着她看。她被勾了魂,方才嚣张的气焰瞬间灭了火,她坐直身子咽了咽口水,心想着自己是说的太多了,下山去春红馆的事情,可只有骨碌知道。
“绥绥还去过春红馆?”少公子声音慵懒,却带着质问的语气。
绥绥捂着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
“绥绥可知那春红馆是什么地方?”少公子继续问道。
她躲闪着少公子的视线,猛然站起身对他说道:“诶呀,快晌午了,小白你流了这么多血一定饿了,我去重华寺的厨房给你拿点吃的过来。”
说着她便动身往外跑去。
少公子咬着手指,邪魅地笑了笑,待绥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抬腿勾住她的脚踝,她身子一软,就轻易地跌落进他的怀中,又是软香在怀,少公子满心欢喜。
“小,小白····”他听到她略含娇羞又柔软的呼声,心里的堤坝早被击得溃不成军。她这一声声,胜过这世上的千万美好。
少公子故意低下头,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鼻息相交,香甜扑鼻,绥绥见状,乖巧地闭上了眼睛,躲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小猫一般温顺。少公子笑了笑,喉咙干渴,却没有再继续。
少顷,绥绥忐忑地张开了眼睛,却见少公子已经恢复了常态,她眼里有些失落,毕竟按照她的想法,少公子应该吻她才对。她撅着嘴,不情愿地从少公子的怀里钻了出来,执拗地拽了拽身上凌乱的衣服。
“绥绥,我可能以后不会时常呆在终首山上了,若是你长时间看不到我,会不会想我。”少公子长吁一口气问道她。
“你要回家了吗?”绥绥依旧红着脸,可神情却不似方才愉悦。
少公子点了点头:“是要回家了,要回到我真正的家,光明正大。”
他说的模棱两可,绥绥也听的懵懵懂懂。在她的心里,少公子与骨碌一样,都是不愿意与她讲出实情的人,她不问,也不勉强,只选择相信。
“小白,无论如何,先要保护好自己,我在终首山上等你回来看我。”绥绥一双眸子如同一活泉水,滋润了少公子的心田,也融了少公子冰封已久渴望。
“你放心,每年春夏之时,我若得了空必定回来看你,你好好等着我便是。”少公子抬起手摸了摸绥绥的额头,笑容宠溺,这是他自己没见过的笑容,也是在蝴蝶谷里甚至任何地方,不会对其他人露出的笑容。
日渐式微之时,少公子离开了终首山,想着绥绥的不舍,少公子竟然也带着莫名的辛酸之感。
日夜兼程往回跑,终于在第四日过午抵达山脚下,恰巧在山下遇到了为百家所村民瞧病的君婀姑姑,她见到少公子的一身鞭伤,随即吩咐身边的药师留在百家所继续为村民问诊,自己带着少公子即刻返回了彩蝶山上。
“好好的让你送个药,怎么自己送出了一身伤来?”待到了君婀姑姑的药房,他直接被姑姑按到了特制的药池里面。
药池里褐色的药汤浸湿了少公子白衣,袅娜的热气而出,使他身上的伤痛缓解了不少。他坐在药池里面舒缓地展开自己皆是伤痕地身躯,细看那被鞭笞的伤也都慢慢地愈合结痂。
“姑姑这药池,除了给顽劣的君绫洗过,我还未见有第二人浸泡过。”少公子本就受了夜火琏的伤,又连夜赶路吹了风,面色十分苍白。
“几味去腐生肌的药罢了,又不是多名贵的药材,你若喜欢,我天天欢迎你来泡,君绫那丫头就算你哄骗她说这池子能幽体生香她都不乐意来泡。”君婀姑姑将药池四周的挡风布帘拉好,随即到药屉子拿出了几味药材,放在碾槽里压碎。
“泡一次就行了,我可不想再受第二次伤了。”少公子靠着池子边上,想着近些时日还是好好提高一下自身的功力,否则一个姑娘都打不过,肯定会让白老头笑话。
“好在你被夜火链伤了之后没有即刻用真气疗伤,否则这些年的功力就算是白费了。”姑姑的话让他万分疑虑,他可没听说夜家的夜火链,还有这般邪乎的说法。
“姑姑怎会知道我身上的伤是夜火链所致,而且似乎姑姑对夜火链十分熟知?”少公子好奇地问道。
少公子并没有与她说过,自己身上的伤是如何来的,甚至都没有提起过夜火链,为何姑姑这样轻易地就从他的伤口断定,他是被夜火链所伤?
君婀没有说话,她细心地将碾好的药放进了细细的竹筒里面,随即又从一个上锁的小柜里面取出一个琥珀色的瓶子,将瓶子里面的液体倾倒进竹筒里面,而后将竹筒放在炉火上炙烤着。
少公子也没有追问,静静地靠在池边歇息,药房里面只有炉火炙烤的声响,许久君婀才开口道:“其实,这夜火琏并不是夜家的。”
少公子张开眼睛,仔细地听着君婀接下来的话。
君婀将方才倒空的琥珀色瓶子细细地用清水洗净,放置在一旁:“你可还记的《君家本纪》里面有这样一则传说?”
“上古洪荒时期,那时君家的祖先炼药师被迁入一场浩劫之中,原因就是用玄珠、应龙骨和祝融真火将混沌之时开天辟地的盘古斧练成一个通体燃火,浑身黑刺的鞭子。”火上的竹筒被烧得黝黑,君婀见时候差不多了,便一只手带上了玉色隔热手套,徒手将烧得滚烫的竹筒拿了下来,将里面沸腾的红色黏稠液体倒进了那个琥珀色的瓶子之中。
“浑身黑刺,这倒是与夜火琏很相像。”少公子想到了鞭子缠绕在他的剑上时,确实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短刺。
“若是那条鞭子就是夜火琏呢?”君婀姑姑走了过来,递给少公子一身干净的衣服,随即又走了出去。
少公子从池子中站起来,缓缓走到一旁的小榻边上,将身上沾湿汤药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匀称别致的身体。
“姑姑怎么断定那夜火琏就是书里君家祖先炼制而成那只呢?”少公子系好身上衣服的带子,将完美的身体包裹在白色锦缎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幸见识过一次被夜火琏打伤的人,伤口血肉外翻,不似平常的鞭伤那样有规则的形状,犹如被烫过一样,略带焦色,而且夜火链的随随便便一鞭子抽在身上,就能将身上的真气全部抽散,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被打伤的人与我父亲描述伤他武器的时候,我就在一旁,我十分确定那个鞭子就是《君家本纪》里说的那只,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只鞭子会无缘无故的生出黑刺来,早前是听闻夜家的人偶然得到了这件宝贝,可他们不知,自己所创的那一套鞭法,其实连鞭子万分之一的威力都还没有使出来,还自己以为是地以主人只由霸占着它,取了不三不四的名字,夜火琏。”君婀听到布帘后面不再有簌簌的换衣声,才从外面将布帘敞了开来。
“我见你身上的伤,虽然不重,但与我早前见到的十分相像,你可是见着了夜家的什么人了吗?”君婀将药池附近的布帘用缎带一一系牢。
“几年前宋国的浩劫使夜家的人几乎全被诛灭,连戍守边关的夜大将军都不能幸免,姑姑可还记得夜家十二分支的传言?”少公子身上的伤痛减缓了不少,这也使他的疲乏暂时得到了缓解。
“记得,我还知道这夜火链就是这夜家十二分支的其中一支。”君婀姑姑知道的事情,似乎比少公子想象中的多。
“你莫不是遇到了那个患难宋国公主,识破了人家的身份,被她追杀了不成?”君婀姑姑太过聪慧,只不过猜想的出入有些大了。
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岔开话题道:“不知为何我挨了这么多鞭子,怎么都没事儿呢?”頔夜公主的鞭法看起来已经是为上乘了,若姑姑说这夜火链使出的才不及万分之一,若是其威力全部使出来呢?那岂不是天地都要为之而撼动了。
“你莫不是又忘记了,君家为何会成为炼药师?”君婀见少公子不再说下去了,便也不再多问,君婀知道少公子已经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他比君绫聪明许多,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这也是君婀为何放心地让他出入蝴蝶谷的原因。她转身递给少公子一碗乳白色的药,那药热气腾腾却散着绯色的气息。
君家的血可以练百药,更有融合万药之效。想是君家的先祖在炼化这个鞭子的时候融入了君家人的血,所以这鞭子才不会彻底伤害君家的人,只要不用内力将真气逼得全身游走,就不会散尽真气。如此看来,姑姑说的并没有错,頔夜公主的夜火琏就是《君家本纪》里面所描述的那一条鞭子。
少公子接过那碗药,一仰头就喝了下去。
“那鞭子之所以会被夜家拿去,我猜也是跟他们夜家与祝融自古的渊源所致,书上说那鞭子是祝融真火所炼化,能通体燃火,不过现在那鞭子的实际威力使不出来,火也就不复存在了。”君婀姑姑接下空碗,又交给少公子方才她炼制的药液,嘱咐他每日运功之前涂在伤口之处,运功疗伤之时内力便不会散尽。如此一来,不出几日少公子身上的伤就会痊愈。
经过这么一折腾已经是晌午,君婀姑姑吩咐厨房做了少公子最爱吃的冬葵,留他在彩蝶居用膳。两人才吃到一半就听外面的婢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说小姐扛着一条黑色巨蟒回来了。
姑姑猛地站起身,显是受了惊,身体摇摇晃晃险些栽倒。少公子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转头便朝那个禀报的婢女喝道:“如此大惊小怪,险些惊倒谷主,小姐不是好好的吗,你慌什么?”
婢女被少公子一吼,吓得跪倒了地上带着哭声求饶。
少公子没有再搭理那个婢女,扶着姑姑往彩蝶居的前院走去。
君婀姑姑的忐忑不安体现在她不停摇晃的身体上,少公子近乎是搀扶着君婀向前走。两人步入前院的时候,映入眼钱的便是约莫有三丈长的通体黑色鳞片的巨蟒。那巨蟒的身体被摞在一起约有两丈的高度,而君绫正坐在蛇头上,神情万分炫耀。
君婀强压着心惊胆战对坐在蛇头高处的君绫问道:“这是你在后山崖洞里面杀的?”
君绫骄傲地背着手,从蛇头处一跃而下道:“当然。”
她的衣服近乎被血迹浸透了,可面色平常无异,完全看不出是哪里受了伤。
“身上可有受伤?”君婀姑姑声音颤抖,却强忍着镇定,若不是少公子搀扶,想必早就瘫倒在地上了。
“有是有,但是不碍事,吃几服药躺上个几天就好了。”神采飞扬的君绫完全看不到君婀姑姑的担惊,一脸的得意洋洋。
“执哥哥,这回你的蛇肉羹可以吃上几年了。”君绫跳着跑到少公子的身边,眯着双眼娇笑着。
少公子看着眼前那张明媚的笑脸,一时语塞。他之前欺骗她说自己喜欢吃蛇羹是为了让她遵照姑姑的命令,乖乖去崖洞思过,这下好了,思过肯定没怎么用心,全顾着去捉蛇了。
“绫儿,你来。”君婀姑姑笑的惨白,抬起手召唤君绫过来。
君绫不知自己的娘亲要做什么,她歪着头,将信将疑地朝君婀走去,待走近身后,君婀猛地抬起手朝君绫后颈敲去。少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惊住,君绫也一样,惊呼还没喊出口,便瘫进了君婀的怀中。少公子见状从姑姑手里面接下晕过去的君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君执,走,带她去我的药房。”君婀姑姑定了定神,吩咐婢女将黑蟒的尸体处理掉,随后又与抱着君绫的少公子回到了药房。
第十四章 东城见觉风光好
少公子将浑身是血的君绫放在窗边的小榻上,即刻退到了屏风后。屏风另一边传来簌簌的地脱衣声,少公子想着君绫方才的模样显然是没什么大碍,姑姑着急地敲晕了君绫,难不成是害怕君绫身上有更重的伤却不与她说?若在平时,君绫挨了君婀姑姑的打,都要哭上三个时辰,赖着卧床三天,话语里埋怨姑姑手重,不吃不喝以表抗议的。可方才见君绫那般的情况,倒是比挨姑姑的打轻松多了。
少公子自觉应该没有什么大事,索性前脚刚抬起来要走,却听到屏风后面君婀姑姑带着哭声与他说道:“君执,你身上是否还有晒干的熊黄草?”
“怎么君绫伤的很重吗?”少公子凝眉,连忙摸到腰间的锦袋。见锦袋里面还剩下唯一一只雄黄草,少公子如释负重地长吁了一口气,还好方才泡药池之前他将身上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若是他忘了,这熊黄草可就真没了。
“你且快去用熊黄草,车前子,马蒂丁,长卿碾碎在一起,取方才那只巨蟒的胆来,调和煮水三次,将这三次的水放入浴桶之中,再将第四次的水盛碗装出。”从君婀姑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判断,君绫方才的风轻云淡是装的,若不是君婀姑姑提前察觉了,想必君绫强撑到死都不会说。
少公子遵照君婀姑姑的吩咐,速速跑去了药屉之处,找到了姑姑所说的那几味药,碾碎之后又提着剑寻到了君绫带回来的那条巨蟒,幸好少公子早到一步,否则君婀姑姑的那些婢女险些一把火把那只巨蟒给烧了。
少公子的含光剑本就是上古宝剑,劈开一条巨蟒取胆十分容易。少公子深知能使君婀姑姑六神无主,君绫受的伤一定不轻,所以他必须要快。劈开蛇腹取胆,与药融合,煮水,布置药汤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待一切布置完毕后,少公子依旧躲的远远的不靠近,一直到听见内室里溅起的水花声响,少公子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算是放下了。
少顷,姑姑从内室里走了出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极为复杂,少公子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说不上是埋怨,也说不上是难过。
“君绫可还好?”少公子内疚地开口问道。
“君绫不好。”君婀姑姑瘫在藤椅上,闭着因哭的红肿的眼睛说道。
“可是被巨蟒咬到了,中了蛇毒?”少公子忐忑不安地问道。
“若是我没猜错,绫儿她应当是钻进了巨蟒的腹中,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她身上到处都是出血点,就像是被万针刺入到身体里一般,让人无法数得清,蛇毒顺着这些伤口浸入到她的身体中,若不是你身上还有熊黄草可以祛除蛇毒,我想她应该是挺不过今晚。”君婀睁开红肿的双眼,担惊过后,更使身体瘫软。她说话的声音沙哑,却也足以震撼少公子。他方才当真没看出来,君绫身上的伤居然那么重。
“你可还记得小的时候,你与君绫一同爬山,她为了跟上你的脚步,就算崴伤脚,行路困难,却也执拗着不说话,咬着牙就是为了可以与你一道往上走,还有她为了追赶你功力,日夜没命的刻苦习武,若不是我发现的早,她也险些走火入魔,还有你与她同去药山采药,你不过被荆棘刺伤了,她便夜半提刀去了药山,劈了整座山的荆棘,致使双手上都是血刺,差点废了两只手。”
少公子听着君婀姑姑喋喋不休地说着君绫小时候所做的傻事,那些在稀疏不过的平常,让少公子听在心中,犹如马踏过河,溅起水花万丈。在他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情,却是让君绫拼尽了全力。他竟不知他的傻妹妹为了他受过那么多重伤。他竟不知这些伤,险些让那个连轻微的鞭伤都吵着疼三日的小姑娘闭口不提。
“是我对不住君绫。”少公子低下头双手攥着拳头缓缓地说道。
“这世上情爱大都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君执,姑姑并不是怪你,我深知喜欢一个人的这种心思是拦都拦不住的,就像是长在药草根下面的杂草,不知哪天就破土出芽了。”君婀抬手用帕子拭干眼角未干的泪痕。
“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你表妹的心思,若是将来有一天她的执迷不悟伤了你所爱之人,还请你不要责怪她,也请你待我将来不在她身边时,替我护她周全。”君婀虽身于谷中,却也有着半生的经历,她所看透的东西,自然比少公子多。少公子没有办法不答应她,毕竟是她将少公子抚养成人,毕竟君绫贯穿了少公子的整个年少时光。
君绫醒来的时候,少公子早已离开了蝴蝶谷,他知道了君绫对他的心思,心里抗拒说出实话去伤害天真无邪的君绫,更不知改用怎样的姿态去面对醒过来的她。他不想君绫再因自己而弄的遍体鳞伤又惹得君婀姑姑伤神,所以少公子选择不告而别。
在君绫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询问着,少公子在哪,可否吃了她捕来的蛇?
回应君绫的是侍女的面面相觑,闭口不言。
这是君婀吩咐给侍奉君绫身前的侍女与药师的,她急于斩断君绫对少公子的情丝,却怕适得其反,只能暂且先将两人隔开,待时间一长再让君绫慢慢遗忘就好。
在君绫身上的伤痊愈之时,跑去了少公子的凌霄峰。凌霄峰上的凌霄阁空牢牢的,不见少公子的身影。君绫一个人坐在凌霄峰院内海棠树下的亭子之中,从天亮等到天黑再等到天亮,她抱着自己的双膝,蜷缩在亭子中的小榻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少公子没有地方可去,想回终首山去看绥绥,却又碍于頔夜公主的胁迫,在没提高自身的功力之前,他绝不要在回到终首山受辱。他一路行走到南米,又去了澹台家的庄子上。早前得君婀姑姑所托,前来此送药,澹台一家许诺,若是少公子今后遇到任何难事,便可来南米澹台家求助。如今这天下之大,少公子迷了心性不知该去何处,窘迫之时,便想暂时安身此处,待自己深思熟虑之后再另行打算。
小住在澹台家时,少公子与澹台家的大公子澹台不言皆是习武之人,两人相见恨晚,每天都相约于莲池一旁切磋剑术。两人年岁相仿,因此也聊的十分投机。
澹台不言的剑术师从齐国太尉万俟忌。对于这位大名鼎鼎,曾饮马江湖,不求功利的万俟忌,少公子也略有耳闻。他原本是一个闲散的江湖人士,喜好钻研剑术。在他年少时,时常与江湖上各派的领头人邀约比试,因一次都未曾输过,从而剑术名闻天下。至于他为何当上齐国的太尉,还要从齐国前一位国君齐威公说起。
齐威公在位的时候,齐国宗亲势力十分强大,甚至在权力上出现了本末倒置。齐威公想扭转这个局面,因此派出自己的嫡子齐国的大公子姬陌前往蔡国去请九州名士韩子出仕。在公子陌前往蔡国的路上,遇到了被仇家追着砍的万俟忌。万俟忌这半生放浪形骸,虽剑术高超,却生活拮据,仗剑天涯还喜欢打抱不平,到处惹是非,因此仇家不再少数。公子陌见此,好心地帮助万俟忌,将追他的人一一斩杀,可万俟忌却不领情,反而觉着公子陌多管闲事。公子陌心胸开阔,并没有放在心上。待到了蔡国说服韩子出仕之后,又再次在蔡国清华寺的门口遇到了刚与人切磋完剑术的万俟忌。此时的万俟忌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是个问题。公子陌看出了他的窘迫,将他安置在了韩子的府上,并将身上所有的钱财留给了万俟忌,自己一人独身回到了齐国。
几天之后,韩子出仕于齐国,身边不但跟着新婚的妻子姚莹,还有被公子陌收服了的万俟忌。后来在韩子在齐国施行依法而治,约束宗亲的势力范围,进行一系列的改革与变法。变法之后,宗亲势力有所收敛,齐国内部权力渐渐凝聚,实力也随之变强。韩子被封为奉麟君,成为齐威公的上卿,而万俟忌成为公子陌身边的亲卫。
几年之后,齐威公病重,公子陌代齐威公前去周地安阳朝觐周王,也是此时,齐国的宗亲势力卷土重来,他们趁着齐威公病重,派了大量的家兵去刺杀韩子。韩子携带家眷出逃,却未想半路中了埋伏,其妻姚莹为了保护韩子,死于乱刃之下。
听闻本来半路接应韩子出逃的正是韩子的同门师兄,庄荀大家。可不知为何庄荀大家并没有如约出现,反而是路过的白老头,施以援手,救了韩子与其女韩小妹。
这也是为何少公子能得知,如此之多有关万俟忌的事情。
再后来,公子陌与万俟忌回到齐国时,齐威公已经归天。公子陌继位,为齐国国君,将万俟忌封为太尉,与他一同携手,将参与刺杀韩子的宗亲一个接着一个鸩杀,放逐,囚禁。
宗亲势力开始惧怕,为了自保,对齐国公缴械投降。可在暗地里依然不消停,甚至暗中挑拨万俟忌与齐国公的君臣关系。
这第一件事,就是身为太尉的万俟忌,手里的兵权过高,一个外姓之人掌握着齐国所有的兵力,宗亲便在此事上大做文章,甚至诋毁万俟忌是别有用心。
为了不使齐国公为难,万俟忌上交了兵符,却依旧使三军将领们臣服,全部听他命令操练兵阵。
宗亲此次落败,万俟忌的地位无法撼动,他们便将手伸向了齐国公。
齐国公继位之后三年,娶了宗亲同姓异氏之女为君夫人,因忌惮宗亲势力,始终不使君夫人有孕。于是,君夫人收集娈童与幺女送入齐国公寝宫,以此诋毁齐国公品行,从而引众怒。齐国公得知君夫人真实用意之后,将其打入冷宫,不再与其共榻而卧。
宗亲欲再送美人入宫,却被齐国公婉拒。而后关于万俟忌与齐国公断袖的风言风语开始盛传于齐国都城觉华王城。
齐国已经负了韩子,万不能再负忠贞之臣。
于是,齐国公接受了宗亲送进宫的美人,却在不久之后,被这位美人投了毒,危在旦夕。万俟忌首当其冲地带着身中剧毒的齐国国君,整整跑了九日九夜来到了澹台家求药,一路上用自身的真气护着齐国国君的心脉,险些整个人的功力散尽。
关于这次投毒,少公子是知情的,因为这毒药,就是齐国宗亲前来蝴蝶谷买卖的。那时的姑姑不想做这些有损阴德的事情,但是蝴蝶谷终究是蝴蝶谷,江湖上的威名已经树立了,就不能出尔反尔。君婀姑姑既然不愿意做,制毒的事情都落在了少公子的身上,那次少公子是故意将毒药的计量减少了许多,否则凭他九日九夜早就变成一具骸骨了,哪还能跑到澹台家求药。
最终,齐国国君被澹台大伯救了回来,还为万俟忌服了灵药,使他的内力得以快速恢复。也因此,万俟忌为了报答澹台家,将澹台不言收做徒弟,并传以剑术。而齐国公醒来之后,不光是以重金言谢澹台大伯,更是将九州铸剑名家欧冶子打造的名剑,纯钧赐给了澹台不言,嘱咐他好好与万俟忌习武,将来可自荐来齐国谋官。
澹台不言告诉少公子,回到齐国的万俟忌,将预谋投毒的那股宗亲全部杀死,连那自知已经难逃一死,已经自缢了的美人,也被万俟忌挫骨扬灰。从那之后,齐国公不再重用宗亲的力量,而改用外亲。宗亲的这股势力,才算是彻底的清除了。
许久之后,齐国公再次邀请回到蔡国的韩子入仕,却被他婉拒。或许他怕了,不再相信齐国,也或许是他看开了,一生不再注重功名尘土,只想守着女儿长大。齐国公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只剩下万俟忌可以完全信任。
第十五章 西风愁起绿波间
所幸士为知己者终身不娶,一心只为齐国公尽责,尽管齐国公没少往万俟忌的太尉府送美人。澹台不言说,万俟忌至今未娶,所以也没有亲生之子,可他却想将自身的这一番剑术传承下去,于是便收了三个徒弟与一个养女,其中一人是周王室清河公主的贴身侍卫,一个是澹台不言,另一个十分神秘,澹台不言从未见过,也没听他师父提起过。而唯一的养女则是与宋国大公子妘均有婚约的九州兵家弟子的女先生貅离。
少公子暗自思酌,清河公主的贴身侍卫岂不就是缠情岛上的殇舅舅?原来,殇舅舅这般厉害,还是万俟忌的弟子。
小住在澹台家的这段时间,少公子除了与澹台不言切磋武艺,无事之余,便坐在翠色匆匆院子中放空。他的剑术精湛了不少,思绪也清明了许多。目前他最好的选择便是前去燕国与燕君联合,一点一点稳固自己,再夺回周地那些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这几日他思酌着找个机会与澹台家作别,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位少公子名义上的姑父,燕国国君连芷先坐不住了,直接找来了澹台家。少公子不知是澹台家有燕国国君的耳目,还是他的这位姑父设计了这样别有用心的巧合,总之在少公子的心里已经设下了防备之心,他没有忘记君婀姑姑所说的话,这位燕国国君并不是什么善类。
跟着燕国国君连芷身边一起来到澹台家的,还有一个年岁与君绫相仿的男子。这位男子的样貌与君婀姑姑十分相像,少公子可以肯定,他应当是那君婀姑姑另外的一个孩子,当年被燕君抱走,并且作为燕国储君培养长大,是君绫的孪生哥哥,也是少公子名义上的弟弟。
“慕君,他是你表哥,名唤君执,孤希望你们以后能多走动。”燕君连芷为并不熟络的两个人相互介绍。
慕君,慕君,少公子友好地笑了笑,这燕国国君连芷当真能捏到姑姑最柔软的地方,喜君,思君,为慕君,这名字成了姑姑的软肋。
慕君十分有礼的朝少公子拜了拜,并且恭敬地称他为“表哥”。
少公子加以回礼。淡淡地叫了一声“表弟”。
兄友弟恭起来还当真是不含糊。
澹台家的庄子在南米城外,算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也好在澹台家在南米的庄子够大,才容得下燕国国君这一队人马入住。国君的到来让澹台家整个家上上下下热闹了起来。晚宴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想是澹台大伯将这一年准备的好事物全都展露了出来,生怕怠慢了国君。
月夜花台,烛火明明,三两面容姣好的舞姬在中央翩然起舞,编钟声与古琴声忽近忽远,每个台位上鎏金香炉袅娜的香雾氤氲,这香雾缠绕着烛火的光,使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祥和。燕国国君坐在主位上,左边依次是澹台家的老夫人,澹台大伯,大伯的妻子,以及澹台家还未出嫁的小女儿澹台小喜。右边依次是连慕君,少公子,以及澹台大公子澹台不言。
台中央的舞姬一曲舞毕,轻盈而下,少公子瞥了一眼坐在上位稳如泰斗的燕国国君连芷,少公子不明他究竟要做什么。按理来说他来找了少公子,少公子也应了他,应该即刻出发回南燕共商大计,可为何还偏偏要在澹台家留上几日不可呢?
“老身以茶代酒敬国君一盏,恩承国君对澹台家的庇佑,澹台一家结草衔环,世代尽忠。”澹台老夫人拿着一杯青蓝色的茶碗盈盈地朝着燕国国君一拜。
燕国国君谦谦有礼地起身,回敬着澹台老夫人。
澹台老夫人据说本是燕国名门医官之后,嫁入澹台家之后,中年得一子,便是澹台大伯,之后再也没能怀上孩子,本想给夫君纳一门贵妾,人都选好了,还没进门,丈夫就得病身亡了。她一个人支撑了澹台家所有的不易,就算是风烛残年却也身带岁月历练过的雄厚气势。澹台大伯与其妻子本是青梅竹马,年少夫妻共患难自然也是伉俪情深,澹台家的四女二子都是大伯妻子所生。大女嫁了燕国上卿雍门家的大公子为妻,二女嫁了燕国医官童氏为妻,三女嫁了燕国都尉风氏为妻。少公子略觉奇怪,若说澹台家既然将三女全都嫁给了与权贵沾边的人,为何不向国君求个官位给澹台不言做呢?毕竟自己拿到的权势,总比攀附着别人的强。
“怎么不见小公子的身影,早听闻澹台大伯已然向人讨了灵药来医治,不知如今这位小公子的身体如何了?”燕国国君开口问起了君婀姑所治愈的那个孩子。
澹台大伯笑了笑恭敬地起身回道:“那孩子常年病榻缠身,近日虽有些好转,但依旧害怕冲撞了国君。”
“无妨,孤这里有一枚三蛇首的镶金玉佩,你且叫他出来领赏,这玉佩孤特意让蔡国德高望重的仁切大师念了佛经开光,定能保佑他长命百岁。”少公子听到燕国国君这句话时,内心不禁冷笑,看来少公子还真是多想了,他不过是恰好赶上了这一出好戏,而戏的主角并不是自己。
“去请小公子来孤跟前领赏。”燕君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澹台大伯自然是不能不给燕君这个面子,随即吩咐站立身边的奴,去找这位自小就是病秧子的小公子来此赴宴,甚至还特意嘱咐奴,一定要穿戴妥当,勿免失了礼节。
燕国国君的眼睛环顾四周,最终落在还未及笄的澹台小喜身上,随即拿着酒杯轻轻一摇问道:“小喜快到了及笄之年了,可许了哪家的人吗?”
澹台大伯抬头看了一眼少公子,那眼神里仿佛有些许求助的意味,少公子一怔,随即垂下眸子不与澹台大伯再做任何交流,他不自然地摇了摇头,这场戏的主角不是他,况且君臣之间的争斗少公子一点也不想惨和进去,他如今只想借助一支势力,回周地复仇罢了。这一切让燕君看进了眼里,嘴角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慕君也快到选夫人的年纪了,不如将小喜嫁到连家做媳妇可好?”这一句话可谓是笼络人心最好的话了,少公子侧过头看着燕国国君,仿佛是想通了他为何死盯着澹台家不放了。
澹台大伯小心翼翼的看着燕国国君,久久没有再说话,坐在一旁的澹台夫人才想站起身回绝,那名叫小喜的小姑娘猛地站起身,走到了台子中央,彬彬有礼地朝着燕国国君盈盈一拜,十分乖巧地说道:“民女身份低贱,自然不配国之子,况且民女的姐姐所嫁都是国君之臣,自古长幼有序,小妹自然不能逾越姐姐们,还请国君收回成命。”
少公子笑了笑,这话怎么听,怎么像骂连芷不分长幼尊卑的。想着之前听君婀姑姑说过,这位国君原本就是个妾生子,不过母亲受宠了些,便不知礼数了,最终惹了君夫人不喜,问蝴蝶谷那时的谷主——君婀姑姑的父亲,买了毒药,毒死了这对不知天地高厚的母子。
那时姑姑为心善少女,见连芷与自己年岁相仿,却要为后宫的争宠而葬送了一生,她良心难安,违背着自己的父亲,将连芷偷偷地救了下来。
然而姑姑的这一举动不但开启了他们的孽缘,也给了连芷反扑的机会,并且开启了燕国庶子登顶国位的先河。
想必一路阴谋诡计,过关斩将,练就了一身城府,否则这位死过一次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走上了国君之位。
“国君,小女自小顽劣,时常与市井中人交谈,口不遮掩冒犯了国君,民妇愿代小女受罚。”澹台夫人猛地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小喜的前面,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小喜,不停地朝燕国国君磕着头。
燕国国君眯着眼睛看着跪在台中央的两个人,并没有开口让她们起来,也没有开口要责罚他们,少公子看出了燕君的眼神里突然而来的杀意。本不想管闲事的少公子突然想到之前澹台大伯对他的好,又想到澹台不言也是难得与他合得来的一个朋友,这世上本就知己难得,若是澹台一家真的惹怒了燕君,这一家老小,可真的会没命。少公子酝酿着站起来想要为她们母女两人求情,却忽闻身后台阶之处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
“狗子是不是不该来?”
狗子?少公子以为是自己出了幻听症,才想回头望去,却见那个自称为狗子的小男孩穿着一袭深色袍子,带着与衣同色的发巾走到了澹台母女的身边,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澹台夫人的身边,拿着小手替澹台夫人擦拭着额头上的尘土。
“小喜,你是不是又惹阿娘生气了。”从外表看起来,这个小孩子约有六七岁的模样,但是从他的话语里边,又听出他就是澹台家那个病怏怏的小公子,如今瞧他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些了,也不如之前君婀姑姑描述的那般,不能独自行走。想着一定是姑姑的药对他起了作用,才让他的病渐渐转好,能行能走,能说能笑,而且礼节与话语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妥之处。
“我才不像你,天天惹娘亲哭,我乖巧着呢。”小喜朝他嘟着嘴,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看起来姐弟两人十分要好。
“这便是你家那位自小称病的小公子?”燕国国君看着眼前的一幕,缓缓地问道。
“正是,这孩子已有十一岁,因儿时病重,食不进东西,才看起来比实际小上几岁,近些日子求了灵药服下,他的身体才有一些好转。”澹台大伯看着妻子和孩子都跪在台中央,心里有些不忍,但仍旧恭敬地回着燕国国君。
“你且上来。”燕国国君朝澹台家的小公子摆摆手说道。
小公子起身缓缓上前,走到距离燕国国君还有大约几步的距离便不再上前,行礼,跪坐,一气呵成,不得不说澹台家是九州上的药王大家,在礼节这个上面让燕君挑不出半点错误来。
“民在此跪拜国君,恐身上恶疾冲撞国君,还请国君见谅。”模样如同小孩儿,行事却如同大人,虽身体病弱,可脑子却聪明伶俐的很,小小年纪的少年就有如此深的城府,着实让人不敢想他长大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少公子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幼小的背影,方才想要为他们求情的心思也渐渐地安耐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燕君开口问道。
“回国君,民贱名唤狗子。”
本因方才澹台小喜抗婚的事情弄的众人十分紧张,却被澹台家小公子的这一声狗子笑了场。坐在少公子一旁的连慕君险些将嘴里的酒喷了出来,捂着嘴笑道快内伤的样子也是十分滑稽。看来少公子没有听错,方才那声狗子,确实是这位小公子的名字。
“国君,小儿自小身体孱弱,家里老人说贱名好养活,若是能活过十岁再取个好名字也不迟。”澹台不言终于坐不住了,起身上前跪拜于燕国国君。
燕国国君看了澹台不言一眼,满意的笑了笑,随即说道:“几年不见,澹台不言已经出落的这般英姿挺拔了,想是你还小的时候,你家只有你一个男子,孤想带你去南燕做慕君的伴读,但是你父亲舍不得你,现在见你弟弟妹妹承欢你父母膝下,孤是否还能再请你入仕辅佐慕君呢?”
少公子扯着嘴笑了笑,原来这就是燕君布置的重头戏吧。方才少公子还在想,为何澹台三女皆嫁了燕国贵族之家,而澹台不言却无法谋求一个燕君身旁的官来做。不是不能,而是不想罢了。想必是澹台家这几十年都不曾与权势相交,若是想早就想了,不会等到现在。少公子看出了燕君是在胁迫澹台不言入仕,并将澹台一家人全都攥握在手里。
重澹台不言是万俟忌徒弟,若以此名号当立燕国将军,岂不响亮。
第十六章 独鸟冲波去意闲
澹台不言看着跪在台阶上的狗子,又看了看台中央的阿娘和妹妹,缓缓道:“陛下严重了,本是乡间野民,能跟在国君的身边已然是万幸,万不奢求辅佐国之子,况且民的见识也不及国之子,民愿意跟着陛下,不求功名。”
“这才是澹台家的好男儿,澹台大伯,你当真是个有福之人啊。”燕国国君喜上眉梢,威逼利诱之后总算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澹台大伯无奈的笑了笑,想是内心早已苦闷不堪。
“都不要再跪着了,回到位置上且继续喝酒罢。”燕国国君已然忘记了方才,是谁让众人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惧怕。
一切都重新归位之时,燕国国君将身上的那枚开过光的玉佩,命身边的内侍送去了坐在澹台不言身边的小公子手上。小公子依旧彬彬有礼地道谢,不差丝毫。
宴会恢复如初,身着麻衣的奴仆们有序地上酒布菜,少公子夹起面前的火炽牛肉,放进嘴里咀嚼,一阵芬芳随鼻息而出。这牛肉本就是平时吃不到的,今日想必是国君到此,破例宰了牛,而又恰逢澹台家稀世药草甚多,这炙烤的火也烧了许多味道香浓的草药,来熏制着牛肉,致使这牛肉进了嘴里竟然十分清爽,丝毫不油腻。
少公子忍不住又多夹了几块放在嘴里,回味在这种香味里面无法自拔。然而,面前的一切开始变的虚无缥缈之时,少公子这才警觉自己是中了什么迷魂的药,随即沉下丹田,将真气运行至全身,不动声色地将这迷魂的药从鼻息间逼了出去。
好在这**似乎下的不重,少公子片刻清明之后,却见自己的桌子前正跪着澹台家的小公子,而宴会上的所有人正盯着他与小公子看。
他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往四周看去,能在澹台家的宴会上动手脚的人,一定不是燕君连芷的人,而且这么些药量不至于死,只是片刻失神,像是让他故意错过了什么一般。少公子的眼神停留在澹台小喜头上的那朵红色的鲜花上,那花儿如碗般大小,层层叠叠,犹如薄纱。是罂锣魂,传说盛开在太华山,上古神兽肥遗的洞穴里面的珍奇。蝴蝶谷的书阁《大荒南经》里有记载,火炽有奇香,可惑人。少公子低下头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自称为狗子的澹台小公子,一切恍然大悟。
少公子依稀记得澹台小喜头上原先是没有那朵罂锣魂的,自从狗子出现后,那朵花才出现在小喜的头上。少公子轻瞥了一眼连芷,不知怎地心里有些可怜起他来,若没有真心相付,凭他一个人和澹台这一大家子斗,他肯定会吃亏。
“你且是在求我,就要按照礼节来,莫让其他人留下什么口舌。”少公子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淡定地将方才失魂的片刻隐藏在心。他见狗子跪在他前面,想着一定是狗子向他求了什么。索性就按照狗子的意愿圆了他,否则等下再给他吃点什么上古时期少公子见都没见过的药草,少公子自然是承受不住。
狗子抬起灵精的双眸,朝着少公子三拜,利落而干净。少公子面色如常却内心波澜,这小子难不成要拜他为师?
“狗子拜见师父,六礼已经让奴送去师父的房里,现在恳请师父赐名。”狗子兴奋地模样就像是个虔诚的孩童,可少公子却十分清楚这小子的鬼心思。
方才在少公子失魂之时,一定是连芷问了狗子的大名为何,估计澹台大伯都没有来得及给狗子取,所以才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于是燕君又起了将狗子收入麾下的想法,便想要给狗子赐名。狗子聪明,知道燕君此次前来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想要整个澹台家都握在自己的手里,让他们无可选择,无路可逃。于是在面见燕君之前,狗子就想到了一个方法,这个方法就是寻求于少公子的庇护。毕竟澹台家的人都知道,燕君和姑姑君婀的情缘,燕国国君谁都能动,就是不能动蝴蝶谷君家的人。
狗子预先想到了若是少公子一开始就不愿意蹚浑水,那无论怎样,澹台家都没有办法再有机会挣脱燕君的掌控。于是他动了歪心思,早些安排了奴将磨碎了的罂锣魂放进了少公子的牛肉里面,再让小喜带上罂锣魂的鲜花以提醒少公子,澹台家与君家往日的情谊。这便让少公子就算是骑虎难下也得骑。
少公子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头,心想这澹台一家还真是不好惹,想当初君家祖上两姐妹都折在澹台家一个男人的手上,今日少公子折在了一个半大的孩子手里。
“成蹊,澹台成蹊。”少公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
成蹊又朝少公子拜了拜,才起身乖巧地坐到少公子身边。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们一大一小是澹台家最好的灵药。”少公子盯着成蹊看,而刚被少公子取了名的成蹊始终保持着单纯无邪的笑容,以至于其他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晚宴结束之后,少公子带着淡淡的酒意,正走在回自己卧房的路上,走在身前的奴一直低着头,见他喝得有些醉了,便将手里的灯台靠近了他,为他照亮脚下的路。走着走着,少公子忽见脚下的路有些不对劲,澹台庄子从花台走回少公子卧房的主路明明是石板路,可不知为何从方才,他脚下变成了青草路。
少公子酒醒了些许,拉着身前一直俯身的奴,将他按在了地上,抬手就要打。若不是那位奴抱着头喊着救命,少公子险些将伪装成奴的澹台小喜给劈了。
“凶巴巴的。”小喜从地上爬了起来,噘着嘴嘟囔道。
“小姑娘,你要带我去哪?”少公子伸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替她扑落了手上的泥土,而后他歪着头,一脸灿烂地看着小喜。
暗夜里,小喜只看得见少公子那双明亮的双眼,好似天上的辰星一样耀耀生辉。小喜的脸微微一红,不知该说些什么,可心已经乱了起来。
“四姐,你把我师父带哪里去了。”不远处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这呼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公子刚刚收的徒,澹台家的小公子澹台成蹊。
成蹊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想是刚甩开了身边的奴,才连忙跟了过来。
“喏,你师父不是好好在这么?”小喜别开脸不想让成蹊看到她害羞地模样。
然,成蹊也忽略过了小喜眉眼含春的模样,看到少公子之后,一脸兴奋,拉着少公子就往前走去。少公子悠然地跟着成蹊的脚步走,心里虽然已经猜到这两个小鬼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可偏偏就想要戏弄着成蹊,于是开口问道:“狗子,你要带我去哪?”
成蹊停下来脚步,回身看着一本正经地与少公子说:“师父既然赐了名字给成蹊,以后就唤弟子为成蹊吧。”
“呦,那方才你在胁迫为师之时,可否有想到以后要受到哪些处罚,还有我即是你师父,自然想称呼你为什么,就称呼为什么,你焉能管得了为师,狗子?”澹台家与君家冰峰消融来的不易,自然是骂不得,姑姑才给他治好了病,少公子可不想再让姑姑的心血付之东流,自然是打不得。既然打不得也骂不得,不如就用师父的身份压着他,让他知道想拜少公子为师,是一件多么后悔的事情。
成蹊抬起眼睛看了少公子一眼,他默认了少公子对他的这个惩罚,就算以后都被称为狗子也没关系,只要能救澹台家,就算被人叫一辈子的狗子,他也觉得值了。他眉目之间颇有些无奈之感,那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禁让少公子莞尔。莞尔过后却是深深的担忧,这小狗子明明重病缠身,却还在担忧着澹台家上上下下的安危,才小小年,天真里就蕴藏了城府极深的心思,看来这世上果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易之处,命运不公的,不单单只有少公子自己啊。
“四姐,你拿着灯台跟在我们后面,若是等一下摔了不要喊。”成蹊背过身子牵着少公子的手继续向前。
少公子回过神,跟着澹台成蹊和小喜的步伐向前。行至一处隐秘的凉亭,少公子隐约见亭内烛火盈盈,与他们一同走近了之后,隐藏在老杨树后边,隐约地听到了澹台大伯与澹台不言两人的谈话。
“燕君这是在掘澹台家的后路,不言方才你当真不应该答应他要跟随他左右的。”大伯皱着眉头,可见十分担忧不言的处境。
“阿爹如今我只有小喜这一个妹子了,大姐,二姐,三妹都被他胡乱地指了婚,而他现在仍旧不放过小喜,一入贵门深似海,大姐和二姐放弃了什么,我想阿爹不会不明白,不言身为小喜兄长理应当站出来挡在她身前不是么,怎么能让小喜为兄长挡箭?”能与少公子聊的来的,自然不是池中之物,少公子靠着老杨树得意的赞赏着澹台不言的为人。
“她们都是我的孩子,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吗,可是你还记得你大爷爷一家人为燕君卖命落得了什么下场吗?”澹台大伯惆怅地望着亭子边上的灯台说道。
“当然记得,大爷爷功高盖主,捏着燕君庶子继位的身份不放,妄想掐着燕君的软肋得到更多的权势,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好在祖母明智,在大爷爷妄想与权贵沾染之始就分了家,否则九州上哪还有药王澹台一脉的人活着。”澹台不言的话传进了少公子的耳朵里。
澹台不言的大爷爷,正是澹台大伯已故父亲的亲哥哥。这世上因果循环的事情就是如此,早先澹台家为了名扬天下,攀附权贵,拉着君家一起,不惜牺牲一切。而今为了避开权势,仍旧用尽了所有,还是拉着君家一起。
少公子不禁苦笑,君家到底是欠了澹台家多少,世代都不够还啊?
“话虽如此,你大爷爷虽然攀权爱贵,可真正遭燕君灭门的原因却不是功高盖主和得人软肋,你看燕君从庶子走向国君,他曾经依附的老臣还有几个,这世上,国君的秘密是最听不得的,关键的是,你大爷爷听的还最多。”澹台大伯的话不无道理,羽翼丰盈了,哪里还能受得了别人的钳制。
“父亲,楚国灭姜,让九州的国君似乎都想跃跃欲试,更何况燕君,他不过是看重了我是万俟忌弟子的身份,想让我带兵沙场,对外扩张罢了,大爷爷一家罹难时的惨状我们看在眼里,所以连杀鸡儆猴的事情都免了。”澹台不言说的话,正是少公子想到过的事情。
“可是,不言,父亲担心你的安危。”澹台大伯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地道出这句话来。
澹台不言笑了笑安慰着澹台大伯:“太尉万俟忌的徒弟哪有那么脆弱,不过若是以我一身保澹台家三世太平,也算划得来。”
“不言兄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燕君不一定能斗的过你们一家子。”少公子从老杨树后面走了出来,而本应该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小身影却依旧躲在暗影里面不敢出来。
少公子一身白衣飞舞,缓缓地朝凉亭走去。
“君执兄弟,你为何在这?”澹台不言见少公子的此时出现并没有过多气愤,相反带着些许欣喜之感。
少公子笑了笑,猛地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将躲在他身后的两个小人儿展露了出来。
“小喜,成蹊,是你们两个带君执过来的,对不对?”澹台大伯看着两人调皮的笑容,面露严厉地说道。
小喜连忙摇了摇头,指着成蹊说道:“是狗子的主意,小喜只是照做。”
这鬼丫头知道澹台成蹊如今身体羸弱,即使犯了错,澹台大伯也拿他没有办法,这才将错误推到了他身上,用一句话就将自己撇的干净。
“成蹊,夜深了不早些回房间休息,身体才好了一些,就忘了病痛吗?”澹台大伯虽嘴上骂的凶,但仍旧是关心成蹊的身体。
成蹊没有说话,噘着嘴十分可怜的看着澹台不言。
第十七章 唯有深红浅白已
“父亲,莫要责怪成蹊了,如今儿子应了燕君与他回南燕,你身边可就只剩下这两个小鬼承欢膝下了,若是把他们都骂走了,父亲可真要成孤独一人了。”澹台不言的话不偏不倚地击打在了澹台大伯的要害上。
大伯不说话了,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小鬼,又看了看少公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坐在石凳上叹着气。
“父亲莫要叹气,成蹊哪也不去,就陪着父亲。”澹台成蹊走到澹台大伯身前,跪坐在地上,俯身趴在澹台大伯的双膝上,一双晶莹如宝珠般的双眸仰望着澹台大伯。
这双星空一般的双眸,在暗夜之中耀耀生辉,论谁见了都无法再忍心责骂了吧。
此时少公子的胸口不知怎地有些空空荡荡,他想着若是自己的父亲还在世,他开口对父亲说这样的话,父亲会是什么模样?是会像大伯一样,将成蹊紧紧抱在怀里,还是?还是会怎样,少公子居然不知道了,因为毕竟他从没有见过父亲,也不常常呆在母亲的身边。唯一的姑姑对他也仅仅只有教养之恩而已。
少公子有时候常想,生他的人不养他,养他的人却不是生他的人。他很想明白,对生他和养他的人来说,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
“大伯,成蹊如今这般懂事了,你不如详细地问问他,在方才的宴会上,他做了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又或者你带着他去府上的珍宝阁瞧一瞧,看一看那里少了些什么,再抱着成蹊可能会觉得更重一些。”少公子不喜欢被人设计,自然也不能轻饶了澹台成蹊。
莫名其妙地收了一个徒弟也就算了,可他嘴巴里还存着罂锣魂的味道。少公子要让澹台大伯知道是他再次救了这小鬼一命,而他君家的人,也不是傻子,被人使了阴招,还能高兴地与之相处。
澹台大伯听到少公子的话,将成蹊从怀中拉出来,细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猛地站起了身,扬起手就给了澹台成蹊一巴掌。澹台成蹊被打的在地上转了一圈,险些栽倒。澹台大伯才要抬脚去踹他,少公子却迅速地将澹台成蹊拉于身畔,将他护在怀里。
大伯扑了空,看着立于一旁护着澹台成蹊的少公子压着怒火说道:“这孩子不知好歹,你姑姑的药救了他,他却摆了你一道,如此小小年仅心机颇重,打死了一了百了。”
少公子低下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成蹊,他一侧的小脸已经被打的红肿了起来。想是这惩罚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少公子满意地笑道:“大伯若是打死了成蹊,我姑姑的心血就白费了,况且如今我是成蹊的师父,我自己的徒弟自然由我自己来管教,大伯放心就好。”
“君执,成蹊的命是君家人救的,成蹊的命自然就是君家的,若是有一天他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莫要手下留情。”澹台大伯攥着双手,沉重地说道。
这话虽然说的狠,却是大伯的以退为进。如此一来,成蹊的命是君家的,与少公子的渊源更近了一步,无论何事发生,总会护着他周全。
更重要的是,若是将来有一天燕君发起了疯,要了澹台家所有人的命,也会因为君家而饶了成蹊。
“大伯说笑了,成蹊这孩子伶俐聪慧,虽有时会使一些小性子,断然也不会失了分寸,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少公子摸了摸成蹊的头淡淡地笑着道。
成蹊抬头看着少公子,一双星眸却无怨恨之意,他眨了眨眼,随后即刻跪在地上道:“师父与家兄不日就要与燕君前去南燕,成蹊因病未愈,不能相送,徒儿在此先与师父磕头拜别。”
他知自己做了错事,所有的后果自己承担,因此挨了澹台大伯的责罚,一点也不怪少公子。而今他以这个借口,不跟在少公子的身边,想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是偏生少公子看明白了澹台成蹊眼中的精光。他听闻澹台大伯与少公子方才那一席话,为了能摆脱燕君的胁迫而保命,已经被自己的父亲给卖到了君家。可他放不下年迈的父亲,更放不下身边的亲人,因而先入为主的与少公子拜别。
“小弟既然拜了公子做师父,就要时时刻刻侍奉在他身边,哪有理由不跟着的?”澹台小喜想必也看出了澹台成蹊的小心思,故意捂着嘴笑道。
澹台成蹊抬头瞪了小喜一眼连忙解释道:“成蹊身体还未痊愈,自是怕拖累师父和大哥,将来若是有一天成蹊的身体好了,一定会侍奉师父于跟前。”
这话说的深明大义,若是少公子强求,自是作为师父的不仁了。
“你先暂且现将身体养好,我们来日方长 。”少公子扶起成蹊,此去燕地有澹台不言跟着就行了,没必要再搭上一个澹台成蹊。
澹台大伯听闻此话,身形微顿,他是感激君家,感激少公子的。少公子没有计较成蹊对他的算计,更不计前嫌地护着澹台一家,这样的情深意重,使澹台大伯感激涕零,他缓缓地朝少公子弯腰一拜。
少公子坦然地受了澹台大伯的这一拜,心里却更加在意起澹台家的安危与否。
此夜过去之后没多久,燕君便带着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两个人启程往燕国的都城南燕去了。
燕国位于九州南部,处在郑国西北之上,多山多河,无四季之分,只有夏冬两季,夏日炎热多雨,冬日湿润微凉。燕国的耕种十分广泛,盛产稻米,黍,麻等。九州上最有名的云雾茶也是出自燕国。而今是年关时节,正是气候最宜人之时,一路仍旧繁花如常。南米离南燕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路约有五日路程,可燕君带着他们一行人缓缓地行进,硬是拖了将近半月才走到南燕。少公子不知燕君的心里的想法,也懒得揣摩,索性跟着澹台不言一路闲聊,就当做是游山玩水,倒也惬意。只是那位燕国的储君连慕君似乎总是想搭话,少公子起先不在乎,他与连慕君两个人本就是表亲,连慕君愿意与他亲近,他也自然地去回应。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道理,少公子还是明白的。倒是澹台不言,在面对连慕君的时候,完全守着君臣之礼,不漏半分不妥之处,丝毫没有平起平坐的友人之意。两人一来一去咬文嚼字地搭着话,听得少公子都累。澹台不言的滴水不漏,惹得连慕君十分不爽,却又找不到借口去责怪,索性不再跟着他们。
相距南燕王城已经不远的时候,燕君撇开少公子、澹台不言和连慕君这一行人,先行回到了南燕王宫。少公子听闻是恰逢年初的春耕季节,燕君要与南燕的群臣同去田野里祭祀春耕神。这是南燕的习俗,每年年初时举行的隆重祭祀之礼,目的是为祈求春耕神保佑百姓此年风调雨顺,大地丰收。
少公子看着在燕君面前绷了一路的澹台不言,莫名地有些心疼。往昔神采飞扬的少年,却因惧怕开罪燕君,而处处压抑着自己,步步维艰地让自己滴水不漏。如今燕君一走,少公子不知为何,暗自替澹台不言松了口气。与他商量着去南燕城里瞧一瞧燕国的风土人情,却被迎面走来的连慕君打断,并告知他们燕君有另外的安排,需他们与连慕君一同前去。少公子轻瞥了澹台不言一眼,而后不做声响地驾马上前跟在连慕君身后。
三人骑着马,带着一队人,来到了南燕郊外不远处的一座农庄门前。农庄的大门呈现灰黑色,门上有两只雕刻着鱼头的铜环,鱼嘴的附近已经有苔绿色的痕迹,灰黑色的大门之上,挂着一个手写的黒木牌匾,“庄府”两个大字,就在上面。
少公子歪着头想,燕国的庄府,不就是那位庄荀的家吗?这位庄荀先生与曾是奉麟君的韩子同在兵家鬼柏先生门下为弟子。其祖上原本是燕国典客,可到了庄荀这里,家道中变,日渐衰落,很他小的时候,就被送到鲁国去,师承兵家的鬼柏,可又天性洒脱与散漫,与兵家之学又格格不入,后来自开庄家学说,先前被人嘲笑,年过不惑之后才逐渐受人追捧。周地的紾尚阁,晋地的玄堰楼,楚地的云梦城,都有其弟子在传播其思想,谈论起学说。少公子之所以对庄荀这般了解,还是要归论白老头。韩子在齐国遇难之时,庄荀并没有如约去半路接应韩子,韩子妻子为救其女,死在乱刃之下,好在当时白老头路过,这才将韩子与其女韩小妹救了下来。后来庄荀赶到的时候,韩子才知,那些齐国的宗亲早就知道两人的关系,故意派人拖住了庄荀,就是为了至韩子于死地。庄荀因此内疚,对白老头更是千恩万谢,可九死一生的韩子却看淡红尘,决定再不入仕。白老头救了韩子,与他成了莫逆之交,也自然而然地与庄荀相识。齐国之后的韩子不再热衷于仕途,便与庄荀和白老头相约在每年年初,于燕国南燕庄荀的农庄上见面,共享垂钓之乐。初春正是燕地鱼儿肥美的时节,三人又皆好钓鱼种草之事,志趣相投自然能凑在一起。
燕君与他们走回南燕的这条路,正是每年韩子去庄荀的农庄上必走的路,莫非燕君想要他们假装一次与韩子的偶遇,然后拜韩子或者是庄荀为师?这个想法不禁使少公子浑身打着激灵。然而路上没遇到,就蹲在庄荀的农庄门口,而恰巧,庄荀今日也没有在家,应门的小童既不让他们进去,连慕君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如此不里不外的执着,着实让少公子摸不着燕君的心思,他想如此大动干戈难不成是要庄荀入仕,再次为他卖命不成?
可少公子转眼一想,若是燕君的真心如此,敢情是让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跟着连慕君一起蹲在庄荀的门口,让他俩来着做说客呢?少公子鄙夷地瞧着门口在等候庄荀归来的连慕君。他可不想做这个说客,况且若是这事儿让白老头知道了,一定会在背后埋怨他强人所难。
少公子朝澹台不言摆摆手,两人便骑着马不顾连慕君,往南燕城里面去了。
今日燕君耕地祭春神,所以南燕城里的百姓都去田间一睹燕君风采去了,往来的人流不多,这也方便了澹台不言和少公子两人的悠闲。如今南燕的天气不似夏日一般湿热,但两人行至了一段时候却是有些口渴,本想去茶摊上喝碗茶,却被一位坐在酒楼上的老叟叫住了。老叟面色微红,显然是喝酒喝的已经微醺了,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倒像是神庙中的送子爷爷。
少公子看了看澹台不言发髻上插着的一支竹筷子,正是那名老叟从楼上不偏不稳扔下来的。
“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少公子仰起头问道。
老人家挥了挥手道:“你们上来,我再告诉你们我要做什么?”
少公子自然不想管闲事,拉着澹台不言就要离开,可澹台不言却悄悄地对少公子说道:“这老人家不像是无事生非的人,或许他当真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们,我们且上去看看吧。”
少公子抬手将澹台不言发髻上的竹筷子拿了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燕国都的酒楼自然比南米的那家酒楼要奢华的多,少公子与澹台不言走了上去,就见到方才丢筷子的那老叟坐在二楼的一处靠栏杆的桌子旁,一身青色棉布袍子看起来倒是朴实的紧。澹台不言与少公子坐在老叟身边,少公子将老叟丢下去的竹筷子插回竹筒里面,看着桌子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酒罐子,不禁心里猜测难不成是这老叟喝酒没有钱付,让澹台不言和他付账来了?
第十八章 夜色晨光相荡沃
“今日祭春神,你们两个小娃娃怎么不去耕地去一睹燕君风采,偏偏在没人的时候在街上闲逛呢?”老叟手捧着酒坛,仰头又喝了一大口。
“今日祭春神,老人家又为何不去耕地一睹燕君风采,偏偏在此独自饮酒呢?”少公子笑意满满地问道。
“老头我被友人爽约,独自一人无处可去啊。”老叟拄着下巴惆怅的说道。
“我不似你们还有大把时间去逍遥,我不知还有多少年岁能等到下次见面。”
少公子与澹台不言面面相觑,对于初次见面就着实能吐露真心的人,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且少公子和澹台不言的年岁,压根儿也理解不了面前这老头的惆怅,所幸两人都没再接话下去。
“该你们了,该你们说你们的理由了。”老叟转眼间又变成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少公子挑着眉梢示意澹台不言说话,澹台不言授意点了点头道:“小辈身不由己,被迫前去高门做说客,可高门岂是我辈之人可以去的地方,所以就与友人跑了出来图个清静罢了。”
“你我巧是困顿之人,不如今日在此痛饮,忘却尘忧可好?”老叟随即又让店家上了十多坛子的酒,豪气干云地说道。
少公子瞟了澹台不言一眼,却见他似乎是着了这老叟的道,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少公子桌子下边的脚踢了踢澹台不言,澹台不言看了看少公子,方觉自己的这个决定有些荒谬了,张口又要改主意,却见老叟将店家端上来的几坛子酒递给了他。
这回不喝也要喝了。
澹台不言接过酒,带着求助的眼神看着少公子。少公子紧缩眉头,要是澹台不言能有成蹊一半的心计也不至于这样轻松地被这老叟给下套。
“老人家既然这样喝酒未灭太过落俗,不如我们一边玩行酒令,一边喝如何,我们三局两胜,输了的人请客。”少公子抬起眼睛盯着老叟看。
听到要玩儿行酒令,老叟十分雀跃,断然忘记了若是平常农耕人家的老叟几乎大字都不识几个,又怎会玩起权贵之人消遣的行酒令。
少公子轻挑眉梢又道:“‘相’字为首,‘人’字为尾,我们三人一人一句,从不言开始。”
澹台不言看了一眼老叟,又看了一眼少公子,随即出口道:“相识皆有缘,何必梦里人。”
“公子可是想念远处的情人了?”老叟意味深长地笑道。
澹台不言涨红了脸不语。
老叟轻轻地戳着额头,随口说道:“相逢莫要空杯饮,命里同归有几人?”
少公子拿起酒樽,缓缓地饮了一口,燕地向来天气热,因此连酒都十分清淡甜腻,这老叟若是喝了陈地或者是楚地的酒,想必早就醉的话都说不出了。
“相背天下而去,莫与天下谈君,”
老叟猛地说道:“最后一个字要为‘人’,小子你认输啦。”
少公子依旧笑着说道:“谁说‘君’不为人,就拿之前被齐国封为奉麟君的韩子,难不成他不是人吗?”
老叟的脸色霎时变了色,指着少公子道:“你这般无趣的很,身为小辈欺负老叟我,还强词夺理。”
老叟的声音引得四周皆朝少公子这边看来,好在今日人少,看热闹的人也是那么三三两,老叟的吼声也经不起半点风浪来。
“我劝老先生还是坐下消消气,否则明日满城的南燕百姓都知道名闻天下的庄荀,是个喝酒不给钱的老醉鬼。”少公子挑着嘴角笑着,一双桃花眸闪着精光。
澹台不言怔了怔,随即看向那位青衣老叟。在府上堵不到的人,没想到却让他们俩这么轻易的就给遇上了。
老叟吧唧吧唧嘴,乖乖地坐回了凳子上,赌气的看着少公子道:“果然是有什么样子的师父就有什么样子的徒弟,白老头那人喜欢在鱼饵上涂草药以此来抢我的鱼,他的徒弟则用行酒令来骗我的酒吃。”
少公子哭笑不得,这是谁骗谁吃酒,还未定,嘴巴上就开始不饶人了。
“庄荀先生不必生气,这行酒令是我们输了,这酒也是我们请先生吃。”澹台不言好言好语地与庄荀说道。
“不必,你且先垫着,随后与我回我的农庄上去,我把钱还给你们就是了,省得若是以后被老白知道了,说我老人家竟占你们小辈人的便宜。”庄荀随手将几个没喝完的小酒坛放进了随身的布袋子里,转身向楼下走去。
少公子看着桌子上一片狼藉,扔下了些许碎银子便与澹台不言两人跟在了庄荀的身后。
两个人如何走来的,又如何走了回去。门口的人依旧在等,见到庄荀身后的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表情皆是错愕。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更让人眼红的是,庄荀只让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跟着进了门,其他的人仍旧晾在门外面不给进门。
连慕君急红了眼,险些将农庄的门给撞破了。
澹台不言才要出门相劝,却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女子正准备出门去,她身穿桃红色绣着精致玉簪花的短褂,粉色交领的长裙,脚上是一双同色的荷花绣鞋。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倒是让人想要亲近。澹台不言想要上前与其搭话,却见女子猛地从门后边拿出一把一人高的扫帚破门而出。
澹台不言与少公子皆是吓得一震,却见站在身旁的庄荀喊道:“蓉儿,你当心,这把扫帚你再打坏了,我可不再给你买了。”
门外哀声连天,这哀声之中还听得出是几声柔弱的咒骂。持续了片刻的鸡飞狗跳之后,四周安静了,那位少女也背着扫帚纤尘不染地回到了庄子里,平稳地将扫帚放回了原处。
庄荀抻着脖子细细地瞧着女子身上有没有受伤,却不敢靠近,确定她身上没有伤之后,便悄悄地对少公子和澹台不言摆摆手,让他们跟着他悄悄地走进去。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虽然一脸不惑,但仍旧随着庄荀先生的意思,轻手轻脚地往庄子里面走去。
“师父,蓉儿要你买布料的钱,你是不是又偷偷拿去吃酒了?”少女转过身子,言笑晏晏地对庄荀说道。
庄荀叹了一口气,吧唧着嘴说道“师父这不是被人爽约了心里不舒服么,你就当可怜你师父,况且我也没多喝,就喝了一点点而已。”
少公子无奈地回想庄荀所说的一点点,大约有十几坛子。
“那师父,他们是?”少女看着少公子与澹台不言两个人问道庄荀。
“他们是,他们是···”庄荀有些犹豫,不知如何介绍他们为好。
“他们不会是你在外面欠了酒钱,而跟过来要你还酒钱的人吧?”少女心思灵巧,显然是长时间呆在庄荀身边,不但知道他平时的嗜好,连秉性都摸索的十分透彻。
“哪有,你师父我才不会欠别人的酒钱。”庄荀摸了摸下巴深思道。
“这位,是你白爷爷的小徒弟,名字叫····叫···”庄荀看着少公子,显然方才忘记问了他的名字。
“在下君执,有幸与姑娘相见。”少公子执手上前,以礼相待。
少女含笑回礼:“在下庄荀先生的唯一关门女弟子简蓉,见过公子。”
少女回礼之后抬起头看着澹台不言,澹台不言不知怎地,显得有些拘束,只是在尴尬的笑着,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庄荀先生明显也想不出澹台不言有什么可以与他攀得上的关系,索性看着傻笑着的澹台不言道:“这是我新收进来的傻徒弟,蓉儿以后你便有师弟跟着你了,脏活累活全部丢给他就好了。”
还在傻笑着的澹台不言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庄荀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要收我为徒?”
“怎么,你还瞧不上我是不是?”庄荀神气的模样让少公子看在眼里,倒是与白老头有那么几分神似。
“不是,徒儿高兴还来不及。”澹台不言即刻朝着庄荀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我虽不崇尚我师父鬼柏先生的学说,但毕竟师承于他,教你为兵之道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且你是万俟忌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也不能学我庄家天道无为之说,不过你要事先答应我,万不可用兵家之事去祸害九州上的百姓。”庄荀正色道。
澹台不言连忙点头,其兴奋至极的模样倒是让少公子想起了那晚澹台成蹊拜他为师的狗腿样。
庄荀收澹台不言为徒,却不收少公子为徒,可见相比较万俟将军与白老头,白老头真是惹了庄荀的厌恶啊。
庄荀吩咐了简蓉将少公子与澹台不言安置于农庄的西厢,便自己一个人往庄子的远处走去了。
庄荀的农庄虽然大,却不似澹台家的那般奢华,亭台楼阁的赏景之地甚多,但大都朴实不华。许是先生很喜欢吃鱼,他庄子上的湖泊也比较宽广,且湖泊上还设有方便垂钓的浮桥和赏景水台。少公子望着先生一身青衣缓缓隐去于绿柳之中,有那么几分怅然潇洒,也有那么几分落寞之意。
少公子可没听白老头说过庄荀先生的家里人是否还存世,若是他独自一人存活于世间,显然比白老头和姬雪不易的多。
待庄荀走后,简蓉看着澹台不言,缓缓地伸出了双手,仿佛是在朝他要着什么东西。澹台不言疑惑地看着简蓉,又看了看少公子,仍旧不解其中之意。
“师弟的六礼呢,你当师父是仙人,不用吃饭吗?”少公子总算是明白庄荀那嘴上不饶人的功夫是从哪里得来的了。
澹台不言搔了搔额头说道:“拜师拜的急,我忘记买了,可否让师姐陪我一起去市集置办了?”
简蓉放下手,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看向少公子,若是没有要尖嘴利的模样,这位简蓉倒是十分可爱动人的。 少公子笑了笑道:“简蓉姑娘不必担心我,庄荀先生的农庄虽大,但我不会乱走,你放心与不言去,我留下来,以防燕君的那些人又来农庄上闹事。”
简蓉朝少公子莞尔点了点头,随即拿起立在连廊边上的背篓背在身上,随着澹台不言出了门。
目送这两人出门之后,少公子抬起脚随着庄荀先生的步伐跟了上去。南燕的天气很适合繁花与万木的生长,缤纷落花散于湖水,少公子望着澄清碧玉一般的湖水,霎时觉得胸中的污气都去了半分。
“小子,你过来。”少公子闻声望去,却见在湖心上有一处亭台,台上有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庄荀正坐在小楼上朝着少公子招手。
少公子环绕四周,发现往湖心去的浮桥不知何时不见了,连方才湖边停靠着的小船也都没了。少公子含笑望着坐在小楼上庄荀,负手而立,不失分寸。
“老白不是教了你功夫吗,你且踏水飞来让我开开眼。”庄荀故意为难少公子,如此宽阔的湖面,就算是白老头在也不一定能飞的过去。
虽然少公子不知庄荀先生为何这样不喜白老头,但至少不能让白老头的功夫被外人瞧不起。少公子环顾四周,发现湖边上廊子旁边种着些许竹子,少公子猛地想到了个好法子或许可以让他轻松飞渡过这片湖泊。
“先生等一下,小辈这就过去。”少公子将内力运行于周身,从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处锋利而出,廊子边儿上的竹子顷刻间断了两三只。
少公子走上前拿起断了的竹子将它们从中间一个一个地劈成了两半,随即将它们一一地扔在了湖水之中,竹子缓缓浮起在水面上。少公子双手将真气凝聚在胸前,朝着方才他丢在湖里面的两三个竹条打去。
第十九章 积翠流霞满坑谷
竹条随着少公子的真气四散于水面,速速推开了辽阔的碧波万顷,翡翠一般地波光粼粼。少公子负手而立猛地点起了脚尖朝着湖上飞去。借力于竹条,点水于湖面,少公子衣袂翩翩,带着神采飞扬的自信,稳稳地落在水台上,随后他仰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庄荀。
庄荀摸了摸下巴,猛地从小楼上一跃而下,轻巧落地之后,片刻舒展筋骨,才缓缓地走到台上的凉亭里跪坐在榻上。
“老白的徒弟教的还不赖。”庄荀先生摆弄着面前的茶具慢慢地说道。
少公子不刻便闻到了淡淡的茶香,随即走上亭子,与庄荀面对面地跪坐在软榻上面。
庄荀先生泡茶的方法与白老头教给少公子的相差不多,想是两人在垂钓之时,也切磋过茶艺。玉碗翠汤,不光是赏心悦目,连味道也不是一般的好。
“这燕山的云雾一般人在我这里可喝不到。”庄荀先生淡淡的说道。
少公子四指托碗,一饮而尽,口中的甘甜回味绵长。
“先生的茶必定是好茶,不管是楚地的翠缥还是周地的银针,都比不上先生的云雾。”少公子垂下眸子十分乖巧地说道。
庄荀十分享受少公子拍的马屁,继续填满了少公子面前的玉碗道:“方才听不言说,你二人是来我这里做说客的,可是燕君派你们来劝我与韩子入仕的?”
少公子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转眼间就能如此清醒,想那方才的醉态根本就是装出来的。酒楼谈天喝酒之时澹台不言也已经说过他们前来的目的,料想这庄荀也早就猜出来他们背后的人是燕君吧。
“ 天道无为,顺其自然趋势而为,无亲无疏,老头年岁大了,就喜欢花鸟鱼虫,不喜欢人了。”庄荀先生淡淡地说道。
“先生哪是不喜人,只不过不想被权势所牵制罢了。”少公子开口道。
“你回去告诉燕君,这天地自有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圣心之人无为而民自化,好静而民自正,无欲而民朴,无事而民富,让他莫要再没事找事。”庄荀轻饮了口茶汤,神情怡然自得。
“何为天地之道,何为圣心之道,先生也是从鬼柏大人那里顿悟的,即收了不言做兵家的徒弟,为何不肯收燕君的儿子做庄家的徒弟呢?”少公子垂下眸子隐去了心思,这句话也是为自己问的,若是他也能师承庄荀,何惧在九州之上诡动风云。
“兵道在于练而庄者在于悟道,两者不同自然不能相比,况且不言那傻小子虽然傻了点,但却受了万俟忌的影响,秉性不会坏到哪里去,自然也不会做出什么坏事,燕君本就没有一颗圣人之心,你且说他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况且方才你也看到了若不是蓉儿拦着,那小子险是要将我的房子给踏平了。”若不是因为有年初的垂钓之约,庄荀早携着徒弟去云游天下了,哪还轮得到被小辈的人堵门口。
“燕君本意就没想要伤害先生,否则凭燕君之力哪是简蓉一人可以抵挡的。”少公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听到少公子的话,庄荀先生笑了一声,饮下一碗茶道:“你与老白不愧是师徒二人,他和韩子二人不赴垂钓之约,你却来这里给我找不痛快。”
少公子没有再言语,他本以为庄荀在少公子说完话之后会气的拂袖而去,可他偏偏却没有,相仿仍旧笑意绵绵,心平气和地与他说着话。
“早先你说不愿意做燕君的说客,可现在偏偏又相反,做起燕君的说客,你究竟是想做些什么,想要得到什么,老身我自然管不着,不过作为你师父老白的同辈,我还是劝说你一句,莫要事事都想要攥在手心里面,这世上事事难料,终有你攥不住的东西,一切皆命,图谋不轨终究是伤人伤己罢了。”庄荀的话一字一字地从耳过,却死死地钻进了少公子的心里。
他最开始是不想做燕君的说客,带着澹台不言来这趟庄荀这浑水过河。可机缘巧却遇见了庄荀,且他又将澹台不言稀里糊涂地收作了徒弟,并许诺言传身教以兵家之事。少公子方才又经试探得到了证实,庄荀是万万不会将连慕君收进门下的。如此一来燕君往后对澹台不言的看重与依赖就会更深一步,甚至有可能将燕国的兵权交给澹台不言。少公子攀附燕君想要为父报仇,然而燕君自然也不会让人白白利用的,若是将来反目成仇,澹台不言便是少公子手里最后的遁甲。
“诶呀,说了真么多也乏了,老身我要回去躺一躺,歇一歇。”庄荀慢慢站起身,走出了凉亭。
少公子见状也跟着起身走在庄荀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水台的石栏之处,庄荀抬起手,触碰了石栏临水尽头的莲花石雕,顷刻之间一展宽大的浮桥便从水下凸显了出来。
庄荀悠哉地走在浮桥上面,回过头对少公子说道:“有的时候,换种方式,能找到另一种捷径,若你真的想要,就要多花一些心思去找,让别人知道你付出的多,你才能有更多的回报。”
少公子望着浮桥之上的庄荀,青丝虽然参着白发,一双深邃的双眸却看得透这世上的人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依旧丰神逍遥,衣袂随风蹁跹,融入这天地翠色之中。
简蓉和澹台不言是接近傍晚的时候才回到的农庄,农庄里面的厨娘已将晚饭做好,只不过庄荀先生却借口身体不适没有与少公子他们一齐用饭。
用饭之时,简蓉盯着少公子欲说还休,少公子等了半天却不见她有话说出,索性心一横放下碗筷装作要回房休息。简蓉见此,即刻开口问道:“师父白日可是与你说了什么,怎么我与不言出门之时还是好好的,这会儿又身体不适了?”
少公子嘴角勾笑,首先想到的是,澹台不言才带这姑娘出去一下午,回来便改口称他为不言,这小半天的光景倒是用了什么方法讨到了简蓉的欢喜,少公子很想知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过午先生与我细品云雾之时还是好好的,一提到被爽约的事情,就十分沮丧了。”少公子说话之时轻瞥澹台不言,见他看向简蓉时的表情就像老树开了花,让他整个人的头顶都长出了枝桠。
简蓉垂下眸子缓缓地道:“公子可知为何白老与韩子没有赴垂钓之约吗?”
少公子转了转眼珠,摇了摇头道:“不知。”
“因为韩子的十五之时,即将嫁女,所以不能来赴垂之约,而白老也是因为要参加韩子女儿的婚礼,没法来这儿。”简蓉的表情略带沮丧,却让少公子存了心思。
“可否是师父依旧没有介怀,因为自己未能守约去齐国救韩子先生一家,韩子先生的妻子被齐国宗亲杀害的那事?”澹台不言小心翼翼地问道。
少公子盯着澹台不言,这小子一下午倒没荒废,看来得了简蓉的欢喜,连韩子这样隐蔽的事情都能熟知了。
“是蓉儿师姐告诉我的。”澹台不言以为少公子看不透他是如何得知韩子的事情,所以立即开口解释道。
少公子挑着眉毛,心里并不在意澹台不言将他看做毫无心机的傻子,相反这声蓉儿师姐,似乎有些暧昧的味道在里面。若是澹台不言能与简蓉促成良缘,未尝不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
少公子眯眼笑了笑道:“我不知这其中还有此层渊源,不过既然韩子先生都未曾介意,庄荀先生怎地还看不开了呢?”
“韩子先生情深于老妻,自妻死后再无续弦之举,一心抚养唯一的女儿,想是师父看在眼里,悔在心里吧。”简蓉放下碗筷,因为此事也十分惆怅。这是她师父长久以来的心结,任谁触碰与劝阻也都是枉然。
“那不如我们带着庄荀先生前去韩子的府上贺喜如何?”少公子说话时故意朝向澹台不言,却看出他转瞬即逝的慌张。
“我方才也是与师姐这样建议的,可是师姐说师父不会去的。”澹台不言定了定,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眼神坦荡地看着少公子道。
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食没动几筷子就无人问津了,少公子起身踱步到门口,仰头向天边望去,却见星海如云。由此想到了终首山上的星海壮阔,不知不觉便又想起那个爱笑爱闹的小丫头来。
“韩子先生现在何处?”少公子转眼而问。
“蔡国。”简蓉回道。
“那不如我们就与庄荀先生走一趟蔡国。”少公子垂眸凝思,显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师父不会去的,之前我有旁敲侧击地问过他。”简蓉撅着嘴,一脸挫败。
“十五那天蔡国清华寺的仁切大师云游归来,届时仁切大师会在寺院里呆上三天以传佛法,我想论道的庄荀先生会很欢喜与论佛的仁切大师静心而谈。”少公子眼里精光而现,显然是又想到了些什么,满意地说道。
第二日,燕君之子连慕君又照往常一般,来到庄荀先生农庄的大门口。昨日他们这一行人被关在门外大半天不说,还被农庄里拿着扫帚突然出现的疯婆娘打的脸上都出了红印子。更让连慕君生气的是,与他一起登门等候的君执和澹台不言两个人,因偷懒去集市去吃酒,走了一遭却偏偏遇上的庄荀,还被庄荀带进了农庄。这让苦苦在门口守候的连慕君心生妒恨,于第二日带着许多亲兵,又来到了农庄门口。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开门的门童却说庄荀先生云游天下去了。
连慕君惊异,难不成先生还带着君执那两人一起去了不成?
连慕君连忙问道开门的门童,庄荀先生是去了哪里,和谁一起去了?
门童老老实实回答道,不知先生何处去,只知带着的是自己的女弟子和两个年轻的男子一同。
往蔡国去的官道上,简蓉与澹台不言两个人识趣地在帘帐外面驾着马车,马车里面坐着一脸严肃的庄荀和一脸戏谑的少公子。他们两个人自农庄出来开始就是这样一副表情,简蓉深知自己欺骗了自己的师父,心有愧疚,所以与澹台不言两人躲在了马车帐外。
“若是晚辈没有猜错,今日连慕君又会带着一大队人马去你的农庄上,如此闹的不可开交,还不如早些离开,给自己寻另一处清净,况且那蔡国的仁切大师,晚辈还是有一些门路可以见到他,这机会来之不易,先生为何不喜,反而怪起我来呢?”少公子最先开口打破了拘谨的环境。
然而这话并没有让一直臭脸的庄荀得到缓和,他仿佛更加生气了,尤其想到方才简蓉与他说的那些话,他气的自己连胃都开始疼了起来。这姑娘自记事开始,就在他身边长大,若是庄荀连她将真话讲假话都分不清,那就白白养她这么多年了。什么去蔡国的清华寺找仁切大师,真当他是三岁孩童那般好骗吗?
“他闹,我就由着他闹好了,左右威胁不到我的生命,我为何要先跑呢?”庄荀强压着自己心火,低声回道。
“先生错了,这不是跑,也不是躲,是刚好有事不在罢了,况且你最重要的宝贝徒弟都跟在身边,你便没有其他可担心的了。”少公子依旧笑脸相迎,全然不在乎庄荀的脸上的表情是有多臭。
庄荀先生不再说话了,靠着马车的软凳上闭目养神。少公子见状也不再微笑了,垂下眸子暗暗地想着。
昨晚他故意与简蓉说起要带庄荀离开燕国,其真实的目的是为了确认澹台不言的忠诚。他选择心平气和地做了庄荀先生的徒弟,在简蓉面前表现的又十分乖巧,进入庄荀的府上之后,也没有为连慕君做任何劝说之举。少公子知道燕君绝对不可能轻易地放弃澹台不言这颗棋子,况且他的三个姐妹还捏在燕君的手上,他舍弃不下,自然也绝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做。
晚膳几经探测的话是少公子故意而为之,目的是为了引澹台不言露出马脚,他那稍纵即逝的慌乱,也证实了少公子并没有猜错。
燕君一直在钳制着澹台不言,从来没有放开过。
然而这些,庄荀和简蓉显然都不会知道。
第二十章 曲槛回轩深且邃
昨晚深夜,澹台不言在夜色里飞鸽传书给燕君汇报庄荀先生的踪迹之时。少公子从暗夜里面出现,轻巧地拦住了已经飞在半空中的信鸽。稳稳落地之后,将鸽子脚上的绢布拿了下来,丢进盈盈的烛火之中烧掉了。澹台不言错愕地看着少公子,认为自己已经瞒天过海了,却没想到自己隐藏的心事早已经被少公子猜了个透彻。
“你不必惊慌,我不是庄荀的徒弟不会为他着想,我不是燕君的傀儡,自然也不会受他摆布,君家与澹台家从上古时期就互有渊源,你若信我,我便助你脱离燕君的钳制。”少公子将鸽子放在双手之间,细细地安抚着。
“我信公子,可是我也必须遵从燕君的嘱托。”澹台不言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体两侧,眼神里万分愧疚。 若不是今日与蓉儿师姐在集市上采购物品被燕君的人跟踪,燕君以蓉儿师姐和家人的命做胁迫,凭他的秉性怎会屑于做这种通风报信的事情。
“大姐、二姐、三妹实则嫁给了燕君的那些朝臣,可到底是死是活也全凭燕君一句话,她们为澹台家已经付出了很多,不能再让她们连家都没了。”澹台不言死死地攥着手心,浑身战栗。
少公子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澹台不言坚实的肩膀:“燕君不过是嘱托让你盯紧庄荀的行踪随时汇报,最终目的你我也都心知肚明”
“不如我们就为燕君创造一次机会,一次庄荀与韩子同在的机会,这样你既然能在燕君的眼下落得一个好名声,也可以让不自量力的燕君尝一尝庄荀与韩子的闭门羹。”少公子虽嘴角含着笑,眼神却迸射一阵肃杀之意。
三天过后,燕君正思酌着随意找个理由赐死上卿雍门家大公子之妻,以惩戒澹台不言的失信之时。手下的亲兵便收到了澹台不言的传信。燕君打开帛纸,看着上边遒劲有力的字迹,嘴角扯起了淡淡的笑容。
君执啊,君执,你可不是你姑姑,燕君承诺不伤君家的人,指的是君婀,可不是你君执。若你当真一直要从中做出什么忤逆燕君的事情,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一个被王室遗忘的公子,还想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十天过后,庄荀一行人进了蔡国的地界,庄荀以往云游天下通关文书是时常必备的东西,所以少公子和不言也都被顺利地带进了蔡国。
庄荀先生来到蔡国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他们一行人抵达尔雅城时,韩子亲子出城迎接。少公子也是第一次见到韩子的本人,之前听闻白老头说,韩子相貌堂堂,若不是此生颠沛流离,妻子早逝,也不会半生凄惶。
沙青色的交领长袍,虽然青丝已染霜雪,但整个人却精神矍铄,不似庄荀先生那般显着老。韩子的身体修长,因为精瘦而显得衣袍有些宽大,此时蔡国的天气虽不是特别冷,可风却不似燕国那般暖人。
“子荀此来,韩子倍感欣喜。”韩子上前朝着庄荀谦谦一拜。
“韩兄莫要说笑,我也是看着韩小妹长大的,她既然叫我一声伯伯,哪有小妹出嫁不来的道理呢?”庄荀先生谈笑自如,完全没有之前死活都不要来见韩子的窘丧。
少公子看到两个人相互寒暄的模样,充分领略到了什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若是天下之人都如韩子与庄荀先生这般,九州之上一定会少许多争端。
“韩兄,我这次来的急,没有为韩小妹准备贺礼,等下次再来府上,为韩小妹补上可好?”庄荀淡淡地说道。
简蓉听到庄荀谈到了韩小妹的贺礼,缓缓向前走了一步朝韩子拜了拜道:“师父糊涂了,可简蓉没有,听师父说韩小妹喜食湖鱼,所以简蓉将师父近些日子钓上来的湖鱼腌制了九坛,如今就在马车后面放置着,虽这礼不厚重,但也是师父的一份心意,望韩小妹婚后能与夫君长长久久,年年有鱼。”
庄荀自然不知,少公子一帮人,在决定用仁切大师的由子,带着他去蔡国参加韩小妹的婚礼时,就已经把一切都想好了。简蓉勤劳也十分聪慧,庄荀每日辰时垂钓,鱼美鲜肥,吃不完的鱼都被简蓉用山椒和盐巴腌制了起来,好在剩下的恰好是九坛,寓意也十分吉祥。
只不过,庄荀若是以后想要吃简蓉腌制的肥鱼,可能是真真的要等一阵子了。
庄荀笑了笑,看了简蓉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一行人便进了尔雅城里面,往韩子住的府上去了。
韩子本是蔡国人,但蔡国不举贤,早些时候因齐国公亲子来请贤出仕,韩子才带着妻女去了齐国为上卿,而后因变法之路阻截,遭齐国宗族势力刺杀,妻子死后,独自带着女儿回到蔡国,在之前与老妻生活过的府上居住。有时云游天下四处收徒,言传身教。有时去燕国与庄荀把酒言欢。也幸好是蔡国不举贤,所以韩子在蔡国才能十分安逸,不与庄荀一般日日受人打搅。
韩子的府邸是在尔雅城里面,是个五进五出的小院子,风景虽然不似庄荀农庄那般大而壮阔,却胜在隽秀。假山花园,绿木青竹,每一处像是用极了心思去布置,多一处觉得累赘,少一处觉着空旷。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被安排在二进门的东厢房,简蓉则住在离韩小妹最近的绣楼里面。庄荀住在韩子院子的隔壁,以便他们之间叙旧。
少公子住的地方,门前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一旁是一条涓涓小流,小流之上有一座短短石桥,石桥旁是一座五角凉亭。
这住处比在庄荀农庄的住处显然风雅的多了。
韩小妹的婚礼就在两日之后,作为父亲的韩子着实用心布置韩小妹的婚礼。方才从前院走进来的时候,府上已经被装饰了一通,满眼的红色从大门一直到韩小妹住着的地方,一切不显奢华,却不失身份。
傍晚在韩子的府上用餐之时,少公子见到了白老头,白老头似乎早知少公子会与庄荀一同来蔡国,面色平静地与他谈天,毫无惊讶之意。
白老头是怎样的反应,少公子一点也不吃惊,他本就胜于常人,亦能料事如神。
因为避嫌,韩小妹并没有出来与大家一道用餐,简蓉也就陪着韩小妹一起在房里面吃了。
众人落座之后,韩子看着澹台不言和少公子两人相近而坐,笑道:“见老白的徒弟和子荀的徒弟我便能想起往昔,我们一同逍遥的那段时日来,他们两人如此要好,不知是否已经结拜为兄弟了?”
“他们两家本就渊源颇深,早已可以称兄道弟了,若是一男一女还能许个姻亲。”白老头拿起玉杯饮下美酒笑意吟吟。
听了白老头的话,庄荀和韩子两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少公子抬起眼睛看了澹台不言一眼,顷刻间没有半点食欲。
澹台不言咽下口中食后道:“学生家里还有一位小妹唤小喜,如若子执兄不嫌弃小妹顽劣,到是能与澹台家做姻亲了。”
少公子猛地站起身,努力用笑容隐藏起自己内心的抗拒:“学生赶路累了,有些乏力,先生们慢吃。”
说罢起身礼貌地朝三位长者拜了拜,才拂袖而去。
老白嘴角的笑容一直未消,他想着莫不是这小子是有了心上人了?
韩小妹的婚礼不说奢华,到十分有礼数,一切井井有条。蔡国的婚礼也大都于九州上的诸侯国一样,在喜娘做了一系列复杂而又传统并且象征和美意义的事情后,韩小妹才被澹台不言抱上了花轿。
韩小妹是韩子的独女,自然没有兄长抱着上花轿,好在澹台不言几个姐妹出嫁的时候做过一样的事情,所以再做起来也是轻车熟路。
送亲的队伍远去之后,少公子看到了韩子的眼眶早已微红。庄荀拍了拍韩子的肩膀玩笑似地说道:“这回没了牵挂,可以好好地与我垂钓了吧?”
韩子含泪笑着点了点头。
“今日小妹,像极了阿莹当年嫁我时的模样,如今我算是完成了阿莹的嘱托,只等着黄泉相见道相思了。”阿莹是韩子先生妻子的小名,多年的相思早已融进了韩子先生的骨头里面,如今过去这么多年,爱人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你辞世,而我却不忘初心,从不辜负。
“当年若不是我失了约没有去救她,阿莹也不会惨死。”见韩子伤心,也勾起了庄荀在心里隐藏多年的一道心结。
话虽然说了出来,可是结却不知道能否解开。
“你不必愧疚,杀她的人尽是我得罪过的人,若是如此,我也有罪,”韩子叹着气说道“况且那日拦着你,使你寸步难行的人想必也是故意为之,后来若不是你拼了命跑来相救,我与小妹还有老白恐怕连齐国临潼关都出不去,最后还是会同阿莹一样被人诛杀。”
“是啊,事情既然已经都过去了,子荀你也莫要再耿耿于怀了。”白老头搓了搓双手笑道:“若不是君执这小子的鬼主意,想是你这老东西肯定愧于来小妹的婚礼,韩子,你可要好好谢谢我这个徒弟才是。”
韩子才要出口言谢少公子,庄荀就拉住韩子道:“你这徒弟虽然鬼主意多,但若用不到正处与那些不耻之人无异。”
“先生此言差矣,我若是不耻之人今日就不会让先生呆在韩小妹的婚礼上,而是清华寺的桐花台上。”少公子看着越走越远的送亲队伍,如今澹台不言要跟着韩小妹一路送亲去,他不在身边,少公子自然可以说的更顺畅一些。他的字条上自然不会写着庄荀去参加韩子之女的婚礼,否则凭燕君的秉性,会带着惊世大礼出现于此,并且搅的韩小妹婚礼都不得安生。
可那桐花台是仁切大师与九州各贵族私讲佛法之地,又怎么能是庄荀和韩子可以进得去的呢?所以少公子才将问题又抛回给燕君,让他准备清华寺仁切大师的拜访贴,于大师云游的前一日,将庄荀和韩子约到清华寺去,以供燕君做戏巧遇。
白老头捏着下颚的白胡子淡淡地说道:“看来这其中的故事,君执当好好与我们来说一说,我才好瞧一瞧,子荀兄所谓我徒儿是无耻之人到底是因何而起?”
送亲队伍不见人影后,少公子便随着三人进了门,待走到韩子时常闲散的茶亭里面,三人一一落座后,君执才细细地与他们说出了澹台家和燕国国君连芷的牵绊,少公子自然不介意将燕君说的可恶一些,将澹台家说的被动一些,这本来也是事实。包括燕君故意将澹台家的三个女儿分别嫁到自己身边权臣之家,并挟制澹台家不敢有任何反抗与不忠。而燕君这次的黑手,更是伸向了澹台家最小的女儿和从小病重体弱如今才渐渐转好的小公子,澹台不言不得已之下,才为了弟弟和妹妹舍身挡命,跟随燕君走了出来。
少公子道出他设计让燕君晚一些时日知道庄荀的踪迹,是为了让燕君晚来蔡国一日,从而错过韩小妹的婚礼。
明日是仁切大师留在尔雅城的最后一日,所以无论如何燕君一定会抵达清华寺,而且这一日燕君也一定要见到韩子与庄荀,否则少公子设计的一切都会崩塌,澹台家的家里人也会有危险。
第二十一章 江花晓落琉璃地
清华寺这几日正是香火鼎盛之时,云游天下的仁切大师终于在近日归来,首日施粥布善,次日与尔雅城的百姓言传佛法,最终日与尔雅王城的君主相聚于清华寺的桐花台,为其祈福护佑蔡国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桐花台是清华寺最高且最美的地方,传言那颗开在寺院里面上千年的桐花树受栽于一位神女之手,如今这树有几丈高,四五个人拉着手都无法抱住树干,尤其到这个季节,桐花开了满树,纷纷扬扬一片雪白而落,落在高台处,落在石头棋盘上,落在桐花高台处的凉亭之中,远远望去还当真会以为是下了雪,由而以假乱真了。
然而今日,这一片洁白之中,分别有五人,两人对坐于石棋盘,另三个人分别站在石棋盘的附近,看着对坐在棋盘的两人对弈。
其中一人穿着青色交领袍子,袖口和领口上绣着竹节,青丝染白霜,可偏偏又逍遥无束,此人正是九州庄大家庄荀。另一人的一头青丝由一樽玉冠束的一丝不苟,雾绡轻裾,半身覆着金纹白底的袈裟,此人眉间有一颗朱砂痣,双眼细长,眼角微翘,坚挺的鼻子下边是凉薄的粉唇,皓质呈露,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不可不承认,这是少公子长这么大以来见过完美的人,他就像是没有丝毫瑕疵的白玉一样,仿佛这九州上任何的美好都无法相匹敌。少公子曾见过的九州第一美女孟曦,却觉那种俗世之美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如此惊为天人的倾城之貌,却偏生做了一个云游四海,带发修行,六根清净的和尚。少公子有些惋惜,又有些庆幸。
此人就是闻名九州的仁切大师了。
昨日白老头对少公子说,自他得君佘点化后,云游四海,悬壶济世之时,遇到过这位仁切大师,还曾与他一同并肩施救了一村子得了瘟疫的百姓。两人有了此次渊源,少公子这才舍弃了之前从燕君那求来拜见仁切大师的帖子。
如此省了燕君安排的这一环,少公子认为他们的胜算可能会更高一些。
“今年与往年相比倒是奇怪的很,蔡侯今日与贫僧言说会多带一人前来,而许久不见的老白也突然带了一些友人来此,这清华寺的桐花台许久未有这样热闹过了。”仁切大师的声音低沉,仿佛像是山洞里幽幽传来的声响。
“你这高台本就冷清,如今多了些许人气还不好?”白老头捏着胡子笑道。
“好是好,可总觉着人一多起来,贫僧这桐花台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仁切大师莞尔一笑,却让百花失了颜色。
想是在少公子的印象里面,这仁切大师应当与白老头和庄荀先生一般,是年过半百仙风道骨之人,却未想到这位大师能如此年轻并且在容貌上有这般的过人之处。
“树欲静,风不止,该来的总会来,大师以为躲得了十五还能躲得过十七么?”庄荀从容地放下一颗棋子道。
“事有因果,这因即便不在贫僧的身上,贫僧自然要问。”仁切大师依旧好言笑道。
“这果也不在大师的身上,大师又何必要强求着知道呢,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就无一物,莫要惹尘埃。”庄荀先生又覆上一子于棋盘之上。
仁切大师一顿,随即微微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先生奉道,清修避世,怎这次却来淌这趟浑水了?”
庄荀摇了摇头轻叹道:“虽奉道,我也于大师一般,甚想普度众生,出世入世逃不过生而为人,况且小隐隐于泽,大隐隐于市。”
仁切大师眸子一亮十分赞同庄荀先生的说道:“先生果然不与常人相同,与先生说这一席,可让贫僧通透万分。”
“大师莫要妄自菲薄,你做的造福天下的事比我多的多,我最多也就只能多动动嘴皮子,怎可与大师所铸的浮图比拟。”庄荀先生捡着棋盘上的棋子心悦地说道。
“先生可是在说我们这盘棋,一连被你吃了十五子,就算是一子一浮图,我也是怕再无翻盘的机会了。”仁切大师看着庄荀将他棋盘上的棋子一子一子地拿了下去,由此而慨叹了起来。
“诶,大师普渡芸芸众生,这下棋本就是我这种老头子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能与大师切磋已经是老朽的荣幸,大师你又何必在意能否翻盘为胜呢。”庄荀这话说的连少公子听了都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反驳。
他似乎就有这种力量,本就是他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说出来却好像是他自己吃了亏一般,便宜占到了,美名也得到了,却不会让对方有任何不爽之感。
“贫僧是不在意输赢,可别人就不同了,先生这张嘴在贫僧这里占尽了便宜,不知待那些人君站在这桐花台之上,先生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游刃自如呢?”仁切大师再下一子,让棋局以定,下了一个清晨的棋最终以庄荀先生得胜一局为结果。
“不如你我再下一盘如何,”庄荀望着桐花台下渐渐走进的身影忽地一笑道:“若是你赢了,你便从今日我们所要见的少年之中挑选一人做徒弟,若是我赢了,我便挑选一人做徒弟如何?”
仁切大师轻描淡写地道:“贫僧不收徒弟。”
“天地孑然一身虽潇洒,你这身衣钵可无人继承岂不是可惜,况且老朽是让你收徒弟,又没有让你拜师。”庄荀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扇子,“啪”第一声打了开来,轻轻摇晃,好不悠闲。
仁切大师可不像庄荀这般厚脸皮,听他这么一说,白皙的面上出现了一丝愤怒的红色痕迹:“先生这张嘴若是用在楚国灭姜之时,劝诫楚王莫攻,我想先生的浮图早就入天了。”
“诶,大师此言诧异,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辱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姜国能覆灭,跟在下并无关系,倒是与那姜末公可脱不了干系。”庄荀先生仿佛是故意气着仁切大师,一脸戏谑的表情,连少公子看在眼里都十分不爽。
“庄荀先生奉道,所以觉着若是姜公献出了自己的孩子给楚王,当真就能免除这灭国的命运吗?”仁切大师反问。
“孟曦本就是个借口,老朽自然不会那么简单的去想这个问题,但你我并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所以没资格评判当时若要发生了不同的事情,又会怎么样。”庄荀先生摇了摇折扇意味深长地笑道。
“佛家本讲究牺牲个体,而成全他人,以消除自己的业障,从而渡人渡己,老朽想,若是那时以孟曦公主一人,能换回万人坑里面已经死去的姜国百姓的存活,倒不如是顺了这句话,楚王本就好美色,枕边风吹得好,这姜国有与没有又有何区别呢?”
“所以那些高高在上,说着为百姓的人啊,心里面装着的全是自己的私欲,又哪有什么圣心呢,就像姜末公放不下他的荣华富贵,他的女儿孟曦,将贞洁看的比命重要,又将命看的比百姓重要,所以她不配做一国的公主,食姜国百姓的俸禄。”
少公子听庄荀的话听的入了神,他从未在其他人那里听说过这样的言辞,庄荀先生说话时的模样虽然放荡不羁,可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意义深重。
方才在桐花台下的几个身影已经渐渐走近了,少公子回神望去,见到燕君连芷和连慕君跟着两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走了上来,两个男人长的十分相像,大约在而立之年的模样,其中一人穿着深褐色绣着仙鹤的袍子,另一个人则穿着十分轻便的常服,十分朴素,只有腰间的那柄环首刀最为耀眼。
此时的澹台不言,悄悄地从连慕君的身后走了出来,由于并不知少公子与韩子,庄荀以及老白这几个老头的计划,因此显得很不安。
他不知少公子故意将庄荀去清华寺的消息故意放给燕君,以消除燕君对澹台不言的疑虑,更不知庄荀师父已经知道了澹台不言的难处,早已原谅了他。澹台不言自是觉得此举背叛了师门,不配拜庄荀为师,因此低头不敢往庄荀的方向看去,更是羞愧不已。
“贫僧见过国君。”仁切大师站起身上前,朝着其中穿着深褐色的男人拜了拜。
“看来大师今日有客,祈福之事是否要推后?”男人头上一盏紫金冠将青丝束起,与他正义凛然的长相十分相配。
“不必,贫僧这就吩咐下去,让人备好香炉和蒲团与国君一同在这高台上诵经。”仁切大师转身要走,却被庄荀先生叫住。
“大师,方才与我说要以围棋分出胜负之后,为自己挑选徒弟的事情呢,信善之人可不能打诳语。”
仁切大师回过身看着庄荀,又侧过头看了看跟随蔡侯一同到来的三位陌生之人,随即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莞尔言笑:“先生莫不是要阻挡贫僧与蔡侯为蔡国祈福不成?”
庄荀先生一怔,随即谦谦有礼地站起身,踱步到蔡侯身边拜了拜道:“老朽我眼花,竟不知是蔡侯抵临,如有冒犯,望蔡侯见谅。”
随着庄荀先生的谦谦有礼,白老头,韩子和少公子也都纷纷上前对蔡侯行礼。
蔡侯温和地笑着道:“无妨,孤早听闻庄大家与韩子是多年好友,如今终是见到了庄大家的真颜,高兴还来不及,怎能因为一些小事就怪罪呢?”
“老朽无非就是喜欢一些花草鱼鸟,算不上大家不大家。”庄荀摆摆手装作十分谦虚地说道。
“先生莫要再谦让,方才那一通姜国的言论当真是一针见血,别说是孤,就连燕君和他的公子都一路跟着先生追到了蔡国,若不是孤每年这个时候也与仁切大师有约,燕君来求孤引荐,孤也不会见到先生,更不会听到先生与仁切大师精彩的对话。”蔡侯虽然面上表现的毕恭毕敬,可眼睛里闪烁出的风潮暗涌却让少公子有些惊异。
蔡国虽不尚贤,但蔡侯即认了庄荀先生为大家的身份,总不能暗地里使什么手段去坑害先生吧。少公子看了看韩子,随即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如今韩子在蔡国可是好好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因此蔡侯对庄荀先生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敌视。
“蔡侯当真是缪赞了。”庄荀垂下双眸依旧谦恭地回道。
少公子,白老头和韩子听闻蔡侯的说到了燕君,便都信步上前,分别朝着燕君拜礼。
“孤方才听说,先生与仁切大师要分出胜负之后,分别为自己选徒弟吗?”燕君看着不远出的岩石棋盘若有所思地道。
“正是,规矩本是定的谁赢了谁来选,不过老朽我今日心情不错,尤其是这桐花台的风景我甚是喜欢,所以老朽也决定收一名徒儿以身传吾师鬼柏大人的兵道,若是仁切大师赢了,我便让他先挑。”庄荀的话让澹台不言听着万分难受,他认定是庄荀知道了他的真实面目,不再认他这个徒弟了。
澹台不言仍旧站在燕君和连慕君身后,不敢抬眼看他们。
少公子看着煎熬之中的澹台不言,心想给他点教训也好,否则他是不会记得在做一件事情之前,找少公子商量是多么重要。
“先生若要收徒,小辈吾等自然欣喜若狂,可在场想要做先生徒弟人太多了,先生想要收做徒弟的人却又不敢说话,不如吾等也同先生与仁切大师一般比试一番如何?”少公子对蔡侯说道。
蔡侯看了少公子一眼,又看了燕君一眼,扯着嘴角暗自地笑道:“你这法子也不失公平,敢问九州天下的年轻人,哪个不想做庄荀先生的关门弟子,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孤与仁切大师稍后再行祈福之事,尔等三人一同比试一番吧。”
蔡侯想是故意说了三人,少公子勾着嘴角兴趣盎然地看着燕君的尴尬的表情,真不知他们两个是不是拴在同一条绳子上的人,若是的话,燕君这个盟友未免找的也太坑了些。
第二十二章 水神误到人间世
“可岩石棋盘只有一张。”站在蔡侯身边的男子终于开口说了话。
“怎么,难不成将军也有兴趣抢做子荀的徒弟不成?”一直与老白置身事外的韩子也突然说了句话。
“韩子先生说笑了,叔姜只是提点吾兄罢了,况且他们三人也没有办法在同一棋盘上下棋。”少公子仔细地瞧了一眼那位少年将军,从他们的对话里面听出,这位便是蔡侯的弟弟,蔡国的护国将军叔姜。
对于这位护国将军,少公子所有的好感都在他腰间的那把环首刀上边,与剑不同的是,环首刀自身沉重,最是锻炼手腕的力量,而能将环首刀使得一流,内力一般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如将军也加入如何?”见他身子挺拔,少公子倒是想与他切磋一下武艺。想到这里少公子转眼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桐花台上的棋盘只有这一个,倒不如就让庄荀先生与仁切大师继续弈棋会友,而吾等切磋武艺,以武作试,这三人比武有失公平,不如我们就四人一起,第一局我与连慕君比试,将军与澹台不言,而后第二局,胜出者对胜出者,失败者对失败者,这样既快,又能明确的分辨出谁先谁后。”
“这个方法好,”庄荀摇着折扇表示赞同:“我与仁切大师弈棋会友,你们年轻人以武会友,也算不负这桐花台的好风景了。”
“我不与你比试。”连慕君急急忙忙说道。
燕君瞥了连慕君一眼,又细细地瞧着少公子,一双细长的双眸眯成了刀锋。少公子自是不介意燕君那别有用心的眼神,他早就知道连慕君打不过他,所以才故意这样划分了比武的配对。
“那你与叔姜将军一组如何?”少公子故意将说话的语气调柔,像是在哄着半大的孩子一般。
“我要与澹台不言一组。”连慕君暗着眸子轻声说道。
少公子挑着嘴角笑了起来,垂下眸子不说话,这连慕君的心性果然与君绫相同,仿佛是还未长成的孩童一般任性。燕君宠着在燕国自然相安无事,可这清华寺可是蔡国的地盘,别以为连慕君的心思别人都看不出来。
“不可,澹台不言本是你父亲的臣下,若是因为这一层缘由故意输给了你,岂不是有失公平,比武最忌讳的就是这般失了公平,连公子若要不嫌弃,就与在下过招如何?”叔姜说的话挑不出任何瑕疵。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暗笑思酌,桐花台上的比武,无非是少公子的临时起意,想必几个老头也始料未及。他们前日商量以庄荀和仁切大师对弈,赢棋而选徒,不过是想在众目之下,拒绝燕君,给难缠的燕君一击重锤罢了。这样既不会让连慕君拜不成师的仇牵扯到澹台不言身上,也让燕君明白自己的斤两,庄荀先生想要收谁做徒弟,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
但少公子,才不会浪费这样难得的机会去捉弄燕君一番,否则这燕君可能会一直认为少公子就如同在南米镇那晚,与澹台不言一样,是个好拿捏的人。
“这方法不错,老身许久未见我徒儿君执了,不知他最近有没有怠慢了我教他的剑术。”一直不说话的老白突然开口。
仁切大师与蔡侯以及叔姜皆是疑惑的神色看着白老头,少公子这才想起来,他们这两伙人虽遇上了,有些甚至是故人相见,但也有一面都未见过并且还未详细介绍自己的陌生人。比如对少公子来说,蔡侯和叔姜他就不识得,相对于蔡侯和叔姜一样,并不知道少公子就是君执。
于是在比试武艺之前,除了燕国侯与蔡国侯,从小辈开始都在相互介绍着自己。
连慕君见躲不过了,便不再多言,或许他认为,叔姜将军虽然看起来身材伟岸一些,说起来还一定打得过他。
少公子看了一眼连慕君胸有成竹的模样,暗道“无知者无畏。”
第一场是少公子和澹台不言的比试,两人站在桐花台的不远处,背后正是那一颗巨大的桐花树,繁花开的盛却被风带落满地皆是。这边仁切大师才走出第一步棋,少公子刷地从腰间抽出了含光剑,这含光剑就像是一条闪着锋利且又冰冷银蛇,将四周的空气打碎,剑鸣铮铮。
澹台不言缓缓地拿下背在身后的长剑,退下皮质的剑鞘,一把澄清的纯钧剑慢慢显露。
两人最终剑锋相对,却也没再向前。
“澹台公子,你可要当心着点,若是稍后连慕君真的赢了叔姜将军,我打赢了你,断然不会因为他与我有表亲关系而手下留情,你要想帮他,于我莫要手下留情才是。”少公子故意用话激他,逼他使全力,也故意把话说给燕君听,让他觉得澹台不言若是赢了也是为了连慕君而不是自己。
无论如何,少公子在燕君的面前坏事已经做的够多了,也不怕多做这一件。
澹台不言神情一顿,恢复了常态,握紧剑柄朝少公子劈去。少公子抬手用含光剑挡,蛇一般的含光剑缠住了澹台不言的纯钧剑,随着少公子的力道,纯钧剑被压在了地上。澹台不言拿着剑的手开始变的吃力,他见争不过少公子,索性放了手,以真气注入,纯钧剑猛地旋转了起来,脱离了少公子含光剑的束缚。
少公子收剑回来,澹台不言重新控制住了纯钧剑。
少公子腾空而起,主动出击,澹台不言以纯钧而挡,少公子的含光剑尖抵着澹台不言的剑身。澹台不言向后退去,猛地朝上翻身躲过了少公子的招式。而后澹台不言自身向下,朝着少公子的头刺了去。
少公子一个凌空转身放出软剑,剑身抽在了澹台不言的身上,锋利的剑锋划破了他胸前的衣襟。
澹台不言仰身朝后躲去,然而少公子却没有众人意料之中的故意放水,直逼澹台不言的面门。澹台不言反手挡剑,翻身朝桐花树上飞去。少公子见状给跟着飞了上去。
两人穿梭在树干间,仍是打的不可开交。随着两人激烈的打斗,桐花的花瓣就如同雪一般簌簌的坠落,这让仁切大师迅速皱了眉头,他抬起头朝树上望去,随即开口说道:“你们比试归比试,莫要砍伤我的树,这树已经有上千年的岁数了,若是修炼成了仙找你们报仇,贫僧可是不会管的。”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闻声,一前一后地从桐花树上飞了下来,落在高台的石栏处,两个人对立,身侧皆是几丈的高台边缘,少公子的衣袂吹了开来,将方才落在他肩上的桐花瓣也吹落。少公子再次先发制人,踮起脚尖朝澹台不言再次出招。
澹台不言没有再向后退,正面与少公子在栏杆上比试起来。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难分胜负,众人看的都有些疲了,比试的人却不知道累。
“你们两个莫要抻着时间,若是老朽我不小心赢了仁切大师,你们还没打完,岂不是要丢了仁切大师的面子?”庄荀抬手落子,悠然自得地说道。
“先生莫要言之过早,贫僧若是逆转乾坤,大师这牛皮可就要吹破了。”仁切大师素净的手指夹着一粒黑色的棋子含笑道。
少公子心想,这样不胜不败也不是个办法,早在燕国澹台家的庄子上两人比划时,澹台不言与自己就是不相上下的,想是现在澹台不言也没有完全使出全部力量,所以两个人才如此,比试的胶着不堪。
少公子始终紧逼澹台不言出手,起先他躲,到后来他虽正面迎击,却还是带着顾虑,出招也不似以前迅速。少公子出剑,手腕回转,成功地挑开澹台不言的剑,真气覆手而出将两个缠在一起的剑一同打到桐花树旁边的土地上,两剑并列而立,寒锋凛凛。
少公子抬手请招:“澹台不言,既然剑术比不出胜负,我们便弃剑比招式。”
澹台不言皱了皱眉头,缓缓踏出了一步,依旧不主动出击。
“臭小子,你莫要丢万俟忌的脸。”一旁的白老头看不下去了,遂而朝着澹台不言喊道。
澹台不言眼神一顿,少公子瞧准了时机猛地挥拳朝他过去,澹台出掌挡招,这回可算是被白老头激到了,使了全部的力气。这剑术上虽然澹台不言不及少公子,可是在近身比划招式上与少公子相比却十分有优势。
万俟忌曾经传授给澹台不言一套自创的凌风掌,这套掌法发掌十分迅速,掌法也十分凌厉,一般内力不深厚挨上这一掌的人根本承受不住。在燕国的澹台农庄上,少公子有幸看到过澹台不言练掌时的情况。说夸张一些以掌劈木,也完全不是没有可能。
此时的澹台不言凝聚真气于胸,朝少公子的方向一掌而出,少公子故意没有躲开,而是用自己的真气开掌去接。
澹台不言大吃一惊,想要收回掌,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少公子被澹台不言这一掌打了一个趔趄,随后嘴角慢慢溢出了血痕。
“在下输了。”少公子轻拭嘴角的血痕,双手成拳,朝澹台不言谦恭一拜。
“君执,是你故意让着他。”一从比试开始,连慕君仔细地盯着澹台不言和少公子的身影,生怕错过一丝一毫。他看出了澹台不言一直保持着厌战,也看出了少公子想法设法地激澹台不言出手,可是最后那一掌出的实在是太快了,连慕君自己也十分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少公子放水。
“大公子,你先赢过叔怀将军再与我说这句话吧,否则你不会明白方才若不是澹台公子及时收手,我的心脉早就被他的凌风掌振断了,凌风掌是什么功夫,你且问问你身边的燕君再说。”少公子看了一眼澹台不言,神情复杂地走回到了白老头身边疗伤。
澹台不言悄然地站到了庄荀先生的身后,垂着眸子再也没看向谁。
燕君也收敛了神情,仿佛是在细思着什么。少顷,蔡侯宣布第二场比试开始。
连慕君的岁数是他们这些人之中最小的一个,叔姜将军自然不愿意被人说成是以大欺小,因此宣布了他和连慕君比武的规则。连慕君使的也是长刀,这与叔姜的环首刀相似。叔姜让连慕君十招,并许诺若是在十招之内,能让叔姜将军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去挡他的长刀,那便算是连慕君赢了。
少公子盘坐在白老头身后的石墩上,缓缓地调息着真气,如若连慕君真的歪打正着,赢了叔姜,少公子还要去应付连慕君那个难缠的小鬼儿。
站在台中央的连慕君等不及地就朝着叔姜将军劈了过去,一刀一刀凶狠无比。叔姜一步一步退的十分有节奏,看出了连慕君下盘不稳的情形,他长腿一踢,踢到了连慕君的双膝,猛地连慕君一个趔趄,若不是手上的长刀当做拐杖,他早就趴在了地上。
优势与劣势早已分得清,只是连慕君仍旧不肯放弃。十招之后,叔姜仍然没有拔出自己身上的环首刀,连慕君不依不饶,若不是燕君厉色地将他喊回自己的身边,想是他会仍旧缠着叔姜不放。
少公子调息妥当了自己的身体,张开眼睛之后,发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少公子慢慢起身,看在站在台中央叔姜,看来第三局少公子是要会会他了。
“君执,你还要继续与叔姜比试吗,难不成你还想做仁切大师的弟子不成?”白老头在他耳侧提醒道。
少公子看了看坐在棋盘边上,眉宇有些紧皱的庄荀对白老头说道:“师父你看庄荀先生,现在是不是应付仁切大师有些吃力了?”
白老头随着少公子的话望去,他深知棋道,因此也看的出来,仁切大师在悄悄的以退为进。
“你是怕仁切大师赢了,会将澹台不言收走不成?”白老头问道。
第二十三章 如到日宫经月窟
少公子点了点头,他设这个局,本就想让澹台不言理所当然地成为庄荀先生的徒弟,这样众目之下燕君也不好为难澹台不言,他若想讨好庄荀,从今往后也不会亏对澹台家。这也算是变相护住了澹台家。可若是计划没成功,那么之前一切的努力都白搭了。况且若是叔姜胜出,又会与澹台不言再来一局以分胜负,这是少公子再没办法控制的了,所以这一局,他必须胜。
少公子缓缓走上前去,抽出腰间的含光剑,有礼地朝着叔姜道:“将军,请赐教。”
叔姜依旧没有抽刀,徒手朝着少公子打了过来。
少公子看清了他的门路,勾着嘴邪魅地笑了起来。
如同银蛇一般的含光剑缠住了叔姜手腕上的青铜护甲,少公子挥手一扯,护甲撕拉一声掉了下来,叔姜的手腕上多了一道血红的伤口。少公子旋转着身体,再次朝他另一个手腕打去,叔姜不得不抽出了环首刀挡着少公子的剑。
环首刀相对少公子的含光剑显得十分笨拙,少公子依旧用了对澹台不言的那一招对叔姜。含光剑缠绕住了环首刀,叔姜用力扯着环首刀,与少公子抗力。
叔姜自幼习练于军中,力气自然比少公子大的很,少公子自知敌不过他,因此将落于他面前的桐花握在手里,用拇指和中指打出一道无形的真气,那朵桐花带着少公子的真气,打在了叔姜的手腕上,花儿并没有碎开,可叔姜的手腕却受力一震,逼得他松开了刀柄。
环首刀被少公子带到了半空中,少公子随即飞身抢了过来,拿在了手上。
“公子的内力倒还是雄厚,否则我这手腕任凭多重的石子击打,都不会被动地放开自己的刀。”叔姜这算是认了输,将受伤的手腕用随身绢布包了起来。
少公子将手上的环首刀还给了他:“我与将军不同,将军的内力是用在带兵上,不像我只会单打独斗而已。”
这话说算是少公子拍马屁,可却让叔姜将军颇喜。
“公子年纪轻轻,一句话便能让人心悦,确实不一般啊。”蔡侯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不禁幽幽一叹。
“蔡侯过奖了,对于燕君来说,小辈还不及他一半。”少公子诚恳地回道。
风忽地刮过,惊起了落在地上的洁白花瓣,在石棋盘对坐的两人最终落下了最后一子,庄荀盯着棋盘看后,又不可置信地盯着仁切大师看。仁切大师扑落了手上的尘土,站起身道:“先生输了,可莫要耍赖了。”
众人望去,棋盘上庄荀先生的子被吃了一大半,少公子垂眸含笑,暗自寻思,这位仁切大师也不是好惹的人,早知道今日这么多人聚在他的桐花台,是想做些什么文章的,索性人还未全出现的时候,故意输给了庄荀先生,由此让他轻敌,从而引出他今日想要做的事。这方法还当真不像一个心怀慈悲的大师做的事情。
“老朽我自然不会耍赖,那么先请大师从这几位翘楚少年里面寻一个做自己的弟子吧。”庄荀不动声色地说道。
仁切大师步步轻移,惊起了脚下洁白的桐花瓣,这些花瓣随着他的走动,无形之中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圆圈的形状。好似他就是青天之上来的佛,优雅地游走在尘世之中。
少公子看着仁切大师用自己身上的真气,无形地控制着这些桐花飞舞,无非就是在警告庄荀这些人,他自备反击的力量,不会任由别人摆布。
想是云游天下,又生的这样好,不会点功夫怎能走遍九州还能安然无恙至此。
还未等仁切大师说话,少公子点脚而起,轻轻地飞身到仁切大师面前,跪拜于他,动作行云流水,全然没有打破仁切大师周身的美感。
“大师可否收小辈为徒?”先发制人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否则只能内心煎熬着坐以待毙。
“你这模样倒是贫僧所喜,可是这莽撞的行为,贫僧可不愿。”仁切大师身上的衣袂也随着周身的桐花翩然而起,少公子抬起头仿佛眼前真出现了一樽佛一般。
“佛讲究的是一切随缘,大师喜白,小辈也一样,而今在场的所有人,只有大师与我穿了白色,难道这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吗?”好在少公子在重华寺与绥绥一同的时候耳濡目染地学到过一些佛家讲说,现在倒是能搬出来一点说道说道了。
仁切大师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公子一眼,眉眼含笑:“你这样说倒也过得去,不过你却输了比试。”
“何为输,何为赢,就像大师与子荀先生一般,棋局的输赢,无非关系这选徒的对错,大师赢了棋,却输在选错了徒,那么是输是赢呢,子荀先生输了棋,若选对了徒,那么大师说,子荀先生是输是赢呢?”少公子态度不卑不亢,一张一弛皆有度。
“你怎么就知,是贫僧选错了呢?”仁切大师问道。
“小辈依旧是那句话,一切随缘。”少公子不再说话,而是站起身回到了白老头的身边。
该说的都说了,一切就看天意了。
仁切大师望着少公子回身的背影,缓缓地笑了笑,左手立于胸前,闭上了双眼。
此时的众人皆是看着仁切大师的动作,就连一直低头的澹台不言也抬起了脑袋。他暗自在想着,莫不是自己当真要留在蔡国这座寺院里面,做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不成?
仁切大师周身的花朵猛地落在了地上,只有头顶那唯一的一朵还定在半空中,许久那朵花缓缓的漂浮在空中,慢慢地飞到了少公子的头上,少公子仰着头,摊开了手掌,那朵花稳稳地落在了少公子的双手之中。
“贫僧常年不在寺中,只有每年这三天会回到此处,贫僧虽认了你做我的弟子,也不能教你些什么,你若闲来无事,便呆在寺里听听其他几位师父讲佛法,协助他们处理好寺里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要替贫僧照看好这桐花台的一切,万不能让我的这颗桐花树受半点伤。”仁切大师最终的选择还是少公子。
少公子双手合十,乖乖地跪在了地上,一记邪魅的笑容在嘴角若隐若现。
仁切大师选了少公子为徒,庄荀先生自然就选择了澹台不言为徒,此次当着燕国国君的面,也算是名正言顺,燕君自是没有理由说什么。怪只能怪平时过于宠着连慕君,他不争气罢了。
不过让少公子好奇的是,一直不言语的韩子先生居然也收了叔姜为徒。蔡侯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因为蔡国朝政本就是由几家宗亲一同协商的,并不尚贤,因此也没有寒门的名仕来蔡国求官。倒是叔姜将军却高兴不已,韩子也是鬼柏大人的学生,叔姜的高兴是因为可以学到鬼柏大人的兵道。
燕君吃了败仗明显很不开心,带着连慕君才要与蔡侯告辞,庄荀先生眯眼笑着说道:“燕君不如与老朽一道回南燕,澹台不言虽为燕君人臣,毕竟也是老朽新收的弟子,老朽既不想耽误不言的前程,也不能让他落得一个不尊孝师父的恶名,这就要麻烦燕君多等老朽两日再一同启程了。”
少公子此时瞧见燕君脸上的肉,明显因为愤怒而不停地颤抖,少公子生怕他一抬手就把庄荀先生给拍死了。
“燕君此法可行,如若此事传响九州大地,燕君还能得到爱贤的好名声,以后前往燕国求官的有才之士,也会因为燕君与庄荀先生的同行此事而络绎不绝。”少公子连忙上前隔开剑拔弩张的两人。
燕君的眸子像是一记锋利的冰凌,盯着少公子看了许久,随后他收敛了面上的愤恨,再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的模样,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道:“如此甚好,孤护送庄荀先生回南燕,而你君执才能放心的留在清华寺做和尚。”
少公子突然想到若是蝴蝶谷的那位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知道了他成了清华寺仁切大师坐下的弟子,必是觉得少公子六根清净,看破红尘了。想到那时,钟情于自己的君绫可要不顾一切地冲下蝴蝶谷,来寻他。少公子心一沉,还是要早些修书一封送到蝴蝶谷君婀姑姑的手上解释一下来龙去脉最为妥当。
少公子看了白老头一眼,白老头朝他点了点头,想是他也知道少公子心里的顾忌。
白老头侧脸又看了看依旧处于神游的澹台不言,心里想着这傻小子欠了君执多少人情,这回一个手指头都掰弄不清了。
桐花台的事情结束之后,澹台不言跟着庄荀先生一行人回到了韩子的府上。才进了大门,他就“嘭”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实实在在地朝着庄荀磕了三个响头,一边磕一边说道:“弟子不孝,弟子为了求荣出卖师父的行踪,不值得师父为徒儿这样拼命。”
庄荀依旧在并不是特别热的天气里面摇晃着折扇幽幽地说道:“愿意救你,拉你一把的并不是为师,你交了一个好朋友啊,不言,以后为师希望你莫要在辜负人心了。”
澹台不言抬起头看了看庄荀,又看了看少公子,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猛地站起身又朝少公子跪了下去。少公子抽出腰间的含光剑挡在了澹台不言的膝下,轻轻一弹便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少公子扶着澹台不言的肩膀说道:“跪天地,跪父母,跪师尊,我与你本是平辈,你莫要跪我,我设计救你是因为,一是你我本家是世家之交,有姻缘之牵,二是我答应澹台大伯要护你周全,你小弟狗子又认了我做师父,我也自然要护着他的大哥,三,你本质不坏,我也真心的将你当做知己,况且也是庄荀先生默认要救你。”
少公子并没有把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这三件都不是少公子救他的最终因素。那个最终因素,就是将澹台一家作为抵抗燕君的最后决胜关键。这头虽是少公子不经意间开启的,如果结束不了,少公子起码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情形。少公子是确信燕君是要做什么事情出来的,但是具体做什么,少公子现在自然是猜不到,猜不到就做最坏的打算,若是伤了少公子,撕破脸的打起来也比坐以待毙来的强。
澹台不言揉了揉因为感动而发红的双眼,与少公子说道:“人生得一君执般的挚友,足以。”
少公子心里那点龌龊被澹台不言的这句话击的溃不成军,他有些愧疚,却没有表现出来。
“臭小子,你等一下莫要与你蓉儿师姐说你做的好事,否则师父我都没法救你,她若觉得你做错了一件事,自此之后那你再做任何事情,她都觉得你是别有用心,懂吗?”庄荀合上了折扇轻轻地打了澹台不言的额头。
澹台不言揉了揉额头,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众人皆是往屋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今日桐花台上发生的惊险,待到院子前的前厅时,忽闻一声悦耳动听的女音传了过来。
“这都日落西头了,您们这些老人家才想起来回家,今日是去了哪里,为何不带着蓉儿一起呢?”简蓉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小袄,秋香色长裙,这颜色显得她今日格外鲜嫩。她坐在园桌的主位上,满满一桌子的好菜摆在桌子上边,当真是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这些老人家用了一天的头脑,皆是饿的饥肠辘辘,看到如此丰富的一桌不禁都喜上眉梢,坐下来才想吃一些饱腹,却发现没有吃食的用具。韩子见状立即喊着服侍吃饭的婆子拿竹筷,可喊了几声,却怎么喊都不见府上有其他人的人影。
第二十四章 万状分明光似洗
简蓉从桌子下面拿出了装满竹筷的竹笼,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仿佛并不打算将竹筷发给众人:“婆子今日做了太多的事情,我提早让她们回去了,你们若是想吃,必须要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一字一字地说给我听,若有半点隐瞒和不符,那么这桌好菜,大家就只能闻闻味道了。”
她的话即有礼又有力,还带着小女儿家的娇嗔,让人发不出火,却憋在胸口十分难受。
庄荀吧唧吧唧嘴早就习惯了小丫头这般牙尖嘴利,不知今日他们这帮老人家又哪里做错了,惹的她不给他们饭吃。
白老头想是也饿坏了,随即从了简蓉,一五一十地跟她讲了今日在桐花台上发生的事情。简蓉听的十分认真,也提了很多问题,少公子听得出,简蓉这小丫头心思细腻,所提问题尽是向他们测验在桐花台上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是否合乎常理,哪些是可信的,哪些又是白老头胡扯的。
讲到蔡侯出场的时候,简蓉忽地问道:“蔡国不尚贤,蔡侯这般夸耀一个寒士贤德倒是少见。”
“蓉儿,你莫要想得那么简单,”庄荀悠悠地叹道,“已逝的姜国美人孟曦与现在的蔡侯叔怀可曾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你还真的以为蔡侯那一番吹捧老朽的话,说的是好话吗?”
简蓉撅着嘴巴认真的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一个国君心里如此狭隘,是孟姜的幸事,确是蔡国的不幸啊。”简蓉惆怅地说道。
少公子随即想到姬雪那洞里面,想要复仇转命的孟曦若是醒了过来,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人这样爱着她,会不会就此放下仇恨,用换来的命寻蔡侯与他共度一生。
庄荀先生继续讲着,因澹台不言做的事情还瞒着简蓉,所以避开了选徒之说,只是说几个年轻人见庄荀先生和仁切大师以棋会友,便都想着比试一下以武会友。讲到澹台不言与少公子比试剑术,赢了少公子,简蓉眉开眼笑地轻撩澹台不言的额头道:“师弟不错嘛,给师父争了光,赢了白泽先生的徒弟。”
澹台不言红着脸尴尬的笑着,众人只当做他是心爱自己的师姐,忽略了他内心存在的愧疚之意。
少公子挑了一下眉毛,斜眼看了一眼简蓉,却见她高傲的昂着头,鼻子差点朝着天上去。
澹台不言和简蓉两个人看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相配。少公子淡淡地微笑。
既然都决定拉澹台不言一把,就随便别人怎么看吧,反正少公子又不在乎。
“不过,韩子先生,你为何幸起收了蔡国叔姜将军为弟子呢,在蓉儿的印象中,经历了齐国的那件事情之后,先生就不再与权贵沾染任何关系了。”简蓉的话让韩子先生身形一顿。方才庄荀和白老头的话中并没有说到收徒的事情,可为何简蓉要这样说?
“想必师父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吧?”简蓉侧过头朝庄荀问道。
庄荀十分镇静,抬起头摇着折扇没有丝毫犹豫道:“为师当然知道,只不过没有告诉你罢了,不过你是从何知道的?”
简蓉眼睛骨碌地转了转俏皮地道:“将军府上的六礼都送上门了,我又有何不知?”
庄荀不再说话,也侧过头瞧着韩子,澹台不言和少公子还有白老头几个人害怕露出什么马脚,于是也随着庄荀一起朝着韩子看去。
韩子怔了一会儿,低下头忽而一笑道:“不瞒各位,韩小妹所嫁之人,正是叔姜将军手下的校尉,我虽不喜与权贵有染,但也想让女儿以后的生活无忧,叔姜将军即做了我的徒弟,也会对小妹所嫁之人有所照顾,若是将来老朽我不再世上了,小妹受了委屈,叔姜也不会看着不管。”
韩子才说完,从前厅的屏风后面跑出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女子一身桃红色的衣裙,头上金簪两三支,看起来十分秀丽。女子正是前些日子出嫁的韩小妹,她一双眼睛水汽迷蒙,鼻尖微红,走到韩子面前,扑通跪在了地上,趴在韩子的膝上道:“阿爹莫要再为小妹操心,小妹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更何况付郎不会欺负我的。”
韩子轻抚着韩小妹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长气。不一会儿屏风后边又走出一位灰衣男子,男子跪在韩子面前,双手抱拳道:“多谢岳丈相助,我付某此生绝不负小妹。”
在蔡国有一门民间相传的习俗,夫妻成婚隔日,丈夫要亲自带着正妻一同携一鸡一鸭,一坛五谷混杂,回到正妻的家里,俗称回门。而这天就是韩小妹和她的丈夫回门之日,韩子先生有意不说,想是怕耽误了庄荀先生和少公子的事情。好在简蓉今日都呆在韩子的府上,韩小妹回来了,她也算是半个韩小妹的姐姐,相迎之事自然做的妥帖。
韩小妹和她的丈夫送给韩子一副银质的碗筷,听简蓉解释其中所含意义为,按照蔡国的习俗,送了银碗筷,女儿和女婿以后就要在身边侍奉,一直到韩子百年。韩子虽然收下了,却不想打搅小妹夫妻二人的生活,只是说要随着庄荀回到燕国的农庄上,将没有按时举行的垂钓之约赴了,其他的都等他回来之后再议。
少公子没见到韩子说过太多的话,却觉得他对自己的女儿韩小妹当真的好到了骨子里头去了。少公子一个人默默的有些羡慕,又有些遗憾。
回门的晚宴最终在简蓉分发筷子的时候开始了,许是劳累了一日,少公子这餐吃的格外香,就连平时不爱喝的酒也多喝了几杯。夜幕降临的时候,几人早就醉成了一片,少公子坐在一边的小榻上弹着古琴,几个老人随着少公子的琴音豪迈地唱着歌,十分惬意。
简蓉靠着前厅的门槛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她的旁边靠着喝得微醺的澹台不言,因为有酒,澹台白皙的脸上酡红一片,看起来比平时好看了许多。他一直在简蓉的耳边重复着“我不是个好人,师姐,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不理我。”
简蓉侧过脸朝着少公子看去,却见他一脸陶醉的在扶着古琴并没有在意简蓉这边发生了什么,几个老家伙也都喝的放浪形骸,引吭高歌着。简蓉心里像是失掉了什么东西,转过头,却被澹台不言一记带着酒香的双唇给死死地吻住了。
简蓉怔了怔,心里漏跳了一拍,猛地将澹台不言推倒在地上。她红着脸,看着澹台不言慢慢坐立起来,依旧盲目地寻着什么找依靠。简蓉慌乱地捂着嘴巴,将肩膀向前靠了靠,让澹台不言重新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一夜每个人似乎都各怀心事,却也享受片刻的安宁与自由。
少公子第二日去了清华寺,抵达了之后,得知仁切大师早已经离开了,又是一年的云游天下,想必仁切大师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那日桐花台,虽然少公子口吐莲花,所谓收徒也只是个幌子罢了。可毕竟当着众人的面允了少公子为徒,自然也不能不认,于是在他离开清华寺之时,将少公子托付给了自己的师弟,清华寺的代掌住持正华大师。
少公子被安排在一处距离桐花台不远的小院子里面,沐浴更衣换上了与仁切大师一样的金纹白底的袈裟坐在院子的亭台之处,面向那颗千年的桐花树抄写经文。这些经文大都与少公子曾经在重华寺看到的那些如出一辙,可毕竟少公子不太明白其中的深意,写着写着也便觉得无趣。
出了院子,少公子踱步到清华寺的偏殿,由于仁切大师的离开,使得今日的清华寺变的有些冷清,一路上只遇到了几个穿着蓝色僧袍扫地的小沙弥。少公子又自己逛了一会儿,随后返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里继续抄写经书。
待走到小院子的门口时,忽地听到了里面有交谈的声音,少公子心想莫不是仁切大师怕他一个人寂寞,专门又找了一个师兄或者是师弟教他佛法不成?他抬脚走进了院子,却见到院子的亭台里面站着三个人。与他身穿一样袈裟的正是今日带他来这里的正华大师,而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昨日刚见过的蔡侯,一个却是寺院之中嫌少见到的女子。女子装扮雍容华贵,虽身穿绫罗绸缎,精到每一支发簪都十分耀眼,可相貌却是普通平常,就如同穿着平常百姓的衣服走入人海,一个转身就会忘记的那种长相。少公子怀疑女子的身份,不敢确定她就是蔡侯的夫人,可目光落到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少公子便打消了自己心头的疑虑。
说不准,这女子十分有才情吧,才得到了蔡侯的喜爱。
少公子双手合十,自然而然地以佛家之礼拜见蔡侯。
“君执,你是师兄的关门弟子,如今师兄不在,为国君的孩子祈福之事便交给你吧。”正华大师面无表情地朝少公子说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全凭师叔吩咐。”
正华大师点了点头,十分赞赏少公子的谦卑有礼,吩咐过后,才转身想要离开,蓦然间好似又想到了什么,站定之后缓缓地道:“师兄本是飘忽不定的,因此君执你不必与寺里那些弟子一样,需要日日留在清华寺。”
少公子有些奇怪,不知为何方才与正华大师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不与少公子说,偏偏挑选蔡侯在的时候与少公子说这句话,难不成这正华大师是在暗示少公子什么吗?
少公子面色平常依旧谦谦有礼地回着正华大师。
“国君,仁切大师收的这位徒弟倒是与他一般俊俏呢?”少公子听到女子在蔡侯的身边耳语。
少公子抬头看了一眼蔡侯的面色,却见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反而嘴角还噙着笑容。
“夫人莫不是觉得孤比不上个和尚?”蔡侯轻轻的掐了女子的臀部。
“国君,佛门清地莫要动手动脚。”女子娇笑着,却也不见任何艳丽之色。
蔡侯随即又在女子腰间摸了一把。
不得不承认,虽然女子怀了孕,可身形依然玲珑有致,若是加之身上这媚态的模样,基本可以弥补她长相的缺失。少公子摇了摇头道:“国君,请夫人稍座,我这就为夫人诵经祈福。”
蔡侯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怀中的女子,并将她扶到了榻上歇息。
“葵儿,你在这里好好听大师诵经,孤去找正华大师寻一套地藏经给你,这样你平时也能自己为孩子祈福。”蔡侯将女子安顿好,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公子一眼,缓缓地走出了院子。
少公子坐在小榻对面的蒲团上,将经书展开,不露声色地微闭着双眼,唱起了经文。少公子屏气凝神,感受着身体之外的所有物体的骚动。鸟鸣,落花,还有衣服脱落的簌簌声。耳后传来了不痛不痒的喘息,少公子猛地张开眼,一个手刀便劈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少公子站起身,看着从她衣服里面滚落出的软枕,若让仁切大师知道少公子为一个软枕祈福,不知是何想法。少公子用脚踢了踢被他敲晕过去的女人,想要用美色缠着他,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看在是蔡侯夫人的身份,少公子自然不能把她怎么样。他拿出怀里绥绥之前为他绣的不知是什么花儿的帕子擦了擦手,缓缓地走出了小院子。
少公子走到桐花台上,看到站在桐花树下边的蔡侯,并没有找正华大师去拿地藏经,回想方才正华大师走之前对少公子说的那一番话,就是在提点少公子,这清华寺他来去自如,偏要给什么蔡侯夫人诵经干嘛。可惜少公子没有想到,偏偏就着了蔡侯的道。
“国君究竟有何事不能与执直说,偏生安排一个女人打迷阵呢?”少公子走上去厉声问道。
“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和尚,六根清净,以至于坐怀不乱了?”蔡侯转过身笑道。
第二十五章 清凉不与嚣尘隔
少公子不想告诉蔡侯,他找来的女人太丑以至于他压根看不过眼。可一想若是这样说了,估计蔡侯又会送来其他形状的女人,他君执自然是消受不起蔡侯的喜好,索性正色道:“我虽仁切大师收的俗家弟子,但也明白佛门之地行污秽之事为不耻,国君那怀着软枕假孕的夫人如今正毫发无损地躺在院子里面,这丑陋的闹剧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少公子转身想要离开,却发现桐花台的四周站满了身穿铁甲的禁军,少公子环顾四周清点了一下,大约有几十人,凭他突破重围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少公子就怕打得天翻地覆之时,会伤了仁切师父最爱的桐花树。负有这种传说盛名的树,若是不小心被他们这些人摧残了,不光是可惜了,他才认下的师父一定会将他逐出清华寺。
“国君,仁切大师临走时虽说是让我好好照看他的桐花树,可若是国君这些人中有哪个不长眼的人不小心伤了师父的树,待师父明年今日回到寺里面,我可会老老实实的告诉师父,是你的人做的好事。”少公子一本正经地恐吓到蔡侯。
蔡侯眯着眼睛看了看少公子,随即挥了挥手,四周的禁军护卫便都消失了身影。
“江湖的规矩,你们蝴蝶谷是受了好处就会帮人制毒或解毒,孤这有一个忙,需要你这个蝴蝶谷的少谷主帮忙。”蔡侯终于说出了他此番的目的。
少公子自然不是傻子,他自然想得出是谁告诉蔡侯他是蝴蝶谷少当家的身份,虽然少公子并不喜欢他的这个身份是被那人告诉了出去,但蔡侯这种明人不说暗话的性情他倒是十分欣赏,索性也没问其中蔡侯是如何得知他身份的渊源,直接了当让蔡侯说了如何帮。
蔡侯示意少公子与他重新回到小院之中,想来桐花台也不是个谈私密事情的好地方,少公子便尊了蔡侯的意思,又走回到小院去了。
待回到小院后,少公子发现本应躺在地上的蔡侯夫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方才那些禁卫将她带走了吧。少公子面目风轻云淡,沉稳地走到亭台里面,拿起已经煮滚了水的小壶为蔡侯置茶。
“方才那女子是孤的锦葵夫人,虽其貌不扬,但胜却胜在床笫之间的媚态万分,孤本想让你尝一尝的,哪知你还当真是不解风情之人。”蔡侯见少公子泡茶的步骤十分流畅且优雅,自是高看了少公子一眼。
“国君的夫人,岂能是我这种人可以染指的,国君莫要折煞我。”少公子不抬双眼,怨气颇重。
少公子如今知道了蔡侯有事求人,自然不会像之前那般低声下气,蝴蝶谷向来就是高兴了就帮,不高兴就滚蛋。
蔡侯笑了笑,虽说是想打破这莫名的尴尬,可少公子却觉得他的笑声更让人尴尬。
笑声过后,蔡侯拍了拍手,小院儿的门口鱼贯进入了十多人,这些人分别两人抬着一个笨重的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而后依次地打开。箱子里面无一不装满了金银珠宝,青铜铁器,眼花缭乱,其光亮刺的少公子眼睛直痛。
“国君还是先说有何事需要蝴蝶谷的帮忙吧,若是在下做到了,再讨国君的回报也不迟,毕竟一国之君,诺与国同重,在下不担心蔡侯会反悔。”少公子侧身出掌,掌气抬起箱盖,重重地关了上,这回少公子的眼睛才好受了些。
蔡侯点了点头道:“孤的宫里面有一位夫人怀了身孕,但是并不是孤的孩子,这胎来的蹊跷,孤想让你帮忙查一下,若是能找到拿掉这胎的方法再好不过了。”
少公子皱了皱眉头,这蔡候当蝴蝶谷是什么地方,江湖郎中?
“这事儿,蔡侯应当朝医官要一记红花,煮水下肚胎儿必死无疑,何苦还要来求蝴蝶谷?”少公子将茶碗重重地放在蔡侯面前。
“若是红花和麝香都能解决的了,孤也不会来找少谷主你了,孤说了这胎来的蹊跷,你若不信,不如今晚你随孤一同去蔡宫看看罢。”蔡侯感受到了少公子的不悦,随即面上表现出一副很无奈的模样,仿佛是他的那位夫人做了多对不起他的事情一般。
听蔡侯讲至如此,少公子紧蹙峨眉,这世上还能有如此蹊跷的胎?红花和麝香都没办法根除,莫不是?少公子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地看着蔡侯。
“少谷主还是亲眼看看为好,孤也十分惧怕,这胎若要坏了孤的蔡国,孤便是蔡国的罪人,早一天解决,孤这心里便早一天踏实。”蔡侯正色道。
少公子垂着头细思了许久,随后对蔡侯道:“国君的那位夫人住在蔡宫的哪个方位,宫殿的名字叫什么,今夜我且悄悄潜入去看一看。”
蔡侯不解地看着少公子,自然想不明白为何少公子不同他一起入宫,而偏要独自来个夜探。况且蔡宫守卫森严,岂是说进就能进的地方?蔡侯面显不悦,甚至微微有些愤怒。少公子知晓身为国君之人,大抵都如蔡侯一样好面子,燕君也没有例外。少公子不想再与九州上的任何一位诸侯树敌,一个燕君就够了,再加上一个蔡侯,他还没有自己的势力,更是招架不住。
“国君的这位夫人,能在国君眼皮子底下怀上这蹊跷的一胎,就说明此人在蔡宫还是有一些势力的,国君若是要打压这位夫人的气焰,想必你们两人平时早已生了嫌隙,既然有了嫌隙,这位夫人也会做好戒备国君的任何准备,若是国君今日光明正大地带着不相干的人回了宫,这位夫人一定会有所警觉,因此我若是在此等情况之下去见这位夫人,一定是查不出什么,可若是出其不意地夜探,却能让其毫无防备,如此我才能找得出这胎邪门儿在哪里,才能对症下药,帮国君解决了这事,可国君若是执意要带在下回宫,那么在下就听国君的,收拾收拾就同国君出发,不过希望国君在蔡宫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将在下安置,以免打草惊蛇。”
少公子的一番畅言,使得蔡侯思虑许久,他觉得少公子说的并没有错,他是不会让椒兰宫的那位顺利的剩下蔡国的继承人,更何况这胎本就不是他的种。
蔡侯虽然认可了少公子的话,却极为不情愿地将蔡宫的地图交给了少公子,并替他指出了那位夫人所住的宫殿。少公子看了几眼蔡宫的地图,却见在宫里的西南边有一座画着许多花树,隐藏在繁花里的一座小轩榭,这地方距离所有的主殿都很远,倒是个清净可以议事的地方。
少公子指着这个地方对蔡侯道:“让人把这里清理出来,我今夜探完椒兰宫,直接夜宿这里,第二日一早国君便来找我,我就能给国君一个确定的答复了。”
“这藏花阁像来人烟稀少且蚊虫较多,少公子不如呆到喜乐阁的东暖阁去。”蔡侯说道。
少公子摇了摇头:“你让人在小榭卧房的四角分别放四个香炉,我自是有办法让这些虫子去别处。”
早在终首山的时候,以往每每夏夜受蚊虫叮咬,痛痒难耐的绥绥在少公子的帮助下,终做得一盏百虫惧怕,且独特芬芳的好香。这香味少公子也十分喜欢,比蝴蝶谷驱虫香要好闻的多。从那以后,蝴蝶谷少公子的住所凌霄居在蚊虫繁多的夏日一直燃着绥绥配的这股子香味。许是因为调这盏香的是绥绥,所以少公子觉着闻久了睡觉也格外香甜。若不是此次要帮助蔡侯,少公子还真舍不得拿出来用,他这次带在身上的香本就没剩下多少,非必要时刻他都不舍得拿出来用。看来还是找个时间回一趟终首山,亲自再要来一些来为好。
其实,究竟是因为绥绥,还是因为绥绥的香引得少公子想回到终首山,他早已辨别不出来了。
夜变的漆黑,少公子换上一身夜行衣融入在黑夜之中,灵巧如同一只黑雀,他轻松地躲开禁军的防护,翻进了蔡宫的城墙。今日为了顾及蔡侯的颜面,他故意建议蔡侯撤掉几队守城禁军,以方便他入宫夜探。其实蔡宫的防护松懈与否,都难不倒少公子的夜探。可若是真的要让蔡侯知道,少公子能悄无声息地躲过所有的侍卫夜探蔡宫,对少公子来说并不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几经折腾之后,少公子潜入了椒兰宫。现已然深夜,主殿内还有微弱的灯火盈盈,少公子轻步向上,攀上了主殿的屋顶,四周巡视过后却见西边炊烟阵阵。他深觉怪异,心想夜色已深,不会是这位椒兰宫的夫人还没睡,想要吃顿宵夜?他满心好奇地向西边儿靠拢,寻着阵阵炊烟走了过去。
这西边向来是每个主宫的膳房所在地,少公子见膳房里有灯火,悄悄地靠近,确定膳房里面没人,悄悄潜入躲在暗处的房梁上边。膳房的蒸笼正冒着热气,淡淡的香料味道正从里面散出,少公子正襟危坐,用真气将自己的气息封锁,等着看好戏。
不一会儿从门口走进一位妃色衣裙的侍女,少公子瞧着深觉奇特,这侍女的两双手上还带着黑色的手套。他见侍女缓缓地走到蒸笼前,揭开竹屉。白色的雾气四散开来,她从蒸笼里面拿出一只陶瓮,将盖子打了开。少公子随即闻到了几味去腥的香料味儿。
少顷,侍女缓缓地脱下黑色的手套,少公子猛地看到她的左手还剩下半只手掌,右手的整个手掌已经没有了。少公子错愕地看着她,又瞧见方才她脱下的那两只手套如同赋了生命一般,竟然自行在炉灶上走了起来。他听到侍女的嘴里在念着什么,随着她的喃喃自语,那两只手套似是得了她的命令,抄起锋利的菜刀,迅速地将她左手仅剩下那半只手掌也齐齐地剁了下来。
侍女忍着疼,身形颤抖不已,却一声都未吭。少公子并不知道剁掌有多痛,但是他知道这名侍女可忍如此巨痛,一定不是普通平凡之人。
侍女又开口细声言语,命令另一只手套朝她过来,并且在她腰间取下锦布绣袋。手套得令拉开袖袋的绳子,便见到在袋子之中爬出了三两只身上带着细丝的黑虫,黑虫仿佛闻到了血腥味道,朝侍女断腕出飞去。黑虫迅速钻进她的血肉里面,手上的丝线将鲜红的血肉接连,不但止住喷涌而出的血,还将伤口缝合链接,形成一道长长的疤痕。
一切妥当之后,侍女重新带好手套,将血肉模糊的半只断掌放进陶瓮里面,继续放在蒸笼里面蒸煮。
少公子看的有些反胃,待那位侍女走远之后,忍不住干呕了几声。肉香远远传过来的时候,少公子依然觉得想吐。不过多时,便又有三两侍女进了膳房,将那樽陶瓮端了出去。少公子悄然紧跟其后,待侍女们进了主殿,少公子飞身上房,寻着声音撩开了房上的瓦片。
小榻之上靠着一个身穿大红色寝衣的女子,女子身材修长,肤色铜黄,小腹微微隆起。本是闭目养神,却被一位贴身的侍女轻轻唤醒。少公子注意到,将这女子唤醒的这位侍女正是方才剁掌的那位,现她换了衣服,倒是看不出有任何受伤的模样。
“夫人该喝汤了。”侍女将熬好的汤从陶瓮了盛了出来,双手端给了刚刚清醒过来的女子。
女子微微一笑,脸上满是欢喜地接过汤碗,优雅地喝了起来。
“孩子,孩子,你要快快长大,莫要辜负娘亲这样辛苦的让你来到这世上。”少公子虽看不清女子的脸是何模样,却觉举手投足之间风韵比蔡侯的另一位锦葵夫人不知好了多少倍,想必那蔡侯是肉吃多了偶尔想换一下寡淡无味的尝尝,也或许他本身就盲的,明明身边有块美玉,却要寻路边的石头来欣赏。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观察。
“公主,妃月一定会好好守护这个孩子,不会再让蔡侯伤害您。”侍女接过女子喝完的空碗,又细心地将她安置在榻上。
第二十六章 曾到金山处处行
公主?少公子不禁挑眉,椒兰宫的这位夫人,莫不是楚王芈昭的姐姐雅光公主?少公子眉头一紧,怪不得蔡侯一定要将这个孩子杀掉,如若楚国的公主诞下蔡国的储君,楚国不战便能将蔡国沦为楚国的附属了。
“妃月,我现在已经不奢求他能回头了,也不奢望他能念着我的好,我只想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守着这个孩子,在这深宫里悄无声息地过完这一生。”分明是大红色的寝衣,少公子却觉这红分明是淬了血。
“公主后悔了,公主可要离开呢?”妃月跪坐在小榻边上安抚着她。
她摇了摇头:“楚国欠他一个孟曦,我便给他一个雅光,我不会离开他,离开他,昭儿会立即吞了他的山河,离开他,他便什么都没了,我知道他不想让我诞下这个孩子,是因为他不想让一个身染楚人血统的继承人,继承他的国位。”
“可是他不知道,公主这胎是个千金,蔡国是不允许女君登顶的。”妃月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雅光公主的小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模样。
少公子看到这里,便证实了他白天所猜想的一切。这位妃月是楚王灭西夷时救出的蛊女吧,被安排在雅光公主身边来到蔡国是别有用心,还是有意而为之呢?少公子轻手轻脚地将瓦片放回原处,随即飞身出了椒兰宫。
前往藏花阁的路十分隐蔽,少公子立在一处高的亭台之上了望,这才寻到了隐藏在万花树后的藏花阁,将随身仅剩下的香放进了屋内四角的香炉里面,燃起了袅娜的烟,驱散了好些蚊虫,这才躺在榻上稍作休息。闭着双眼,少公子眼前满是雅光公主那一身的红。
蔡侯娶来楚国的公主作为君夫人,并且不让她生育,按照常理来说,这位公主不可能过的这样凄凉,若是写信给楚王,让楚王对蔡侯施加压力也不是不可能。可如今这位高贵的公主,却靠着蛊女在自己的身体里养蛊来繁衍后代。
少公子躺在小榻上,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挨到了天亮,等来了蔡侯。
跟在蔡侯身边的依旧是那日的锦葵夫人,少公子有些不悦,坐在长桌边上不说话。蔡侯见状吩咐锦葵夫人离开,少公子这才开口将昨晚夜探椒兰宫的所见告诉了蔡侯。
“少谷主可有方法将这胎拿下去?”蔡侯万分嫌弃地问道。
想是得知蛊女繁衍是靠吃自身血肉而成长的,蔡侯也觉不可思议,想必更多是觉着恶心吧。
少公子垂下眸子没有说话。回想昨日他见那位叫妃月的蛊女已经将雅光公主肚子里的那胎喂得差不多了,再过个几月,孩子就能出世了。不知这雅光公主是否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子出世之时便是妃月殒命之时。若是知道,不知她是否依然坚持要这个孩子。
“国君担心什么呢,这蛊女繁衍,现在便能知是女孩儿,蔡国不可女君登位,所以也不会乱了国君的储君之位。”想到雅光公主那一番深情不悔的话,少公子有些不忍,便与蔡侯相劝。
“孤不管她生下的是个什么东西,只要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通通不行,况且那西夷蛊女血统卑贱,孤怎会让蔡国的正统沾染那卑贱之血。”蔡侯重重地拍着桌子,有些责怪少公子多管闲事。
少公子摇了摇头,叹着气:“国之间的博弈,何必要为难一个女子,既然不喜,何必禁锢?”
“少谷主这是在惋惜她么,怎么孤送给你女人你不削一顾,偏偏对一个半老徐娘感兴趣。”蔡候虽说是在贬低雅光公主,可一脸妒忌的表情却将自己出卖。
少公子转眼一笑:“蔡候既然这样嫌弃,那我同蔡候要了,蔡候会给我吗?”
蔡候想都没想便怒道;“孤不给。”
片刻过后,蔡侯有些心虚,生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看透,因此转过脸不去看少公子:“楚国送来的人,孤向来要宝贝的紧,否则雅光公主若是要向自己的弟弟告状,孤这蔡国的河山会与姜国一般,被吞噬的一草一木皆无。”
雅光公主若是与楚王诉苦,还要等到今日这般求助蛊女留下一胎佐以慰藉吗?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蔡侯还真想得出来。少公子不屑地看着蔡侯淡淡地说道:“拿走她身上这一胎并不难,关键就在公主身边的那位侍女妃月身上。”
“西夷的蛊女一到了特定的年龄,自身的血便再也无法培养蛊虫,只能在自己身上放置最后的繁衍蛊,用自身的血肉繁衍下一位蛊女,由此世世相传,雅光公主身上的这胎,便是这位蛊女将本应该放置在自身的繁衍蛊放置在了雅光公主的身上,并用这位蛊女的血肉喂养,这与蛊女自身养蛊并无太大区别,但唯一的弱点就是蛊女自衍,母子不分离,子靠蚕食母体的血肉而生,不可分割,也不可消亡,但若是放在他人的身上做以繁衍,母子是分离的,母若要在这期间死亡,那么子也会随着母而消亡。”少公子所知有关蛊女的事情,大都是来源于,君婀姑姑救起的那位西夷蛊女妃舒。
“所以杀了妃月,雅光这胎便会死,对吗?”蔡侯紧握双拳,眼神凶狠。
少公子点了点头:“若是想要这胎去的快,便不要留下妃月任何的尸身,最好是烧成灰烬,否则雅光公主肚子里的繁衍蛊会寻着蛊女的尸身一路寻去,蚕食掉最后血肉,到那个时候,国君想拿掉这胎也来不及了。”
蔡侯吞了吞口水,想必是联想到雅光满嘴是血的场景,有些反胃。
“还有,蔡侯最好想清楚,这胎是要还是不要,我见妃月已经将这繁衍蛊喂养的差不多了,若是此时祛除,繁衍蛊会反噬到雅光公主身上,雅光公主怕是会死。”少公子故意将这句话放在最后才说。
蔡侯紧皱眉头看着他,不愿相信少公子的话反问道:“这是为何?”
“繁衍蛊本就是最霸道的蛊虫,好不容易有了人形,怎会轻易地放掉成为人的机会,蛊女自衍还好,大不了一起死,不至于伤害无辜,可若是寄生在人的身上,会拿去寄生之人的命也说不定,若是国君当真想要拿掉雅光公主这一胎,还先做好雅光公主辞世的准备,究竟是找谁背这黑锅,国君还要细细斟酌。”少公子还没说完,蔡侯猛地立身而起,不知出于什么情感,浑身上下颤抖个不停。
少公子没再说话,起身想要去宫外面吃点东西,却又听到蔡侯在他背后问道:“少谷主,这是不打算与孤要报酬了是吗?”
少公子笑了笑,侧过脸对他说道:“我要回去问问姑姑,国君先记着,等我问清了再来讨国君要。”
一路飞奔,少公子觉得肚子空的厉害,索性回到了韩子的府上,蹭了一顿早饭吃。如今庄荀,白老,简蓉和澹台不言这一大群人,依旧没有动身回南燕去。听简蓉说,燕君一早便派人来催,可庄荀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少公子自然不清楚庄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吃过了早餐,就反回清华寺抄经。
入夜,少公子又鬼使神差地翻进了蔡宫的椒兰宫里面,妃月依旧切着自己手臂做汤给雅光公主喝,若是再切下去,她手套里,作为支撑她手掌的蛊虫可就不够用了。
而不知缘由的雅光公主并不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还对妃月说这鸡汤的味道越来越淡了,少公子看着妃月淡淡地笑着,平静地与雅光公主解释着,怀了孕的人不能吃口味太重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看起来稀松平常,却使少公子的恻隐之心再发萌生。尤其是亲眼看到雅光公主熬着灯火,亲手绣着的小衣服,小鞋子。她无比期盼这个孩子的降临,而本应是她最信任,且最挚爱的枕边人,却想着怎样去杀死这个孩子。
这人世,想必越是深情,越是遍体鳞伤。
过了几日,庄荀一行人终于在燕君再三催促下,上了路,韩子的府邸如今只剩下韩小妹和她的丈夫,少公子自然也不好再去蹭饭,可清华寺里面的饭菜又寡淡的很,少公子及其想念终首山上的菖蒲,决定这几日离开蔡国,回到终首山去找他的绥绥。
临行前日,见蔡侯一直没有动手,少公子心生好奇,心想莫不是这蔡候良心发现,想让雅光公主生下这一胎不成?许是少公子心里总盼着雅光公主的愿望成真,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有了想法,少公子也呆不住了,索性等夜深了,他决定最后一次去椒兰宫看一眼。
少公子疾走在夜里,依旧躲过了蔡宫里的守城禁军,站在椒兰宫的围墙上时,却明显感到今夜的椒兰宫格外寂静,寂静到与平日全然不同。并不是暗夜之中的静谧无声,而是椒兰宫的走廊里,都听不到平时侍从与婢女的匆匆脚步声。少公子凝眸,却见偌大的椒兰宫,除了雅光公主的主殿闪着盈盈烛火,其他的地方完全是漆黑一片。少公子飞落于主殿外,隐于暗处,靠在窗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叔怀,妃月虽然身为蛊女,却从来不会施这种低级的蛊术去诅咒你的锦葵夫人,你将椒兰宫上下全部关去了刑房,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雅光公主的声音沙哑,显然之前已然是经历过一阵嘶吼。
“那夫人说,孤是为了什么呢?”蔡侯慵懒且带着欢愉的声调与雅光公主的沙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叔怀,这些年,难道你闹的还不够吗,我已经不对你有任何奢求了,只求你成全让我留个念想,就把她当做是你的骨肉不可吗?”雅光公主的声音软了下来,且带着些许祈求。
“嗬!”叔怀戏谑地笑了起来。
“堂堂楚国公主竟学会了求人?”
“是,我求你,我求你放了我,放了妃月,放了这个无辜的孩子。”雅光公主凄凉的声音回荡在少公子的耳边。
少公子有些莫名其妙的后悔,他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将蛊女养胎之事告诉给蔡侯。
“孤不放。”少公子早已经猜出蔡侯会这样说。
“叔怀,你莫要将我心里对你的最后一丝期望浇灭。”雅光公主声嘶力竭地喊道。
“怎么,芈雅光,你对孤还存有期望吗?”蔡侯不紧不慢地嘲笑雅光公主。
许久,屋里面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无论有多爱,这样的话出口,任谁都会心凉半截吧。少公子有些瞧不起蔡侯,他将对楚国的怨恨全都加注在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这显得他既心怀狭隘,又幼稚的让人发指。少公子虽有些惋惜雅光公主的遇人不淑,可毕竟是别人夫妻的事情,少公子没法插手,也管不了。他心里纵然有万般不愿,可既然事情已经做了,多说亦是无用之举。
他抬脚准备离开时,却猛地听到屋子里面传出一声巨响,他停住脚步,连忙躲回阴暗处,用袖袋里面的匕首在窗户上划开一个孔,朝屋里面望去。
寝殿之中的蔡侯是背对着少公子,他宽大的身体,将雅光公主抵在墙上,而不远处的地上丢着一柄沾了鲜血的剑,少公子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剑正是那日桐花台比武时蔡侯带在身边的佩剑。少公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着莫不是这雅光公主想要了蔡侯的命?
“芈雅光,别以为你死了,孤就会放过你。”蔡侯拉住雅光公主的手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少公子眯眼细瞧,才发现雅光公主的手腕上有血痕。
她这是要自杀?
“叔怀,我只有死了才不会对你有任何期望,可你却害怕我死,不是吗?”少公子看着雅光公主笑的诡异,却不知她这句话的意思。
“孤自然怕,可是孤不会轻易让你死的,因为你是楚国公主。”蔡侯猛地扯开了雅光公主大红色的寝衣,将她压倒在小榻之上。
第二十七章 梦魂长羡金山客
少公子及时收回了视线,他们夫妻的孽缘自然由他们自己掌控,这世间,唯有情字最难解。
粗重的喘息声传出来的时候,少公子早已远远地离开了主殿,他站在椒兰宫的围墙之上,望着漆黑的天空发怔。
他看不懂蔡侯和雅光公主两人以情博弈,也不明白蔡侯心里面的想法。他对雅光有不舍,却依旧狠心地折磨着她。他将对楚国的怨恨加注在雅光身上,以为这样就能心安了,可到头来,折磨的不过是自己罢了。这样的举措,明明对蔡侯,对雅光来说,并无任何意义,可少公子却见二人一来一往,乐此不疲,伤彼伤己,体无完肤。少公子没爱过谁,所以不懂。他唯有可惜雅光公主的一往情深却错付了人,却不明白她为何还要一厢情愿地留在蔡侯身边,不离开。
身为国君的蔡侯,只敢将怨恨发泄于发妻之身,却不敢对雅光公主的弟弟,楚王芈昭有任何反抗与抱怨。他心思狭隘,独断专横,自卑狂妄,别说焉能复兴蔡国,又哪里值得让雅光公主以命爱之?
少公子莫名怅然,他心里对雅光公主心生愧疚,想做些什么为补偿,却不知如何做。深感无奈时转身要走,却闻声不远处有细微的声响。少公子猛地回头朝主殿望去的时候,却发现椒兰宫的大门口徘徊着一位身穿藕粉色侍女服的小姑娘。她提着灯笼,四周张望片刻,见眼下无人才鬼鬼祟祟地走进了椒兰宫里。少公子身居高处,椒兰宫还是一片漆黑,唯有那侍女手里的灯笼发着光亮,少公子一眼望去十分醒目,连她紧张的表情都能清楚地瞧见。
小侍女左顾右盼,笨拙的有几次自己将自己给吓个半死。少公子见状停下脚步,便想看个究竟。
他见提灯侍女蹑手蹑脚地走到西边的膳房后,而后如释负重地叹了一口气,迅速推门走了进去。
少公子轻轻地跟在后面,隐藏在膳房附近的花草之间。
不过一会儿,那个侍女又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小盒子,她小心翼翼地放眼四周,见没人发现,便俯身下去,捡起放在门口的宫灯。
猛地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妖风,将她手里唯有的一丝光亮给吹灭了。小侍女如同惊弓之鸟,吓得立即环顾四 周,仿佛这暗夜之中,有什么洪水猛兽在张着大口,随时要把她吞掉一般。
“小姑娘,告诉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少公子收回手掌,压低声音朝小侍女问道。
哪有什么妖风,只不过是少公子的一记掌法,将灯火打灭了而已。
“你···你是谁?”小侍女吓得快哭出来。
少公子偷着笑了笑,继续压着嗓子说道:“我啊,我是涂山族的妖怪,专门喜欢吃你这种小姑娘的心肝儿,你今天若是不告诉我,你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我就刨开你的肚子,吃你的血肉。”
小侍女吓得扑腾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地说道:“是,是妃月姑姑让我来拿的,说是要给楚姬夫人吃的药,若是过了今晚,楚姬夫人吃不到,明天就会死。”
楚姬夫人就是雅光公主,换了一个称呼,少公子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这小姑娘,还挺善良的。”看来妃月的处境已然是没法逃脱了,否则也不会派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来救她的主子。
“姑姑曾帮过我,如今含冤被困,我也只能帮到这了。”小侍女哭了起来,吓的少公子立即点了她的睡穴,将她丢在了花丛里面。
这椒兰宫虽然现在没有守卫,可若是她的哭声引来巡宫的禁军,这就得不偿失了。少公子弯下腰捡起小侍女方才掉在地上的小盒子,缓缓地打了开,他见盒子里面有一颗紫红色的药丸,他深觉面前这药丸仿佛似曾相识,索性拿在手里捏了捏,又放在鼻下闻了闻。
这难不成是西夷献王的宝贝,紫荆红玉丸?少公子心生惊异,妃月一个小小的蛊女,怎么会有西夷献王的宝贝,难不成在楚国灭西夷的时候,这妃月是为楚王带路的那位蛊女不成?
少公子望着手里的紫荆红玉丸,内心掀起滔天汹涌。
想是妃月早已想好了最坏结果,却还是要保护雅光公主的命。妃月一死,繁衍蛊便会在雅光公主的体内折腾不停,从五脏六腑到经络心脉皆断,甚至比生产时的疼痛还要痛上万倍。可纵然是吃了这紫荆红玉丸,却只能暂时支撑住已断的心脉与五脏六腑,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待这紫荆红玉丸在身体之内消失殆尽,她会再次经历全身的心脉断裂之痛。
妃月虽然得到了这紫荆红玉丸,只知它是护人心脉为人续命的东西,却不知这紫荆红玉丸的药性。想当初,这紫荆红玉丸还是少公子的祖上为献王做的药,草药紫荆是澹台家的,红药和神草玉生烟是白老头带回到蝴蝶谷的,所以少公子才能轻易地认出这紫荆红玉丸来。
少公子将小盒子放在袖袋里面,正细酌找个时机将紫荆红玉丸喂雅光公主吃了。在这件事上,少公子觉着自己做了坏事,自然想要从别的地方补回来,况且喂药只是举手之劳。
不过多时,椒兰宫主殿的门缓缓打开了,少公子连忙飞身上了屋顶,藏匿其中,他露出双眼,看着蔡侯从里面走了出来。见他一边走,一边整理身上的衣带,嘴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可耻笑容,他大声换来了禁卫,吩咐他们仔细把守着椒兰宫,除了自己,不许任何人进出。
少公子见到了机会,如风一般地闪进了主殿,平息过后,四周依然寂静无声。少公子慢慢朝前走去,看到挂着纱帐的小榻上,正躺着身上皆是吻痕的雅光公主。少公子的双眸沉了沉,随即抽出软剑取了衣架上的斗篷,轻轻地盖在了雅光公主的身上,随意拿起桌子上的黑白棋子,朝雅光的胸口打去。
定住了雅光的穴道,少公子这才走上前,将紫荆红玉丸放进她的口中,抬起她的下巴,将药喂了进去。
少公子用衣袂挡着脸,不让雅光公主看见他的真面目,本以为雅光公主会问及他的身份,可自从他进了门,到喂完了药,雅光公主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讲。少公子好奇地背过身子,靠着小榻边上的栏杆,等着雅光公主开口。
可是等了很久,雅光公主就像是失去绳线的牵丝木偶,睁着空洞的眼神,盯着纱帐的顶部看。
“公主不问我是谁,喂了你什么药吗?”少公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这宫里,想让我死的,都会比我先死,想让我活的,都会用各种方法让我活着,我猜公子是想让我活的那个。”雅光公主一开口便使少公子深感意外,听她谈吐理应是蕙质兰心,可偏生陷入蔡候的手里面,就变得愚不可及。
看来,情可意乱,更使人心智全失。
“身为楚国公主,竟落到如此的境地,你还真是可怜。”少公子侧过脸,轻瞥平躺在床上的她,如今小腹还在微微隆起,不知明天会不会被蔡候的一道令下而鲜血淋漓。
“公子与我无亲无故,留着心思先可怜自己,莫要多心的去可怜其他人。”她就像是浑身长满了刺,不接受任何人对她的好意,也用自己的刺去对待每一个对她冷嘲热讽的人。
少公子眯眼坏笑道“我在这蔡宫里来去无踪,公主若许我一些好处,我便将公主带出蔡宫,送回楚国如何?”
雅光公主忽地笑出了声响:“公子可曾听说,在楚国东楚的王宫里面,有一座园子名叫百兽园?”
少公子低头冷笑了一声,东楚王宫里面的百兽园哪会有人不知道,那是楚王芈昭继位之时,为自己设立的一座玩乐园,里面大都是体型十分庞大,异常凶猛的奇珍异兽,听说楚王有时候还会用活人喂养这些动物,还专门在百兽园之上设立了一个观兽台,坐在观兽台上,可以将园子里面野兽的活动看的十分清楚,包括撕咬活人的场景。
“公子若要将我送回楚国,我必定许公子去这百兽园里面走一遭,如何?”雅光公主半开玩笑似地说道。
少公子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是一个傻女人,我想救你,你却想害我。”
他知道雅光公主不离开,是为了谁。他也知道她这般死去活来,不过是为情所困罢了。
他该办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这人也劝说不动,少公子见没有什么话再能说下去,便抬脚要离开。
“谢谢你。”少公子听到雅光公主轻声说道。
少公子回过身,看着躺在纱帐里面的女人,虽看不清她的脸,却依稀能记着她的轮廓。
“是谢谢我让你活了下来,并且让你可以继续站在你那,所谓的良人身前保护他吗?”
少公子总是一针见血,刺的人脊梁骨生疼。
“公子是个聪明人,雅光瞒不过公子,也欠了公子的恩,若他日还有机会的话,必定还了公子的情。”
少公子当夜离开后,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在见到雅光公主的时候,她已然从一个美艳少妇,变成了一个形如枯槁的病人。所幸那时她的命还在,那颗紫荆红玉丸的药性也没过。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
少公子连夜往陈国的终首山赶去,路过潼安时,遇到了春日的集市,在一个卖发饰簪花的摊位上买了一支银钗,吊坠着玉兰簪缨,想要作为礼物送给绥绥。
少公子的归心似箭,自然深夜也无法安睡,连夜赶路,只是为了能早些见到她一面。
终首山依旧如常,却见今年的杏花开的十分繁茂,少公子踩着花枝寻着绥绥与頔夜公主的身影。
现白日这个时辰,正是她们两人吃完了午饭,在山野里面转悠的时候。这一辞去有大半年,不知这小丫头有没有变了模样。
少公子四处寻望,却忽地听到耳边传来頔夜公主特有的训斥声音。少公子隐藏气息,远远地走了过去。
“绥绥,你要我教你几次,如今这终首山上的小山匪,已经被人盯上了,若你再打错了旗语,难保在探路之时就会被人给一锅端了。”頔夜公主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正拿着赤色的旗子一脸严肃地训斥着绥绥。
頔夜公主不知何时偏爱了红色,少公子心想着莫不是因着近朱者赤,受了姬雪那厮的影响?
“骨碌,这旗语好难,我可不可以不要学?”许久不见的绥绥仿佛出落的更加艳丽,与盛放的杏花相比还胜三分。
“那如果我前去探路,发现有敌人埋伏,朝你打旗语让你撤退,你看的懂吗?”见绥绥撒娇,頔夜公主的神色有些缓和。
绥绥摇了摇头,有点了点头道:“看不懂没关系,若是我遇了危险,骨碌会来救我的。”
这是她时常耍赖时的模样,将你捧上了天,并且拖着你的大腿,赖着你不走。
頔夜公主自然知道她这点小心思,却依旧受着她的捧,抬手敲了她的额头娇嗔:“你个拖油瓶,好在画春殿还算厉害,否则谁要救你。”
绥绥笑着揉了揉额头,满眼星光地看着頔夜公主。
少公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看来他离开终首山的这段时日,他的绥绥并没有时常想念他。他心里有些失望,因此大意地松懈了自己。这让頔夜公主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将手里的赤色信号旗朝少公子笔直地丢了过去。
少公子接住信号旗,从花枝里面飞身而出。
“小白。”少公子才落地,就被迎面而来的绥绥抱了个满怀。
“怎么走了这么久,我和骨碌都很想你呢。”绥绥紧紧地环住他的胸膛,一双妖娆迷蒙地双眼盯着他看。
少公子吞了吞口水,却觉得心脏跳动的厉害。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少公子环住她的腰身,觉着与儿时不同,绥绥的身体何时变得这样香软了。
“长时间未见,小白兄依然没有改掉扒人墙角的坏毛病。”頔夜公主坐在圆石上面,看着两人抱成了一团,自然不会有好话说出来给少公子听。
“我们彼此彼此嘛,骨碌妹子这也不没改掉独断的臭脾气嘛。”少公子自然不生气,还笑颜盈盈地回着頔夜公主。
第二十八章 瀖濩晶莹无定物
“谁是你妹子,好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占人便宜。”頔夜公主给少公子一记白眼,起身便往山上走去了。
“骨碌,你去哪里,小白回来了,我们何不吃些好的庆祝一下?”绥绥见頔夜公主要走,立即放开了少公子。少公子见绥绥也要同頔夜公主一同走了,立即抬手死死拉住了她。
“不了,我这还有事,你们去吧,卧房的床下有卖春殿画的银子,你们这顿算我的。”頔夜公主背过身子,朝他们摆了摆手,便飞入了花里,不见踪影。
绥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少公子,瞬间便笑了起来。
“你来的真是时候,今日我这有好吃的东西。”她拉着少公子的手,往繁花后边去了。
少公子鼻尖隐约传来一阵浓郁的肉香,随着香味愈加浓烈,少公子歪着头瞧见不远的地上,放置着一盏陶罐,陶罐的下面被几个圆石架起,圆石中央燃着火。
绥绥跑上前去,将陶罐上封存的帛纸撕了下来,用旁边的木枝子往里面戳了戳,这让四周的香味更加弥漫。因为赶路,一直食不知味的少公子却被这味道而引了馋虫来。他走过去往陶罐里面瞧,里面是一只烧的熟透了的大鹅。
“这可是我一大早就弄好的闷鹅,你快尝尝好不好吃。”绥绥用木枝子串起半个鹅身递给少公子。
少公子接过吹了吹,撕下一片放在嘴里。绥绥这烹肉的手还真不赖,这鹅肉质鲜美,肥而不腻,还唇齿留香。只不过这味道除了肉香,还惨杂着少公子十分熟悉的香料味道。
桂叶和八角茴香是应当有的,可这带着甜丝丝的蘡薁味是什么情况。少公子咀嚼着鹅肉,转过头认真地瞧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问道:“你把我送你的蘡薁碎末给吃了?”
她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对啊,这东西制香味道清甜,听骨碌说宋人还用蘡薁造酒,倒是没想到烹肉还能有这样好吃的味道。”
“你是不是把我送你的那些制香的粉末全都当做烹调食物的香料了。”少公子怅然地问道。
“我只用了几种,像鹅梨,洒在刚蒸出的面团上边就会有甜丝丝的梨子味儿,像山角,放在清凉的泉水里面就会有淡淡的梅子味儿,还有就是这蘡薁和山桃了,是焖鹅焖鸡焖鸭不可缺少的东西。”她撕了一条肉放进了嘴巴里面,津津有味地嚼着。
“又是鸡,又是鸭,又是鹅,我离开没多长时间,绥绥你这食量倒是见涨,连吃的花样也多了,想当初可只有喝骨头汤的份儿。”少公子虽言语冷淡,可看向绥绥的眼神却像是染了火焰一般炽热,
“这也多亏了骨碌,她不知从藏书阁哪本兵书里学来了旗语,非要教会我,说是以后作为山匪探路之时,害怕被人设了陷阱,好通知彼此逃跑。”绥绥继续撕着少公子手里的半只鹅肉,一次一次地送到自己的嘴里面,吃的正香。
“这跟鸡鸭鹅有什么关系?”少公子依旧举着串着鹅肉的树枝,盯着绥绥的吃相,看的起劲。
“鸡鸭鹅是骨碌从市集买回来,拴上彩绳,充作三军用的。”她允了允了手指,美目流盼。
少公子听到此事,抱着树枝开怀大笑了起来。绥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笑的这样张狂。
“鸡鸭鹅充三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鸡鸭鹅充三军,哈哈哈哈。”少公子夸张的模样,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它们还是挺配合的,可到后来,鸡和鸭开始打架,鸡输了,鸭又去找鹅挑战,结果被鹅咬死了,我就想死都死了,肉就不要浪费掉了。”绥绥一本正经地模样,到让少公子更觉可笑。
“于是,你把鸭子焖了,尝试之后觉得好不错,就又把鸡焖了,一直到现在连鹅也不放过?”少公子停止方才那张狂的笑声,揉着眼角笑出的泪水问道。
绥绥点了点头:“刚开始,骨碌见我把鸭给吃了还不高兴,说我不该卸磨杀驴,可当她尝了我的焖鸭之后,就立即决定把那只鸡也焖了。”
绥绥开心地摇晃着头,显然觉着用这招来诱惑頔夜公主很受用。
“那我要猜猜,鹅之所以留到了最后,是因为你打不过它,对不对。”少公子歪着头问道。
“知我者,莫若小白。”绥绥捧着下巴,看着少公子的眼睛里面藏了星河。
将陶罐里面另外半只焖鹅用油纸打了包留给了頔夜公主,少公子和绥绥两人朝树屋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少公子将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比如说燕国的祭春神,蔡国清华寺讲佛法的大师仁切大师,还有顽童似的庄荀和身世让人唏嘘的韩子一家。少公子故意避开了自己的身世,于是白老头,澹台不言,燕君,蔡侯那些人都没在少公子讲的故事里面。少公子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再晚一些和绥绥说他的身世,毕竟现在还不是时候。
少公子回到了终首山,担心蝴蝶谷那边没了他的消息会着急,修书一封送去了澹台家,让澹台家的人带着信亲自上蝴蝶谷一趟,将信交给姑姑,让惦念少公子的人莫要心急。然而这次的借口依旧是云游四海,为人瞧病。
几日过去,少公子除了每日检查绥绥调香的功夫是否被搁置了,再就是看着绥绥和頔夜公主两个人学习打旗语。这次回来,少公子发现绥绥还跟着頔夜公主学了一招半式的武功,虽然不精进,虚张声势肯定是够用了。
有时候他还参合两人的学习,有的时候就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这日子倒也过的惬意,一直到谷雨过后,天气热起来的时候。近些时候,少公子每日早上都会下山去集市上买新鲜的梅子回来给绥绥解暑,一连几日,少公子都发现山脚下会有几个身负武功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山间走来走去,好像是在探路,又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起先少公子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一直到那天这些人摸到了绥绥的树屋。
少公子警觉地躲在树后面,隐藏自己的气息,听着身边的一举一动。
“公子,想是那小山匪的老窝就在这里,里面有四个木箱子装满了金银玉器,卑职还在其中发现了一枚左卿李家的玉璧,想是上个月李家的外亲就是在这里被劫持的。”少公子听到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甚至提到了陈国的左卿李家,看来頔夜公主和绥绥当了山匪后,捅的窟窿还真不少。
“宏叔,可否见了他们的人?”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传了出来,少公子有些发怔,与左卿李家有关系的,如今还是这般年岁,不知李家的哪位。
“并无,不如我们莫要打草惊蛇,埋伏在附近,等着他们来这里自投罗网?”看来这个叫宏叔的人,也是经历了许多次这样的围剿,否则也不会轻易地想出方法来。
“可以,宏叔你带着几个人埋伏在周围,等待时机将这些小山匪一网收了,我带几个人四周再看一看,这终首山这样大,保不齐山匪还有第二个老窝。”少年心思缜密,看来对剿匪早有了计划。
少公子缓缓挪了挪,从树间的缝隙里看出去,看不清那位年轻公子的样貌,却见他腰间挂着一枚一点红心的白玉。
百里上卿家,这个年轻的公子莫非就是周王亲封的信北君?
少公子深觉不妙,一边埋怨绥绥和頔夜公主,这次可谓是捅到马蜂窝上去了,一遍急速转身离开,飞奔到了重华寺的藏经阁。
藏经阁的香炉阵阵袅娜,少公子并没有见到绥绥的身影,却见頔夜公主伏在榻上小憩。
许是长时间未见,少公子觉着頔夜公主又变了模样,她比以前更美了。她的美与绥绥的妖媚不同,頔夜公主长着一张恬静且柔美的脸,莞尔一笑就能让人心生荡漾,可美人偏偏不爱笑,眉宇间还带着霸道不凡的英气,虽然美的有些不伦不类,可这世上大抵也就只有頔夜公主这一人美的这般特殊,嗔笑哭闹别有风情。
少公子看了许久,见頔夜公主始终不醒,便扯着嘴角笑了起来。他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凭頔夜公主的功力早应当察觉到他的到来,想来这重华寺的藏经阁对頔夜公主来说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否则她怎能会这样放心大胆地睡死呢?
少公子走上前去,想要以咳嗽声将她唤醒,谁知快要走到她身后的时候,頔夜公主猛地张开了双眼,拿着匕首就朝少公子劈了过去。少公子向后仰去,抬起脚踢掉頔夜公主手里的匕首,重新回到了刚才站立的安全距离。
“公子扒人墙角的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頔夜公主抬起素白的手,揉了揉困倦的眼角,慵懒地说道。
“頔夜公主此言差矣,若是在下改了这个毛病,今日就不会来藏经阁找你,你和绥绥也将命不久矣,陈国百里上卿家的伪装军将你和绥绥窝藏脏钱的树屋围了起来,正等着你门自投罗网呢?”少公子优雅地整理着耳后的青丝,也带着慵懒的语气。
頔夜公主眼里丝毫不畏惧,嘴角还带着欢愉的喜悦:“不错,送上门来的都是大鱼。”
少公子看着頔夜公主此时的模样,内心不禁为百里上卿家的那个少年担忧起来。
“你莫要只想你自己,你还要顾忌绥绥。”少公子语重心长地提点着頔夜公主。
“绥绥今日没去找你吗?这个时辰她问完净慧师父和凤姨母的安,就会去山里面寻你,你莫不是忘了?”頔夜公主听到少公子提了绥绥,猛地想到了什么后对少公子大声惊呼。
少公子也才回神想起,按照平时绥绥的习惯,是在这个时辰左右去山里寻他的。想到方才百里上卿家那个少年说的,要四周转一转寻山匪的第二个窝点,若是两人遇到一处了,凭绥绥怎么打得过那么多人。
少公子与頔夜公主相视不时,两人便都飞身出了藏经阁,往山上奔去。二人各怀心事,却目的相同,脚下生风地前进,却也屏气凝神地听着四周的异常。不远的地方,传来渐弱说话声,少公子与頔夜公主相视后,确定声音是绥绥的,两人连忙朝这个的方向跑去。
“你这小姑娘,住在山上的重华寺里,怎会不知终首山上悍名远扬的山匪,莫不是你与那山匪是同路,故意前来探虚实不成?”少公子听得出来,这声音是百里上卿家的少年。
“你这人怎么这样,难不成我住在这山上的寺院里面,这山头的一草一木我都要清楚啊,是不是这山上有什么蛇虫兽蚁我也必须要认得对不对?”绥绥的声音有些虚,明显被百里家的少年给套出了虚实。
“把她抓起来,她是山匪的同伙。”
少公子和頔夜公主隐藏在绿叶之中,看着面前绥绥一人面对十几个人孤军奋战。早先是与頔夜公主学了几招,但由于那时对武功的进展绥绥没能上心,耍耍花枪还行,同时遇到这么多人的时候,两下就要被人拿住了。
“君执,我有办法致胜,你可否听。”頔夜公主面色平静地说道。
少公子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你回到树屋等,我自会将树屋那边埋伏的人引过来,届时你将树屋里面的箱子转移到重华寺的藏经阁,等你再回来时,绥绥一定平安。”少公子转眼一想,便能明白頔夜公主的布局,只是若掌控不好,就会留下一人来掩护其他人撤退,甚至有可能被牺牲。那树屋下边藏了多少人,少公子最清楚不过了,頔夜公主这是做好了先保绥绥的想法,以她引出剩下的敌人,并掩护绥绥撤退,可若是她被信北君擒住了,她的身份还能隐藏的住吗?
“现在不是考虑的时候,绥绥要撑不住了,你没得选,快去树屋那里等。”頔夜公主说完,抽出身上的夜火琏飞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榱桷玲珑皆固护
少公子看了一眼绥绥,只见她已经被信北君的手下逼得焦头烂额,四处躲藏,忽而却见頔夜公主从天而降,并且一鞭子撂倒了几人。她如释负重地笑了起来,随后躲藏到頔夜公主的身后,朝着百里家的少年叫嚣了起来。
少公子宠溺地笑了起来,这欺软怕硬的模样,不知道像了谁。他没再看下去,听了頔夜公主的话,往树屋赶去。
少公子依旧躲在树屋的原处,等着頔夜公主反攻之战。不过一会儿,远处传来了骚动声响,少公子屏气凝神听着树屋周围的动静。远处有人跑了过来,唤着宏叔的名字,并且压低了声音对宏叔说公子有难。少公子靠在树干上笑了起来,这頔夜公主倒是担心她那几箱子的金银,否则行动怎会如此的迅速。
宏叔得到百里公子有难的消息后,将安插在树屋周围的亲兵全部带离。少公子趁机搬走了树屋里的箱子,得幸頔夜公主还算是通人性,装金银器具的箱子都不是不大,少公子跑了四个来回差点把自己的肠子跑断了,这才算彻底把她们两人的脏钱给藏好了。
少公子靠在树上歇息的时候,忽闻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因不知来人是谁,他依旧隐藏着自己。但见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正飞奔着向他靠近,少公子定睛一看,正是绥绥,她如同被狗撵着一般惊慌失措,往这边疯跑。
少公子飞身而下,迎面抱住了跑过来的她。绥绥显然吓的一惊,手脚并乱地想要推开少公子,可脸贴在少公子衣襟上时,却不再挣扎反而安静了下来。
“小白,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刚才我差点被人给抓起来带走啊。”绥绥紧紧抱住少公子的腰身,声音掺着好些委屈。
“你这不是逃出来了吗,虽然身为习武之人,你这逃跑的姿势稍显逊色一些。”少公子摸着她的青丝安慰道。
“骨碌,骨碌被他们包围了,你快去救骨碌。”她仰着头看着少公子,眼角带泪。她这一眼,让少公子身形微顿,眼前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想是再怎么心如钢铁的男人,也都会化成一滩水了吧。
“绥绥,你可是在求我呢吗?”少公子十分清楚頔夜公主的实力,所以一点也不急。
“我为何要求你,骨碌也是你的朋友不是吗,哪有朋友处于为难之时不舍身相救的。”绥绥见少公子不紧不慢,有些微怒。
“你错了绥绥,她不是我的朋友。”少公子偏不随了她的愿。
“那我呢,我是算是你的朋友吧,我现在需要你帮我去救骨碌,你救还是不救。”绥绥终被少公子的话惹怒了。
“你需要不代表我愿意,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不会逼迫我不愿的事情吧?”少公子委婉地将问题的初衷又抛回了给了绥绥。
绥绥瞪着双眼盯着少公子看,微怒的模样看起来娇俏无比。少公子看着她的模样,确实也没办法板着脸。他换回了笑脸之后,却让不明少公子心思的绥绥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嘻笑,一个怒骂地相互看了许久,最后绥绥转过身子又按原路往回跑去。
少公子抬眼一想,这姑娘见他不救,索性自己跑回去救。在别人那里欺软怕硬,到少公子这里却一点都没了,不但倔强的可以,还一点甜头都不给吃。少公子哀叹了一口气,追了上去,这姑娘天生是他的冤家不成。
两人一前一后赶到事发地点的时候,却见那地方早就没了人的踪迹。地上散着些许打斗的痕迹,还有几摊血迹。见到此景,绥绥整个人一软,跪坐在了地上哭了起来。
少公子走上前去,半跪在她身前,抱着她才要说一些宽心的话,可她突然语气柔软了起来对少公子说道:“骨碌肯定是被他们带走了,你去救她,你去救她好不好,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应你,只要你把骨碌安全地带回来,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少公子低头看着在他怀里哭的潸然泪下的姑娘,心里不光是五味陈杂,还是分外妒忌頔夜公主。少公子这算是看清楚了,在绥绥的心里,自己的分量不敌頔夜公主的一半。可是他自己为何要这么在意他在绥绥心里的分量?少公子皱着眉头莫名其妙地想着。
绥绥见少公子皱起了眉头,还在犹豫。自是觉得这次山匪的名号捅了大娄子,让面前的少公子都觉得凶险万分的为难,她怕自己许诺的分量不够,索性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绣帕,咬破了手指印了血纹在上边。
这正是几年之前,为了救頔夜公主时,绥绥为楚王解蛊毒之后,楚王让她做他的香奴时,用来做盟誓的法子。绥绥不知楚王是谁,但她学会了这方法,所以给了少公子一个许诺。
少公子接过绣帕,意味深长地看着绥绥妖媚的模样。他答允了她,却还是把绣帕收了来,稳妥地放进了怀中。
少公子让绥绥回到重华寺去等,若是那帮伪装军突然回来了,不会查到寺院里面,这样绥绥也安全。绥绥听了少公子的话,飞奔回了重华寺,躲在藏经阁等。
少公子寻着地上的印记,往山下边走去。他记得今日頔夜公主穿了一双男式的缎面靴子,因为脚的长度比正常的男人小,所以她的脚印十分好辨别。不可思议的是,少公子发现地上頔夜公主的脚印竟然是走在最前面的。
少公子不解,若是百里家的伪装军抓住了她,应当五花大绑地看在队伍中间前行,为何却走在最前边。而且頔夜公主的脚印并不显的沉重,仿佛行走的时候,速度颇快。这说明頔夜公主并没有被人绑着。
难不成,她是在带路不成?
少公子跟着脚印来到了山脚下边的小镇上,最终寻到了春红馆的门口。这个地方至今是少公子的恶梦,所以少公子死都不想靠近这里。
他躲在春红馆的附近,注意着门口的一举一动。
日落西山之时,頔夜公主与百里家的少年和他所带的一行人终于从春红馆里面走了出来。一改原先的剑拔弩张,百里家的少年对頔夜公主十分恭敬,还朝她拜了臣下之礼。少公子靠在墙上,一眼望过去,那叫一个真切。
这街上川流不息的百姓本来就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也不会注意到周围的人。
頔夜公主与百里家的少年拜别之后,从春红馆出来一位灰衣女子,在頔夜公主的耳边说了什么。頔夜公主微微一笑,朝灰衣女子摆了摆手,灰衣女子弓着身子退回了春红馆去。
少公子思酌着春红馆与頔夜公主是什么关系,可以让一个女人完好无损地随意出入这种声色之地,甚至这地方的每一个人还都听她的话。
这頔夜公主不会是觉得复仇无望,做起了开声色之所的买卖吧?少公子见頔夜公主往回终首山的路走去,也悄悄地跟在了她的后面一同回去。
他一定要让绥绥认为是他救了頔夜公主才行,绥绥的盟誓,少公子依旧是想要的。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渐渐黑了下来。少公子不知頔夜公主为何要走得这样缓慢,好像是在故意等着谁一般。
“公子这扒人墙角的次数多了,可偷窥别人的功夫可不怎么见涨啊。”頔夜公主猛地停下了脚步,侧过头缓缓地说道。
被发现了?少公子飞身上前,落在頔夜公主的面前。想是刚才在山下春红馆的门口,頔夜公主就已经被那灰衣女子通知了有人在跟踪她。她猜到了是谁跟踪她,所以才放缓了脚步,等着少公子的现身。可是眼见都快要走到重华寺了,少公子却还没有现身的意思,頔夜公主就开口叫出了少公子。
“若不是有人告知你我的踪迹,你又怎会知道我在你身后呢?”少公子与她吵起嘴来自然不甘示弱。
“所以公子觉得是自己占理了?”頔夜公主颔首微笑,眼里全然是嘲讽。
“若不是绥绥惦念,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吗?”少公子也不被她激怒,说完了这句话就往山上走去。
頔夜公主抽出腰间的夜火琏,嚯地朝少公子抽去。少公子侧身躲过,猛地抓住了迎面而过的夜火琏。两人暗自用力,可却都是纹丝不动。
“受了夜火琏的伤,重则丧命,轻则内力尽失,頔夜公主难不成你看不出来我受了你的夜火琏,可现在却还好好的吗?”少公子用力扯了一下,使得頔夜公主猛地向前滑动了些许,頔夜公主见状将夜火琏又缠在手里半分,用力定住自己的身子。
“所以我要再打一次,确认这夜火琏是否对你无用。”頔夜公主拼了命的与少公子抗衡,因为使得力道大,导致她双眼通红。
少公子邪魅地笑了笑,悄悄从怀里拿出之前为绥绥买的银钗藏在手里说道:“再打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我劝公主还是省省力气,想想怎么对付百里家的伪装军,否则你和绥绥的小山匪可就被人一网给收了。”
“公子多虑了,想必今日你也看到了,我已与信北君亮明了身份,他自然不会再找我与绥绥的任何麻烦。”頔夜公主再次大力地扯着夜火琏。
就是现在,少公子忽然放开了夜火琏。頔夜公主自然没想到少公子玩起了无赖,故意放开夜火琏,让她失了平衡,身体猛地向后仰去。她立即借力收回夜火琏,身体向后仰去的同时,再次挥出夜火琏,将其缠绕在身边的树上,她的身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重新站了起来。
此时少公子打出手里的银钗,击在了頔夜公主的穴位上,她手里拿着夜火琏,站定在那里,再也动不了。
“卑鄙。”頔夜公主咬牙切齿地对少公子说道。
少公子言笑晏晏地点着头,仿佛故意装作頔夜公主口中的无赖,吊儿郎当的模样,使頔夜公主气焰更浓。
“有本事放开我,我们痛痛快快大打一架,趁机点我的穴算什么英雄。”頔夜公主几次试着用真气冲破穴道,可显然都不受用。她发现少公子点穴的手法十分怪异,怪异到她都不知将真气逼近哪个大穴上。
“公主多虑了,我君执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少公子扯掉了頔夜公主手里的夜火琏,放在眼前细细的看着。
夜开始变的漆黑无比,这条山路走得人本来就少,夜里几乎没有人迹,距离喧嚣的集市又远,因此四周静寂又漆黑起来的时候,頔夜公主害怕的颤抖了起来。少公子拿着夜火琏在頔夜公主的身边来回踱步“啧啧啧,真没想到,平时如同夜叉一般的頔夜公主,居然还怕黑。”
“怕也是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于天地之间就你没有害怕的东西吗,你敢问心无愧于天地说出这样的话吗?”就算是害怕,頔夜公主也习惯了逞强,没人会知道,她身负剧毒为了逃离追杀,落入河中抱着浮木一连漂了几日,在那几日漆黑的夜里,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少公子叹了口气,还是莫要捉弄面前的頔夜公主了,否则被姬雪那厮知道了,指不定会怎样埋怨他呢。
少公子抬起手,朝頔夜公主的后颈猛击,頔夜公主顿时闭上了嘴,倒进了少公子的怀里。少公子抱着頔夜公主,往重华寺的藏经阁去了。
守着烛台小憩的绥绥听到了声响,连忙惊醒,打开藏经阁的门,就看到少公子抱着昏死过去的頔夜公主走了上来。绥绥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骨碌,骨碌你怎么了,你醒醒。”她摇着頔夜公主的手臂,满脸是担忧的神情。
少公子将頔夜公主放在了小榻上,眼珠一转,佯装委屈地说道:“骨碌没事,她只是不喜欢我救她,为了以防万一,我就把她给打晕了。”
“什么叫不喜欢你救她?”绥绥完全没有看出少公子的意图,心思单纯地问道。
“你也知道,骨碌很喜欢逞强,虽说之前比武是打赢了我,可那也是侥幸。”少公子瞧了绥绥一眼,见她没什么怀疑便继续说了下去。
第三十章 重重翠幕密遮灯
“我好心将她救了出来,她非但不感谢我,还埋怨我为何多管闲事去救她,还说什么绝不会让手下败将去救她的命,这样还不如让她死了。”
“所以我只能将她打晕扛了回来。”
“绥绥,你不知百里家的伪装军,那是陈国的上卿信北君一手训练出来的,若我一个人自然能来去自如,可偏偏遇到个不听话,不让我动手救的她,还满腹牢骚地打了我,你瞧我的手还受了伤。”
少公子将拉扯夜火琏时,手掌上磨出来的伤口展现给绥绥看,绥绥满脸心疼地看着他的手,翘起她樱桃一般的小口轻轻地吹着风:“疼不疼?”
少公子委屈地点了点头。
绥绥起身,连忙去柜子里面拿出了棉布和药,轻轻地为少公子擦拭着手掌,完全忘记了惦念頔夜公主时的心惊胆战。
“等骨碌醒过来,莫要对她说是我救的她,否则我怕她磨不开面子,”少公子与頔夜公主撕扯夜火琏的时候,就已经想到用这种方法来骗取绥绥的盟誓了,“还有如果她对你说,我没有救她时,你也不要反驳她,否则她又要与你争的面红耳赤,说我压根就没救过她。”
“左右骨碌已经性命无忧了,我也就不在乎这些事情了。”少公子一本正经地大言不惭道。
“小白,你真好,我为白日说的话向你道歉。”心思单纯的绥绥,就这样被少公子骗住了。
“我接受道歉。”少公子抚摸着绥绥丝滑的脸蛋,神情喜悦。
“那盟誓是不是可以取消了?”绥绥试探着少公子。
少公子看着她小鹿儿一般的双眸莞尔一笑:“你许我的盟誓不可取消。”
绥绥噘着嘴,悻悻地转向頔夜公主身边,不再与少公子说话。
少公子挑着眉毛,看着绥绥的背影,这小丫头以为说两句好听的,给他个甜枣吃,就能要回之前她盟誓的手帕不成?他君执可不是那种不图回报的君子,既然为她做事,他就要她回报他,最好用整个人去回报他。
少公子摸了摸绥绥的头顶,然后与她道了晚安,出了藏经阁,又跑到了山下的小镇上去了。
寻到了官家的驿站,少公子潜入到了百里家那位少年的房间,那少年正倚在小榻上看着竹简,少公子这位不速之客出现的时候,他只是轻轻地放下了书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
“少年信北君名不虚传,深夜在自己房里见到了陌生人,还能这样镇静。”少公子坐在身侧的椅子上淡淡地说道。
“我为何要慌张,公子未带任何刀刃,显然不是来取我性命的,既然不是来取我性命的,我干嘛要慌张。”今日带领这些伪装军出现在山上的少年,正是百里家的信北君,百里肆。那枚一点红心的玉佩,正是百里家的族徽,玉的形状是一只白貂,一点红心正是白貂的眼睛。
“到底是周王亲封的信北君。”少公子悠哉地靠在椅背上。
信北君见他不语,索性也不说话,再次拿起书简看了起来。少公子抿着嘴笑:“公子这样放心与我共处一室吗?”
“又非孤男寡女,我有何不放心的。”信北君甚至比少公子更加放松。
这信北君完全出其不意地与他对话,使得少公子不知怎么接下去了。
“我想知道,你明知道山匪是谁,为何放弃了剿匪,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少公子试探地问道。
信北君放下了手里的书简,坐起身,与他面对面相视。
“公子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情,不如你帮我分析一下,我到底是为何放弃剿匪呢?”信北君将问题抛回给了少公子。
少公子垂眸试探道:“我只想知道陈国与宋国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否则一个落难的公主,信北君怎会对她如此恭敬,丢回宋国交给刚刚继位的宋国公不就成了吗?”
“你跟踪我们?”信北君眼神不再如方才那般友善。
“受人之托,掌握頔夜公主的安否而已,不过让我猜不到的是,信北君和頔夜公主谈事的地方,会是在那种香艳的声色场所。”少公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信北君捂着嘴笑了起来“公子怎会知道那个地方是声色场所,难不成是去那里找过姑娘?”
少公子哑口无言,回答是或者不是显然都不是最好的答案。信北君见他被自己话呛的一声不响,又道:“公子既然去过就应当知道,这些茶楼戏院,声色之所通常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你既然知道她是頔夜公主,自然也会知道春红馆与頔夜公主的关系。”
少公子被信北君的话绕的糊涂了,春红馆与頔夜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少公子突然想到了今日那位身穿灰色衣衫为頔夜公主通风报信的年轻女子,他记得这女子是回身跑回了春红馆的。难不成頔夜公主是这声色之地的执掌之人?
少公子不寒而栗,一个才及笄之年的姑娘,掌管着这种地方。
“夜深了,我就要休息了,就不留公子在这了。”信北君侧卧在小榻上,盯着少公子看。
少公子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之前编排的那些话也都没说出口,才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却见不远处窜过来一团白绒绒的物体。在没看清那一团白绒绒是一只白貂之前,少公子险些抽出含光剑将它劈了。
看着爬在怀里的这团白绒绒,少公子想丢出去又有些于心不忍。
“这小东西一闻到沉香的味道就异常兴奋,公子身上怕是有沉香的熏香吧。”信北君从小榻上起身,接过少公子怀里的小白貂,将它放在自己的手臂上。
小白貂打着哈欠,通红的眼睛盯着少公子看。
传言百里家的祖先被一只白貂的妖仙所救,因此百里家的族徽就是一只红眼白貂,而每一位封君的继承人身边都会养一只作为自己的守护神,这也是百里家几千年传下来的习俗。
少公子回到终首山上的时候已经是月到中天,他回到自己的木屋,稍作清洗后便入睡了。
第二日少公子去藏经阁去找绥绥的时候,正遇到頔夜公主醒了过来,气急败坏地与绥绥争辩。绥绥坐在一旁,满脸微笑的听着頔夜公主说的事情,并且极为赞同地点着头。
少公子躲在窗外面暗自笑的开心,她们两个争论的问题,无非就是少公子救頔夜公主的事情。昨夜,少公子对绥绥说了那样的一番话,想是頔夜公主现在无论说什么,绥绥都会认为頔夜公主为了自己的颜面在逞强。
绥绥的一味认同,更激起了頔夜公主的怒火,气急攻心之时,頔夜公主大口地喘着粗气,也不再与绥绥说些什么了。
“骨碌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可能会让别人救出来,肯定是自己跑出来的。”绥绥见頔夜公主反应这样强烈,仍旧顺着頔夜公主的脾气说道。
頔夜公主面色铁青地锤着胸口,无奈地摇了摇头:“绥绥啊绥绥,你若将来喜欢上他,一定会被他吃的死死的,逃都逃不掉。”
少公子自然知道頔夜公主说的是谁,可绥绥自己却当局者迷,一直在问頔夜公主说的是谁。
谁知頔夜公主又将扒墙角偷听的少公子叫了出来。
少公子装作十分巧合的模样,说自己刚到的藏经阁,就听到了頔夜公主的呼唤,果然是心有灵犀。
少公子才说完这句话,手臂便被頔夜公主甩出的夜火琏缠住了,他抬头看着微怒的頔夜公主,依旧谈笑风声地道:“这才一大早,你就想和我过两招不成?”
绥绥见状,连忙拉架。
頔夜公主死死地盯着少公子看,眼神如刀,恨不得刀刀劈向少公子的死穴。
绥绥见两边剑拔弩张,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不刻,頔夜公主猛地放开了少公子,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藏经阁。绥绥又要跟着一起去的,却又被少公子拉回了自己的身边。
他拿出给绥绥的银钗,插在她的发髻上边。
花蕊之间倾泻出的串珠流苏,不停地随着绥绥的晃动而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绥绥兴奋地拔下那只银钗,放在手里自己端详。
“真好看。”她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绥绥喜欢就好。”少公子看着她的艳美,却觉得怎样都看不够。
“很喜欢,谢谢小白。”她眉眼含笑,将步摇捧在手里,不舍得带在头上。
“那如果我和骨碌打起来,你帮谁?”少公子想是用一个银步摇贿赂绥绥站在他身边。
“骨碌。”绥绥不假思索地回答。
少公子尴尬到浑身挫败,伸出手对绥绥道:“把我的步摇还回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丫头。”
绥绥将步摇放在胸口的衣袋里面,娇媚地朝他做了个鬼脸:“给了就是我的,你要不回。”
她说完便跑出了藏经阁,生怕少公子追上她,将她那只漂亮的银钗拿走。
少公子笑了笑,这姑娘长的这般娇艳欲滴,确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这种妖媚之中参杂着清纯,确实是人间少有的佳人。
与頔夜公主和绥绥厮混了一段时间之后,少公子在年关之时回到了蝴蝶谷。自从那次崖洞捕蛇之后,君绫就被君婀姑姑禁足在彩蝶山上了,几个婢女寸步不离地照看她,以防止她再次乱跑下山。
少公子回到了凌霄居之后,没有赶到彩蝶山上边去,依旧飞鸽传书给姑姑,告诉姑姑他已经回到了凌霄居。
这次君绫和妃舒都没有来他的凌霄居,而是她姑姑君婀亲自来了凌霄居来看他。
如今的海棠花已经谢了,树上的红果也已经被婢女们摘走腌制成果脯了。少公子坐在树下的凉亭里,紧邻着温泉湖,并不觉得冷。
君婀今日穿了一身妃色对襟小袄,配着灰色缎面长裙,头戴着灰色的银鼠毛皮小帽。少公子十分不解,自他记事以来他的君婀姑姑可从来没带过帽子,这凌霄居虽然高,却不至于这般寒冷。少公子暗自留了心思,为君婀添了一杯热茶。
“白老头在我的彩蝶山上住着,今年的守岁你怕是在凌霄居呆不得了,十多年了,这个除夕你且和白老头去缠情岛与你母亲一同过吧。”君婀身边的婢女在石凳上加了厚厚的一层皮毛,君婀才坐了下来。
她手捧着热茶,浑身发抖,似乎异常怕冷。这并不是平时的君婀姑姑该有的状态,他离开这些日子一定发生了什么。
“姑姑这是在赶我走吗?”少公子平静地看着君婀问道。
君婀摇了摇头,少公子这才发现,她的面色惨白的毫无血色。
“君执,姑姑劝你莫要再惹事,尤其是不相干的人。”君婀话里有话,却不点开谈。
“何为不相干的人,是澹台家,还是燕国君?”少公子听出了君婀姑姑的话外之谈,遂而问道。
君婀姑姑神情愕然,显然不信少公子能想的这样通透,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她的君执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小小的模样,心地纯良了,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所有,唯独纯良的秉性。不过自私一些也好,若是步步为营,总好的过君邵,最终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君执,我不是你娘亲,所以并不能限制你,我只是希望你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出手,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同你父亲一样的结局。”君婀姑姑捂着肚子,轻轻的咳了咳,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
少公子猛地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含光剑抵着君婀身边的婢女脖子,狠狠地道“说,姑姑怎么了。”
小婢女吓得扑腾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着不敢说话。
“君执,你当着我的面威胁我的婢女,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吗?”君婀想要起身拦,却因浑身疼的厉害,无力站起,只能瑟瑟发抖地装腔作势。
第三十一章 香灯半卷流苏帐
少公子看了君婀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很多,担忧之中带着自责,埋怨之中带着疑虑。他的剑再次往前刺了一寸,小婢女的脖子上一凉,吓得哭着说道:“姑姑前些日子滑了胎,如今还没出小月子就要来警告公子,快些离开蝴蝶谷,否则燕国君不日就要来山中与姑姑守岁,公子在桐花台上羞辱燕国君的事情他仍然记着仇,如今姑姑又不顾燕君的意思自行落胎,新仇旧怨在一起怕是牵连公子。”
“住口。”君婀红着眼睛呵斥道。
少公子如愿以偿地收起了剑,转过身对跪在地上的小婢女说道:“先回彩蝶居,转告白老头煎一些补气血的方子,我和姑姑谈完事情之后,我亲自送她回去。”
小婢女抬起头,畏畏缩缩地看了看君婀,见她没有再呵斥她,弓着身子起立,转身走远了。
“我会听姑姑的话,明天就与白老头一同离开蝴蝶谷,去缠情岛。”少公子摸了摸鼻子,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凌霄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地方,却不是自己的家。
“君执,你莫要····”君婀见少公子的神情十分落寞,得知他一定是误解自己的意思了,才要说话,却又被少公子打断。
“姑姑,我送你回彩蝶居罢。”少公子的明眸皓齿,却让君婀心生愧疚起来。
若不是自己心软又优柔寡断,怎会让君执受燕君的钳制。可是一想到慕君和君绫,她又对燕君下不了狠心。她依稀记得当初连芷知道她又怀身孕时的欣喜若狂,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可是她明白,一个慕君和君绫已经够了,若是她再让这一胎生下来,蝴蝶谷怕是要改姓了。
她揉了揉泪眼迷蒙的眼睛,缓缓站起身,跟在少公子的身后,走出了凌霄居。
燕地离周地本来就远,相距缠情岛就更远了。少公子本以为君婀姑姑只是单纯地想要支开他,不让他留在蝴蝶谷,所以才让白老头带他去那么远的缠情岛,想是一路快马加鞭,到了缠情岛也必定在除夕之后了。
白老头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只白身黑尾的兽,这只兽长的像马却不是马,体型庞大足足有马的三倍,额间有黑角,长着虎爪,还长着犹如老虎一般的长牙。白老头告诉少公子,这只兽的名字叫做駮,是中曲山的神兽,上古三界分开的时候,这吉兽便不再人世出现。至于白老头是怎样得到这只吉兽的,少公子也不想过问,白老头本身就与九州之人非同类,所以他从哪里得到了什么宝贝,少公子也一点都不好奇。
白老头带着少公子乘着这只穿云而飞的吉兽,行了一日便到了缠情岛。
这岛上一如既往的还是原来的模样,许是少公子太久没有回到缠情岛了,见到清河公主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今周地派出看守在缠情岛对面黑崖上的那些耳目都已不见了,想必已经放弃了对清河公主的控制,所以少公子从今往后可随时来岛上见清河公主了。母子相离暂且告一段落,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而缠情岛上还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是花诗姑姑怀了殇的孩子。这一消息也让清河公主倍感欣慰。
而那个吃了少公子的毒药乌支的女孩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虽容貌不出众,却是清新可人,由于受不了日光,所以肤色苍白,就连乌发也参杂着其他的杂色,看上去更是多了几分清新之感。
这姑娘似乎十分喜欢少公子,自从少公子和白老头骑着駮,从天而降之后,她就日日跟在少公子的身后。
少公子不愿意理她,故意在白日之时走在日光下,姑娘急红了眼,披着斗篷锲而不舍地跟在少公子身后,虽说皮肤没有受到任何灼伤,可走得急,捂在身上的衣服又多,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浸湿,险些在冬日里面中暑。
清河公主得知之后,将少公子叫来跟前,训斥了一顿,这使少公子更讨厌起这个姑娘来。
清河公主为姑娘取了名字帛余,却没有给她自己的姓氏。因为觉得帛余是为少公子挡命的无辜之人,因此对于帛余也格外宠爱。甚至旁敲侧击地与少公子提起,明里暗里想让帛余做少公子房中人,使帛余的后半生有着落。
少公子义正言辞地回绝了,他对清河公主说了自己的想法,帛余虽是替少公子挡命,可身份来路不明,况且身上还带着病。少公子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去回报帛余,但绝不会遵循清河公主这样的方式。若清河公主执意如此,少公子只当帛余是铺路石,不会付出任何真心给她。更何况,他虽落魄了,却也是周王室的后代,不至于娶个没有姓氏的女奴。
这是清河公主第一次听到少公子内心的想法,她震惊于少公子的野心勃勃,害怕他重蹈覆辙她自己的原路,因而苦口婆心地劝说少公子,确使得两人本就不亲密的关系,更加尴尬起来。少公子那时不理解清河公主的与世无争,也不明白她心里的岁月静好。只觉自己在世上寂寥无比,竟没有同路之人可以搀扶。
他十分沮丧,除夕之后便只身回到了蔡国的桐花台。又一年的十五到了,云游九州的仁切大师回到清华寺,又要主持一年一度的佛法大会了。作为挂名徒弟的少公子,自然也要回到清华寺去帮忙,尤其先将仁切大师的桐花台打理好,否则他回来又要埋怨少公子偷懒了吧。
今年十五的桐花台,没有去年热闹了,想必庄荀和韩子,白老头三人在庄荀的农庄里面垂钓,没有时间再来桐花台,燕君去了蝴蝶谷,与君婀姑姑的痴缠也让他抽不开身。只有蔡侯和护国将军如约而至,与仁切大师一起为蔡国祈福。
少公子与护国将军叔姜又痛痛快快地比试了一番,比上次左右顾忌不同,这次少公子与叔姜两人比试的酣畅淋漓,若不是仁切大师让他们比武时注意他的那棵宝贝桐花树,他们二人的施展会更好。
仁切大师再次启程云游九州之后,少公子也没有回蝴蝶谷去,而是又去了终首山。
少公子还没走到终首山便由頔夜公主的人带去了春红馆。对于頔夜公主这出其不意的一招,少公子十分好奇。此次的春红馆之行并没有像最开始那般不堪,少公子被带去了一间雅舍,里面弥漫着茶香,茶案对面的雕花月门上挂着水晶帘,帘后面是一展楠木雀首的箜篌。
少公子跪坐在茶案旁,眯着眼睛等人来。
不过多时,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少公子睁开双眼,看见頔夜公主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裙正从门口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灰衣女子。灰衣女子低着头,少公子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从身形上看仿佛是那日在頔夜公主身边告密的人无异。灰衣女子走到月门之后,跪坐在箜篌旁边,缓缓地拨弄起琴弦,遂而柔美清澈的音律倾泻而出。
頔夜公主坐在少公子的对面,挡住了少公子看向灰衣女子的视线,她抬起头眼神冷冷地看着少公子问道:“说吧,你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你走的这些日子,终首山上就没消停过。”
少公子不解地看着頔夜公主,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公子也莫要藏着掖着了,你的身份不会单单只有蝴蝶谷的少谷主这么简单,燕国的三头蛇可不是谁都请得动的。”说着頔夜公主从袖袋里面掏出一把匕首,丢在了少公子面前。
少公子拿起匕首,细细地看着匕首把上边刻着的三头金蛇的标志。少公子心里咯噔一声,料想之前得罪那人得罪的紧了,他不敢动蝴蝶谷,所以就紧着少公子在乎的人下手。
“绥绥可还安好。”少公子将匕首收进了袖袋里面,问道頔夜公主。
“你且放心,只要我在她身边一天,断然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倒是你,似乎每次回来都将她置身于麻烦之中,第一次暂且不说,因为需要用龙心草为我解毒,第二次,你一回来我和绥绥的匪窝就被端了,而这次,绥绥险些被燕国的人宰了。”頔夜公主凝眉回想着当时的险境,后怕地面色苍白。
“頔夜公主莫要看高了在下,前两次都与我无关,只有这第三次我是承认的,燕国的人来终首山我也是始料未及。”少公子低头拿起玉色的瓷碗放在嘴边,他的手指与瓷碗的颜色很相近,因此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頔夜公主挑着嘴角笑了起来。
“最近发生出人意料的事情还真是多。”
少公子抬头见頔夜公主神色不似刚才那般苍白,她笑容还带着淡淡的欣喜,少公子放下瓷碗道:“看来頔夜公主所遇到出人意料的事情似乎是好事。”
頔夜公主不再笑,恢复了常态。她是遇到了好事情,可在面对少公子时,却不想与他分享。
“我的事情公子自然不用操劳,处理好自己那一摊子烂事儿,省的我和绥绥被谁宰了都不知。”頔夜公主看着少公子一字一字地说道。
少公子笑了笑,心想这终首山看来是上不去了,他还是要先赶回蝴蝶谷一趟,跟姑姑说一下这件事情,暂看姑姑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这姑娘箜篌弹的不错,能得如此技艺,想必身份必定不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頔夜公主的出人意料之事,是寻到了另一脉夜家的人吧?”为了不再让頔夜公主继续聊燕国三头金蛇的事情,少公子将话锋一转,到頔夜公主自己身上去了。
頔夜公主一怔,更是证实了少公子的猜想是准确的。
近些日子,她手下的人在陈国的余陵寻到了夜家的另一分支,以神夜璎珞枪为代表的夜影一族,她这些年不辞辛苦地找寻了三支夜家隐形军的分支,流光刀夜雷与夜雨兄妹,夜火琏夜天宏和其妻程遥,再有就是最近寻到的神夜璎珞枪夜影与夜山兄弟。
頔夜公主如今掌握了流光刀和夜火琏,接下来就要向夜影和夜山兄弟学习神夜璎珞枪了。
这神夜璎珞枪的枪头是由西海玄铁经过万火淬炼而成,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枪身是由天幕雪山上的无患木打磨而成。无患木上古时期驱邪气的神木,夏商之后便在九州少见,甚至难寻。枪身的无患木上满满地镶着紫铜的火焰标志,远远望去倒像是正在飘扬的璎珞,也是因此神夜璎珞枪因此得名。
頔夜公主正在回想她第一次见到这把枪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异常激动,这不单单是寻到了新的夜家隐形军时的喜悦。无患木驱邪气,犹如守夜人一般为正,紫铜的火焰标志,是妘家为祝融后裔象征,而玄铁更是坚硬无比,就像頔夜公主的现存的意志一般,她就是要手持这把神夜璎珞枪将她所有的东西全部讨回来。
少公子看出了頔夜公主眼里翻涌的斗志,顷刻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曾几何时,他也同頔夜公主一般也是这样斗志昂扬,可现在呢?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像自从来到了这终首山之后,他身上的这种斗志削减了不少,甚至会忘记当初他所有想要报复的想法。
他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了?否则就真的被消减了锐气,任由自己的命运背离原路了。
不管这次少公子的心里又多想念绥绥,他都强迫自己去忘记,甚至放下。他没有再回到终首山去,从春红馆出来之后便回到了蝴蝶谷。凌霄居上冷静了几日,调整了自己的心思之后,前往彩蝶山去见君婀姑姑。
可是,待他走到彩蝶山脚下时,出其不意地在第二重坎卦竹林里遇到了想要往山外闯的君绫。也庆幸少公子的及时赶到,救了君绫一命,否则她早就被竹阵里面飞出的暗箭射成刺猬了。
少公子抱过君绫,见她已经受了伤,绯色的衣裙已然是血迹斑斑。
“娘亲真是煞费苦心,为了防止我偷跑下山,连八卦阵的阵法都给换了,若不是我机灵早就没命了。”虽然浑身是伤,却依然有力气埋怨,她想要挣脱少公子的束缚,继续往下边走去。
第三十二章 夜凉银汉截天流
还剩下最后一关,少公子想起方才他走上来时,记得姑姑第一关布的是乾卦里面的阴阳阵。君绫并没有学过布阵,因此想要硬生生地闯出这阴阳阵,是会有生命危险的,更何况她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
少公子点了君绫肩膀上的定穴,将她抗在身上,往山上走去。
“执哥哥,你放我下来,我要出谷去。”君绫不可置信地趴在少公子的肩上,虽说这是一次嫌少与少公子有亲密接触的机会,可以想到自己的娘亲,君绫还是急的哭了起来。
“出谷做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少公子自然以为是君绫妹子想他了,因此才会想着出谷去的。
君绫脸上一红,莞尔地笑了笑,可顷刻又哭了起来道:“不是要去找你,是娘亲,娘亲被人绑走了。”
少公子一个晴天霹雳的立定原地,心想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闯到蝴蝶谷里面绑蝴蝶谷的谷主。顷刻,少公子的眼前浮现了三条金蛇的标志,他将君绫放在地上,双手摸着她脸上的眼泪细细地问道;“可记得那人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君绫吸了吸鼻子,皱着眉头想了想道:“那人我曾经见过,并且之前不止一次来彩蝶居找娘亲,我那时以为是来寻药的大户,所以也没多问,可没想到娘亲却引狼入室。”
君绫一直在哭,她从小生活在山谷之中,向来没遇到过大事,因此乱了方寸,才会硬闯彩蝶居上下山的八卦阵,想是要出谷去寻娘亲。少公子知道对于自己妹子而言,娘亲被人绑走了就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一样,见她哭的可怜,心一软便将她抱进在怀中。
君绫张着大眼睛,趴在少公子的怀里一动不动,甚至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是她长这么大,少公子第一次主动抱她。她的心里像是开满了春花,并且一直春盛。
“你看一下,那人的身上是否有这个标志。”少公子从怀里面拿出在陈国,頔夜公主那里得来的三条金色蛇首的匕首放在君绫眼前。
君绫将匕首拿在手里,拇指在蛇首那里摩挲,不刻就点了点头说:“那人袖口上绣了这样的标志,我记得我跟他交手的时候看到了。”
少公子暗自哼了一声,心想他果然没有猜错,这九州上能进出蝴蝶谷随意,并且胆子大到绑了蝴蝶谷谷主的人就是燕国君无疑。
他将君绫安置回彩蝶居,并且交代一直跟在君绫身边的妃舒,一定要照看好君绫,若是再让君绫闯出八卦阵去,自等少公子带回谷主后,将妃舒逐出谷去。
妃舒表面恭敬的领命,可看向少公子的眼神依旧执着炽热。这次妃舒似是变得聪颖了,绝不当着君绫面对少公子有任何的非分之举,可暗送秋波之事,自然没少。
少公子全然不在意妃舒的春心,安置完君绫之后下了山,出了蝴蝶谷,直奔南燕去了。
他先是去了庄荀的农庄上,找到了澹台不言,了解了燕国近期的情况。澹台不言现在被燕君封了少祝,身兼南燕护城将军以及储君连慕君的伴读,也是因此,少公子在澹台不言这里得到了许多燕君最近的去向情况。
入夜,他换了一身夜行衣,将头发用银冠梳成了髻,悄悄地潜入了南燕王城。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南燕王城,与蔡国的尔雅王城不同的是,南燕的王城并没有太高的亭台楼阁,虽说赏花赏水的风雅之地不少,可相比较奢华一些的蔡宫,燕宫可算得上简单了。少公子几经躲藏,无意之中走到了燕君与亲信议事的地方。少公子隐隐约约听到了些关于终首山的事情,索性走近了一点,躲在暗处偷听。
“李家的人应允了?”少公子听到了燕君的声音,却对他说的这句话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李家那个老头见利忘义,见钱眼开,虽然这次的买卖我们出了大头,但若是这步棋走的好,将来燕地往北挺近的机会近在咫尺。”连芷登位时,已经将燕国反对自己的宗亲势力瓦解的差不多了,唯一留下的便是一直支持他的叔父连瀖,剩下的一个是被连芷赐了姓氏雍门的外亲一族,一个是被连瀖举荐的唐家。少公子不知正与燕君说话的是哪一位。
“蔡侯那边的人,现在如何了?”燕君又问道。
“蔡侯身边的心腹老默也已经被我们收买了,不过我的探子查到,似乎蔡宫里面还有一股势力在监视着蔡侯。”少公子听到另一个人的说话声,屋子里面想必不止有三两人而已,少公子沉了沉双眸,看来燕君是要有大的动作。
“另一股势力?”燕君轻蔑地笑了起来。
“是,我布置在蔡宫里面的人被这股势力弄折了很多,所以收买蔡侯身边的人才会进展的这样缓慢。”那人说道。
“是芈昭那小子无疑,你们暂且注意不要招惹蔡宫里的楚姬夫人就好,否则你布置在蔡宫里的爪牙还是会被人剁掉。”虽然少公子不喜燕君,但不得不佩服燕君的聪明。
“君上,我们要不要将这些人拔掉?”少公子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如何拔,你当楚国的绣衣局真的是绣花的地方吗?”燕君提到了绣衣局,这让少公子万分惊愕。难不成楚国还派了绣衣使潜入蔡宫?那么少公子潜入蔡宫,是不是也在绣衣使的监视之下而行的呢?
“君上,但凡是人都会有弱点,尤其是像他们这种过了今天就没明天的人,我们只要适当的将他们的弱点引出来,让他们为了一己之私不再效忠楚国就好,若是他们被发现背叛其主,派来了结他们的暗人也是取他们的命,丝毫不会伤到我们,更何况他们打探到的事情,我们也能坐享其成不是更好吗?”少公子承认,这个人想出的方法即毒辣又周全。
随后传出了燕君爽朗的笑声,即是认可了这样的做法。此时,少公子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气息,这使屋子里面内力雄厚的人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也感受到了少公子的内力波动。少公子才要撤离,却听呯的一声,门被踹了开来,屋子里面飞出一道黑影直直朝着少公子过来。
少公子来不及转身便向后撤去,两人一前一后开始了追逐。那人虽然动作快,轻功却不敌少公子,不过多时便落后了一大截。面前正经过一片连廊,少公子身姿轻盈,才要轻点栏杆而起,连廊的转角却突然窜出一个人,恰巧与少公子撞了满怀。
窜进少公子鼻息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若不是这股从小闻到大的药香,少公子就要出手推开与他撞了满怀的人。
“君执,你怎么在这?”君婀如今一身华服,金钗满头。
少公子揉了揉被君婀头上的金饰撞痛的肩膀反问:“这句话应当我来问姑姑。”
“他骗我说慕君受伤了,我不信,就被他连夜绑回了南燕,来了之后却发现慕君真的受伤了,不过还好伤的不重,都是一些皮外伤。”君婀与少公子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向身后看去,她看起来十分紧张,像是在躲着谁一般。
“慕君受伤了?”少公子惊异,有澹台不言的贴身保护,这连慕君怎么可能会受伤。
“是他自己自作自受,我现在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交给连芷。”君婀惆怅地长吁一口气道。
“姑姑莫要气,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少公子见四周情况不对,拉着君婀想要逃。
忽地四周火光通亮,刺得君婀眼睛痛了起来。方才她为了逃脱燕君的囚禁,冒险给看着她那些侍卫洒了至幻的药粉。泼洒时少许药粉进了眼睛里,虽然有些刺痛,但不碍事。不过好在遇到了少公子,君婀才松了口气,不管遇到什么状况,君婀知道,君执是没办法丢下她的。
“方才就是你这小子在偷听我们谈话吗?”少公子借着火光看清了方才追他的人。身材矮小精瘦,皮肤黝黑,再加上贼眉鼠眼的模样,少公子很难将面前的人与方才那些说话的人联系在一起。
“你看错了,我方才一直在陪着我姑姑在一起,并没有那个闲心偷听你们说话。”少公子灵机一转,将身后的君婀拉至身前。
“君夫人?”那人歪着头看着君婀,眼神疑惑。
君婀见状,连忙含笑地点了点头道:“我这白日里睡的多了,又逢家侄来探望我,所以就带着家侄在燕宫中转了转,大人可不要介意。”
那人连忙朝君婀作揖,毕恭毕敬地回道“夫人说笑了,在下哪会介意,方才我等与君上议事之时,有人偷听,我便追了出来,不过夜太深,没能看清那人的模样。”
“我刚刚看到有人往那边去了。”少公子忍着笑,心想燕君的心腹也有如此愚蠢的人,确实少见。
“多谢。”那人对少公子的指点十分感激,刚要抬步追上去,便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
“唐途,那人就在你面前,你还往哪去?”
少公子和君婀闻声望去,见到燕君一身玄色,衣领前面的胸口处仍然绣着三头蛇首的花纹。他身后跟着三个人,其中两人正值壮年,而另一个却十分年轻,模样生的也十分俊俏,尤其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他用画满桃花的扇子捂着半张脸,在燕君的身后痴痴地笑着。
唐途疑惑地看了看少公子,又看了看走过来的燕君,不解地说道:“他是君夫人的家侄,方才陪着君夫人在这里散步,不是偷听我们谈话的那人。”
“真是个呆子,你看看哪有穿着夜行衣与人散步的,况且君夫人被君上囚禁在韶华宫,哪能随随便便出来。”稍微年轻一些的人拿下覆盖在脸上的折扇轻轻的摇着。
“臭小子,你骗我。”唐途红了眼,转身就出了一掌朝少公子打去。
少公子拉着君婀灵巧地躲开了,讥笑道:“是你自己太蠢了。”
唐途气的直跳脚,接连朝少公子出掌过去,一招比一招狠毒。少公子带着君婀东躲西躲,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唐途一掌打在了少公子的后心,得幸是这掌并未用尽全力,少公子只是喉咙一紧,嘴里犯了血腥味儿。
君婀见状,偷偷从荷包里抓出一把粉末,朝唐途丢去。唐途没来得及躲,被君婀这一把粉末丢了个正着,猛地停了下来扑落着脸上的粉末。
不过多时,他眼前重影,坐在地上傻笑起来,进入了自己幻想里的尘世。
少公子在体内将真气运行了一个小周天,缓缓压下了胸口上的疼痛。君婀从衣袋里拿出一只釉色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丹药为少公子服下,少公子更是舒缓了不少。
“倾慈,你就是这般逃出来的吗?”燕君狭长的眸子里面闪着凶光。
少公子顷刻间感受到了君婀姑姑手臂上传来的战栗之感,他拍了拍君婀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燕君抬起手,指着天空,直直地盯着君婀看,少顷他笑道:“倾慈,我再一次恳请你回去,若是你留在我身边,不再回蝴蝶谷,我答应你再不会找君执的麻烦,也会在危急的时候救他的命。”
燕君的城府极深,少公子自然看不出他的话是否是真心实意。可是从君婀姑姑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心动了。少公子连忙摇了摇君婀姑姑始的手,她这才从燕君眼神的漩涡里清醒,她侧过头认真地看了看少公子,垂下眸子又在犹豫。
“姑姑,你莫要再相信他了,他就是个满嘴仁义的骗子。”少公子在君婀的耳边轻轻道。
君婀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时,眼泪也涌了出来:“君执,你不了解他,他虽然自私又自负,可是他从没有骗过我,从来没有。”
少公子不再说话,他看得出君婀姑姑深深地爱着燕君。可是,何为喜欢,何为爱,少公子应当是十分模糊的,不知为何这一刻却异常的清晰起来。
他的眼前浮现了那个媚妩的小丫头来,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第三十三章 好怀珍重春三后
“我不放心绫儿,”君婀仰头面向燕君:“你给我一些时间,让绫儿接受你,然后我把谷主之位传给君执,再回来这里。”
君婀姑姑的心到底是软了,少公子幽幽地叹着气,抬起眼睛不悦地盯着燕国君。
“我不要以后,我就要你,现在。”燕国君斩钉截铁地说道。
“连芷,你莫要太过分,今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你也好自为之?”两人势均力敌,却又都不甘示弱。
“倾慈,我们之间是谁比谁过分,你用这借口骗我不是一两次了,你一次又一次的让我失望,还杀掉了我们的孩子。”燕国君的双眼通红,带着委屈和怨恨的声嘶力竭,他指向天空的手突然放下,而后四周传来了拉弓的声响,少公子将君婀护在身后,抽出腰间的含光剑。
几百支羽箭在黑暗中凌空而起,从燕国君的身后射出,直直地朝着少公子和君婀射去。
含光剑出鞘,以剑柄为心环绕,画出了一把无形的盾牌且将飞来的羽箭全部打飞,而后少公子仰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燕国君眯起眼睛,再度抬手命令身后的隐藏在暗处的弓箭手放箭。
少公子才要举起含光剑迎接下一次的羽箭,却见一两支金钗风驰电掣一般地从他的身后朝燕国君飞了过去,这丢金钗的手法倒是与白老头教给他的十分相似,少公子侧眼看着君婀姑姑,想是他从未见过姑姑在蝴蝶谷使这般功夫,所以才十分惊讶。
燕君身边稍微年轻一点的男子,用桃花扇子接二连三地挡下了,他动作干净利落,单看起来也是个练家子。少公子暗藏了个心眼,方才他在偷听燕君讲话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气息被唐途发现。可这位唐途的内力却不及拿着桃花扇的年轻男子,或许从少公子站在窗边的那一刻伊始,这位年轻的男子就已经知道隔墙有耳,可他偏偏却不提醒燕君,一直到唐途破门追少公子,才跟了出来。
“君夫人这一手飞刀倒是丢的好。”男子收了扇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君婀姑姑霎时将头上的金钗全部拿在手里,一个接连一个地朝着燕君丢了过去。金钗的一头被磨出了锋利的尖锐,仿佛比少公子之前丢的飞刀还要尖锐万分。君婀的长发四散,漂浮在夜里,犹如随风而飞的绫罗。
“君执,走。”君婀将手里的金钗全部丢了出去,拉着少公子飞奔了起来。
暗夜之中,风声飒飒,少公子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可却不知是何处传来的,夜已深早已不见前路。他带着君婀姑姑逃到了庄荀先生的农庄上,这才发现,姑姑的腿上插了一支已经通红的羽箭。
路上逃得急,君婀又不想拖累少公子,所以才一直忍着痛不说话,风里带了的少许血腥味道,就是从君婀身上传过来的。
少公子抱起君婀,踹开了农庄的大门,却不见农庄有一个人。少公子心一紧,莫不是澹台和庄荀出了什么事?他抱着君婀大步流星地穿过廊子往庄子里面走去,看到湖中的楼台上亮着点点火光。他找到了浮桥,往湖心台上去了。
似是听到了少公子的动静,庄荀先生开了窗子,看到了少公子抱着受伤的君婀正往这边走,连忙走下了楼,将湖心台上的灯火都燃了起来。
“先生,麻烦帮我烧些热水,拿些干净的布和剪刀来。”少公子将君婀放在小榻上面,用瓷枕将她的腿垫高,以防流出更多的血来。庄荀有些恍惚,可见到满地的血迹,转身回到小楼里面忙活少公子吩咐的事情去了。
少公子用匕首将羽箭斩断,才瞧到这支羽箭是穿透了姑姑的小腿,不过幸运的是没有伤到筋骨。
少公子环顾四周,发现庄荀的农庄与往日不同,这偌大的庄子仿佛只有这湖心台是亮着的,也不见简蓉和澹台的身影,少公子心里觉着不对劲,他一早来到这里的时候,好像也没见到简蓉的身影,由于满心思想的都是怎样救出姑姑,也忘记问这档子事情了。
庄荀将烧好的热水,剪刀还有干净的棉布都拿了过来,还递给了少公子一瓶止血的药粉。
“先生,怎么不见简蓉和澹台不言?”少公子接过剪刀,将君婀伤口附近的布料剪开,并用棉布覆盖在伤口的周围。
“这事说来话长,你且先将她的伤治好,然后尽快离开这里。”庄荀没有透露过多的话语,转身又走上了小楼。
少公子没有再说话,专心地帮君婀清理伤口,拔箭,撒药,包扎。忙完了之后,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涾湿,回身看到已经昏睡过去的君婀,又在小炉上煮了汤药。他盯着漆黑的湖面上看,心里翻滚不止,不得安宁。
喂了姑姑服了汤药,少公子直奔小楼而上,却见庄荀正与他自己对弈。
“她若是好些了,你们便快些离开,农庄后门的马车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若是她情况不妙,就先去南米的澹台家住上一阵子。”庄荀不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他手里的白色棋子换了三个位置之后,最终落下。
“老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少公子坐在庄荀的对面,拿着黑子加入了棋局。
庄荀轻叹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简蓉那孩子着了燕君的套,现在被关在刑讯牢里,澹台不言召集了我平日在九州上曾教过的学生,今夜去救她出来。”
少公子手上一顿,这件事情,澹台不言并没有同他讲。他也才恍然大悟,与君婀姑姑被发现之后怎会这样轻易的就逃了出来,而且方才身后还一直没有任何追兵过来迹象。澹台不言啊,澹台不言,跟着庄荀学聪明了,居然利用了少公子做了声东击西的棋子。
少公子持黑子落下,扯了嘴角笑了笑,心里依旧没有任何埋怨的话,反而关心起澹台不言的处境:“他违背了燕君,他在南米的家和他的那些嫁到燕国公卿之家的姐姐又该怎么办?”
“那小子从齐国叫来了自己的师父万俟忌,想是他自己心里已经有办法了,我们暂且不用为他操心。”庄荀心平气和地填白子。
“先生可否告知是出了什么事,为何简蓉会被燕君抓起来?”少公子吃了庄荀的棋子,转守为攻。
庄荀叹了口气,好长时间没有再落子。
“韩子先生赴约垂钓,想是那连芷小儿觉得指望不上我,便开始打起了韩子的主意,他要大公子拜韩子为师,可偏韩子又是个执拗的性子,他的妻子就因为权势的斗争死在他眼前,他更是恨毒了这些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收连慕君为徒。”
“于是在韩子回蔡国的路上,幼稚的大公子将韩子的马车撞翻了,韩子的腿受了很严重的伤,想是以后不能利索地走步了。”
少公子放下棋子,随意地依靠在小榻上面。这连慕君说幼稚还真是幼稚,可若说是有意的话,那么他的城府就与他的老爹一样,藏的太深了。至少从少公子接触他这几次来看,他并没有这样深的城府。那么就只剩下幼稚,不过这倒是给燕君留下了很好的棋路,以供厮杀。
“简蓉是个性子烈的,又年轻气盛,连夜闯进了大公子的府上,将连慕君鞭笞了三十二鞭,然后被燕君扣下了,送入了刑讯牢里。”
少公子倚着窗子,看了一眼楼下小榻上躺着的君婀。怪不得方才燕宫相遇之时,姑姑说的那些话。想是那连慕君受了重伤,也真是活该。
“先生不如和我们一起离开吧,燕君眼皮子下面将简蓉救走,先生必遭怀疑,若是燕君起了杀心,先生就危险了。”少公子想起方才刚进入农庄之时的一片黑暗,心里萌生了不好的想法,庄荀先生这股架势,倒像是准备好了玉碎的模样。
“老朽这一生坦荡荡,无需要躲藏,倒是你和楼下那个人,趁着天没亮赶快离开吧。”庄荀拒绝了少公子,并再一次下了逐客令。
少公子稳如泰山,一动不动,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庄荀像是再与他诀别一般。他们虽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庄荀毕竟名望九州,又曾与少公子站在一起,如师亦友,不可多得。
“先生不与我离开,可是为了澹台不言。”少公子坐直身子问道。
庄荀没有说话,却重重的点了点头。
少公子神色略显失望,庄荀这样一樽神佛未被他所用,当真是有些可惜了。
“先生既然已做好了选择,晚辈即不再逼迫先生与我同去了。”少公子起身踱步出门,可刚到了门口,却停了下来。
他回身看着庄荀,缓缓地又走回到他的身边,朝他跪下磕了头才离开。
少公子带着君婀连夜往南米去了,由于君婀身上有伤,赶路期间的几夜,是在沿途镇子上的客栈之中度过的,少公子下了两贴猛药,君婀的情况才显得好转,只是腿依旧用不上力气走不了路。
待到南米澹台家的农庄上时,澹台大伯看到少公子抱着面色苍白的君婀,险些将自己手里的花盆丢出去。喊了老夫人和他的妻子照顾君婀,便与少公子一起进了澹台家的珍宝阁寻觅灵药去了。
少公子与大伯交谈时得知,在他和君婀离开南燕庄荀先生的农庄之后,澹台不言和齐国将军万俟忌救出了简蓉,之后由万俟忌做主将简蓉带去了齐国,澹台不言抽身赶回到庄荀先生的农庄上,想要接庄荀先生离开。可此时燕国派来了几百兵卫,将庄荀先生的农庄围了起来,胁迫澹台不言与庄荀一同入南燕宫。
澹台不言见无处可逃了,与庄荀两人进了南燕宫。可这次燕君下了万全的狠心,庄荀即不愿入仕,那这九州之上便再无庄荀,他甚至逼着澹台不言杀掉庄荀以示忠心。
少公子见大伯满脸担忧,自是知道对于澹台不言来说,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杀了庄荀便背了不义之名,可不杀呢,他的三个姐姐是否能完全,南米的这个家是否还能保得住?少公子想要帮忙,发现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不过多日又传来了消息,周王想要请庄荀前去安阳的紾尚阁给宗亲和士族家的孩子讲书,并且命令燕君要即刻将庄荀送往周地。少公子不知周王如何得到庄荀受难的消息,不过想到燕君这一盘胜利在望的好棋,却被从天而降的黄雀给抓乱了,少公子莫名有些欣喜。
听闻周王生怕燕君反悔,还派出了周地的郎中令前来燕地接应庄荀。
澹台家危机暂且解除了,于是澹台府上由上至下大都暂且松了一口气,一连几日汤食未尽的澹台小喜和狗子两个姐弟也恍如劫后余生一般,多吃了几碗饭,当晚撑了肚子难受,跑来找少公子寻药。
可少公子却为澹台不言担忧,虽然他是暂且没了两难的选择,可长此以往地继续留在燕君的身边,因着此事的发生,他往后的日子必定是步步艰辛。
几日之后,君婀姑姑的腿伤渐渐好转,能动能行了之后,与少公子两人离开了南米回到了蝴蝶谷。
君绫见君婀平安的回来了,一步上前抱着自己的娘亲,失声痛哭。并且发了诸如,不听话天打雷劈的毒誓。君婀欣慰的笑了笑,即刻拉着君绫和少公子去了凌霄峰的观星台。
记得君婀姑姑曾与少公子说过,当年君家的老祖宗君佘就是在凌霄峰上的观星台,为蝴蝶谷布下了八卦阴阳阵和五行奇门阵。少公子对于这些阵法略懂,只知其解开前行之法,却不知是如何布阵之法。每次来到观星台,见耸立的圆台四周围着许多紧挨在一起的石阵,犹如八卦图一般排列,却看不出什么奇妙之处。
第三十四章 拟把疏狂图一醉
“燕君曾偷偷拿了我画八卦布阵图研究,因此才会在蝴蝶谷中来去自如,不过得幸我那时犯懒,并没有将所有的布阵图画了下来,今日我便教你们如何更换蝴蝶谷的布阵。”君婀身上的袍子被吹的鼓鼓作响,少公子瞥了君绫一眼,只见她有些疑惑。她是从小就被姑姑限制在谷中的,若是姑姑决定教她布阵之法,说明是放她自由了。
“阿娘我不要学,我不要。”君绫突然哭了起来,不停地往观星台后边退去。
少公子猛地拉住了她,这观星台的四周没有石栏,照君绫这个退法,再后两步就坠落万丈悬崖,粉身碎骨了。
“你不是一直想出谷去吗,这次姑姑已经决定要交给你布阵之法了,这就表明你想要出谷,姑姑也不会拦着你了。”少公子不解君绫的举动,可看她哭泣的模样,倒是有些于心不忍,出言相劝道。
“我不要,我若是学会了,阿娘就不要我了,阿娘就会离开这里。”君绫的心思细腻,看出了少公子都没想到的问题。
少公子垂眸细思,转过身看着君婀,见她的眸子躲闪,是被人戳中心思的模样。
“姑姑,莫不是教会了我和绫儿布阵之后,你就出谷回到燕君身边吧?”少公子想到在燕国时,他与姑姑被围困的那天晚上,君婀姑姑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君婀抬头看了一眼少公子,无奈地笑了笑:“我在你的眼睛里,就是个只知情爱的人吗?”
少公子语塞,既然姑姑这样问他,那就说明她最开始压根就没存这样的心思,那晚在燕君面前说的话不过是诓骗他而已。那么为何方才君绫说她要离开的时候,她会是那种表情?
“燕君并非善类,我虽救过他的命,与他也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可是,于我背弃他那天开始,我就在消耗着我们之间的情感,在我朝他扔出致命的金钗之时,他就对我起了杀心,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被消耗殆尽了,就像我同你说的,我们如今站在了对立面上,他对我起了杀心,所以我对他也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心慈手软了,若因此,他前来报复,而我遭遇不测,蝴蝶谷就要交付你们兄妹二人了。”君婀姑姑泪光闪烁,却始终不肯让眼泪落下。
“我不要,我不要学,我不要娘亲离开我,我不要。”君绫反应强烈,挣脱了少公子,跑到了君婀姑姑身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她的腰身。
君婀低下头,右手颤抖地抬起来想要抚摸君绫的头顶,可最终还是放下了。给的溺爱越多,她越是长不大。君婀拉扯着君绫站了起来,认真地与她说道:“如今燕君已经对澹台家出了手,以往澹台与君家肝胆相照,燕君自是不敢如何,可现在澹台家自身难保,你还真的以为蝴蝶谷的八卦阵抵得过千军万马吗?”
少公子紧缩眉头不语,有些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若是一味的逃避,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娘亲离开我。”君绫的歇斯底里犹如一击又一击的重锤,无时不刻地在敲击着君婀的心,这也是少公子第一次看到君绫哭成这般狼狈,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明白,他对君绫的感情一点都不少于君婀,甚至比自己的娘亲还要在意。
那是他唯一的妹妹,与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妹妹。
“怪我的一次善心,养出了一个魔鬼。”君婀闭着眼睛,喃喃地说道。
少公子知道,君婀说的魔鬼正是燕君。当时若不是姑姑心慈救了他的命,哪有今日的燕国君连芷。
君婀张开双眼,推开哭泣的君绫,缓缓走到巨石中央,她从袖袋里拿出一只银色的飞刀,朝左侧的巨石上击去。飞刀插入了巨石上边的凹槽,忽地石阵开始转动,少公子猛然发现随着巨石的转动,观星台也转了起来。
君婀又从腰间抽出一条缎带,缎带的一头系着个银色玲珑,她放出玲珑玉钳住飞刀的刀柄,将定在巨石上的飞刀收了回来,石阵即刻停止了转动。
君婀换了方向,如此接连几次,少公子才发现,挪动了巨石阵,其实并不是观星台在动,而是整个蝴蝶谷都在转动。
原来的乾卦变成了坤卦,巽卦变成了艮卦,阴阳阵变成了天雷阵,风火阵变成了地火阵。少公子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白老头一定要教他练习飞刀了,并且连君绫也没有逃过。布阵的时候,为了不触动巨石阵的机关,只能用飞刀让巨石走动起来,再用玲珑玉将飞刀拔出。
君绫抹着眼泪,从地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少公子身边,抽泣地看着君婀在布阵时的英姿。
“执哥哥。”她委屈的呢喃道。
少公子朝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细声地说道:“专心看,莫要分心,若是你比我先学会了布阵,我答应今年的月夕节带你去南米吃桂花鸭。”
君绫一听到吃,瞬间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少公子的身旁,看着君婀布阵。
之后,君婀将几个阵法分别画了出来,并且告知了少公子和君绫,哪些阵法是燕君所熟知的哪些不是。当初君佘在布阵的时候,极大限度地发挥了八卦与五行的最大用处,随意转动更换卦象与五行,便有六十四方位的阵法,每个阵法都有一个卦象的名字,十分复杂难懂。
因为少公子许诺的桂花鸭,君绫格外认真,只是依旧对于君婀突然的放养十分不适,与以往不同的是,君绫开始变得恭敬孝顺,再也不做忤逆君婀的任何事,她开始变得独立起来,就算心里萌生了想法,留一半在心里,不再像从前一样,什么事情都同君婀讲了。
一日,在少公子的凌霄居,君婀突然提到了少公子潜入南燕宫那夜,所偷听到的燕君与众人在屋内的谈论。少公子回想,听到了一些,但大都是断断续续,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回到蝴蝶谷的这些日子,学习布阵的事情太多,忘记了问她。
少公子与君婀说了那夜他大概所知的听闻,随后问道:“燕君为何要同时收买陈国的公卿和蔡国国君身边的内侍,若是他想要往北挺近,收了蔡国富庶之地,不应当与楚国一同联手更为妥当吗?”
君婀沉了沉眸子,叹了口气:“连芷在没有完全的准备之下,是不会与楚国正面有接触,毕竟谁都不想再做第二个姜国,可是蔡国却不同了。”
君婀的话猛地点醒了少公子,对,对于楚国来说,蔡国确实不一般,名义上虽不是楚国的附属之国,可实际上却相差无几了,尤其是姜国覆灭,蔡侯叔怀青梅竹马的恋人孟曦被楚人蹂躏致死,而后楚王却又将自己的姐姐嫁给了蔡侯,说白了是给予安慰,说黑了那就是监视。
“所以燕君买通了蔡侯身边的内侍,让内侍谏言蔡侯与楚国相争?”这个说法简直是天方夜谭,燕君不是傻子,蔡侯自然也不是,若是能击败楚军,早在姜国被楚国围攻之时,蔡国就应当伸出援手了,何必要等到现在。
“不,连芷让人买通了蔡侯身边的内侍,是要蔡国向陈国求和亲。”君婀之所以能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在南燕宫时,燕君与他的公卿谈话从来都不忌讳她在场。他不骗她,也信任她不会将他出卖,可到最后,那个负心人到底还是自己。
“陈国?”少公子心一惊,不知为何他心里萌生出十分不好的预感来。
“陈,蔡,息三国以往就有姻亲联系,这看起来似乎毫无突兀,可你知道陈国的后宫有一位卫姬夫人,是卫国的大公主,她的孩子福金公主正与蔡侯适合婚配,若是娶了这位福金公主,蔡侯的身后可就有陈卫两国的支持。”君婀说道。
“有了两国的支持又如何,没有开战的理由,又有何用?”少公子想不明白,燕君这棋到底要怎样布局。
“理由?”君婀笑了起来“蔡国后宫那位楚姬夫人就是理由,谁的孩子将来能继承蔡国的国位就是理由,就算是没有理由,与楚国有仇的蔡侯,也会凭空制造出一个理由,拉着陈卫两国趟这趟浑水。”
“所以楚国若是与陈卫蔡三国打了起来,燕君就可以从南米长驱直入蔡国,趁机吞食蔡国对吗?”少公子恍然想了个明白。
“自商灭以来,好不容易平定的九州,又要乱起来了。”君婀摇了摇头,语气颇有无奈。
少公子面色苍白,猛地起身说道:“姑姑,我暂且下山一趟,若是有什么事,就写信让灰雀带给我,百里香的香囊我带在身上了。”
这灰雀是君婀一手训练出来的,识得百里香气,不管人在何处,只要身上带着特殊味道的百里香的香囊,灰雀就会闻着味道飞回去。这识百里香气的灰雀,是早些时候用于君婀姑姑与燕国君连芷的书信来往,也是因为如此,燕君连芷才跟着灰雀找到了君婀所栖息的蝴蝶谷。这些前尘往事不想起来那便相安无事,可若一被人提起,勾起了君婀心里的回忆,无尽的酸楚便涌上了心头。
君婀眼睛微红,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压住了胸口的痛,离开了凌霄居。
少公子连夜赶路,冲上了终首山,却再次被頔夜公主拦了下来。这次与往常不同,两个人并没有见面就打,而是心平气和地站在山间的菖蒲花田里面对望。
“你来带绥绥走的,对吗?”頔夜公主忍不住最先开口。
少公子想都没想的点了点头。
“你何时知道了绥绥的身份?”頔夜公主又问。
“信北君与我说的。”少公子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你胡说,那夜信北君明明什么都没说。”頔夜公主气红了眼,却依旧没有出手,因为她知道,目前能将绥绥带出火坑的人,只有面前的少公子。
“若是让你的探子那么随便就听到了我与信北君的谈话,那么信北君这个名号不就是徒有其表了吗?”少公子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夜在信北君的屋子里,确实两人什么都没说,因为信北君知道頔夜公主既然向他暴露了身份,自然会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信北君机灵的就像他身边的那只小白貂一般,自然不能让自己的行踪时时刻刻被人掌控。
那夜少公子离开之后,信北君佯装睡下,待頔夜公主安排监视他的人走后,他抱着小白貂寻着少公子身上的沉香味儿找到了少公子的木屋。然而信北君自然也没那么好心,少公子用自己的身份与身世,交换了頔夜公主与信北君交谈的秘密。
于是,信北君知道了少公子是周王室清河公主的唯一子嗣,少公子知道了绥绥的娘亲娰妏凤是大禹与涂山娇的仅剩的唯一一支血脉,与頔夜公主的娘亲月华夫人更是生死之交的挚友,当年娰妏凤与陈国国君妫良的姻缘就是月华夫人撮合的,而绥绥,也是陈国早些年前被驱逐的拥有灭国之身的公主,福祥公主妫翼。
頔夜公主双眼通红地望着少公子,纵然她有万般的不舍,可她身负血海深仇,自然不能永远停留在绥绥的身边。若是永远停留在私情,便没有办法面对家国的复兴。少公子陷入了沉思,若是有一天他同頔夜公主一样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地步,他应该如何面对绥绥,又该将绥绥交给谁呢?
“我的探子与我说,卫姬夫人不同意与蔡侯的联姻,楚姬夫人是蔡侯的君夫人,福金公主嫁过去就是妾,她自然不要自己的女儿去蔡国做小老婆,还放言已经将福金公主许给了息国侯姬留,不能再许给其他的诸侯,也因此,绥绥可能会被恢复公主之身,代替福金公主嫁到蔡国去。”頔夜公主缓缓地道。
第三十五章 只许庭花与月知
这句话让少公子心里翻起千层巨浪。怪不得他最近心神不定,总是感觉要出什么大事一般。
“我这就带她离开。”頔夜公主看懂了少公子眼里的慌乱,对于他喜爱绥绥的程度,頔夜公主暂且可以放心将绥绥交给他来保护。
“等一下,”頔夜公主叫住了往山上去的少公子:“你暂且不要与她说事情的真相,也不要这般突兀地带她离开终首山,这是她从小就生活的地方,有她的娘亲,有她的师父,有她的小姐妹,这样直白,她是不会和你离开的。”
“不如我们去告诉绥绥的娘亲,她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就这么跳进火坑里吧。”少公子神色焦急,完全想不出任何头绪。
“不可,”頔夜公主眉头紧锁“凤娰夫人那种为了爱情不顾所有的女人,是不会为了绥绥而让自己的良人陷入困境的,她先是陈候的妻子,再是绥绥的娘亲,你若将事情告诉她,她必定将绥绥看的死死的,并且用亲情捆绑着她,她必嫁无疑,毫无回旋的余地。”
“可我们没有时间了,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绥绥嫁去蔡国吗?”少公子第一次因为焦急而红了眼睛,在面对绥绥的时候,少公子似乎永远都无法遮掩他的情绪.
“用绑的。”頔夜公主目光如炬。
终首山的菖蒲,今年开的特别早,春天才开始,就已经铺满了山,仿佛五彩斑斓的毯子。少公子躺在一处巨石之上假寐,他知道不过多时頔夜公主就会带着绥绥来这里找他。頔夜公主给绥绥下了少许的媚药,使她今日看到少公子时,会比平时更加心神荡漾。而后頔夜公主怂恿绥绥偷亲假寐的少公子,以此作为理由让少公子绑了绥绥做良妻,若是绥绥从了,那便一切都好说,骗她与少公子私奔就好.若是她不从,少公子的袖袋里还有**.依頔夜公主的意思是,只要能将绥绥带离终首山,无论用什么方法,结果都是她来扛。
不管将来因为此事绥绥是如何埋怨頔夜公主,她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当绥绥的嘴唇快要贴近少公子的时候,少公子的耳边突然传来刺破风声的鸣响,这抛物的手法极为熟悉,仿佛是来自于蝴蝶谷.少公子猛地张开眼睛,看着面前撅着嘴忘我的绥绥,方才的紧张感全然被破坏,他险些笑了出来。
感觉到气氛不对,绥绥张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公子,两人鼻息相交,却再没有如同现在这般尴尬的时刻。而后绥绥的脖颈中了暗器,趴在少公子的怀里,晕死了过去。
须臾,绥绥的皮肤开始溃烂,犹如老树脱皮一般鲜血淋漓。少公子抱着绥绥,将她的衣服撕开,只见她身上所有的皮肤顷刻间被这霸道的毒药所侵蚀,浑身上下还散发着恶臭。
少公子将绥绥紧紧抱在怀里,看着迎面飞来的灰雀,他拿出怀里的飞刀,‘咻’地朝着林子里面飞去。不过多时,隐藏在一旁的頔夜公主便将给绥绥投毒的始作俑者绑了过来。
“执哥哥,她这般轻浮于你,你怎还抱着她不放。”这是君绫第一次下山,一路跟着灰雀找到了少公子,却见他在和别的姑娘亲热,气的不打一处,放出毒针使与他亲热的姑娘面目全非。
頔夜公主见绥绥一身的溃烂,最先忍不住,抬起脚踩着君绫的胸口,凶神恶煞地道:“解药,解药拿出 来。”
“没有解药,那针上边有蛊虫白骨的诱饵,进入身体便开始啃噬血肉和皮肤,直至人化作一具白骨。”君绫眼里妒火中烧,心里更是烧的难受,她不允许她的执哥哥对她以外的姑娘好,绝不允许。
頔夜公主看着一直抱着绥绥不肯说话的男人,心里早已懊悔至极。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把绥绥托付给君执,现在绥绥变成了这般鬼样子,她还有何脸面活着。
頔夜公主抽出腰间的夜火琏,开始抽打着君绫。她双眼通红,显然是想用手上的鞭子,将君绫也变成绥绥那般体无完肤。
少公子看着怀中已经血染满身的绥绥,也全然顾不上君绫被抽的痛喊。他的眼泪悄然而落,引来了一直陪伴在绥绥身旁的小花飞身而下。少公子眼前一亮,咬破了嘴唇,将自己的眼泪和血凝合在手掌之中。
随后小花俯冲而下,落在了少公子的手掌,散发着温蕴的光芒。少公子紧握手掌,将小花和自己的血泪再度凝合。他深情地望着绥绥,幽幽地道:“你与我之间再没有距离可言。”
少公子紧握着小花的手,轻轻地抚上了绥绥后背.随即绥绥的周身发着紫色的光,这光芒温和不刺眼,让頔夜公主和君绫停了手,双双地朝着少公子看去。
不过多时,一身腐朽的绥绥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周身的光芒燃掉了,她赤着身子,不着寸缕地躺在少公子的怀里,肌肤如玉一般,不见任何瑕疵。少公子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的长外衫裹在她的身上,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执哥哥,你居然把娘亲送你的续命蝶用在这个丫头身上。”君绫不可置信地张大双眼,像是受了巨大的侮辱,她猛地起身,拿出腰上的鞭子,朝少公子怀中的绥绥抽了过去。
頔夜公主沉浸在方才绥绥突然转好的喜悦之中,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君绫的暴躁,等她回过神阻止的时候,君绫鞭子已经抽出去了。
少公子抬起手,抓住迎面而过的鞭子,用力一拉,轻易就将君绫拉倒在地上。頔夜公主连忙按住君绫,生怕她再使出什么恶毒的暗器来害人。
“君绫,我会原谅你跟踪我,会原谅你质问我,可若你再伤我怀中姑娘,别怪我无情。”少公子朝着君绫大声怒吼,而后胸口一热,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少公子的怒吼对于君绫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未经世事的她仿佛遇到了这世上最绝望的事情,整个人茫然无措,甚至忘记了反抗頔夜公主的钳制。
“骨碌,带着绥绥快去山上的温泉,她虽然恢复如初,可是身上的白骨蛊虫仍旧还在,这蛊虫一遇到比人身体温度高的热水就会从人身上脱落致死,你快,你快抱着她去。”少公子站起身将绥绥交给了頔夜公主,可自己却因为是续命蝶的施者,为了接下了君绫那一鞭子,在三个时辰之内动了真气,因此损伤了心脉。
看来,他今日当真是带不走他的小姑娘了。
“那你怎么办?”頔夜公主抱着绥绥,虽然方才对少公子还是带着怨恨,可现在见他因为绥绥变成了这幅模样,到底是有些于心不忍。
“我无事,三个时辰过后,我以内力自疗便可,你暂且将绥绥看好,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身后那只蝴蝶的真相,否则她将来的危险是无尽的。”少公子擦掉嘴角的血迹,压着胸口的浊气道。
頔夜公主低下头看了看睡得死死的绥绥,而后抱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边冲去。
少公子捂着胸口,看着頔夜公主抱着他的小姑娘,越跑越远,终于眼前一片黑暗,昏死过去。
在梦里,少公子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不是君执,不是少谷主,而是小白。这一声又一声的小白,让他明白,是谁成了他梦里的人。
醒来之后的少公子,感受着四周的摇晃,以及穹顶上的帐幔,确定了自己是在马车上。他坐起身,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试着凝聚内力,可是凝聚几次,却发现自己身上的真气全都不见了。他将食指和中指抵在自己的气户穴上,感知到了自己的真气被人故意封住了。
少公子掀开车帘,果真看到始作俑者君绫正坐在那驱赶着马车。他缓缓地与她并肩而坐,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少顷君绫侧过头靠在少公子的肩膀上,欣然地笑着。
“我睡了多久?”少公子开口问。
“三天。”君绫笑着回答。
“我们这是去哪?”少公子又问。
“回家。”君绫回答的简单,少公子也知道这个家指的是蝴蝶谷。
“怎么你身上也没了真气吗?”少公子见君绫驾车的手有些抖,便问道。
君绫点了点头:“阿娘说夜火琏伤不了君家人,可若是用真气疗伤的话,就会内力尽失,所以我便用银针暂时将内力封了起来,以免不小心失了内力。”
少公子淡淡的笑了笑:“原来是用银针。”
君绫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捂住嘴,她停下马车,抬起手想抓住少公子,最后却还是扑了空。少公子迅速跳下了马车,点了身上的几处大穴,冲破了君绫在他身上刺入的银针。
银针从少公子的身上飞出后,他的真气缓入丹田,经由石门,商曲进入心脉,顷刻之后,心脉之伤便不再这般痛了。
“君绫,我向来不喜欢别人骗我,这里的别人包括了你。”少公子面色沉冷,不再似刚才在马车上那般和颜悦色。
“那你呢,你就不曾骗过我吗?”君绫跳下马车,脚步有些虚浮。
少公子的耳边响起了君婀姑姑说的那些话,那些君绫为了靠近他,所做的那些傻事。他心有些软了,却还要与君绫说清楚,对于少公子那些莫名其妙的占有欲,不过是害怕属于自己的一切凭空消失而已。
“君绫,你是我的妹妹,这个关系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姑姑护着我,我便护着你,可你不能为了我对别人好,就将别人赶尽杀绝,以往你在蝴蝶谷胡作非为时有人替你撑腰,可在这江湖之上,你若胡作非为,吃亏的是你自己,没有人可以时时护你周全。”少公子的话如同闪着寒光的长刀,劈开了君绫最柔软的纯真。
“可我就是不想你对别人好过对我。”君绫抽泣地揉着眼睛。
“可是终究有一天,你会嫁人,会有人比我待你更好。”眼见君绫的哭泣,使少公子有些心疼,可这是她所必要的经历,早些让她明白,对谁都是好事。
“那我便嫁你就好了,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人如你一般对我好了。”天真的姑娘总是死心眼,这让少公子焦头烂额。
“绫儿,你先回蝴蝶谷去吧,等我处理完终首山上的事情,再回谷中与你好好说。”少公子见说不过她,便不再与她纠缠,转身就要往回走。
君绫连忙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少公子的腰身,无论如何都不松开手。少公子浑身一震,将君绫震飞在半空,他挣开了君绫的束缚,又回身打出无形的内力将君绫稳稳接住,妥帖地放在了地上。
“君绫,我不是傻子,你骗我说睡了三天,可这眼前都到了进山谷的路,怎么可能是三天,你不但用银针封了我的真气,是不是还用安神香让我多睡了几日,你莫要将我心里对你仅有的喜欢变成厌恶,否则那个蝴蝶谷,不再是我的家。”少公子的话犹如藤条,鞭笞着君绫还天真无邪着的心上。
她哭红了眼睛,暗自运气,挣脱了自己身上的银针,致使真气在体内运行。少公子见状连忙出手一掌,打在了君绫的神藏穴上,将其真气拦截。随后君绫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少公子浑身颤抖,不知是生气还是自责,他抱起君绫回到马车上,为她注入自己的真气,随后往蝴蝶谷赶去。
由于时间紧迫,他将君绫放在山下的百家所,并且以灰雀传书给君婀姑姑,说清了状况之后,再次往陈国的终首山去了。
可是无论他再怎样追赶,也都来不及了,一天之前,送亲的队伍已经出了陈国的终首山。在绥绥的娘亲得知绥绥背后那只蝴蝶,如江湖之中传言那般不堪,她的冲天怒气牵连了頔夜公主,并将她赶出了重华寺。用月华夫人与她的感情,压制着頔夜公主的良知,使她被迫远离绥绥,甚至连绥绥出嫁之时都不允许她在场。
第三十六章 天长水阔知何处
等少公子赶到终首山的时候,却再也不见绥绥与頔夜公主二人的身影,在山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少公子的一个梦一般。梦时甜美,醒时荒凉。每经过终首山的一处风景,便无时不刻地闪现着以往的回忆,那些历历在目的所有,全都闯进了少公子的脑袋里。少公子路过藏经阁,路过树屋,路过与绥绥玩闹过的花田与荷塘,最后他失魂落魄地走回了自己的木屋,坐在屋顶,望着天上的半月失神了很久,一直到他身后有人悄然而至,他也全然不知。
“我十分好奇,殿下心底的人到底是谁?”寂静的深夜之中,突然从背后传来了声响,少公子回头望去,发现正是抱着小白貂的信北君。他一身青蓝色的锦袍,头发玉冠束起,玉树临风。
少公子没有说话,自从他将身份告诉了信北君,对于他的称呼,信北君与燕君一样,都改为了殿下,并且对待他时的态度也与之前大相径庭。
“终首山上现在已经被陈国的公卿所包围了,听传言陈候是要将重华寺变为国寺吗?”少公子无心谈论他的心上人,故意换了话题。
信北君不揭穿他,从容地点了点头。
“信奉众神,变成了信奉佛法,陈候的心变化的还真是快。”少公子知道说这种气话压根不起丝毫作用,绥绥依旧是要嫁去蔡国,她的一切依旧是要被人拿捏。可他却偏偏说了,就算是抱怨,就算是抒发他心里的不快,他依旧厌恶陈候这般不负责任的父亲。
“看来殿下心上人还真让我猜准了。”信北君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听到了有辱陈候的话,可他却不想开口责怪,毕竟陈候是什么样子,他最清楚不过了。
少公子仰起头看着信北君戏谑地说道:“百里一家侍主,赤子忠肝,九州绝无异心之忠烈,我记得你父亲的灵位还在周地安阳王宫里的圣贤庙里面存放,先王怀疑陈候有二心,尔父断臂维护,深得先王赞许,怎么今日我在你面前诋毁陈候,你却不动声响?”
“若是殿下说出了实话都算是诋毁,那么我百里肆每天对陈候的谏言,岂不是要拿了我的命去?”对于少公子的嘲讽,信北君显然不生气,还笑嘻嘻地与他说着话。
少公子站起身,飞身而下,落在木屋前的空地上。他今日心里就像是被抠了几个窟窿眼,难受的很,所以不想与任何人说话。
然而信北君依旧不依不饶地跟在少公子的身后,他也飞身而下,落在少公子的身后,一直跟着他往林子深处走去。
“殿下可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回到安阳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信北君不识时务的模样,气的少公子想徒手劈了他。
少公子不说话,依旧加快脚步想要甩掉他。
“殿下如此一味的逃避,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信北君依旧跟的上少公子的步伐,嘴巴也一直没闲着。
少公子的脑袋里像是灌进了一窝蜜蜂,嗡嗡嗡的扰得他头痛欲裂。
“如今周王仁慈,不如殿下去安阳见一面周王,或许周王能为你和清河公主正名。”信北君又开口说道。
少公子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信北君,满腹怨恨,却不知从何说起。
信北君摸了摸怀里的小白貂,见他极力忍着翻腾的怨气,竟淡淡地笑了起来。
“看来我还真应当把頔夜公主的信交给你了。”信北君从袖袋里拿出两页帛书在少公子的面前晃了晃。
少公子见状想要去拿,却再次被信北君藏了起来。
“殿下莫急,好好想想方才我问的那三个问题,与我一同走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再把信给你看。”信北君抱着他的小白貂走在了前面。
与方才相反,少公子这回紧紧跟在信北君的身后,并且换成了少公子回答信北君问的那三个问题。
“我自然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个位置本就是我母亲清河公主的,而我更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九州之上,还未找到与我志同道合的盟友,凭我一己之力怎样颠覆周王,从而拿回自己的东西。”
“周王仁慈,这倒是很好笑的笑话,若不是他,我父亲怎会落得那样的结果,母亲又怎么会被困在缠情岛上,为了保护我,又与我是分隔两地,不能时常相见,这所有的一切难道这就是他的仁慈吗?”
信北君停下了脚步,缓缓地看着少公子,他的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感慨。他叹着气与少公子说道:“我那时听我父亲说过,叛乱是臻太后与历将军一同携手谋划的,政变当时,周王年岁还小,而后也一直是臻太后和历将军在把持朝政,或许周王有自己的苦衷,更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少公子垂下眸子暗自思量,信北君说的历将军和臻太后,清河公主从来没有对他提过,只是一句带过地告诉他,是周地的宗亲贵族觉得清河公主在登顶之日与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跑了,难以胜任九五之位,转而支持玉重登顶,并且让少公子平淡接受,莫要心生怨恨。
少公子忽然想明白了,之前在缠情岛,清河公主一直劝说他远离权利之争,这才故意没有与少公子说实话。
“不如这样,我为殿下做引领之人,请殿下见一面周王,若是之中有误会,何不当面说开呢?”信北君看出了少公子眼里的疑虑,顺而也猜测到了少公子所听到往昔,与他现在所说的存有很大的偏差。
信北君深知,这其中的偏差若是由他告诉少公子,少公子不但不会相信,还会觉得是他与周王一同别有用心地诓骗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信北君能做的,就是带着少公子去找这位系铃人。
“你为何会这样帮我。”少公子不解。
信北君笑着将袖袋里的帛书递给了少公子,这次他再也没有藏回去。
少公子展开帛书,娟秀的篆文展现在少公子的面前。
君执:
见字如面,我与绥绥二人已是相隔天涯,纵使我此去凶险,却仍有回见之心。可天下之事并非事事如愿,我若此去不回,请你一定护好绥绥,她不比我一般凶悍,且又心善纯真,你与她青梅竹马,自是两小无猜,我信你能在红尘之中护她周全,莫让人将她重伤。
此番她嫁去蔡国,你我明了,全是国之间的龌龊交易,得幸你为周王室的后裔,若是重得荣耀之位,定能夺回绥绥护她周全。蔡以小国硬碰强楚必死无疑,你暂且与百里一道,尽快与蔡息两国分割,以免殃及池鱼,陈地虽摒弃绥绥在先,但却是你我她三人的栖息之地,且绥绥心善,定不会眼看陈地陷入两难。
我已离去,并非本愿,却是时势所迫,然绥绥身边已有我随之保护之人,你且不必担忧。
我与你,与绥绥三人不知何时再见,你且欠我一场比试,务必珍重。
妘缨
頔夜公主的信十分简单,想是她也没有什么好与少公子说的,大部分的内容都是让他护好绥绥。可是信中最重要的,少公子也不会遗漏,頔夜公主也希望少公子重得周王之位,以此来护绥绥的周全。
这世上,只有你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给心爱的人最好的保护。所谓的不争不抢,不过是失败之人的借口罢了,他们没有能力去抢,所以才会如此自我安慰。
“我与绥绥,与頔夜公主算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互相担忧彼此的安危倒是说的过去,可我不明白,为何信北君你却对绥绥这样上心。”少公子将帛书放进了自己的袖袋里,自己的头脑镇静下来,开始思虑身边发生的事情。
信北君尴尬的笑了笑,连忙打哈哈地说道:“她是陈国的大公主,陈候对她亏欠诸多,所以吩咐我一定要护她周全。”
“你这不是护她周全,你这分明是要我带她走,陈候让她代妹入嫁,而你却让我带她走。”少公子眼神凌厉,玩味地看着信北君。
“让你看了封信而已,倒是把你的思绪理清了。”信北君长须了一口气,心里坦然,到底是瞒不住他。
“我只想听实话。”少公子认真道。
“其实我知道你并没有能力去带走她,我不过是想,若你心里有她,一定会紧随着她,在她身处蔡国时,护她周全罢了。”信北君摇了摇头,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当初卫姬夫人用灭国之身的由子将凤姬夫人母子赶出陈宫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对陈候抱有任何幻想了。当年,她插足在凤娰夫人和陈候之间,更是心安理得地坐上了凤娰夫人退步,禅让出来的君夫人之位.陈候对凤娰夫人有愧,却因卫姬夫人是卫国公主不敢直言。此次蔡侯的求亲,给了陈候一个机会,福金公主若是嫁去蔡国,陈候便有继位储君的借口将凤娰夫人和福祥公主请回到陈宫里面。
可陈候的如意算盘到底是打错了,卫姬夫人早知道了陈候的那点小心思,故意撒泼地要福金公主嫁到息国.她想,既然陈候想要接那对母女回宫,她便让那对母女永远不得安生。蔡国如今是一块是非之地,无论是哪国的千金嫁过去,绝不可能有善终。卫姬夫人知道陈候想要以此击垮她,可她偏不,她就是要破他的局,搅得陈国上下天翻地覆。
陈候是君,既然答应就不能反悔。因此忍痛嫁女,却依旧想要心爱的凤姬夫人回到他身边。
凤姬夫人虽然心里仍旧对陈候抱有旧念,可以听到是以自己的女儿为代价而换回自己的重新归陈,又哪里能心安理得。她陷入了两难,舍不得福祥公主,可却不想让自己深爱的陈侯为难。
可是到最后,她终究还舍弃了绥绥,选择了维护陈候,让福祥公主嫁去蔡国。
而信北君则是凤姬夫人手里紧握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想当初在宋国之时,一曲问花舞艳绝九州,凤娰夫人的入幕之宾不在少数,信北君的父亲正是这其中之一,对凤娰夫人的暗自欣赏和守护不比陈候少一分一毫。就连最后凤娰夫人与陈候同归圣安,依旧对二人维护有加忠心不二。弥留之际嘱咐信北君一定要与他一样,守护好在陈国如履薄冰的凤娰夫人,否则若是有天,泉下相见,他饶不了信北君。也因信北君的父亲是凤姬夫人的旧识,这次凤姬夫人又找到了信北君,恳求信北君在福祥公主离开陈地,嫁到蔡国之后,能护她平安。
少公子听着信北君对他讲述的这些事情,在他心中认定绥绥的娘亲是个不念旧情的人。不管是頔夜公主的娘亲月华夫人,还是信北君的父亲,她似乎都要将她身边对她好的人用绝了才算甘心。
可终究不管绥绥的娘亲如何,少公子都不会心安理得地让绥绥嫁到蔡国,永不与她相见。
“如今陈国的朝堂之上,已经不仅仅是一股势力在撕扯,卫姬夫人,李家人,还有我所提携的寒门之士,我有心更改陈国的国命,可陈候却无力回天,你不知道这其中的漩涡有多深,你每挪一步,都有可能落到别人陷阱之中。”信北君认真地看着少公子。
“所以,你就将福祥公主丢给了我,想要先在陈国扭转乾坤,再接她回去继位吗?”少公子仅凭猜想,却不知是否猜到了信北君心里真实的想法。这人的心思太沉,少公子一点也不确定他所说的话,是不是就如同他心里所想的那样简单。
“说实话,我没想那么远。”信北君站起身,将怀里的小白貂放在肩膀上。
“我来劝说你保护她,无非是遵守与家父的承诺,满足凤姬夫人祈求罢了,不管是将你引荐给周王的条件,还是你心里爱着福祥公主,不忍她受委屈,在她身处蔡国时,保护她,对你对我,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而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协助陈候肃清朝堂上的那些顽固之人,然后逐出卫姬夫人的势力,若是那时候福祥公主还活着的话,我会考虑将她接回来,辅佐她坐上储君之位。”
第三十七章 睡起杨花满绣床
信北君的话,少公子听了全部,却信了一半,受凤姬夫人的祈求去保护绥绥,他自然相信,可是剩下的,还是要经由时间的沉淀,才能让少公子看清,信北君对自己,到底是不是交予真心。
少公子将灰雀所能寻觅到的百里香囊留给了信北君,以便两人以后通信,随后他火速离开了陈地,跟着陈国送亲的脚步追去了蔡国。这一路使少公子心口像塞了棉花一样,忐忑不安。他不知该怎样面对绥绥,他对她隐瞒了那么多,若是她问起来,少公子应当如何回答她?若是她真的听信于她娘亲,说的那些关于蝴蝶谷与续命蝶的江湖传闻,少公子又该作何解释?
带着焦灼的忐忑,少公子终于寻觅到了送亲队伍的踪迹,确切的来说已经不是陈国的送亲队伍,而是蔡国的迎亲队伍。他站在远处远远地望着绥绥的撵轿,心像是被拎到的半空中,够不到地。此时的时节正是蔡国芙蓉花开的时候,不知绥绥的嫁衣是否如这漫山遍野的芙蓉花一般,红的艳美。
当夜,少公子携着一朵红色的芙蓉花出现在绥绥卧房里面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准备入睡了。绯红色的寝衣将她的肤色衬托的格外娇嫩,就好似少公子手里的那朵红色芙蓉花一般。她眼睛如同鹿儿一般,见少公子的突然到访,先是有些吃惊,转而变成了防备之意。她没有说话,却看起来十分紧张,仿佛是在害怕少公子对她做些什么。
少公子含笑垂眸,心里不再像最初那般焦灼,他的绥绥永远都不会在她在意人的面前咄咄逼人,懂得得到的不易,才能好好的珍惜,这是她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也是少公子所掌握的她身上最重要的软肋。
“绥绥见了老友,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莫非是怕我把那只蝴蝶拿走吗?”少公子故意先入为主,仿佛是在终首山时一般,逗弄着她。
她不说话,双眼带着探究打量着少公子。明眸皓齿,娇艳如花。尤其是她一身的娇艳的颜色,更将她艳丽的模样衬托的绝色无双。少公子喉咙一紧,不知为何竟然无意识地朝她走了过去。
她如同受惊的猫儿,连忙喊着救命,企图用声音唤起住在她卧房四周的奴仆。少公子翘着嘴角笑的邪魅,他早知道绥绥会使出这么一招,所以悄悄地给那些蔡国人的灯油里加了一些香料,让他们绝无机会叨扰他和绥绥叙旧,一夜到明。
少公子拉开床边的纱帐,更将绥绥看的细了一些,曾几何时,那个追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大姑娘。依旧是那艳丽无双的眉眼,可身体却开始成熟起来,轻薄的绯红色的寝衣之下,凹凸有致的身形让少公子浑身上下的血液如同燃烧起来了一般,少公子才想说出自己内心的渴望,却被绥绥的一句话,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小白,我们男女有别,我是要嫁人的女子,作为旧友,你不能坏我清白。”
少公子的胸口憋了一口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本能地问道:“当初你亲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男女有别呢?”
“我若是知道亲了你之后,与我有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打死都不亲你了。”绥绥依旧耍着赖皮,可她说了这话,听到了少公子的耳朵里就全然变味儿了。
亲了之后便耍赖皮不负责任,还反悔地对少公子抱怨,这就是他的绥绥。少公子心里暗自不爽,猛地将她抓紧了怀中,三两下地解开了她寝衣的带子,柔软又温热的肌肤暴露在少公子的眼前,由于常年与香料为伴的关系,绥绥身上的香味十分好闻,他压着绥绥,将她整个洁白的后背对着自己,鼻息之间全是香艳的味道,少公子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如现在这般渴望得到绥绥的身体,他想融入她,想侵占她,想要她的一切一切。
“小白,不要。”绥绥的环抱着自己的双肩,纤纤素手紧紧捂着她后背上的续命蝶。她在害怕,浑身颤抖着,生怕少公子将她身后的那只蝴蝶带走。
少公子愕然失措,看来绥绥还是相信了她娘亲告诉给她的那些,坊间关于蝴蝶谷可怕的传言。少公子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世人皆惧怕蝴蝶谷,由此生畏,不敢亲近,保护了蝴蝶谷不受外界纷扰。可是少公子最不希望的就是绥绥误解蝴蝶谷是那样人心向背的地方,那是少公子长大的地方,他开始在意绥绥对他的看法,因而不希望绥绥也认为他是生长在那样一个人心险恶的地方。
“你就这样害怕吗?”少公子小心翼翼的问道。
绥绥依旧发着抖不愿意说话。
“你是害怕见不到骨碌,还是见不到我。”少公子低下头吻着绥绥的耳垂,一路向下,最后温热的嘴唇覆盖绥绥背后的那只续命蝶上。
听到了少公子提到了骨碌,绥绥的神情缓和了一下,或许她暂时清明了,这次少公子来见她并不是为了拿走她背后的那只续命蝶。绥绥不再害怕的颤抖,反而接受起了少公子的亲密,嘴里嘤嘤地哼了哼。
这哼声,简直成了少公子致命的合欢药,他一把翻过绥绥的身体,开始吻着绥绥香甜的嘴唇。
少公子起先的几次蜻蜓点水,一边吻着她,一边解释着自己,是因为要救她才将续命蝶放在她的身上,让她莫要相信那些有关蝴蝶谷不堪入耳的传言。
她的唇上仿佛有着这世上最好吃的蜜糖,少公子三次沉吻下去,久久不愿意离开。
两个人的身体相拥,没有任何一丝的缝隙,少公子看着绥绥迷离的眼神,险些将她吃干抹净。
烛火传来微弱的声响,少公子抬手点了绥绥的睡穴。他快速离开了她的床,飞身落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少公子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身后猛地一刀朝他劈了过来,少公子匍匐在地上灵巧地躲开。紧接着第二刀朝他劈过来,少公子滚了几圈,从腰间抽出含光剑,挡着迎面而来的刀,他抬腿一踢,将劈刀的人一脚踹远,随后站了起来。
“君执,是你。”叔姜收起了环首刀,又看了看床上衣不蔽体,睡的正香的绥绥,背过身子满脸通红。
少公子见状,正要走回去给她穿好衣服,却被叔姜用刀挡住了路。
“她明日便是我兄长的女人,你莫要再逼我出手。”叔姜隐忍地说道。
少公子笑了笑:“她这样裸露着,难免明日为她更衣洗漱的婢女会说闲话,你自然不希望你兄长的这场费尽心思的联姻,就自此戛然而止吧?”
叔姜垂眸思量了许久,终于放下了环首刀,任由少公子为绥绥重新穿上了寝衣。少公子认真的系着她身上的每一处衣带,并且将那朵把玩的芙蓉花放在了绥绥的手里,而后在她额间轻轻一吻,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你与她····”看出了少公子严重的眷恋之情,叔姜吞吐地问道。
少公子站起身,看了叔姜一眼,随即走出了绥绥的卧房。叔姜见状跟在少公子的身后,两人来到了院子后边的野草地里。而今正是暮春之时,此时,蔡国山野之间的萤火虫漫漫,尤其是在这种没有月光照亮的时刻,这光亮即实用,又宜人。
“将军知道这次蔡侯为何急于与陈国联姻吗?”少公子并没有打算说出绥绥与她的关系,一开口便是一副看穿了蔡侯手段的模样。
叔姜不语,暗夜之中,少公子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却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若说与楚国开战,将军有几成把握能胜?”少公子见叔姜无动于衷,因此再放狠招。
“一成,”叔姜叹气道“都没有。”
“所以将军也看得出来,蔡侯是想拉着谁一起蹚浑水了?”少公子能想象的到,此时此刻叔姜困窘的模样。国弱而不尚贤,国富而不强兵,蔡国已是千疮百孔,关键是蔡侯还宠信奸佞小人。唯一一个应当在他面前说实话的弟弟,也选择沉默,少公子自然不知他们之间的问题,所以只能怪蔡侯太独断专行了。
“是,我知道,我很清楚,可是我不想与他说这些,他觉得我没用,只知儿女私情。”叔姜沉稳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少公子险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纠结儿女私情的明明是蔡侯,关叔姜什么事儿?
“不知是哪位良家女子,荣得将军的青睐。”少公子顺着叔姜的话说了下去,为的就是能听到叔姜亲口说的故事。
可是叔姜沉浸在回忆之中,许久都没有说话。别看平日之中,叔姜是个大大咧咧,只知操练的男人,感情这方面还是十分细致的,他不愿意与少公子说,想必是为了保护对方,对遥不可及的爱来说,越是流言蜚语少,越是在保护对方。
“楚姬夫人可能不行了,所以你的心上人想必进了蔡宫就会成了杀死楚姬夫人的替死鬼,这样楚国之怒就会牵连给陈国,届时陈国不加入蔡国的反抗之战都不行了。”叔姜的话让少公子震惊万分。
“什么叫楚姬夫人不行了?”少公子错愕,芈雅光的身体里,明明有少公子放入的紫荆红玉丸,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行了。
“前些日子,楚姬夫人的病痛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无论兄长用尽什么办法,用尽什么良药,都没有办法使她康复,医官说楚姬夫人如今就像一个油灯枯竭的人,没有几天可活了。”叔姜低沉的声音传来时,少公子才后知后觉,或许是楚姬夫人身体里的紫金红玉丸已经消耗殆尽了。
许久,少公子没有再说话,他望着漫山遍野飞舞的萤火虫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惆怅起来。图谋权术,如履薄冰,如临焚火,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牺牲品。少公子不敢想象,如若有一天他或者绥绥,或者頔夜公主变成如同楚姬夫人这般被人束缚,会有什么样的抉择。
“君执,我与你在桐花台相识,而后几经切磋武艺,就已经将你当做知己看待,都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叔姜的朋友不多,不管你是如何看我的,我对朋友皆以真心相待,而今这姑娘是你心上之人,我也知道她此去嫁到蔡宫之中与你再无相见的机会,这世上最难得是两情相悦,况且你们的身份又不成阻碍。”叔姜的一番长篇大论让少公子心里莫名其妙,可待他说出下面一句话的时候,少公子突然对面前的壮汉子更改了看法。
“你现在就带她离开,趁我还没有后悔,带她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九尺大汉内心细腻柔软,少公子不知怎地,突然喜欢起叔姜的耿直了。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少公子转眼一想,若是此时带着绥绥远走高飞,绥绥一定会埋怨他一辈子,说不定眼前这个把他当做知己的大汉也会因此受牵连。
少公子非善人,但也绝不做背信弃义之事。
“我有办法让蔡侯不以此借口陷害福祥公主,也不会让楚姬夫人出事,你可愿信我,并且助我一臂之力?”少公子想到了一个十分冒险的方法 ,但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的到,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为了绥绥,也要赌上一把。
叔姜看着少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重重地点了点头。叔姜知道福祥公主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否则今日就不会救那个险些被他劈了的小婢女。曾几何时他身边也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姑娘,眨着冰蓝色的眼睛朝着他甜甜的笑。可伊人以远嫁,他们只能相守天涯。
第二日,历经了一整天的入宫典礼,入夜之后,蔡侯才要前往合欢殿去见一见那位福祥公主,便被椒兰宫的婢女拦住,婢女神色慌张地秉明蔡侯楚姬夫人腹痛难忍,濒临生死之限。
蔡侯闻此连忙改了方向,大步地往椒兰宫走去。
第三十八章 深林沓以冥冥兮
蔡侯脚下生风,行至椒兰宫,焦急地破门而入,却见护国将军叔姜正端着一碗褐色的汤药站在楚姬夫人的床前。床上平躺着的楚姬夫人面色惨白,眼下乌黑,一看就像是大限将至的人,更骇人的是,楚姬夫人正捂着肚子,嘴里发出凄惨的哭喊声,一声一声,在暗夜里面显的格外突兀。
“叔姜,你为何在这里?”蔡侯走了进来,看着叔姜诧异的问道。
“我来救她。”叔姜见蔡侯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便按照少公子所说的那般,将他煎好的汤药灌进了楚姬夫人的口中。
蔡侯双眼睁的滚圆,生怕叔姜给楚姬夫人灌了什么毒药,一步上前推开叔姜,将楚姬夫人抱在怀里。蔡侯拿着帕子,手指颤抖地为楚姬夫人擦着嘴角,他双眼通红,开口便大声吼道:“你给她喂了什么?”
驰骋疆场的护国将军就这样,被自己的兄长因为一个女人推倒在地上,他就像是一把倒下的大旗,想站起来,却不知有何理由站起来。
“臣在救她。”叔姜也不多说,只是重复刚才的话。
此时,从楚姬夫人嘴里凄惨的嘤咛声逐渐小了,慢慢地便没有了,她倒在蔡侯的怀里,安静地睡去了。蔡侯浑身上下战栗不停,他抬起已经抖动的无法控制的手,轻轻地在楚姬夫人鼻息之间探寻,发现她鼻息还有进出的气,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他轻轻地将楚姬夫人平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坐在她的身边看了她许久,而后,蔡侯揉了揉眼角的些许泪滴,站了起来,踱步走到叔姜身边,屈身亲自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为兄方才激动,你且不要放在心上。”蔡侯认错时却不带一丝真诚。
叔姜眼里已经染了一层朦朦的雾气,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你的药是从哪里弄来的,有药方吗?”蔡侯随后问道。
叔姜心里颇为无奈,他的兄长永远是在用到他的时候才会真正想起他,是他的弟弟。
“我不知这药是哪里来的,药方也不知,不过我把配药的人带了来,他正在等着国君,国君可否与臣一同前去。”叔姜依旧按照少公子的计划,将蔡侯引上了鱼钩。
蔡侯抬起头看着叔姜,眼神带着考究,而后什么也没多问,便让叔姜带路,前往少公子所在的藏花阁去了。
依旧是绥绥配制特有味道的驱虫香,好在上次少公子回到终首山时,向绥绥要了很多,否则现如今这香若是没有了,还真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要。如今的少公子,只要一想到绥绥,眼前就会出现她半裸身姿的香艳模样,少公子面红耳赤地压制着自己心里的魔鬼,可是越压制,却越旺盛,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合欢殿去,抱着她的娇躯入怀。
少公子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叔姜与他说过,一定要对福祥公主表现的一点兴趣都没有,虽然名义上福祥公主,已经变成了蔡国国君的侧夫人合欢夫人,可国君之威的不可侵犯,若是让蔡侯知道少公子与她的过往和现在,那么绥绥从今往后在蔡宫的日子一定生不如死。
精致的青铜雕花宫灯将藏花阁的四周点亮,少公子终于等到了该等的人,然而两人再次见面都未表现出任何的吃惊之相,想必从这个方向走过来的时候,蔡侯已经猜到叔姜要带他去见的是谁了。
“怎么,蝴蝶谷最近的生意不好做,这么有闲心思跑孤这里来,为孤的夫人医病。”蔡侯既然知道来者不善,自然开门见山,毫不留情地问道。
“楚姬夫人的病因我而起,我自然要有始有终。”少公子将问题丢回给蔡侯。
蔡侯自然知道少公子说的是什么,当年楚姬夫人用蛊女的血肉养子于腹中,就是蔡侯请来的少公子破楚姬夫人的局,才使楚姬夫人变成现在这般模样,蔡侯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而少公子却在他的面前说着有始有终,这无异是亲手来打着蔡侯的脸。
“有始有终,好个有始有终。”蔡侯神情轻蔑,冷冷地笑了起来。
“国君也不愿意看着自己同床共枕这样久的妻子,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吧。”少公子见蔡侯被自己的话恶心到,心里十分雀跃。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非孤,怎么知道孤心里如何?”蔡侯在面对其他人点明他与楚姬夫人的感情之事,表现的相当排斥,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深爱着楚姬夫人,不自知,也不想知,更害怕面对。若是承认了,那么高举反楚的大旗的他,就是第一个倒下的人,更无言去见在楚姜伏水之战之中惨死的孟羲。
“自从叔姜将军成为韩子的徒弟,国君倒是对与韩子同门庄荀先生的话很是受用,子非鱼出自《北冥》,国君可是在告诉我莫要管无用的事情,莫要淌这趟浑水是吗?”少公子看清了蔡侯的想法,轻而易举地占领高地。
蔡侯眉头紧锁,不知如何回应。不管是做最坏的打算,还是要将楚姬夫人的死嫁祸给新入宫的那位陈国公主,他都不确定自己的心里能否真的割舍下,这矛盾折磨着他,让他近乎窒息。他拉着领口,喘着粗气,眼里捎带红丝。
“既然这样,先前蔡侯许我的报酬便用原有的金银结清吧,我姑姑今日心情不太好,正好拿这些金银珠宝,给姑姑买一些逗趣的小玩意。”少公子说的风轻云淡,就是为了再给蔡侯最后一个思虑的机会。
可是蔡侯仍旧不说话。
少公子垂下眸子,暗自吸了一口气,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子不做任何留恋地要离去。
“等一下。”蔡侯猛地叫住了少公子。
“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听到蔡侯的话,少公子勾起了嘴角笑了起来,这笑容稍纵即逝,在他转过身看向蔡侯的时候,早已平稳了情绪,收起了笑容。
“国君识得澹台不言,自然也知道药圣澹台世家。”少公子又走回到长桌前,跪坐在蔡侯对面,垂下眼眸说道。
“知道又如何,难不成澹台家有什么稀世良药,可以救楚姬夫人的命?”蔡侯也垂着眸子,不看少公子,他愁眉不展,更是心事重重。
“澹台家并没有,不过别的地方有。”少公子抬起眼眸,直直地盯着纠结不停的蔡侯说道。
蔡侯抬起眼睛,诧异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的确,澹台家并没有可以救活楚姬夫人命的东西。不过上次君婀受伤时,在澹台家休养,澹台大伯为了及早治好姑姑的腿伤,破例带着少公子进了澹台家的珍宝阁。不进去不知道,少公子险些被里面的奇珍秘藏给闪瞎了双眼。别看澹台家平日里的生活简朴平常,可珍宝阁里面所有东西的价值,却抵得过周王室的半壁江山了,他们低调地骗过了九州之上所有的人,那些藏在孤本之中传说里的灵药与药材,基本都能在这珍宝阁里面找得到。
少公子见到了传言中的罂锣魂,文茎果,条草,蓇蓉等等九州上近乎消亡了的奇花异草,最夸张的是少公子在澹台家珍宝阁里面看到了世上绝无仅有的蛟珠和凤凰胆。那一夜他险些住在了澹台家的珍宝阁里面,为了防止澹台大伯认定他有什么不轨之心,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
而后的几次,再与澹台大伯一同进入的时候,少公子才渐渐注意到,靠着墙边的几个八宝阁上,有几卷残破的竹简。少公子征得了澹台大伯的同意,将它们拿了下来,翻开细细地看了起来。
几个竹简大概是介绍了上古时期,由几个以神之身炼化的神器,其中有一卷提到了两颗珠子,引起了少公子的好奇之心。
上古时期,九州之王黄帝游赤水之北,登昆仑之时,得天神一宝珠,名为玄珠。还归之时,不小心将玄珠丢在了赤水边上,因此请求天神寻宝珠。经由天神知,天神离朱,天神契诟都没能寻回宝珠。黄帝很是伤心,这珠子他是想送给自己的妻子嫘祖镶于凤冠之上的。此事传到了天神之首东皇的耳朵里,因此他派出了天神象罔去帮助黄帝寻玄珠。天神象罔在赤水旁的草地上寻到了珠子,并且准备交还到黄帝的手里。可象罔天神从未来过人间,对一切新鲜的事物都十分好奇,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赤水河边有一部落为震蒙氏,部落首领横公有一个小女儿叫奇相。奇相生来就十分漂亮,每每经过赤水边的草地上,漫山遍野的花见她全然开放。天神象罔与奇相相遇,生出欢喜,结为连理。天神象罔全然忘记了要为黄帝送玄珠这档子事儿,留在奇相身边日夜厮守。可天神长生不死,人却要经历生老病死。不久之后,奇相得了重病,眼看就要死去。天神象罔想起了那颗玄珠,因此将玄珠放进了奇相的身体里面。奇相活了过来,也再没有生老病死的折磨,变得与天神象罔一般,可以长生不死。可事情终究有败露的一天,东皇得知了天神象罔的事情,派出十二天神捉拿象罔与奇相夫妇二人,并发以神誓诛灭震蒙氏全族。天神象罔得知之后,将妻子奇相和她的族人变为朝为鱼暮为人的横公鱼,隐藏在赤水之下,躲过了天神的搜寻。
可是天神象罔最后却因一己之私,做了错事,被带回到了天界,被封了元神,锁在天界的疏属山中。
东皇自是觉得没有寻回玄珠,愧对于黄帝,因此便命太阳之神东君以己之力再次炼化出一枚玄珠送给黄帝。之前遗失的那颗玄珠是月神常羲元神炼化而成的,属于至阴之物,而太阳之神东君以近乎一半的元神炼化而成的玄珠属于至阳之物,一阴一阳,代表日月,天地,雄雌。因此东皇为了区分这两颗珠子,为它们分别取了名字。至阴的玄珠名为玄牝珠,至阳的玄珠取名为玄牡珠。
虽然澹台大伯说过,这至阴或者至阳的珠子放在人的身上,若是人本身与珠子不能阴阳调和,必定会适得其反。可是少公子仍旧想要试一试,若是楚姬夫人与那奇相一般,不但能好好的活着,更能长生不死了。
蔡侯不耐烦地听完了少公子所讲的神话传说,对于少公子这个遥不可及的畅想,蔡侯眼里全然是不相信。从期待到平静再到失望,蔡侯一念之间的落差几乎将他身体里的期望全部抽除。
“你给我四天时间,我会带着现存于世的玄牡珠回来这里。”见到蔡侯失落的模样,少公子得知蔡侯是不相信他说这一番话。这也难怪蔡国不像陈、楚、宋三国这般信奉九州众神,却偏偏尚佛。
蔡侯眼珠不停的在转动,似犹豫,却像是在害怕。他害怕若是少公子这一去不回,那么楚姬夫人再没有可生的机会。他仍旧希望楚姬夫人活着,这种不由自主的想法本能地从蔡侯的头脑里面冒出来,他继续自欺欺人的想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着自己。
蔡侯进退两难,备受煎熬的模样倒不像是装的。少公子用食指摸了摸鼻子,回想叔姜与他说过,如果楚姬夫人不幸去世,新入宫的陈国公主,将成为害死楚姬夫人的凶手,这个凶手的是死是活全在蔡国侯的一念之间。或许为了促成蔡国侯想要联合陈、卫的动机来看,他更希望将罪状,推给一个什么都不说的死人。
他不能让绥绥冒这个险,所以他必须救活楚姬夫人。
少公子看着面前感情用事的蔡侯,忽然觉着这样狠绝的方法并不是出自他。少公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叔姜。他手持环首刀,垂着眼眸默默无闻,少公子想到昨夜与他谈话时,他对蔡侯那不屑一顾的神情,甚至所为不耻。少公子再次环顾四周,见蔡侯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众多内侍,婢女,所有人都颔首低眉,唯有两人站在最前,见少公子看向了他们,也抬起眼睛看着少公子。
第三十九章 山峻高以蔽日兮
少公子转眼想起燕国那晚,他偷听到燕君与公卿谈话,说起过蔡侯身边有一个已经被买通的内侍老默,还有楚国的绣衣使也已经混入了蔡国的宫墙之内。
少公子豁然明朗,终于明白这毒辣的法子是从哪里得来的了。
“国君,楚国之所以变成现今这般强大,无外乎是在于楚王的精明,国君若是轻易的放弃了楚姬夫人的性命,在蔡国现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最好想清楚后果,嫁祸这招如果用不好,势必会有相反的作用。”少公子俯身长桌之上,单手支着下巴,盯着蔡侯看,眼神顺势轻瞟在方才行为举止与常人不同的那两个人身上。
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男人身形有些虚浮,他感受到了少公子的眼神,因为心里有鬼,立即低下了头,不敢再抬头看他。
“国君自然也不希望届时楚国与陈国因一齐失了两个公主,一同来找蔡侯问罪吧?”少公子这一番诛心的话让蔡侯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看着少公子,眼神不再像方才那般挣扎。
“若此次,你能让楚姬夫人活命,无论任何报酬,只要不违背天地,孤都许你。”终等到蔡侯的这句话,少公子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楚姬夫人的命保住了,那么绥绥的命也就暂且保住了。
当晚,少公子来不及休息,连夜快马加鞭地往南米赶去。兴许是前段日子被君绫下了安神的药睡多了,这几日少公子十分清醒,奔波了几日也不觉得疲,尤其是想着绥绥还在等着他的解救,他更加不知困倦。
抵达澹台家的时候,少公子将事情与澹台大伯讲了清楚,澹台大伯是性情中人,深知少公子告诉他的事情是关于他最为私密的事情,甚是蝴蝶谷的那位都可能不知道。少公子深信澹台大伯,澹台大伯自然也不会辜负他。
澹台大伯再次将少公子带去了珍宝阁,并拿出另一卷书简递给少公子,少公子打了开来,发现讲的几乎都是玄牡珠和玄牝珠炼化之后,所发生的传说。虽是有些是神话传说,无从考究其真实性,但少公子仍旧相信,只要九州之上还有人信奉众神,这世上就会有上古时期的遗留。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少公子从小就感同深受,比如说蝴蝶谷的白老头,再比如说是横公族的姬雪。少公子的切身经历,使他完全相信澹台家这本孤本上所记载的,是曾经或者现在,真实存在的。
书简中写到玄牡珠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商末周初,玉氏与姬氏同得天下,以玄牡珠为诺,两方世族,每过百年相互交还九州王座,若有违背之人,必受玄牡珠的诅咒。少公子不知这一秘闻的真假。姬氏的后裔,分布在九州上的徐州晋国,荆州息国,冀州北方的齐国和已经被灭掉的豫州最南的郑国,若当真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定不能全都像现在这般,安然地臣服于周王。也或许,当初开朝之祖周昌王用了什么手段,将当初知道此件秘闻的人,全都灭了口,所以九州之上的任何一位诸侯都不曾知道,还有这样一则秘密存在。然而少公子并没有时间去管这秘闻的真假,他眼里现在只有可以拯救绥绥一切的事与物。
玄牝珠被奇相化为鱼,带到了水里便再也没有于九州上出现,而玄牡珠最后一次出现则是在商末,之后便再也没有记载。少公子再次陷入了僵局之中,犹如困兽之斗,毫无抗拒之力。
翌日一早,澹台小喜和澹台成蹊知道少公子到了,连早饭都没吃便跑去了珍宝阁。澹台成蹊本就是少公子收的徒弟,师父来了自然要去请安,可澹台小喜就十分不同了,她今日画了十分特别的装,穿着平日里从来没上身过的留仙裙,面色桃红地出现在了少公子跟前。可少公子却一眼都没注意她今日的不同,只盯着手里的书简,显然想从上面看出一朵花儿来。
小喜的神色有些没落,但见少公子眉头不展,就与成蹊一起凑过去看着少公子看的书简。
少公子的专注,并没有注意到小喜和成蹊,三个人分外专心的模样,却被赶来的澹台大伯看在了眼里,可是更吸引澹台大伯注意的是小喜脸上的妆容。澹台大伯惊呼了一声,致使少公子和成蹊都向小喜望去。
而后珍宝阁里面传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
也难怪小喜那特殊的妆容会引得众人捧腹,平日她不施粉黛,突然就心血来潮地涂抹着平日不熟悉的胭脂水粉,尤其是她的脸还被她自己化妆成了五颜六色的模样,就是现在这个模样,还是小喜尽了最大努力化成的,可是最后还是被人当做的笑柄,更是突兀地让人笑出了眼泪。
笑声之后,小喜默默地走出了珍宝阁,找个池子把脸洗了干净。
澹台大伯告诉少公子,玄牡珠有可能在仁孝王后与周殷王的墓穴里。当时姬氏与玉氏夺得天下之后的君子协定,以玄牡珠为诺,那么玄牡珠最有可能是存于在位者的手中。犹如周王的玉玺一般,世代相传,并且世代谨记。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没人知晓,玉氏一族已然在位二百余年,也没有见姬氏一族有任何异议,想必两族的过往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会更加清楚。继承周王大统的这些年,除了清河公主这辈出过外戚乱政之事,其他的君王几乎全是平安过度。所以经澹台大伯的推断,玄牡珠的问题就出现在周殷王身上。
少公子并没有听清河公主甚至白老头提到过这颗珠子,若是当真在仁孝王后和周殷王的墓穴之中,那么他只能去碰一碰运气。少公子许了四天给蔡侯,若是从周地一往一返肯定来不及。少公子立即写了一封书信,飞鸽带去给叔姜,让他传话给蔡侯,玄牡珠所在已经找到,多给他些许日子做来回蔡国的脚程。随后少公子未在澹台家再做停留,骑着快马又往周地去了。
仁孝王后和周殷王的墓穴,在安阳王城以北的五祚山之中,守着王陵的正是周地丞相宋锦书的侄子,据说此人的遭遇十分奇特,儿时先天不足,智力不全,七岁之时仍不识周遭事物,八岁之时被人当街掳走,十八岁之时习得一身本领荣耀归来,不见先前的所有不足,竟成为周地少有的青年才俊。二十岁时,殿前比武独占鳌头,被周王钦点为都城的郎中令,长驻在五祚山兵营,因相邻着王陵,所以连看守王陵之事也归于他来管辖。
在路上的时候,少公子就一直祈祷,希望这位拥有奇特经历的郎中令在他夜探王陵之时,千万不要出现。
这五祚山虽然距离安阳城不远,但毕竟是王陵,平常的百姓是没有办法进入的。少公子将马留在了山下,等到夜色黑透了,才往山上飞走。
庆幸少公子平日凌霄居的地形险要,才练就了一身轻功如燕的本领,五祚山比不过蝴蝶谷的幽深险峻,所以少公子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兵卫,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到了王陵的门口。少公子望着千尺百丈的厚重石门,不知如何下手。
少公子无奈的站在门前,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连忙躲进山间浓密的灌木丛里面。不过多时就见到三人往这边来,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黑甲身材精瘦之人,他身后跟着两位身形十分魁梧并且身穿银甲彪形大汉。两人皆是手持璎枪,一看便是常年呆在军营之中接受粗犷操练之人。
“家嫂今夜腹痛难忍,怕是要临盆,家兄执着,若不是我答应来替家兄当职,他真要丢下临盆的家嫂来了。”为首的人说道。
“莞姑娘暂且放心,这墓门厚重,那帮摸金之人无法下手,平日里这地方就没人值守,都是将军夜里习武之地,你若放心不下,我兄弟二人今夜就睁大了眼睛看着,不差丝毫。”跟在身后的一位大汉说道。
“多谢二位,若是家兄喜得麟儿,一定请二位前去吃酒。”
少公子得知为首之人应当是宋家那位郎中令的妹子,好在是郎中令家妻产子,今夜没有来,少公子暗自松了口气。不过让少公子觉得蹊跷的是,为何这位莞姑娘如此紧张今夜王陵的镇守,若说只因为她兄长不在,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交代完事情之后,莞姑娘离开了此处。少公子见墓门厚重,又有人把守,便想离开另辟蹊径,才要离开,便听到那两位值守的大汉开口抱怨。
“将军在时也没命我等来守这墓门,这莞姑娘还真是大惊小怪。”
“可不是,仗着自己会观星和卜卦就私自认定王陵今夜会遭盗,这九州之上谁不知道周殷王清明,哪会带进值钱的东西到墓里面,若要盗墓,也应当去蔡国、梁国这些富庶之地,哪里会来这里。”
“虽是这么说,你也莫要小瞧这位莞姑娘,当初若不是她以观星之象看出了霍家将乱,周王早就没命了。”
“嘘,你这呆子,王族的事情,哪是我们这种人乱嚼舌根的,当心被人听去了,将军都救不了你。”
少公子躲在灌木丛里,将这两人的对话听了清楚。他这人不是十分相信观星卜卦之术,但听到这两人的话,却又将信将疑,若不然这位莞姑娘是如何知道,他今夜会来这墓穴之中拿东西呢?可少公子转眼又一想,若这位莞姑娘的观星之术,当真如传说中的那样准确,少公子就更确定,玄牡珠是在周殷王的墓穴之中的。
少公子满心欢喜地抽身而出,往山下走去。
少公子走在暗黑的密林之中,没走多久,就听到身后传来轻盈地脚步声。他忽停忽进,身后的脚步声也随着他一同忽停忽进。少公子转眸怪笑,忽地闪身躲进了树上。而一直尾随着他的人,见少公子忽地不见了身影,连忙现了身,四处张望。
少公子见此飞身而下,抽出含光剑抵在跟踪他那人的脖子上。
“别,我是小喜。”那人开口道。
少公子收住了手,脸色苍白地刚要开口责怪澹台小喜这不知死活的突兀。
澹台小喜见状,立即先入为主,捂着自己的耳朵朝少公子撒娇道:“你若今夜想要进周殷王的墓穴里,就不要怪我,也不要责骂我,要不我就走了,你也拿不到玄牡珠。”
少公子满肚子的责怪就这样被生生地憋在了胸口,他叹了口气,将小喜的手从她耳朵上拿了下来宽和地问道:“你是怎么来的,五祚山戒备森严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澹台小喜见少公子没了方才厉色,轻缓了口气说道:“是白泽老先生的良驹带我来的。”
小喜所说的良驹,是白老头的吉兽駮,少公子也曾经骑过。少公子离开之后,白老头和君婀姑姑便找来了澹台家求药,缠情岛上的花诗姑姑身怀六甲,生产之时遇到难产死关,已然疼了一整天还没有生下孩子,清河公主托白老头求药,无论如何都要花诗姑姑活命。
身为清河公主贴身婢女的花诗,在周地内乱之时,对清河公主不离不弃,更为难得的是她忠心陪伴了清河公主的整个前半生,并且一直忠贞不二,无怨无悔。少公子回想他几次去缠情岛上时,花诗姑姑对他关怀,她见他身形单薄,就变着法地给少公子做好吃的药膳来养身子,他见少公子的衣鞋旧了,便亲手为少公子做衣缝鞋。
在少公子的印象之中,花诗姑姑的温柔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力量不但让少公子对她十分亲近,更让身为万俟忌首徒,清河公主贴身护卫的殇舅舅甘愿沦陷其中,从此再也不爱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而是与她一同留守在清河公主的身边,相持相守。
从此以往,游侠有了家。
第四十章 芳草年年与恨长
“阿爹说,女人生子犹如在鬼门边上走,除非用起死回生的东西,否则无论什么灵药都救不回来。”澹台小喜默默低下了头,可从少公子的方向看过去,见她微垂的眼皮,眼珠转的飞快。
“所以,你就告诉君婀姑姑和白老头,玄牡珠的事情了对吗?”少公子猜测道。
澹台小喜被戳中的心思,抬起头看着少公子,她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担心公子,我听成蹊说过,为了防止摸金之人盗取王陵中的宝贝,墓穴之中必定会有机关重重,我怕公子有生命危险,所以将此事告知了白泽先生和君婀姑姑。”
澹台小喜告诉少公子,在得知玄牡珠可以将濒死之人救回,白老头便带着澹台小喜一同去了缠情岛,之所以带着澹台小喜,是因为玄牡珠为纯阳之物,必须要有一位生于阳年阳月阳日阳时阳刻的纯阳之人才能将它拿起,并且只有纯阳之人才能将玄牡珠放在濒死之人的身上,而澹台小喜就是纯阳之人。
当年仁孝王后去世之时,周殷王始料未及,王陵的合葬墓穴并没有修建好。而后几年也因为周殷王相思过重,并没有下令工匠赶工。最后是在历家和宋家的劝说之下,周殷王才逐渐走出了失去心爱之人的阴霾,继续主持修建合葬之墓。
那时的清河公主都已经长大了,并且记得事情了。五祚山的王陵不仅是历代周王与王后长眠之地,更是诸多建造陵墓工匠的葬身地。在墓穴修建完之后,为了防止工匠过多透露王陵之中的机关,这些无辜的人必是活活关死在墓穴之中的。那时的清河公主,仍旧是善良之人,当她得知此事之后,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地给那些工匠留了后路。
后来,这些工匠唯有两人因清河公主留下的干粮和水,另辟一条墓道逃出生天。而这条墓道入口也仅有清河公主和逃出生天的这两个工匠知道。早在周地内乱之前,仅存的两位工匠仍旧没能逃得过安阳的那场瘟疫浩劫,所以整个九州之上,这条墓道的唯一一条出入口就只剩下清河公主知晓。
为了救花诗,清河公主将这条墓道的入口告诉了澹台小喜,并恳求澹台小喜将玄牡珠带回到缠情岛上救花诗。由于时间紧迫,白先生告诉澹台小喜,花诗姑姑已有濒死之相,必须要在第二天的辰时归来,过了辰时花诗必死无疑。也是因着时间紧急,澹台小喜这才有机会坐着白老头的吉兽駮来到了五祚山,找到了少公子。
“你一开始就只打算把墓道的入口套出来,得到玄牡珠之后却不回缠情岛救花诗姑姑,对吗?”少公子捏着澹台小喜的下巴质问。
澹台小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开始,我只是单纯的担心公子的安危,所以想着与白泽先生说这件事情,他一定会帮你,可是后来他带我去缠情岛时,对我说,清河公主知道墓穴另一条可以出入口,若是真想要帮你,就套出那条墓道的所在之地。”
“可那时,我只是告知了白泽先生玄牡珠可以救人,并没有告知他,少公子就在五祚山的王陵上,并且也要得到这颗珠子。”澹台小喜眨着无辜的双眼看着少公子。
“你也不想想,哪里有事情可以瞒住白老头的?”少公子放开澹台小喜,心里翻腾不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便是左右为难,一边是一起长大的绥绥,一边是看他长大的花诗姑姑。
“所以,在套出清河公主口中的那条墓道之后,我决定替少公子扛着这所有的事情,少公子全然当做不知道就好了。”澹台小喜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在暗夜里闪闪发亮,少公子望着她才发觉以前那个俏皮的小丫头现如今也长大了,清丽之中透着灵秀。
“你既然与我说了,我如何当做不知道,花诗姑姑又与我娘亲一般,是我最亲近的人,就算是让我装作不知,我良心又岂能过得去。”少公子无奈苦笑,若知如此,他何必如此费力地救楚姬夫人,不由分说将绥绥带走就好了,管她今后会如何怨他,如何怪他,只要绥绥在自己的身边,其他的又算什么呢?
“都怪我,若我不与白老头说玄牡珠的事情,公子也不会这样两难。”澹台小喜见到少公子眼里的落寞之意,深知并不是因为她。她十分伤心,因此借着由子让自己发泄。
“你也是出于好意,”少公子和颜悦色地安慰着她“我们暂且不管那么多,你先带我去那条墓道的入口,等我们拿到珠子再决定救谁也不迟。”
澹台小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五祚山上皆为世代周王与王后的合葬墓,因而在山脚之下会有祭庙以摆放葬在此处的历代周王与王后的谥号石碑。与其他诸侯国不同的是,王陵的祭庙雄伟华丽,从前到后有十二金宫,每个金宫以星宿命名。若逝去的周王是在哪个星宿当空之时薨逝,石碑就立于哪个金宫之内。祭庙的主殿燃着十二盏长明灯,自周建立以来,这些燃起的长明灯从来没有熄灭过。
澹台小喜告诉少公子,据说九州之上不管是王陵的祭庙,还是各个诸侯国君的祭庙,殿内所有的长明灯的灯芯,都是用最纯种的涂山族少女的眼睛做成的,火光幽蓝而长明,比那些盘旋而下用香料捏成的长明灯要漂亮的多,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眼睛是长明之火,不惧风雨,不惧碎裂。
少公子起先不信,等与澹台小喜偷偷潜入祭庙的主殿之中,看到幽蓝的光芒从雕刻着龙凤的长明灯之中散发而出,这才信了小喜说的话是真的。不光是眼前这一片幽蓝所带来的震撼之感,想到那是一个个少女的眼睛,这一片的幽蓝就像沉浸在血腥的红色之中,惊的骇人。少公子回想着他曾经听到过的那些有关涂山氏的坊间传闻,都是说他们心思歹毒可怕,媚人心神,甚至吃人心肝,夺人子嗣。可现如今,少公子所见行可怕之事的人,却不是这些涂山族,而是诋毁,甚至迫害涂山族的王族公卿。
小喜看到了公子眼里的惋惜,知道他心底的慈念。可这涂山族,自从妲己祸国以后,就再也没能好过。被人奴役,被人掠夺,甚至被人残害却也无力反抗。
两人避过了来回巡逻的卫兵,往大荒落金宫走去。
如今立在大荒落金宫之中的只有周殷王和仁孝王后两个石碑,金宫之中并没有燃着有蓝色的长明灯,这也让少公子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外祖,莫名地生出好感来。少公子走上前去,在周殷王和仁孝王后的石碑前跪拜大礼。澹台小喜见少公子在专心祭拜先祖,便先行四处查看。她走到石碑后面,在空旷的石板上来回踱步,她细心听着脚下的声响,终于发现了相异之处,轻轻地站定后,敲击着地面。确定了是清河公主所说的那个空心的石板,小喜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将许久都没开启过的石板用力地撬了出来。
石板下边是一条横木,小喜伸手下去,使劲全身力气拉扯那个横木,可横木却纹丝不动。小喜气喘吁吁地歇了歇,再次使着力气拉扯。
少公子的手放在小喜的手上时,小喜的力气突然就使不出来了,她红着脸,侧过头看着少公子俊俏的侧脸近在咫尺,害羞的说不出话。一脸春心荡漾的笑容让她压不住心间的喜悦,她眼神更加炽热,可却不知少公子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
横木被拉动,不远之处的地面突然移动了起来,忽地一声,地面上的石板缓缓地打了开来,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少公子拿起地上的碎石朝里面丢去,黑暗之中传来了空旷的回声。
“小喜,你带火折子了吗?”少公子看着黑幽幽的洞口问道。
此时的小喜仍旧看着少公子俊朗的脸发着楞,全然没有听到少公子在叫她。
“小喜?”少公子回过身看到澹台小喜一脸含情脉脉,少公子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似是明白了澹台小喜对他的心意。
“小喜,你可带了火折子。”少公子甩了衣袂略过澹台小喜的眼前,她也可算回了神。
“带了带了,公子稍等。”回神之后的澹台小喜羞红的脸颊时时发烫,她动作慌乱,从怀里拿出火折子递给少公子。
少公子接过火折子,缓缓地走下黑幽幽的洞中。小喜定了定心神,深呼了几口气,跟在少公子的身后。
眼前是一条悠长的甬道,脚下虽然有零星的几块石板,可四周仍然是被碾平了的黑土,随着前进的步子还会下落些许尘灰。少公子手里的火折子忽明忽暗,使得澹台小喜有些害怕,紧紧地贴在少公子的身后走着。
行至半柱香的时候,两人面前突然出现一堵墙,似是到了尽头一般。少公子停下了脚步,缓缓上前细细地打量着这堵墙。小喜见状也从少公子的身后走了出来,抬起手轻轻地敲打着这扇墙面。回想清河公主与她说的墓道,并没有说过有这堵墙的存在。小喜用力搔弄着额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喜,先躲远一些。”少公子拿出袖袋里绥绥赠与他的绣帕,他将绣帕覆盖在口鼻之处,并在耳边打了结。
澹台小喜乖巧地躲在了不远处凸起的土堆后,她不知少公子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只能听他的话躲在一旁等着他。
少公子将真气凝聚于丹田之处,随后猛力发掌,将面前的墙打出了一个窟窿。一阵强烈的风从少公子的身后刮过,掀起尘土飞扬,好在少公子提前做了准备,才不会被这股烟尘呛入口舌。可小喜就不同了,只见她满脸是土,用袖口捂着鼻子,从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她用力地咳了咳,吐了几次口水,才觉得嘴里没了沙尘,舒服了一些。
墙的另一边仍旧是一片漆黑,可当少公子带着澹台小喜走进去的时候,甬道两旁的灯台豁然地燃烧了起来,发出了光亮。少公子环顾四周发现这墙里面才是合葬墓穴的甬道,青石板白玉墙,半人高的琉璃灯台燃着火光,少公子才要抬脚往前走去,却听到身后的小喜一阵惊呼。
少公子回身望去,只见小喜灰头土脸地靠着墙坐在了地上,在她的前方有几具已经干枯了的白骨,从白骨的散乱程度上来看,像是被人随意堆放在一起的。少公子走过拉起瘫在地上的小喜,从身上撤下了一块长布地给她,让她像他一样,将口鼻遮住。
小喜接过少公子的手上的白色长布,迅速捂住了口鼻。
“这些尸骨想必就是没能逃出去工匠,我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从这些尸骨上所见到的刺中要害的刀痕,也能猜到个大概,当生存条件变得有限,会有人自私的选择杀死对方,从而获得逃命的机会。”少公子看着面前散落的人骨,心里不是滋味。清河公主的一番好意,不但最终没能救得了他们,反而让他们死的时候,看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
“公子,我们走吧,我总感觉这里阴森森的。”小喜不知不觉地拉上了公子的手,心里也稍作安定了一些。
少公子点了点头,带着小喜慢慢地往前走去。
墓穴幽静,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少公子带着小喜走的小心翼翼,生怕这墓穴里面有什么机关。小喜是澹台大伯的小女儿,更是少公子徒弟澹台成蹊的姐姐,他不希望澹台小喜因他的鲁莽而受伤。与以往不相同,当少公子逐渐得知澹台小喜对他的心意,心里产生的并不是如当初对待妃舒时的厌恶,他将这归咎于对澹台不言的亏欠。可他不知,自从他开始喜欢上绥绥,他的心就已经变的柔软,不再如以前一样满身戾气。
第四十一章 明月不谙离恨苦
澹台小喜拉着少公子的手窃喜地跟在他身边,她时不时盯着少公子拉着她的手,时不时抬起头望着他身姿挺拔的背影,此时的小喜的眼里心里全都是少公子,哪里还能顾及到其他。
忽然一道光芒穿过小喜的手臂,又朝少公子飞来,少公子立即抽出含光剑挡了一下,回身抱住小喜却见她的手臂被刺穿了一个窟窿,正血如雨下。少公子连忙从身上扯了些布,将小喜的伤口包住以防失血过多。澹台小喜还没来得及哭,回神就已经是见了红,她靠在少公子的怀里,吓的面色惨白。
“我这卦象还真没算错,这大荒落金宫果然有猫腻。”少公子闻声望去,见到他们刚走过来的甬道处站着一个身穿黑甲的人。这人,正是少公子在山中墓穴大门藏匿之时所见到的郎中令宋尔延的妹妹,莞姑娘。
她手持一柄长棍,棍子的一侧覆着一支形状为龙形的金色飞箭,想必方才那道刺伤了小喜的光便是这支龙形箭。
少公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武器,甚至在书上都未曾读到过,他不知那柄长棍上还有什么机关,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少公子不说话,将澹台小喜缓缓地放在墙角边上,小喜因失血面色有些苍白,她拉着少公子的手,担忧地看着少公子。
“公子莫要恋战,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她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闪闪发亮,少公子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给她以安心的微笑。
这一切全被莞姑娘看在了眼里,她向来性子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尤其看见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当着她的面难舍难分。
“既然怕死为何还深夜潜入王陵之中,你们是谁,潜入王陵要做什么?”莞姑娘用长棍指着少公子,横眉怒目,十分凶悍的模样。
“我若与姑娘说了实话,姑娘会轻易放我们离开吗?”少公子站起身,手持含光剑做出防御的状态。
“自然不会。”莞姑娘仰着头高傲地说道。
“那我为何要说?”少公子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那就先打一架,打到你说为止。”
莞姑娘双手分别握住棍子的两端,顷刻,一直伏在长棍上的龙形箭游向了棍子中央,将长棍一分为二。莞姑娘一手一只,不知是触碰了棍子上的什么机关,从已经分开的两只短棍的尾端弹出了三只短刀,刀锋外露,寒光乍现,而两只棍子的底端也分别出现了如同璎珞枪头一般的锐器。
少公子看着莞姑娘手里拿着不知何名的武器,竟然不知九州之上还有这等奇特之物。
莞姑娘瞧见少公子看她这盘龙棍时的眼神,更是自命清高,还未探清对方武功底细,便轻看了少公子。两人在墓穴之中过招,由于莞姑娘的轻敌,没过几招,就败在了少公子的手下,被少公子困住了手脚不说,胸口还结结实实地挨了少公子一掌,疼的厉害。
小喜因为失血太多,有些头晕,少公子见状便将莞姑娘的盘龙棍合成了一根,让小喜拄着走路。莞姑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世间唯有的珍贵武器被当做了拐棍,气的直跳脚。可她被少公子捆着手脚,什么都不能做。少公子得意洋洋地拉着她手上的绳子,让她跟着他们一起往墓穴之中走去。
不知是出于着急赶工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周殷王和仁孝王后的合葬墓之中并没有放置什么致命的机关来防止他人进入。在少公子推开仁孝王后的棺木时,尽职尽责的莞姑娘还拼尽了全力踹了他一脚,自己却跌落在地上咒骂着少公子的祖宗。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看了看躺在棺木中仁孝王后的尸身,不知仁孝王后被人当面骂,她会有什么想法。
这是小喜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王族的棺木,她有些害怕地发着抖,却见仁孝王后的口中有一火红的珠子正发着光。她深吸一口气,稳定了心绪走上前,用沾染了手臂伤口血迹的双手,将珠子拿了出来。这珠子仿佛是被小喜的血唤醒了,忽而更加发红起来。她喜上眉梢道:“找到了公子,这就是玄牡珠了。”
少公子未曾想,这玄牡珠得来的倒是容易,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虽被捆的紧紧,骂人却骂的格外动听的莞姑娘。他抬起手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又转身进了周殷王的墓室之中。
半响,他又走回到小喜身边,手里却多了一把青色的剑。
小喜低下头,眼神惊艳地瞧着少公子手里的那把剑。只见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闪着深邃的光芒,单单看去,就能猜得到,这把宝剑一定出自名家打造。
“公子,这是?”小喜不明白为何公子会拿玄牡珠以外的东西,而且在她看来少公子并不是贪图之人,更何况公子已经有上品含光剑了,没有必要再拿别的剑。
“这剑名为龙渊,是铸剑名师欧冶子与干将一同铸造的,如今干将已随妻子莫邪魂归同去了,这把剑若是用不到该用的地方,我会替干将感到遗憾和惋惜。”少公子将剑绑在身上,面色平常。
“呸,”莞姑娘眼睛气的通红“想拿走就说一说自己的贪念,何必给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少公子回过身看着她笑了笑“这一上去可就是在你的管辖之中了,我是杀人灭口呢,还是就地遗弃呢?”
“要杀要剐随你。”莞姑娘有些后悔,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她发现大荒落金宫不对的时候,就应该通知外面的禁军,而不是独自一人只身犯险。
此时的小喜将少公子的玩笑话当了真,拉着少公子替莞姑娘求饶,可是莞姑娘却不领情,还开口骂道少公子和小喜是一对贼夫贼妻,做多了偷盗之事,将来一定有报应上身。澹台小喜听到莞姑娘将他们认错为夫妻,心里自然乐开了花,不过少公子到觉着这话有些刺耳了,抬起手就要点莞姑娘的睡穴。
“我宋尔莞从来没有这么狼狈地栽在谁的手上,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来日方长。”她仰起头一双美目,凶狠地瞪着少公子。
“你且记得,澹台成蹊。”少公子坏笑,仍旧不报出自己的名号。
用澹台成蹊的名字招摇撞骗显然不是少公子第一次了。早前少公子不管是惹了什么仇家,或是桃花债,或是救人之时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时,都喜欢用来白老头的名字招摇撞骗。白老头知道之后,便不允许少公子再报他的名号了。也是那时,他机缘巧合地收了澹台成蹊为徒,进而无论遇到任何他觉着麻烦的事情之时,都选择报出澹台成蹊的名字。
寻着名字找来的人,大都知道是被少公子骗了,而澹台成蹊那小子也是个巧言令色的人,所以这些本应该来找少公子报恩的或是寻仇的,大都不得而归。况且,澹台家是九州上的药王之家,自然也是有几分薄面在的,没有人敢轻易沾惹。这也是少公子认为,收澹台成蹊为徒唯一的一点益处了。
少公子抬手点了宋尔莞的睡穴,带着小喜一起将她扛出了合葬墓。
坐在了吉兽駮的身上,小喜和少公子飞速地往缠情岛赶去。小喜不明白少公子为何要将澹台成蹊的名字告诉给身穿黑甲的女人,也不明白少公子为何不拿着来之不易的玄牡珠去救自己的心上人,反而先去了缠情岛。
小喜见少公子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也没有追着问。
耳边簌簌的风声,吹的小喜有些冷,她本就身受重伤,仍然觉得头晕。
一轮红日冉冉上升,阳光躲在大朵浮云的背后像是给云朵镶了金边,小喜望着站在身前的少公子也像云一般,周身散发着光。她挑着嘴角笑,仿佛只看见一个背影,她也能开心很久。
云雾逐渐散开,缠情岛的初形也缓缓展露而出,望着越来越近的缠情岛,小喜的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怎地她心里开始矛盾,她希望玄牡珠救花诗姑姑的命,而不是让少公子带走去救他心上人的命。她惊讶于自己心底的自私与龌龊,甚至背负了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吉兽駮变回了良驹的模样,少公子见小喜身负重伤,走路有些费劲,索性将她抱了起来,快速地往山上走去。
站在屋门外的白老头见到少公子和小喜一同回来,神情有些诧异。自从在澹台家,小喜主动告诉白老头玄牡珠的用意之时,白老头的那双慧眼就看出了是澹台小喜不甘被少公子抛下,想要同去五祚山拿玄牡珠。她是纯阳之人,也是唯一可以拿到玄牡珠并开启玄牡珠的人,这点白老头并没有欺骗她。
可是白老头却是欺骗了清河公主,他骗了她说花诗还有生的希望。若不是这样说,清河公主怎么会轻易地就将合葬墓的墓道告诉给小喜,小喜又怎么可能帮助少公子拿到玄牡珠,去救少公子的心上人?辰时之前赶回,花诗才有救的说法不过是白老头欺骗清河公主和澹台小喜的托词。
少公子见白老头的神情复杂,蓦然心里生出了异样,他身形一颤,将小喜放在了地上。
“花诗姑姑,在哪个屋子?”少公子目光呆滞地问道。
“在后院的暖房,”白老头声音略带沙哑“她产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刚刚才去了。”
少公子明白“去了”的含义,他稳了稳心神回头吩咐道小喜;“你身上有伤,不要随我进去,我怕鲜血冲了姑姑的魂,你在这里等我,暂且让白老头为你的伤口上药,休息一下,等会儿我们还要去蔡国。”
小喜点了点头,看着少公子忍着悲恸的模样很是心疼。可她又不知怎样安慰少公子,只能遵照他的说的做,就在这里等着少公子。
少公子转过身,加快脚步地往院子里面跑去。
缠情岛的地上河依旧清澈,河里面的鱼依旧游的欢畅,只不过喜欢在山间唱歌,带着甜甜笑容的花诗姑姑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少公子跑进暖房里的时候,殇正抱着花诗姑姑的尸身哭的撕心裂肺,他绝望而无助,看得人揪心。
清河公主怀里抱一小婴儿站在殇的身边,只默默地流着眼泪,却不敢哭出声。少公子走过去,跪在花诗姑姑的身前,朝着她拜了又拜。
站在清河公主身边的帛余见此,擦了擦眼角滴出的泪水,上前扶起少公子。
“执哥哥莫要怪自己了,花诗姑姑临死之前说了,都是命,谁都没办法改变命。”帛余以为少公子在悔恨没有及时赶回来用玄牡珠救花诗姑姑,才会给花诗姑姑磕头。
可是只有少公子知道,自己是存了多么自私的心思,尤其是看到了已经死去的花诗姑姑,他更痛恨自己的自私,也痛恨自己的理直气壮。
他一开始就根本没想用玄牡珠救花诗姑姑,他回来这里也是要告诉清河公主玄牡珠没有拿到。他庆幸是花诗姑姑死了,并没有让他面对两难的选择,他自己心里的阴暗,连他自己都厌恶。
“君执,我依旧谢谢你为花诗做的一切。”殇擦干了眼泪,放下花诗姑姑的尸身,亲自将少公子扶了起来。
少公子不敢面对他,只能任由他扶起,却不做声。
“生死有命,花诗与我怪不得任何人,况且她还为我留了这世上最好的礼物。”殇走到清河公主身边,抱起幼小的小肉团。
小肉团咿呀咿呀地哭着,一双白嫩嫩的小手不停的挥舞,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
他也曾经意气风发,忠肝义胆,受了伤痛,连眼都不眨,如今有了爱,便也有了软肋,有了情,便也懂得心伤最痛。他这般的落魄,佝偻,黯然神伤。
清河公主心疼花诗的离去,更心疼殇以后所要面对的思念。她深知这种痛苦,也在时刻感受着这种痛苦。
“你帮我为她起个名字吧。”殇的眼泪再次滴在了小肉团的脸上,好在一切犹如新生,充满希望。
小肉团像是感受到了抱她的人十分伤心,幼小的手指触摸着殇的下巴,仿佛是在安慰。
第四十二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就叫繁香吧,有花有诗皆繁香,无忧无愁亦无殇。”少公子红着眼眶,却嘴角带着笑。
花诗姑姑的尸身被埋在了缠情岛的石山上,背对着大海,前靠着繁花的阴凉。这些是白老头之后告诉给少公子的,以便于他宽心。当日的少公子并没有多做停留,而是与澹台小喜一起,乘着白老头的吉兽駮,匆忙地赶到了蔡国。
这次少公子和小喜总算没有迟到,楚姬夫人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却被小喜以血煞开启的玄牡珠留住了性命。蔡侯欣喜若狂,并答应少公子绝不再用之前卑劣的手段嫁祸于陈国的公主。少公子用駮将澹台小喜送回了燕国澹台家南米的庄子上,并将在周王墓里面拿到的龙渊剑送给了澹台成蹊,告诉成蹊要好好练武,从而强身健体,省的以后被人欺负。
至于小喜对于少公子的情愫,使少公子难以言出拒绝的话去伤害她,更何况小喜她曾经帮助过少公子。
于是,少公子便求助于澹台成蹊,让澹台成蹊来劝说小喜放下对少公子的执迷不悟。澹台成蹊是小喜的亲弟弟,至少他说的话会比少公子直接当面拒绝小喜,要好的多。
澹台成蹊现如今倒是有些后悔拜少公子为师。他既要承受少公子用自己的名字在江湖上招摇撞骗,又要替少公子拒绝多情温柔的姑娘,尤其这姑娘还是自己的姐姐。
澹台成蹊当真有苦难言,却也只能认命。
少公子从澹台家回到蔡国,便奔去了藏花阁休息。他一连在藏花阁里睡了三日,才将之前透支的疲惫缓了过来。
他坐起身,揉了揉睡的有些发痛的脖子,鼻尖却传来了阵阵饭香,他霍地张开眼,透过朦胧的屏障见到有两人的身影,一站一坐。
袅娜的饭香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少公子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他起身穿衣,洗漱完毕,来到屏风后面的桌子边上,看到了一桌子的菜肴和蔡侯与叔姜两人。
少公子自觉坐在了凳子上,毫无旁人之感地大快朵颐。
蔡侯与叔姜都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少公子吃完了一餐,甚至在用餐之后,蔡侯还亲自为少公子斟了一杯清茶。
看来玄牡珠到底还是有作用了,否则蔡侯怎么会这么一大早就以谦卑之态跑来藏花阁给少公子斟茶。
“楚姬夫人不再腹痛难忍了?”少公子将嘴巴擦干净后问道。
“与少公子一样昏睡了三天之后,醒来气色便好了很多,腹痛也得到了缓解。”蔡侯在回答少公子的话时,顺便也不忘嘲讽他占了他的地方。
少公子全然不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借用了他的一个破楼阁昏睡三天而已,又不是睡在他寝殿,他还真是小心眼。
“那便好。”少公子喝了一口清茶,不再说话。
“公子可否想好要什么了吗?”蔡侯嘴角带着勉强的笑容,至少在少公子眼里是这样的。
“还没想好,容我再想一段时间,再秉明蔡侯如何。”少公子搔了搔额角,却怀揣他心地说道。
“自然可以,公子帮了孤一个大忙,孤自然不会亏待了公子。”蔡侯心里缓了一口气,他还真怕少公子开口向他要什么。若是普通的金银,蔡侯并不怕,可是他心里总觉得少公子不会单纯地再向他要这些俗物了,至于要什么,蔡侯不确定,所以十分惧怕少公子开口要。
“国君说笑了,我本就是清华寺仁切大师的唯一弟子,为国君排忧是在下应当做的。”少公子拍的一手好马屁,见蔡侯有些惧怕他开口要,不如放低姿态保持谦卑的态度,这样兴许蔡侯还会放下戒心,与他商讨更重要的事情。
少公子心里暗自希望蔡侯能暂时忘掉之前,他最初不经意露出的咄咄逼人的模样,将蔡候现所面临的事情讲给他听,这样少公子才能从蔡侯的嘴里套出他下一步要对绥绥做什么,从而先声制人。
蔡侯盯着少公子看,眼中尽是探究之意,少公子眼神坦荡地看回去,可内心却如暗流涌动。
半晌,蔡侯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虑着什么。少公子抬起眼睛轻瞥着站在一边一直都没言语的叔姜,只见他摸了摸鼻子,摇了摇头,似乎在告诉公子稍安勿躁,又好像在告诉少公子不要再等下去,蔡侯不会说什么出来。
少公子没弄懂叔姜摇头的意思,索性站起身想要再去睡一觉。可他一抬脚,惊得蔡侯认为少公子要离开了,连忙高声叫住了少公子。
少公子吓了一跳,回身白了叔姜一眼,又一本正经地坐了回去。
“公子既然承认是仁切大师的弟子,可否为孤解惑。”蔡侯说道。
“且说。”少公子执手做了请的手势。
“若是想要挑起邻里两国的恩怨,何以能独善其身?”蔡侯说的话十分隐晦,若不是少公子细细地思酌还真猜不出蔡侯的本意。
两个邻国无非指的是楚国和陈国,蔡侯这是想要挑起两个国家的仇恨,他还能独善其身,不为所牵连,这种人还真是不嫌事儿多。
“恩怨来自矛盾,矛盾来自激化,若是没有矛盾激化就制造矛盾激化,久而久之恩怨便产生了,若想做到明哲保身,莫要插手,远观交战,适当的时候表现出两面都受了委屈,便不会牵连其中。”少公子若有所思地道。
“公子的一席话倒是有理。”蔡侯点了点头,似乎认同少公子的话。
“以后,孤的藏花阁就是少公子在蔡宫的栖身之处了,仁切大师不在,孤自是希望少公子以后可随时来这藏花阁之中,与孤议事。”
少公子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少公子来着藏花阁是为了能离绥绥近一些,断然不是为了与蔡侯议事。可目前他与绥绥的事,只能像现在这样藏着,是千万不能让蔡侯知道了去的。
待叔姜和蔡侯离开之后,少公子起身又要回到床榻上补眠,才站起身,无意间却发现方才叔姜站立过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他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仔细地踱步在叔姜刚刚站过的地板上,随着少公子来回踱步,地面上发着吱呀吱呀地声响。少公子低头望去,却发现两个木板之间有一抹白色的影子。他蹲下身,将那长长的白影扯了出来。是一张薄薄帛纸,少公子见此连忙打开,认真地看了起来。
信是叔姜的手笔,他告诉少公子,目前陈国公主已是安全,每夜蔡侯都腻歪在身体刚刚恢复的楚姬夫人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所以无暇顾及陈国的公主,让他安心。
少公子舒了一口气,心想着倒是这趟没白跑,终于将蔡侯的注意力给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也正是因此,少公子可以暂时离开蔡国,回到蝴蝶谷去,毕竟当时离开的急,君绫身上受的伤还未痊愈,就这样将她丢在百家所,现在想起来更添于心不忍。
少公子回到了蝴蝶谷,在凌霄居稍作休息几日后,前去彩蝶居。君绫的内力因为少公子及时封锁的几处大穴终于没有全失,也幸好是君婀姑姑及时收到了少公子的灰雀飞信,立即去了百家所把君绫接回彩蝶居疗伤。
如今,君绫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可在面对少公子时,心里的那道伤疤却不能痊愈。两人见面相互寒暄,寒暄过后便是尴尬。这些君婀看在眼里,却不点明,当晚在君绫入睡之后,去了少公子的凌霄居,问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了少公子心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君婀不像是清河公主,她虽然对少公子有养育之恩,却不像清河公主那般,因为担忧少公子的性命而对少公子处处受限。她深受情感的困扰,也深知两情相悦的来之不易,她告诉少公子,若是真的两相不厌烦,互相生喜,冲破世俗的禁锢狠狠抓住才是对的,这世道莫要管太多。
得到了君婀姑姑的肯定,少公子决定再次返回蔡国,守在绥绥身边。这不光是信守对信北君的承诺,更是顺从了自己的内心。
少公子决意下山,才出了蝴蝶谷,便在半路上遇到了不速之客。
燕君与拿着桃花扇的年轻人,正坐在过往路上的茶棚休息。少公子知道来者不善,怕是也躲不过去了,索性主动上前攀谈。
两人见少公子出其不意地主动,略有吃惊,而后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两人面目神色即刻恢复正常。
出了蝴蝶谷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小镇,这里世代以酿酒为生。据说村头顾家族长的家中,有一座上古时代就存在的古井,这古井里面的水,甘冽,清醇,甚至被传颂成了一处神泉。这镇上的酒,也是经由这井里泉水酿制,才能飘香四溢,十里芬芳。此地名为古井镇,醇香的酒气从村头一直飘散到幽深的巷子各处,供奉周王室的御酒酿也是出自这古井镇。
燕君和桃花扇男子带着少公子进了一处叫雅俗小馆的酒肆。少公子见他两人来去从容,毫无陌生之意,想是他们平时,应当经常来这个酒肆喝酒。少公子举目四处打量着,这名为雅俗酒馆的小酒肆。这酒肆堂内的摆设,不如古井镇其他酒肆那般粗犷随意,就连置物的桌椅十分考究,大都雕刻着繁琐的花纹。堂内喝酒的软榻之间都互相隔着珠链,形成了几个独立饮酒的空间,隐秘性极好。
少公子头一次来,倒是觉着新奇,这雅俗小馆的名字取的也是妙哉,料想饮酒本是俗事,可进了这雅俗小馆之后,俗事就变成了雅事。
少公子随着燕君入座后,就见着一位身穿绫罗嫣红的婢女端着一托盘走了进来,少公子斜眼望着托盘放着大大小小的许多木牌,木牌上面写的大都是风花雪月的雅名。
“公子想要喝些什么呢?”跟着燕君的男子轻摇着桃花扇,询问着少公子道。
“喝酒而已,随性即可,公子既然这样熟悉这家小馆,不如便做主吧。”少公子将他丢给他的难题,原封不动地丢了回去。
那男子合上了桃花扇,痴痴地笑了起来:“公子还当真不愿意吃亏。”
少公子没有说话,低着头慢慢思量着这两人找他会谈论什么事情。
“公子不好奇我的身份吗?”那个男子跟婢女说了几个酒品的名字后,突然问道少公子。
少公子一怔,见坐在一旁的燕君闭着眼睛不说话,又转过头看了看那个男子,轻松如常地笑了笑说了一句:“不好奇。”
那男子打开了桃花扇,大声地笑了起来。
随后婢女将他点的酒端了上来,装酒的容器有大有小,酒液的颜色也有青有绿。霍然之间一屋子的酒香散播开来。几个婢女翩然有礼地为他们布酒,此刻的燕君也张开了眼睛,拿起面前的玉杯一饮而下。
“公子可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那男子也饮了一杯后开口问道。
少公子眼神如凌厉的刀锋一般看向那男子,他不饮面前的酒,也不说任何过多的猜测。
“我这脑子里可依稀不忘,想当初公子的父亲侍奉我舅舅之时的模样。”他将手臂放在桌子上,单手拄着头看向少公子,一脸暧昧的笑了起来。
少公子不再看他,而是盯着燕君看,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控制着自己想要杀掉那男子的欲望。
燕君不做声,依旧由着那男子张扬。
“若是当时公子的父亲忠心事主,从一而终该多好,这样,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而公子的父亲也不用死的那样凄惨了。”他声音慵懒,使少公子的心里蒙上一层沙霾。
第四十三章 乱生春色谁为主
少公子的父亲君绍曾与郑国国君姬伯夸是好友,当年因安阳大旱,作为诸侯国郑国进贡的米粮出了问题,致使安阳城的大半部分百姓感染瘟疫。少公子的父亲便被郑国国君派去了安阳做特使,查出究竟是进贡的米粮出了问题,还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做了手脚。
也是在此次,少公子的父亲初遇少公子的母亲清河公主。两人在寻找瘟疫源头,以及治愈安阳感染瘟疫的百姓之时,互生情愫。可偏生这郑国侯姬伯夸是个颠倒阴阳的断袖,尤其先王周殷王听闻少公子父亲与他的风言风语。周殷王阻止清河公主与少公子父亲的感情,逼着清河公主即刻继位,并且寻了安阳士族,宋家一位翘楚的少年,作为清河公主登顶之后的夫婿人选。
再后来,安阳内乱,清河公主出逃,遭人暗算,少公子的父亲舍命保护,却身中剧毒,最后以清河公主的血泪为愿,将续命蝶附身在少公子的父亲身上,这才将他救回。而后,两人准备逃回少公子父亲的家中,燕国的蝴蝶谷。可半路却遇见了带兵而来的郑国侯。郑国侯认定少公子的父亲背叛了他。他明知续命蝶若是再次转身而存,最先的附身之人必将灰飞烟灭,却还是心怀叵测地故意将毒药,塞进了怀有身孕的清河公主口中,并将两人遗弃在一处荒林之中。
最终的结果就是,少公子父亲,将附身在自己身上的续命蝶召出,放置于清河公主身上,使怀着身孕的清河公主活了下来,而自己如万火焚身,肉身与灵魂彻底消失于尘世之中。
郑国侯以为自己胜了,可想来到最后,还是被清河公主异母同父的弟弟,继位的玉重派兵讨伐,家国覆灭。
“我劝公子先想想自己,郑地的姬氏一族早成了奴,公子这丧家之犬哪有资格说别人。”少公子见燕君始终不做声,心便彻底冷了下来,不再顾及燕君的颜面。
“你与我一样,也是丧家之犬。”那人的气度显然没有少公子的宽,这才一句话就将他激怒了起来。
少公子笑了笑,又轻瞥了燕君一眼:“我与你不同,你已经没有亲人,没有家了,而我还有。”
那人嚯地站起身,摆出了进攻的姿态,显然要与少公子在喝酒的包间里面打上一架。
少公子优哉游哉地拿着面前的玉杯自斟自饮:“想当初若是姬伯夸能忍一忍,放了我父亲与母亲,也不至于被灭了族,我不如公子,这从小就颠沛流离的滋味我可是没有尝过,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一二,如今面前有美酒,可就缺公子的故事了。”
少公子继续激怒面前的人,他知道,这个人是害死他父亲之人的外甥。不但不带着一丝愧疚,反而咄咄逼人地当着少公子的面,侮辱着他的父亲。少公子不明白燕君寻来这人,当面恶心他是出于何意。如若只是因为他从燕宫之中救走了姑姑,那么作为一国之君,燕君可还真是眼皮子浅。
那人彻底被少公子激怒了,双手狠狠地拍了桌子,眼看就要朝少公子打过来了。
“姬韬,你去外面候着。”燕君终于开口说了句话,但显然对于那个叫姬韬的年轻人来说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尤其他见少公子一脸洋洋得意,更是剑拔弩张地要与少公子打一架才罢休。
“姬韬,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姬氏一族再次得回郑地,你的心胸,你的隐忍都还不够,你若要我帮你,就按照我说的做。”燕君的话让少公子联想到,曾经在蝴蝶谷时初见他的场景,那个时候他也是这般,怂恿着少公子为父报仇。
可是少公子懂,他的这般怂恿不过是利用别人为自己铺路罢了。
姬韬缓缓地站起身,死死地看了少公子一眼,而后不甘心地走出去了。
这回只剩下少公子和燕君两个人,终于可以好好地说话了。
“燕君故意带他来恶心我,是图个什么呢?”少公子说话丝毫不留情分。
“我与你姑姑还是有姻亲关系在,你这样目无尊长的说话,不怕遭雷劈吗?”燕君也丝毫不留情分,甚至诅咒着少公子。
少公子轻轻地哼了一声道:“燕君莫要高看自己,我并不打算将你这样的人当做长辈。”
“你莫要忘了,将你引荐给蔡侯的是孤。”燕君拍案而语。
少公子仍旧不动怒,歪着头看着愤然无比的燕君说道:“那么将燕君引荐给庄荀先生的人是我,只不过燕君到底没能珍视,还逼庄荀先生的徒弟杀了他。”
“庄荀先生如今已经被澹台不言亲自送去了周地,我并没有再逼迫他们。”与姬涛的不同,燕君迅速感到了自己的失控,连忙压下了自身的怒气,缓和了神情。
怒气越大,越是处于被动,甚至被愤怒冲昏了头,无意间说出了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事情,所以能压制住怒气的人,都是不简单的人。至少燕君在深藏城府,得到燕侯之位前都是这样做的。
“那也是凭着周王下的死命,你不得不做而已。”少公子将燕君的举止观察细微,忽然感觉是棋逢对手了。
燕君眯着眼睛盯着少公子看,而后轻声哼道:“怎么,周王救了庄荀先生便讨好了你,篡夺王位的仇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少公子不说话,可神情的摇摆不定已经将他出卖。
燕君垂着眼睛,勾着嘴角笑了笑又道:“或许你不知道,当时清河公主在受封为女王之时,正是现在的周王玉重跑到清河公主的耳边说了什么,而后清河公主丢下了所有,与你父亲一同消失了,你说当时为什么不是别人,而偏偏是他呢?”
少公子对于燕君已经存了戒心,所以无论燕君说什么,少公子都不会再信。他回想着信北君说过的话,信北君是没理由骗他的,或许当时的周王玉重受了臻太后和历将军的挟制,同样身不由己罢了。
“你胡说。”少公子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王女登顶,众诸侯朝贺,孤当时就在场,而且看的清清楚楚,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你母亲清河公主,她最清楚当时是不是周王玉重告诉了她什么。”燕君的话,开始让少公子坚定不移的心动摇了起来,他紧缩着眉头没有接话。他想,或许他要寻个时间与清河公主好好聊聊,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幼小的孩子,他不但可以保护好自己,甚至可以独当一面,他更有权力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若是肯帮孤一把,孤就许你一队人马,届时你要夺回王位之时,孤必定让澹台不言当你的左右手,助你一臂之力。”燕君又在帮少公子规划着那遥不可及的复仇之梦。
少公子沉了沉双眸,暗藏了心思,可面容却与平时不差两样。
“可我已经破了你的局,救了楚姬夫人,搅乱了你推波助澜,以蔡国携陈破楚的计谋,你还要我怎么帮你?”少公子向来不愿意与燕君浪费时间。
燕君眼神略带惊讶地瞧着少公子,他没想到少公子能轻易猜出,以楚姬夫人的死,嫁祸给陈国的公主,从而使蔡国携陈破楚的局是他设的。没错,蔡侯身边的老默本来是楚国的绣衣使,后来被混入蔡国王宫的燕国细作以重金收买。也就是这位老默以燕君之谋怂恿蔡侯,尽用这嫁祸他人的套路来挑起蔡国与楚国的纷争。这局表面上看起来是蔡国挑起陈楚两国恩怨,可背后确将蔡国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就像少公子之前说的,如若嫁祸的不好,必定适得其反,皆时陈楚联合,同时为死于蔡国的公主报仇而结了盟,那么燕国拾人牙慧更是指日可待了。就算这计谋中途被人发现了,入手去调查,因怂恿之人与燕国搭不上任何关系,燕国也能撇的干干净净。
“你现在已是仁切大师唯一弟子,孤听闻潜伏在蔡宫之中的探子说,蔡侯似乎也越来越器重你,孤需要你的帮忙,继续怂恿蔡侯,挑拨他后宫两位夫人的关系,无论是哪边死,蔡侯都不可能全身而退,届时孤再推波助澜地帮他一把,必定将他困入死地,永远不得翻身之机。”燕君的眼线在蔡宫里的布防少公子是清楚的,能让不是自己的人却为自己做事,可见他下了多大的功夫去说服他们,去经营他们。
“不可,福祥公主不能死。”少公子终于压不住愤怒,朝燕君大吼了一声。
燕君吓了一跳,转而又富含深意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你若是喜欢,孤再赏你几个比她好千万倍的。”
“若是不能护她平安,这个忙我不会帮你。”少公子攥着拳头,强压着自己的心思说道。
“原来你喜爱之人并不是宋国的頔夜公主,而是那从小就放逐在寺院里的福祥公主。”燕君挑着眼角笑容得逞,他清楚了少公子的软肋,也明白了少公子之所以一直停留在蔡国不离开的原因。
少公子瞳孔紧缩,想着之前頔夜公主与他说过,曾经在终首山的山林之中,杀了几个拿着金蛇匕首,尾随绥绥与頔夜公主的暗卫。想必那时燕君就已经派人跟着少公子身后,并且发现了少公子长留终首山的秘密。可燕君没有千里眼,又没有顺风耳。自然不确定到底哪个姑娘是少公子喜欢的人,索性下令两个一起杀。好在頔夜公主的武功超群,不但没让燕君所派的暗卫有任何机会下手,甚至反扑了他们。
如果少公子没有猜错的话,燕君派出的第二波尾随少公子的暗卫,一定是见到了少公子与頔夜公主共同出入春红馆,所以才会一直认为少公子喜欢的人,是頔夜公主。
少公子抬起眼睛,目光冰冷地看着燕国君。他身后还未有任何权利可以与燕君抗衡,所以至少现在,还不能和燕君正面撕破脸,唯能做到的,只有忍耐。
“我劝燕君暂可不必行动,保不齐在蔡侯的心里已有办法了,妄想要与楚国抗衡,本来就是一条作死的路,燕君不如静观其变,这才更能独善其身。”这是少公子目前能想到最好的说辞。燕君狡黠的很,少公子的任何一句话,甚至任何细微的情绪,在他的面前都有可能被无限放大,让他看清少公子的真实意图。
他已经将绥绥这面软肋露了出去,万不可再露第二面。
燕君垂着眸子想了想,倒是觉得少公子的这话很是中听,起码那些为他办事的人也这样告诉他,蔡侯想要替死去的青梅竹马孟曦报仇,早已存了与楚国奋战的决心,他若是操纵过了头,适得其反就不好了,若是静观其变,那么他的燕国能扩张到蔡国的富庶之地,只是时间的问题。
少公子在离开雅俗小馆之时,经过姬韬的身边,姬韬仍旧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少公子一番,见少公子含着笑不回嘴,更是莫名其妙的怒气横生。
幸好少公子的身后跟着燕君,他的一记白眼让姬韬的气焰消了不少,否则姬韬肯定又要与少公子打上一架才算甘心。
少公子撇撇嘴,不与他一般见识。
等少公子快马加鞭赶回到蔡国尔雅城时,叔姜府上的一位幕僚正在城门口等着他,见他回来了立即告知他陈国公主有难,让他先去将军府上等消息。
可少公子怎能安耐得住,一心担忧绥绥的安危,直接翻进了蔡宫。他先去了绥绥住着的合欢殿看了一眼,可见她一脸无事地正在那里大画春殿的图册,完全不像是有难的模样。可少公子却总觉着哪里不太对,更何况叔姜既然告诉他绥绥有难,就绝不是诓骗他。
他想了想,转身往藏花阁去了。
藏花阁门口,正站着一位身穿桃红色宫装的婢女。
少公子觉着这婢女眼熟,可无论怎样回想,都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曾见过了。
第四十四章 纵然一夜风吹去
婢女双手交握于腹前,一边焦急地来回踱步,一边暗自念叨着“这怎么还不回来。”
少公子站在花树后面,俯身拾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朝藏花阁二层的木窗上打去。
“吱呀”一声,木窗缓缓地打开了,背对着藏花阁的婢女忽然猛地回头望去,从她这双惊恐的双眸里,少公子即刻便想起了,这正是早前,那个替妃月给楚姬夫人送药的小婢女。
少公子从花树后面走了出来,立即开口问道:“可是楚姬夫人派你来寻我的?”
她见少公子不知从哪里冒出,又吓了一跳。
“是,夫人派奴婢来传话,让公子即刻去椒兰宫一趟,夫人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公子讲。”小婢女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着。
“可有告知你是什么事情吗?”少公子瞥了一眼她腰上的宫绦,却见上面绣着云纹。
“夫人说,是与住在合欢殿的那位有关,务必让公子尽快。”小婢女弓着身子回着少公子,礼节大方得体,不卑不亢,让人感觉恰到好处。
少公子转了转眼珠,心想,这楚姬夫人是何时知道他在藏花阁的,又是怎样知道合欢殿的那位与他有关系的?
带着万千的疑虑,少公子又去了椒兰宫里。
还没走到楚姬夫人的寝殿,少公子便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酒香,这酒香之中夹杂着少公子熟悉的味道,少公子眉头一紧,若是旁人断然是闻不出,可偏是从小就与毒药打交道的少公子,自然知道每款毒药的细微不同。
七星海棠本是无毒无色无味的,可败就败在与香甜的桃花酒放在了一起。桃花酒本就没有碧蚁和竹叶青那般味道清香反而是甜香腻人,且放置的时间越久味道越甜,可当遇到了七星海棠会使桃花酒本身的香甜淡去,夹杂着一股类似竹叶青的清香味儿,变得不伦不类起来。
还好是放进了桃花酒里面,否则少公子是怎样也没办法辨别出来的。
“我才把夫人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夫人便又要寻死了吗?”为了不打草惊蛇,少公子又一次从寝殿的窗户外翻身进屋。
待他站定之后,却见楚姬夫人并没有理他,而是站在桌子前,盯着桌子上的陶瓮出神。
少公子走到楚姬夫人身边,随即确定了他方才闻到的那股七星海棠的味道,便是出自这陶瓮之中。
“想当初,这桃花酒还是他在我怀有身孕时,送给我的,那时我吐的厉害,也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他便从息国的息东买了诸多的桃花酒送我。”楚姬夫人无奈地笑着说道。
“酒送进椒兰宫时,妃月同公子一样,闻出了酒里的不同,她为了不使我伤心,骗我说桃花酒要长埋于地下,封存三年之后开启,口感会更好,我信了她的话,没有喝,可我那腹中的第一个孩子,仍旧被他的挚爱锦葵夫人的不小心,给害死了,如今妃月已经死了,再护不了我,他便又要我从土地之中,将这脏东西挖出来,以我的名义,送给别人喝。”她抬起头看着少公子。
她面色不似之前蜡黄,稍微恢复了点血色,可嘴唇依旧苍白的厉害。她的眼窝依旧深陷,眼下乌黑虽然去了一些,可看上去,仿佛还是病痛缠身的模样。
想是玄牡珠在她的体内,没少折腾吧。
“夫人可否告知在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少公子不紧不慢地问道。
“昨日夜里,合欢殿福祥公主的贴身侍女,冒着生命危险,来我这椒兰宫里,穿着锦葵夫人生前最爱的芙蓉花色,扮作锦葵夫人的鬼魂,将我这椒兰宫上下闹腾的人仰马翻。”楚姬夫人道。
“待我将人控制起来后,叔怀便来了我这儿,他让我等到福祥公主来此寻人之时,将这桃花酒喂给她喝。”楚姬夫人转过身,背对着少公子。
少公子听了楚姬夫人的话,捋顺了这前后所发生的事情。想是叔姜差人与他说的福祥公主有难,也是因为这件事。
可少公子记着,服侍在绥绥身边的大都是陈国跟来的人,卖主求荣的事自然不会做,为何会扮成锦葵夫人来椒兰宫吓唬无冤无仇的楚姬夫人呢?
“那人可是受人指使?”少公子问道。
“公子要明白,无论这人是受了谁的指使,是死还是活,都是合欢殿的人,是福祥公主贴身的侍女,凭此,叔怀便可以大做文章。”楚姬夫人说了太多的话,显得有些疲惫。
她踱步到小榻跟前,缓缓坐了下来,靠在小榻上眯着眼睛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蔡侯想要以你的手,用这掺了七星海棠的桃花酒,去毒死福祥公主,对吗?”少公子紧锁着眉头问道。
“不是公子建议叔怀,若要激化恩怨,便要制造矛盾,若要明哲保身,便远观交战的吗,难不成公子给叔怀出完了主意,便都忘了干净?”楚姬夫人闭着眼睛道。
少公子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楚姬夫人,他当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给蔡侯出了主意了,而且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主意,他压根就不屑。
“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我为蔡侯图谋的,又是从何处知道我栖身与藏花阁的,”少公子盯着楚姬夫人说道。
楚姬夫人睁开双眼,与少公子对视。
她的眼睛不再如少公子第一次见她时那般死灰。
“还有,夫人将我叫了过来,告知我这件事,是有何指教,还是需要我的帮助呢?”少公子翘着嘴角忽地笑了起来。
楚姬夫人缓缓地坐起身子,她侧着脸,依旧盯着少公子说道:“若我毒死了你的心上人福祥公主,你难道不会心痛吗,还是你只是将她当做你铺路的石子,就算她被蔡候杀死了,你也不介意?”
少公子的瞳孔紧缩,他讶异于为何连蔡侯都不知道的事情,楚姬夫人却知道了,难不成说是他不小心将真情流露,被楚国潜伏在蔡侯身边的绣衣使看到了,从而告诉了楚姬夫人不成?
楚姬夫人见少公子那谨慎的神情,温和地笑了起来:“你莫要紧张,我不想让福祥公主出任何意外,否则我不会派人去藏花阁叫你来椒兰宫,直接听蔡侯的话,拿桃花酒给她喝就好了。”
这是少公子第一次见到楚姬夫人的笑容,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
这笑容带着疲惫,带着屈服,一直到楚姬夫人死后的很多年后,少公子又在绥绥的脸上,看到了与楚姬夫人有同样的笑容时,才明白,这笑容之中,所经历的,所包含的,有多沉重。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
“从你第一次救我开始,我便闻到了你身上特殊的香味,淡雅又悠绵,像是站在家乡的棠梨树下,等着日落时的夕阳美景。”楚姬夫人不再看着少公子,她侧坐在小榻上,仰着头,闭着眼睛,仿佛在回忆着她年少的家乡。
绥绥喜爱甜香,所以在调制驱虫香时,特地在香里添加了她最爱的鹅梨香,鹅梨提炼于棠梨花之中,而棠梨花繁盛于陈楚两地,这也难怪会勾起楚姬夫人的思乡之情。
“后来,你历尽千险找来了一颗可以续命的宝珠,放置于我身体之中,公子这是救了我第二次。”
“那时的我虽然已经奄奄一息,却也能闻到公子身上那绵长的棠梨花香。”楚姬夫人睁开眼睛,眼角闪着莹莹泪光。
“福祥公主的身上有同你一样的味道,而且我猜你第二次救我,也不是纯粹想要我活着,而是害怕叔怀将我的死,嫁祸给福祥公主吧。”
少公子依旧钦佩楚姬夫人的聪慧,连他都察觉不到的细微之处,却被她发觉了。
“至于如何知道是你与叔怀图谋,以及你栖身于藏花阁这个问题,我暂且先不能回答你。”楚姬夫人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淡淡地与少公子说道。
少公子摸着眉梢,垂着头说道:“夫人但凭猜测便能知道我这么多事,而且件件精准,那我也要猜猜夫人的。”
楚姬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公子,不说话,也当是默认了。
“以我猜,要么是楚国的绣衣使,要么就是今日带我来这里的那个侍女,如果是绣衣使的话,见夫人已是如此惨状,禀报给楚王的话,那还不翻了天,这蔡国早就沦为同姜国一样结果了,可绣衣使却没有禀报给楚王,那么就说明,潜伏在蔡国的绣衣使,已经倒戈了,他们不会再帮助楚王做事,也不会再帮夫人做事。”少公子摸了摸下巴说道。
“所以让夫人知道这样多事情的,一定是那位带我来的小婢女,她的宫绦上有云纹,如果我们猜错的话,她应当是服侍蔡侯近身的女官。”
楚姬夫人听闻少公子的话点了点头:“兰罗是叔怀身边整理文书的女官,也是妃月留给我的唯一一个可用之人,公子既然猜到了,也不要再说出来,我不想兰罗再因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少公子点了点头,第一次妃月派她来给楚姬夫人送紫金红玉丸时,少公子便认得她,只不过那时她被少公子吓到了,并没有见到少公子的真面目而已。
“事情我说清了,公子可有办法救福祥公主呢?”楚姬夫人问道。
“蔡侯有没有同你说过,如果福祥公主不来椒兰宫寻那个扮鬼的贴身婢女,会怎样处置她?”少公子开口问道。
楚姬夫人的眸子突然冷了下来,她嘴角泛着苦笑:“如若她今日不来,那么明日椒兰宫死的就是我了。”
听闻楚姬夫人的话,少公子紧缩眉头,深吸一口气。
蔡侯似乎十分热衷于互相嫁祸的法子,好似若不弄死一个身边的妻妾,他心里就不舒坦。
“你知道吗,还是雅光公主时的我特别怕死,后来,成为楚姬夫人的我特别怕活着,可现在已经死了两次的我,却不太想死了,我想活着,我想看着负了我一生的叔怀,到底得了什么样的一个善终。”楚姬夫人从榻上站起来,随着步伐的虚弱,缓缓地走到桌前,盯着装有桃花酒的陶瓮一字一句地说道。
少公子看着楚姬夫人的侧脸,眨了眨眼睛,忽而一笑:“你们两夫妻都这般喜欢自欺欺人,倒也是前无古人的绝配。”
“他其实舍不得你死,每次将你弄的半死不活时,他比你还难受,却还认为是自己报了仇,在他那仅有的自尊心里,认为这样做便是战胜了楚人。”
“而夫人你,明明害怕因为自己的死,而让蔡侯家国不保,所以就这样屈辱的活着,也欣然接受了。”
少公子每次戳人脊梁骨时,就像是将石头缝隙之中的泥垢铺开于太阳之下,炙烤着人的心头,毫不留情。
“看来公子是想好了怎样救福祥公主了,对吗?”楚姬夫人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只是不想再听少公子说下去,从而换了话说。
少公子摇了摇头,笑道:“不如,你就喂她喝下去吧。”
楚姬夫人睁大双眼看着他,而后无奈地张着嘴大笑了起来:“原来,这世上男人都大抵如此,如此狼心狗肺。”
少公子没有反驳楚姬夫人的话,而是转身离开了椒兰宫。楚姬夫人怎样想他,他无所谓,但就目前看来,绥绥身上有续命蝶的保护,就算吃点毒药也不会死,顶多吐两口血罢了。
可是关于续命蝶的事情,少公子又不能同楚姬夫人说,倒不如什么都不告诉她,让她按照蔡侯的说法做就行了。
他回到了藏花阁,舒服地洗了个澡后,想躺在榻上睡一觉,可不知怎地却怎样都睡不着了。
只要他一闭上眼,眼前全都是绥绥的喜乐愁哀,他胸口泛起阵阵涟漪,不知绥绥吃了七星海棠之后,会不会很痛。他翻来覆去,又坐卧难安,索性又穿上了衣服,一路往往合欢殿走着。
第四十五章 故里山河月照门
行至蔡宫的芙蓉花田时,少公子忽然看到绥绥和她身边的贴身婢女两人正驾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往回走着,忽然她身形一顿,吐了几口血,跟着她的婢女也因担心她,放慢了脚步。可绥绥仍旧小心谨慎地拼命往回走去。少公子隐藏在一旁没有现身,他一直跟在两人的后面,直到她们都进了合欢殿的宫门。
不久之后,少公子又见蔡侯带着一帮人进了合欢殿,后而跟随着一同进入的还有拎着药箱的医官。少公子隐藏在合欢树后面,等了一会儿,就见蔡侯这一帮人又离开了合欢殿。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少公子躲在合欢殿的廊上,见着今日与绥绥同去的婢女,从主殿里面走了出来,这才飞身进了主殿。
他形如风影,快速像主殿内走去,见绥绥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地在呢喃着什么。
少公子掏出怀里的瓷瓶,拿出一颗镇痛的药丸为她服下。如今七星海棠的毒性,已经随着她吐出的那几口血分流了一部分出了身体,可剩下的少许毒仍要靠着她身后的续命蝶,一点一点吸附。少公子抱起她,将她上身的衣服脱了下来,翻过她的身子,见那只本是紫色的续命蝶已经变成了黑色。少公子素白的手指摩挲着她光洁的下颚,心疼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骨碌,你别走,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她额间细汗淋漓,仍旧是梦魇了一般的呢喃。
“她这般对你隐藏自己的身份,连真实身份和名字都不和你说,甚至不辞而别,你到现在还想着她,这般在梦里唤着她的名字。”少公子不知为何听到她梦魇时没有唤他的名字,心里有些不爽,曾几何时,他君执居然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起来。
“娘亲,娘亲那边是悬崖,不要走。”绥绥猛地推开少公子,闭着眼睛坐直了身子,双手抬起来在半空中胡乱地抓着。
少公子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推倒在一旁,他站起身,走到香炉旁边,掀起鎏金香炉的顶,将绣袋里的粉末撒了进去。这是他从澹台家得的安神香,这香不但能让她不再受梦魇的困扰,更使她在毒素未净化之前能好好安睡,免受续命蝶净化毒素时的疼痛。
“看着瘦弱,没想到睡死过去,还这么大力。”少公子将她的衣服穿好,安放在床榻上,并为她曳好被子。
片刻,绥绥安定了下来,不似方才那般面目狰狞。
“什么时候能在你入梦之时会叫出我的名字啊?”少公子调皮地刮着她的鼻梁苦笑着。一个頔夜公主,一个凤姬夫人倒是占了绥绥的整个心,这心里没有少公子,可是让少公子委屈至极。
“你好好睡着,我答应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受到蔡侯那厮的任何伤害。”少公子低下头在绥绥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随后轻脚离开了合欢殿。
已是入夜,可蔡宫中却是灯火通明,宫道主路上每隔五步,就摆放着两盏玉石雕刻的镂空芙蓉花灯台,灯台中的烛火盈盈,让蔡宫的暗夜不再漆黑,从主路上一眼望过去,好似是走在苍穹里的繁星旁。少公子疾步走在暗夜之中,依旧避开所有耳目潜入了椒兰宫。
不比之前的几次盲目,少公子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老位置,舒服地侧卧在房顶,听着寝宫里面两人的对话。
“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至于她死还是不死便与我没有任何干系了。”楚姬夫人冷冷地说道。
“孤也不信昔日那般狠毒的你,会轻易地放过她,可事实就是,她还活着,你当如何解释?”蔡侯咄咄逼人的模样还真是丑陋。
“说不准她身边有什么能人异士救了她,你却什么都不知罢了。”楚姬夫人声音里透不屑。
“七星海棠见血封喉,你当孤与你一样蠢吗?”真正蠢的却在埋怨聪明的,少公子听着蔡侯的话,不禁觉着可笑。
屋内传来楚姬夫人凌厉的笑声,这笑声让少公子听着百倍的揪心。笑声停止之后,却听楚姬夫人又道:“国君,是要我亲自喝给你看吗?”
蔡侯没有说话,寝殿也忽地安静了下来。少公子有些糊涂了,他不明白楚王为何将自己的姐姐送来蔡国,受这样的侮辱,见她深陷险境,却不伸手搭救。
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将少公子从沉想之中拉了出来,他闻声望去,见站在灯台一旁的楚姬夫人莫名地倒在了地上,面如死灰,毫无知觉。站在她对面,还暴着青筋的蔡侯瞬间灭了气焰,半跪在了地上。他哆哆嗦嗦都抬起手,在楚姬夫人的鼻息处试探她是否还活着,待确定她一息尚存之后,立即朝门外叫喊着,请医官来。
他抱起楚姬夫人,将她平放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急的双眸通红。
楚姬夫人突然的晕倒不是没有缘由的,玄牡珠虽然救了她的命,但对于她身体今后会产生任何的反应以及变化仍然是未知。少公子承认一开始并不是存着善意来好心救她,他只是单纯想让她活着,不想她的死被蔡候利用,伤害绥绥而已,至于放入玄牡珠后她的身体是好还是坏,完全不在少公子的思虑范围之内。
少公子第一次见两人这种微妙的关系时,相当好奇,都是挨着耐心看到最后才肯罢休。可次数多起来,偏就觉得不可理喻,甚至完全不能理解两个人相爱的人,却落得这样的境地。他没有再继续听下去,起身回了藏花阁。
若是那些医官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蔡侯一定会派人来藏花阁找他。
少公子悠哉地回到藏花阁之后,却见叔姜正在廊子里面等着他。
“危机解除了?”叔姜一见他便开口问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推开门走进了正厅,依次点了灯火和香炉后,靠在小榻上闭目养神。
“那我就放心了。”叔姜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走。
“你今日,可是被蔡侯拖住了,抽不开身?”少公子开口问道。
叔姜停了脚步,回过身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公子说道:“他给我指派了一门亲事,让我去接旨。”
少公子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子。他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福祥公主这次的劫难,是不是和你这突如其来的婚事有关联?”
叔姜轻微地叹了一口长气,没有说话。
少公子权当他是默认了。
“我猜蔡侯塞给你的人,一定不是你喜欢的。”少公子侧过脸,看着叔姜说道。
“喜不喜欢又能如何,我最爱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无法与之相守,所以没了这最爱的,娶谁,都是一样的。”叔姜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苦笑。
“那人所求的不过是成为将军夫人,我答应了,她从此以后便不会在蔡宫之中继续陷害福祥公主,也能替叔怀还了一个欠她的人情,如此一举两得又有何不可?”叔姜的话,使少公子听明白了,怂恿绥绥的贴身侍女去楚姬夫人面前扮鬼的,应当就是叔姜所说的要成为他妻子的人。
“可是你,没有想过自己吗?”少公子突然觉着面前的大个子,莫名地让人觉着心疼。
“当初凭公子的本事,从我面前带走福祥公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公子怕牵连我,却没这样做,那时公子可有想过自己?”叔姜摇了摇头道。
“我叔姜从来不是薄情之人,公子为我着想,当我是朋友,我也自然不会负了公子。”
少公子并不知道叔姜与他所挚爱之人的前尘往事,可少公子想着若是将来与绥绥,如同叔姜现在这般,无法与挚爱相守一生,那么他此生,便是那尾生抱柱,不会将心托付给任何人,也不会像叔姜这般,随随便便与人相许,了此残生。
少公子心思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他突然害怕,若是有一天,事情不受他的掌控,使得绥绥被迫离开他,他会怎么办?当他还沉浸在无边的忧虑之中,便听到叔姜在喊着他的名字。少公子猛地回神,隐约地听到有许多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少公子想到在椒兰宫晕死过去的楚姬夫人,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看来今晚又睡不成了。”
两人一同被蔡候遣来的侍从请去了椒兰宫,一路上叔姜也不多嘴问少公子发生了什么,只跟在身后专心走路,少公子很喜欢这种话不多的人,因而对于叔姜的喜爱越来越多起来。
到了椒兰宫的寝殿,便见满地狼藉,几个医官正哆哆嗦嗦地跪在床前,有两人医官的额头还被砸出了血,也不敢随意乱动,只能带着伤,硬着头皮地给躺在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楚姬夫人施针。
少公子探头望去,见躺在床上的楚姬夫人面色已非常人之色,白的发青已然是死去多时的面相,他抬手试探她的鼻息,却感到她仍有微弱的气息,身上无比冰凉,只有存放玄牡珠的胸口之处还带着微热。少公子问了跪在床前正在施针的几位医官,几人都说楚姬夫人是脱阳之整,脉象上已然是无力回天,可不知为何却还尚有气息在,他们无论怎样刺激楚姬夫人的穴道,她就是不醒。少公子遣散开这些医官,掏出袖袋里的匕首,在楚姬夫人的手臂上划了一下,有血痕,却不见流出血珠。
“你为何要伤她?”蔡侯见状,猛地拉过少公子并打掉他手里的匕首。
少公子瞪了他一眼,讥讽道:“蔡侯这般心疼,怎不见赏楚姬夫人鸩酒之时的半点犹豫呢?”
蔡侯哑口无言,感受到四周的医官、婢女正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一声下令让闲杂人等全都退了出去,诺大的寝宫只剩下知道他秘密的那几个人。少公子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蔡侯身边的老舍人,想是蔡侯已经将他当做了心腹,所以无论谈及什么都不避讳。
少公子不知现在这位老舍人是究竟站在燕君那边,还是楚国那边,因此他不敢在这位老舍人面前露出一丝马脚出来。
“你从楚姬夫人这里,知道了什么?”蔡侯眯着眼睛,面露凶相。
“国君莫要高看我,我不过是个江湖毒医,况且又不如蔡侯这般八面玲珑,我不过是从进门之时闻到了,这寝宫里面飘着七星海棠的味道,所以才这样说的。”少公子撇着楚姬夫人的桌子上依旧放着那装着桃花酒的陶瓮,随即便开口道。
“这七星海棠无色无毒,孤很好奇,你如何闻得到?”蔡侯随着少公子的眼神,也看到了放置在圆桌上的桃花酒。
少公子暗沉了一口气,莞尔一笑:“虽然毒药本身无色无味,可会使桃花酒本身香甜的气味变得清淡,如我这般自小就与毒药打交道的人,一闻便知。”
蔡侯的眼珠转动频繁,似乎不太相信少公子这一派胡言,可转眼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抬起眼睛盯着少公子问道:“你既然这般了解七星海棠,可否遇到过,服了七星海棠的人,还活着的?”
少公子直视着蔡侯的双眼,未曾退缩,他神色坦然,双眸之中未藏任何心机:“七星海棠见血封喉,若是能从这毒药里逃了,许就是天命吧。”
蔡侯回过头,看了一眼依旧昏睡的楚姬夫人,小声嘀咕着:“难道,是她没有喝?”
少公子知道蔡侯嘴里的这个她,是绥绥。可他却故意装作听不明白,将蔡侯嘴里所说的她,当成楚姬夫人。
“若是国君一心想要楚姬夫人死的话,那以后再有此事发生,也不用来叫我了,楚姬夫人我也不会再出手相救了,这样不死不活的,不是挺好吗?”少公子故意以话激怒蔡侯。
“她的身体里不是有玄牡珠吗,就算是死了也可以再活过来不是吗?”蔡侯不可置信地厉声喊道。
第四十六章 良夜清风月满湖
“玄牡珠在入体之时可以保其一命,可长生,但不会不死,与常人一样,任何致命之伤,任何可能都会导致楚姬夫人的性命终结,届时玄牡珠的光亮就会熄灭,直至下一个人以命重新将它点亮。”少公子回想着澹台家那本书上的内容说道:“若是国君执意这般折腾下去,任他是天神东皇,白帝之神也救不了楚姬夫人的命。”
蔡侯有些歇斯底里,甚是颓废和狼狈:“孤没有要让她死,孤只是想让她去毒死陈国公主,可没想到,她却不愿。”
少公子轻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一直不言不语的老舍人,嘴角翘了起来:“我不知国君这样的意义为何,为何偏偏揪着与你无冤无仇的陈国公主不放。”
“不是你告诫孤,若要激起两者的恩仇,就要挑起矛盾吗,孤想着既然楚姬夫人死的代价承受不起,那么便让那陈国公主做亡魂,激起陈候与楚王的恩怨,从而与孤结盟。”蔡侯的话,让少公子突然间想起了,早前蔡侯在藏花阁问他的那些话。
少公子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蔡侯,他那一番话,分明是告诫蔡侯以计谋分离陈国与楚国,使两国不缔结盟约便可。这最简单的方法大可派人装成楚人,去两国地界杀几个陈国的兵卫便可。可偏偏蔡侯喜欢这样旁门左道的,乐忠于将女人拉到自己的身前,替自己挡箭。这只顾眼前人坑害的做法,竟让少公子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现在有些后悔了,悔不当初自己的多嘴,害了绥绥受苦。
“国君可能还不知道,这福祥公主因为儿时体弱多病,特意被送去宫外的寺庙里清修,所以与陈候从未见过面,如若国君这样做了,不但损掉了陈国这颗棋子,自己还捞不到任何好处,试问一个从小都不养在身边的公主,陈候能对她有多少情感呢?”少公子有意这样与蔡侯说,为的就是让他不再注意绥绥,另辟蹊径来与楚王作对。
蔡侯不削一顾地问道:“公子怎会对陈国公主有这样多的了解?”
少公子依旧沉稳地回答道:“知己知彼焉能百战百胜,而且,国君可能不知道,如今江湖上正兴起一派八卦门,是专门以买卖江湖以及宫廷内外的消息为生,若想知道些什么,并不是难事。”
“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买卖的消息又能有多可靠?”蔡侯有些指桑骂槐,即这样,少公子也是江湖出身,岂不是成了蔡侯嘴里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了?
少公子无所畏惧地笑了笑,随后便开口问道:“国君这般指桑骂槐,可是那七星海棠没有将那陈国公主如何,所以连我也怨了起来?”
“孤怎敢抱怨公子,孤的楚姬夫人还要等公子施以援手,孤的锦葵夫人还要等着公子超度亡灵。”蔡侯转过身,走到楚姬夫人身边,低着头看着她。
少公子听的糊涂极了,但见蔡侯身边的舍人正抬着眼睛看着他,他便收起了疑虑,也随着蔡侯一同朝着楚姬夫人床边走去。
少公子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仍旧是不生不死的楚姬夫人,一本正经地说道:“方才几个医官说是脱阳症,我见玄牡珠身为阳性,为了使人长生,一定在进入人身体之后,就开始毫无节制地吸收人体内的阳气,由于珠子本身为阳性,所以被吸附的人也不会死,只会沉沉入睡等待阳气进入体内。”
少公子的这一番正经的胡说八道,全凭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经验胡乱编造的,却没想到最后却歪打正着地猜对了玄牡珠的本性。他写了几副补阳之药的方子交给蔡侯,并且玩笑似地嘱咐蔡侯可以适当地与楚姬夫人相互同床贯通,将身上的阳气补给一些给她,这样她也不会再次无征兆地沉睡过去了。
蔡侯脸色铁青,接下了少公子写的方子,吩咐身边的老舍人立即去煎药,而后依旧守在楚姬夫人的床边,沉默不语。
少公子看了一眼被自家兄弟摆了一道,却被当成透明人对待的叔姜,他感受到了少公子的注视,也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就这样互相地看了一会儿,十分默契地一同走出了椒兰宫。
二人行于路上时,少公子回想方才蔡侯说的那句“孤的楚姬夫人还要等公子施以援手,孤的锦葵夫人还要等着公子超度亡灵”,他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于是开口问叔姜可否揣摩明白了,蔡侯到底要做些什么。
叔姜摇了摇头说道,蔡国崇尚佛教,所以蔡侯十分相信六道轮回,那夜喝了七星海棠的福祥公主并没有死,加上合欢殿的奴才们都添油加醋地说,自己见到了锦葵夫人的鬼魂,所以蔡侯也变得半信半疑,相信锦葵夫人的魂魄没有走,依旧呆在合欢殿,徘徊不去。为了安定宫中人心,也为了不再将此事闹的满城风雨。
所以蔡侯,便可能会再次请少公子,以佛法高超的仁切大师坐下的唯一弟子的身份,进宫超度锦葵夫人的亡灵。
“早前叔怀派人去怂恿福祥公主时,便用锦葵夫人的死,与楚姬夫人的恶,去激发福祥公主的善心,从而让她与楚姬夫人对立,可没想到那福祥公主不但没有掉进蔡侯设计的圈套之中,反而还将怂恿她的人骂了一顿,给赶走了。”叔姜说话的时候,对绥绥尽有赞赏的语气。
少公子相信,这才是绥绥做出的选择,毕竟她聪慧的很,又不愿意掺和这样的事。所以,抓不到机会的蔡侯,便紧着绥绥身边的人开始怂恿,总有愚蠢笨的,犯了错,还要别人去收拾残局。
疑惑之事皆以解决,少公子便不再蔡宫多做停留,他与叔姜一同出了宫,一个去了清华寺,一个回了将军府。没出三日,蔡宫果然发了一道密旨给清华寺的代掌住持正华大师,命清华寺派仁切大师坐下弟子前去蔡宫中超度亡魂。
少公子一身白色金纹袈裟,整个人看起来超群绝伦,鳌里夺尊。他依照正华大师的办法在蔡宫里超度亡魂,做的有模有样,可他明白,蔡侯也明白,而今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为宫里的人宽心,能让人惧怕的不是这些无中生有的亡魂,而是人心。
少公子夜里再次潜入合欢殿,见绥绥仍旧在沉睡之中,他走上前翻过她的身体,看见原先发黑的续命蝶已经变回了原来的颜色,少公子轻叹一口气,算是安了心。他小心翼翼地为她穿回衣衫,却听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少公子将她轻放在床榻,却发现逃出去已经是来不及了,他连忙脱下袈裟朝进门的那人扔去。
他嘴里阵阵有词,显然伪装的十分像驱除鬼祟的高僧。
被少公子的袈裟包裹住的是一位婢女,这突如其来的束缚将她扑倒在地,使她受到了惊吓,大声地喊了起来,跟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端着托盘的婢女,见少公子如此,更是将托盘丢在了地上,大声地呼喊道:“小雨姐姐,小雨姐姐。”
少公子拿出袖袋里面的巾帕,塞住了被袈裟包裹住了婢女的嘴,使她说不出话。她手脚被少公子的袈裟束缚住,只能来回在地上打滚。少公子见状,将胸前的一长串佛珠绑在那婢女身上,更使她无法挣脱开来。
不过多时,一位身穿绯色衣裙的少女猛地冲了进来,少公子见她脚下生风,仿佛是习武之人,他再次抬头看她,却不知为何略有熟悉之感,似乎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可是少公子偏偏想不起来了。
“大师,这是做什么?”少女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动弹不得的小婢女,开口问道。
“贫僧受命今日在蔡宫里面超度亡灵,入夜之时却见此处鬼祟横行,至此才找出这邪祟的源头之地,故而特此来渡化它。”少公子双手合十,他自然不能让这些婢女们知道,他是专程来扒绥绥衣服的花和尚,仁切大师好心收了他为徒,虽没教给他什么,但毕竟拿着仁切大师的名字招摇撞骗了许久,他更不能败坏了仁切大师以及清华寺的名声。
“这邪祟怎会在她的身上。”绯衣姑娘俯下身子就要为小婢女解开身上的束缚。
“我劝姑娘莫要帮她,否则你家主子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少公子挑着眉眼,故意将事情说的十分严重。
少女停下了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公子。
“鬼魅就如同人心一样,瞬息万变也可专致如一,你看她与平时没有两样,可她已经被鬼魅渗透了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少公子一边说一边注意着绯衣少女的表情,他若以后不能随时呆在绥绥身边,一定要确保她身边之人的忠诚,万不可再像之前那个出卖她的人一样。
“今夜我困她一夜,让她无法作恶,她体内的亡灵就会随着我的袈裟和佛珠慢慢渡化,这亡灵消散了,不出意外,你的主子明日就会醒过来。”少公子未见绯衣少女的脸色有何不妥,相反还十分担心绥绥的安危。
“你说公主明日就能醒过来?”她站起身,不再帮着被束缚的婢女解开身上的禁锢,她眼中的期望与欣喜,让少公子倍感温暖,看来绥绥的身边,除了脑子蠢的,还是有忠心之人相待。况且她称绥绥为公主,这就说明从陈国开始,这姑娘便一直跟在她身边,身份更是可靠。
绯衣少女惊觉自己的言辞不妥,又开口说了一遍:“大师的意思是,合欢夫人明日就会醒过来,对吗?”
少公子点了点头道:“明日一早,我便来这里收回袈裟和我的佛珠,届时你家主子一定会醒过来。”
为了避免遭疑,少公子没有再过多停留,早早地离开了合欢殿。
“小雨姐姐,我们真的让她捆上一夜吗?”少公子听到背后一直站在她身旁的小婢女畏畏缩缩地问道。
少公子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绯衣少女的背影,勾着嘴角笑了笑,原来是叫小雨。
“既然是为了夫人,就委屈她一晚,我们也不睡,就在这里陪着她。”少公子越走越远,但小雨说的话却一字一字地传到少公子的耳朵里面。
他安心地回到了藏花阁,才要睡下,窗边又传来了声响。他寻声开窗,见两只灰雀一齐扎进了他屋子里面,站在桌边儿上,正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盯着他看。少公子拿起其中一只,在它的腿上拿下一卷布条。
“王已知晓公子身世,七日之后相约五祚山祭庙一见,百里上。”
少公子又打开另一只灰雀脚上的布条上面写着:“缠情之上有人念,速归。”
少公子打开桌子边上的小屉子,从里面抓出来两把米喂了灰雀,而后又将两条布放在烛火里燃尽。少公子枕着手臂胡乱地猜想着,这两个人莫不是商量好的,偏偏赶在同一个时候,放出消息给他。
安阳,缠情岛,少公子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床幔发怔,看来不管是缠情岛还是安阳,明日等绥绥一醒过来,他便要离开蔡国了。
他有些放心不下,可又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离开。毕竟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少公子一开始就想要做的事情。
翌日,少公子一早去了合欢殿,在小雨的监视之下,放开被绑了一夜的无辜婢女,而后他走到绥绥的身前,如昨日说的那样,轻轻地唤醒了她。她渐渐转醒之后,小雨急速奔到她身前,更是喜极而泣地扑在她怀里。这般失而复得的珍惜,使少公子也感同身受,想他暂时离开绥绥的身边,也能安心的走了。
她醒过来之后,胃口异常的好,少公子见她面色有些苍白,随即在她吃的肉糜粥里放了些研磨的当归粉。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笑,看着她对他的戒心仍旧没有消退。
少公子不点破,本来就是他这次害的绥绥历此劫难,她若怨他,也无可厚非。
待蔡侯到来后,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提到了藏花阁,仿佛是知道了蔡侯与少公子的暗相勾连。少公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藏花阁里燃了绥绥调和的驱虫香,她若细心辨别,凭她的鼻子闻了出来,一定能猜得到。
第四十八章 枫叶荻花秋索索
“早前在紾尚阁院子的后面,是一家宗亲开设的暗娼馆,按照辈分来说,设暗娼馆儿的这宗亲还是你的表叔,暂且不说你这表叔的贪婪昏庸,这暗娼馆儿之中大都是未长成的娈童和雏妓,我奏请了周王将这座暗娼馆给捣毁了,娈童和雏妓想要入学紾尚阁的便收了做徒弟,不想要学的就放了自由身,所以从四层小楼的后门出来之后,这都是原先的那座暗娼馆的地方,我稍稍请人改造了一下,学舍与学堂便分了开来,就连先生住的地方也都十分幽静。”庄荀又侧卧在了浮桥上,闭着双眼,听着鱼儿上钩。
对于庄荀先生的做法,少公子并不觉得陌生,他不愿意入仕,并不代表他不愿意传道授业,将自己的所学所闻,以及自己的治世思想传承下去,是比在任何一个诸侯国之中做高位都换不来的荣耀。少公子觉着这周王还真会投其所好,既被他物尽其用,又让对方为之心甘情愿。
“晚上你且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今日掉了两尾大鱼,你留下来尝一尝,明日你又要去五祚山见周王,我还要与你有些嘱托要说。”庄荀见少公子一直不说话,想是怕惊了他的鱼,索性挥了挥手,示意了坐在他身边钓鱼的小友带他先去卧房。
小友收了鱼竿,提着鱼篓对少公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少公子友好地点了点头,缓缓地往前走去。
晚餐的鱼汤味道鲜美,少公子一路疲惫,没有停下来好好吃过饭,遇到这般难寻的美味,自然多吃了两碗。回到卧房之后,躺在小榻上,肚子撑得鼓鼓,十分满足地打着饱嗝。
“公子,庄荀先生在竹林的小榭处等您。”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少公子从榻上起了身,连忙回道,这就过去。
夜路有些暗,少公子跟在提灯的小哥身后,也没注意竹林小榭是在那一座月门之后。借着微弱的灯火,看到幽深的竹林探出一条小路,路面皆有石刻的灯台,散发着羸弱的火光,走了不远就见一座小榭,小榭的四周围了幔帐,减少了蚊虫的进入。小榭上有一小榻,有一石桌。小榻的木桌上镂空花纹的银香炉正冒着氤氲的雾气,小榻一旁的长桌上放着一把古琴,而庄荀先生正坐在石凳上,看着面前石桌上的棋局。
少公子走过去,坐在庄荀先生的面前。
“燕君没有对澹台家下手,老身我也捡了一条命回来,周王对我有恩,又投其所好地让我主持紾尚阁,按照常理,我应当与他一同明天与你相约在五祚山,做说客。”庄荀先生手落棋子,与少公子直言。
“先生不必有负担,就算是明日你做了周王的说客,该要回来的,我还是会向周王讨要。”少公子参不透庄荀下的棋局,所以也不出手,只看着庄荀一人执黑白子对弈。
“老身觉着公子还是莫要开口要,周王是重情之人,重情之人务必念旧,不如你明日讲一讲清河公主离开安阳之后的遭遇,我想周王一定会将你想要的全部交还与你。”庄荀继续琢磨着棋局,接连下了几个白子,又停下了手。
“先生怎会这般坚定?”少公子从不相信庄荀说的话是空穴来风。
“因为周王一直想要寻一位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之人,显然现居东宫的那一位明显不是这样的人。”庄荀放下手里的棋子,与少公子正言道。
“周地有四大外族,宋家,霍家,莘家,历家,宋家与历家早些年时,分别各出了一位王后,地位自然不可撼动,而莘家又是周地开国之时,带路杀进夏宫之中的领路人,只有这霍家出了个霍家女霍臻乱政,偏生还拉着家门显赫的历家将军一同,夺权之后的周王玉重对这两家的打压自然不在少数,早些年霍家不堪重负妄想扭转乾坤,周王仍是没向任何诸侯国求助,自己一个人凭着宋家,和历家的支持,竟生生地将霍家全族给端了,刺死的刺死,流放的流放。”庄荀站起身走到小榻边上,坐在榻上拿起木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这些与东宫那位有什么关系吗?”少公子垂着眸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霍家本不应该有如此结果的,你看历家当年也出了一个乱政的将军,可下场却比霍家好太多了。”庄荀幽幽地道。
“周王,着手削弱霍家的实力,将重权全部交于宋家和历家,霍家坐不住了,就开始往周王身边送美人,这都还不够,他们还让霍家的姑娘去迷惑周王唯一的孩子,玉颜公子玉少染。”
“小公子年岁小,自然定力不够,与霍家女牵扯不轻,可周王又不是傻子,随即找了理由将宫里的霍家女子都丢出了宫外,甚至是烟花之地。”
“霍家人受不了这羞辱,于是起兵造反了。”
“想必你今日入城的时候也听说了宋家的那名女娃娃是占星卜卦的高手,提前预知了凶兆,宋家轻易的就将霍家给端了。”
“可是这位玉颜公子是个情种,不但为霍家女求情,还在流放的路上将霍家女救了出来,养在安阳城里的一处别院。”
少公子听着庄荀与他讲述周地所发生的事情,他十分钦佩庄荀先生看事情的透彻程度,先生并没有来周地多久,却对周地的事情了如指掌,这虽然与他住的地方有关系,日日都会听到紾尚阁那边的名士吵架,知道的事情也自然多,可最先前那两句分析周王用意的话,也都是从他平日所知道的事情之中悟出来的。
少公子相信庄荀先生的判断,也欣然接受他的意见。
“宋家和霍家之前就有很大隔阂,尤其是臻嫔与历将军控制朝政之时,有传言当初宋家的那位小公子宋尔延就是被霍家的人当街抢走的,好在宋尔延命大捡回了一条命。”
“玉颜公子救霍家女的事情,就是宋家的那位女娃娃告诉给周王的,周王痛下杀手将霍家女杀了,这位玉颜公子就恨上了宋家。”
“当朝的丞相宋锦书虽然明白,惹了玉颜公子这个麻烦是怎样都甩不开了,索性就转了个方向,否则你以为百里肆的书信,怎么会这么快就被周王看到了,并且邀你过来。”
少公子是一个一点就透的人,就算庄荀不把事情说的这样露骨,少公子也能猜到。他现在形单影只势力单薄,若想真的拿回自己的东西,就要让周王看到自己的仁而威,惠而信,肯定自己的身份之后,再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丰满羽翼。
“多谢先生点拨,君执记住了。”少公子站起身,默默地朝庄荀回了谢礼。
“老白让我帮你,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我见你相较玉颜公子好太多,自然也不希望周王失去你这般好的人才,明日莫要羞怯,就像那时在桐花台一般,随心随性就好了。”
少公子夜里躺在床上时,总会想起庄荀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心随性就好了。”可是天知道,少公子的心性是自私的,他得会自己的东西,不为江山,不为社稷,不为美人,也不为高堂,他只为自己。
五祚山自大周开国伊始便被选作王陵之地,相传上古时期,有一位神邸被流放在这里,经苍穹十二星和地行八卦被封印于此,神邸的坐骑是一条青龙,破阵而出时并没有带走。五祚山的南边还有一道狭长的沟壑,幽深静谧。沟壑之中被一条几十丈长小溪所填充,溪水蜿蜒盘旋,碧波粼粼,这条沟壑近看倒是一处风景绝佳之地,可远看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锋利的武器给硬生生的劈开了一般。传言中这条碧绿的小溪就是当年那条没被神邸带走的青龙最后的盘卧之地。
周地的先祖葬在这里,也是有借这条青龙来兴旺后世子孙的福祉之意。
少公子站在悬崖岸边,远远望着对面凉亭之中站着三三两两,他并没有感觉到四周有潜藏着的暗卫,可眯眼看着凉亭最中间的那锦衣华服之人,却怎样都不相信那人对他没有丝毫的防范之心。他小心地观察着四周的起伏,随后捡起脚边的石子,朝坐在凉亭最中间的人掷去。
那人身边站着一位身穿墨袍之人,他闻声而动,干净利落地接住了少公子丢掷过去的石子,抄起他身旁人背后的长刀,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越细长的沟壑朝他飞了过去。
他拔刀,用光滑的刀面接住阳光,以此来刺痛少公子的双目,使他忽于防守。少公子深知来人用意,回身拾了一片枯叶遮挡于眼前,左手抽出腰间的含光剑,迎面挡住了那把近在咫尺的长刀。
少公子先是打量了这把长刀,虽然普通,但寒光萧瑟,却也是一把上品的长刀。再看向使刀之人,他看起来将近而立之年,皮肤上是常年累月风吹日晒的黝黑,他眯着眼,目露凶狠之光,嘴唇略厚,下颚消瘦。少公子见他隐藏在墨袍里面刻有“宋”字的黄玉忽隐忽现,忽地嘴里勾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右手上的枯叶朝他腰上系着黄玉的锦绳飞过去。他知道少公子的意图之后,收回刀想要挡,可却发现已经来不及。
少公子抢到黄玉,向后飞身而去,脚下用力又猛地向前,使得那人措手不及地挡着少公子的招式。在遇到为难时刻,首要的反应便是使出最保命的招式,他的内功不及少公子的厉害,自然就想从招式上险胜少公子。
几招过后,少公子深觉面前的人招式十分熟悉,仿佛与澹台不言是出自同一门招数。
少公子发力打掉他手上的长刀,垫脚飞身朝对面过去了。
“弧阵防守。”墨袍见打不过少公子,以为少公子要刺杀那人,连忙朝深沟对面的凉亭喊道。
亭子周围的三三两两立即将那人围在一个圈里,对飞来的少公子拔刀相向。
少公子笑了笑,将含光剑放回腰间,拿着刚刚抢到的黄玉把玩着,玩世不恭地笑道:“舅舅就是这般接待我的吗,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少顷,墨袍捡回来自己的长刀,并且又飞回了悬崖对岸,他直接走到少公子身后,用刀抵在少公子的脖子上。少公子并没有反抗,回身用两只轻轻地夹住他的刀刃,将他的刀弹了开来。
“我不喜欢别人用刀驾着我的脖子,宋尔延,看在你是万俟忌先生的门下,我不跟你计较。”少公子将手上的黄玉丢给了他,方才的那几招,少公子试探出了这个墨袍,应当就是宋家的那位传奇的公子,宋尔延。
“你识得我师父的招式?”他接过黄玉定睛看着少公子。他的眼睛很大,并且炯炯有神,若不是他方才眯着眼睛满眼杀气,少公子险是以为他在故意瞪他。
“万俟将军有三个徒弟,一位是我娘亲清河公主身边的侍卫殇,一个是我很好的朋友澹台不言,另一个从未听他提起过,而且隐藏的十分神秘,方才我试探你的招式足以让我猜测到你的身份,而今见你的反应更是确定了我的猜测。”少公子锋芒初露,却十分谦逊。
“你是澹台师弟的朋友?”宋尔延神色吃惊地问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
“那你可识得他家的小公子,澹台成蹊,家妹说周殷王和仁孝王后的陵墓就是他盗取的。”宋尔延是个急性子,一但知道蛛丝马迹就想立即得到结果,这鲁莽而又不经大脑的性子说好了是憨厚,说不好就是愚笨。看来当时他侥幸的逃脱,应该是全仰仗万俟忌的搭救吧。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摇了摇头道:“在下并不知晓。”
宋尔延有些泄气,眉宇间藏不住心事:“家妹已经离开周地去了澹台家,虽然有我的亲笔信,但我仍旧害怕澹台家对她做出什么来,她那个性子真是让人担忧。”
第四十九章 朱阑碧砌皆如旧
少公子挑眉,心想这面前的大个子还知道担心别人,宋尔莞哪里是个肯吃亏的人。
“宋公子莫要担心,药圣之家在九州上一直是享有盛名的,万不能因小而失大,他们自有分寸。”少公子好言相劝道。
周地之人,得罪谁的可以,但偏偏不能得罪宋家,这是庄荀先生告诉他的,东宫刁难宋家,他便善待宋家,选择王心所向,得到的支持就会越多。
“快将手上的刀都给孤放下。”少公子听到身后一声低沉的令下,随即转过身,看着从亭中慢慢走下锦衣华服的男子。
男子与清河公主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带着天生悲天悯人的杏眼微垂,只不过男人的眉毛锋利,显得有些阴郁,不比清河公主的慈悲。他身穿黑底金丝云纹的常服,头上带着玉冠,若不是眼角和额头上有着轻微的细纹,少公子哪里又能猜得出他是自己娘亲的弟弟,当今的大周之王,玉重。
他缓缓走到少公子面前,眼神带着些许欣喜盯着少公子看了好久,少公子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舅舅难道就让君执在这寒风之中站着吗?”
周王回神,抬起手拍了拍少公子的肩膀:“我以前从未见过你,可不知为何如今见了却觉着似曾相识,更与你有很亲密的感觉,一时出了神竟忘了。”
周王拍了拍手,随即有两人从周王随身带着的木箱中拿出一件灰色的锦鼠毛的斗篷。周王将斗篷披在少公子身上,神色如父一般慈爱地说道:“周地不比燕蔡两地,已是深秋,天气虽然不凉,但是风硬,刺得人骨头疼,你在燕国的蝴蝶谷想必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天气,等下你随我回宫里,明日孤吩咐司衣局的莘姑姑给你做两套冬装,安阳的冬天会下雪,而且一下就是两三个月。”
周王一直与他闲话家常,可是少公子平时不与长辈住在一起,唯一的一个白老头也是相聚短暂,君婀姑姑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措不及防的亲近会让少公子无所适从,使得少公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周王看出了少公子的窘迫,笑了笑,拉着他走进了亭子。
亭子的四周摆放了两盆炭火,这才没有方才那般寒冷,少公子坐在铺有软垫的石凳上,又听周王开口问道:“玉穗姐姐,还好吗?”
少公子点了点头:“娘亲很好,不过她一直呆在那岛上,也不肯离开,那岛上都是她与我父亲的回忆,我虽然怕她终日思念成疾,却又没有什么理由使她离开那个伤心之地。”
少公子听了庄荀先生的话,故意将清河公主的现状说的悲惨。其实,清河公主现在如何,少公子十分清楚,她确实是生活在了回忆里,但是这回忆已经渗入她的身体里,她的骨头里,成为她身体里的一部分,无论她在哪,和谁在一起,这份回忆她都不会再被舍去,而且那个地方不再是清河公主的伤心之地,而是她在这九州之上唯一可以栖息的地方。
周王眼睛微红,双手紧握:“君执,如今你回来了,孤便放心了,你这就同孤一道回王宫去,孤下一道旨意,封你娘亲为虢国长公主,让她重新回到王宫之中,颐养她的余生。”
君执不说话,也不言谢,因为他知道,没有经过周王朱砂玉印的旨意都是空谈。
“想必你母亲都与你说了当年的事情,莫不是你还在耿耿于怀,当时舅舅的进退两难吧?”周王见少公子神色平常,甚至听到封赏的时候不带一丝笑容。
“那些前尘往事都已过去,舅舅既然有苦衷,那么执也不再过多追问。”少公子退了一步,也让周王的心思安定了些许。
“执今年年龄有十八吗?”周王缓缓问道。
君执点了点头。
“可有字号,可有婚配?”周王继续问道。
少公子面露无奈,缓缓地开口说道:“四海无居所,哪有人愿意与执婚配,至于字号,娘亲终日悲悲切切,而执自小便被寄养在姑姑家中,又是家中的唯一男丁,家中的里外之事都要执帮忙姑姑料理,这样日日繁忙,所以也懒得想了。”少公子并没有说出自己是来自蝴蝶谷,他不知周王玉重以前是否知道他父亲出身于蝴蝶谷。若是知道,那便会明白少公子所说的姑姑家中是哪里;若是不知道,少公子不说,也算是少一事,省的他再费尽心思去解释。
可周王看着他的眼神,却深邃而探究,少公子回以坦荡,不见一丝隐秘之心。
“你与陈国的信北君是如何认识的?”少顷,周王问道。
之前的话语想必都是寒暄,探究了之后觉得少公子是块难啃的骨头,终于不再说别的话,直接进入了正题。
“年少四处游历之时无意识得的,至于身份的暴露也是无意之中的事,想必舅舅也知道百里肆的狡黠,想要在他面前瞒住秘密,几乎是不可能,尤其是像我这种对至亲之人没有什么防备之心的。”少公子知道无论他说的多么天花乱坠,周王仍旧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而是专门派人去查探一番。
可是想要从信北君那里查探出什么又比较困难,除非信北君与周王成了同盟,事先告诉了周王,少公子在陈国经历的所有事情。不过从周王暂且信任的神色来看,信北君明显没有这样做。少公子放心了些许,至少说明信北君还算是可靠。
“孤倒是感谢信北君的无意,否则孤错失了像你这般的信义聪慧之人,一定会后悔一生。”周王的话里有话,少公子听了自然觉着周王让他回来时别有用心,他装作听不懂并且谦虚地回道:“舅舅谬赞了,执不过是略懂一些粗俗的医术与剑道罢了。”
“孤听闻君家与澹台家是世交,不知执可有幸得知澹台家的大公子既是庄荀先生的徒弟,又是燕国的少祝。”周王话锋一转,又转到澹台不言身上去了。
少公子眼珠转了转,随即诚恳地回答道:“ 想当初在蔡国清华寺的桐花台上,庄荀先生收了澹台不言为徒,韩子收了护国将军叔姜为徒,而执不才,只得幸仁切大师的喜爱,做了清华寺的俗家弟子。”
“桐花台的那场比武,你也在场?”周王诧异地问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他竟不知桐花台的比试竟然可以传进安阳王城。少公子也不知,蔡国桐花台的比武不仅是传进了安阳,甚至传遍了九州上的任何一处地方。庄荀韩子同时收徒本就极为罕见,更难得的是加上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仁切大师。澹台不言一举成名的剑术已经闻名于天下,这也给万俟忌将军的脸上贴了金,自此之后想要拜他为师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九州上的名士贵族只恨当时没有在场,不能亲自目睹桐花台的那场精彩的比武。
“执果然是少年英雄,比孤那不入流的逆子强多了。”周王眼里波澜不惊,可却暗自汹涌。
“舅舅莫要在夸赞执了。”少公子依旧自谦,可偏偏他越自谦,他身上的锋芒就越耀眼,耀眼到周王开始决定将他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中。
“舅舅,执自小身子便不好,周地又风烈,如今前尘往事已经解开,执便可以放心的离开了。”少公子毫无预兆地站起身,与周王拜别。
“你这次与孤见面,难道就没有想要拿回属于你母亲清河公主的一切吗?”当周王藏在心里的话终于破口而出的时候,少公子反而松了一口气。
与其这样憋着,倒不如说出来,两个人明明知道为什么见面,却要彼此说着蹩脚寒暄的话。
“执有想过,可是想并不代表执就一定要这样去做,舅舅几番询问执的问题,无非就是确定执是否与九州之上的任何一个诸侯国有牵扯,几个蠢蠢欲动的诸侯国,舅舅看得见,执也看得见,但是执并不傻,清河公主是王的姐姐,是周地的公主,就算当时被舅舅的话引出了王宫,却仍旧在执的面前说着舅舅的好话,让执莫要心生怨恨。”少公子微垂眼眸,尽量表现着清心寡欲的模样。
“舅舅这一路走的不易,能护住大周而不被几个跃跃欲试的诸侯瓦解已经筋疲力尽,执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再给舅舅添乱,否则母亲不会放过我,我也不配做玉氏的子孙。”
少公子这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若不是昨夜庄荀先生点醒了他,他也不会相处这番说辞去说给周王听,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周王的眸子里闪烁着晶晶亮亮的东西,他心里暗自雀跃,帝王无情,却也有情。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抵抗了那么多纷争,想有一个人继承,想有一个人并肩,然而上天偏偏只给他一个儿子,并且与他还有着相异的观念,他不放心将王位交给他,于是他想起了岛上的姐姐来,想到他的姐姐应当与他一般,有一个璞玉一般的孩子,想到当时与姐姐说的那些关于周王之位的玩笑话来。所以他才开始派人四处打探,寻找着这个孩子的蛛丝马迹。
周王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周王不说,少公子现在也猜不到那是什么,只能且走且战。
“你可否愿意回到孤的身边,助孤一臂之力?”周王开口问道。
少公子紧缩眉头,沉默不语。
“执可否有难处?”周王见状又问。
“执势单力薄,怕辜负舅舅重托。”少公子故意卖关子,将问题丢还给周王。
“你且放心,你若在孤身边,必定不是孤军奋战,况且,你的势单力薄也要由你自己去扭转乾坤,孤所能帮你的,就是为你创造更好的条件。”周王的话一出,让少公子放心不少,可是他依旧选择欲擒故纵,不与回应。
“不如今日我们暂且谈到这里,山上的风硬,你与孤的身子都熬不住。”周王站起身亲自拉着少公子往山下走去。
路过山下的王族祭庙时,周王指着其中一座主殿对他说,希望下次再与少公子一同来的时候,是少公子身份恢复时的祭祖之典。少公子望着熟悉的地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绥绥,不知在他离开这么久之后,绥绥是否无恙。
少公子在忧愁着绥绥的时候,面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这让周王看在眼里,理所当然地认为少公子是在思虑着自己的身份。少公子这个举动让周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将少公子重新归入王族,并且授以封号。
当晚,少公子没有再回到紾尚阁去,而是被周王安排去了宋府上入住。
少公子恍然有种莫名其妙地被周王软禁了一般的感觉,仿佛不答应与周王同谋,就一直会被安排在宋府上关着。少公子无奈求了宋尔延,让他的下属为少公子带了口信给庄荀先生,告知他今夜不回紾尚阁叨扰了,这才与宋尔延一同回到了宋府。
在路上,宋尔延简单地与他讲了住在宋府里面的人。
丞相宋锦书住在竹穗院,位于宋府的东边,宋尔延本是与莘氏女成婚之后拥有自己的府邸,可偏偏自周地内乱之后,宋家人丁不再繁盛,丞相宋锦书到现在仍是孤家一人,宋尔延不忍心让叔伯一人,因此得到了莘氏女的支持就留在了宋府,与叔伯同住一处府上,夫妻两人住在宋府东北边儿的锦瑟院,平时叔伯与自己政务繁忙,整个宋府也都是自己的这位良妻莘氏女所操持。而那个宋尔延一提起来就头痛的妹妹,住在宋府西边的芳华院。
虽说宋家人丁不兴盛,但宋府确实也不小。丞相府,周王给予的荣宠那自是独一无二的。宋尔延的良妻产子并未足月,所以也不方便出来见客,吩咐了家里管事来引领少公子去卧房入住。
第五十章 啸志歌怀亦自如
这位莘氏女倒是贤能知礼,虽说宋家的那位小姐宋尔莞不在宋府,但是为避嫌,仍将少公子的住处安排在离这位小姐的芳华院最远的地方,更难得的是将少公子安排在丞相住的竹穗院,以显示对少公子的重视,并且也不算失了分寸。
少公子的卧房位于一处清幽的小院子里,四周竹林漫漫,不过现在天气的关系,大多竹叶有些泛黄,正飘落的四处皆是。少公子进屋转了一圈,屋内虽然不似奢华,但应有尽有不失风雅,而且还专门为少公子配了一位负责他起居饮食的侍童。
少公子坐在小院儿内的凉亭里,看着竹叶的随风散落,莫名地也觉得自己也变得莫名的风雅起来。竹穗院,竹穗院,看来这位丞相是将自己比作了翠竹,高风亮节,傲骨风雅。
夜渐渐黑了起来,侍童用烛火将门口的灯笼以及院子灯台和屋内的烛灯燃亮之后,少公子忽闻不远处传来阵阵的古琴之声。
这声音时而如湍急的流水一般猛烈,时而又如娟娟溪流一般清脆。能把曲子弹的这般好听,少公子嫌少有这个耳福。他站起身,缓缓地朝着声音源地走去。
那是一片静谧的莲塘,随着季节的变化,水塘上的莲花早已经枯败。莲塘的上边有一座赏莲的楼台,琴声正是从那莲上楼台里面传出的。少公子踏过石板路,往楼台上走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深衣,外罩流黄缂丝蝉衣的男人,男人大约已有不惑之年,但是眼神依旧清澈,随意半散开的青丝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儒雅。
他专注的弹琴,并没有在意少公子的到来。少公子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听着琴声,也打量着弹琴的人,若有所思地想着事情。
一曲作罢,少公子拍了拍手,上前以礼相拜。
“丞相的琴声还真是绕梁三日。”这么晚能在竹穗院里弹琴扰别人清梦的人,一定是竹穗院的主人,而且能有这样高雅爱好的人,并且将曲子弹的这样好,身份一定不会低微。
宋锦书站起来,回过身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与他念了半辈子的人相重合,却发现出了嘴角若有若无的笑之外,竟然没有一丝相像。宋锦书有些失望,可一看到那双明亮的双眸,却将宋锦书心里那快要熄灭的火,重新燃了起来。
“你是清河公主的孩子,却与她生的不像,可这双明亮的眸子,仿佛又让我见到了她一般。”少公子并不知自己的母亲清河公主当年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婚时,所辜负的那位宋家少年,就是面前的这位丞相。所以对于宋锦书这段多年后的告白,不知其缘由,所以不知其情深。
宋锦书觉着自己有些失礼,立即隐藏了心思,正色道:“你是王族之人,我为人臣,你大可不必拜我。”
“先生莫要挖苦我,执并没有任何爵位和封号在身,你是舅舅的人臣,并不是我的,我这一拜也是为了感谢先生将信北君的信递给周王,让我在有生之年能与舅舅见上一面。”少公子今日来到宋府是个意外,他也自然万万没想到能遇上宋府的主人,因此保持谦卑并不会出现什么错。
“周王今日能将你遣来宋府,就说明他不会轻易的放过你,想必你早已做好了准备。”宋锦书现在这温润如玉的模样,清洗了方才在少公子面前对清河公主的失礼,使少公子对他萌生好感。
“先生莫要吓唬晚辈,需要作何准备,执并不是十分清楚,不过到底就是认祖归宗而已,混个爵位享享富贵,又需要做什么准备呢?”少公子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将要做的准备,可偏偏却不想自己表露出来。
“你莫不是仍旧天真的认为我帮你,是出于好心吧?”宋锦书温婉地笑了起来。
少公子含笑不语,他最喜欢听真话,可偏偏自己不爱说真话。
“你师从仁切大师,却与庄荀和韩子有着颇深的渊源,天下的纷争你看的比我明白,就不用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骗得过周王,却骗不过我,你我各安心思,目的却有一个,否则当年清河公主出逃,宋家也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苦苦坚守,秉持正义,如今却落的人丁稀少。”
“我相信执公子看的比我清楚,也自然知道势单力薄的寸步难行,宋家可以作为执公子的盟友,但执公子务必要护佑周地与宋家的长安,这是我宋锦书为周地死而后已的最终目的。”
宋锦书这温润里的咄咄逼人,使得少公子方才对他产生的那些好感,全部消磨殆尽。少公子甚至开始不喜欢这个表面温文尔雅,其实骨子里仍是桀骜不驯的丞相。虽然少公子不喜,可不知为何,他的话就像庄荀先生的话一样,听进了少公子的心里。
宋锦书早已将少公子琢磨的透彻,少公子也觉着自己在他面前伪装的累,所以觉着无趣。他站起身,恭敬地对宋锦书说道:“先生的话,执听进去了,也请先生记住今夜与执说的话,若是因为先生的夙愿,使得将来执与周王成了对立之势,还请先生点拨,救执一命。”
“执公子多虑了,周王使你回到安阳必定不会再负你,他有他的理由,想必你以后就会知道,至于对立之势,将来也必定不会发生,”宋锦书含笑而语:“况且,我身为大周的丞相,必然听周王的吩咐,若是执公子将来凭着自己荣登高位,那么在下也定当俯首帖耳。”
少公子总觉着宋锦书的话中有话,可又不明白他这样说的意义为何?若说是讨好自己,身为周地的丞相又不必多此一举,可若说是警告,却看不出一点严肃之意在里面。少公子不知当年宋锦书与清河公主的姻亲之事,所以也不会知道宋锦书说了这话,就是要决定与少公子共谋周王之位了。也是在很久之后,清河公主回到了安阳城,再次见到了宋锦书,少公子知道了两人之间的那些事儿,也想明白了宋锦书因为清河公主而对少公子的用心良苦,当然,这都是后话,在这之前,少公子仍旧对他有着防范之心,因此,在他面前从不透露真意。
“丞相严重了,我们乃是因周王而共谋,你既然怕宋家的地位会因玉颜公子不保,那么在我地位没有稳固之前,先生还是助我为好,否则先生的夙愿恐怕就会变成遗愿了。”少公子对于不喜欢的人,嘴巴向来毒辣。
宋锦书得知少公子对于他的话理解有误,可偏偏对他下不了狠心去责骂,索性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少公子这一句话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既没有反弹之力,又像是打了空拳一般没有声响,心里不怎么舒服,索性不再与宋锦书聊下去,告了安回到了住所,入睡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少公子被侍童带到了宋府主院的花厅用餐。清晨的晨露虽重,但却胜在空气鲜灵,尤其宋府四处花草繁盛,虽已是深秋,却也有层林尽染的景色。待少公子走进花厅时,却见宋锦书正怀抱着一个婴孩逗笑,而宋尔延则站在一边傻笑,俨然一副阖家欢乐的场景,少公子摸了摸鼻子,生怕打扰了他们的快乐。
宋尔延听到少公子走来的脚步声,却见他站在一旁不说话,十分热情地走过来拉着他,带他去看宋锦书怀里的那个咿咿呀呀正吐着泡泡笑的娃娃。
浓眉大眼到有几分像宋尔延,少公子未见莘氏女的模样,自然也不知道这孩子又几分像母亲。少公子摸了摸怀里,就只有燕君给他的那个三蛇首的镶金玉佩,索性这东西的承诺少公子也用不上,看起来也挺值钱的,不如就当见面礼送给这小娃娃也不错。
少公子这样想,也这样做了。他将玉佩放在娃娃的手里,小家伙也仿佛知道了这是个值钱的东西,索性抓着不放了。宋锦书轻瞥了一眼那枚三蛇首的镶金玉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公子一眼,又低下头去逗弄着小娃娃。少公子看出,宋锦书可能是知道了这枚三蛇首镶金玉佩出自哪里,所以才会像方才那般看着他。不过这倒好,对于燕国的关系,即不用跟周王和他特意说明了,也让他们间接明白了少公子的心意。既是可以随意赠送,那就说明将承诺看的很轻,甚至可以交于别人,随意处置。
可宋尔延却不知,见少公子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情谊使然自然也不再好推卸,安心地让小娃娃抓着那枚玉佩,并且张罗着让少公子给自己的儿子取个好听的名字。
少公子轻瞥站在一旁继续逗笑着孩子的宋锦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赞同了宋尔延的做法。少公子闭着眼睛想了想,先是殇舅舅的女儿,再是宋尔延的儿子,他这一路可给新生初度取了不少名字。不过缘分倒也有几分奇妙,这两个娃娃都生在同一天,并且都是少公子给取的名字,不知将来两人会不会见面,又会不会发生什么?
少公子低头微笑地看着宋尔延的儿子紧紧握住三蛇首镶金玉佩的小手,随即脱口而出:“怀瑾如何?”
“怀瑾,宋怀瑾,这名字还真不错。”宋尔延拍了拍双手,欣然接受少公子给自己儿子取的这个名字。
“怀瑾握瑜,执公子用心良苦,连尔延第二个孩子的名字都给取好了。”宋锦书温文尔雅,虽然自己是孤家一人,可抱着孩子的姿势倒是熟练。
“怀瑾,怀瑜,希望我与娇容第二次能有个女娃娃,这样便能凑成一个‘好’字了。”宋尔延听到宋锦书说的话,随即反应过来,并且满脸羞红地说着话。
少公子心想这大个子虽然看起来粗狂,倒还是有一颗温柔的心思,孩子还没出月子,便想着要生第二个了。少公子才坐在宋锦书的身边,宋尔延朝宋锦书告了安,禁不住想念地又跑回了锦瑟院,去见自己的良妻去了。
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让少公子有些心生羡慕,他叹了口气坐在宋锦书一旁,拿起玉着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却不知怎地堵得吃不下去了。
宋锦书叫来宋怀瑾的奶娘,吩咐喂饱了他,再送回锦瑟院去。而后他拿起玉着,慢条斯理地开始进食。
“若是羡慕尔延,那就找个喜欢的姑娘成家,你如今已经十八了,这年岁也不小了。”见少公子有些颓废,宋锦书自是认为他想成家了,所以说了一些体贴关怀的话来。
可这话少公子听了倒不是滋味了,宋锦书既不是他亲近的人,也没有资格参合他的终身大事,凭什么这样管束着他。
“丞相年岁也不小了,为何一直不成家呢?”整个周地都知道丞相宋锦书为何不成家,可只有少公子不知道。
这么长的年岁被人戳脊梁骨戳习惯了,宋锦书便不再像原来那般介意了,他们不懂他,等待对他来说已经是融进骨血里的一部分了,无法分割,无法剔除。他们不懂他的情深意重,至死不渝。
宋锦书依旧温柔敦厚地笑着,不再说话,默默的吃着栗米粥。
少公子见状有些后悔,他见宋锦书的笑容有些苦涩,但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知道自己逾越了,索性安静下来,也如宋锦书一般,低头吃饭。
早膳刚刚用过,门外就有宫里的来人,宣宋锦书和少公子一同进宫面见周王。
宋尔延与他们一同出了门,去了五祚山兵营操练,而少公子和宋锦书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往王宫赶去了。
少公子去过蔡宫,去过燕宫,还曾经偷偷去过陈宫,可是这些诸侯的宫殿,完完全全是比不上安阳王城的王宫的。封地的宫殿,宫道之上可以行走四人抬行的步撵,可却走不了车马。可安阳的王宫,从第一道宫门到第三道宫门是可以行车马进入的,其壮阔宏伟单单从这方面便能展现的淋漓尽致。
车马走的平稳,使少公子想事情的头脑就集中不少。
第五十一章 登昆仑兮食玉英
看来今日,周王是要许诺给少公子什么了,可他自己心里也有想要的,不知周王会不会给他。
待到第四道宫门时,面前开始初现亭台楼阁之景了。少公子没有过多留意四周的景色如何,紧跟在宋锦书身后下了马车,缓缓与他一同朝胧北宫去了。
宋锦书告诉少公子,胧北宫在柒园的附近,而柒园正是青颜王后养病之地,想是周王一直歇息在青颜王后身边,这才就近宣在胧北宫见面的。这柒园,是周王执掌朝政之后,专门为青颜王后所建的一处占地百里的奢华宫苑。外传是因王后生于卫国,思乡心重导致身体不安,周王独宠青颜王后,专门在山台之北处修建了柒园,以供王后消暑避寒与养身。据宋锦书说,柒园里面有个景阳山,山上花草繁多,景色独好,尤是周王还亲自在山腰间栽了五里的杏花树,以供初春之时与青颜王后二人在山间的都亭赏花。景阳山以北有一池清泉而入的湖泊名为润池,润池上有一处九华台,四面通透,清凉隽秀,更是难得的消暑之地。景阳山以东有一座瑶光阁,是引景阳山上的泉水而入,入药加热,以供王后冬日洗暖药浴的地方。而瑶光阁以北的殿桦楼是青颜王后在柒园的起居之所。
周王是将自己的王后宠的没边,可少公子却觉得周王越是宠爱王后,他的疑虑便越多。
玉颜公子是青颜王后与周王唯一的儿子,既然周王这样宠爱青颜王后,没理由因为一点思想上的分歧就将玉颜公子排除于储君之位之外,若是好好教导一番,倒也能明白些事理。可偏偏看周王的意思,压根是要让玉颜公子沾不到储君的位置,这到让少公子不得不好奇,难不成这玉颜公子不是亲爹养的不成?
少公子摇了摇头,甩掉了这样的想法。
胧北宫是位于王宫的最北处,原先是星宿师占星之地,后来因周殷王为仁孝王后建立了山台挡住了观星地东侧,致使星盘完全看不全面。因此那之后,观星台搬到了王陵五祚山上边,那里地势高没有遮挡,又是周地王族的聚福之地,星盘最为清晰。向来五祚山清净,不受外物干扰,也使星宿师远离纷争,全凭训练的鸿雁来专递占星的消息。占星台搬走了,但是原本建造的宫宇还在,于是周王在修建柒园之时,顺便将原先的观星台重新修葺了一番,并提名为胧北宫。
想是挨着山台近,胧北宫的地势就高了起来,宫内高耸的楼阁也相对较多。胧北宫正殿,周王正襟危坐,正在看着手里的书简,见少公子与宋锦书一同走来,连忙放下手里的书简站起了身,迎向少公子。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没享受过的周王亲礼。宋锦书跪下作了大礼,少公子也随着宋锦书一同作了,他想跟着丞相一同作礼总不会出错。
“执与孤行了君臣之礼,可是允了舅舅的期盼?”周王出其不意地说了这句话,使得少公子身形一顿。
少公子侧颜朝宋锦书看去,见他温文尔雅的面容上噙着一丝奸佞的笑容,少公子这才惊觉自己是被下了套。
到底是自己大意了,少公子站起身与周王面对面:“执思虑了一夜,决定与王舅为谋,不过执有一个条件。”
既然少公子如同上弦的箭,不如就在相应的时刻发出,既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也不用再想着之后的事情。
少公子这般的顺其自然,出乎周王与宋锦书的意料,两人先前都准备了一番劝诫少公子的话,显然现在都用不上了。
宋锦书站起身,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他心想这少年倒是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但说无妨。”周王自然乐开了花,拍了拍少公子的肩膀笑道。
“为我母亲正名,并且让我母亲和这些年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亲信回到周地,给予爵位。”对于周王来说,让清河公主回到周地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让清河公主的亲信回到周地,倒是让周王不得不仔细的考虑一番。周王并不知道少公子的心思,也不知道清河公主身边到底有多少亲信,他想,当初能在郑国侯的手下逃出,又能避开臻太后的追杀,想是跟在她身边的能人异士必定不做少数,若是周王遵循了少公子的话,封以爵位,那么这些人会不会为清河公主而谋夺取他的王位呢?
少公子看着周王顾虑的模样,却不难猜得出他心里所想。周王并不知道,如今清河公主身边的亲信只剩下一个殇。
至于白老头,和君婀姑姑那样清高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与权势之人为伍。少公子之所以说这样的话,无非就是测探周王的真心,更是为了一直忠心耿耿的殇舅舅寻得后半生的庇护,就算殇舅舅不要,那么他和花诗姑姑的孩子也需要,总不能为了清河公主,让繁香变得像少公子的替身帛余一般,生活在岛上与世隔绝,不知礼,不读书,不学无术,自出生之后就注定是没有姓氏的贱奴。
周王思虑了一番,回身一步一步走回主位。他背着身,少公子看不清他的表情,更不知他要如何回应少公子的要求。宋锦书也站在一边不多言,仿佛整个胧北宫都沉静下来,甚至可以听到一根银针落地的声响。
“丞相,可否代刀笔吏为孤拟旨。”片刻后,周王开口道。
宋锦书双手交叠恭敬地回道:“诺。”
“大王请帛纸,笔墨,舍人请备。”一直站在周王身边不做声的大监闻此,便开口朝门外喊道。
随后,门外鱼贯进入捧着帛纸笔砚的寺人,轻手摆放,研磨布台,待一切妥当之后,宋锦书走过去,跪坐在榻上示意周王可以宣布旨意。
“先王存世之时,以长姐为君,可奸佞之臣存二心,故而胁迫重登顶,而今大白真相,重虽身王命,却念长姐之情,心有戚戚,辗转难安,故而正名于清河为虢国长公主,恳与其亲信回,尽得封赏。”周王抬起头看了少公子一眼,又道“虢国长公主之子,流落江湖,为孤之过,而今见之,深觉静渊有谋,疏通之事,则黄道吉日祭拜先王太庙,归为玉氏,赐名少执,即为昭明君,以东宫之媲为赏,入主清溪宫,赐昭明玉印,宫奴数人,珠银玉器百箱,良田万顷,朝堂与公卿,为丞相身后,与孤图谋。”
周王的旨意,没有给少公子留下任何退路,即使是少公子要的,就连少公子没要的,周王也都给予了少公子,天时,地利,人和,既然开始了,就没有办法再回头。
周王的玉印沾着朱砂,重重地按印在了帛纸上,从此以后,君执为玉少执,大周的昭明君。
当晚,少公子没有再随着宋锦书一起回到宋府去,而是遵循周王之意,留在了王宫之中,入主之前清河公主曾居住的清溪宫。周王派人将清溪宫的上上下下重新打扫了一遍,将赐给少公子的宫奴也如数安放在了清溪宫。
少公子听说,自从清河公主离开周地之后,清溪宫就衰败了,清冷落败,仿佛成了王宫中最荒凉的地方。后来周王得政,命人重新修葺了清溪宫,并保持这清河公主离开之前的繁盛。水陆草木,花鸟鱼兽。
少公子行走在清溪宫,尽可能地去想象,当年清河公主与花诗姑姑曾经的过往,哪处亭台是她们闲聊的地方,哪处轩榭是她们乘凉的地方,哪处坐塌是清河公主习字的地方,哪处软榻又是清河公主小憩的地方。
少公子站在一颗秋海棠的树下,看着鲤鱼池里一尾尾肥硕的锦鲤正游得欢畅,心里纵是感慨万千,却无人与之共说。
一直到夜色向西,一个负责服侍少公子起居的名为净伊的寺人来告知他,就寝床榻已经准备妥当了,他这才反回寝殿之中。
祭拜先王太庙被安排在三天之后,这日子据说是占星台上的大司巫祝,莘婺卜算出来的吉日,正式拜庙之后,少公子全算是认祖归宗了,许是周王害怕少公子反悔,特意安排在少公子拜祖之后,亲自带着周王玉印的帛书去缠情岛,宣读旨意,将清河公主接回。
祭拜之日,少公子褪去白衣,身着红黑大典礼服,头上带着周王亲赐的青玉雕蟒玉冠,满朝百官,皆识得少公子为昭明君,更有陈、息、蔡、卫、鲁、楚、宋、晋、梁、齐、燕派来使臣,皆以朝拜。少公子在这些来使的人群之中,见到了熟人百里肆,更有燕地的姬韬。
此时的姬韬不再像之前一般对少公子冷嘲热讽,他谦恭的模样倒使少公子生出不适之感,与他并没有再做过多的交集。倒是信北君,再次见到少公子时,就如同老友一般,与少公子寒暄相熟。少公子对他的熟络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想起了绥绥,随即神态自若地开口问道:“陈国现在情况如何了,绥绥的娘亲是否安心回到了陈候的身边。”
“如今是昭明君了,却还在惦念我家公主,公子倒是深情。”信北君用话酸着少公子,可眼中却无丝毫嘲讽之意。
少公子全然当做他是在说笑,所以垂着眸子微笑并不与他计较。
信北君收起了笑容,神色担忧道:“凤夫人并没有回到陈宫,不知是出于自己懦弱,不敢与卫姬正面抗衡,还是愧对于用自己女儿的交换来的幸福,也因如此,国君不听我劝诫,强行瞒着陈国上下的公卿,留在了重华寺,并且小住了一段时间,凤夫人虽每日与陈候纠缠,却依旧坚持不与陈候回陈宫去。”
“偏偏就在国君小住重华寺的这些日子,我发现陈国的地界,尤其陈宫周围,忽然多了许些暗影卫的暗中监视,我想可能是卫夫人知道了陈候又开始宠幸起了凤夫人,所以才妒恨丛生地动用了暗影卫来监视陈候的一举一动,可不知为何,我却又觉着事情不简单,仿佛是有更深的阴谋藏在卫夫人背后。”
信北君的话让少公子也陷入了沉思,卫夫人本就是卫国的公主,料想能请动暗影卫也是轻而易举,明知其有异动,可就是猜测不出这位卫夫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好在暗影阁不过是死士营,除了刺杀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更何况刺杀贵族士族也就算了,若是刺杀诸侯量他们有卫国公撑腰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尤其在卫国的左卿兼相父暴毙而亡后,暗影阁已经脱离了卫国的掌控,彻底地变成了江湖草莽罢了。
既是江湖流寇,也只能暗自坐着阴险之事,又能光明正大地掀起什么风浪来。
“信北君不必担忧,如今陈国后继无位,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万万不能让人因此而钻了空子。”少公子的话提醒了信北君,却也在告诉信北君莫要放弃被丢弃到蔡国的那位。
信北君看着少公子笑了笑,明白少公子的话不过是在提醒着他,蔡国仍有一位被遗弃的可用之才,等着他去拯救。信北君虽然是摇了摇头,可想着的却是少公子说的倒也在理,他真是要想个办法,去解决这个储位的大问题。不管是宗亲家族过继到陈候名义之下的少年,还是远在蔡国的福祥,他要考虑的是,暂且将这个空位填上才稳妥些。
祭拜大典之时,少公子见到了青颜王后,她身材娇小,面容清幽典雅,举止温婉得体,算得上是一位难得的佳人。她并没有传言一般的病弱,少公子自是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病痛,索性也不多问,谦恭地接受着她的教诲。
祭奠结束后,周王设了晚宴,招待几位诸侯国的使臣。少公子自然也不能缺席,回到了清溪宫歇息一番,又穿上了繁琐的礼服,往西边的雅音楼去了。
第五十二章 少年心事当拏云
少公子现有的三套礼服是司衣局连夜赶制出来的,为的就是祭拜之日和夜宴之时派上用场。好在司衣局的莘姑姑是个雷厉风行,心灵手巧之人,少公子的每一套礼服都十分妥帖,绣工精良。而后的冬衣与狐裘还在赶工之中,这倒也让少公子不再身着单一的白色。他今日身着松花色深衣,衣襟与袖口为流黄色锦缎滚边,锦缎上绣着与衣同色的祥云纹。腰间玉钩连接宽边锦带,使他的身体显得欣长无比。锦带上挂着象征身份爵位的玉佩及犀牛角,头上的玉冠已经换成了镂空的竹叶鎏金冠,远远望去还真是绝世无双。
“昭明君如今这身打扮,险些让老臣不敢认。”往雅音楼的路上,少公子遇见了宋锦书,他不再是隐士一般的打扮,也与少公子一样,穿的十分周正。
少公子笑了笑,邀请宋锦书与他同路。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少公子吩咐身边的宫娥多掌了几盏宫灯,以便照亮宫道。
“执有一个疑问,不知可否由丞相来解惑。”少公子与宋锦书并肩行走,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想问关于玉颜公子的事情?”宋锦书将少公子的心思猜了个通透。
少公子点了点头,自从他回到王宫之后,所有人几乎都见到了面,唯独这位玉颜公子,想是将来他们应当会有好一番的恶斗,与其这般躲着,倒不如见上一面,看看这玉颜公子到底是如何。
“我也是昨日才接到宛城传来的消息,玉颜公子得知周王另有所谋,并不想将储位轻易的交给他,因此先去求了自己的娘舅,现掌管暗影阁的宗主,青颜王后的兄长姮长朝,料想这位姮长朝是让玉颜公子忍辱负重,所以他才又去了宛城求手握重兵莘奴将军。”
少公子听着宋锦书的话,显然不是很明白玉颜公子做着一些列的事究竟有什么用。宋锦书看着少公子脸上不惑的表情,又继续说道。
“姮长朝作为玉颜公子的娘舅,对其疼爱超过的周王,玉颜公子见地位有威胁,自然是去最亲近的人身边求助,这个我便不做过多解释了,至于宛城的莘奴将军,还要从莘家说起。”
早在商初之时,莘家便一直作为不可撼动的贵族之臣,绵延到商末时,纣王昏庸,宠信佞臣,搜集美人,并且任意妲己祸国,其六亲不认的面孔使得各个宗亲贵族,诸侯将相噤若寒蝉。莘氏有女名折桂,此女娇俏无比,更是才满都城。纣王听闻,便命莘氏将此女送进宫,供其享玩。可莘折桂与那时还是周地诸侯的玉家长子已有婚约,更是两情相悦。可其父亲为了保全莘氏整族男子在纣王跟前的利益,不顾莘折桂反抗,将她以与玉家长子赐婚为由骗进了王宫,受尽纣王**,也受尽妖妃妲己的折磨。而后玉氏与姬氏推翻纣王,攻入都城之时,莘折桂独身一人为诸侯联军带路,致使纣王的统治如危楼倾倒,瞬间崩塌。分封之时,莘氏整族因为莘折桂的举措依旧保持了原来纣王时期的荣耀,可莘折桂却身心俱疲,遇见当时的挚爱,却再也不能以灭国后妃之身面对即将登顶的玉氏长子。许是心里带着对其父的怨恨,以及莘氏整个家族不惜以牺牲女人而委曲求全的愤怒,她远离了都城,一路哭着走到了黑崖上,一跃而下,摔得尸骨无存。自此以后,莘氏便像被诅咒了一般,人丁迅速凋零,甚至不再有莘氏男丁降生。
莘折桂的怨气难平,但也没有绝了莘氏的后路,从那以后,莘家的女儿受到了周王的重用,并且是九州上唯一一个除了诸侯女公,可以招婿入赘士族。想来也奇怪,这冥冥之中仿佛就做好安排一般,留在莘家招婿入赘的莘氏女接连生的都是女儿,可嫁到别家的莘氏女却偏偏生的都是男子。由此,莘氏女在周地倒是各个贵族难求的媳妇。
少公子随即想到了宋尔延的妻子,看来这宋尔延倒是傻人有傻福,娶了名满天下的莘氏女。
宋锦书看出了少公子眼里羡慕之意,便半开玩笑地要给少公子介绍一位莘氏女。少公子连忙摆手,继续请宋锦书说下去,莘家一堆女人的地方,怎会出了一个男将军。
当时守在宛城的正是莘家大姐,按照辈分来说,正是现在宋尔延良妻的大姨婆,而守在汝南的正是霍家,那时的霍家还与莘氏交好,周殷王的叔父荣盛侯娶了莘氏女,生了平昌公主与延庆侯,而延庆侯所娶的正妻正是霍家与臻嫔霍臻同父异母的妹妹霍宁。先前被庄荀先生捣毁的那家暗娼馆儿,就是这延庆侯与其妻所生的绵龗君,玉漓所设的。说到这个绵龗君倒也奇怪,明明周王给了封地灵川以北的漓水郡作为封地,可偏生这绵龗君是个闲不住的人,尤甚喜爱经商,一年之内有八月之久不在封地享尽荣华,偏偏满天下地云游,学着那些商人走货经商。至于这绵龗君也是个传奇的人物,宋锦书并没有再与少公子详说,转而继续地说起少公子所问的辛奴将军的身世来。
莘家的大姐从小喜爱剑道,年少游历山川之时,在江淮遇见一只白猿,见其会使竹棒便与之切磋,最终悟得剑道。莘氏大姐武功高强,更是善用兵,一心将心思全都用在操练军队以及排兵布阵上,被周先王封为九州第一位女将军,镇守宛城。当时莘家掌家的正是莘家四妹,这位四妹正是宋尔延良妻的外婆,她见大姐迟迟不婚,更怕将来大姐是去之时无人送终,于是便与嫁给霍家二公子的莘二姐商量,若是二姐有了男孩,先过继给大姐,以便大姐老去,身边能有个孩子照料。霍家大公还在世的时候,霍家的任何人不敢露出什么越矩之心,装作忠心人臣的模样,倒也能欺上瞒下,霍家大公那时真心敬佩莘家大姐的能力,听闻莘四娘的建议,立即赞同。于是在莘二姐生了第一个男孩之后,便过继给大姐,取名为莘奴。
汝南与宛城相隔不远,两城之间更是拥有九州之险的宛南关,是进犯周地的必经之关。少公子借道楚地进入周地之时,走的也是这宛南关。两城烽火想通,并肩于谷地,形成了天然的攻夹之势。宛南关原有三百万雄兵,两城分有一百五,兵符更是霍家与莘家一人一半,必要时需要合二为一才能调动两城之内的军队。当年霍家大公辞世之后,霍臻乱政,莘家大姐就是因为得不到那一半的兵符去都城救周殷王,而活活被气的吐血而亡。霍家掌政了之后,觉着莘奴本是霍家的人,便放心的继续让莘奴接替莘家大姐的位置,继续掌管宛城。后来历将军西征,霍家合并兵符将汝南所有的兵力全部调去攻打郑国。郑国倾覆了,可剩下汝南的残兵败将却再也成不了气候了。兵符再次回到莘奴手上时,是霍家准备谋反之时,霍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倾覆玉氏的统治,却没想到走到最后一步之时,被一直信任的莘奴将军挖了墙角。莘奴不但没有听霍家人的话,揭竿而起,反而将兵符送还给了周王。
事情败露之后,莘奴的生母莘家二姐被绝望的霍家人怒而刺死,周王为莘奴将军痛惜,自此灭了霍家满门,却唯独留下了流着霍家的血,却不承认自己是霍家人的莘奴。后来,他依旧独身一人守着宛城,得周**任,手上持有一半的兵符。
莘奴如他养母一般,半生只为戎马,至此不娶一妻,周王见此亲封他为镇南大将军,镇守宛南关。
如今玉颜公子去找他,无非是为了霍家女的惨死,想要说服他为霍家报仇,将他拉为同盟。宋锦书了解莘奴的不得已,也明白霍家的不识时务,做了错事,伤了莘奴的心。繁华已是过去的事情了,并且再也不会重现,就算没有莘奴从宛城传信回来给他,宋锦书也知道,玉颜公子会碰一鼻子灰回到安阳城。
宋锦书与少公子说完莘家与霍家的前尘往事,雅音楼也到了。
还没进去,少公子便闻到了殿内传来暖玉香味。所谓暖玉之香,无非是一钱苏合,二钱梨落,三叶桃瓣加少许沉香汁。闻起来使人身心愉悦,不惧寒冷入体,更有暖香袭人之说。走进了正殿,见今日行祭奠之时的来使都已就位,只有主座上的周王还暂且没到。正殿两侧的大铜鸿鹄香炉正袅娜传出香气,少公子由寺人带路,坐到了主位左方的第一个位置上。
周地习惯以左为贵,少公子自是得知周王的用心良苦。宋锦书被安排在少公子的身后,少公子的左侧坐着信北君,待少公子入座之后,两人相视一笑。随后,殿门口走进一位身着紫衣的少年,少年大约十二左右的年岁,面色白皙,娇艳无比,若不是脖间凸起的喉结,少公子险些将他当成故拌男装的女子。他不苟言笑,闻讯来路的舍人将他引到主位右侧的第一位上之后,便听到他忍不住叫喊起来:“没心的狗奴才,我一直是坐在父王左边最首的位置上,你怎将我安排在右侧,不要命了吗?”
少公子闻声仔细地瞧去,料想这位紫衣少年就是周王的唯一亲子,玉颜公子玉少染了,如此娇柔的面貌,倒应当不是这种浑身上下皆是戾气之人。玉颜公子感受到少公子打量过去的眼神,遂而也朝着少公子看了过去,他这一看不但知晓了谁抢了他平时的位置,连少公子的身份也猜测了出来。
“我说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奴才带错了位置,原来是有人坐错了位置。”玉颜公子走到少公子面前,高傲地仰着头,笃定是少公子坐错了位置,并且示意少公子应当识时务地站起来给他让位。
哪知少公子连眼都不抬,纤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碧玉酒杯,自斟自饮了起来。
玉颜公子见少公子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更是气的额间青筋暴起。
“怎么,摇尾乞怜到我父王的身边,便分不清高地尊卑了吗?”少公子听到他压着怒气说话,见他的双手在身侧捏起了拳头,不禁暗自觉着好笑。
“论尊卑,我是你兄长,你且要叫我一声执哥哥,更何况我是有封号与爵位在身的昭明君,而你不过是周地的大公子而已,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是谁卑尊,公子可还分得清吗?”少公子嘴角噙着笑容,仰着头看着面前的人已是气的满面通红。
“你莫要以为巴结了宋家,便能在周地横行无阻,我告诉你,宋家还不如我娘舅手下的一个分堂门。”果然是没心眼的傻儿子,什么话都敢在别人面前说。玉颜公子口里的娘舅正是暗影阁的宗主姮长朝。如今暗影阁有四个分堂门,青龙门,朱雀门,玄武门跟白虎门,每个堂门都有一位堂主负责,统称为“护”,并且这其中朱雀护地位最高,是直属于宗主,其次是青龙护,玄武护和白虎护。每个分堂门下有死士六十余人,以二十为基础,分别分为上士,中士与下士。上士武功最为高强,其次为中士,最后为下士。
少公子才要张口反击,却听坐在一旁的宋锦书开口幽幽地道:“大公子还是莫要拿臣下的家,与之娘舅家相比。”
“怎么,还有你宋丞相怕的?”玉颜公子开口笑道。
“臣下乃大周丞相忠于周王,而公子的娘舅乃江湖草莽且忠于金银之物,公子这样说是玷污了臣下,也是玷污了周王。”宋锦书不急不慌,仍旧温文尔雅,他的话就像是棉花,让玉颜公子一拳打在上面,既不能喊痛,又再无打第二拳的欲望。
少公子捂着嘴笑,看来栽在宋丞相手里的不光是少公子一个人嘛。
第五十三章 直犯龙颜请恩泽
“宋丞相忠肝义胆,不愧为九州忠门。”坐在信北君身侧的人缓缓地说道。
少公子望过去,才惊觉,作为燕国使臣的姬窈正坐在信北君的左侧。他这句话虽说是听起来像是在夸赞宋锦书的,可语气却带着那么些许轻蔑。
“这话不该像从燕使嘴里说出的,倒应当是从御史历老的嘴里说出,吃味儿周王在周地偏爱宋丞相的话”信北君言笑晏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使得再做的使臣全都笑了起来。
气氛不再似刚才那般压抑,只是姬韬的脸上已经是阴云密布。
御史在周地是专门协助丞相的官位,主要负责记事,管理图集和奏章,监察百官。在这个位置上的正是比宋锦书年岁还要大的历家老爷历雁西。这位历雁西本是做丞相的唯一人选,可历家偏偏出了一个历将军与霍家的霍臻通奸乱政。历家一蹶不振,后来霍家造反,历家首当其冲地出力疯狂镇压,霍家满门被灭,历家的满门倒是保住了一半,可想要重新获得周王的信任倒万分不易。不管是对自家出了逆子乱政,还是对历家后代不争气,总之历雁西怨恨难平,却也不敢开罪周王,因此只能与宋锦书憋劲儿。宋锦书谦谦君子得知历雁西年岁已高,又是自己的表姑丈,无论是朝堂还是私下,对他却也恭敬。想是历雁西看不惯宋锦书这般谦让,总会使些小绊子让他不痛快,因此周地才会有历御史妒忌宋丞相的话传出。
信北君这话可谓一箭双雕,不但使周遭的气氛改变了,也让燕使明白,在周地的忠肝义胆,都只为周王,而燕使,只能忠于燕国君罢了。
此时门外的寺人高唱,周王临。
所有人包括少公子都从位置上站起身,迎周王之礼。
“怎么,知道回来了?”周王走了过来,见玉颜公子站在殿中央,沉下脸开口问道。
玉颜公子没了方才那般嚣张的气焰,他低头沉默,倒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乞求原谅一般。
“暂且不说这些,你且去位置上坐好。”看得出来,周王虽然不喜这位玉颜公子,可待他却十分宠爱,在众使臣面前为他留足了面子,不轻易打骂。
“可···”想是他还要说与少公子的位置安排的不对的话来,却被周王回眸的一个白眼活生生地瞪了回去。
他瘪瘪嘴,走到位置上,赌气地坐了下来。
这一系列摆在面子上的不爽,更让少公子肯定了面前这位玉颜公子因为年岁太小,更是个不学无术,虚有其表的蠢蛋。随着周王的落座之后,众使臣与少公子再一同坐下,少顷舞姬与乐声登场,这晚宴算是开始了。
觥筹交错之间,少公子见姬韬朝着玉颜公子走过去,并且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玉颜公子本是阴云密布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少公子不知两人密谋了什么,不过猜得出一定与自己与关系就是了。
还没等少公子与信北君交涉他们是要使什么坏手段,便听玉颜公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听闻清华寺桐花台上,昭明君与燕国少祝澹台不言的比武十分精彩,尤其是昭明君使得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少染年岁尚轻,从未见过什么精湛的剑术,不如作为兄长的昭明君给弟弟见识一番可否?”他的声音很大,致使方才还在交际谈天之中的使臣全部停了下来,认真听着他讲话。
少公子紧握酒杯,高声说道:“那还真是不巧了,执的剑没有办法带进雅音楼,还是另找一天,执单独让你见识一番如何?”
“昭明君何必扫兴,派个近身的宫奴去拿不就好了,或许在座的各位使臣也都想见见昭明君的剑术呢?”姬韬展开他的桃花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燕使这话可别算上我,我可不喜欢人家打打杀杀的。”信北君刚饮下一杯酒,听闻姬韬的话,立即摆手否决了他的话。
“其实在下也对剑术没什么兴趣。”坐在玉少染右边第一位的男人摸着鼻子附和着信北君的话。
少公子注意到那个男人正是楚地的来使,名为姚滉,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模样,眉目间虽然有了岁月的留痕,可言行举止上却没有他年龄一般的老成。他是楚国的司士,为楚王的纳谏之臣,更是为楚王专门引荐或寻找有志之士的承袭贵族。
“呦,楚地皆重武,还有一个伏水之战一举成名的杀神白素将军,姚司士怎会不喜剑术呢?”坐在他身边的蔡国来使呛声道。
不知是谁安排的坐席顺序,偏偏将两个表面看起来和睦,其实早已水火不容的诸侯国放在了一起,得幸来人不是楚国的白素将军,否则那位蔡国使臣的头早就被那杀神给拧掉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九州上有那么多喜欢打杀的人,这日子怎还会有一天安宁?”坐在少公子身后的宋锦书呛声道。
“丞相所言甚是,能动嘴解决的问题,尽量莫要动手,打杀那是北方游牧十族的野蛮之人所做之事,我们讲仁义礼智信,不如饮酒高歌,这才能盛世祥和。”姚滉拿着酒杯高举,迎着周王酒。
周王拿起酒杯与之对饮,却在对争论的问题,不做任何回应。
“若是终日而沉浸于靡靡之声,又与纣王有何相别?”坐在信北君身后的人幽幽地说道。
少公子回身望过去却见说话之人有着一双冰蓝色的双瞳,他语气里藏着壮志难酬,不知是他涂山族的身份惹的他怀才不遇,还是当今继位的宋国公只知纸醉金迷,而荒唐了朝政,使得他有感而发。他或许看不到在这雅音楼里面虽飘散着的是丝竹之音,可丝竹早已变成了无形的刀剑,招招都能杀人诛心。
这位宋国的使臣,无意中的慨叹将刀柄递给了玉颜公子,将刀锋重新劈向了少公子。
“宋使所言甚是,刀剑之力是守护祥和最好的保证,当年推翻纣王的暴政也是凭万把锋刃斩狼烟,尚武,并无错。”少公子接下了话,猜到了姬韬与玉颜公子真正的心思之后,不再躲闪,相反迎刃而上。
信北君以为少公子喝酒喝多了,以至于站错了阵营,他轻轻地咳了咳,以提示少公子莫要着了别人套。
少公子颔首微笑,让信北君放宽心,在众人略带疑惑的神情下又道:“先王有令,王宫之内非紧要之时,不得佩戴兵器近身周王,所以执那把锋利的剑,在今日是没有办法拿出来与执一同让诸位领略剑道。”
少公子故意将决定权交给了周王,他就是要试探周王到底是真将他当做了外甥,还是诸侯,储位的挡箭牌。
“父王,少染想见识兄长的剑术,还请父王准了兄长取剑武之,可否?”玉颜公子展露他这个年纪本该拥有的纯真,祈求着周王。
说真的,若玉颜公子一直是他现在这般单纯的模样,少公子倒是很愿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
周王看了玉颜公子一眼,而后便将目光全然地投向了少公子。少公子的桃花眸里是一汪清泉,不起半丝波澜,看不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见此状,周王显然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为难之中,他又轻瞥了一眼玉颜公子,却见玉颜公子又笑着与坐在他身边的燕国来使低头耳语,周王紧缩着眉头,深觉这位燕国来使图谋不纯,似乎处处针对着少公子。
“来人,去清溪宫将昭明君的佩剑拿来,孤也想看一看执的剑道如何了。”
此话一出,玉颜公子和姬韬两人幸灾乐祸地看着少公子,翘首以盼着少公子的剑道。可他们却没见到,少公子嘴角惊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
很久以前,白老头送给他含光剑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九州之上觊觎这把宝剑的人不做少数,因此才要他练好剑道,以配得上上品含光的称位。可含光剑有一点,就是它没有剑鞘,这也是少公子为何将含光剑一直缠放在腰上的原因。据白老头说,含光剑的剑鞘失于战乱,早已不知所踪,能保存下来剑身都已是万幸,索性含光剑犹如其名一样,含光凛凛,柔中有刚。少公子可算没有辜负这把名剑。
姬韬见过少公子的含光剑,也知道上品含光,中品承影,下品宵练这一说法。而今周王拿着中品,楚王拿着下品,而刚刚得封赏的少公子却拿着上品,这无形之中就越过了周王,有些不识尊卑起来。
少公子深知,只要他拿着含光剑就会有人在这把剑上做文章,倒不如就趁此机会让周王得知,少公子,配得上这把剑,也不会惧怕任何人给他落的陷阱。
剑被呈上了之后,少公子起身去拿,此时的琴音早已停了下来,妖媚的舞姬也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地方全部留给少公子舞剑。他听到四周有纷纷的议论声,有人惊叹这把剑的锋利,也有人惊叹这把剑的柔韧,还有人猜出了这把剑就是上品含光。
少公子单手持剑,风一般地武了起来。
招式如游龙,气息稳如松。他将白老头交给他最初的那套山鬼剑法使了出来,他抬眼朝周王望去,却见他在听到含光剑时并没有半分不妥,因此安下心来猛地朝姬韬刺去。
姬韬殊不知殿前少公子还能这般大胆,因此吓得一愣,连忙拿手上的扇子去挡。
含光薄如纸,却利如石,插入扇柄之里,猛地挑上了半空中。
少公子回身接扇,啪地一声打了开来,细细地观察着扇子上的画儿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没想到燕使一个男人,却如此喜爱桃花。”
少公子的话说的十分轻浮,致使周围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都在想,这位昭明君莫不是一位断袖,看上了燕国的使臣,从而加以调戏。可是想了想却又觉着不对,好似宴会一开始,这位燕国的来使就是在处处针对少公子。
越想越乱,越乱就会有越多的闲言碎语,少公子跟绥绥从小一起,早就练就一脸的厚脸皮,因此完全不在乎四周的人如何说他。可姬韬就不同了,虽然国早已破了,可身上那些剔除不掉的高贵仍旧渗进了骨子里拔不出来,受人侮辱的话,最听不得了。
他上了少公子的贼船,猛地站起了身。
“将扇子还我。”他压着怒气,只差少公子再来一击。
少公子笑了笑,将扇子丢还了回去,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公子的含光剑。
姬韬终于被激怒,与少公子对峙了起来。
在燕地,少公子略有领教了他的武功,不知他从师与谁,内力修炼的不雄厚,花招到十分多,可这样反而拖累了他,将内力耗损在招式上,十分不善与进攻。少公子故意拖慢了自己致胜步伐,与他多纠缠了几回合,而后装作不想与之纠缠地往周王的方向躲去。
少公子的漫不经心彻底将姬韬激怒到没了理智,一步一步紧逼,少公子见他扇子中的银光乍现,知道时机到了,便故意装作踩到了衣袂上,猛地摔在了地上。
姬韬用尽全部的内力,见此机会猛地挥着扇子攻去。扇子之间,有少公子夺扇之时偷偷放进去的银针,他知道姬韬的内力如何,因此在放置的时候故意放的很隐蔽,以至于姬韬耗尽所有的内力攻击的时候,银针才会随之而出。
银针就像是一条毒蛇,直直地朝周王飞去了。
“有暗器,保护周王。”宋锦书大喊,随即拿起桌上的杯子朝银针打去。
银针受力,方向有偏差,可还是朝着周王飞了过去,只不过经由宋锦书这样一打,倒是没有刺到周王的身上,而是将他的衣袖定在了椅子上,扯了好半天才扯了出来。
少公子躺在地上,默默地笑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新松恨不高千尺
“大胆燕使,居然行刺周王,来人将其拿下。”宋锦书起身的高喊使得四周的人瞬间惊醒,他们甚至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一晃眼的功夫,燕使怎就变成了刺客来行刺周王了呢?
少公子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幽幽地道:“原来,燕使一直逼执拿剑出来切磋,就是为了让执来掩饰你行刺周王的目的。”
少公子一句话撇的干净,致使姬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随即而来的王宫禁军押在了地上。不对,他方才明明是胜了昭明君的,为何一下子又变成了行刺周王的刺客?一定是哪里不对?姬韬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只能朝着周王一直喊冤。
周王惊魂未定,命人拿着银针试毒。不出一会儿,银针被太医认定为淬了见血封喉之毒,周王更是吓的脸都白了。
为了推波助澜,少公子是在银针上涂了毒,不过见血封喉倒是不算,少公子身上可还藏着解药呢。
“是他,是他,是他在我扇子上动了手脚。”若不是姬韬被禁军压着,他早就一跃而起,来掐少公子的脖子了。
“你是说,我在你的扇子动了手脚,然后让你用扇子杀死我吗?”少公子扯着嘴角问道。
“难道不是吗,你不过是想诬陷我,昭明君的武功高强,桐花台之上赢了燕公子和蔡叔姜,怎会今日这般无故滑到?”姬韬倒是不傻,能看出来少公子的伪装。
“执为何要诬陷燕使,执不过是运气好,第一次穿这样繁琐的礼服去舞剑,踩了衣袂滑倒在地,躲过了一劫,倒是没想到让周王受了惊吓,执没护好周王,当真罪该万死。”少公子见周王一直不言语,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看破了少公子的局。
少公子跪下赔罪,却依旧余光注意着周王的一举一动。
“这事不怪你,你且起来说话。”周王劫后余生的模样,看的少公子心里略有些愧疚。
可若是一开始周王不赞成拿剑的话,也不会出现这般情景。少公子心想,他到底是偏袒自己的儿子罢了。
“你想杀死我,我知道你想杀死我,从你知道我是姬伯夸的外甥,所以就想杀死我对不对?”姬韬红了眼睛,看透了少公子的惺惺作态,是他大意了,当初他来周地之前,燕国君就跟他说了,千万不要轻易招惹少公子,否则他发起狠来,连燕国君都救不了。
他一开始还真以为少公子是个绣花枕头罢了,所以压根就没把燕君的话放在心里。没让他想到的是,少公子不但不是虚有其表,还是个实心的青铜枕头,栽下去就粉身碎骨了。
“燕使莫要讲胡话,你与我是第一次见面,我哪里知道你是我杀父仇人的外甥,若是知道,方才我便一剑杀了你,哪还有闲心与你言笑。”少公子的话将姬韬逼向了死路,而姬韬吐露的话也将燕国推向了万劫不复。
一个诸侯国君收留周王已经灭掉了的诸侯国的后裔,能起了什么好心思?燕君细细布置的一切被姬韬的一句话毁于一旦。
“你说你是谁,姬伯夸的外甥?”周王猛地站起身怒吼道。
“当年郑地的姬氏都被关在南罗岛,皆为奴,你是怎么跑出来,谁将你救出来的。”周王终于红了眼,大声叱喝。
“我为何会跑出来,难道周王不知吗,当年姬氏与玉氏同夺天下,曾经的盟誓,玉氏的人不会忘了吧?”姬韬发狠地笑着。
少公子听不懂姬韬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个盟誓不是分封诸侯吗?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盟誓,当时没有履行吗?少公子猛然间想到玄牝珠与玄牡珠的传说来,难不成澹台家的那一书简上记录的事情是真的?
“来人,将他的手筋脚筋挑断,废去武功,割去舌头,灌入哑药,送还给燕君,让他自己处置他的使臣。”周王听到了姬韬的话,厉色吩咐押着他的禁军道。
姬韬听闻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禁军一个手刀劈晕了,拖拽着走了出去。
“丞相,鸿雁传信给罗宁镇守流放之地的骠骑罗将军,关在南罗岛为奴的姬氏全部赐死,一个不留。”周王的这句话更加印证了少公子的想法,怪不得齐国的姬氏在最北,晋国的姬氏在西南,息国的姬氏虽然离晋国近,可土地在九州上最小,兵力也最弱,经不起什么风浪,唯一一个可以抗衡的也被灭做流放之地。如此四散落地,怎还有机会联合在一起。
看来澹台家的那本竹简还是要烧掉,周王惧怕九州上的诸侯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才杀了郑地最后的姬氏,以保护周地玉氏的世代绵延,如若是被周王知道了澹台家有关于这秘密的书简,澹台家的所有人皆身处水深火热,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就再无安生之日。
“昭明君可否无恙?”周王见少公子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以为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魂未定当中。
少公子闻声回神,扯了扯被自己踩坏了的衣袂回禀道:“执无恙,还请舅舅宽心。”
少公子的这声舅舅使周王萌生愧疚,他想着若方才那带毒的银针真的伤了少公子,他就是助纣为虐的人了。更何况那个姬韬是姬伯夸的外甥,姬伯夸害死了少公子的父亲,而姬韬却要再次害死少公子。
“无恙便好,如今他武功被废再也伤不了你了,早先看他便处处针对你,没想到是想要你的命,是孤大意了。”周王安抚着少公子道。
“舅舅莫要自责,他再也伤害不了执了。”众人皆坐回到位置上,少公子也立剑于身后,走回到位置上。
周王这才注意到少公子身后的那把剑,泛着幽幽清冷,烁烁寒光。周王想到了自己父亲那把龙渊,又想到了自己手上的那把承影,都比不上少公子身后那把剑的锋利又柔韧。
“昭明君的剑可是上古含光剑?”待少公子坐在位置上后,便听见周王开口问道。
“正是。”少公子没有否决,将剑放在了面前的小桌上。
“可否呈上来给孤看一眼。”周王又继续说道。
少公子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有近身服侍周王的寺人走了过来,拿起少公子面前的含光剑呈给了周王。
“上品含光,中品承影,父王,兄长的剑可在父王之上呢?”周王的傻儿子又开始挖着少公子的墙角,显然方才对姬韬的惩罚并没有让他却步。他的胆识到让少公子敬佩的很,尤其是凭着这样的脑子,配着这样的胆识,能活的这么久,也挺让人匪夷所思的。
好就好在他有个天下之主做爹,又有个江湖之主做娘舅。若是换了少公子的境遇,想是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来人,将孤宝库里的那柄金丝剑鞘宝玉带拿来。”周王细细地瞧过含光剑之后,朝着雅音楼的门外喊着。
众人皆不知周王想要做什么,只能静静等候。
少顷,但见一位逢物寺人捧着一条柔软如丝一般的长物疾步走了进来,少公子仔细望去,见那名为金丝剑鞘宝玉带是一个通体银色,却不知是什么丝所织的镂空长带子,由他看来到有几分像是缠在腰上的衣带,尤其是那带子上还镶着几颗蓝色与绿色的宝石,看起来十分奢华。
周王拿起少公子的含光剑,插入那条银丝带子之中,剑柄与剑鞘出头的凹槽吻合,含光剑与剑鞘分离了这么长的时间,总算是又回到真正的剑鞘之中了。
谁会想到一把上品含光的剑鞘居然是这般奢华,奢华到偷它的人仅仅拿了镶有宝石的剑鞘,而将宝剑遗弃了。
周王摆摆手,将放入剑鞘的含光剑经由逢物寺人又放回了少公子面前的小桌上。
“这剑鞘是孤无意当中得到的,上面的银丝不知是什么做的,既柔软又坚韧,任何锋利的刀剑都无法将其斩断,可以围在腰间做衣带,也可以抵御兵刃的刺杀,而且镶在银丝带儿上面的宝石,皆为孔雀石与桃花石,颗颗难寻,更为价值连城,想必当时偷拿含光剑的剑鞘变卖之人,只知这剑鞘上的宝石是值钱的,却不知这剑鞘里面的含光剑可比这浮夸的剑鞘值钱多了。”
少公子听着周王的话,又看着面前已经入鞘的含光剑。华丽中带着锋刃,不愧是剑鞘原身,与含光剑是再匹配不过了。
“执的剑术高明,配得上这上品,孤就做成人之美之人,将剑鞘赐给你,望你以后的剑术更加享誉九州。”
若想取之,必先予之。周王明白这样的道理,少公子也明白。方才发生那一系列事情,周王担心少公子心生嫌隙故而先兵后礼,不但安抚了少公子的惊魂未定,更显大度地笼络着少公子的心。
少公子想他到底是纵容着玉颜公子,才会使得少公子身陷险境,因此便借这剑鞘去委婉地与少公子赔罪,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在各国使臣面前更显大度宽,准许了少公子是可以拿着比自己还要上成的含光剑做武器。
既然周王给他台阶,那他便走下去,左右少公子自己也没安什么好心,暂且一步一步站稳再说。
“执谢过王舅。”少公子起身,朝周王行了拜礼。
宴会结束,少公子仍旧听到玉颜公子对周王抱怨出他的不满,不满少公子的态度,不满少公子能用上含光剑,更不满少公子住在王宫之中。周王并不给玉颜公子讲道理,反而有些溺爱地给了其他的赏赐以作补偿。少公子十分不明白,周王是想要一位好的继承人,可为何面前有一位明明可以教的好的继承人,可周王却故意不教呢?
少公子回到清溪宫之后,细细地抚摸着含光剑的剑鞘,如今他算是完整地拥有了含光剑,可以见得这含光剑到底是与他有缘。
就在他放下剑即将卧下入睡时,忽闻窗边有声响。少公子行至窗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却见是送信的灰雀。他将灰雀抱在手里,解开它爪子上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张布条,上面写着:“紾尚阁,卯时两刻。”
少公子笑了笑,将布条放在烛火里燃了,回到床上睡去了。
翌日,卯时两刻,少公子准时赴约,在紾尚阁庄荀先生时常垂钓的湖畔等着。远处,穿着一身宝蓝色深衣的信北君,正往少公子这边走来。
少公子坐起身子看着信步而来的百里肆笑道:“怎么昨日的戏没看够,又要来与我说道说道吗?”
“知我者,当真昭明君也。”百里肆坐在少公子对面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
少公子将煮着水的炉火朝信北君推了推,让他取暖,如今这寒霜天气两人却偏偏要约在湖边,当真是有闲情逸致。
“天气凉,水边人少,与你说话也方便。”信北君用炭火暖了暖手说道。
这理由虽然听着牵强,但确实也如此。少公子可算是领略了周地的寒冷,想是再往北的鲁地,冬日可怎么出门。
“昨夜周王忍痛割爱,昭明君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信北君低头看着少公子缠在腰间的含光剑,与以往不同,今日少公子腰上的衣带格外璀璨。
“信北君说笑了,周王割爱又如何,执所求的仁,也是执险些用命换来的。”少公子轻舀一勺沸水洒在银针茶上,顷刻间香味弥漫。
“昭明君骗骗周王也就算了,莫要在我面前也装作这般正经,我了解你,你不会让任何人在你身上占便宜的。”信北君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茶香,顺然心胸舒缓。
信北君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少公子,使得少公子有些意外,他并没有生气,反而会心一笑:“哦,原来执在公子心里是这般不堪啊。”
“不堪那倒不是,这世上本就没有白白让人占便宜的道理。”信北君张开眼睛看着少公子幽幽地地说道。
“信北君如此深懂我心,倒让我与你有些惺惺相惜起来。”少公子将茶汤倒入信北君面前的茶碗里面。
氤氲的雾气随着茶汤袅娜漫漫,信北君拿起面前的茶碗啜了一口道:“惺惺相惜就算了,我帮助昭明君也全然不是无偿的。”
他既然看得清少公子昨夜的转守为攻,是因为他与少公子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不会被别人白白占了便宜。少公子能见到周王,甚至能有现在这般荣耀,信北君自然也是功不可没的。
第一章 翠减红衰愁杀人
当我张开双眼,意识开始恢复的时候,脖子上传来的疼痛近乎又要让我再度昏厥。我面露痛苦地笔直身子,不敢扭动一丝,抬手轻轻地去触碰酸痛的脖颈,却觉那上面仿佛如同火烧一般灼痛。不敢揉搓,也不敢触碰,索性地就放下了手,缓缓地转动上身,将双腿放在床边,这期间仍旧不敢轻易转动脖颈一下。做完这简单的转体动作,我早已累出了虚汗,坐在床边大口地喘着粗气,缓了好长时间才静下心来,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我抬眼望去,眼前的一桌一椅,小榻茶炉,芙蓉幔帐与铜镜花黄皆为熟知,我瞧了瞧自己的脸蛋,发现并未在梦中,于是坦然地接受了面前所发生的一切。我闭着眼睛,努力回想那日在悬崖边上所发生的一切,默默地咒骂络腮胡子那厮,下手如此凶狠,差点就要把本姑娘的脖子都砍掉了。
我抬腿走下床去,掀开摇椅上隔尘的麻布,缓缓地坐了上去。
随着我慢慢地来回扭动着脖子,并尝试轻抚揉捏,脖颈之处火辣辣的疼痛慢慢地减少了许多,而后我又试着轻轻地动了动,慢慢地这脖子也便不再像刚才那般疼的想死了。
放眼望去,看着合欢殿内四周的一切都没有变,使我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公主。”小雨推开门,见我醒了过来,兴奋地将手里的药汤洒了一地,疾步地朝我奔过来。
她眼眶微红,眼底有泪,跪坐在我的身旁拉着我的手臂,欣喜若狂。
我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笑着说道:“再见面的时候,应该要微笑,做什么哭得像个花猫?”
“我也不知道,一边想让公主回来,一边又不想让公主回来,矛盾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想出宫去找你,却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公主下次要走,可不可以带着小雨一起逃跑?”她揉着眼角,见我不喜欢她哭,于是用力地抹干眼泪。
我从摇椅上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哪还会有下次,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今往后要在这个牢笼里呆多久呢。”
“不过自从你不在我身边了,我这消息也不灵通了,什么都不知道,我这攒了一大堆的问题正想问你。”我走到窗边的小榻上,双手继续揉捏着脖子的痛点。
小雨见此擦干了眼泪,不再哭。见我一脸苦相,便走过来,接替过我的双手,替我按着脖子。
她应当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双手冰凉,按在因为疼痛而感觉得炽热的脖子上面,十分舒服。
“公主刚被送回来的时候,奴婢都要被吓死了,面色惨白,还发着高烧,不知怎地,衣裳没有一丝干净的地方,湿的都能掐出水来了,若是再晚一些,险些是要烧出肺痨来。”小雨吸着鼻子说道。
“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人把你伤的这么重,睡了那么久才醒过来。”
“我这是又睡了多久?”仿佛每次遇到络腮胡子,我似乎都会受伤并且睡死过去,而且一睡就是好些日子。
“自从你回来那日足有七天。”小雨噘着嘴说道。
果真,把之前没睡够的全都睡回来了。
我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精神异常的好,于是便说起离开蔡国的时候所发生的一切,一直说到小白,君绫,顾长安,姬雪,姬窈,姬留,络腮胡子,甚至包括暗影阁和紫衣少年。在小雨八面玲珑的消息穿插之后,我渐渐地捋出来他们之间大概的一个关系。
早在周殷王的时候,君执的娘亲清河公主是周王室的储君,将来要掌管九州。却因为周殷王单方面觉得郑国国君姬伯夸颠倒阴阳,逆天逆地而想要干掉他。不过我也是觉得这个郑国国君肯定是有什么小动作被周王发现了,为了给清河公主清扫障碍,稳坐江山,所以周王才要致力将他拉下国君之位。虽说周王为了嫁祸郑国君,而暗自操控的一场瘟疫,把百姓的命不当命确实过分了一些,但是单层从亲人角度去看,周殷王对清河公主的疼爱真是深入骨髓了。我有些羡慕,甚至开始嫉妒,我想若是我的父亲能赶得上周殷王对清河公主的一半好,我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清河公主想必是被周王保护的太好,天真无邪,不谙世事,而且心内无藏大爱,只想着做一个小女人而已,遇到了心爱之人,不仅把周王室搅得天翻地覆,还把郑国间接的给搅得天翻地覆。我知小白虽然是玉面娇柔,长的是有那么几分男生女相,想必他爹肯定不会比他差到哪去。不管郑国君对小白父亲抱有什么样的心思,这世上大都是一物降一物,郑国君遇到了小白的父亲,小白的父亲遇到了清河公主。
我觉得这世上的命运还真是奇妙。
小雨与我说,清河公主在登基大典上出走,臻嫔与历将军随后发动政变,周王被囚禁,而后病死,玉重公子登顶为傀儡,臻嫔为太后摄政,历将军手握兵权辅政。而后的几年周王玉重一直被这两人被钳制,一直到娶了卫国相父之女姮青颜后,才借着王后计谋与相父的帮助,才重新夺回了王权。
这位卫国的相父,就是江湖中顶顶有名的暗影阁宗主。在他的相助之下,所有钳制周王玉重的人,几乎都被他连根拔起了。历将军被迫踏上南征郑国的路,征战之后病死在途中。臻太后得知此事后大病一场,而后被随便寻了个理由贬为庶人,先是被囚禁在宫中,后被周王送去了五祚山长门宫,囚禁在此为周殷王守墓。
听闻暗影阁宗主本来也想要再次控制周王玉重的,并且如愿以偿的控制了一段时间,也是那一段时间,相父在卫国的势力突然前所未有的强大,甚至超过卫国公,颇有取而代之的趋势。可是后来不知为何,位高权重的相父却突然暴毙了,这也导致了暗影阁完完全全的脱离了卫国。关于这位相父的暴毙,据说是相父收养的一位养子下的手,这位养子在相父暴毙之后,继任了暗影阁的宗主之位,名叫姮长朝,与姮青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想是王后觉得自己夫君被钳制的死死的,于是与哥哥联手,弄死了相父。
我倒是觉得小雨的这种说法不太对,青颜王后怎么也是相父的亲身女儿,怎么可能会和外人合谋一起算计自己的父亲。我倒认为,这个青颜王后应该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养子姮长朝才是最大的幕后黑手。
不过小雨说,这位姮长朝倒是对青颜王后挺好的,不仅不钳制着她夫君了,还把她跟周王的孩子玉少染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教导。
果然,听小雨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那位紫衣少年。玉少染,被心术不正的人养了这么大,怪不得一直追着我们家小白,天天打打杀杀的。
小雨继续跟我说到,自从清河公主到了缠情岛之后,历将军与臻太后重金召集九州天下的能人异士前去岛上刺杀清河公主,只不过刺杀的人都没再回来过九州大地上,那个岛就像是个邪祟一般,没人敢再去冒险踏足。于是他们就在岛对面的黑崖上驻军,等着清河公主回来的时候,即刻杀无赦。
于是,他们就这样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等到臻太后不顾灵玉公主玉琢的反抗,把她嫁给楚王之,等到历将军灭掉了后继无人的郑国,将郑国的城池变成了流放之地,历将军病死在途中,清河公主却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
后来,玉重真正做了九州的王,将守在黑崖上的驻军撤了回来,并且有意要清河公主回到安阳。那时都有传闻说,玉重要将本应该属于清河公主的王位让回去。可是一直等到了现在,清河公主也没有回来过九州上一次。
曾经有人猜测,清河公主的生死。正在此时,周王修书给小白,并希望见他一面。于是小白就拿着清河公主的信物,去见了周王玉重。玉重看重小白,并昭告九州,封小白为昭明君,封清河公主为虢国长公主,并将之前长公主住的清溪宫也赐给了小白常住,让他可以随意出入安阳王城。众人传言,周王如此看重昭明君,给了诸多连亲生独子都没有的权力,这是明显是有易储的心思。想必那位玉颜公子是怕了,开始背后耍起手段,想要小白的命。
我问小雨,小白去见周王玉重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雨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到,就是近些一两年的时间,具体的时间这个她还真的不太清楚。
我侧过脸问道小雨:“那小白是为何要怂恿蔡国以卵击石地对抗楚国呢,更别提让陈国和息国都掺和一脚?”
小雨也无辜的眨着双眼摇了摇头说道:“小白公子的有些做法确实是让人摸不透,我在想是否跟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前后有关系,你想若是我知道自己的娘亲被禁足在岛上面,自己的父亲还被他们给逼死了,本来那个位置就是自己的,还被别人霸占着,能不气么,可是后来,小白公子遇到了你就转了心性,不想再搅得九州之上天翻地覆了,也不想因为自己部的棋局伤害了自己喜欢的人,可是,棋局一旦开始了,便是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小白公子想要停下来,却没有办法停下来了。”
“你觉得小白是因为我,所以才转了心性,他竟然有这般喜欢我?”我捂着滚烫的双颊,羞着脸问道。
小雨见我眼角带春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这边是公主你这当局者迷了,小白公子他虽然忽冷忽热,忽近忽远,可是越是这样,他自己的内心越是无比煎熬,况且我知道,一个人若是爱一个人,看他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你没发现吗,小白公子看你的眼神之中仿佛藏匿着星河一般闪亮呢!”
我娇笑着捂着双颊,回想着小白那灿若星河的双眸,心里欣喜万分,将脸埋在双手之中,害羞地笑了起来。
小雨见我笑了,也跟着我一同傻笑起来。
我俩就这样,相对着傻笑了许久,一直到我脑子渐渐地冷静下来。
我收住了笑容,咬着手指又哀愁地谈着气。
“小雨,其实我和小白都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走在一起,若是我依旧被困在蔡国,就还是蔡侯的合欢夫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概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毕竟每每我想到以后,都会有天降意外,将拉离我所思虑的将来。
“其实我觉得公主你不必担心,好人会有福报的,坏人一定会有恶报的,这是小雨一直相信的,就像是那位历将军跟臻嫔一样,起于周,成事于暗影阁的帮助,繁盛于灭掉郑国的城池,可后来他们却衰于周,败于暗影阁,并且死于郑国流放之地的路上。”
小雨说着宽慰我的话,让我阴云密布的心得到一丝光亮。
“这就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我不再愁眉苦脸,哀叹连连,毕竟我不想让一直守在我身边的小雨为我担忧。
合欢殿还是与以前一样,未有任何变化。小雨说自从我离开了之后,蔡侯也近乎都忘记了蔡宫之中还有合欢殿这样一个地方。从我被小白带走的那夜之后,他再未来过合欢殿,只是偶尔在长阳宫里处理国事,偶尔去椒兰宫常住。在小雨看来,蔡侯在椒兰宫的时间往往比在长阳宫的要多得多。
拥有姓氏的姜雉儿,在希绣庄混的如鱼得水,听说近些日子已经升格希绣庄的女红师父了,今年蔡宫的冬衣就是她与宫中的尚衣局的女官联合来主持裁剪的。
至于锦湘,是在年初我回来那几天临盆的,据说是一对双生兄弟。小雨说这些天,蔡侯还给这对兄弟张罗着办百日宴,并且在百日宴的当天为他们赐名。
我听着小雨对我讲着,在我离开的时候,才宫中所发生的一切,突然觉着这些曾经与我有过交集的人,开始变的很陌生,我甚至有些忘记了,当初与他们的相识是从哪里开始的。
第二章 送君归来愁不尽
听闻锦湘有了双生子,我便回身走到铜镜前,从装着嫁妆的首饰盒里面挑出两对刻着祥云银镯子递给了小雨,让她这两天送去给锦湘的孩子。毕竟也是相识一场,亦是非敌非友,送些薄礼好过什么都不送。虽然这礼送的有些晚了,不过还好是赶在了百日宴之前。
“公主,如今就先安稳地呆在蔡宫吗,可否有什么逃跑的计划?”小雨将镯子包好,问道。
我搔了搔头,觉得浑身有些痒,便起了想蔡宫里还有一处温泉引入的芳华池,如今还真想去那边好好洗个澡。
“我现在跑是没法跑了,娘亲还在息国侯的手里捏着呢,如果想要跑,首先得想个法子把娘亲带到安全的地方,最好是回到陈国去弄死赵南子那个老妖妇。”我打着哈欠说道。
小雨惊异的看着我,并且连说话都有些结巴:“公···公主,何时竟学会了说这样的话?”
我冲她笑了笑,顺便示意她帮我拿着换洗的衣裳跟我一起去韶华池。
“其实我早就是这般泼辣的姑娘,只不过在众人面前装作是文雅大方的福祥公主罢了,你说我这历经了几次生死,忽而就明朗了,我不想再装作是福祥公主或者是合欢夫人任何一个与我本身并无关的人了,我始终都是那个我,我是终首山上的绥绥。”我伸了伸懒腰,裹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斗篷与小雨一同出了合欢殿。
几日过后,蔡侯在宫里为亲弟叔姜的二子举办百日宴的时候,我只差遣了小雨去以表心意,依然称病挺尸在合欢殿。让我略感意外的是,蔡侯得知我清醒过来之后,并没有来合欢殿找我的麻烦。我起先还猜测这厮难道是突然茅塞顿开,看穿了息国的把戏?但是在百日宴那天却被自己能有这样的异想天开而狠狠打脸。那日,小雨受命送去了贺礼以表我这病妇的心意,待提早回到合欢殿后,悄悄地与我说,伉俪情深的息国侯和桃花夫人也来到了蔡国,共同祝贺护国将军喜得麟儿。
我躺在床上忽觉肚子有些空,便吩咐小雨去厨房给我那些肉糜来填填肚子。而后我走下床,侧卧在小榻上,翘着腿想着,这息国侯也真是蛮拼的,不惧浑身上下披上了绿色,还能跟绿他的蔡侯这么和谐,堪称九州楷模了。而我那名义上的妹妹桃花夫人,也是个奇怪的人,即将快要临盆了,不安心养胎,却还跟着息国侯满地乱跑。
小雨抱着我的衣袍冲进来的时候,我正仰着头看着房梁上正在觅食的守宫,正想着怎样把它捉住,放在陶瓮里做宠物养着玩。
被她大力从小榻上拉起来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脸蒙圈地见她慌乱地往我身上套着衣服,开口问了句,怎么了。
“公主快穿着衣裳从殿内的侧门离开,我见小厨房没有肉糜了,便出门去膳房拿,半路听到从喜乐阁那边迎面走来的奉茶婢女说桃花夫人因为想念长姐,正求着蔡侯过来见你,我知道她见你准没好事,所以公主赶快在宫里面随便找个地方逛逛,先避一避她,想是没几天她就走了,就安生了。”小雨将我的头发迅速梳成了垂髻,因为慌乱的原因,只插了一只娘亲送给我的白玉扇形簪子。
一气呵成之后,就拉着我往门外走去。
正巧,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
“雨姐姐可在?”门外轻声入耳。
小雨应了一声,便紧紧的拽住我,生怕若是妫薇见到我,把我吃了一般。
“我是椒兰宫的碧儿,楚姬夫人听闻合欢夫人醒了,想现在约见夫人叙旧。”门外面的声音稚嫩无比,听起来还不过及笄之年。
小雨思虑了一下,或许觉得见妫薇还不如见楚姬夫人,于是开了门将我交给了碧儿。
“公主一直在楚姬夫人那边就好,这边风平浪静之后,小雨会亲自带夫人回来。”小雨即刻将我跟碧儿送出了合欢殿的侧门。
我摸了摸鼻子,突然感觉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这个婢女碧儿倒是乖巧,一路都在让我注意脚下的阶梯,其余的时间都在沉默不语,偶尔回过头偷瞄我一下。我冲她笑了笑,牢牢跟紧在她身后,表示不会逃跑。
椒兰宫还是跟以前的模样一样,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没有更改。碧儿带我去了椒兰宫的暖阁,她说如今现在楚姬夫人身体情况很差,尤其怕冷,所以整日都呆着暖阁。暖阁里面总共放了四盆炭火,进入之后,迎面而来的燥热居然让我额头渗出细汗。
脱下了身上的斗篷,由碧儿引着往内室走去。
时隔将近一年,楚姬夫人看起来并没有碧儿所说的那样差,仿佛比之前的脸色好了很多。她跪坐在塌上,正拿着毫锥练习着篆书。
“夫人,合欢夫人带来了。”碧儿乖乖地上前,半跪着说道。
楚姬夫人放下笔,淡淡地说道:“好,备茶之后就在门外守着,除了合欢殿的小雨,其他的谁都不准打扰到我与合欢夫人。”
“诺。”碧儿叩首后转身离开了。
我作了揖,然后便信步走到她的对面,低头看着她练得字。
“若是收尾时更利落一点就好了。”我摸着下巴说道。
楚姬夫人递给我一支笔,示意我也写几个。我沾了沾墨水,便一笔一笔的写了起来。
“你这字写的也不是特别漂亮嘛?”楚姬夫人莞尔一笑。
“我也没说我写的好看啊?”我歪着头继续写着。
楚姬夫人看着我,一双美目流转顾盼。
“我写的虽不好,但总会看,况且我从不将自己的字与别人对比,若是这样,天下之大,能人多着呢,哪里是头呢?”我端正身子,照着雅光写的字临摹起来。
她笑了笑,继续拿起笔与我一同慢慢的书写。
碧儿端着茶盏和玉杯进门,并且坐在一边为我们细细的烹茶。少顷,茶香四漫,让我顿时觉得鼻息舒服又通透。
我抬眼看了看认真烹茶的碧儿,又看了看一直低头不语,不受外界干扰,认真炼字的楚姬夫人。心想这碧儿果真又是蔡侯派来的眼线,想与她说些话估计还要在心里掂量一下,否则被蔡候抓住小辫子,我这好不容易的平静日子又没了。
“放心,碧儿是我王弟的人。”楚姬夫人感受到我的顾虑,连头都没有抬的说到。
楚国的人什么时候都渗入到蔡国的后宫了?我浑身惊的有些懵了,停下笔呆呆地看着楚姬夫人。
这时,碧儿捧来了两碗翠色的茶汤,这颜色和香气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尝一下,这是我家乡的翠缥茶,生长在雪山与绿松的交界处,常年受雪水的滋养,味道很好。”楚姬夫人素手捻碗,一饮而尽。
我也客随主便,一仰头就喝了进去。入口有清香,却有些苦涩,经过喉咙之后唇齿生香并且回甘。回味时间越长嘴里却越甜,我从未喝过这样的茶,所以觉得还是蛮新鲜的。
“相传在楚国的翠眉山有一位善良的姑娘叫翠缥,天性善良,美丽,孝顺。父亲病重,只身前往翠眉雪山顶寻找豆青藤为父亲治病,怎奈大雪封了山路,姑娘迷路差点冻死在雪山里面,得幸一位狩猎少年相救,不但采到了豆青藤,还找到了一窝雪兔,少年将翠缥送回了家,并且两人相看欢喜,等翠缥的父亲痊愈后,两人便成了亲,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却美满,可天总有不测,翠眉山的一次雪崩突然来袭,少年跟翠缥都被深埋在雪里面,侥幸逃脱的村民都在雪停了之后回到被掩埋的村庄里救人,总共七七四十九天,当人们发现少年的时候,少年的身体是被包在一株密不可分的茶树里面的,茶树在雪里开的鲜艳,而少年也还是温热的。”
“有人说翠缥是茶仙,受过少年的一点恩惠便倾其所有去回报少年,也有人说翠缥是看到了少年命中有这么一劫,所以牺牲掉自己百年的修为为少年挡这一劫。”
楚姬夫人又吟了一杯笑道:“这就是家乡茶翠缥的由来。”
我从前就喜欢这样的乡土人情与民间传说,听到楚姬在讲,自然是听的入了迷,连门外有人禀报桃花夫人与将军夫人登门我都没听到。楚姬看我两眼放空便也没打断我,放下茶碗就带着碧儿走出了房门。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面已经没了人。
我放下手中的笔,轻轻走到虚掩着的门边儿时,听到了她们三个人的谈话。
“怎么,我姐姐不在夫人这里吗?”说话的是妫薇。
“合欢与我许久没见,叙旧时贪杯,正在小榻上睡着。”楚姬夫人从容。
“什么时候夫人与合欢的感情变的这样好了,早在进宫的时候夫人怎么对合欢的难道夫人忘记了吗?”我听到了锦湘的声音。
“有些人刚开始互相厌烦,相处几次倒觉得不错,有些人刚开始相看欢喜,相处了几次却开始厌烦甚至无趣,我想将军夫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其间的关系吧?”楚姬夫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
我也真是想不到,她损人居然可以不用脏字的。我与她,我与锦湘正是她这话里的写照,她说了这样的话,就像是狠狠抽了锦湘一个巴掌一样。
“那么祝楚姬夫人与合欢夫人的感情能长过你们的命。”妫薇冷冷地笑了起来。
我轻叹,我这个妹妹在说话之时,都不给自己这未出生的孩子积点口德,将来这孩子若是像她一样,那真够悲哀的了。
楚姬夫人没有说话,因为就像妫薇说的那样,我与楚姬夫人的命随时都有可能被终结。
“我倒是很乐意在息国与蔡国联合攻向楚国的时候,带着夫人一起去随军看看,我们的两国合军是如何大败楚人的。”锦湘的话语里透露着洋洋得意。
我在怀疑,锦湘生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脑子。曾经如此聪慧,而今便开始泛起了蠢。
我猛地推开门,让站在门旁的三个女人都惊了一下,转过头纷纷地朝我看了过来。我故意带着轻蔑的眼神,扫视了她们那出乎意料的表情后,吊儿郎当地倚在门上,装作半醉半醒,笑吟吟地说道:“呦,今儿真是整齐,附近这几个国的公主和夫人全到齐了,雅光姐姐,你这椒兰宫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下玉阶,一边摇晃,一边心情愉悦的哼着小曲儿。
“不对,锦湘不是公主,只是公主侍女的妹妹,如今嫁了将军,可见说话都硬气了。”我摇摇晃晃地装作倒在了玉阶上,悠然地看着他们三个惊异的眼神,腿翘得老高。
站在一边的婢女连忙过来扶着我,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我伸长胳膊,手臂环着扶我的婢女,停在了玉阶的中央。
“今儿月色真美,不如楚姬姐姐把你送我的桃花酒拿出来,咱们大家一起喝一杯吧?”
她们三个人一起抬头望着头顶上,见湛蓝的天上,有几片散云刚刚从太阳附近飘走,阳光四散大地,明媚又灿烂。
妫薇与锦湘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是在与对方确认着,我喝醉了的事实,而后她俩又带着嫌弃的眼神看向我。充满了厌烦的眼神,似乎还在嘲笑着我这白日饮酒的弃妇,白夜不分,可笑又可耻。
只有楚姬夫人面色平淡,依旧是一副高冷的模样,她知道我没醉,也知道我在说笑,索性就没附和我。
“对了,薇妹妹怀了宝宝,不能饮酒,”我眯着眼睛,继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可是孩子是谁的呢?”我摸着下巴装作天真的说道。
妫薇的脸色明显变绿,扬起手快步朝我走过来。我看到楚姬夫人想要拦住她,可是妫薇挺着肚子,楚姬夫人自然是不敢跟她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由于常年病痛缠身,几回合下来,楚姬夫人开始累的气喘。锦湘只在一边看着热闹,息国的桃花夫人,若是损伤一点,那可是蔡国与息国之间的问题了,轻了都是死罪,谁还敢往前一步?
第三章 梦长梦短俱是梦
她手朝我打过来的时候,我依旧装着醉,并且潇洒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圆滑地躲开了。她扑了空,身子随即向前倾去。楚姬夫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妫薇就像一只藤球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朝着玉阶下面滚下去。于此同时的还有她杀猪一般的叫声。我震惊的看着台阶上的血红,不知道该怎么办。
“装醉,晕倒,快。”楚姬夫人看了我一眼,冲我轻轻地用口型说着话。
桃花夫人妫薇因与醉酒的合欢夫人起了争执,从椒兰宫的玉阶上摔了下去,导致胎儿早产。跟随着桃花夫人一同前来椒兰宫的婢女,惊得花容失色,连忙跑去喜乐阁请示蔡侯。而只有楚姬夫人沉着冷静,见此立即当机立断,吩咐身边婢女先去将宫中当值中的医官叫来。
我似是闯了大祸,因此乖乖地听了楚姬夫人的话,装晕趟在玉阶上,后被身边的小侍女,慢慢地抬回了屋子里。
我心无旁骛地继续躺在床上装着醉酒,一直到第二日的下午,妫薇产下一个公主之后,我才“渐渐”地醒过来,并且悻悻地跑回了合欢殿。因为她扑空摔了那一跤,虽然孩子平安的降生了,可被医官断定为以后再无法生育。听闻此事,我深感到很愧疚,但是后来一想,息侯本来就是个无能,这一次妫薇本就是被蔡候给意外了,肯定不会有下一次了。这种想法使我充满负罪感的心里,相对好受了一些。听小雨说,妫薇在知道自己生下的孩子是女儿时,曾一度想把这个孩子掐死,后来是楚姬夫人抢过孩子并且带回了椒兰宫自己的寝殿才救了这孩子一命。不难理解妫薇的心里,陈蔡息三个国家,只有陈国没有明确表示公主不能继位储君,蔡息两国的宗族文牒里面都有很明确的写着,公主是不可参与继位储君的。况且这九州上除了周王室曾经出了一个清河公主作为王室的储君,剩下诸侯国基本不会让一个女人去做一国之主。大部诸侯的宗族贵族认为,女人只有延续血脉和供男人取乐的这个功能,做一国储君,那简直是天地间最好笑的笑话。
小雨让我这两天稳稳当当地继续在合欢殿里装死,一直到息国侯夫妇离开蔡国。期间,锦湘和妫薇都以各种理由要见我一面,妫薇我倒是理解,毕竟在她的意识里,一定是我这个恶妇将她别有用心的推了下去,导致她不但生了个女儿,从今往后都不能再有孕了。只是锦湘举措,让我十分不解,我不知我与她还有什么旧情可以续说,所以也不明白她为何一定要见我一面才肯罢休。
为了逃避与她们相见,有时候我会跑去椒兰宫,躲在楚姬夫人那里,有时被堵在合欢殿,就只能让小雨挡在殿门口,称我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锦湘知道我不愿意见她,也不会为难守门的婢女,只有妫薇,不仅对守门的婢女谩骂,甚至还会说一些难听的话来侮辱我。我躺在床上叼着梅子肉,任由她在门外乱吠,还好是在蔡国,她自然不敢像在息国那样颐指气使。
息国侯夫妇离开之时,并没有带走妫薇生下的女儿,他们二人本就是这世上最与众不同的夫妻,这样离奇且匪夷所思的决定虽然使我错愕不已,但也很快地就接受了,我无比庆幸自己娘亲并不是像妫薇一样的人,否则我的命运也会和这个无辜的初度一般,出生便被人抛弃了吧。
我皱着眉头十分不惑地趴在小床边,看着睡的正香的小人儿,她现如今在蔡国这尴尬的位置,我真不知道叔怀会给她一个什么身份。
小床对面的楚姬夫人正在认真地一针一线地绣着小衣服,她那慈爱地模样还真让人有一种,这孩子就是她亲生的错觉。
“长的可真丑。”我轻弹了那婴孩的小脸蛋儿嫌弃道。
“她才这么小能,能看出什么美丑来,更何况,你小的时候说不定比她还要丑。”楚姬夫人搔搔头,满脸闪耀着母性般的光辉。
“我小时候肯定比她漂亮多了。”我吸着鼻子走到她身边,拿着她绣的样子开始端详。
“你不会打算就这样给妫薇养孩子吧?”我沉默了一下,便又问道。
“谁养不是养,况且我要是不养,这孩子回去也是一个死,他们早就在息国的宗族里过继了一个男婴给桃花夫人,她只要确定以后息国侯不在了,她的下半生依旧荣华富贵就好了。”楚姬夫人卷着小簸箕里面的丝线,无奈地笑了笑。
“况且,我也一直想要一个孩子,这孩子的身上还有叔怀的血脉,虽说不是我生的,却也是叔怀的血脉,我作为母亲将她养在身边,又有何不可呢?”她心满意足地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她,哄她入睡。
“可是你有想过以后吗,若是你不在了,这孩子要怎么办?”我知道楚姬夫人的身体状况,于是开口担忧道。
“我会把她送回楚国。”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送回楚国?我震惊的看着她:“你要把羊崽子送到狼窝去?”
“她不是羊崽子,她是我的孩子,”楚姬夫人看着我说道“而且她叫芈炎。”
这孩子的名字,估计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取好了,只不过那时没有用上,现在她倒是终于有个借口可以用上了。我百无聊赖的看着小家伙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想到她以后的路,定是比我还要坎坷。
离开椒兰宫的时候,楚姬夫人送了我一坛子翠缥茶,我这才知道在我离开的那些日子楚王派了使节来到的蔡国探望楚姬夫人,并带了诸多家乡的特产,碧儿也是那个时候被送到楚姬夫人身边的。见了那么多不正常关系的亲近,可算是遇到一个正常的了。楚王既爱惜自己的姐姐,又给够了足够自由与惦念,估计他自己也在埋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将楚姬嫁到蔡国来吧。
捧着坛子往回走,却在半路巧合的遇见了锦湘。我不知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我时常去椒兰宫,便在半路故意等我,与我假装偶遇。
我见她身后尾随的婢子,比我这个侧夫人还要多,这样的排场,与之前想较,更有天壤之别。她身后共七位婢女,两位持香台,两位执羽扇,两人分别抱着锦湘的双生子,锦湘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挺拔,胸部滚圆的女人,我猜这女人应当是双生子的奶娘.
这两个小公子十分讨蔡侯的欢喜,每日都要由锦湘抱进宫里来瞧瞧。听小雨说等到孩子能跑能跳了,蔡侯还希望他们可以进宫生活,并且亲自教导左右。首先我知道蔡侯一定是对这两个孩子的其中一个打着储君的心思,其次我觉得像蔡侯这种人能教导出什么样的苗子来,这让我感到十分有趣。
“走吧,楚姬夫人今天给我翠缥,我就割爱让你尝一尝。”我见她是故意堵在路上等我,客套话也没说,转身走在前面。
身后窸窸窣窣地跟了一堆人的感觉果然不是特别好。
小雨见我带了这么多人回到合欢殿时,显然已经猜到了我是在半路上被人家给堵了,索性什么都没问,守规矩地行了礼后便备煮水泡茶去了。
我指了指内廷的雕花桌椅对锦湘说道:“随意。”
锦湘依旧步子缓慢并且支着义肢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如同往常一样,我斜靠在榻上,支着腿靠着软枕像往常一样看起了书,全然当做他们不在。小雨进来煮水烹茶,也是做事规规矩矩丝毫没有怠慢。茶香四溢,最先忍不住的是锦湘那两个孩子,估计是折腾饿了,一直啼哭着想要吃奶。小雨将那位胸脯丰硕的奶娘与抱着两位小公子的婢女一齐引入了内室,屋子里才又安静了下来。
“要打仗了。”锦湘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
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微微笑着说道:“所以呢?”
“你真天真。”锦湘笑了起来。
“息国侯的女婴留在蔡国是因为桃花夫人的抛弃,你被送回蔡国是因为蔡侯的念念不忘,合欢夫人,你真的以为这些众口所言就是你相信的吗?”
我将书丢在了小塌的圆桌上,笑着说:“我信不信与你又有何干,我妫翼知道自己的分量,从不多管闲事。”
“若是有一日蔡国的军队抵达了陈国的都城下,不知你是否也像今日这般可以置身事外。”锦湘笑的奸佞。
“你还真的认为蔡国能打赢楚国,顺便顺手牵羊个陈国,而后再荡彻九州,简直是不自量力。”我讥笑着。
“今年入春,楚国的羊雍河开始发水,并且势不可挡,若是民间再有动荡的谣言,国自然可倾。”
若是一国这样好颠覆,那么周王朝在讨伐已经摇摇欲坠的郑国时就不会倾动的半壁江山的力量,以至于一蹶不振到现在,任由楚国撒野。如今郑国虽然已变成流放之地,若不是有骠骑将军罗尽穆严酷镇守,恐怕郑国姬家的后族早就掀翻了天。
“若是蔡国真的有一天兵临陈国的都城下,我妫翼亲自为蔡侯引路入城,可否?”我觉得锦湘说的就是一个笑话,所以也懒得跟她讲道理,顺着她的话说就好了。
“记住你这句话。”她笑着站起身,就如同像已经是这场战争的赢家一般,高傲地走出了合欢殿。
“真不知道在得意个什么劲儿。”小雨从内室里走了出来后,见锦湘那高傲的模样,气得嘴巴撅了老高。
“这是要打仗了,自己身为备受万众瞩目的将军夫人,自然尾巴要翘的高一些才行。”我哼着说道。
“我看就算羊雍河淹了整个楚国,她的丈夫叔姜也不是那战神白素的对手。”小雨收拾着桌子上的茶碗义愤填膺地说到。
“想当年仅仅因为老姜王不把孟姜嫁给楚王,还在祭天神云中君祭礼上,列举楚王的十罪以示天地,楚王听闻此事之后,就派了十万大军给白素,轻而易举地将姜国的五十万大军给灭了,还活捉了孟姜,坑杀了姜国上下那么多的百姓,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真不知道要是叔姜落在白素的手里结局会如何。”听小雨说话的口气,似乎还对这位屠杀百姓的将军带着万分的崇拜。
“畜生。”我拿起书继续。
“公主你说啥?”小雨回身问道。
我摆摆手,没有再说话,眼神虽然定在了书上,可心里却在祈祷这位白素将军能早日归西。
天气渐渐地暖了起来,又是一年春日,阳光刚好的时候,小雨将衣柜里受潮了一冬日的衣裙都拿到太阳下去晾晒,并且告诉我由于我胸前的两团肉以发疯似地成长,导致我现在有一部分衣裙已经完全穿不进去了.
无奈之下,她才去了尚衣局,跟里面的掌事说了此事.尚衣局的掌事知道后,安排希绣庄的雉儿在近些天内,带着绣娘和织工过来为我重新量体裁衣。
我眯着眼睛躺在树下的摇椅里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胸,觉着似乎确实是比以前丰满了许多,估计是最近这些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又深居简出给养回来了。
再见雉儿的时候,她整个人看上去都与以前不同了,骨子里再没有了以前的卑微,从容而温柔,不卑不亢,她活成了最好的样子。我们聊了很久,她这段时间的际遇,我这段时间的遭遇。她不再依赖任何人,可以撑得起自己的天与地。
她绣庄的人都尊称她为先生,自然而然地,姜先生的这个天下闻名的绣衣师父的名号也响彻了九州大陆。
衣服被送到合欢殿是在五日之后,我百无聊赖地欣赏着雉儿高超的绣艺,却在这几件衣服里注意到了唯一一件纯白色的衣裙。照理来说宫里是忌讳穿纯白色衣裙的,尤其这件衣裙还是被一件绯色的袍子包裹住的。我展开衣裙,赫然发现在衣裙的背后,绣着一直紫色的蝴蝶,与我后背上的续命蝶所处的位置是一模一样的。我继续翻动衣裙,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第四章 宗之潇洒美少年
我见这白衣内里的胸口处绣了一只绯色的芙蓉花,芙蓉花的下面还用白色的丝线绣个字“寒”。若不是我仔细地摸索,还真瞧不出这衣裳之中的别有洞天。
白,续命蝶,芙蓉花,还有寒,这究竟在暗示我什么呢?我拿着衣服仔细端详,并且将能看到的全部写在纸上,因为心里异常的兴奋,以至于写字的手都在发着抖。
可是我写了出来,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许久,久到从早到晚我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并且开始想得我头都疼了起来。
“公主,再过两天就是寒食节了,合欢殿内有没有要特别安排的。”小雨见我一天到晚捧着个衣裳看,虽十分不解,但也没多问。
我脑子一下子闪过一个念头,小白,续命蝶是紫色,可以理解为子时,芙蓉花就是蔡国的后花园,寒就是代表寒食节那天。难道说,这件衣服是小白在向我传递,带我逃离蔡宫的暗号不成?
我左右不定,更不敢肯定自己猜想的是否就是这件衣裳向我传递的。不过,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并决定要跟着我的直觉,去做这件事。
寒食节那天晚上,我带着小雨准时出现在蔡侯的芙蓉花地里面。雨水泥泞,半臂斗蓬都沾了雨水,灯笼里的烛光也忽明忽暗。暗夜像一只巨大的猛兽,仿佛不停地吞噬着我手里这微弱的灯火,我心惊胆战地祈祷着我的判断并没有错,我所理解的意思也没有出现偏差。
雨水滴答,一滴一滴都仿佛是滴在我心尖儿一般,当我听到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立即扔下手里的灯火,冲进雨帘与他相拥在一起。
黑暗的天地之间,我不再需要其他的光亮为我引路,他就是我所奔向的最明亮的灯火。
小白将我揽入怀中,温柔地吻着我的额头。他告诉我说自那天与暗影阁针锋对峙过后,见我为了他故意引开了暗影卫,心里焦急如焚,好不容易甩开了如影随形的暗影卫,便朝我逃的那个方向追去。按着杂乱的脚印,他找到了一处断崖,断崖边上留有我的一只鞋和斗笠。小白便以为是我落入了崖底,日夜寻找。直至络腮胡子重新出现告诉他我已经摔死,并且将他带到一处不知道是谁的孤塚,告诉他,那墓穴就是我的葬身之所。
小白自然不相信络腮胡子的胡言乱语,两个人再次兵戎相向,但是络腮胡子单独一人明显不是小白的对手,落荒而逃之后,小白就把坟给掀了,发现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经过各路的查探,就找来了蔡国。他也注意到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蔡国王城的守卫远远比之前严厉的多,并且在暗处都有暗影卫在把守。他稍作停留,逐渐摸清暗影卫的规律,他们的人大都在子时换值,并且寒食节的夜晚最冷,守卫自然会相对来说松懈一些。
于是聪明的小白找到了雉儿,偷偷传递给我见面的暗语。
我扬起头看着他有些疲惫的脸笑道:“万一我猜不出来怎么办?”
“那我就自己一人回去了。”小白歪着头轻弹着我的额头笑道。
“坏人。”我憋着嘴佯装愤怒。
“你这傻丫头,我怎么可能丢你一个人在这儿。”他将我的头按在怀里,痴痴地笑了起来,素手轻抚我的耳郭,温柔且暖和。
“先离开这里吧,暗影卫盯的紧迫,咱们不能再耽搁了。”小白放开了我,并且紧紧地拉起我的手,缓缓往前走去。
暗夜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小白紧握着我的手,张望四周,神色显露慌张。
“叮”的一声响从耳畔划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小白早已将佩剑抽了出来,挡在了身前。
“还是被找到了,真是防不胜防。”暗夜里走出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
这般有事无事便来找我不痛快的人,一定是络腮胡子无疑,也不知这息侯这厮究竟给了他多少金银,可以让他这么拼命。
“不是防不胜防,是阁下太烂了,居然欺骗我说绥绥已经死了,单独打不过我,又找来了帮手吗?”小白单手握剑,另一只手环住我的肩膀淡淡的说道。
“她死不死又与你何干,她是名正言顺蔡国的合欢夫人,与你又是什么关系。”络腮胡子抬手用剑指着小白说道。
“绥绥与我的关系如何,又跟你有何关系。”小白挑着眉毛说道。
络腮胡子被问住了,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说,你们可以不要像娘们一样唧唧歪歪么,赶快干净利落地打一架,小白我们时间本来就不多,速战速决吧。”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也深知小白的武功在络腮胡子之上。一心只想跟小白离开蔡国的我,自然一刻都不想耽误。索性拉着小雨站在了一边,看着两个男人对峙。并且还略带得意洋洋的跟小雨说,你看你看,我的男人在为我而战。
小雨沉默不语,一直盯着那个络腮胡子看。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便挥剑相向。络腮胡子劈剑而出,直直朝着小白过来。小白缓缓迈步上前,利落接招。劈,划,刺,落。小白一招一式全然是防守。络腮胡子虽霸气外露,一招一式处处朝向小白的要害。其中的破绽也随着他的招式被小白一一看清。几招过后,小白猛地发狠,两招之下就将络腮胡子逼到了死处。最后被掀了斗笠,挑了蓑衣,受着冷雨,手里的剑也被小白卷在了一边。
就在小白将剑抵在络腮胡子的脖子上时,整个芙蓉花地突然亮了起来,我看见在众多侍从拥簇下的蔡侯正缓缓地朝这边走过来。
“昭明君,孤的花园里可不能随意杀人哦。”
小白见状放下佩剑,缓缓地走回到我身边。
“昭明君深夜来访,莫不是只是为了孤的夫人合欢?”这是我回到蔡国之后与叔怀的第一次见面。
他比以前更瘦了些,不知道为何,眼眶发青,整个人就像是陷入了深渊一般。
“我要带走她。”小白坚定的说道。
“你要带走孤的夫人?”蔡侯先佯装吃惊,而后便开始大声的笑了起来。
“要不要孤书信一封给周王,让他坐实一下昭明君要抢孤的夫人回去做妻子?”蔡侯忽然收住了笑容,整张阴鹜起来。
“你错了,就算你给周王修书一封,绥绥从嫁给你之前就是我的人,你别忘了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些话。”小白垂着眸子波澜不惊。
“说到之前,昭明君,你以前做的那些事,若孤一件一件地告诉给合欢,你觉得她还会像现在这般心无旁骛地和你离开?”蔡侯扯着嘴角讥笑道。
小白沉默不语,眉心紧皱,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看着他的俊美无双侧脸竟不知他还能什么事情是在瞒着我,难不成仍旧是他之前与蔡侯合谋为使我身中七星海棠的事情?
“所以现在选择放手,还能在合欢的心里留个好念想不是吗?”蔡侯见小白不说话,于是继续道。
“我才不管小白之前做了什么,也不管他做这些事情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只知我喜欢他,认定了他,要与他这辈子相守白头。”我仰着头向着蔡侯信誓旦旦地道。
我隐约感到小白的侧目注视,也感受到来自蔡侯的压力。
“为了这些情爱,难道你要置在息国被囚禁的娘亲于不顾吗?”一直没说话的络腮胡子突然说道。
“有长亭公主护着,况且我跟小白也会去将娘亲救出来。”我对络腮胡子本来就有着不小的怨恨,说话时候的语气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长亭公主连自身都难保,你还希望她能护着凤姬夫人吗?”络腮胡子讲出了我心里最担忧的事情。我不是轻看她与我的一诺千金,长亭公主于我在息国的时候,都是步步艰辛,是生是死不过是息国侯的一句吩咐而已,若我真的离开了蔡国,结为新盟的两国,会不会将娘亲推出来替代我来祭旗。
更何况姬留那厮一般都不会按照常理去看待事情,尤其这次我与妫薇的关系因为她的意外产子而跌倒了谷底,若是我在跑了去过逍遥的日子,难不成息国侯会赶在我与小白救娘亲之前,就朝娘亲下手。
抓着小白的手明显有些无力,我侧过头眼神带着歉意的望着小白,或许这次还是不能跟着他一起浪迹天涯。
“绥绥,我会让姬雪去救你娘亲,你要信我。”小白生怕我的心思撼动,连忙将我揽进他身前认真地说道。
“小白,我赌不起,我的娘亲只有一个,我赌不起。”我抿着嘴角,声音有些颤抖。
小白没有再说话,他缓缓地放开了我,我仰着头看着他灿如繁星的双眸,心里五味杂陈。
可我仍然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天底下无论谁都能抛弃,唯有娘亲不能。
芙蓉花地里,谁都沉默不语,只有雨滴的滴答声,细细密密,重重地穿过心尖,疼得厉害。许久,我垂下眸子,离开小白的身边,缓缓地往回走去,一步一步无比沉重。
“昭明君,不如与孤去书房坐坐,孤那里有上好的翠缥,我们好好地谈一些事情,一些对你好,对孤也好的事情。”蔡侯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我没有理会,我知道作为昭明君的小白可能会再次和蔡侯,息侯甚至卫夫人沆瀣一气吧,毕竟小雨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这盘棋局既然开始了,小白就不能再随意结束了,除非这棋局终有一位胜者胜出,否则谁都不能逃脱。
我一路行的颓废,却被络腮胡子一直尾随,仿佛他惧怕我反悔,一定要看着我进了合欢殿的门,才能安心离开。我心生厌烦,更狠络腮胡子的倒插一杠。我甚至自欺欺人地想着若不是络腮胡子拦着,我与小白已是逍遥于浪迹天涯的路上了。
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后的络腮胡子,忽然心生一个恶毒的想法。转过身子继续装模作样地往回走,却暗中偷偷地拉着小雨问道,凭她的武功,可否能准确地将络腮胡子给砸晕。
小雨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与小雨返回了合欢殿之后,络腮胡子仍旧没有离开,站在门口看了很久,一直到合欢殿里的灯烛光芒暗了之后才挪动了脚想要离开。
可他还没迈开步子,便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给措不及防地砸晕了过去。
巨石被丢弃在地上,借着宫道上微弱的灯火,小雨和我看着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络腮胡子,诡异的笑了起来。
蔡宫的每一条宫道,每一处景色,自然是我比络腮胡子熟悉的多,哪里能躲,哪里有小门儿,对于这种阴暗的小手段,络腮胡子与我相比终究是稚嫩了一些。
“公主,要拿他怎么办?”小雨以无辜的眼神看着表情奸佞的我。
我按了按额头,想着他之前好像说过自己是朱雀护,听起来是暗影阁很大的官儿,若是将他无故的弄死了,想必也会被这些冷血杀手查出来,然后被暗影阁一门复仇追杀,这方法明显将自己无故地陷入了危险之中,想想就不寒而粟,自然不可行。
“小雨,你知道暗影阁的朱雀护是个什么品阶么?”我用食指点着下巴思考着问道。
小雨看着我,眼神十分惊恐:“莫不是这个人是暗影阁的朱雀护?”
从小雨那吃惊的表情之中,我更加确信这个络腮胡子在暗影阁的地位肯定不低。我没有说话,手指继续揉着额头,杀人取命行不通,断手断脚更加行不通。
小雨认为我还在思虑着朱雀护在暗影阁中的品阶,于是开口与我说起了有关暗影阁里之中级别划分。暗影阁总共分四个堂门,青龙门,朱雀门,玄武门跟白虎门,每个堂门都有一位堂主负责,统称为“护”,并且这其中朱雀护地位最高,是直属于宗主,其次是青龙护,玄武护和白虎护,而这个络腮胡子就是闻名江湖的朱雀护,江湖人都称他为“嗜血胡子”。
第五章 落絮尽飞还恋树
敢情这络腮胡子还真是暗影阁的一位大官儿。我想起小白说的,蔡宫之中隐暗之处,会有暗影卫盯梢,若是发现络腮胡子被我给砸晕了,指不定会出来救他,我转眼撸起袖子,俯下身奋力地抬起他沉重的身子。小雨见状连忙上前,帮我一起将络腮胡子连拉带拽地拖回了合欢殿里面。
当我拿出从小白那里得回的,早前骨碌送给我的匕首,站在络腮胡子跟前的时候,小雨突然挡在络腮胡子身前,哆哆嗦嗦地跟我说:“公主,虽然你是一介女流,但是趁人之危毕竟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好听,尤其你还要杀这样一个江湖地位高的人,以后找你来报仇的人会络绎不绝,我可不想让你从此置身于危险。”
“我没说要杀他啊?”我惊异于小雨的举动,心里却开始更加讨厌起络腮胡子来,我有种预感,预感小雨似乎对这络腮胡子情有独钟。
“那公主你要做什么?”小雨发觉自己的行为略有不妥,于是垂下眸子,尽量不再显露担忧的神情。
“他不是被称为‘嗜血胡子’吗,那我就让他只剩下嗜血,没有胡子。”我拿起刀,朝他的脸上刮去。
若不是他突然出现,今天我与小白一定会离开这里。这就是对他没事儿就喜欢凑热闹的一个惩罚。我将他的胡子用匕首刮了个干净,甚至眉毛都没有放过。
若不是小雨劝诫着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险些将他的头发也给刮了。
想是他刺杀人的时候,应当是伺机而动,大部分时间都是风餐露宿,模样理应十分沧桑才对。可当我刮了干净他脸上的胡子,才看清他长的其实也不赖,虽然早知道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但却没想到看起来倒显得比实际年岁年轻了许多,嗜血之人还能生的这般俊俏,老天也是个睁眼瞎。没了胡子的遮挡,他反倒看起来比之前更有丰神俊朗,这模样使得小雨面颊微红,更佳春心荡漾。
为了防止小雨过于思春心重,也为了防止络腮胡子抢走我的小雨,我用墨汁在他脸上画了一只鳖,然后叫来内侍将他丢回了芙蓉花地里去。
做完这些之后,已是清晨,我看了看雨后的天晴,不知为何心里空牢牢的。
络腮胡子被我剃干净脸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出现,等他再出现的时候,眉毛已经长出来了,但是胡子却再也没长出来。他特意过来见我一面,就是告诉我他的名字不是络腮胡子而是宫涅。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知道了他的名字。可我不知这莫名其妙的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淡淡地白了他一眼,高傲地未做任何回应,昂首挺胸,头不回地远离了他。
然而小白,再也没有出现在合欢殿,也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有些想念他,更多的是愧疚。
蔡国依然是风平浪静,日日无事,可我却觉着似乎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靠近,犹如海下翻涌的暗流,已是暗潮汹涌了。
战事传来的时候,是在初夏。那天我在楚姬夫人的椒兰宫逗着刚会翻身爬行的芈炎,小姑娘在楚姬夫人的保护下长得特别结实,虎头虎脑的,对一切陌生都抱有着探索的精神。若不是楚姬夫人将卧房的地上都铺了软软的毯子,这小家伙身上指不定会摔出多少淤青来。
“终于还是打起来了。”楚姬夫人苦苦地笑了笑,抱起正在地上打滚玩儿的芈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于是从小家伙的嘴里连续地传出了清脆的笑声。
“早些时候,就有传闻说楚国的羊雍河决堤,淹了大片农田,然而楚王并没有对发洪水的地方做任何的赈灾和救助,于是坊间便传闻说楚王不仁,天地惩戒。”我杵着下巴,看着一脸慈祥的楚姬夫人,真觉得她如今呆在蔡国是个尴尬的时刻。
“在世人眼里的不仁,是从他继承楚王这个位置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楚姬夫人淡淡地说道。
“那时他建议父王支持臻嫔与历将军乱政,放逐王太女玉穗,父王病重,他代政之时,臻太后将周公主玉琢嫁给他。之后父王仙逝,他继位,臻太后又封他为九州上第一个异姓王,这前前后后让多少诸侯国看了眼红,便说他为不仁,可是他是我弟弟,一直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弟弟。”楚姬夫人眼眶有些泛红。
“可是他灭了姜国,灭了姜国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包括孟曦。”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姜公只不过是变成了其他诸侯国的炮灰而已,绥绥,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难道还不明白么,众国皆惧怕楚国,但是却又不敢贸然对抗,于是便选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去挑衅楚国,他们以为楚国一战而胜再联合起来上秉周王,姜国便会得救,楚国也会收敛。”
“可是如若要是想强大起来就要打的对手一蹶不振,不敢言语,怪只能怪姜公太蠢了。”楚姬夫人将芈炎放回小床里。
“可是姜国那些无辜的百姓呢?”我质问道。
“无辜?”楚姬夫人笑了起来。
“妫翼,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每个人从出身身上就沾满鲜血,有人一出生就会杀了娘亲,有人就算是死了,还会有人继续因他而被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世上本就是相互追逐相互残杀,说无辜只不过是失败者对失败者的惋惜罢了。”
“我也曾经觉得孟曦无辜,我也曾经觉得锦葵无辜,我也曾经觉得我自己无辜,可是我现在不会可怜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觉得任何一个人无辜了。”楚姬夫人笑了笑,摇着芈炎的木床,逗着她笑。
我没有说话,但是不否认楚姬夫人说的话没有道理,我这种人还哪有闲心觉得别人无辜。
息国的兵入了蔡国与护国将军叔姜的军队在陈国的余陵汇集了。余陵那个地方离终首山不远,又是通往楚国最捷径之路,没有山没有湖,一马平川,一战而过,便有可能拿下伏镇,旧城,蓝渝三城再经由羊雍河过上饶直抵楚国腹地了,若是蔡候的军队还有实力的话,再向前一点就是楚国的都城东楚了。我私自觉得,若是蔡国跟息国的军队聚集在郡城关出兵会更好一些,郡城关挡在蔡国跟楚国的中间,自夏伊始就是易守难攻,楚国之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敢动蔡国,想必就是因为郡城关。北边儿有伏山跟伏水湖挡着,南边儿是燕国,为何要从陈国打出去,或许是借了息国好,但是若是输了,恐怕陈国也会受到很大的牵连。
一连几天,传来的似乎都是捷报,息国与蔡国的联盟军一举攻下旧城跟蓝渝。蔡侯由此更信任息侯,于是息国的大量军队从雅安关涌过来,直奔尔雅王城。
然而,这场看似势头很猛,几乎要燃烧楚国的战争在不久之后火势转了个弯,直奔蔡国而来。
起先是郡城关遭到了楚军的攻击,本是联军的息国军队支援到了郡城关之后,却变了样子,不仅将守城的三万人马屠尽,还为楚军打开了郡城关的大门。在旧城和蓝渝的军队还没来得及攻打伏镇,就被迫撤回蔡国,但是在抵达陈国时却被陈国的守城军截杀,全军覆没,包括将军叔姜。
息国背叛了盟约,我以为我肯定会被蔡侯拿去祭旗。却没想到在楚国兵临城下的时候,小白再次出现在蔡宫之中,将我带离这是非之地。
尔雅王城的路上再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尽是满街的荒凉与清冷。如今楚国的军队守在尔雅城外,城内如有任何人出,必斩刀下。小雨跟着我们一起,并且告诉我们在尔雅王城里有一条暗河道,潜下水底游一会儿便能出城。
小白盯着小雨看了好久,并且询问小雨是如何得知这条暗河道的。
我一想,小白并不知道小雨的身份,而且小雨也跟我说过若不是为了保护我在我面前漏了马脚,否则她的身份是要永远隐藏下去的。
我拉着小白迅速打岔,嘱咐到先快点离开这里,否则楚国军队进了城谁也逃不了。
小白看了我一眼便不再问,拉着我们一路赶到小雨所说的那个暗河道处。
其实这条河是经过尔雅王城每一户人家的城内河,只不过在桥下排水的地方有一处幽深的窟窿河道,这条窟窿从何得来无人得知,因为小雨曾经用这条河道跑出过城外,所以仍然记得这条河道所在的位置。
抵达的时候,见河边儿一帮人正带着一群大约十多岁左右的孩子伫立在河岸边。不一会儿一个脸带面罩,浑身是血的人从河底浮了上来。周遭的人连忙将他从河面上拉回了岸边,那人去下了面罩喘着粗气说道:“不行,那边的河边围满了楚国的兵,我们去这一行十个人,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回来,剩下的全被他们杀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楚王真是个混蛋,唯一的一条路也被他给封了。
“老路,你看清那边有多少人吗?”我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大约有百八十人,我听到他们叫领头的为白都尉,莫不是那战神白素?”老路的一番话让身边的人们倒抽一口冷气。
“难道我们逃不出去了吗?”一个小姑娘摸着腮边的泪哭道。
“不会,若是白素应该称呼为白将军而不是白都尉,将军曾寄家书的时候提到过白家还有一位少年郎白丸毓是白素的侄儿,此人年纪虽小,但是确是勇猛无敌,只是性子顽劣,被白素骂过很多次,天地不怕只怕叔伯。”我侧过身子望去,看清楚了说话人的模样,这人正是锦湘。
“可是禁军只剩下不多的人还要守城,河道那边围了那么多人,这些孩子该怎么送出去?”老路叹着气说道。
锦湘沉思着抬眼看了看身边一个一个稚嫩的孩子,目光扫视了一圈儿发现了站在一边的我跟小白一行人。
“你们?”锦湘惊异道。
“自然是得了蔡侯的应允,我是要带绥绥走的,若是你信我,我能将这些孩子带出去。”小白永远是先入为主,而他这一番话不由得让我想起之前蔡侯与小白的夜话,莫不是小白答应了蔡侯什么事情,所以才能将我在临危之际安稳地带走。
“你如何带?”坐在地上的老路虚弱的问道。
小白看了一眼老路,又看了一眼锦湘说道:“尔雅王城是一定会破的,现在楚军就是在耗着你们,不费一兵一卒,等你们投降而已,无所事事的白都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若是这城中的所有人出其不意地偷袭一下,并将楚军引到城下殊死一搏,或许河道那边的士兵就会被叫回去,以全力而攻打城门,这个时候再带着这些孩子从河道里游出去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那城里的百姓岂不是必死无疑了”,“楚军的手段又那么残忍”人群中几个禁军吵嚷道。
锦湘漆黑的双瞳盯着小白看,我从未见过如同现在这般的锦湘,双眸里的坚韧,像是钉子一般扎在我心里,开始翻腾。
“将这些孩子带到鲁国,交给鲁国夫人叔玉,还有我跟将军的双生子,孩子身上有曾经叔玉留给将军的信物,务必让叔玉善待双生子。”锦湘目光如灼,燃烧着火一样的希望,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吩咐站在她身后的侍女将已经熟睡的双生子交给了我跟小雨。
第六章 铁马踏破山河殇
锦湘说完话,便再次地将双生子抱在怀里,她低下头细细地看着她的孩子,眼睛里面布满了红丝,满目晶莹,可她却没有让自己的泪水落下,强忍着难过,不发任何委屈的声响。
“可是,锦湘,你不走吗?”我看着她不舍的神情,心里忽生不安的情绪,我知她虽然脑子不太聪明,但至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我也愿意相信,作为一个母亲的锦湘,是不会狠心地将自己的孩子弃之不顾。
“我要死守我家将军的家国,这样才无愧于泉下相见。”她目光坚定而温柔,从容不迫。
我的心不知为何,幽幽一颤。
“妫翼,我知道现如今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但是我请求你保护好我的孩子,他们最是无辜。”锦湘笑了笑,一身戎装,孤挺而独立。
我没有说话,呆呆的看着她,心里面从前那股厌恶她的情绪全都不见了,不知道为何,在面对现在的她时,我心有惋惜。
“将士们,楚国的铁蹄就在城外,无论我们怎么选择,最后都会共赴黄泉,但是我们的希望不会破灭,这些孩子,这些你们的孩子,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的父母为了他们的存活而牺牲了自己,蔡国虽破了,我们虽死了,但是我们的灵魂和我们的未来不会因为肉体的泯灭而逝去。”
“这些孩子终究会有一天,重回蔡国之地,见证我们曾经的忠诚与荣耀。”
锦湘的一番话,让已经快奄奄一息的老路变得精神万分,更让她身边所有士兵振奋不已。在她的身上,并不是只有自私与妒恨这些可怕的东西,她的忠贞不移,她的所负重任成为了她身上最闪耀的光点。将军已死,可将军的魂魄却与她同在,鼓舞军心,与众人皆同仇敌忾,让她成为了支撑蔡国危楼的顶梁。
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闪亮,想着自己若有一日在面对与她同样的境遇里,会不会如她一样,带领众人冲破黑暗,慷慨赴死。
时间紧迫,半点由不得人,这些想要出逃的孩子们与亲人依稀相别之后,便有我与小白、小雨带着,再由十几个被锦湘挑选出来保护孩子们的禁军,留在了河边,等着他们偷袭成功,引兵临城的暗号。
从白天等到黑夜,终于听到了震天的鼓声传来,我看见了一支飞向暗夜中的穿云箭破云而燃,而后便有冲天而发的厮杀声传了过来。
“快带好面罩入水。”小白即刻命令身边的人,他知道时间紧急,这招声东击西虽然可引楚人上当,全力攻城,但毕竟楚人不是傻子,入城之后不见年少豆蔻必定生疑,所以这些孩子就算是逃出了尔雅城,也不一定就是安稳无忧,他们的存活的机会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所以,与时间争跑,才尤为重要。
随即,在小雨的带领下,由一名禁军分别照顾着三到四个小童,迅速沉到水下去了。
初夏的天气虽暖,但水的深处却依旧冰凉彻骨,水中的寒气不住地侵蚀着身体,扎入骨子里面,冻得人直抖。
水下一片漆黑,更显无望无际。此时的小雨忽地从袖袋里拿出两只发着光的珠子,引着身后的人前行。仅仅靠着这两颗珠子发着淡淡的光,众人心里才重新燃有些许希望。
一人紧靠着一人,一路跟随,快速前行。我心里有些害怕,虽说之前在蝴蝶谷,小白教过我凫水,可我却觉着这水里的黑暗好像永远游不过去一般。我跟着小白拼命的向前游着,生怕自己被吞噬在黑暗之中。
在胸口快要被憋到窒息时,河的另一边终于到了。
而本应该驻扎在河边的那群楚国兵果真不见了,湖的四面寂静无比,杳无人迹。
所有人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摘下面罩,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并且清点着自己身边是否少了谁。
众人一一相拥,庆祝劫后余生。
孩子们上了岸来不及换衣服便趁着夜色开始赶路,如今郡城关已经被楚国控制了,那么只能从陈国绕路,历经宋国齐国,才能到达鲁国。现在陈国还算是安全的,所以只要出了蔡国,这些孩子们就不会在危险之中了。
由于小白异于常人的判断力,拯救了所有的孩子,一直跟在孩子们身边的禁军也都开始对小白平添信任,对于他后来的命令,未曾有任何异议。
小白拉着我,带着孩子们趁蔡国混乱,一路奋力奔逃。
“绥绥,你怕吗?”小白的手紧紧的握着我手,温暖又让人觉得安心。
我摇了摇头,气喘吁吁地说道:“不怕。”
“其实,你娘早已经被姬雪救了出来,并且就在雅安关。”小白回过头看着我,脚步依旧,风吹起他的衣袂和发丝,盈盈飒飒,美的不像话。
雅安关?那不是长亭公主的良人镇守的地方?
“如今长亭公主也在雅安与她的良人一起,蔡国就这样轻易的破了,那么下个就是息国。”小白伸手将我揽在怀里。
“息侯与卫姬夫人曾一同与楚王密谈,他们约定好,先假意与蔡国结盟攻打楚国,而后息国再撕毁盟约,与陈国楚国一同,反杀蔡国,瓜分城池,为了引蔡侯上钩,楚国还故意沦陷了二城作为诱饵,使得蔡侯更加信任息国,放心地让息国的军队,进入蔡国,与其一起并肩作战,攻占楚国。”他身上熟悉又淡淡地香气铺满我的鼻息,我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内心无比柔软。
“楚王想必已经知道了雅光公主在蔡国所遭受的苦难,因此才会急于求成地与息国和卫姬夫人合谋,颠覆蔡国,他不会放过蔡侯,但是顺手牵羊个息国,倒也不是不可能。”小白分析的头头是道,而我也听的十分仔细。
我早前也是这般想的,毕竟无论是息国还是蔡国,在面对强大的楚国时,都太渺小了,反间计玩不好,就会将自己的身家全部搭进去。
“想必息侯到现在还做着能吞食蔡国十城的美梦呢,可你看尔雅王城距离雅安关这么近,只要打开雅安关,息国就废了,楚王又怎么会轻易地放过这样好机会。”
小白那天晚上,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包括他最开始认为的是周王害死了他的父亲君绍,并且养大了楚国这只狼,他自然是想让这只狼吃掉周王室的所有人,并且搅的九州天下大乱,从而为父报仇。
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他在周地安阳,曾经效忠他母亲清河公主的旧臣引荐之下见到了大周的王,这才知道了,当时安阳内乱时臻太后与历将军的苟且,明白了当时周王玉重被臻太后钳制,始终不得亲政的苦衷。
误会解开以后,小白逐渐解开了心结,这也让周王对他逐渐看重,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子,不但封他为周王室的唯一昭明君,将他的娘亲封为虢国长公主并且赐了府邸,接回了安阳,还将清河公主之前在王宫所住的宫殿赐给了他,让他可以随意出入安阳王城。
随着周王对小白的荣宠而来的风言风语也在安阳城里传递开来,说小白是周王玉重想要拥立的储君,说周王想要将王位奉还给清河公主的后人。亦是这些风言风语,惹来了不少人的眼红,这其中最心有不甘的便是我曾经见到过的那位,紫衣的玉颜公子玉少染了。
小白身处权利漩涡,自然没有办法避开权势之争所带来的伤害,他只能不停地沉淀自己,韬光养晦,在周地慢慢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在周王面前甚至安阳拥有一席之地后,开始帮助周王平衡九州各国的势利。可是他忘记了,他早前已经无意开启了的棋局,所牵扯出来的势力,并不是想停就能停下来的。
就像是蔡侯叔怀,我不相信,时至今日他没有看出来息国侯的真正用意,他想必心里早就明白,既是招惹了楚国,便是无路可退,破釜沉舟或是殊死一搏,才是最好的结果。
也或许,他早已看透楚王的意图,知道在蔡国覆灭之后,息国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九州列国二百八十八年夏,楚国军队与息国陈国,三国合力,反杀了蔡国大军,破了蔡国尔雅王城,而在位十三年的蔡成侯叔怀**在莫央宫。当年追随周先王大破商国的赤垢将军,或许怎样都不会想到,二百多年之后的某一天,自己的家国居然会被同是诸侯的楚国攻占。
楚军在占领蔡国后,依旧如同早先坑杀姜国一样,掠夺了城中的富庶,将女人掠做奴隶,青壮年只要有一点反抗的,便全部绞杀。
莫央宫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最终在傍晚的时候火势减小。楚军在莫央宫找到了两具已经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紧紧地缠连在一起,任谁都无法将其分开。而此时,抱着楚姬夫人遗孤的侍女找到了楚军的首领,将军白素,告诉他公主已与蔡侯同归,并且给出了楚姬夫人的亲笔密诏,让两人合葬与蔡国族陵。
所以,莫央宫这两具紧密相连的焦尸,便是蔡侯叔怀与他的妻子楚国公主芈雅光。
众人皆为沉默,尤其是白素将军,他出征之时曾答应楚王,一定要带雅光公主回家。
可现在,雅光公主却回不去了。
想必,她也是不想回去的吧。否则,她选择与蔡侯共同赴死,也不会因害怕别人以为非她所愿,而留有遗诏。
到底是年少夫妻,爱入骨髓,经得住这世上的一切纷乱。
白素垂着头似是在回想着什么,眼中所萌生的情愫,仿佛与他杀神这个称号十分不符。
他的鼻尖微微泛红,眼里似是有泪,却又无泪,他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吩咐着手下,善待雅光公主与蔡侯的尸身,按照公主遗诏中所述,将蔡侯与她以国君及君夫人的规矩同葬陵寝。
在搜宫之时,有士兵在雅光公主生前所住的椒兰宫里面,找到了一幅十分奇特的画卷,呈交给了白素。
白素虽不懂品画,但至少知道画是否赏心悦目,他见画中的人是雅光公主,便又细细地看了起来。
人物灵动,且活灵活现,似是在那灼灼桃花中,雅光公主又如活过来了一般。白素瞧见那画上的落款写着合欢二字,于是抓来了沦为楚国奴隶的蔡宫宫人,问清了这画是出自谁的手。
宫人如数将雅光公主生前与蔡宫里面最合得来的合欢夫人之事讲给了白素听,并告知,这合欢夫人原本是陈国的福祥公主,蔡宫混乱之时,不知所踪了。
白素闻此,去了这位合欢夫人所住的合欢殿,并且在合欢殿的床下如数发现了几本不堪入目的画册。
他命身边的亲卫将这些画册私自处理了,又在合欢殿里面找到了两幅与雅光公主相近的仕女图。
一幅画的是水边伊人,一幅画的是美人牡丹。
两幅画里面的美人,皆有灵动,甚至随着他手上力道将画纸摆动起来,仿佛画中的美人就要抬起眼睛看向你,朝你温婉地笑着。
白素将这三幅画收好,雅光公主的画自然要还给楚王,至于剩下两幅美人图,就交给自己的兄长白尧。
他这个哥哥知画懂画又善于作画,对这种奇特的画卷应当会十分喜爱,若是能亲手抓住这个合欢夫人,送给他哥哥,也一定是个不错的礼物。
就在白素沉溺于合欢夫人的画中之时,有亲兵来报,说尔雅城中,所有豆蔻年下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白素眼神收紧,直觉之感,这位失踪的合欢夫人似乎与这些失踪的孩子有着莫大的联系。
他周身四散着一股无形的杀气,使得周遭的亲兵们都十分惧怕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去,吧白丸毓那小子给我叫过来。”白素皱着眉头,将手中的画放回了缃帙瓶里面,扔给了近身服侍他的侍婢。
第七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我走的脚踝酸痛,浑身乏力。他见这一行人与我一样,已经累的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待到算得上暂时安全的密林里,便吩咐孩子们原地休息,他吩咐几个禁军在附近镇子上找一找可以代步的马车。
小白建议这些禁军和这些孩子,他们最好伪装成走南闯北的戏班,否则这一群孩子突然凭空出现,目标到底是明显,会让人平白生疑。不如就借着戏班子赚钱之名,一直走到鲁国。
几个跟着的禁军来不及休息,即刻按照小白的吩咐,急速地去周围的镇上寻找。
奔走了一夜,孩子们也都没了气力,暂且的休息,也让他们稍有了喘息的机会。况且他们身上还一直穿着湿哒哒的衣裳,趁着此刻休息来更换下来,以防风寒上身。
有些孩子想必是饿坏了,来不及更换身上的湿衣裳,便拿出包里的干粮狼吞虎咽起来。
此时,锦湘的两个双生子仿佛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饿的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小雨看看我,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胸,立即抱住自己,摇了摇头。
我哪里有奶能填饱这两个小祖宗的胃?
“姐姐,我这里有阿娘亲自熬给我的米汤,我可以分给他俩喝一点。”一个身穿绯色棉布短褂子的小姑娘,递给小雨一个水袋,天真无邪地说道。
小雨连忙接过水袋,分别从水袋里面倒出了一些乳白色的米汤,这才堵住了双生子的嘴,让他们停住了哭喊。
“姐姐,可以给我留一些么,这些是我仅存的了,以后我再没有机会,能吃到阿娘给我熬的米汤了。”小姑娘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说道。
“你放心,我就给他们吃一点,待到下个镇子就给他俩找个奶娘,姐姐会给你留下很多,很多的。”我听到小雨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善良的小雨,为了故意不让小姑娘平添负罪感,才这样说的,蔡国已乱,不冲出重围,哪里能寻到奶娘来喂这两个婴孩。
能喝到点米汤,就已经是天赐的恩惠了。我到现在肚子还饿的直叫,方圆十里,哪里又能有填饱肚子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坐在小雨的身边,我抱起其中双生子的其中一个道:“我这次出来的比较匆忙,除了头上娘亲给我的扇形玉簪,就只剩下袖袋里的这些碎银子,我这里有信北君留下的玉佩,你带孩子们到了陈国就去找信北君,跟他要够盘缠与去齐鲁的通关文书,再将孩子们安全送到鲁国去。”
“公主,那你呢?”小雨接过我手里的碎银子与玉佩问道。
“我要和小白去雅安关接娘亲,然后一起回陈国,将娘亲送还到父亲身边。”我轻轻拍了拍双生子新换的粗布襁褓,他们喝了米汤之后便不再哭了,安静地用明亮的双眸打量着四周陌生又新奇的环境。
“我想要和公主一起。”小雨认为我又要无缘无故地将她抛下,急的红了眼眶。
“我知道,”我安抚着她的肩膀道:“但是你要帮我,帮我完成对锦湘的承诺,我与她虽非挚友,但她对蔡国对叔姜做的一切却让我无比敬重,所以我向她承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可我不放心不下公主你。”小雨眼角有闪亮的泪水划过。
“我与小白公子在一起,便是这世上最安全的事情了,你莫要担心,我相信他对我的爱与你的赤诚之心一样,绝不会将我置身于险境。”我抬起手,拭干她眼角的泪痕,欣慰地说道。
“既然公主相信,那我也相信,我这就帮助公主,送这些孩子们去安全的地方。”小雨强颜欢笑地说道。
“此去路途可能不一定有多艰辛,但想必是也会有许多险阻,保护好锦湘的双生子,保护好蔡国的遗孤,等你回来我们陈国见。”我拍了拍她肩膀装作十分轻松的模样,生怕她再起什么不安之感。
我并不知道我和小白,能不能成功地逃出这权利的纷争,也不清楚小雨是否能同这些孩子一起安然无恙地抵达鲁国。若是任何一方未得善终,那么今日便是诀别。
小雨的瞳仁晶晶亮,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的心一软,双臂将她圈进怀里,紧紧的抱着她。
小雨的浑身颤抖,像是在抽泣,我想松开她,为她擦眼泪,可她却手臂收紧,不让我动。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公主都要好好活着”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呢喃着。
我拍了拍她的后背,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也要给我好好地活着,不管我身在何方,你也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
这边我们才歇息了一会儿,但见远处有三辆马车驶了过来。
起先我们小心翼翼地隐藏在灌木之中,不敢出来,后来见马车上下来的人,是小白之前吩咐,去寻找马车的那些禁军,于是都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出来与他们相迎。
“刚才有兄弟在附近找吃的时候,看见远处有楚人的兵,打着旗正在往这边赶,好像是在找着什么?”将孩子们一个一个送上马车后,一个高瘦的汉子对小白说道。
“想必那白素是看出了城中无一少儿的端倪,这才吩咐手下的亲兵追赶,前来抓他们吧,你要知道,这些孩子的想法还未成熟,稍作训练便可最为最厉害的武器,没血没肉,没情感,生死都在别人手中的武器。”小白眯着眼睛说道。
我站在小白的身边闻此,顿时觉得这楚王可真是个不好惹的人,蔡国已经破国了,逃的逃死的死,却连这些孩子都不放过。
“小白,这些孩子一定要安全送到鲁国,我答应过锦湘的。”我伸出手扯了扯小白的衣袂道。
“我知道,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救这些孩子的。”小白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身开始告知这些保护孩子的禁军们,莫要都聚在一起,务必分成三路走,并相互约定在十天之后,于陈国圣安王城,北城门城根下相聚,如果哪边十天还未到,就说明是出事了,其他到达陈国的人只等三日,三日期限一到,便不顾其他,立即启程,半刻都不能耽误。
如此都分散开来走,也不会一网打尽,就算被抓住了几个严刑拷打,供出其他人的线路,再赶到了去截杀,也都来不及追上剩下的人,三日之外,人早就走远了。
我跟小雨再次惜别,并且相互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楚国使众人陷入了血雨腥风,仿佛每时每刻生命都在受到胁迫,我自然是害怕,尤其是听说杀神白素手段的残忍,于是便将他完全想成了是修罗场里面的恶鬼,眼睛似铜铃,血盆大口,并且长着长长的獠牙。
小白见我身体不停的在颤抖,于是将我搂在怀里打趣的说着:“平时看起来还听凶悍的,怎么这时候还怕了?”
我白了他一眼,挣脱出他的怀抱,往前走了几步,朝着远去的车马挥了挥手,心想着净慧师父平时给佛爷念了那么多经书,可以定要保佑小雨平安归来,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儿,我可怎么向骨碌交代。
小白缓缓走了过来,上上下下不停的打量我。我看他眼神奇怪便随口说道:“小白,不要这样看我,我现在没心思做那事儿。”
小白听了一头雾水,反问道我:“哪事儿?”
看着他一脸天真无邪,心里不知怎么地就想逗弄他一番,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就那事儿啊,你在蝴蝶谷可没少和我做。”
小白看着我,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便低着头笑了起来,并且带起手敲了我额头一下:“你这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啊,现在还想着让我亲你,我是在看你要扮作什么身份好,如今蔡国息国都不太平,总不能这么张扬的让你行走在路上吧。”
“这有什么难的,我把头发扎起来,就扮作你的小童子就好了,紾尚阁不是有好多名仕喜欢带着小童子云游四海么,你就找一个你最熟悉的扮作他就好了。”我看着小白娇艳欲滴的嘴唇悻悻地说道。
“你咽口水做什么?”小白咬着嘴唇,挑着眉毛突然问。
我赶紧转过身,捂住自己的脖子。我猜我一定是饿急了,才会吞咽口水。殊不知,自澹台家与小白成亲后,我再每每见到他那张俊秀无双的脸,就恨不得将他扑倒蹂躏一番,就连咽口水都变成了本能反应。我想我是中毒太深,一定要小白亲亲才能解开。
“我是渴了,想要喝水,我们快些走吧。”我连忙大步向前,不敢再多说一句。
小白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起先他还沉默不语,走着走着突然拉过我,将我抗在身上往树林深处走去。我先是懵了一会儿,然后拼命捶打着小白吼道;“小白,你要将你姑奶奶扛哪里去?”
“我带绥绥去喝水解渴。”小白心情好到极点,连说话的声音都清澈高昂。
此时我的心情既激动又忐忑,趴在小白的肩头上,动都不敢动,生怕碰了小白不该碰的地方引火上身。
他走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将已经血冲头顶的我放了下来,还没等我站稳,大手就穿过我的发丝,扣住我的后脑。我仰头向他,他低头于我,两个人就这样吻了起来。
时隔好久的亲密,虽然有些羞涩,却又充满着重逢的雀跃。相互挑逗,相互缠绵,自从离了终首山,我和小白一直是聚少离多,两人独处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于是每次的亲密,我都格外珍惜。我甚至有时异想天开,若是能将小白随身揣在怀里就好了,这样就再也不会和他分开了。
两人腻歪了一小会儿,便稍稍更换了衣物,便继续朝着雅安关的方向赶路。
入夜,我与小白烤了他抓来的野兔,吃饱了之后,正要休息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人声。仿佛很多人,不光是人,还有马蹄的哒哒声。
小白起身迅速灭掉火堆,踢灰烬到石头里,而后又拉起我朝一边的灌木丛里藏去。不一会儿,便见到黑暗里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走了过来。
我细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证实这些来者都是楚国的士兵,这支队伍只有六人,应该是探路兵,先行于此择地,而后大部队才赶来此处安营扎寨。
我与小白本来是要默默地走开的,但是突然听到其中有一位士兵说,在蔡国的希绣庄遇到一位绣女师傅,此人在楚人掠夺之时并没有任何慌乱,而是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蔡国山河图绣完了。原本都是要用匕首自杀的,却硬生生地被白都尉救了,那女人长虽然不怎么美,但是性情却很好的样子,两只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能滴出水一般。若不是白都尉在,这些人早就要办了这个女师傅了。
污言秽语随着而来,我心里一火,他们嘴里所说的女师傅,我已猜到是雉儿了。早前我就听小雨说,雉儿所绣的蔡国山河图是希绣庄即将献于蔡候生辰的贺礼。
我一边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些楚兵,一边埋怨自己,居然忘记将雉儿带出尔雅王城。
“绥绥,在楚人的眼下救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知道雉儿帮过你,但是如今你都自身难保,你确定要在这里不走吗?”小白轻言细语地问道。
我低头不语,内心矛盾又挣扎。一边是不想管闲事,惹麻烦,一边是雉儿这些年的心思纯真,待我真诚。
若是今日换做是雉儿,想必她会毫不犹豫的救我吧。见人危难而不救者,视为不义之人,其实想想我自己还真是自私啊。
“小白。”我望着他,轻轻地叫着他名字。
“好了,你不必多说,等大队人马来了之后,天色再黑的浓一些,我潜入他们的营帐里帮忙找到她,救她出来。”小白腾出一条腿,让我坐在他怀里。
不远处,探路的楚国士兵见四周平稳,并无伏兵,于是便遣回两个士兵将大队人马带领过来,剩下的几个便开始清理起四周的石块。
第八章 树阴照水爱晴柔
夜漆黑下来的时候,楚军已经在这片地方安营扎寨了。
透过营帐外火堆的光亮,我瞧见大约有三四十人,手脚上都拴着沉重的铁链,正被几个楚国士兵赶进了一座营帐里面。而后便有士兵将营帐围了起来,轮流看守。
我猜想着或许雉儿就在这其中,可心里却有疑惑,为何楚军会平白无故地带这样多蔡国的俘虏行军呢?况且这是要带着他们往哪里去呢?难不成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地点与早先屠杀姜国百姓一样,坑杀这些俘虏?
我仔细地观察着在营地之中来回巡逻的卫兵,见他们近乎将自己的营地巡查的密不透风,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怕了,甚至没有刚才那般热血沸腾,那般想要将雉儿救出。
我侧过脸,借着半分光亮在暗色之中凝视着小白俊俏的侧脸,轻声言语:“小白,我不要救她了,我们赶紧走吧。”
小白闻声转过脸,神情略有意外地看着我。我与他相隔咫尺,更为认真地凝视着他绝色而又深邃的双眸,仿佛像是暗夜中的萤火一般晶亮,让人的心为之悸动不已。
“你可否确定,若我们离开了,就再不能返回来救她了。”小白认真地说道。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如果说在失去雉儿跟小白之间选一个,我肯定是不会舍弃小白的,就算是雉儿将来得知后,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就算我一生都背着不安的心,拿去我的命,我都认了。
但是,我还是要选择小白平安。
小白见我如此坚定,遂而展颜欢笑,他拉着我的手放在嘴边轻吻。
他读懂了我的担忧,却只字不问。
“先莫要起身,你随着我的脚步一齐后退,注意脚下,莫要发出任何的声响”小白环住我的肩膀,带着我慢慢往后挪动。
我点了点头,慢慢地随着小白,轻手轻脚地往后撤去。
少时,我与小白即将远离,忽地脚下却传来尖锐的声响,我低头一看,是一把短刀正插在小白的衣角上,这短刀再向前两寸就是小白的脚踝。
我惊出了一身的虚汗,连忙拉过小白的衣角,将他整个人护在身后。
平静的夜泛起了波澜,不远处的楚国士兵先是听到了声响,而后便都举着银枪往这边看来。
我的心仿佛跳到了喉咙口,惊慌失措地看着朝这边跃跃欲试的楚国士兵。
暗夜之中忽地传来了响亮的说话声:“来者究竟是敌是友,烦请出来现身。”
小白拔掉岩石上的短刀,将它藏在袖袋里面,而后他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写到:“不要出来,等下慢慢逃走,这些人我可以解决的掉,在今天别离小雨的那处地方等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白便从灌木里站起身,从容地走了出去。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楚军的火把越来越亮,还听到了诸多拔刀的声响。我缩进灌木丛里不敢露出头再去看,瘫在地上竟吓得不敢逃走。
“别来无恙啊,昭明君,上次洞庭一别,我们也有些时日未见了,能再此地相遇,着实是有缘,敢问可是周王派你前来,协助我军之力,还是故意在这深夜里赏月,却被我们搅了雅兴?”那人识得小白是昭明君,却在话语之中带着嘲讽。
“将军莫要胡乱猜测,周王没那个闲心去管你们诸侯之间的纷争,我也没那个力气去协助楚军,若说是赏月,我若是有这个闲情逸致,也不会在战火所燃之地闲逛,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而已。”小白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就好像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且使刚好发生的。
“哦?那还真是巧了,既然有缘相遇了,不如昭明君赏脸,去我大帐之中杀一盘棋如何?”那人的声音里,似是掺杂着异常的兴奋。
“我没有闲心与将军下棋,也劝将军早些休息,以免耽误后面的行程。”小白话声音慵懒,听不出一丝紧张之感。
我以为两人是旧识,对话也不过是闲话家常,心里想着或许再过一会儿,那位将军就会放小白走。
可当小白说完了这句话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响又传了过来,像是许多人同时聚集到一处地方。
“白将军这是做什么,是想杀了我吗?”听到小白这样说,我心里一惊,这脚步声难不成是楚国士兵围困小白而动的声响?
“不敢,不敢,我不过是想要帮助周王保护昭明君罢了,你看这蔡国顷刻覆灭,强盗与贼人定会趁着乱时谋财害命,况且夜已深了,我又怎能放心昭明君独身离开,如若昭明君在此间发生了意外,我白素可没法向周王交代不是?”
这人是白素,与小白一直说话的人,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白素。
我双手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惊声而语,我想着方才小白让我独自离开,恐怕已经是猜到楚军营帐外喊话的人就是白素了。他这般一心让我先走,倒是想得开。
“我还用不到你来保护。”小白的声音里,终有怒意。
“呦,昭明君不必动怒,我不过是想尽所能及地保护你罢了,难不成你还怕我吃了你?”白素的话不堪入耳,我听到后都气的浑身发抖。
我倒是从未听闻战神白素还好男风,他莫不是看上了小白,想要据为己有?
“我劝将军谨言慎行,难不成要九州的人都知道,所谓的战神白素其实是一个男女皆好的浪荡之人吗?”听得出小白在极力地压着心里的怒火,就连声音也是在颤抖着。
“知道又能如何,我白素向来喜欢美人,不管是男美人,还是女美人。”白素得寸进尺,说话放荡且笑的玩味。
站在他身边的亲兵们听到这句话时,也都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无论是白素还是这些楚人根本就没把周王室放在眼里,所以连身为昭明君的小白,也是可以由着他们这些身份低贱的人随意侮辱。我被怒气冲昏了头,再也忍不住,猛的站起身,拿起脚边的石头,朝着白素的头丢了过去。
白素早先没注意到灌木丛的我,虽然接住了我突然袭击过去的石头,却还是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白将军,我跟混沌兄弟中的混沌弟弟可是很好的朋友,而且还是拜把子的兄弟,他这些日子正愁着没有什么思绪画画,我倒是可以把你的喜好跟他说一下,让他专门为你量身定做一本,由你做主角的断袖春殿画,想必届时画册一出,定能风靡九州天下。”我绷着脸,咬牙切齿地道。
白素见道突然出现的我面色稍有惊异,而后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忽地大笑了起来。
“原来是遇到昭明君带着小情人夜里来树林里幽会,我得这帮兵蛋子扰了你们的雅兴,也难怪你们会如此生气,在下倒是对昭明君有些刮目相看了,这般寻欢作乐的方式,当真是世间少有啊。”他随意说出的话,却让我对传说中的杀神白素,有了地覆天翻的改变。
这人野蛮又粗狂,不识礼节又胆大妄为,行为放荡桀骜不驯,甚至脑子里面长满了蝗虫。
“我与昭明君的情感未曾颠倒阴阳,并且光明正大,天地可表,何来幽会之说,倒是你将军白素,亏你尊称为九州上的杀神,却没想到竟还有龙阳之好,莫非你忘记了当年的郑国是怎样被周王颠覆的,难不成,你也想让楚国成为下一个流放之地吗?”我气不过他侮辱小白,因此义愤填膺地与他对战口舌之争。
兴许是我的言语过于激烈了,也或许白素从未被像我这样一个妇人骂过。他面色铁青,神色凶狠地看着我。我想若不是小白那时将我迅速拉回了怀里,我被白素长刀削掉的,就不只是耳边的青丝,而是整个头颅。
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有看清楚白素是何时移动,何时抽刀,何时出的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被吓的瘫在小白的怀里。
“多嘴的人就该死。”白素再没了方才的笑容,一副冰冷的面孔与之前判若两人。
我躲在小白的怀里,哆哆嗦嗦地往白素那边望去,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面前那人的模样。
他身材高且长,尤其那一身魁梧的银色甲胄,不但勾勒出他的身形伟岸,气势雄厚,更让他的凶狠看起来不可抵挡。虽四处征战,但是面色却不黯哑,一双刀眉凌厉,鼻子坚挺,远远望着就让人畏惧。
我开始后怕地吞着口水,悔不当初自己的冲动。
“白将军,她是我的妻子,我这次便要带她回安阳去见周王,我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出什么危险,也请白将军高抬贵手饶了绥绥这回。”小白眉头紧锁,薄唇微抿,他不停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我。
“妻子?”白素眯着双眼朝我看了过来。
感受到他如野兽一般的凝视,我连忙将脸埋进小白的怀里,不像刚才那般张牙舞爪,吓得不愿去看他。
“我放了她,昭明君于我又什么好处吗?”白素突然笑了一声。
“我会回安阳秉明舅舅,给楚王一个正当灭掉蔡国的理由,以至于不被其他诸侯诟病。”小白说道。
“这算什么好处,我大楚现在已经不用看其他诸侯的脸色过活了。”白素甚是自负的说道。
“难不成大楚是想取大周而代之吗?”小白的声音凌厉,质问着白素。
“取而代之倒是不敢,不过若是囚禁了你来胁迫周王,倒也是一步稳妥的棋,他本意便想要你来继承大周之位,可他却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儿子,这个傻子似还不太愿意臣服于你,若是将来他儿子继位,禁不住耳边风对楚国动手的话,到是可以让楚国带着‘清君侧’的旗号与昭明君一同去到周地走一遭,不过届时的昭明君,恐怕只能为我大楚的傀儡了。”白素的话,让我真真正正的清楚了,楚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妄想。”小白将我护在身后,拿起手里的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身边的楚兵。
我站在小白的身后,身体打颤,看着楚兵一个一个地朝我扑过来,小白守在我身侧,再一个一个地解决。 他的手法虽然干净利落,但是因为要护着我,几招过后便开始力不从心,肩膀被刺了一刀。
他的血溅到我的脸上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拿起躺在地上散落的长刀,开始帮助小白反扑。
好在少时与骨碌学过几招,早先在蝴蝶谷的时候,小白也教过我几招山鬼剑法,我自己对付一两个士兵没什么大问题。
许是见我与小白二人配合的十分默契,连续将迎面而来的楚兵打的节节败退,白素也拿起长刀直朝小白扑去,与他纠缠在一起。
小白投入与白素的对抗中,无法再空出手来对付蜂拥而上的楚兵。而我所要面对的楚兵越来越多,对抗的也越来越吃力,我不停地闪躲着迎面而来的兵刃,因为消耗的体力越来越多,拿着长刀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瞥见小白与白素过了几招之后,不知为何处于下风。我想要冲上去救小白,于是拼劲全力抵抗着一个个挥刀过来的楚兵。我背后忽地传来刺痛,猛地回身用刀挡,手臂上却又被划了一道血痕。
我想我与小白两人,可能今晚都要做楚兵的刀下之魂了。
不刻,突如其来地大力拖拽,让我迅速被困在了一个人的怀抱中,眼前寒光乍现,长刀而出,挡住了我身后所有楚兵的进攻。
我诧异的抬起头,看到了是许久不见的络腮胡子,确切的来说,已经不是络腮胡子了,是暗影阁的朱雀护宫涅。
我无力地靠着他的胸膛,后背的撕裂地疼痛,让我有种想要昏厥地错觉。宫涅将我抱起,放在一旁的巨型岩石上。我推开他的阻挡,抬起眼睛朝小白那边望去,却见小白早前的一袭白衣已经被血迹染透了。他胸前,背后,手臂和大腿都有殷红的血色流出。
第九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我想要冲过去看他的伤势如何,却发现自己没法动。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连暗影阁的人也来跟着凑热闹,这蔡国里面所藏的势力,还真是不少啊。”白素猛地出掌,打在小白的胸口,小白倒在了地上,并且猛地喷出了一大滩血,白素以刀尖压制着小白的胸口,使他不能再起身与他厮杀。
“昭明君归你,我带走那个姑娘就行了。”宫涅自顾自地说这话,完全不在乎白素不爽的神情。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白素眯着眼睛,手上的力道更狠了半分。
我眼睁睁地看着白素的刀剑刺入了小白的胸口,却无能为力,只有泪流。
“如果不是我的相助,你今夜就见不到昭明君,凭这个理由够吗?”他走到小白身前,俯身将小白手里的短刀夺了过来,插回自己的刀鞘里面。
我这才想起来,这个短刀是他在息国,伪装成息国侯的禁卫时所带。原来他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我与小白的一举一动,
若说在息国时我对络腮胡子还存有感激,在蔡国时,对络腮胡子将仅有的感激消磨殆尽,那么现在,我对他只有厌恶。
我看着匍匐在地上,捂着胸口的伤并且努力支撑着自己,不断要站起身的小白,心像灌了酸水一般。
“暗影阁一般不都是暗杀或者凭雇主差遣押送重要的质子吗,怎么一个朱雀护偏偏对一个姑娘上了心,莫非这姑娘的身份不一般?”白素盯着我的眼神像是野兽看到了猎物一般,我蜷缩着身体,身上不停地打着冷颤。
“我的事,自然不用将军过问,你要昭明君,我要这姑娘,反正这姑娘对你来说也是无用,何不便宜了我,将来若是将军有事求到暗影阁,还能有个人情讲。”宫涅面无表情地说道。
白素斜着眼睛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看了看因为受重创却毫无反抗之力的小白,他思虑了片刻,而后欣然地接受了宫涅的提议。
我被宫涅抱走的时候,隐约看到了白素命亲兵将小白抬进了营帐之中。我不知早先白素是故意说笑来恶心小白,还是他真是个男女通吃的放荡之人。我惧怕小白受到伤害,却又无力救他与水火,此间的内心煎熬如同层云迭起,更如烧竹一般炸裂,因为背后和手臂上的伤又无力与宫涅抗衡,索性气的张开了嘴狠狠地朝着宫涅的胸口咬去,恨不得将他的血吸干。
若不是他,我跟小白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若不是他,想必我以后也不会面对那么多风雨。
有时候,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奇怪,想遇到的人却遇不上,不想遇到的人,却偏偏跟在身后,折磨你,践踏着你,将你抽筋剔骨,饮血吃肉。
每当我遇到不想面对现实的时候,都希望睁开眼睛的自己其实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还在终首山,娘亲还在,骨碌还在,净慧师父也在,还有那翩翩少年依旧是明眸皓齿,兰芝玉树。
可现实终归是现实,醒了就不能再装睡。
我动了动手指,缓缓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笑茅草屋里的土炕上。背上和手臂的伤口也都被上了药,包扎妥帖,身上的衣物被换成了女服,虽然是清爽利索的窄袖长裙,颜色却是稚嫩的粉蓝。
“醒了?”宫涅端着药碗走进来的时候,我正曲着身子,艰难地穿着长靴。
他放下汤碗,半跪下来帮我穿鞋。我推开他,冷冷的说到,不用。
他有些失落的站起身,拿着汤碗走到我面前,默默地说道:“喝药,你的伤口虽然不太深,但是也要好好调养,要不以后会留下疤痕。”
我艰难地穿上靴子,因为要弓起身子的关系,扯到了我背后的伤,并且传来阵阵地疼痛。与此同时,我忽地想起昨夜小白身上血染满身的伤口,他要有多痛?
我抬起头狠狠的看着他,看着他递过来的汤碗,反手便打翻在地上。
“是赵南子要你带我回去吗,还是又要被送去哪个诸侯国作质子?”我死死地瞪着他。
他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却不说话。
“这些都不是对吗,既然是如此,就说明你和赵南子还有息国侯的雇主关系已经结束了,那么我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是生是死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要去救小白,若是救不出,那我便与他同死。
“你回来,你打不过白素。”宫涅连忙大力拉扯我的手臂,让我停滞不前。
“宫涅,你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赵南子让你杀我你便杀,不杀就放我走,虚情假意的说是救我,却又变相来囚禁我,你不觉得恶心吗?”我甩开他的手时,牵扯到了背后的伤,一阵撕裂的疼痛告诉我,可能伤口又裂开了。
“那昭明君起先故意协助叔怀毒害你,并且将你玩弄于鼓掌之间,你就不恶心了?”宫涅两眼通红地将我拽进了他的怀里,而后死死地扣住我的双臂。
“我爱他,所以就算被他利用我也心甘情愿。”我抬起手用力地抵挡着他胸膛的侵蚀,因为愤怒而浑身上下都在战栗着。
宫涅的双瞳紧缩,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我抬起腿整想踢他的时候,却被他用力地甩到了土炕上的被褥之中。
背后的伤口受到了重击,致使我整个人头皮发紧。完全顾不得反抗。
宫涅随即如同疯魔了一般。开始撕扯着我的衣服。
“你爱他,你爱他,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爱他,我现在就要玷污你,来为了你爱他,为了你的贞洁,自杀吧,自杀啊。”我前所未见他这般歇斯底里,仿佛是要把我的血肉生吞了一样。
我无力反抗,等到上身近乎赤膊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啃噬便由脖颈一路向下游走。我望着头顶的房梁,灵魂暂时抽离了身体,仿佛是沉入了最深的海底,无论怎样挣扎也没法逃脱。
我的嘴巴被他的长舌撬开,带着侵占的湿滑长驱直入,他的吸吮十分诱惑人心,但我却感到阵阵的反胃。
我想,我对小白应当是中毒至深。否则凭宫涅所拥有如同刀刻般的完美身形,可是以往我春殿图册里面最爱受姑娘所喜爱的一类。
我不断地自我安慰,想着他模样俊朗,若是能有一夜良宵,也算不上是我吃了亏。
可我的身体逐渐地在抵触着除了小白之外,所有人的触碰,不管那人比小白好了多少倍,我心依然觉着膈应。
他的大手揉捏着我的柔软之处,蛮横的霸道几乎要将我胸前的柔软给撕碎了。
“宫涅,你是不是喜欢我?”他的湿软的舌尖滑向我耳垂的时候,我轻声问道。
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双眸子布满血色,他歪着嘴角笑了笑,一脸邪魅,而后又再次紧靠我,耳鬓厮磨地说道:“我才不会如你一般没有尊严,卑贱如同个官奴一般,我不要喜欢你,但是,我只得到你就行了。”
我有时候在想,暗影阁是不是一个十分黑暗而且又压抑的地方,我总觉的手上沾满了鲜血的人,有一种是被逼无奈,而另一种就是天生嗜血,比如白素,比如宫涅。
我任由他在我身上驰骋,不做任何反应,就在宫涅准备长驱直入的时候,我的胸口突然开始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就好似以前噬心蛊在体内发作了一般,我弓着身子,嘴里发出凄惨的喊叫。
宫涅自然是吓得停住了手,见我一脸惨白,背后的伤口又裂了开,鲜血瞬时涌了半身。
想必我现在这副模样,太过于骇人,将宫涅方才那股淫邪之火淹没了些许,他终于恢复如常,拿来他砸碎了的草药,慢慢地往我后背的伤口上涂着药。
他见我浑身上下在不住地发抖,敷完药后,便将之前从我身上扒下来的衣裳,又一件一件地重新套回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这疼痛并不是来的毫无预兆,因为有续命蝶和金蚕噬心蛊的子母蛊分放的原因,这使得我和小白冥冥中会有一股绳索将我们的感官联系起来。我想这痛一定是白素正在给小白施加的,虽然我不知道白素用了什么方法去折磨小白,但是这痛告诉我,小白一定不会好受。
不在敌人面前示弱,是我一向的作风,尤其这人还是总喜欢找我麻烦的宫涅。我趴在床上,牙齿紧咬着被子一角,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叫喊声,一双眼睛充满了愤怒地瞪着他,让他不敢向前,只能坐在土炕对面的竹凳上,满眼愧疚地看着我。
“老朽我只是得空去挖了些竹笋,才走了一会儿,却没想到寒舍还能有贵人看上。”在我胸口疼的让宫涅手足无措的时候,门外一个穿着白色衣袍,鹤发童颜的老人背着一个竹筐走进了屋子里。
老人仙风道骨,走路身轻盈无比,若不是如此,宫涅也不会完全察觉不到老人的到来。
我用双手抵着胸口,闻声抬起头,艰难地看着那个老人。
“抱歉了老人家,贱内身子不适,所以借您的竹屋一用,等她好一些了,我们就走。”宫涅站起身,立即塞了几两银钱给老人。
老人大大方方的收下了钱,看了我一眼随即问着宫涅:“小娘子得的这是何病,老朽我略懂医术,不知公子是否愿意相信我为你家小娘子瞧上一瞧?”
宫涅感受到老人身上并没有习武之人的真气,见他又远离市井,清幽娴静,与世无争,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回身见我疼的难受,又死撑着不肯妥协。
他终究是心软了,见不得我疼,更见不得我跟着他铆劲伤害自身。于是便求着面前的老人来为我诊治。
老人有礼地俯身上前,替我切脉,询问了我哪里疼,又是如何疼的。我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并随之在老头的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这个味道对我来说十分熟悉,我脑子里迅速回想着,猛然曾想到在蝴蝶谷时闻到过这样的药香味,而且小白身上也有过这样的味道。
我看着老人炯炯有神的双眼,故意更大声地喊着背后的伤口疼。
老人随即在征得宫涅的应允下,仔细地瞧起了我背上的伤口。
“你采来的药草只是去腐生肌,她现在的伤口需要的是镇痛止血,我背篓里面应当有一只生着红花的齿叶药草,你快去帮我拿来,否则你家小娘子这后背定要留疤了。”老人淡淡的说道。
宫涅闻声连忙回身去老人放在门边旁的背篓里面寻找,此时的老人忽然低下头假装地看着我背后的伤,细声地在我耳边问道:“小娃娃,你不用说话,如果我说的对,你只要点头就好了。”
我眨了眨双眼,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听到他说道。
“你可否识得蝴蝶谷的君执?”
我点了点头。
“你可否得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我又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是坏人吗?”
我再次坚定的点了点头。
待宫涅拿回了长着齿叶和红花的药草,老人没有再说话。他接过药草,放到石臼子里面,将其全部捣碎,又从袖袋里面掏出一个小瓷瓶,将瓷瓶里面的药粉洒在石臼中,搅拌均匀之后,敷在我后背的伤口上。
我背上突然传来沁凉之感,疼痛瞬时是缓解了不少,只是胸口处却还有阵阵疼痛传来。老人见我捂着胸口,蜷缩于一处,便故意拿出一支银针,在我右手的壶口穴处插了进去。
我胸口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抬起头满怀感恩地看着老人,却见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并且故意用手点了点我手上壶口处的银针。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其中的深意。
他不言明,仍旧是在微笑。
少时,他转过身嘱咐宫涅,一定要等到我背后的草药变了颜色才能拿下去,切勿让伤口在敷药时再受到任何撞击,并且让我好生休息,莫要情绪不定。
宫涅对他千恩万谢,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塞给老人。
老人摆摆手,没有手下宫涅的碎银,十分洒脱地与宫涅告别,又背着竹篓去林中采药去了。
第十章 犹是深闺梦里人
老人走后,我便蜷着身子假寐了起来。我闭着眼睛一直在回想着老人方才抚摸我壶口银针的深意,却怎样都想不出了所以然来。
而宫涅,起先就坐在我的对面,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见我已虚弱至极,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来折磨我。
我期间一连几次眯起眼睛偷窥他,都见他的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生怕我跑掉。
我暗自咬牙切齿地继续装作沉睡。
斜阳夕照,夜色渐染天空的时候,我瞧见宫涅缓缓地闭了双眼,我稍稍动了动,将手上的银针拔了下来,握在手中。
我方才逐渐想了起来,在蝴蝶谷的时候,小白曾教过我,当人在困倦的时候,如果将银针快速插进他的眉心之间,便可以让他在两个时辰内醒不过来,继续沉浸在困倦当中。
我终于能明白,方才那老头抚摸我壶口处银针的深意了,感情这银针是他故意留给我脱身之用的。
所以,现在我正要等待的,便是宫涅最困倦的时刻。
我装作胸口又开始疼痛的样子,翻了翻身,**了两声,并且踢倒了我脚边的陶壶,发出了阵阵声响。
宫涅闻声猛地张开了双眼,满眼担忧地走了过来,不停地安抚着我。
他双眼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却还十分有耐心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悄悄地为我的身体里注入了真气。
真气入体,使我身上通透了不少,疲惫与疼痛也得到了减轻。我逐渐地沉稳下来,继续装作假寐。
他见我不再折腾,替我将被子盖好后,又反身走回到竹椅上,坐在我对面小憩了起来。
我张开双眼,看着面前的宫涅,他不再像之前强迫我那样面目可憎。我想他毕竟心里还是有一些良知的,否则面对我这样抵死不从的人,早就被折磨地零碎了,哪还有力气敢与他造次,哪还有机会浪费他身上的真气。
我暗着眸子,故意再次弄出轻微的声响,却没见他再有任何动作。
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穿着罗袜,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迅速将针插进了他眉心的位置。
而后,我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又掀翻了他身后的桌子。他虽然听到了声响,可眉间的银针却依旧使他陷入昏睡,身体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闭着眼睛坐在竹椅之中一动不动。
我连忙跑回炕边,迅速穿上长靴后,玩命地开始逃路。
此时的夜,早已经漆黑的不见五指了,好在我之前小雨在临别之时,送了我一颗夜明珠子。
早前受伤的时候,宫涅为我更换了衣服,便将我身上的东西都如数拿走了。我从来都不喜欢被人白白占了便宜,于是临行之前,将宫涅身上所藏着的值钱的东西全部搜了出来,揣进了自己的口袋,包括我自己的夜明珠子,和娘亲送我的白玉扇形簪子。
我将簪子插在发间,又将夜明珠子拿在手里。夜明珠子的光芒虽然有限,但是照着脚下的路,倒还能看清一二。
我尽我所能飞速前进,仿佛身后犹如是有洪水猛兽在追赶我一般。
夜色太暗,我分不清楚方向,却只知道跑,只要逃离宫涅就好,越远越好。
不知为何,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的时候,我整个人摔倒了草地上。
得幸这些天没有落雨,否则这样摔倒了,还啃了一嘴的泥,抬起头就见到了妖艳的姬雪,他一定会将我现在的样子,用作以后日常见面的聊天开篇。
一那抹鲜红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想,直接冲上去,抱着他的大腿大哭了起来。那时候,我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猜想出他是如何找到我的,而是小白终于有救了。
姬雪俯下身子,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轻拍了拍我身上粘着的尘土,他露出欣慰的笑容,用衣角为我擦着眼角的眼泪。
此时的我,视线穿过他肩膀,才发现,白日里为我治病的那个老头,也站在姬雪的身后。
我回想老头询问过我的那些话,以及他留了银针给我,让我趁机逃跑,心想着莫不是老头跑去找来了姬雪?
早前我听小白说,姬雪正在雅安关,暗中保护着娘亲。这雅安关明明距离此处还是有很远的路程的,但见两人却分明是靠步行走过来的,这一来一返,不知道怎会这样快?
“我说白老头,你这药草还挺好用的啊,不但帮着丫头治了伤痛,还能让我们这样快就找到了她。”姬雪回过头朝着那老人家说道。
白老头?为我疗伤的人是白老头?莫不是他就是小白曾与我说过的,蝴蝶谷的老祖宗之一?
“这魅红还是我在缠情岛上发现的,不仅能消炎止血,遇到百日红时,还能随着距离的由远及近,让百日红由浅到深变着颜色。”白老头理了理胡子,捏着手上的一株殷红的药草说道。
“不过白老头,这丫头也没你与我说的那般傻,还知道跑夜路要带个珠子照亮夜路。”姬雪蹲下身子,捡起刚才与我一起滚落到地上的夜明珠子。
“聪明个屁,你看她没有方向的跑,跑到最后,不还是在我这土茅屋的附近转悠吗?”白老头经过我身边,笔直的向前走去。
他拿出袖袋之中的火折子,一盏接着一盏地点燃了土茅屋园子边上的灯笼。暗夜之中有了光亮,这才让我惊觉,我方才那一通瞎跑,只不过是在白老头的土茅屋周围绕着圈圈,从前门跑到了他种菜的后院子而已。
亏我转了那么多弯,还跑的那么累。
姬雪冲我笑了笑,并且摸了摸我的头,拉着我,随着白老头一起又走进了土茅屋里面。
“屋子里面,屋子里面有暗影阁的人。”我跟在姬雪的身后,拉着姬雪的衣袂,不敢进去。
我还不容易才逃离了宫涅的魔爪,可不想再被他抓住蹂躏。
“你放心,有白老头在,那小子没法兴风作浪。”姬雪环住我的肩膀,神色温和地宽慰道。
回到了屋子里,我躲在姬雪的身后,看着白老头将宫涅眉心之间的银针拔了下来,而后在背后的竹篓里面拿出了一株黑色的草药,碾碎了之后,涂抹在他眉心的针眼之处。
片刻,一股奇异的芬芳传了过来,宫涅也缓缓地瘫坐在椅子上,没了知觉。
白老头料理完这些事情之后,从容地将手洗了干净,坐在另一个竹椅上问道:“小丫头,说吧,君执在什么地方?”
我叹为观止地看着白老头,轻易地就将宫涅撂倒了,心里雀跃不止。有了姬雪与这个老头,小白一定没事。
“小白被白素抓走了。”我连忙说出实情。
“为何白素会抓走君执?”姬雪好奇地看着我。
我抿着嘴,皱着眉头,偷瞄了一眼白老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吧,老人家我活了这么久了,还有什么稀奇是没见过的。”白老头得知我的欲言又止,因而神色始终是风轻云淡。
想必二人行于路上的时候,姬雪应当与他说了我和小白的关系。于是我便跳过了缘由,直接坦荡地与白老说道,是白素好男风,看上了小白,把小白抬进了自己的营帐。
白老头听了之后,猛地坐直了身子,眉头紧锁地叹着气道:“君家这是中了什么煞气,偏偏招惹这些不该招惹的人喜欢,真是孽障。”
老头的话一语双关,不禁让我想起了小白的父亲君邵,想到小白父亲最后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我忽地狠狠打了一个激灵。
我转过头神色担忧地拉了拉姬雪的衣袖,问道:“姬雪,你这么厉害,肯定能救出小白对不对?”
“这时候,你倒是想起我来了?”姬雪挑着眉毛,玩味儿地抱着肩膀可神色依旧温和。
我咬着嘴唇可怜的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姬雪这厮肯定是记着,我以前在古井镇顾家时,专吃鱼眼睛来恐吓他的仇呢。
“绥绥,我与老白从雅安关那边回来的时候,正巧看到楚人的军队正在往那个方向聚拢,想必楚国军队是要准备出其不意的破了雅安关,直接长驱直入到息国。”
“我注意到向雅安关行进的军队之中,还掺有蔡国的些许百姓,你知道自蔡国国灭之后,如今大多数蔡人都涌向息国或往燕国逃窜,可是被楚国军队逼着往息国走的情形,我还是头一次见,我与白老头猜测,这位白素将军大概是想用蔡国的百姓作为头阵,削弱息国守城士兵的防御力量,从而以此来破开雅安关的城门。”姬雪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我娘亲是不是还在雅安关?”我猛地想起小白之前有跟我说过,姬雪将娘亲救了出来,所以便着急的问道。
姬雪点了点头说道:“放心,你娘亲跟长亭公主和扶风公子在一起,目前相当安全。”
“息国的将领与军队大都在郡城关在与楚国白尧丞相带领的左军瓜分着蔡国的财物,雅安关虽险,但是也经不起这样突然的袭击,更何况白素又不顾道义地让蔡国百姓去做肉盾,以此来瓦解息国守城将领的防御,可你瞧,那息国国君姬留好似并没看出,与自己结盟的楚国中军与右军正在暗地里伺机行动,想必他仍旧沉浸在蔡国被灭,他能得十城的喜悦之中。”姬雪这些日子,一直呆在雅安关,明里暗里,知道的事情自然会多一些。
姬雪的话,使我的内心无比忐忑,若是楚国可以撕毁与息国的盟约,那么陈国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
想着这一切都是赵南子那老妖妇开的头,我心里对她的狠就逐渐递增了许多。
“姬雪,你可以杀掉白素吗,若是你能杀掉他,不仅小白得救了,或许整个息国也都得救了。”我异想天开地问道。
姬雪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法杀人,我跟老白,甚至被困在人世受尽折磨的涂山族都不能杀人,这九州上,这天下里,只有人可以相互残杀。”
姬雪与我说,世间万物来和去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逆天而行必是要反噬其身的。
就像老白,本是栖靳岭上一山鬼,因受到君佘的感化而持善行,感动天地由此可幻化成人继续修行。
而姬雪的出现则是久年之前蝴蝶谷的洪水肆意之时。他的本体从古老的地下湖冲到了君佘的后花园里。对于姬雪的凭空出现,君佘自然是知道,但并没有对他有过多的注意,就将他当做普通的鲤鱼喂食而已。姬雪以本体的形式呆在了君佘的后花园里,每天混吃混喝,逍遥无比。某夜他化为人形跑出蝴蝶谷玩乐之时,被猎鱼人识破,将他捉了不说,还差点把他与乌梅放在一起煮了吃。后来君佘将他救了回来,并且为他炼制可以在白日变成人形的丹药。
那时的他得了君佘的好,便将同伴们全部带出水面,服用了君佘所炼制的药。而作为横公族的妖仙,大抵都是那种得了好,便能相望于江湖的忘恩负义之辈,姬雪的同伴们在可以日夜身为人形之后,大都逃离蝴蝶谷,享受这世上的浮华去了,只有姬雪一个人,被白老头抓了起来,并且逼着他发誓效忠于君家及其后人,若违背誓言,横公族必遭灭顶之灾。
这便是蝴蝶谷里面为何只有姬雪这一只横公鱼,并且一直跟着小白至此的前提了。
与白老头修仙道而长生所相异的是,姬雪作为横公族,他天生就要与将死的人用自己的鳞片做契约,去帮助想要回到人世复仇的人转命,转容貌,甚至转性别,会帮助他们用各种方式回到想要报仇的人身边,以十年为盟约,三魂七魄,每年吸食一次,待到最后一次,不管他们是否复仇结束,都会变成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无法遁入轮回。
如果他们在报完仇时,灵魂还没有被吸食干净,姬雪便可以随意决定那人的去留。若是去,姬雪便可以一次将那人的魂魄全部吸走,如果留,姬雪就会将仅剩下的残魂送去忘川河,让他们转世投胎,从此之后的每一世,都会缺魂少魄,沦为天残或者地缺。
第十一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
姬雪若与人做契,不可强求于人,否则定会反噬其身,永生为本体存活。
白老头说,他与姬雪本就是与人不一样的生灵,行走天地而修道之时,手上沾了人血的,就会被再次打回原形,不但折损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修为,还要等杀人的罪,赎够了之后,才能再次有机会换回人形。
姬雪就是曾经误杀了人,所以被惩罚,沦为本体许些时日后,被猎鱼人抓住送去了宋国献给宋仁公,在宋仁公的生辰礼上险些被庖厨做成了鱼羹。
好在那时,姬雪遇到了善心之人,向宋仁公求情之后,才被救了出来,免去了这一劫难。
所以,姬雪去截杀白素这件事情,压根儿就行不通。
我神色沮丧地看着姬雪,更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救出小白。
姬雪告诉我,他唯一可以想出来救小白的办法,便是在白素攻城之时,潜入楚国的营帐之中带走小白。
毕竟白素再怎样对小白有着不能说的情愫,厮杀于战场之时,必定不会将小白呆在身边,更何况前路在战斗之时,后方的军营的防守是最薄弱的,这样姬雪便能不惊动一兵一卒,将小白救出来。
可若是雅安关之战打了起来,城中的娘亲便危险了。
姬雪问我,是要与他留在城外,潜入楚国的军营救小白,还是自己奔走于雅安关,将娘亲接到安全的地方。
我回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老白,谁知他却从竹椅上站起了身,摆着手说道:“老身我不涉世事很久了,看在你是君家的媳妇的份上,你若愿意去,我便助你一臂之力,但是剩下的路,怕是你要自己去完成,你若不愿意,我们自然也不会觉得你是那不孝之人。”
白老头的话虽然字字珠玑,但大都说到了我心坎里面去。
毕竟,娘亲和小白相较,我是怎样都不会丢下娘亲的。
“你会成功地将小白救出来对不对。”我看着姬雪认真地问道。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答应我的事情,可不能食言,否则你们横公族都要受到灭顶之灾。”我说道。
姬雪笑了笑,抬起手点着我的额头:“你这小丫头,从白老的话里听来了我的盟誓,便变相来要挟我来了。”
我抿着嘴唇,眼神里写满了孤注一掷的希望。
“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一定把你的小情人,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救出来。”姬雪抬起手弹了我的额头一下。
他的这个动作恍然间使我想起了骨碌,曾在儿时终首山上,她对我做过一模一样的举措。
“待你救出了凤姬夫人,我们在陈国与息国的边陲之城渝州碰面。”姬雪见我的眼神,仿佛是透过他再看 另一个人一般,他连忙避开我的注视,踱步到了茅屋的门口处。
我收了眼神低下了头,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骨碌。
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完成她思虑了十多年的大事。
“如今已决定兵分两路,那就别犹犹豫豫了,否则待楚国军队开始攻起了雅安,你这小丫头可没法进入雅安城了。”白老头猛地起身往屋外走去。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瘫坐在竹凳上,昏死过去的宫涅,转过身跟着姬雪头也不回地出来茅屋。
我见白老头从茅屋后院的马厩里迁出一匹良驹,拉着它走到了院子附近的野地之中,他拽开一处高高隆起的杂草,但从里面拉出了一辆可两人同坐的简易马车。
“你且和白老头先去雅安关城下等着,我先去楚国的兵营中夜探,确保君执所处军营的何处,以及是否平安。”姬雪驾着我的双肩,将我推到马车上。
我坐在马车里面的木凳上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你知道楚人的营帐位于何处?”
“君执身上有君婀所制的百里香囊,蝴蝶谷的灰雀识其香,白老的马厩里面尚有一只还未飞回到蝴蝶谷去,待你们走后,我将它放出,追随着它,便能找到楚人的兵营了。”姬雪放下了马车上的幔帐,随后与白老头交谈了几句。
我坐在马车上,呆呆地回想着姬雪刚刚说的话。我之前听小白与我说过,蔡国通往息国总共有四条路可以走,其中一条为水路,暮春到初夏时分,雨水甚多,水流总是湍急不稳。另两条路便是山谷地带,且山地陡峭十分不适合行军。
而唯一的一条路,也是曲折通幽的羊肠小路,虽然平坦,但如果是大队人马经过,必定会被人轻易地发现。
我猜白素会将楚军分为几个分支,从不同的路径而过,而后再雅安城外聚集,再攻城而入。
雅安关虽然地势险要,处于一山之间,若是破关后便一马平川,可直奔都城平津。而且所有的关口中,由于地势的不同,只有雅安关属于孤城,不同于其他的关口有相连环的翼城,距离雅安关最近的关口,如若遇到支援的话也要等个几天左右。
白素选择此处虽然难攻,但要是真的攻破了,那么息国便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
不过,也幸好姬雪有那灰雀识香,否则凭他一个人,怎会寻到小白是跟随在哪支军队之中。
我还在回想事情的时候,马车已经动了起来。许是路不平稳,我在里面虽是坐着的,也是摇摇晃晃。
我胸口堵得有些难受,颠簸的时候,便轻轻地咳了咳。
在幔帐外面赶着良驹白老头听到了我的咳嗽声,摇着头道:“你这小丫头,倒是娇生的很,老身我还未有任何不适,你倒是先气喘了起来。”
我始终觉着这白老头十分不喜我,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才与姬雪说我笨,现在却又来说我娇惯。
我撇了撇嘴,捂着快要反胃而出的酸水道:“我这身子孱弱的姑娘家,哪比得过您老人家这般老当益壮,仙风道骨,瞧见方才你与姬雪一路赶来,虽风尘仆仆却足下生风,如龙如虎。”
他似乎对于我这突如其来的马屁,十分受用,底气十足地笑出了声响道:“你这小娃娃的嘴巴倒是甜的很,也难怪君执被你迷得七荤八素。”
我撇了撇嘴,心想这蝴蝶谷的老祖可比小白的姑母不好相处多了,不过想想他既然愿意听好听的话,那我便捡着好听的话,说给他听就罢了。
毕竟他于小白是亦师亦父,我也自然要尊重他。
“白老,您方才是在那人的针眼处涂抹了什么东西,感觉十分厉害的模样,他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毫无反抗之力。”为了缓解我被这马车颠簸的快要吐酸水的难过之感,我开始主动地与他攀谈起来。
他听到我崇拜似地语气,抬起手摸了摸下颚的胡子笑道:“他其实并没有昏死过去,与方才一样,四周所发生的一切,他仍旧是可以感受到的,两个时辰之后,他便能醒过来了,那株草药顺着针眼进入他眉间之后,会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之中,没法凝聚真气,他致使君执被白素抓了去,又这样折磨你,我是杀不了他,但也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哪些人是惹不得的。”
无法凝聚真气,便算是暂时失了武功内力,暗影阁的朱雀护若是一连几个月都没法执行任务,我想,不光是以前他得罪过的仇家会追着他不放,暗影阁的宗主,也绝不会轻饶他把。
我暗自佩服老头的手段,更想着他到底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觉着我愚笨又娇惯,却还是在帮我报仇。
对他的喜欢,我逐渐增了半分,想到蝴蝶谷之中的君绫仿佛也是一个如同白老头一样外冷内热的姑娘,他们这些生在蝴蝶谷之中的人,相处形式倒还真是别样新鲜。
“白老头,君绫可否被救了出来。”想到了君绫,便想到了那时在平津城外,与君绫最后那一面时,她被那玉颜公子玉少染掳走时的情形。
“你是希望她被救出来,还是希望她没被救出来?”白老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匪夷所思。
“白老何故要这样问,君绫是小白的妹妹,也便是我的妹妹,我自然希望她获救。”我拉开了幔帐,看着他如霜染一般的白发说道。
“你真当做她是你的妹妹,就不应当抢她最爱之人,嘴上认作她是,心里恨不得她从此就被囚禁起来,永远碍不着你和君执的琴瑟在御吧。”白老头忽然回过头,澄澈又深邃地眼神直视着我。
我这也才发现,白老头的手上并没有驱马的缰绳,而是由那匹良驹自行地带着我们前行。
“感情哪里能以抢夺之力就能得来的,小白对君绫毫无情爱之意,就算我让,她君绫也未必就能得到,况且她现在也有自己重新喜爱上的人,这样两全其美,又何乐不为?”我放下幔帐不再盯着白老头的双眸看。
他的眼睛似乎太过与清澈,任何心里有不谋的人,都会被他这澄清的眸子盯着无地自容。
“你这姑娘的嘴巴,真像是涂了蜜糖的锋刃,说话好听的时候可以腻死人,说话狠毒起来,刀刀毙命,我这老人家真是惹不得喽。”白老头也转过身子,不再看我。
我躲在幔帐里面,涨红了脸,因马车不停的颠簸更是胸口堵得难受。喉咙突然一紧,我赶紧拉开了幔帐,朝着马车一旁的路边上干呕了起来。
白老见此,丢给我一个黑色的小瓷瓶,告诉我将瓶中的丹药含在嘴里,便不会觉着想吐了。
我蜷缩在马车里面,倒出瓷瓶里面的药,凭白老头的说法将药丸含进了嘴中,一股沁凉由喉咙而下,胸口顿时好受不少。
“这天色眼看着就亮起来了,你这身上还带着伤,昨夜也没怎么合眼,你对面的马凳下面有一铺锦衾,你盖在身上睡一下,待到了雅安城外,我再叫你。”沉默片刻后的白老头,开口对我说道。
这分明是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吃,我没有做声,依旧蜷缩在马车的衣角不动。
“你若不养好自己的身子,等下到了雅安关感染了疫病,怎么救你娘亲出城?”白老头又开口说道。
“你是跟我过不去,又何必糟蹋自己的身子?”
我想着他说的也对,万不能还没到雅安关自己就先病倒了,那样怎么救娘亲出去?
我寻着白老说的,将对面马凳下面的锦衾拿了出来,裹在自己的身上,蜷缩在马车一角,缓缓地睡了过去。
抵达雅安关城外是在第二日过午,白老头是用一只烤制过后的野鸡腿,将熟睡中的我给馋醒的。
我起身稍稍地清理了一下自己,而后便拿着白老头给我的野鸡腿吃了起来。
我总算知道小白烤制野味的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你看。”白老头抬起手,指着不远处。
我将手中的野鸡腿肉囫囵地吞了下去,寻着白老头指着的方向,眯着眼睛看去。
一所浩大的防御城就在高山中间,仿佛这防御城将这座高山一分为二,阻挡着任何想要过山而行的邪恶,保护着山后面的土地和百姓。
城墙之上,高升的旗帜是息国的黑白桃花旗。
都说雅安关之险,而如今见了才知道它真正的险要是在哪里。
“这里原本是商末时,大周为了抵抗商王以凶猛野兽为头阵攻城所建的防御城,早年前本是分封给周平王的兄弟荣盛侯的,可荣盛侯与周平王自幼兄弟情深,不愿相隔万里,于是平王便将荣盛侯留在安阳作为协助自己的左右手。”
“后来,郑地姬氏宗亲分化,相互生仇,其中一支姬氏的分支逃离了郑地,跑到了安阳周王跟前哭诉,于是周王便将荣盛侯的地方赐给他们,让他们在那处繁衍生息。”
白老所讲的,大概是息国的由来,他活了这样久,想必九州之上所发生的事情,他再清楚不过了。
第十二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
可是他现在说的这些,与我怎样进入雅安关又有什么关系?
“你看那山间的城墙上,可有人在向下面丢着什么?”白老此时又抬起手,指着远处的雅安关让我看。
我走近了几步,依旧眯着眼睛望去,确实看见有人从城墙上丢着什么东西下去。
“似乎是干粮?”我猜测道。
“你说他们为何要向城外丢干粮?”白老又问道。
难不成,作为楚国肉盾的蔡国百姓已经被赶到了城下?我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看着白老头。
他似乎能读懂我的意思,幽幽地点了点头,确认了我的想法。
“想必楚国的军队,与我们一样,昨夜的时候已经赶到了雅安城外了。”
我心头一紧连忙张口问道:“那怎么办,姬雪还没有回来,我如何进得去这雅安关?”
白老头示意我稍安勿躁,白素想必只是放出一些俘虏作为诱饵来探测雅安关守城士兵的反应,距离真正的攻城进犯应该还有一段的时间。
楚国的大军估摸着已经集结在雅安关城外,这样来看,姬雪也一定就在这附近了。
白老头答允我,若是入了夜,姬雪仍旧没有来找我们,他便想办法将我送进雅安关之中。
虽说他之前对我不太友好,但是关键时刻倒也是可以靠得住的人。不知怎地,这一刻我将之前他待我的那些尖酸刻薄全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的温和与坚定。
白老头从额间揪下来一根白色的发丝,用火将它燃了,冒出阵阵白烟,他朝着白烟吹了一口气,那白烟便成了蝴蝶的形状,缓缓地向远处飞去了。
我好奇地看着白老头,不知道他使得这是什么奇怪的法术。
“你背后的伤还疼吗?”许是见我眼神带着无尽的崇拜之感,白老面上露着淡淡的笑意。
我扭了扭身子,惊觉背后已无最初那般的痛感,因而面露微笑地道:“不痛了,您的草药特别好用。”
他闻此又从袖袋里面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檀木小盒子递给我:“你去马车上,将盒子中的药膏涂在背后的伤口上,估计今夜过后,你背后的伤就能痊愈了。”
我十分好奇,白老的袖袋到底有多大,可以藏着这样多的瓶瓶罐罐。
“白老头,我背后的伤口就算是痊愈了,将来也会留下难看的疤,你那袖袋里面,可有祛除疤印的药膏,能否送我一用。”我见他心情好,从而故意得寸进尺起来。
白老头摇了摇头,又从袖袋里面拿出一个粗陶做的小盒子丢给了我。
“记着要先涂完我第一次给你那木盒子里面的膏药,才能涂这个祛痕膏,若是弄反了,你背后的伤口可能会扩大,甚至比现在还要更严重。”白老头不忘细心地嘱咐着我。
我看着手中的两个盒子,认真地应了一声,而后便躲在马车上,更衣敷药了。
黑夜降临的时候,姬雪仍旧没有寻过来,白老头继续驱车驾马,往雅安关近处去了。
高山最低处,是雅安关的山门,山门威严耸峨,却紧紧地关闭着,既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山门外仍旧游荡着越来越多从蔡国逃难而来的人,他们正互相争抢着从雅安关城墙上丢下来的干粮。
“看来守城军的将领大概猜到了楚人的动向,否则也不会与往常有异地紧闭雅安关的山门。”白老头语气里带着坚定。
雅安关守城军的首领,不就是长亭公主的良人,扶风公子吗?
我眯着眼抬头朝着城墙上望去,却始终不见我印象之中那人的影子。
白老头将车马分离后,把良驹带到山门附近处的一棵枯死了的老树旁,他才拉着我走下了马车,却见雅安关城楼上的烽火忽地烧了起来。
滚滚浓烟向黑夜之中散发,这狼烟之中还带着如血一般的嫣红。
这是在向其他附近的翼城求救的信号。
可是就算是附近的翼城看到这股狼烟,前来营救军队也要等待两三日后才能抵达雅安,届时雅安关是否还会存在,仍是个未知的定数。
如今的雅安关已是一座孤城,若楚兵突然而犯,只能奋勇抵抗。
“小丫头,我们动作要快,否则待楚军攻过来,你就没机会进去了。”老头连忙拉着我往往雅安关的城下跑去。
暗夜之中,忽地有光亮划过夜空,我一边跟着白老头向前跑,一边仰起头朝着夜空中望去,只见漆黑的夜空之中,飞过数道火光,如飞火流梭,朝着雅安关的防御城去了。
防御城上突然火光乍现,一连“砰,砰,砰”的几声,城上被炸开了几个缺口。
那白素何来这样厉害的武器,居然可以这样轻易地就破开了雅安关的防御城墙?我惊悚地看着迎面而来被炸飞了的石块儿,轰隆隆地从山上滚下来。
山门外的蔡国流民被防御城上炸飞下来的土石砸的头破血流,四处乱逃。他们大都向后面奔跑,我在这些流民之中,看到了曾在蔡宫敬房的管教姑姑。她已被飞沙走石砸破了头,鲜血顺着额头流了满脸。
她没命地往后跑去,压根没有机会认出与她迎面而过的我。
“白素不知从哪处得来的这名为投石器的武器,将千斤重的石块淋油燃火,隔空掷出,将城墙重创,流石飞走。”白老头望着已经被炸出了几个窟窿的城墙停住了脚步。
雅安关的防御城上早已乱作一团,有些城上的士兵被炸得飞出了城墙,连尸体都不知落去了哪里。
远处渐渐传来了凄厉的哭喊声,我与白老头闻声向后望去,却见楚国士兵正用长矛与弓箭逼迫那些才逃离飞石砸下的蔡国流民返回此地。
其中几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忽地奋力抵抗,却被楚国士兵的长矛立即穿胸而过,惨死于利刃之下。
向前即被乱石砸死,向后更是被楚国的士兵斩杀,无论怎样,这些蔡国的流民怕是逃不过惨遭横死的命运。
“白素一边用投石器攻城,一边让雅安关城上的士兵亲眼看到,蔡国这些无辜的百姓,被飞窜的流石活生生地砸死,若激起雅安关城上守卫的怜悯之心,为这些流民打开了雅安关的山门,放他们进入,白素便能尾随着流民趁机攻入,不费一兵一卒,将雅安关拿下。”若是我没看错,白老的眼睛里面,积满了澄澈的泪水。
他内心有仁,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帮助这些无辜的流民。
几位妇人见打不过楚国的兵矛,便又反身回来,奔跑至雅安关城下的山门外,用力地捶打着厚重的山门,声嘶力竭地朝着防御城上喊着,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前路没办法再走,只能另寻退路,之前所逃离山门之下的蔡国流民,又折回山门下,一同捶打着厚重的山门,只为求得一条活路。
暗夜之中的流火再次划过夜空,我也这才看清楚了,白老头口中所说的投石器是个什么模样。
几个粗壮的原木,相互缠绕成大约是有半山高的木架底座,木架的顶端架着厚重的横杆,横杆上的另一头是可以容纳千斤石块的青铜鼎器,鼎器里面盛放着巨石,被士兵拎了油,点燃了火,拉动木架底座上的机关,石块儿就这样被轻易地带动,朝着雅安关的城上飞去。
我环顾着楚国军阵之中,大约是有十多个这样的投石器,在不停地击打着雅安关的城墙。
白老头忽地吹响了口哨,少顷,那匹本应被绑在枯木上的良驹闻声跑了过来。
我不知这良驹是怎样挣脱了绳索,在我刚要开口问白老头的时候,他忽然带着我飞离了地面。
我心里如同穿云破月一般,跌宕起伏,我紧紧抱住白老头的手臂,吓的一动不敢动。
白老头踮着脚,轻轻地踩在良驹的身上,他借力更为向上地飞起,犹如要穿透云霄的白鹤。
他带着我躲过燃石的浓烟与飞石的流窜,而后在我的腰上轻轻一推,我便如一只藤球一样,刚好被丢进了炸出缺口的城墙里面。
“小丫头,接下来的事情,便要靠你自己了,你好自为之。”白老头并没有同我一起,他留下了这句话,便不见了踪影。
我就这样,被白老头这轻轻的一推,莫名其妙地一头扎进,正在奋勇抗敌的息兵身旁,并且差点被当做楚军细作给扎成了刺猬。
我慌张地趴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声的喊道:“自己人,自己人,我是自己人,我来找长亭公主的,别杀我,别杀我。”
我跪在地上,并且始终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生怕哪个不长眼睛的士兵抽刀将我给砍了。
“来者可是合欢夫人?”我头顶上忽地传来一声沙哑的男音。
我闻声抬头望去,见到了满脸污痕,血染鬓角的扶风公子。我那担惊受怕的心终于落了地,随即站了起身认真地朝他点了点头。
扶风才要与我说些什么,却见远处飞跑过来一个小兵,气息不稳地朝着扶风禀报到,雅安关后部的军营里发生了叛乱。
起因是有些士兵想要弃城逃命,并且还鼓动着军内其他的士兵一起逃走,这样的举措激起了军中大半部分想要与国同亡士兵的唾弃,两边各执一词,从最开始的争论变成了互相厮杀。
扶风听闻此消息,猛然间面色一紧,随即吩咐他身边的一位兵长,带着我先行去找长亭公主。
而后他朝我俯身一拜,便随着禀报消息的小兵离开了城墙上。
夜已经被漫天的烽火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我注意到,城墙边上,已经有士兵在架立着滚轮,将拴着麻绳的竹筐运送到城下,让那些蔡国的流民坐在竹筐之中,他们合力再将这些流民拉上城墙。
几个被息国兵用竹筐拉拽上城墙的流民,知道自己已是暂且脱离了险境,皆朝着救了他们的息兵磕着头,更千恩万谢。他们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了,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城下凄厉的哭喊声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侧过脸,看着周遭的纷乱,被惊吓的脚步散乱,身体更是止不住的颤抖。
我仿佛听到震天的嘶吼声正朝着雅安过来,我不敢再看城墙外面的场景,只能麻木的跟着前面人的步子前进。
“姑娘,麻烦跟上我。”为我带路的小兵早已走远了,他回头见我并没有跟上,又折了回来,拽着我的衣袖,带着我跑步前行。
燃石撞击城墙的声响让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正身于何处,击碎的飞灰呛得我咳嗽不停,甚至震荡的胸口都泛起了疼痛。
因为害怕被飞石伤到,所以低下头,不顾四周,拼命的跟着带路的小兵窜逃着。
好不容易才下了城墙,却发现雅安关的城内早已经乱了起来。
雅安城内有百姓六千人,士兵三万,除了那些在防御城上正奋力与楚军抗衡的守兵,后方驻守的军队之中都有着兵卫想要弃城而逃,更何况是这仅仅六千的百姓。
我见城内的百姓皆以是携带家眷,张罗着细软,开始启程往平津王城的方向逃难。
孩子的啼哭声,慌乱的推搡,怒骂,吵闹,抢夺,这兵荒马乱的始料未及,却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军民不同心,就算对方没有千军万马,也必定会输于人心。
我穿梭在慌乱无章的人群里,看着这些人被迫逃离家园,内心的情绪不知为何,低沉不已。我不禁在想,若是有天陈国也面临如此,父亲会如何,母亲会如何,我又当要如何?
在我身前领路的小兵带着我转入了巷子之中,一连转了几道弯,渐渐远离了人群,行至人烟稀少的巷子之中,我开始有所警觉。
抬起头仔细看着身前领路小兵的背影,忽然觉着他的身形虽然纤长,但肤色却不如息人一般白皙,尤其那一双步伐矫健,足下生风的腿,哪里像是一个兵长所能拥有的功力。
我忽地缓缓放慢脚步,与他相隔远了些,企图慢慢脱离他的带领。
第十三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
少时,他突然回身举起手中的璎枪朝我胸口就是一刺。
好在我方才是有所警觉,他拉开了距离,我这才有充分的反应时间,去避开他这突然的攻击。
我定睛望去,却见他的样貌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何来的这熟知感。如今两国在战,他不是息人,那只能是楚人的细作。
我抄起身边的木棒与他过招,几招过后深知自己处于下风,便寻着机会逃跑。
借于四下漆黑,我趁着他一个不注意,用木棒挑起一旁的竹筐猛地向他丢了过去,他冷冷一笑,以璎枪穿刺竹筐。
估计是没想着我能逃跑,当他将串在璎枪上的竹筐丢在了一旁,才发现,我已经背对着他,跑了很远。
我的心如震动如天雷一般,声声震耳,生怕他一枪掷来,便将我粉身碎骨。为了活命我只能拼尽全力,奋力奔跑,仿佛将风丢在了身后,不生不休。
他在我身后大吼一声,手持璎枪追在我的身后,他的武功比我厉害许多,脚下的速度自然也比我要快。眼瞧着他的璎枪就要赐过我的喉咙,忽然这暗夜里的火光四起,我盯着前方正骑着战马,跨过矮墙从天而降的长亭公主,心里终于安稳了下来。
这下可算是有救了。
长亭公主一身英姿戎装,骑着马朝那人冲了过去,她拉紧缰绳,猛地驱马而起,使马的前蹄仰起,重重地将那人踢入石墙之中。
石墙与他一同倒塌,却没有将他压在石墙下,不过长亭公主的战马这一脚估计踢的不轻,他几次挣扎,都没有爬起来,只能单膝跪在地上,勉强地用璎珞枪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太狼狈。
“绥绥,上马。”长亭公主回身又朝我跑了过来,一边跑着,她一边朝我伸出了手。
我一步上前拉起她的手,随着她牵引之力而跳上马背,坐于她身后。
长亭公主勒紧缰绳,驱赶着马快速向前。
我回头看了看已经从碎石之中重新站起来的人,他没有再追上来,一双漆黑的瞳孔里满是嗜血的欲望,我吓得连忙转过头去,紧紧抱住长亭公主。
“我早就告诉过扶风,这雅安关里面有楚国的绣衣使,他偏偏不信,还为那些人辩解,说每一个士兵都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会出卖他,可你瞧,就是有人暗自将楚国的士兵偷偷的放了进来,这样里应外合,雅安关还能撑多久?”我听到长亭公主说到了楚国的绣衣使。
早前在蝴蝶谷的时候,我听小白提起过绣衣使,是楚国专门培养安插在各国作为细作的暗门。
虽然我不明白绣衣使是如何潜入这雅安关的,但我明白了楚国就是凭着这些绣衣使来瓦解息国与蔡国的。
“ 息国侯不知楚国已经背弃盟约了吗,为何不派重兵来坚守这雅安城?“我问道。
“尔雅城被灭之后,姬留便带着身边的禁军前往蔡国,迫不及待地要与楚国商讨着怎样瓜分蔡国的城池,他这样的行径无非就是自投罗网,现在被楚人蒙骗在尔雅,哪里又会知道息国的动荡?”长亭公主怨恨难平,许是这时的她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所以说起话来也比平时潇洒许多。
“况且最先背弃蔡息两国的盟约是他,也不怪楚国会在背后阴他。”长亭公主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如今呢,如今的息国可否就这样干巴巴地等着,等着楚国的铁蹄踏过来,与那蔡国一样的结果?”我不禁又问。
“我的亲笔信已经送去了平津,不过你那妹妹居然哭着喊着要降于楚国,换他的良人回到她的身旁。”长亭公主嗤笑了起来。
“果然跟她那没脑子的母亲一样。”
我惊异于长亭公主着突然的转变,这与之前一直被息国侯欺压的那个唯唯诺诺的女子,哪里像是同一个人?
“你莫要怕,我还是以前那个我,只不过作为息国的公主,我已抱着与国同生同死的决心,我这一辈子被他欺压的已经够了,万不能在死之前连句舒坦的话都不给说吧?”长亭公主淡淡地笑了起来。
我也被她这种无所谓的模样逗的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却不知为何又想哭。
“待会儿到了扶风的将军府,你见了你娘亲,莫要耽搁,趁着楚人的军队还没打过来,你赶快带着你娘亲逃。”长亭公主回过头,眼中的温柔好似水中的月色一般轻柔盈盈。
“你本就是蔡国的合欢夫人,更是陈国的福祥公主,楚人若是抓住了你又抓住了桃花夫人,便抓住了陈国所有的命脉,你比那桃花夫人聪明的多,自然会知道怎样在险境中求生。”
“若是将来有一天,你遇到了我们共同的仇人,别忘记替我斩他一刀,权当是为我报仇吧。”
随着长亭公主一句连着一句的诀别,扶风在雅安城里的将军府也到了,许久未见的娘亲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盯着远处看。
她见到长亭公主骑马而归忽地眼睛一亮,而后又见到她身后还坐着一个我,更是喜上眉梢。
我从马上翻身而下,见她平安无事,更是喜极而泣的扑进她的怀里,不忍撒手。
她抬起手抚摸着我鬓间的碎发。温婉地轻拍着我的后背,面上露出慈爱地笑容。
这种失而复得的庆幸,真棒。
我张开眼睛,看着娘亲近在咫尺的手,忽地愣住了。
她的双手的五指被厚厚的棉布包了起来,外露的手掌上还有些许刀疤。我从她的怀中出来,拽着她的手询问,可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我回头看着一直站在身后的长亭公主,问道到她,到底是谁让娘亲的手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长亭公主看了看娘亲不自然的面色,叹了叹气说道:“还不是那桃花夫人妫薇,你看她遇到关键的时刻只会哭鼻子,折磨人的时候倒是不会手软,若是那天我再晚到一步,你娘亲的手估计就会废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哽咽着问道。
“息侯与桃花夫人受邀前去蔡国祝贺护国将军叔姜喜得双子麟儿,回来之后,她那腹中的孩子据说已在蔡国生了下来,听闻是个女婴,便抛弃在蔡国,作为两国盟约的质子。”长亭公主说道。
“那孩子本就是蔡侯的骨肉,说是作为质子,不说是完璧归还罢了,然而成为了母亲的妫薇,并没有因此变得心善,自蔡国回来之后,她便时时来公主府里找你娘亲的麻烦,姬留不管不问,她便更加放肆,终于将你娘亲带到宫里折磨了半日,我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你娘亲救了出来,而后就带着她离开了平津,直奔尔雅来寻扶风。”提到了扶风的时候,长亭公主忽地眉眼清亮,这是我从未见过她的神采奕奕。
“姬留肯放你走了?”我好奇地问。
“自然不是,是我偷偷跑出来的,与楚国的结盟,与蔡国的反间已经让他自顾不暇了,哪里还像以前一样时时刻刻都囚禁着我。”长亭公主朝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道。
我拉着娘亲的手,轻揉地抚摸着。
想必妫薇定是因在蔡国的椒兰宫那次,认定是我将她从阶梯上推下去,从而导致她以后的不孕。
她回到了息国,便找不了我的不快,所以才将这笔账算在了娘亲身上。
“如今楚军即将攻城,雅安关又这样混乱,你与扶风有什么打算吗?”我问着长亭公主。
“自然是能拖多久便拖多久,离雅安最近的翼城援兵也要三日之后才能赶到,况且现在息国大部分的军队还在蔡国的郡城关,他们并不知道楚军正集结在雅安,企图攻占他们的家国。”说到这里,长亭公主愁上眉头。
“就算在郡城的息国士兵知道了楚军攻打雅安关的消息,也会被同样驻守在郡城的楚军肃清吧,毕竟楚国原本的野心就是要一举兼并蔡息两国的。”我讲出了实情,却让长亭公主更加沮丧。
“扶风也是这样与我说的,所以他不信我说的话,不信他身边的兄弟已经站在楚国的阵营里面,在背后捅他的刀子沾满了血,他认为在此危难之时,更应当相信身边的士兵,一起共度难关。”长亭公主紧攥着双拳,身形有些摇晃。
“他们就是这样取得扶风的信任,如同啃噬天苗的蝗虫一般,食着百姓的供奉,却给敌人递着刀子!”我见长亭公主眼眶微红,神情激动,忽然心里异动,若是息国可准女君继位,她一定是会比姬留还要好的国君吧。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我望着远处的灯火缭乱不禁慨叹起来。
“绥绥,你莫要这样说,我可与那些贪婪的硕鼠可不一样呢?”她见我脸上挂着忧愁,故意言此使我宽慰。
她这般神情放松,无所顾忌的模样,使我错觉地认为,现在面临国家倾覆的人不是她,反而是我。
“这次雅安关虽然面临着内忧外敌,但终究是块难啃的干粮,若楚军开始大举进攻,我与扶风必要首当其冲,正面对敌,耗尽楚军的每一度耐心,为逃留的百姓争取更多的时间。”长亭公主神情依旧松散如常,可是我知道她所背负的一切是多么深重。
这重担使她放弃了与挚爱厮守的将来,更放弃了生的机会。
她身为公主之位,却肩负起了本应是息国侯的重担。
“可是,这样多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看着长亭公主在我面前尽量放松的模样,于心不忍,便不再接着她的话继续说着有关生死的沉重。我看着不远处的灯火萦绕,遂而开口问道。
“只要逃出息国,哪里都行。”她神色绝望的笑着,仿佛开成了荼蘼绝艳海棠,灿烂又凄美。
这句话,正是她这一生想要去做的,却也没有机会做的事情了。
忽然,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哒哒声,娘亲一步上前,神色紧张地拉着我的衣袖。我拍了拍娘亲的手,告知她现在楚军还未有大肆进攻,所以不必害怕,来者定是相熟之人,而非敌。
我猜测的并没有错,借着将军府门上的灯火,我见到一身戎装,披坚执锐的扶风正满身风雨地往这边赶来。他虽风尘仆仆,周身却似是散着无法掩盖的光华。
长亭公主面露欣喜之色,飞快地朝着扶风跑了过去。两个人不顾周遭注目,一个翻身下马,一个浮光掠影,相拥刻骨,缱绻深吻。
“那白素用了十分厉害的武器攻城,防御城上已经被炸出了诸多豁口,若我当时听你的,肃清那些想要降于楚的兵将就好了,如今这里应外合,我怕雅安关是挡不住了。”扶风将长亭公主抱在怀里,他眉宇间颇有悲恸之意。
“你现在说着些,倒不如想想怎样来拖垮楚军,为雅安的百姓争取更多的逃亡时间。”长亭公主仰着头望着扶风道。
“现如今平津城虽无主,但至少是宗亲大族的所在之地,就算那桃花夫人宁要降楚,宗亲们也不会答应,所以雅安的百姓逃去平津城便能无恙。”扶风拉着长亭公主的手,似是在安慰着她。
他懂她此刻心系的是雅安关的百姓。
“不管是北上陈国,西去卫国,南走晋国,东到燕地,或是留在平津城,只要可以逃得过楚军便可。”长亭公主眼角微垂,可眼神之中依旧是坚定如初。
她转过身才要与我说些什么,却又被扶风从背后抱在了怀里。
“你与合欢夫人和她的娘亲护送雅安城里的百姓先行撤离,我安排好城内之事再去找你可否?”扶风侧过脸吻着她的鬓角说道。
第十四章 狂风落尽深红色
“大战在即,主帅怎可先行离开,而我也是这息国的公主,更不能在此时忍辱偷生。”长亭公主猛地转过身,仰着头直视着扶风。
我见到扶风的眼眸却一直在躲闪。
“我知道你在骗我,你想让我先走,想让我独活。”长亭公主的星眸闪亮,在夜色之中耀耀生辉。
“当年姬留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把你流放在雅安关,我因惧怕牵连扶卿家中之人,所以忍痛放你走,让你离开我这么多年,未曾再见一面。”
“这次,扶卿家中的所有人也都在这雅安城里面,我再无顾忌,所以我这次再也不要留你一个人,你也不要再说一些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劝我走,你答应过不弃幺幺,就要做到。”
我想如果爱一个人的话,他的眼神里除了他爱的人之外,恐怕再也容不下其他。我见过楚姬夫人看蔡侯的眼神,也见过锦湘看到叔姜的眼神,但是却都不及面前的长亭公主此刻看向扶风的眼神。
好像他们之间的爱情超脱了世间很多东西,我说不清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可我想着若能在世上有一个懂你,知你,且不离不弃的人在身边,那边是三生有幸之事了。
扶风抬起手,摸了摸长亭公主的面颊,而后又将她拥入怀中。
“我扶风此生能有你这样的良妻相伴,是此生最大之幸,若是此次我们这次逃不出了,你可要在忘川河边等等我,我这辈子,还没过够呢。”扶风轻轻地吻了长亭公主的额头,随后将她护在身后。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淡淡地笑着朝我抱拳作别。
“此去必定不再复见,请福祥公主及凤姬夫人务必珍重。”
我望着二人,头脑中不住在想,是不是他们这些抱着必死之心的人,都会如此洒脱,甚至无所畏惧。
扶风嘴里虽说着不复见,可语气轻松如常,却好似此去一别还能再见一般。我望着烽火满城,想着与长亭公主的这一别,便是永远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了我初见她时的模样,她靠在绣架上,低着头,枕着手背,闭着眼,正昏昏欲睡的模样。
那时她有多么病弱,现在就有多么勇敢。
她站在扶风的的身前,暗夜之中的风,将她鹅黄色的袍子吹的鼓鼓作响,好似黑暗之中流动的金黄,随风舞动,熠熠生辉。
或许我永远都不懂扶风与长亭公主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是彼此想让让对方生,且一而终,更是尊重对方所作出的选择,慷慨地共赴黄泉。
我想若是我与小白遇到了同等的情况,不知他会不会在乎我想要与他共同赴死的心情,反而拼了命地让我离开他,独自一个人活呢?
毕竟有的时候,我真的猜不透,小白心底的想法。
雅安破了之后,便再无长亭公主姬窈与扶风。也再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权利压榨之下,却开出繁花灿烂般的爱情。
我想这应该是我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
我同娘亲一起,坐着将军府的马车,随着流民奔涌的方向一同开始了逃亡的路。
我与娘亲并排坐在马车之中,却感到她的身体不停地在颤抖,我侧过脸,瞧着她正隔着马车的幔帐,望着奔走在马车旁边,拼命奔走的流民。
那些流民被迫远离家乡,自然脸上多是痛苦与悲切。我轻轻地拉过娘亲冰凉的手,用自己手掌心的温度捂着。
“娘亲别怕,绥绥在。”我看着她,莞尔一笑。
娘亲侧过头,欣慰地看着我,遂而眼圈慢慢地变红了起来,眼里更是水雾迷蒙。
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是在自责,自责当初为何就那般狠心地将我嫁去了蔡国,她在息国受了不少苦,想必也会明白我在蔡国的时候更是如履薄冰。我知道在她的心里面,我永远都不如我的父亲,她的良人,陈候妫良。
可她却是我在这天地之间的至亲,更是我的唯一。不管她当初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我也都认了,受了,哪怕她不是全心全意地为我着想。
我没有出言相劝,而是缓缓地靠在她怀里撒着娇。她有些回暖的手抚摸着我额间的发丝,虽然十指被布包裹了起来,但是却不抵挡她手指尖传来的温和。
“绥绥可否怨恨娘亲。”她细细地摸着我青丝之中的扇形玉簪问我道。
我扬起头用晶亮地双眸看着她:“娘亲何故问这样的话,绥绥若是心里埋怨娘亲,今日就不会来找娘亲了。”
“你这小丫头,这些时日不见,性子还是与终首山时一般野性难驯。”娘亲被我着突如其来的撒娇逗得笑了起来。
我见了娘亲笑了,心里也松缓了不少。
“娘亲不也是一样,少时我与骨碌在终首山所做的荒唐事,明明娘亲心里都明镜,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我横卧在软凳上,靠着娘亲的腿,继续与她亲近着。
“你既然不生长在宫中,娘亲便不忍拘束你,只要六艺不差,便不算失了公主的身份。”娘亲替我打理着鬓间的碎发。
闻此,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这六艺当中,唯有数,书,礼学的倒还算可以,其他三个,娘亲可没有寻来先生教我。”
其实当初,娘亲是寻来许多先生来教我六艺的,不过大都被我与骨碌顽劣成性,给气走了。
后来,听闻净慧师父说,还是娘亲写了信给以前曾帮助过她的旧臣,寻来了一位有名望的教书先生来终首山来教我礼节与六书。
至于数,是净慧师父教给我的,画,是骨碌教给我的。
我有些自我安慰地想着,虽然我学的不多,但也算师从不同,从而为集大成者。
至于剩下那三艺,若我回到了陈国,自然有的是机会去学。
“绥绥,这白玉簪子你倒是珍惜的紧。”娘亲看着我头上仅有的那只扇形白玉簪子说道。
“当然珍贵的紧,这可是娘亲的宝贝,就算自己丢了,都不能把这个玉簪子丢了。”我撇撇嘴装作与一个玉簪争风吃醋。
娘亲笑了笑,细细地抚摸着玉簪上我从来都看不懂的花纹道:“其实这簪子是你父亲在你出生的时候送给你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奶娃娃,你父亲便让我暂时将它收好,将来在你登顶女君之位的时候,再亲手为你戴上。”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娘亲,她声音温和,却使我振聋发聩。我的耳边一直在回荡着她方才说的话。
从我出生伊始,父亲就想让我作为陈国储位继承人,将来登顶女君之位?可是为什么他却将我远嫁蔡国,又为何将我弃之山林之中,从来都不顾不问?
“因为娘亲的身世,导致你被宗亲和士族所诟病,卫姬夫人更是死盯着我们母女二人不放,放逐终首山也不过是你父亲的缓兵之计罢了,否则你认为凭赵南子的力量,我们母女在终首山,这些年怎可能会过的安然无恙,包括你远嫁蔡国,也不过是你父亲对卫姬使用的障眼法,你嫁去了蔡国,卫姬便放松了警惕,福金公主才会嫁去息国,卫姬才会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寻找宗族之中的少年做接位的储君,顾及不了其他。”娘亲的 话头头是道,却让我不得不怀疑她所说的话语中的真实情况。
毕竟,娘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她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发人深省的话呢?
“这些话,是父亲说给你听的,还是信北君说给你听的?”我转过头不再看她,嘴角的笑容也渐渐地消失了。
娘亲的脸色微微一红,一直抚摸着我青丝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不再贴近我的双鬓。我闭着眼睛没再看她,自然也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
“是信北君传信给我,说你父亲被卫姬软禁,而如今就只有你能以夺嫡身份反回陈国,才能名正言顺地救他出来。”娘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可其意却是理所应当。
“名正言顺?”我坐起身,认真地看着她。
“他想起我的时候,我便名正言顺,他想不起我的时候,我就是祸国之身,母亲可知,走在这趟名正言顺的路上,要流多少血吗?”
“我又何尝不知父亲被软禁的消息,我又何尝不是行了迢迢千里来接娘亲,将娘亲送回到陈国去?”
“我为了娘亲,曾放弃了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为了娘亲,现在又放弃了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可是,娘亲可曾有为我着想的时候。”
我埋怨的声嘶力竭,眼中也含着热泪。我知道,不管再怎么埋怨娘亲的心不为我所思,我没有任何办法去挣脱自己的身世,也没有办法不去承认我就是陈国的福祥公主,一个十多年前被放逐在山间寺庙,拥有灭国之身的祸水。
我想永远做终首山上无忧无虑的绥绥,可即便是我想,却也再都回不去了。终首山上的绥绥,在答允嫁入蔡国为合欢夫人之时,就已经死了。
现如今活着的是妫翼,陈国的福祥公主。
“绥绥,你知道你父亲他是有苦衷的,更何况他去蔡国见你之后,回到陈国便为你重新正了公主之名,更为你写了昭文,娘亲因身份低贱,半生都困在声色之地,若不是你父亲,我可能会永远被困在那样的地方,君夫人之位,更是想都不敢想,娘亲是没有读过圣贤之书,但是娘亲知道,知恩就要图报。”
我被娘亲这一番话呛得再也说不出埋怨的话,父母恩是这天下最大的恩,就算是拿去我的命也不足为过,不是吗?
“娘亲,可否想过绥绥不愿,可有想过若是有一天陈国面临与息国同样的绝境,我必要与长亭公主一样以身殉国,娘亲可否想过?”我的语气软了下来,却见娘亲的眼中没有半点怜爱。
“那便是绥绥的大义。”
我的周身忽生冰冷,蔓延到心上,甚至冻的发疼。我觉得这个世间倒真是可笑,我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我身边那些说着爱我的人,却偏偏要我死,更可怕的是他们还在笑着对我说,那是我的大义。
我蜷缩着身子不再依靠着娘亲,而是窝在马车衣角的幔帐一旁,望着窗外。车马摇摇晃晃地走着,而我也渐渐开始昏昏欲睡。
一连着做了许多噩梦,梦中我独自面对着千军万马,可身后却空无一人。
天色初露破晓的时候,我被吓醒了,却再也睡不着,回身望去,却见娘亲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马车旁睡的也不安稳。
我揉了揉酸痛的双眼,坐起了身猛地发现马车床边的帘子,正在频繁跳动着。随之而来的,还有马鸣的“嗤嗤”声。
我好奇地掀开窗帘,却见白老头的那匹良驹正跟着我们一同向前走着。它这一路不知道跟了我们有多久,见我掀开了帘子,正兴奋地摇晃着头。
我抬起手,摸了摸良驹头顶的鬃毛,它更兴奋地朝我吐着气。我渐渐生笑意,可又想到,之前的白老头是将它放在雅安城下的枯树边儿上,它这般气定神闲地跑了进来,只能说明,雅安关的城,到底是破了。
我看着车马边上,走着越来越多的流民,心里不禁越来越紧张。
我没有料到,雅安关居然能这样快就被楚军给破了,想当初,商周大战,但凭那些奇珍野兽也没能将这雅安城如何,但凭几个投石器,这气势宏伟的雅安关,便倒了。
我回头望着面色憔悴,并且睡的极不安稳的娘亲,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
我起身猛地将马车门打开,开始细细地在流民之中寻找着,与我跟娘亲身形相近的人来。
天色已接近大亮的时候,我与娘亲共乘良驹,飞似地踏过津河的浅滩往渝州城的方向奔跑着。
纵然我与娘亲已经卸下锦衣华服,换了粗布麻衣,却仍旧害怕楚军看出端倪,追赶过来。
这一路未曾歇脚,一直飞奔在路上。得幸白老头的东西仿佛永远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良驹跑了这样久,竟一点速度都没减慢,反而越来越快,不知疲惫。
第十五章 潮洪飞腾非我惧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在烈阳之下一切事物。我的额间已经渗出少许的汗珠,更感觉着是要窒息在这无边的热风之中。
遥想当初在蔡国,每每盛夏都是我最难挨的时候,而息国息暑季本就比蔡国还要难熬,迎面而过的热风与策马而奔时的颠簸,更让我胃中不住地翻滚。我忍着喉咙不住上返的恶心之感,紧紧地握着缰绳,不肯停下歇息。
我以前从未学过驭马,不管是曾经为了逃避小白,将自己系在了马鞍上以防摔下马,还是坐在长亭公主身后,策马而逃,我都未曾自己一人驱马飞奔,更何况身后还带着娘亲一同。好在是白老的良驹极其通人性,脾性也温和,所以只要我紧握着缰绳不松手,它就能一直带着我往渝州城的方向奔跑。
少时,一直默默坐在我身后的娘亲,不知怎地,突然吵着要下马。我有些莫名其妙,这才跑了半日,还未出了楚军追击范围,若要停下来,便有被楚军追上的可能,这才好不容易从雅安关逃出来,我又怎能让娘亲再次陷入险境之中?
可是娘亲却不知道怎么了,怒气冲冲地在我耳边吼着,若我不停下,便要侧身跳下马。
我拗不过她,便对还在奔跑着的良驹吹了口哨,并且开口让它停下。
良驹渐渐放慢脚步,而后慢慢地停在了津水浅流旁的一棵老树下。
娘亲迅速地从马背上下落,我侧脸看她眉目紧锁,嘴巴更是因为愤怒而紧闭着。
我随后也下了马,谁知,落地后还没站稳,脸上却被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我捂着脸,吃惊地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娘亲,不知我竟做错了什么。
“绥绥,娘亲当真是教错你了,我以为你将锦衣华服送给那对逃难的母女,甚至将车马让给她们乘坐是出于好心,我还在欣慰着自己的孩子,拥有世上最无法泯灭的天性与善良,可我现在才想明白,你是让那对母女替我们引开楚国的追兵是不是,你是让无辜的人代我们去死?”原本柔媚而又温和的娘亲,此时正戟指怒目地斥责着我。
我捂着被她掌掴后而火辣辣地脸颊,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娘亲的话,每一句都是正确的,良驹一路跟了过来,就说明雅安城已破多时。此时,将军府的马车便是烫手山芋,若是楚军真的追了过来,那将军府马车之中的人,更是非死即俘。所以,我才起了私心,在流民之中寻到了与我何娘亲身形相像的人,互换了衣服,并赠予金银,让她们乘着马车继续代替我与娘亲前行。
可我觉着,我并没有做错。
我在一众的流民之中最先见到的便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母女,她们看向我的眼神之中,更是闪露着贪婪的光。就是这些许的贪婪之意使我轻易地说服了她们,使她们接受了我所有的条件,更兴高采烈地与我何娘亲互换着衣服,坐在马车之中,趾高气昂地模样,认为自己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若是代替我们去死,也是他们自愿的,兵荒马乱之中,最容不得一个‘贪’字。”我倔强地站直身子,理直气壮地朝着娘亲说道。
娘亲捂着胸口,被我这振振有词地模样气的脸色惨白。她俯身拾起路旁老树落下的枯枝,便朝我身上抽了过来。
她一边用力地抽打着我,一边厉声地道:“枉我让你从小跟着净慧师父读佛书,静心向善,普度众生,你这些年念的佛书难道都就着饭吃到肚子里了吗?”
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娘亲被我气的暴跳如雷,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挨到娘亲的打。
我站在那一动不动,任由娘亲抽打。我想等她打完了,怒气便会消除,怒气消除了,便能尽早赶路,早些去渝州与小白相聚。
如今见到娘亲安然无恙,我心里不知怎地,又开始担忧其小白来了。也不知姬雪有没有将他从白素的手里面救出来。
我紧锁着眉头,感受着被树枝抽打过的地方,接连传来钻心的疼痛。
可我依旧觉得自己没错,连求饶的话都不肯说,任由着娘亲发散着怒气。
“你还觉着自己没有做错对不对?”娘亲停下了手,瞋目切齿地看着我。
“绥绥没错,错的是她们的贪念。”我咬着唇角,仍旧执拗着一字一句地对娘亲说道。
娘亲听闻,扶着胸口,身形摇晃,她丢掉了手里的枯枝,踉跄地走到老树旁,扶着老树的枝干。
她被我气的嘴唇发抖,一时间竟语塞,再说不出任何话来责骂我。她扶着老树的枝干,渐渐地捂着嘴巴,开始哭了起来。
“娘亲总是想要教化人一心向善,自有福报,可是娘亲你已经向善了一辈子,可福报呢,相反那些比娘亲恶毒的人却也没有遭受到报应,反而活的比娘亲还要好,不是吗,那么,娘亲你说,你所说的向善到底有何用?”我想到桃花夫人妫薇,想到卫姬夫人赵南子,想到朱雀护宫涅,想到楚国杀神白素,想到我生命中那些恶贯满盈,却依旧长存的人,忍不住开口反问着娘亲。
娘亲抬起头看着我,神情微微错愕,或许她并不习惯,曾经对她千依百顺的好姑娘,变成了现在这般叛逆的模样。
“我从小一心向善,礼佛读经,但是我的父亲却狠心抛弃我,对我不管不顾,我从小一心向善,礼佛读经,但是我的挚友却被迫远离我,就连句再见都没有与我讲,我想我此生都很难再遇到她了吧,我从小一心向善,礼佛读经,我的小白却从一开始就利用我,甚至还随意准许他的家人伤害我的身体,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从小一心向善,礼佛读经,可是生身娘亲却将我推给一个从新婚伊始就要我死的夫君,更要我放弃生死,去秉持那虚无缥缈的大义,多么可笑,多么滑稽,我未到半生的流离颠沛,却好似渡过了别人的一生一样,所有人都那么想要我去死,我为何要一心向善,我为何还要用我那仅有的善良,去对待这世上,不停向我刺来的恶意,我何故要在乎别人的死活?”我眼含热泪看着娘亲,却自嘲地大笑着,绝望又孤独。
“况且,娘亲不是想要我去参与那血雨腥风的夺嫡吗,不生出狠毒之心,何以与那卫姬赵南子博弈,我现在不是正在向娘亲所希望的那样,悄然地转变着吗?”
那些我一早便想说的,深埋在心底的话,终于破土而出了。
我如释负重地轻叹了一口气,心里终于是好受一些了。我隐藏了这样久,久到若不是今日娘亲在马车之中提到的曾经的人和事,让我又重新记起,那个从最初的天真无邪,变成了如今一个什么样子的自己,那些我所介怀的事情,不知为何却渐渐模糊了。
我不是不恨,也不是不怨,只是从小就被生身父亲抛弃,凭靠摇尾乞怜,转放金蚕噬心蛊来残害自身,换来了父亲的回望与重视,所以生怕曾经费尽心思辛苦得到的一切,到头来化为泡影。
骨碌不在了,便不能再失去小白,父亲不要我了,便不能失去娘亲。我走的每一步,只不过是想让我所爱的人,在身边可以呆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不想在这冰冷的世上伶俜飘摇,不想再孤独一人,面对疾风骤雨,闭上眼都是没有尽头的噩梦。
娘亲看着我伤心欲绝的模样,从气愤到平静,从平静再到怜惜。她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痛心疾首地想要身手抚慰我身上的抽痕。
可我却侧过身,躲开了她的触碰。
她微微怔住,手停在了半空中,错愕地看着我。
“莫要在耽搁了,到了渝州城我们才能安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楚军追上。”我转过身,朝着在远处玩着蹄子的良驹吹了声口哨。
它闻声之后,飞快地跑了过来,用柔软的鬃毛蹭着我的手臂。
或许它感受到了此刻我内心的悲恸,所以才这样乖巧地慰藉着我。
“绥绥,是娘亲不好,娘亲让绥绥受了这么多的苦,却还在责怪绥绥,却还在责骂绥绥。”娘亲在我身后,忽地捶打起自己的胸口,一边捶打着,还一边抽泣了起来。
我不敢回头看,可眼中已积满了泪水,更将天地一片模糊,内心之中所藏的尽数委屈,在此刻瞬时决堤。
“娘亲不过是想在这仅剩下的光阴里,帮助你回到陈国,回到你父亲身边,回到你本应该在的位置上,这样娘亲才能安心的走,才能无憾,才能不负这些年所受的罪,绥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何尝不心疼,我又何尝不心疼啊?“娘亲几声的声嘶力竭之后,我便听到了重卧在地的声响。
她不再嘶喊了,却面色惨白地倒在了地上,胸口正艰难地上下起伏着。我立即回身,一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惊慌失措地确认她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口,却让她一路忍痛不说。
“莫要找了,绥绥,娘亲本就是涂山族的后裔,自商灭,涂山女妲己死后,涂山族便生出了一个可怕的诅咒,涂山族不得与人通婚生子,否则不可活过七个春秋,死后的魂魄更要永世被封在极寒的天幕雪山之中,永世寒冷彻骨,再无法感受何为温热。”娘亲有气无力地靠在我怀中说道。
“佛有七世之愿,人有七道轮回,而我生下你之后只能再活七年,是我求了你父亲,求了之前我在宋国时相识的挚友,无论如何都要寻到使我续命的方法,不管这个方法有多么有悖天地,也不管用了这个方法之后,我会受怎样的痛苦。”她抬起已经变得冰冷的手抚摸着我的眉头,依旧温柔地朝我笑着。
“我有些贪心,总想着能看你长大,你的笄礼,你的婚礼,你的受封储位之礼,你的登位大礼,你怀了新生的喜悦,我多希望能亲眼看着你平安富足,儿孙满堂啊。”当她眼中的泪水开始变得冰凉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她之前对我所说的,那一切让我秉持大义的话了。
作为她的孩子,我连气话与实话都分不清,方才那一顿鞭子,还真是抽打的对了。
“绥绥,你其实并不知道,终首山上的温泉,并不只有解毒之用,那温暖的泉眼是在山的中心处,是盘古开天之后,盘古神灵身体里的血液化之而成的,具有锁魂的作用,除了你与骨碌,娘亲每夜子时都要去那泉水之中呆上四个时辰。”
娘亲的命数早就在我七岁那年结束了,因为放不下终首山的我,亦放不下这些年一直未曾相见的父亲,于是有悖天地底动用了禁术,违背了涂山族自妲己死后就开始存在的诅咒。
也是因为娘亲生了我之后,又存活了下来,宗亲们并没有再怀疑娘亲是涂山族的妖女,而我的身份,也不似混有涂山血统一般的低贱。这也是父亲从蔡国返回陈国之后,为我正名公主之身时,最好的佐证。
他的昭文里也清晰的写着,我,非涂山妖女之身,以正视听。
我忽然觉着有些可悲,曾经的大禹与涂山娇的后裔,竟变成世间最低等的血统。
这世上的人,就是因为未知所以惧怕,因为惧怕所以压迫,因为压迫所以残害。
这也是涂山族正处于的现世啊!
娘亲说她用了自己的灵魂与肉身,换来了此生延长十年的生命。
娘亲说,等她死了之后,她的肉身与灵魂,就像是暗夜之中的萤火一样,会慢慢地消散在天地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第十六章 身化碧血犹无悔
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救娘亲,也不知道解开诅咒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我抱着娘亲,慌乱地摇晃着她的身子并且接连大声地唤着她,生怕她沉睡过去,再也不醒。
她依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我一只手颤抖着,轻轻地朝着娘亲的胸口上放去,却感受不到她心上的跳动。她的身体虽有余温,却没半丝气息。
我惧怕到只会泪流,像是回到了小时跌落在地的狼狈模样,一声又一声地只会呼唤着娘亲。
可是娘亲却再也不会像那时,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拍抚着我的后背,笑着对我说道:“没关系,不哭了,娘亲在。”
我眼睁睁地看着娘亲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地渐凉,却无能为力。
一旁的良驹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它不停地用蹄子磨着地,并且用头顶来回摩擦着我的肩膀,似乎是想让我起身,快些离开。
我神色呆滞,凭着良驹来回几次地催促,这才回神。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阵阵喧嚷,我警觉地擦干眼泪,抬起头望去。只见一队打着楚国绀青白熊旗的兵马,正由远及近地策马奔腾而来。
我收紧手臂,紧紧地环抱着娘亲,眯眼望去却见这队兵马大约有百十来人,而领头之人,正是在雅安城内要刺杀我的那位带路小兵。
他如今一身戎装,擐甲挥戈,神采奕奕,再没了昨夜跌落于碎石之中的狼狈模样。
想是我找了那对替死鬼并没有瞒天过海,可为何楚人却一定要紧追着我和娘亲不放呢?难道他们真的另有所图。
我立即想起长亭公主曾与我说过的话,若是楚人即抓住了我,又抓住了妫薇,便是抓住了陈国的整个命脉。
想必,这就是他们一直紧追不放的原因吧。
“陈国的福祥公主,你这心思倒也是诡计多端,好在雅安城里我曾见你一面,否则我们这些人,可就轻易被你安排的那对儿替死鬼给骗过去了。”他浓密且如同刀锋一般的眉毛轻挑,神情窃喜地说道。
“与阁下相较,那我可是甘拜下风啊,都说楚军纪律严明,犹如狼虎之军,可却不知,堂堂的狼虎之军,不过是利用绣衣使里应外合,以此混入了雅安城,不肯正面攻城,却暗自做这样见不得龌龊,还大言不惭地说着自己的勇猛,真是不要脸。”我仰起头看着他,讥笑着说道。
“啧啧啧,还真是犹如传言之中所说的,如同夜叉一样的女人呢?”他并没有被我的话激到,反是反客为主,语言略带轻浮地嘲笑起我来。
我还真不知,我这个不被世人所识的福祥公主,被人传成了什么模样。
“还是你那个蠢妹妹桃花夫人温柔多了,哭着喊着要降于我大楚,甚至还甘愿以一己之身换回息国国君与百姓的平安,你这凶神恶煞,且又不识大体的女人,到还真要向你那妹妹好好地学学才是。”他轻蔑地看着我说道。
“你放屁,你们才破了雅安城,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攻到平津去,更何况就算妫薇想要降于楚,息国的宗亲亦是不会同意。”我知道我不应该被他激起怒意,从而处于了被动之地。
可是我一想到长亭公主和扶风,便不能控制自己。
若是息国灭的这样轻易,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绣衣使可以混迹于雅安,就可以混迹于平津,如今息国这固若金汤的雅安关被打开了,一国之主又未在宫墙之内,唯一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还是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你说那些宗亲怎么可能会不怕呢?”
“扼制住别人的喉咙,才能主宰这个人的生命,这道理用到现在那些息国的宗亲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侧身下马,手持璎枪地缓缓朝我走了过来。
我心里暗自为长亭公主所惋惜,若是她知道在她牺牲之后,息国仍旧保不住,不知她还会不会一如初衷,义无反顾。
我紧握双拳,低头看了看依旧在昏迷当中的娘亲,对楚国心有万般怨恨却不能言表。
“将军多说无益,若是来取我性命,那便动手,若是来抓我回去,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扬起头,警觉地看着他越靠越近。
我背过手去,偷偷地将娘亲方才抽我的那条枯枝攥在手里。
“我倒是想看一看,你这嘴巴到底有多硬。”他撇着嘴笑了起来,拿起手里的璎枪猛地朝我刺了过来,
我先将娘亲护在怀里,抱着她迅速翻滚到一旁的空地上,而后回身用手里的枯枝猛地抽向他的小腿。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招式,轻松地抬脚一跃,便跳过枝条,回身又朝我刺了过来。
我这技不如人的功力,能接住他这迎面而来的一招就是万幸,哪还有那个能力,可以继续与他过招。
我本想着用枯枝抽伤他小腿,从而趁机扳倒他,再带着娘亲跳上良驹逃走。虽然这个想法即大胆又冒险,但若要是一气呵成,便能成功地逃脱。
可若是要不成功,那我与娘亲的生死,我便再也掌控不了。
眼见着他的璎枪的尖锐越来越近,我以身挡在了娘亲身前,将毫无防御之力的背部交付出去,我低着头,双手抚摸着娘亲温柔的脸颊,而后嘴角带着视死如归的笑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我以前从不知,原来娘亲早已倾尽所有来爱我,而我,却还以怨恨。
怨恨她一心向着父亲,怨恨她不顾及我的生死,怨恨她逼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想是我从来都不懂她的心,所以便会觉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亲,为了不使她心爱之人为难。
想想这样的我还真是浅薄啊。
我紧闭着双眼准备赴死的时候,预感着被刺穿身体的疼痛并没有袭来。猛地听到一声巨响,我抬头向后望去。却见那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嘴角吐着血,手上的璎枪也飞到了一边,成了两截。
空旷的野地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身黑尾的马。
若说是马,却又不像,这东西可比白老的良驹大了三倍有余,它额间长了一只黑角,四蹄似虎爪,更夸张的是,嘴里还长着虎牙。
我呆呆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良驹呢,白老的良驹怎么不见了?
我四处张望着良驹的身影,却发现方才良驹所站立的地方,正是那只庞然大物出现的地方。
我心里一慌,不会是这庞然大物把白老的良驹给压死了吧?
“小丫头,四处找什么呢,还不赶紧带着你娘亲先上马。”我闻声回头,却见到是白老头正手持一只木杖,身姿潇洒地抵御着不断迎上前的士兵。
我才想张口告诉白老,他的良驹被那只庞然大物给压死了,却发现四周的士兵不断上涌,这时机明显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于是我听了白老的话,转身寻找着被他打伤的士兵之中,所弃之的马匹来。
“我让你上那只大的,你总寻着平常的马做什么,骑着这样普通的马,就算是七天你也跑不到渝州去。”白老回过头,依旧埋怨着我的愚蠢。
我望着渐渐走向我身边的那只庞然大物,吞了吞口水,抱着娘亲,硬着头皮靠近。
“是那个老家伙让我来的,你莫要,你莫要吃掉我。”我不停地呢喃着,更害怕它忽地张开口,便将我给吞了。
一直到它低下头,用头顶那一撮熟悉的鬃毛蹭我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叫出了声。
“你是那匹良驹。”
它似是听懂了一般,还朝着我点了点头。
“我的天,你怎么变这么大了。”我抬起手摸着它头顶上柔软的鬃毛。
它温顺地屈下身子,让我更好地将娘亲拉扯到它宽大的后背上。
我心想着,这庞然大物要是跑起来,还不是一跃就几里,不出一两日准能到渝州见小白了。
可想,这良驹见我与娘亲都稳妥了,忽地腾空而起了。
我惊得连忙抓紧了它背上的鬃毛,不敢向下看。
迎面而过的风渐渐没有了闷热,反而带着阵阵凉爽。我想这大概离地面已经有十几仗高了,难不成这头良驹是变了鸟儿?
我回身四处寻着,看看这良驹的身上可否是长出了翅膀,却见如同谪仙的白老头,踏云随风,稳稳地飞到了良驹的背上。
我才要开口问他这良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听到他斥责我的话来。
“真不知道你这样笨,是怎样在蔡国,息国,楚国之间的博弈中存活下来的,还傻乎乎地跑去找敌方的马来骑,你怎么不求几个楚兵将你和你娘亲护送到渝州去啊?”
我努努嘴,有些委屈地道:“老人家的奇珍异宝这样多,洽博多闻自然不怕,我从未见过这庞然大物,肯定怕它啊。”
“您就莫要跟我这个胸无点墨的小辈一般见识了,好不好?”不管白老头怎样嫌弃我,我都认了,毕竟他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与我娘亲的人。
对我来说,他是恩人。
他斜着眼睛鄙夷地看着我,见我一脸不卑不亢,却又娇俏地朝他撒着娇,他不再板着脸,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自己下巴上的白胡子缓缓地笑了起来。
“你这姑娘的这张嘴巴,倒还真会哄骗人。”
我如释负重地傻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哪有,白老救了我和我娘亲的命,于我来说就是恩人,我哪里敢骗救了我命的恩人,况且像白老这样博古通今的人,哪里又会被我这样一个无知的小辈骗了呢?”
白老头被我这恭维的话捧得很开颜,他走上前摸了摸良驹头顶那一撮鬃毛道:“它叫駮,上古中曲山的吉兽,上古三界分开的时候,这吉兽便不再人世出现,老身我曾经与英招下棋赢了一局,才从他那里有幸借了一只,带来人间,早前这家伙受了点伤,伤了元神,难以维持形神,所以我才将它以良驹的形式封印了,谁知它伤好了之后,习惯了这小巧的身形,若不是你遇到了危险,它说不准还不愿意变回现在这庞然大物的模样来呢。”
我像是儿时在终首山听骨碌与我讲九州上的那些神话传说一样,双眼泛着兴致盎然的光芒,并且听的十分入迷。
我向来喜欢这些志怪与神话,更觉得白老头就是神话里面的谪仙一样,深不可测。
想到这里,我便又想起姬雪曾经说过的,他与白老头不能手染人血。
“白老头,你方才为了抵御那些楚兵,可否动手杀了人?”我记着方才瞥到白老头似乎是用了手里的木杖,去帮我与娘亲阻挡着不断涌上前,企图想要活捉我与娘亲的楚兵。
我害怕他因为救我而杀了人,从而有损修为,于是连忙向他询问确认。
“小丫头,我知道你担心我,老身先谢谢你这般细心了,你放心,我只是将他们打伤,并没有要他们的命,我想你还是担忧一下你的娘亲吧,方才我在混乱的时候瞥了一眼,但见她已经有将死之相。”白老的话提醒了我娘亲现如今的境况。
我想着之前在茅屋时,白老头那出神入化的医术,可在短时间内将一个人的真气散尽,亦可将我背后的伤痕累累,治疗到不见痕迹,所以,我相信,他肯定也能救娘亲。
想到这,我连忙俯身跪在白老头的身侧,求他为娘亲诊治。
白老头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没有再嫌弃我笨,也没有再嫌弃我娇惯。
他叹着气,摇着头,走到了娘亲身边,俯下身子为娘亲切脉。
他的神情从平静变成了疑惑,又从疑惑转而成了凝重。
他这接连更换的表情,使我内心犹如大浪滔天,忽上忽下,就好似胸口的那颗跳动的心脏,要破喉而出了。
他收起了手,站起身,歪着头细细地瞧着我问道:“你娘亲,可是大禹与涂山娇一族的后裔?”
我心想,白老果然是神人,把个脉都能把娘亲的底细给把出来。
我也站直身子,朝着白老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出生入死与君同
得到了我的确认,白老头的神色忽然变得惋惜,他长叹了一口气,与我说话的语气也松缓了不少:“你可知道,你娘亲的阳寿早已尽了,现在为她续命的是刺入她脖子、肩膀,腰腹,以及大腿上的七根定魂针。”
“她的五脏六腑早已是空的了,不过是将灵魂暂时锁在了这皮囊之中,不生亦不死啊。”
我错愕地看着白老头,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定魂针,是个什么东西。
许是白老头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又继续说道:“定魂针这个东西,是逆天而行的禁术,它可以让将死的人起死回生,确切的来说并不是起死回生,而是不生不死,犹如行尸一般。”
大夏初年启王之时,曾出现了武观之乱。武观,相传是夏禹王最小的一个儿子,因不满启王在统治后期,沉湎淫乐,骄奢淫逸,经常举办大型露天宴会,在庞大的宫廷乐队伴奏下,乐歌高唱,万人淫舞,酒气盈天。这不但使整个大夏的风气败坏,更影响了正在储位上的太子太康。
武观携辅臣上书,劝诫启王莫要与先王禹的节俭传统背道而驰,越来越淫溢无度。这引起了启王的不满,将武观放逐于西河。
而后武观在西河叛乱,一路朝着王城进发。启王派出彭伯寿率师出征,在西河韩城斩杀了武观。
武观的妻子原为扈氏部族首领之女,当年禹王讨伐扈氏,致使扈氏屈服,将女献出。
禹王将扈氏女赐给了武观,却未赐给启,想必启有恨在心,继位之后,以行天之罚的理由,灭了扈氏部落。
扈氏首领死之前,将部落隐秘之物交给了扈氏女。
这个隐秘之物,便是这定魂针。
相传扈氏的先祖曾在云梦附近救了一只仙鹤,仙鹤为报其恩,将翅膀上的四支羽骨交给了他,并且告诉他用羽骨磨成七根骨针,放置身边可做辟邪之用。
至于何作定魂之用,便又要从武观说起了。
武观死后,尸体被送回西河,其妻扈氏女见尸首分离,便用身上仅有的骨针穿线,将武观的头部重新缝合。
扈氏女一边缝合着丈夫的尸身,一边嚎啕大哭,控诉启王不仁,罔顾礼法,残害手足。
随着她用骨针缝合着武观的身体,骨针染满武观的血后,便开始散发着殷红的光。
扈氏女吓的松了手,骨针自武观的颈间进入,使武观颈上还未缝补完的伤口瞬间愈合。
西河突然间狂风乱作,黑云压城。
武观便在此刻又睁开了眼睛,活了过来。
虽然白老说,他讲的这些都是记载在传说之中的事迹,但我想既然这世上既然有定魂针,那这传说的真实性就可靠许多。
武观醒了之后,并没有再次卷入权利的斗争之中,而是与扈氏女携手天下,据说再无踪迹让人可寻。
至于娘亲身上这定魂针是哪里得来的,我也完全不知道。只听白老说,这定魂针是禁术,又想起娘亲之前与我说过的,她用自己的灵魂与肉身,换了十年的寿命。
“定魂针如名之意,定魂魄于其身的皮囊,可以使人在死后,魂魄继续停留在身体上,从而在世间继续行走,那些定魂针入体的人并不是所谓的活着,不过是灵魂困在了已死的身体之内,脏器也都如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一样,都会慢慢腐烂消失,最后只剩一副空皮囊,虽带着些许余温,却也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白老继续说道。
“这定魂针一共有七支,全部刺入身体之内,便可延续生命十个春秋,而你娘亲的身上正好有七针,我曾见过一针的,曾见过四针的,却从未见过七针入体的,你不知道,这定魂针每一次刺入体内之时,都是一场如同生死边缘的折磨,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挺过针入身体时的疼痛,如若在入针的时候意志不坚定,被活活疼死了,那便是要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我侧过身子,怔怔地看着毫无知觉的娘亲,耳边仿佛又听到她的抽泣声。
“我有些贪心,总想着能看你长大,你的笄礼,你的婚礼,你的受封储位之礼,你的登位大礼,你怀了新生的喜悦,我多希望能亲眼看着你平安富足,儿孙满堂啊。”
我竟不知,娘亲为了我遭受了这样大的罪,而我,却还在想着将她送回到父亲的身边之后,就如同甩掉一个累赘一样,再无后顾之忧,便能与小白双宿双飞了。
我眼里一片迷茫,哽咽地问着白老:“她的身上已经刺满了七针定魂针,却呈大限将至之相,可是十年之期已经到了?”
“若是老身没有猜错的话,你娘亲最后一针,应当是刺入了颈间之处,而相距刺入的时间应当有两年之久。”白老头说道。
“所以,白老头你的意思是,十年之期已经到了是吗?”我心里总有些许不愿意承认娘亲要离开我的事实,却再三向白老头确认着。
若是白老头说没有,我便以后再也不离开娘亲的身边,一直陪伴着她,一直一直。
可是白老头却神情极为认真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心里才建筑的城墙,瞬间倾塌了。
“你莫要着急,这十年之期并不是死的,老身我有法子,可在无损你娘亲身体的情况下,让你娘亲在人间多停留些时日再离开。”许是白老头见我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着使人压抑的绝望,因此开口安慰着我。
我侧脸看着他,眼泪簌簌而落:“白老头,你当真可以让娘亲多活几日,你没有与我扯谎,对不对?”
我想,若是能让娘亲多活一日算一日,多活两日便算两日,我不想余生都在悔恨之中度过,我想只要能让她活着,我便还有向她恕罪的机会。
“你要知道,老身我从不骗人的。”白老头见我掉了眼泪,即刻手忙脚乱地从袖袋里面掏出一段尺素递给我。
我看着他笨拙又别扭的样子甚是觉得好笑,想他年轻的时候,在哄女孩子哭的这方面,一定十分不擅长。
白老头见我这又哭又笑的,以为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吓的疯魔了,连忙捏着我的脉门,替我切起脉来。
可最后,除了身子略有血虚,其他的全部康健安平。
白老头虚惊一场,随后走到娘亲的身边,在她被刺入定魂针的几处地方,分别放置了几片略带翠色并且透明的叶子,他稍后又从袖袋之中掏出了一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液倒进了娘亲的口中,随后击打娘亲身上的几处大穴。
我抻着脖子靠近看,见着娘亲的喉咙动了动,药液是进入了娘亲的身体里。顷刻,覆盖在娘亲身上的翠叶变成了如同青烟一样的雾气,随着刺入定魂针的几个细微的针眼儿处,进入了娘亲的身体里。
而后娘亲的身体开始散发着玉色的光芒,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白老头擦了擦额间的细汗,从袖袋之中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递给我。
“这定魂针待十年之期一到,就会自动抽离,我是强行用玉翠烟将定魂针封在了你娘亲的身体之中,但这期间你娘亲会出现昏厥,气短,并且周身如尸身一般冰冷的状况,待出现这类情况的时候,你一定要喂她服下这黑瓶中的药粒儿,若是有一天瓶中的药用尽了,那便是你娘亲真正要离开的时候了,这玉翠烟也再没有办法封住定魂针飞离你娘亲的身体了。”白老头仔细地叮嘱我,娘亲平时用药的量,若出现了昏厥,身体却还温热,喂些温酒便可回魂,若是出现了气短之症,服用一些党参便可。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动用给瓷瓶中的药。
因为药是有限的,吃完了,娘亲便再也留不住了。
白老头讲的仔细,我听的也仔细,待我小心翼翼将瓶子收好,回过身又细细地照看着娘亲。
她现在呼吸变得平稳起来,脸色也不似像方才那般惨白,气息渐渐回稳,体温也渐渐地回暖了起来。
我松缓了一口气,这才将悬着的心,安了回去。
“白老头,小白他可否安然无恙?”我心如击鼓,忐忑不安地问道。
小白现在已是我的心病,不知他安然,我忐忑,知道他无恙,我更无颜相对。
毕竟我早前在蝴蝶谷曾答应过他,将娘亲送回到父亲的身边,就跟他回蝴蝶谷,做一对逍遥夫妻。
可现在,陈国未安,我承诺给他的美梦想必是遥遥无期了。
白老头长吁了一口气,紧锁着眉间,摇了摇头说道:“君执现在很不好,他身上的伤十分严重,并且白素还喂了他喝下了佛孟春。”
我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老头,佛孟春这个药,当初就是由蝴蝶谷制出,从而惊世于九州的媚药。
此药不但无解,更须及时行乐。还有,此药的可怕之处,就是人一旦沾染上了,就会上瘾,不停地服用,不停地行乐,从此就再也摆脱不了这药,一直到将自己掏空,惨死在床榻之上。
“更严重的是,君执的身上还有金蚕噬心蛊的母蛊,任何一道伤口,任何一剂毒药对他来说,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一连几日的打击,终于让我溃不成军,尤其是白老头这几句话更使我眼前发黑,胸口发闷。
我再也支撑不住这黯然神伤,忽地倒在了娘亲的身边,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那一刻,我栖身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仿若置身在一团黑雾之中,看不到任何光亮。
手背上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刺痛,使我眼前微微有了人影。嘴里似乎被人塞了什么东西,清凉从口中一路向下游走。
胸口之处,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我猛地起身,吐出了一大滩鲜血。
白老头那洁白的尺素被我这摊血给染成了红色,他见我醒了过来,立即又往我嘴中塞了几粒药丸。
“你这小丫头,心思这般重,肝郁气结,不怕将来红颜早逝吗?”他将瓷瓶放在我的手中,并且嘱咐我,每日相隔三个时辰便服药一次,等瓷瓶之中的药吃完了,再书信给他,他再为我配置另一种调理身体的药。
“若我死了,小白也就不会再因为我而受伤了,这不是挺好的吗?”我垂着眸子,神色忧郁地说道。
“放屁,他受了伤是因为他技不如人,这些年我教给他的剑术荒废了不少,又哪里怪的了你啊。”白老将先前刺在我手背上的银针拔了出来,放进了随身皮质灸包之中。
“若不是因我的拖累,他只身引开了白素,也不会遭那么多的罪。”我想白老一定会觉得我的眼泪很廉价,因为自从坐在了駮的身上,我这眼泪就从未停歇过。
“那臭小子,之前就与白素结了仇,哪能怪你,好姑娘,你莫要哭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君执,你看到他便能安心了。”白老眼中写满心疼,他抬起手抚慰着我的额头,使我倍感安稳。
我想就算小白身上有再多的伤,白老也会将他医好,我这样担惊受怕,委屈大哭,只会添乱,帮不上白老任何忙。
我终于止住了眼泪,却觉着身子疲惫的很。
白老头见我无精打采的模样,便脱下身上的外裳披在我的身上。
“先闭会儿眼睛,这离渝州还有一段时间,等到了我再叫你。”白老头说完便将我安置在娘亲身边。
我靠着娘亲,依偎着她身上的微热,闭着眼睛渐渐地睡了过去。
第十八章 闲爱孤云静爱僧
渝州初现的时候,白老将我唤醒。
我睁开双眼,看着白云之下的渝州城,缓缓地站起了身。
渝州,因渝山而得名,处于陈国与息国的交界,却属于陈国。曾有诗篇写到过:“一跃息东百余里,不知云上有渝州。”
云上渝州便是这里的悬崖寨最好描述了。渝山地势陡峭却也稳固,因耕种的土地有限,更别提给人建房子住了。
后来有人将房子修在了渝山上,虽是上下山有些劳累,但却胜在山间风景独秀,更有舒坦的地方可以容身。
勤劳的渝州百姓见这法子不错,便都将房子都修在了渝山上,这逐渐地形成了渝州悬崖寨的独特风景。
从駮的身上居高临下地远远向渝山望去,一幢木屋连着一幢木屋,悬在山崖边上看着危岩耸峨,却十分有趣。
白老吹起了口哨,示意駮落在渝山顶的空地上。渝州的百姓皆住在山腰的悬空处,因此渝山的山顶向来人迹罕至。駮这庞然大物落于此,也不会吓到当地的百姓。
駮落地之后,白老头想要将它封印回良驹的模样。可駮却摇了摇头,迅速地躲在我的身后,依旧用它那头顶的鬃毛,蹭着我的肩膀。
我被它这突如其来的一蹭,闪了一个趔趄。回头见它这庞然大物居然还冲我眨着眼睛,似是在撒娇。
“它似乎不太想变回良驹的模样哦。”我将昏迷着的娘亲架在肩膀上,看着白老头说道。
“它若不变回良驹,谁在这山路上驮着你娘亲呢?”白老无奈地揉着额头。
我细思白老的话,倒觉得这是个很严酷的问题。
我望着路途崎岖的山路,回过头亦是委屈巴巴地看着駮道:“你再帮帮我,待到了悬崖寨,我买给你三斤黑豆做补偿可好?”
駮一听到有豆子吃,立即双眼放光,连忙跑到白老头的身前,探出爪子抓着白老头,让他将自己封回良驹地模样。
白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举起木杖轻轻地敲了敲駮额间的角,少时駮又变回了良驹的模样。
白老头抬起手摸了摸良驹的鬃毛说道:“你这家伙,仿佛我平时饿着你了一样,三斤黑豆就把你弄的服服帖帖,说给英招听,岂不是会让他笑掉大牙。”
良驹摇了摇脖子,喘了喘粗气,转过身子走到了我的身边,继续用他那撮鬃毛蹭着我。
我莞尔,抬起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双耳,而后便将娘亲放置在它的背上。
此时已是夕阳斜下,不再似白日那般炎热,渝州山里也阴凉,更是驱走了夏日的燥热,除了山路有些难走之外,倒也使人觉着舒服。
白老头说小白被安置在悬崖寨上的一处当地人开的客栈里面,待到了之后,先将我娘亲安顿好,再带着我去见小白。
走到悬崖寨的时候,正是夜色初上,万家灯火如豆,散落在黑暗之中,散发着阵阵闪烁,层层紧挨,由上而下仰望,到觉着像是天上的星河散落在了凡尘。
我将娘亲安置好后,便跟着白老头一道去了小白住着的屋子。
渝山崖边会有几处季节性的流水瀑布顺势而下,于是悬崖寨上除了建造的高架木屋,最多的便是利于取水的水车。
如今正是夏季,瀑布水量充沛之时。我们所住的客栈里面,唯有小白的屋子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水车,以供院子之中的花草吸取水分。
我寻着熟悉地熏香味道走了进去,却见堂内的榻上,姬雪正危坐在上面闭目养神。
他听到了我与白老头走进了屋内,却始终不睁开双眼,他紧缩着眉头,对我似有怨气。
我委屈地垂下眸子,不敢看他。
想是他潜入白素的营帐之中,见小白受了一身的伤,于是便把过错都算在我的身上了吧。
我衣服上又落了泪滴,晕开了大片,我微微侧过头,却见玄色的帐幔后,似是有人正躺在那里。
我转眼一想,那床上的人一定是小白了,于是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掀开帘子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福祥公主,在拉开幔帐之前,你最好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君执伤的很严重。”姬雪终于开口讲了话。
我心里咯噔一声,拉着幔帐的手也开始颤颤巍巍。我低下头,透过玄色的幔帐隐约地能瞧见人影,却不见他动。
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地拉开了幔帐。
床上的小白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他下身盖着薄被,上身**,从胸口到肩膀,从腰肢到胸膛,有着数不清的刀伤,虽然已经都结了痂,但是从结痂的颜色上,就知道当时的伤口定是不浅,有一道最长的刀疤,触目惊心地从腰肢伸向他的后背,狰狞可怖。
见此情此景,我捂着嘴巴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响,身子忽地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
我靠着床边望着他俊俏却又苍白的脸,心早已经被拧成了麻绳,透不过气。缓过来一些的时候,才发现拭泪的衣袂已经湿透了。
“小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蠢到执意要救雉儿,你也不会被白素伤成这个模样,最应该浑身伤痕的是我才对。”我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他还温热的面庞,真实地感受到他还活着,却听不到他唤我绥绥。
我的额头紧贴在他的侧脸,那一刻,我真希望当时被白素扣留下来的是我,而非他,我看到他白皙的耳垂下边,布满了青青紫紫的吻痕。我忽然浑身冰冷,气到发着抖。
白素这仇我暂且记下了,若有一日我能力触及,必定将他乱刃刺死以解心头愤恨。
“我潜入白素营帐,见君执是被绑在床上的,他那时身上已经是血迹斑斑,许是之前的伤口没有处理,身上的血,染红了他身下床褥,不过白素那厮应该没拣着便宜,否则他也不会喂君执吃下了佛孟春。”姬雪踱步到我身侧,扔给我一块小小的巾帕。
我接下他丢给我的帕子,胡乱地将脸上的泪痕擦了干净,我仰起头问道:“小白身上佛孟春可否能解,我的身上有噬心蛊的子蛊,可否能帮上什么吗?”
姬雪摇了摇头,沉重地说道:“子蛊的唯一作用就是与母蛊建立感应,想必你在白老头的茅草屋里,所有过的那一段犹如剜心之痛的感觉,就是君执服用了佛孟春后,用真气尽力地压制,却被金蚕噬心蛊的母蛊所蚀之时的疼痛,这佛孟春不是不可解,只是不好解罢了,此药本就是属于淫邪之物,不仅可以消灭人的意志,还能从嗜药成瘾上彻底击败一个人,消磨一个人的所有,况且君执的体内还有母蛊所栖,佛孟春对他造成的损害,会比常人多许多。”
“所以小白还有救,是吗?”我眼中的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讨厌自己现在这般,除了会哭,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小白受苦,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是糟透了。
姬雪见我沮丧地模样,不知为何神色却有些愧疚,这愧疚稍纵即逝,使我也没有多想。
他冲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白老若是寻到建木的果实来,就能将君执体内佛孟春的毒素清除了,可是佛孟春所遗留的毒瘾,便要靠着他自己去抗争了。”姬雪说道。
我回过头,呆呆地看着沉睡之中的小白,他眉间微微促起,仿佛是陷入了什么噩梦之中。
我仅仅俯身上前,拉住他的手,希望以此来帮他摆脱噩梦。
“我知道那建木的果实是什么东西,我也知道这东西更是世所罕见,但我相信白老头和你,我相信你们想要救小白的心思不比我少一丝一毫,所以,若我在此时离开,也便能心安了。”
我曾经在净慧师父的藏经阁里面,读过《海内南经》的孤本,里面有写着关于建木的传说。
建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果实如栾。是传说中沟通天界与人界的树,据说是生长于天神东皇设置在人间唯一的一处花园里面,更有天神看守此树。
想当初我将《海内南经》里面所有的有趣的内容权当做神话传说来看,现如今去想,这些先人所写的孤本哪里是虚无缥缈的传说,那是上古时期真实发生过的,只不过现在的人世却沉沦于权利的纷争,许多本有信仰的人却渐渐远离了神明,所以这些曾发生过的真实,才会演变成了传说,才会逐渐被人忘却。
“你要离开君执?”姬雪开口问道。
我垂下眸子,继续靠在小白的床边,眷恋着他身上的药香味道。
“对,我要回到陈国去,一来在娘亲所剩无几的时日之中,陪在她的身旁,二来,完成她的愿望,将父亲救出,三来,秉持一个公主的大义。”
“若你此番离开,想必以后你们就再难相见,你可否思虑了妥当,你可否不会后悔?”姬雪今天的话,似乎异常的多了起来。
我直起身子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他今日为何变得这样絮叨,可他却按着我的头顶,不让我回身。
“君执现在虽然昏死,但对四周还是稍有感知,你且将你的话都说给他听,省的他醒过来后,将来责怪是我们赶走了你。”
随着姬雪的说话声,我手上蓦地传来了微弱的力量,我望着小白的面孔,却见他的眉头比之前锁的更紧了。
我俯身过去,趴在小白的耳朵旁边,枕着他的青丝细声地在他耳边道:“对不起,我又把你一个人丢下了,想是以往,每次都是我先离开,你来寻我,这次,这次换我去寻你好不好?”
“你是周地的昭明君,想必伤好了之后也是要回去安阳的,你就在安阳等我,待我将陈国乾坤安定之后,就去找你,你一定要等着我。”
小白的手指越收越紧,他的五指穿过的我五指相叠,手心渐热。我立起脑袋看着他眼睑上的眼珠不停地在转动,似是要睁开了双眼一般。
我大叫这姬雪与白老,回身却发现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绥绥,你··不要···走,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小白闭着眼睛,不住地摇晃着头。
我起身侧卧在他的身旁,脸颊紧贴着他的臂膀,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他。
之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梦里有他在身边,可一眨眼,他便不见了,我也在梦中有过这样的呢喃,知道醒来之后,梦中所思之人并不在身边的荒凉。
“小白,对不起,我答应你,这便是最后一次,下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好不好?”
他的手依旧紧握,眼睑下的眼珠也转的飞速,犹如梦魇一样,不住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凑上前轻吻着他的眉间,他的唇角,他的脖颈。
我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痕累累,声音哽咽:“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却只能让你为我挡刀,此番我回到陈国,必定要丰盈羽翼,待我去安阳寻你时,才能与你比肩,才能光明正大地成为昭明君夫人。”
“那些将你重伤的人,我也要向他们一一讨回。”
第十九章 清时有味是无能
小白的手渐渐地松了开,眉目之间的褶皱也逐渐舒缓,他呼吸恢复了平稳,可眼角却似有泪滴。
我起身解下腰带上的香囊,用匕首割下鬓边一小缕发丝,而后用红绳栓紧,放进了香囊之中。
我将香囊放在了小白的手里,都说结发为夫妻,这缕青丝算是我留给小白的一个承诺吧,承诺我今后必定回去安阳寻他。
我忽地又想到以前,他将我的头发剃的一根都不剩的那次,想着那时我顶着一个光头到处跑,阳光之下,头顶直泛着耀眼的光,小白看不过去了,才送了一顶青色小帽给我,帽子上还粘连着我被他剃掉头发。
我靠在他的身侧,看着他渐渐平静地睡颜,回想着许多,我们曾在终首山时的记忆,有哭有笑有吵闹,有甜有苦有欢畅。
此时的我,突然有些理解骨碌当时为何选择不告而别了。
想是离别是这世上十分痛苦的事情,她不想让我痛苦,就算是让我埋怨她,讨厌她,她都不想让我心有裂痕。
毕竟讨厌过后便是渐渐的遗忘,但是痛苦是永恒。
可是骨碌并不知我,不管是痛苦还是讨厌,或是埋怨里面生出了恨,我都不会将她遗忘。
她是我在这世上种下的唯一长青,永不枯败。
这一整夜,我就这样靠在小白的肩膀上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虽然睡的极不安稳,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天才出现灰蒙蒙的光亮时,我起身在他的眉间最后轻轻一吻,而后不带任何难舍之意,果断地拂袖离开。
白老头在渝山帮我购置了车马,并安排了赶车的车夫。因为娘亲依旧在昏迷之中,白老头还十分贴心地在马车之中放了软凳,他将娘亲抱上了马车,并且在马车之内留了煎药的小炉与些许药材,嘱咐我若是娘亲在路上发热的话,将他留下的一包一包的药材用水煎三次,待第四次的水做药,喂娘亲喝下,便可抑制。
我朝着白老头一连鞠了三躬,他时常骂我笨拙,因君绫而不喜我,可仍旧一直在无私地帮助我。
我对他千恩万谢,依依作别,却不见他身后有姬雪跟着。
我想小白现在正陷入昏迷之中,身边必定要有人陪着才行,姬雪不来送行,我也没有什么好挑理的。
毕竟,我与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关联。
“小丫头,今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你务必要珍重,就当做是为了君执。”我转身才要走上马车,却听白老头在我身后说道。
我长吁一口气,转过头,装作神色轻松地道:“哪有那么严重,不是还有君绫嘛,况且这世上还会有许多愿意与小白长相厮守的人,若我不在了,您一定要让他选一个比我好的姑娘,作为今生相伴之人,这样我才能放心安寝。”
“不一样,不一样,你是君执的半条命,哪里会有人无故将半条命给丢了的呢?”白老头的眼中蕴藏沧桑,确是我现在读不懂的情感。
我稀松一笑,转身进入了马车里。
车摇晃着启程的时候,我望着软凳上的娘亲,眼泪横流。
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谁又知道我此次回到圣安可否能化解陈国的危急呢?
我靠在马车上,觉着自己就像是手脚被拴上了线绳的牵丝木偶,任由着命运摆弄,无力挣脱。
此去圣安的路正好遇到了阴雨天气,虽是驱走了炎热,但车马行进之时,却走的十分颠簸,娘亲一连吃了许多白老头留下的汤药,才消了热,不过多时却又反复了起来。
她昏昏沉沉之时,嘴里都会叫着父亲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的妫良,听得使人揪心。
我怕娘亲受不了这雨天的颠簸,故而在图江城停留了几日,待天气晴朗之后,又继续往圣安走去。
抵达圣安的时候,正值过午,进城的车马排成了长队,我让车夫前去城门附近打听了一下,他说圣安城门现已戒备森严,说是怕有叛国者进入城内,守城的卫兵正在一人一人地排查。
我觉着事情有蹊跷,想如今陈国已是被卫姬赵南子控制了,这叛国者应当是她才对,如今她却贼喊捉贼,竟使我觉着可笑。
我深觉着她似乎是知道我要回来,而专门为我而设的。
可赵南子她只识得我娘亲,却从未见过我。整个陈国,想必也只有信北君与父亲知道我的模样。
因而我猜,盘查的士兵一定是拿着娘亲的画像。
我看着躺在软凳上的娘亲,脑袋里飞速地想着怎样才能逃过士兵的盘查,幔帐外面的车夫忽然喊道:“姑娘,外面有位公子说是你的旧识,想要见你。”
我没有应声,狐疑地看着幔帐外边的人影,缓缓地靠近幔帐的边缘,谨小慎微地支开个缺口向外面看,见到了丰神逸宕的信北君。
他今日头戴翠玉玉冠,身穿月白色交领藤纹锦长袍。
他知道我在偷偷窥探着他,悠悠一笑道:“小友别来无恙。”
我放下幔帐,想着信北君定是来接我入城的,心里顿时安稳了不少。
“老丈,将那位公子请入车内。”我细声对赶车人道。
少顷,信北君欠身进入了马车内,他坐近我身侧,盈盈一笑道:“公主似乎比以前更为敬终慎始了。”
“经历过了许多的险事,便也知道敬终慎始的好处了。”我侧过头看着躺在软凳上的娘亲悠悠地叹道。
“如今卫姬封城,你可有法子将我与娘亲带入圣安?”我垂下头问道他。
“有,是有,不过要看公主可否乐意。”信北君跪坐在马车的地垫上神色盎然地道。
我回头,认真地盯着他看。
我知道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将我带入圣安,可到底选择哪一种方法,决定的权力却在他的手里。
他似乎今日的心情异常的好,眉开眼笑,仿佛笃定能在盘查之中安然度过一样。
“只要能将娘亲安然无恙地带入圣安,不管是什么办法,我都能受。”
信北君听到我此番话,神情窃喜地点了点头,他从袖袋之中拿出一个约三尺宽的红木牌子,我没看清那牌子上写了什么,只见他将牌子递给了帷帐外面,正在等着士兵排查的车夫。
他嘱咐车夫,将这木牌挂在马车最显眼的地方,待士兵盘查的时候,一定要先指着这木牌子给他们看。
而后他又俯身在马车的尾部的板子上摸索,不刻便将尾部的一块板子拉了起来,呈现出一处暗格来。
我有些意外,些许是我想多了,为何信北君对这辆马车这般熟悉,连车尾部有暗格这样的隐晦之事都知道。
他将软凳上的娘亲,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暗格之中。
好在娘亲善舞,身子本就瘦弱,也柔软,放入暗格之中,倒也不觉局促。
“这种马车大都为贵家所有,车尾的多有暗格来放置琴弦之类的乐器。”他似是知道我心里所想,故而对我解释着。
“可你若知道车尾有暗格,那些盘查的士兵也会知道。”我帮着他将暗格的木板放回原处,遂而开口问道。
“就算他们知道又能如何,他们没法来这马车上搜查,搜不到,就会放我们入城去。”他将软凳放置在暗格木板的上方,挡住了暗格上边的木板。
他转身靠在软凳上,坐在地上,弓着腿,将手臂放在膝盖上,从袖袋里面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盒递给我。
“公主请将里面的东西涂抹在右眼的周围的。”
我接下他手里的瓷盒,打开来看,见到里面放着朱砂。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总想着他能带我娘亲入城就行了。
我将盒子里面的朱砂按照他所说的涂在右眼的周围,这些朱砂变成了我脸上似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一般。
他嘱咐赶车的老丈,将马车往官道的车马道上去。
老丈听后,立即驱着车前的三匹马,绕过前面的车马,往另一条人迹罕至的官道上去了。
入圣安王城盘查的共有两条道路,一条为普通百姓平民的车马道,一条为陈国宫内,以及公卿大夫走的车马官道。
官道的盘查相比较普通的车马道自然要松散一些,且人也相对较少一些,于是往圣安去的路上,大都一少一多,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隔着帷帐,看着原本官道上清闲无事,正站在城墙下休息的卫兵,见到我们的马车徐徐走近,忽地都站起了身,迎面走了过来。
我莫名地感到害怕,心如鼓震,险是要破喉而出。
此时的信北君忽然将我拉至身边,一只手扯开了我的上衣,一只手钳制着我的肩膀,我吃惊地抵御着他的拉扯,抬起手死死地拽着他胸前的衣襟。
“公主不是说,无论用什么样的法子,只要能将凤姬夫人带入城内,公主都能受吗,怎地现在偏偏受不了了。”他在我耳边轻声地道。
我离着他很近,甚至可以闻得到他身上安息香的清幽。
我放开了手,不再挣扎。
他随即将我的上衣与兜衣扯开,并且四散在马车内,他宽大的衣袂遮住我裸露的后背,将我的身子埋入他的怀里。
他冰凉的手触碰到了我后背还未有祛除的疤痕上,我感受到他手上似是有些颤抖,因而向前贴近了他的胸膛,使他的手远离了我背后的疤痕。
可他却如影随形,甚至整个手掌开始抚摸着我后背的那道疤痕。
“这道痂如此坚硬,想必公主在受伤之时,一定很疼吧。”他说道。
我扬起头想要看他此时的表情,却发现如今被他赤身困在怀里,仰起头却只能见到他那光洁的下巴。
“疼的快要死掉了,不过想着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便强忍着不让自己死。”我淡淡地说道。
“何为未完成的事情?”他又问。
“替母救父。”
幔帐外面传来了兵卫接连的询问声,信北君稳坐不动,更而厉声地斥责着拦路的兵卫。
在陈国,上卿百里家乃处尊居显之位,就算是卫姬赵南子也要礼敬三分,更何况是守城的这些喽啰。
我想着方才他让赶车老丈挂在马车外面的那个木牌子,应当就是百里上卿府的车马牌吧,所以那些兵卫最先开始询问老丈时的口气也十分有礼,完全不像另一边行走普通车马的盘查士兵那样,凶神恶煞。
“吾等是奉了上面的命令来盘查过往车马,勿使叛国者进入圣安,乱我大陈,还请信北君莫要为难吾等。”
“你的意思是,我堂堂上卿府的马车上,有叛国者了?”信北君侧过身,将我的整条左肩露了出来,他低下头看着我,眨着明媚的眸子莞尔一笑。
我用右臂挡着胸前,有些难堪地别过脸去不看他。我依旧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却萌生了被他欺骗的感觉。
“有没有叛国者,掀开帐幔便知了,不是吗?”
马车的帐幔被拉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信北君的怀里缩着,而他却仿佛故意让那些盘查的士兵看到我一样,他抬起手臂,掀开了遮在我身上的一袖衣袂,将我左侧裸露的后背袒露出来。
我吓得更加贴近他的胸膛,左手不住地环着他的肩膀。
幔帐外面的士兵似是被这车内的春光旖旎给震惊了,片刻的鸦雀无声后,却听到了信北君的怒吼。
“都看够了吗?看够了就速速放我入城去。”
随着一众的赔罪声,老丈驾着车马绝尘而去。
我竟不知,入城还能这般简单。我才要动动身,准备捡回他方才扔的四处都是衣衫,却被他收紧的手臂给拦在了怀中。
“莫要轻举妄动,虽然我们入了城,但却更为危险了,这圣安现在是卫姬赵南子所控制的地方,你的一举一动更可能在她的监视之下。”
信北君闭着眼睛,想必他见我方才难堪地模样,因此倒是规矩了许多。
我双臂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想他并没有骗我,只不过这个方法确实让我有些尴尬而已。
第二十章 潮涌惊风才满堂
“老丈,先往南城的清风阁去。”信北君开口对帷帐外面赶车的老丈道。
老丈应了一声,便加速地往城南去了。
“这清风阁是圣安一家十分出名的成衣铺,是家父先前所教的一位学生开设的,如今他因经商,不得参与举荐为官。”
“我们暂且去那里,为你换装,待跟在后面盯梢的人走了之后,再回到上卿府去。”
他一直闭着眼睛说话,我怕他是故意装成君子的模样来使我放松警惕,还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保他是看不见眼前时,这才放心地放下了手臂,扯过一件被他撕成两半的寝衣盖在了胸前。
“等下还要委屈公主伏在我怀中,裸着上身下去,不过公主放心,我会保护好公主,不会像方才那样露出公主身上任何一处。”
若非不是刚才露出的春光明媚,怎会使那些守城的兵卫惊呆,又怎会轻易地放我与信北君入城呢?
这方法虽然有那么些龌龊,但却使那些兵卫自认为是耽误了信北君良辰美景,从而激怒了信北君,因此而忘记了检查车马,连忙让路,以防被信北君怪罪下来,遭受皮肉之苦。
叛国者还没找到,却耽误了信北君的软香在怀,无论是哪位脾气好的公卿,都要寻个机会来报复的吧,更何况是权重望崇的百里家。
清风阁到了的时候,信北君又用他那宽大的衣袂将我包裹住,而后下了马车,走了进去。
我将头埋在信北君的怀里,并没有机会去观看圣安城中最大的成衣铺的本来面目,待我的头能自由活动的时候,身上已经被套上了一件青蓝色藤叶锦纹的交领长衣。
我才要细细地打量四周的环境之时,却被一展水色的轻纱幂篱遮住了脸。而后我又被信北君抱了起来,回到了马车上。
这一上一下,加上穿衣的时辰也不过半柱香,马车再次启程的时候,便是往上卿府去了。
一路上,百里肆紧缩着眉头不说话,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忐忑不安,可他望向我的时候,却总是笑的安定。
马车停在上卿府的时候,入府的大门已经被一群黑衣人挡的水泄不通。我随着百里肆一道下车,隔着幂篱望去,却发现这些黑衣人似是暗影卫。
我在这些人之间并没有见到宫涅,想是白老头将他身上的真气散尽,还没有恢复,所以并未有参与此次的任务。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宫涅不在,就无人识得我。
“是谁准许你们来上卿府上撒野的?”还未等百里肆开口说话,上卿府的朱红大门便被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姑娘,姑娘身穿着湖蓝色的衣裙,身后跟着的是持刀的上卿府护卫。
她本是生了一副柔婉的模样,可却信步走来之时,眉眼之间有孤傲,眼中更含锋利。暗影卫见此,默默地腾出了一条小路,让她走到了信北君的身边。
“你,来这作甚?”信北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可是在这不可置信的后面,似乎还蕴藏着淡淡的欣喜。
“我是百里家的主母,怎就不能来了?”那女子俏皮地挑着眉毛道。
幂篱里面的我哑然,百里肆什么时候觅了个这么貌美的良妻,这个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惊叹之时,我环顾四周,却发现周围人的反应与我一样,皆不知百里肆何时有了个妻子。
“你瞧我这些时日不在府上,又偷偷暗自红袖添香,惹来了麻烦,还要我给你断后,我倒要看看,你这新寻来的小娘子,是如何貌美的。”那女子说着便快速绕过信北君,直直地向我走过来。
我吓得节节后退,一直到退到马车旁,再无路可退的时候,幂篱忽地被她用手打掉了。
我连忙捂着自己的脸,却暗自发现,脸上还有朱砂在。
我听到众人倒抽凉气的声音,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在脸上,先前是涂抹了朱砂。
在涂抹的时候,我故意涂满了将近半张右脸,这样远远的望去,我变成了一个右脸拥有大一片赤色胎记的丑八怪。
“原来良人有如此的嗜痂之癖。”她看着我冷冷地笑了起来。
我想着她一定是误会什么了,想要开口解释,却听到信北君道:“我这嗜痂之癖虽为奇特,但也比姑娘这自作多情的癔病要好的多,圣安城里谁不知我百里肆至今未娶,如若不是我见你可怜,才破例让你住在府上,而你却不知感恩,不但将卫姬夫人赐给我的那些美姬都赶出了府,还强加于自身这百里府主母的称呼,而今又来管起我的私事来,不觉可笑吗?”
“即便如此,你让卫姬夫人赶我走就是了。”她歪着头,一脸洋洋自得。
“莘娇阳,你莫要太过分。”信北君横眉如刀,犀利地对她吼道。
我一惊,莫非这莘娇阳是安阳莘氏家的女儿,那个与伯牙比肩闻名九州的琴师?
这百里肆是到哪里烧的高香,可以引来这么好的姑娘青睐,我待会儿定要问一问,好为自己也求来一支。
待莘娇阳亮明了身份之后,带领着暗影卫的头领上前道:“吾等得到消息,说叛国者如今已经潜入了圣安,方才守城兵卫说信北君的车马有异样,因恐其衣冠不整,并没有仔细搜查。”
“她可否就是你们要寻的叛国者?”莘娇阳抬起手指着我。
我吓得一惊,求助地朝信北君望去,见他的脸上虽阴云阵阵,却未有丝毫慌张之意。
“这位姑娘长的如此出众,自然不是我们要寻的人。”暗影卫的头领笃定地说道。
他这话使我暗自地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却又听到他说:“不过信北君车上的暗格里面并未查验,吾等来,便是要彻查一番,避免让信北君担上勾结叛国者这样的污名。”
信北君冷冷地笑了一声:“我是否担了污名,你们主子心里有数。”
“你既然这般理直气壮,就不怕他们去你马车上查验了。”莘娇阳上前一步,抬起手便要掀开马车上的帷帐。
我见此死死地拉着她,不让她靠近马车。
她拂袖猛地将我推到在地上,怒气地指着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胆敢拦我,就算我点头答允你入上卿府,也不过是个奴婢,奴婢就该要有奴婢的样子,来人,将这贱奴拉入府中鞭笞三十。”
我被三两个上卿府的护卫擒住,他们扣着我的双肩,押着我往上卿府里走去。
“慢着。”暗影卫的头领忽地大步走过来,拦在我面前。
“怎么,青龙护难不成连我的家事也要管一管是吗?”莘娇阳大步走过来,挡在我的身前,杏目圆睁,未有所惧地与青龙护对视。
我垂着头,双眼不停地转动,我记得宫涅是朱雀护,而莘娇阳说眼前这个暗影卫的头领是青龙护。
看来,卫姬赵南子为了捉住我,倒是下了不少血本,连暗影阁位于朱雀护之下的青龙护都请了来。
“琴师的家事,在下倒是不敢管,如今琴师在卫姬夫人面前亦是风头正旺,连信北君都要忍气吞声,更何况是吾等这些只认金银之物的下等人。”他恭维的话倒是说的好听。
“不过,若片刻后,吾等在信北君的马车上搜到了什么,那么她也必定脱不了干系。”
我咬着嘴唇,紧张地浑身战栗,我不敢抬头,依旧垂着眸子,脑子里面飞速地想着若是待会这些暗影卫搜到了马车里卧在暗格之中的娘亲,应当怎样逃脱。
“青龙护还请迅速查验,勿要耽误我教训奴婢才是。”她仰着下巴傲慢地朝他翻了个白眼道。
而后,三两暗影卫鱼贯进入了马车之中,我听到了搬动软凳以及打开暗格木板的声响,我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信北君,却见他依旧是紧锁着眉头,不见丝毫慌张之意。
若被这些暗影卫搜出来,娘亲便是个死。
我用力地挣脱身后钳制我的护卫,以最快的速度跑向马车,却被站在半路的莘娇阳拦了下来,她拂袖甩了我一巴掌,又将我推到在地上。
“连个奴婢都看不好,上卿府养尔等这些废物有何用?”随着她的话,方才那些没有看住的护卫又跑了过来,死死地按着我的肩膀,这回就算我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了。
“百里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你要眼睁睁地看我死吗?”我依旧挣扎着,却不得不向他求助。
他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我的心凉了,或许我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他,相信他能带着我和娘亲平安入城。
我转过脸死死地盯着马车上的一举一动,少时,进入车内搜查的暗影卫抬出一座木箱出来。
我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隐约觉着事情有些不对劲,毕竟当时信北君将娘亲放入暗格之时,是没有眼前这座雕花木箱。
“车内暗格之中,只有此物,并无其他。”搜查完的暗影卫禀明了青龙护,退居车马后。
青龙护抽出腰间的长刀,“叮”的一声将木箱外的铜锁斩断。
木箱被打了开,而里面装着的是一把古琴。
我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木箱子里面的古琴,我是亲眼看着娘亲被信北君放入车尾的暗格之中的,怎地却变成了古琴?
“呵,你原来承诺说要送我的这把伯牙的遗世之琴号钟,没想却转身送给了别人。”莘娇阳走到木箱旁,素白的手挑动着琴弦,发出阵阵轻音。
“她可不是别人,她可是我新寻来的妙人,虽然面上有缺,但好在身子骨软,又性子温和,最重要的是,她比你懂得如何讨我欢心。”信北君拉开钳制着我的上卿府护卫,将我护在怀里。
我躲在信北君的怀里,偷偷地望向莘娇阳,却见她气的面色发青,微微地颤抖着肩膀。
“我是这百里家的主母,若没有我准许,你休想要带着她入府。”她抬起手指着信北君的鼻子,面色铁青地吼道。
“随你,上卿府至今还未换他姓,由不得你个外姓人来此撒野,你莫要凭着卫姬夫人的宠爱在我这里为非作歹,我虽非陈国的宗亲,却是自陈建立以来的世代公卿,更是周王亲封的信北君,若你再不知收敛,我便将卫姬夫人所做之事如数上秉给周王,让周王看一看,卫国公养出的女儿是如何祸乱陈国朝政的。”
莘娇阳的气焰被百里肆这一瓢冷水淋头而下,更让一直在旁边的青龙护当做笑话一样看待。
如今这叛国者没有找到,倒是看了一场好戏,也算是不白费他们辛辛苦苦堵在上卿府的门口这般苦等。
“莘姑娘,这琴?”青龙护试探地问道。
“哪里来的,放回哪里去。”莘娇阳面色不悦地道。
“如若不是你非要搜查,我今日也不会见到如此下作的事。”她一边责怪着青龙护,一边跟着信北君的步伐回到了上卿府中去。
青龙护不屑地一笑,吩咐下属将那盏古琴原封不动地又放回了马车上。
对于百里肆和莘娇阳二人的趣事,他早就见怪不怪,自打他接替朱雀护入了圣安,协助卫姬夫人夺政之时,就从未听说过这上卿府上有安宁之日。
卫姬夫人对于莘娇阳的荣宠,有多半是因着她所奏的卫曲可以缓解卫姬夫人的思乡之情,其次才是卫姬夫人监视信北君一举一动的眼线。
想当初这圣安城中,来了一位自安阳而来的莘氏女,举琴入城拜见卫姬夫人之时,便扬言要嫁入上卿府,做上卿府主母。
这圣安里面,迷恋着信北君的姑娘有许多,但是能像莘娇阳一般从安阳追到了圣安,这样大胆又厚脸皮的倒是第一个。
起初的卫姬夫人是觉着她有趣,便以琴师的身份将她送去了上卿府,她原本就没安什么好心,更乐意看着上卿府自乱阵脚。
可未如卫姬夫人所料的是,这莘娇阳自进入上卿府之后,便将卫姬夫人早前辛辛苦苦在上卿府里面布了的眼线,全都逐出了府。
第二十一章 麝薰微度绣芙蓉
卫姬夫人气的半天都没吃下去饭,将莘娇阳宣入陈宫,本想着大声斥责她一番。可未曾想,却见到了莘娇阳哭的梨花带雨,并且先入为主地朝着卫姬夫人吐着苦水,说信北君,身为陈国的上卿,府中豢养的美人居然比陈候宫内养的美人还要多,当真是不知羞耻。
卫姬夫人早先安排在上卿府的眼线,确实大半部分都是以美色入府,或是以陈候的名义赐给信北君的舞姬。
也难免莘娇阳心里会有疙瘩。
卫姬夫人好在也是被陈候嫌弃的女人,这样推己及人地去想,倒也能理解莘娇阳了。
不过,她可不想错过利用莘娇阳的机会,于是又命她随时注意信北君的动向,若有任何异常,立即入宫向她禀报。
卫姬夫人许是想着,既然这上卿府的眼线都被她清走了,那便让她自己来做眼线,再合适不过了。
可这莘娇阳想必是真的蠢极了,每次急速入宫与卫姬夫人禀报的都是,诸如信北君今日几时去了安河船屋,寻了哪家屋子里面的头牌寻欢,明日又为城南的哪家寡妇解了围,后日又与哪家的姑娘相约茶楼听戏等等类似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伴随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莘娇阳的哭诉。
再后来,卫姬夫人想必也是疲了,只命她好好地奏着卫曲,其他地事情便也不再强求,多数就由着她在上卿府上继续搅弄着浑水。
搅弄的鸡犬不宁,倒也算是帮了她的忙吧。
青龙护听闻这莘娇阳曾做过的蠢事时,本以为名闻九州的琴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清冷佳人,却未想是这样一个既蠢又偏执的疯婆子。
他满不在乎地带着下属回到了陈宫,上秉卫姬夫人,将今日在上卿府门口发生的事情当成了一个笑话,讲给卫姬夫人听。
暗影卫撤离之后,上卿府朱红色的大门被重重的关紧了,我被信北君抱着一路快速狂奔,待走过一处月门,饶过一片莲塘后,进入了一处幽静的小楼中。
此时的斜阳已夕照,斑驳的树影印在花窗,我隐约地望见屋内屏风后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我站稳脚跟,快速地饶过屏风,见到娘亲正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
心中紧绷着的弦终于松缓了,我靠在屏风上缓缓地蹲在了地上。
“谢谢你,百里肆。”
“你莫要谢我,我也是在木箱子被抬出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的,这步棋,并不是我原来要走的。”他背着手,望着花窗上的夕照淡淡地说道。
我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混入了圣安城是第一步,去城南的清风阁是混淆那些暗影卫的视线是第二步,我想着此举能让那些暗影卫认为我将所谓的叛国者放在了清风阁,从而使他们搜查清风阁便好,却未想到这些暗影卫先行一步地堵在了上卿府的门口。”
“可是,究竟是谁帮助我们呢?”听了信北君的话,我依旧想不明白到底是将娘亲安然无恙地送入了府中。
“是阿阳,莘娇阳。”信北君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却带似有似无地笑。
我从地上站起了身,双眸中透着惊异。
“她一早就知我这两步棋,怕半路生变,故意在清风阁安排了府上的护卫,备好了一样的车马,趁着我们在清风阁换衣的时候,她便命府上的护卫,将马车暗格之中的东西更换了,又在暗影卫面前演足了戏,使他们相信,你不过是我从外面寻回来的姬妾。”
信北君一字一句地说着莘娇阳故意在卫姬夫人面前犯蠢,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从危机之中救出的故事。
他讲的十分散乱,我也听得出有些事情是他并不想告诉给我的。
我没有勉强他把留白的那段故事讲出来,我想只要确定是莘娇阳并没有恶意,并且救了我娘亲,那便是我的恩人。
门外传来了轻轻地叩门声,我与信北君都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便闪身进入。
她走到我跟前,对我行叩拜大礼:“方才是妾一时情急,才打了公主,望公主莫要介怀。”
我俯身上前立即扶起她道:“你救了我与我娘亲,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因为知道她是琴师,所以在扶她起身之时,细细地观察着她的手。
想我寒腹短识,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好看的手。
手如柔荑,皓质澄澈,肤若凝脂,纵有幽兰芳蔼之气。
我拉着她的手,颇觉的舒服,怎样都不舍得放开了。
“公主是百里公子最后的赌注,就算是要了阿阳的命,阿阳也会让公主平安。”她的眸子湿漉漉的,总让我想起在终首山上曾见到过的鹿儿。
我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一直都没有说话的信北君,看来这姑娘对他的感情倒是真的,否则也不会日日如同行在刀剑之上来帮他。
我眼珠转了转,无奈地叹着气道:“恐怕你的百里公子,这次要输了。”
“怎会,如今福金公主已被楚国掳了去,能继承陈国正位的目前就只有公主,这陈国上下之所以皆被卫姬夫人所掌控,就是未有正统身份的人出现,如今公主平安归来,她又有什么理由不使公主继位?”她在信北君身边呆了许久,说服人的本领倒是没少学。
“我与姑娘一样,皆有挚爱之人,我此番回来,便是将娘亲送回到父亲身边,而后我也要同姑娘一般,追随着心上人远去,什么正位,什么大统,我统统不在乎,姑娘或许不知,我这个公主自小长在山野间,习惯了无拘无束,你将我放在那个如同雀笼子一般的宫里,我活不舒服。”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故意瞥向信北君,见他神情依旧波澜不惊,故而语气更加决绝。
“公主怎会与我一样呢,公主身后可是整个陈国,将来是要成为女君,执掌一国之政,而我不过是个心无所系的闲散琴师罢了。”她眉眼之间有一抹忧郁,我猜着应当是她与信北君之间应当因为此事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于是我便又故意开口道:“你才不是心无所系,你这心系着的可是堂堂陈国上卿信北君呢?”
莘娇阳面色微微一红,更灿若桃花,我瞧着信北君仍旧是波澜不惊地表情,心里略有疑惑。
为了解开我心里的这个疑惑,我又故意拉着莘娇阳道:“从前听挚友与我说过,莘氏在九州如传奇一般的故事,而今见了你我更觉亲切,都说你是名闻天下的琴师,不如你奏一曲给我听听,若能打动我,我便做你心上人的赌注,若不能打动我,我便按照原来的选择离开。”
“公主说的可是真的?”她眼波含笑,一双美目流盼生辉。
我认真地笑着点了点头道:“我见方才在马车上搜出的那张号钟琴就不错,伯牙的遗世之琴,配上姑娘一般举世无双的琴师,能听到那么小小的一段,便是我三生有幸了。”
她兴奋地允了我,才要转身就要去出门去拿琴,便被信北君大力地拉过,抱在了怀里。
“你莫要欺负阿阳,如今圣安的形式你也看到了,陈侯已经被卫姬夫人软禁,方才你在马车里与我说的那件未完成的事,你可还记得?”信北君脸上这表情犹如田中老牛舐犊一般深情。
我翘着嘴角露出了慈母一般的微笑,像是信北君这类喜爱假正经的人,自然是不会轻易地透漏自己的真心,尤其是在陈国现如今这危难的时刻。所以我猜着方才莘娇阳所说的心无所系,应当是她与百里肆交谈的时候,百里肆曾斥责她的话吧。
心无所系,这个词用在姑娘身上确实是严重了,我也没见过有哪个心无所系的姑娘,可以这样勇敢,千里迢迢来寻,还日日为他以身涉险。
我瞥见趴在信北君怀中的莘娇阳先是神情微怔,而后眼含桃花地伏在他的怀中,笑的灿烂。
我摇了摇头继续问道:“父亲被她软禁在了何处,你现在可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出来吗?”
信北君摇了摇头,却依旧没有放开莘娇阳,反而将她抱的更紧了些。
“那妖妇何时将我父亲软禁的,可否又扶持了新君?”我站的累了,踱步到了床边小榻上坐了下来。
“自蔡国与你相见之后,国君返回陈国,彻查当年公主出生时,灭国预言之事,牵连宗亲三家,宗亲之中的外亲两家,为公主正名之后,陈候失去了部分宗亲的支持,于是卫姬夫人趁此机会密会宗亲,在朝堂之上逼迫陈候立储。”
“那时陈候有意将你接回,将你立为储君,后与宗亲提及他有此意的之时,宗亲之中唯有昶伯是支持公主的,剩下的全部一边倒向卫姬夫人。”
“国君一直深觉对你多有亏欠,因此想要替你铺平前路,待一切风平浪静再接你回来。”
也难怪在蔡国,父亲临别之时答应要信北君带我回陈国,而后却一直未见信北君动身,我急催着几次,他才决定要带我走。
我心里的那个死结不如之前那样紧扣着了,却渐渐松散了起来。
或许,父亲曾为我付出许多,只不过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之下。
“自国君回陈国之后,我是一直未有接到国君的任何消息传来,警觉着应当是陈国的内部出了问题,更担忧国君安危,所以才按耐不住私自决定带你回去,可那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卫姬夫人她其实早就深知陈候的心思,于是先下手,将陈候软禁了,却对外宣称陈候病重。”
“而后,她即刻派人去说服蔡侯与息侯,与他们建立了盟约,从而牵制你,无论用尽任何方法,都不再让你回到陈国。”
“你跟着昭明君离开了之后,我只身一人返回陈国,一路上被卫姬夫人派的暗卫围追堵截,若不是阿阳舍命相救,我百里肆早就客死他乡了。”
信北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所含的确实不单单只有感激,我看在眼里,心有慰藉。
像他们这样舍了命相爱的人,这辈子就应当在一起。
或许我认为,我与小白就是这样的人,这辈子必定不会错过。
回到陈国的信北君也曾几次与卫姬夫人争锋相对,两人在暗中交战,各自折损几名彼此的忠心之人,因而,两人都不再敢轻举妄动。
犹如暗中的野兽相互较量,伺机而动,都在等待着对方最脆弱的时候下手。
他曾几次派人暗中跟着卫姬夫人,想要寻到父亲被软禁所在之地,先将父亲救出,再来定夺卫姬夫人的生死。
否则,未先确定父亲的安全与否,信北君不会轻易动手,若被卫姬夫人加以利用,有可能会被冠以弑君之罪。
想必是信北君的动作,卫姬夫人有所察觉,于是推立了一位宗亲的少年,作为陈候的储君。
信北君说,这位与我同宗的少年是家住潼水河畔,已是家道落败。这脉宗亲的分支原本是早先陈国祖上世袭伯位的庶出弟弟,被封地在圣安附近的潼水之地,随后家族凋零,人口越来越少,此少年本是有位哥哥的,原本我与妫薇出嫁的时候,陈候后继无人时,信北君还曾建议陈候将这位少年的哥哥过继到娘亲的名下,立为储君的。
想着这分支已经败落了,又没有什么权利在握,自然也比较好控制,至少在登位之后,会善待娘亲与我。
可父亲不愿,那时便笃定要我来继承国君之位,他才能放心地安寝,才能放心百年之后,无人虐待娘亲。
“可既然他想要我继承陈国的女君之位,为何当时却同意了我远嫁蔡国呢?”我不解地问着信北君。
他似是在怪罪我没有生了他那样的七巧玲珑心,可以猜得到别人心中所想,于是神色十分轻蔑地道:“若不是国君松口答应了,你当真以为福金公主会规规矩矩地嫁去息国吗?”
第二十二章 笑渐不闻声渐悄
我歪着头,努力地想着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仿佛是这样一个道理,只有我离开了陈国,才会使卫姬夫人放松警惕。
想那妫薇又是个胸怀无志的姑娘,见了息国侯之后,连娘亲都抛之脑后了,整个脑子里面只有与眼前的良人海誓山盟。
这卫姬夫人倒也是听不容易的,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舍弃了把控朝堂的捷径,就这样轻易地放了妫薇嫁去了息国。
“如此看来,这妖妇想必早就寻好了继承君位的人选吧,所以才与你们一样,盯上了毫无招架之力的潼水妫家。”我双手拄着下巴认真地说道。
“而且,卫姬夫人嫌弃其少年的兄长难以掌控又为人正直,便动手将其兄长杀害,选择了放荡不羁又正邪难辨的弟弟作为她的傀儡用以操控。”
“就是可怜了他们的父亲,逍子先生,这两个孩子可都是他老来得子。”一直伏在信北君胸膛的莘娇阳突然开口道。
“莘姑娘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我好奇地问道。
“每隔个三两日,卫姬夫人总会宣我入宫为她弹奏卫曲,所以在她与臣下谈天之时,我有时也能幸得听到一些。”她从信北君的怀中挣脱出来,恭恭敬敬地回答着我。
可信北君仍旧不依不饶,一定要拉着莘娇阳的手才肯罢休。
我捂着嘴角,瞧着信北君那副极力克己却不能克己地模样,憋不住地想笑。
“你可曾还听到些什么,是有关这位被卫姬夫人选做傀儡之人的消息?”我问道。
莘娇阳的双眸有些躲闪,她的语气也微微有些渐弱,不过这些信北君都未曾注意,只当做她是人前的小女儿娇羞罢了。
“这位公子放荡不羁,他,他十分喜爱去安河船屋寻欢。”
我挑着眉梢,心想虽然不知这安河船屋是什么地方,但是听起来似乎是与终首山下的春红馆相差无异。
“你问这些要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去见他不成?”信北君问道。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想着既然正面敌不过赵南子那个老妖妇,便要在暗中与她厮杀,窝里反是我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条件,只要赵南子给的起的,我便给他双倍,让他先与赵南子反目成仇,这样我才有机会上前,正面捅她一刀。
“不可,他这个人玩世不恭又黑白不分,更与市井无赖无异。”信北君的反应似乎有些异常。
我意味深长地盯着信北君看,我似乎从未见过他这样地去厌恶一个人,难不成,他曾与这个傀儡打过交道?
我不再追问信北君,而是开口问着莘娇阳,我总觉着这三人之间似乎隐瞒着什么秘密一般。
“公主日夜兼程想必一定很累了,我先嘱咐厨房为公主备饭,公主稍作休息,平叛卫姬夫人需要从长计议,又不在乎这一时。”莘娇阳一直躲闪着我的眼神,她将手从信北君的手中抽了出来,而后朝我仓惶一拜,转身便出了屋。
我暗留了心思,从小榻上站立起身,一边抻着懒腰一边朝信北君走近。
“你是何时见过此人的?”我问道。
他低着头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方才曾握过莘娇阳的手,等我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他又立即恢复了往时的正常模样。
“早前我也同公主有着一样的想法,离间他与卫姬夫人,就在几日之前,我曾在安河船屋与他见过一面。”信北君道。
“看来你与他的交谈似乎不太顺利啊?”我揉着有些发酸的脖子问道。
“他这个人,目光短浅,是个只知眼前,心胸狭隘又无肝胆忠义的奸佞小人。”信北君将所有贬低人的话一股脑地用在那个傀儡的身上,却让我莫名地对他感兴趣起来。
“是你给的好处不如那妖妇,所以他才不愿冒险吧?”我歪着头问道。
信北君闻声迟疑了片刻,而后他嘴角微翘,轻蔑地斜了我一眼道:“他要的好处,殿下你未必给得起。”
我抬起手摸了摸下巴,深知信北君瞧不上我这个脑子并不太灵光的陈国公主,故而故意地道:“只要能救出父亲,他要什么,我便给他什么,他现在不过就是那妖妇的一个傀儡罢了,离着国君之位,远之又远,况且能不能活到登顶之时,也全凭那妖妇一句话。”
“我相信,陈国宗亲之中,不光是只有他一位适龄的储位继承人,想要活命,就要审时度势,学着聪明一些,百里肆,你说是不是?”我笑着说道。
“公主这样说,可是有了什么办法?”信北君目光探究,直直地盯着我。
我避开他如针刺一般的眼神,转过身道:“你上次见他,是以臣子的身份劝他归降,他若不愿,索要的条件必定超出你所掌控的范围,并将此事上报给那妖妇。”
“扰人心神,可是对弈的大忌,那妖妇既然能请的动暗影阁的青龙护,想杀了你,更是易如反掌,可她却没有,这其中,有多半原因是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还有一部分原因,信北君可曾想过?”
信北君没有说话。
我侧过头,见他依旧站着没动,于是又继续说道:“我猜是那傀儡并没有告诉那妖妇,你与他在安河船屋见面的事。”
“也或许,那妖妇知道了你们相见的事,询问了那傀儡,可他并没有说出你们所谈的内容,因此那妖妇才起了疑心,才对你的行踪日日提防,因此就有了今日的事情。”
“公主到底想说些什么?”信北君问道。
我骚了骚额头,忽觉头脑有些发沉,想是这一路颠簸确实是有些劳累了,可想起一切未安,又不得不打起精神道:“他在摇摆不定。”
“他不愿意受任何一方的胁迫与控制,可他又为了保命,为了保护家里的人,又不得不这样做。”
“所以,我以公主正身见他,去说服他,他必定动摇。”我转过身子,信誓旦旦地看着信北君。
“不可,若他将你出卖给了卫姬夫人,陈国便亡了!”信北君紧锁着眉头,目光如炬。
“他不会。”我抬头望着信北君道。
“他若想要陈国亡,早就透露给那妖妇你规劝他的事来,何故要替你遮掩,我觉着他应是想得到更多的好处而已,我给他就是了。”
莘娇阳来传饭的时候,我与信北君正在商讨何时在安河船屋与那傀儡再见上一面。
信北君见天色不早了,我又是一脸疲惫,他嘱咐莘娇阳待我吃过饭后,领着我去上卿府的浴汤处好好清洗一番,再去歇息。
我终于又吃到陈国的冰镇菖蒲了,虽然现季节的菖蒲吃起来不似早夏那般鲜嫩,不过倒也是让我贪嘴不能自已。
信北君嘱咐完莘娇阳之后,便离开了后园,因此陪着我一起用饭的,也只有莘娇阳。
她见我一直在吃着菖蒲,连忙为我盛了一碗热汤:“这菖蒲虽然清爽,但是公主也莫要吃多这生冷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拿起她为我盛的热汤喝了起来。
我一边喝着汤,一边用探究地眼神看着她。
她被我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只顾扒着饭。
我不做声色地笑了笑,放下了汤碗,说道,我吃饱了。
她见此也放下了还未吃完的饭,即刻吩咐门外候着的奴婢收拾桌子。
稍作休息了片刻,我便与她说想要浴汤休息了。
她听闻,吩咐几个奴婢拿着更换的新衣,带着我一路往上卿府的浴汤处去了。
这夏日炎炎,天色将晚之时倒也清爽了不少,在我盛情的邀请之下,娇羞的莘娇阳终于同意与我共浴。
上卿府浴汤的地方十分幽静,翠竹四围,半路天幕,既隐蔽又不拘谨狭隘。我仰卧在池中望着天幕上的些许星影缓缓地开口道:“姑娘为那妖妇弹曲之时,可曾见过那傀儡的模样。”
“没,没见过。”她的声音里面带着慌乱。
我坐起身子,看着她忐忑不安地模样,挪着身子向她靠过去。
浴汤里面泡了解乏的药材,泛着乳白色,暗夜之中倒映着微弱的烛火,倒使眼前人的肤色看起来更加秀**人。
我靠在满面绯红的莘娇阳身侧,住着手肘,与她近在咫尺。
她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羞涩,别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你要说些实话给我听,我才能帮你的心上人赢得这场棋局。”我贴着她的耳朵轻轻说道。
她转过头,盯着我的双眸看了许久,她的贝齿轻咬朱唇,仿佛难以启齿着她的心底事。
我开口遣散了周围服侍的奴婢,而后又挪的离她远了一些,她这才开了口。
如我所料的是,莘娇阳见过那个傀儡,并且知道那傀儡的名字叫妫燎,是潼水妫家,家中的二公子。
让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安河船屋,信北君与他见面之事,是莘娇阳在中间牵线的,然而对于此事,信北君却并不知晓。莘娇阳是一早说服了妫燎,这才告知信北君,他喜爱去安河船屋寻欢的事情来。
也因此,信北君去安河船屋找上妫燎的时候,妫燎才提前支开了卫姬夫人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而且并没有上秉卫姬夫人,信北君与他见面的事情。
至于莘娇阳是怎样说服妫燎的,我猜他们二人之间一定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可但凡无论我怎么问她,她都不愿意说出来。
我起身出了浴汤,叫来奴婢替我擦干身子,更换新衣,想要回到小楼去休息了。
浴汤里面坐着的莘娇阳却突然开口道:“公主可当阿阳是朋友?”
我系着腰间的衣带,回头看她笑道:“阿阳是我的恩人,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亦不会对你相负。”
“你若信我,我便嘴巴紧闭,将你说给我的事情带到坟墓里,你若不信我,就算有天这事被人谈论起来了,你也会觉着是我吐露的。”
“所以,我从不勉强一个不信我的人,对我吐露她的真心话。”
莘娇阳忽地站起身,沾着水滴的玉体似是发着光。
我赶紧转过脸不去看她,抬脚便要走。
“公主,请等一等阿阳,阿阳有事还未与公主说完。”她叫住了我。
当晚,我并没有回到小楼里面休息。莘娇阳安排了奴婢在娘亲身边服侍着,因此我也放心地随着她一起回到了她在上卿府上住着的小院里。
小院的名字为霞露阁,离娘亲所居的小楼并不远,只隔着一处廊墙便到了。
霞露阁临水,在夏日居住虽然爽朗,但难免蚊虫会多,好在这信北君也是个喜爱香料的高雅之人,莘娇阳派人在他的藏香的匣子里面找到了我所要的几味香料。
于是,在我一边制驱虫香的时候,莘娇阳一边对我吐露了她内心藏着的事情。
在信北君无意透露想要着手于卫姬夫人身边人的时候,莘娇阳首先想到的便是这傀儡妫燎。
她听闻卫姬夫人害死了他的哥哥,更囚禁了他的妹妹,所以她认为妫燎并不是真心想要与卫姬夫人为伍。
而今他的父母还在卫姬夫人手中拿捏着,他亦不敢反抗任何。
每相隔三两天,卫姬夫人总会宣召莘娇阳入宫,为她弹奏卫曲,仅有四次,那妫燎是在卫姬夫人身边侍候的。
在妫燎面前,莘娇阳故将弹奏的曲子更换成了卫国的《考盘》。
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盘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这首卫曲本是描写隐士的赞歌,可实际上却使周昌武王讽刺卫侯赵天所做之曲。
当初商末,纣王暴政,周昌武王游说九州诸侯,复而扫四合,荡八荒,平定天下。卫侯赵天不愿参与,更有明哲保身之意,于是周昌武王做此歌来讽刺他“永矢弗过”。
就如同听了此歌的卫侯选择追随明主,跟着周昌武王定鼎九州后,分封为卫国公。
莘娇阳也希望妫燎能同那卫侯赵天一样,能明白她曲中的意思,择明主而立,择良木而栖。
第二十三章 玉柔花醉思长年
起先,那妫燎在听了莘娇阳的琴声之后,并没有过多的反应,依旧来往如常,甚至都不会多瞧她一眼。
于是,莘娇阳认为以琴传信的方法失败了,她必定要再细细地斟酌一番,去想出一个更好地方法,既不在卫姬夫人面前暴露自己,又能让他听得懂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日,莘娇阳正抱琴沮丧地走在宫道上,准备出宫回府。她一边走,一边沉思着点醒妫燎的办法。
她并没有注意,在她身后正呼啸而过的马车。
等她被掳到了马车上,她才反应过来。
怀中的琴已被折成了两半,她庆幸自己并没有带信北君送她的号钟琴入宫,庆幸过后,便想死命地反抗,却惊觉手脚都被人压的死死,动也没法动。
她定睛望去,才发现压着她的人,正是卫姬夫人的傀儡,妫燎。
那人笑的邪魅,双眼含星,他的大掌握着莘娇阳的手臂,死死地将她按在马车内的软凳上。
“姑娘的一曲《考盘》倒是奏的清亮,只是可惜了,这样普通的琴并配不上姑娘的技艺,如若有信北君的号钟,我想姑娘所奏的《考盘》必定更加动听。”他死死地压着莘娇阳,没有半点分寸。
莘娇阳气的红了脸,连忙开口道:“琴声是否动听,不在琴,不在人,而在心,听者有心,琴声便如高山流水,知音相对,若听者无心,那便是对牛弹琴,不合其耳罢了。”
“姑娘这般想要我的心,那我便给姑娘好了。”
妫燎低头便闻了莘娇阳的额头,而后湿热的嘴唇,顺着她的额角紧贴而下,一路游走到她的唇角。
莘娇阳无力反抗,被气出了眼泪。
安阳莘氏女,那是周王都敬重三分的,何时被这样的无赖轻浮过。
莘娇阳在与我说此事的时候,仍然气的浑身颤抖,她或许并不知,这个叫妫燎的人,在见她第一眼时,就喜欢上她了。
想来,喜欢这个东西,大都是当局者迷而已,不知爱恨为何物,方知动情时的热烈,可此生便无法再次寻得初次动心时的美好了。
最后,妫燎停下了手,放开了莘娇阳。
莘娇阳本想着要一走了之的,可又想起心上人百里肆的大业,又忍住方才的屈辱,放下尊严与妫燎谈了起来。
马车哒哒地前行,一路走去了安河船屋。
许是莘娇阳怕我多想,还专门为解释了一番,圣安的安河船屋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这安河船屋,是圣安王城西城很有名的一条名为安河街的市井街道,因为早前安河枯竭,河床肥沃,便有人在此建造房屋。
后来安河上流的潼水泄洪,导致安河又复流,因而在河床上所建的房子大都被淹了,只有少数建的高一些的小楼得以幸存。
再后来,这安河逐渐变成了一处季节性的河流,秋冬之时河边的水退,春夏之时水漫河床。
因此,原先建造在安河上边的房子,都改造成类似船上屋一般的临水小楼,水满之时,处于安河边儿上小楼的底层紧贴着水面,这也算是因地取材,成了圣安城之中最独特的景色。
安河船屋的名字也随之而来了,虽然这船屋行不了,但每到春夏之时,河水上浮,波光漫漫,倒像是伏在河上正在行走的船。
这一片高低不同的小楼之中,有酒楼,有客栈,有画舫,有温柔乡,还有可以让人临水赏月的酒肆茶楼,一片灯火辉煌接连着一片灯火阑珊,处于平静的安河河道蜿蜒处,也因此成了众人寻乐,赏河景的好去处。
莘娇阳一边对我描述着安河船屋的繁华,我一边闭眼托腮去想象这安河船屋的繁华。
想来我只见过终首山下那小镇子的热闹集市,就连蔡国那般富庶的地方,夜市里面的繁华也只是匆匆一过,因而十分惋惜,没能好好感受这与众不同的热闹。
莘娇阳说,妫燎将她带去了一个叫飘香院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妫燎平时常去的声色场,并且他还在飘香院里面,长期豢养了一个会弹琴却双目失明的头牌,名为素素的姑娘。
也只有在这个地方,妫燎才毫无顾忌地对莘娇阳说出了一切。
他,也同信北君一样,身边被卫姬夫人安排了监视他的眼线。
不管是在陈宫还是在他现在住的地方,亦或是他在任何地方的一举一动,卫姬夫人都能迅速地知晓。
他故意表现的放荡不羁吗,桀骜不驯,并且花天酒地,无所事事。豢养美姬,宠信奸佞,不过是他故意露给卫姬夫人的假象。
就像是莘娇阳故意在卫姬夫人面前扮蠢一般,他所要扮的,就是个只知玩乐好操控的傀儡罢了。
至于飘香院是卫姬夫人的死穴。
她所派的盯着妫燎的眼线,在飘香院的掌事妈妈的怂恿下,要么寻欢作乐花掉了自己的老婆本,要么就一文不拔,却被飘香院的护院给赶到了安河街上去。
卫姬夫人认为妫燎在飘香院里面寻欢,自然也做不得什么背叛她的事来,于是在众人诉苦的情况下,卫姬夫人故而对他放松了警惕。
也只有在飘香院,他的才不会被卫姬夫人所监视。
莘娇阳照着平时信北君说的那些话,对妫燎进行劝解,她本以为妫燎与她一样,都在卫姬夫人的面前隐藏着自己真实的面目,故而自保或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所以她也认为,妫燎想要冲破卫姬夫人的束缚,必定要寻一个盟友,这个盟友可以带领他冲破卫姬夫人在他身上所下的桎梏,使他再无顾忌。
可莘娇阳得到的回应,确是妫燎的不愿意。
他说,他已经是陈国的储君了,虽然名分不正,但至少有人在毫无条件地为他铺路了。
就算他痛恨卫姬夫人,待他登位之后,有信心巩固自己的实力,从而夺回权力,再与卫姬夫人奋勇一搏。
前提是,只要我不回到陈国,他便是陈国将来的国君。
那些世间大义,铁血忠心在他面前不值分文,他所要的便是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利。
他说,他再也不要被人胁迫,再也不要让人掐着他的软肋,逼他做任何事。
新娇艳见说不过他,便回到了上卿府,告知了信北君,妫燎常去安河船屋的飘香院。
她料到信北君会挑个日子去见他,可她却没预料到,连信北君都没有将他劝回到正路上。
我趴在小榻的软枕上,已是昏昏欲睡。
耳边传来的是莘娇阳装满忧愁的长叹,我翻了个身,闭着眼睛道:“我已与百里肆说,明日将妫燎约见在安河船屋的翡翠楼,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吧,毕竟那妫燎很信任你。”
耳边的叹息声终于止住了,我也渐渐地沉入梦里。
翌日一早,我朦朦胧胧地被莘娇阳从床上拉起来,梳洗穿戴一番,连早膳都未有用,便被塞到了马车上,一路往安河船屋去了。
我坐在马车上,经过稍许颠簸,这才渐渐地清醒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墨绿色广袖男装,这颜色让我看起来略显老成,到也沉稳了不少。
我抬起头看着坐在马车之中的莘娇阳,她今日依旧一身湖蓝,袖口上有银丝绣的藤纹,她青丝间插着莲花步摇,花间垂下的流苏随着马车的摇晃,一摇一摇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
“百里肆呢?”我坐直了身子开口问道。
“他在昶伯府上,为了不让卫姬夫人起疑,百里公子特以昶伯的名义,在翡翠楼约见妫燎。”莘娇阳道。
我记得信北君昨日与我说,翡翠楼是圣安城中最豪奢的船上酒楼,遐迩名闻的便是这酒楼之中最为有名的菜肴,翡翠金朵。
听闻想当初翡翠楼里面会做这道菜的厨子,还曾被祖父陈平侯召见过,在陈宫小住了几日,专门为陈平侯做这道翡翠金朵来享用。
翡翠楼的名声更加因此而大振,一道翡翠金朵,遂而百金难求。
信北君看重翡翠楼来作为见面的地方,自然是不会因为这道翡翠金朵。而是因为这翡翠楼处在安河船屋最繁华的中央,更是这安河船屋最高的楼台,一二层为堂食,三层为厨房,自三层往上便是独立的包间,每一间包间不但可从楼内进入,更有一个对外的独立出入口。
这一来翡翠楼大都是贵家之人才去得起的地方,信北君以昶伯的名义,不但约见了妫燎,还约了许多陈国的公卿一同前来。
就当做是品尝翡翠楼里的翡翠金朵,倒也不会让赵南子那妖妇起疑心。
这二来就是翡翠楼处于繁华喧嚣之地,又为安河船屋最高的酒楼,在它的四周,无法进行围剿,比较容易逃跑。
因信北君极其不信任妫燎,甚至害怕他将我出卖给卫姬夫人,所以便提前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
“百里公子让我嘱咐公主,若要觉得情况不对,立即从屋内通往外向的出入口奔出,公子自会在危急时刻保护公主的。”我听着四周的喧嚣声越来越热闹起来,想是安河街已经到了,莘娇阳这才嘱咐起我来。
“没那么严重。”我摆了摆手。
我一直认为百里肆那厮没法摆平妫燎,是因为他用的办法太过于君子了,毕竟连莘娇阳都一度认为妫燎是个无赖一般的人,对付无赖的话,就不能用太君子的办法。
我觉着我能说服他,所以也不会担心他将我出卖给赵南子。
马车停了之后,我被莘娇阳用斗篷包裹的严严实实,甚至没有机会去细看这安河街的繁华,我被她拉着攀了几转台阶,而后就被送进了一个屋子里面。
屋子里面熏着清新的玲珑香,我顺着这香味走进去,就见一扇花窗,窗外是安河的青水,窗对面是木刻菱花飞罩接连一展木雕幽兰屏风。
绕过屏风但见一个小厅,厅的四角各放一盆开的正繁盛的幽兰。屏风的一旁有一座仅供一人小憩的小榻,榻上放着香案,这玲珑香正是从香案上的尖角鎏金香炉里面传出的。
小榻的旁边放着漆木桌与椅子,木桌上排放着一盏古琴。
我正细细地打量着四周,却听见旁边的屋子传来了接连的脚步声。
我走到门前,细细地听着对面的动静,却见莘娇阳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用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嘘声。
我点了点头,撤回了几步,正立于古琴旁边,不再走动。
“李少师,这人逢喜事,精神百倍,卫姬夫人封你为铺君少师后,你便更加热衷于官家的宴会了。”我听到门的另一边似乎一下来了许多人,他们相互寒暄着,唯有这一声的问候过于刺耳了。
我想起之前我与骨碌在终首山做山匪的时候,曾经还劫过李家亲戚的车马对,得到了一块十分值钱的玉璧来着,想那时骨碌说,李家有位在陈宫为官的左卿,因此这玉璧定是宫里面的东西。
这左卿应当居于上卿之下的,想是平时被百里肆挤兑的不成气候,卫姬夫人乱政了,这才有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铺君少师,我冷冷地笑了笑,不过是卫姬夫人的爪牙,协助卫姬夫人来制约妫燎罢了。
“淳于司徒过谦了,如若不是卫姬夫人,吾等都是居于某人之下,哪有出头之日呢?”李少师说道。
“某人想必此刻正躲在府里面大哭呢,你且瞧今日昶伯约吾等来这翡翠楼,定是有心反悔,想要倾倒于卫姬夫人呢?”淳于司徒道。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蔡国已经灭了,不说是陈候妄想着将已经嫁出去的福祥公主接回来继承国位,就凭着此女如祸水一般的灭国星命,这满朝的公卿都不会答应,那人难不成却还一直期望着福祥公主可以自个儿能跑回来呢?”随着李少师的话,众人皆大笑了起来。
我歪着头,看着地毯上绣着槿花淡淡地一笑。
莘娇阳许是怕我心里难受,连忙拉着我攥握的手,冲我安慰地一笑。
第二十四章 石破云霄腾天威
我将手抽了出来,轻轻地拍了拍莘娇阳那赏心悦目的纤纤玉手,而后踱步到小榻上,坐了下去。
笑声渐渐平复下来的时候,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着推门而入,我听到这些人齐齐地问安声。
“拜见殿下,拜见昶伯。”
“尔等不必多礼,今日宴会,你们还要多谢昶伯,都是昶伯邀约,尔等才能得幸吃到这翡翠金朵。”我听闻一记清亮的声音,就像是空谷之中传来啼鸣,明亮却不刺耳。
“殿下严重了,不过是想借着由子与大家聚一聚罢了,你也知道,我这孤寡的老人家,家中的独子热衷于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小女又是体弱多病,日日与汤药为伍,我得了空闲也想放松片刻,与众人饮酒作乐,寻些人间的乐子罢了。”这声音听起来似是有不惑之年,想必这昶伯是比父亲的年龄还要长一些。
我听闻百里肆说,按照陈国的宗亲排辈来说,昶伯算是我的堂叔公。他在而立之年丧妻,唯有一子甚是喜爱丹青,更爱走遍九州,寻找非凡之景将其画出。昶伯恨其子不务正业,若非父亲劝说,险是要与其断绝关系。
而昶伯体弱多病的小女,是昶伯早年还未成婚时,在山间行走,无意之中捡来的孩子。昶伯将其捡来的时候,这女婴身上便带着病,若不是昶伯寻医及时调养,这小女恐怕早就辞世不在了。
待我回神的时候,众人已经落座了,随着婢子上菜时的香味从门的另一边飘了过来,我这肚子便开始奏响。
我憋着嘴看着莘娇阳,想到一早连饭都没吃,就被安排在了这里,心里万分委屈。
莘娇阳听到我肚子里面的回响,捂着嘴细细地笑了起来,她弯下身,从小榻下面拿出一盏漆木的食盒打了开来。
我见里面放了各种形状,并且秀色可餐的点心,因此眉开眼笑地拿起来就往嘴里面送去。
“如今酒菜都齐了,总觉缺少了些什么?”我听见外面的声音又复起,因而胡乱地擦了擦嘴巴和手,又继续听着。
“尔等今日当真是撞到好运了,我今日同卫姬夫人借来了她最爱的琴师,九州上极为有名的莘氏女来助兴。”
“她现如今正在偏房候着,尔等想要听什么曲子,尽管来告知我,今日我心情爽朗,进而都满足你们的愿望。”
我侧过头看了看莘娇阳,细细地想着,安排这样小心又谨慎的见面,他们倒还真有耐心。
“我听闻这琴师高傲的很,除了在紾尚阁和周王面前弹奏过曲子,从未在其他的地方动过一根琴弦哦。”
“我觉着曲儿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美就行,就像是飘香院里面的霜儿姑娘,不仅生的一副好模样,更得一副好嗓子,唱着的小曲儿能把你酥到骨头里面去。”
众人大都开始抒怀心中对美人喜爱的标准,轻浮的话说的越来越多,也说的越来越难听。
我侧过头看着站在我身侧的莘娇阳,只见她脸上渐渐地浮现了无奈之相。
我真替她感到不值。
为这些俗不可耐的人抚琴,当真是侮辱了她的琴技。
“你们要知道,这莘氏女高傲的很,能来这里抚琴已经是给了我妫燎足足的面子了,她之所以不愿意以真容见尔等,现身于众人面前弹奏,想必就是怕遇到你们这样好颜色的人吧?”我听到那明亮的声音里面参杂着愤怒,愤怒之后,却还带着无所谓的笑意。
这好话歹话都被他说了,众人也自然挑不出什么不妥之处来,大都当做席间的笑话,一笑了之了。
“昶伯,你随我一同入屋去吧,若是那刻薄的丫头等下挑了什么刁钻的问题来难为我,你能替我挡一挡。”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偏房的门缓缓地被打开了。
我斜靠着小榻,翘着腿,看着偏房的门缓缓地打了开,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他穿着黛色广袖长裾,腰间系着墨色绣祥云的衣带。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这八个字,
怎么说呢?这人的眼睛真是好看的紧,虽不似小白有一双诱人的桃花眼,也不似宫涅眼睛狭长明亮。但是这双眼睛在望着你的时候,却是宛转灵动,好似是要把你的魂儿给吸过去了。
走在他身后的是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的面相与父亲长的十分相像,尤甚那凉薄的嘴唇。
他身穿一身褐色云纹广袖衣,腰间挂着象征身份的玉印,一路走来,环佩叮当,倒是好听。
我见他们走来,却没有起身问安,而是继续坐在小榻上,翘着腿,杵着下巴细细地打量着他们。
莘娇阳的琴声缓缓地响起,她所弹奏的是周地南部的一曲民歌《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这首歌讲述的是采摘卷耳的姑娘,思念自己在外的丈夫,以及正在归途的丈夫思家念归的心情。
本应是悲悲戚戚,如同杉上秋雨一般的曲儿,却被莘娇阳以另一种心境弹奏了出来。
琴声犹如绵绵细丝缠绕,婉转幽幽,百转千回。犹如绣线全部缠绕在一处,却又丝丝清晰,绝不混乱。
我想着她心中一定是念着百里肆那小子,否则也不会谈出这样交付心事的小曲儿来。
妫燎走到我身边,隔着香案与我同坐。
我侧过脸继续并没有先开口,而是继续地打量着他。
“我与公主的时间只有莘娇阳弹奏两曲长短,公主若要一直这样看着我,什么都不说,那今日的见面便没有任何意义了。”妫燎最先忍不住开口道。
我低下头,默默地翘着嘴角笑了笑,而后开口道:“看来公子是很想听我说些什么了?”
“我只是不想白白浪费了时间而已。”我听他说道。
“怎会是浪费时间,能亲眼看到阿阳姑娘奏曲,你心里指不定多开心呢吧?”我侧过头,笑着看他。
他不露半分惊慌,沉着地道:“我更喜飘香院的素素姑娘,虽琴技比不上这九州的第一琴师莘姑娘,但至少知道男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况且平日在宫中,我亦能听到莘姑娘弹奏的曲子,又何必在乎这一时一刻的?”
“何为公子所喜,何为公子所厌?”我将双腿盘起,往小榻更里处坐了坐。
“难不成被那妖妇赵南子挟持着,做她的傀儡,是公子所喜不成,还是看着自己的亲哥哥被他杀掉,父母被她监视,妹妹被她不知囚禁在何处,亦是公子所喜呢?”
他放在香案上的手指微微地动了动,但是面目依旧是波澜不惊,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似是要从我的眼睛之中看清我心中所想。
我将手臂放在桌上,身子朝着他前探,离他更近了一些。
“还是公子所喜的是那半老徐娘的老妖妇,白日与那飘香院的素素姑娘鱼水欢好,晚上还要以身侍奉赵南子,公子这般日夜操捞,怕是还未登上国君之位,就要英年早逝了吧?”
我见他的脸终被蒙上了一层红晕,额间的青筋也缓缓凸显。
我捂着嘴痴痴地笑了起来,这笑声终于激怒了他,他猛地起身,推开了香案,抓着我的衣襟将我压到在小榻上。
香炉落地的声响是莘娇阳的琴声掩盖不住的,尤其是莘娇阳见妫燎将我压在了小榻上,她认为妫燎这个无赖,要对我做同先前对她做的那般无赖的事来,惧怕我吃亏,因而停下了弹奏,立即跑了过来,推搡着妫燎,让他放我从他身下出来。
偏房外面的人听到了屋里的声响,立即起身敲门询问,发生了何事。
一直不说话的昶伯连忙道:“无事,无事,不过是莘姑娘的琴弦断了,尔等继续喝酒,勿扰了大家的雅兴,我这就派婢子去重新取琴来。”
偏房外面的人,又陆续地回道座位上,继续相互谈天起来。
“你说,我现在将你交给卫姬夫人,能不能换一条活路呢?”他将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清亮的双眸中含有试探。
“能不能换取活路,你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又何须来问我,又何须来试探我?”我依旧笑着,不露心中惊慌。
说实话,这小子的手劲儿还真狠,小榻上的软垫本就不厚,被他压在榻上面,真真地搁着后背疼。
“就算你装的再精明,她即杀了你的亲哥哥,便没想能让你长久地活着。”
“她比你更要清楚,你心里对她的怨恨有多深,这亦是她为何只给了你一个储君之位,却迟迟不将你推上国位最重原因。”
“你想要坐稳了国君之位,再来反她,不过是你自己想象的美好画面而已,在还未找到更合适的国位继承者之前,你只能活在储君的位置上,真正的国君之位,你永远都没法触碰到。”
我仰着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眯起眼睛盯着我,眼中带着审视,片刻他站起了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大声地吼道:“还是九州最有名的琴师,区区一根琴弦都安不妥当,真让人笑话。”
莘娇阳神色担忧地将我拉了起来,查看我身上是否受了伤。
我坐起身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去弹曲儿。
她帮我拍打着身上的褶皱,而后站起身拂袖又往古琴旁边走去了。
“我听闻公子善书,想来不光是书道有为,更是制作汗青的高手吧,我自然比不得公子,即会写字又会做竹简。”莘娇阳故意大声说话,使得偏房外的人听的十分清楚。
“哼,或许公子连湖笔都会做,墨盘也会捏吧?”
对于莘娇阳的嘲讽,妫燎始终淡淡一笑,他嘴角似有若无的宠溺我看在眼里。
我将手臂放在腿上,又开始细细地打量起他来。
这少年,还真是多情。
随着偏房外几人嘲讽着莘娇阳的泼辣,将来一定许不到好人家的交头接耳下,莘娇阳又开始奏起了曲子。
这次她弹奏的是陈地的曲子《有狐》。
这首《有狐》亦是我乳名的由来处。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上卿府的娘亲,正如这歌中的姑娘一样,担忧着心上人是否穿暖吃饱,是否安然无恙。
我沉了沉眸子,从小榻上站立起身,与妫燎面对面。
“赵南子那老妖妇许了你什么,我也便许你什么,你既然对陈候之位那样感兴趣,便要以正统继位才会得陈国上下宗亲公卿的认可,无论赵南子怎样抹杀,刀笔吏都会将事实书写于陈国的汗青里。”
“若你与我联合,先从那妖妇赵南子的手中救出我父亲,使得他安然无恙,我便求他将你认作亲子,让你真正地成为陈国的储君,名正言顺地继承国位,继承大统。”
“是做乱臣贼子,还是要赤胆忠心,你要好好斟酌斟酌。”
他眯着眼睛,望向我的眼神开始变得有趣,仿佛是遇到了自己十分感兴趣的东西一样,想要上前逗弄一番。
在眼神的较量上,我自然也不能示弱,于是便用同样的眼神去看他。
两人就这般大眼瞪着小眼地瞪了片刻,妫燎忽地笑了起来。
“莫非是百里肆那厮与你说,我想要的是陈候之位?”
我挑着眉毛,面露不惑。
他这样说的意思,难不成是不想要国位,而是其他?莫不是我会意错了?
“我想要的,是她。”妫燎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眼神一顿,面露惊异。
原来百里肆说给不起的,是莘娇阳?
我回过头,望着莘娇阳,见她虽紧蹙着峨眉,可手上却未有停下,依旧拨弄着琴弦铮铮。
她贝齿紧咬,却不敢抬头看我。
第二十五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
我抬起手摸了摸下巴,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莘家的姑娘,你自然要去问莘家,你想我讨要也没用,顶多在救出父亲之后,能为你俩做个媒。”
“你去与百里肆那厮说,只要他开口对莘娇阳说从了我,莘娇阳便会听他的话。”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是认真还是玩乐。
不过我可以看得出,他似是喜爱阿阳的。
“那你还要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思对不对,毕竟强扭的瓜不甜。”我脑子里面飞速地想着,怎样解开妫燎这似是故意的刁难。
“我才不管这瓜甜还是不甜,我只要扭下来,我就欢喜了。”他抱着肩膀,坚定又倔强。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面露无奈地道:“别人的主,我可做不了,不过公子若是不嫌弃,我自己的主,我倒是可以做。”
我忽地一步走上前,离他进了一些。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体朝后边躲去。
“我问了百里肆那厮,你与我虽是同宗,却为不同氏,你若娶了我,便能与昶伯一样,封个伯之位来坐一坐。”
他面目依旧平静如常,可眼神之中透漏着的惊恐却使我心有庆幸。
毕竟像他这样,虽生于落败的宗亲之家,习礼不差分毫,难能遇到我这样一个为自己求亲的厚脸皮,难免惊慌失措。
毕竟我已是嫁给过蔡侯的人,对他来说,
他若娶了我,才是最大的不幸。
“公主倒是妙算,我若娶了你,岂不是只能享富贵,却不能立朝堂了,这便宜都让你占了,于我却没有任何的好处。”他惧怕我再次朝他扑过去,连忙站远了。
“我倒是没看出来,公子还是心系家国的有识之士。”我抱着肩膀,玩味地看着他。
陈国确实是有这样的规矩,女君或公主之夫,若非诸侯国君,只得空享荣华,却不得再参与政事。
“燎,不敢当公主所说的有识之士那样无私,不过总不能替公主卖了命,却得不到任何好处吧?”他衣袖间不轻易地抖动,使我猜测他说的这句话应当是故意气我的。
我收起了玩味的笑容,神色坦然地道:“公子说的是,这便是我与那妖妇的区别,你若愿意,我总不会让公子日日担惊受怕,亦不会挟持公子的家人。”
“当初卫姬夫人亦是与你一样,信誓旦旦地与我说,只要我随她一起回到圣安,只要我乖乖听她的话担任继位储君,她便使我家人平安。”他垂下了眸子,似乎沉浸到了悲痛之中。
我歪着头,想到当初在息国的时候,息国侯姬留用娘亲的性命威胁我,侮辱我,使我受尽了折磨,还险些被妫薇毁了容。
我能推已及人地体会妫燎此时的恨,亦能明白他的无可奈何。
我拿下头上娘亲送给我的玉簪,狠狠地在食指上戳出一道血痕。
当他回神,见我披头散发地满嘴是血地走近,着实被吓了一跳。
我把玉簪递给他道:“你若不信我,我们便歃血为盟,以此为誓,我绝不会如赵南子一样忘恩负义,若你助我救出父亲,我必已少师之位许你,你的家人我亦奉为宗亲上宾,绝不辜负。”
他接过玉簪,手指在簪头缓缓摩挲,他笑道:“许我少师,岂不就成为了公主之师吗,我阅历极浅,怎能相配。”
“公子何须自谦,公子的年纪尚小,可心性却深如汪洋,更何况师者,并不是一定要传道授业,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只希望公子能立于朝堂,莫要浪费这一腔热血。”
他淡淡地笑了笑,拿着玉簪同我一样,将食指戳破,而后口含鲜血。
他用衣袂擦了擦玉簪,将它还给了我。
莘娇阳的一曲《有狐》终于弹奏到结束,随着她琴声消去了之后,偏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嘈杂的声音。
似是有人破门而入,扰乱了偏房外的宴会,随着兵器相撞的铮鸣声,昶伯面露惊恐,他瞪着双眼,狰狞地看着妫燎,似是要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妫燎也面露疑惑,他将我拉到他的身后,神色凝重地对昶伯摇了摇头。
昶伯抿着嘴,拂袖而走,他小心地打开偏房的小门,回到了宴会中去。
“尔等是何人,敢来此地撒野。”我听到昶伯的叱喝声。
“吾等奉卫姬夫人之命,来捉拿叛国者。”我听这人说官家话似是带着口音,仿佛不像是陈地人的口音。
我连忙拉着妫燎的衣袂,在他耳边细声地问:“可否是那妖妇对你起了疑心,暗自派人跟着你了?”
妫燎凝眉盯着我看,眼中藏着凶狠。
不刻,偏房通向外面的门被打了开。
妫燎转了个身,继续将我挡在身后,莘娇阳也疾步走了过来,与妫燎并肩将我护在身后。
其实,被人保护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我躲在妫燎的背后,却一点都不紧张,因为莘娇阳同我说过,若有不测,百里肆那厮一定会现身协助。
所以能从外门入内,弄出的声响还这般轻盈,一定是百里肆无疑了。
“外面都是暗影阁的眼线,公主若是出去了,亦有可能会被暗影阁的人毒杀。”百里肆腰携一柄精致的短剑,他身穿轻甲,却不失儒雅。
“偏房外面来了一群操着他国口音,却说着官话的卫兵,那老妖妇不会是把自己母国的军队请来了吧?”我绕过妫燎,走到信北君的身边细声地问道。
“她这还真是要赶尽杀绝。”信北君咬牙咒骂,额间似是有青筋暴起。
“怎么办,昶伯怕是要挡不住了。”莘娇阳疾步走到偏房门后,细细地听着那边屋里,昶伯与那卫兵的头领在交涉。
果不其然,那卫兵头领自己交代,他们并非陈国守宫禁军,而是卫国旌阳县兵,为首的头领正是旌阳县的护军统领,他们受卫姬夫人所请,前来陈国帮助她肃清叛国余孽。
“看来她已经对我起了疑心,否则卫军入圣安的事情,为何我连一点消息都未得到。”妫燎面色慌张,连忙拉着我往屏风后面的外门去了。
百里肆一步上前拉扯着妫燎的衣袂:“一定是你,是你将公主出卖给了卫姬夫人。”
妫燎来不及解释,拂袖甩开百里肆的钳制,从袖袋之中掏出一支翡翠镶银云松步摇递给我道:“会凫水吗?”
我点了点头。
他随即抱起我,将面向安河的窗子打了开。
“潜到水下,不要出来,往东游三座画舫,再上岸,那里正是安河船屋的飘香院,去飘香院的香雪阁里找一个叫素素姑娘,她会帮你。”
他一边说,一边将我扔了下去。
我手里死死地握着那枚翡翠镶银云松步摇,“哗啦”地一下掉进了水里。
我奋力朝水下沉去,这炎炎夏日本就浑身发汗,忽地被这冰凉的河水刺入骨头之中,让我想起曾经在蔡国的时候,下潜逃亡的经历。
正如现在一般,我亦是在逃亡。
安河的水清,却深幽,我潜入后,顺着船屋打入河中的木桩数着,按照妫燎所说的,缓缓地往东边游去。
待到了之后,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寻了个浮桥便上去了。
我聆听四周的动静,见无人跟在我身后,立即转身往飘香院的楼上跑去。
鉴于少时与骨碌总去春红馆的缘由,对此类声色场所,我自然是轻车熟路,何地可以避开人,何地又是姑娘们所住的寝屋,我大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这些地方的建造大都雷同,尤其这飘香院,似是春红馆的翻版,连台阶的数量都是一模一样的。
在一大堆脂粉艳俗的名字之中,我找到了香雪阁。遂而轻轻地扣了扣门,便见穿着一身水红色衣裙的姑娘开了门。
姑娘眉目清隽,柔而不媚,虽双眼空洞却极为水灵动人。我缓缓地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却见她不为所动。
这姑娘难不成是个瞎子?
“姑娘,有何事?”她轻启朱唇,声音悦耳。
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水,从袖袋里面拿出妫燎给我的翡翠镶银云松步摇放在她的手里。
她双手摩挲着步摇,而后嘴角露出淡淡地笑意。
她抬起手,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拽进了屋子。
她所住的屋子之中,窗子都用厚厚的布围裹,进不来一丝光亮,眼前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更未有燃着任何烛灯。
我张开手,缓缓地往里边走去,生怕碰到桌角椅凳。
而这位素素姑娘却走的游刃有余,拉着我饶过了两处障碍,并塞给我一套衣裙和一张干净的棉帕子。
“你先换上干净的衣服,再用帕子把湿头发绞干。”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将身上的湿衣服褪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想是这素素姑娘与我的身形差不多,所以这阔袖襦裙我穿起来倒也合身。更换完衣服之后,我从地上的湿衣中掏出那枚扇形的白玉簪,又将湿衣踢远了,而后拿着干净的棉帕子,绞干着长发。
黑暗中,忽地传来了古琴声,断断续续,却也能听出所弹奏的是宋国的广灵散,可她的琴技却不及莘娇阳所奏的万分之一。
“姑娘这是在练习新曲?”我一边擦干着头发,一边问道。
“姑娘也知道这曲广灵散?”琴声戛然而止,她开口问道。
我用白玉簪将青丝半绾,抬起手臂,慢慢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她那边走去。
“我只知道这是宋仁公的姑姑广灵翁主与其良人一同所创,曲中所奏的正是广灵县高山流水的灵动之音,清脆流动又引人入胜,更为九州之妙曲。”我一连踢到了几个挡在前面的障碍,迂回了几次才走到了素素姑娘的身边。
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仿佛像是终首山上的冬日里面的紫地花。我吸了吸鼻子问道:“姑娘身上的问道怎生这样好闻,可是用了什么特有的熏香?”
她笑了笑道:“这是安世送我的紫地花,他说只有在圣安的冬日,那白雪皑皑的终首山的山顶才会生出此香气弥漫的花朵。”
我的鼻子果然没有失灵,想必这陈国的境内只有终首山顶,才会生出这样香气浓郁的紫地花来。
“这是他去年冬日里送我的,我趁着天晴晒干后,放进了衣橱之中,因而衣橱之中所有的衣衫都沾染了紫地花的芬芳。”她笑着说道。
黑暗中的我挑了挑眉毛,低下头闻着身上的衣裙,却不见有半分紫地花的香味。
我在怀疑,难不成是妫燎早就猜到了赵南子那妖妇会对他起疑,因而想到了这一步来助我逃脱?
莫不是在我见他之前,他已经有意要投诚了?
所以他在翡翠楼里面向我要的那些东西,都不过是试探我是否是个软弱无主的绣花枕头?
“姑娘可能不知,安世是妫燎的字。”她见我许久不说话,觉着我是在疑惑她话中的安世是谁,于是开口解释着。
我笑了笑,每个人的字号都是与自己亲近之人,才会叫的顺口,可见这素素姑娘,到也算是那妫燎的所喜之人。
这少年,真是多情。
“姑娘可有小字?”我问道。
“我这样身陷花丛的人,哪里会有幸取字,更何况身为瞽者,无法识字,习字还不如操练琴技,能在这纷纭万变的世道中存活罢了。”她语气中多有无奈,可我却见她谈吐不凡,毕竟“纷纭万变的世道”,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信口就能说出的话。
“姑娘若不嫌弃,不如我送姑娘两个字可否?”
“妾,求之不得。”
黑暗之中,我拉过她的手,用手指慢慢地在她的手掌中写着“静姝”二字。我一边书写,一遍对她说:“这二字念为静姝,其意娴静又漂亮的姑娘。”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她张口便说道这二字的由来。
“姑娘倒是博文识广,这可是楚地的歌儿呢。”我笑道。
她从我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回道:“安世总喜欢为我读这些情爱的诗歌,所以我亦是有所耳闻,算不上博文识广。”
我似是窥探了两人之间的幽谧,惹得她不开心了,于是连忙补救道:“妫燎与姑娘的感情倒是如常人家中的夫妻一样,琴瑟和鸣呢。”
第二十六章 陌上归来沉翠竹
我说完这句话,以为她能开心起来,却未想到她到更为苦愁悲情,声音哽咽地道:“若我的身份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也就算了,可不光是沦为女闾,还是个瞽者,又怎能配的上安世这样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
“我这一生,能与他相伴,便是上天与我的眷顾了。”
我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毕竟人家的伤心事是我提及的,悔恨自己的话多,索性站在一旁不再说话惹她不开心了。
少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吵杂的声响,我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似是在翡翠楼的那些兵卫查到了这里,大声地叱喝着,接连地推开这飘香院的每一个屋门,搜寻着叛国者。
我双拳紧握,害怕地发起抖来,毕竟接连二次被人堵在了酒肆和娼馆里,这样的感觉确实不怎么好。
搜寻的喧嚣越来越近,我促使自己平静面对,想着就装作是飘香院的服侍丫头就好,反正那些兵卫也从未见过我,糊弄过去,就能万事安平了。
此时的我,在脑袋里面飞速地想着怎样应对这些难缠的卫兵,额间更是急得细汗密布。
忽地身边传出了悠扬而又动听的琴声,与方才那断断续续的琴音全然不同。我侧过头,在黑暗中想象着此时的素素姑娘在弹奏时的神情,一曲流畅的《广灵散》缓缓地倾泻而出。
在黑暗之中,我眼前似是浮现了广灵的青山绿水,繁花青红。
这乐曲使我心思宁静了许多,亦是不再害怕。
随着琴声的悠悠响起,搜查的兵卫也越走越近,他们听到有人在屋内弹奏着琴曲,因而不像对待其他房门那样粗鲁地踹开,而是缓缓地推开了屋门。
但见屋内漆黑无边,致使他们都紧张了起来,忽而拔刀谨慎,大声地叱喝:“屋内是何人在弹琴,为何不点灯烛?”
素素姑娘从容地停了下来,递给我两颗打火石。
黑暗之中我感受到了她手心传递的温暖,故而镇定地开口道:“这个问题,你倒不如问一问飘香院的掌事妈妈,问问她为何要欺负我家姑娘眼疾,连个灯油都不舍填补。”
“倒是个伶牙利嘴的丫头,来人将烛灯燃起。”门外地人大喊道。
我借着门外地光亮,瞟到离我不远地桌上正放着一盏灯台,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拿着手中的打火石,将灯台点亮。
“不劳烦先生,我家姑娘身子弱向来经不起吵闹,先生若要找什么东西,便借着这一盏火光来搜吧。”我低着头,拿着灯台走向门口。
“这微弱的火光能看到什么东西,去将飘香院的管事妈妈叫来,我倒要问一问,这连灯油都给不起的娼馆,焉能将贵家侍奉的周到。”我听这说话的声音似是有些熟悉,因而抬起眸子悄悄地向他瞟去。
“先生,我家姑娘眼疾,是见不得强光的,你若将姑娘的香雪阁照的通亮,姑娘眼睛怕是又要疼上个十天半月了。”因怕被他认出来,我依旧低着头,并且胡乱地编造了一个理由来阻止他。
“阿紫,先生既然能带人闯进这飘香院,既是贵胄之身了,若他想屋内通亮便随他好了,反正若是因为先生使得我的眼睛痛的没办法服侍人,管事阿婆也不会怪我,顶多咒骂两句使我眼痛的人罢了。”黑暗中,素素姑娘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虽然她为我取的这个临时的名字有些难听,但我无比感谢她能挺身而出,为我圆这个谎。
“哦,莫不是这香雪阁里面住着的是位无盐,不敢以真颜示人,便用这等借口来搪塞人,这屋子这样黑,想来姑娘平时都是怎样服侍贵人的,我今天倒想见识见识。”他收起短剑,抬腿就走进了屋子。
我连忙高举灯台,伏着身子,跟在他身旁。
他一路往里面走,先是环顾这屋内四处,而后走到素素姑娘身边,借着昏暗地烛光打量着她。
素素姑娘垂下眼睑,微微起身,对着他作揖。
“模样倒是清秀可人,真可惜了,却是个瞎子。”他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如先生,眼睛瞧得清楚,可心却是盲的。”素素姑娘的定力我是佩服的,毕竟她并不知,她所嘲讽的人是暗影阁杀人不眨眼的青龙护。
“哦,姑娘何出此言?”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别人当着面地骂他,他却丝毫不气。
素素姑娘也笑了笑,抬起手又开始弹奏起琴来。
这次她弹奏的是陈地的曲子,方才在翡翠楼里,莘娇阳曾弹奏过的《有狐》。我惊出了一身虚汗,震惊地盯着青龙护的鞋子看。
“闻着先生身上这股子鲜灵的味道,想必一定是从翡翠楼来的,先生所要找的叛国者,定是方才从翡翠楼脱身,先生一路追随,兴许是寻到了什么蛛丝马迹,跟着叛国者来到了飘香院。”素素一边弹奏着一边说道。
“可是先生知不知,若要一个人真心想要逃走,怎会会大张旗鼓地留下线索,等人来抓。”
“毕竟,作为叛国者,必定是要有那个能力去叛国的,随随便便被人抹了脖子,那他还凭什么叛国?”
素素姑娘的这番歪理听的连我都没有办法反驳,甚至还觉着十分有道理。
我小心翼翼地直立身子,偷偷地瞄着青龙护。
他眼神深邃地望着素素,仿佛像是许久不见的恋人一般隽永,缠绵。
我不禁一怔,心里想着万不能这青龙护看上了这素素姑娘不成。
想着她是妫燎喜爱的姑娘,而我刚刚又收服了妫燎,自然不能眼见着自己才收的辅臣,就被人给挖了刚养好的花去。
于是,我极为铤而走险地将面前的灯火给吹灭了,让青龙护变成了睁眼瞎。
“哎呀,灯油又没了。”我连忙在黑暗中懊恼地说道。
“先生可否搜完了,若是没搜完,还是等奴婢去向管事阿婆去要些灯油来罢。”我手捧着灯台正准备借此溜走,却一把被让他抓住了手臂。
他将我拉近他的身边,在我耳边细细地道:“不劳烦姑娘了,你家的美人明日若要眼痛,我可担待不起。”
他一碰我,我便觉着背后像是有蚂蚁再爬,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猛地挣脱开他的钳制,去听见他爽朗地笑声。
“我这就出门,姑娘不送送我吗?”
黑暗中的我,心跳如鼓,却假装淡定地回道:“先生稍等,容我将灯台放回。”
借着门外的亮光,我踱步走回到桌前,将灯台放了回去,而后低眉垂眼地上前,俯身为他带路。
行至门口,我停下了脚步,俯身作揖,请他出门。
他淡淡地回了句:“姑娘有礼了。”而后抬脚出门。
随着他的脚跨出门,我的心也渐渐地松缓了。
可未曾想还没机会庆幸劫后余生,却被他用力一扯,连人一齐给拉出了门外。
我惊觉情况生变,想必身份已经暴露了,连忙死命地挣扎着。忽而大亮的光刺着我的双眼,更使我头目晕眩,我想要回身再逃回那片黑暗中,却见香雪阁的门被青龙护的手下紧紧地关上了。
我手臂一紧,猛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还未站稳,下巴便被青龙护捏着抬了起来。
“啧啧啧,飘香院的管事妈妈倒也是个奇怪的人,服侍的丫头比女闾还要美,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我一怔,凝眸细思,他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没有认出我来?
想是那天离的又远,我脸上还有用朱砂伪造的痣,更何况又是匆匆一面,他记不起来或许很正常。
他将我认作是飘香院服侍的丫头,那就说明是我小题大做了,他并没有识破我的身份。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才要开口解释,却被他扛上了肩膀。
“不如你跟着我吧,不必在这飘香院里再受苦。”
我大头朝下地挂在他的身上,用力地捶打着他的后背:“你放我下来。”
此时的香雪阁被青龙护的部下死死守住,任凭素素姑娘在屋内怎样拍打木门,都无济于事。
我听到她嘶喊声,她大叫着,有人劫持官奴。
当官奴总比当他的玩物要好,随着素素姑娘的喊声,我也开口大声呼叫。
听到我也开口呼叫,他将我放了下来。
我以为他要放了我,却没想到,他是要拿棉布堵住我的嘴。
我奇怪地看着他,不知所以。
我觉得他没有理由害怕,在圣安赵南子不是已经只手遮天了吗,他抢个官奴,倒也不算是多大的罪吧?
我还在皱着眉头思虑着这其中的奥妙,腰部忽然一紧,我猛地往右边倒去。
我吓得闭着眼,张开双手去规避触碰地面的疼痛,可额头却撞到了一块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地东西上。
我放下手,张开眼睛向前望去,却见到一袭素丝云纹杏黄交领,抬头望去,但见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子将我抱在怀里,更用手中还拿着沾着雌黄的湖笔。
“尔等是何人,居然敢来官家的地方撒野。”那男人看起来与我年岁不相上下,可与生俱来却带着一股威严的风范。
“难道公子看不出吗,吾等身着禁军铠甲,公子不知是何人吗,更何况你怀中之人,是这次要抓获的犯人,公子还是速速离去,莫要耽误吾等例行公事。”青龙护大声喝道。
“哦,是吗?”这男子嘲笑道。
“那你且说说,你遵的是哪位禁军统领的命令,你在禁军中的官职是何,这位姑娘犯了何罪,姓甚名谁,又是哪里人?”
我抬起手,将嘴里的棉布抠了出来,回头看着面色铁青的青龙护。
这男子方才的湖笔沾着雌黄,指向青龙护的时候,些许雌黄沾到了他的铠甲上,看起来甚是不堪。
“我若说了,公子可否识得,我若不说,公子又能那我如何?”他抽出短剑缓缓上前。
“原禁军统领崇明将军,因不满卫姬夫人乱政,被贬为射声校尉,现在统领陈宫禁军的我猜应当是李少师家的小子,李辰对吧?”这男子,似乎很清楚陈宫中发生的一切。
“而原本是射声校尉的北郭先生,因与崇明将军交往密切,也成了卫姬夫人的眼中钉,遂而被贬去了圣安城的方华门,去守城门了,你说,我说的对吗?”
我见青龙护听闻此话,终于停下了脚步,他防备地看着他,不再上前。
“私造或私穿禁军铠甲,如同谋逆,是要凌迟的,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回到宫中,确认一下你的身份,看看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来私闯官家的地盘。”
我脑子里面一直思考着的事情,终于想开了。
卫姬夫人想是要对我痛下杀手,又怕暗地里动手被人烙下把柄,落人口舌。于是便派暗影卫伪装成禁军,以叛国者的名义将我杀死。
这样,她既不背脏名,又将我轻易解决了。
“管事阿婆,赶紧去找城中令,这里有一伙身份不明的人,伪装禁军,要抢夺官奴。”
在一片混乱中,飘香院的管事阿婆终于出现了。
我盯着从廊间某个屋内走出来的管事阿婆,再三地细心确认,除了他涂着红妆,穿着女人的衣裙,一颦一笑皆有风情之外,他那凸起的喉咙证明他,却是个男儿身。
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一直到他翘着兰花指,拎着酡颜色的裙角奔跑在廊子上,大叫着站在楼下的护院去将城中令叫来时,我才勉强地接受了,这个妖媚的男子,就是飘香院的管事阿婆。
青龙护许是受到了这位管事阿婆的惊吓,连忙招呼着部下,飞速地撤离了此地。
我这才暗自地松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对救了我的这位男子千恩万谢。
“敢问姑娘头上这玉簪是何来的?”他开口问道。
我微微一怔笑道:“怎么,公子识得发簪的主人?”
他低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道:“我记得小时候曾见过一位阿嫂,那阿嫂娴静如水,还亲手为我做了红豆糕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簪子应当是那位阿嫂的。”
“这位阿嫂是谁,公子可否能告知一二,若与我赠簪之人是同一位的话,我与公子便是故人了。”在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之前,我必定先要谨言慎行。
若我说错一句话,我身后这一船人的性命,都会有危险。
第二十七章 白色愁云满苍梧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惨淡地笑了笑:“也是个可怜的阿嫂,她本应当是陈候的君夫人,却因为身份低贱,被宗亲贵家所不容,让出了君夫人位置给那卫国的公主,却还被她欺凌,甚至现在还下落不明。”
我眼前一亮,娘亲让出君夫人之位的这件事本就是密文,能知道如此密文的人,身份定为陈国宗亲贵胄,况且我见眼前这小子,似是在娘亲还是父亲的君夫人时曾与母亲见过面,还亲切地称娘亲为阿嫂,更难能可贵地为娘亲抱不平,我见他面上的怜惜之意倒不是装的,因此也相信他并不是赵南子的爪牙。
我转头四处张望,但见那些暗影卫不见了身影,抬起手迅速地带着他走入了素素姑娘的闺阁内,而后对他认真地道出了实情。
“你是福祥公主,绥绥。”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单单从声音上判断,他知道我是福祥公主后很是欢喜。
“可,你是?”我疑惑的询问道。
“我是昶伯的独子,按照宗亲排辈,你应当叫我一声堂叔。”我的头顶上传来手掌的温度,他一边轻拍着我的头顶,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
因他看起来与我的年岁不相上下,可辈分上却整整大了一轮,因而我撇撇嘴,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堂叔,
“想当初,你名中的‘翼’字还是我父亲为你取的,你出生的当晚,翼宿二十二星,异升光彩,所以父亲才给你了这个‘翼’字。”他兴奋地与我开始闲话家常起来。
“我听说当时的星象不是参宿异动,紫微星暗色吗,何时又变成翼宿二十二行异升光彩了?”
参宿异动,紫微星暗,就是这八个字决定了我的命运,也决定了娘亲的命运。
“那都是当初卫姬夫人威胁占星师,栽赃陷害你和阿嫂的,这占星师后来对此心里有愧,书信了一封给家父后,便遭卫姬夫人的毒手,被屠了满门。”
我身后不知为何,脊背冰凉。
依照这妖妇心狠手辣的程度,父亲不知被她软禁于何地,岂不是命悬一线了?
“素素姑娘,你可否有办法将我送出飘香院。”暗影卫虽然走了,可难免不会在半路设埋,我若贸然就这样出了门,还没回到上卿府,便有可能再次被那青龙护给掳走。
“容我想一想。”黑暗中的她幽幽地开口说道。
“素素姑娘?”小堂叔喃喃疑问:“可是飘香院里,千金一曲的素素姑娘?”
“哪有公子说的这般夸张,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她的话语中多有过谦,却也使我清楚了这素素姑娘的琴技,在飘香院算是独占鳌头了。
若是素素姑娘的曲子值千金,我倒是好奇,阿阳的一曲是不是无价了?
“若能见一眼姑娘的真容,为姑娘做一幅丹青,便是在下的荣幸了。”听闻昶伯家的独子甚是喜爱丹青,可却没有说他是个喜爱穿花蛱蝶的人,尤甚还为女闾作画,怪不得昶伯说他离经叛道,气的要与他断绝关系。
“小堂叔,你这样放肆,不怕家里的婶婶来骂吗?”我不识时务地说了句话。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黑暗中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我听到似是素素姑娘走步的声音。想要开口问,却猛地被一阵强光刺的睁不开眼。
我将手放在眼前,挡着面前的光,在慢慢适应了四周变得明亮后,才发现是素素姑娘将遮挡在窗边的布都扯了下来。
而她眼前多了一条遮光的玄色尺素,正站在窗边望着楼下平静无波的安河。
我捂着嘴,略有吃惊地猜想,莫不是素素姑娘的眼疾还当真被我给猜对了不成?
“我以往在周游九州时,从未见过姑娘这样奇怪的眼症,即瞧不见东西,又见不得强光,姑娘是自小就已经这样了吗?”我见堂叔依旧拿着沾了雌黄的湖笔,见了素素姑娘的真容,眼神略带惊艳。
想来青龙护在搜查飘香院逐个房内时,他便听到我与青龙护的谈话了。他本来也不想插手的,但见到青龙护把我拉出了香雪阁,看到了我头上的玉簪,这才为我出了头。
“这眼疾自小便跟着我了,看过了几个医官,都说没得治,只能开些清血的方子来调养。”素素姑娘回道。
“姑娘可是宋国人?”
“公子何知?”
“姑娘的一曲广灵散轻灵通透,想必早时是生于长于广灵的吧。”
小堂叔与素素姑娘二人聊的十分投缘,使得我没法插嘴。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面若冰霜,却强颜欢笑的素素,忽然觉得她十分可怜。
想着初见时,她拿着我放在她手中的翡翠镶银云松步摇,笑的灿烂地模样,那才是遇见喜欢之人最初的样子吧。
与现在这强颜欢笑相比,还真让人心疼。
随着小堂叔的口若悬河,门外又传来了轻轻地叩门声,听到了这叩门声,小堂叔终于闭上了嘴。
素素姑娘微微颔首于小堂叔稍候,小堂叔点了点头,抬手示意素素姑娘前去开门。
门被缓缓地打了开,门外站着的,正是方才张罗着要找城中令的飘香院管事阿婆。
他一把拉过素素的手道:“方才,昶伯府的管事来了,说今日昶伯在翡翠楼安排继位储君和几位同僚相聚,却不料被无趣的人打断了,昶伯心有不爽,这才又叫着这些人去自己府上继续饮酒作乐,管事来告知我说寻几个会唱曲儿,会跳舞的送去昶伯府上,为各位贵家助兴。”
“我想着许是妫燎在,所以才点了名也要你去呢,你快收拾收拾,去昶伯府的马车已经在下面候着了。”
“阿婆先去,我这就拾掇一下,立即下楼去。”素素俯身作揖,却使管事阿婆注意到了我与小堂叔。
他微微一笑道“娄公子方才不是还在霜儿姑娘的仙葩院为她作画么,怎地跑来了素素的香雪阁来?”
“还带着一个小美人。”
虽然被管事阿婆这样阅美无数的人称作小美人,我打心里还挺高兴的,但是小堂叔明显不开心了。
他将沾了雌黄的湖笔扔到桌上,而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这飘香院漂亮的姑娘,总共就这么几个,管事阿婆可是为官家办事的人,怎地不培养些好颜色的姑娘来,偏偏调那些姿色平庸的姑娘。”
“哎呦我的公子,”管家阿婆绕过素素姑娘,一步踏过门槛走了进来“那些漂亮的都是犯了错的官家女,从小就养的精细,自然出落的漂亮,剩下的都是苦难人家或是逃避战乱不得已才签了死契卖来这里的,哪里如官家的女儿漂亮呦。”
“你这小美人倒是不错,要不你把她卖给飘香院可好?”管事阿婆直直地朝我走了过来,抬起手就要捏握下颚。
我一个转身躲开了他的手,又抬起手用力地朝他的手臂劈了一掌。他收回手臂,吃惊地看着我道:“哎呦喂,这小美人脾气倒是大得很,怎么着,是娄公子的近身护卫不成?”
“阿婆,莫要口不择言,这姑娘是我请来为我写乐谱的,您不是一直想得《广灵散》吗,若你惹得她心有不愿,可没有人愿意为你写乐谱了。”素素姑娘找的这个理由倒也符合,毕竟她眼睛多有不便,根本无法书写。
“哎呦小美人,阿婆我方才多有得罪,你可莫怪。”管事阿婆连忙换了一副嘴脸,上前就要拉着我的手道歉。
我连忙又是一闪,闪到了小堂叔的身后,朝他翻着白眼道:“来不及了,本姑娘已经怒气攻心了,公子我们快些走吧,昶伯不是还要让你同管事一起回府吗?”
小堂叔确实也不算傻,知道我这是已经想出了办法,来逃脱暗影卫的盯梢了。为了能使我顺利地回到安全的地方,于是他十分配合我地道:“咱们这就走。”
他站起身抬腿就要走,我连忙跟在他的身后。
跟着他一路行至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对我道:“你先帮着素素姑娘换衣,而后与她一同下楼,我就在昶伯府的马车上等你们。”
我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一直到小堂叔把管事阿婆拉出了香雪阁,素素这才与我说,是小堂叔故意让我留下来跟着她一起,这样出了飘香院,便不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我还是没太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直到我与素素姑娘互换了衣服,带着同一颜色的幂篱一起出了飘香院,我这才渐渐明白了小堂叔的智慧。
我与小堂叔共乘,素素姑娘与其他飘香院的姑娘一同。
马车在安河街上的时候行的缓慢,待出了安河街人多的地方,便开始快马加鞭地往昶伯府上赶去。
小堂叔斜靠在马车上,心不在焉地道:“你这小姑娘倒是胆子大,换做是我,我都不敢回来这圣安城。”
“我才不是小姑娘,况且我们的岁数不差多少。”我轻轻地吹着面前的幂篱,这夏日炎热,带着这个东西反倒更热了。
“你想好了要怎么做吗?”他并没有在意我的无理,反而更加自在起来。
“想找出那老妖妇将父亲囚禁在了什么地方,然后求出父亲,再处置这个老妖妇。”我蜷着双膝,撩开了面前的幂篱,这样可让自己能请凉些。
“可救出陈候之后的事情你有想过吗,毕竟卫姬夫人的势力已经安插在朝堂最中心的位置了,拔掉这些人,不光是需要时间,还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行。”他说这样的话出来,便让我对他之前的偏见渐渐少了,毕竟若是真的纵情于山水丹青的人,是不会将朝堂的动向掌握的如此精准。
“不如小堂叔来帮我如何?”我一步上前抱着他的大腿。
“我?”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没听说我是个不求上进之人,只专心山水书画与美人这三样东西吗,我父亲险些因为我的好逸恶劳与我断绝关系,你让我如何帮你啊?”
“那才不是,小堂叔聪明着呢?”我仰起头看着他。
“你且说来让我听听,说对了我便考虑考虑。”他将我拉了起来,让我坐在他身旁。
“昶伯可是陈国的掌兵大司马,手握着陈国上下近乎一半的兵力,这难免会使其他宗亲眼红吧,不过这也是赵南子那老妖妇一直不敢动昶伯的理由。”我靠着马车优哉游哉地说道。
“昶伯是所有妫家宗亲中唯一支持我登位的人,也是唯一与父亲同心的宗亲,他不是不想救出父亲,而是怕把赵南子那老妖妇给逼急了,恐父亲有生命危险。”
“这样一来,更让那些心里面不向着父亲的宗亲更加恨之入骨了。”
“这些人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昶伯早死,或是后继无人。”
“一个病秧子,一个游手好闲,这样他们才能安心,亦能保全昶伯府上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
“所以小堂叔,你这假装的玩物丧志,不过是在宗亲面前保全家人,亦或是给那些混吃等死,毫无作为的宗亲保留一些颜面罢了。”
他听完了我这番长篇大论,不由得痴痴地笑了起来。
“哎呦,你这小丫头,这鬼心思倒是与百里肆那厮有的一拼。”
“我可比他聪明多了。”我撅着嘴自认为百里肆那厮,连莘娇阳被妫燎欺负了那么久都看不出来,还说自己聪明,真不要脸。
“我叫妫娄,字仲忧,你以后便称我的字就好了。”他淡淡地说道。
“我无字,但乳名为绥绥,仲忧若不嫌弃,便叫我绥绥吧。”
昶伯府到了,我与仲忧并没有同飘香院的那些姑娘们一同从侧门入了府,而是一路从昶伯府的大门驾车而入,而后在前庭的院儿中才下了马车。
早已有婢子等在了此处,待我与仲忧下车了之后,就被这个婢子一路带到了昶伯府的内园。
我围着幂篱,看不太清昶伯府上远处的景色,只看到一路花红柳绿,芳香扑鼻。
第二十八章 江风引雨入舟凉
待走到一处小楼,带路的婢子侧身请我与仲忧进屋。
我稍作停顿,两手拉着裙角,迈过了门槛走了进去。
素素姑娘身形颀长,这水红色的衣裙穿在我身上都拖了地,若卖门槛的时候在不拉着,早就摔个狗啃屎了。
昶伯府的小楼有两层,与蔡国的藏花阁有些相似,只不过蔡国的藏花阁头层为廊,阶梯在廊外,接连第二层,亦可从外,直接走入藏花阁的第二层。
而昶伯府的小楼,倒显着比藏花阁精致一些,自门进入,但见两旁的多宝格,多宝格上摆着的大都是价值连城的玉器与瓷瓶。
我望着多宝格上一个褚色裂纹的烧瓷出神,这成品的瓷瓶大都是上面只有一些简单的花纹,像是这样精致漆了釉的裂纹瓷器,我还是第一次看。
想着堪称九州最富庶的蔡国都没有这样巧夺天工的瓷瓶,在昶伯府却能大开眼界。
耳边传来了,脚落地的咚咚声响。
我随着声响望去,见到左侧的多宝阁后面有一展绣着金丝菊的屏风,屏风后面就是通往二层的楼梯了。
这咚咚咚的声响,正是从上面传来的。
“公主,可算将你盼来了。”莘娇阳从屏风后面探出了头,她兴奋地拉着我原地转圈。
我身上的裙子本就长,随着她的转圈,我没站稳,踩到了裙角,“呯”的一声坐在了地上。
莘娇阳见此连忙拉起我,可见被我这滑稽的一跤逗得仍然合不拢嘴。
我站起身拍了拍摔疼了的屁股佐以缓解,而后开口问道:“我走后,翡翠楼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问了这句话之后,莘娇阳便不再笑了,可她却什么都没说。
仲忧见状,连忙上前拉着我往楼上走去。
“我父亲离席的时间有限,所以你要与他谈些什么,必定要抓紧才行。”仲忧一边说,一边带我向上走去。
二楼是一处平日里面起居的小屋,前屋是一张书桌与一张小榻,屋内的墙上挂满了字画,书桌上的放着竹简,湖笔与墨盘等书写的事物。
书桌后面是两盏书架,书架上有书简也有帛书,小榻挨着窗户,榻上的木案还放着一个棋盘。
内卧的房门被打了开,我见昶伯走了出来,昶伯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水蓝色小襦的女子,女子看起来应当 已过花信,只不过她的脸色十分不好,苍白里面泛着青,仿佛胸口中只剩下了一口气,却被汤药吊着,不死不活的那种模样。
“父亲,你看仲忧也不是整日只知花天酒地,是他带回了福祥公主呢。”那女子开口说道。
“伯忧,莫要夸他,他什么德行,我心里明镜。”昶伯侧过身,似是在与那姑娘逗笑地道。
“见过父亲,阿姐。”他上前作揖,虽平时形骸放浪,可在礼字上却不差分毫。
“你舍得回来了?”昶伯笑道。
“圣安内乱,仲忧定当回来协助父亲。”
父子二人聊天之时,我四处观望,却不见百里肆和妫燎的身影。不忍打断他们父子二人叙旧,便想转身回到楼下,问一问莘娇阳,百里肆和妫燎在何处。
“公主可是想要见信北君与燎公子?”仲忧的阿姐走过来问我。
我点点头。
“你再等等,我已经吩咐婢子去前庭请了,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需要正当的理由才能将这二人一同叫出来。”
我觉着仲忧的阿姐很温婉,若不是重病缠身,必定是翩翩佳人。她的模样使我思绪飘远,想到了长亭公主姬窈。
我胸口觉着压抑,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公主可是在忧愁国君?”说话的是昶伯,他与仲忧聊完,但见我面色哀愁故而问道。
我回过神,尊称了一声昶伯,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记着百里肆曾派人一路跟着卫姬夫人,想要寻出国君被软禁的地方,因惧怕她一急之下将国君毒杀,所以百里肆命人一定要远远地跟着,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到最后,大都跟丢了,后来两次,百里肆所派之人被卫姬夫人的暗影卫给杀了,百里肆这才收了手。”昶伯于我说道。
“昶伯,我听说暗影阁是培养暗卫的江湖组织,赵南子既然都能请的来,我们为何不能请呢?”我问道。
“她是卫国的公主,暗影阁必定对她俯首帖耳,哪是我们可以相匹敌的?”昶伯紧锁着眉头,神色忧愁。
“昶伯这就不知了,自卫国的相父暴毙之后,暗影阁早已脱离了卫国国君的掌控,江湖匪寇而已,谁给的好处多,自然就忠于谁,昶伯可否试过与暗影阁的人相见,若我们给他们的好处多过赵南子,这是不是就如虎添翼了?”少时的与骨碌一同的经历,使我知道了许多江湖之事,这暗影阁内的变迁,也是骨碌的随口一说,我便记住了。
“公主说的不错,现在的暗影阁再没了相父在时的忠义,早已沦为与流寇相同的江湖场,若是公主这个办法尚可用,相当于砍掉了卫姬夫人的一只手,对陷入困境的我们来说,说不定是个机会。”仲忧也赞同我的办法,看来他行走于江湖的这些年,一定领略了不少暗影卫的举措。
昶伯垂眸细思片刻,而后抬头道:“若当真如此,那我便差人问一问与这暗影阁宗主相谈的门路,他若只钟情于金银之物,老身我就算倾家荡产,也定要救国君出来。”
我连忙摆了摆手道:“没那么严重,昶伯,我见楼下多宝格上那褚色彩釉的裂纹瓶就不错,那色彩堪称世间少有,定能打动那暗影阁的宗主。”
昶伯翘着嘴角不住地笑了起来:“你这丫头眼睛倒是独特,那瓶儿可是老身最喜欢的东西。”
“不过,若要真的可以钳制卫姬夫人,我亦舍得。”
我俯身对昶伯作揖:“福祥多谢昶伯慷慨相助,福祥盟誓,若昶伯与我同心救出父亲,我必定将昶伯所喜奉 还。”
“公主言重了,你我本同宗,更何况我还是陈国的司马食君俸禄,就要忠君之事,否则焉能对得起国君啊。”昶伯将我扶了起来,示意我入座窗边小榻之上。
我点了点头,提着裙角走到了小榻旁,慢慢地坐了下来。
方才未有跟着我与仲忧一起上楼的莘娇阳,此时也走了上来,她的面色依旧沉闷,仿佛我走后,翡翠楼发生了使她万分不悦的事情来。
我张口才要问昶伯,自我走后到底发生了何事,却被仲忧的阿姐开口抢了先。
“公主这身衣服怎会这般不合身,若不嫌弃,不如让妾为你改一改吧。”她将泡好的茶端了上来,温和地笑道。
我拿起她木盘里面的瓷碗,放在嘴边抿了一口道:“多谢阿姐,我这不劳烦阿姐了,这身衣裳本就不是我的,等下我回到了上卿府,换了自己的衣服,还要脱下来还给别人。”
“这衣裳的颜色虽妖媚,不过好在衣袂上的熏香倒是沁人心脾,若是我没猜错,这是紫地花的香气吧。”她继回到窗边的小桌旁冲泡着清茶。
“阿姐也识得这花?”我双手捧着瓷碗继而问道。
“早前仲忧还在家的时候,曾在冬日里带我去终首山的重华寺里请愿,而后我便在山上的雪地中看到了这花,一簇一簇的紫色开在雪地之中,那景色与暗香浮动的芬芳使人赏心悦目。”她说的没有错,终首山的冬天就是这样漂亮的,这景色我从小看到大,一直到现在还看不腻。
“不过自去年的冬日,卫姬夫人将终首山围困了之后,重华寺便再也没法进入了,公主这身上的紫地花香气,现如今更是千金难得呢!”她继续将泡好的清茶端给莘娇阳与仲忧。
我转了转眼珠,脑子里飞速地回想着,在飘香院中素素姑娘与我说这紫地花的由来。
若同阿姐说的这般,赵南子那妖妇将终首山围困了,妫燎却能替素素姑娘采到这紫地花。
若说是赵南子应允的,可妫燎又为何偏偏要采紫地花给素素姑娘呢?
胸中仿佛有什么答案即将呼之欲出,可又总觉着缺了些什么。
心中烦闷之余,便捧着阿姐的清茶喝了一口。
此时的小楼的阶梯又传来了“咚咚”的响声,我抬头一看,见到了右眼一圈乌青的信北君走了上来。
他眼边的乌青陪着他丧气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滑稽,我一个没忍住,清茶便从嘴中全喷了出来。
看来自我走后,这翡翠楼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昶伯,我走后,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怎地百里肆眼睛被人捶青了?”我强忍住笑容,用衣袖擦着嘴问道。
“不过是信北君与燎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罢了,并没有什么可值得说的。”昶伯黑着脸,低头喝着茶。
我将手中的瓷碗放回到桌上,心想着为了能掩护我逃跑,妫燎与信北君两个人倒也算辛劳,尤其是百里肆这厮,一下子便将这些年辛苦累积起来的资深望重毁于一旦,甚至连眼睛都被捶青了,就是为了做戏给那些人看。
我也明白,为何方才在我问起莘娇阳翡翠楼发生何事的时候,莘娇阳的面容变得惴惴不安了。
我轻瞥了一眼,站在信北君身侧的莘娇阳,只见她低着头,看不到面目神情,只能见到她紧锁的峨眉。
“可怎地不见燎公子呢?”我开口问道。
“他说,一同出现在昶伯府的同一处难免会使人生疑,尤甚我与他在翡翠楼才为了红颜而打了一架,同处一屋,更会使人丛生疑虑。”信北君接过仲忧阿姐奉上的茶碗说道。
他吟了一口茶,忽而想到了什么,将手上的瓷碗顺而自然地递给了莘娇阳,而后从袖带里面拿出一条玄色的尺素。
尺素上,用鎏金色的画彩写着两行诗。
他将尺素递给我道:“这是妫燎给你的,他说你看了,便知是何意思了。”
我见尺素有些眼熟,随口问道:“这可是飘香院素素姑娘的?”
信北君一怔,道:“公主怎地还识得圣安的女闾?”
我笑了笑,将尺素展开,但见上面写着“莫问良人何处寻,翩然紫地雪海间。”
我缓缓地收起笑容,心里的答案喷涌而现。
妫燎写给我的诗中,良人便是代表着父亲,因为我记着娘亲在梦喃时,叫着父亲的名字为妫良。而紫地雪海,便是终首山上的景色啊。
“父亲就在重华寺。”我双手握着这张玄色的尺素不停地发着抖。
信北君瞥了一眼我手上的的玄色尺素,他垂着眸子细思,片刻后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
而昶伯与仲忧却一脸狐疑。
我将我才飘香院的所见所闻讲给他们听,又为他们分析着赵南子为何要将终首山围困。
我也如他们一样,一直认为赵南子围困终首山是因为娘亲,更是为了害怕我逃回陈国之后,最先回到重华寺。
因此,她这样做便给人一种,是为了守株待兔的假象。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偏是这样的假象做以遮掩,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将父亲困在重华寺。
将父亲软禁在重华寺的好处有三,这其一重华寺相距圣安不远不近,方便她时常前去与父亲相见;其二便是若我前去终首山救父亲,她不但能将我活捉,还能以弑君,弑父的冤罪将我诛杀;这其三就是,若我回到了圣安,得到了昶伯的支持,携圣安的禁军及周围各个郡县的兵力反攻她,她便可去终首山挟持父亲,反咬我一口,说我谋反。
“现在已经确定国君于何处被软禁,接下来便是要与卫姬夫人放手一搏了。”信北君站直了身子,眼睛闪耀着胸有成竹的光芒,仿佛他已经想出了办法,去救父亲。
昶伯叹了口气,先对信北君说了决定以身前去与暗影阁宗主交涉的事情,而后又说出了我心中所想的三点顾虑。
昶伯也在担心,他并不想父亲与我任何一方出半点问题。
信北君一边听着昶伯的顾虑,一边点着头回应,他的眼珠转的飞快,看的出来是在思虑着更周全的办法来。
第二十九章 独怜幽草涧边生
“我们可以先将卫姬夫人引出圣安,而后由昶伯带领军队冲入陈宫,将陈宫控制,与此同时我带领家中护卫与昶伯家中的护卫赶去重华寺将国君救出,而后直奔陈宫。”
“原本我还想着以妫燎来钳制卫姬夫人的暗影卫,若是昶伯可以买通暗影阁的宗主,那么这一波势力砍去了,也算是省了不少气力。”信北君说出了他的办法。
我靠着小榻,拄着下巴细思,深觉着这个办法虽然不错,但我却没有参与这其中的任何事,因而有些不爽地问道:“那我做什么?”
“公主与伯忧阿姐好好地呆在昶伯府便好。”信北君说道。
伯忧,便是仲忧的阿姐的小字。
我侧过头看着病弱的伯忧阿姐道:“不可,我们不能留下任何弱点给赵南子。“
“你若带走了昶伯府中的护卫,难免赵南子不会知道昶伯府空虚,若她得知后,返回冲来昶伯府,不光是我会有危险,更会连累伯忧阿姐。”
仲忧连忙点了点头道:“公主说的对,我现在更惧怕的是暗影阁的宗主会表面上答应父亲不再为卫姬夫人出力,可暗地之中,却依旧派遣暗影卫为她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仲忧,我记着你在飘香院的时候,曾说过,有一位崇明将军,原本是禁军统领,因不满卫姬夫人乱政,而被贬为射声校尉,还有一人北郭校尉,因与崇明将军交往密切,而被贬去了圣安成的方华门是吗?”我说道。
仲忧看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明日可有办法带我去见面这二人一面,若能说服这二人为我所用,那赵南子便再无回天之力。”我坐直了身子神色坚定。
“公主可是有了更好的办法?”信北君开口问。
我摇了摇头道:“还是按照你的办法,昶伯带着军队先肃清陈宫中赵南子的余孽,我带着崇明将军与其旧部突袭重华寺带回父亲,而百里肆,你将伯忧阿姐与莘娇阳接到上卿府中,带领本府护卫保护二人以及我娘亲的安全,而仲忧则去方华门与北郭将军会合,尽可能在赵南子被引出圣安之后,关闭圣安城八个城门,而后独留方华门接应我与崇明将军,待我与崇明将军入城之后,引赵南子入方华门,将其捉拿。”
“公主可留在上卿府与伯忧和阿阳一同,去重华寺救国君,我与崇明将军一同便可。”信北君开口道。
“怎地,百里肆,你是害怕我在父亲面前抢你的功劳不成,为何非要三番五次地阻止我去救父亲?”我故意冷了脸,呛声道。
“是的,公主若是这样想,那我便是这样的人。”我觉着百里肆这厮倔强起来,与我倒是不差丝毫。
我长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道:“无论是终首山还是重华寺,那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相信那些山道,与那些迂回的寺庙小路,我比你更熟悉,况且若我见不到父亲,你觉着我会安心吗?”
“那公主可有想过,若是赵南子并没有被我的计谋所蒙骗,反而半路回到了终首山,你要如何,陈国国君已经被囚禁了,不能再搭上个公主。”信北君态度一直很强硬,但我知道,他是害怕我被赵南子那老妖妇抓住,若是被她抓住了,那我横竖不过是一个死罢了。
“那你便好好想你的计谋,让赵南子充分地去相信,而不是阻止我去救我自己的父亲。”我拍案而起,横眉呵斥。
“我将娘亲交付与你,便是信任你,更何况你焉能放心阿阳,若发生叛乱,卫姬夫人第一个便会认为是阿阳泄露的消息。”我见他软硬不吃,进而将莘娇阳作为借口,拉至身前。
“你不必害怕,这两日我便差人送她回安阳。”信北君的话使我一怔,更是莘娇阳错愕万分。
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信北君,一双美目泫然欲泣。
“公子这是用够了妾,便要赶妾走吗?”莘娇阳强忍着平静,侧过脸看着他道。
信北君没有说话,眼神如灼地盯着我看。
我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公主明日便由仲忧引荐,去说服崇明将军与北郭校尉,昶伯将去与暗影阁宗主交涉,而我也要着手开始诱导卫姬夫人离开圣安,我预计营救国君的时刻是在下月,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需要此时便开始着手布防,却必定要万分小心,莫要打草惊蛇才行。”信北君淡淡地说道。
莘娇阳仍旧在等着他的回答,而他却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上前对昶伯道:“我是因解手才离的席,不能停留太久,劳烦昶伯先安排马车将公主安全地送回上卿府。”
昶伯点了点头,拂袖道:“信北君且放心地回去,帮我应酬一下那些老顽固,告诉他们我待伯忧服了药后,便返回。”
信北君俯身作揖,而后头也不回便下了楼。
莘娇阳失魂落魄地看着信北君离去的背影,更是哽咽无语。
我见状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阿阳不如和我一同回上卿府,再好生与信北君聊一聊,我想他不会是这样不通情理的人。”
莘娇阳看着我无奈地哭着笑了笑,仿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点了点头,用衣袂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也相信,百里肆之所以让莘娇阳离开圣安,并不是因为莘娇阳已经物尽其用,而是他担心莘娇阳的安危,不得已才让她远离是非之地。
因为就如我所说的,若是赵南子那老妖婆想出了些什么,最开始怀疑的便是游走在百里肆与她之间的莘娇阳。
她虽然是莘氏女,可若赵南子决定要杀掉她,也是轻而易举而已。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与莘娇阳乘坐昶伯府的马车回到了上卿府。我俩一路走回了小楼,却见我娘亲还在睡觉。
几个婢子轻手轻脚地开始为我与莘娇阳布置晚膳的时候,我开口问了几个婢子,娘亲今日的状况。
她们说,娘亲过午醒了,起身便要见我,婢子们对娘亲解释了一番,而后她才安静了下来,吃了饭,净了身,却又觉着头痛了,就在我们回来不久之前,才又躺在床上睡去了。
我点了点头,对这些婢子们说了句“有劳了。”
婢子们受宠若惊,连忙齐齐下跪道:“夫人莫要折煞奴婢,否则先生归罪与我们,我们必要被管事责罚。”
看来,我当真被她们误认为是信北君带回的小妾。
我点了点头,开口让她们都站了起来,而后与莘娇阳一同各怀心思地慢慢吃着饭。
如月中天之时,一身酒气的信北君回到了府上,莘娇阳百般犹豫,却在我的怂恿下,走去了信北君的卧房。
我觉得两人若要分别的话,是应当好好谈一谈才对,就算不能坐下来平心气和地谈话,道别也应当用力。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像自己曾经的挚爱或是过了生死的朋友,好好地说一句,再见。
第二日,娘妻一早醒了过来,她与我一同用了早膳,并没有过多地问我,她平静地接受我对她的询问与关怀,而后在我即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叫住了我。
“绥绥,万事小心。”她轻轻地叮咛,却是我心中温暖,丰盈。
我笑着朝着她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小楼。
仲忧因惧怕有赵南子那妖妇派人监视着昶伯府与上卿府,因而他今日出门并没有乘坐昶伯府上的车马出门。
他专门在城西的集市上买了一架马车,绕着圣安城跑了两圈之后,才来到了上卿府的侧门。
我俯身上车,却见今日的仲忧穿了一身妖艳的水红色,衣领上还绣着金丝绣的花鸟纹。
我坐上了车,便看着他这一身颜色鲜艳的衣服笑了起来。
“莫要笑,这是阿姐给我做的衣裳,她觉着我面白,所以特别适合穿这个颜色的衣服。”他有些高傲地朝我显示,他有一个姐姐,还会给他缝制衣服。
我摇了摇头,暗淡地想着,我要是能有个姐姐的话,我绝不像妫薇对我那样对待她。
“与崇明将军和北郭校尉的相谈地点,还是飘香院,那里大都出入士族贵胄,崇光将军,与北郭校尉去那处也不显突兀。”仲忧道。
“还是素素的香雪阁吗?”我觉着自己与这样的声色场,倒是有着说不明白的缘分。
“不,是在霜儿姑娘的仙葩院。”
我意味深长地斜着眼看着仲忧,我记着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管事阿婆说他最开始是在仙葩院,为霜儿姑娘画像。
“莫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时常进出飘香院的公子贵胄都有相熟的姑娘,就比如燎公子的相熟是素素,而我的相熟是霜儿,这就像是一个熟人朋友,算不上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从马车的暗格里面拿出了一顶绯色幂篱递给我。
我将幂篱罩在头顶,待马车停稳了,便与仲忧一同走上了飘香院的船屋。
我脑子里面已经想好了各种说服崇明与北郭的话,待进了仙葩院,还未看清二人的长相,他们便以大礼齐齐地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吓了一跳,连忙俯身去扶。
两人皆是身形八尺的魁梧大汉,又是常年练兵习武,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两人拉了起来,气喘吁吁地道:“尔等莫要多礼,我虽有公主的封号,但也都是虚名罢了。”
“公主可算是回到圣安了,这圣安现如今已乱,国君不知所踪,能救国君的只有公主啊。”一个八尺大汉居然把自己的眼眶给说红了,崇明这样的举措使我有些懵了。
甚至我早前在脑子里编排好的那些劝诫的话,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口。
北郭见我面露疑惑,因而开口与我说起了崇明与父亲的渊源来。
早些时候,崇明是宗亲家内的家奴,因为其主好斗,总会带着武艺超群,罕有敌手的崇明参与和其他宗亲家的家奴私斗。
其主不顾崇明生死,不但靠着私斗满足自己的私欲,还招揽圣安城的大部分贵家来观战,从而赌押胜负,大肆敛财。
有次,崇明一连打了三场,筋疲力尽,可其主仍旧让他继续在斗台上拼死,在第四局刚开局的时候,便被对手三次击倒在地。
崇明说,那日天气很好,因为当他头上的伤,流出的鲜血侵入他的双眼中的时候,他见到红光之中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眼神惋惜,忧伤地叹着气。
就是这个人,将他救了,并且改变了他本是惨淡的一生,更改变了那些被宗亲贵家圈养的强壮的斗奴的命运。
这个人,便是我的父亲,陈国的国君,妫良。
陈国的私斗,便从那时结束了,父亲下令若民间再有类似战于斗台的私斗发生,无论宗亲公卿,必夺其所有身份,贬为庶民,或充当官奴,流放九州最南的南罗。
也许就是这件事情,使父亲得罪了宗亲大族,才让这些人,在危急的时刻,全部倒向了赵南子。
我询问崇明,可否能联系到自己做禁军统领时的忠心又可靠的旧部军队。
崇明极力地点了点头,并与我透露,自李少师家的公子李辰接替他作为禁军统领后,大肆安插自己家的护卫进入禁军内部,使得从各郡县的军队之中,筛选过来,作为保护陈宫的旧部,万分不服气。
可毕竟李家现如今是支持卫姬夫人的首要重臣,风头正旺,李辰又是这禁军的统领,这些人除了暗自受气,什么也做不了。
我又询问北郭,是否可使圣安城的七个城门同时关闭,只留方华门一个。北郭想了想道:“圣安八门的其中四门,守卫是家父的老乡,若是请他们吃酒,倒是可以说说,剩下的,臣必当尽力地在公主需要时关闭,但是公主必定要给臣个准确的时辰,否则臣也无能为力。”
我闭着眼睛想了想,北郭说的并无道理,若是圣安八个城门同时关闭的话,也难免赵南子会起疑心,若要趁此跑了,岂不是便宜她了。
第三十章 山河依旧今犹在
“这八门之中,哪两门相离最近?”我问道。
北郭示意让我坐在凳子上,而后他用手沾着桌上茶碗中的水,在桌子上边画边说道:“圣安八门,最北二门为方华门,鼎盛门,最西二门为重阳门,正山门,最东二门为应阳门,丽正门,最南二门为盛华门,钟定门,这其中方华与鼎盛,重阳三门相近,重阳、正山、盛华为相近,而后钟定、盛华、丽正为相近,丽正,应阳,鼎盛为相近。”
我细细地看着北郭在桌上画的圣安城各个城门的方位,心里默默地想着,陈宫相距丽正门最近,所以待赵南子离开时,一定会走丽正门。百里肆今早送我至上卿府偏门时与我提过一嘴,说是他要见一位楚国的旧识,据说这位旧识是楚国的司士,属谏官。
百里肆想要让这位司士写信给卫姬夫人,告知她,福金公主妫薇被楚王所俘,若要救福金公主,要亲自前往余陵相谈。
百里肆这方法算是击打到卫姬夫人的七寸了,毕竟福金公主可是她的命。
所以,这卫姬夫人也一定会在一早离开圣安。
“在卯时到巳时期间开丽正门与钟定门,午时与申时期间开正山与盛华,酉时到亥时开重阳与方华,子时到寅时开鼎盛与应阳,且在所打开的二门之间设伏兵,待赵南子入城之后,便紧关所有城门,将其拿下,送入陈宫交给昶伯,等候发落。”
北郭记下我说的,而后又道:“只怕卫姬夫人半路觉着事有蹊跷,回到了圣安,却见几门都紧闭会反杀回终首山,届时公主会有危险。”
“莫怕,我自当会保护好公主,万死不辞。”崇明拍着胸脯说道。
这二人一个勇猛一个谨慎倒也算是互补,能成为挚友,却属不易。
不过北郭说的并无道理,毕竟这般声势浩大最重要的缘由,是将父亲成功救出。
“待赵南子离开圣安,昶伯控制了陈宫后,捉拿现禁军统领李家的公子李辰,而后仲忧,前去李府请李少师,请他务必在开着的城门口亲自迎卫姬夫人回来,若卫姬夫人不入城,他家的公子与他身后的李家,全族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仲忧看了我一眼道:“李家公乃陈国三朝老臣,这李家公子更是李家唯一的独苗,公主还真是个杀伐决断的狠心人。”
我低着头,摸了摸额角,知道我这样做使他平添不适,毕竟在他看来,若能顺利地救出父亲,这些倒戈于赵南子的人,都是可以原谅的。
“在他选择成为赵南子的爪牙,便是摒弃了三朝老臣的身份,我父亲现在仍旧生死未卜,至于李家的人是死还是活,待我救出父亲之后,必定让父亲去定夺,况且我说出的这法子也不过是为了恐吓他,让他能好好的听话罢了。”我看着仲忧道。
仲忧垂着头不再说话。
我进而继续地与崇明和北郭相谈着营救当日的细节。
回到上卿府时,听莘娇阳说,百里肆已经离开前去楚国寻他的旧识了,他临走时吩咐上卿府的护卫明日护送莘娇阳回安阳。
我与她坐在上卿府的月季园儿里,她一边弹奏着哀愁又相思的乐曲,一边叹着长气。
我坐在她对面,摆弄着百里肆的香炉,我记着他身上的香味是安息香,因而为他的香炉之中又添加了一些可使安息香的味道更持久的香料。
我专心摆弄着手上的事物,却没有开口问起莘娇阳,他们二人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两人的感情,只有他们两人能做主,我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明日午时三刻便会离开陈国。”她停下了手,开口道。
“我要照顾家母,明日便不出府相送了,阿阳一路平安。”我放下手上的香炉,坐直了身子对她笑道。
她眉宇之间紧锁,愁容满面。
“阿阳放心走,我会替你好好看着百里肆,决不在你离开时,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我将香炉顶盖好,用香炉旁的巾帕擦了擦手。
“我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她淡淡地说道。
“怎么可能,待陈国内稳,我必定书信一封,亲自请阿阳回来。”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双手请按她的肩膀,与她亲密。
“但愿那时,我还回得来。”她侧过头,抬手拍了拍我的手,话中多有无奈。
“一定回的来。”我那时并不知道安阳执掌着紾尚阁的庄荀老先生已经仙逝,莘娇阳在此时回去,必定是要暂时接管紾尚阁,一直到周王寻到另一位与庄荀先生可比肩之人来执掌这紾尚阁,莘娇阳才能离开安阳。
可后来与她再见的时候,也是匆匆一别,一直到很久之后,我与她再没有见过面,那一曲一曲动听的《有狐》和《考盘》我却再也听不到了。
回到小楼的时候,却见娘亲坐在窗边的绣车旁,绣着彩蝶。
她今日一早嫌弃我的衣服太素,因此便想在终首山时一样,为我亲自做衣。
我想着她呆在上卿府,哪里又去不得,日日就那样呆着,更怕她胡思乱想。
既然她有想做的事情,我便让她去做罢了,尤甚想到她已经时无多日,更想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开口跟百里肆要了绣车和绣线,没想才一上午的时间,竟给娘亲都安排妥当了。
我与娘亲就这样静静地相处,互补叨扰,又互相相望。
翌日,莘娇阳先入宫与卫姬夫人请辞,借口便是紾尚阁的庄荀先生仙逝,她需要即刻回到安阳为庄荀先生奔丧。
而后,她便由信北君派遣的护卫相送,离开了陈国。
莘娇阳离开之后,我便觉着这上卿府空牢牢的,度日如年地游荡在小楼之中,好不容易将百里肆给盼了回来,得知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只等时机的来临。
过两日,昶伯派人来告知,卫姬夫人向昶伯索要余陵县的兵符,想要调动余陵县的六千兵卫。
她给不出昶伯调兵的理由,昶伯便猜到了,卫姬夫人已经上了百里肆的当。
料想福金公主如今是被楚国国君囚禁在楚国大都东楚的王宫之中,信北君刚好利用了赵南子的这个弱点,使她情急之下便忘了思考,一有任何关于福金公主的风吹草动便坐不住了。
尤甚,百里肆这次安排给赵南子写信的人,还是楚国的重臣,姚家的司士姚滉。
所以卫姬夫人相信,这位姚司士有救福金公主的办法,就算是救不出,能得到一些福金公主的近况也好,若有办法救,那便是倾一国之力,她也是要救自己这宝贝女儿出楚国大都。
而原本听命于卫姬夫人的暗影卫,在昶伯买通了暗影阁宗主之后,也迅速撤离了陈国,现在她手上的,只剩下旌阳县那三千的兵卫。
入夜之后,我服侍娘亲睡下,便转身往信北君的书房走去。
我才打开小楼的门,娘亲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
“绥绥,万事小心。”
黑暗中,我回过头,见屏风后娘亲那瘦弱的身子,鼻尖忽然一酸。
这一声“万事小心”我不知还能听多久。
走到百里肆的书房,却见他正身穿轻甲坐在沉香木上擦着短剑。我走了进去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视死如归地模样,开口问道:“真的不带我一起吗?”
他将短剑放回剑鞘,站起身看着我:“不刻,昶伯便会将伯忧阿姐送来,有她陪着你,你也不必害怕。”
“若此事失败了,府上的护卫宏叔便会带着你和伯忧阿姐从方华门逃出城,一路去安阳。”
我的脑子里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百里肆这厮让莘娇阳先行离开,莫不是害怕事情败露,我无处逃离,为我准备的后路,让我去安阳的紾尚阁去找莘娇阳不成?
我盯着他那张严肃的脸,忽而淡淡一笑,心内有暖流涌出,虽然我知道他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对我好,而是为了陈国的社稷,可我心中还是将他当做与我有过命交情的挚友。
我感谢他为陈国做的一切,也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
我转身走到他的香炉旁,用火折子将我早前调好的香引燃,而后走到窗边,缓缓地打开了窗子。
已然是夏末,随着闷热的淡去,簌簌而下的缤纷落英在月光之下飞舞,像极了一幕画卷。
我回过头看着在香炉旁边坐等时机到来的信北君,缓缓地道:“我陪着你,待你起身出府,我为你送行。”
信北君没有说话,他的全身紧绷,沉稳又冷静。
我笑了笑,转过头往窗外望去,尽量地呼吸着夜空之中,落花的香气。
夜越来越深,月也越来越亮,夜风卷着落花飘然而后下落,馥香越来越浓烈,像是一坛洒在地上的陈酿,芳香迷人。
上卿府上静静的,只有屋内烛火微弱,闪着如豆的光亮。
子时,上卿府的偏门进来了一顶步撵,步撵上坐着的正是昶伯的大女儿妫轸,她在上卿府的婢子带领下,一路往信北君的书房去了。
她此次来,其一是要带来一个消息,卫姬夫人已经集结了身边的三千旌阳兵和李少师府上的护卫三百,淳于司徒府上的护卫二百,正于陈宫门前点兵,卯时一刻便出城去。
其二,她便是尊了父亲的意思,来到上卿府陪伴公主,以宽慰公主之心。
这其三,是她最不愿意见到,却有可能发生的。如若是事情败露,被卫姬夫人反杀,她要先带着公主一同逃去安阳。
妫轸这一路犹如行走刀尖,她即舍不得父亲,又不得不在危难时刻秉持大义。怪就怪她自小身子不好,为了不拖父亲与阿弟的后腿,就只能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
她轻轻地敲了敲书房的门,却不见任何回应。
她狐疑,料想这次行动这样关键,这百里家的少年,可不是睡过去了?
她转身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婢子,婢子们也是满脸狐疑,表示什么不知地摇了摇头。
她长吁一口气,推开了门。
绕过屏风,走进内堂,面前的景象使妫轸吓了一跳。
只见信北君正穿着轻甲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手上还握着一把短剑,身侧有一鼎打翻在地上的香炉,香炉中的香屑撒了一地。
在他身上,还盖着一张小小的写满字的巾帕。
妫轸连忙上前,拿起了巾帕,而后命身后的婢子将信北君扶到小榻上。
她缓缓地走到灯烛下面,拿着那张巾帕慢慢地读了起来。
伯忧阿姐,莫要怪绥绥。
我知百里肆忧我安危,不会使我亲自去救父亲,可我妫翼,首先是父亲的绥绥,才是这大陈的公主。
我不管这天下最后归谁所有,但是父母必定是绥绥一人的。
自大周以来,以孝为先,以忠为魂。
我先忠于陈国,于是回到了圣安,后必要孝于父亲,故而必定亲身前往。
阿姐与我一样,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阿姐必能明白我心意。
此事而起,必将成功,不允失败。
肆被我所制香惑,二时之后当醒,当刻,若我回到圣安,便事成,若我未归,转告肆,拥立燎公子为储君,安国定邦为首要,而后诛杀赵南子,为我报仇。
若我此去不归,唯有一事相求阿姐,我娘亲已时无多日,请阿姐待其如亲,使其安度残日,此恩此时难报,若有来世,毕为阿姐鞍前马后,结草相报。
阿姐莫要伤神,我们天上人间,总会再见。
妫轸拿着巾帕地双手不住地在颤抖,她的贝齿紧咬着嘴唇,更是欲泣无声。这姑娘她第一眼见到她时,便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姑娘,可就连父亲和信北君都没有料到,这不安分的姑娘,内心是有多么倔强。
她将这巾帕放在了袖袋之中,揉了揉通红的双眼,而后神色恢复了往昔,她转身,正色地吩咐着站在门外的奴婢,请府内的医官来书房,而后紧关上卿府的大门,命人前去前院传话,无论是府内的人,还是府外的人,皆不得随意出入上卿府。府内的护卫,按照每隔一刻巡查府内,若有异动,立即来书房上报。
第三十一章 重泉一念一伤神
我从上卿府墙头爬出来的时候,崇明正在蹲在墙下等着我。
我提着一盏小灯笼照亮了自己的脸,待他确认后,忽地飞上了墙头把我带了下来。
“公主妙算,此时的卫姬夫人正在陈宫门口点兵,无暇顾及圣安城内的境况,我叫了几个身手高强的禁军旧部正在方华门集结,待寅时一到,我们便出城往终首山去。”他一边说,一边将我扶上了马。
我点了点头,裹紧了身上的黛色斗篷。崇明一跃而上,坐在我身后,驱马一路朝着方华门赶去了。
终首山来往圣安快马加鞭要两个时辰,按照信北君的说法,等赵南子出城之后再赶去终首山,必定来不及。
因而,我们要赶在赵南子之前出城,并且不能与赵南子的队伍追上。
赵南子不走方华门,现又在陈宫门前点兵,方华门相距丽正门又远.况且这方华门为北郭将军所看守,可靠的亲信众多,深更半夜,只要不弄的声势浩大,自然不会让赵南子察觉,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崇明挑选的亲信共有一百一十人,待我与崇明抵达方华门的时候,正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前的空地上。
我侧身下马,手持两支红色信号旗,大步地穿梭在整齐的队伍中,一路走到云梯高台上。
夜,**静。
我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否则引来了城中令或是赵南子,那便功亏一篑。
我隐约地记着曾在终首山时,骨碌曾教我打过的旗语。
我双手持旗,高举过头顶,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相转三次。而后方华门被北郭下令打开,禁军奔涌而出。
由于我不会驭马,便如方才一样,崇明将军带着我共乘,一路快速地往终首山赶去。
行过一刻,天渐渐地转亮,抬头望着玄色的夜变成灰蒙蒙的时候,我吩咐崇明安排探兵留于此处,秘密监视赵南子的队伍。
崇明领命,便从队伍里面叫出一个叫小五的少年,命他留在此处,伺探卫姬夫人的兵卫,若要卫姬夫人先我们之前赶回了圣安,立刻快马加鞭,赶去终首山禀报。
崇明将探兵小五留了一匹好马,再三嘱咐了小五要注意自身的隐藏,以免暴露自己。
小五领命,遂而牵起了马,消失在一片灰蒙之中。
抵达终首山脚下的时候,天已经是大亮。
我带着崇明与禁军,行至终首山的山路上。
时隔三年,我再次回到了终首山,纵有感慨万分,却依旧还是我所熟悉的山路,石板,一花一木,一草一露。
我望着山上在夏末初秋的凉风里,开败了的菖蒲,却再也看不到曾在花丛里面嬉戏打闹的姑娘,那些曾经在这山上陪我一起成长的人,如今全部四散天涯,不知芳踪了。
行至半路,我让崇明派遣三两禁军作为探兵,按照我所诉的线路先行一步往山腰的重华寺去,探得重华寺的驻守兵卫的虚实。
我认为赵南子会为了救福金公主而带走驻守在重华寺的亲兵,可又怕她会因救福金公主而加重看守重华寺的兵力。
毕竟,拿捏的住父亲,才是陈国夺权最重要的事。
我不能让这么多人无端为我丧命,他们同我都一样,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原地待命的时候,我命崇明安排巡逻兵,在四周巡视,其他人原地休息。
辰时三刻,探路的禁军返回,他们禀报崇明将军,说重华寺的门口大约有三十多个赵南子的亲兵,就是不知是卫兵还是陈兵,若是从正门强攻到寺院里面,不过一刻而已。
可是问题来了,探路的禁军只看到了重华寺的门口站着将近三十个兵卫,却不知寺院里面到底安插了多少。
如若强攻进去,就怕打草惊蛇,惊动了里面的兵卫,届时他们带着父亲转移,或是直接杀掉父亲,就功亏一篑了。
“若守门兵卫就有三十,这安排在寺院里面的兵卫,也绝不会少,看来我们要想一个不打草惊蛇的办法才行。”崇明叹着气,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我闭着眼睛细细地回想着,忽地我灵机一动,想起曾经我与骨碌在偷跑出重华寺去春红馆画春殿,逛山下的集市时,所挖的那条暗道。
我连忙对崇明说道:“我知道一条通往重华寺的暗道,崇明,你给我几个身手矫健的禁军,我们一路从暗道进入重华寺我,待找到父亲,确保父亲安然无恙后,再发彩烟为号,你们见烟再攻入重华寺内。”
“如此里应外合倒是个好方法,不过此事应当由崇明先行,公主留在此处,不可以身犯险。”他说完话立即转身,点了十八个禁军出列。
“不可,首先那处暗道你并不知在哪,更没有我熟悉那暗道之中的迂回,其次这寺院内安插了多少个赵南子的亲兵,你我更不知,重华寺里面的地形与庙堂或是禅房你亦是没有我熟悉,若是你去了,在寺院里面先与赵南子的亲兵短兵相见,未免得不偿失。”我一步上前,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说道。
“国君于我恩重如山,我必当拼了命去相救,若公主以身涉险,将来我有什么颜面再对国君。”他将长柄棍刀背于身后,目光里面尽露决绝。
“崇明,我是公主,你要听我命令行事。”我大声叱喝,引得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禁军统统站立。
我转身望向四周,目光如炬“你是觉着手上有兵,便可以随意违背我的命令是吗?”
“臣不敢。”崇明连忙俯身跪地。
“我不如那些常年呆在宫墙之中的公主一般娇弱,若要我呆在原地,我便一早答应百里肆,留身于上卿府便可,何必要偷偷地迷晕了百里肆,再自己偷跑出来,我来终首山,来重华寺的目的就是要亲眼看着父亲安然无恙,而你却让我止步这里,你是要气死我吗?”我大声地怒吼,使方才站立起来的禁军全如崇明一般,跪在了地上。
崇明没有再说话,他立直身子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少时,他抬起头,满眼通红地道:“公主莫气,崇明只是担心公主安危。”
我没有理他,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并解下头上的发带,将宽阔的袖口扎紧。
我拉起曳地长裙,分别扯成四片,包裹在腿间,并且掖进了长靴之中。
“方才崇明点到的人,跟在我身后。”我转身向跪在地上的禁军大声道。
禁军之中,站起来十八人,他们义无反顾地走到我面前。
我环视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而后转身便带着他们往上山上走去。
“公主。”崇明在背后叫我。
我回头望去,却见他将自己腰间的短剑呈给了我。
“公主小心,吾等便等着公主的彩烟号。”
我接过他手上的短剑,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我等将军来救我。”
我转过身,抬头望了望前方熟悉的山路,脚下飞快的跑了起来。
早前我与骨碌还在年少的时候,不管是作画还是做山匪,亦或是偷跑到山脚下的集市上去吃肉,都是瞒着娘亲,瞒着净慧师父,偷偷溜出重华寺的。
由于重华寺的山门,总会有小尼姑驻守,所以我与骨碌只能另觅其他办法。起初骨碌十分聪慧地在寺院的后墙上挖了一个洞,并用树枝掩盖了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就被勤劳的净慧师父给堵上了。
再后来骨碌偷偷摸摸地趁着我与她在藏经阁读书的时候,做了一把木梯用来翻墙,可是又没过多久,被厨房的小尼姑给当做薪柴给劈了。
最后,忍无可忍的骨碌决定要想一个长久之计,于某日我俩在重华寺梅园之中的假山里面玩捉迷藏的时候,她便灵机一动,就在这假山里面挖了一条通向寺院外面的暗道。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阻挠我与骨碌的寻欢之路。
自开败的菖蒲花田下进入,寺外的暗道很小,而我也不像年少时那样身形娇小,只能俯身匍匐而入。
倒是难为这些一路跟着我匍匐而行且身形强壮的禁军了,若是这暗道再小一些,估计他们都没法进去。
这条暗道幽暗深长,待接近梅园的假山处时,才会变得宽敞许多。从匍匐到屈身,再到直立,我知道已经身处于重华寺的内院了。
脚下的步子飞快,忽而地豁然开朗,脚下忽现了一阶一阶的台阶。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禁军作以嘘声的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而后我小心翼翼地从假山之中探出头,环顾四周景色熟悉的梅园。初秋并不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小桥的石栏上,倒是放了几株开了娇艳的月季花。
我再往前探出身子,瞧着眼前偌大的梅园空无一人。
我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假山,在我身后的禁军见四周无声亦无人,便都跟着我一同走了出来。
三两禁军俯身行至我身前,将我掩护在他们防守的队形之中。
脚步受了限制,更使我难以辨别重华寺的方向,我拍了拍前人地肩膀悄声地与他们说道:“这重华寺我比你们熟悉,现四周寂静无声,应当并无赵南子的亲卫,我在前方带着你们走,我们一间一间地去搜,这样有条不紊,才能节省时间。”
在我身前的禁军们将信将疑地为我让出了路,我见此俯身上前,带着他们绕过梅园的小桥,却在游廊的转弯处,迎面撞上了一个低着头,端着木托盘的人。
那人被我撞倒在地,托盘里面的汤碗落地而碎,碗中的汤药撒了一地,味道甚是刺鼻。
我被撞了一个趔趄,进而闻到了溅在地上汤药味儿,鼻间猛地涌进来一股酸苦的味道,这味道使我的鼻子刺痛,一股热流奔涌而出。
我低下头,抬手擦了擦鼻尖,却见手指上有血。
站在我身后的禁军见此,以为是那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暗器,使我受伤,他们猛地拔出尖刀指向那个被我撞倒在地的人。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送药的。”我掏出绣帕塞入流血不停的鼻子里面,闻这声音似是有些熟知,推开将我严严实实遮挡在身后禁军,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
“小雀?”我将信将疑地喊着她的名字,生怕是自己认错了。
“绥绥阿姐。”她闻声抬起头,认出了我,喜极而泣。
这小姑娘是在我出嫁于蔡国的前两年,净慧师父在外行医时,在贵族的人殉队伍之中唯一救下的一个。我还记得她当时被吓坏了,初来重华寺的时候就像一只胆小的麻雀一样,问她什么她都不说,这才给她取了小雀这个名字。
净慧师父留她在身侧照顾,也教她习字礼佛,我记得在我出嫁的时候,她还手抄了一本《地藏经》为我新婚之礼。
我连忙命身旁的禁军放下长刀,而后俯身将她拉了起来。
她还没站稳,便抱着我哭了起来。
“绥绥阿姐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她这哭声倒让我想起了,她刚入重华寺时,首夜睡的极不安稳,被梦魇折磨,揪着不放,所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盯着地上的碎碗问道:“这汤药可是给谁喝的?”
小雀站直了身子,看着我道:“是给陈侯的。”
“这,是什么毒?”我攥紧双拳问道。
小雀摇了摇头,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连忙从袖袋里面拿出一个赤色的小瓷瓶交给我。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瓶塞,闻到了一股酸苦的味道,这味道与方才碎在地上那瓷碗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识得这毒药,在蝴蝶谷小住那一段时间,小白曾教我辨别过,诸侯国的前朝后宫,是最喜爱用这类毒药,惩罚鸩杀犯错的寺人媵妾或是妃嫔公卿。
这药的名字叫没药,服毒不过一刻之后,便会面带微笑,七窍流血地死去。
我将瓷瓶紧紧地握在手中问道:“你可知道是谁授意的?”
小雀垂着眸子,面带悲伤地道:“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武功高强,与卫姬夫人沆瀣一气,软禁陈侯,还将净慧师父逼死了。”
“小雀,你说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并不确定是不是我听错了什么。
“净慧师父死了,绥绥阿姐,净慧师父被卫姬夫人逼死了。”小雀悲恸地捂着嘴巴大哭,她太过于哀痛,竟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
第三十二章 月冷空房不见人
对于小雀来说,净慧师父是她的恩人,但是对于我来说,净慧师父是像我父母长辈一般的人。
在那段娘亲整日悲悲切切,惶惶终日的日子里,是她教会我仁义礼信,是她教我对万物众生的认知。是她建议娘亲为我寻来了传授我礼、书、画的先生,又亲自为我与骨碌二人,传授六艺之数。
她将我与骨碌二人真正地当做一国的公主来教导,苦寒着自己,却从来不短缺我与骨碌,就连旁人去不得的藏书阁,也放心地交付我与骨碌二人打理。
我知道她想让我多多读些有用的书,多多习字,可我却辜负了她,总爱读那些志怪趣闻,字也写的如春蚓秋蛇一样,不堪入目。
就是这样一个在暗中默默地为我付出的人,却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去了。
我眼前仿佛有浮现了她那张温和的脸,慈爱地摸着我的头,柔和而又明亮。她说:“绥绥,你莫要总想着逃出重华寺,将来等你长大了,离开了这里,便是你想回,也回不来了。”
我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忽而觉得天昏地暗。
“公主,公主。”离我身侧最近的禁军见状,连忙上前来回摇晃着我。
我眼神呆滞地看着小雀,却见她眼里藏着惊愕“阿姐,你就是卫姬夫人一直在搜寻的福祥公主?”
我依旧沉浸在地暗天昏之中,并没有听清楚她说些什么。
她喃喃自语了片刻,便不再哭了,一步上前拉着我的肩膀道:“净慧师父临终前曾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等阿姐回来,她说,只有阿姐才能救国君,我先前只知阿姐身份显赫,却不知阿姐就是福祥公主。”
“阿姐,阿姐,你听我说,昨日卫姬夫人调走了大半重华寺的守军,如今这重华寺内部空虚,正是你救国君的好时候,我现在就带你去,我现在就带你去软禁国君的禅房。”她努力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奈何我始终沉浸在失去净慧师父的悲痛里面出不来。
我静静地坐在地上,回想着少时与净慧师父的过往,不愿相信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
胸口上传来的疼痛,让我有片刻的回神,我见面前的小雀正在用力地捶打着我的胸膛。
她满脸泪痕,发指眦裂地冲我大声吼道:“阿姐,阿姐你清醒一点,若此次救不出国君,净慧师父便白死了。”
我抬起手,拔掉鼻间的锦帕,而后抓着小雀捶打着我胸膛的手,缓缓地站起了身。
“带我去救国君。”
往禅房走的路上,小雀断断续续地将净慧师父的死因告诉了我。
在赵南子开始控制陈国内政之后,最先拔除的便是重华寺,因为那时,这寺院里面住着的是娘亲。
她恨毒了娘亲,可却没有让她死,而是将她送去了息国,即可以胁迫限制我,亦可牵制父亲。
她将父亲软禁在重华寺,以娘亲的性命威胁他,若要他逃走,娘亲即刻身首异处。
净慧师父见境况危急,不想牵累无辜之人,便遣散了寺院里面的小尼姑们,仅仅有小雀留在了净慧师父身边,照顾着她的起居饮食。
遣散了的小尼姑四处寻着谋生之地,有的还俗嫁了人,有的又去了其他的寺庙,继续礼佛。
不久后,净慧师父收到了被遣散后,游走于蔡国与息国之间的小尼姑的信。信中说蔡国覆灭,陈息蔡三国盟约瓦解,凤姬夫人出逃,正在雅安关由息国的长亭公主保护,已经摆脱了息国国君姬留的控制。
净慧师父收到信后,入夜便悄悄地潜入了父亲被软禁的禅房内,与父亲说了此事。
父亲得知赵南子已经趟入了蔡国息国楚国,这三国的浑水之中,他痛心陈国遭受牵连,因先有娘亲的命做要挟,无力反攻。
而今他已知娘亲无恙,便求净慧师父助他一臂之力,逃出重华寺。
净慧师父冒险答应了,她与父亲想了十分周全的逃跑计划,可到最后,这逃跑之事却不知被谁泄露给了赵南子。
事情最终败露,父亲并没有能如愿地逃出重华寺去,反而在这之后被赵南子下了**,整日躺在床上昏睡,不知日月。
而净慧师父,被赵南子关在柴房,她逼迫懂得医理的净慧师父制毒,让她下手毒死父亲,让她背负弑君的罪。
净慧师父不从,赵南子便不给净慧师父饭吃,没过多久,净慧师父便被活活饿死,在柴房之中卧佛圆寂了。
小雀说,她期间有偷偷地拿干粮给净慧师父充饥,可净慧师父却拒绝了。
她告诉小雀,人可以受尽屈辱地活着,但绝不为了活,而与狼狈苟且。
小雀一遍一遍地擦着眼泪,说着净慧师父临终时所交代的事情。
“师父说,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骨碌阿姐,她还说柴房的地窖下,还为你腌制了今夏的水芹,就是为了能盼你回来一同吃。”
“净慧师父,是何时离世的?”我忍着口中的酸苦问道。
“就在今年暮春之时,净慧师父死后,卫姬夫人便差遣看守重华寺的亲兵,随意地将师父的仙身丢在了终首山的荒野之中,我拿着这些年采摘野菜卖得的积攒,与替贵家绣娘绣花样的钱财,买通了抬走师父仙身的亲兵,让他告知我将师父的仙身弃于何处,然后我趁着夜黑跑了出去,找到了师父的仙身,将师父葬在了那处紫地花的花田里。”小雀垂着头,眼泪簌簌而落。
“这也是师父的遗愿,她说若是你与骨碌阿姐回到的终首山,一定会在冬日里去那处紫地花田,那样她便能看见你们了。”
我停下脚步,拉着小雀的手臂,认真地看着她道:“小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师父死了,还有我,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小雀热泪盈眶,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地道:“师父也是这样与我说的,她说让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等绥绥阿姐回来,她说,只要绥绥阿姐回来了,我便不用这样再担惊受怕了。”
绕过重华寺的梅园便是净慧师父的禅房了,小雀说赵南子昨日将亲兵撤走前,曾吩咐,若她此去四日不归,或是陈宫发生叛乱,便毒死陈候。
“可你不是说,毒死父亲的是一个男人授意的吗?”我示意禁军轻手轻脚,躲避在禅房附近隐蔽处。
而后,我便拉着小雀躲在了禅房门口对面的一处怪石后面。
“是,以往他与卫姬夫人都是靠着书信来沟通的,也是近些日子才在重华寺露面的,我不知这男人到底是谁,也不知这男人的名字,只不过每当靠近他时,总觉着害怕,仿佛他一抬手便能将人劈死。”小雀的惧怕地抖如筛糠,可眼中却倔强地不言胆怯。
“可他为何不听赵南子的话,偏生要提前动手毒死父亲呢?”我不解地喃喃自语。
按照小雀所说,这个神秘的男人应当是赵南子安排在外的手下,按照时间来推算的话,理应是监视息国与 蔡国的动向的探子,所以他并没有理由不按照赵南子的吩咐来做。
“绥绥阿姐,我先前去将那人引出禅房,而后你进入禅房内,确保国君安然无恙,再来救我。”小雀提着裙角便要走。
我一把拉住她:“你如何引出他?”
“他遣我去为国君煎药,又放心地将没药给我,让我给国君的汤药下毒,可见他觉着我贫弱,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他这般轻视我,自然不会细思我说的话,我只要告诉他,煎汤药的灶房出事了,他便会跟着我一同前去。”小雀的眼中似是有火,灼烧着我的胸口滚烫无比。
我紧张地看着她,更是死死地拉着她不放。
她朝着我莞尔一笑:“其实今日,绥绥阿姐你若不来,我也是要决定与他同归于尽的,净慧师父说过,人可以受尽屈辱地活着,但绝不为了活,而与狼狈苟且,谢谢阿姐,让我能了却了一桩心事,待到黄泉路,我会亲自告知净慧师父,告诉她老人家,你很好,很好。”
她从我手中抽掉了自己的手臂,而后头也不回地从怪石的后面跑了出去,敲开了禅房的门。
我心间一震,躲在怪石后面,仰面暗泣,呜咽无声。
我听到禅房的门被缓缓地打了开,听到了小雀细声地说了些什么,听到二人一前一后行走的脚步声。
待声音越来越远,我从怪石后面走出来,对隐藏在四周的禁军打了个手势。
禁军接连现身后,皆是跟在我的身后,一路大步地跑到禅房之中。
就在净慧师父平常诵经礼佛的小榻上,我见到了父亲。
他面色惨白地仰面躺在那,毫无生机。
我走上前,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却见他并没有任何反应。
我用双指试探他的鼻息,却只感受到只有微弱的气息浮动。
好在我事先料到,被赵南子软禁的父亲,一定不会是安健长康的,所以从上卿府出来的时候,我的衣袋里面便塞满了白老头早前送我的丹药。
我摸出了一个青瓷小瓶,里面装着的是定息凝神的丹药,我一股脑倒出了瓶中所有的丹药,塞进了父亲的口中。
随即叫着身侧的禁军,将父亲抬起来,放到一个身形敦实的禁军身上。
我一手扶着趴在禁军背后毫无知觉的父亲,一边吩咐着禁军,赶紧出门,按照原路返回。
禁军们得令,依旧排成了防守的队形,迅速地向禅房门外跑去。
而此时的门外,庭院的中央,刚刚离开的小雀正站在怪石前方,她双眼惊恐的望向迎面而来的我们。
四周的禁军皆是停下了脚步,他们齐齐地拔刀而出,谨慎地看着小雀。
我抬起头,眯着眼,这才注意到,在她脖子上驾着一把锋利的短刀,而这把寒光乍现的短刀,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
刹那间,我突然想明白了,为何那个男人,一直想要早些杀掉我父亲。
“绥绥阿姐,谢谢你能回来。”这是小雀的最后一句话。
待她说完话之后,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刃轻轻地一划,她便闭上了双眼,微笑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的双眼通红,目眦尽裂地瞪着站在小雀身后,手握短刀的男人。他嘴边带着笑,正用绣帕擦着刀上的鲜血。
他优雅地将短刀收回刀鞘,抬起头,双眸变的邪魅,他笑道:“妫翼,真是好久不见。”
他已经不再是息国那个与我肝胆相照的络腮胡子,他是暗影阁的朱雀护宫涅,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一个从 暗影阁里走出的嗜血之人,何来会有慷慨仗义的仁侠之心。
“发彩烟,让寺外的崇明攻上来。”我回头即刻吩咐着站在我身边的禁军。
随着我的一声令下,接连七道绯色的烟雾破竹而出,散在重华寺天空的上方。
“暗影阁的朱雀护,你在息国救过我与娘亲,算是对我有恩,在蔡国被楚国攻占之时,你陷害我与小白深陷险境,便是与我有仇,而如今你却又杀掉了我的小雀阿妹,还想要毒死我的父亲,陈国的国君,我与你便早已恩义断绝,你我已是仇人,不必手下再留情分。”我拔出腰间崇明送我的青铜短剑指向他,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在眼见他杀掉小雀的那一刻,我便确信,那个曾经带我去息国的集市上吃面的络腮胡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这心里也不会再对他留有,他能迷途知返的念想。
我开始恨他,恨不得想杀了他。
“妫翼,你可想过,我身上的真气全散,我会怎样,暗影阁从来都不缺仇家,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吗?”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两道深褐色的伤疤。
这两道疤痕宽厚,远远望去便觉着可怖,看来他真气散尽的时候,定是受到了之前得罪过的仇家追杀。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就算他向暗影阁的宗主求助,也并没有什么用,凭着暗影阁那样的地方,从来都不会白养白救一个无用之人,就算是朱雀护,又能如何,暗影阁从来都不需要一个没有用的朱雀护。
可他为了能活下去,还是硬着头皮通过渡鸦传信求助了宗主,然而宗主并没有派人去接应他,而是让他在失了真气之后,自生自灭。
第三十三章 凤阁龙楼连霄汉
看着他胸前那两道疤痕,我动了恻隐之心,可一瞥见刚刚被他杀死的小雀,尸身还未凉去,便恨意丛生,觉着他是罪有应得。
“你活该。”我红了眼睛,我眼前忽而又浮现小白那一身伤疤。
我恼怒自己不该对他心软,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下地狱。
“是我活该?”他笑了起来,眼里一片暗潮汹涌“确实是我活该,我活该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我既然狠不下心杀你,那我就杀掉那些你所在乎的人,你所爱着的人,我亦是要让你饱尝与我一般,这求之不得的痛苦。”
他抽出腰间的剑朝我劈过来,我张开双臂护着父亲大叫一声:“谁要取其首级,本公主许他万金并封以校尉。”
然而就算夸下海口,双方的战斗力明显相差太多,恢复了真气的宫涅,如冢虎出山,不刻便将这十八个禁军撂倒了大半。
他拂袖轻盈,手上不沾染一丝血痕。
我见状,抄起地上被他杀死的禁军手边的武器,不顾后果地猛地向他刺去。
他见我加入了交战,眼中一亮,随即手上出招,转眼间就将我手上的长剑打落在了地上。
我知道我与他的交战,就是以卵击石罢了,可我却还想做垂死挣扎,为崇明攻入重华寺,争取时间。
“妫翼,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和我走,你与我两个人,远离这是非,我答应你,我会对你好,不再勉强你做任何事。”他与我面对面,眼眸之中是无尽的深渊,让我感觉到害怕。
我双手紧握,心里畏惧,却面色平静地哂笑道:“怎么,你承认你喜欢我?”
“是的,我喜欢你,从你在息侯面前把自己脱光的那次,我便喜欢你,我喜欢你在黑暗之中无所畏惧地模样,喜欢你胆小怕事,欺软怕硬的顽劣,我这样的人,自小便生于黑暗之中,为了能活着,做尽了违背良心之事,可你的无所畏惧就像是破晓时候的光,刺眼又温暖。”
对于他这又长又煽情的告白,我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我身侧的禁军,除了背着父亲的那个,就只剩下四个,我焦急地望着梅园通往禅房的月门,希望崇明可以带着其余的禁军马上出现。
耳边忽地传来利器破风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迎风而过,便见身旁除了背着父亲的那个禁军,剩下的全部口吐鲜血地倒在了地上。
我抬头望去,见宫涅两指之间银光忽现。
“莫要辜负我啊,妫翼。”他眯着眼睛看着两指之间的零星镖笑道。
我紧咬着牙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笑了笑,两指间闪出一道银光,朝父亲的方向打过去。我随即转身喊道:“有暗器,快保护陈候。”
背着父亲的禁军闻声过后,迅速将父亲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替父亲挡下了零星镖。
暗器没入胸口,他顷刻浑身抽搐,七窍流血地倒在了地上。
“妫翼,我知道你在等人来救你,可是你没有时间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他点脚上前,落在我身后。
这园子里面只剩下我与他还有父亲三人,我尽量沉静下来,不去激怒他。
他环住的我身子,下巴抵在我肩膀上,鼻息窜进我的脖颈里面,引起阵阵痉挛。
我抖如筛糠,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想要反抗,可父亲正毫无知觉地瘫在对面的石阶上。
“看来,你已经没机会了。”他抱在我胸前的手突然抬了起来,指尖的银光再次闪现,并即刻朝父亲飞过去。
小雀与净慧师父不能白白牺牲,更何况上卿府的娘亲还在苦苦等他,我绝不会让父亲就这样轻易地死掉。
我挣脱开他的钳制,拼命地朝父亲跑过去,妄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道暗器。
眼前忽然略过一阵黑影,犹如狂风卷落叶般掠影而走。我并没有看清这黑影是从何处而来的,待我扑倒在地上,再次站立的时候,却见父亲已经被毫发无损地移到了一旁,而那只飞向父亲的零星标也被这黑影打入了游廊的红柱上面。
我连忙跑到父亲身边,见他呼吸平稳,神色安然,这才放下心来。
回身望去,却见禅房的四处站满了身穿夜行衣的人,这些人用玄色尺素围着脸,身形敏捷。
我想方才救了父亲的那道黑影便是他们其中之一,因而仰头与他们言谢。由此我也注意到他们这些人大都是身形娇小且清瘦,看起来并不像是男子应当有的体态。
他们并没有搭理我,而是继续朝着宫涅猛攻,其招式诡异,速如疾风。
我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招式,不由得竟看呆了。
“八卦门从不涉世,怎地如今看到九州开始动荡起来,也都想急于分羹不成?”宫涅退攻为守,抵御的开始略显吃力。
“一个大男人欺负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还叫的这么大声,丢不丢人。”这声音是从禅房的屋顶上传来的,婉转悦耳,听起来倒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般。
我随着声音仰头望去,寻到了说话的人。她站在屋顶最中央处,负手而立,身形更为玲珑。
宫涅被她的话呛的脸色铁青,他紧皱着双眉,怒视着她。
少女满不在乎地笑眼弯弯,随即从背后拔出两只精致的短刀。
我见这短刀似曾相识,仿佛骨碌也曾用过这样的短刀。
短刀散发着寒光,一看便是由上层的寒铁打磨而成的,这短刀的刀背上刻着两处海桐花,刀柄上更是挂着两串铜铃,声音悦耳,甚是动听。
我想天下精致的短刀大概都应是出自一个铸刀师父的手,所以才这样相像。
“原来是铜铃海桐。”宫涅眯着眼睛,抽出腰间的长剑开始与她交战起来。
单枪匹马的状况下,少女明显占了下风,我暗自替少女捏了一把汗,却见她轻巧地躲开了宫涅的招式,定立在怪石上,轻盈而独立。
她不失优雅地吹响了口哨,随后停落在四处的黑衣人开始轮番上前与宫涅交战,不停地消耗宫涅的体力。
宫涅看出了这些黑衣人套路,他自知处于下风,便不再恋战,回身看了我一眼,便识相地离开了。
见他走了,我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缓缓起身,走上前去与少女致谢。
少女回眸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笑,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便施展轻功,带着她的部下,飞似地不见了踪影。
这边八卦门的人才离开,崇明便带着禁军冲了进来。
他首先看到的是满院子的禁军尸首,而后赫然大惊,疾步上前,但见我安然无恙,面色舒缓了不少。
他见父亲躺在地上,面露惊愕。
与我最初见到父亲时的情形一样,崇明疾步走过去,蹲在父亲的身边,抬手轻探父亲鼻息。
“你放心,他还活着,想是赵南子喂他吃了太多**,所以他才这般一直昏睡不醒。”我回身走到父亲身边侧身,俯身用力地将他的上身推了起来。
崇明见状,连忙命令身侧的禁军上前,从我手中接过父亲,将他背在一个身形敦实的禁军身后。
我站起身,又走到小雀身边,眼泪却在不由自主地向下流。我蹲下身子,拉着小雀逐渐冰凉的手,撕下一片裙角,缓缓地为她擦着脖子上与口鼻之间的血迹。
“我说过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的,却未想到你还是因我而死了。”
我丢掉染满了小雀鲜血的裙角,而后又扯下了一片裙角,将她脖子上的伤口包裹住。
“公主,如今国君得救,我们要即刻返回圣安城,不可耽误。”他俯下身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
我长叹了一口气,擦了擦腮边的泪珠:“你留下几个人,将这些捐躯的禁军掩埋,而后再将这姑娘规整地葬在重华寺最北边儿的紫地花田里。”
崇明点了点头,扶起了我,而后又点出了几个禁军留在了重华寺。
吩咐完事情之后,他便带着我与老爹一路策马而奔,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未时三刻,我们回到了圣安城,因提前知道了,此时开着的是正山门和盛华门。崇明吩咐一十二名禁军,携父亲在正山门停留片刻,并使北郭校尉寻来车马,将国君放置于车马之上,再带回陈宫之中。
而后,他先行带着我,从正山门,一路跑向了陈宫。
陈宫的正阳门外站满了身披铠甲的精兵,但见我与崇明一路飞奔,立即大声朝我们呼喊:“来者何人?”
“福祥公主,妫翼。”待崇明立定了马,我气运丹田地大声喊道。
少时,从正阳门里面走出一个身穿轻甲的男人,男人脚步飞快地由远及近走到了崇光的马前,他怒气冲冲,却仰头大喊着:“开门,迎公主回宫。”
我垂下头,不敢看他。
坐在我身后的崇明将军领命,待正阳门大开,驱马继续往陈宫里面飞驰。
“看来公主可真将信北君给惹急了,我以往做陈宫的禁军统领之时,从未见到过他生气,就算是李家老头和淳于家那老头合起伙来挖苦他,他但都能一笑了之。”崇明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
方才,那个怒气冲冲,身穿轻甲的男人,便是醒过来的百里肆了。
我之前佯装答应他留在上卿府,不以身涉险,可事起之前,却将他香炉里面的香给换了。
我还记得当他察觉香炉里面的香味不对的时候,已是浑身无力,他怒视着我,将香炉用手臂打翻在地,而后便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我耳红面赤地低着头没有说话,待到陈宫的第三道门时,崇明携我侧身下马。我回头才发现,百里肆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跟在我们身后。
他侧身下马,直直地朝我走了过来。
我见状连忙躲在了崇明的身后。
“国君可安?”百里肆知道我现在无颜见他,因而开口问着崇明。
“尚安,不过一直处于昏睡之中,事有紧急,但也不能失了国君的颜面,从终首山回来,入正山门后,我便吩咐一十二个禁军携国君在正山门稍作停留,吩咐他们向北郭要来一辆车马,暂先安置国君,我带着公主先行,一路飞快,想那车马应当就在我们身后,现在应当到了正阳门前了。”崇明说完转身又上马。
“公主已毫发无伤地带回,崇明这便回到正阳门再迎国君。”崇明策马又再次往宫外奔去。
我回手想拉住崇明让他留下来,让百里肆那厮去接父亲便好。崇明现在可是我的挡箭盾牌,他这一走,可就只剩下我与百里肆两个人了。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拉住崇明,便被百里肆那炯炯发光的双眼给瞪的不敢再张扬。
我连忙收起无辜的表情,随即冲他谄笑着,抬着手请他先走,他瞪了我一眼,冷冷地道:“你之前从未来过陈宫,这次我走在你前面为你带路,你紧紧跟好,记住陈宫的每一处路,待下次,我便是要走在你身后了。”
我连忙对他百依百顺地道好。
他转身留下一个潇洒又坚厚的背影,而我连忙跟着他一路走了进去。
现如今的陈宫,已经被昶伯所掌控了,他在昨夜赵南子点兵之时,连夜叫来了圣安附近四处郡县的精兵,在赵南子走后,一举攻入陈宫。
除了赵南子安排在宫内的爪牙以及李少师家公子的亲信反抗了片刻。其余的禁军在李少师家的公子接任禁军统领之后,没少受他身边的亲信排挤,他们到现在也大都只认崇明这个统领,见有人肃清宫中的余孽,恨不得开门相迎,所以压根也没有反抗。
昶伯控制陈宫之后,那些支持赵南子的宗亲与公卿,吓的连忙穿着朝服跑进了陈宫,一个接着一个控诉昶伯要谋反。
而今昶伯正在父亲时常与他议事的勤政殿里坐着,那些宗亲与公卿不敢上前动他,却只能指着鼻子骂他。
待百里肆带着我走到勤政殿的时候,我正见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家,指着昶伯的鼻子骂他是奸佞宵小。
而昶伯不气不恼,一边喝着茶,一边哼着小曲儿,就这样十分愉悦地在听着他的咒骂。
第三十四章 天教分付与疏狂
我走进了勤政殿,轻轻地咳了咳。
昶伯闻声抬起头,看到了我。
他雀跃地放下了茶碗,连忙起身向我走来。
“臣,恭迎公主回宫。”他以君之礼,拜我。
我抬起头,环顾着四周,但见这勤政殿中的人,都对我投来了质疑的目光。
我垂下了头,淡淡地道:“昶伯快请起。”
昶伯闻声站立起身。
我露出了温婉可人地笑容,绕过昶伯,走上了勤政殿最正中的台上正襟危坐。
“让你们受惊了,我便是陈国的福祥公主,陈国国君的嫡女,凤姬夫人所生的女儿妫翼。”我仰着头,说到自己身份的时候,神情万分骄傲。
我想着我这样的出场,确实让这些个年过半百的人受到了惊吓,因而没有人再敢出声了。
“我这都介绍完自己了,你们难道不要告诉我,你们是谁吗?”我双手杵在黄梨木的桌上,认真地道。
“也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敢冒充公主。”最先斥责昶伯的那位老人家开始沉不住气,他上前一步,抬起手来指着我的鼻子怒斥道。
我如昶伯一样始终笑呵呵地看着他,才想开口与他对上两句,却被百里肆给抢了先。
“太仆莫要放肆,公主岂是你能随意呵斥的。”
“别以为我不知,你们这些人不过是随意寻来了个山野村妇冒充福祥公主,你们一直阻挠卫姬夫人立储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百里肆你身为承袭贵家,难道不觉的羞耻吗?”老人家慷慨激昂,一股怒气直上头顶,将纵横沟壑的老脸憋的通红。
“太仆殿前以下犯上,不觉着自己也很羞耻吗?”百里肆疾言厉色地道。
老人家捂着胸口,抬着颤颤悠悠的二指,指向百里肆,他被百里肆气到口不能语,一直“你,你,你”了个半天,也没有再说出话来。
我伏在桌子上,看着二人的你来我往,倒是同情起父亲来,我觉着他平日里定是为难万分。
“不过太仆应当心里清楚,公主其实就是个山野村妇。”百里肆收起了怒意,忽而淡淡地笑了起来。
我挑着眉毛,斜眼看着百里肆,心里想着他这厮还真是记仇,不过就将他迷晕了一次,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是村妇。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还是细皮嫩肉的,似乎没有山野村妇那么黝黑。
“信北君这是何意?”站在那老人家身后的一位壮年男人忽然开口问道。
这男人身材瘦弱且皮色黝黑,远远望去,倒是与终首山下种田的农夫无异。
“淳于司徒,难不成你也忘了,当初断定福祥公主的星命与陈国国运相斥的,除了那名被卫姬夫人灭了门的占星师,你也有份,还有今日在场的,公卿,宗亲们,也是托你们这些人的福,公主自幼就被赶出了圣安,从而长于山间,所以太仆说公主是山野村妇,也算是承认了公主的身份。”我终于知道,早前莘娇阳责骂妫燎的那些歪理,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信北君既知道福祥公主与陈国国运相斥,为何还要带她回来,难不成你要陈国变成与蔡息二国一样吗?”淳于司徒加入了与百里肆对峙之中。
“国君早前已为公主正身,并且昭告九州天地,司徒这样说,可是在质疑国君啊?”一直不说话的昶伯也加入了对峙之中。
“臣不敢质疑国君,只是若福祥公主当真与陈国的国运相斥,在她回来后,陈国当真如占星师所言的那般冰山易倒,敢问信北君与昶伯敢为这个后果作担保吗?”淳于司徒比那只会生气的老家伙要好一些,起码在嘴皮子的功夫上,还知道依理依据地去说服人。
“那是当年卫姬夫人所做的冤狱,与我等有何关系,况且现在的陈国才是冰山易倒,只有福祥公主回来了,陈国才有可能会重新昌华。”信北君驳斥着淳于司徒。
“重新昌华?”淳于司徒笑了笑。
“信北君,你莫不是糊涂了,你自己瞧瞧,这样一个小姑娘,除了会瞪眼睛,哭鼻子,还能做些什么?”淳于司徒冷笑地盯着我看。
“你与我说她可以使陈国重新昌华,我看她这妖媚地模样便与那些祸国妖妃不相上下。”
虽然被人夸着长相漂亮我很开心,可毕竟他的语气不太好,让我心里万倍不爽。
可以说我欺软怕硬,也可以说我胆小怕事。
但是说我只会哭,只会瞪眼睛,那我定要替自己辨别几句才行。
“百里肆,这两人是谁,现如今是何官职?”我坐直身子问道。
百里肆抬头望了我一眼,而后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说:“一位是太仆,主管陈国车马,为宗亲,与公主同族,一位是司徒,为陈国地官之长,姓氏淳于。”
“管车马的不是应当在马厩里呆着么,怎么还跑殿前来了?”我摸着下巴盯着那位太仆看。
待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淳于司徒讥笑着道:“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
“回公主,太仆虽为车马官,但陈国朝立议事,位于九卿与封爵在身的都要前来殿前参与。”百里肆一直俯身回我,与那二人不不屑一顾地态度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哦?”我笑着点了点头。
“百里肆,陈国的宗法之中可有写,若宗亲对国君及公主不敬的话,需要受什么责罚?”我歪着头,语气谦和。
百里肆抬起头,不知所以地看着我,他并不相信,现如今根基不稳的我,能做出责罚宗亲的事来。
“回公主,这要看情节缓重,缓者或是罚奉,或是书写罪状,重者或鞭笞,或是夺其姓氏,贬为庶民。”百里肆低下头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我现如今是否可以施以号令,来责罚对我不敬的人呢?”我问道。
百里肆垂着头并没有再回答我。
“说啊,百里肆,你就说说看嘛,我这个公主是否就是个摆设,就连惩罚对自己不敬的人的权利都没有呢?”我歪着头,似是俏皮地撒娇。
百里肆之所以没回答我,不过就是不想将事情闹腾的太大,毕竟这事才做了一半,想必他还是想让我存留力气对付赵南子。
可偏偏有人却想跃跃欲试。
“就算是你有,你又能拿老夫如何?”太仆高昂着头,义愤填膺地说道。
“有太仆这句话,本公主便放心了。”我欢喜地拍案而起。
“来人,将太仆拉出正阳门,砍了。”
众人皆是错愕,尤其是百里肆,他原本是垂着头的,听闻我这话说出的时候,猛然抬头看向我,比在宫门口与我相见时,还要目眦尽裂。
“看来,我这个公主果然是空有名号罢了。”我长叹一口气。缓缓地站起了身。
“既然你们不动手,那我便自己动手吧。”我缓缓滴从台上走下来,拔出腰间崇明送我的那把青铜短剑,朝着太仆走了过去。
太仆吓得面色死灰,连忙躲在淳于司徒的身后。
淳于司徒也被持刀而来的我吓的半死,全然不见方才那气势汹汹地模样。他抖如筛糠地也想躲开,但却被太仆抓的死死,无处可躲。
“淳于司徒,真是对不起,本公主的剑法向来不准,若要误伤你了真是多有担待了。”我抬手便是一个猛刺,吓的淳于司徒与太仆两人一同滚在了地上,就连冠帽也都落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儿。
站在二人身后的是三个精神矍铄的花甲老人,他们兴许是认为福祥公主一定是个疯子,为了不被疯子误伤,连忙跪在地上,不仅替太仆求着情,更为自己求着情。
百里肆见他们都跪了我,便不想让我再闹,一步上前就要夺走我的短剑。
我轻巧地转了个身,躲开了他的手,回身朝他伸了伸舌头,眨了眨左眼。而后又朝着昶伯比了比手势,示意让他好好压住百里肆,我自己的事情,定要自己处理,百里肆也不能掺和。
昶伯知我,朝着我点了点头,便拉扯着百里肆的肩膀,将他拉了回去。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个跨步走到了太仆身边,拉着他的衣服的后襟,将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太仆,本公主的手法可能不太利落,若要下刀只砍了一半,你可要忍一忍,我尽量,我尽量一刀结束。”
说罢我便抡起胳膊,就势要砍。
“公主,公主,臣有错,臣有过,臣愿意罚奉三年,以惩臣对公主以下犯上。”太仆被我吓的老泪纵横,恨不得匍匐在地上,长跪不起。
“才罚奉三年?”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是不是,罚奉五年,五年。”他仰起头用手比划着。
“才五年?”我面目狰狞,继续举高手上的青铜短剑。
“老身我愿意辞去太仆一官,回到原籍,耕种田地,不再过问世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极为不忍地跪在了地上大声喊道。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短剑放回剑鞘之中。
“众卿家可听到了,这可是他自己要求的,我可没有逼他。”我如愿以偿地转过身,朝百里肆谄媚一笑。
百里肆朝我投来意味深长地眼神,这眼神不禁使我背后一凉,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至于你辞官的旨意,我吩咐百里肆写好,待父亲醒后,自会让他亲自盖上陈候的印信。”我走回到台上,跪坐在桌边。
“或许你们并不知,今日,我救你们国君的时候,也有这样一把短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我若向太仆这个模样,你们的国君早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大陈的重新昌华?”我将腰上的短剑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而你们呢,国君还活着,你们尚且如此为了一己之私,任由赵南子那个妖妇祸国,更何况国君死后。”我重重地拍打着桌子,其声响与我铿锵有力的声音一同而出,使那帮跪在地上的老人家,身躯一震,不敢抬头看我。
“今日,我这青铜短剑,杀了太多人,待他日,这剑我磨了锋利,必将抱有私心私立,背叛我父亲的人,杀了干净。”
淳于司徒,太仆,和那些个方才悲愤填膺的公卿与宗亲吓得再也不敢反驳我。
他们畏畏缩缩地匍匐在地上,完全没了最初见我时,轻视我的傲慢模样。
此时的勤政殿门外,有寺人来报,说崇明有事奏秉,正在外面候着。
我连忙站起身,焦急地吩咐着,快宣。
崇明自门外走进,身后还跟着一个看着眼熟的小兵,他们朝我行跪礼后,崇明便让那小兵上前与我禀报。
听着他禀报的内容,我才想起,这就是我与崇明一同去终首山救父亲时在半路留下来,监视赵南子的探兵小五。
许是我们回来走岔开了,并没有见到他。
他所奏秉的消息便是赵南子已经察觉出事有蹊跷,从半路折了回来,正往圣安赶回,现如今应当已经到城门口了。
小五说,他因惧怕骑马走官道,会与赵南子的军队撞上。因而他故意弃马抄小路而回圣安,还比他们快了一步。
在城门口遇见了北郭,借马入宫,见到了崇明。
“现在何时?”我开口问道。
“酉时一刻。”小五回答着。
“快马加鞭传令给北郭,将赵南子引入城后,莫要动手,让她一路走回到陈宫。”我浑身血液沸腾,想到净慧师父,想到小雀,想到所有人因为她而颠簸流离,家破人亡,我恨不得想要亲自手刃了她。
“公主,莫要这样做。”百里肆走到我身边朝我大声地吼道。
我吓了一跳,侧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我万分好奇,他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卫姬夫人是卫国的公主,不可随意诛杀,现在陈国三面环兵,息国蔡国已经被楚国所占,陈国的背后与前方现在都是楚国的军队,公主是嫌楚国这个强国不够,还要再拉一个卫国吗?”信北君所说的问题,是我一直没有考虑到的。
对于赵南子这个老妖妇来说,她的身份便是她的免死金牌。
“还有旌阳县那三千精兵,最好也一个都不要动,国君既然已经安然无恙,那就不要引起不必要的争端来。”昶伯也提议道。
第三十五章 西风吹老丹枫树
我垂着头,来回踱步,思量着到底要拿这些打不得又杀不得的人,怎么办。
我一边想一边随口问道:“父亲如何了?”
“国君现已在勤政殿东阁处歇息,太医已为国君瞧过了身子,说是已无大碍,服用一些定神的汤药便能醒过来,如今由凤姬夫人与国君所信的内侍监老茶照料着,公主暂可放心。”崇明俯身回答道。
我娘也在宫中了?
我瞥了一眼百里肆,却见他嘴边的笑似有似无。
他也倒是有心了。
“这宫里可有网鱼的?”我忽而开口问道。
昶伯与百里肆,小五与崇明四个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皆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已经因为长时间跪着,已经累的浑身发抖,额上冒汗的老家伙们开口对崇明道:“射声校尉崇明,即刻恢复陈宫禁军统领之位。”
崇明闻声上前再拜。
“命人将这些老家伙们关在一处,等拾掇完赵南子,待父亲醒过来,身体好些时,再来审,在这期间不允许他们离开半步。”说完我便转身回到了桌前,拿起笔在帛纸上画了起来。
崇明即刻领命,唤来手下的禁军将地上的五人给拖走了。
屋内清净很多,我也能集中地开始想事情了。
片刻,我将画好的图递给了百里肆道:“就按照我图中所画的一般,我记着从正阳门向勤政殿走时,要经过一条悠长的宫道,昶伯安排些兵卫,拿着渔网隐藏在宫道的高墙上,届时赵南子带着她的旌阳兵一旦进入了这条宫道,我们便可以撒网捕鱼了。”
“当初在终首山时,你就是用的这个办法,劫了李少师亲戚的车马吧?”百里肆看着帛纸,眼角含笑。
我错愕,连忙摆手谄笑道:“信北君说笑了,我只会哭鼻子瞪眼睛,哪里会劫道。”
昶伯侧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信北君,他并不知道,我年少时在重华寺所做的那些荒唐事。
“我记着信北君似是还有个红眼的小白貂来着,若不说起以往的那些事,我都忘了问,怎地这次在上卿府没见着呢?”说到了终首山那次被信北君给围剿的经历,我便想起第一次见到信北君的时候来。
那时的他年轻又高傲,远远望去,就像是向上盘旋而生的向阳花一样。尤其他肩上还趴着一个红眼小白貂,我只在终首山上见到过黑眼与褐眼的,红眼的倒还是第一次见。
也是因此,我对百里肆最初的印象,其实并还没有他肩膀上的那只小白貂更好。
“它死了。”百里肆风轻云淡地说道。
他将帛书交给了昶伯,昶伯看了一眼之后,便退出勤政殿,按照我的要求布置兵卫去了。
我歪着头,神色凝重地看着百里肆,我记着骨碌曾与我说过,那小白貂可是百里家的守护神,怎地就死了?
我见百里肆又与崇明将军二人细商着事情,便没再开口问。
也是后来听昶伯与我说起的,那小白貂是在我回来之前,为了救百里肆而被赵南子派出的暗影卫,一箭穿心了。
它这也算是功德圆满,尽了守护百里家的责任。
戌时一到,天已经暗了下去,昶伯将原本守在正阳门的亲兵撤走,安排了原先守门的禁军。
为了成功地诓骗赵南子入陈宫,昶伯还逼迫李家公子李辰站在正阳门前,让他安定赵南子的疑心,若他不从,或是半响反戈与她,李家所有人全部凌迟。
李辰的年岁本就不大,又是李少师的独子,想是在家里已经被宠溺坏了,因而十分胆小怯懦,被昶伯吓的老老实实地站在正阳门口,等着赵南子入宫来。
戌时一刻,有兵来报,说卫姬夫人已在正阳门口。
半响,又有兵来报,说卫姬夫人已经率领身后军队,进入了正阳门。
我从台上起身,走出勤政殿,站在勤政殿的高处,望着灯火缭绕的远处。
静谧之中传来了齐齐地步伐声,少顷,这步伐声变成了混乱的嘶吼声,咒骂声。
我连忙转身跑下台阶,往宫道处跑去。
此时宫道,赵南子和她的亲兵正被铺天而来的大网困在里面,而这张大网的下方还坠着些许形状大而敦实的石块。
这是百里肆想出的法子,即可使网快速下落,又可使困住的人,没办法出来。
宫道上的火光接连点燃,将暗夜照的通亮。我走上前见赵南子身后跟着大概有几百个旌阳兵。
她也算是个聪明人,怕入宫稍有不测,还盼着能后继有人可杀进宫来救她。可她倒也不想一想,她的对手可是大名鼎鼎的信北君。
门外的那些旌阳兵,预计早被百里肆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放下武器,等着回家呢。
就算不肯放下武器,依旧要忠心于他们的公主,昶伯亦会将他们这些人围起来,不服者,莫怕是要尸骨留陈,再也不得归乡罢了。
我在崇明的陪同下,缓缓地走上前。
看到网中被困的赵南子,衣冠散乱,满身尘灰,丝毫没有君夫人的风姿绰约。她握着面前的网绳,目光如炬地道:“你是妫翼。”
我翘着嘴角笑着,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道:“没错,我就是大陈的嫡公主,福祥公主妫翼。”
“嫡公主?”她笑的面目狰狞:“不过是个卑贱的涂山女,还妄想做陈国的嫡公主,不觉得可笑吗?”
“你莫要再无端生事,冤枉我娘亲,若我是涂山族的人,我娘亲早就死了,哪里还会活到现在,你难不成不知,涂山与人通婚孕子的话,其母活不过七年吗?”我相信赵南子一定是确信我娘亲就是涂山娇与大禹的后人,所以她才什么都知道。
“谁知道你们用了什么龌龊的法子,让那个贱人到现在还活着,她早该死,早该死了。”她拔出腰间的匕首,奋力地砍着面前的网绳。
“若谈起龌龊,没有谁比你更合适,早先,是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娘的君夫人之位,现在,却还在害她,你不光害她,还要害我的父亲,你与息国,蔡国一道惹怒了楚国,结果呢,自己的女儿被抓去做了楚国的禁脔也就罢了,这都是你自食恶果,可你为何偏偏要拉着陈国一同,你要清楚,这是我妫氏的陈国,不是你赵氏的。”我说完后,抬眼示意崇明派人将网中之人的兵器夺下。
崇明领命后,吩咐在宫道两旁埋伏的禁军一涌而出,以刀刃利器逼迫网中困住的旌阳兵交出随身的所有利器。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乖乖地听话,交出了身上所有的利刃。
可赵南子就不同了,她的身份本就是陈国的君夫人,所以她一点都不害怕有哪个禁军敢来伤她性命。
她依旧举着匕首四处挥舞,使得禁军不敢上前。
我又拔出身上的青铜短剑,才要抬脚走过去,却被崇明扯住了手臂。
“如今卫姬夫人并未被国君褫去君夫人的封号,算是你的嫡母,公主这样做,可否是反了礼数。”
“我本就是乡野间长大的,哪里知礼数?”我翘着痞痞地笑道。
“你刚才是没见到,那些个被我吓的起不来身的五个老家伙,就是被我这样的蛮横无理轻易地击垮了,礼数从来都是制约好人,而方便恶人的,我啊,本来也不是好人。”我挣脱开崇明的拉扯,拿着青铜短剑,朝赵南子走了过去。
她见我走近了,更加猖狂地挥舞着匕首。
我见她也不过是狐假虎威,武功还不如我这个半吊子,索性用小白教给我的山鬼剑法第二式,才出了一招,就将赵南子的手背给划了一道口子。
她吃痛丢掉了匕首,倒在地上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背,面色惊恐地看着我道:“你胆敢这样对我,我是你父亲的正妻。”
“那又怎样,你又不是我亲娘。”我将她掉在地上的匕首踢到了一旁,然后收起了短剑。
“果然是个不知礼数的乡野女娃,我问你,你有何理由困我?”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怒目圆睁。
“与外敌惑乱陈国内政,与内臣软禁毒害国君,这个两个理由,就够你死了。”我歪着头,用鼻孔鄙视着她。
“呵呵。”她惨淡一笑“你有何证据吗,试问有哪位内臣交代,是我软禁了国君,还是有哪些人交代了,是我用毒药毒杀了国君?”
“那些不过都是你们猜测,敢问你们可有亲眼看到了?”
我抿着嘴,回想着所发生的一切,她所说的证据,我确实一个都没有。
知道赵南子给父亲下毒,软禁父亲的净慧师父和小雀都死了。
而关在陈宫的那些老家伙,又怎会承认与赵南子共谋毒害老爹呢,要是承认了,那便是自己卖了自己,更是诛杀三族的死罪。
“我说你有,你便有,就像你说我是涂山族的后裔一样,被说多了,不是也有人信吗?”我依旧仰着头,丝毫不示弱。
“你不怕刀笔吏的青史将你写成不择手段的暴吝之人,那你便这样做吧。”她的神情傲慢,使我无比憎恶。
我又抽出青铜短剑像她走去,却被崇明一把拉了回来。
“卫姬夫人的身份现是陈国的君夫人,公主的嫡母,难道你要做九州上第一个弑母的公主吗?”
我挣脱开崇明的拉扯怒道:“都说了她不是我亲娘了。”
“公主不怕被天下人所唾骂,难道国君不怕吗,一个弑母的公主,怎样继承国位,怎样做陈国的女君?”崇明又拉住了我的手臂,不让我去到卫姬夫人身前。
我转眼沉思,深觉这话倒不像是崇明可以想得出的,故而随口猜测道:“是百里肆让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是吧?”
崇明神情微怔,遂而放开了手,叹气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公主。”
“可信北君之意,并不无道理啊,公主,如今卫姬夫人已经败了,她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你没办法继承国君之位,你可莫要上了她的当。”他跪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道。
我长吸了一口气,随后狠狠地将短剑丢在了地上。
我侧过脸,看着赵南子那幸灾乐祸地模样,撸着袖子又要上前。
然而崇明再次将我拉了回来。
“杀不得,难不成还打不得吗?”我气的红了眼,就想着能为净慧师父和小雀报仇,可未想到仇人就在面前,却只能看着她继续张牙舞爪地挑衅。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公主。”他怕我再次没有理智地朝赵南子出手,因而将我环抱在肩膀下,任我怎样捶打都不放手。
我打得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疲惫,前胸与后背像是贴在了一起,仿若是喘不上气了一般。
我反过头去,想着眼不见为净,不再看向赵南子,却在背后面的宫道上,看见一个人,正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过来。
我疑惑地站起身,拍着身侧的崇明,指向远处正步履蹒跚往这里走的人。
崇明大喝了一声:“来者何人?”
那人似是听到了声响,停留了片刻,而后没有作声,依旧往这边走来。
崇明即刻吩咐身侧的禁军,手举火把,将那人围起来。
火光逐渐朝那人聚齐时,我这才看清,那个人正是妫燎。
他衣冠缭乱,衣带断裂,交领四敞,待他走近了一些,我才发现,他的身上已是血迹斑斑,手臂,胸口,脸颊,或许腿上也有,全都是大小不一的剑伤。
他面色惨白,还未走到我面前,便跌倒在了地上。
我连忙跑了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他顺势压在我的身上,在我耳边对我说道:“公主可是在寻赵南子的罪状啊?”
我侧过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如何得知?”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可否想要赵南子的罪状。”他的脸突然靠近了过来,吓得我连忙推开了他。
他没有站稳,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推搡,跌落在地。
“我这里有公主要的所有东西,但我需要公主答应我一件事。”他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我。
“何事?”我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
第三十六章 立根原在破岩中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要亲手处置几个旌阳兵而已,公主可否能答应?”他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
“就这般简单?”我想着不过就是几个旌阳兵而已,并未觉得这是什么难事。
妫燎点了点头道:“对,只有五个而已,我知公主不想沾惹是非,想将这三千旌阳兵还给卫国,可运送的路途上也总会有意外,死几个兵,倒不是什么大事吧。”
我垂着头,想了想,觉着妫燎说的并无道理,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他笑了笑,艰难地从地上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朝赵南子走了过去。
“公主即君子,君子一言,胜过千万。”
他转过身,面朝着我,缓缓地抬起手臂,从宽大的衣袂里面拿出一沓帛纸:“这是卫姬夫人与息国国君姬留写的亲笔信,里面详细地写了她要如何取得陈国太后之位的谋划。”
“这是她与卫国国君写的书信,里面也详细地写了,要如何夺得陈国太后之位的谋划,并且还有向卫国借兵字据。”他将那一沓帛纸扔在我面前,又从另一只袖袋里面掏出两三的书简。
我俯身上前,将妫燎丢在地上写满了字的帛纸捡了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那上面所写的,与我先前所猜测的不差分毫,更使我意外的是,有几封信里面,赵南子明确地告知了息国侯,让暗影阁的朱雀护将我送回到蔡国之后,再暗行杀掉我,以绝后患。
我忽而想起在终首山,宫涅说的那些话,他说他不忍杀我,一次又一次地放掉我。
我身后的脊背不停地在散着凉气,如若不是宫涅的舍不得,我想必早就横尸在蔡国了吧。
我将帛纸交给崇明,又俯身捡起妫燎散开在地上的简书。这是赵南子写给自己父亲卫国国君的信,信里面大都写着她若是作为陈国的太后,会对卫国有哪些好处云云,还让卫国国君给予她军队与财力的支持,让她继续在陈国兴风作浪。
“百里肆,你这个不知知恩图报的白眼狼,枉我还想让你继承国君之位。”赵南子面孔狰狞,声嘶力竭地朝妫燎大吼道。
“白眼狼,国君之位?”他转过身朝着赵南子,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她:“你压根就没想让我继承国君之位。”
“你软禁了我远在潼水的父母,你杀了我的哥哥,使我母亲伤心欲绝,险些命丧黄泉,更可恨的是,你还利用我那本是痴儿的傻妹妹,利用过后,便像丢一块脏抹布一样,将她弃之不顾。”
“你表面上虽推崇我为陈国的国君,却还是迟疑不动,不是因为陈侯不允,亦不是因为惧怕宗亲公卿有所不服,你害怕的是在我登位之后,会为了报仇,对你痛下杀手,所以一边以储君之位控制着我,在陈国公卿的面前装模作样,一边又在宗亲之中寻觅可以由你控制的傀儡来代替我。”
妫燎他并不像信北君说的那样,心思狭隘,目光短浅,至少能将赵南子的阴谋看透的人,一定不会只顾眼前。
“想来,你平日倒是隐藏的深,我从未知道,潼水妫家的二公子是这样一个通透的人。”赵南子开始变的平静,她承认妫燎所说的事都是真的。
“我若不装傻,怎么替兄妹报仇?”他抬起手指着赵南子,身形摇摇晃晃地走近了她,凄惨地笑了起来。
我这也才注意到,在妫燎的身后,还埋着半截羽箭。
“或许你还不知,那个莘娇阳也同我一样,在你面前装疯卖傻,将你给骗了,所以福祥公主才回得来,所以我才能彻底摆脱你。”说罢,他仰起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缓缓地向后倒去。
我见状连忙上前抱住了他,让他侧身躺在我腿上,空出扎在他背后的那支羽箭。
我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脸,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连忙抬手探他鼻息,见还有气息微弱,便掏出了袖中的白老留给我的止血的药,撒在了他的伤口上。
我万倍珍惜地将没用完的药又放回了袖袋之中,而后撇撇嘴,心想着白老留给我的药,自己倒是没怎么用,全便宜别人了。
此时的宫道上传来了马蹄哒哒声,我抬头望去,见信北君正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马从正阳门外一路跑了进来。
他侧身下马,走近后,见到满身鲜血的妫燎正躺在我的腿上,他眼中虽有疑惑,可却没有问出口。
“宫外的千余旌阳兵已经被说服,现已卸甲丢锐被昶伯与四郡县的军队安置在一处大营之中。”
我点了点头,连忙将崇明叫过来,帮我一齐扶妫燎起身。
“这网里面的旌阳兵也送到那里由昶伯一同看管吧,”我半个身子负着妫燎站起身,侧过头又瞥了赵南子一眼:“她,先关入冷宫里锁起来,只留送饭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妫翼,我是陈国的君夫人,你凭什么关我,你没资格关我。”赵南子的歇斯底响彻了整条宫道。
我没有再与她多费口舌,而是与崇明两个人,扛着妫燎往勤政殿走去了。
“公主想将燎公子送去哪里?”我一直认为信北君方才留在了宫道上,押送那些旌阳兵与赵南子,却没想到他还跟在了后边。
不过他说的这个问题也倒是问住了我,毕竟这陈宫,我现在只知道勤政殿。
“崇明,你方才说父亲在勤政殿的东阁,那勤政殿可有西阁?”我问道。
“回公主,勤政殿有西阁,只不过西阁是平日里国君的文书阁,不得他人随意出入。”崇明大概是知道了我想将妫燎留在宫里,因而还多嘱咐了一句。
“那可有为他人安身之地?”我问道。
崇明想了想道:“这个需问内侍监才行。”
“公主难不成是想将妫燎留在宫中?”信北君疾言厉色,我一听便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点了点头:“你瞧他都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当然是要将他安置个地方,寻来太医给他治伤啊。”
“难道公主不知,外臣不得留在宫内过夜吗,这是礼法。”信北君一步上前,挡住了我。
我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不说妫燎现在身负重伤,但凭他交出了赵南子乱政的信物,我也不能现在丢弃这样的他,放任不管,难道信北君说的礼法,要居于人情之前不成吗?”
“你要记得,你现在已经不是终首山的绥绥,你是陈国的福祥公主。”百里肆的意思我明白,他不过是时刻在提醒我,这里是陈宫,我的任何一个惊世骇俗的举措,都会被刀笔吏一字不差地写入汗青之中。
公主夜留外臣说明什么,生性**,还是不知廉耻?
“随他们吧。”我淡淡地看了一眼信北君,而后与崇明一起,拖拽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妫燎,走去了父亲所在的东阁。
如今陈国太医令的太医都在勤政殿的东阁,将妫燎带到那去,也算是能方便太医为他疗伤,更何况崇明说东阁是父亲平日里小憩的地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文书在,就当是借半个容身之地,倒也不会太僭越。
走到东阁门口的时候,忽闻东阁屋内传来了喧闹的声响。我看了一眼崇明,他连忙一人接过了妫燎背在身后,让我快些进去,看看是不是父亲出了什么事。
我迈过门槛,饶过门前的木雕屏风,经过外堂的,一路往内屋喧闹的地方走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跪了一屋子的奴婢,而后见一个趾高气昂的人,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瓷瓶正在训斥着跪在他面前少年。
我眯着眼细细地望着那人手里的黑瓷瓶,却觉得说不上来的熟悉,转眼又环顾四周,见父亲正躺在床上,气息平稳,面色不再苍白。
我在屋内搜寻着娘亲的身影,终于在离床不远的榻上,看到了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娘亲。
我这也慢慢地回想起来了,那人手里的黑色瓷瓶,装着的正是白老给的,为娘亲续命定魂针的药。
那人手上把玩着药瓶,随后见我站在门口,随即立眉大声叱喝:“哪个宫中的奴婢,这样大胆,未经诏令就敢随意进出勤政殿东阁?”
我没有说话,依旧站在门口歪着头,神色傲然地斜视着他。
“谁把这个不知礼数的婢子给我拉下去鞭三十,我今日便饶了谁,不与栾和小忠一同受罚。”他将瓷瓶放进袖袋里面,面色凶狠地说道。
跪在地上的一些奴婢闻声争相站起,直直地朝我扑过来。
我抽出腰间的青铜短剑,三两下便将这些朝着我而来的人刺穿了。他们趴在地上,捂着身上的伤口哀嚎,一时间再没有人敢冲上来。
“宫中行走居然敢带着利器,你可知这是被诛三族的死罪?”他翘起兰花指,指着我的鼻子怒吼。
一开始,我还不确定他的身份,不过现在,凭他这手势,倒是让我确定了,这个人应当是个寺人。
可是一个寺人怎会有这样大的权力?难不成是崇明说的内侍监老茶?
不对,老茶是父亲信任的人,一定会不这般嚣张跋扈才对。
我用衣袂擦了擦剑上的血迹,抬脚便朝他走了过去。
“你,你要,你要干什么?”他吓的向后躲去。
“你那么聪明,猜不出来我要做什么吗?”我撇着嘴笑了笑,挥起短剑朝他砍去。
他转身想跑,却被身下的人绊了一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装在他袖袋里面的瓷瓶也滚落在了地上。
我瞥了一眼方才绊他的人,发现是一个穿着绯色宫装的姑娘。姑娘动作利落,出脚之后,又立即俯身在地,不言声响。
我低下头,捡起地上的黑瓷瓶,却听到身旁“啪”的一声巨响。
我起身看,却见方才出脚绊那寺人的姑娘衣袂被打湿了,手上赫然裂开了个口子,正有血溢出。
我看了一眼已经再度站起来的寺人,他面目狰狞地盯着我,而我方才站过那处地上,正是碎了一地的瓷壶片。
看着地上的滚烫还冒着白烟的水汽,我即刻便想明白了,方才在我低头拾瓷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笑了笑,打开了瓷瓶,倒出一粒药,走到娘亲身边,掰开娘亲的嘴,先将续命的药喂了进去。
“怎么不见太医?”我开口问道。
那个受了伤的姑娘踢了踢跪在她身边,一个约莫着十四五岁的年少寺人,他闻讯伏在地上回答道:“太医励,亲自为国君煎药去了,方才夫人突然昏厥,太医贺未带所需银针,所以跟着老茶一同回太医令去取银针了。”
“整个陈宫的太医令只有两个太医?”我将瓷瓶放回到娘亲的袖袋里面,并从小榻的最里处拉出一席锦衾盖在了她的身上。
身后没了声响,我狐疑地回头,却见方才跪在地上说话的年少的寺人正瑟瑟发抖。
“怎么,我很可怕吗?”我坐在娘亲的身边,看着他都如筛糠地模样,不禁在想着,是不是方才打杀的太狠了,把这些个小孩子给吓坏了。
“太医令共有太医二十,医官二十,医女三十二,学徒四十,每夜当值的亦有太医四,医官八,医女二十,学徒二十,不过去太医令宣太医入宫的是内侍总管所派,奴婢并不知总管是如何与太医令的太医交涉的。”跪在他身边的那个绯衣姑娘开口说道。
我见她手上还留着血,连忙回身拿出了娘亲袖袋里面的的鸳鸯锦帕,并召唤她过来。
她直起身子,却依旧低着头,双膝做脚,慢慢地朝我靠近。
我拉过她的手,再次拿出白老头给我的药,倒在了那姑娘的手上。
那姑娘感受到了轻微的疼痛,微微一颤。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睫毛掠动,好似蝴蝶的翅膀。
“这双手这样素净,可是要好好保护才行,下次再遇此事,莫要用手再挡了。”我将鸳鸯巾帕包在她的手背上,系了结。
她俯身道了一声谢,又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第三十七章 直待凌云始道高
“来人,来人,把这个刁奴给我拿下。”那寺人仍旧不死心,继续大声地叫嚷着。
随着他的喊声,还有几个寺人妄想跃跃欲试,却被我再次拔出的短剑给吓了回去。
“大胆,总管盼,你这般辱骂公主,是活腻了吗?”百里肆带着一个手托木盘,下巴留有山羊胡子的男人走了进来。
凭我从小混迹于山野市井之中的经验来看,这留有山羊胡子的,大都是医官与神棍。这是在陈宫,那人还端着放置汤药的木盘,我想着这山羊胡子一定是不是神棍。
于是我开口吩咐那端着汤药的医官,免去拜礼,先行服侍父亲喝药。
医官得令,俯身上前,服侍父亲喝药。
“妫燎如何了?”我开口问道。
“在外堂的榻上趴着,太医励与医女三人,正在为他拔出羽箭,崇明留在外殿帮忙。”信北君回道。
我点了点头,随后踱步到父亲身边,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他比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要瘦弱,只见宽大的衣袖之下,皮肤皆有了褶皱,犹如枯死的老树皮一般,看着让人心疼。
我坐在他身后,让他靠在我的身上,医官用乌木做的勺子,正一勺接着一勺将汤药强制灌进他的嘴中。
我瞥了一眼方才被我刺伤了的两三个寺人,见他们仍旧匍匐在地上,哀叫连天。
我叹了一口气道:“门口那几个别嚎了,现起身去外堂协助太医救治燎公子的,本公主一概不究。”
那些个寺人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一般,立刻不再哀嚎,连忙起了身,不顾身上的疼痛,连忙连滚带爬地去了外堂。
“小忠和栾是谁,上前来说话。”我拿着医官递给我的棉布,擦拭着父亲嘴边的药渍。
少顷,那个用手帮我挡了烫水瓷壶的姑娘,带着她身边的少年寺人俯身走了过来,双膝跪地。
我瞥了一眼她的手,却见血似是没止住,连忙让百里肆从外面叫来一个医女,将这姑娘的伤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百里肆瞪了我一眼,或许他对我指示很是不爽,尤其是让他这个信北君为一个奴婢请医女。
“奴这些伤算不得什么,不必劳烦信北君。”姑娘诚惶诚恐地匍匐在了地。
我没有说话,而是依旧配合着医官给父亲灌药。
百里肆将医女请进来的时候,刚好父亲的药也喂完了。我侧过身,将他平放在床上,拉扯过锦衾的时候,却发现被子里面有斑斑血迹。
我拉着山羊胡子医官的手臂问道:“父亲的锦衾里面为何有血迹?”
医官俯身一拜,摇了摇头道:“臣不知,臣是这次才跟着太医励来到勤政殿的。”
我回头看着匍匐满地,却都不一句话的奴婢,又侧过头看着不远处,依旧站着的总管盼。
他从百里肆那句话里知道了我的身份,又见到我目如利刃地看向他。
他闻此连忙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地求饶。
我收回了眼神,猛地将跪在那姑娘身边少年寺人拽了起来:“你是谁,是栾还是小忠,告诉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奴婢小忠,方才太医励为国君诊病,说国君长时间被药侵蚀,胸中有淤,需要及时清血,太医励拿出银针为国君清淤时,却被总管盼夺走了银针,说太医励要谋害国君,太医励气不过,便吩咐奴婢去煎药,总管盼不允,太医励只能亲自为国君煎药。”
“太医励离开之后,国君忽地坐起,喷出了一口血,凤姬夫人吓坏了,连忙不顾身份,求着总管盼,让他派人再请其他太医来。”小忠身子颤抖不停,却尽量地让自己镇静下来,一句一句地说着方才所发生的事情。
“你这小狗崽子,你冤枉我。”总管盼怒斥着小忠,而后连忙起身,连哭带嚎地爬了过来,抱着我的腿,诉说着他对国君的忠诚,诉说着整个陈宫只有他担忧国君的安全,其他人都是要害国君的蛇蝎。
“你闭嘴。”我抬起腿踹开了他。
他花容失色地扑倒在地,转身又要朝我来,我拿出青铜短剑指着他的胸口:“再多说一句话,拔舌头哦。”
他吓一哆嗦,双手捂着嘴,再也不多说一句。
“你继续。”我回头见小忠又跪在了地上,身体不停地发着抖,不敢抬头,也不敢再说话。
我哑然,看来我这是又吓到他了。
我瞥见跪坐在一旁的绯衣姑娘,医女已经将她的手包扎完毕,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双星眸熠熠生辉。
“你说。”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先是朝我一拜而后神色淡定地道:“总管盼不理凤姬夫人的请求,还抬脚踹了凤姬夫人,凤姬夫人袖袋中的黑瓷小瓶就是在这时掉了出来,总管盼以为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捡起来,拿在手里把玩,说什么也不还给凤姬夫人。”
“后来内侍监老茶看不过,私自冲出了门请来了太医贺,太医贺在为国君施针的时候,总管盼又来抢针,我与小忠,老茶,还有凤姬夫人一同阻拦,在推搡之中,凤姬夫人突然昏厥。”
“奴婢猜着凤姬夫人落下的那个黑瓷瓶一定装着她随身的药,所以便让小忠将凤姬夫人安置在小榻上,自己去与总管盼抢药。”
“总管盼命屋内的心腹将我与小忠抓住,又拦着太医贺为凤姬夫人看病,还抢下了太医贺的银针,命人将银针送去了膳房的炉火中烧掉。”
“太医贺怒斥总管盼,为奸佞小人,总管盼却说,陈宫将乱,陈国即将崩塌,不如趁此多拿些值钱的东西,作以后来之用。”
“老茶担忧凤姬夫人的病情,于是求着太医贺,先回到太医令去取银针。”这姑娘还在说着话,一旁的总管盼又开始不老实了起来,他以为我什么都没看到,低着身缓缓地从短剑下面爬了出来,伸着两只手就朝着那姑娘的脖子上掐去。
我一把将姑娘拉到身前,回身一刺,便刺穿了他的肩胛。
他眼睛睁的大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或许他并不相信,一个公主能如我这般凶悍。
我抽回了短剑,而总管盼也随着我抽剑的力道而滚落在一旁,他捂着肩膀哀嚎,再也起不来。
“你叫栾?”低着头看着她。
她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这倒是像个男子的名。”我喃喃道。
“公主说什么?”她细声问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比那力拔盖世的男子还要厉害,我要谢谢你在我父亲危难时,挺身而出。”
“奴婢惶恐。”她作势又要拜。
我站起身,连忙将她拉了起来,环着她的肩膀,抬起沾染了血迹的短剑,指着屋内跪在地上的奴婢问道:“你且指一指,哪些个人是总管盼的心腹。”
栾受宠若惊地佝偻着身子,抬起手随着我的短剑指过的地方点了几人。她本就比我高,却窝着身子迁就我的环抱。
“就是这些,腰间佩戴着玉钩的人,自国君离开后,盼便接了老茶,被卫姬夫人钦点为内侍总管,而后盼便收受贿赂,在内侍之中结党,将宫内搅弄的乌烟瘴气,而那些甘愿成为他爪牙的寺人,盼便让他们带着玉钩以便于区分。”
我翻着双眼,看向趴在地上痛哭流泪的总管盼,原来是赵南子钦点的内侍总管,怪不得这般嚣张跋扈,这般阻止太医来救父亲与娘亲。
此时的外堂,忽而传来了嘈杂的声响,我紧锁着眉头,心想着,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夜晚,恐怕是没歇息的时候了。
我才要吩咐百里肆出去看一看,是不是妫燎出事了,闻声却见连接外堂的廊子上却站满了人。
我隔着雕花木门,望向门外的剪影,心想着可不会是方才那些被网住的旌阳兵造反了吧?
将栾拉在身后,持剑向前走,却被突然闯进的一位精瘦的男人吓了一跳。
他脚步飞快地走进了门,之后“呯”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朝我拜礼道:“臣恭迎公主回宫,公主回来了,那些奸佞之人便能得到惩罚了。”
我的耳后,传来了细微的轻声慢语,这声音告知我,跪在我面前的人就是太医贺。
我低头回眸,又见那双灿若星河的双目,我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贺快请起,如今陈宫皆被浊气所污,能有贺如此清明的人在,倒是能净化这一滩污水了。”我俯身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公主莫要这样说,君者治国,医者治病,宵小犹如肌理之恶毒,不肃清,欲恐益深,不治,人将死而国亦将亡。”太医贺的声音铿锵有力,更是使人震耳发聩。
此时面相外廊的八扇雕花木门被打了开,门后面整整齐齐地站着三排身穿朱褐色,绣着百草纹太医,太医的身后站着的是身穿白衣,朱褐色裳的医官,医女等人。
我望着着浩浩汤汤的队伍,惊的说不出话来,难不成这太医贺将太医令的人都请来了勤政殿?
我震惊地侧过头望着他。
“臣斗胆,破釜沉舟携太医令所有太医,医官与医女,前来勤政殿,誓死抵抗宫内佞幸小人,救国君与夫人。”许是他见我眼睛瞪得太大,认为我发了怒,连忙俯身跪下解释道。
“公主莫怪,都是奴的主意,是奴怂恿太医贺带着太医令的所有人来勤政殿的。”门口走进来一个年过半百,身形伛偻的男人,他身穿灰蓝色广袖宫服,与总管盼的服制似是相同。
我猜他应当是父亲身边的内侍监老茶了。
“不怪,不怪,我何时说要怪罪太医贺了,老茶放心,我知你是想要救父亲和娘亲,又怎会怪罪你呢?”
我这一晚上扶人扶了太多次数,累的腰酸背痛,连忙喊着跪在我脚下的小忠,让他上前将老茶扶起来。
小忠得令,倒是不再像方才那般害怕,灵巧地站起身,退后到老茶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公主还识得老奴,真好。”他用袖口拭泪,心有慰藉。
“忠心于我陈国,忠心于我父的人,我都会记得,还有而今的各位,冒死前来相救我父与母,如若我今天败了,尔等便是荒冢深埋,此等舍命之忠义,受我一拜。”我依着少时净慧师父教给我的大礼,朝着这些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誓死抗佞幸,忠魂保国君。”外廊上,太医令的所有人齐齐下跪,异口同声地震耳欲聋。
我垂着头缓缓地露出了微笑,而后直起身,剑指总管盼大声道:“来人,将他拉出砍了。”
“还有衣带上挂着玉钩的那些寺人,也一同砍了,让他们在地狱之下,好好相聚。”
屋内哭声四起,方才被栾指过的那些个总管盼的同党,全都被拖了出去,就连趴在地上,一直哀嚎的盼也被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
“公主,您今日才归,可否不要这样大动干戈地杀人?”栾小心翼翼地在我耳边试探。
我回头,斜眼看她,她受惊连忙跪在了地上。
“你这姑娘倒是有趣,他们之前那样对你,你现在倒为他们求起情来了。”我将青铜短剑收回剑鞘之中笑着说道。
“她不是在为那些人求情,她是为你在求情。”一直不说话的百里肆突然开口道。
我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公主首归,软禁了嫡母,在勤政殿留宿外臣,而后大动干戈杀内侍,这三点足够明日朝立议事之时,那些宗亲与公卿以来诋毁公主了。”百里肆道。
“方才在勤政殿前殿,那五个都被抓了起来,哪里还能有人出言诋毁。”我摸着下巴,在看着百里肆与栾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想着方才百里肆那厮还因我驱使他为栾请医女,现在倒是与她并肩来说服我了,这人倒是只认理不认人。
想百里肆这样的秉性,也不知父亲平日里受了他多少欺负。
我这边与百里肆说着话,太医贺与其他的太医已经轮番在给父亲与娘亲诊病了。
由于方才父亲与娘亲都服了药,现在二人情况都有好转,不过娘亲的病,除了内虚,血亏,气短,惊厥,太医是诊断不出什么的。
第三十八章 秪凭天地鉴孤忠
我看着老茶认真地听着太医的嘱托,立刻吩咐身边的奴婢跟着医女医官一起去膳房煎药,忙碌的身影倒像是个操心的老奶娘一般。
我不忍心上前打搅,便与百里肆两人有一嘴没一嘴地聊着天,一直到老茶忙完了,见到我一直在看着他,这才想起来我这个公主,在陈宫之中,还没有个容身之地。
“景寿宫东边的长信宫原为福金公主的住处,自福金公主出嫁了之后,那宫中也是日日有人打扫,若公主不嫌,今夜先住在那里吧,待明日奴吩咐扫宫的婢子将淮古台收拾妥当了,公主再搬去淮古台。”老茶俯身上前对我说道。
我问到老茶,景寿宫是何处?
老茶回答,这陈宫之中,景寿宫是父亲的寝宫,勤政殿是父亲平时朝立议事,批写文书的地方。景寿宫的东侧是长信宫,长信宫的北侧是漪澜宫,是卫姬夫人的寝宫,而景寿宫的西侧是淮古台和碧波万顷与荷塘月色。
对于辨别东南西北万分吃力的我,听着老茶细心地为我介绍着陈宫里面的宫殿与花园,依旧是雾里看花一般。
尤其是从昨夜子时开始,我就压根没合过眼,这眼看着明日的子时又要到了,我连忙打断了老茶。
先是将他的内侍总管的身份恢复了,然后吩咐他将父亲与娘亲用宫中步撵抬回到景寿宫去,嘱咐他这些天,安排两个太医守候在景寿宫内,以免有急事之时,来不及再去太医令传诏。
老茶将我的嘱托记下,并回道,若是父亲醒了,即刻派内侍去长信宫通知我。
老茶深知我心,即便我不多说,他也会心细如丝,安排妥当。
待我准备离开勤政殿回到长信宫歇息的时候,老茶安排了十六宫娥,与二十内侍跟着我,他说长信宫是日日都被婢子清扫,但却没有侍候的宫奴留存在那处。况父亲在昏迷之中,自然没办法命人安排起居之事,于是老茶便替父亲做了主,按照公主的规矩,为我安置了侍候的宫奴。
我朝着老茶微微颔首而表示感谢,而后抬脚才要走,却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我回过头看到仍旧跪在地上的栾,指着她道:“老茶,她可否以后能跟着我?”
“公主若是不嫌弃她是个奉汤的婢女,自是她的福气,何来说能与不能。”老茶犹如奶娘一般慈爱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他低头对栾说,让她快些谢恩,而后站起身跟着我一同回长信宫。
栾闻声抬起头看着我,那一双亮如繁星的双眼异常澄清。
“你以后可愿跟着我?”我看着她道。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连忙又匍匐在地,说着千恩万谢的话来。
几个宫娥执灯台引路,栾走在我的身侧,而剩下的内侍与宫娥尽数跟在我的身后。
行走在暗夜之中的宫内,仿佛又能让我想起早前在蔡宫时的情形来。也不知小白现在如何了,小雨现在如何了,还有骨碌,有没有完成她的大事,我如今又回到了陈国,也算是回到了终首山,可她仍然没有兑现承诺,没有回来找我。
“公主,信北君跟在我们身后呢。”栾俯身上前在我身边细声说道。
我笑着点了点头,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似乎在蔡宫之中就发生过,只不过那时走在前面的是他,跟在他身后的是我。
我忽地停下了脚步,猛地回身向暗自跟着我的百里肆走去。
而他似是知道我会发现他,并且回身朝他走去,他神色淡然地站定了身,等着我。
暗夜之下,他的眸子明亮,迎着微弱的灯火更显炯炯。
“你不是说外臣不得随意留在宫内吗,怎么你要跟着我一同去长信宫过夜吗?”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道。
他不苟言笑,并且语气平稳地道:“臣是来提醒公主,如若明日国君依旧不醒,公主要如何诏白卫姬夫人之罪,还有那五个被公主关起来的宗亲老臣,怎样摆平他们的门客在市井之中散布公主的言行,还有卫国的旌阳兵怎样还给卫公这些事,毕竟在国君未醒的时候,任何一种可能,都会卷土重来,将公主击垮。”
我哂笑道:“那些老顽固能养出什么门客,我倒是很好奇,若是夜里百里肆无睡意,倒也帮我想一想,如何平定这些人的办法。”
“我如何无睡意,我有公主给我的香,自然睡的很好。”他走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将哂笑变为谄笑道:“做人不要这么记仇,否则会交不到朋友的。”
“哦?”他站定了身子,不再朝我走过来,他歪着头笑:“看来公主一定有很多朋友了?”
“那是自然,如若你不是陈国的信北君,我亦不是福祥公主,我们也必定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我怕他仍旧记着我之前调香迷晕他的事,因此露出我友好的小白牙,朝着他傻笑着。
他抽了抽嘴角,转身便走了,一边走一边道:“公主今夜可安眠,肆,为公主守夜。”
他的背影颀长,在灯火之下,影子也被拉的很长,我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内心安妥,回身吩咐着栾快些回到长信宫去。
大约行了半刻,才走到了长信宫门口,待宫娥将长信宫门口的灯台点亮,缓缓地将朱红色的大门推了开来,我忽而深觉,福金公主年少,应当十分美满幸福的。
走进了长信宫,发现这宫内院落楼阁,布置格局,以及草木花鸟,水台小榭比我先前在蔡宫中住的合欢殿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我里里外外地游走,观看,心里面不停地羡慕甚至开始妒忌着妫薇。
若是我从小生在这样的地方,我是说什么都不会出嫁,也不会离开的。
“公主,如今已是亥时,还是早些歇息吧。”栾吩咐完宫娥与内侍,今后在长信宫所负责的事情之后,但见我一个人在一处楼阁的外廊上游荡,便走了过来俯身与我道。
我望着这所位于长信宫偏处的楼阁,见进门的上方有一牌匾,上面写着桃夭阁。
我抬手想要推开门走进去,却被栾止住了。
“此处是福金公主的绣阁,待福金公主出嫁之后就没在清扫过了,公主若要想看,不如等明日奴婢打扫之后再看。”
我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下玉阶道:“你可识得字?”
栾回道:“粗识得几个,公主可有吩咐。”
“我向来对绣花之事不太偏爱,明日你差人打扫这里的时候,帮我将里面绣车之类的用具送到景寿宫,想来那妫薇的东西必定是陈国最好的,我娘亲又喜爱绣线,放在我这也无用,不如送去有用的地方,派以用场。”
栾回道,诺。
“还有,我平日消遣之时甚爱作画,明日你让人拿来上好的帛纸与颜料放在此楼之中,若要不劳烦的话,顺便将那牌匾上的字也改了吧。”我走进了长信宫的正殿,依旧四处张望着殿内的富丽堂皇。
妫薇似乎十分喜欢艳丽的颜色,帷帐,隔帘似乎都用的是绣着金线牡丹花的绯色与朱红色锦缎,在灯火通明的照亮下,甚是刺眼。
“公主可有想要改的字。”栾问道。
我低着头,想了想,随口便说道:“就叫藏书阁吧。”
栾点了点头,继续将我往寝殿之中引去。
“还有,那帷帐与隔帘,换成水蓝或是淡青色,茶白之类清淡一些的颜色吧,这颜色太过艳丽,晃得我眼睛痛。”经过一处悠长的内廊,寝殿总算是到了。
迎面而来的是一幢巨大的轻纱茶白绣绯色桃花的屏风,半数桃花散落在整个屏风上,乍一看去,倒像是飞落的桃花瓣漂浮在了半空中。
不说这绣工是栩栩如生,光是这轻纱就要纺许久。
我绕过屏风,走了进去,见屋内南侧是是六扇菱花木雕窗,窗下便是一处小榻,小榻上放着一顶沉香木的桌台,桌台上摆着的三鼎妆奁,妆奁里面大都是女儿家,梳妆打扮,发钗步摇,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
屋内的西侧放置这三个樟木桁,桁上空空如也,并没有悬挂着衣裳。想是妫薇将自己喜爱的东西都带去了息国,所以桁上的衣裳也都一同带走了。
在桁的旁边是一座巨大的全身铜镜,铜镜的一旁放着青铜金色桃枝的灯台。
这屋内的四处似乎放置不下七八个这样的灯台,而每个灯台上都有灯蕊,屋内的帷帐也同外面的一样,是绯色金丝牡丹,通向床榻飞罩下面,还挂着红色的珊瑚珠帘。
“这福金公主可是十分怕黑?”我环视这金碧辉煌的屋内,不由得开口问道。
“奴婢不知,奴婢来这陈宫的时候,福金公主早已嫁去了息国。”栾开口说道。
“明日将这屋子里面的帷帐也换了吧,要素色一些的,还有将这珊瑚珠帘也一并谢了去,飞罩之下垂茶白的锦缎便可。”我掀开珊瑚珠帘,走到床前,蓦地躺在了上面,舒展着自己这身已经困倦不堪的筋骨。
“可是,公主,总管老茶不是说,明日将淮古台打扫出来,让公主去那住吗,怎地公主想留在这长信宫?”栾轻轻地走进来,打开床边的檀木柜子,从里面拿出三床锦衾,放在我身边。
“我才不要去淮古台,我偏要住这里。”我舒服地床上打着滚,回想着老茶说的话,好似那淮古台是宫里面景色最美的地方,但却相隔父亲的景寿宫与勤政殿甚远。
景色美好的地方,只要时常能去看一看便好了,起居之地,当然要离父亲与娘亲近一些才好,况且这长信宫的布局我也很喜欢,没必要再去淮古台住。
“公主可否要稍作清洗后再睡。”栾跪在床边轻轻地问着我。
我起身,盘坐在床上,垂眸看向她道:“这宫里面可有专门浴汤的地方?”
栾点了点头道:“在西行阁的那边有一所香海温,不过现在已晚,公主不如便在长信宫先清洗一番,早些休息如何?”
我伸了伸腰,又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的血迹,长舒了一口气道:“如今只能听你的了。”
栾点了点头,便为我张罗着梳洗的东西去了。
我本以为,栾所说简单的梳洗不过是用块儿棉布沾沾温水,擦擦身上,擦擦脸便可,谁知她带着我去了长信宫里专门浴汤的地方。
就在那处我要改名字的桃夭阁后面,经过一处外廊,就走到了。
几个内侍已经将热水备好,并注入了浴汤的木桶之中,我走进去,却见屋内雾气缭绕,四周灯烛却不因这水汽而灭,反而更加明亮起来。
我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温水之中,舒服地在水中伸展着自己疲倦的躯体,靠着木桶边上,恬逸差点睡过去。
肩膀上忽然传来了一阵轻柔的力道,我连忙回头过去,却见是栾正拿着棉布,帮我清洗着背后。
她褪去了外裳,只留了绯色小衣,衣袂拉了上去并用细绳绑在了肩上,如同嫩藕一般的莲臂洁白无瑕,肌理之中发散着清香。
“公主,您的背后有一只紫色的蝴蝶好漂亮,是有人帮你画在背后的吗?”她睁着晶亮的眸子看着我,一双星眸在水汽迷蒙之中更加璀璨夺目。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小花长的好看。
她从一旁的木架上拿出一支细小的竹筒,而后打开上面的软塞,从里面倒出一些沁人心脾的粉洒在了我的头上,我好奇地抬手,想摸一摸是什么东西。
她拉住我的手,将它们压在水里,眼神狡黠地看着我道:“公主好好坐着就行了,莫要给我捣乱,否则今夜我们都睡不成了。”
我听了她的话,默默地坐在水里吹着水上的花瓣,任由她帮我清洗着身体。
不刻,她便让我起身出来,为我换上了新的寝衣,又带我走回了寝殿内。
这身上的寝衣依旧是大红色的,栾说因为我的突袭,导致宫内的司衣局并没有及时地为我准备衣裳,而我原来穿的那套衣裳,已经被宫娥送去了司衣局,当碎布使了,所以我身上的这身寝衣,是福金公主出嫁前并没有带走的。
我拽了拽胸前被紧箍着的衣襟,回想着上次见妫薇的时候,她的胸仿佛并没有这样干瘪,怎地这寝衣穿在我身上,胸口会这样紧。
第三十九章 一夜颜妆镜中来
我终于安逸地躺在了床上,闻着被栾绞干了的头发上独有的芬芳,昏昏欲睡。
少时,我仿佛想到了还有一些事情没与栾说,便又睁了眼睛,坐起了身。
隔着珊瑚珠帘,我隐隐约约地看着栾正在一盏一盏地剪着灯芯,灯火渐渐暗下去了之后,她便俯身在桁旁的小桌上眯着眼睛小憩。
我起身下床,走到她跟前,将她猛地拉了起来,奋力地抗在了肩上。
好在她身形虽然欣长,倒也瘦弱,被我这一扛就轻易地扛了起来。
她惊醒,而后花容失色地开口问我要做什么。
我将她带回床上,与她并肩共眠。
她百般拒绝,嘴里一直重复着犹如百里肆说的那些,不合礼数之类的话,我懒得反驳,直接如同儿时缠着骨碌一同入眠般地模样,以双手双脚缠住了她。
她被我的举措,吓地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再动。
“你与小忠是如何认识的。”我轻声问道。
“回公主,是在奴刚刚入宫一年之后,奴不小心奉汤之时打碎了卫姬夫人最喜欢的碧玉盏,因而被责罚了棍三十,是小忠帮我挨了那三十棍。”她回答道。
“所以,从那以后,你们二人便交好对吗?”我蹭了蹭她的肩膀,寻到了一个舒服的地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是的,我虽比小忠早入宫,却是小忠一直在关照我。”她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
“你还记得今日小忠在东阁说的话吗?”我问道。
“公主指的是哪一句?”她狐疑地问道。
“我问道太医都去哪里的时候,他是如何回答的?”
栾静了片刻而后开口道:“我记着小忠说的是‘太医励,亲自为国君煎药去了,方才夫人突然昏厥,太医贺未带所需银针,所以跟着老茶一同回太医令去取银针了’这样一句话。”
“可事实是怎样的,你我心里清楚,不是吗?”我说道。
“公主这样说是何意义,还请直说,栾不明白?”她侧过头,气息奔涌我额头。
“我只是想提醒你,莫要被人骗了,因为小忠这人,年岁小,所以大部分与他相处的人,会认为他心思灵巧,胆小怯懦,并不会做出什么害人之事,因而放松警惕。”
“你要知道,在没有确定我的身份之前,小忠回答我的话总是保留半分,既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却也两边都不得罪,你想想看,你回答我的是什么?”
栾睁着双眼,望着床顶的帐幔,她眼神空洞,似是回想着什么。
“你将所有的错都推在盼的身上,你要知道,若我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将领的话,或是今夜赵南子那老妖妇再次反杀的话,拉出去被砍的可能不会是盼,而是你了。”
“可你再看,待确定我的身份之后,他便变得胆大了起来,与你一同开始控诉盼所做的丑事,而后盼怒骂他的时候,他却怂了,我虽帮他教训了盼,可小忠却爬在一旁不敢再开口了。”
“反倒是你,一股脑又说的那样多,盼扑过来要掐你的脖子,若不是我挡着,你怕是也早没命了。”
“我信公主可以救我,所以就当是报了公主之恩,我就算是死,也要说真话。”她目光灼灼,烫的人心暖。
“可小忠并没有这样想,他不信我,不是因为他胆小,也不是因为他年少,是因为他心藏龌龊,人一旦心藏龌龊便会草木皆兵,谁都不会信。”
“我也希望是我看错小忠了,他并不是我所猜测的心藏龌龊之人,你若不信就当了笑话来听吧,你若信,就从此疏远他吧,毕竟与这样人在一起,难免会被他牵连。”我不再困着她,翻了个身渐渐沉眠。
“明日,在窗下安置一处小榻,做以你平时守夜睡觉的地方,我不如那些公主娇气,半夜还要喝茶吃糕,一觉睡到天明是常态。”
“你是这宫里面第一个心向我的人,我可不想让你累倒,要不又没人陪着我了。”
“你若不听我的话,不安置床榻的话,我便夜夜要你来陪着我睡。”
随着我自己的喋喋不休,亦是渐渐地沉入了梦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完了哪句话之后就没了声音,总之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栾已经穿了一身草青色广袖姜黄色草纹宫服,站在珊瑚珠帘外等着我醒来。
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开口问是何时了。
栾回答是以卯时二刻了。
我伸了伸筋骨,走下了床,坐在妆奁前看着自己,开口问道:“老茶那边可有派人来?”
栾跪坐在我身后,拿着梳子为我绾发:“回公主,并没有。”
我揉了揉眼睛忽然想到,我昨日的衣裳已经被送到司衣局做碎布了,这今日穿什么?
我才要开口问,却被栾扶了起来,而后门外走来两三个宫娥,手捧着一件水蓝色与一件湖绿色的衣裳走了进来。
“这是今早司衣局的人趁着公主熟睡时所量而赶制出来的,因为比较急,袖口与衣襟上的绣样都是简单的花鸟纹,司衣局的管事说了,这些日子会按照公主喜好与身形,多赶制出一些衣裳。”她将那身湖绿色的衣裳拿了过来。
我见是一件轻便的广袖齐腰襦裙,便决定要穿这件。
妫薇的那一身红色的寝衣终于换成了白色的,更让人身心舒畅的是胸前再也不觉着紧绷了。
换好了衣裳,准备用早膳的时候,老茶却派人来传话,说景寿宫里的父亲,醒过来了。
我一激动,连话都没有说,如同年少在终首山时般地模样,按着昨天老茶说的方向,撒丫子地一路跑去了景寿宫。
到了景寿宫的寝殿,见父亲正坐在小榻上,依靠着楠木凭几,而老茶正端着玉碗,正在一勺一勺地喂着父亲喝药。
站在门口的寺人开口高言,福祥公主到。
老茶闻声要起身做礼,我一边向父亲走去,一边开口对老茶说:“老茶不必起身多礼,先喂父亲用药。”
老茶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慈爱地点了点头,老茶这才没有起身,继续喂父亲服药。
父亲的元气看起来恢复了许多,也精神了不少,只是瘦的厉害。我想着能在这样短时间内醒过来,就是好事,至于身子孱弱,倒是能慢慢地修补回来。
一碗汤药见了底,老茶唤来了侍候的宫娥,为父亲漱口,顺气。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完之后,老茶便立身于一边,示意我可以上前去了。
我跪坐在父亲跟前轻声问道:“可见到娘亲了?”
他点了点头:“她还在内屋睡着,老茶说自她昨日因着救我,被盼推倒在地了之后就再没有醒。”
我低着头,并不想将定魂针的事现在告诉父亲,毕竟他的身体还未痊愈,若是再受到刺激,我怕他这孱弱的身子骨受不住。
“太医已经瞧过了,娘亲是因为这些日子颠簸的太多,才会这样疲惫,况且多睡一下没什么不好,倒是父亲,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我笑着说道。
他点了点头,将凭几拉近了一些,坐直了身子道:“听闻是你带着崇明冲上了终首山救了我,还将太仆,淳于司徒那些支持卫姬夫人的公卿给关了起来?”
我收起了笑容,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把她关在什么地方了?”他开口问道。
我深知父亲问的她是赵南子,便也没想隐藏,开口便说道:“关在最北的冷宫中,宫门在外落了锁,只留了送饭的口。”
“你倒是杀伐决断。”父亲的话中听不出是责怪,也听不出是赞许。
我垂下了头,没再说话,
片刻,门外寺人报,昶伯与信北君到。
我想着父亲与昶伯和百里肆应当有十分重要的事情相谈,便要起身告退。
父亲伸出他粗糙又干瘪的手拉住了我:“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有些事,我还要问问你的想法。”
我抬起头,受宠若惊地看着他,却见他的眼神坚定又执着。
我轻轻地回答了一声“诺”,便没有再站起来。
昶伯与百里肆一前一后走进来的时候,我瞥眼瞧见百里肆的左手中拿着三支发钗,又手中拎着一只湖绿色的丝履。
我心里咯噔一下,悄悄地拉开自己的裙角看了一眼,确定了百里肆手上拿的东西,都是我方才奔跑在宫道上时所掉落的。
两人朝着我与父亲拜礼了之后,百里肆便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了身旁服侍的宫娥。
“国君,臣认为,公主需要一个品行高尚的少师来言传身教一下六艺。”百里肆这次倒是没有直接来挖苦我,而是寻了一个可以控制我言行的人来告状。
宫娥上前,将发钗与丝履又穿戴回到我的身上。
我悻悻地垂着头,害怕父亲因此而不喜我,所以连话都不敢再多说。
“绥绥,你的意思呢?”父亲开口问。
“信北君说的是,我自小生在山野,比不得这宫中之人。”我盯着衣袂上的花鸟纹,忽而觉得有些委屈。
才逃出了一所牢笼,便又进入了一所牢笼,就像是被两扇木板夹在了中间,压的我透不过气。
“孤问的是你的意思,不是这屋内任何人的意思,你可明白?”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我仰起头看着他,他面色虽然威严,可眼中却有慈爱,我最先不明所以,可接触到他的眼神之后,便都想了明白。
这也是他将我留在这里最重要的原因吧。
毕竟,一个人有自己的主见,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在终首山时,净慧师父曾教过我礼数,我一直生在宫外桀骜不驯惯了,需要慢慢适应,况且我担心父亲的身体,这才失了稳重,一路狂奔而来。”
“至于信北君说的六艺,我作为公主自然要学的,只不过这不是现在的首当其冲,现在陈国所面临的问题是城外大营之中的那些旌阳兵,还有北处冷宫之中的卫姬夫人,还有那些在父亲失势之时,落井下石的宗亲与公卿。”
我说出的陈国所有正面临的问题,正是昨夜百里肆告诉我的,我记住了,也多亏他告诉了我这些问题,我才能将这些拿出来对父亲说。
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可是想出了什么法子吗?”
我垂下了眸子,扁扁嘴,毫无思绪地摇了摇头。
“即便没有,那你便安心地听着吧。”父亲缓缓地站起身道。
我与老茶见状,连忙上前去扶。父亲却躲开了我们道:“我没那么脆弱,走两步路而已,不需要人搀扶。”
他穿着宽大的玄色宽衣,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书案旁,开口问道:“二位卿家可想到了什么办法?”
昶伯上前俯身道:“臣以为,旌阳兵与卫姬夫人皆可送还给卫国,至于那些落井下石的宗亲与公卿,大都是因卫姬夫人胁迫,从而身不由己罢了,国君便施以小惩便可。”
“送还给卫国倒是说的轻巧,如何送?”
“那些宗亲与公卿施以小惩的话,他们可否会记得孤的好,如若下次再被被人胁迫,可否会再次做出这等叛国之事?”
父亲说的话,并无道理,我也觉着昶伯这样做似是有些惩罚的太轻了,不会让那些人记住背叛国君是有多严重。
“不如国君修书给卫国公一封信,就说你有两样东西想要赠予给他,一样数量很多,但对他来说算是无足轻重,一样数量很少,但对他来说却举足轻重,这样将问题丢给他,让他选择便可。”百里肆这只老狐狸的方法果然毒辣。
若要卫国公选择多的那一样,便可将旌阳兵名正言顺的送回到卫国,若要卫国公选少的那一样,便可将卫姬夫人送还给他。
“毕竟卫姬夫人曾与卫国公通信,还借兵来控制国君,这数量多的东西,与数量少的东西分别借指了什么,臣以为,卫国公的心里应当十分清楚。”百里肆说道。
“卿的方法虽好,可卿有想过,若是卫国公两样都不选,或是两样都选了,会如何吗?”父亲站立了片刻,想是身子虚了,便又踱步回到榻上,坐了下来。
第四十章 日月忽其不淹兮
“如若两样都不选,国君便遣散了旌阳兵,若愿意留在陈国的,便按照陈国的军队的俸禄来接收,并且给予留在陈国服役的旌阳兵一笔安家的钱财,让其接来家里的人,与其共同在陈国生活,若不愿意的,限七日之内离开陈地回到卫国旌阳去。”
“至于卫姬夫人的结果,定是有国君来决定的。”
“如若卫国公两样都选了,倒也是省了国君心思,将这两样全部送还给卫国公便好,这样也算是卖了个人情,让卫国公记得国君的宽宏大量。”
我眼神惊艳地看着百里肆,他俯身内敛,眼神却神采奕奕,说话时既带着坚定的胸有成竹,又含着温润君子的谦卑。
我细细地瞧着他的神情并且深陷其中,就连父亲喊我,我都没有听见。
手臂轻微地摇晃让我回神,我侧过头看着老茶,却被老茶告知父亲已经接连喊了四声我的小字。
我连忙回道父亲,却不知方才在我失神时,他说了什么。
“你可学到了什么?”父亲开口问。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实话,百里肆的心机,我这一辈子都学不到。
“孤听闻,你昨日恢复了崇明的禁军统领之位,又恢复了老茶的内侍总管之位。”父亲问道。
我点了点头,连忙回道:“昨日父亲昏睡,所以我便私自做了主。”
“口谕既出,也要及时由刀笔吏拟写出来,执盖玉印后,再贯以落实,这次,孤代你拟了文书,盖了玉印,往后你自己出的口谕,要自己完成后续之事,可懂?”父亲挥了挥手,便让老茶从书阁的绘金麒麟的檀香木盒子里,拿出一个锦袋装着的事物。
父亲将它递给我,告知这里面装着的是福祥公主的玉印,权力等同于国位继承人。
我接过,忽而觉得肩膀有些沉重。
“卫姬夫人与旌阳兵的事情得以解决,现如今就只有那些宗亲公卿了,绥绥,你惹的事情,你可否想到了什么主意?”父亲靠在凭几上看着我。
我将玉印收好,抬起头回道:“免官的免官,放逐的放逐,该杀的便杀。”
“听说,你昨日还将太仆的官给免了?”父亲问道。
我垂下头,心有忐忑地回答道“是他自己不要的,可不是我免去的。”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地道:“你要知道,若是同时免去那么多宗亲与老臣的官位,会使陈国陷入动荡之中,更何况你现在还未找到更好的人选去替代他们,那五人,一个是地官司徒,一个是马政太仆,一个是典狱廷尉,一个是人官司空,还有一个是礼官宗伯,听闻那李家的少师也被你禁足在李家,不得外出。”
这样一说,好像除了昶伯和百里肆,我将陈国所有的公卿全都给抓了起来,好似这事儿挺严重的。
随着父亲的话音落下,我也长叹了一口气道:“谁让他们阻止我救父亲了,我也很为难,我也想要皆大欢喜,可他们不答应啊。”
“他们不答应,你便另想办法,莫要一下都将他们关起来,好在昨夜信北君放走了身为宗亲的太仆与司空,否则今日,宗亲的那些长者早就来孤这里告状了。”父亲说道。
“绥绥知道了。”我撅着嘴,不明白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为什么要供着。
“孤给你三日时间,这三日你要想出来如何软硬兼施,平定你惹得那些人,你可以向孤求助,也可以向昶伯或是信北君求助,三日之后,孤要听你的办法。”父亲说完话,便叫来了老茶,撤走他身后的凭几。
我俯身回着“诺”。
“至于卫姬夫人和旌阳兵的事,就按照信北君说的去做,孤身子困乏,这信便要劳烦信北君代孤笔,明日朝立议事之后,你再呈给孤。”老茶将父亲的身子放平,并将锦衾掖在了他的双臂下。
百里肆也应了一声,诺。
父亲抬了抬手,示意我们可自行离开了。我与百里肆和昶伯便一同俯身离开了景寿宫。
景寿宫门前的高台上,栾与长信宫的宫娥正等着我。
见我同百里肆和昶伯一同走了出来,便上前作揖。
“作为长信宫的管事女官,应当时时刻刻劝诫公主的言行,在众目之下,让公主独自一人不顾礼节跑出了宫,不说是罔顾了礼法,但凭这宫规,长信宫所有奴婢也免不了责罚。”百里肆说道。
栾与她身后的宫娥皆花容失色,随即跪在了地上,伏地求饶道:“奴婢们知错了,奴婢下次定劝诫公主注意言行,绝对不会再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我觉着百里肆这厮,自打在我近了这陈宫之后,忽而变得越来越讨人嫌了起来。
不说万事要管着我,就连我身边的人,他也能说责罚就责罚,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一直认为他还记着我给他下迷香的仇,所以对他还是仍有退让。
“信北君,我也是一时糊涂了,由于太过于担心父亲,这才没顾忌到礼数,犯错的人本就是我,跟他人不相干,若要罚,那便罚我好了。”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袂,神色无辜地道。
“公主要知道,惩罚不是目的,目的是公主今后要以礼,来约束自己的言行。”百里肆侧过身看着我道。
“信北君说的是,我明日就像父亲上秉,寻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来做少师,专心学习六艺。”我谄笑道。
“其实公主面前就有一人挺适合的。”站在一旁的昶伯突然开口。
我歪着头看了看信北君,又看了看昶伯道;“难道昶伯想要亲自教我六艺?”
闻我言语,昶伯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我这老人家可没那么多精力了,国君叫我掌管陈国半壁的兵力我都觉着分身乏术,哪里还有力气教你六艺。”
“礼、月、数、射、御、书,这六艺没有一项是信北君不精通的,公主何必再找,面前的信北君便是作为少师的最好人选。”
我强颜欢笑地看着百里肆,见他面含笑意,似是很赞同昶伯的话。
若是百里肆成了少师,我已经能想象得到,今后在陈宫之中的生活,我必定过的十分悲苦。
我一边与信北君和昶伯相聊,一边抬手示意栾与宫娥赶紧站起身,莫要再跪着了。
栾懂我意,连忙带着宫娥起身,站在一旁。
随着宫娥的起身,我瞧见高台之下,由一寺人正带着一个身穿铠甲的兵卫走了过来。
瞧那兵卫的服制,倒不像是禁军的人。
昶伯也发现了,他忽地变了脸,不再言笑,却让我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秉昶伯,燎公子方才闯营,虐杀了几个旌阳兵,导致营中过半的旌阳兵欲有反意,飨将军现已将他们暂且安抚了下来,并且将燎公子关在营中,现如何处置,飨将军派我前来请示昶伯。”那人跪在地上,向昶伯禀报着圣安城外暂安的大营之中,所发生的事。
“燎公子不是身负重伤吗,怎地会跑去城外大营之中,还有他为何要虐杀旌阳兵?”昶伯紧锁着眉头问道。
跪在地上的兵卫一无所知地摇了摇头。
“是我答应他的。”我开口说道。
昶伯讶异地看着我,而后摇了摇头叹道:“公主当真是糊涂了。”
他拂袖叫了跪在地上兵卫一同,连忙转身疾步地走下了景寿宫的高台。
我见状提着裙子想要跟在昶伯后面,却一把被百里肆拉了回来。
“昶伯是骑马入宫,你身上没有出宫的宫牌,若跟着昶伯,你没法出去。”
我望着信北君,满眼焦急。
昨天夜里,确实是我答应妫燎,让他处置几个旌阳兵的,虽然我并不知他为何一定要虐杀那几个旌阳兵,但他给了我赵南子乱政的证据,做以交换。若是因为这事让他被昶伯给处置了,那我这承诺便是冠冕堂皇了。
“公主,带着你的女官与我一同乘车马先出宫,留有一宫娥在景寿宫门口等,待国君醒后,即刻禀报国君你与我一同出宫的事宜。”说罢信北君便带着我与栾一同,尾随着昶伯一同往正阳门走去。
由于百里肆被父亲特许,车马可过正阳门,因而我才能偷偷地坐在他的马车里面,跟着他一同出宫。
看守着旌阳兵的大营设在圣安城北郊,我与百里肆赶到的时候,却见大营的中央的空地上,所有的旌阳兵围坐成一个圈,圈中央则是几个血肉模糊的尸体。
许是百里肆深觉我会害怕,连忙抬手捂住我的双眼。
我觉着他这人怎地变了矫情,想当初在勤政殿东阁的时候,可是看着我拿短剑伤人的,怎会觉着我会害怕死人不成。
我拉掉他的手,信步走了进去。
那些旌阳兵将那几人的尸身围的水泄不通,让人没办法靠近。我仰着头,看着那些残肢,蓦然有些好奇,这妫燎到底与这几人有何仇怨,居然下这样重的手。
片刻,营帐之中走出四人,昶伯走在最前,跟在昶伯身后的,是一个身穿银甲,披着藏青色披风,手持长戟的壮汉。
走在壮汉身侧的,便是方才前去宫内通知昶伯的那位小兵。而他身前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我眯眼瞧去,看清了那个被绑着结结实实的人,正是妫燎。
他青丝四散,衣襟凌乱,花白的衣服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血痕。这旧伤未好,便添新伤,更使他走路踉跄,面色凄惨。
“各位皆是卫国的精兵强将,更为识时务者的英豪,老身昨夜承诺各位必定毫发无损,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老身愧对各位,在此求得各位原谅。”昶伯俯身一拜,与对面跪坐的旌阳兵道。
“若要我们原谅也不难,杀了他。”跪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士兵带头说道。
而后,所有的旌阳兵全都异口同声地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妫燎勉强地站直身子,他面带笑容地扫视着所有的想要杀了他的人,也是此时他看到了我。
他定住了视线,带着功成身就地笑容缓缓地朝我眨了眨眼。可我却觉着他的笑容异常的凄零,就像是终首山上寒冬的风一样,刮在脸上,割得直痛。
“如若不杀他,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又有旌阳兵带着头,振臂高呼着。
呼喊声一波接着一波,甚至有旌阳兵站起了身,拿起地上的石头,朝着妫燎砸了过去。
有人起头,就有人效仿。
妫燎身上被束缚着麻绳,身上又是新伤加旧伤,他躲过了一个,却躲不过第二个。
他被石头砸倒在地,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昶伯连忙命人将妫燎护住,又派兵前来镇压这些意图造反的旌阳兵。
百里肆怕伤到我,便要拉着我往远走。
走了两步,我见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台,高台上驾着一座大鼓。
我见状甩开了百里肆的手,奋力地跑向了高台上,拿起一旁的鼓锤,用力地敲响大鼓。
咚咚咚的声音传出,也吸引了那些蠢蠢欲动的旌阳兵。我听地上的杂乱声没了,便转过身,站在高台上看着他们。
“昶伯昨夜在本宫的面前以自身信义保了你们,本宫才决定不杀你们,让你们安然无恙,等待一道旨意回家,可如今看来,本宫这个决定怕是错了。”
“尔等与卫姬夫人一同乱我陈国,残害我父,对本宫更是围追堵截,你们自认为这罪是可以免死吗?”
“本宫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我大陈不惧任何,若尔等还恬不知耻地暴乱,本宫便将你们全都砍了,丢到潼安的林子里面喂狼。”
我胸中虽如击鼓震天,亦是慌乱无章,可面目却不经波澜,声音更是振聋发瞶。
旌阳兵安定了下来,他们相互看着对方,面上露出了胆怯之情,我还窃喜,自己吓唬住了这些人,少时,便有个声音传了过来。
“一个并无实权的山野公主,得以这般猖狂?”说话的人,仍是最开始带头的那个。
我双拳紧握,更是目眦尽裂地盯着他看。
“来人,将方才辱我之人砍了。”
昶伯没有动,所以这大营之中的任何一位士兵也都没有动。
那人仰头看着我,满脸都是嘲讽的笑,似是在告诉我,这陈国像来都是谁说的算。
第四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转眼朝着昶伯看去,却见昶伯也在双手紧握,身形颤动,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一般。
随着一声惊呼,我回神,却见百里肆手持长刀,将方才那嚣张跋扈的带头之人给穿心了。
他收回长刀,放入刀鞘淡淡地道:“这些年刀法生疏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很疼。”
我一直认为百里肆应当很嫌弃我才对,那些我所认为对的东西,他应当都觉得是错的才是。
可未曾想,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却是一直与我唱着反调的百里肆。
“你们还有谁敢嘲弄我陈国公主的,尽管出来,我百里肆的刀法,刚好生疏了,也算是有个机会能练习一番。”他背对着我,犹如一面坚实的城墙,替我挡下了所有的不安与辱骂。
此时的旌阳兵们都消停了不少,只是有几人的脸上却仍旧有愤恨之意,我想他们都是忠魂铁血的汉子,不过是各为其政,各司其主罢了。
“在场的各位,如若不是旌阳的兵,那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汉,我想你们这些好汉之中,应当有人清楚,为何妫燎只杀了这些旌阳兵,而没有杀其他人。”
“他有错在先,不该残害你们的同袍,这点我并不否认,可这错的根源确实因我而起,若各位想要妫燎的命来做抵偿,那便来拿我的命吧。”我转身走下高台,一步接连一步地靠近旌阳兵。
“公主,此乃臣之过错,臣愿意替公主受死。”昶伯转身,一步上前跪在我的面前。
“昶伯何错之有啊,昶伯呕心沥血,为陈国所执半臂江山,本宫不敢怨昶伯。”我拂袖侧身越他而过,继续向着旌阳兵走过去。
我知道,方才昶伯之所以不动,是因为不信我。
他宁愿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去杀掉妫燎,也不相信我可以平定这场风波。
“哎呀,我早就劝说洪,莫要欺负人家姑娘,你瞧,果然是遭报应了吧,哎呀,哎呀。”旌阳兵之中有人长叹着气,细声地道。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炸穿了磐石。
接连有窃窃私语地声音传了出来,我大概是听出来,被妫燎所虐杀的这几人,似乎都曾经欺负过一个叫绿的姑娘,而且这个绿姑娘似乎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痴人。
电石火光之间,我忽然想到,妫燎曾对赵南子说过的话。
“你软禁了我远在潼水的父母,你杀了我的哥哥,使我母亲伤心欲绝,险些命丧黄泉,更可恨的是,你还利用我那本是痴儿的傻妹妹,利用过后,便像丢一块脏抹布一样,将她弃之不顾。”
我转过身望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妫燎,他似是也听到了这些旌阳兵的窃窃私语,可他却依旧在笑。
血染了他满身,可他却笑得凄惨。
我狠心地转过身,抬起头正言厉色地道:“妫燎擅自闯入大营,虐杀旌阳兵五人,原以军法处置,念其救本宫有恩,特免去死罪,鞭五十,若旌阳兵内有不服者,可亲自执行其鞭刑。”
“公主说话可算?”旌阳兵内有人问道。
“算,”我压着心底的不甘道:“现在即刻行刑。”
今日这次,妫燎可以逃脱的了死罪,却不能免其活罪。我眼见着他被绑在了行刑架子上,十多个旌阳兵排着队,挥着鞭子狠狠地抽着他的后背。
花白的衣服,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原有的颜色,我身形晃动,险些是要站不住。
一直跟在我身旁的栾,即刻上前扶住了我,像她这样的一个秉性纯良的姑娘,看到这样血腥的事情还能面不改色,确实让我敬佩不已。
“先行回到陈宫,将太医贺与太医励请到妫燎的府上去,快去。”我在栾的耳边轻声说道。
“公主,可公主你怎么办?”她问道。
“我有百里肆,定安然无恙,倒是妫燎,他身上本就有伤,再被抽上这五十鞭,怕是性命堪忧,你且快去领着太医去妫燎府上做准备。”我推开了犹豫不决的栾,让她借兵营之中的一匹快马,赶紧回去陈宫请太医。
栾点了点头,又频频回头地不放心我,而后在我再三催促之下,她终于上马而走。
这五十鞭刑毕之后,妫燎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就连抽他的鞭子,也犹如在鲜血之中浸泡过一样。他被四个人抬了下来,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我逼迫自己镇定下来,神情依旧威厉:“刑,已毕,尔等可还有何怨言可讲?”
旌阳兵大都神情呆滞地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妫燎,四周皆寂静无声。
这嚣张的气焰终于是得到了平复,我也能如愿以偿地将妫燎带走了。
“如若尔等再无怨言,此事便如过眼烟云,今后休要再提起,本宫亦同各位盟誓,今后再不会发生此等事情,如若再次发生,本宫则以命偿还。”
“公主可要记得今日的盟誓。”旌阳兵之中有声音传出。
“我,福祥公主在此盟誓,若有旌阳兵再次冤死,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我举起手,声音洪亮,三指朝天,执意而誓。
兵营中再无疑虑的声音传出,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回头示意百里肆将妫燎抬回到马车上去。
我转身想要离开之时,却发现一直跪在地上的昶伯并没有起身,他抵着头,双拳紧握,似是在想着什么事。
我缓缓走过去,跪坐在昶伯对面。他察觉,因而抬头看着我。
“昶伯,我不会辜负每一个曾经为我卖过命的人,如若今日将妫燎换做是你,我也会这样以命相保,我知道你并不信任我,不过没关系,你信任父亲便好,只要我知道,你心里仍然是一片赤诚,对陈国,对父亲绝无二心,我绝无怨言。”
说罢,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百里肆的马车,绝尘而去。
到达妫燎的府上时,面前的景象让我震惊万分。
他府上的大门四敞,无人看守,只见死气沉沉地模样。
我与百里肆同进,却见妫燎府上的小院四处横尸遍野。百里肆见状,警觉地将我拉回至他身后。
跟随在我俩身后的皆为上卿府的护卫,他们忽地上前,将我与百里肆护在中央,而后有人俯身上前,探地上的尸身是否还有余温。
我瞧着上前探看的护卫拉开了尸身上的衣襟,却见这些死人的后脖颈处画着丹朱色的麒麟。
“是暗影阁的暗影卫。”百里肆在我耳边轻声道。
“果然,昶伯的金银珠宝算是白送了。”
我有些不明白,这样左右摇摆,反复无常的暗影阁是什么样的一个江湖地位,他们似乎不惧名誉受损,更不在乎世上的传言如何。
仿佛就像是个独立的异类,只求金银,不求其他。
“赵南子一定是知道了妫燎,掌握她祸乱的证据,这才派了暗影卫来杀他,这也难怪昨晚他独自入宫来见我的时候,还身负重伤。”我低着头喃喃地道。
“是我将他忽略了,圣安内所有的布防都以安排妥当,唯独忘记了他。”百里肆话中略有亏欠地道。
“也多亏他以命相抗,我才能得到她往来的书信。”我轻叹。
妫燎所住的地方,是赵南子为他在陈宫外面安置的一处三进小院,紧挨着陈宫的永寿门。
他虽说被赵南子推崇为储君,可是住于陈宫之中,倒显尴尬,索性这赵南子便赐给了他这处小院,方便监视他,也不会落人口舌。
此时这小院早已落败了,院中奉命监视他的暗影卫被他杀掉了,连个烧水服侍的奴也没有。
百里肆已经吩咐护卫将院中的尸身先处理掉,而后又亲自动手到膳房,生火烧热水,先为趴在床上的妫燎清理着后背的血迹。
“百里肆,可否派人将安河船屋飘香院的素素姑娘接来?”我跪坐在床旁,帮着百里肆一同清理着妫燎后背的伤。
旌阳兵得了我的应允,执鞭抽打妫燎,为了他们死去的同袍,自然下手不会轻了。
况且,他们这种人,又常年操练,力道又毒又狠。
昨天的受了羽箭的伤又再次被抽开了,他这身上已经近乎没有完好无损的地方了。
这伤,想必每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我想着若有一个他相熟的人陪在他身边,他会不会好受一些。
百里肆点了点头,即刻叫人前去飘香院,将素素姑娘接来。
趴在床上一直没有声音的妫燎,许是听到了素素姑娘的名字,缓缓地哼唧了两声。
我连忙放下手上已经被他的血染成殷红色的棉布,上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脸,轻唤他的名字。
他眼皮动了动,而后缓缓地张开了双眼。
我见他还有知觉,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想着他这次的鲁莽,生气地拍着他的手臂道:“平日里见你是个聪慧的人,怎地这次就犯了糊涂,我答应你让你处置旌阳兵,你不会私下偷偷地与昶伯要人,秘密处置吗,非要大张旗鼓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处置,还用虐杀的方式,难不成昨日的羽箭还伤了你的脑子?”
他抬着脏兮兮的脸看着我傻笑,我见状,心有不忍,低头绞干水盆之中的帕子,替他擦着额上被石块砸出来的伤口。
后脑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将我拉近了他。
我惊慌失措地与他额头抵额头,面对面地相看。
他将鼻子贴近了我的鼻尖,宠溺地说道:“乖,小绿,哥哥以后再也,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那些欺负你的人,哥哥将他们都杀了,都杀了。”
他额头滚烫,眼神迷离,我想着他一定将我错认为他的那个痴儿妹妹了,因而并没有推开他。
我深知在头脑不清醒的时候,那个最想见到的人,永远是亏欠最多的人。
不知骨碌在这样的时刻,会不会见到我。
栾带着太医来时,妫燎已经再次晕厥过去了。我与百里肆二人刚好为他清理完伤口,这倒是为太医的诊病节省了不少时间。
太医励是昨夜为妫燎拔羽箭的人,他见到昨夜明明已经转好了的病人,今日又将自己搞成了这般模样,面色稍有愠怒。
“好端端的人,居然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真是作孽。”太医励长叹了一口气,连忙掏出药箱里面的草药,拿出石臼来反复地捣药去了。
太医贺为妫燎切脉,又扒开了他的双眼瞧了片刻,拿着帛纸与湖笔开始写着药方。
“要劳烦信北君为他安排几个贴身的奴婢,照顾着他了。”我与百里肆站在一旁,看着两位太医尽心尽职地在忙碌着。
“这是自然的,毕竟救回国君,妫燎也算是迷途知返的功臣。”但见他平时有多讨厌妫燎,但是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可以拎得清。
公私分明,对理不对人,这样的秉性虽然好,但我却总觉着百里肆似是少了一些尘世之中,人间烟火的温度。
他这般模样,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老来,在我看来,百里肆仿佛相似于白老头,印象之中双脚离地,超脱地浮在半空中。
“公主,这是国君让奴婢转交给公主的,出入陈宫的令牌。”栾俯身上前,递给我一块手掌大小的青铜制的牌子。
牌子的上半部刻着的是羊首,下半部分用刻着篆字“出”,背面刻着“入”。
我知羊首是陈国的图腾,却没想连个出宫的牌子也做得这般精细。
“父亲,可是醒了?”我问道。
“回公主,奴婢回到宫中向老茶请太医令的太医时,不光是国君醒了,就连凤姬夫人也醒了过来,国君还让我转告公主,莫要忘了三日的期限。”栾说道。
我欣慰地笑了笑,想到娘已经亲醒了过来,又见到了日夜所想的良人。我自己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可算是有件事情,终能不负期望了。
太医励为妫燎的伤口上涂抹着草药,太医贺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了栾,让她去圣安城中的药铺里,按照药方抓三日用量的药回来。
栾走后不久,素素姑娘便到了。
第四十二章 剪剪轻风阵阵寒
依旧是玄色尺素遮着眼睛,她走来时手持一根木棒,探着前方的路。都说眼睛看不见的人,耳朵会异常的好。我想素素姑娘有多半知道我与百里肆站在了何处,一定是听到了我与百里肆的窃窃私语,才会走过来。
她已经知道了我与百里肆的身份,连忙俯身拜礼。
我将她扶了起来,与她说了妫燎的事情。
我以为郎情妾意相好,她得知妫燎被打成了那副模样,怎地也要抱着他哭一哭才说得过去。
没想到,她却十分平静地笑了笑道:“我早知道,他会这样做,还真是个傻子。”
我疑惑地望着素素姑娘,并没有开口询问。
素素姑娘缓缓地收起了笑容,走到了桌案旁的小榻上跪坐了下来,她将木杖放在一旁,缓缓地道出了有关妫燎妹妹,小绿的事情。
如若要说小绿的事情,还得从妫燎的家,潼水说起。
妫燎的高祖父原本是陈国祖上世袭伯位的一位庶出的弟弟,被封地在圣安附近的潼水之地,随后家族人员凋零,后世子孙稀少。等到妫燎他父亲的这辈的时候,便只有他一人,上无兄长阿姊,下无胞弟阿妹,一个人孤零零的便在十七岁就成了亲。娶得妻子刚好是淳于家的小女儿,淳于小妹。
百里肆告诉我,妫燎父亲的妻子淳于小妹,还是淳于司徒的妹妹。所以,这淳于司徒算得上是妫燎的舅舅。
妫燎的父亲与淳于小妹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唯有一点不遂愿的,便是这淳于小妹始终未孕。
陈国的宗法之中有诉,如若宗亲封地后继无人,百年魂归之后,其封地必归还于陈。
淳于小妹心急如焚,便书信给家中之人。
那时,淳于家的大家长,淳于小妹的父亲淳于晏尚在,他那时所任陈国的廷尉之职,亦是陈国的肱骨之臣。
淳于晏在世之时,最喜爱的便是家中的淳于小妹,得知小妹的苦恼,淳于晏便亲自挑选了两个家室样貌极好的良家女子,送去了小妹身边,并告知她,如若想要留得潼水封地,后半生无忧,便要做出让步。
只要留后,不管是不是她亲生的,她都是潼水之地的主母。
淳于小妹明白其父用意,便隐忍地将两个女子送去了妫燎父亲的身边。
次年,这二女同时有孕。
淳于小妹算是松了一口气,使得潼水妫家算是后继有人了。妫燎的父亲更是喜笑颜开,进而对淳于小妹更好了起来。
第三年春,二女分别生下一子,与同胞兄妹。
这便是妫燎,与妫燎的兄长,和他的胞妹小绿的由来。
十分不幸的是,妫燎的生母产后血崩,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孩子,便咽气了。
因而,淳于小妹十分心疼妫燎与他的妹妹小绿,平日里对他俩尤甚疼爱。
妫燎也很孝顺淳于小妹,尤其得知淳于小妹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淳于小妹不嫌弃小绿是个痴儿,细心地教她读书识字,礼节规矩。
妫燎为了报答淳于小妹,因而从小就谦虚好学,趁着庄荀大家与韩子大家云游潼水之时,拜其为师,每日寅时一刻便起身前去两位大家的讲书之地学习。
在继承爵位的问题上,因为其父喜爱长子,想要长子来继承潼水的封地,而淳于小妹则不以为然,想让妫燎来继承潼水之地。
为了不让淳于小妹为难,妫燎主动退让,让身为长子的哥哥,来继承潼水封地。
就在所有问题都要尘埃落定的时候,赵南子带着大量的暗影卫忽然出现在了潼水。
她威胁妫燎的父亲,将长子交给她。妫燎的父亲,深知赵南子是要将其最爱的长子带去圣安做傀儡,因而抵死不从。
于是,赵南子便将妫燎的兄长与其生母杀掉,派人看守潼水妫家,将其与淳于小妹软禁,而后带走了妫燎与小绿。
淳于小妹知道后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险些因此而命丧黄泉。在病重之时,她写信给娘家的人求助。
此时的淳于家,淳于小妹的父亲淳于晏已经仙逝,淳于家也已从陈国的肱骨之臣变为了远君之臣。
百里肆说,淳于家已经没有可以忠心于父亲的人在了,仅有的一个淳于皮也是个极为平庸且见风使舵的小人。
可父亲为了回报于淳于晏这样的忠心之臣,不忍淳于家没落,便将司徒这清闲又体面的官职给了淳于皮。
这淳于皮是淳于小妹同父同母的兄长,就像是百里肆所说的,他不但是个平庸之人,还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想当初,赵南子为了拉拢他,许诺给淳于皮,将其唯一的掌上明珠嫁入卫国,为赵南子的侄子太子琼做嫔。
这攀上了卫国的太子,淳于皮便是卫国的上上宾了,地位更变显赫,哪里还记得自己是陈国之臣。
所以,就连自己妹妹的这一封求救的信,他也压根没想搭理。
妫燎与小绿就这样被赵南子掳来了圣安。
他与莘娇阳一样,为了活命,只能在赵南子面前装作桀骜不驯,玩世不恭,整天花天酒地,厮混在飘香院。
赵南子也因此对他放松了警惕,觉得他不过就是个纨绔的世家子罢了。
他被赵南子困在永寿门附近的小院之中,而小绿,则被赵南子送去了终首山的重华寺,与我的父亲一同被软禁在那。
素素说,每相隔十日,赵南子便会让妫燎与小绿相见一次,这其一,是让妫燎安心,以便于更听赵南子的吩咐,这其二,便是告诉妫燎,若他要有二心,小绿必定会死,这其三,便是用小绿来监视重华寺里面的每一个人。
说到这里,素素姑娘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温暖地笑容。
“那个小傻子即温柔又可爱,她并不知自己陷于险境,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友善,她不知这人间的险恶,所以也不觉得赵南子是坏人。”
“她亲近身边每一个对她稍有善意的人,并燃烧着自己的全部,真诚地对待身边的人,她最爱吃安河船屋满月斋的红豆糕,只要一小块,便能让她倾其所有。”
“也是因为如此,赵南子在她的口中知道了净慧师父带着父亲逃跑的事吧。”我想着之前妫燎曾经说过的话,又了解净慧师父的善。
毕竟,那样一个可怜的痴儿,净慧师父一定待她很好。
“公主聪慧,这也是为何,赵南子要将小绿困在重华寺,毕竟一个痴儿,不会有任何人对她加以防备。”素素姑娘淡淡地笑道。
“她,是如何死的?”我垂着眸子开口问道。
“被妫燎杀死的。”素素姑娘的话犹如平地惊雷,我与百里肆两人皆是一怔。
“所以,公主,妫燎他也算是帮你为净慧师父报了仇。”素素姑娘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双手道。
“杀死净慧师父的是赵南子,并不是小绿,我虽然嫉恶如仇,但却还没有糊涂。”我不会去怪一个痴儿,我想净慧师父也同我一样。
素素莞尔一笑,继续又讲道:“其实,小绿很依赖净慧师父,在重华寺,亦是净慧师父在保护她,你想一个即漂亮,又温柔可爱的小傻子,何尝不让那些看守着的旌阳兵想入非非?”
净慧师父死后,再也没有人护着小绿,所以有几个旌阳兵开始大胆起来,趁着赵南子不在重华寺,对小绿下了手。
小绿虽然是痴儿,但也知道礼法,知道那些人对她做了什么事。再与妫燎见面的时候,小绿变了,她变的疯疯癫癫,甚至开口告诉了妫燎,那些旌阳兵侮辱了她,践踏了她。
可是,妫燎怯懦了。
他不敢反抗,因为只要他稍有反抗,潼水那边的父母便会被赵南子下令诛杀全族。
他舍弃不了淳于小妹对他与小绿的教养之恩,只能与赵南子要求,增加与小绿相聚的次数。因为那些人只有在他要求见妹妹的时候,才会有几天不去碰她,将她的身体养好,并且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与他见面。
赵南子知道旌阳兵对小绿做的事,许是觉着有愧于妫燎,便答应了他,从十日一见,变成了五日一见。
那些旌阳兵以为自己瞒住了所有人,更加得寸进尺,直到小绿身上的淤紫再也瞒不住的时候,妫燎终于舍弃了她。
他入夜潜入了重华寺,用小绿亲手为他打的络子勒死了她,而后将她悬挂在房梁上,做以自缢的假象。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在赵南子身前醉生梦死。
而赵南子也害怕若是没了小绿,会激起妫燎的仇恨,因而欺骗妫燎,说她已经将小绿送回了潼水,送回了父母身边。
妫燎对赵南子感恩戴德,却死死地记住了那些伤害过小绿的人。
他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将那些欺负小绿的人,一个一个地凌迟。
所以,他杀掉的那些旌阳兵都该死。
“所以,妫燎这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决定与我为伍,扳倒赵南子为他妹妹报仇是吗?”我想起在安河船屋的翡翠楼与他初见时的情形,他那一举一动,果然对我都是试探而已。
“公主是妫燎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赌注,能让人豁出命的赌局,总要确定值还是不值,不是吗?”素素姑娘转过身,笑着与我说道。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似乎对妫燎的事情了如指掌,这倒不是像风月场所里面该有的情愫。
“妫燎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作陪,也算是神明对他最后的眷顾了吧。”我笑道。
“公主过誉了,我不过是一个女闾罢了,没有资格做燎公子的知己,不过是燎公子信我,那我,也不负他罢了。”
我想着一个女闾都有这样的心思,那些说着忠于我父的公卿与宗亲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那些人,倒还不如一个风月场的女闾。
我嘱托了素素姑娘在此处多留几日,陪伴着身负重伤的妫燎。便出了屋子里面,站在小院子里等着栾。
待她采买药回来后,便拉着她一同离开了这里。
百里肆见状,想要亲自送我回宫,我摆摆手与他道:“我今日心里堵得很,想要与栾逛一逛,你莫要跟着,也莫要送我。”
出了妫燎的府上,我走在前面,栾跟在我身后,一路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日落了,我的肚子开始叫了起来,栾才上前问我道,可否要回宫。
我仰头望着天色将晚,明星闪亮,开口问道:“你可否吃过满月斋的红豆糕?”
“公主,怎会对那甜腻腻的食物感兴趣了,若想吃,栾可吩咐宫中膳房的庖厨做给公主吃,没必要去那人山人海的满月斋。”栾说道。
“你说那地方人山人海,想来这红豆糕应当很受喜爱吧?”我嘴角上翘,不知为何即想笑又想哭。
“受欢迎的并不是红豆糕,而是满月斋,那是圣安城里面最好最大的小食楼,就连许多贵家之人,也经常光顾那里呢。”栾说道。
“你陪着我去满月斋,尝尝那里的红豆糕,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可否?”我收起惆怅,转过头对她莞尔一笑。
栾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明星,她轻轻地眨了眨双眸,对我道,好。
一路上,我一边对栾讲着我与骨碌的故事,一边回忆着从前那些有酸有甜的过往。
栾听的十分认真,听到有意思的事,便陪着我笑,听到有哀伤的事,便陪着我叹气。
她知道了我是画春殿高手的混沌弟弟,也知道了我是终首山上上大名鼎鼎的小山匪。
她知道了我被迫嫁去蔡国之后,与至交零落,至今未见。
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也是个可将心事暂存的人。
她让我在这孤寂无边的迷茫中,能暂停地靠岸歇息,那些安慰着我的话,也让我对未来抱有憧憬。
原来,满月斋不光是红豆糕香甜可口,还有绿叶糕,槐叶冷淘,面枣等许多好吃的小食。
可是让人欲罢不能的,依旧是那香软的红豆糕。
毕竟这红豆的甜香,是任何东西都代替不了的。
第四十三章 初闻征雁已无蝉
我与栾在满月斋大快朵颐了一番,又满载着香甜的小食往回走着。
我与她饭饱撑肚,打算穿过安河街,慢慢地走回到陈宫。
行至安河街的第二个巷子拐角之处,便与一个浑身酒气的醉汉撞了个满怀。
我与栾手上捧着的小食撒了满地不说,我还被这醉汉撞了一个趔趄,直接坐在了地上。
拂袖之间,我恍然闻到了那醉汉身上还带着阵阵的暖香之气。
暖香向来只有贵家用得起,普通百姓是无法拥有这样馥雅的芳香。
所以这个醉汉,应当不只是个普通之人。
我站起身,扑落着身上的泥土,暗自谋划着怎样来讹他一番。
谁知我还没开口,他便一把拉过了栾,朝着她的脸上就亲了一口。
栾吓的花容失色,手脚并用地捶打着那位醉汉。
想来栾不过是个姑娘,就算是有武功傍身,也打不过一个八尺男儿,更何况我瞧着这醉汉似乎还是会一些招式的。
三两下,栾便被他困住了,他也更得寸进尺起来,双手不老实地朝着栾的胸口摸去。
我瞧见不远的墙下有砌墙剩下的灰土砖,便反身走过去,抄起一块,猛地朝他头上砸去。
灰土砖被砸碎了,那醉汉也被砸晕了。
栾重新获得了自由,身体一软瘫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走过去抱住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初见你时,你奋力以命与盼对抗,也没见到你被吓哭,怎地一个醉汉就将你吓得不敢反抗了?”
她身形晃动,摇摇欲坠。
我将她拉了起来,而后蹲在那醉汉的身边,翻着他身上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果然,我在他腰间摸到了一块玉牌,牌子上用篆书刻着“李”字。
我蹲在地上,一边摩挲着那玉牌,一边快速地想着事情。
栾站在我身后,轻缓了片刻后,俯身上前,她见到我手上的玉牌,讶异地开口道:“这人难不成是李家的辰公子?”
我杵着下巴缓缓地点了点头。
想那李少师前两日可没少被我折腾,憋在胸口的气焰想必到现在还没有消除,如今这唯一的独子又被我给敲晕了。
若是查不出来便算了,可若是查出来了,无论怎样辩解,理亏的都是我。
我想着父亲给我的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了一天,还没想出来任何办法,却又添了一事,真是头疼。
我瞧着李家的小子昏睡过去的面庞,白皙的面上顶着两圈酡红,这模样倒也不差。
我忽地想起了什么,连忙俯身将他抗在了肩上,往百里肆的上卿府去了。
栾见状一脸疑惑地跟在我的身后,她不明白为何我要将李辰抗去百里肆的府上。
我与栾抵达上卿府时,百里肆正在喝着鱼汤,他见我扛了一个男人进了他的书房,险些将手上的汤碗扔出去。
我将李辰随意地丢在了地上,而后踱步到百里肆的身旁,接过他的汤碗便将鱼汤喝了个见底。
还好我是在满月斋吃饱了之后才遇上他的,若我空着肚子,说什么都抗不了这样远的路。
百里肆平静了一下,而后上前俯身去看,待他认出了我抗来的人,是李家少师的独子,转头便问:“公主,寓意为何?”
我斜倚在小榻上,顺着气道:“你府上不是有武功十分高强的护卫在吗,劳烦将这小子送去淳于司徒的府上去。”
百里肆略有懵意,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歇够了,便坐直了身子一板一眼地对他道:“淳于司徒有个掌上明珠,当初就是因为赵南子答应淳于司徒,将他这个掌上明珠嫁去卫国,给自己的侄子做嫔,这淳于司徒才被赵南子拉下了水,可见他对自己的这个女儿有多宝。”
“可如今,赵南子事败了,淳于司徒心底的算盘早就打丢了,自己的掌上明珠无人可许,甚是心急。“
“再看李少师家的独子,是圣安城有名的浪荡公子,你说若要明天一早,淳于司徒发现自己的掌上明珠与李家的独子躺在一处,这淳于司徒还能与李少师继续交好吗?”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让二人反目?”百里肆认真地看着我道。
“反目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二人观点相斥,毕竟你说淳于司徒那人十分平庸,一个平庸的人在面对自己厌恶的人时,通常只会反驳他的意见,而不会再支持他,所以这便轻易地将淳于司徒拉回了父亲身边,亦不会让淳于家没落的方法。”我胸有成竹地对百里肆说道。
“这法子虽然不错,但毕竟可惜了淳于家的姑娘,她可是圣安城之中,有名的美人儿。”百里肆有些惋惜地说道。
“你瞧那李家的小公子也不赖嘛,”我瞥着地上还在昏死之中的李辰,忽地觉着百里肆的话里有话,抬眼看着他道:“莫不是你对人家姑娘有意思?”
百里肆脸有绯色,连忙一本正经地道:“我只是惋惜了那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你何谈我有风月之意。”
“那么紧张干嘛,我就是猜猜而已,况且你已经有阿阳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就收一收吧。”我答应莘娇阳要帮她看住百里肆,在她离开圣安这期间,不允许有任何人对百里肆有非分之想。
百里肆红着脸瞪了我一眼,而后起身便安排上卿府的护卫,将还在昏迷之中的李辰,偷偷地送去了淳于府上。
翌日一早,还在长信宫吃早食的我,听着栾说,今日在朝立议事上,李少师与淳于司徒二人在父亲面前吵的不可开交,险些动手打了起来。
我满意地多喝了一碗粥,却在用完餐之后,被父亲派来的内侍传话,让我前去勤政殿西暖阁。
这次不同于上次,我吸取了百里肆的教训,很有排场地带着长信宫的宫娥一路稳稳当当地走到了勤政殿。
我记得有人好似说过,这西暖阁是父亲平时处理公文的地方,一般是不给其他人进的。
我让栾与长信宫的一众宫娥在门口等,待内侍通报之后,便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西暖阁与东暖阁的格局错落相同,只不过这西暖阁多了一些棋案与茶案,还有书案等装饰,尤甚现在正是秋高气爽,菊花开的好,屋子的四处还摆放着菊花,黄色与紫色最多。
我见到父亲正跪坐与书案旁,而百里肆跪坐在父亲的对面。
离父亲的书案不远的地方,是一沉木的茶案,娘亲正坐在茶案边儿上,认真地为父亲泡着茶。
我俯身上前,分别拜过娘亲与父亲。
娘亲见我来了,连忙放下手上的事物,走上前拉着我的手,一直看个不停。
她今日的精神好了很多,一席丹朱色的曲裾宫装鲜亮明艳,更使她的脸色好看不少。
她抬起手捏着我的脸蛋笑道:“胖了,胖了点好。”
我冲她眯着眼睛笑,仿佛小时候在重华寺时与她撒娇地模样。
“绥绥,你先上前来。”父亲的声音严肃,神色也很严肃。
我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娘亲,她颔首挑眉,轻轻地朝我摇了摇头,似是在告诉我莫要怕。
我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到父亲的桌案前,与百里肆一同并肩跪坐。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解决淳于家与李家的荒唐事?”他丢给我两份书简。
我低头粗略的看了一下,一封是淳于司徒写的,一封是李少师写的。
两个书简的内容大都是相互诋毁,相互谩骂。
一个辱骂李家公子放荡,一个辱骂淳于家姑娘不检点。
而为何使两家常年交好的世家,变成了一眼为敌的原因,还是我昨夜让百里肆偷偷遣人,将醉酒的李辰送到了淳于府上,淳于司徒的女儿,淳于葭的闺房里。
我放在桌案下的手,悄悄地伸出扯了扯百里肆的衣袂。
他侧过脸看着我笑的玩味,而后又转回了头,不再看我。
我想着百里肆一定将我昨日的举动与对他所说的话告诉了父亲,所以父亲才会这般严肃地问我解决的办法。
我心里暗自地骂着百里肆就是父亲的狗腿,嘴上却喜笑颜开地说道:“既然李家公子与淳于家的姑娘这样有缘,父亲干脆赐婚好了。”
父亲抬眼看我,眼神虽严厉,可嘴角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淳于家与李家现在势同水火,孤若冒然赐婚难免会使公卿之心远离,更会被世人认为,孤是个与人离心离德之君。”父亲开口说道。
“绥绥不知,父亲为何一定要笼络这些对陈国没用的公卿,若说是怕后继无人,那便效仿周地的紾尚阁,开办公学,择优培养可供陈国之用的人才。”我开口说道。
“有用之人便为公卿,那些无用之人便舍弃,这样做可否会让那些曾为陈国献其一生的世家有所心寒?”百里肆开口说道。
我忽地想到百里肆的父亲可曾是陈国的托孤老臣,当年周殷王冤枉父亲有谋逆之心,是百里肆的父亲前去周地,在太庙之前以断臂为诺,保护了父亲,制止了流言。
百里肆父亲的牌位,可还在周地的贤士阁里面供奉着,否则这百里肆怎会被周王封为陈国的信北君。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将,曾为陈国献其一生的士族舍弃了,你瞧,我这还不是建议父亲给那李家送去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吗?”我翘着嘴角笑道。
“我这是在体谅少师年岁大了,更何况家中还只有李辰这个独苗,早些在家中尽享天伦,将位置让给年轻人,不是更好吗?”
“看来公主的心里,可是有了少师的人选?”百里肆开口问道。
我侧头,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莫名觉着他今日当着父亲的面话有些多。
我回首看向父亲,却见他似是也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垂下头,默默地道:“父亲可还记得潼水妫家?”
“可就是被卫姬祸国时,控制住的潼水妫家?”父亲问道。
我点了点头:“被卫姬夫人作为傀儡的妫家二公子妫燎,如若不是他的帮助,我亦是不知卫姬夫人将父亲藏去了终首山,如若不是他,我也不能那么快就得到卫姬夫人通母国与息国楚国的往来书简。”
“所以,你想让这位燎公子来替代李老,做你的少师?”父亲问道。
“妫燎早在潼水之时,便以孝贤而名闻于潼水,亦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父亲也应当有所耳闻,他并不是主母所亲生的孩子,却能孝顺主母,做到兄友弟恭,谦逊有礼。”
这是我答应给妫燎的,他既然帮我了,我也不能食言,必定以少师之位许他,更何况潼水的妫家因为这次卫姬祸国,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就算是落败的族亲,也要给些安慰,以表莫忘同族。
“可若这样,你打算如何劝归李老?”父亲将桌案上的书简收好,似乎是同意了我推崇妫燎作为少师。
“父亲赐婚于李家与淳于,两家缔结姻缘,修百年之好,李家辰公子自崇明恢复了禁军统领之后,便无任何官位在身,淳于司徒又是个好面子的,更希望掌上明珠嫁得乘龙快婿。”我转着眼珠,一步一步地分析道。
“所以呢?”百里肆看着我问道。
“所以,父亲就给李家那辰公子一个清闲的官,即可让李老甘心地因此全身而退,又可让淳于司徒享够了面子。”我断言道。
“可若李老与淳于司徒都不答应这婚事,你要如何?”父亲将书简叠罗在桌案上,问道。
“这还不简单,找几个市井中的娃娃,将辰公子夜半留宿淳于姑娘闺房的事情编成歌儿,传唱出来,到时候就算父亲不给赐婚,淳于司徒与李老也会求着父亲赐婚的。”
“到时候,与他们谈条件的便是父亲了,他们只有被动选择的份。”我挑着眉毛狡黠地说道。
父亲摇着头缓缓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双指朝我点了点。
“你瞧瞧,你还没做教她的师父,她便将你那些鬼心思全都学了来。”
父亲的话让我疑惑万分,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百里肆,却见他低头含笑,一副与有荣焉地模样。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心想着莫不是父亲还要百里肆做我的少师不成?
第四十四章 月中霜里斗婵娟
我连忙想要开口挽回,一个少师便够了,学个六艺哪里还需要那么多师父。
许是父亲看我面色焦急,连忙开口将我的话怼了回去:“妫燎可做你的少师,但毕竟名望不及百里家,因而孤便让百里肆兼做少傅,这样他们二人皆为你左右,不管是教你习六艺,还是为你出谋,孤便都能安心了。”
我听父亲这话中似是另有用意,垂着头,想明白了些许,才不再开口说话了。
这百里肆既然这样喜欢做我的师傅,那边由着他就好了,反正我是肯定不会按照他的话来,将自己便成一个像他一样,漂浮在半空中的人。
我装模作样地沉静了片刻,听着父亲与百里肆两人谋划着,怎样撮合淳于家与李家这场盛大的婚礼最为妥当。
听着听着,便觉着有些事情虽然说起来十分简单,但是着手做的话,却是万分困难的,但听百里肆与父亲怎样谋划着既安定李老,又让李老心甘情愿地回家养老,不问政事之时,忽然觉着百里肆的心机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百里肆建议父亲供给李辰三个官位,用以李老做选,其一便是我的少保,与妫燎和他并为公主三师,不过少保是三师之中官位最低的,而百里肆的为人,李老也十分清楚。若李辰那个不学无术的人若是做了少保,肯定会被百里肆牵制。将来李老百年,这个独苗说不定会被百里肆摆了一道,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第二个便是禁军户令,记录禁军以及圣安城护城兵卫的人数变动减少或增加,虽然清闲,但并无实权,每日不过就是提笔写字。
第三个是淳于司徒的下属,主管妫水河畔,什方,银波,定陶三县公田每年的赋税。这官位虽然油水丰厚,但是却相距圣安十分遥远,若是李辰选择这个官位的话,李家唯一的独苗,便要自行前往什方上任,三年才能回来圣安一次。
百里肆,这是逼着李老选禁军户令,这个官位坐高了也不过是个军监令,说到底还不如崇明身边的一个亲兵权力大。
我鼻尖忽然传来了一阵怡人心肺的芬芳,我吸了吸鼻子,缓缓地随着味道寻了过去。
却见这芬芳是来自于娘亲手上的陶瓮。
我盯着娘亲,不明所以地朝她眨了眨双眼。
“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生了个狗鼻子。”娘亲抬起手,轻轻地刮了我的鼻翼嗔道。
“好香,好香,娘亲是什么?”我兴奋地让娘亲快掀开陶瓮盖子,许我看看究竟。
娘亲笑了笑,将陶瓮的盖子缓缓地打开后,屋内霎也遍布芳香满溢。我趁机多吸附了两口这馥雅的香味,垂眸瞧见陶瓮之中盛装着黛色的茶汤,而茶汤里正盛开着一朵紫朱色的菊花。
随着娘亲用木勺搅动着茶汤,那朵开在水中的菊花也随水摇曳生姿,柔软又旖旎。
“这茶汤的名字叫暗香裛露,是用周地的银针和宋国的百香蜜相溶,而后与这陈国秋日的紫山白玉炖煮而成的。”娘亲一边与我解释这茶的名字与由来,一边执木勺为我盛了一碗。
我瞧见用以喝这茶汤的器具也十分讲究,还是特地从冰鉴里面拿出的玉碗盛放的。
玉碗冰凉,茶汤温热,极大凝萃了茶汤之中的香甜,入喉清冽,甘甜不腻,又带着丝丝菊香。
我一饮而尽之后,便又拿着空碗递给了娘亲。
此时的父亲与百里肆谈完了事,便都被这香味给吸引了过来,父亲先行接下我的碗,放在了茶案上道:“这暗香裛露性凉,姑娘家要少喝。”
我可怜巴巴地吧唧着嘴看着娘亲,还想要再喝一碗。
娘亲笑了笑,又从冰鉴之中拿出两只玉碗分别盛汤递给了父亲和百里肆。
“你父亲说的对,性凉的东西,姑娘家要少喝。”娘亲放下了木勺,笑着对我说道。
我坐直了身子,撅着嘴,暗自在一旁生着闷气。
蓦然,眼前出现了一只拿着玉碗的素手,我抬头望去,见到是百里肆将自己的暗香裛露递给了我。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纵容我。
“你若喜欢,便将我的喝了,不过只这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公主便要律己,不得再像今日一般纵容自己了。”百里肆看着道。
这分明就是给个甜枣再打一棒子。
我向百里肆谢过,却没有抬手接过他的玉碗。
我不接过玉碗,他便这样一直端着。
两人仿佛是在较劲,谁都不肯退让。
少时,门口有内侍来报,说昶伯的大女妫轸求见福祥公主,现正在正阳门口等着。
我看了父亲一眼,只见他正心无旁骛地喝着暗香裛露,压根没有注意到我与百里肆二人的僵持不下。
我又看了一眼娘亲,只见她也嘴角含笑地看着父亲,完全将我与百里肆隔绝在他们二人之外。
然而百里肆端着玉碗的手,仍旧没有放下。
我暗自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接下了他手中的玉碗,将暗香裛露一饮而尽,而后站起身,俯身对父亲道:“伯忧阿姐来寻我,我且去看看是何事,等下若要得了闲,再来与父亲和娘亲相聚。”
父亲与娘亲听闻之后,可算是回了神,见我起身拜别,便点头让我离去。我才要转身,却听百里肆开口说道:“公主若要识礼,便最先从称呼上开始更改吧,国君称作主父,凤姬夫人称作主母。”
我皱着眉,瞪了一眼百里肆,随后绕到母亲与父亲身边,跪坐下来,紧挨着父亲的肩膀道:“人家自小就从未叫过父亲,这下好不容易有父可叫,便一定要把小时候所欠缺的都叫回来,一声‘主父’虽尊了礼,但却没有父亲这称呼亲近,你说是不是,父亲?”
我这突然的亲近使父亲显得有些意外又有些拘束,他眼中藏有欣喜,而后更是喜笑颜开地轻拍了我的手背道:“好了,好了,好了,不改就不改吧,她愿意叫父亲便由她吧,无伤大雅的就莫要再要求她了。”
百里肆暗自里瞥了我一眼,颔首回道父亲“诺”
见百里肆败下阵来,我心里莫名地开心,一边继续与父亲撒娇,一边故意向着百里肆露出洋洋自得地微笑。
“你可知昶伯的大女今日找你所谓何事?”父亲开口道。
我抬起头,眨了眨双眼,认真地想着,莫不是因为昨日在军营之中,对昶伯有所抱怨,昶伯便派伯忧阿姐来与我说道不成?
“昶伯手中四个郡的兵符,皆是孤前去蔡国之前,为了以防万一而交付于他手中的,自蔡国回来之后,孤便一直都没开口再要,不过得幸是昶伯并未归还兵符,否则卫姬便早拿这四郡的亲兵使陈国大乱了。”父亲忽然开口提及到昶伯手上兵权的事来。
“所以,楚国,蔡国,息国斗的天翻地覆,却至今未伤陈国分毫,这最主要的,还是卫姬手上并无陈国兵符?”我开口问道。
父亲点了点头又道:“现在陈国暂时安定了,因而这四郡的兵符便是个烫手山芋,尤其昨日你在军营之中对昶伯说的那一番话,想必让他更有了归还兵符的心思。”
“所以,父亲的意思?”我瞥了一眼百里肆,深知我在陈国的一举一动,他一定会丝毫不差地对父亲说。而昨日我将妫燎从北郊大营带出来,相信方才也是百里肆一字不差地告诉了父亲。
“若是执兵符之人存有私心,这兵放在一人手上,便让孤寝食难安,可若是都放在孤的手上,亦会使那些暗中的龌龊如同卫姬一般,妄想跃跃欲试,所以绥绥,你可否有什么法子?”父亲认真地看着我。
我转了转眼珠,垂着头道:“绥绥不知。”
我想着就算我说不知,父亲也不会因此而为难我,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百里肆,就算我想不出办法来,百里肆那个老狐狸也会想出法子来。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我先行退下,去见伯忧阿姐。
我俯身拜礼,而后退出了殿内。
出了勤政殿的我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没有再被百里肆那个老狐狸给抓住小辫子,走到勤政殿的高台上,见栾与长信宫的宫娥正站在秋风之中等着我,我连忙加快了脚步走上去。
“伯忧阿姐在正阳门口,你现在让人去宫门口将伯忧阿姐接到长信宫去,咱们也先行回到长信宫等着她。”我吩咐着栾道。
栾俯身回应“诺”,随后便安排了两位宫娥前去正阳门口接伯忧阿姐来。
长信宫的桃夭阁被我改成了与藏书阁,里面被栾布置成了可供书画闲谈的静雅质地。
我吩咐栾前去膳房拿些好吃的点心来,便坐在藏书阁的二楼临窗画起了画。
我本想画一幅临水落花的,却没想着画着画着便都画成了小白。
伯忧阿姐到了藏书阁的时候,我连忙用臂搁压了一张帛纸在画上,亲自跑去了阶梯处去迎她。
她走的缓慢,每走三两步便要歇一歇。
我站在顶处,看着她面色苍白,身有病态,忽而觉得她这次进宫见我似是深有用意。
我暗自告诫自己多心了,伯忧阿姐可是帮助过我的人。
待她走了上来,朝我缓缓地拜了礼,我上前扶住她,寒暄了几句,便让她安坐在小榻上。
“每每秋日里,总是难熬,我这身子,不知道还能再熬多久。”她坐了下来,用手顺着胸口,才说了一句话,便轻轻地咳了起来。
我连忙吩咐侍候在一旁的宫娥看茶,伯忧阿姐却拉住了我道:“不碍事,秋日里,我就是这样,总会觉着胸口犯疼,只有咳一咳才会缓解。”
“寻太医看过了么,可否用了什么药来缓解?”我开口问道。
伯忧阿姐摇了摇头道:“无用,这病自小就跟着我,父君求了许多珍贵名药为我续命,也不见得可以根除,我想着能活一天便算一天吧,总不能让父君的心血白费。”
我挑了挑眉,不禁地想着,难不成这伯忧阿姐是专门来与我哭穷的吗,不就是用了他们家的褚色彩釉的裂纹瓶吗,改天寻父亲再要一个还给他们就好了。
许是方才,在勤政殿我听了父亲对我说的关于昶伯的那番话,便觉着伯忧阿姐今日拖着病身来看我,就是别有用心。
“所以,阿姐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我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
伯忧阿姐一怔,遂而笑道:“怎么,如我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了吗?”
我垂着头,叹道:“我只是有些不懂,阿姐的身子不好,为何不好好呆在昶伯府上养病,偏偏要跑来我这里。”
伯忧阿姐摇了摇头:“你不知,日日困在府中的滋味,有多难受,好不容易能有个相识的妹妹可以聊聊天,却怀疑我别有用心。”
“看来,我还是走吧。”伯忧阿姐缓缓地站起身,便俯身要与我告辞。
我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与瘦削的面颊,忽而心有不忍,连忙开口叫住了她。
她回首看我,眼神清澈,由于面带病容,模样更甚楚楚可怜。
“阿姐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我方才是受了百里肆那只老狐狸的气,这才觉得所有人接近我都是别有用心。”我只能将自己心里的疑虑都推给了百里肆,左右我在他那也没少受气。
伯忧阿姐莞尔一笑,又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我只见过被信北君的风采所着迷的姑娘日夜相思的,可从没见过被信北君气的糊涂了的姑娘。”
听闻伯忧阿姐的话,使百里肆在我心中更加道貌岸然了起来,果然,百里肆还不止有莘娇阳一个姑娘。
“谁家姑娘,命这么不好,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个表里不一的男人。”我撇了撇嘴,拉着伯忧阿姐做回到小榻上。
“就是卫姬夫人的女儿,福金公主妫薇,她还是你的妹妹。”伯忧阿姐道。
这消息就如平地惊雷,让我震惊不已,我还不知道,百里肆这厮还曾与妫薇有过一段情缘。
妫薇是谁,那是息国的桃花夫人。
第四十五章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现在,世上皆传,息国侯之所以倾国而动,假意与蔡国修好,就是为了能与楚国一起覆灭蔡国,为桃花夫人报当年在蔡国侯那里受的侮辱之仇。而楚国,灭了蔡国之后,又灭了息国,便是为了得到这传言之中,面若桃花的桃花夫人。
息妫,息妫,其姝其娈,桃花窈窕,洵美且异,如流风回雪,不抵惊鸿片刻。
若是赵南子知道,世人皆传息国蔡国与楚国这场征战,缘由都是因为她的女儿,桃花夫人息妫,不知她作何感想。
伯忧阿姐与我说,当年福金公主与百里肆的事情可是在圣安内闹得满城风雨。
据说,当时二人相识,还是因陈国每年冬日的潼安围猎。据说当时福金公主妫薇与卫姬夫人不知为何置气,带着身边的贴身内侍,不告而走,迷失在潼安的野林中。
冬日围猎本就是靠的耐力,山野寒冬,哪里又能是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所能承受的。
于是,就在福金公主认为自己快要被冻死在潼安的野林子里的时候,百里肆那厮便骑马从天而降,不但救了福金公主,还萌动了她的春心。
听着伯忧阿姐将着这老套的故事,我甚是觉得一定是百里肆那厮故意这样做的,毕竟我那傻妹妹妫薇是个没心眼的,指不定被百里肆那表里不一的阴沉,糊弄的一来一来的。
伯忧阿姐说,当初卫姬夫人也是十分赞同百里肆成为妫薇的良人,毕竟那时候,若是百里肆娶了妫薇,便再不能再为上卿,这对想要控制陈国内政的卫姬夫人,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于是,便请国君赐婚。
可父亲毕竟不是傻子,他也不想陈国少了一位百里肆这样的上卿。他并没有逼迫百里肆,而是用话来试探他,看他是否愿意娶福金公主。
百里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伯忧阿姐说,百里肆拒绝赐婚的原因一直倒现在还是个谜,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因为百里肆不喜欢福金公主而拒绝,还是不想自己的前途受阻而拒绝。
总之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福金公主知道百里肆拒婚之后,整整三日滴水未进。也是因为害了相思,快丢了半条命的福金公主,使卫姬夫人想起了,息国还有一个与福金公主年岁相仿的大公子姬留。
为了使自己的女儿快一些忘记百里肆那个负心人,恢复往日的神韵,卫姬夫人这才带着福金公主一次又一次地前往息国,安排这二人见面。
双双满意之后,便与当时的息国的君夫人,将两人的事情定了下来。
想是福金公主出嫁于息国,多少是带着怨气的吧,这样一走了之,倒也算干净了。
随着伯忧阿姐的故事结束,外面的天气忽地狂风乱作了起来,随着风呼啸而过,使得小楼的木窗被刮了开。
一阵凉风猛地灌入,将我桌案上面的臂搁吹了开,桌上的画也都散了一地。
几个宫娥连忙前去窗边,才将窗子关好。
随后,便听到窗外噼里啪啦地落雨声。
而此时,栾刚好端着从膳房里拿来的点心跑回了长信宫,趁着雨并未下大,连忙闪身进了藏书阁。
待我寻着香味,将栾端来的点心都尝了个遍,开口叫伯忧阿姐来吃,却见伯忧阿姐正拿着我的画,在细细地看着。
我心咯噔一下,连忙上前将画抢了回来放在了身后。
“可是绥绥喜欢的人?”伯忧阿姐歪着头看着我红彤彤的脸问道。
我将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还好,我先前还以为,你与福金公主一样,亦是钟情与信北君这少年英才。”伯忧阿姐笑道。
“我的眼光才不会那么差,我的小白不知比他好了多少倍。”我将画着小白的帛纸藏在袖袋里面,带着一丝小骄傲,得意洋洋地说道。
“能让妹妹倾心的人,想来也定是这世上的龙凤。”伯忧阿姐走了过来,安坐到我身后的桌案上,拿起桌上的点心尝了一口。
“不过,妹妹在作画时,想必似是心内藏事,收笔不及时,便画不出人的飘逸感来。”伯忧阿姐又道。
我一怔,连忙从袖袋之中拿出帛纸又看了看,果然方才是在无意识之中画出了小白,自然没有在蝴蝶谷时画的那般好看。
我回头才要问伯忧阿姐为何这般懂画,却见栾凑了上来,正瞄着我手中的画。
她见我回头发现了她在看,连忙低头,可眼珠慌乱,似是在害怕着什么。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开口询问她的一反常态。
我走到伯忧阿姐身边,跪坐了下来,开口问道方才我想问的问题。
我想若是伯忧阿姐懂画,那我今后在陈国的日子可就精彩多了。
“是家弟,家弟喜爱丹青。”伯忧阿姐咳了咳说道。
“由于身体的关系,我并不能远走,也不能去看一看这世上的风景,所以仲忧每走一处地方,便会画一幅画,每次外出回来之后,都会将这些画卷送给我,让我用另一种方式,去瞧一瞧这世上的美好。”
“山间,田野,花草,树木,虫鸟,鱼兽,我的绣阁之中有许多这样的画,想来看多了,便也知道画的力道轻重与否。”
这仲忧倒还是有心了,能这样对待一个并非是自己亲生的阿姐。
比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可好多了。
“若你不弃,不如明日来府上看一看可否,我也想听你说一说圣安之外的趣事,你不知,我从未出过这圣安城,就连最近处的终首山都没有去过。”伯忧阿姐的眸子里闪着晶亮的光辉。
与她之前死气沉沉的目光相比,这样的神采奕奕,似乎更适合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到好。
我明白被迫囚禁在牢笼里的痛苦,十天半月都想撞墙了,更何况是伯忧阿姐这二十多年。
雨渐渐变小时,我命内侍抬着步撵,将伯忧阿姐送到了正阳门。毕竟伯忧阿姐身子弱,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可不能再让阿姐承受邪风入体之痛。
伯忧阿姐走后,我便回到了寝宫。
这两日,长信宫算是大变了模样,不再如以前那样富丽堂皇,变得十分宁静而淡雅。
尤其那水色与青蓝色的帐幔,倒使屋子里面清凉了不少。
寝殿内安置了栾起居的小榻,这也让栾再没有与我同眠过。
我将袖袋里面的帛画放在了桌案上,而后踱步到棋案旁,故意差使正在为我煮茶汤的栾,前去桌案处,将那帛画拿来我身边。
然而,栾似是知道了我的用意,并没有前去桌案前拿画,而是放下手上的玉碗,款款地走来,俯身跪地在我身旁。
“公主想要问什么,那便问吧,若要拐弯抹角,会让栾觉着与公主离心离德了。”
我盘坐在软垫上,拄着一只胳膊歪头看她。
“你喜欢的人,莫不是也叫小白?”回想着方才她那探究地眼神,我猜测道。
只见她浑身一震,而后镇定地回道:“是,奴喜欢的人,奴也称他为小白,只不过与公主喜爱的人,并不是同一人。”
我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又开口问:“你喜欢的人,现在何处,你为何没有追随他一同呢?”
栾抬起眸子看着我:“奴斗胆问,公主喜爱的人现在又在何处,公主为何也没有追随着他一同呢?”
我看着她晶亮如星的双眸,不禁莞尔一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言之隐,你我都是远离自己喜爱之人千里,倒也是同病相怜。”我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我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了如指掌,她若不愿意说,我便不勉强她了。
我转身摆弄着棋子,心底又开始惦念起了小白。
我在想,要不要将写给小白的信,送去莘娇阳那里,毕竟莘娇阳是紾尚阁的代掌,总能见到身为昭明君的小白不是么?
“我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了,也有可能这辈子,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那个一直深爱着他的人了。”
栾晶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像是还未经过烟雨洗礼的阴云,见不到一丝光亮。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世,亦不知道她所受的苦,所以理解不了她所说这话的意思。
后来想想,那时,挣扎在阴云之中的她,是有多无助。
我瞧着开始放晴了的天,淡淡地开口说道:“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栾,这样一个刚硬的字,倒不适合像你这样的姑娘家”
她怔了怔,许是不知我这话从何问起,缓缓地开口道:“是奴入宫时,内侍记录的人给写的,我说我原本为木姓,内侍便随便写了一个带有木的字来,作为我的名字。”
“不如,你以后便叫芊芊吧。”我开口说道。
“百草生芊芊,百草思青青,良人如素素,君子如卑谦。”
“如何?”
我想着,她亦是深爱那些草绿的繁盛之色,这个芊芊,再合适不过了。
她仰起头,眼中含泪地看着我,目光深刻而隽永。
我微微一怔,心想着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她触景生情的话来,让她这样感动。
“奴谢公主赐名。”她朝我又是一拜。
我俯身将她扶了起来,认真地道:“你若忠于我,对我好,我必定十倍相还,我不知你的从前经历过什么,但人总是要向前看,你也莫要再伤心,在这陈宫里,只要是我在,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眼中再无隐藏着的悲伤。
翌日一早,我应了伯忧阿姐的邀请,一大早便与栾一同出了长信宫,准备经由正阳门,乘着车马前去昶伯的家中做客。
路过正阳门时,刚好遇见了进宫朝立议事的百里肆。
我好心地拉开车帘与他道早,他却冷着脸提醒我,与父亲的三日之限,今日可是最后一日,不好好在宫里钻研古今书简来寻求办法,还想着出宫去玩耍。
这一大早的好心情,都被百里肆这盆冷水给浇没了。我撅着嘴瞪了他一眼,狠狠地哼了一声,便放下车帘便绝尘而去。
来到昶伯府上的时候,伯忧阿姐正在与仲忧用饭,昶伯一早便入宫去朝立议事,所以也没与我撞上面。
早上被百里肆那厮气的头疼,但见昶伯府的早食不错,便坐下与伯忧阿姐又吃了一餐。
餐后歇息了片刻,便与伯忧阿姐一起去她的绣楼之中看画。
原本仲忧餐后是要在小院中练剑的,可却听到我要去伯忧阿姐的绣楼看他的画作时,他便一路跟着我们一同走去了绣楼。
他说,他想亲耳听听我对他画作的评价。而我却呛他只是想偷懒,不愿练剑而已。
伯忧阿姐的绣楼在昶伯府的南院,临着一片莲塘,由于秋风瑟瑟,莲花也大都开败了,我想起方才与伯忧阿姐一起吃的藕粉蒸糕,便开口问道,所食的藕粉是否是生于这莲塘之中。
伯忧阿姐点了点头,说她因为体弱多病,医官建议多食藕,所以昶伯便将原本的小桥流水之景改成了莲塘。
我觉着伯忧阿姐虽然病痛缠身,但却着实幸运,毕竟她原本只是个弃婴,有缘被昶伯捡了回来,细心照看,否则哪有机会可以活的这样久。
这样想想,变觉着昶伯也不会是个坏人。
走上绣楼,但见绣楼的四处悬挂着许多帛画,屋内东南西北的四方顺序,皆为画卷的春夏秋冬。
仲忧的丹青也算是传神,毕竟能将陈国的四季画的这样好,他也可谓是用了万倍的心思在里面。
我望着东边画卷之中的春日,却见田野之中有着不同的色彩,我不明白仲忧为何这样来画春日的耕田,于是开口问了他。
他走到我身边,抬起手指着画中呈玄色的耕田道:“我行走于陈国各个郡县之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公田之中的稻苗十分稀疏,而各个郡守命人开采的私田之中的稻苗却十分繁茂。”
“并且我曾问过几个郡县的郡守,发现现在的贵家公卿,大都拿着私田的粮食,来充公田的赋税。”
我觉着仲忧的话似是另有蹊跷,便让他与我好好说一说,他这些年来行走陈国的所见所闻。
第四十六章 青旗遥倚望春台
仲忧告诉我,在陈国,每个郡县大都是承袭的宗亲之家与公卿世家的所在之处。
像昶伯的封地在余陵,太仆的封地在银波,在圣安的六卿多留于朝内,方便与国君议事,每相隔三年,便可回封地一次。
而这些封地的郡守,大都是公卿和宗亲的本家之人,或是外亲与其相近的人来担任的,难免“为国”会变为“为家”。
而私田的逐渐出现,便是“为国”变“为家”的重要转变之一。
这公田的一倾,赋税为三百担,而公田一年所产的粮食为五百担到六百担,充公赋税之后,所剩下的粮食便是每个郡每年所得,除了分给当地的百姓做存粮,留给当地郡守的,除了做可养家糊口的余粮,几乎是没有了剩余。
于是,这些郡守便命当地百姓与自家的奴开垦荒地,所得粮食大都比公田的粮食还要多。
因而公田渐渐地荒废了,私田便越来越繁盛,而当地的郡守所存的粮食也越来越多,甚至在他国粮食不足时,用以粮食交换钱财。
仲忧说的这一现象,其实我在重华寺时,也曾见到过,那些开荒的百姓有几次见终首山的山间土地肥沃,险些将私田开到山上去。
好在净慧师父在当地百姓的心中还是有一定威望的,吓唬那些百姓说,不可惊扰山神,否则必有大难。
那些百姓才信了,不再来山上开垦私田。
如若在这样下去的话,各个郡县的存粮便超出陈国的总数,若说世人皆是昶伯这类的忠贞之人也好,怕就是怕,若要有人与赵南子一般,囤积粮草再招兵买马,那对陈国来说,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所以那些宗亲,才这般不将父亲放在眼里,意见不合时,一个不开心便都跟着赵南子一起作妖了。”我想起那些宗亲的嘴脸,到现在还气的牙痒痒。
“其实我一直有个办法想与公主说,不知公主可否能理解。”仲忧开口道。
我侧过头看着他,深觉他还是个挺有主意的年轻人,只是不知为何,却被世人传成不学无术,只识丹青妙笔的纨绔少年。
“你说一说,我来听听。”若是仲忧说出了什么好办法来,说不定父亲交给我的那些难题,也能一并解决了。
“其实,开垦私田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毕竟都是百姓所开垦的每一尺都是属于陈国的土地,所产的粮食也都是属于陈国。”仲忧拉着我走到桌案前拿着湖笔在帛纸上画了起来。
“现在陈国的赋税大都来自每个郡县的公田,一倾三百担,每个郡县约有公田十倾,而陈国大约是有大小郡县一共二十余个,那么陈国每年所收的粮食大约有六万担,每年还要上交周地三万担,其余的留给陈国的除了每年的贵族公卿的俸禄,所剩亦是寥寥无几了。”
“这也是为何,国君一直害怕战事再起,一直极力规避着与楚国的碰撞,实而国君是怕国库空虚,经不起与楚国交战。”
伯忧的话道出了事实,毕竟当初在蔡国,蔡侯一直想要与父亲结盟,父亲却再三推辞,他一早就知道蔡侯想要与楚国交战,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与蔡国为伍。
“所以,伯忧可有什么办法,可使陈国的国库丰盈,粮草充足?”我看着他在帛纸上画的大大小小的田地相连,进而问道。
“准许百姓开垦私田,一丁可得百亩,由每个郡县的地官登记在册,得私田者必要承担赋税,将现有的公田或租或卖给百姓,将这三百担赋税,平摊到每家耕种私田的人丁之中,人官统计陈国每个郡县内每家百姓的人丁,十五岁以上者缴纳赋税,若十五岁以上者为兵,可减去一半。”
仲忧的这个办法,极大地提起了我的兴趣,这样一来,赋税平摊到了每个人的身上,各郡县的郡守再也不能存有富余,全都要充给公家了,那些油水满溢的公卿与宗亲再也钳制不了父亲了。
“若是每个郡县有百户以上的人家,每家十五岁之上的壮丁有三,那么一人一年征收五担到十担,那么一年一个郡县便三千担到五千担不等,若是遇到郡县每家有从军者,那么也比耕种公田所收的赋税要多。”
“而且,对于垦荒之后的丰年,我想这几担粮食应当十分容易。”仲忧说道。
这么说来,仲忧这办法倒还是个有利于百姓的益事。
“我想的这法子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是要立行于陈国,估计还有遭受许多阻碍,尤其是对那些贪得无厌的宗亲来说,他们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仲忧的话并没有错,单从那些人选择与赵南子为伍时,我就知道那些人的心中所想的都是自己,哪里有陈国。
“仲忧想的这个法子,可否与昶伯说过?”我问道。
仲忧摇了摇头,笑的无奈:“父君觉着我只会提笔书画,哪里是会谈正事的人,更何况这事我若与父君说了,他也未必能同意,你要知道这法子是损害了宗亲的利益,而我父君也是宗亲。”
“那你还告诉我这个法子,难不成是大义灭亲?”我歪着头,笑着看他。
“因为我不想看着陈国的百姓生于疾苦,也不想看着陈国如同蔡国一般,变成了腐朽。”
难得陈国出了仲忧这样一个人杰,也难得这英才是出于宗亲之家。
征得伯忧阿姐与仲忧二人的同意,在昶伯朝立议事还没有回来之前,我带着伯忧一起,坐上了回陈宫的马车。
回到陈宫时,朝立议事才结束,父亲与昶伯和百里肆正在勤政殿的西暖阁议事。
我带着伯忧在高台处等着内侍进去通报。
片刻后,小忠俯身出来,请我与仲忧进去。
我倒是没想,老茶还能安排胆小的小忠在殿前伺候。我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倒是不再如初见时那样胆小了。
我想着也许是我想多了,小忠年岁小,也是要历经一些历练才能逐渐有条不紊,毕竟并不是所有人的成长过程都如我这般奇葩。
在西暖阁,仲忧又将对我说的法子再次对父亲说了一次,我看得出父亲十分认同仲忧所说的方法,并觉着仲忧说的还不够细致。
父亲让他赶紧回去写一份详细的公文呈上,并让百里肆和昶伯也深入了解仲忧所说之法,给予自身最大的帮助,去协助仲忧完成这件文书。
父亲给仲忧的时间与给我的时间一样,皆为三日。我见仲忧神情盎然,更是豪情壮志,满腔热血被父亲的几句话引燃,犹如冲破天际的鸿鹄,直言到文书明日便能写好,压根用不了三日。
就在我替仲忧捏了一把冷汗的时候,这第二日,他就带着写好的文书再次来到了西暖阁。
我那时正与父亲下着黑白棋,更是与娘亲闲话家长。
也是此时,仲忧捧着一摞书简在小忠的引领下走进了西暖阁。
我叹为观止地盯着他手上的十卷书简,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而父亲,但见是伯忧整理好的文书,连忙拿过来一一查看着,时而露出惊艳的表情,时而大叫着好。
而后父亲连忙又召见了信北君,三人又细细地言论了一番,终于决定在陈国内实行仲忧的方法进行改革,并将这次的改革命名为摊丁法。
仲忧被父亲提点为陈国的令尹,与百里肆一道推行这次的改革,为了做以宗亲的表率,以及支持这次的改革,昶伯最先提出了,先从余陵推行,再慢慢蔓延至陈国全部郡县。
那日我带仲忧入宫时,昶伯已将四个郡县的兵符归还给了父亲。父亲听了百里肆的话,将昶伯封地余陵的兵权转交给了百里肆,又将四县之中的两个归还给了昶伯,自己则留有离圣安最近的潼安兵符。
就在昶伯推脱之时,我便带着仲忧来了勤政殿。
而后,便是详谈摊丁法。
待昶伯再次归还兵符之时,父亲却聪慧地让昶伯将兵符交给仲忧,毕竟变法之时任何艰难险阻都能遇到,想当初齐国启用大家韩子变法时,韩子险些被那些宗亲给抽筋扒皮,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躲在了蔡国,因其妻为他而死,却再也不愿意入仕了。
昶伯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受了父亲的重用,却也不能因此而丧命。
这条路想必一定艰难万阻,我也认定仲忧一定不负所望,能想出这样办法的人,已非等闲之辈,更何况这仲忧还这样年轻。
随着摊丁法的实行,以太仆为首的宗亲最先坐不住了,接连来父亲这里告状,抱怨仲忧的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
父亲先是对其稍作安慰,亲自与那些前来抱怨的宗亲讲述摊丁法的好处,如若能有人像昶伯那样,深明大义,率先垂范,父亲更会百般感谢。
如若还会有如太仆那般胡搅蛮缠的宗亲,父亲也不再害怕其外强中干的模样,免去其六卿的官职,逐回封地,更美名让其,早些尽享天伦之乐。
我有些意外父亲的果断,我想着之前他在对待宗亲时的步步退让,可不是现在这样决绝。
看来这摊丁法是确实压下了一些宗亲的气焰,这才使父亲变得硬气了起来。
随着摊丁法的推行,与六卿之中的宗亲,只剩下了一位昶伯,和一位礼节宗伯,其余的都被父亲免去了六卿之官,送返回了封地。至于接替这些宗亲位置的,大都是百里肆提拔上来的寒门志士,亦不缺乏如仲忧这样的少年英才。
而李老家与淳于家的喜事,也是在深秋的时候如期举行了。
父亲对待李老还是相当宽和了,他并没有让李老真的免官回家,而是将太仆御马的这个清闲的官给了李老。
没了少师头衔的李老虽然沧桑了不少,但也算是因祸得福,唯一的独子不但娶了媳妇,还能混上禁军户令这官位。
至于淳于司徒,因摊丁法在陈国的实施,需要丈量陈国的土地,他亦是与百里肆和仲忧一样,不分日夜地忙碌了起来,对于自家掌上明珠的婚礼多有松懈。
不过父亲体谅淳于司徒为摊丁法实施而呕心沥血,亲自主持了这场盛大的婚礼,形式堪比诸侯国的县主出嫁,这也极大地满足了淳于司徒的虚荣心,更加为父亲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了。
我见陈国逐步地变得安稳了,这也才腾出了时间回去终首山一趟,为净慧师父祭拜。
我本想着瞒着娘亲有关于重华寺的一切,却没想到父亲早已告诉了娘亲,有关于重华寺的落败,也包括净慧师父的死,以及寺院内那些个小尼的去向。
娘亲听闻之后,忧愁气闭,再加上陈国的天气渐渐转凉,才调养好的身子,又开始身心交病。
这期间娘亲又接连昏厥了三次,我眼瞧着黑瓷瓶中的药越来越少,内心焦虑,却又无能为力。
趁着为净慧师父祭拜,我也算是能出来透透气。若是在陈宫,日以继夜地呆在娘亲身边侍奉,我想我一定会崩溃吧。
毕竟知道娘亲疾不可为真相的人,只有我一个。
那种明明知道她的生命即将油灯枯竭,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痛苦地挣扎的感觉,真的糟透了。
前去终首山为净慧师父祭拜的那日,行至终首山的半山时,天空忽地飘起了小雪。
这是陈国今年的初雪,似乎是比往年来的都要早一些。
我与芊芊二人见状,连忙一同躲进了半山腰的歇脚亭避雪。走进亭子内却发现许久不见的妫燎也在。
他穿着灰色貂毛领子天青色的斗篷,里面是绣着竹节的淡色交领,一个人坐在那里望着雪,眼神悲凉而落寞。
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回神,转眼隐藏了眼中的情绪,缓缓地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这么巧,公主怎会来这里?”他揉了揉有些东红了的鼻尖问道。
“我来祭拜一个故人,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身子可有好些了?”想着自那日离开妫燎的府上已经过去好长时间,这段时间我一直帮父亲忙着推行摊丁法,侍奉娘亲,所以都没有再去看过他。
第四十七章 疑是林花昨夜开
也是后来,听百里肆说,父亲封他为少师,又听闻他受了重伤,便命他先行在家养病。
至于他现所住的府邸,父亲仍旧赐予他继续享用,还十分贴心地安排了陈宫的内侍,前去他所住的府上,将门匾换成了少师府。
我知道父亲对妫燎的好,全都是因为我的举荐,更因为妫燎是陈国的少师。
“那日,多谢公主了,如若不是公主,我这命早就没了。”他笑意淡淡,不卑不亢。
“只一个谢字便报恩了?”我歪着头,轻挑眉梢看着他道。
“那么公主想要我如何呢,以身相许吗?”他也侧过头,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以身相许到是不必,只望莫要辜负我推举你为陈国的少师便可。”我镇静地看着他道。
他低下头,轻音地哼笑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拿起身旁的簦笠与我道:“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与我一同共撑这簦笠,往山上走,莫要等到天黑了,否则雪下的大了,便无法上山去了。”
随后他撑起簦笠,将我揽入臂弯。
我一个闪身,便转到了一旁,笑眯眯地对他道:“你身上的伤才好,簦笠还是你来撑着,我身体强壮,就与芊芊一同跟在你后面就好。”
年少时,就算遇到终首山的大雪,我也能与骨碌二人在山间疯玩,更何况是这点飘着的小雪花。
妫燎停放在半空中的手动了动,而后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便撑着簦笠转身向山上走去了。
我与芊芊紧跟在他的身后,此时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多,踩着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许是妫燎身上的伤仍旧未有好利索,在向山上走的时候,他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时不时还捂着胸口,咳嗽两声。
芊芊从身后的背篓里面拿出用牛皮包裹的铜壶,铜壶里面放着暖热的赤糖生姜汤。
我将铜壶递给妫燎,让他喝些暖暖身子。
只见他眼含笑意地摆了摆手道:“无碍,是上次的伤,伤了心脉,劳累之时便会胸口难受,咳一咳到能舒缓疼痛。”
我见他身形消瘦了不少,便有些可怜他。见他不喝我手上的生姜汤,便自己拿铜壶喝了一口暖身,随后又递还给了芊芊,也让她赶快喝一口。
我见她似是十分怕冷,身上穿了厚厚的棉衣,却还是冷的打着哆嗦。
她点了点头,接过铜壶喝了一口后,便将散着热的铜壶抱在了怀中。
沿着山路一直向东走,待过了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菖蒲花地之后,再往西南走几百步,紫地花田便到了。
白雪映紫,暗香盈袖,仿佛这雪花之中也侵染了紫地花的芬芳。妫燎收好簦笠,将它放置于一旁,而后走到紫地花田之中,采摘了两束紫地花。
我也跟着他一路走入了紫地花田之中,走着走着便瞧见相距花田不远北边叠放两堆青石。
青石叠罗的十分有规律,皆为塔形。上面虽然落满了白雪,却能依稀地辨别刻在青石上的字。
一边的青石上刻着“小妹绿姬”,一边青石上刻着“普渡慈悲之师净慧”。
天地间万籁俱静,此时也没有什么可以鸣叫的鸟或是动物了。
两座新冢看起来莫名使人觉着荒芜与飘零。
我缓缓地走上前去,嘱咐芊芊拿出竹篓里面的炙肉与五谷,摆放在青石前面。
早前从素素姑娘的口中得知妫燎的妹妹小绿与净慧师父葬在了一处,所以祭奠的事物,我也准备了两份。
我俯身跪在净慧师父的青冢前拜了拜,待妫燎采完紫地花走来时,他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天寒地冻的冬日莫要跪太久。”他将手上的紫地花分别放在净慧师父与小绿的青冢前,随后又从袖袋里面拿出由布裹着的一包东西。
空气中四散着甜香的味道,还未等他打开手中的布,我便闻出了,那里面的东西应当是满月斋的红豆糕。
这是小绿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现已风平浪静,你为何不将小绿带回潼水安放?”我开口问道。
妫燎将布打开,里面果然是满月斋的红豆糕,他一直放在袖袋里面捂着,所以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还冒着丝丝的热气。
他将红豆糕放在坟前,缓缓开口道:“潼水虽然是她的家,可喜欢她的却只有主母一人,那里的人除了主母,都将她当做是痴儿嘲弄,父君嫌她是个痴儿,更不会让她躺入族中的贵宝之地,不过这倒也好,小妹本就不喜欢潼水那个地方,净慧师父对她好,她也喜欢净慧师父,且这紫地花在冬日之中又开的这样好,在这里同净慧师父一起,小绿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他抬手扑落了石头上的细雪,眼睛微红。
“若我百年之后,无地可葬,那我也来这里陪她。”
不知道为何,虽然妫燎没有流泪,可却让人看着挺心疼的。
“你是陈国的少师,将来要与国君同葬的,陵墓前还要立定石碑的,哪里会这般简陋。”我想逗他笑,可却不知怎样开口。
“公主可否想过,百年之后,身处哪里?”他惆怅地望着天上的飘雪,轻叹。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才不要想。”我站起身,扑落着头上与身上的飘雪。
我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可不想再多添一个。
“不如公主也葬在这终首山吧,毕竟这里是公主曾经成长的地方,愉快的回忆,都是发生在这里的吧?”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
其实他若不说,我自己也会做这等决定吧。毕竟若魂归之后,骨碌还未有寻到我,或是此生没有再同小白相见,我必定留守在一处大家都熟悉的地方,换另一种方式来等待他们。
这样不管是小白,还是骨碌,他们终有一天回到了终首山,依然能与我相见。
我与妫燎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发着呆,直到芊芊的声音唤回了我,她告诉我,似是天色越来越暗了起来,这风雪也越来越大了,看来先要找个地方避一避雪,否则山路难走,赶上风雪弥漫,更是容易出危险。
我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妫燎,连忙将他拉了起来,在风雪还未漫天飞舞之时,先行一步到了重华寺。
芊芊在柴房里面找到了干净的木柴,拿来了净慧师父的禅房里。她用火石将净慧师父禅房里面的铜炉引燃,屋内也瞬间暖和了些。
此时的风雪越来越大,吹着紧关的木窗上,发出如同女人呜咽声一般的响音。
妫燎跪坐在铜炉一旁的小榻上,双手交叉地窝在袖袋里面,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样,这场风雪持续到日渐式微之时,才渐渐地转小了。
这山是下不去了,看来是要在重华寺里面过一夜,第二日一早,待天气晴朗了再下山。
折腾了将近一天,又遇到寒风暴雪,歇息了片刻倒是不累了,就是肚子有些空。
想必妫燎也同我们一样,午间赶着上山并没有吃什么东西,这眼看着都到了晚上,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芊芊与我说,她方才趁着去柴房寻火木的时候,看到陶瓮之中还存了一些粟稷,若是用来煮汤充饥倒也可以。
我斜眼瞧着还在铜炉面前闭目养神的妫燎,这一副事不关己地模样,倒让我觉得他当真是要成仙辟谷了。
我拉着芊芊,趁着风雪小了一些,出了禅房,往不远的柴房走去。
我记着小雀临死之前曾与我说过,净慧师父腌制了水芹,放在柴房的地窖中。
我拉开堆积着木柴的木板,俯身爬进了地窖中,将净慧师父腌制食物的两樽圆敦抬了上来。
打开盖子,但见一个里面装着嫩绿的水芹,一个盖子里面装着腌制的?肉。
“公主,你这净慧师父还能杀生那?”芊芊见到圆敦里面的腌肉惊异道。
“肯定不能啊,”我轻轻地敲着芊芊的额头道:“这圆敦之中的腌肉,一定是娘亲做的,想是要等着我回来一起吃的。”
“你不知道,寺院里面食肉可是要偷偷摸摸的才行,我与娘亲不立身修行,这才得了净慧师父的同意可在自己的小院内,另起炉灶煮炖肉来食用的,你瞧我这身子这样安康,也一定不会是从小吃素吃到大的啊。”
这下子有了水芹又有了腌肉,晚上的餐食,可算是能好好地吃上一顿了。
我与芊芊二人分做,她负责将粟稷熬成糊糊,将嫩绿的水芹洗净放在陶碗之中。
而我用木枝子将圆敦里面的腌肉戳上来两大块,放在陶瓮里面,撒了点随身带着的蘡薁香料在里面。
我在陶瓮之下点燃了火, 犹如少时在终首山做烧鹅一般。不刻,陶瓮之中便传出了阵阵的肉香。
“我有时觉着公主,倒不像是个公主。”芊芊看到我娴熟地烧肉技巧,不禁慨叹道。
“哦?”我笑道:“那我像什么?”
芊芊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就是不像一个公主,成天或是苦悲愁闷,或是对镜花黄,高高在上却又矫揉造作。”
我回头看她认真地模样,禁不住莞尔一笑道:“看来福金公主给你的印象似是不太好啊,否则怎能让你这样片面地去评价公主。”
“我也是听宫里面那些伺候过福金公主的宫娥说起的,毕竟我未曾侍候过她。”芊芊单独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再称自己为奴,这是我特许她的,也是让她在我面前变的自在的重要原因之一。
“每个人所成长的境遇不同,所相处的人也不同,所以才会锻造出每一个完全不相同的人来,我虽是公主,可长于山野之中,所以你会觉着我身上带着一点江湖之中的匪气罢了。”我听到腌肉在陶瓮里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便掀开了陶瓮上的棉布,用木枝子戳了戳里面已经被烧熟了的肉。
看来今晚的餐,一定很符合我的胃口。我将烧熟了的肉用短刀斩成了小块,放入了陶碗之中。
“哪里会有匪气如公主这般文静?”芊芊笑着说道。
“若说活在这世上,犹如摸索着荆棘前行一般,让人浑身发疼,公主就像是长在荆棘之中的花,让人在疼痛之时,还能看到荆棘之中的美好。”
芊芊这样直白的夸赞,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想着生活在寒冬里,必定是要相互取暖才能活下去的,日落之后自然会有黑暗,可是黑暗之中仍旧会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耀,唯有能做的,便是等待天亮。
粟稷糊糊熬好了之后,我与芊芊二人端着饭食回到了禅房里吃了起来。
我和芊芊两个人大快朵颐之时,我见妫燎仍然在闭目养神,一直到我俩快要吃完的时候,妫燎才醒了过来。
也是等他醒过来后我也才知道,他方才那短暂的闭目养神,是在调息体内的真气,以来修复心脉。
他归息之后,身体渐好,面色倒是不似早前苍白,眉宇之间也再没了疲惫之感。
他寻着香味,起身走了过来,看着陶碗之中还剩下的烧肉与水芹问道:“可留了我的饭?”
我将碗底的粟稷糊糊喝了干净,擦了擦嘴巴道:“没有。”
妫燎苦笑了一下:“你这丫头还真狠心,是想让我饥寒交迫地过一夜吗?”
芊芊捂着嘴笑了笑,连忙拿起一旁没有用过的陶碗,从陶瓮之中舀出了还热气腾腾地粟稷糊糊道:“公主是寻你开心呢,这天寒地冻的,怎会不给少师留些吃的呢。”
妫燎接过芊芊递给他的陶碗,跪坐在我的身旁,他低着头慢慢地抿了一口粟稷糊糊道:“公主要知道,疾学在于尊师,事师之犹事母也。”
我将手中的陶碗放在桌案上,朝着妫燎淡淡一笑道:“想儿时家母向来都是身体力行亲身照顾我,既然老师这样想做家母,那么一会儿用饭后,老师便主动洗碗吧。”
妫燎的左脸抽出了一下,闷着头喝着粟稷糊糊不再说话了。
饭饱了之后,我躺在靠近铜炉的小榻上眯着眼睛休息,本想着等雪渐渐小了之后去藏书阁或是万年温泉处看一看,可没想到着闭着眼睛却一觉睡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 岁云暮矣多北风
再次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
铜炉内依然燃着火,使屋内温热,桌案上的灯台燃着昏暗的烛火,我瞧见芊芊正侧卧在离我不远的藤椅上。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而且睡的很沉。
我喉咙有些干,便起身寻着昏暗的灯火走到了桌案旁,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饮水时环顾四周,却发现妫燎不见了。
我放下水碗,踱步到窗旁,缓缓地开了一个缝隙往外瞧去。
此时的风雪已经彻底停了下来,禅房前面的小院积了厚重的雪,夜空被雪洗尽了漆黑,发着丹朱色的惑人的光。
我凝神望去,见着妫燎正坐在小院当中的那个巨大的怪石顶上,仰头望着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关好窗子,蹑手蹑脚地披上了厚重的斗篷,出了屋。
风停了之后,雪夜便不再向最初那般寒冷了。
我踏着积雪吱呀吱呀地走到怪石下面,仰起头才要开口问妫燎,为何深更夜半不睡觉,跑来雪地里面看天。
这寂静的空旷之中便徐徐地响起了凄凉的笛声。
这笛声听来十分耳熟,我循着声音走到怪石前面,仰头望向他,见他吹着的正是一只竹制尺八。
想当初,这乐器我曾在骨碌的手上见过,也听她吹奏过,只不过那时觉着骨碌所吹出的音色太过于伤人心神,我便将她的那只尺八,藏在了藏书阁最后一排书阁的暗格之中。
而今,又听到相似的音律,难免会触景生情,更何况妫燎吹奏的,可比骨碌吹奏的音色更为凄凉。
“参差荇菜,有一美人,美人俏笑,顾盼生姿,鼓瑟友之,听之任之,得之笑之,万般宠兮,美人嫣嫣,美人恹恹,终日泣涕,薄情寡已,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既已薄情,不可说也,亦已焉哉,亦已焉哉。”
一曲吹罢,妫燎便开口又唱了起来。
我仔细地听着,好似他方才所吹的那首曲子,刚好和上了现在所唱的歌儿。
只不过这歌儿里面,渗透了相当哀怨的情感。
“怎么,你这是又被素素姑娘给抛弃了吗?”我低下头用脚掌在平整的雪地里面画着画。
妫燎所唱的歌,是陈地民间所流传的一首怨歌,其中的意思,大概就是一个少年喜欢上了一个美人,美人与少年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之后,便厌倦了少年,从而背信弃义,将少年抛弃的故事。
“你说的‘又’是何意?”妫燎低着头看我道。
“你先前不是已经被阿阳拒绝过一次了吗,这次又在这夜半无人之时,唱着这样哀怨的歌,想来一定是又再次被那素素姑娘拒绝了不是?”我仰起头,笑眯眯地打趣着他。
他歪着头淡淡一笑:“可不管我被别人拒绝了多少次,公主曾经可是厚脸皮地与我求过亲的。”
我回想安河船屋的翡翠楼那次,是因为让他放弃争抢阿阳,才厚着脸皮说了那样的话来。
我满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现在你可是公主少师,师徒有别,你可别不顾人伦纲常。”
他站起身,忽地从怪石上飞身而下,轻落在我身边。
随着他的下落,惊起了我身旁的雪花。
再次纷纷扬扬的飘雪,让我兴奋不已,我连忙趁此机会在雪地里面转着圈圈,并开心的用脚撩起地上的雪来。
在我印象之中好似终首山的雪,是第一次下的这样丰厚的,甚至有些惋惜了骨碌和小白没能赶得上这样的景色。
“如若我不要少师之位,偏偏要你兑现之前于我的承诺呢?”他猛地拉住了还在雪地里面疯玩的我,眼神逐渐犀利。
我横了他一眼,而后仰面侧身地绕出了他的钳制,倒身在雪地里面,滚了几个圈后远离了他。
“你不会的,毕竟百里肆现在身兼少傅,少傅又在你少师的官职之下,你是不会轻易放弃与他争抢的机会。”我缓缓地站起身扑落着身上的雪。
“你若喜欢阿阳,那便光明正大的与百里肆争抢,不要私底下去恶心百里肆,还牵连着无辜的人,我不是你们两人争抢阿阳的武器。”
“况且你这样对我,真是使我心寒。”
我觉着妫燎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妹妹小绿时,便将那个曾经至情至性的自己也杀死了。
我有时候埋怨着自己,若是能早回来一步就好了。
若是我早回来了,小绿不会死了,净慧师父也不会死了,就连小雀也不会死了。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小白,又哪里能顾及到这些人。
其实百里肆觉着我,不适合为国之君并不是无道理的,我所顾及的私情太多了,必定无法做到大爱无疆。
可妫燎就不同了,他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去爱任何人。甚至可以将爱作为武器,去图谋,去权衡。
“你若不嫁我,难不成是要嫁给百里肆那厮吗?”妫燎见我躲他远了,并没有再次走上来。
我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昨日朝立议事,昶伯提及了你的婚事,众人皆指我与信北君二人为公主夫婿的最优人选。”妫燎的话使我瞠目结舌。
我不知昶伯提此事到底有何用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让百里肆与妫燎不再参与政事。
可若两人不再参与政事的话,却也对昶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不是吗?
我左思右想却怎样都想不通透,索性开口问道:“父亲是如何说的?”
“国君说,要看你的意思。”妫燎的话,让我暂缓了一口气。
毕竟父亲若是这样说了,那此事便有商量的余地。
“你放心,百里肆不会娶我,你也不会娶我,你们永远是我的左膀右臂,是陈国不可或缺的力量,你若愿意,便留在陈国的朝堂,我此生都感激你,你若不愿意,亦可不必再曲意逢迎,回到潼水去,继承你父亲的位置,做一个闲散富足之人。”
“若你选择留下,便不要再事事都同百里肆卯劲儿,毕竟我要的是你们为陈国捐躯,而不是献身。”
我希望我说的话,妫燎可以听的懂,莫要因为与百里肆的争抢而因小失大,也莫要辜负我对他的信任。
我转身回到屋内,回手便将禅房的门闩了起来。待妫燎想要回屋子的时候,却发现怎样都进不来了。
“院子的南边儿有个柴房,我与芊芊之前在那儿做了饭,想必还有一丝余热,老师今日便委屈一夜在柴房歇息吧,毕竟,这男女还是有别的好。”我朝向门口的黑影开口说道。
他立定于门旁片刻,而后转身才走远了。
翌日一早,我与芊芊二人醒来时,却发现重华寺早已不见妫燎的踪影了。
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下的山,他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芊芊并不知道昨夜我与妫燎发生的事情,所以她仍旧认为妫燎是个知礼的君子。
我没有反驳芊芊赞美妫燎的话,相反还随着她的赞许附和了几声。我想既然许了妫燎既为少师,自然也要为他留有一个少师该有的口碑。
我与芊芊两人将昨夜还剩留一些的粟稷糊糊添了些水,又热热吃了,待天气晴好了一些,才下了山。
回到陈宫的时候,已是过午,因为担心娘亲的身体,所以我与芊芊两人并没有回长信宫去,而是直接去了景寿宫。
我俩才到了景寿宫的门口便见到太医励匆匆忙忙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太医励看见了我,连忙上前于我拜礼。我注意到他的衣袂上面站沾着的血痕,又深觉他看我的眼神,似是带着躲闪。
我定了定心神,莞尔一笑道:“真是劳烦太医励日日来景寿宫为娘亲诊病,也不知娘亲的病,到底怎样才能痊愈。”
太医励抬起眼睛看了看我,又俯身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公主莫要伤神,凤姬夫人自是吉人天相,定能躲过此劫。”
我淡淡一笑:“哦,是这样吗,所以太医励隐瞒本宫的娘亲受伤,是相信本宫的吉人天相,还是本宫娘亲的吉人天相呢?”
太医励身躯一震,连忙跪在地上道:“公主莫怪,是夫人惧怕公主伤神才让老身瞒着公主的。”
“瞒着我?”我无奈浅笑:“她哪里是瞒着我,她还瞒着这陈宫里面所有在意她的人吧?”
“说吧,凤姬夫人哪里受了伤,又是因何而受伤的?”我示意芊芊上前,将太医励扶起。
这天寒地冻跪久了,唯恐伤身,这太医励的年岁是太医令之中年岁最老的,况且自娘亲自入宫以来,便是由太医励一直在照顾着娘亲的身体,单凭这份天地可表的忠心,我也要敬重他。
太医励谢过我后,缓缓地站起了身道:“夫人的伤在手臂,虽说是被抓出了血,但不算严重,只要不受凉,不沾水便能很快地就恢复了。”
我面露疑惑,紧锁眉头道“被抓出血?”
“是被谁抓出血的?”
太医励才要开口与我说,景寿宫里便传来一阵呼喊:“励,你方才答应过我,不将此事告知任何人的。”
这一阵呼喊,正是来源于在小忠的搀扶下,疾步向我走来的娘亲。因方才太医励说娘亲是手臂受了伤,所以我便全神贯注地看向了娘亲的手臂。
她一只手臂搭在小忠的臂膀上,另一只手臂则抻的笔直,隐约地能从衣袂之中看到包裹伤口的棉布,而且棉布上还留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俯身拜礼,还未等娘亲开口做解释,我便先声夺人地道:“原来我在娘亲这里,已变了任何人。”
娘亲连忙慌乱地拉着我道:“娘亲不是这个意思,你可莫要多想。”
“那娘亲是何意呢,娘亲明明是受了伤,却不告诉我这伤因何而来,难不成娘亲是在护着谁吗?”我眼神扫向扶着娘亲的小忠。
小忠见到我那凌厉的眼神,连忙吓一哆嗦,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道:“是,是卫姬夫人,夫人的手臂是卫姬夫人抓伤的。”
娘亲神色慌张,虚张声势地厉色吼道:“小忠,住口。”
可就算现在住口又如何呢,我已经知道娘亲所受的伤,又是出于赵南子那个妖妇。
“所以,娘亲想要护着的,是跟你抢了半辈子的赵南子?”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道。
“不是这样的绥绥,是她拉我的时候,不小心脚下一滑,才抓上去的。”娘亲与我解释道。
“所以,是娘亲去了赵南子被关着的冷宫里面,才被她抓伤的?”我一步一步地逼问,终使娘亲败下阵来,她垂着头不再说话,神情却有不安。
我走上前,质问着小忠,为何会让娘亲去冷宫那样的地方。小忠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近日天凝地闭,夫人担忧冷宫炭火不足,便好心带着厚实的被褥与银霜炭去看望卫姬夫人。”
“两位夫人在内室谈天的时候,奴一直在外面候着,一直听到屋内传来了惊呼声,奴才跑了进去,但见卫姬夫人扯着凤姬夫人的衣袂,手上的护甲更是刺入了凤姬夫人的手臂。”
我摇了摇头转过身,不再看向娘亲:“你瞧,你的以德报怨,人家未必会接受。”
“其实,夫人并不是以德报怨。”小忠淡淡地说道。
我回首,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忠。
若让人觉着他是忠心护主,倒也不会遭疑,可但凭之前在勤政殿他那小心翼翼的表现,我却并不认为小忠是个这样愚笨的人。
娘亲想要极力与我隐瞒的事情,却是由他一步一步地牵引了出来。娘亲会觉得他是迫于我的淫威,他人会觉得小忠中心护主,我若是愚笨一些,便将他的举措不屑一顾了。
可偏偏,自他对芊芊那些别有用心的举措之后,我就觉着这小内侍似乎是个不简单的人。
“那你且与我说一说,夫人是为何要去冷宫呢?”我转过身再次走到小忠的身前。
小忠连忙低下了头,抖如筛糠地又不说话了。
“绥绥,都是娘亲的主意,你莫要责怪他人。”娘亲一步走到我的面前,生怕我牵连到小忠身上去。
我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小忠,淡淡地笑道:“娘亲说笑了,我连娘亲都不怪,又怎会怪其他人呢?”
第四十九章 一夜天山雪更厚
“今年陈国的冬日雪虐风饕,冷宫那样的地方又不蔽风雨,卫姬夫人虽然有错,但也毕竟是卫国公主,囚禁到老或是鸩酒而死都没问题,偏偏不能活活地被冻死,否则世人皆会说父亲的不是,娘亲这般考虑的周到,倒是成全了父亲的名声。”我拉着娘亲走回到景寿宫的内廷里面去。
“只是日后,这伤口还要时时注意,太医励嘱咐的那些事情,娘亲可都要细心着点。”
娘亲惊叹于我的转变,一直待走到了景寿宫的暖阁里,才回了神。
“绥绥当真不怪娘亲了?”她落座于榻上,面目仍有焦虑。
我跪坐在她身边,俯着身子趴在她的腿上:“不怪不怪,只要娘亲好好的,无论娘亲做什么,绥绥都不怪。”
我抱着她的腰,侧躺在她的腿上,声音软软地朝她撒娇。
耳边传来冰凉的触感,还带着丝丝香气。我知道那是娘亲的手,她现在只有胸口还是温热,其他的地方皆是冰冷。
我忽而想到那黑瓷瓶里面所剩无几的药,抱着她纤腰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绥绥如今都是双十的年华了,怎地还和小孩子一样与我撒着娇?”她的声音终于不再带着疑虑,转而成了慈爱。
“我怕再不与娘亲撒娇,娘亲就不要我了。”我闭着眼睛,娇气地哼哼了起来。
娘亲冰凉的手拢着我鬓角的青丝宠溺地道:“我不要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不要你这个小狐狸,你是不是又从哪里听来了什么?”
我仰起头,撅着嘴道,眼神迷离地道:“我觉着我的存在是不是碍了谁的眼,平生才算是活的稳当些,又要随便地塞给一个我并不了解的人,说什么去相伴一生,若要嫌我做的不好,我改就是了,可千万别让我再经历一次,那险些要了我的命相伴一生,我倒还不如孤独终老。”
想来我的第一次出嫁,不光是我自己的噩梦,亦是娘亲的噩梦,我感觉到娘亲的眼神一顿,连神情也变得沮丧起来。
我见此连忙乘胜追击,又抱着娘亲的腰身,带着哭腔道:“况且,我不要离开娘亲,明明娘亲的日子所剩无几了,为何不与我好好相守每个日夜,却要让我出嫁?”
“娘亲只是不想再拖累了你。”她长叹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地道。
“况且,娘亲以为那百里肆少年英才,自是与你相配,我见你与他也有情谊,便与你父亲谈了此事。”娘亲此话让我明白了,为何在朝立议事上,偏偏是昶伯提及了我的婚事。
想必,这也是父亲所授意的吧,这样一来,便能见我与百里肆与妫燎三人的对待此事分别是何态度了。
父亲在做犹豫不决之时,便能从中知道每个人的心中所想,若是愿意,必定是暗不做声,若是不愿,就会去勤政殿面见父亲。
这样一来,倒也是避免了直接赐婚的尴尬。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我就要陪着娘亲。”在我知道一切的事情皆因娘亲而起的时候,我心里倒是轻松不少。
毕竟说服娘亲,比说服父亲要简单的多。
“好,好,好,你不想,那便不勉强你,都依你。”她冰凉的手触碰着我的侧脸。
我抬起头,眉眼含笑,可心里却犹如陈国今年这冬天一样,风刀霜剑,直割心间。
我希望瓶中的药能多一些,再多一些,娘亲的命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我与娘亲随后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带着芊芊回到长信宫去了。
命芊芊派人叫来了老茶,与他说,明日就将小忠调来长信宫伺候,寻两个可靠的宫娥去景寿宫替换小忠的位置。
老茶面色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嘴,淡淡地俯身回了一声诺便离开了长信宫。
在老茶离开没过多久之后,我起身拿起挂在墙壁上的短剑,转身就走了出去。
芊芊似是见我神情不对,连忙拦住了我,她面色紧张,想是以为我要去杀小忠。
“杀个宫奴,还用不着我亲自动手。”我拂袖甩开了她的阻拦。
“公主,莫要冲动,她是卫姬夫人,是卫国的公主,是国君的妻子,若你杀了她,国君颜面何存于九州大地。”芊芊一路小跑,疾步地追上了在宫道之中气势汹汹的我。
“更何况,她名义是公主的嫡母,公主这是要弑母吗,若是将来公主继承了陈国的女君,九州上那些文人学士,又会怎样批判公主这一举措。”她拉扯着我的衣袂,妄想着我能回心转意。
我转身用短剑斩了衣袂,而后跳上一旁的矮墙,快速行走于平稳的墙头。
“公主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国君想一想,难道公主想看国君背负杀妻之名被天下诸侯所耻笑吗?”芊芊一直在墙下疾走,跟了我一路。
“他不来背负,谁来背负,你告诉我,我娘亲已经为了他背负一生的骂名,低贱的姬妾,涂山的贱奴,他背负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他即身为国君,就应当要有担当,不能总让别人替他去背负,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女人。”我立定与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芊芊道。
“让一个女人为他担下这世上所有的骂名,这样的男人,你不觉着可笑吗?”
芊芊望着我,眼里有片刻失神。
我知道,也许是我的话又勾起了她记忆处最深刻的伤疤。我见她眼神涣散,神情迷茫,便趁此跳下了墙头,一路飞速地往冷宫奔去了。
一脚踢开那冷宫破败的大门,见到赵南子正穿着厚重的狐裘站在雪里。
她的金钗与发饰仍是被我囚禁时地模样,就连脸上的污痕,也没有清理。
她见我来了,凌厉一笑,抬起步子就朝我走来。
我举起短剑猛地向她刺去。
许是方才她并没注意到我手上拿着短剑,见到我凶狠地用剑刺向她,她惊叫着滚落在地上躲开了。
我反手再刺,将她身上的裘皮划开了一个口子。
她惊呼着,哭喊着,犹如终首山下市集里的泼儿一样,完全没有一个诸侯君夫人的样子。
她抓伤了我娘亲的手臂,那我也将她的手臂刺伤。
她捂着受伤的手臂坐在雪里,手臂上的鲜血滴在雪地之中散着热气,我将青铜短剑放在她的下颚上,使她不敢再动。
“你到现恐怕还不知道,你娘亲为何来这里找我吧?”镇定了之后,她突然开口笑道。
我轻蔑地看着她,握着短剑的手又靠前了一些。
“你杀了我,便永远拿不到旌阳县兵符。”她神情狰狞,想是地狱之中的修罗鬼。
我回想起小忠那句“夫人并不是以德报怨”。
所以娘亲来冷宫寻赵南子,是为了父亲。为了帮父亲拿到赵南子手中旌阳县兵符。
我平静地看着赵南子猖狂的笑脸,一直到冷宫的门再次被打了开。
父亲带着百里肆,妫燎,还有刚刚丈量完陈国境内所有的耕地的令尹,妫娄走了进来。
“孤若不来,你便会动手杀了她吗?”父亲站定在不远处质问着我。
我并没有放下短剑,却侧过脸看向他们。
但见芊芊跟在他们的身后,我便知道为何父亲能这样巧合地赶来了。
芊芊见到我眼神清明,深知是我猜到了,是她派人去通知了父亲。她立定于门旁垂头不语,眼神一直躲闪着我的目光。
我笑了笑,将短剑收回了剑鞘之中。
“杀了她,岂不是太便宜她了?”我转过身,高昂着头望着父亲。
“我要让她的后半生永远生活在孤独里,我要让她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妫薇,正在楚国做楚国贵族的玩物,我要让她知道,就是她促成了楚国攻息国,亲手将自己女儿的幸福断送了,我要让她永远活在后悔之中,一直到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薇薇是被楚王抓走了,薇薇现在楚国?”赵南子听闻后,连忙匍匐前行抓着我的手臂不放。
我低下头,明媚春光地笑着对她道:“对,你的薇薇,桃花夫人,还是引起这场三国征战的红颜祸水,留名青史,你满意吗?”
赵南子双眼空洞,她放开了我,连忙爬向父亲,声嘶力竭地哭喊:“你快救救她,看在她是你女儿的份上,你快救救她,我知道我不该伤害凤娰,不该妄想篡取陈国的国位,错的都是我,不干薇薇的事。”
“她被掳去了楚国为奴,她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啊。”
我见父亲的双眼有些通红,便更是为娘亲愤怒。他心疼赵南子今日的眼泪,却觉得娘亲此生为他流过的眼泪都是理所当然。
我一把扯过赵南子的后襟,将她拉离了父亲。
我侧过身,蹲在地上,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若你将对付父亲与娘亲的心思,用在救妫薇的身上,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掳到楚国去,而是如我一样,回来陈国,与你相聚呢,你现在可是后悔了?”
赵南子猛地睁开我的钳制,抬起手就来捶打起我的肩膀。
我用力将她推倒在雪地之中,用剑鞘抵着她的后心:“若你交出旌阳县的兵符,或许我可以考虑救出你的女儿。”
“你也知道,现在陈国的朝政皆控制在我的手上,否则这些人也不会眼睁睁地瞧着我这般折磨你不是吗,怎么说,你也是我名义上的嫡母啊。”
我尽量是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球,更是先入为主地朝着赵南子要起了旌阳县的兵符。
“你现在除了求我,没办法求任何人,否则你的女儿就如你现在这般,像一只狗一样的活着。”
我收回短剑,转过身,佯装要走。
赵南子一把扑过来,抱住我的小腿:“你要说到做到。”
我低下头看着倒在雪地之中的她。
她眼圈微红,手臂上还带着伤,残留的鲜血溅到了我的衣袂上,她放下了尊严任人践踏,顾不得发丝散乱,衣襟歪斜。
我忽然心底一软,想着她与我娘亲也是一样,都是生而柔弱,却为母则刚。
“你要同我发誓,你要发誓,若我将旌阳县兵符给你,你若不以此救出薇薇,必定短折而死。”
地上的冰雪浸骨透彻,她已是双颊通红,冻得浑身发抖。
“我答应你。”我看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赵南子站起身,解开狐裘,将自己中衣的衣带撕开一个口子,从破裂的衣带里面拿出一只鹰首木符。
卫国的图腾便是一只飞翔着的灰鹰,所以这只鹰首木符应当就是旌阳县兵符。
她平静地将兵符交给我,眼中含泪地郑重其事道:“你要记得你的许诺,这天地神灵都听到了,若有食言,必如誓言所预。”
我接过她手上的兵符,放进袖袋之中;“你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会救出你的女儿,也希望妫薇,可以有命等到我。”
我是答应过她救妫薇,但我却未说是何时。我本来的目的,就是骗走旌阳县兵符,而不是做救她女儿的英雄。
“你这个骗子。”赵南子深觉自己上当了,卯足力气朝我扑了过来。
我猛地向后掠去,躲在了妫燎的身后。
所以,作为公主少师的妫燎,结结实实地挨了赵南子一耳光,嫩白的脸上赫然添了五个指甲血痕。
赵南子见自己打错了人,便再次站起身朝着我又是一扑。
我转而继续往百里肆的身后躲去。
赵南子现如今君夫人的封号并没有被父亲褫夺,所以就算被关入了冷宫,仍旧是陈国的君夫人。
只要她还是君夫人,无论她打谁,除了父亲,任何人都没办法还手。
我躲在百里肆的背后,静心地等待赵南子将百里肆的脸给抓开花,以此来报复他昨日泼我冷水的事。
可谁知,赵南子还没扑过来,便被妫娄叫来的禁军围了起来。
他们将赵南子丢进了屋子里,并将屋外的门紧锁,任她怎样敲打,都再也没办法出来伤人。
我见此心里暗自不爽,却被百里肆从他身后拉了出来。
我连忙将不爽的神情暗藏,换了一副温婉而笑地面容,双手将旌阳县兵符呈给了父亲。
父亲盯着我手上的兵符看了片刻,而后将它接过,放在自己的袖袋里面。
第五十章 千峰万岭雪崔嵬
“是谁告诉你,孤想要她手上的兵符?”父亲开口说道。
我转了转双眼俯身道:“没有人告诉,是我猜的。”
“你猜的?”父亲挑着眉毛轻哼道。
“昨日祭拜净慧师父偶遇风雪,小住重华寺一夜,今早赶回来拜娘亲安,却发现娘亲手臂受了抓伤,一问得知,是今日头午,娘亲见风雪太大,有恐冻坏父亲的君夫人,这才带着狐裘棉被与银霜碳来冷宫,以免父亲这位君夫人被寒风冻坏。”在我每当说道‘父亲的君夫人’时,故意咬牙切齿,重音而出。
“我也本想着来冷宫里探望一下父亲的这位君夫人,我想问问她,为何娘亲对她这样好,她却来伤害娘亲,可她却说,娘亲不过是假惺惺,是另有所图,是为了帮助父亲要回旌阳县兵符。”
“所以我猜测,信北君写给卫国国君信中所提到的两个喜爱之物,卫国国君一样都没有选,又将事情的问题抛回给了父亲。”
“一支只听命于兵符的军队,与一个年老色衰却掌握着兵符的女儿,无论是要哪个,都是欠了陈国的一个人情,若说卫姬夫人乱政,离不开卫国这只旌阳兵的支持,卫国国君若要冠冕堂皇地接受了父亲这两件礼物,无非相当于承认了支持卫姬夫人乱政了,可若只要一个,又如同鸡肋一样,没有什么大用处,卫国国君他本就有愧于父亲,若这次事情再处理不好,必定会被其他诸侯所不耻,所以他决定哪个都不要,但看父亲要如何处置。”
当我说完这些话之后,父亲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抬起头审视着我道:“你觉得孤会相信,探望一个人,是提剑上门的?”
我垂眸,瞄着自己手上的青铜短剑,一时间语塞。
“你且说一说,孤要如何处置卫国国君不要的礼物吧。”父亲转过身,抬步朝外面走去。
我眼睛一亮,想是砍伤赵南子的事情,父亲不再怪罪我了,我连忙屁颠屁颠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边走一边道:“那赵南子既然已是是陈国的卫姬夫人,便没有理由再次回卫国的可能了,大不了褫夺封号,囚禁其到死,使她无法再兴风作浪,只要她不死,父亲对卫国国君便有交代。”
“至于那些旌阳兵,父亲既然已经得到兵符了,还是早些将他们送还给卫国,毕竟两国再怎样暗斗,明着倒要是和气一团才行,凡事留一面,日后好相见,若是楚国真的要打过来,我们还有救兵可以搬。”
“不过,莫要现在马上归还,妫娄丈量的土地也算完成了,到明年春日,先让那些旌阳兵去余陵种地,将他们这些日子吃的粮食都种回来,待明年秋收农忙过后再放他们回去也不迟。”
父亲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看着我,片刻之后又瞟着百里肆。我心一虚,以为父亲又要开始点鸳鸯谱了,连忙向旁边挪了挪,挡住父亲看向百里肆的视线。
父亲被我的举措逗笑了,摇了摇头道:“百里肆啊,百里肆,这是你教出来的小狐狸。”
我一怔,遂而想到百里肆现在身兼公主少傅,所以父亲认为我方才的话都是受了百里肆的管教有方才想出的。
我有些委屈,百里肆哪里教过我什么,那都是我的天生睿智。
“我跟你说,以后莫要招惹像公主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我听到身后传来丝丝耳语。
猛地回头望去,却见是妫娄趴在妫燎的耳边低语。
我哼了一声道:“小人之言。”
妫娄耸了耸肩,无辜地摊了摊手。
“天子祭腊之后,便是冬围的时候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若要有火气,便一起去围场较量,莫要在后宫之中斗嘴。”父亲继续向前走着,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我这也才想起,陈国在冬日到明年初春之时,是要开林围猎的。
可是,我好像还没有学会怎样御马。
我瞟了一眼百里肆,见他面色平静,一本正经地跟在父亲的身后,丝毫没有想起,我是不会御马的。
碍于颜面,我又不想去求他。
待走到宫道岔路,我暂别父亲,转身往长信宫走去。
身后传来轻轻地踏雪声,我这才想起芊芊仍旧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她停住了脚,与我相隔几步,晶莹剔透的双眸似是含泪,她望着我,垂下头俯身便要跪。
我连忙支起剑鞘挡住了她的双膝,她受力又站直双腿,仰起头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多亏了你叫来了父亲,否则我可能会真的下手杀了她。”我长叹一口气,收回剑鞘。
“公主一开始并不打算真的杀了卫姬夫人,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转身又往长信宫的方向走去。
“我不过是想吓一吓她,让她交出旌阳县兵符罢了,更何况娘亲因她,曾受了那样多的苦,我怎可能会让她这样轻易地死去。”
芊芊跟在我的身后,与我一同往回走着。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残忍?”我垂着头,看着地上的积雪淡淡地问道。
“这世上本就残忍,公主不过是在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更何况卫姬夫人本就是杀不得的人,若杀不得,她便只能一直活着,只要是活着,就要承担活着的痛苦,就要去为以前所犯的错去赎罪。”
我再次停下了脚步,猛回头看向她。
她不知我会突然回头,虽停住了脚,可身子却向我倾来。
我见此抓住了她的肩膀,让她暂且倚在了我的怀里。
“我记着上次你从北郊军营到陈宫之中请太医,御马而回,技术娴熟,可是少时受人指点学会的?”
她向后退了一步,俯身道:“奴之前曾在宋国天幕雪山的山麓之地呆过一段时间,那里的人都善御马,因而便能通一二,不值得一提。”
“父亲说,陈国冬日的围猎就要开始了,可我还不善御马,明日之后你可否教我御马?”天幕雪山的山麓,那可是盛产宝马银鬃沙的地方,若说芊芊是在那里学得御马的,倒也不牵强。
“奴怎有资格教公主御马,妫少师与百里少傅都是御马高手,更是公主的老师,公主为何不请他们来教公主呢?”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怎么,你不乐意教我?”我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不是,奴只是···”她见我走远又匆忙地跟在身后。
“既然不是,那从明日开始,你便教我御马。”我再次转过身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于我的忽进忽停,芊芊终于知道,若是她不答应教我御马,那我就会一直这样反复不停,一直到她答应为止。
她终于不再反驳我,乖乖地跟在我身后,走回了长信宫。
于第二日一直到围猎那天,由于芊芊细心地指点,我的御马之术终于突飞猛进,修炼成功。
围猎出发那日,我穿着戎装骑着马,带着些许小骄傲出现在百里肆面前的时候,他神色平静,毫无惊异之相。
他御马走到我旁侧,紧锁着眉头看着坐于马上,并且稳如泰山的我道:“看来你之前说你不会骑马,是装的?”
我白了他一眼,拍了拍芊芊专门为我在太仆殿挑选的良驹,一匹俊俏养眼的骊马道:“初一,走我们去父亲身旁。”
这骊马十分温顺且又通人性,待我说完之后,便快速地向前跑去,行至父亲车马后方。
自那日从赵南子手中夺得旌阳县兵符之后,父亲便下旨褫夺了赵南子君夫人的封号,并且将君夫人这正统之位,还给了娘亲。
我想,一定是我那几句咬牙切齿的“君夫人”使得父亲听懂了我话中有话。不过他倒是也循了我那句“凡事留一面,日后好相见”,虽然将赵南子褫夺了封号,关在了冷宫,但吃穿用度上,仍然不少她分毫。
我想着娘亲的苦终于熬成了甘,便也不在意父亲对赵南子留有余地。这次围猎,因娘亲的身体情况,本应不跟着我们一同前往余陵狩猎的。
可一听说,我与父亲要在逐除之日的前一天才能赶回圣安,她便不同意留守在陈宫里等着我们了。
现在的娘亲,就算是当着父亲的面要天上的星星,父亲都会奋不顾身地去飞上天给她摘下来。
所以父亲压根抵不过她的软磨硬泡,连忙将娘亲是否能和我们一同去围猎的问题推在了我的身上。
早在围猎临行前几日,娘亲都会派内侍监去长信宫传我去景寿宫与他们一同吃晚膳。
我这个人,从小嘴巴就馋,并且是那种可以为了吃而没有原则的人,尤甚是在娘亲的腌肉面前。
所以,娘亲晚膳的几顿腌肉与鱼汤,便将我说服的妥妥帖帖的。
况且,我见她瓶中的药近日是没有动过的,所以便安心地答应娘亲与我们一同前去余陵冬猎。
由于娘亲跟着一同,父亲也舍不得骑马了。
他与娘亲同坐车马,由芊芊和几个内侍宫娥一同照顾着。
中途扎营休息的时候,我正细心地喂着初一吃食,与此同时,身穿轻甲,系着狐裘披风妫燎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我的马淡淡地道:“公主的眼光倒是独特,这骊马产于梁,温顺忠诚又认主通人性,想是这匹马应当是早些时候梁国公赠与国君的那一对儿骊马所生,如今算是让公主得了宝。”
我轻挑着眉毛,侧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妫燎道:“想不到,老师对陈国的宫内之事,这般了如指掌。”
“如若不将陈国之事了如指掌,怎配做公主的少师呢,毕竟公主天生聪颖,我若再不知时事,想来公主早晚会嫌弃我这个老师耳目闭塞,狂妄自大。”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老师这话就严重了,就算是有一天老师耳目闭塞了,老师永远是老师,一日为师便终生为师。”我拍了拍初一的鬃毛,让它好好地吃食。
转身朝着父亲与娘亲的帐子走去,却又被妫燎叫住。
他缓缓地跟在我身后道:“明日抵达余陵之时,你莫要逞强地先往林子里面跑,余陵的野林子可比终首山的林子幽深的多,到时候你不见人影了,可没人救你。”
我转过头,斜着眼,勾着嘴角看他:“你莫不是认为我会同那福金公主一样,横冲直撞地跑到野林子中,等人去救吧?”
“还是,你害怕我效仿这招去勾引百里肆?”
妫燎神情一顿,仿若是被戳穿了心思一般。
“老师,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害怕,我偏爱着百里肆,却让你受他排挤?”我转过身走向他,与他相隔咫尺。
“我为何要怕。”他强颜欢笑道。
“因为你已经输给他一个莘娇阳,便不想在朝堂之上再输给他。”我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他。
他依旧在笑,可越来越不自然。
“男儿有志,虽为好事,但是这志应当用在治国,平天下,而不是与人勾心斗角,上卿百里肆一心为国,并没有老师这样的心思,所以才会被父亲奉为上宾,才会被周王封为信北君,老师的聪慧与权谋也应当如此,否则,便白白浪费了我为老师求来的这少师之位。”
因为四周皆是父亲的护卫,以及奉茶煮水的宫娥。我顾忌到妫燎的颜面,因而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耳语。
待我说完之后,妫燎收起了笑容,他侧过脸看着我,双眸幽暗而深邃。
我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因而退后了一步,转身离开了他的身边。
其实,若是自私地去想,如若不是他在赵南子乱政之时的紧要关头投靠了我,并且冒着死将赵南子罪状交付于我,我也不会这样迁就他,并向父亲求了少师的官职给他。
出于他对我的忠诚,我自然不想愧对于他。
可若他要一直揪着百里肆不放,我亦是不会再忍让。
我并没有忘记,曾经是百里肆的出现,拯救了在蔡国活的像狗一样的我。
第五十一章 棠梨叶落胭脂色
第二日过午,便抵达余陵北郊的野林。
余陵这片野林幽深,据说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要马不停蹄地整整跑十七日才能跑出这片林子。
而今,雪覆满盖于土地,正是猎物最饥饿的时候。
由于冬日生存条件变得恶劣,动物们的食物之争向来激烈,因而每当冬猎之时,都会在这片野林子之中遇到意想不到的动物出窝觅食。
听闻父亲说,前些年冬猎的时候,百里肆还曾射杀过一只狌狌,所得的皮毛赠予父亲,冬日放于坐塌取暖。
我对着这些追逐的游戏十分不感兴趣,想着能趁着天气晴好之时,在野林之中走一走,赏一赏树挂的雪景,也是十分愉悦的。
在野林附近的平地上安营扎寨之后,我便躺在自己帐子里柔软又温暖地床榻上昏昏欲睡。
反正围猎是在明日,妫燎那厮又特地嘱咐我莫要乱跑,我便好好地休息一番,待明日再去野林子里逛也不迟。
我舒服地窝在床榻上,昏昏欲睡时,却觉朦朦胧胧之中,似是有谁走进了我的帐子。
我一直以为是芊芊在忙进忙出地为我张罗着饭食,便没起身细问,一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迎面而来,将我吓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摸着脸上冰凉的穗子,便在额头上摸索着,拿下一只云锦竹节香囊。我放在鼻尖闻了闻,却觉着这香囊的味道异常的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了。
“这香囊你带在身上,明日开猎,我顾不上时时看着你,若你走丢了,我这儿的灰雀便能寻着这香囊找到你。”进我营帐却不通报的人,唯有百里肆。
我白了他一眼,将香囊放在枕边,翻个身,继续寻个舒服的姿势睡去。
“公主这一袭睡姿,倒也甚是豪放。”他并没有走,依旧站在我床榻旁嘲讽着我的睡姿。
我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朝他翻着白眼。
“下次你若再想学什么,不愿意亲自与我说,随便派个宫娥来告知我一下即可,幸而是因芊芊的御马娴熟,才将你也教了透彻,若要公主所求的都是浅尝辄止之人,但见你今日如何装腔作势。”他低着头看着我,并且欣然接受了我所有的白眼。
我轻哼了一声,转身又趴回床榻上,抱着软枕继续假寐,不再理他。
少顷,终于听到了百里肆离开的脚步声。
等他走后,我却翻来覆去地怎样都睡不着了。拿起他丢下的香囊,坐起身子,一边闻着着熟悉的香味,一边努力回想着这香味是我在何时何地曾闻过的。
我起身下床,跪坐在小榻上,呆呆地看着这个香囊,忽地好像真的想起了什么.当初我离开蝴蝶谷的时候,似是在小白的姑姑君婀身上,闻到过这样的香味。
可是百里肆怎么会有蝴蝶谷的香囊呢?
很多个想法在我的头脑里面碰撞不停,我甚至还猜想着百里肆会不会是君婀姑姑的私生子。
在我还没想出更离谱的事情来,芊芊端着饭食走进了帐子,止住了我的思绪。
赶了小半天的路,可算是能吃一些热乎的东西了。
我开心地将香囊丢在了一旁,拿起箸便朝着菜食中的肉啄去。
“公主,你的面疮不疼了?”芊芊从陶瓮之中盛出了奶色的鱼汤问我道。
我抬起手,摸了摸额头上红肿着的几粒面疮,神情哭丧地放下了肉,转而吃起了青菜。
冬猎之前,由于我吃了太多娘亲的腌肉,导致临行前已是虚火伤身,而后又路途跋涉,未曾休息好,这额头上便长了几粒红红的面疮。
其实长面疮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待回到圣安多休息几日便能好了。
可怪就怪此次随行的是太医贺。
因着娘亲体弱,此次冬猎年岁尚长的太医励并没有跟着,而是一身正气的太医贺与几个医官随行而来。
医者人心的太医贺可谓是悬壶济世,更为乐于助人,但见我的额头上生了面疮,派人日日煎药,送来我的帐内,未曾间断。
我本就是个讨厌汤药苦涩的人,不喜这酸苦的药汤,可我若不喝,太医贺便亲自跑来我帐内,苦口婆心并且义正言辞地告知我,若是面疮继续扩大,我这面上的娇嫩的冰肌可就保不住了。
本是不起眼的小病,却经太医贺这样一说,变成了生死攸关的大病。尤甚是在冬猎这等盛宴之中,还不能食肉。
我嚼着冬葵却望着盘中的肉,深深地感受到了味同嚼蜡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芊芊看着我可怜的模样,便从食盒里面拿出一盏陶瓮,打开盖子之后,我便闻到了如同梨花香甜的芳香味儿来。
我迅速将嘴里的冬葵咽了下去,连忙起身望向那陶瓮之中,到底是何物能如此香甜。
芊芊拿着木勺,将里面的东西盛放在漆木盘中。
我瞧见是一小块一小块棕红色的东西,上面还铺撒着一些透明的焦色粘稠液体,虽然也绿叶做衬,却仍没有达到秀色可餐的地步。
只不过这芳香四溢的,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我望着芊芊,吧唧吧唧嘴问道:“这是何物,可以吃吗?”
芊芊笑了笑道:“这是棠梨子,用楚地的梨花蜜与今年秋日陈宫西行阁边上的棠梨树上的果实做成的。”
“这棠梨子是清热消食的好东西,亦能清肝明目,我见公主日日被那太医贺逼迫着喝药,到想着不如试一试这棠梨子,说不准能将公主额头上的面疮吃下去。”芊芊用箸夹起了一小块,示意我尝一尝。
我将信将疑地张开了嘴,心中有些忐忑地试了一试。
入口有些酸,可嚼着嚼着却越来越香甜,既不甜的腻人,亦不苦涩难咽。许是她刚从冬雪之中拿出,还带着丝丝沁凉,爽口多汁,清爽甘脆,入喉到十分舒服。
如若用此与那太医贺的汤药相比,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芊芊的棠梨子。
“这东西这样好吃,可否有名字?”我拿起箸,自己又夹了一小块放在嘴里。
芊芊摇了摇头道:“在我小时,家中阿娘尝尝做给我吃,后来阿娘辞世,我便自己做来吃,都叫这东西为棠梨蜜,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公主喜欢就好,何必在意名字。”
“这棠梨子本来就又酸又苦的,都是太医令用作入药的,没想到还能有这样好吃。”我接连夹了几块放在嘴中,将两腮撑的鼓鼓的。
“好吃的东西就一定要有个好听的名字,你瞧满月斋,不过就是槐树花汁的面条罢了,都能起名为槐叶冷淘,这样好吃的棠梨蜜一定得有一个比槐叶冷淘更好听的名字。”我一边吃着一边对芊芊说道。
“不如公主帮我想个名字可好,就如同这芊芊一样,百草生芊芊,百草思青青,良人如素素,君子如卑谦。”芊芊仰着头,眼波盈盈,灿如繁星。
我吸吮着箸上的梨花蜜,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香棠胭脂雪如何?”我望着芊芊笑道。
芊芊低着头,看着漆木盘中的棕红色棠梨子,微微地点了点头道:“香棠胭脂雪,真好听。”
“等明儿个秋日,长信宫的棠梨树再次结果子了,你可要叫着我一起去摘棠梨,我想亲自看着你做这香棠胭脂雪。”我将漆木盘中的棠梨一扫而光,还拿起木勺挖着焦色的梨花蜜喝了起来。
芊芊点了点头,笑意盈盈地答应了我。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我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面疮似是小了,连忙喊来了芊芊,将铜镜拿了出来,对镜一看,确实是比之前小了许多。
看来这棠梨子还真是挺管用的。
我瞧见芊芊肤若凝脂的面容,便仍不住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瞧你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莫不是都因自小就吃这棠梨子的原因?”
芊芊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为我穿着轻甲,娇嗔地道:“公主又在打趣我。”
我自己系好胸前的斗篷带子,低头对她说道:“想必今日要呆在外面一整日,你又这样怕冷,等会儿记得多添一件衣服,随身带着赤糖生姜水,否则冻病了,可没人给我做香棠胭脂雪了。”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道:“等下我便跟在公主身后,公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待我与芊芊穿戴妥当,冬猎的行进的时刻也快到了。
父亲排了内侍监来传我出营帐,我将青铜短剑挂在了腰上,便与芊芊一同走了出去。
营帐一旁的空地上,所有的马匹都被内侍迁出了马厩,我瞧见百里肆,妫燎,妫娄已经坐立于马上。
我与芊芊疾步走去,翻身而上马。
少时,父亲身着黑甲,在禁军的拥护下,走出了营帐。他登上了鼓台,手持一把乌木鼓锤,开始重重地击鼓。
随后,便有七人从两旁冲了出来,他们大都身穿七彩之衣,头戴翠羽,面带青铜的蚩尤假面,赤着脚,在雪地之中,随着父亲所敲的鼓声开始跳舞。
四面鼓声与号角逐渐响起,震耳欲聋。
我瞧见身穿银甲的昶伯迁出一只白羊,白羊的两角之间缠着赤布。他将白羊拴死在一座木架之上,而后立于一旁。
站在鼓台上的父亲,手持弓箭,接下内侍监手上的三只彩色羽箭,接连朝着白羊双角中间的赤布射去。
赤布被彩色的羽箭定在了木架上,而那只白羊却还在十分淡定的嚼着草料。
我之前从未参与过这样大阵势的冬猎,因而被眼前的所有吸引了注意。待父亲已经从鼓台上走了下来,上马而走时,百里肆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回神立刻御马跟上。
待走到营地主门的时候,我瞧见主门相隔的两个哨兵高台之间,放置着一座矮长的木栏。
待走近了木栏的时候,父亲抬手,使跟在他身后的大队人马全部停下了脚。
“你的初一,跨的过那木栏吗?”百里肆御马走上前询问着我。
我以为他又要来嘲讽我,因而继续拿腔作势地道:“这有什么难的,我的初一可是战无不胜的英雄。”
百里肆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那就好,前些年由于国君身侧无子女,都是仲忧御马而跃过木栏的,这次你回来了,到能亲自跨越着木栏了。”
我一怔,深觉事情不对,才要开口问,却被父亲叫住了。
“绥绥,你且上前来。”
我不安地转了转眼珠,御马走到了父亲身边。
“往年都是你仲忧阿弟代替你跃马而栏,这次你可否亲自开启这冬猎的首步?”父亲侧过脸问我道。
我望着那不是很高的木栏,犹豫了片刻,而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若跃马过栏,便是承认了国位继承人的身份,你可否后悔。”父亲又道。
我抬头望着父亲,只见他双眼坚定,犹如炉中之火,熊熊而燃。
“绥绥,不悔。”父亲眼中的火,沸腾了我身体里的热血。
那个时候,我说着不悔的时候,已不再是终首山的绥绥,亦不是蝴蝶谷的绥绥,而是大陈的福祥公主。
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可以让我坦然地去面对,在说了不悔之后,所要肩负着的重量。
那些我之前所想着的,想要去周地安阳寻小白,做昭明夫人的想法,已经抛之脑后。
忽而之间,我觉着我原本所排斥的一切,却渐渐,渐渐地放不下了。
如若我走了,父亲要怎么办,谁来继承国位?如若我走了,百里肆推举了同宗的人继承陈国的国位,这个人是否能温良恭俭,荣昌陈国?如若我走了,芊芊怎么办,初一怎么办?
短短的片刻之间,我的脑袋里面掠过了许多事情,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
不知何时,我就这样变了,也不知哪里变了,反正现在的我,似乎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我御马向后走去,一边走一边拍着初一的黑软的鬃毛:“初一啊,初一,等一下就看你的能耐了,若你带我过了那道木栏,以后你的食料里,都会掺杂着好吃的大菽,你可要努力啊。”
初一摇晃着头,且喘着粗气,似是觉着我话多。
我笑了笑,抓紧缰绳,勒马而回,随着初一,一同平地奔驰,越来越快。
第五十二章 数峰无语立斜阳
随着初一的一声嘶鸣,与耳边簌簌的风声,我觉着自己像是展翅高飞了一般,轻盈飘渺。待回归地面之后,我回身望去,却见在木栏的另一边,随着众人的欢呼声,父亲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他似是百感交集,眼含欣慰。
木栏被打了开,父亲带着身后的人马倾泻而出,一路往野林里面去了。
芊芊策马而奔到我身边,眉眼带笑:“方才奴的心都提到喉咙上去了,还好公主御马的技艺娴熟,落地这样平稳。”
“你挑选的马好,自然也稳。”我摸着初一头顶的软毛笑道。
初一开心的叫了两声,而后带着我一同跟在大队人马的后面,往野林里面跑去。
芊芊则骑着一匹黄骝跟在我的身后。
冬日的森林由有雪的堆积,使路变得十分平整,今日的天气也十分晴朗,日头散着金黄的光芒透过雪挂着的树梢,落在白茫茫的地上,犹如麦田里的金黄,富丽辉煌。
我本就没打算要猎杀动物,所以走得也慢,待狩猎的人都跑远了,我和芊芊还在林子边缘转悠。
我瞧着雪地上往北的马蹄居多,便带着芊芊一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这野林子之中的树木大都粗壮且参天耸立,不像是终首山林中的树木那样矮小。
若是这林中的哪棵树枯死了,树皮之中藏个人都绰绰有余。
我环顾着四周,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
“公主,你若当真是要空手而归,不怕被人笑话吗?”芊芊问道。
“他们愿意笑,就让他们笑好了,我可没那个闲力气,去漫山遍野地追着猎物跑,你瞧这里景色多美,如若不是寒冬,想必应当更美。”我驱着初一前行,快速地往林子深处跑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但见日光向后移了一些,我与芊芊本打算下马休息片刻的,可不只为何,初一却突然变得暴躁起来。
它不停地磨着蹄子,头朝着一颗杉木,声嘶力竭地鸣叫着。
我一边安抚着初一,一边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往杉木那边走去。
离着杉木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听到了细小的呼噜声,像是什么动物喘气,但我又不敢肯定,到底这动物有没有攻击性。
我拔出腰上的短剑,指向杉木。
忽地,从杉木后面探出了一只鸟首。
蓝眸黑喙,头顶翠羽,倒是好看的紧。
我连忙开口问芊芊,可否随身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芊芊从身后的背篓之中拿出一包肉干,丢给了我。
我俯身捡起,从布包里面抽出一小块,朝着它丢了过去。
它俯身用黑喙啄了啄,而后一口吞了下去。
我接连用肉干,将她从杉木后面引了出来,这才看到了这只鸟的全身。
它大约有半人高,脖子与双腿纤长,身上的羽毛呈青色,蓝色,赤色三色,翅膀为青色,身子为蓝色,尾稍与羽翼下长着两撮对称的赤色羽毛。
它的鸣叫如骝,喘息如击木。
我将布包里面的肉干散出,它便冲了出来接连地吞食。
“这是个什么东西?“芊芊惊呼道
我摇了摇头,遂而缓缓上前,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它那颜色靓丽的羽毛。
“公主小心。“芊芊轻声喊道。
我俯身上前,趁它正在大快朵颐的时候,摸到了它羽翼上的软毛。
它被我突然的触碰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幽兰的眸子盯着我看。我收回手也定住了神望着它。
它地歪着头似是在探究我寓意为何。
我向它充分地展示着我善意的微笑,而后抬起手缓缓地再次靠近它。
它眯起眼睛垂着头也缓缓像我靠了过来。
忽地一阵狂风,吹开了它羽翼上的羽毛,我发现它脖颈处似是有异光。
待我还未看清这光是何物的时候,忽地一只羽箭飞了过来,直冲那鸟飞来。它似是感受到了危险,猛地张开羽翼,露出了自己身上所有,包括我刚才所看到的那两处异光到底是什么。
而后它落荒而逃。
马蹄声起,百里肆直追上去,他接连射出羽箭,却都被那只鸟躲开了。
“百里肆,你莫要杀死它。“我大声喊到。
如若我还没瞎的话,方才我在那鸟的身上看到了三只一模一样的鸟首。
我翻身上马,紧跟着在百里肆的马后。
那鸟张开翅膀,用力煽动。随着它煽动的翅膀,一股强烈的风奔涌而来。我低下了头,避开刺骨的寒风,眯着眼睛向前望去,见那鸟虽然在不停地煽动翅膀,却怎样都飞不起来。
我想应当是百里肆方才发出的羽箭刺伤了它的翅膀。
耳边传来尖锐破风的声音,我瞧着百里肆举起弓接连地朝着那鸟射出了箭 。
那鸟鸣叫开始变的万分凄惨。
“百里肆莫要伤它。“我紧跟在他的身后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射穿那鸟的头。
随着百里肆最后一支羽箭而出,那只鸟终于趴在地上不再动了。我连忙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查看那鸟是否还有气息。
“公主先莫要上前去。“百里肆下马后从腰间扯下一条粗壮的麻绳。他用麻绳将那只鸟的另外两只鸟首捆在了一起,随后打了一个死结,使那只鸟的两只鸟首没办法再动弹分毫 。
我好奇地看着百里肆这一奇怪的做法,但却没有问到底是为何。我知道他这样做一定有他这样做的理由。
“公主可知,这是何物?“百里肆捆完了之后,坐在一旁歇息。
我摇了摇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鸟。它的双头被缠绕,仅剩的一只鸟首贴在地上,一双幽冥似的眼睛盯着我。
“此鸟名为尚付鸟,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一首昼出夜伏,其余二首昼伏夜出,因肉味鲜美又食之无卧,已经近乎见不到,想是今年陈国的风雪特别大,这才使它不得不出来觅食。“百里肆道。
这只庞然大物就是传说中的尚付鸟?我走上前去,细细地瞧着它。我记得在藏书阁中曾读到过有关于这尚付鸟的孤本。
一首昼出夜伏为善,好奇心重,且又亲和人。其余二首昼伏夜出,十分凶猛,喙中唾液有毒,啄伤人后,可使人伤口溃烂,不能痊愈。如遇危险时,三首同出而抵御。
所以方才如若不是百里肆及时射出羽箭,我可能就被这尚付鸟啄伤了。
“你要将它作为猎物带回去吗?“我问道百里肆。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放了它?“他起身朝我走来。
“尚付鸟已少见,如若这只便是世上最后一只,你还要杀掉它吗?“我侧过脸看着他。
“况且,它亦不是什么伤人的恶兽。“
“可现在,你已经伤了它,这尚付鸟可是记仇的,你若此时放了它,难免它不会寻仇。“百里肆拾起地上散落的羽箭,将它们又放回到箭筒之中。
“若是它再次伤了你,可别再来求我救你。“他转身走回到自己的马旁,将弓箭与箭筒挂在了马身上,而后翻身而上。
我背对着百里肆,噘着嘴,暗地里翻着白眼。想着等他走后再将这尚付鸟放了。
可等了许久,却不听离开的马蹄声。
我转过身去却见百里肆坐在马上,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知道我的小心思,因而开口道:“公主还是趁着我在的时候,将它放开吧,否则若要到时真出了什么意外,就真的没有人能救公主了。“
我勾着嘴角笑,想着百里肆到底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转过身朝着尚付鸟走去,却又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哒哒声。
似是有好多人正在朝着这边赶过来 。
我转过身看了百里肆一眼,只见他也眉头紧锁,仿佛是在判定,往这边跑的是谁。
“你若要放了它,那便尽快,若是记录猎物的射令来了,这尚付鸟你便放不走了。“百里肆快速与我道。
冬猎射令,是记录冬猎之时,侯君少臣所得猎物的小官,为了防止有失公平,只要射令记录过的猎物,便不能再将其放走。
射令一般都尾随在狩猎之人身后,从而记录每人所得猎物。
想来百里肆方才一路跑来,才将射令远远甩在了身后。
我连忙快速上前,伸手解开尚付鸟二首上缠绕的麻绳。
想来这鸟方才被百里肆吓坏了,认为我要取它性命,大声地鸣叫着,警觉着我的靠近。
它的喙张开,接连向我啄来。
因而一直到射令骑马跑了过来,我仍然没有碰到,捆缚着尚付鸟二首的麻绳。
随着射令而来的还有妫燎。
他诧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尚付鸟,翻身下马朝我大步走来。
“这异鸟可是公主射的?“他问到。
我摇了摇头“我可没这么大能耐,是百里肆。“
“臣现将这尚付鸟赠与公主,公主亦可随意处置。“百里肆瞧着射令正在提笔写简,遂而开口说到。
“射令,本宫可否将它放了?“我走上前去问道。
射令收了笔,将竹简揣入腰间道“这个小臣无法做主,还请公主秉明国君之后,再行此举,尤为妥当。 “
我深觉他的话并没有错,如若我私自放了,坏了规矩不说,说不定还会牵累百里肆。倒不如待冬猎结束,求一求父亲,再将它放了。
“劳烦射令转告稍后来此取这猎物的兵令,务必使此鸟活着,若冬猎结束之后的致禽,这鸟有任何偏差,有关人等本宫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厉声正色道。
“诺。“待射令应声过后,我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受了伤的尚付鸟。
见它蓝眸幽幽,倒像是传说中那涂山族人的眼睛。
我向芊芊要来了她身上时常备着的赤糖生姜汤,而后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打开铜壶盖子。
被捆缚着的二首安定了下来,似是觉得我并没有恶意,但却依旧警觉,并不靠近。
相反,另一只鸟首却小心翼翼地靠了近,低下头便将自己的喙伸到了铜壶之中,喝的那叫一个畅快。
待喝完了之后,它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我,灵动的双眸,倒有着说不出来的可爱。
我抬起手,再次试着触碰它的头顶。
它躲了一下,用它的喙好奇地顶了顶我的手指,而后便将头顶的翠羽贴在了我的手掌上,来回摩擦。
我笑了笑,轻抚着它的翠羽,又摸了摸它羽翼上的软毛。
不同于猫狗松软,又不同于骏马短硬。尚付鸟的毛带着温度,轻轻柔柔,像是春日的绿波,触感舒适。
“你放心,我一定会求父亲将你放走,你莫要怕,乖乖等着我。“我站起身看着它湛蓝透彻的双眼道。
它似是听懂了,朝我眨了眨眼,又低头用翠羽蹭着我的胸口。
我莞尔一笑,才要抬手再与它亲近一番,另两只鸟首却不满意地大叫了起来。
闻此,它连忙用头顶着我,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这才三步两回头地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上马而走,百里肆问我要去何处。
我耸了耸肩,觉着再走下去倒是无趣,便让芊芊随我一同回到了营帐。
因怕娘亲无聊,我与芊芊先是去了娘亲与父亲的主帐,陪着娘亲小坐了一会儿。待觉着身子乏了,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小憩了片刻。
被芊芊摇醒的时候,我以为又要起身吃饭了 。
迷迷糊糊坐起身,却被芊芊告知,今日的冬猎结束了,父亲与众人正在营前致禽,这致禽过后便是冬猎晚宴,我要起身更衣前去赴宴。
我心里还惦念着尚付鸟,因而连忙起身,命芊芊为我更衣 。
出了营帐,但见陈国的羊首旗飘扬之处,正有浓烟滚滚。我疾步走去,看到众人正聚集在今日出行那处空地上,射令正在计算今日是哪位猎者得猎最多。
想是我出来早了,致禽还未有结束。
不远处的空地上正排放着大大小小许多猎物,我眯着眼,借着微弱的火光望去,见其中不乏有野彘,獐子,赤虎,野兔,貉子等等大大小小的猎物,一眼望去,竟然排了满地都是。
我瞧着空地的最顶处,蜷缩着一只赤色牲畜,缓缓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一只赤狐。
这只赤狐看上去已经是死去多时了,只是身上的皮毛依旧光可鉴人,如同火一样的赤色,映着火光,似是发着亮。
第五十三章 燕语如伤旧国春
我这边正望着赤狐发怔,一声尖锐的鸟鸣将我唤回了神。寻着鸟鸣,我见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尚付鸟。
两只鸟首依旧被麻绳捆缚着,而另一只则孤零零地靠在笼子上。它最先见到了我,进而大声鸣叫。
我连忙走过去,摸着它头顶的翠羽。
它冲我眨眼,黑喙微微张开,似是在微笑。
“这尚付鸟是信北君赠予你的,绥绥你要如何处置?“射令禀报完今日的收获后,父亲注意到了我,便向我走来,开口问我道。
“可否能将它放了?“我转过身对父亲作礼。
“你可知这尚付鸟向来记仇,你放了它,若是它来寻仇,你要如何?“父亲看着我平静地道。
“我可以说服它,让它莫要来寻仇。“想来寻仇的只有那两只凶一些的鸟首罢了,另一只可是乖的很。
“你要知道,牲畜永远是牲畜,若你不计后果将它放了,那今日所有与它有过接触的人,它必定全会咬死,包括你和信北君。“父亲看着我认真地道。
我恍惚了片刻,转过头呆呆地望着被关在笼子里面的尚付鸟。那一只乖的鸟首因日渐式微,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而另两只,眼神依旧凶恶地盯着所有望着它的人。
我有些为难,又有些犹豫,眼神多有不舍地望着那只大鸟,忽然觉着有些事甚是无能为力。
“既然是信北君送你的,那便由你处置,不过你要想好事情的后果,不管你是放了它还是吃了它,孤都希望无论结局如何,你都有去承担后果的力量。“父亲见我眼中的为难,不再多说什么,反身离开,准备回营帐内换身衣服,继续之后额冬猎晚宴。
我点了点头,伏身拜礼父亲离。
少时,父亲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首对我道:“还有那只赤狐,是妫少师赠予你的,你瞧一瞧是做个塌卧的垫子,还是狐裘的披风。“
我微微一怔,先俯身回了父亲“诺“,好让他安心回帐子里面歇息。
父亲点了点头,故意轻声谈道:“孤这还没有退位,便不受这些卿家的待见了,看来孤的福祥倒也深得人心啊!“
服侍在父亲身旁的是老茶,他一边应和着父亲,一边喜笑颜开地看着我,生怕我不知道,父亲在夸我。
我莞尔一笑,颔首等待父亲进入营帐之后,才站起身朝着那只赤狐走了过去。
“公主,这赤狐的皮毛倒是难见的好,今年你的冬衣还未有新制的披风,不如就将这赤狐的皮毛,制一件披风可好?“芊芊跟在我的身后问道。
我俯下身,蹲在了赤狐的身旁,抬起手翻看那赤狐毙命的伤是在何处。
芊芊惊呼了一声,她怕是没见过有哪个公主,亲手翻看畜生死尸的。
我冲她淡定地眨了眨眼,示意她与我一同蹲下。
她将信将疑地蹲在我身旁,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你瞧,“我翻开狐狸的肚皮,指着肚皮上耸起的**。
芊芊看了一眼道“是个母的。“
我点了点头:“应当还是个母亲,你看头上还有冻凝的乳汁。“
“是出来觅食,却被一箭穿了心,可怜了还在等着它回去喂奶的孩子,这么冷的天怕是要饿死了吧。“芊芊脸上终有怜悯,她亦伸出手摸了摸那赤狐冰冷的绒毛。
“所以,你还要用它的皮毛为我做披风吗?“我勾着嘴角问到。
“为何不做,反正这赤狐也已死了,总不能让它白死不是?“芊芊义正言辞地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忽而又望向了关在笼子里面的尚付鸟。想到了百里肆的那只小白貂被赵楠子一箭穿心。
我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个大胆地想法,遂而对芊芊说道:“既然用了它的皮毛,就要做些感激它的事情,这才不枉它白死。“
芊芊立即猜到了,我是要再次入野林去寻这赤狐的崽子去。她平静地看着我,长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若要寻赤狐的崽儿,也要向妫少师问清,这赤狐他是在何处射杀得来的,否则这野林子这样大,就算找到明年,我们也没办法找到这赤狐崽儿。“
我欣喜地站起身,心想着这芊芊已经是知我心意之人,明了我是个既做了决定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人。她劝不住我,索性便跟着我一起去撞南墙。
不过,知道还有人愿意陪我去撞这个南墙,我这心里倒还是挺欣喜的。
冬猎夜宴之时,我趁着妫燎已经微醺之时,几句话便轻易地套出了妫燎是于野林子中的何处寻到的赤狐。
他今日似是很开心,多喝了几杯又摇摇晃晃。难得他是今日在冬猎之中,是射得猎物最多的人。被父亲封为了射令校尉,主管每年冬猎所获猎物的统计与分配。
虽说百里肆仅仅射下了一只难见的尚付鸟,而且这只鸟还送给了我,所以从数量的比对上,百里肆自然比妫燎稍逊色一筹。
相比较妫燎的得意忘形,百里肆就显得淡定多了。他淡定地与围坐在他四处的将士,公卿寒暄,小酌酒液,举止始终得体,并且一丝不苟。
在知道了妫燎是在野林子之中的最南处射杀的这只赤狐,我便装着身子不适退出了夜宴。
父亲以为是我白日里累坏了,便吩咐让我好生休息。
我有些愧疚地点了点头,而后在芊芊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之中。
待我俩穿着甲胄,避开禁军的巡逻,牵着马又重返野林时。天色已经是黑透了,伴随着夜色起的,还有风雪交加。
似是晚上的风比白日的大了些,伴随着风而来的,还有阵阵小雪。
我和芊芊手里攥握着火把,沿着今日白天进林子的路走去。
具妫燎说,这只赤狐的出现,就是在相距我发现尚付鸟那里不远的地方。
风雪似乎愈来愈大,冰凉从鼻子钻入,直朝喉咙而去。冷风由喉咙顺势而下,咽入了胸腔,仿佛是在胸腔里面炸开了一个冰花,刺入身体之中温暖。
“公主,这风雪已经愈来愈大,我们还要继续寻下去吗?“芊芊在我身后,大声地问我道。
我低着头,侧过脸对芊芊说道“暂且再往里走一走,这风雪这样大,若我们今日寻不到赤狐的崽儿,它们想必今夜就要冻死了吧。“
芊芊将斗篷裹得更紧了一些,驱着黄骝靠近了初一。
我附身靠近初一的侧耳,细声呢喃:“初一啊初一,你快帮帮我,帮帮我寻一寻那赤狐的崽儿,我知道你们这类生灵大都有感应,若再寻不到,怕是我们也要冻死在这风雪之中了。“
初一摇了摇头,喘着粗气,忽地大跑了起来。
芊芊惊呼了一声,连忙驱着黄骝追了上来。
初一将我与芊芊带到了一处只剩下半截的枯树旁,它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我翻身下马,行致枯树旁,用火把照亮折半了的枯木躯干。
隐约地瞧见,似是中空的枯木底下,有东西在爬。
将手中的火把递给芊芊,我随后附身而入中空的树干之中,借着身后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在枯木地下爬着的,正是两只赤狐的幼崽。
两只幼崽十分胆小,见我从天而降,连忙躲在树中的枯草后边,黑豆一般滴眼睛盯着我看。
我将半个身子卡在树干上,身处两只手将它们捉住。
而后腰上用力,站起了身。
芊芊见我手上捧着两只如同手掌一般大的幼崽,惊讶地满眼欣喜。她连忙将手上的火把插在雪中,从袖袋里面掏出填了棉的小袄递给了我。
“这小袄本是我贴身穿的,里面我添了许多棉,天气这样严寒,而且它们尚小,用这个将它们包裹住,可以御寒,能让它们能舒服一些。“芊芊说道。
我接过小袄,将它们包裹在里面。
许是觉得暖和了不少,小家伙终于不再骚动,乖乖地趴在我的怀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走吧,趁着风雪还未大,赶快回到营帐去。“我怀抱着赤狐幼崽,翻身爬上初一的后背,继而往回走去。
行进一段时刻,却不见前方有路。芊芊下马去探,却见堵住路的正是被风雪刮倒得枯木。
枯木叠落在一处,已有二人高。
若弃马而走,我与芊芊一定走不远,这冰天雪地的,甚有可能被冻死在半路。可若是继续呆在原地,亦有可能也被冻死在这里。
我看着怀中正舒服睡去的赤狐幼崽,又侧过脸看着不停往手中哈着热气的芊芊。
这暗夜之中,本就辨别不清方向,更何况还掺杂着风雪。
“芊芊,上马,我们走。“我勒紧缰绳,掉过初一的方向,再次往回走去。
“公主,可是要走去哪里?“芊芊上马之后,跟在我身后道。
我摇了摇头:“路已经被封死了,根本前行不了,况且现在夜色又浓,风雪又大,不见前路。“
“我也不知要去哪,亦不知方向何处,总之莫要在原地等,走便对了,走便有希望。“
我与芊芊行走在风雪中,初一知道我怀抱着赤狐的崽儿,只能单手握着缰绳,故而它走的也很稳。
也得幸有它一路坚韧,使芊芊的黄骝也十分稳健。
风从野林子之中的深处迎面而来,刺的人骨头缝直疼。
我四处寻觅着可以躲避风雪的枯木,可瞧见的都是被风雪劈成了一半的残木。我回过头望着已经快是摇摇欲坠的芊芊,心想着,若是再找不到避风的地方,我和芊芊想必就要冻死了吧。
“公主,你瞧,那边有个茅草屋子。“芊芊举着火把忽而上前指着远处道。
我顺着她指得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还真有一个茅草屋子。
就像飘海遇孤舟,我跟芊芊连忙御马而上,行至茅草屋前。待有礼貌地询问几声之后,无人应答,我便同芊芊牵着马,走了进去。
我方才还在疑惑,这样大的风雪,这茅草屋怎会纹丝不动。进去后才发现,这座茅屋内部是由木头搭建,因着可以挡风御寒,外面才铺满了茅草。
茅屋里面,除了一些零碎的陶瓮,并没有再存放其他任何东西。
将初一拴在了木窗旁,便将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将手上的两只赤狐崽儿放在了上面。
两个小家伙酣睡着,丝毫不受方才险些被丧命的影响。
芊芊已拾来了干柴,将火把上的火引燃到干柴上。
屋内愈加暖和,也亮堂了许多。
我与芊芊并坐在地上,她哆哆嗦嗦地拿出背篓之中的铜壶,打开盖子猛地往嘴中灌去。
许是灌得太急了,她大力地咳嗽着,并将嘴中少许的赤糖生姜汤吐出了些许。我抬手拍着她的后背,连忙道:“你莫要急,没人同你抢。“
“对不起,太冷了,太冷了。“她呛得眼中积满了泪,仿若雨后的星空一样澄澈。
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给她些许温热。
好在晚上碳烤的獐子肉吃的多了一些,才不至于这样怕冷。
她喘着粗气,平静地在我怀中呆了片刻,一直到蜷缩在一旁的赤狐幼崽发出‘哼哼‘地声响。
她坐直了身子,回头望去,见到两个小家伙睡饱了,许是闻到了赤糖生姜水的味道,觉着饿了,这才醒了过来。
芊芊见它们醒了,连忙又在背篓之中翻动着。少时,她拿出一个半大的铜壶,又抓过一只赤狐小崽儿。
见她细细地喂着赤狐崽儿,我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她,甚想知道她到底给赤狐的崽儿喂食什么。
“这是我从那赤狐身上所挤出的最后的乳汁。“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喂食。
小赤狐想必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铜壶里面的乳汁。
另一个趴在地上,嘤嘤地叫着。
芊芊铜壶里的乳汁本就没有多少,那小赤狐还没吃够,便被芊芊拉离了香甜,换了另一只来吃。
“公主就算救了它们,想必以后养它们的时候也要费心了。“芊芊淡淡地说道。
我将那个还没有吃饱的小赤狐,放在手中细细地抚摸着。
想来我的抚摸很舒服,让还未吃饱的它不再嘤嘤地哼唧,而是舒舒服服地打着呼噜。
“这赤狐我本就没打算自己来养。“我歪着头继续撸着小赤狐柔软的皮毛。
芊芊看了我一眼,忽而笑道:“你莫不是想送给信北君吧?“
第五十四章 疏星淡月秋千院
我轻佻眉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我现在已经什么都骗不过你了。“
“可是妫少师呢,与信北君送你尚付鸟相同,他可是将仅有的一只赤狐送你了。“芊芊终于将铜壶之中的乳汁全都喂完了。
她将手中的赤狐放在腿上,将小铜壶放回了背篓之中。
“所以,我替他冒死来野林中救了这两只小赤狐,以免平添他的孽障啊,你瞧我对他多好。“我看着在我手掌中渐渐睡去了的小赤狐,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
生命太过脆弱,脆弱到一箭便能夺去。
可生命又如此顽强,顽强到如同我手上的小赤狐一样,拼命地去生,拼命地去汲取生长的来源,不管养着它的人,是不是它们的天敌。
“公主怕是已经对他有了嫌隙,才会这样对他的吧?“她低着头摸着腿上的小赤狐柔柔地道。
我冲她露出我虚伪的假笑,而后抱着小赤狐侧卧在披风上,闭着眼睛歇息了起来。
屋外的风雪声呜呜作响,芊芊见我闭眼休息了,便将自己的披风也脱了下来,盖在了我的身上,她自己也侧卧在我身边,缓缓地睡去。
深夜之时,两只小赤狐饿醒了两次,柔软的小身子拱着我与芊芊来寻奶喝,芊芊见两只小赤狐已经是饿的张不开眼了,便将自己铜壶之中的赤糖生姜水喂给了它们。
它们可算是安静了下来,可芊芊依赖保暖自身的赤糖生姜水可一滴都不剩下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慵懒地道:“左右一早雪停了,我们就能回去了,到时候再煮来喝就好了。“
我搂紧吃饱喝足了昏昏欲睡的小赤狐,莞尔一笑。
心善的人,无论在对待任何生灵之时,永远不会忘却初心。
我想芊芊就是这样的人。
翌日一早,我与芊芊起身,闻声外头已经没有了狂风呼啸,连忙牵着马出了茅草屋。
风雪之夜终于过去,天空也恢复了最应有的晴朗模样。
野林之中又添新雪,使地上的路更加松软起来。
我与芊芊上马,即刻趁着天晴往野林之外跑去。走到了半路,却见百里肆正带着一队人马朝我过来。
我兴奋地与他招手,却见他冷面霜眉地骑马朝我走了过来。
我见他神情不对,而且脸色也臭的很。
“公主可有冻着了?“他翻身下马,一步上前将我从马上拽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手中还抱着小赤狐,生怕忽地落地伤到它们。摇摇晃晃地靠了百里肆片刻,随后立即站直了身子道:“我又不是布做的,哪里会那么脆弱。“
“来人,将那奴婢拉下马,杖毙。“百里肆开口道。
我不知道百里肆要打死谁,因而一直等到芊芊被百里肆的亲兵拉下了马,我才警觉事情不对。
我连忙推开撕扯着芊芊的亲兵,将他们推远了芊芊的身边,并且护在她的身前。
“百里肆,你若有什么不满意便冲着我来,何故要跟一个没有权利反抗的人过不去。“
“不能进言公主举善的奴才,都该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何为举善,是如你们一同夺得这野林子中的生灵为乐,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才落地的生灵,因为被你们夺去了母亲,而在雪地之中活活饿死?“我仰着头,毫不示弱地道。
百里肆直视我的眼睛,他眼中似是有些疑惑,可他依旧选择不开口问。仍旧与我卯着劲,就想处死芊芊。
“昨夜私自出营帐,是我让大家担心了,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若一定要罚,待我秉明父亲,是杀是罚自有父亲做主,还轮不到你来处死我身边的丫头。“我拉着芊芊,越过百里肆亲兵的包围,缓缓地往营地走去。
待走到快入营地大门的时候,我手上的小赤狐又开始饿的哼哼了起来。这俩小家伙想是昨晚就没有吃饱,这才这样快就饿了。
我拉着芊芊迅速地跑入了营地之中,入门之时我瞧见父亲所射羊角红布的那只羊,依旧拴在木栏旁。
我抱着小赤狐,往那只羊的跟前去了。
我俯下身,看一看是否能在这只羊的肚皮上寻到奶源,毕竟小赤狐再这样饿下去,早晚都会死。
“绥绥阿姐,你在找什么呢?“仲忧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附身在我耳边问到。
“找乳汁。“我皱着眉头依旧在羊腹上摸索着。
“可是阿姐,这洋是公的,你如何能在一只公羊身上找到乳汁?“仲忧好奇地问道。
我一怔,随即站起了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阿姐要寻乳汁做什么?“仲忧问道。
我长叹了一口气,将昨夜去救小赤狐的事情告诉了他。他面色由平静转为诧然,甚是吃惊地看着我道:“阿姐胆子真大,昨夜风雪那样大,阿姐居然进了野林子里去。“
我正色地瞧着他,如若我昨夜不见了踪影,父亲一定命所有人出动去寻我了,可听仲忧的话,却不像是知道我昨夜不见了的模样。
这或许只有一种可能,信北君知道我跑入了林子之中,便压下了消息,并没有让父亲知道我不在大营之中,所以一早上才带着自己的亲兵去野林子里面去寻我。
可若是他昨夜就发现我不在大营之中,必当夜里就出去寻我。风雪之夜,新过的马蹄印清晰,他也一定知晓回来了路被枯木所挡。若不及时寻到我,他就不怕我被冻死在野林子之中么?
我有种极为不明智的想法转瞬即逝,可偏偏又想到若是百里肆当真要我的命,也不可能在刚入陈国的时候救我的命。
所以,百里肆压下了我离营的消息,一定是惧怕父亲与娘亲因此而担忧。
“不过,阿姐,或许我能帮到你。“仲忧见我忧心忡忡地样子,认为我是担忧小赤狐没有奶喝,故而开口说道。
我疑惑地盯着他瞧,并不能理解他说的帮我是如何帮。
仲忧神秘地一笑,拉着我便往他的帐子里面去了。
他所在的营帐里面,中间的部分被木栏围绕成了圈,木栏中间堆放着松软的稻草,而稻草上则侧卧着一只灰色的獐子。
獐子见我与仲忧走了进来,连忙起身走到木栏旁,用鼻子探着我与仲忧的气味。但闻到气味之中有它相熟悉的,它便放下心来,低着头让仲忧抚摸它的头顶。
“不知为何我昨日设的陷阱之中,掉入了这一对母女,我舍不得杀掉它们,便想着将它们带回圣安交给伯忧阿姐喂养,阿姐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野林子里面的任何动物,所以我想这既能让阿姐高兴,又能让这对獐子母女继续活着。“仲忧温和地抚摸着母獐子的头顶,淡淡地笑道。
“所以,你说的帮我,就是用这母獐子的乳汁喂养小赤狐了?“我瞧见稻草上还趴着一个幼小的獐子,它在无忧无虑地玩着稻草,压根就不知道即将会有两个和它一样的生灵,来与它抢奶吃了。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仲忧看着我问到。
我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不管是谁的奶,能让那两个小赤狐活下去,才最为重要。
我让仲忧在帐中等我,我又返回到营帐外,将怀抱着赤狐的芊芊拉入了仲忧的营帐之中。
芊芊将两只赤狐崽儿刚放入木栏之中,在仲忧面前撒娇的母獐子迅速感应到,有其他的生灵闯入了自己的地界,它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个小赤狐跟前,低下头在它们身上闻来闻去。
少时,母獐子侧卧在稻草之中,搂出了自己的肚皮。
而小赤狐似乎也闻到了乳汁的芳香,连忙寻着生命最初的欲望,汲取着营养。
见此,我与芊芊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至少知道这一夜不睡,差点又被冻死可算是没有白忙活一场。
我与芊芊可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便放松地坐在仲忧帐子中的软踏上,歇息了起来。
仲忧见我二人累的够呛,连忙不顾身份地为我倒了些热水喝。
看着小赤狐吃的欢快,我也不觉着累,但将手上的水碗递给了芊芊,让她先暖暖身子。
她俯身谢过,才慢慢地喝了起来。
“公主,方才我在营帐外面听归来的上卿府的亲兵说,昨夜我们离开不久后,信北君便察觉了我们进入了野林子之中,他并未通秉国君,而是带着自己的亲兵入林去寻我们。“她将水碗放在桌上,忽而开口道。
“半路遇风雪,又遇枯木倒塌,信北君让亲兵的统帅一个叫宏叔的人,带领亲兵在倒塌枯木的另一边等着,而他自己则手持火把而弃马,一个人独自翻过枯木进入了野林子之中,一直到破晓才又回来。“
所以今早见他时,他难不成是刚刚从野林子之中才出来不久?所以他为了寻我一整夜都没睡?
我望着芊芊,忽而明白了百里肆为何瞒着父亲,却私自带兵去寻我了。
“仲忧阿弟,我没在营帐之中过夜这事,父亲是否到现在还未知道?“我站起身问道跪坐在木栏边上,一直瞧着母獐子喂奶的仲忧道。
他回神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你告诉我,我也是方才,才知道你彻夜未归。“
“不过,倒是信北君,昨夜带亲兵离开营地的时候,国君便知道了,想必他这一早才回,定要与国君解释一番了,毕竟风雪那样大的夜里,野林子是十分危险的,如若没有必要之事,是不允许夜间在野林子之中行走的。“
听着仲忧的话,我无地自容地垂下了头。
抬起脚才要离开,却被芊芊叫住了,她知道我要前去父亲的营帐去寻百里肆,连忙站起身要与我一起。
我不能让芊芊随我一起去,否则百里肆受这一夜的冻便白白浪费了。
“你们帮我一个忙。“我看着芊芊与仲忧道。
我并不十分清楚昨夜挡路的那堆枯木是人为还是非人为。这个问题在我昨夜躺在茅屋里面里面的时候,便困扰着我。
若说是非人为,为何这一路上都未有枯木挡路,偏偏是挡住了我回去的路。可若说是人为,我倒是十分想知道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所以我让芊芊带着仲忧去昨日枯木挡路的地方,去查探一番,看看那堆枯木到底是因何才会倒的那般有规律。
我独自前往父亲的营帐时,他正斥责着百里肆。百里肆俯身立于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父亲的斥责。
娘亲坐在一旁叹着气,见我来了,连忙起身向我走来。她拉着我左看右看,确定我无恙,这才放心地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吓死我了,昨夜那样大的风雪,你怎会去那野林子里,好在是没有受伤,也没有冻病?“娘亲担忧地说道。
我趴在娘亲肩膀上,偷瞄了一眼父亲。只见他亦是紧缩峨眉,一脸担忧。
我又瞧了瞧一直未有起身的百里肆,遂而开口道:“父亲莫要责怪百里少傅,若不是他救了我,我想是早冻死在野林子里面了。“
“怎么他不是与你一同出的大营?“父亲忽而变的厉色。
百里肆微微颔首,斜着眸子看了我一眼。
我推开了娘亲走到父亲面前道:“对,是我自己先行离开的大营的,百里少傅带着亲兵前去救我的时候,我快要在雪地之中冻死了,所以父亲,你莫要再责怪百里少傅了,如若不是他,我今日就回不来了。“
“你真是糊涂。“父亲既带着恼怒又掺杂着心疼,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我道。
我垂着头,任凭父亲的责骂。
“你身边的奴才呢,为何你离大帐,却不来上秉于孤?“他与百里肆的想法一样,不忍心来惩罚我,便想着法地去折腾我身边的人。
可是他们不知,我即已决定要独自一人担下这责任,便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去伤害我身边的人。
“我将她绑在了营帐里,并且藏在了床下。“我睡着眸子说了谎。
父亲如鹰一般犀利的眼神盯着我看,我不抬头,也不迎着他的目光向上望。
片刻,父亲狠狠地拍了面前的桌案,大怒道:“你们一个个,当孤是傻子吗,觉得孤这样好骗吗?“
我与百里肆十分有默契地齐齐跪在了地上,俯身于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第五十五章 为谁醉倒为谁醒
“良人,绥绥已归,你便莫要纠结于骗与否,不骗与否,最重要的是孩子安全,而不是他们的用心。“娘亲见此立即走到父亲身边,拉着父亲的衣袂柔声地道。
父亲被气的咳了起来,娘亲又踱步到茶案旁,倒了一杯清饮呈给了父亲。
我知道自己错了错事,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侧脸看着百里肆却见他仍然是一脸平静,只不过嘴上倒是有些苍白。
我想着他为了寻我一夜都未睡,自然脸色不会好到哪里去,因而也没有放在心上。
“你且说一说,你夜半入林到底是为何?“父亲平稳了片刻,而后开口道。
“为了两只幼狐。“我回道。
我将昨日冬猎致禽所见,在死去赤狐身上留有乳凝之事说了出来。并且下定了决心去救在风雪之中失去母亲哺育,又即将被风雪冻死的赤狐幼崽。
包括冬猎夜宴之时,套取妫燎的话,询问哪里得来的赤狐时的别有用心。并且告诉父亲,百里肆应当是在席间察觉了我的异样,才知道的我夜晚要入林中去救小赤狐。
不过,当父亲得知赤狐幼崽,现在已经安然地养在仲忧帐子中,并且由一只母獐子的乳汁来喂养,他倒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父亲缓缓地笑了起来。
见到父亲笑了,我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望着百里肆微微一笑,却瞧见他眉头紧锁,神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怨恨。
总之,比我今早初见他时,还要不好。
“罢了,罢了,总算是安然无恙。“父亲摆了摆手,巍巍战战地坐在了小榻上。
“你们都起来吧,莫要跪着了,折腾一宿了,都快回帐子里去歇息吧,明儿一早再返回圣安。“
我安然一笑,连忙站起了身,满目星光地看着父亲。
“为了孤和你娘亲,希望你今后莫要鲁莽,这次的事情,下不为例。“父亲看着我明媚的样子,逐渐地展露出了笑脸,只不过却仍旧在咳嗽。
不知父亲何时,身体竟然也变的这样差了。
我刚要开口问,却又被父亲追着道:“还不走吗,莫非,非要孤赏你们几鞭子,你们焉能心安?“
我一听,连忙拉着身旁一动不动的百里肆,朝着父亲盈盈一拜,迅速地撤出了父亲的帐子。
待走出外面,我松开了百里肆,转身看着他开口问道:“你不告诉父亲我夜半闯入林子,多半是惧怕父亲与娘亲为我担忧,更多的却是为我着想,害怕芊芊由此而背负我的罪,被父亲处死以做示警“
所以,在最开始百里肆想要杀掉芊芊,不过是吓唬我,更让我明白,如若父亲当真得知一个奴婢跟着我胡闹,却丝毫未有劝诫,一定不会轻饶了芊芊。
百里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他挑着眸子瞪了我一眼,而后绕过我,缓缓地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我回身扯住他的披风的一角:“你且说说你,明明是好心,却故意臭着脸,明明昨夜在野林子里面寻了我一整夜,却还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你这样拧巴可否让自己舒服了? “我努着嘴开口问道。
百里肆停下了脚步,可依旧没有回头。
待我抬脚要走到他面前,再次质问他时,他却笔直地倒了下来。
我见状惊呼一声,从他背后接住了他。
他面色变的惨白,且紧闭着双眼,额头上全是细汗。
我触摸着他的额头,却发现他浑身似是烫的骇人。
我大声地叫着四处巡视的禁军帮忙,并且让人去通知太医贺去信北君的营帐之中。
我原以为百里肆是因为寻我,所以昨夜在野林子之中受了风,才会发热。一直到太医贺将他的甲胄退下,我才发现百里肆的胸下受了两处刀伤。
我想起芊芊曾与我说过,上卿府亲兵统领有一个叫宏叔的人。吩咐禁军将此人叫了来,询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百里肆的身上会受伤。
宏叔诧异地望着我,对百里肆受伤一事,也是毫不知情。
看来,这刀伤一定是在他进入野林子后,与人交手过后而留下的。他故意忍着不说,一直在林中寻我,想是也怕我受歹人暗算。
我望着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百里肆,从而心生亏欠。
“宏叔,“我悄悄地将他叫到无人的地方“可否带着几个人,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悄悄地按着昨夜百里肆寻我的路,再探上一探,我想知道百里肆因何而受伤,又是在哪里受的伤,我方才已经派了二人前去入林探查,不过他们不如宏叔是练家子,怕是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宏叔俯身作揖道:“如若公主不吩咐,老身我亦会去查探一番,毕竟我想知道是何人竟敢大胆地伤害少主。“
他若称百里肆为少主,那便是先前还服侍过百里肆的父亲。这倒是让我放心了不少,毕竟他同芊芊一样,都是让我觉得是可靠的人。
“一定一定要在任何人不知的情况下出营去。“我细声地说道。
宏叔疑惑地看着我,而后恍然大悟道:“公主可是怀疑,大营中有奸细?“
我讲食指放在嘴上嘘声,而后望向四处无人,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若说,大营之中无奸细,怎会对我的行动那样了如指掌,我前脚才刚刚出营地,后脚便被人用枯木将回去的路给赌住了。
百里肆受的伤,想必就是出自于昨夜,将我回去的路堵死的那人之手。
那人堵死了路,便是安了想让我死的心,见我躲入了茅草屋,肯定会再次进行刺杀。
幸而百里肆在独自入林寻我的路上,与那人撞见了,也清楚明白了那人的心思,才与他交手。
我想应当那人也被百里肆刺伤了某处,落荒而逃了。否则我昨夜也不可能那样平安地在茅屋过了一夜。
宏叔点了点头,持剑而走。
未走几步又回头与我道:“劳烦公主,照看好我家少主,想夫人在生他之时难产而亡,因而少主自小就心事颇重,事事要强又从不示弱,还请公主今后能体恤少主,莫要再责怪少主的强硬。“
我撇了撇嘴,心想着谁又不是小时候没遇到过不顺心的事儿,怎地偏偏百里肆就非要人体恤。
可又想着,百里肆的忠肝义胆,若不是他帮我挡了这一劫,想必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我了。
我莞尔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宏叔快去快回。
宏叔这才反身离开了。
我未有时间更换衣裳,依旧身穿着轻甲,跪坐在塌前,亲自帮百里肆擦着额间的细汗。
一直到夜色渐浓,百里肆才悠悠地转醒。
他低音地呼唤着,水。
我便连忙起身去茶案上为他倒水。
倒着倒着,我见放在一旁晾着的汤药温度刚刚好,又想着他方才昏迷之时,这汤药怎样都又喂不进去。
我转了转双眸,而后放下茶碗,拿着一旁温度适宜的汤药走了过去,扶起他沉重的身子,将药碗放在他的嘴边。
他现在身子虚弱,也只能任由我摆布。
尝了一口汤药,想必从舌尖一直苦涩到舌根,他用力抵触着,却又拗不过我。待将汤药喝了个见底,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却这样对我。“
“现在知道说出来了,怎地今早见你时,你怎不与我说明情况呢?“我拿着帕子为他擦干嘴角。
太医贺说,百里肆的发热并不是由邪风入体而引起的,而是来源于他伤口的搁置。
他一直忍着痛不说,这才使伤口越来越恶化,引起了身体的发热。
“我在生气,生气你随意地进入危险之中,却一句话都不同我讲。“他闭着眼睛,热还未有褪去,迷迷糊糊地估计连自己都不清楚,他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将他放平在床榻上,看着他因发热而红润过头额面颊,竟不知为何觉着好笑。
“我若同你讲了,又能如何呢?“我歪着头,继续逗弄着浑浑噩噩地他道。
“你不会同我讲,你个小狐狸压根就没信过我。“他侧过头,喘着粗气道。
我趴在他身边,抬起手弹了他的额头,就连浑浑噩噩的时候也不忘记他的聪明,真的是服了他。
我是没信过他,从他一开始他决定亲自去终首山救我父亲的时候,我便不信他。因为不信他,所以才让他与昶伯留守圣安王宫,自己去救父亲。还有摊丁法,是最开始我在他书房之中的奏表上看到的,却并没有支持他,将此事告知于父亲,反而支持了没有什么功业的仲忧。
包括这次,与芊芊一同入野林子之中,最开始怀疑堵住后路的,亦是百里肆。
我一直觉着他讨厌我,怀疑他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并不是真的想让我作为陈国的女君。更怀疑他平时处处牵制我,胁迫我左右的别有用心。
可现在想想,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这陈国,我不相信百里肆,便没有人可以值得相信了。
“你这老狐狸,不也没信过我吗?“我撅着嘴,坐直了身子。
“否则最开始,你为何不让我去救父亲,还日日与我唱反调,你那么讨厌我就不要支持我做继承人嘛,放我去周地去寻我的小白,岂不是皆大欢喜?“
“你这般不定性,要我怎么信你。“他的呼吸渐渐地平稳,似是沉沉地睡去了。
我见状,轻轻地推了推他。
他没有丝毫反应。
我长叹了一口气,才要离开床榻,却见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无论我怎样用了掰扯,他都不放。
我抬起脚,将不远处坐塌上的软垫勾了过来,放在屁股下面,坐在床榻旁继续陪着他。
我想,我算是能明白百里肆的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从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之中,不难猜到,他将我当做了陈国最后的希望,可他却十分清楚我与小白的前尘往事。
他一心为陈国社稷,最怕的便是我这样的女君吧。
为了儿女私情可以放弃整个家国的。
想来百里肆并不知道,在冬猎伊始,我与初一,一同横跨木栏而出时,就已经决定要留在陈国,继承父亲的身后之事。
那些我说的,去寻小白的那些话,不过是弥留的遗憾在心中永远不能实现额痛啊。
我伏在床旁,看着他沉沉地睡颜,想到宏叔与我说的,有关百里肆的身世。
其实想想,我到算是与他同病相怜。
只不过他这个人,是比我还要,要强的人,不允许自己出一点错来。
我这边正趴在床旁想着事情,芊芊与宏叔还有仲忧便一同走进了帐子。
他们刚刚从野林子里返回,知道我仍然在百里肆跟前照顾着,便没有通报,直直走了进来。
许是从营帐的门口进入,往床榻这边看时,我正靠在百里肆的耳朵旁,所以便会让人误解,我在亲着百里肆的侧脸。
三个人皆为石化的形态,一直到我闻声回头,他们脸上那吃惊的表情仍旧未有褪去。
我才要起身解释,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百里肆紧紧地握着,压根就没有办法站起身来。
三个人见我与百里肆更是难舍难分,连忙转身就要出去。
我大声叫住了他们,想是无论怎样解释都解释不清不楚了,索性将百里肆死死拽住的手放在了背后,盘坐在了软垫上。
“且说一说,你们今日去野林子里面,可否发现什么不妥?“
三个人相互看着对方,而后宏叔上前俯身与我道:“公主猜的不错,那枯木堵路是有人故意而为之,而且砍断枯树的刀痕与少主身上的刀痕,为相同,所以少主在野林子之中撞见的那人,就是想要公主死的人。 “
“那人可否有受伤?“我问道。
“现场的血迹被清理的很好,近乎都被有人故意而用雪来掩埋了,至于那人有没有受伤,哪里受了伤,还是要问少主,才能知晓。“宏叔道。
我点了点头,心想着看来想要杀死我的,不止有一人。
“可知在你们离开大营之后,又有谁出了营地?“我问道。
“我父亲与妫少师二人,他们又去野林子之中射埋捉熊,自此之后,再无他人进入野林子之中。“仲忧说道。
第五十六章 归鸿声断残云碧
我仰着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仲忧。
“不过,我见父亲与妫少师回到大营时并无异样,而且二人还在营帐之中饮酒。”仲忧极力地在为昶伯解释着。
“他们两个的关系何时变的这样好了?”我不住好奇地问到。
“昨日冬猎的夜宴上,二人以酒往来几次便相熟了许多。”仲忧道。
我点了点头,歪着头看着宏叔道:“宏叔,你如何看待此事?”
宏叔瞟了一眼仲忧,福神俯身上前道:“再未确定行刺的人到底是谁之前,这二人皆有嫌疑。”
宏叔说的没错,这冬猎应当在返回圣安半路上的潼安还有一场,他们完全没必要一早偏偏去野林子之中再射一场埋伏,况且余陵地势平缓,压根也没有野熊。
可我不相信昶伯与妫燎就是那个要杀掉我的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余陵是昶伯的封地。”我缓缓地道。
仲忧的眸子一顿“余陵虽为父亲的封地,可公主莫忘了,这封地的掌兵之人可是信北君。”
我望着仲忧,蓦然觉着他一直在为昶伯开脱,可否是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敢说?
“所以我的意思,既然这余陵是昶伯的封地,他便没有任何理由在自己的地盘上对我动手,毕竟若在自己的封地死了个公主,昶伯是解释不清的。”我道出了心里的话。
仲忧怔了怔,估计未有想到我会这样说。
“仲忧阿弟,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有时候清者自清,过多的辩解,只会让人误认为别有用心,昶伯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我淡淡地说道。
仲忧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公主,我们现下要如何,如今敌明我暗,这使我们十分被动。”芊芊开口道。
我靠在床榻上,仰头望着帐顶的横木,想着方才父亲与我说,明日一早便要返回到圣安去了,而回圣安之路必定要经过潼安。
潼安的野林子,比余陵的野林子物产要丰富的多,如若父亲身体允许的话,想是要在潼安稍停些时日,再添一场狩猎。
所以那人想要再次动手,必定要在余陵到潼安的这路上动手。毕竟,潼安的兵符现在是在父亲的手上,任凭那人武功再高,能耐再大,也必定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百里肆的伤还未有痊愈,等明日一早我便秉明父亲,让父亲带着大队人马先行去潼安,待百里肆将伤养好了,我再与他一同前去潼安与父亲汇合。”我坚定地道。
“阿姐想要以身做饵,逼那人现身?”到底是仲忧的脑子聪明,我这才说一句话,他便知道了我的预谋。
现在的余陵已经不安全了,掌兵的百里肆已经受了重伤,敌人又在暗中伺机而动,所以先让父亲带着娘亲离开,才最为妥当。
若那人的目标是我,必定在父亲与大队人马离开之后,再次下手。
“宏叔,百里肆这次带了多少上卿府的亲兵?”我问道。
“回公主,约有百余人。”宏叔回道。
我点了点头,回首望着还在沉睡着的百里肆道:“百余人足以,只要挺到百里肆醒过来,便无事了。”
“你们先行退下吧,留芊芊在此陪我便好。”我舒了一口气,回身又靠在床榻边上道。
宏叔与仲忧相视一眼,而后俯身退走。
“我已告知太医贺莫要将百里肆受伤之事说出去,你们也要守口如瓶,我不想让父亲知道有关于我被人行刺的任何事。”我立起了身子开口说道。
这句话,我是说给仲忧听的,毕竟他是昶伯的儿子,昶伯若知道了,那父亲也会知道。
“仲忧记住了,阿姐早些歇息吧。”他十分聪慧,一点就透。
两人退出营帐之后,我坐的腿麻了,便想起身活动活动。可百里肆的手,仍旧死抓着我不放,我一连更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寻了一个舒服一些的,趴在那歇息了片刻。
芊芊在桌案那边不知道在鼓弄着什么,稍过片刻,我闻到了一阵阵的饭香。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这一日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立着身子瞧去,却见芊芊手托一盏木盘,款款而来。
那木盘上放着两展陶瓮,一个热气腾腾散着肉香,一个被盖子盖住,散着些许清香。
我知道那有盖子的陶瓮里面装着的,一定是香棠胭脂雪。但是另一个陶瓮里面装了什么,我却猜不出。
芊芊将木盘放在地上,转身又拿来一个软垫放在我身旁。
她与我并肩而坐,而后拿起陶瓮与箸,从那热气腾腾的翁之中,夹出了热气腾腾的面皮出来。
我上身靠前,张嘴就咬了一口。
这面皮十分劲道,有弹性,带着汤汁之中的咸鲜,让人食指大动,恨不得将舌头给吞下去。
我将面皮秃噜到嘴里,一边吃一边满足地说道:“芊芊,你做的饭这般好吃,使我现在这身形是不是可比之前丰满了许多?”
芊芊笑了笑,又夹出少许面皮放在我嘴中道:“我瞧着公主丰满了,可比之前瘦弱的模样好看了许多。”
“你就会说好听的来给我听,我若早些遇到你啊,说不定就会胖成如藤球那般了。”我一吃到好吃的东西,便身心舒畅,眼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全能抛之脑后,包括被百里肆死死握住的手。
“不过,就算是被撑死,我也开心。”我继续张着嘴,索要着面皮。
没过多久,陶瓮里面的面皮见了底,而后我更是连里面的汤都没有放过,喝的一滴都不剩下。
舒服底摸着肚子打着嗝,又想着香棠胭脂雪还没有吃,便坐起身又让芊芊喂我吃了几块。
吃的撑了肚皮,便勾出了我的困意,靠在床榻边上昏昏欲睡。
芊芊见状连忙摇醒了我道:“公主先莫睡,我现在回咱们得帐子中将被褥拿来,否则你这样可是要着凉的。”
我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吩咐她快去快回,顺便将我的常服拿来。
我这一身的轻甲穿着虽然英姿飒爽,可毕竟穿的时间久了,还是十分累人的。
芊芊点了点头,退出了帐子。
我又继续地靠在床榻边上,拉耸着眼皮,尽量不让自己睡过去。
想是一夜没怎么睡好,又加上白日的忧心,我靠这床榻还未等到芊芊,便一觉睡了过去。
待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日上栏杆。我猛地做起了身,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回了常服,四处张望,发现自己仍旧还在百里肆的营帐之中,只不过营帐之中多添了一处床榻和屏风。
我坐起了身,穿好了鞋绕过屏风,发现百里肆仍旧以昨天的姿势躺在床榻上。我缓缓地走过去,推了推他。
他仍旧毫无知觉,只不过面色似是比昨日好了一些。
“公主,可醒了?”芊芊端着铜盆进来的时候,我正拿着湖笔在百里肆的脸上画了一只鳖来。
芊芊见到了,险些将手中的铜盆丢了出去。
我丢下湖笔,自顾自地接下了芊芊手上的铜盆,用盆中的帕子,清洗着自己的脸。待清洗过后,回身看着芊芊,正小心翼翼地为百里肆清理着脸上的墨汁。
“没有关系,你瞧他现在就如同个活死人一样,就算你在他全身画满了鳖,他都不会知道。”我走近了道。
芊芊看了我一眼,而后又专心地为百里肆清理着脸庞。
我瞧着芊芊面若桃红的双颊,不禁打趣道:“莫不是这小白脸萌动了我们芊芊姑娘的春心不成?”
芊芊的脸色更加红润了起来,即刻娇嗔道:“公主莫要打趣奴了,快去主帐之中瞧瞧。”
芊芊提起主帐之时,我这才想起今日一早,父亲决定回圣安,而我也本应当要与父亲议事分走的。
我连忙用淡盐水清了清口,转身出了百里肆的帐子,又往主帐跑去。
跑着跑着,我逐渐发现四周的巡逻禁军少了许多,就连四周的营帐也少了将近一大半。
将信将疑地进了主帐,却不见父亲与娘亲,帐子里面都变得空空荡荡的,床榻,屏风,茶案,凭几都没有了。
空空荡荡的营帐之中,只留有一张桌案,桌案上放着一支书简。
我走上前,缓缓地打开了书简,但见里面写满了遒劲有力的小篆。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书简里面写着,他与娘亲还有一众公卿禁军先行一步离开余陵,前去潼安进行下一场冬猎,并在潼安多等我三日,望我早些赶过来。
父亲说逐除的前一日,还要回到圣安去,在宗庙面前进行祭典,所以无论如何,就只能等我三日。
我十分疑惑地盯着书简看,我不明白,为何我还没有同父亲讲,父亲便先行一步按照我的想法付之行动了?
我将书简收好,连忙出了主帐。
寻到了在营地之中巡视的宏叔,将他拉至无人的地方问道:“可否是仲忧后来与我父亲说了些什么?为何我这一睁眼,父亲便带着禁军离开了?”
宏叔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道:“昨夜我是瞧着娄公子回到自己营帐中去的,他回到营帐中的时候,国君早已歇息了,一直到今日一早,国君决定启程之时,娄公子才抱着两只赤狐的崽儿和一只獐子崽儿,牵着一只獐子出了营帐的大门,所以公主这猜测并不准确。”
“那你知父亲为何将我自己丢下,却带着人先走了吗?”我好奇地问着。
“这不是公主所希望看到的吗,国君既已走了,公主便省了口舌。”宏叔低着头摆弄着腰间的长刀道。
“不对,不对,我觉着不对,”我皱着眉头努力地想着,“父亲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将我先行丢下,况且他一定得知百里肆现在还在昏迷之中,怎可能会将我丢给他?”
宏叔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道:“许是国君早起时,见你与少主睡于同塌,又叫你不醒,便将你们二人一同留在了余陵。”
我震惊地盯着宏叔看,不可置信地大声道:“你方才说什么?我同百里肆同塌而眠?”
宏叔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这个问题你可以问一问你身边的婢女,她当时就在营帐之中,看的最为清楚,而老身,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我转身飞似地跑回了营帐,看着芊芊正在为我张罗着早饭。
说是早饭,但却已是过午了。
我问了芊芊宏叔说的,有关我与百里肆同榻的事情。
芊芊一边为我盛着陶瓮里面的粟米粥,一边莞尔笑道:“昨夜我替公主回营帐拿了被褥回来,但见公主已经在信北君的身侧睡着了。”
“所以奴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我哑然。
心里纵然害怕,莫不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将百里肆当做了小白给轻薄了?不过好在百里肆现在昏迷不醒,什么都不知,否则一定会被他嘲笑到死。
“可后来我为何又睡在了榻上,而且还隔了屏风?”我歪着头问道。
“想来国君觉着公主虽年轻气盛,又冲动好事,怕你身子受不住,这才命人将公主放置另一个榻上,并且命人在营帐之中安插了屏风。”芊芊将盛好了的粟米粥递给我道。
我接过碗,眼神沮丧地看着她道:“所以父亲离开余陵,偏将我一人丢下,可否是觉得我的行为过于放荡而使他丢脸了?”
芊芊憋着笑说道:“还好吧,国君先前并不知晓信北君受了风寒,还在昏迷之中,所以今日一早与昶伯和妫少师一起来到信北君的大帐之中,但见公主与信北君同榻相拥,自然会生误会,况且营地之中本就人多口杂,传出点什么,其实都不足为过。”
“不过昶伯与妫少师也算是公主的自家人,他们也不会说出去什么不好的话来损害公主的盛名。”
我将粟米粥放在桌子上,沮丧地伏在桌案上道:“屁个盛名,这一世的盛名可都毁在百里肆那厮的手上了。”
“想来父亲带着一众人这样着急忙慌地离开,也是害怕我与百里肆同榻了的事情越传越远吧!”
我这肚子被忧愁装满了,吃不下其他任何的东西。
第五十七章 平沙茫茫如黄天
“其实,这样倒不用公主亲自与国君说先行一步的事情了,毕竟太医贺没有将信北君受伤的事情告诉国君,只是说他偶染风寒,休息几天便能好,所以国君才能安心地将公主留给信北君啊!”芊芊又拿出了她的杀手锏,香棠胭脂雪。
我忍受不了这香甜的味道,便又夹起了几块放在了嘴中。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主就莫要在乎这些虚妄的盛名了,待陈国变的像楚国一样强大,就算是公主荒淫无道,亦会被那些文人名士歌颂的。”芊芊晶莹的双眸看着我道。
“这些话,可是谁教你的?”我翻着白眼看着她。
“还不是公主,你日日看那些书简,日日与我说,傻子都能记得住了。”她站起身又到茶案边上为我煎茶去了。
我食了一会儿香棠胭脂雪,便起身去寻太医贺,想问一问百里肆的病情到底何时可以醒过来。
谁知太医贺随着父亲离开了,仅留下两个医官在此。这两个医官除了知道太医贺吩咐下来的,煎药与用药之事,对待百里肆的病情并不是知的那么详细。
我沮丧地瞧着二人诚恳又恭敬地模样,便开不了口去责怪。
走出医官营帐的时候,但听到一阵熟悉的鸣叫声。
我寻着声音找去,见到了仍旧被关在笼子里面的尚付鸟。
因着是白日,只有一首出,其余二首躲在羽翼之中睡觉。
它见了我,兴奋地摇着头,待我走近了,又用头上的翠羽来顶着我的胸口。
我抬起手摸了摸它的头,但见它身上所受的伤有些溃烂了。连忙反身回到医官的帐子之中,要来了一些草药。
捣碎了之后,敷在了它的身上。
它鸣叫着表示感谢,翠羽又朝我伸过来求抚摸。
接连两三日,百里肆始终没有醒。我瞧见医官给他换药的时候,连他胸下的伤口都结了痂,就是不见眼皮有动静。
询问医官,医官说百里肆的身体现在看起来已经是痊愈了,早就应该醒过来了,可一直睁不开眼,却不知是怎么一会儿事。
我瞧着距离父亲订立的期限越来越近了,便斩钉截铁地决定带着昏睡不醒的百里肆启程。
既然我呆在余陵的这些天,一直是风平浪静。所以待我动身过后,曾经想要至于我死地的人,必定会再次出手。
我最开始便决定以自己作为诱饵,将此人引出,等下去已经无用,唯有动身安能引蛇出洞。
吩咐宏叔做好死命相抗的准备,又命父亲留下的百余禁军,前行时候注意两侧的风吹草动。
临行前一天,尚付鸟身上的伤,在我精心的照顾之下,都好的差不多了。
我将它带出了营地,打开笼子将它放走了。
它有些依依不舍地与我告别,又用翠羽蹭着我的胸口。
我摸了摸它的羽翼对它道:“你一定要与你那两个兄弟谈好,我既没有杀你,不但治好了你的伤,又将你放走,你的那两个兄弟可莫要再跟回来寻仇了。”
它似是听懂了地眨了眨眼睛。
“还有,以后学着聪明一点,不要觉着好奇就往前凑,若是再遇到经验丰厚的猎人,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侥幸了,知道吗?”我亦是不舍地摸了摸它头上的翠羽。
它细长的脖颈靠在我的肩膀上,片刻,它转身直冲云霄,再不见了踪影。
将百里肆放置在车马之中,我与芊芊二人换上了轻甲,分别御马前行。
禁军走在最外侧,宏叔带着上卿府的亲兵走在内侧,而安置着百里肆的车马还有我与芊芊走在队伍的最中。
启程这天,天气晴好,地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
我还记得,我正仰着头看着阳光散发的光晕斑斓,一支羽箭便猛地射了过来。
芊芊见此,立即将背上的背篓丢了过来,挡开了那只羽箭。
宏叔御马行至我身侧,顺着羽箭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枯木之间,隐藏许多身穿树皮伪装之人。顷刻之间,他们褪下伪装,奔涌而下。
“众兵防守,死守公主殿下。”宏叔大叫一声,更引来了对方的注意,近乎所有的敌兵更是全力以赴地朝着我杀了过来。
我将已经被吓的抖如糠筛芊芊护在了身后,抽出腰间的短剑,全神贯注地盯着即将要杀过来的敌军。
对方来势汹汹,且都如训练有素的虎狼,一走一过便将外侧的禁军如数斩杀。幸而上卿府的亲兵武功都十分高强,抵御了一阵过后,却也禁不住敌方数量众多。
在众人节节败退之后,我猛地上前刺伤了几个敌方的人。
可他们似乎并不惧怕凶猛之人,反而遇强则强。我一边护着身后的芊芊,一边抵御着不断涌上来的敌人,何曾想,我居然还能有以保护别人的时候。
我瞧见几个敌人进了百里肆的车马,连忙喊着宏叔,让他下去护着百里肆。
可宏叔却十分淡定地继续在我身前与敌人交手,丝毫不惧车里面的百里肆,正是昏迷不醒的人。
我若此时离去救百里肆,芊芊必定命丧敌人刀下,可我若不去,百里肆亦会有生命危险。
我拉着芊芊,缓缓地往车前靠去,一路斩杀,一路躲避,好不容易才挨到车前,却听到忽地一声巨响,车马炸了开。
刚刚进入的那些乱敌全被炸飞了,车马的小榻上,一身白衣的百里肆正手持长剑,正襟危坐。
我诧异地仰头望着百里肆,刹那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我想他一定早就醒来了,或许那夜迷迷糊糊地说话,也是他故意伪装的。我回头看了一眼芊芊,见她眼神躲闪。
她身后涌来了几个乱敌,我连忙将她拉到身后,一剑穿心,反手再刺,几经躲避,胸前的轻甲却被割开了几个口子。
“你又帮着外人骗我。”我回过头去,心有不甘地看着她。
她如星般的双眸看着我,忽而,她猛地拉过我,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我一惊,急忙回过头去,但见一人手持长刀已经劈了过来。
来不及回身去刺,芊芊的后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
我朝着依旧稳坐在榻上的百里肆大喊道:“都火烧家门口了,你还要杵在那什么都不做吗?”
而说完后,我猛地回身刺出短剑,将方才从身后偷袭的乱敌刺死,并救回了芊芊。
“别以为你替我挡了一刀,我就会原谅你。”我憋着嘴赌气地道。
芊芊虚弱地笑了笑,趴在马车被摧毁而落下的残木上,痛的直不起身子。
“我这次真的骗了公主,没想着要公主原谅我。”她的星眸闪烁,但让人见了就狠不下心来责怪。
我将身上的披风褪了下来,披在她受伤的后背上。而后将她扶了起来,勇猛地向外杀去。
我的青铜短剑上已经沾满了血,芊芊的披风上也一样。我似是感觉这乱敌犹如杀不完一般,不知从何处涌过来,并且越来越多。
与这些人交手之时,我深觉他们所用的招式仿佛是似曾相识。
他们大都出手利落,干脆,毫不留情,仿佛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
我带着受伤的芊芊,加上本身武艺不精,因此在还手吃力而动时候,险些被那些乱敌砍断了手。
终于,坐在榻上的百里肆可算是清醒了。他起身一跃便朝我飞身过来。
他几招便撂倒了我面前过半的乱敌,我见百里肆已杀出了一条逃跑的路,便拉着芊芊就要冲出去。
百里肆抬起手臂猛地拦住了我道:“现在还未到时候,不可撤退。”
我这心里还埋怨着,他诓我装晕的事情,并且对他这次的计谋一概不知。
我打掉他挡在我面前的手臂道:“何时为到时候,你没见到她受伤了吗,她现在需要医官,而不是你所谓的倒时候。”
“公主,奴无事,还是听信北君的安排,否则,奴这背后的伤便白受了。”她的手掌冰凉,想来因为伤口疼痛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我盯着信北君,因芊芊的话终于不再往出冲,而是继续挥舞着短剑,抵抗着不断涌上来的乱敌。
“百里肆,你记着,你摆我一道,便欠我一次。”见他白衣蹁跹,又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白来。
“公主此言差矣,我这次刚好是还了公主上次为我设的套,咱们两个应当是扯平了。”他依旧挥舞着长剑,正与我并肩作战。
我知道,上次去终首山救父亲,将他用香迷晕,他一直到现在都忘不掉,因而才坑骗起我来这样顺手。
“小气鬼。”我高傲地嗔了一声,转身拉着芊芊的手,将她护在我与百里肆的中间。
“那夜我睡过去后,是不是百里肆就醒了,是他去找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才带着人去潼安的,是不是?”我问道芊芊。
芊芊瞟了一眼百里肆,但见他正忙着对付乱敌,也无时间注意到她,她这才放心地对我点了点头道:“我为公主取完了被褥之后,回到信北君的营帐中时,但见他将睡着了的公主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而后他又叫来了宏叔,叫来了娄公子一起,趁着夜色进入国君的营帐之中,密谈了些什么。”
我望着她笑道:“待他们回来了,便让你一同诓骗我,是不是?”
“许是他们告诉你,若是不一起诓骗我的话,会让他们的计划混乱,从而被暗处的敌人察觉是吗?”
芊芊闻声点了点头。
可真是个傻丫头,居然还能相信百里肆这只老狐狸的话来。
由于百里肆的加入,使得乱敌越来越少。
百里肆见状,拿起一旁的长弓与燃了火的羽箭,仰起身,拉满弓,‘咻‘的一下,便将火射入了云端。
四面传来了通天的击鼓与号角声,我向远处望去,但见深幽的密林深处又涌上来许多手持长戟的士兵。
定睛望去,见最前处骑马而来的正是仲忧阿弟,而那些涌过来的士兵身上所着,亦是陈国兵服。
我回头望向百里肆,只见他又回到高处,他持剑大吼道:“众将士听令,莫要让乱敌自刎,抓活的赏百金。”
随着他这声大吼,这些乱敌便被陈国的士兵逼入了死角,夺了兵械,困在一处。
仲忧御马朝我奔来,下马而跪道:“臣,救驾来迟,还望公主赎罪。”
我站在他面前,不做声响。
我不知百里肆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非要等我们损失了大半的禁军,才让仲忧带着援兵现身。
忽地,耳边传来了嗡鸣声,我仰头望去,却见三支锋利的金钩接连朝我飞了过来。
这三支金钩犹如地狱里面的修罗刀,每一支射来的方向,分寸之间都能要了我的命,我躲第一个,便躲不过第二个,躲过第二个,便躲不过第三个。
我将身体向后倾斜,尽量使金钩刺入身体之时,避开紧要的部位。
毕竟,躲不过的东西,便使它的伤害程度减弱到最小。
电石火光之间,我还在想,要不要用我手上的短剑抵御第一支金钩,得幸是还未出剑,否则挡在我身前,替我接下了一支金钩的芊芊,想必还未被金钩杀死,变被我的短剑给刺穿了。
金钩进入了芊芊后背,就是刚刚她为我挡下长刀的那出伤口之中,她趴在我身上,禁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我拼命地拍打着她的脸,大喊她的名字,她依旧毫无反应。
仲忧见此,连忙将随军的医官叫了来,替芊芊就地诊治。
我死死地握着短剑,寻找着方才金钩射过来的方位,抬起腿就要追过去。
百里肆扯住了我,他依旧笑面翩翩道:“想给她报仇?”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可还擅自做主,无论何事都不与我商量吗?”他挑着眉毛道。
我知道百里肆既然这样说了,一定会有万全的办法,去给芊芊报仇。
所以,我亦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百里肆放开了我,将拇指与食指放在嘴中,吹出了一支悠长而嘹亮的口哨声响。
云端忽而现身一只大鸟缓缓而落,我震惊地看着面前恢复三首的尚付鸟,稳稳地落在了百里肆的身旁。
它的羽翼拍打着寒风,朝我拂面而来,使震惊之中的我,渐渐清醒了过来。
第五十八章 北风雨雪恨难裁
“走吧,我们去抓那个罪魁祸首。”百里肆向我伸出了手。
一直等我坐在了尚付鸟上腾云而起的时候,仍旧不明白,为何这尚付鸟这样听百里肆的话。
那只善良又温柔的鸟兽回过头,依旧用头顶的翠羽,蹭着我的胸口。
我回神摸了摸它,开口道:“你这两个兄弟,何时变得这样听话了?”
“你或许还不知,尚付鸟一首为善,二首为凶,一首以仁所训,二首以暴所附,我当时用羽箭制服了它,并在你夜里入睡时,又与他单独较量了几次,皆赢了它,因而自此之后它便将我认做其主,不过也多亏了你,为那尚付鸟涂的草药之中,含有苎麻,让它的反应速度缓慢了许多,我也才能轻易地赢了它。”百里肆立于我身侧,手持**,钩了三支羽箭,寻着隐藏在枯木之中的身影。
“所以,它现在一半是听我的话,一半是认你作为其主?”我歪着头看着百里肆道。
百里肆点了点头,他的双眸如炬,仿若猎鹰,似是看到了地面上的猎物。
他迅速拉满弓,笔直地朝着地面射出了三箭。
我站起身,走到他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瞧到了地面上的一只黑影,正在枯木之中穿越。
尾随在那黑影身后的三支羽箭,一支被他回身挥出的长剑打掉在一旁,一支他身子一偏射在一旁的枯木上。
而唯独这最后一支羽箭,穿胸而入,伤了他的胸口,使那黑影滚落在地上。
百里肆紧接着吹响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而后尚付鸟开始缓缓下降,停落在方才那黑影受伤地方的附近。
百里肆一跃而下,飞速地朝着那黑影方才停留的地方奔去。
我顺着尚付鸟的一首,滑落而下,平稳落地之后,但见地上都是血迹。
顺着血迹向前走去,我瞧见百里肆正站在一处空地上发怔。我疾步走到百里肆身旁,却见面前的空地上,并没有人,就连地上的血迹也戛然而止了。
百里肆急忙俯身于四处查看,他在一处枯木旁蹲了下来,抓起地上的一把土用手指捻了捻。
我见此也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那人,被人救走了。”百里肆将受伤的土狠狠丢丢到了地上。
他将我拉起身道:“我们现在就去潼安”
“可是,芊芊她??????”我想到她身负重伤,不忍抛下她。
“公主的心,仍旧在牵挂着这些私情,难道公主不知现在什么最为重要吗?”他攥着我的手腕,目光如炬。
我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百里肆说的没错,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抓住这个罪魁祸首,而不是芊芊的伤情。
可我有些害怕,害怕我这一走了之,芊芊便醒不过来了。
“仲忧会将她照顾的很好,你要信他。”百里肆见我左右为难的模样,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与我讲话。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若是芊芊有任何不测,我永远都不要原谅你。”
我拂袖甩开他的攥握,转身朝着尚付鸟走去。
这尚付鸟飞去潼安不过半个时辰,若是潼安有内应出来将那黑影救走了,必定是在我与百里肆之后赶回。
所以在两个怀疑对象,昶伯与妫燎之中,谁没有在潼安,谁的嫌疑便最大。
“公主可有想过,若是你心中所怀疑的那些人都在潼安,没有一个人离开,公主要如何?”百里肆开口问道。
“那便回到圣安之后,寻通楚的叛徒便可。”我跪坐在尚付鸟的后背淡淡地说道。
“通楚?”百里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方才我与那些人交手的时候,觉着他们的招式异常熟悉,我曾从蔡国逃亡息国时,在息国的雅安曾与楚人交手,若我猜的没错,这批乱敌与那想要至于我死地的黑影,应当是楚国杀神白素将军的麾下。”我侧过脸认真地看着他。
百里肆的瞳孔紧缩:“若是这样,那便比我所想的要复杂多了。”
“我原本以为,不过是卫姬夫人或是一些宗亲的羽翼,内乱平定了便安,可这样看来,这并不是内乱,而是外患。”
百里肆所说的这些猜测,亦是我最先开始所想的。
毕竟不光是卫姬夫人在陈国仍旧有叛乱的势力维护,还有那些被摊丁法折腾的没了半条命的宗亲贵家,亦是认为我推崇的摊丁法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恨不得将我除之后快,另立新的继承者。
于今日与那些乱敌交手之时,我才觉着我似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
陈国不同于蔡国与息国,虽说是连襟之国,亦是见证他们建立或是违反盟约最重要的一方。
可陈国实质上并没有出动的任何军队去帮助或是参与任何一国的对抗,往好了说是洁身自好,往坏了说就是搅混水的。
我早就知道,在楚国踏入息国伊始,便不会放了陈国。
虽然陈国不如息国产息石,不如蔡国产铜矿,富庶更是不及息国和蔡国的一半。
可陈国这十余万的百姓,亦是可以充做楚国奴隶,陈国这方圆百里之地,亦是可以划入楚国的版图。
楚国既然不能放过陈国,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方才,你不是吩咐余陵军抓活的吗?让仲忧亲自审问几个,便可知我的猜测是不是准确的了?”我正过身子,破云而望着陈国的大地。
离开了余陵便不见白雪皑皑,但见地上的细流已冰消瓦解,润物无声。
这大好的山川河流,我绝不让分毫。
“你猜到是我让仲忧调动了余陵军?”百里肆问道。
“相比较昶伯之下,你更信仲忧,他年岁小,因而无论对父亲,还是对陈国始终抱着一颗赤子之心,你将余陵兵符交给他去调配,自然放心。”我噙着笑道。
“至于你为何要让仲忧等到最后一刻才现身救我,不过是用了攻心之计。”我抬起手,轻抚着尚付鸟背后的羽毛道。
“你故意顺着我的计谋而行,以我做饵,引诱乱敌前来刺杀,并使他们认定我们是毫无防备,并无后继援军,这样乱军变回拼死一搏,但凭这次机会,轻易地便能将我置于死地。”
“就在他们即将要得手的时候,你却偏偏在车马中醒了过来,不但振奋了我方的军心,更使乱敌以此生俱,自乱阵脚,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功亏一篑时的懊恼,你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时的可怕。”
“所以,你断定,待险象环生且转败为胜之时,隐藏在暗处的龌龊就会暴露在阳光下,朝我发出致命的一击。”
“毕竟,余陵到潼安,他们唯有这一次机会可以杀掉我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平静下来,清空了脑袋之中所有杂事的时候,我才能渐渐想明白百里肆的套路,毕竟他这只老狐狸已经成精了,我这只小狐狸才学会他一点皮毛。
还好当时我没有犯傻带着芊芊冲出去,否则,早被隐藏在枯木之中的罪魁祸首给杀掉了吧。
“好在是公主聪慧,否则我身上的两刀可就白挨了。”百里肆笑了笑。
在我与百里肆谈天后不久,潼安便到了。
潼安位于潼水旁,更在余陵与圣安的中间,是都城到余陵之间最大的一个县。潼安县有六郡,在余陵推行完摊丁法之后,便是这潼安第二了。
不过好在潼安是百里肆的封地,摊丁法近乎是一夜之间就被当地的百姓所接受了。
除了县西郊外的野林子留作冬猎之场,待融冰消解之后,所有的百姓都开起了荒田。
潼安野林子里面的雪,没有余陵野林子里面的雪大。这是我坐在尚付鸟上,降落于西郊野林子旁营地中时,所见到的。
除了树枝上,挂着一些细小如粉状的粉雪,潼安地上的雪已经都滋养了土地。
大营的建造依旧与余陵时的相同,只是巡逻的禁军,见到我与百里肆骑着尚付鸟,从天而降时显得有些意外。
禁军几人进入营帐之中秉明了父亲,等我被尚付鸟那一只善良的鸟首放回地上的时候,父亲与娘亲二人已经出了大帐。
我才要俯身跪拜,就又被娘亲抱在了怀里。
“你父亲骗我说,你要留下来照顾信北君,我这才跟他先行来到了潼安,可到了潼安我却觉着事有不对,若是信北君病的严重,为何只留下两个医官,却不留太医贺呢?”我这是头一次听到,娘亲说话的声音之中,带着对父亲的埋怨。
“可好在我最后的追问之下,他才吐露了实情。”娘亲红着眼睛,看到我身上的轻甲被刺的裂开了许多口子。
她连忙俯身查看着,我身上可否有伤痕。
我不动声色地遮掩住手臂上的刀伤,缓缓地往百里肆身后躲着:“不碍事,不碍事,娘亲莫要为此而忧心。”
娘亲的力气不知道何时变得如现在这般力大无穷,不仅将我从百里肆的背后拉至自己身前,还拉着我朝着主帐走去。
往主帐走去的路上,我见到父亲的脸色不太好,想要上前与娘亲说话,却被娘亲的一记白眼给活生生地瞪了回去。
我诧异地看着平时威严无比的父亲,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如平常家的男子,并且还十分的惧内。
我忍不住想要笑出声,却因着手臂的伤口,还在泛着疼痛,因而将笑声给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进入了大帐内,娘亲将我安置在小榻上,吩咐身旁跟着的宫娥前去寻太医贺来。
她转身行至铜盆前,为我清洗了一块棉布,将我手臂上的血痕先行清理。待太医贺赶来之后,又为我涂了一层草药,并且又十分细心地嘱咐了娘亲,我受伤后,平时需要注意些什么,怎么保养伤后的皮肤才不会留有疤痕。
这手臂上的伤有多重,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也好在我今日躲得快,就算是没有太医贺的草药,十天半个月的,倒也能好了。
“一直在你身旁照顾你那个叫芊芊的丫头,怎地没和你一起回来?”娘亲命随身侍候的宫娥,从装衣的桃木箱子之中找出一见水蓝色的广袖大襦来。
我的手臂才涂了草药,换衣不便,她便亲自如我小时一样,为我更衣。
我但有一只手无事,便拿着衣裳带子,帮着娘亲。
“她为我挡了金钩箭,如今还在余陵,不知死活。”我长吁了一口气,眼眶不知怎地有些发热。
娘亲停住了手,她抬起头看着我,目光皆有哀愁。
“绥绥你可否怨恨娘亲,将你带回陈国?”她开口问。
“娘亲真是糊涂了,当初可是我带着娘亲回来圣安的,哪里是娘亲带我回来的?”我轻松一笑道。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娘亲垂下头又开始为我忙叨起来。
一直等这件水蓝色的大襦穿戴完毕,我才开口道:“如若我不回来,又能去哪里呢?”
“我一直都是陈国的福相公主啊!”
其实娘亲知道,回陈国继承国位并非我初衷。
她虽不知道我喜欢的人到底是谁,但也会隐约察觉,当时的我,是想与自己所爱相守,对陈国的权利之争毫无兴趣的。
也许她认为,我一直是被逼着走上陈国的继承者之路的。她觉着,我应当与她一样,是一个举世无争的人,只想安稳地过好自己的生活,爱自己所爱的人。
也确实,最开始我也是如娘亲认为这般想的。
可是现在,我并不这样认为了。
我现在觉着权利是一个极好的东西,它可以是一把锋利的剑,帮你抵御敌人,帮你抵御那些曾经伤害过你,侮辱过你的所有。
可以帮你斩杀你的仇人,更能帮你保护你的挚爱。
它可以作为一把簦笠,将你隐藏在血雨腥风之中;亦可作为一只猎鹰,翱翔于九州,睥睨天下。
我有时候,也会渐渐忘却,与小白曾经许下的那些甜蜜如糖的誓言,甚至偶尔想起,竟也不觉着自己如以前那样,面红耳赤,心如击鼓一般澎湃荡漾了。
我不知这种感觉是何时变的,亦不知这感觉是如何变的。
第五十九章 雪花全似梅花萼
我现在所想的,不再是如何保护好自己,如何保护好娘亲,如何保护好芊芊与终首山的一草一木。
我现在所想的,都是如何保护好陈国的百姓,陈国的山河,江山社稷,使民休养,国富强,军精壮。
站在这个位置上后,我似乎也能明白了,楚姬夫人的以死明志,长亭公主的以身许国。
我抚摸着衣袂上绣着的鹅黄兰花草,平静地看着娘亲,笑道:“你若觉着对我有亏欠,便多撑些日子吧,你若越晚离开,我便能多享一日的福分,若你不在了,何人还能为我绣这样好看的衣裳,何人又能在我受欺负的时候,挺身护我。”
娘亲闻此,忽地转过身去,她双手捂着嘴巴,浑身战栗不停。
我听到她抽泣的声音,却不想再看她的眼泪。
我俯身拜礼,淡淡地道:“绥绥还要与父亲和信北君议事,这便先行告退了,望娘亲保重身体,待逐除前一日,我定当亲自为娘亲击鼓除邪祟。”
逐除是新的一年的开端,陈国向来有这逐除前一日的击鼓祭祀,以鼓声震慑邪祟远离,所祈愿之人身体康健。
“绥绥。”我才要抬脚出营帐,却听娘亲在唤我的名字。
我回身望去,见她双目含泪,薄唇抖动,仿佛是欲言又止,却又好似悲不自胜。
我朝着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此时的大帐之外面,站满了人。
我轻步上前去,见到父亲和百里肆正站在人群中央,昶伯也在。
我不知方才自我进入大帐更衣后,外面又发生了何事,因而从人群之中穿梭,走到百里肆的身边。
才要开口问他,却见不远处的地上,卧着一只巨大的已经死去的於菟。而於菟身旁站着的,正是一身银甲妫燎。
他手持铁胄,神情严肃,目光如炬。
“少师可是才回来?”我缓缓走向他身前,开口问道。
“回公主,正是。”他毕恭毕敬地回道。
“入潼安那日,听城中的百姓说,野林之中总有一只斑纹於菟出来伤人,所以臣便想着若要能设埋将这只伤人的於菟捉住,既能为民除害,亦能得於菟皮献与公主与国君。”他振振有词,许是方才有人冤枉他什么了一般。
我侧过脸看了一眼百里肆,而后又开口问道:“少师当真是用心了,福祥在此谢过少师了。”
“只不过,福祥希望少师这次杀掉的於菟可别像那只赤狐一般,否则我夜半还要去林子里面救於菟的崽儿,可是又要被父亲骂了呢!”我莞尔一笑,与他忽而打趣起来。
妫燎微怔,又俯身上前道:“公主大可放心,这只於菟乃是雄性,所以不会再有与上次相同的情况发生了。”
我走近了一些,亲自上前扶起他,但见到他眼中一片坦诚,绝无半点闪躲。
“少师不必拘束,福祥只不过是在打趣你罢了,你除掉了这只害人的於菟,使潼安的百姓不再受其惊扰,此乃大功一件,何故这般苦大仇深的?”我歪着头天真无邪地看着他道。
他看了我身后的百里肆一眼,又瞧了昶伯一眼,而后俯身拘礼道:“臣一片忠心赤诚,不知为何却被人认定是通楚的奸细,臣猜着,如若不是他人的别有用心,便是公主相信臣当真是那通楚的奸细。”
“如若公主不信臣,那么不如放臣回到潼水去,继承臣父封地,做个闲散的宗亲亦比被小人诬陷的要痛快。”
我想着方才一定是百里肆或是昶伯说了些什么,这才逼着妫燎说出要归乡这般丧志的话来。
我抬起手,以手背低着嘴角痴痴地笑道:“平日里见少师可是个满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之人,怎地这次偏生上了心?”
“君子以身正而行,身不正,何以为师,如若当真如昶伯所说,臣是通楚的奸细,臣不配做公主的少师。”他义正言辞地说道。
我侧过头又瞥了一眼百里肆,心想着他这嘴倒是快,想必不但告诉了父亲在余陵发生的事情,还告诉了昶伯。
“少师莫要介怀,我与信北君二人在余陵遭受到楚国伪装军遇的行刺,这才让父亲与昶伯紧张起来,赶巧你入潼安那你野林子之中打猎这些时候,正是我在余陵遇刺的时刻,因而他们才怀疑起你来。”我露出了手臂上,娘亲刚刚帮我包扎好的伤口放在妫燎面前过眼。
妫燎再次怔了片刻道:“公主伤势可否严重?”
我笑了笑,将衣袂拉回道:“不碍事,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倒是敌方的领头人可是受伤不轻,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箭,可不过到底是被人救走了。”我耸了耸肩,故意将对方受伤的事情道出。
我想着若是妫燎去狩猎,昶伯却一直在大营之中,这便表示我所怀疑的两个人,都未有通楚的嫌疑。
所以我才将那领头人受伤的事情故意讲了出来,如若内应隐藏在他们两个之中,得知那领头人受了重伤,一定按捺不住,要去瞧一瞧。
他若动,我就能轻易地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真是可惜了,公主若要将他捉住,便能洗脱我的嫌疑了。”妫燎淡淡地说道。
“不过是例行盘问罢了,少师莫要往心里去,余陵相距潼安甚远,我同信北君亦是坐着尚付鸟回到余陵的,敢问若是少师去救了那领头人,怎会在如此短时间内可以回到潼安呢?”我幽幽一笑,回身走到父亲身边。
听了我的话,父亲眼中恍然,他垂着的双眸转了转,开口对我说道:“伤口可还疼着?”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已经不痛了,倒是我又惹父亲担忧了。”
“若是孤的担忧能换你无事,也值了。”他才说了两句话,却又喘了起来。
我抬手,轻轻地顺着父亲胸前气息:“父亲怎喘的这样严重,可否让太医贺瞧过?”
父亲摆摆手,以示安慰我道:“不碍事,冬日里的**病了,这些日子又没怎么休息好,待回到圣安,调理调理便能好了。”
“既然我已回来了,那便明日就启程回圣安吧。”我总觉着父亲的咳喘并没有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
我深信自己是多想了,可心里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害怕。
父亲闻此点了点头,后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既然妫少师今日为潼安灭於菟,为大功一件,孤便在营中设宴以谢少师此举,造福潼安百姓。”
“国君尚可不必如此,燎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不为谋功,不为谋利,只为初心。”妫燎俯身又拜。
“好一句只为初心,但愿少师此生都会记得今日的话。”站在一旁一直不言的百里肆忽而开口说道。
妫燎抬起头,与百里肆对望了许久。二人虽纹丝不动,可我却觉着他们仿佛在意念之中已是打了一架。
昶伯连忙上前,将二人的视线阻隔开来,一边拉着妫燎赔罪,一边拉着妫燎往帐子之中走去。
百里肆看了我一眼,而后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去了。
入夜,我与百里肆心照不宣地相遇在父亲的大帐前。看来他是知晓白日我故意说一番话寓意为何,这才猜测到我会夜半出来守株待兔。
我本来想穿上禁军的铠甲,混在巡逻的队伍之中,等待那只肥硕的兔子撞树的。
可百里肆却将我拉到大营出入处旁的一座矮小的营帐中,架着炉火,烤着肉喝着酒,等到了半夜,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百里肆命巡逻的禁军在巡逻时,探看妫燎与昶伯二人分在何处。不过多时,巡逻禁军便回来复命道,二人分别在各自的帐中歇息了,尤其昶伯还在睡前食了一碗安神的药膳,如今,睡的正香。
百里肆打发走了禁军之后,踱步回到我身边,坐下道:“看来,我还真的预料对了,救走那人的既不是昶伯,亦不是妫燎。”
“非也,非也,他们是未有亲自前去营救,但若通知其他人去救,亦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总之在未查清楚真相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我伏在桌案上,有些困倦地睁不开双眼了。
“所以,依公主的意思是,臣亦是被怀疑的对象了?”百里肆将干柴添至燃烧正旺的烈火之中问道。
“我说的是昶伯与妫燎,他们二人分别在我回到陈国初时,助我救回父亲,夺回陈国之政,所以在未有确定证据之前,最好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这德行又平添了一条得鱼忘筌的罪过。”我觉着百里肆将火燃的太旺了,索性就将脸转去了另一边。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可不想在楚国予以进犯之时,缺失这些人的帮助,百里肆,你也不想看到,对吧?”我昏昏沉沉地继续伏在桌案上,虽是闭着眼,却觉更是天旋地转。
“你这般缚手缚脚的,倒与在终首山的你,不大一样了。”百里肆轻轻地道。
“人总是在变的,更何况,我变成这样,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我每次与百里肆谈天的时候,似乎我总是最先睡去的那一个。
所以这次也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自己的帐子里的床榻上。
我坐起身却见娘亲正跪坐在小榻上,她见我醒了,便在身旁的宫娥搀扶下,起身朝我走来。
她拉过我受伤的手臂,亲自为我更换伤口的草药。
“可还疼?”娘亲先用干净的帕子,将我手臂上昨日所残留的草药清理了干净。
我摇了摇头道:“早就不疼了。”
手臂上的伤口虽然还未愈合,但至少不像昨日那般血肉模糊。太医贺的草药,到也不比白老的差。
“父亲不是说今日要上路返回圣安去吗?怎地娘亲不在主帐陪着父亲拾掇,反倒是来我这了?”我问道。
“你父亲怕你伤势严重,便命众人原地待命,待你伤好了再回圣安去。”娘亲为我涂好了草药后,再次为我系好了干净的棉布。
随后,我站起身,即刻命宫娥为我更衣,而后只身往父亲的主帐走去。
主帐之中,百里肆,妫燎,还有昶伯都在,他们见我走进,以礼而拜。我恭敬地对他们回了小礼后,便走向父亲开口问道:“不是说今日便动身回到圣安吗?怎地还改了主意,若要再等上三天,如何能赶得上逐除的祭典?”
“你现在身体虚弱,不必急于这次逐除祭典。”父亲开口说道。
“绥绥身体已无恙,父亲现在便可启程回圣安去,绥绥要以陈国国位继承人的身份,在逐除祭典上为父亲与娘亲击鼓。”我正色道。
“可你娘亲,她不放心。”父亲垂着双眸。
自我进入大帐之后,他便一直在躲避着我的眼神。
“是父亲不放心,还是娘亲不放心呢?”我走近一步,直起身目光炯炯看着他道。
“他们既能在余陵对你动手,便能趁乱在圣安再度刺杀,更何况逐除那日,圣安城外的祭典,不光是圣安城的百姓会前去围看,还有从陈国各郡县赶来围观的百姓,人多杂乱,届时你自己站在高台上击鼓,目标更为明显。”父亲终于讲出了实话。
百里肆自从告知父亲我在余陵野林子之中的遭遇,我便预料到父亲会拖慢行进的速度,他预想着我能与百里肆晚些来到潼安碰面,却没预料到我们会骑着尚付鸟从天而落。
这不但没有推后相见的时间,反而提前了。
他想以我受伤的理由继续拖慢行进,从而错过逐除的祭典。
可又没预料到,我这无所畏惧的模样。
“他们若要动手,那便动手好了,我不可能为了躲避刺杀而永远逃避着。”我扬起头看着父亲,铿锵有力地说道。
“若要行刺,我便设埋,我随时欢迎与他们交手,左右我倒想看一看,究竟是谁这样大胆,胆敢通敌叛国。”
“可是你有想过你娘亲和我吗,想过你出了意外之后,我同你娘亲要如何过活吗?”父亲终于抬起了头,只不过双眼之中一片猩红。
第六十章 落上灵前爱子身
我心里一软,却忍着酸痛道:“既然已回,便要肩负起陈国之责,如若束手束脚,还不如当时便与我挚爱之人隐于山泽,我放弃了那么多,不是为了只做个无所事事的公主,父亲既认定我是陈国将来的女君,就许我做一些女君该做的事。”
“民安生,国富强,平天下,震八荒。”
父亲说,虽然那日我说的话,让人振聋发聩,可他眼见我的成长太过于迅速,喜忧掺杂,一般慰藉,一半心疼。
于当日,启程回圣安,在第二日申时三刻抵达了陈宫。
回到陈宫,父亲便传宗伯入宫,商讨逐除祭典一事。
我以身体疲惫同父亲告了假,回到长信宫稍作休息后,便起身往赵南子住的冷宫去了。
今日午时,入圣安城之前,在城外稍作休息的时候,百里肆接到了仲忧的鸿鹄传信。
仲忧在信中说,自我们离开后,余陵军抓住了三个活着的乱敌,其余的要么是趁乱逃了,要么便激烈地反抗死于乱刃之下。
仲忧在那批乱敌的身上搜到了卫姬夫人的通行令牌,并且确定这些乱敌来自于楚国,只不过当他再要审问下去的时候,那仅抓住的三个乱敌皆咬开了隐藏在牙缝里的毒药,吞毒自杀了。
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这妖妇还在暗自与楚国有着勾结。
芊芊未能随我一同回到陈宫,因而我今日故意命小忠跟在我的身后。
陈宫里的雪渐渐融化,宫道上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泛着泥土清香。
冷宫的大门缓缓打开后,我瞧见冷宫院子之中的破败,随着青石板上湿漉漉的痕迹,但从屋内传来一股酸臭的味道。
我还以为是那妖妇已经死了,大步走入房内,却见她正跪坐在榻上,面向着铜镜,在用梳子,一下一下地为自己梳着长发。
她的青丝已经惨了白霜,额头与眼角皆有了褶皱。
她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上前,缓缓地跪坐在她身旁,透过铜镜,看着她。
她手上停顿,回过头眼中含泪地盯着我瞧。
我歪着头看她,并不知她此举的目的。
少时,她伸出手朝我鬓间过来。
我吓得连忙向后躲去。
她错愕地流下了眼泪,手也停留在半空中,她双唇抖动缓缓地道:“薇薇可还是在埋怨娘亲呢?”
我凝眉,坐直了身子,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放入怀中,悲切地道:“我知道我不该将你嫁去息国,不该让你嫁给姬留那小子,可我亦不想让你嫁去蔡国,屈于楚国公主之下。”
我用力地向后拉扯,企图将我的手从她的手中拽出来。
“现在你好不容易回到了娘亲身边,可否莫要再怪娘亲当时的决定,可否不要再怨娘亲了呢?”
我想她是因为知道妫薇被楚国掳走,并被楚王作为肉奴锁在了楚宫里,受不了这刺激,而最终变的疯癫了。
她错将我认成了妫薇,并且认定她的孩子已经回到了陈国,回到了她的身旁。
这样看她,倒是可怜。
“你可还记得,你的通行令牌放在了哪里?”我任由她拉着我的手,不再挣扎。
“你要通行令牌做什么,可否是那涂山族的贱妇又携着她那贱种回来了?”她横眉立目,倒也不见方才那疯魔地模样。
我听闻立刻甩开了她的手,转过身便要走。
“薇薇,莫走,莫走,可是娘亲又说错了什么惹你不快了?”她上前拉住我的衣袂,眼中又如刚才一般,楚楚可怜。
我回身见她眼中的晶莹,并没有最初的那般算计。我垂下眸子,转过身道:“你以后莫要再提起那两人。”
赵南子开颜一笑:“不提了不提了,我的薇薇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现在已经是完全疯魔了,不识得人,也不记得人了。唯有困扰了她半辈子的执念,她始终忘却不掉。
所以她也一直认为是娘亲抢走了她的所爱。
她只记得这个,因而对娘亲恨之入骨。
可若是娘亲,现在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会不会认得呢?
我由她拉着又坐回了小榻上,而后便又开口问起了关于通行令牌的的事情。赵南子告诉我她一共有四块通行令牌。
一块是在旌阳兵统领的手中,一块给了桃花夫人妫薇,另两块,一个是在妫燎的手中,而另一个则放在了她以前所住的寝宫之中。
我好奇地问道赵南子,为何将通行令牌留给妫燎。
赵南子说,因着妫燎的封地远在潼水,无国君召令或是无圣安官爵在身,是不得随意出封地而入圣安的。
因而拥有这块通行令牌不但可以随意出入圣安,甚至可以随意出入陈宫。
至于留给桃花夫人妫薇,便是让她能在想家的时候,畅通无阻地回到圣安来,而不是要递上奏疏,得国君允许之后,才能回到陈国。
我听闻赵南子的话,便转身命令小忠,前去赵南子之前住的寝宫之中寻一寻,可有通行令牌。
小忠的眼神似是有躲闪,更是战战兢兢地领命,退出了门去。
我转眼一想,命立于一旁的宫娥将崇明叫来,吩咐他尾随小忠,看看他可否有隐藏了什么。
自冷宫出来,我便乘着车马去了上卿府找百里肆,将我与赵南子谈话的内容告知给他。
当夜,旌阳兵统领手中的通行令牌,与妫燎手中的通行令牌全都送到了长信宫,唯有赵南子寝宫之中的那块通行令牌不翼而飞了。
这宫中居然出了楚国的内应,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赵南子的通行令牌给偷走了,还运出了圣安。
我连夜叫来了老茶,命他将这宫中所有宫奴的奴籍都好好查一查,瞧一瞧到底是哪个宫奴这样大的胆子,敢通敌叛国。
这举措惊动了父亲,于第二日父亲叫我于殿前,问我到底可是查到了什么。
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在赵南子面前套出的话,可父亲所关心的却不是通行令牌的遗失,而是赵南子的疯魔。
他请了太医令中最好的太医前去为赵南子诊治,并在冷宫之中安置了宫娥,照顾着赵南子的起居。
我不屑于父亲的做法,但又不能开口说些什么。
太医说,赵南子的疯癫来自于外部的刺激,她身体里面有一部分已经沉睡去了,甚至有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永远处于这种疯癫的状态。
在她疯癫时,娘亲去见过她一面,她果然不认识娘亲了,并将娘亲当做了自己母国的姐姐,卫国已逝的鸿禧公主,赵少儿。
她拉着娘亲,闲话家常,那情形看起来倒是十分和谐。
父亲终止了我彻查宫内所有宫奴奴籍的命令,他告诉我说,若是在逐除之日临近,弄的人人自危,难免会更出乱子,更容易将我陷于危险之中。
这陈国之中的宫奴,本就不可能全为陈国之人。如老茶与芊芊就是宋国人,有些宫奴是在本国被当地的贵族宗亲压榨的活不下去了,才会逃出来另谋生路。
也有一些,更是被山匪掳走于山窝里,又卖给贵家做奴,**之后又送入宫中的。哪里又有奴籍可以寻?
由于逐除之日越来越近,我亦是忙于学习祭典之中的礼仪,这事情便耽搁了下来。我本想着待逐除之日结束后,再着手探查此事,可未想到在逐除之后,我遇到了更大的磨难。
那是在逐除击鼓祭典之后,当我身着华服,头戴金冠翠羽,自祭典而归陈宫时。
原本在逐除祭典结束后,陈国公卿与宗亲是要相距在景寿宫内,按照平时的规矩参加逐除夜宴,并且守岁于景寿宫内,以祈福明年陈国风调雨顺。
我也是要在逐除祭典之后参加这夜宴的,可待我回到长信宫准备更换常服,再前去景寿宫时,身上的华服与金冠翠羽还未来得及卸去,便被老茶来长信宫传话,说凤姬夫人已经不行了,让我快些去景寿宫见她最后一面。
我觉着莫名其妙,想着上次翻看娘亲瓶中的药还有大半,不可能这样快就不行了。
心中还在顾虑莫不是娘亲在与我开玩笑罢了。可着心里到底是七上八下,却也在害怕着。
犹如初次奔走在陈宫的宫道上一般,我飞似地跑去了景寿宫,甚至我都不知晓左脚上的鞋跑落在了宫道上哪处。
待跑到景寿宫时,但见景寿宫的院中央跪满了人,这便让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父亲怀中的娘亲。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娘亲身边,见她两颊深陷,面色死灰,仿若像是死去多时的尸身一样。
我瞧见她身上正穿着百花绽放的朱红色的舞衣,绮丽娇艳,绝世而存。
她闻声我的到来,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涣散,迷茫地深处手探求着我的方向。
我以双膝为脚匍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慌张地问道:“白老的药呢,快吃一颗,吃一颗便能好起来了。”
娘亲凄惨地笑着摇了摇头:“里面的药早就没了,我求了太医贺做了味道一模一样的药,故意放在里面,以此来让你安心。”
娘亲的话对于我来说就犹如晴天霹雳。
我其实早该猜到娘亲会这样做,况且瓶子里面的药怎会可能纹丝不动,一粒不少?
怪我一时大意,更怪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学习逐除祭典的礼仪,忙着寻找楚国隐藏在陈国的间隙,以至于忽略了娘亲的身体。
我懊恼又悔恨,愤恨地撕咬着自己的唇角。
嘴里涌出了腥咸的味道,与鼻尖的酸楚和喉咙之中的苦涩混在了一起,这味道使我终生难忘。
“莫要埋怨自己,不管是早还是晚,这个时候是我们终究逃避不了的,我现在也算是没有放心不下的事情了,前些日子,你父亲与我说了你的成长,说你有资格接替陈国女君之位,所以我现在是真的可以放下你了。”她面前地坐起了身,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我的双鬓。
她的双眼已经没了光泽,身体犹如寒雪一样冰冷。
这是白老之前与我说过的,娘亲是已死之身,在身体中刺入定魂针后,违背天地乾坤,时候到了便会呈现白骨之相。
现在她双眼看不见东西,不过是白骨之相最初的显示罢了。
“娘亲?”我咬着唇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样悲切又委屈。
“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抱歉让你受这样多的折磨,如若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你自小就应当是陈国身份最高贵的公主。”她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能用所有的后世之生去换取今生陪着你走到这里,娘亲觉得值。”
“涂山族的诅咒自从商末妲己死后就已经开始了,这个诅咒看起来自私又残忍,可却是在保护涂山族的每一个人,可是那妲己自己并不知道,有些爱是可以超越生命的,绥绥莫要怪,也莫要怨恨,你我的母女缘已到了尽头,但愿来世你能遇到一个更好的娘亲,她不会如我一般懦弱,可以让你在天地之间再无拘束,活的潇洒。”
娘亲说完这些话之后,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将这辈子所受的委屈,全部抒怀出去一样。而后她闭上了双眼,便渐渐睡了过去,再也,再也没有醒过来。
少时,她身体四处飞出七根定魂针,这七根定魂针漂浮在半空中,而后又如真气一般,忽地消失不见了踪影。
而随着定魂针的消失,娘亲的身子才慢慢地变成了白骨。
血肉顷刻不见,刹那红颜枯骨。
我从父亲的怀中一把夺过娘亲的白骨,紧紧地抱在怀中,不肯撒手。
我扬起头望着天上的新月,有些想念起终首山的月圆夜。
那时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在我身边,净慧师父,骨碌,娘亲,她们与我一同望着天上的一轮美满,谁也没有离开。
“我真是讨厌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开口说道。
嘴中涌入了苦涩的味道,我这一张嘴才知道自己的眼泪早已流过了嘴角。
第六十一章 蓝衫添得心累痕
后来,我是听老茶说起的,关于娘亲死去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茶说,娘亲似是有预感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因而穿上了朱红色的绣线百花盛开的舞衣,在堂前再次为父亲跳了一段闻花舞。
老茶说,那样好看的舞,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他说娘亲好像是天上落下的仙女,那样轻盈一跳,仿佛就在一转身的刹那间飞回天上去了。
所以娘亲最后那一跃,便跌入父亲的怀中,再也没有起来。
一曲闻花舞,两相生眷恋,三生而得幸,与君度此生。
那一直等着我,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大概就是太医贺说的回光返照吧。
毕竟,娘亲的遗憾都在生前的这一段日子里得到了弥补,虽然短暂,但至少弥足珍贵。
我抱着娘亲的白骨,昏倒在地上,不醒知觉后,是被在宫道上捡了我的金钗以及绣鞋的百里肆抱回到长信宫去的。
他本来是想训斥我一顿的,却未想到顷刻之间我变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
我足足昏睡了五日,并且伴随着发热,期间还被太医贺断定要被内火烧傻了,更有性命之忧。
还好是百里肆献出了家中祖传的黑灵芝,让我有得以活了过来。
醒过来的那天,我睁开眼睛便见到了已经回到宫里的芊芊,她依旧一身草绿衣裳,站在床前,见我眼皮动了,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张开了双眼,回想着娘亲死时地模样,并确定那不是一个噩梦。我坐起身,拉着芊芊的衣袂,嚎啕大哭起来。
芊芊坐在我床边,将我拉入她的怀中,使我能哭的舒服一些。
她说她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姑娘哭成我这个模样,嘴张的太大,连喉咙都看到了,哭声凶猛,连长信宫的乌鸦都被惊跑了,并且被我的哭声吓的,再也没有飞回来。
一连三天,哭湿了芊芊三套草绿色的宫服。
一直到第四日,她拿来了香棠胭脂雪给我吃,我才止住了哭声。
她说我的眼睛肿的就像树上的棠梨一样,若是再哭下去,就用我的眼睛来做香棠胭脂雪。
我敷着太医贺送来的冰片眼罩,答应了芊芊,不再哭了。
装饰陈宫内外的逐除大礼的朱红变成了丧白,娘亲的起灵被放在十四日后,原本因我高热不退,是由仲忧代我骑马举幡为娘亲引灵的。可我却坚强地在娘亲起灵的前一日从床上爬了起,并执意要骑着初一为娘亲执幡引灵。
父亲担忧我的身体吃不消,但却拗不过我,吩咐仲忧明日跟在引灵队伍之后,务必要保护我的安全。
起灵当日,我身穿素缟,手执白幡为娘亲引路。想是这些天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因此在引灵的路上,我一滴眼泪也没落下。
圣安城中的百姓大都觉得福相公主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们为素未谋面过的娘亲夹道哭喊,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为何我是这般硬心肠的人。
父亲以君夫人之礼将娘亲葬于潼安附近的北邙山,那里原是赵南子动用百工修给自己与父亲陵寝。
在她夺政之后便修好了,想来是毒死父亲之后就想排上用场,却未想到最先用着陵寝的而是娘亲。
淑良贤德夫人是父亲拟写的谥号,因为娘亲生前在寺院修行,因而陪葬的只有少许的金银铜器,牛羊牲口。
原本陪葬的人殉都因娘亲的仁慈而活了下来,他们被免除了奴籍,千恩万谢地返回到了家乡去。
在娘亲安葬之后没多久,父亲便病倒了,随着父亲病倒这个噩耗传来的还有楚军的动向。
自吞并息国,蔡国百城的楚国军队,正集结在旧城,伏镇,蓝渝三城,再向前一步便是陈国的余陵。
掌握这个噩耗的,正是百里肆。自上次余陵遇刺是楚人所为,百里肆便觉着事情没有预想之中的那样简单,因而他派出了上卿府的护卫,伪装成前去楚国经商的人,打探到了楚国军队的动向。
夜色正浓时,我才从父亲的景寿宫侍奉归来,就见百里肆正站在景寿宫的朱门前等着我。
此时天气已经回暖,绿芽新茂,大地回春。
不过早晚倒还是有些冷。景寿宫朱红色的大门外有一棵繁茂的棠梨树,此时的天气里只冒出嫩芽却还未开花。
百里肆穿着墨兰色的深衣,外披着水色的斗篷正站在树下望着天。
他闻门声响回了神,见我出来,缓缓地走上前朝我一拜。
“国君身体可否好些了?”他开口问道。
“还是早先的模样,整日昏昏沉沉,清醒时候,情绪低迷,望着寝宫之中的茶案睹物思人,太医励说是悲思过甚,伤了心肺,还是要开阔心绪,慢慢调理。”自打娘亲入陵寝长眠之后,父亲的精神便犹如洪坝溃堤,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思念娘亲过甚,导致早先就受损了的心脉更加严重了起来。
原先父亲那时有时无的咳嗽,便是因为胸口疼痛而引起的。
这是太医贺告知给我的,他说有关于父亲心脉受损,皆由赵南子早先给父亲灌了太多的**而引起的。父亲不让太医令的人外传,所以连我也不知道。
我与百里肆走到了勤政殿的西暖阁,他将楚人进犯的噩耗讲给我听,并且告知我,上卿府前去楚国的卧底皆被发现,并且困于楚国旧城。
想来楚国对陈国暗下里的查探早有了准备,否则也不会这样轻易地就将百里肆的亲卫抓住了。
“我想知道他的意图?”我跪坐在桌案前,用银簪挑弄着盈盈烛火问道百里肆。
百里肆抬起头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道“楚王?”
我点点头:“若说灭掉息国是为了桃花夫人,灭掉蔡国是为了自己的姐姐,我想知道他企图染指陈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百里肆轻轻地哼了哼,不屑地笑道:“就算公主知道又能如何,还要与他见上一面,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天不成?”
“其实,这方法到不错,俗话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我放下银簪子,转过头认真地瞧着百里肆。
“公主着言语可是用错地方了,妄想染指陈国,他寻的借口不过是随手拈来,就像当时灭姜国是为了孟曦公主一样。”
“你还当真相信他每每摧毁一个国家,仅仅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吗?”
相信百里肆对于楚王这种不仁不义之人,早有不耻,可怪就怪在楚国太过于强盛,强盛到问鼎安阳,称霸九州。
“自西征郑国之后,周王室便衰落了,这也是楚国为何能在这期间迅速崛起,其实臣一直认为,当时安阳城的瘟疫是另有隐情。”百里肆紧缩着眉头道。
“已发生过的事情,我管不到,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为何要紧抓着陈国不放?”
“若是有得谈便谈,若是没得谈,那就去搬救兵。”因这些天一直在景寿宫侍奉病重的父亲,没怎么睡过好觉。
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炙热,便起身走到小窗旁开了窗,让凉夜的风入眼,到能舒缓一二。
“公主可是想去安阳搬救兵?”百里肆开口问道。
我背对着百里肆,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与昭明君的事情,你最清楚不过了,若要楚国不肯罢休,我便亲自去一趟安阳。”
“公主或许还不清楚,昭明君在周地不过是空有名号罢了,他并无周地兵权,公主若要求他也是白白浪费力气。”百里肆道。
我回过身看着他道:“那便让他去求周王,我不相信楚国没有理由地灭了蔡国与息国,现在又向陈国进犯,周王可以充耳不闻。”
“如若这般,那陈国也可同楚国一样,没有必要每年前去安阳参加拜鼎祭典,虔诚地接受周王的炙肉。”
“公主如若这般,便是失礼于天下了。”百里肆语重心长地说道。
“最先失礼于天下的,亦不是陈国,礼束君子却不束小人,得不到庇护,便做小人,至少能使陈国的百姓无恙,这唾骂我能忍。”我倔强地反驳着百里肆。
“所以,不管公主怎样抉择,都铁了心是要同楚国一战?”百里肆迎着我的目光看了过来。
我垂着头没有言语,依旧站在原地。
在我心里,确实是想与楚国一战的。
毕竟锦湘与叔姜,长亭与扶风的结局摆在我的眼前,我认定唯有与他抗争下去,才有活的机会,束手就擒便会成为息国那样,山河一瞬而破碎。
我与百里肆两人各怀心事之时,芊芊端着一顶鸟首纹铜簋走了进来。她见我与百里肆相视而立,有些好奇地走上前俯身对我二人作揖。
而后她将那铜簋放在了小榻上,转身与我道:“我瞧着公主额上的面疮似是好了一些,便又取来了一些香棠胭脂雪来。”
“这些时日,公主夜夜难安,如若不再吃一些,恐怕这额上的面疮又要长出来了。”芊芊用玉箸将香棠胭脂雪夹入桌案上的玉碟职中。
芊芊这一系列的动作,使我想起了娘亲为我烹制那暗香裛露的情形来。
睹物思人,便自欺欺人地觉着娘亲还在。
我红着鼻子走到桌案前,跪坐了下来,静静地吃着香棠胭脂雪。
只有嘴里面挤满了食物,心里才不会空唠唠的,眼瞧着铜簋之中的香棠胭脂雪都要被我吃光了,芊芊怕我吃太多,凉着自己,便连忙叫着百里肆也过来尝一尝。
百里肆闻声走来,见到满眼猩红,双颊鼓囊的我,不禁怔了怔。
我并没有在意百里肆的眼神,用力地咀嚼着口中的棠梨,又要执玉箸去夹未剩多少的香棠胭脂雪时,盛放着它的玉盘却被百里肆端去了另一个桌案上。
“公主可否想过,若是陈国耗不起与楚国的征战,或是那些宗亲贵家不支持公主应战楚国,公主要如何?”百里肆手持玉箸,夹了一块香棠胭脂雪放入嘴中。
“如若那些宗亲与贵家不支持,我便收回他们的封地与兵权,陈国所依靠的从来都不是他们,而是在陈国开荒种田的百姓。”我将口中的香棠胭脂雪咽了下去,我放下了玉箸,拿起身旁的茶碗漱口后道。
“更何况楚国连着经历了两个国家的覆灭,不管多强大,内需总会出一些问题,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最希望的便是速战速决,从而不劳而获地得到摊丁法的果实,可你想可我们却不一样了,我们不怕拖,与他就不相上下地僵持着一段时间,他们肯定比我们更先耗不住。”我笃定地说道。
“况且楚国虽地广人稀,物产丰富,但陈国今年的摊丁法得到了实施,想来明年的收生必定会翻倍,所以我觉着我们不必害怕他们。”
“以我这番话去劝解那些贵族宗亲,就像接受摊丁法的实施,通情理的自然会接受,不通情理的,再让昶伯前去劝解到他接受为止。”
我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吸了吸鼻子道。
百里肆耸耸肩膀,无所谓地笑道:“打仗不是种田,那是送人命的事情,没有人喜欢打仗。”
“因而你要想,楚国的百姓也是一样的,也不喜欢楚国的连年征战,所以只要与楚国干耗着,他们肯定不会坚持长久。”我其实并没有真正听明白百里肆的意思,还私是认为那些封地的士兵,都会大义凛然地维护自己的家国。
其实他真实的意思是,若是宗亲贵族在我的逼迫之下不肯交出兵符,并鼓动军中所有士兵反战,不支持我对抗楚国。
那么在没有足够庞大军队的支持下,那才刚刚好起来陈国定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不准还会再次陷入内乱,更使楚国趁虚而入,而我亦是必死无疑罢了。
百里肆说,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卖。情非憎人,利在人死。
所以依照百里肆的意思,是要让他们知道,与楚国抗击,是有利于他们的事情,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为我卖命。
第六十二章 空里流霜不觉飞
我原本是想着派昶伯前往几个宗亲封地去,说服他们要么与我们并肩抗楚,要么便交出兵符。
可百里肆提醒了我,昶伯现在嫌疑还未洗清,至少不应当现在放出圣安,若要当真通敌叛国的是他,那么对我,对陈国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当我建议用仲忧代替昶伯时,百里肆还是认为不妥。
他以为,仲忧虽然身份符合,但毕竟年岁太小,一定说服不了那些辈分尚老的宗亲。
“不如我亲自为公主走着一趟吧!”百里肆开口道。
我侧过头看着他,不由自主地道:“这个时候,最不应该离开我身边的就是你。”
百里肆莞尔一笑:“怎么,公主这是舍不得我?”
我白了他一眼,虽然极为讨厌他这般得意洋洋地模样,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在父亲病重,我所能依靠的,就只有他而已。
“不如这般如何?”百里肆放下手中的玉箸,看着我道“我那几个亲卫被困在了旧城,我这边书信一封给旧城县的县伊,与他见上一面,谈一谈,一边将我的人要回来,一边探上一探楚王的行径,就算没法知道楚王的行径,打探一下那杀神白素行径也可,毕竟若是那白素不在旧城,蓝渝,伏镇这三个地方,我们的胜算倒还能大一些。”
“届时,我也要与你同去。”我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道。
“公主不去安阳求兵了?”百里肆就算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忘记说话来酸我。
“先弄清这楚人的动向,再决定下一步吧,若说与他们还有些情面可以讲,那便没有必要兵戎相见”若是在此危难时刻,我还再想着与小白相见的事情,那我便辜负了父亲与百里肆的一片期望。
不管心里是多想念,多想见,还是要忍着痛,先放下。
“你知道当时决定西征郑国是谁的命令吗?”想着周地的衰弱,我歪着头好奇地问着百里肆。
“殷王在位时,郑国已有不臣之心,相传当年安阳瘟疫,便是由郑国救济安阳大旱的赈济粮食传入的,这更加激怒了殷王。”
“后来霍家臻姬勾结厉家将军叛乱,清河公主出逃,殷王薨逝,重公子继位,也就是现在的周王,那时历将军与臻姬把持着朝政,坑害王室宗亲,宗亲皆向安阳宋家求救。”
“宋家为安阳肱骨之臣,殷王在世之时便敬其三分,如若不是清河公主出逃,现在安阳的丞相宋锦书早已为周地的男君了。”
男君既为女王的丈夫,周地与其他诸侯国不同,男君的权利等同于丞相,是可议政的。
“这位丞相便携着宗亲与安阳莘家在新王祭天之时,奏表于先王,质疑霍家与厉家乱政,残害王室宗亲,如比商末申公豹与妲己。”
百里肆说的这些事情,我在小白那也听到过,只不过没有百里肆讲的这样详细。我对安阳的宋家不太了解,却深知安阳的莘家。
我曾在净慧师父的藏书阁里,看到过一本名为《九州大族》的书,这书中便有写到过莘家,早在上古时期便存在了,那时莘式是生活在北方的一个部落,而后几经变迁成为夏商时期分封的重臣。在周开国之时,率领十八路诸侯入城的便是这莘氏女。
早在商初之时,莘家便一直作为不可撼动的贵族之臣,绵延到商末时,纣王昏庸,宠信佞臣,搜集美人,并且任意妲己祸国,其六亲不认的面孔使得各个宗亲贵族,诸侯将相噤若寒蝉。莘氏有女名折桂,此女娇俏无比,更是才满都城。纣王听闻,便命莘氏将此女送进宫,供其享玩。可莘折桂与那时还是周地诸侯的玉家长子已有婚约,更是两情相悦。可其父亲为了保全莘氏整族男子在纣王跟前的利益,不顾莘折桂反抗,将她以与玉家长子赐婚为由骗进了王宫,受尽纣王**,也受尽妖妃妲己的折磨。
而后玉氏与姬氏推翻纣王,攻入都城之时,莘折桂独身一人为诸侯联军带路,致使纣王的统治如危楼倾倒,瞬间崩塌。分封之时,莘氏整族因为莘折桂的举措依旧保持了原来纣王时期的荣耀,可莘折桂却身心俱疲,遇见当时的挚爱,却再也不能以灭国后妃之身面对即将登顶的玉氏长子。许是心里带着对其父的怨恨,以及莘氏整个家族不惜以牺牲女人而委曲求全的愤怒,她远离了都城,一路哭着走到了黑崖上,一跃而下,摔得尸骨无存。自此以后,莘氏便像被诅咒了一般,人丁迅速凋零,甚至不再有莘氏男丁降生。
莘折桂的怨气难平,但也没有绝了莘氏的后路,从那以后,莘家的女儿受到了周王的重用,并且是九州上唯一一个除了诸侯女公,可以招婿入赘士族。想来也奇怪,这冥冥之中仿佛就做好安排一般,留在莘家招婿入赘的莘氏女接连生的都是女儿,可嫁到别家的莘氏女却偏偏生的都是男子。由此,莘氏女在周地倒是各个贵族难求的媳妇。
说到这了,便不得不说一说,一直钟情于百里肆的阿阳,便是这莘家的姑娘。
我不怀好意地瞧着百里肆,料想他若娶了阿阳,定是宜室宜家,瓜瓞绵绵。百里肆猜到我心里的想法,他白了我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道:“臻姬与历将军害怕事情败露,各个诸侯国出兵讨伐,因而才继承了殷王的遗愿,出兵西征郑国。”
“看来这郑国公的人缘可不怎好,都没有连襟的诸侯国来帮他求求情。”我歪着头,拿着玉箸挑弄着香棠胭脂雪的蜜,而后将玉箸放在嘴中吸吮。
“他为断袖,许多国君为了名声避之不及,哪里还愿意为他求情?”百里肆见我还在执着于香棠胭脂雪,连忙命芊芊将我面前的玉盘撤走。
我神色可怜地望着芊芊,她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面前的玉盘给撤走了。
我佯装生气地哼了一声,芊芊便开口道“公主这样钟情于甜的东西,倒是不怕牙痛了吗?”
我朝她吐了吐舌头,伏在桌案上便想着小憩片刻。
“姬家的人,向来疯癫,你瞧早前与横公妖女厮混,杀妻弃子的息昌侯姬伯温,再瞧郑国末公姬伯夸,喜爱自己的妹妹,又热衷于将自己的妻子送到别人口中的息国侯姬留。”我将下颚抵在手背上,眼睛因为疲惫地张不开,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百里肆的影子。
“姬氏拥有这样多的淫邪之人,要多幸运才能出来一个姬康,自幼年便聪颖卓凡,博览群书,无论任何技艺都是超凡卓绝,更而容止出众,形貌昳丽,实乃晋国百年难得的英才。”百里肆忽而开口说到了晋国的康公子。
这使我又清醒了起来,我记得当年在终首山的时候,我与骨碌画作闲余,都会画一些美的东西来做练习。
这其中包括美人,美景,和美男。
每到这个时候,我便会画小白与娘亲,并且那时的我认为小白与娘亲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可骨碌却不屑一顾。
她说,这世上最美的人应当是广灵翁主的丈夫,恬静淡雅,风度翩翩,无论这九州上的任何人,都是无法所比拟的。
而百里肆口中晋国的康公子,就是广灵翁主的丈夫,姬康。
“只不过这样的人,放弃了做明君的机会,偏偏与他国的翁主跑到了广灵,做了一个寄情于山水音律的闲散之人。”百里肆似乎对于这种先天聪颖,却为了私情而放弃报效国家的英才都十分痛心。
或许在百里肆的眼里,身负大任之人,都不应该有私情。
“他国翁主?”我笑了笑:“你连广灵都说出来了,这个他国不就是宋国嘛。”
“你惋惜康公子不为明君,荒废了自己,但我却觉着能与挚爱之人相守一生,才不荒废了这一生,况且相传这广灵翁主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能与康公子两情相悦的人,也定不是什么等闲之人啊。”我歪着头,杵着下巴回忆着骨碌曾经画的画。
她画中关于姬康的风骨,关于姬康的淡雅,关于姬康的无欲无求但都开始鲜活起来。
“可最后,不倒也还是落得个妻离子散。”百里肆淡淡地道。
“这也要怪宋仁公,偏生将康公子的庶妹做了嫔,还让她生了个儿子。”传言都说那是宋仁公早些年在晋国游玩时留下的珠胎暗结,可我却觉着说不定,这胎并不是宋仁公丢在晋国的宝珠。
康公子的庶妹小名为洛婵,生下了宋仁公的孩子之后,就被晋国公送去了宋国。依礼来看,如若姬洛婵本本分分的做个嫔,待宋仁公百年之后,她的儿子也能有一块封地,以供她来颐养天年。
可偏生这庶女就是与那安阳的臻姬一样,是个不爱安生的,于是便联合宋国两家位高权重的士族,发动了政变。
宋国大公子冤死,月华夫人夜月为宋仁公殉葬,忠魂夜家被屠杀了一半,唯有頔夜公主逃了出来。
据说是逃去了广灵,也有人说逃去了梁国,去寻她的未婚夫,梁国的大公子商温去了,也有人说頔夜公主被姬洛婵给杀掉了。
总之,頔夜公主自此之后下落不明了。
可广灵翁主那一家子也未能逃过姬洛婵的毒手,虽然那姬康是姬洛婵的哥哥。
这广灵翁主本是宋仁公的姑姑,可年岁却比宋仁公还小了五岁,算是个老来得子,因而宋仁公的祖父,宋辉公十分宠爱这广灵翁主。
自宋仁公继位之后,亦是对这位小姑姑好的不得了,每年都要与她见上几面。朱玉铜器更是没少赏赐。
不过听说这广灵翁主自与姬康成婚之后,自己也变得十分淡泊,将宋仁公所赐的金银器具带回广灵,造福广灵百姓。
也是因此,二人颇受广灵百姓的爱戴。
姬洛婵发动政变之时,夜华夫人似有预感,因此让夜家一部分精兵强将带着頔夜公主撤去广灵,让翁主庇护。
頔夜公主的踪迹消失之后,姬洛婵便带着人杀去了广灵。
她本以为自己的哥哥会支持自己的政变,却未料到姬康带着广灵的兵与姬洛婵的军队打了起来。
亦是趁着乱,在广灵百姓的庇护下,翁主带着与姬康所生的一儿一女向齐国逃去。
齐国的万俟忌曾与姬康是好友,因而万俟忌说服了齐国君,接受广灵翁主前来齐国避难。
可没人知道广灵翁主带着孩子在半路遇见了什么事情,总之,在宋国与齐国还有当时还在的姜国边界之处,万俟忌寻到了衣衫不整且精神恍惚的广灵翁主,她的一儿一女已经不知了去向。
而广灵被姬洛婵收服后,她将姬康带回了宋国都城临酉。
想是姬康的容貌太过于出众,使得姬洛婵对他产生了有悖人伦的想法。
可姬康是什么样的人,所有人都知道姬康的无谓,但姬洛婵偏偏就不知。她本想吓一吓他,让他从了自己,便将他关在牢狱之中,受尽酷刑之后,斩首示众。
姬康被斩首的那日,姬洛婵也在现场,她就盼望着姬康能与她求饶,能从了她的淫威,做她的裙下之臣。
可姬康一身白衣虽染血,却仍旧无谓无欲,他见围观的众人之中,有人背着琴,但在行刑前弹奏了一曲广灵散。
这广灵散是他与广灵翁主一起谱写的曲,曲中尽是广灵的青山绿水,花枝繁茂,还有两人之间细水长流的夫妻恩爱。
这曲子激怒了姬洛婵,也成了他的催命符。
一代圣贤的传奇就此话上了句号。
我在想那个姬洛婵现在会不会后悔,杀了一个这样绝世独立的人,那个人还是她的哥哥。
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的心会不会很疼?
自此之后,世上再无姬康的风骨,再无姬康的无欲无求,也再无姬康的广灵绝唱。
第六十三章 金炉沉烟酷烈芳
“你可曾想过,如果康公子当初没有放弃大公子这位置,进而登顶晋国国位,那么广灵出了事,他是不是更有权利与姬洛婵去权衡,更有兵力救回自己的妻子儿女,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妻子遭人**,子女不见踪影。”百里肆歪着头,他眼神探究着我,仿佛这话也是说给我听的一般。
他似乎很害怕我同姬康一样,放下陈国的一切,跟小白回到蝴蝶谷或是安阳隐世。
“你且放放心,我没有姬康那样洒脱,所以自然抛不下这荣华富贵。”我撇着嘴角笑道。
我与百里肆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听到门口的宫奴来报,说妫少师抱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正跪在正阳门外,请求见我。
我与百里肆相看疑惑地望着对方,看到彼此都疑惑的眼神后,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走吧,前去看看他又要耍什么幺蛾子。”我站起身,叫着百里肆一同,走去了正阳门。
此时的夜已深了,天上仍旧没有圆月,我与百里肆并肩走在通往正阳门悠长的宫道上。
宫道两旁的灯火盈盈,像极了我入宫那晚的幽幽恍恍。
我与百里肆走到正阳宫门口的时候,见到妫燎双眼通红,他低着头,望着怀中的人,眼神里写满了像是要把人心给揉碎一般的心疼。
他见我来了,连忙上前,既迅速又小心翼翼地地跪在我的身前。
仿佛他捧着的是他的命。
“求公主救救素素。”他哽咽着说道。
我与百里肆二人此时也才注意,妫燎怀中抱着的,正是素素姑娘。
她双眼紧闭,脸庞无比惨白,一身素衣上鲜血淋漓。
“这,这是怎么了?”我惊异地开口问道。
“是这样的,自淑良贤德夫人仙去之后,素素姑娘便穿素衣,停奏喜乐为夫人守孝。”站在妫燎身旁的人开口说道。
借着羸弱的火光我才看清,说话的人正是飘香院的管事阿婆。
许是他也知道现为国丧,并没有如我初次见他时那般穿红戴绿的。
“这些日子,官家的人也都十分收敛,不敢过分玩乐。”
“可今日不知是怎地了,李家的小祖宗李辰不知从哪拜来了几个兄弟来了飘香院,偏要素素姑娘奏广灵散,还要让素素姑娘穿红戴绿地弹奏。”
“公主也是知道素素姑娘是什么性子的人,你越是逼她,她越是不肯。”
“所以她便被李家那小祖宗给扎了心?”我望着妫燎怀中抱着的素素,见她胸口上有一大摊血迹。
“姑娘身上的伤,是她自己扎的。”管事阿婆的神情暗淡了下来,仿佛是在回想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先莫要说了,救人要紧,芊芊快去命人抬步撵来正阳门,将素素姑娘抬去太医令,无论用什么办法,先将命保住。”我见素素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连忙开口吩咐身旁的芊芊。
“可公主,她这样身份的人,怎能随意进入宫中?”芊芊问道。
我侧过头,认真地瞧着芊芊,深觉着她说的十分有道理,毕竟素素就是身为一个乐籍的女闾才会被那些人随意践踏。
“你的这个小侍女可算是说对了一次话。”百里肆在我耳边轻轻地提醒。
我看着百里肆浅笑,深觉着这芊芊已经被他给同化了,果然平时还是让她远离百里肆好些。
我转过脸问道管事阿婆,素素的乐籍可否能消除。
管事阿婆摇了摇头,说素素姑娘是犯了重过的官家女儿,是永远不可消除乐籍的。
我撇了撇嘴,心想着管事阿婆虽然说素素是犯了重过的官家女儿,其实说不准是得罪了哪个宗亲,被坑害了罢了。
“既然消除不了,我便将素素姑娘请来宫中,以乐师的身份入主绿婺宫,忙时携宫中乐师弄音,闲时便教我琴乐。”我歪着头征求百里肆的意见。
百里肆挑了挑眉道:“这似乎不太合乎情理。”
“有何不合,韩子与庄大家都能做到不耻下问了,我自然也可效仿。”我必定是要以理以据才能说服百里肆。
“公主还真能无耻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才疏学浅,还想与韩子与庄大家相比。”百里肆不痒不痛地挖苦着我。
我轻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让愣在身旁的芊芊赶紧去请步撵,耽误了救素素的命,这条命就算在她的身上。
芊芊一听,没有再用任何借口搪塞我,飞似地去内侍监去请步撵了。
也好在是芊芊腿脚利落,抢先了一步,下了值的太医励都走到了门口,准备归家去了,又被芊芊拉了回来。
一把年纪的太医励见到有人命在旦夕,连忙随着芊芊返回了太医令,并且召集医官,千方百计地去救素素的命。
我与妫燎,百里肆一众人等坐在外堂的小榻上等着。
原本也是想将管事阿婆叫进来的,瞧他虽然平时极不正经,但是方才那心疼素素姑娘的眼神却不是假的。
他将飘香院的每一个姑娘,都当成了自己的妹妹或是姐姐那般心疼,从不觉得她们肮脏。
“公主,奴便算了吧,奴的身份有碍,不便踏入宫中为公主招惹是非,奴只要知道素素今后都不会被那些人糟蹋,奴便放心了。”
他进而朝着我叩拜了大礼,并且丝毫未错。
看着阿婆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何,我却有些心酸。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我本来可以救她的。”
在我们细心等待太医励为素素医病的同时,妫燎不知中了什么邪,用力捶打着面前的桌案,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芊芊被吓得一哆嗦,连忙向我身后躲去。
我轻蔑地一笑,并不打算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凭素素现在这个惨状,我便能猜到,当时肯定发生了极为不好的事情,否则深陷于风月场所的人,什么没见过,却偏偏被逼着自己扎自己。
她是被那些人羞辱到什么程度,才会想到一死了之?
不知怎地,我开始厌恶起妫燎的这份嘴脸,明明当时可以相救,却事不关己。待事情发生之后,却在这没用地追悔莫及。
还真是像极了当时对他妹妹一样,懦弱又自私。
我站起身,伸了伸腰肢道:“这里有太医与医官这么多人,想是这些人救不活她,白帝,东皇现身也没用,我乏了,先去睡了,你们随意。”
我侧过头看着芊芊,她似是明白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连忙手执灯台为我照路。
“若要素素不行了,便去长信宫寻我,若要她还活着,那便不用来告知,等她彻底醒来,再让她来亲自谢我。”
想是侍奉父亲病身的这几日,乏累了,回到长信宫趴在小榻上就睡过去了,待第二日过午才醒过来。
问了芊芊,太医令那边可否派人来告知有关素素如何了。
芊芊摇了摇头,说并无。
想来素素的命已经救了回来,相信不过时日就能醒过来了。
芊芊又与我说,今日朝堂前恢复了朝立议事,身体才见好的父亲,与公卿和宗亲一直相谈到午时才结束。
我担忧父亲的身体,因而胡乱地吃了一些汤食填肚子,便更衣前去勤政殿的西暖阁。
依旧是昶伯与百里肆守在父亲的身边,只不过相较之前不同的是,仲忧也在。
父亲看起来相比之前确实是好了许多,不过依旧是浑身乏力,但靠着凭几才能坐立起来。
我快速行至父亲身边,拜礼。而后立于一旁静静地等候他们议事结束,亲自喂他喝药。
“方才你说安阳今年上元节,只有几国诸侯接受周王的祭礼?”父亲有气无力地问道。
“回国君,只有齐、鲁、梁、卫、晋这五国。”昶伯俯身回道父亲。
“周王体谅国君家丧,因而特意留了炙肉给国君,还用云纹大鼎盛装,派人送了来。”
昶伯望着站在父亲身旁的老茶。
老茶稳稳地点了点头,命身旁的内侍传令,将云纹大鼎抬了上来。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鼎,鼎中但能躺了两人还有余。
这云纹大鼎之中,放了一只烤的发黑了的羊腿,远远地闻着,倒是还能闻到肉香来。
“他这是让孤自生自灭啊。”父亲但见那只大鼎,苦笑了起来。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百里肆,想来他并不担心父亲的身体,因而才能将楚国集结军队,企图发兵陈国的事情讲给父亲听。
百里肆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因而极为肯定地朝着我点着头。
我快要被他气的升了天,却被父亲喊了名字。
我俯身下去,回应着父亲。
“信北君说要带你去余陵,见那旧城的县伊,打探情况,孤知道孤说不过你,没办法让你不以身犯险,但孤还是要叮嘱你,万事要小心。”父亲说道。
我点了点头,让他能安心。
“待你们回来了,弄清了楚国的目的,孤亲自跑一趟,去见一见几个县,郡手握兵符的宗亲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简单的道理,没有人不知道。”父亲又说。
我抬起头,又愤恨地望着百里肆,想来这主意又是他出的吧。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莫要看信北君,这不是他的主意,是孤的。”父亲转过身看着我。
我一怔,却还是相信父亲是在为百里肆开脱。
他是什么样的鬼心思,我十分了解。
“说服人,自然要有诚意一些,只有孤亲自去要,他们才不可能不给,对不对?”父亲淡淡地笑了起来。
“可父亲的身体怕是吃不消。”我细声地道。
“孤的身体,孤心里有底,你现在该操心的,是怎样从旧城的县伊那打探出来你想要的消息,而不是留有闲心地来担忧孤。”父亲一边说着话,一边又面色苍白地喘了起来。
我连忙拿起身旁宫娥手中端着的蛇胆枇杷汁,递给父亲。
父亲喝了一口,平复了片刻,才稍稍好了一些。
“都下去吧,孤要歇息一会儿。”父亲摆了摆手,便命我们退下去。
离开之前,我悄悄地抬起头,看着老茶正将父亲的凭几撤了下去。
父亲缓缓向后倒于床榻,可左手却捂着胸口,面色十分痛苦。
我心里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你放心,会没事的。”仲忧停下脚步,俯身并于我身旁,安慰着我道。
我垂着眸点了点头。
与昶伯,百里肆,仲忧一同作别之后,我回到了长信宫。
让我意外的是,长信宫中,醒过来的素素正跪坐在主殿内等着我。
我疾步走上前,吃惊地看着她,我实在没办法想到,被扎了心的人,昨夜还奄奄一息,今日就能下床走动了?
看来太医励这是要成神了?
许是见我太过于吃惊,素素连忙俯身拜礼道:“太医励说只是我失血过多才昏厥了,胸口的那道伤,还好是扎偏了,并没有伤的要处。”
我抬手将她扶住,免了她的跪礼。
“还没谢谢公主的救命之恩。”她起身后,眯起眼睛与我说道。
我注意到屋内的光太亮了,想到她昨日昏迷之时,眼前的玄色尺素不知掉哪了,想是方才这一路走到长信宫,眼睛应当疼了一路了吧。
我吩咐芊芊将围帐拉好,使内堂暗一些,素素的眼睛便能好受一些。
“救你的不是我,是太医励,你若谢,便好好谢谢他吧。”我让她继续跪坐在榻上,虽然说是扎歪了,捡回来一条命,但毕竟失血过多,也不是一件可以忽略不计的事情。
“救我的,是公主,公主不嫌弃我的身份将我留在了宫里,入主绿婺宫做琴师,是素素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她眼中有泪,可却未流下。
“不留下你怎么办,难道看着那些人继续凌虐你不成?”我拿起桌案上的陶壶,学着娘亲的手法,为素素斟了一小碗茶汤。
素素苦笑着,却对昨夜遇到事情,只字不提。
她活的痛苦,可却异常潇洒,这是我从她的苦笑之中看到的。
对生活的无奈,可却对明天抱有无尽的幻想。
“我这条命是公主的,若以后公主需要,亦可随意差遣。”她忽而认真了起来。
我淡淡地饮了一口茶汤笑道:“你的命虽然是我的,可差遣到不必,不如你教我弹琴,至少可以酸一酸,那个琴艺不佳的百里肆。”
第六十四章 百草千花寒食路
我想着之前,他总与我吹嘘自己的琴艺比阿阳的还要好,却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弹奏过任何一曲,我也亦未在陈国内听过任何有关他琴艺高超的流言。
所以我认定,百里肆不过是在诓骗我这个不会音律的人。
眼前这素素姑娘就是个琴艺卓绝的,我倒是能就地取材,好好地学一学音律,这样倒能理直气壮地酸上百里肆一酸。
素素倒也是个闻风而动的姑娘,当日便与我去了绿婺宫,开始教我弹起了古琴。
应当是我的音律感太差了,所能掌握的技艺又甚少,费了半天的力气,许多音都奏的不准。
可我又急于求成,以便与向百里肆吹嘘。
素素见状,抬手奏了一曲极为简单又好听的曲子。她说,不如先教给我一支简单曲子学,待来日方长,再慢慢教我其他的曲子来。
我觉着她这个主意不错,便点头答应了。
我想着但能先学会一支曲子,糊弄糊弄那百里肆倒也够用了。
酉时一刻,我从绿婺宫抱琴回到长信宫,用完晚膳之后,又刻苦地在长信宫练起琴来。
在我练习古琴之时,长信宫的宫娥与内侍,皆相互争抢地去前庭扫院子。但凡是能远离我的琴音,就算是送浆洗的衣服步行半时去浣衣楼,他们也愿意。
这长信宫里面,唯一能使我恢复自信的就只有芊芊。
弹奏时,就连我自己都受不了的音准,她都能面无波澜的接受。
就在长信宫所有的宫娥悲壮地认定,今夜注定无法安眠时,百里肆出现了。
他的出现,使长信宫的宫娥欣喜欢呼,他将她们从我的魔音之中全部解救了。
我一直认定百里肆这厮一定是故意的,他明知我的名声,在众公卿宗亲的心里已经是浪荡的没边儿了,却还是故意在夜晚来我的长信宫里,并且还带着仲忧一同。
我停罢了弹奏,让长信宫的宫娥先带着二人行去藏书阁等我。待我穿戴整齐了,才让芊芊执灯与我一同走去了藏书阁。
“小堂叔今日怎地不陪着伯忧阿姐,偏偏与信北君厮混在了一起?”我走上二楼,看到仲忧与百里肆正相视而坐,故而开口打趣到他。
仲忧放在嘴边的茶碗一顿,眼神有些畏惧地看着我道:“你都好久没叫我小堂叔了,这没边没际的一嘴,可是又有什么事要求我不成?”
我走过去,紧挨着他跪坐了下来道:“上次托你养的那两只小赤狐可否是断奶了,能自己吃食了?”
仲忧眼神松缓了下来,放心地喝了一口茶汤道:“早就停了,现在阿姐一直在为它们捣碎的鸡肉,怎么,你还想养一只在宫中?”
我瞧了一眼对面神色平常的百里肆,转过头对仲忧道:“你挑选一只,明日让伯忧阿姐给我送进宫来,剩下一只,留给伯忧阿姐作伴。”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阿姐对那只小赤狐可是喜欢的不轻,甚至超过了我送她的那对獐子。”仲忧放下手中的茶碗笑道。
“上次我去昶伯府吃了阿姐的藕羹,这次我尝到了新鲜的吃食,便想与阿姐分享,奈何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太多,一直没有时间与阿姐见面。”我想让伯忧阿姐尝一尝芊芊的手艺,尤其是那道香棠胭脂雪。
伯忧阿姐的身体本就不好,太医为她写的药方之中,就有棠梨子这一剂药,奈何这棠梨子本身就酸涩难咽,若是芊芊的香棠胭脂雪得了伯忧阿姐的喜欢,那以后棠梨子的这一剂药,便可用这香甜的味道去替代酸涩,岂不是能让阿姐少受一些罪。
仲忧点了点头道:“今夜夜色深了,想必我回去府上,阿姐已经休息了,我明儿一早便去找阿姐,让她来宫里与你见面。”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想着明日又能见到许久不见的伯忧阿姐,与那小赤狐,心情便好了许多。
开心之余,却感受到百里肆望着我的眼神。
抬起头与他对视,却见他似是有话要说。
我吩咐身旁服侍的宫娥如数退下,而后正过身道:“你可否有什么事要与我讲的?”
“公主不觉着太巧合了吗?”百里肆将茶碗放在嘴边,眼睛看向别处,似是在想着什么,可眸子却如同深渊。
我不明所以地问:“什么,什么太巧合了?”
“素素姑娘所受的伤。”他放下茶碗,认真地看着我。
我一脸狐疑,眉头紧锁地盯着他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可还记得,当初在余陵,我将那乱敌的领头人,射伤的那一箭?”百里肆如若不提,我还真的给忘记了。
我神色凝重地望着他,难不成他怀疑素素,是那个领头人?
这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昨晚,素素姑娘转危为安后,我同太医励一同出宫去,行路上,听太医励与我说,素素姑娘的身上原本就是有伤的,只不过这次用银簪扎过的地方,将之前还未好的伤口扩大了,而且太医励还与我说,素素姑娘的眼睛并不是天生就瞽者,而是后来被人弄坏的。”百里肆的这一说法,再次让我瞠目结舌。
“我可以证明信北君说的都是事实,因为昨夜我也是同他们一起出的宫。”仲忧接着百里肆的话道。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反驳。
“今日一早,我本想着去太医励的府上,与他一同进宫来,让他在仔细瞧一瞧,素素身上那旧时的伤口,是什么兵器所伤,包括她的眼睛,为何时好时坏,见不了光亮。”百里肆继续说道。
“可当我到了太医励的府上时,却被他的夫人告知,太医励病了,自从昨夜入睡之后,到现在仍旧未起,我觉着事情蹊跷,便秘密寻来了府中的医官来为太医励诊治。”百里肆眼露精光。
“医官说,太医励是中了毒,虽不涉及到性命,可没有解药,却始终不能清醒过来。”
我盯着桌案上的茶碗出神,我知道百里肆的怀疑,定然不是空穴来风,包括太医励的中毒,也不是巧合。
可素素明明是个飘香院的瞽者,怎么可能是楚国的细作?
“阿姐你或许不知,在我早些时候游历九州时,曾在楚国北部甘宁遇到过一个年少的瞽者,他的情况也同素素姑娘是一样的,只不过会比她的情况好一些,至少他并没有在白日之中看不得光亮。”仲忧开口与我说道。
仲忧说,那少年的眼睛本来是很明亮的,可却被人用黑烟熏瞎了,而后又灌了药,施了针,这样反复地弄瞎,又医好。
少年的眼神终如死目,不再光亮。
而后,少年再被逼迫着在黑暗中生活,犹如瞽者一般,待少年渐渐地习惯了黑暗,甚至在黑暗之中,来去自如,如同常人在白日之中游刃有余。
少年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而后那些人却又再将少年逼迫于通透的强光之下。
如此反复来回,直至少年真正地适应黑暗,如同一只云豹一样,在黑暗之中亦能察觉任何的风吹草动。
那少年告诉仲忧,与他一同被折磨的还有许多人,有些人受不了疼痛,自挖双目死去了,有些人在被熏瞎了双眼时,便咬舌自尽了。
他不知与他在一起的一共还剩下多少人,他那时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只知道眼睛很痛,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经由他的双眼刺入了脑子里面。
等他醒过来时,他便深处与一处乱葬岗上。
许是那些人觉得他死了,所以随意将他丢弃了。
他逃了出来,也自由了。
他没有身份,没有出关文牒,所以只能游荡在楚国荒凉的北部。
幸而仲忧心善,将他带出了楚国,两人自齐国都城分开。
分开之时,少年的眼睛在白日之中,仍旧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在夜色浓郁之时,勉强能看到相距自己近身的东西。
所以仲忧在头一次见到素素的时候,才会好奇地问道她的眼睛。
毕竟这两人的情况大致是有些相似的,可真如仲忧所说这般来看的话,素素便是经过残酷训练后的细作成品,送到陈国的飘香院,亦是别有用心。
“公主深入野林子之中那夜,又有何人能够不携任何火种,如影随形,看得到黑暗之中的所有,并将出路毫无声息地堵死呢?”百里肆看着我,面目冰冷地道。
我紧锁着眉头,却还是不能相信,素素那样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可以徒手劈树。
“可她是个姑娘啊,一个纤瘦盈盈,柔弱可怜的姑娘啊?”我不可置信地叹着气,还是不愿意相信,她是楚国派来的细作。
“我知公主一时难以接受素素是楚国派来的细作,但公主至少自此要对她有以保留,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无论何事都讲给她来听。”仲忧见我面露惆怅,开口安慰着我道。
“我先前还有些担忧你夸下海口,将她留在了宫中做琴师,会使她向楚国传递陈宫之中的机密,可如今看来,你这举措其实倒也不错,至少在宫中,有人监视,她不敢有什么动作。”百里肆说道。
“待一会儿,我与仲忧一同出宫时,去见一面崇明,告知他看好绿婺宫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不得让闲杂人等接触到绿婺宫之中的人,这样她出不去,也接触不到人,就没有办法传递消息。”百里肆煞费苦心地将事情布置的密不透风,即使是怀疑他人,也不会打草惊蛇。
可我觉着,这次倒是让他棋逢对手了。
“若是素素姑娘有嫌疑了,妫燎也逃避不了,仲忧,你明日去一趟城中令那,告知他在少师府附近多布一些机灵一点的士兵,监视着妫燎的举动。”我摇了摇头道。
仲忧回了一声诺。
我转头望着站在身旁的芊芊,她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有些意外,进而开口问道:“公主,为何这样看我,也是在怀疑我是楚国的奸细?”
“你若是需要庇护,我可以保你,但你,莫要同素素一样背叛我,否则我绝不原谅你。”我一直认为,在被赵南子的暗影卫追杀的时候,素素挺身而出救了我,有多半是因着妫燎,还有小半是因为她的秉性纯良。
我有些不懂,既然楚国想让我死,以导致陈国储位空虚,进而一战,那为何当时素素不将我交给那暗影卫呢?
何必又要大费周章地跟去余陵?
“百里肆,若要素素那时去了余陵,飘香院的管事阿婆是不是会有所察觉?”我开口提醒。
百里肆和仲忧想是也料到了什么,相视一眼便起身与我告别。
我命芊芊再去内侍监传步撵,将二人赶紧送至正阳门去。
我知道管事阿婆心系素素,为了保护她可能会对百里肆和仲忧说谎。
忐忑了一夜没怎么睡好,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日,盼来了伯忧阿姐,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飘香院的管事阿婆,昨夜在百里肆和仲忧赶到之前,已经被李家那小公子李辰给失手刺死了。
我一听,顿时气的火冒三丈。
如若不是伯忧阿姐拦着我,我早就提剑出宫,冲去李府,将那李辰砍个稀巴烂了。
芊芊夺过我的短剑,伯忧阿姐将那柔软的小赤狐放在我的手中,两人一左一右地安慰着我。
我平稳了一下,摸着怀中乖巧的小赤狐道:“那李家的小公子怎地日日去飘香院,我记着父亲将淳于家的姑娘赐给他做良妻,他是怎地,家花不比野花香吗?”
伯忧阿姐捂着嘴角,痴痴地笑了起来;“你这嘴巴,倒是什么都敢说,像个没边没际的假小子一样。”
“本来就是,那淳于姑娘也是才满圣安的美人,可偏偏那李家公子吃屎吃惯了,给他吃山珍海味,他不知要如何下口了。”我将小赤狐放在桌案上,拿着桌上的碎肉喂它。
它比之前长大了许多,原先可只有手掌一般的大小,而现在倒是与宫道上跑着野猫一般大小了。
它眨着黑豆一般的眼睛,倒是不怕生,吃的十分欢脱。
第六十五章 长恨春归无觅处
“那种放荡不羁的浪荡公子啊,哪里是不知要如何下口,只不过是淳于姑娘不知道罢了,他瞒着家中上下,以公事的借口在外浪荡,这淳于姑娘又是个贤惠孝顺的,日日帮着那李辰在府中侍奉着李老与夫人,又怎会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日日去那飘香院闻着野花香呢?”伯忧阿姐按照我聊天的风格,与我说起了话。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确实相信了,近墨者黑这句话。
“阿姐可否有什么方法,让淳于姑娘知道李家公子在外浪荡之事?”我把玩着赤狐的一双软耳问道。
“你这小姑娘,怎地一肚子坏水,我听闻淳于家和李家的婚事可是你一手促成的,怎地现在又要开始搅混水了?”伯忧阿姐捏着我的鼻尖说道。
“我这不是以为李家的那公子会浪子回头嘛,可想成了婚,家中有了娇妻,倒还是个沾花惹草的人,更可恨的是,他将飘香远的姑娘当做玩物随意**,却不知,自己衣食是有一半出在这些姑娘的身上。”我噤着鼻子,向伯忧阿姐控诉着李辰的不义之举。
“这样看来,他倒是比你还要坏。”伯忧阿姐打趣着我道。
“若是我的坏他能学来一半,也不至于傻乎乎地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但凡坏的人,都比较聪明,就如百里肆,就算是做了坏事,也不会有人轻易地怀疑到他头上去。
可李辰这小子,专门喜欢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来。
我暗自觉着,李家人的脑子都长到李老身上去了,李辰是一点都没有继承。
“所以,你这小脑袋瓜里,可是想出了什么法子?”伯忧阿姐笑着问我道。
“法子倒是有一个,但是要伯忧阿姐来帮我才行。”我拉着伯忧阿姐的衣袂撒着娇道。
我听仲忧与我说过,李辰虽然是个性情顽劣的浪荡公子,将飘香院的姑娘们当做玩物一般赏玩,却偏偏对住在仙葩院的霜儿姑娘与众不同。
他似乎十分钟霜儿姑娘,或许是因着霜儿是飘香院中的头牌,娇小柔媚,娇嗔或是莞尔拿捏的很稳,一颦一笑皆能让人酥到骨子里去。
仲忧偏爱霜儿的娇媚,因此十分喜欢以她的容貌来作画,因而与她走的比较近。
我曾见过这霜儿几次,都是远远地瞧望过去,就在安河街上的钿鉁红堂,那里是陈国最大的金玉绢花饰品铺子,亦是这圣安城中所有的姑娘最爱去的地方。
我知道李辰一定为霜儿姑娘败了不少家,还是在自己的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
所以,我让仲忧在为霜儿姑娘作画时,告知她钿鉁红堂新出了一批红丝桃花簪,而后在李辰再次光临飘香院霜儿的卧房时,我让伯忧阿姐前去李府拜访,并将淳于姑娘引去钿鉁红堂。
伯忧阿姐与我说,她也没预料到,淳于姑娘平时看起来是那样一个谦和的人,发起疯来,倒是险些让伯忧阿姐吓差到背过气去。
淳于姑娘在钿鉁红堂这一闹,桥下说书的人,又有了新的故事可以讲。
两个人由外人看来,从如漆似胶的新婚夫妇,变成了相看厌烦的敌对仇人,尤甚是有些人还认为,李辰有了妻子,又去飘香院寻欢作乐并没有过错。
错的是淳于姑娘太过于彪悍,留不住自己的丈夫。
这些人并不知,原来的淳于姑娘,曾经是个多么谦和的人。
伯忧阿姐说,她对淳于姑娘倒是刮目相看的,一般人家的妇人,早就私下里去祸害勾引自己丈夫的姑娘了。可这淳于姑娘并没有将飘香院的霜儿姑娘如何,倒是把李辰的脸和手臂都给抓伤了。
想来这李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出手打女人,回到家中,淳于姑娘又将他的父亲,李老收的服服帖帖,他惧怕李老,所以在家中也不好出手教训。
所以这李辰就自暴自弃了,将霜儿姑娘给包养在城南的一处小院之中。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正将喂养了一段时间的赤狐,送去百里肆的上卿府。
百里肆怀抱着如同猫儿一般温顺的赤狐,放眼望去,倒有说不出的协调。
“你这是忽然起意,还是将它们救下时就安了心思?”百里肆站在阳光里,身穿月白色交领长衣似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这个你莫要管,你只要好好照顾我的初二就好了。”我逗弄着百里肆怀中的赤狐,眯着眼睛笑道。
百里肆暗自颜笑:“一个初一,一个初二,难不成你还要将那只尚付鸟命名为初三?”
百里肆不提,我差点忘记了那只鸟的存在。
自从回到了圣安,我还真没有再见过那只鸟来。
我问百里肆那只鸟去了何处,百里肆告知我不必担忧,他将那只鸟放在了终首山的山顶。
重华寺现在正由上卿府接管,因而没有上卿府的特准,重华寺是进不去的。
重华寺进不去,终首山的山顶便到不了,便没有猎人能伤害得了这尚付鸟。
我欣赏百里肆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缜密。
我也十分开心的告知百里肆,尚付鸟有三首,可从初三叫到初五,这样不管我以后能收养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不愁名字难取了。
百里肆抽搐着左脸,勉强地答应了一声。
“所以,你的目的就是再次挑起淳于家与李家的别扭?”少时,百里肆将初二放在院中,任由它在花丛之中疯玩。
而今的天气越来越暖了,尤甚是辰时的阳光,晒在身上那叫一个舒服。
上卿府的花园虽然没有陈宫之中的大,花的品种也没有宫里的繁茂,不过假山附近的两棵棠梨树倒是与陈国西行阁旁的棠梨树,开的一样好。
花开如白雪,香馥随风来。
我以前从不知,棠梨花的香味,居然这样好闻。
“我才没有那么蠢,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是表象罢了。”我快一步走在百里肆的身前,并且装作潇洒地甩了甩衣袂。
“再说了,淳于家与李家的别扭最终不过都在李辰与淳于葭身上,两个人的关系出了问题,并且问题的原因不再淳于葭身上,而是在李辰身上,新婚燕尔养却在别院里面养美姬,但凭淳于葭这个姑娘将李府的上上下下打点的这样妥帖,不出任何差池,李老再怎么脸皮厚,应当也不好意思说人家姑娘有错吧?”我暗自为百里肆一一分析道。
“况且,李老本身也是个抛弃老妻的忘恩负义之人,将糟糠之妻送回了老家渝州的寂照庵里面修行,却又在圣安寻了一个比自己的年岁小了一半的娇妻,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笑柄,至今还被桥下说书先生津津乐道呢。”
“所以他总不能让世人戳他的脊梁骨,嘲讽他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李家门风,他一定紧着李辰身边的狐朋狗友下手。”
“趁着李老去寻这些狐朋狗友,我们跟在他身后坐收渔翁之利便可,李辰做那些个鲁莽之事,我猜着定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而是经受身边的人鼓动,可若我们先出手调查必定会闹的满城风雨,说不准还会打草惊蛇,惊动了隐藏在圣安城里面的那只暗影,让其捷足先登,将李辰那小子也给灭口了。”从他一开始伤了素素时,我便一直觉着事情有些不对,这小子在飘香院明明有个相好的霜儿,没必要死缠着素素。
我深觉着无论是他逼迫素素弹琴那晚,还是扎死管事阿婆那晚,应当有人在他身边怂恿他,利用他。
这个人,绝对是楚人派来的细作,而且对太医励下毒的,应当也是他。
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三,一是让我们怀疑素素,二是让我们怀疑妫燎,三便是让我们怀疑李辰。
这样,他什么都不做,便能使我们自乱阵脚,相互猜忌。
“不如,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观其变,让那只暗影以为我们上了他的当,甚至被他耍的团团转,从而使他放松警惕,届时等李老找到了他,我们再伺机行动便可。”
待我分析结束之后,转过身朝着百里肆莞尔一笑,专心致志地等着他夸我聪明。
他勾着嘴角笑着道:“一树梨花压海棠?你这比喻倒也贴切,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李老不动手,你要怎么办?”
百里肆说的这话,我其实也有想过,毕竟李辰可是他的老来得子,若李辰就是不说当日是谁怂恿的他,李老也不可能将他给打死不是?
“没得办。”我耸着肩道。
如若李老不动,那么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
我既不能将李辰抓起来严刑拷打,又不能撤去妫燎的官送回潼水,更舍不得杀掉素素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
“你,还是太心软了。”百里肆沉着眸子道。
“我只是不想牵扯无辜,毕竟被冤枉的滋味,我可是尝过的。”拥有灭国之身,是我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的冤屈,我想这冤屈可能会一直跟着我,甚至到我死后,亦是不会被摸去。
百里肆看着我,摇了摇头,从袖袋里头拿出一小支竹简递给我。
我好奇地看着他,随后接下他手上的竹简,缓缓地打了开。
这竹简是旧城县伊写给百里肆的回信,信中他同意与百里肆在下月初八相见,但相约的地点并不是在余陵,而是在陈国与楚国边界的荒野处见面。
虽然见面地点有变,但是旧城的县伊在信中承诺,必将扣留在旧城的上卿府亲兵如数归还。
见面之地有变,那么就说明,这个县伊对百里肆有了防备之心,甚至知道百里肆见他的目的为何。
边界之地,不如余陵,在余陵,至少有百里肆的兵符,可主动掌握局面,可在边界,如若生变,那我与百里肆甚有可能是回不来了。
离下月初八还有十日,我问百里肆可否要提前准备什么。
百里肆从我手上拿回竹简,缓缓地道:“因见面地点有变,所以这次我本不打算带着你一同去的。”
我眉间紧锁,轻咬下唇,眼神凶猛地盯着他看。
“不过,想到你之前将我迷晕的壮举,我若不带着你,你定会用尽办法跟在我的身后。”百里肆丝毫不受我的怒视影响,轻描淡写地将竹简放回了袖袋之中。
“所以,要我带着你可以,但你必须易装为我身边的侍从,并且在我与县伊谈话时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后,不许插话。”百里肆拂袖,侧身看着我认真地道。
我见事情有转机,连忙收住了怒目之貌,转而喜笑颜开地看着他。
“你若说一句话,我便惩罚你去冷宫给赵南子喂一次饭。”他说道。
“你若敢答应,我便毫无顾忌的带你前去。”
百里肆这厮一定是天神东皇或是神明白帝派下凡尘来,故意为我添堵的。他明明知道,自娘亲死后,我日日瞧着那冷宫都厌恶,又怎会去给赵南子喂饭。
我继而神情再次懊恼地看着他,可却不得不答应他。
“这些日子在宫中,你好好与那芊芊学一学,如何做一个侍从,避免被那眼见的县伊看出来,如若他知道我带着陈国的福祥公主前去,到时候将你掳了去,我可是不会救你的。”百里肆故意这样说,想来是怕我存了自作主张的心思,到时候亮明身份,而故意吓我。
我暂且乖巧地点了点头,答允了百里肆。
可谁能知道届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就像我与百里肆一样,压根并没有预料到,在下个月的初八,与我们在陈国与楚国见面的并不是旧城的县伊,而是楚国的王,芈昭。
我还记得那日天气很好,已经有了初夏的温热。我穿着侍从的服制与百里肆坐在马车之中。
为我们御车的正是现被征用来的北郭校尉。
马车旁边,百里肆安排了十来个御马而行的护卫,因为他与那旧城县伊通信时,告知他,并没有惊动陈侯,而是想与他私下解决。
那旧城的亲卫是以走商的名义入的楚国,毕竟陈国上卿私下经商是一件极为不耻的事,所以百里肆这借口,可谓是运用的极其娴熟。
第六十六章 时有微凉不是风
坐在马车上的百里肆,依旧三番两次地提醒着我,当日我所答应他的事情,并且没完没了地嘱托我,等会见面时候莫要过于张扬。我的耳朵险些要被他细心的叮嘱而长出了茧子。
我瞧着他坐的软凳下面,似是有暗格,便开口问他,今日所坐的马车,可是入圣安首日时坐的那辆?
百里肆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蹲下身子,轻轻地敲了敲他脚下边的暗格:“这里面可还藏着阿阳心心念念那把号钟琴?”
百里肆即刻冷下了脸问道:“你要作甚?”
“这一路无趣的很,我才从素素那里学来了一支曲子,不如我弹奏给你听如何?”我作势便要拉开暗格,将号钟琴从里面拿出来。
百里肆抬手将我拉了开来,而后按回到软登上。
他白了我一眼后,终于不再说话了。
我也如愿以偿地能享受片刻的安静了。
我靠着车马的栏杆上,透过帷帐看着外面的风景。
旧城县伊选的地方虽位于陈国与楚国的边界处,但相距余陵却十分近。临近夏日,此地树木繁茂,野花百草杂乱丛生,但瞧着是杂乱无章,可远远遥望着,倒是别有一番风情在里头。
行至一段时间,但听到前方有马蹄声传来,百里肆神色慌张地看了我一眼,连忙开口对御车的北郭校尉道:“停马。”
北郭校尉紧勒缰绳,停了下来。
“恐事生变,我们返回。”百里肆掀开帷帐,眯着眼,望着前方片刻,忽而开口道。
我不知百里肆可否是察觉到了什么,但见他神色慌张,我便觉着事出蹊跷。
北郭校尉并没有多问,连忙御车向回跑去。而我也没有开口问百里肆,为何不继续前行,而是紧紧地拽着车马上的栏杆,减少颠簸时的晃荡。
四周的草坡上,不知何时竟站满了人,这些人逐渐朝我们靠近,并将我与百里肆围困了起来。
“车马中,可否是陈国信北君?”有人开口喊道。
百里肆没有说话,他抿着嘴,隔着帷帐望着逐渐围过来的人,紧紧拉着我的手,目光灼灼。
我感受到他的手传来的颤抖,甚至手心里都在冒汗。
“是与不是,阁下是有何见教吗?”我压低声音,开口说道。
百里肆侧过脸蹬了我一眼,似乎再怪我多嘴。
我瘪了瘪嘴,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对他表已决心,绝不在多嘴。
“如若不是信北君前来,那便,杀之。”那人开口说道。
四周即刻响起了兵刃出鞘之声。
我紧张地看着百里肆,只见他神色淡定地缓缓开口道:“贵国,就是以这般蛮横无礼来对待宾客的吗,怪不得贵国之王也不知礼数,不再去安阳觐见周王,看来这不知礼的根源,算是寻到了。”
与我们喊话的那人沉静了片刻,而后又听见他道:“是属下失礼,望信北君莫要责怪,属下是奉命前来接应信北君的,还请信北君莫要再退,与我们一同前去赴约。”
百里肆侧过头,幽深的双眸盯着我看,而后开口道:“如若我不想赴约了呢?”
“那便莫怪属下得罪了。”那人说完,便又一声令下,使包围着我们的士兵,执画戟上前,与车马旁的上卿府亲卫厮杀了起来。
“住手。”百里肆挡在我身前,拉开了帷帐,与我们喊话那人照面。
我感受到百里肆身形一顿,仿佛像是遇见了什么让他深感意外的事情。
我才想探出头去,一看究竟,却被百里肆死死地拉着手臂,困在身后。
等我好不容易挣脱了的时候,他却将帷帐放了下来。
“何必要大动干戈,我跟你们去赴约就是了。”百里肆继续拽着我,将我按回到了软凳上。
我揉着被他抓的通红的手臂,斜着眼睛带着怒气看着他。
车马又开始动了起来,缓缓地又往楚国的地界走去。
片刻,百里肆从软凳旁边的小屉子里,拿出一个洒金的瓷瓶,他从瓷瓶里面倒出了少许清香的药油,而后将我拉过他身旁。
他轻轻地撩开我的衣袂,将手上的药油涂在我的通红的手臂上,并且反复揉搓。
我的手臂可算是好受了一些。
“等会儿,公主莫要再给臣添乱了,就当做臣请求你了,莫要再出头,就跟在臣的身后,不要让任何人注意到你。”百里肆压低了声音,靠在我耳边说道。
与他离得近了,我便又闻到了他身上那安息香的味道来。
我认真地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少顷,车马停了下来。
门外即刻有人在喊着,请信北君下车来。
我跟在百里肆的身后,与他一同下了马车,由于身着侍从的装扮,我便学着宫中的内侍一般,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尽量压低自己的脸,不去做任何吸引人注意的事情。
下了马车,约莫往前走大约几十步之后,却见一处残破的木亭子。
亭子周围草木茂盛,夏晨之时结了一层的露水,看起来倒是翠绿的清晰。我继续跟在信北君的身后,缓缓地走近了亭子。
我低眉顺眼偷偷地轻瞥四周,但见亭中的石桌边儿坐了一个人,身着黑色金丝云纹广袖衣袍,腰间碧玉的带子上挂着龙佩,镶着玛瑙的金冠将墨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
那人面色肃森,双眼细长,嘴角还泛着阴笑,使人平添惧怕。
不知怎地,这人让我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来。我紧锁着眉头可就是想不起来了,一再地偷偷朝他瞄去,却又害怕被他发现。
“信北君可让寡人好等。”他站起身,迎面走过来。
我俯身跟在信北君的身后,随着他一同低身上前,
敢自称寡人的,除了安阳的周王,便是东楚的楚王了。
可能在此处出现的,也绝不可能却是安阳的周王。
我躲在百里肆的身后,俯首帖耳小心又谨慎,不敢再偷瞄他,或是与他有任何的交集。
“百里肆拜见楚王,殊不知是楚王在此等候着在下,在下着实惭愧。”信北君俯身以大礼跪拜,我也连忙与他一同而拜。
“早听闻信北君是青年才俊,如今一见确实如此,寡人本就没让那县伊告知你,是亲自见你,你又何来惭愧之意呢,更何况若是以后有千万种可能,信北君有幸能成为孤的臣下,更是谈不上惭愧了。”楚王亲自扶起百里肆,并将他引到亭内的石凳上。
我猛然惊愕,听着楚王似是话中有话,还想将百里肆收入麾下不成?
我恍然有种不切实际地想法,我在想,将百里肆的亲兵困在了旧城,会不会是楚王设的局,目的便要引他与旧城县伊相见,从而将长线丢了出去,来钓百里肆这只大鱼。
这其中的目的,我也轻而易举地能猜出,楚王打下了息国与蔡国,虽然掠夺了土地,人口和物资,但也深知长战之疲。
在面对比息国与蔡国还要强大一些的陈国,便想时时走弯路,以谋取胜。从余陵刺杀我开始,到这次楚王亲自来见百里肆。
若是将百里肆收入麾下,便是扯去了陈国的一条腿。敢问瘸着腿的陈国,焉能坚持多久呢?
所以我在想着,楚国可否是内虚了,不敢与陈国再次大动干戈了,便着手这些龌龊之事,来瓦解陈国。
其实这对陈国或许是个好消息,至少我不用再害怕楚国的大军如同对待息国与蔡国之时那样,兵临城下。想来若是陈国抵死相抗,楚国几经攻占不下,就会退去。
我一边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想着楚王每说一句话的真实用意,一边悄悄地抬起眼角环顾四周都站了些什么人。
猛然发现楚王的身后,正站着穿着常服的白素。
我心一惊,想到他之前是见过我的,连忙低下头不再四处环顾。
可后来又细细地想了想,虽然他见过我,可毕竟不知我是陈国的福祥公主,而且,那夜他见我时又是夜色浓郁之时,看没看清我的脸,或是记没记住还是另说。
于是,我便再次抬起眼角,偷偷地向他望去。
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不见那晚的杀气缠身,反而身穿浅色交领长衣,倒是有了几分超脱凡俗的儒雅气。
我瞧着他今日这衣冠禽兽的模样,心里不知怎地犹如烧起了火。
我又想起了渝州眼见小白那一身伤来,进而恨的想杀了他。
我想若我杀了他,亦能替小白报仇,也能让楚国在没了白素的情况下,被陈国击败后,落荒而走,再也不能横霸九州。
我暗自思虑着,怎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楚王身后的白素,却听楚王与百里肆的说话声突然变大,并且还夹杂着嘲讽:“信北君此次来赴约,无论是相随的人,还是这略显褴褛的车马,都失了陈国上卿的身份,可见陈侯对你并不如传言那般的好,除了那十几个近身的上卿府亲兵,就带了一个照顾起居的侍从,可是陈侯赐给你的侍从不够,还是?”
“在下不过认定旧城的县伊为君子,因而并没有让精兵强将所跟随着在下一同前来,”信北君不卑不亢地回答着“只是没有想到,前来我车马前接应的,是楚国的白丞相。”
我眉毛暗挑了几下,得知百里肆称之为白丞相的人,应当就是楚王身后站着那人。
既然是白丞相,那就不是杀神白素,而是他的孪生兄弟白尧,楚国的丞相。
但瞧白尧的模样,就知两个人长得极为相似,除了身上一个带有杀气,一个带有书卷气作以区别,我还当真看不出二人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知为何,我得知楚王身后的人是白尧时,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至少若是陈楚交战,没了白素,起码还能庆幸陈国还能有些胜算。
“孤不如陈侯,掌有美玉却不知珍惜,孤珍视信北君,自然要用丞相前去接应,作以重视卿所来。”楚王诡谲地笑了起来。
“肆非美玉,不过是块顽石罢了,况楚王的珍视,怕是在下受不起。”百里肆风轻云淡地道。
说实话,我觉着百里肆现在的这幅模样,像极了骨碌画中的姬康。
“信北君何来受不起,信北君定能受得起。”楚王斩钉截铁地道。
百里肆正襟危坐,稍有侧过头往左右环顾,仿佛是在寻找四处可是埋伏了楚兵。少顷,楚王轻轻地拍了拍手,就见不远处的草丛之中,有一队十几人的楚兵押着几个手脚上皆带着镣铐的人,徐徐地向我们走了过来。
“信北君,可瞧一瞧,这些人可否是上卿府的亲卫?”待那些人走进了之后,楚王开口问道百里肆。
百里肆侧过头去,眯着眼睛仔细地瞧着那些被楚兵押着前行,衣着褴褛,身形佝偻的人。
他盯着看了许久,一直到那些人跪在他的面前,一个个都面露欣喜,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百里肆忽而转过了头,平静地道:“我不识得这些人,可否是楚王会意错了什么?”
我见那些人的神情转息为悲,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百里肆,眼里充满了委屈。
“孤也不知,可否是会意错了什么,只可惜孤的手太快,将那旧城的县伊给杀了。”楚王摸着下巴,探究地盯着百里肆看个不停。
“怪不得先前我与他约在余陵见面,这次他的回信中却不明不白地换了约见之地,想来他定是遭到了楚王的猜忌吧,楚王觉着他与我约见,便是通敌叛国,所以才杀了他,还冒充他的名义来与在下见面。”百里肆面露悲切地模样。
“看来楚王的胸襟还不如我陈国国君,但凡一点小小的猜忌,便动手杀之,殊不知我与县伊自小就是相识,老友见面叙旧罢了,竟被怀疑为叛国,当真是我害了他啊。”
我有些糊涂了,不知百里肆说的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哦?”楚王收回了探究的目光,淡淡地笑道:“既然信北君不识得这些人,那边拉去草坡另一边砍了吧。”
我见百里肆的双拳紧握与身侧,身形轻微颤抖,可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就连那些人不停地开口求饶,他也都不放在心上。
第六十七章 水满有时观下鹭
我知道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就是可惜了这些为他卖命的人,最后却不能善终,哪怕是魂归故里。
我颔首蹙眉,望着百里肆的背影,忽而有些心疼起他来,想来他现在心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毕竟我明白他,就算是他自己为社稷死去,也不会流下半滴眼泪,更何况是这些上卿府的亲兵。
他将所有的心事都压在心里,明明已经是万箭穿心,却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随着那些人再次被楚兵押走去草坡那边行刑过后,我忽而感受到一股如火一般的视线,朝我炙烤而来。我身如僵木,站定立直,一动也不敢动。
“孤听闻陈候还有位大女儿福祥公主,早时嫁去了蔡国,更是与孤已死的唯一的王姐雅光公主,有着不可说的渊源,孤十分想知道王姐在死之前受了什么委屈,故而信北君可否能将这福祥公主请来,与孤说上一说。”我觉着楚王与百里肆可谓是将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演绎的淋漓尽致。
他不过是想试探陈国的福祥公主现如今在何处,有没有被楚国的细作给杀掉。百里肆他并不知,在蔡国即将与楚宣战的时候,楚王就已经派过碧儿去了雅光身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雅光受了什么委屈。
“楚王可谓是性情之人,关于雅光公主的死在下也为楚王心忧,但是很不幸的是,福祥公主现下仍是失踪不见人影,她并没有回到陈国去,我亦不能将福祥公主请来楚王面前了。”百里肆神情认真地与楚王扯着谎。
“哦?”楚王依旧用方才如同烈火一般地眼神盯着我“是这样吗?”
此时如同僵木的我已是心惊肉跳,一直在心底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楚王盯着我看,一定是因为动不了百里肆,所以才想着动他身边的侍从。
我不相信他一眼便能认出我是福祥公主,我与他之前并无任何交集的才对。
百里肆闻声,依旧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道:“国君现已是后继无人,正要向周王请秉,过继一个王室的子孙接管陈国的国命,毕竟陈候的两个女儿都牺牲在征战之中,并且最喜爱的卫姬夫人已疯魔,凤姬夫人也已过世,这世上,只剩他一个孤寡老人,因而比我们这些被俗事牵绊着的人,看的都会开明一些。”
楚王低着头淡淡地勾着嘴角笑了笑,我却注意到他放在桌下面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陈侯的无欲无求,倒是可惜了信北君这样的贤能之人,跟着风烛残年,毫无抱负的国君,焉能实现自己的鸿鹄之志。”楚王挑着眉毛,轻叹了一声。
“贤者始于国君之信,故而忠于国君之事,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不过是井底之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百里肆语气开始变的强硬起来。
我知道楚王又将话题引到,如何能将百里肆收入麾下的预谋上去了,可经历方才那如火一般炙烤的注视,我不敢多动一下,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多看一眼。
百里肆现在已经是如履薄冰了,我什么都帮不上,至少不能拖住他的后腿。
楚王听闻百里肆的话,随后起身一笑,他踱步到了木亭子外面,瞧着夏日之中的风景,少时他突然转身道:“早听闻陈国的佳酿碧蚁的味道不错,这次来了旧城有幸能喝上一小点,不过孤却觉着贵国的碧蚁,不如楚国的翠竹陈酿味道浓烈。”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走近了百里肆的身侧:“信北君走了一路,想必也是渴了,孤此次前来,特意带了一坛翠竹陈酿与信北君共饮。”
随着楚王的话,但从远处并排走来八人,他们肩上扛着一鼎巨大的铜质方彝,朝着我们走过来。
那方彝大约有半人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面的云纹更是华贵。如若我没有猜错,这方彝应当是九州之上周王才有资格用以饮酒的用具。
我吞了吞口水,心里想着随着周地的衰弱,周王虽然对他这样越矩已经完全不介意了,可他还当真不怕遭来其他诸侯国的眼红?
方彝被放在了地上,楚王见此走上前去,打开了方彝上方的盖子。一股陈酿的清香随着夏风扑鼻而来。
我细细地闻着这酒液的味道,果真与我在蔡国时,在雅光那里饮来的翠竹是一个味道的,既浓烈又清香,仿佛像是一个既妖艳又清纯的姑娘站在你的眼前,闻着这味道,便能让人醉倒了。
楚王将方彝的上盖递给身旁的侍从,而后左顾右盼,少顷猛地一拍额头道:“但瞧寡人这个记性,还真是不巧,孤忘记吩咐宫奴们带酒爵了,敢问信北君车上可有能代替饮酒用的用具呢?”
百里肆起身恭敬地回道:“并无。”
“不对,孤记着信北君甚爱饮茶,所以府上的车马应当备有茶具吧?”楚王一副笑眯眯地模样,再次探究着百里肆的意向。
“真是不巧了,在下的茶具从来不装与茶味相斥的东西。”百里肆仰着头,义正言辞地道。
我暗自为百里肆叫好,却又听到楚王开了口:“信北君这是婉拒了寡人?”
他收起了笑容,轻挑着眉毛,眼神更不似刚才一般友善。
“茶清而酒浓,茶温而酒烈,两个本不相同的东西却要放进同一个器具里,不光看起来别扭,更让喝的人觉得恶心,楚王既君子,因而绝不会做出强人所难之事。”百里肆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巧了,寡人既不是君子,也生来就喜欢做强人所难之事,信北君,你又如何?”楚王立着眉毛,霸道而又狂狷。
想来百里肆被楚王气的接不下去话了,因而只能皱着眉头,侧过脸,拒绝再与楚王交谈。
他这模样倒像是受了气的小媳妇一般,使此时还在紧张我忍不住浅笑了起来。
“来人,将信北君车上的茶具拿下来。”楚王挥手吩咐立于身侧的宫奴,前去百里肆的马车上取茶具。
我闻此连忙收起了笑容,但见楚王身边的宫奴走去了百里肆的马车里,将车内的茶具拿了下来。
我瞥了一眼,瞧见宫奴拿下来的器具,正是阿阳最喜欢的那套湖蓝色冰釉雕花小碗。
这百里肆倒也有趣,明明嘴上说不喜欢莘娇阳,可这上卿府上常坐的车马却放满了莘娇阳的喜爱之物。
假装正经的时候偏偏还带着些许骚气,这百里肆还真是有趣啊!
宫奴将这套湖蓝色冰釉雕花小碗呈给楚王,楚王从其中挑出两只,转交给身后的白尧。
白尧接过小碗,而后用长勺从方彝之中取了两勺翠竹液倒入小碗之中。
白尧将盛满翠竹的小碗递回给楚王,楚王又将右手所拿的小碗递给了百里肆。
百里肆起先未有所动,可他不动,楚王便一直将小碗举在他面前。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定是百里肆最先缴械投降。
毕竟对方是楚王,连周王都畏惧三分的芈昭。
百里肆接下小碗的时候,我的鼻间就突然窜进一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来。
是乌头。
这个乌头为无色无味的毒药,毒药入体之后须臾便会显效,口唇发麻,身体灼热如同火烧,心悸胸闷,而后咳血,四肢僵硬,死时面发青紫,犹如心病而亡之相。
常人跟本无法辨别乌头的气味,因而常被用作暗杀的首选毒药。
少时在终首山,小白曾教过我怎样泡制这乌头,与解毒之法。
那时无色无味的乌头在我的鼻子下,偏生让我闻出了土腥的味道来。小白因此还赞许我的鼻子是天赋异禀,常人所分辨不出的毒药,我这一闻便能知道。
所幸我闻出了百里肆的那碗酒里面有乌头,否则他就这样喝了下去,岂不是如了楚王的愿。
我忽然明了楚王的套路,他假借旧城县伊之名将百里肆骗过来,明着是想说动他为自己所用,可看来软硬兼施都没办法将百里肆收于麾下,因而暗地里便起了杀心。
贤者不为自己所用,必杀之。但看楚王那阴险又诡谲的相貌,便能猜到他会这样对待百里肆,所以,就借用翠竹陈酿来杀掉他,致使陈国失去百里肆,亦如常人失去四肢。
而后楚军趁此机会南下,更能轻而易举地侵占陈国。
我抬起头察觉自用长勺倒完酒之后,白尧便将左手一直藏在身后,我的眼睛又扫向楚王手中的酒碗,即刻想明白了一切。
那白尧手上一定站着乌头,趁着用长勺舀酒之际,将酒液覆手而过,倒入小碗之中。
而后再由楚王递给百里肆。
我眼瞧着信北君就要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时,忘却了所有在陈宫,在马车上与他的保证与盟誓,大声地阻止道:“等一下!”
百里肆可算停了下来,将小碗握在手心,转过头,面露疑惑地看着我。
随着百里肆一同朝我投过来的目光,还有楚王与白尧的。
我虽害怕的浑身发抖,但却没有忘记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身份。我连忙俯身跪下,大声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奴名为初一,见我家主君喝楚酒,便想起来一件事,这才不小心喊出了口,望楚王原谅奴的无理。”
“抬起头来,让孤瞧一瞧。”楚王将手上的小碗放在宫奴所端着的木盘上。
他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近,可我却不敢抬头看他。
百里肆见状,一步上走到我身前,挡住了楚王:“不过是个胆大妄为的奴才,楚王不必和他置气,待我回去圣安再好好教训他。”
楚王大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入了我的耳中,却觉着更由毛骨悚然:“若只是个奴才,怎会让信北君如此涉险维护呢?”
“楚王当真是严重了,我在楚王面前岂会涉险,维护更是谈不上了,我这个人自小就比较恋旧,但凡用熟了的东西,便不想再更换了,这侍从可是一小就跟在我身边,虽然平时脑子蠢了一些,但至少有这世上难寻的知冷知热之心,我知他不顾尊卑地冒犯了楚王,自是他不懂礼数,我身为其主难辞其咎,这便喝了这碗酒,与楚王赔罪,待回到圣安,再教训这个不知尊卑的奴才,让他今后学的聪明一些。”信北君的话不但是为我求情,也是在故意说给我听。
毕竟,他觉得聪明的人,肯定要按照他说的去做。
“好啊,”楚王邪魅地笑了起来“只要你信北君喝了碗里的酒,孤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窃喜,可神情却未有任何不妥,就好像他只是借着由子,单纯的想要信北君尝酒一般。
于是,信北君再次将那碗,装有乌头毒的酒放在了唇边。
“住手。”我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作势就要抬起手打翻百里肆手上的那碗翠竹来。
不知何时白尧绕过楚王,行至我身边的。
等我回过神时,白尧已将我狠狠地按在了地上,并大声叱喝道:“放肆,楚王面前,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奴才胆敢接二连三地造次的。”
我被他大力地压在地上,以至于脸被挤的变了形状,我怕百里肆喝掉那碗中的毒酒,因而继续不怕死地说道:“奴是想着,既然喝的是楚酒,就一定要按照楚地的规矩去饮酒才行。”
“哦?”楚王抬手示意白尧将我放开:“你一个陈国小小的侍从,还知楚地的喝酒规矩?”
身上的力量减缓,我也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扑落了身上的尘土。
在蔡国的时候,我曾经与雅光两人小酌楚国的翠竹,闲聊之时,雅光曾经透露,在楚国民间,若是家里面开了一坛陈年老酿,一般都是要先唱祝酒歌的。
这风俗由民间传入了王室宫廷,只不过这些贵族之人觉着祝酒歌未免太粗俗,不符合王族高贵又雍容的身份,于是便改成了奏一首好乐来迎酒。
“奴,奴从主君书房里面的书简上无意之间瞧来的。”我勉强地寻着借口解释道。
“哦?”百里肆睁着他那如同寒潭地双眸,死死地瞪着我道:“是什么书简,我怎不知我的书房之中,还有描写楚国饮酒风俗的书简来?”
第六十八章 楚客欲听瑶琴怨
我恨不得要起身冲到百里肆面前去锤他胸口,这小子现在还认为我此番的莽撞出头是要与他争酒喝,所以才故意在楚王面前来拆我的台。
“奴只是那么惊鸿一瞥,自然不会记得书简的名字,与所放的位置。”我面朝黄土,不露面上的不屑。
“所以,你可是要为孤与你家主君助兴?”楚王开口问道。
庆幸楚王被我的话引上了套,我连忙朝着他跪拜道“如若楚王不嫌,奴略懂琴乐,主君的车马之中也刚好有一把好琴,只不过,奴想求楚王一事。”
“但说无妨。”楚王转身坐回了木亭之中的石墩上。
“若是奴所奏的迎酒曲,能入得了楚王的耳,奴恳请楚王能主君碗中的酒赐给奴。”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够想到既不引起楚王猜疑,又能顺利地不让百里肆沾到那杯毒酒的最好的方法。
毕竟我的身上还有续命蝶的保护,吃一杯乌头酒倒也不再话下。
我吃下这乌头酒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可若是百里肆吃了,再有楚王的围追堵截,一定来不及服用解药,就会毒发身亡。
我现在只希望,早前素素姑娘所教我那一首简单又好听的曲子,可以征服楚王的耳朵。
“你这奴才讨酒的法子,孤倒还是头一次见。”楚**音听不出是愉悦还是懊恼,却让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至少,他并没有表现的很厌烦,就说明我的机会有一半了。
“就看在新鲜的份儿上,孤准了,丞相,找个手轻一点的人,去信北君的车上拿琴。”
随着楚王的答允,我微微抬起头,却又见楚王那如刀一般的眼神向我掠来,我急忙垂下了头,心惊胆战地看着地面,不做任何使他怀疑的举措。
那把号钟琴从百里肆的车马上拿下来的时候,我起身去接琴,因而趁机偷瞄那百里肆手上的小碗放到了何处。
但见那小碗平稳地放在了石桌上,我的心可算是归了位,义无反顾地抱着琴,行于距离木亭十步之远,寻了一处平整的地面,撩开袍子盘坐在地上,将琴放在两条腿上以保持平直。
右手拨弦,左手取音,勾挑轻缓,猱绰有力。这一曲袅袅倾泻而出,许是弹奏是我保持着高度的紧张,竟然一根弦都未弹错,甚至比平时练习时,弹奏的要好许多。
待曲停罢,木亭子之中仍旧寂静,我坐在地上不敢动,直至木亭子之中传来了一人的掌声。
我随即抬头望去,见楚王正在站起身往我这边走来。
我一惊,连忙抱琴起身,将半张脸隐藏在琴身后面,垂着眸子恭敬地俯着身子。
“你所奏的曲子倒是与楚地的不同,不似楚音厚重,却轻快悦耳,仿佛是眼前有着盛夏的景色一般,钟灵毓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近我。
而我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他进一步,我便退一步。
“什么名字?”他忽而停住了脚步,开口问道。
我也随之停下了脚步,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胡乱地编着:“山有木。”
其实素素姑娘在教我这个曲子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这曲子的名字,我也没有问,因而楚王开口问曲子的名字时,我只能胡乱地编造一个给他,左右他也说他没听过此曲,名字对不对又有什么关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楚王淡淡地笑了笑,而后抬手命立于一旁的宫奴,将石桌上的那小碗酒端了过来。
“这是你要的翠竹液。”他拿起小碗,亲自将酒递给我。
我抬起头,望着他,依旧将半面隐在琴身之后,见我与他只有几步之遥,便抬起步子朝他走去。
恭敬地接过他手中的小碗,而后一饮而尽。
他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将小碗中的酒饮尽,而后又伸手接下我手里的空碗。我抱琴向后退去,却猛地被他拉住了衣袂,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继而开口道:“信北君,你这侍从倒是有意思,既然你不愿留下来与我左右,不如将你身边的侍从留给我可否?”
我闻此忐忑不安地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几经撕扯却见他仍旧是纹丝不动,我气不过,就一个猛力便将手里的号钟琴朝他丢了过去。
楚王单手稳健地接住了我丢过去的琴,而后轻轻扯着我的衣袂,使我犹如陀螺一般旋转起来。
他长臂一揽,将我拉过他身旁,夹在他的肩膀之下。
我惊呼,连忙用双手捂着胸口,尽量蜷着身子,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他识明了身份。
“云梦之地向来是多才俊,楚王何必要执着于一个粗陋的侍从?”百里肆抬步上前,朝我来,却被白尧挡在了半路。
“如信北君这样说,我王连个侍从都要不得了?”白尧轻挑眉梢,一副盛气凌人地模样。
“楚国刚刚得了息蔡二国,无论是息人的貌美,还是蔡人的婉柔都比在下这蠢奴好上百倍,我不知为何,楚王一定执着于一个奴。”百里肆闪身而过,饶过了白尧,继续朝着这边走来。
白尧见状竟出手与百里肆过起了招:“你这侍从模样细皮嫩肉的,如若我王倦烦了,亦可以送去家弟府上,这模样倒是能受家弟所喜。”
白尧所言不过是在激怒百里肆,以此来断定我的身份,究竟是不是个愚笨的侍从。可偏偏百里肆却上当了,为了一个侍从而与白尧动起了手。
放眼望去,这九州之上,唯有陈国的信北君这般小气,连个侍从都不肯相让于楚王,为了夺回侍从,还与楚国丞相白尧动了手。
我见那白尧的武功不比百里肆的差,因惧怕白尧失手伤了他,因而奋力地挣脱着楚王的钳制。
耳边传来一声“铮铮”的轰鸣声,我抬头望去却见楚王将那把号钟琴扔到了地上。
那是阿阳最喜欢的号钟,更是伯牙的遗世之琴。
就这样被他轻易的一摔,琴尾雕花全部裂开了。
我低下头,狠狠滴朝着他困在我腰间的手咬去。
想来我的撕咬就如同隔靴搔痒,对他来说,并无实质性的伤害。
嘴里涌上来一股腥咸的味道,我还以为是我将楚王的手给咬出了血,连忙松了口。
我低头向他的手上看去,可不知怎地眼前却出现了双影。
我又手脚并用地在他的腋下挣扎,可渐渐地却发现自己的手肘与小腿相继麻木,没了知觉。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一定是那乌头起了作用。
我仰头望去,见到百里肆与白尧二人依旧是打的胶着不清,想来我要挣脱楚王必须要靠自己才行。
我抬起手,摸着头上的玉簪,这是娘亲留给我的这个唯一的东西,倒是派上了用场。
心底祈求着娘亲的护佑,而后将玉簪从头上拔了下来,狠狠地朝着楚王的大腿上刺去。
楚王吃痛放开了我,我连忙将带血的玉簪收进了袖袋,奋力地朝着百里肆跑去。
没了玉簪的支撑,我的头发四散开来,随着夏风盈盈飞舞。
乌头的毒在我身体内行之飞快,我才跑了两步,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百里肆见我头发四散,满嘴是血,模样甚是狼狈,他终于不再恋战,拂袖朝我奔来。
我仰起头朝他伸出手,与他尽在咫尺之时,头上传来一股大力的撕扯,将我向后拽去。
我抬起手死死按着扯拽着我头发的手,仰头望去,但见到一脸肃森的楚王。他再次扯着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福祥公主,你当真觉得我不识得你吗?”他将我拉至他的身前,暴戾恣睢之态毕露。
我被他提离在半空,双手攥握着他的衣襟,与他面对面。
望着他那双嗜血的双眼,我头脑之中的记忆之门终于被打了开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当年在终首山时,我为了得到救骨碌的龙心草,而被我所救的那位少年郎。
岁月让他收起了年轻时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刚毅的轮廓,沉稳而城府极深的眼神。仍旧是狭长的双眸,薄凉的唇角,以往的血腥味似乎都被完好的隐藏了起来。就如同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一般,谈笑间便可让人灰飞烟灭。
其实我早该认出他的,他那双肃森的面容,诡谲的笑容,和狭长又嗜血的双眼。
原来我所救的那个少年郎是楚王,那个横霸九州的芈昭,踏平了姜国的楚王,刺碎了息国与蔡国江山的楚王。
我真是后悔,当初若是知道他是楚王,我便不会救他,就让他因噩梦缠身而死去。
我看着他,一再地压制着胸口就要喷涌而出的鲜血,可越是强烈的压制,越是胸口疼痛的厉害。
“你的妹妹桃花夫人如今正在孤东楚的王宫之中,不如你随孤一同回到东楚,使孤坐享齐人之福,孤便放了陈国可好?”他眯着细长的双眼,玩味地笑道。
我毫无所动,平静地看着他的双眸,却还是将强压不住的血,喷了出来。
因着与他相隔的近,所以我这一口血不正不歪地喷在了他的脸上。
他嘴角仰着一丝得意的笑容,而后松开了钳制我的手。
我浑身无力,仰着头跌落在了地上,看着夏日里的湛蓝晴空,缓缓地失去了知觉。
在梦中,我遇见了小白,我依旧与他隔水相望,我朝他大喊,他却只是在朝着我笑。
我难过地坐在水边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却见水中的倒影之中,有娘亲的影子。
我俯下身去,看着水中娘亲的倒影,她正笑着喊我绥绥。我朝着倒影伸出手,却将水面打乱,恢复平静之后,却不见了娘亲的身影。
我猛地回过头去,四处寻着娘亲影子,可眼前却仍旧是一片白茫茫的浓雾,未有见到任何人。
我再次俯身向水中望去,却意外地见到了楚王那暴戾又诡谲的面容。
我惊叫着向后倒去,这一倒便让中了乌头的毒,正在昏睡中的我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我睁开双眼,望着头顶上在熟悉不过的水色床幔,才想动一动手指,却觉着手上似是有一股力量在牵扯着。
我侧过头望去,但见床边伏着一个姑娘。
我张了张嘴,却觉着口干,缓缓地吞咽了少许津液,才面前地能哼哼出声响。
我卯足力气,缓缓地坐起了身,想确定趴在我手边的姑娘到底是不是芊芊。
才要缓缓地去看她的脸,却被门口传来的一声惊呼使我吓的僵住了身。
我抬头望去,却见到卧房的珊瑚珠串帘子外正站着身着翠衣的芊芊。她双眸含泪,眼中雀跃,见我醒来,双手捂着嘴唇,甚至将木盘连着肉糜粥一起丢在了地上。
几日不知肉味的我,闻着屋子里飘满了肉香的味道,不禁吧唧着嘴心疼道:“可惜了这碗肉糜粥了。”
芊芊急速地跑了过来,坐在床边与我抱了个满怀。
“谢天谢地,可算是醒过来了。”她的话语充满了对天地的感激之意。
是感谢幽冥之神后土将我的魂放归肉身,亦是感激九阴吹走了我头上的玄冥。
我趴在芊芊的瘦削的肩膀上,虽然身上已是浑然无力,但心中却不知怎地,仿佛凝聚了一股暖流,蔓延至全身上下。
我勾着嘴角笑了起来,又瞧见那个趴在我床边的姑娘也渐渐转醒。
我好奇地侧脸望去,却见到那人正是素素姑娘。
她坐起了身,空洞又无神的眼睛朝着我看了过来:“可是公主醒了?”
芊芊放开了我,转过头对素素道:“是的,我就说公主吉人天相,肯定会醒来的。”
我身子本就没力气,被芊芊这一放,又往后仰了过去,倒在了床榻上。
芊芊见此,吓得脸色惨白,以为我又晕过去了,连忙俯身查看我的鼻息。
我睁着双眼,虚弱地道:“我好饿,好想吃肉糜粥。”
芊芊与素素二人转忧为喜,不禁笑了起来。
我努着嘴,委屈地盯着她们瞧,芊芊见此收住了笑容,连忙将我再度拉了起来,为我的背后添上几只软枕。
随后芊芊嘱咐素素陪我片刻,她去膳房拿粥,去去就来。
素素温婉地点了点头,继续跪坐在我身旁,她纤长又柔软的柔荑拉着我的手,温暖又有力。
第六十九章 山有木枝不相离
“我这是昏过去有多久了?”我的喉咙依旧干渴,声音沙哑地道。
“自信北君将你带回到宫中,已有足足六日了。”素素闻声我喉咙嘶哑,便放开我的手,起身往桌案前去了。
我注意到,现在是白日,寝宫之中的日光十分充足耀眼,可素素的眼上并没有覆盖着玄色的尺素。
她这一路走的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桌案旁,却变得什么都瞧不见了一样,用手摸索着拿起茶壶为我倒了满满一碗水。
她再次走回到我身边时,也是行的缓慢,一边护着手中的杯子,一边探索着前方的路。
我抬起手接过她手中的水碗一饮而尽,可算是暂时解了喉咙的干渴。
我将空了的水碗拿在手中,垂着眸子思虑了片刻,而后又举起水碗在素素的面前晃了晃。
素素的双眼不经波澜,可嘴角却淡淡有笑意。
“公主可是好奇奴的这双眼?”她缓缓开口道。
闻此我将水碗从她面前收了回来,将身子窝在软枕之中没有说话。
我是十分好奇她的双眼,尤其是听仲忧阿弟说的那一番话来。我怀疑过素素是楚国的奸细,可内心不知怎地,却在拒绝着这件事。
“其实奴对公主说了谎,奴的双眼并不是自小就跟着奴的病。”她垂下双眸,空洞的眼神之中,有着晶晶莹莹的光亮。
“奴本籍为星谷关长岭郡人,因家中兄弟众多而被父亲卖给贵家做家奴,贵家中的老翁去世,便要我做人殉,随我一同做人殉的还有几个年轻的男女,贵家中人怕我们跑,于是将我们关了起来,并用黑烟将我等的眼睛熏瞎了。”我听着素素平静地诉说着自己悲惨的遭遇,仿佛那些她所受的苦难已经是前尘往事,惊不起她那本是伤痕累累的心。
“可我们依旧不想死,仍旧想着要逃出去,最后三十多个少年人,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在黑暗中看不清前路,甚至被荆棘刺伤了双眼都不知。”她垂着头,不停地摩挲着受伤留下的旧痕,我想那应当是她奔跑的那夜,所留下的伤痕吧。
“后来我被一个琴师所救,跟着他走南向北,眼睛也时好时坏,有时白日之中能瞧见东西,可却被日光刺痛着十分难受,有时便在白日之中,什么都瞧不见,师父见我白日之中眯着双眼十分难看,便做了一张玄色尺素,覆盖在我眼睛上。”她浅笑安然,像是陷入了某刻美好的回忆之中。
“再后来师父死了,却无钱入殓,为了报答师父的救命之恩,我顶替了一个犯了重罪的贵家女,入了飘香院,得来的钱将师父厚葬在长岭的佘山之上。”
“其实素素是那贵家女的小字,而奴本来的名,其实为婳。”
她知我对她有怀疑之心,因而将家中所在地,其父母名与当时险些被人殉的那家贵家的姓名都与我交代的十分清楚。
还有佘山她亲手葬下其师父的棺木。
至于是代替哪家贵家女,她却不愿与我说。
她说,既然已经得人的好,便有替其守着一生的秘密。
听了她年少时的遭遇,我心生怜惜,并没有再逼迫她,而是将她所告诉我的那些全部记在了脑子里,在身体康健之时,告诉了仲忧,他因摊丁法走遍了陈国,自然对每个郡县的事情都十分熟悉。
我命他着手调查,素素说的那些事情是否真实,并且要他按照这些蛛丝马迹,找出当时是哪家的贵家女犯了重错,买通别人来替她去受刑。
与素素聊了不久,芊芊端着肉糜粥再次返回到寝宫之内,与肉糜粥一起的,还有我最喜欢的香棠胭脂雪。
不过芊芊说,我的身子还未康复,这种凉性的东西,太医吩咐要少食。
三碗肉糜粥下了肚,这才觉着身上是有了力气,擦着额上的细汗开口问道芊芊,我昏睡过去这几日,陈宫内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芊芊递给我装有清水的瓷碗来净口,只见她一脸忧心地道:“公主这才死里逃生,就莫要忧心这些事情了,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才最重要。”
我将净口的清水喝进了肚子里,翻着白眼看她。
她稍怔的片刻,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手上的巾帕为我擦着嘴角的食物残迹。
“你回来那日,身上青紫,已经是要没了呼吸,我吓哭了,连忙想去寻国君,信北君拦住了我,并告知我先去太医令寻医官来,不可惊动国君,如若发生意外,无论是何事,他都担着。”芊芊跪坐在床榻一旁,神色后怕地说着当日的事情。
“我那时已经吓的六神无主,腿都软了,便按照信北君的意思去太医院寻了太医贺来。”
据芊芊说,太医贺为我诊脉之后,与信北君说,我中了乌头的毒,能活的现在已经是这世上少有的奇迹了,太医贺建议信北君,无论再怎么拖下去,到最后也是个死,不如早些禀明父亲,来提早准备我的身后事。
芊芊说,当时的百里肆像是如同那日赵南子发狂了一般,将太医令以及上卿府的所有医官都折腾到了长信宫,声势浩大地命所有的太医与医官来救我的命,如有谁将我身上毒去了,他便倾覆上卿府的所有财物作以报答。
这声势浩大终于惊动了父亲,他来到长信宫,看到浑身已成死相的我,将太医与医官都赶出了长信宫。
父亲坐在后堂,听百里肆说了事情的经过,他责骂了百里肆,命其归家闭门思过。百里肆不从,跪在长信宫外守了五日五夜,最终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被送回了上卿府。
“国君命我等守在长信宫,并笃定地告知长信宫的上上下下,公主必定会醒来。”芊芊美目澄澈,仿若明光琉璃。
“公主许是那传说中的不死凤鸟,会涅盘重生,自然不会轻易的死去。”
我歪着头盯着芊芊那双美目瞧,却见她眼中尽是红丝。想来自我回到长信宫她便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压根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我转头望去,又见素素姑娘也是一脸疲惫故而开口道:“我这便醒了,已是无事,你们快去休息一会儿吧,否则这身子吃不消。”
“奴先送素素姑娘回绿婺宫,自她听说公主的事,连忙赶来,衣不解带地陪着公主,可是累坏了。”芊芊起身道。
素素点了点头,扶着床边的雕花楹栏站起了身。
“见公主醒了,我便放心了,公主好生休养,待身体康健,我再来看公主。”她俯身行小礼,但对宫中的礼仪越来越熟悉起来。
我微微颔首,见她起身往外退去,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连忙开口追问道:“素素姑娘教给我的那首曲子,可有名字?”
素素姑娘站住了,目光无神地看着我怔了片刻,而后她柔婉地笑道:“那是奴闲来无事之时而作的小序,并无曲名。”
我神色坦然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少顷,素素姑娘再次与我行礼往门口处退去。
我立起身,将背后的软枕铺平,准备再好好地睡一觉,却又听到门口那传来了素素姑娘的声音:“如若公主为小序取了名字,那这曲奴便送给公主,待今后公主奏响此曲时便能想到奴。”
我躺在床上会心一笑,望着头上的水色帷帐大声地与素素道:“山有木,这小序的名字为山有木。”
“山有木枝不相离,唯有君心知我心。”
素素与楚王不同,她明白自己所创小序的曲意,自然也就明白我为她所创的小序取名为‘山有木’的意义。
这简短而欢愉的小序并不是一首哀怨又相思的琴曲,而是一首缠绵悱恻又耐人寻味的欢好之音。
楚王明明不懂音律,却偏要硬生生地将小序的名字安到《越人歌》上面去,不过是白往黑归罢了。
在我醒后的第二日,百里肆便来到了长信宫。
他身着黛绿云纹交领长衣,模样似是比之前沧桑了许多,下巴上布满了短粗的胡茬,眼窝深陷,面色苍白。
他来长信宫的时候,我正穿着单衣,跪在桌案前吃着肉糜粥,听到小忠前来禀明百里肆正在门口等着,便没有起身更衣,连忙命小忠将百里肆引进内室来。
芊芊见我身着单薄,恐有失礼,便拿起桁架上的披风,围在我身上。
如今已是炎炎夏日,多穿两件常服都觉着闷热,更何况披着冬日的披风。
我连忙将披风扯下来丢在一旁。
芊芊闻此,语重心长地道:“公主如若这样,到时候被少傅责骂不守礼,可别求我来为你求情。”
“我与他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若他因此小事再来责怪我,我就让他去尝一尝乌头的滋味。”我装模作样地将手上的瓷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既然你知道那里面有乌头,为何还要喝下去。”门外传来一声沙哑的男音,我抬头望去便见到一副苍凉模样的百里肆。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入内室。
我见他身形消瘦,模样憔悴,便没了方才那般跋扈,想到他跪在长信宫外守了我五日五夜,心里忽生愧疚。
若是我事先告诉他,我吃乌头不会死,他也不会因过于担忧我的生死而消耗着自己身体康健。
他入内室后,向我行礼,而后跪坐在我的对面。
“我当然要喝下去了,芊芊说我是不死凤鸟,所以不管什么毒药我吃了都不会死,可你就不一样了,你现如今可是陈国最重要的人,你若被楚王别有用心地给毒死了,陈国就不战而败了。”我使尽浑身解数地去拍着百里肆的马屁,生怕他因为我的自作主张而将我与他许的承诺旧事重提。
“我还要谢谢你没有丢下我,若是其他人,但见我已经毒发了,估计早就将我丢在那里,自己逃命去了。”我双手杵着下巴,面露欢颜地看着他。
百里肆眯起双眼,面露厉色,他眼神如刀般刺向我,使我背后忽地生出了丝丝冷气。
我不由自主地缩着脖颈,连忙招呼着芊芊,将我方才丢在地上的披风再为我披上。
芊芊笑着摇了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披风,将它围在我身上,将我裹了个严实。
少顷,百里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问道:“胸口可还疼?”
我错愕地看着他,本以为他会如芊芊所说的那样,继续说一堆受礼的话来教训我,见仁师的时候衣冠不整,视为不敬。
我受宠若惊地拍了拍自己胸口道:“早就不疼了,上卿莫要为我担忧。”
他张开了双眼,猛地起身,走到我身侧。
我受惊向后躲去,却见他于我身前行了跪拜的大礼。
“肆,谢过公主救命之恩。”
他伏在地上不动了。
我俯身上前,缓缓地将他扶了起来:“我还记得,当初是你舍命将我与娘亲带入了圣安城,亦是你协助我救出了父亲,夺回了陈国朝政,你于我有恩,我自然也见不得你受难。”
“我知你不喜我的懦弱,不喜我的妇人之仁,和我的擅自主张,但我会好好地学习,怎样成为一个果断又多谋的女君,守护好父亲的国,守护好身后的土地,你会一直帮我的,对吧?”
我知道早先百里肆与父亲两人接二连三地试探我,就是在观察我是否有继承陈国女君的资格。
社稷不是年少时的打闹,亦不是儿女私情,社稷是黎民百姓,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国平家和。
如若我没有女君的资格,父亲与百里肆也绝不会徇私,让我接替陈国的继位吧。尤其是百里肆,在他的眼里,就连心中挚爱的莘娇阳都比不过陈国的山河安宁,更何况是愚笨又执拗的我。
可我还是想试一试,试一试自己能不能扛下陈国的江山,能不能安定陈国的社稷。这是我从娘亲死后,才萌生的信念,亦是我生长于此,唯一想去认真做好的一件事情。
我的娘亲是夏禹帝与涂山娇的后裔,自古身融帝王之血,并非妖物。
我会慢慢证明,替娘亲与涂山一族洗去这烙印在身上的耻辱。
第七十章 空令岁月易磋砣
“肆,愿意此生追随公主,唯死方休。”百里肆眼如明光,炯炯发亮。
得到了百里肆的承诺,我自然欢喜,连忙吩咐芊芊去取两樽上好的碧蚁来,想要与百里肆痛饮两爵。
百里肆站起身,垂眸掩住了眼底的光芒,继而一本正经地道:“虽然公主救了臣的命,但之前与臣许的诺言亦要作数,那日公主一共出头了三次,这便去冷宫里去向卫姬夫人喂饭三日吧。”
百里肆的话,将还处于热血沸腾中的我浇了个透心凉。我瘪着嘴哀怨地看着他,对正退于门旁,转身要去取碧蚁的芊芊喊道:“那碧蚁不用取了,先去太医令取两钱乌头来。”
立于门口的芊芊先是一怔,而后捂嘴笑道:“二钱怕是不够,奴不如就取半斤来吧。”
我十分好奇在当日我昏死过去之后,百里肆是如何带我突出重围的。可在我几经的追问之下,百里肆却不与我说。
后来,我实在是安分不了自己那颗忠于多事的心,便跑去了禁军操练的地方,寻到了北郭校尉。
北郭校尉将我拉到宫道偏僻的地方,悄悄地对我说,自我吐血昏死过去之后,百里肆就如同发疯了一般,不但夺过白尧丞相身上的佩剑,将他的左臂刺伤了,更是抱着昏死的我杀出楚军的重围。
北郭校尉说,他在圣安的这些年,一直以为百里肆是个儒雅柔和的谦谦君子,倒不知道这谦谦君子发起狂来,可比自己还要厉害百倍。
两人就这样带着昏死的我,一路杀出重围,砍断车马的缰绳,骑着快马绝尘而去。楚王一开始并未有善罢甘休,他亲率百名精兵紧跟在百里肆的身后。直至百里肆进入了陈国地界,楚王仍旧紧追不舍。
待跑到余陵的野林子中,百里肆事先安排接应余陵军突然出现,齐出羽箭朝楚王射去。
楚王见情况不妙,才慌忙撤走。
我问道北郭校尉,楚王就这样放过了我与百里肆,从而善罢甘休了?
北郭校尉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觉着事情不对,连忙一再追问。
北郭校尉这才渐渐吐露,于我醒过来的那日,楚军已经跨过陈国地界,如今正临余陵城下,并北郊的三十里处扎营了。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使我的头脑之中一片空白,呆若木鸡。
也难怪这些日子,我一直好奇父亲为何不来长信宫看我,待我想去景寿宫寻父亲时,芊芊也总是拦着我,更可恨的是百里肆那厮日日都来长信宫与我聊天,却只字不提。
我怒气冲冠地朝景寿宫去了,待闯入父亲的寝宫时,见老茶正跪在父亲身前,一勺接着一勺地在喂着父亲汤药。
我闻到了屋内有浓浓的金石松味道,如若我没记错的话,小白曾与我说过,此味药一般是用作治疗咳血与重病引起四肢无力的良药。
我心中忽有不安,将信将疑地走上前,但见父亲面色苍白,就连服药之时吞咽都略有艰难,我竟害怕的哭了起来。
“父亲的病,怎生会这样严重?”我擦干眼角的泪,连忙跪坐在老茶的身边,接过老茶手中的药碗,亲自服侍父亲用药。
老茶见我双眼通红,也眼角湿润,但用衣袂擦着。
“还不是被那些宗亲气的。”老茶哼哼地抱怨道。
父亲将口中的汤药咽了下去,开口轻声道:“老茶,莫说。”
老茶悻悻地垂头闭了嘴。
“父亲现在还要瞒着我吗?”我将喝空了药碗递给老茶。
“父亲是要等到楚军踏过余陵,才要来与我说吗?”
父亲看了我一眼,无奈地侧过头:“看来你都知道了。”
“如若我不知,父亲就打算永远瞒着我吗?”我望着他两鬓花白的头发,不知为何心里抽搐地疼了起来。
“宗亲不肯发兵与孤所用,他们的理由是夏忙之时,兵将皆都归家开荒,以完成秋收来每家的税粮。”父亲叹着气道。
“孤又何尝不知,他们不过是在报复摊丁法损害了他们利益的仇。”
“父亲,可是去各个郡县亲见了他们?”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吩咐老茶将楠木的凭几拿来,他靠在上面说话才能舒服一些。
“所以,他们抗命不出兵,父亲也忍了?”我紧锁眉头问道。
父亲又摇了摇头道:“他们不是抗命不出兵,他们可以随时楚兵,不过他们有个条件。”
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可否是废行摊丁法?”
父亲抬着眼睛盯着我看,而后轻叹着点了点头。
我垂头凝神细思,可偏生想不出来什么办法去解决。摊丁法的实行还未见成效,若要此时终止,那日后便再难推行,如若终止的不当还会激起国人之怨,到时候楚军未攻,陈国最先就动荡起来。
“除了余陵,潼水,的兵符未在父亲手上,我记着陈国所有郡县内的兵马,父亲是掌有一半兵符的,为何君受领,将却不从呢?”我抬起双眼,却见父亲眼中似有闪躲。
他与百里肆一定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
我悻悻地坐直身子,目光如灼地盯着他。
“父亲不说,我便跪在这里不走。”
“若是父亲再不说,明日朝立议事我便跟着父亲一同去。”
父亲闭着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还真是同你娘亲一样,执拗且倔强。”
我抿着嘴不言,一半埋怨着父亲有事瞒我,一半心疼他提及娘亲的语气。
仿佛是利刃削骨,刀刀冰寒。
“孤今日乏了,不想再言这些忧心的事,明日一早,你早些前来景寿宫,孤带你去勤政殿参与朝立议事。”他招呼来老茶,撤下他臂下的凭几,而后躺在小榻上,闭上眼歇息起来。
我知父亲身疲,便不再与他周旋。
况且他既然已经承诺我明日一早带着我一同去勤政殿朝立议事,我便相信他的君子一言。
我俯身跪拜以礼,而后退出景寿宫。
回到长信宫之时,又见百里肆坐在堂前的花亭里等着我。
长信宫不比景寿宫,堂前引清池进入,夏日之中有水入院,便能感受到清凉。
这长信宫的花亭旁,只有几瓮白莲,靠着这些水,倒也能驱逐些许炎热。
百里肆见我回到长信宫,起身朝我走来。
我心里头还在埋怨百里肆与父亲一起,瞒着我楚军兵临城下的事。因而自入长信宫之后,我便没打算要搭理他。
开口吩咐芊芊准备冰镇的香棠胭脂雪送到藏书阁,我便转身就朝藏书阁的二楼走去了。
我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手握着湖笔,望着天外的湛蓝,不住地在想,到底怎样才能使宗亲顺服于父亲,出兵共同抵抗楚军。
我记得百里肆曾说过,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卖。情非憎人,利在人死。
所以能让宗亲所动的,未有利。
待百里肆走上二楼的时候,我猛地从窗边站起身,一把拉过百里肆往外走去。
迎面遇到了端着陶瓮的芊芊,她见我匆匆忙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将陶瓮递给身畔的小忠,跟在我身后。
我扯着百里肆走在宫道上,由于才是过午,天气炎热,阳光直射而下。我抬起手用衣袂,擦了擦额间的细汗。
回首望去,但见百里肆面无波澜地跟在我身后,似乎一点都不好奇我要将他带到何处去。
我看着芊芊也提着翠色的裙角跟在后面,便开口吩咐道:“前去太仆令将我的初一牵来,还有你常骑的那匹黄骝迁去正阳门,我与信北君在那处等你。”
芊芊回了声诺,在宫道的岔口与我们分开,往太仆令去了。
“上卿今日可是驭车马而来?”我继续拉着他往正阳门走去。
“并无。”百里肆沉稳地回答着。
“可是骑了你那匹枣红良驹?”我又问道。
“并否。”他回答。
我停住了脚步,放开了手,回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眉眼带笑,抬起手揉了揉被我攥疼了的手腕道:“今日我是坐着昶伯府的车马入宫的,你这不是也要带着我去昶伯府寻仲忧吗,不如你同芊芊乘车,我骑着初一跟在你们后面。”
我神色疑惑地盯着百里肆看,将先前他与父亲合起伙来瞒我的事情抛之于脑后。
一直到我同芊芊坐上了昶伯府的马车,从正阳门往昶伯府上行去的时候,我还没想通,为何百里肆知道我要去寻仲忧。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要去昶伯府,也没有向芊芊或是长信宫的任何宫娥透露。
我甚至还在怀疑,是不是在我昏过去时,百里肆喂我吃了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以至于可以轻易看清楚我的内心在想什么。
抵达昶伯府,走下车马的时候,我故意远离了百里肆,让芊芊搀扶着我,入府,去寻仲忧来。
昶伯府迎接我们的是伯忧阿姐派来的家奴管事,他毕恭毕敬地将我们带去了堂前。
堂前的凉亭之中放置着一扇丝质屏风,屏风后面是沉水香木的软榻。
伯忧阿姐跪坐在软榻上,用嫩芽喂着那对獐子母女。
那只小獐子如今长大了不少,待伯忧阿姐起身走来时,竟然乖巧地跟在伯忧阿姐身后,从阿姐的细腰与纤臂之间探出了头,漆黑的眸子正打量着我与百里肆。
“福祥今日怎会来府上,快过来坐。”伯忧阿姐伸出手,将我引入凉亭之中。
百里肆也跟在我身后,一同入凉亭,跪坐于榻边。
“今日我有急事来寻仲忧,敢为他可否在家?”我跪坐在伯忧阿姐旁边,面有焦急地问道。
伯忧阿姐见我面露急色,连忙吩咐家奴管事将仲忧叫来此处。
管事家奴领命退下了。
阿姐见我面上皆有细汗,吩咐立于身旁的婢女去冰鉴之中去冰,放于梅子汤之中,呈上来。
“父君不在府上,所以这冰镇梅子汤便没有人吵着要喝了。”伯忧阿姐笑了笑,抬手为自己倾了一碗莲子凝玉热汤。
我侧过头看着伯忧阿姐,她方才说昶伯不在府上了,那么昶伯去哪里了?难不成是去余陵与楚军交战了?
“我身子弱,夏日亦不能贪凉,所以也没有法子饮用着冰镇梅子汤,倒是仲忧见我夏日不得凉,怕我心生幽怨,便也陪我一同喝热汤了。”对于能有仲忧这样好的弟弟,伯忧阿姐似乎十分自豪。
“昶伯是去了何处?”我开口问道。
“去了银波与图江之地,继续为国君说服那些顽固的宗亲们?”百里肆替伯忧阿姐回了话。
“那余陵呢,楚人现在兵临城下,可是谁再镇守余陵?”我见百里肆终于开始与我说起国中之事。
我见此,便有意一点一点地引着百里肆,将他与父亲瞒着我的事都说出来。
“余陵县的县伊与余陵军的将军都在,楚人现只于城前叫阵,还未有真正攻城。”百里肆丝毫未有犹豫,脱口而出余陵城的现状。
“所以,楚王他一定是提出了什么条件,给予陈国一段时间作以考虑,所以才在余陵城外扎了营,待这时间一过,楚人便会攻城,可对?”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百里肆不再说话了,他眯起眼睛,神色平静地看着我。
此时,婢子将冰镇梅子汤放置我的面前,这夏日炎炎,但见百里肆不说话的模样更使我心里窝火。
我拿起瓷碗,正要往嘴中灌去,却被百里肆夺了过去。
“公主身子尚未安好,还是同伯忧阿姐一起喝热汤吧,这冰凉的东西,就施与臣吧。”说罢,百里肆当着我的面,将那冰镇梅子汤干了。
我怒气冲天,又浑身热的难受,险些要站起身与百里肆厮打一番才能解恨。
此时仲忧赶来了凉亭,见到我连忙跪拜道:“绥绥阿姐可算是醒了,我前些日子听信北君说你们在陈国与楚国边界发生那惊心动魄的事情,真替绥绥阿姐捏了一把汗。”
第七十一章 鸿雁不堪愁里听
仲忧许是太兴奋了,所以在伯忧阿姐面前才说漏了嘴。
但从伯忧阿姐那双迷茫的眼神之中,我便知道仲忧怕我垂死之事惊扰到伯忧阿姐的身子,所以压根也没有与伯忧阿姐说。
“什么惊心动魄之事,仲忧,你可瞒了我什么?”伯忧阿姐面露微怒,将手上的瓷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仲忧才觉事有不对,连忙以眼神来求助我帮忙。
我想着还有事情求仲忧,便转过身,拉着伯忧阿姐的双手道:“哪里有惊心动魄,不过是我受了点小伤罢了,阿姐莫要放在心上,好好养身子才是。”
虽然现在是炎炎夏日,可伯忧阿姐的手,却如冰块一样冷。
“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若不珍惜,你们谁替我着急都没有。”阿姐甩开了我的手,眼圈微红。
我第一次看阿姐生气,不知怎地,有些害怕起来。
“都怪我这身子孱弱不争气,寻不到好夫婿,又留在昶伯府吃白饭,还白白地被弟弟妹妹们嫌弃,没有人需要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伯忧阿姐发疯似地垂着自己的胸口。
我与仲忧二人脸都吓白了,连忙上前死死地抱住伯忧阿姐,让她动弹不得。
“阿姐,仲忧错了,仲忧不该瞒着你。”他抱着伯忧阿姐的腿,堂堂一个七男儿竟然哭起了鼻子。
“阿姐,阿姐,你莫怪仲忧,是我不让仲忧告知你的,你要怨就怨我,莫怨仲忧。”我抱着阿姐的肩膀,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不让她再有任何可趁之机去伤害自己的身体。
“我若是同仲忧一样该多好,这样我也能替福祥分忧,游走于陈国去丈量土地,为将为卿,亦不会使你们待我如个大病将死的人一般。”伯忧阿姐终于不再闹腾,缓缓地安稳了下来。
我与仲忧二人接连地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
“阿姐陪着我,便是对我最好的分忧了。”我长叹一口气,看着百里肆像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依旧跪坐在榻前,手里抱着伯忧阿姐的那只赤狐逗弄着。
许是他身上有着另一只与它孪生赤狐的味道,所以它与他似乎特别亲近。
我白了一眼百里肆,而后转头与伯忧阿姐道:“不如阿姐帮我喂初一吧?”
伯忧眼神忽而闪动,她呆呆地看着我。
“我怕太仆令那帮喂马的委屈了我的初一,我见阿姐将那对獐子与这只赤狐喂养的都很好,所以阿姐便帮我养初一吧,说不准以后初一要陪着我上战场呢。”这是我唯一想到能既不累到伯忧阿姐,又让她觉着自己是被需要的最好办法。
伯忧阿姐莞尔一笑,可嘴角却有些惨淡。
她点了点头道:“我会将它养成最好的战马,若是有一天你同它一起站在战场上,就如同我在你身边一样。”
看着伯忧阿姐那坚定又无畏的眼神,我忽而觉得为陈国献出自己的多少都是值得的,因为有伯忧阿姐这样的人,值得我去拼命。
由于方才伯忧阿姐又是捶胸口,又是悲怒交加,致使她的病痛再次袭来。
她捂着胸口,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时,仲忧立即吩咐立于身旁的家奴去寻医官来,而后他抱着伯忧阿姐,往堂内去了。
我想跟着仲忧一同前去,却被百里肆拉住了。
“你一时帮不上什么忙,就莫要去给仲忧添乱了。”
“是不是在你眼中,无论是多努力地想要去做好一件事情,都会被你看成,是徒增添乱?”我回过头看着他。
“那好,那你便去吧。”百里肆放开了我,又跪坐在榻上玩起了赤狐“瞧一瞧,是你能成为医官替她瞧病,还是能替她承受病痛?”
我转过身,面朝他,才要开口说话,却又被他的一句话怼了回来。
“若说是你要在身边照顾她,陪伴她,或是说什么激励的话,让她快些好起来,若你觉着有用,我也不拦着你,你去便是了。”
我觉着百里肆一定是给我下药了,否则他怎么可能这般清楚我心里的想法。
我原本是要按着他的话,去陪伴伯忧阿姐的。可听他这样一说,我确实帮不上伯忧阿姐什么忙,况且她身边还有仲忧陪着,倒不如我就与百里肆安安静静地呆在此处,等着仲忧。
想来那伯忧阿姐的病平日之中也皆是反复无常,府上的医官早已司空见怪了。
我瘪着嘴走到桌案的对面,跪坐了下来,眼睛直视着他道:“为何我心里所想的事情,你都能如数猜出,可是你对我做了什么不成?”
百里肆浅笑了一声,道:“我又能对你做什么,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公主着急时,就会放下头脑,从而忘记了思考。”
“若说方才你拦着我,莫要去给仲忧添乱是人之常情,那今日在宫道上,我拉着你一直走,并没有告诉你,我要来昶伯府寻仲忧,可你为何一下子就猜到了?”
百里肆将赤狐抱在怀中,继而慢慢地抚摸着道:“我早上入宫的时候,瞧见你往禁军操练的地方走去,想来你一定是去寻了北郭将军,去问当时我是怎样突出楚军的包围,将你带回来的。”
“后来我去长信宫等你,但见你从景寿宫的方向走回来,并且一脸怒气,见我对你俯身行礼也不搭理,我便猜着一定是北郭将楚人进犯的消息告知了你,而你又去景寿宫寻国君去确认这个消息,是否为真。”
“你在藏书阁里,拿着湖笔靠着窗子想了许久,我猜着应当是国君与你说了,各个县郡的宗亲都因摊丁法而损害了自身,不愿意出兵助国君,若要出兵,必定先废除摊丁法。”
我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百里肆,我从来不知,他能料事如神到这个地步。
“你不想废除摊丁法,所以才来寻仲忧想办法。”百里肆胸有成竹地道。
我杵着下巴看着他,仍旧不依不饶地道:“若你能有这般料事如神,怎地还被那旧城的县伊骗了,被楚王骗了呢?”
百里肆笑着摇了摇头道“吾非圣贤,只能预测,难以预知,况是我那时不光收到了旧城县伊的信,还收到了被困于旧城那些上卿府亲卫的亲手信,我自是没有多想,这才大意了。”
我听的有些糊涂,便让百里肆与我讲清楚,到底那些死去的上卿府亲兵在旧城与旧城县伊发生了什么?
百里肆沉了口气,与我讲出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自我回到陈国之后,百里肆便派上卿府的亲兵化装成前去楚国走货的商人,进入旧城,蓝渝,伏镇三城查探楚国的动静。
当发现楚人军队集结三城的时候,百里肆立即收到了潜在旧城亲兵的消息。
亦是因为此次的传递消息,使旧城的亲兵被旧城县伊发现,后关入旧城牢狱之内。
据百里肆调查,旧城的县伊为早先姜国宗亲,当初姜国被楚国灭亡,大部分原因是由这些宗亲的贪婪所致。
百里肆故而利用这点,先是给了一部分钱财买通了旧城县伊,而后继续承诺,若要县伊放出所扣押的亲卫,他必定会给予更多。
县伊见财所动,便答应百里肆,放回这些亲卫。
百里肆一见县伊这般好说动,便起了歪心思,再次修书一封给旧城县伊,相约余陵见面。
其一当面交还亲卫,其二当面用钱财震慑县伊,得到楚军在陈国边界的动向。
当县伊再次回信给百里肆时,却将相约地点变更了,百里肆深觉着有些不对劲了,可见到县伊此次的回信之中,还有派去旧城的亲卫头领的亲笔信,又因早先答允了我,带着我一同前往,这才冒险带着我去了赴约地。
百里肆早先想的是旧城的县伊收了财物之后,会翻脸不认人,在四周设埋将百里肆活捉,从而向楚王邀功。
于是,百里肆才仅坐着府上寒酸的车马,带着些许亲卫前去赴约,他心有一计,但若发现县伊有任何不妥之时,便用以财物携带不便为由,将县伊骗去余陵,从而生擒县伊,使他放了所抓亲卫,并告知楚军近况。
可是谁能想得到,赴约地等着的,是楚王与白尧呢?
想来,那楚王不知从何人口中得知此事,便顺水推舟,将旧城的县伊杀了,自己代替县伊与百里肆相见。
不管是惜才还是想瓦解陈国,楚王极想将百里肆收入麾下,但见百里肆桀骜不驯,他便起了杀心。
我不知那楚王为何识得我的相貌,如若只是单凭他猜测而得,那他应有同百里肆一样,有着善于算计以及攻心的头脑。
这样去想他,更比初见他时更要可怕。
“其实,臣这有一个办法可以使宗亲受利于摊丁法。”百里肆见我愁眉不展,继而开口道。
他的话,将我从回忆楚王年少时的深渊之中拉了上来。
我回神,正襟危坐,立起双耳道:“但讲无妨。”
“公主的摊丁法虽然遏制了公田与私田的田赋混淆,但毕竟私田逐渐多了起来,并且达到了摊丁之外富裕,难免会使国人的财富大于各个贵族宗亲。”
“可公主若是允许国人将开好的荒田卖给宗亲呢,宗亲得了地可建屋舍,可耕良田,国人因此还能平添一笔钱财。”
“而宗亲们无论是建造屋舍,还是耕种良田,都需要再次与国人达成雇佣关系,国人又可得一笔钱。”
“而公主也可从国人开垦的荒田中买取田地,其一是以防其他宗亲占地过大,避免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这其二便可作为奖励,根据陈国现在即将要与楚国交战的局势,赏给上阵杀敌立有军功的将士,亦可根据军功大小的程度,来适当地减去这地上的田赋。”
百里肆说的办法,正是我要同仲忧讲的办法。只不过他所说的这些,比我所想的还要更细致一些。
甚至细致到了具体的每一步做法。
“不管是国人之间相互抵卖,还是宗亲与国人之间亦与公主之间的相互抵卖,都需在各个县伊以及郡守处留底,并征收一小笔钱财,来用作过交抵卖的凭证。”
“无论多少的土地,皆为陈国的土地,就算转手被抵卖数次,仍旧是要供奉陈国,更何况每次一抵卖,陈国亦能得到好处,又何乐不为呢?”
百里肆是将我所想到的与没想到的全都替我考虑的妥当了,他还告知我仲忧的摊丁法其实有弊端存在,若要十五岁的男子才算为丁,需要征收田税的话,势必会影响陈国的国人增长。
他建议这样修改摊丁法,将男女皆算为丁,一家中若超过男丁五人,便按照三人征收,若超过男丁十人便按照四人征收,从而以此类推。
女户自十岁之始开始赋田税,嫁作她妇之后,便可免于田税,每生一子便得少许钱粮。
修改每个人所赋粮食,将单人所赋之重加大。这样一来,务必使国人多愿意嫁女衍子,家中多有添丁。
我深觉百里肆的这法子十分不错,便让他待仲忧回到凉亭之中,更为细致地讲解起来。
仲忧听后,也觉着百里肆的办法不错,连忙回到书房去,连夜写成奏表,准备明日请奏父亲,准备进以实施。
一直到灯烛初上之时,我才同着百里肆出了昶伯府的大门。
因着将初一留给了伯忧阿姐,百里肆便又借了昶伯府的车马,将我同芊芊一齐送回到陈宫去了。
因初一不归太仆令,需要有人前去说明。
我吩咐芊芊带着我的玉牌前去太仆令说明情况,而后再返回长信宫。
芊芊领命前去。
便只剩下我与百里肆二人于幽静的宫道。
他才想俯身拜礼与我作别,我却率先开口叫住了他。
今日在昶伯府,只与他和仲忧在相谈摊丁法的事,本来想要问他的那些事却还没有说清楚,我自是不会将他放走。
“这夏夜难得的清凉,上卿君若要无事,便同我走一走吧。”我开口说道。
百里肆眼睑浮动迅速,俯身与我道:“可时候不早,唯恐公主歇息。”
“不差这一时三刻。”我上前拉过他的衣袂,拖拽着他往宫道深处走去。
第七十二章 天接云涛连晓雾
暗夜无声,唯有守宫的禁军来回巡视,夹道两旁的灯火耀耀,将我与百里肆的身上染了一层柔和的光来。
“你还没告知我,楚人在余陵外扎营,进军不犯的条件是什么。”我与他一前一后地在宫道上走着。
“并无什么条件,公主莫要多心,可能他们也是在等着什么时机,才大举进军吧。”百里肆说道。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变得犀利地盯着他看。
他嘴角噙笑,并不为所动。
我觉着我身上没有一丝如同父亲一般的国君威力,所以百里肆才从不像畏惧父亲一般,畏惧我。
也怪我自小就生活在终首山那样朴实仁慈之地,确实也培养不出宫廷之中的威仪来。
我收起了看似犀利的神情,而后怂了怂肩膀道:“左右你今晚不说,那也没关系,明日父亲已经答允我去朝立议事了,那时我就自然知道,楚王所出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了。”
我扭头转身,便不与他再说话,大步地往长信宫走去。
身后忽而传来百里肆的声音。
我停下了脚步,不知要不要回过头去。
因为我隐隐约约觉着,楚王索要的这个条件,似乎与我休戚相关。
于第二日,在勤政殿朝立议事。我身穿继位女君的朝服,乖巧地立于父亲的身后。
勤政殿主殿两侧皆站立着身穿大夫服制的公卿,我眯眼望去,见到仲忧与百里肆也在其中。
百里肆身为上卿,自而立于最左首位。
昶伯本位右,可替父出门游说,便由其子仲忧代之。
仲忧的身后站着的是妫燎,而百里肆的身后,站着淳于司徒,还有李老。
但有几个站在最后面的,我却叫不出来名字。
朝立议事开始时,站在最后的一位老者缓缓上前,向父亲禀报了现在余陵的情况。
楚军在城外大营按兵不动,只是每日都有弓箭手朝着余陵城的城门射箭。
羽箭上还缠着绢布,上面写着即将要攻城的时日。
“距离绢布上的日子,可还剩下多久?”父亲开口问道。
“回国君,还剩下三日。”老者回答道。
父亲垂眼思虑了片刻后道:“先将余陵城之中的老人和妇孺迁出至潼安,而后命余陵的守军严防死守,抗击楚军。”
老者一拜道:“谨遵国君之意。”
老者退回后面,却见李老走了上来,他矍铄的双眸瞪了我一眼,而后俯身对父亲奏禀道:“此时陈国,还未达到可与楚国匹敌的兵力,自是韬光养晦,最为重要,国君何不随了楚王的意愿,但能保住这陈国的山河。”
“李老但从何处得知楚王的意愿,孤可从未透露过任何言语于众卿才是。”父亲捂着嘴角,轻轻地咳了咳道。
“余陵的消息焉能瞒得过圣安,国君当真以为不说,便无法使人得知吗?”李老义正言辞地告知父亲。
“如若此事被传的满城风雨,国君还能护她多久?”
“敢问李老,如若那楚王来向国君索要陈国的土地,你是否也会怂恿国君献出,以换一时之安呢?”仲忧开口说道。
“娄公子焉知楚王要的是什么,何故还与我等这般胡搅蛮缠呢?”说话的是淳于司徒。
我还在纳闷,他何时与李老的政见这样一致过,难不成他还不知自己的女儿在李家所受的委屈?
“我自是不如淳于司徒消息灵通,不如司徒与我说一说,究竟楚王的意愿到底是什么吧?”仲忧又将问题抛回给了淳于司徒。
淳于司徒府着身,却又如李老一般,抬起双眸瞟了我一眼,而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我觉着如果朝立议事再继续下去的话,我定会被这些公卿们的白眼所吞噬。
我咽了咽口水,在第三位公卿准备上前说话之前,征得了父亲的同意,缓缓地上前一步道:“其实,李老说的并无错,我最先也如李老想的这般,并不赞同与楚人冒然开战。”
李老与淳于司徒,还有殿前的公卿皆抬起头,用以诧异的眼神看向我,我听到下面的窃窃私语,大都是在问,公主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李老抖动着下巴,不可置信地反问着我:“公主说什么?”
我才想开口说话,却听到百里肆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他一边咳嗽,一边紧锁着眉头,挑着眼梢瞟了我一眼。
我挑了挑眉头,但见他一副欲说不说地模样,便明白了他咳嗽所传递的深意。
我抬起手揉了揉额角,又朝前走了一步道:“本宫说,李老的话并没有错,早前本宫同李老的想法如出一辙,并不想与楚国直面交战。”
我特意将“我”换成了“本宫”。
百里肆闻此,满意地点了点头,立于一旁不再咳嗽。
“毕竟强楚弱陈地这个比对,本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继续说道。
“可毕竟现在情形不同了,本宫更变了自己的想法,但与说给诸位听,若是诸位觉着本宫说的对,那便莫要再与父亲的决策相悖,共同对抗楚国才是。”我踱步从台阶上缓缓走下,站在殿前与他们相隔不远。
我稍作停顿了片刻,但见殿上未有反驳之声,便又开口道:“楚国接连吞并蔡息二国,虽然此二国国力颇弱,不及陈国半臂,但雅安之战,也使楚军元气遭受大创。”
“这楚国再怎样强悍,也自知是长战疲惫,况且我本宫听信北君言,蔡息二国虽败,但现下依旧在二国的山野之中,存有诸多的反抗之力,拼死且顽强地抗击着楚军,然此次楚军发兵余陵,尔等可曾听到余陵楚军大营之中,杀神白素安在否?”我反问着众人,却不见方才那些吵着要抱楚王大腿的人,前来答话。
“这就说明,白素还应当留守在息国与蔡国二地,平叛当地之乱,镇压息蔡二国的反抗余力。”
我装模作样地踱步到百里肆面前,只见他偷偷地勾着嘴角笑了起来,并用以搔弄额头的机会,对我束起了大拇指以表称赞。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回身过后继续保持着优雅的笑容缓缓地道:“其实,本宫一直有个猜想,就是楚军这次贸然的进犯,不过只是前来探一探陈国的虚实,所以才这般着急地从相距圣安三县之远的平地余陵打了过来,他们想要速战速决,因而也忽略了夏日之中,余陵与潼安野林里面的危险。”
“楚国与陈国挨得这样近,为何不选择翻山而过,直奔圣安呢?”
“就像李老说的,楚王又不是傻子。”
李老一怔,连忙上前反驳着我道:“公主莫要折煞老臣,老臣并没有说楚王不是傻子这句话。”
人臣辱骂国君,无论是在哪个诸侯国,都是重罪。
“那么李老的意思,是承认楚王是傻子了?”我歪着头不知怎地偏想戏弄一下,这老顽固。
李老又一怔,脸上泛着青道:“老臣也没说过这句。”
我转过身背对着众人,翻着白眼地耸耸肩,而后又转向他们,莞尔一笑:“那便是本宫说的,楚王并不是傻子,翻山这条路,险阻多,虽然取胜的几率大,可毕竟耗时耗力,以他们现在的力量,自是与我们耗不起。”
“他们越是想要速战速决,我们越是要跟他们拖着。”
“他们来试探陈国强弱,那我们便给他们看到我们最强的一面,让他们知难而退,自此我们便可成九州上唯一可与楚军的抗衡的诸侯国。”
“各位在殿前曾出谋划策过的公卿,都将名垂青史。”
这些话,自然不是我想出来的。
昨夜,自百里肆叫住我之后,便于我说清楚了楚王索要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与我预感的没有错,楚王的条件就是与我有着密切关联的。
他要嫁去楚国,给他做妾。
又是如同早前对待姜国时所用的借口,楚王用的得心应手了,便不想再换了,反正女人,永远是发动战争最好的挡箭牌。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的我,异常平静。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若我嫁给芈昭做姬妾的话,他能放过陈国,我倒是愿意的。
这其一,便是能不战而胜地保护陈国,不动用一兵一卒换来的安宁,倒也划算。这其二,是他这个人倒是长的还不算赖,闭着眼睛也算是能忍过去,如同侍候蔡侯时一般,几年的新鲜感一过,我便能逃出去,重新获得自由。
这其三,就是用此事还了我陈国公主之身的大义,待我重获自由之后,再无女君枷锁的束缚,如此一来,便可与小白相守,不再相离。
百里肆眼露精光地审视着我的平静,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便与我说道:“你倒是真还相信楚王将你收作小妾,便会放弃陈国吗?”
我是再次被私情挡了眼,所以百里肆说的问题,我全然没有考虑到。
“这个理由不过是他出兵的借口而已,他明知陈国的继位之人是你,陈候绝对不会将你送去楚国,送到他身边去。”
“就算是你中了他的圈套,大义凛然地按他所愿,他亦会挟你作为质子,胁迫陈候,而非姬妾。”
“公主现在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公主了,而是陈国的继位人。”
百里肆的话,点醒了我,也使我冷静了下来,不再被私情所蒙蔽双眼。
父亲与百里肆一直瞒着我,想来也是害怕,我脑子一热,便自己骑着初一去余陵找楚王谈判了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百里肆将我琢磨了个透彻,知道我的秉性就是如此,才会极力地瞒着我。
想来,这纸包不住火,才悉心地与我说起了是非对错。
百里肆见我沉默不语,便问我,可是担忧朝立议事。
我心事沉重地点了点头,清楚这样的消息,越是强压着,越会适得其反,说不准还会弄的满城风雨,届时惧怕楚国的铁蹄公卿们,一定会劝着父亲将我交给楚王,并消极反抗。
拥有姜国与息蔡二国的前车之鉴,我不知该用什么话去说服他们。
因而,这百里肆才悉心地教我说了方才那一番言之有据的话来。
也是他让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反抗都是毫无意义的。
“公主所言极是,不战而败那才是陈国最大的失策。”妫燎侧过头,紧跟着我的话道。
百里肆说了,对待这些面皮薄的老家伙,能让他们听进去你说的话,一定是要先礼后兵才行。
我觉着百里肆说的没错,李老,果然安静地只会瞪我,却不会再说话出来反驳我了。
“你祸星,难不成你不知自己就是楚王所要的条件吗?”四周皆为寂静过后,淳于司徒突然大叫一声。
父亲与百里肆极力隐藏着的事情,终于破土而出了。
可我,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起码不必遮遮掩掩的了。
“淳于司徒放肆,殿前失礼不知重者即刻罢免官位吗?”这是百里肆于今日的朝立议事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火都烧到城前来了,你当真以为我会为了司徒的官位,而放弃一家老小的命吗?难不成国君忘记了,当年占星师就是预言有一位公主会使陈国灭亡吗,古来妺喜,妲己,孟曦等之余,妖妇灭国的有几多,国君难道不惧前车之鉴吗?”我喜欢看别人破罐子破摔的猖狂,但却不喜欢淳于司徒这歇斯底里的模样。
“当年的星师预言不过是卫姬夫人为了赶走凤姬夫人,而一手操控的,司徒休要胡言乱语,我父亲与我说过,公主为翼宿降生,有凤鸟之相,哪有什么灭国之身一说。”仲忧与他争的面红耳赤,极力地维护着我那少得可怜的名声。
“公主一心为国,日日为了摊丁法殚精竭虑,而你们呢,只知大肆敛财,甚至为了阻碍摊丁法而不予抗楚,身为陈国公卿,食陈国俸禄,便要忠君之事。”仲忧今日仿佛有明光附身,一身正气浩荡。
而后的很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日陈国的朝立议事,仲忧极力维护我的模样。
第七十三章 星河欲转千帆舞
“淳于可是觉着,司徒这个官位攀不得你?”父亲忽然开口道。
我见父亲说了话,便朝着众卿行小礼,转身走回到父亲身边。
淳于司徒诚惶诚恐地俯身上前道:“老臣不是这个意思,老臣不过是忧心陈国的安危而已。”
“淳于家三世功勋,辅陈国内政,可怜淳于宴德行忠义之人,却生了你这样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父亲怒拍桌案而道。
淳于司徒吓得连忙俯身而跪道:“老臣只是忧心战火袭来,国人受苦啊,国君可见息国与蔡国二国的百姓,现如今都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孤与孤的百姓共同进退,既然你这般舍不下自己家中的老小,便归回原籍,去家中养老吧,司徒这个位置,孤另谋他贤。”父亲大口地喘着气,以手抵着心窝之处。
我想着父亲应当是被淳于司徒给逼急了,所以才不顾淳于家三世功勋卓着,将淳于皮给赶走了。
虽然淳于皮这个人是个见利忘义的,不过好在对待公事之时,还是颇有鞠躬尽瘁之势。
尤其是随着仲忧一同,实施摊丁法,游走陈国,去丈量土地。
淳于皮任劳任怨,不管有多苦难,也从不与仲忧抱怨。
我想着此时仲忧是要上秉摊丁法的修改,正是需要淳于皮相助的时刻。
我从父亲身旁一步走出,跪在父亲桌案前道:“陈国现在危矣,万不可因一时的争执不下,而失了一位贤臣。”
“国遇为难之时,他先想着的是自己,何来贤字之说。”父亲看着我道。
“淳于司徒不过是担忧,大厦倾倒之后,国人的何去何从,此忧虽不为振奋人心之举,但亦要使父亲有所考虑,如若陈国当真兵败,要如何使陈国百姓不变成息蔡二国那般,任人刀俎。”我垂下眸子,在头脑之中搜刮着替淳于皮开脱的话来。
父亲不再说话,他盯着我身后,跪在地上的淳于皮道:“你可看见了,你口中所说的祸星,却在帮你开脱。”
淳于皮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我想着如若不是看在他之前为摊丁法尽职尽责,我才不要替他开脱。
“昨日我同仲忧一起相聊,察觉摊丁法内有纰漏,因而仲忧昨夜连夜写了奏表呈以父亲。”我继续朝着父亲说道。
仲忧闻此,将袖袋之中的书简拿出,经由中书舍人,传至父亲桌案之前。
“此为摊丁法的补充,父亲可详看,如若有不清楚的地方,可直接问令尹。”我抬起头看着他道。
父亲瞄了一眼打开的书简,而后抬眼看我,无奈地浅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便是明白了,我为何要为淳于司徒求情。
摊丁法有所更改,自是要淳于皮继续帮助仲忧一同实施下去,凭着淳于皮为陈国老臣的威望,仲忧才可无后顾之忧,大展拳脚。
“淳于司徒,还不赶紧起身,谢谢公主?”父亲大声地向着还跪在地上的淳于皮道。
“老臣多谢公主。”他的声音颤颤发抖。
我起身,行至他身前,亲自将他扶起:“司徒于本宫的摊丁法实施有功,本宫还未来得及谢过司徒,还望司徒莫怪。”
淳于司徒受宠若惊地又朝我拜了一拜。
我继续谦和地将他扶了起来,又道:“本宫知道司徒惧怕楚军兵临城下,担忧陈国百姓安危,但是本宫愿与司徒发誓,如若本宫还在的一天,楚人的军队绝不可能踏过圣安,覆灭陈国,如若有此誓言,司徒可愿继续作为陈国贤臣,辅佐父亲,辅佐本宫?”
淳于皮抬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却不见方才猖獗时的锋利。
我依旧露着谦恭地笑容,不带任何不尊与不悦。
“公主的容人之量,值得老臣此生辅佐公主身侧。”他挣脱开我的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又将他扶了起来,而后转身走回到了父亲身旁。
朝立议事结束后,父亲以仲忧上秉摊丁法的补充略有异议之由,使仲忧留了下来。我同百里肆见此,也都停住了脚步,跟着仲忧一同留在了勤政殿。
父亲见状,起身命老茶安置勤政殿西阁,带我们一同前往。
西阁还是一切如旧,仿佛那么一抬头就能瞧见娘亲跪坐在案前,为我们烹茶。
睹物思人之时,最为刻骨。
父亲自走入了西阁,接连长叹了片刻,而后坐在榻上,斜靠着凭几,眼里浑浊,额蹙心痛。
“国君还当保重身子最为要紧,此时的公主与陈国,皆是需要国君的时候。”百里肆跪在榻前,劝说着父亲。
父亲闻此,靠着凭几,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恢复了清明,可神色依旧愀然不乐。
“父亲可是有问题要询仲忧?”我上前与百里肆并肩,跪坐在父亲身前。
父亲淡然一笑道:“询问仲忧之前,倒想问问你,为何替那淳于皮说起了情。”
我一怔,垂头回着父亲道:“父亲不是都猜到了么,何故又来问我。”
“孤知你替淳于皮说情,不单单只是为了协助妫娄推行摊丁法这么简单,孤想听一听你的想法,你且放心大胆地说就好了。”父亲道。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百里肆,而后缓缓地道:“我只是不相信,凭着淳于皮那样愚笨的脑子,能在殿前那般大胆,并且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这背后定是有怂恿他的人,而这怂恿他的人,应当就是最开始有悖父亲意愿的李老。”
“想来早前,两家因着各自儿女的事,已是水火不容,而今这李辰又在城内养着小妾,日日不归府,这淳于皮的突然转变,协助李老,除了受他蛊惑之外,想来不过是想让自家的女儿,在李家更有立足之地吧,毕竟只要李老一日不认那小妾的身份,淳于家的女儿便是李府的主母。”
淳于葭可是淳于皮额掌上明珠,他这一辈子,就算是豁出了淳于家的三世英明,也不能让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受苦一丁点。
我知道在百里肆的眼中,定是将淳于皮的这一举措划为私情,在他认为,身为朝堂之前的公卿是不可以存有任何私情的。
但瞧他来往都是一人,一心只为主,为国,心有阿阳却将她向外推着。
我有些心疼百里肆,真觉着这他像是画中里面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可背后却徒留着无尽的寂寞。
“所以你认为,淳于皮不过是被利用了?”父亲问道。
我点了点头。
父亲命老茶撤去臂下的凭几,而后坐直了身道:“这摊丁法的补充,可否也是你昨夜想出来,补救与宗亲之利,而使他们出兵支持与楚的战事?”
我又点了点头道:“我只想出了一点皮毛,具体实施,要如何推行都是由百里肆与仲忧想出的。”
“只不过···。”我看着父亲,犹豫道。
“只不过推行下去,还要缓见成效,你是担心,怕是远水解不了火急是吧?”父亲瞧出了我犹豫的原因。
我没有说话,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
昨日与仲忧百里肆二人,相继讨论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个问题。
当时摊丁法的实施,便是经由一段时限才显出了成效。而今相距楚军攻城还有三日。
想要说服宗亲在短短三日内集结军队,前往余陵,当真是难上加难。
“你可记着,你娘请曾留予你一支玉簪?”父亲转移了话题。
我抬起头,讶异地看着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你娘亲留给你的这支玉簪,是陈国星谷关的一半兵符。”父亲的话使我瞠目结舌。
这也难怪,娘亲一直嘱托我要好好照看这支玉簪,千万不能将它遗失。
“那另一半兵符在何处呢?”我问道父亲。
“另一半被赵南子抢去了,如今她得了失心疯,见孤时又十分抵触,因而孤亦不知她将这兵符藏于了何处。”父亲道。
这星谷关在陈国最西,星谷关,犹如齐名,是由如星星一般繁多的山谷组成,因而地势条件特殊,善于藏兵,练兵。星谷关内藏有精兵十万,皆是善战骁勇之兵。
这星谷关还是父亲在少年时,为陈国公子时,设立的一处藏兵之地,亦是陈国之内,许多宗室公卿所不知的。
他当初设此处目的,便是以备不时所用。
因星谷关的将军,常年不与父亲相见,调兵之时,只识兵符。
父亲秘密命匠人打造带有机关的玉盘兵符,可将兵符一分为二。
一半作为宫绦悬挂于身,一半为玉簪佩戴于发。
这玉簪父亲送给了娘亲,而另一半,本是父亲带在身上的,可后来赵南子把控陈国内政之时,却将这另一半夺了去。
父亲说,他并不清楚赵南子是从何得知,星谷关兵符的事情的。唯一所能猜测到的,便是他安眠之时,不小心从梦中吐露的。
我想着不管是赵南子如何得知,这藏在星谷关内的精兵和玉盘兵符的,但想到当时她急于寻找娘亲,便是想要回这兵符的另一半。
“或许,公主可以一试。”百里肆忽而开口道。
我与父亲同时望向他。
他颔首一笑道:“公主可还记得要履行去冷宫之中,喂饭三日于卫姬夫人?”
百里肆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早前许诺给他的这事,还未有付诸于行动。
“卫姬夫人现下将公主看作为福金公主,其实,这也是给了公主与国君的一个机会。”百里肆的话并不难理解。
如果卫姬夫人将我认做为福金公主,那么很可能在我极力劝说的情况下,她会将另一半的玉盘兵符交付于我。
可我心底总认为是她导致了娘亲悲惨的一生,所以更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去求她。
“还有三日,公主若要愿意看着楚军踏过余陵,直朝圣安而来,那便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静静等着就行了。”百里肆见我为难的模样,再次轻而易举地猜到了我心中的想法。
我垂着头,有些无地自容。
“你若不愿,那便算了,孤知道你恨她,你所遭受的一切,有多半皆是因她而起的,这情有可原。”父亲朝着我摆了摆手道。
“国君勿要再纵容公主,为国者,安有何辱而不受。”百里肆从始至今,不停地在磨砺着我的底线。
待到我哪一日没了底线,在百里肆的眼中,才是最为合格的国者。
“我这便去,不过是求一兵符而已,如若此举能救余陵城的百姓,我亦非受辱。”我站起身,这便起身向外走去。
“绥绥。”父亲在身后喊住了我。
我回头朝他望去。
“当初你身负乌头之毒,昏迷不醒时,她曾冲出冷宫,跑去了长信宫,跪在你的床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夜。”
我知道父亲与我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在面对赵南子的时候,减少对娘亲的负罪感。他同百里肆这一唱一和,也无不是对我的一种考验。
考验我可否有资格继位女君之位,考验我能否为了陈国安平,而放下自己的怨恨,放下自己的尊严。
我莞尔一笑,轻轻地朝着父亲点了点头,而后转过身,又继续向前走去。
待我行至冷宫门口之时,芊芊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我自勤政殿出来后,便命宫娥前去长信宫通知芊芊,让她带着一敦香棠胭脂雪去冷宫门口等我。
没想到,她的脚程也算快,倒是真的比我先到了冷宫门口。
我抬起头望了望冷宫的大门,而后命芊芊跟在我的身后,这便抬起脚走了进去。
进入内堂的时候,我见赵南子依旧跪坐在案前,面相铜镜,自梳着鬓间的发丝。
她从铜镜之中,看见我的身影缓缓而来,猛地她站起了身疾步朝我走了过来。
“身子可是好了?”她拉着我的双手,眼中有泪。
我目光躲闪地点了点头。
“快来坐下。”她将我拉至案前,柔柔而道。
我随着她的牵引行至桌案前,而后缓缓跪坐了下来。
“薇薇,我的薇薇。”她抬着手,慈爱地摸着我额间的碎发。
第七十四章 金篦腻点兰烟纸
我依旧垂着头,想着要继续作为妫薇的身份来欺骗她,便觉着有些愧疚地回避着她的眼神。
可她却毫不在意,竟然拉过我的肩膀,将我拽到她的怀中。
“我的薇薇回来了,我的薇薇回来了。”她絮絮地念叨着。
我忐忑不安地趴在她的怀中,却从她衣襟上的闻到了淡淡的苏合香。
这想起刺激着我的回忆,恍然之中却让我想哭。
我记着娘亲身上的味道也是这淡淡的苏合香。
娘亲与她都知这苏合香是父亲最爱的香味,所以才将身上皆熏了此香。
往昔怀念娘亲时,我会在长信宫内偷偷地燃苏合香。虽周身香味弥漫,却寒冷依旧。
而今,既有香味,亦可触碰到的温暖。我缩在她的怀中,因这有温度的苏合香,而眼泪横流。
我将手臂收的紧了,哭声也越来越大。
赵南子见此,环抱着我的肩膀,抚摸着我后脑的青丝道:“莫哭莫哭,娘亲在呢。”
她的这一声呼唤,让我片刻间恢复了清明。我擦干了眼泪,立即从她怀中立直身子。
我看着她,但见她的眼中尽是慈爱之容,这便抬起手招呼着芊芊上前。
芊芊跪坐在一旁,将手上的托盘呈上。
我拿起木盘中的陶瓮,用长勺将其中的香棠胭脂雪盛了出来。
“这是我宫里面膳房新做的玩意儿,我尝着还挺好吃的,这便想着让娘亲也尝一尝。”我将长勺之中的香棠胭脂雪喂入赵南子的嘴巴里面。
赵南子欣慰地笑着,一边吃着,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道:“确实不错,尤甚是在这样的夏日,当真是清新爽口。”
我拿出袖袋之中的巾帕,为赵南子的嘴角擦拭着蜜糖所留下的痕迹。
我接连地喂了赵南子几勺后,她摆摆手示意不想再进食。
我点了点头,将长勺又放回了木盘之中,转过身乖巧地垂着头,暗想着,怎样开口向她索要那玉盘兵符。
她忽而拉住我的手道:“我记着以前你似是不爱吃这些甜食,怎么地现在口味大变了起来,可是腹中有了喜事?”
我抬起头看着她,神色微怔。
我侧过头又像芊芊求助,却见她也是一脸懵知。
我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生怕露出什么马脚,使赵南子心里生疑,从而清醒过来。
若要她此时清醒,想来我这玉盘兵符便要不成了。
早知如此,我应当多向长信宫内,先前妫薇近身照顾的宫娥请教一番,起码能得知她平时的习性。
这样糊弄起赵南子来,至少也得心应手。
“你若腹中有喜,不必这般害羞,你同信北君也以有婚三年了,早该为陈国添丁,以定国本了。”她拍了拍我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头脑中迅速消化着她所说的一切。
想是在她记忆之中,妫薇并没有嫁去息国,而是留在了陈国,如愿以偿地与百里肆成了婚。
在赵南子的心中,她曾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便是将妫薇嫁去了息国。因而在得了失心疯后,忘却前尘往事,却没有忘记,对妫薇的悔意。
“娘亲,莫要这样说。”我装作羞红了脸,垂下头,可脑子里却想出了个索要兵符的好法子来。
于第二日,我叫来了百里肆,与他说了赵南子的情况,让他陪我在赵南子的面前演一出戏。
因着时间紧迫,在百里肆答应了之后,我们便一同前往冷宫。
由于昨日同赵南子说过,我会在今日再次来看她,她便一早就坐在宫门口处等着我。
时而来回踱步,时而望眼欲穿地望着空荡荡的宫道。
待我与百里肆的身影一同出现在宫道上时,赵南子竟然不顾身份地往我们这边迎了过来。
百里肆看了我一眼,而后连忙俯身上前,对赵南子行拜礼。
我见状也随着他一同。
“薇薇如今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就莫要与娘亲见外了。”赵南子慈爱地将我扶了起来,挽着我的手臂道。
“谢过夫人。”百里肆也站起了身,跟在我与赵南子的身后一同朝着冷宫走去。
如今的冷宫,虽说是冷宫,但吃穿用度上,并不与赵南子先前住的地方有何差别。这是在她失心疯之后,父亲对她抱有愧疚后的补偿。
赵南子拉着我,于我在吃食上要注意些什么,但都说个不停。我见百里肆跪坐在一旁,神色平静,却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索性低着头,由最初的娇羞开始变得愁眉不展。
而不停絮絮叨叨讲着孕期需要注意些什么的赵南子,见我面目神色忧愁,便停住了口。
她拉过我的手,温柔地道:“薇薇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但与娘亲说说无妨。”
我抬起头瞟了一眼百里肆,却见他依旧风轻云淡,不急不慢。
我横下了心,想着无论早晚都要说出口,便开口道:“我想求娘亲一件事。”
赵南子笑了起来,她绾着我鬓角的碎发道:“何须求,你说就是了。”
“我想要娘亲手上的玉盘兵符。”我抬起双眼,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赵南子怔了怔,她收起了笑容,眼神忽变锋利。
我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生怕她是想起了什么。
想当初,我将她手中的旌阳兵符骗到手的时候,便是她得失心疯的起因。若是她此时真的想起了我并不是妫薇,那我与百里肆所准备的一切,便白搭了。
“可是薇薇你遇到了什么难事?”片刻,她开口说道。
我松了一口气,才要开口说话,却被百里肆抢了先。
“夫人盛名,而今息国倾兵朝着陈国而来,皆是因夫人不将公主嫁给息国侯,现已兵临城下,正是需要用兵之际,而陈国的宗亲们皆是认为公主是引发两国交战的祸水,不予出兵相救,还上秉国君要将公主交给息国侯处置。”百里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讶异地瞧着他,还真没想到,他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比我还要更胜一筹。
“真是糊涂。”赵南子怒拍桌案,一副已经被百里肆的话气糊涂了的模样。
“薇薇如今已经怀有身孕,怎可能在交给息国侯那小儿处置。”说罢赵南子转身行至屏风后面,但听到一阵翻弄的声响后,赵南子手握翠色的锦袋又走了回来。
她行至桌案前,将锦袋放在桌上,而后让我打开它。
我心有忐忑,抬起手轻轻地打开了锦袋,从里面拿出一块如手掌一般大小的玉盘。玉盘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却因缺了一角,十分像一块可挂在身上的玉玦。
“信北君,我将这一半的星谷关兵符交付与你,你无论如何要寻到另一半,莫要让薇薇落入息国侯的手中。”赵南子开口说道。
百里肆闻此,上前,从我手上接下了玉盘,而后朝着赵南子俯身一拜。
“肆,谨遵夫人之命,决不让公主落入他人之手。”
“我的薇薇,莫要怕,娘亲这便修书一封回卫国,请求你的阿翁发兵来救你。”赵南子一边说着一边朝书案走去,拿着湖笔便在书简上写了起来。
活在虚妄里的人,或许是幸运的,她这一封求救信就算是送到了卫国,也不会有救兵前来陈国。
妫薇的阿翁,是赵南子的父亲,而今的卫公,正已是病入膏肓,哪里又能顾忌得到他的这位,正在陈国不生不死的掌上明珠。
我长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竟觉着这样的赵南子,甚是可怜。抬起头看向百里肆时,却见他也正在看着我。
他眼中有疑惑,许是他不明白我为何为对一直怨恨的赵南子,抱有惋惜之情。
我朝他淡淡一笑,不予解释。
我与他相望了片刻后,百里肆忽而对我眨了眨眼。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所意。
他扶额无奈,而后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百里肆的意思是,既然已经得到了兵符,便不要再浪费时间,即刻起身回到景寿宫,与父亲商议才是。
我连忙捂着肚子,站起身走到赵南子身边道:“这快到了喝安胎药的时候了,如若娘亲无事,我同百里肆便先行告退了。”
赵南子连忙放下了笔,快速行至我身旁,担忧地摸着我的小腹道:“你且快去,莫要耽搁了时辰。”
我与百里肆退出冷宫的时候,赵南子依旧在书案前写着求救信。百里肆吩咐看守冷宫的禁军,若有赵南子有书简递出,当先接下,而后送去长信宫中。
我与百里肆先行回到了长信宫,却闻芊芊道我的那支放在妆奁里面的玉簪不见了。
我吓得浑身冷汗直流,连忙命芊芊在寝宫之内,仔细寻找。
待衣裙,宝钗散了满地,却仍旧不见那支玉簪的踪影。
百里肆坐在茶案前,平静地饮着茶,眼梢却在轻瞟着芊芊,少时,他放下手中的瓷碗问道:“你们最后一次瞧见着玉簪是在何时?”
“昨夜,自公主知道那玉簪是星谷关的另一半兵符之后,便嘱咐奴要看好它,奴记着是将它裹着牛皮放入了妆奁中,今早见时还在的。”芊芊跪在地上,急得双眼通红。
“这其中可有什么人进了公主的寝宫没?”百里肆问道。
芊芊立起身子,她双目紧缩,用力回想着。
“奴记不清了,因公主今日要去冷宫探望卫姬夫人,所以奴午前一直在膳房忙着盛装香棠胭脂雪,所以是谁近了公主的寝宫,当真不知。”她摇了摇头,甚是无能为力。
“那你可记得有谁出了长信宫吗?”百里肆紧缩这眉头又问道。
芊芊垂着头,似是在回想着。
片刻她抬起头道:“时至现在,并未有任何人走出这长信宫。”
百里肆站起身,走出了寝宫。
我与芊芊连忙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往寝宫外走去。
以接近正午时分,但从长信宫的膳房处传来阵阵的饭香味道。
百里肆在前庭院子里徘徊。
少时,他走到宫墙旁边的棠梨树下,用脚踢起了树旁的土来。
而今这盛夏,棠梨树的花瓣已经全都落光了,只有翠色匆匆的叶子在迎风而摇。
然而四散的花瓣落了一地,唯有树下一小片的土地上却没有。
我也瞧出事有蹊跷,连忙走进百里肆身旁,帮着他一同踢开着树下的土。
“是包着簪子的牛皮。”站在一旁的芊芊,见到土中出现的牛皮一角,忽而大声喊道。
我与百里肆停下了脚,芊芊见此蹲了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扒开了周边的土,而后将牛皮从土中挖了出来。
她打开了牛皮,但见玉色盈盈的簪子正完好无损地放在里面,如释负重地长吁了一口气,瘫软在了地上。
“谢天谢地,可算没丢。”芊芊倒是比我还要激动,手中握着玉簪竟抽泣了起来。
“干嘛哭的这么凶,我又没怪你。”我将芊芊从地上拉了起来,用手抹干她脸上的眼泪。
“星谷关的兵符,是公主最后的希望,万不能因为我,又使公主身陷险境,若非我死,否则这兵符决不能丢。”她的眼如一汪清泉,幽深而又透彻。
我歪着头,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慰藉。
她擦了擦面上的泪滴,而后双手将玉簪呈给了我。
我接下玉簪又转交给了百里肆。
百里肆看了我一眼,抬手收下了玉簪。
“长信宫里面出了一只内鬼,你们要小心,尤其芊芊姑娘,以后公主的膳食,近身的衣物等东西,都需要有专门的医官来查验,如有形迹可疑的人,记得一定要来告知我,莫要自己轻举妄动。”百里肆将玉簪放到袖袋之中,眼神忽而变得凌厉。
“若那只鬼被逼急了,我怕会做出狗急跳墙之事对你们不利。”百里肆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发冠上的玉簪拿了下来。
他依旧用那张牛皮将自己的玉簪包裹住,放回了地上原处,并如刚才那般,将牛皮掩盖在土中。
“希望这个,暂且能骗过他。”百里肆扑落了手上的土站起了身。
他转身又与我道:“近些日子,除了芊芊,勿要让长信宫上下的宫奴出去,有事便请守门的禁军前去传话。”
“不管这只鬼是出于何种目的,待兵符安全送去星谷关调来精兵,再来抓他。”
第七十五章 更无柳絮因风起
我与百里肆从长信宫一路飞快地往景寿宫赶去。
芊芊则留在了长信宫之中,对长信宫上下的宫娥与侍从,传达百里肆所言之意。
我与百里肆赶到景寿宫的时候,正是正午。
景寿宫里静悄悄的,进入内堂之后,见到老茶正在服侍父亲用膳。
父亲手握木箸,但见簋中放满了炙肉,却不见父亲动箸去吃。
老茶为父亲添了一碗清茶道:“国君多少要用一些,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福祥公主想一下,只要国君还在,那些佞臣宵小才不会欺负公主啊。”
父亲艰难地喘着气,拿着手中的木箸,开始夹着簋中的炙肉往嘴中塞去。
我鼻尖忽而泛起了一阵酸,待回神后,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我背过身去,将眼旁的眼泪擦干,而后转身大步地朝父亲走去。
“父亲身子还未好,怎地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快吩咐膳房去做些粟米粥来,再将这些炙肉剁碎,放进粥中,将去年冬日里腌渍的冬葵子洗净,盛在冰中再端来。”我一边走向父亲,一边对老茶说道。
老茶闻此,连忙吩咐身边的宫娥照此来做。
哪知父亲却摆摆手道:“不必那么麻烦,左右孤也食不了多少。”
我鼻子又一酸,想来自娘亲走后,父亲便没有好好地吃过饭。若是他与娘亲一同,相互还有的话来说,吃的也便多。
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无论吃什么都如味同嚼蜡一般。
我坐在了父亲身边道:“我与信北君跑了一上午倒还没有用膳,父亲这就允了我的想法,让膳房这样做出来,我同父亲一起用可好?”
父亲这才放下木箸,点了点头,随即还吩咐老茶让膳房做敦鱼汤来。
老茶欣然笑着俯身退出了内堂,重新张罗着饭食去了。
想来自娘亲死后,我只顾及到自己心中的那些哀伤,竟连父亲心中的痛全给忘记了。
那是经历过他一辈子的人,说没就没了,他如何能面对今后寂寥的日夜。
“今后,我每日都来陪着父亲用膳可好。”我握着他如老树皮一般干瘪的手道。
父亲笑着点了点头。
许是今日有了我的陪伴,老茶说父亲吃的倒是比往日的要多。
饭饱过后,歇于茶案,百里肆将袖袋之中的兵符呈给父亲。
我见父亲眼神一亮,从百里肆手中接过了兵符,而后放在手中摩挲着。
少顷,当父亲将那只玉簪玉缓缓放进了玉盘里,但见两物边界重合,自而纹理疏通。
两物归一之时,触碰到了彼此暗藏着的机关,将两个本是分离的物体连接成了一整个的玉盘,玉盘上的纹理也随着这次合并而有了变化。
“将禁军统领崇明宣召来景寿宫,孤与他今夜便去星谷关寻精兵。”父亲忽而神采飞扬,立刻起身道。
“国君此番还是留在宫中,臣亦可代替国君前往星谷关。”百里肆俯身上前道。
“不可,此事定不能使他人知晓,圣安之中必定是满布了楚王的耳目,如若此番去星谷关请兵被楚王知晓,他必定会采取阻拦,明日朝立议事,孤可称病由福祥代孤,可信北君有何借口不出现呢?”父亲的话使百里肆冷静了下来,他依旧匍匐在地,可却见他的眼皮不住地在抖动,似是在想着事情。
“孤身子不好,这是众人所知之事,届时让老茶依旧日复一日地前去太医令取药,没有谁能猜测到孤不在这景寿宫养病。”
“届时,孤拿着兵符到了星谷关将精兵引致余陵,杀楚王那小儿一个措手不及。”
父亲说话的语气铿锵有力,凭我听来,他这便下了狠心,无论任谁劝说,都无济于事。
“可国君如若以身犯险,可让陈国今后要如何?”百里肆神情凝重,他仍旧极力劝诫父亲莫要以身犯险。
我想着他是将父亲当做了自己的明公,所以才不忍心他以身犯险,拼了命地护着父亲的安危。
想来如若换做是我的话,他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再三阻拦,定会毫不犹豫地就让我去了。
“不如我替父亲走这一遭吧,毕竟对他们来说,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去了哪里,他们自是莫不关心。”我俯身上前,跪坐在父亲身旁道。
“不可,此行前去会有危险,孤身老矣,死不足惜,可你是陈国最后的希望,孤不希望你有任何差池。”父亲双拳紧握,语气强硬。
“可父亲若此去不归,绥绥要如何?”我仰着头,看向他,双眼微热。
“若是孤此番前去,遭遇不测,百里肆便听公主差遣,不得有悖公主之意,倘若孤此次回不来了,绥绥你便是陈国的国君,孤现在便拟写传位诏书与你。”父亲说着便朝着书案走了过去。
“父亲!”我见此立即起身,跟在父亲的身后。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更知道现在的我德行不够,压根肩负不了陈国女君的重任。我一直躲在父亲的身后,吊儿郎当地接受着父亲所给予我的一切。
他就像是挡在我身前的大树,替我遮住了所有的日晒雨淋。
如若这大树倒下了,便是要我自己来面对今后的风吹日晒。我有些畏缩,更多的是未知的恐惧。
“绥绥,父亲把陈国真正的托付给你了,希望你不要让父亲失望。”他知道我的畏畏缩缩,亦知道我心中那道迈不过去的坎。
他转过身,慈爱地看着我,仿佛像是娘亲临死之前看我的眼神一样。
我不停地摇着头,但见他的两鬓染霜,嘴里泛着阵阵苦涩。
“百里肆,孤将孤唯有的明珠托付与你,希望你也不要让孤失望。”父亲眼神坚定,仿若亘古不变的星辰。
百里肆起身走近,俯身跪在父亲的身前:“肆,不忘国君重托。”
父亲点了点头,转身行至书案后,提笔便写传位诏令。
我见已是劝不住父亲,便在他写传位诏令之时,开口道:“我答应父亲,肩负陈国重任,决不让父亲失望,但也请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归来。”
父亲停笔,侧过头欣慰地看着我。
“孤定会小心谨慎,你莫要担忧,暂且在圣安等着孤凯旋。”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我心底并不知当我真正地成为陈国的女君之时,这大厦倾斜,我到底能撑多久。
我有抗拒着,害怕着,深知以后的路会更加艰难。
可责任终究是责任,陈国这重担就算肩负不起,但也要拼了性命去扛,我想这便是我的宿命。
戌时一过,父亲便与崇明带领百余人亲卫,一同秘密地连夜出了陈宫。为了使一切看起来如常依旧,百里肆便在酉时一刻就出了宫,回到了自己的府上。
自父亲走后,我与老茶安排好景寿宫的一切,便回到了长信宫。
早早净过了身,穿着水色寝衣,躺在床榻之上,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便怎么也睡不着了,我这心忽而开始变得空空荡荡。有时候眯着眼睛小憩了片刻,却又被恶梦惊醒了。
一直到子时降临,我这睡的也依旧不踏实。
好不容易挨到了寅时,便立即起床,命芊芊为我更衣洗漱,身着继位女君朝服,前往勤政殿。
与昨日不同的是,父亲假因称病不在,朝立议事上,李老与淳于皮倒是消停了许多,终于没有人再纷纷议论是降于楚军,还是战于楚军了。
仲忧在殿前禀奏着摊丁法的补充,以及所实施的步骤。
这都是他昨日与父亲在勤政殿西阁事先说好的,先颁发诏令于各个郡县,待楚军撤走之时,再由淳于皮与他一同游走陈国,进而实施诏令。
仲忧禀奏之后,便由那日上秉父亲余陵近况的余陵县伊上前来奏秉,说是余陵的老弱妇孺皆都按照命令撤去了潼安,余陵只剩下一万余精锐的兵将,不脱甲胄,随时抵抗楚军的攻城。
我问到百里肆,陈国之内有哪个县可现在调兵去余陵。
百里肆上前回禀道,昶伯目前手上掌有两县兵符,可集结兵将三万,父亲在潼安可有二万精骑,妫水河畔妫燎可集结将近一万兵力。
至于圣安的话,陈宫禁军有五千,城中令有护城兵将三万,但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被征用。
我点了点头,即刻吩咐百里肆集结昶伯两县兵力,与妫水河畔的兵力,诏命北郭校尉为将军,率领着四万兵马前去余陵支援。
毕竟父亲带着兵符前去星谷关快马加鞭的话也要在六天之后才能赶往余陵,而明日便是楚军攻城的日子了,我定要守住余陵,等待父亲的精兵。
百里肆即刻宣入刀笔吏,写下奉命诏书于北郭将军。仲忧与妫燎二人皆奉上二人所掌兵符。
随后,北郭将军入殿受封为将军,接下诏书与兵符立即动身集结兵将,发兵余陵增援。
待朝立议事结束之后,我命侍从带着妫燎前去西阁等我,待我送走了百里肆与仲忧二人,连忙返回到西阁去了。
在我走进西阁的时候,但见妫燎正跪坐在茶案边,望着桌上的茶具发呆。
他见我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我朝他摆摆手,让他继续坐在茶案前。
我走过去与他面对着坐,随后从袖袋之中拿出一张巾帕递给他。
他疑惑地看着我,接过的巾帕,才想要打开来看,却被我制止了。
“过午之后,你且秘密出城向周地圣安去,到紾尚阁去寻莘娇阳,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巾帕送到昭明君面前。”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道:“公主可是要求安阳的救兵?”
我点了点头。
“我怕百里肆仍旧觉着我向安阳的求救,是因着对昭明君怀有破镜重圆之心,在他的眼中,我便是这样一个只顾私情而不顾大义的人而已。”
妫燎歪着头,盯着我瞧,他将巾帕放入了袖袋之中道:“不知公主为何这样惧怕信北君,如若公主继位女君之后,信北君亦是臣,公主才是君,如若他钳制公主左右,又与他国弄臣有何区别?”
我抬起头,望着妫燎,忽而觉着他的话似是别有用心。
我垂下眸子,暗藏了心思,故而可怜兮兮地回答道:“百里家为陈国肱骨之臣,亦是几世先祖的托孤老臣,万不能因为我,便被冤屈了。”
“钳制国君左右,本就是奸佞弄臣才做的事,何来冤屈之说,公主难道就不怕百里家自此替代妫家吗?”妫燎的话似是说的越来越严重,他心中的阴暗更是让我目瞪口呆。
以往,许是觉得他相助过我,这便觉着他的偏激都是情有可原,包括杀掉自己的亲生妹妹小绿,虐杀掉那些残害小绿的旌阳兵。
可现在看去,他的偏激似是有些可怕了起来。
我垂着头,心里烦乱,故而开口道:“你且去安阳按我说的话去寻人,百里肆的事,我心里有数,皆不会让他篡了陈国的江山。”
“可公主但请一切小心。”他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不知何时他眸子里的眼神,似是变了,变的不着边际,一眼望去,犹如深渊。
我与他相望了片刻,而后我朝他莞尔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妫燎离开之后,过午二刻伯忧阿姐经我召见入宫。上次她被我与仲忧气的发了病,我自是有愧疚,一直想要去昶伯府瞧一瞧,可如今,父亲又不在宫内,我亦是分身乏术,这才让仲忧带了话,若是伯忧阿姐身子好了些,便可入宫来与我相见。
想来这仲忧才与她说了此意,她便按捺不住地入了宫。
伯忧阿姐待我如同自己的亲妹子一般,我自然也不会辜负与她,与她再藏经阁之中聊了甚久,因着要回到昶伯府用药,她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于我
如今似是到了盛夏之夜,难免会让人热的无法安眠。
许是我心中,早已预料到父亲会出事一般,所以才在长信宫不能安寝地走来走去。
坐在一旁为我用扇摇风的芊芊见我坐立不安,因而询问着我,是否要绿婺宫的素素前来为我抚琴安神。
第七十六章 惟有葵花向日倾
我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问道,这方法是否管用。
芊芊点了点头道:“自是管用的,起码不会让公主如现在这般躁动。”
想来我也觉着自己心乱如麻,更让自己热的烦躁。
我命芊芊前去长信宫门口使禁军前去绿婺宫传话,让素素姑娘抱琴前来长信宫。
芊芊放下小扇,便起身而出了。不过多时,她便引着素素姑娘走进了内室,我起身见她抱琴款款而来,一身鹅黄窈窕身,虽两眼无光,却也韵味无限。
她微微地寻着我起身所发出的细微的声响,朝我行了小礼,而后便跪坐在琴案前,十指纤纤轻抚琴弦,一拨一弹皆婉转。她似是知道我心中惶恐不安,所弹奏的曲子皆为悠远而平静。
这琴声使我平和了不少,进而靠着小榻上的软枕,渐渐地睡去了。
好似没有睡了多久,但听到一声刺耳的断弦声,我猛地睁开了双眼,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素素的琴弦不知何因,居然崩断了。
我望向她时,也见她是面色苍白,一副不知所措地模样。
随后,便有侍从自门口进入禀报着,信北君正在长信宫的门口等着我。
我站起身,不知为何头脑之中一阵晕眩。
芊芊急忙上前扶住了我。
我拉着她的手,颤颤巍巍地道:“赶快帮我更衣来。”
芊芊开口吩咐立于门口的宫娥,将我的常服快些拿来。她见我面色不太好,似是也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她仍旧有条不紊地替我更衣,手脚麻利,绝不拖泥带水。
最后系好了腰间的宫绦,我便急匆匆地往长信宫门口赶去了。
百里肆在宫灯这下来回踱步,但见我出来了,甚至都没来得及行礼,上前一把拉住我奔走在宫道上,一路往景寿宫去了。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仰头却见景寿宫灯火通明,且越来越近。
似是心中的预感已经成真,我抗拒地甩开了百里肆拉着我的手,唇齿颤抖地开口问道:“你,你为何这样急,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与我说。”
百里肆再次伸出手拉过我,一边疾走着一边道:“国君在银波县附近的荷城遇刺。”
闻此,我身子被吓得瘫软,百里肆紧紧地将我拉扯住。
“你,你说什么?”我依旧在抗拒着事实的发生。
“你先莫要自己吓自己,我这也是刚刚得到了消息,就入了宫来寻你。”他将已经瘫软成一滩的我抱在臂下,继续带着我朝着景寿宫走去。
“听闻最终是昶伯救了国君,所以你不必担忧,国君一定无事。”百里肆一边拉扯着我往景寿宫走去,一边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达景寿宫的,但在景寿宫门口,与端着一盆血水的宫娥撞了个面,心里像是轰然倒塌的青山,瞬间变成荒芜。
“谁的,这血是谁的。”我仿佛是用尽了力量,才断断续续地问出这几个字。
“回公主,是,是,是国君的。”宫娥见我面色苍白,神情犹如鬼魅一般,吓得身子抖如筛糠。
闻此声,我双腿一软,整个人都瘫在了百里肆的身上。
百里肆架着的肩膀,环着我的腰,连拉带拽地将我带入了景寿宫的内堂。
我抬眼望去,环顾景寿宫内室的四周,却见已经站满了陈宫太医令内所有的太医,医官。我脑子里面像是灌了马蜂一般,嗡嗡直响。
我强忍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待脚下重新恢复力气时,猛地从百里肆的身旁站了起来,飞速地走到父亲的床榻前,想要确认一眼,他是否安然无恙。
他孱弱的身子包裹在宽大的锦衾之下,锦衾之上更是血迹斑斑,他面色已成死灰之色,仰面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跪在榻前,抬起手缓缓地朝他鼻息之间探去。
感受到他一息尚存,我恍瘫坐在了地上,叹了一口气,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太医贺上前扶起我,面色沉重地与我道:“国君此番所受,想来以耗尽了所有,公主还是早作打算。”
我止住哭声,抬起头望着太医贺,唇齿打颤地问道:“我要作何打算?”
太医贺摇了摇头,再度拉着我走向父亲的榻边,他掀开父亲脚下的一角锦衾,让我见到父亲左侧小腿之下的鲜血淋淋。
那本应该还在的左脚,如今却是空空荡荡。
我看着包裹着伤口的棉布,还在渗着血,刺着我的眼底一片通红。耳边响着嗡鸣声,再也听不到四周任何人的言语。
我的头开始变的很沉,很重,像是压了一尊鼎,抬不起来,直冲地面栽了过去。
浑浑噩噩之中的我,一直认为方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当我醒过来,噩梦便会不见,父亲还在前往星谷关的路上,我依旧稳稳地呆在长信宫听着素素姑娘的琴声。
鼻尖传来一股清冽的味道,直冲眼前。
我猛地张开了双眼坐了起来,但见一名医官手握着一支绯色小瓷瓶,眼神惊恐地看着我。
“公主,现在觉得如何?”他开口问道。
“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为何这般刺鼻,却不会使人生厌,倒是让人变得清醒又舒畅?”我问道。
“是龙脑樟叶,早前臣自南罗流放之地所得,以往国君疲惫之时,便是闻此物来醒自身的。”太医贺走了过来,将医官手上的绯色小瓷瓶拿了下来,而后转交给我。
“这东西向来难得,国君怕是用不上了,便交付于公主你吧,但然公主莫要忘记,陈国现在的危急,与国君费劲心力的守护。”自太医励去世之后,这太医贺便成为父亲的近身太医。
想当初,他带领太医令上下所有医官,赶来勤政殿救父亲,我便知道他是个正直不阿之人。
他看着父亲伏案桌前,呕心沥血地操持着陈国的一切,眼看着父亲将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熬坏了。
他心有不忍,却无何劝说。
想来父亲此番大难难逃了,他见我承受不住,一直在逃避着,因而才用这龙脑樟叶强行使我醒过来。
他要让我知道,父亲为了保护陈国,付出了什么,而作为他的继承人,我有什么资格去昏厥不醒。
我接下了那绯色的小瓷瓶,将它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而后强行地站起身,立即吩咐近身的宫娥将百里肆与昶伯一同带入内堂。
方才我晕倒之后,医官将我安置在景寿宫的内室之中,与父亲安寝的地方只相隔一墙。
太医贺在全力救治父亲,我亦是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弄清到底是谁,这样胆大妄为,敢在陈国的界内杀害国君。
我跪坐在榻前,看着桌上的盈盈烛火,心里沉重。
少时,昶伯在百里肆的搀扶之下,缓缓地走了进来。
我见状连忙起身,扶住了才要与我拜礼的昶伯。
我命立于身旁的宫娥拿凭几和软枕来,但让出了榻前的位置,将昶伯安靠在上面。
昶伯的手臂,大腿,还有背后,皆有刀伤,但看裹着伤布,便知道他受的伤也不轻。
“还好,臣自银波回到圣安,过荷城时见到国君被围困,这才拼死将国君救下,否则,国君便要被那些乱贼杀死了。”昶伯面无血色,但看起来似是有些后怕。
“昶伯,可识得这些人的模样?”我跪坐在他的面前仰头问道。
昶伯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道:“那些人都用玄色长巾蒙着面,臣并未有看清他们的面目,但却听到崇明说,这些人所用的刀法乃是楚地常用。”
昶伯说到了崇明,我这才想起崇明此次是陪在父亲一同前去星谷关的,更是在父亲身边保护他的,他理应最清楚敌方的来自何处。
“快宣崇明来此。”我回头对立于门旁的宫娥道。
宫娥抬起头,眼神讶异地看着我,却不动身。
我紧锁着眉头,才要起身质问她,却被百里肆拉住了手臂。
“崇明已死,怕是你再也不能将他宣入这景寿宫了。”
我回过头,惊异地看着百里肆。
“为了救国君,他被那群乱敌的领头人刺穿了心腹,失血而死,不过还好,臣已将他的尸身带了圣安。”昶伯接着百里肆的话又道。
我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这样的忠义之人所逝而感到悲恸。
我心里暗自发誓,绝对不会让崇明白白牺牲,也绝对不会让父亲白受伤害。
心中燃起了复仇之火,使我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我睁开眼,双拳紧握。
“星谷关的兵符可否被抢走了?”
昶伯闻此便从袖袋之中拿出一个染血的锦袋:“公主说的可是这个?”
我连忙接下锦袋,打来开,见星谷关的兵符正在这锦袋之中。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兵符紧紧地握在手中。
“这是国君拼死护下的,他曾说,若要他回不去了,便让臣带着这锦袋回到圣安交给公主。”昶伯的说话声里带着哽咽。
我知道,父亲就算是到死,也仍旧想着陈国的安危,想着我的今后。
“这些乱敌,在没有陈国的通关令牌情况下,是如何潜入陈国的,如何潜入荷城的,这荷城的郡守是谁,派人将其带来,我便要亲自问一问,在这种时候,为何不盘查仔细了,偏在他的地盘上生出这样的差池?”如若猜测的没错,这些乱敌当真是楚人的话,他们的目标便是父亲身上的星谷关兵符。
可这星谷关兵符,亦是前日才在父亲的手中合并,且被父亲带出了陈宫,那些人竟将讯息得知的这样快。
我想到早前长信宫之中,那藏在棠梨树下的玉簪,猛地抬起头,眼神警觉地看着百里肆。
长信宫里面的内鬼,可能是楚人安排来的细作。
百里肆镇静地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莫要张扬。
我垂下头,轻瞥着昶伯,并未觉得昶伯有何不妥。
不过百里肆既然不让我说出来,那便不说。
“公主可还记得初入宫时,那些被你用刀架在脖子上的宗亲?”忽而昶伯开口道。
我仰着头看着昶伯,眨着双眼回想了片刻道:“记得是记得,不过模样有些模糊了。”
“公主可还记得那位被罢免的太仆?”昶伯又问。
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这银波,便是这位太仆的封地,自他被陈侯罢免了太仆之位,便回到封地去了,自以宗亲之势,命当地的县伊让他的小儿子接管荷城的郡守,这银波的县伊自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并未有再向上禀报,而是将荷城原先的郡守罢免回家,使这前太仆的小儿子接管了。”昶伯又道。
我闻此,胸中戾气喷涌而出,猛地从地上窜起了身。
“想当初,父亲纵是可怜他,才将他罢了官,送回到银波养老,并且所有的俸禄依旧同原太仆官职所给予,以银波之地供奉,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查收郡县之事,当真是胆大妄为。”许是我以往都以温柔的性子面对众人,这忽来一声的怒吼使昶伯吓了一跳。他错愕地望着我,而后捂着胸口,轻喘了起来。
手臂上传来轻微的力量,我侧过头去,却见百里肆拉扯着我的衣袂,让我坐下来。
我镇定了心神,慢慢地梳理着事情的经过。
昶伯依旧在轻喘,只不过眼神却在无意识地瞟向我。
我长叹了一口气,觉着事情不简单,俯身便在昶伯的胸前顺着气。
“昶伯先回府上养伤吧,这事我还需要从长计议,毕竟现为战时,我需要借助宗亲的力量抗衡楚国。”
昶伯点了点头,在宫娥的搀扶之下,起身缓缓地走了出去。
昶伯离开后,内室这才安静了下来,我回身看着百里肆,但见他面色紧绷,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虑着什么。
“我这有一方法,可将杀害崇明,伤害国君的那些乱敌都捉住,公主可否要一试?”少顷,他开口说道。
我闻此走近他:“什么方法?”
第七十七章 朝朝马策与刀环
百里肆起身将我拉至桌案旁,拿起湖笔在帛纸上写道:“我稍后趁着夜色先行至荷城,荷城的郡守与我是旧交,我可求他调动荷城守卫,在荷城设埋。”
“而后,再由宏叔身穿我衣,装作是我,带领百余官兵做饵,再次往星谷关去。”
“你也要配合我,今夜便回到长信宫去,在长信宫之中散布上卿百里肆携带兵符前去星谷关的消息,让长信宫的爪牙,将这消息传给那些在银波附近活动的乱敌们。”
“而后,我与宏叔前后夹击,将这些乱敌活捉,严刑拷打,既能问出是何人将他们放入陈国界内,亦能知道隐藏在长信宫的爪牙到底是谁。”
百里肆将写满字的帛纸放在灯火之中燃烧,他小心翼翼,不给别人留下任何的把柄。
我没有做声,用手指站着桌案上边的清水,在案上写道:“方才昶伯说,那荷城的郡守,是前太仆的小公子,前太仆都不肯集结银波的兵与我,又怎会同意荷城调动亲卫?”
百里肆嘴角噙着笑,缓缓地道:“公主心里早已有定论,何必要问我呢?”
我抿着嘴,摊开手掌将案上的水迹摸去,而后将手上的水迹全都涂抹在百里肆的衣袂上。
他又看清了我内心所想,方才在昶伯轻瞥我的时候,我便觉着事情有些不对。那前太仆向来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会做出钳制县伊,而让自己的小公子去做郡守之事。
况且这郡守像来都是由父亲亲自指派的,一个县伊也未必能有那么大的权力。
所以在我吼完了之后,安静了片刻,便想通了其中的要害。
我想着昶伯应当于私与前太仆有怨,因而才这样在我面前将他涂了黑。如若说昶伯与这前太仆并未有私怨的话,那么他的心机可就别有深意了。
昶伯自我回陈国之前,一直辅佐在父亲身侧,于我回陈国之后,一直在帮助我,并且是所有宗亲之中最先承认我身份的人,所以在我的心中,仍旧相信昶伯并未有恶意,不过是与前太仆有私怨,才这样与我说。
百里肆见我陷入了沉思,便扯了扯我的衣袂,学我一般,站着瓷碗中的水,用手指在案上写道:“荷城的郡守名叫妫檀,按照排辈上来说,算是你的族弟,虽然他并没有仲忧那般聪慧智勇,但至少还是个刚正不阿,孝廉谦恭的少年,我可以百里家的名声做保,他绝对有资格作为一郡的郡守。”
我垂着头,看着他写在案上的字,而后再次抬起手将桌上的字迹抹了去。
“我自然相信信北君,但我也相信昶伯。”我翘着嘴角看着他,狡黠的眸子之中闪着精光。
百里肆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故而又大声道:“臣定不负公主重托,必将这兵符送去星谷关,调来精兵前往余陵。”
我微微地回头轻瞥,却见灯火之处有一黑影一闪而过。
百里肆也察觉了那道黑影,他轻轻地道:“看来公主要询问一下老茶,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是怎样进来的陈宫。”
我转过头,看着他道:“你可还记得赵南子乱政之时,撤去老茶内侍监一职之事。”
百里肆沉思了片刻,而后挑着眉头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奇形怪状都是那时候混进来的?”
“也说不准是有人故意安排进来,最先开始监视赵南子的,而后才来用作监视父亲与我的。”我惴惴不安地说道。
百里肆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以作鼓舞,而后趴在我耳旁轻轻地言语道:“待我离开后,你在宫内务必要谨小慎微,万不可激怒那些还不明身份的细作,待我解决那些荷城的乱敌,再回来尽除这些宵小。”
他不放心我,更怕我一怒之下,将这些人全都砍了,逼急了他们,会对我不利。
我朝着百里肆莞尔一笑道:“你放心,我胆子小,绝对不会再没人帮的情况下就动手。”
百里肆点了点头,而后朝我拜礼告别。
他起身时,我拉住他的衣袂,有些担忧地道:“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来。”
百里肆既能猜到我心中所想,便能明白我说此话的意思。
他不希望我面对任何危险,我也一样不希望他有任何危险。
毕竟现在的我与百里肆,就如同唇齿相依一般,彼此依靠,谁都不能缺了谁。
他轻巧一笑:“臣,遵命。”
我在景寿宫又呆了一会儿,与老茶悄悄地说了宫中有细作之事,让他注意父亲饮用的饭食与汤药,莫要使他人钻了空子。
老茶双眸紧缩,显然他也未预料到,这陈宫之中居然藏有内鬼。
我让老茶稍安勿躁,暂且先勿要露出马脚,时时刻刻注意着父亲便好。
老茶点头答应了,并我与承诺,绝对不会让这宫里的内鬼伤害到父亲。
父亲现在仍旧昏迷不醒,太医励说,许父亲失血过多,进而伤口溃烂,才导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他已经每日都安排三名医官在景寿宫守夜,如若老爹醒过来,或是有其他异动,定会先去长信宫告知。
我想到还有百里肆嘱托我的事,便看着父亲情况暂时安稳了之后,回到了长信宫。
如今的长信宫上下已经皆被暗中禁足在宫内了,百里肆将我从长信宫之中拉出来时,芊芊也未能跟在我的身后。
这倒是省的让她来配合我了。
我揉了揉双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穷途末路了一般,拖沓着身子走回到长信宫时,却见素素仍在,并未有回到绿婺宫去。
她与芊芊还有一众宫娥侍从皆在寝殿门前等着我,见我颓废地走回来,芊芊最先迎了上来。
她搀扶着我的手臂,一边将我向堂内引,一边开口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怎地被信北君带走了,便成这副模样了?”
待走过了寝殿的门廊时,我忽地瘫在了地上,抱着芊芊的小腿大哭起来。
芊芊与一众宫娥被我这一举措吓得全都跪在了地上,芊芊拉过我的肩膀,让我靠在她怀里哭,一边安抚着我的后背,一边神色慌张地问道:“公主,到底是怎么了,你说话啊,莫要哭,说出来,如若是奴能解决的,奴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帮公主去解决啊。”
我哽咽着止住哭声,趴在芊芊地怀中,抱着芊芊的臂膀道:“父亲,父亲遭人暗算遇刺,现在仍旧昏迷不醒,星谷关的兵符如今没有送出去啊。”
提到星谷关的兵符,芊芊连忙捂住了我的嘴。
她命所有的宫娥全部退下,而后又三言两语地将素素姑娘给搪塞走了。
而后,她带我进入寝宫之内,将还在抽泣地我安置在榻上。
“公主方才的意思,是有人泄露了国君带着兵符前去星谷关的行踪,导致国君遇刺了?”芊芊问道。
我吸着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兵符可被那些人抢走了?”芊芊焦急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
芊芊拍了拍胸口,长须了一口气道:“这便再好不过了,这样,公主还是有机会去星谷关搬救兵的。”
“我已经将兵符交给了百里肆,命他不刻便出发前去星谷关了。”我故意将此话说的极为大声,芊芊闻此,连忙又捂住了我的嘴。
“公主可小些声音讲吧,若要又被那细作听了去,信北君便回不来了。”见她小心翼翼地模样,我忽而心里有些开怀。
至少,这证明了,芊芊并不是那只内鬼。
这折腾了一宿,眼看着都要天亮了,芊芊强迫我在床上稍微歇息了一会儿,而后变为我更衣洗漱,与我一同走去了勤政殿。
今日的朝立议事,妫燎,百里肆,昶伯,仲忧四人全都不在,以至于殿前空空荡荡的。
而一直禀报余陵近况的县伊,也在昨日回到余陵去了。
殿前所奏的琐碎之事都是无关紧要的,这看起来平静又祥和的背后,却是风潮暗涌,似是暴风之前的平静,让人害怕到发慌。
朝立议事结束之后,我又去了景寿宫探望父亲。
他身上的高热今早可是退了去,只是仍旧在昏迷之中。我听守夜的医官说,父亲在昏睡之时,说了两句梦言。
一句是,阿凤,我好想你。
一句是,绥绥,快跑,莫要回头。
但见老茶撬开父亲的嘴,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去,看到此景,我心里像是被塞了棉花一样,堵得难受。
我狠狠地吞咽着口水,帮着老茶一同喂父亲汤药。
父亲好歹未到汤药不进的时候,只是喂着困难了一些,父亲嘴边溢出的汤药,流到了我朝服衣袂上,湿了半臂。
太医贺让我赶紧回长信宫去换衣服,这里有人守着父亲,即便我一直守在榻前,除了干着急,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拖沓着湿哒哒的朝服衣袖,往长信宫走回。
许是我今日因衣袂被汤药溅湿了,回到长信宫的时候会比往日时要早,待走到寝殿前的门廊时,迎面便与小忠撞上了。
我见他虽然神色平静,可眼神之中却有慌张。
他俯身于我拜礼后,便要走。
我连忙叫住了他,询问他入内室,所为何事。
小忠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我身后的芊芊,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公主自是回到寝殿就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又要走。
我大吼一声叫住了他道:“大胆奴才,本宫并未让你退下,你这便是不服本宫命令了是吗?”
小忠被我这大声一叫吓得跪在了地上,他一个劲地磕着头,一个劲地求饶着。
我还没有忘记,星谷关的一半兵符被掩埋在棠梨树下的那件事,在这宫中的内鬼没有被抓住时,任何一个靠近我寝殿的人,都有嫌疑。
我命立于门廊的侍从将小忠拖出去,杖刑三十。
话才落地,芊芊便从身后走出,跪在我的面前道:“看在小忠救过奴的份上,公主可否能饶了他,况且小忠进入公主的寝殿内室,是奴答允的,更是另有原因的,公主可否先行回到内室看一看,再决定是否责罚小忠?”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芊芊,十分不理解,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小忠。我在门廊之处来回踱步,一气之下转身回到内室。
我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可以不去责罚一个随意出入公主内室的小奴。
带着怒气与燥热的我,踏入内室之后,便觉一股凉风铺面而来。
我舒服地叹了口气,更觉着内室之中所带着的盛夏的燥热,被这突如其来的清凉驱逐了不少。
我好奇地寻着这清凉的来由,却见内室的四角分别放着一盏木架,木架之上放置着铜盘,铜盘里放着碎冰。而木架的下方安了一处机关,可让连在上面的小扇不停地煽动。
随着小扇的煽动,使盘中冰的冷气向外扩散,不但使内室变得舒爽了起来,更是雾气迷蒙,仿若仙境一般。
我感受着四周带来的阵阵凉气,心里忽觉没有之前那么燥热了。
转身返回门廊处,我扶起芊芊问道:“屋里的那些东西,可是你让小忠做的?”
芊芊平静地回道:“是。”
“我见公主十分惧怕夏热的炎热,所以才想着能用此法替公主解热。”
“你这便是要给我个惊喜不成,所以才没有提前与我说?”我见她诚恳地模样,自然不能再怀疑她串通小忠。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那扇子的机关做的十分精巧,想来就算是我提前知晓了,也会对你所做的这把不会停下来的小扇子,抱有惊喜之心,所以你何故要瞒着我?”我拍了拍她的手,将跪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
“奴不过是受儿时在乡下常玩的纸鸢所启发的罢了,只要有风,那个小扇便会不停地左右摆动。”她俯身与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瞥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忠道:“你要记得今日是芊芊为你求了情,才使你活了下来,收起你那点小心思,既然入了长信宫就要认本宫是你主子,你可知?”
小忠连忙磕着头道:“奴才知了,奴才知了。”
第七十八章 水波文袄造新成
由于芊芊造的小扇,使我这一夜终有安眠。
翌日一早,我依旧代替父亲前去勤政殿参与朝立议事。与昨日不同的是,今早的朝立议事,余陵传来了捷报。
昨夜,楚军突袭余陵城,守城一万余陵兵拼死搏杀,竟然活生生地挡住了三万楚军铁甲。
余陵兵虽然损失大半,但却使楚军遭受到重创,一时之间便没有再进行攻城。
这消息虽然使人振奋鼓舞,但平静下来之后,却涌上无尽的担忧。
余陵城的守军已经损失了大半,而楚军不知又会在何时攻城。
事已至此,我立即命代替崇明为禁军统领的易笙,派出几名禁军,前去潼水之地催促北郭将军,让他尽快集结军队,前去余陵支援。
这位易笙,是百里肆临行之前举荐于我的。他说这位易笙曾与北郭和崇明将军一样,都是忠义之人,亦可放心大胆地去重用。
我看着殿前的三三两两,忽而感觉到莫名的孤立无援。
转日亥时,我收到了百里肆的灰雀传信,告知我荷城隐藏在暗中的人马已经蠢蠢欲动,可命宏叔动身前往荷城了。
我将百里肆的帛书放在烛火中燃尽,而后趁着芊芊在榻上熟睡,从内室的木窗里翻了出去。
寻到了易笙,让他连夜前去上卿府,寻到上卿府的护卫首领宏叔,告诉他,鱼儿上钩了。
易笙领命,即刻动身前往。
回到了长信宫,但见芊芊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地回到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却怎样都睡不着了。
立起身,盘着腿坐在床榻边,呆呆地望着珊瑚珠帘发呆。
少顷,待我才有了淡淡的睡意,要躺下入睡时,却听到宫娥轻轻叩门。
我知道芊芊还在熟睡之中,便想着自己起身去迎。
我这边还未从床榻上下来,却见芊芊已经睁开双眼,起身去应门了。
我觉着奇怪,心有疑虑,深觉芊芊方才的熟睡是装的。才要开口问个究竟,芊芊却朝我走来,告知我景寿宫的父亲醒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芊芊,一时间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连忙起身更衣,飞似地跑去了景寿宫。
我到景寿宫时,父亲正靠在床榻里的软枕上,他面色不再像最初时的那般死灰,略恢复了一些血色,只是嘴唇仍旧苍白的厉害。
老茶正在近身服侍着父亲用药。
我疾步走过去,跪在榻前,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鼻尖微酸。
“你哭什么,孤无事。”父亲见我红了眼,抬起手推开了老茶,踉跄地起身。
我连忙接过老茶手中的汤药,转身坐在父亲的身旁。老茶则转至父亲身后,将凭几垫在他的臂下,使他能更舒服一些。
“我没哭,不过是刚才走的急了,晚风迷了眼。”我继续用银勺喂着父亲汤药。
看得出来,老茶是用心了,他将父亲所食汤药的器具全都换成了银制,以防父亲被不轨之人放毒。
父亲缓缓一笑,抬手拿过我手上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我与老茶吃惊地瞧着父亲,生怕他因气息不顺而呛到自己。
父亲饮完药后,将银碗交给了老茶,向后靠着软枕道:“且说一说,孤昏过去这几日,可都发生些什么了?”
老茶接过碗,闻讯父亲与我有事相商,便带领堂内的宫娥与医官都离开了。
老茶临行过芊芊的时候,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一同退下。
以往我在与他人相谈十分机密的事情时,皆未有避开她。因而老茶示意她退出内室之时,她带着不惑的神情看着我,仿佛是在确认,可否是我开始怀疑了她的忠诚。
我抬起眼睛,认真地瞧着她,并且朝她点了点头。
她微怔,而后眼中那明亮着的光,渐渐淡了去,她默默地垂下头,俯身盈盈一拜,便返身同老茶与一干宫娥退了出去。
“那宫娥似是与你很好的模样,可是你的心腹?”父亲见到我与芊芊二人眼神的交流,随口问道。
“她在余陵救过我的命,我只将她当做我的挚友,至于是不是心腹,我还当真不知了。”我笑着拉着父亲的手道。
“君子仁心,视为礼,可绥绥,你要小心,这世上人心的险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值得以礼相待的。”父亲叹着气,即便是在浑身伤痛难忍之时,亦是在为我忧心。
我鼻尖又是一酸,强忍着热泪点了点头。
“你总是要长大的,可孤,却总是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这世上,这样孤,便又要辜负你的娘亲了。”他侧过脸,不让我看见他眼中有泪。
我握紧他的手,就好像能将他正在慢慢逝去的生命握住了一样。
父亲止住了眼泪,可眼眶依旧通红,他抽泣着笑道:“孤现在不想听国事了,不如你与孤说一说,你与昭明君的事情吧,孤曾听信北君提到过你们二人之间似是有情缘,可自你回来之后,孤便一直将你向那个位置上推去。”
“既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又没给过你任何的喘息机会,绥绥,可否埋怨了父亲?”他将我的手紧紧握着,就像小时候,我与骨碌在终首山的市集下所见过的那对父女。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父亲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于是便整日缠着骨碌,让她讲与我听。骨碌又不屑于我长篇大论,便带我去终首山下的集市上,去瞧集市上的一对卖胭脂的父女。
就是如现在,我与父亲这般,他们拉着手,一起玩着笑着,一路高歌,还用卖了胭脂的钱去换梅子吃。
我那时觉得梅子真是酸涩不堪的,可不知看着那对父女脸上的笑容时,却觉着梅子的味道忽而变得香甜。
就如我现在这样,嘴中到底不再苦涩,变得香甜许多。
我笑着,眉眼酸楚地摇了摇头。
我选择放弃小白,回来陈国的意义便是帮助父亲守着这陈国的山河,何来有怨?
可小白,终究成了我内心之中永远的绳结。
无论是系紧了,还是松开了,心里都会泛着痛。
若要同父亲说与小白的故事,但要从何时说起呢?是终首山,还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为昭明君的蔡国,亦或是在南米澹台家的那次大婚。
我与父亲讲着与小白的过往,那些过往的事情发生之中有许多人的面孔,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唯有小白那张俊俏的脸,却越来越鲜活。
他依旧白衣翩翩,美如冠玉,绝世而又独立。
我与父亲说了许多话,直至他渐渐疲惫,躺在软枕之中睡去了。
我起身撤走了凭几,又轻手轻脚地将他的身子放平。
而今父亲刚刚醒来,身体才见转好,更需要时间去复原。这国事,还是暂且不要告诉他太多,省得他整日忧心忡忡,将又身体给拖垮了。
三日之后,北郭将军带领援兵在楚军第二次攻城之时,及时赶到了余陵。楚人见援军到,便及时撤了兵,继续屯在余陵城外虎视眈眈。
而同一时间百里肆兜了一网的鱼,也回到了圣安。
与百里肆同一天回到圣安的还有妫燎。
妫燎将小白的回信带给我时,百里肆也赶到了勤政殿的西阁求见。
我连忙将书简藏到袖袋之中,命前来传话的内侍将百里肆引进殿内。
百里肆风尘仆仆地走入了殿内,但瞧妫燎也在,眉眼中有些意外。
这意外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停留太久,他缓缓朝我走近,俯身一拜道:“这次的荷城设埋,不但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更是捉住了头领,他们这些人与公主和臣上次在余陵所见的那些人一样,牙中都藏了毒药,幸而宏叔有所察觉,活捉头领之后,将他藏有毒药的牙拔出了口,这才有幸留下了这个活口。”
“所以便可以确定,这些刺杀父亲的人,就是楚人了?”我攥着拳头,压着怒意。
“是,”百里肆说道:“并且,我们这次在这些人的身上,搜到了淳于家的通行令牌。”
我紧锁眉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百里肆。
百里肆见此,便从袖袋之中拿出一只木牌呈给了我。
木牌上用篆字写着淳于二字,木牌的左下角还刻着一只羊首。
忽然,我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我并不知道,这事为何又牵扯到了淳于家?
若说上次是赵南子的通行令牌是因她恨我夺了她的所有,故意来勾结楚人来杀我,那淳于家的令牌,为何出现在了这些刺杀父亲的楚人身上?
“你可有什么想法吗?”我问道百里肆。
“这令牌虽然来自于淳于家,但来源的途径仍是未知,臣劝公主还是稍安勿躁,待臣查明之后,再做定断。”百里肆道。
我垂下眸子思虑了片刻,而后抬起头,又问道立于一旁的妫燎:“少师,对此事可有什么想法?”
妫燎上前一拜道:“臣觉得应当下狱于淳于家,他即对于公主不忠,公主便不能轻饶这些战时倒戈之人,更何况淳于家定不可能有这一只通行令牌,如若还未在他将其余的令牌交予楚人就将他抓住,恐怕还会有下一次的刺杀。”
不出所料,妫燎所持的建议,必与百里肆的相反。
我垂眸凝思,略有犹豫。
“陈国,万不可,在此时出任何乱子。”妫燎又道。
百里肆立于一旁,面不改色,他不再说话,与我一样,亦是垂着双眸,仿佛正在想着什么。
“信北君可想出了什么办法来查明此事?”我轻轻地开口问道。
“这并不难,每个通行令牌上都会有相互却别于其他令牌的篆字标示,就像公主手上的这个令牌上,在羊首旁边,但用烫金的篆字写了一个‘叁’,这就表明,这个令牌是淳于家第三枚令牌。”
“这令牌,由哪里出城,又由哪里入城,由哪个人带出了城,守城的户令自有记载。”
“我们只要查出,这令牌并不是淳于司徒的家中之人带出的,便可。”
百里肆所想的办法总能这样周全,又可一针见血。陈国一些公卿老族,平日便不可撼动,更何况是在现在的战时。
如今,他们为明,我们为暗,自是能暗中观察,待查清了再动便也不迟。
“此事便有信北君着手调查,不知三天时间可否足够?”我问道。
“入宫之前,臣已派人开始着手调查了,如若不出意外,明日便可有消息。”看来百里肆已将一切安排了妥当,他这次进宫来,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去通知我一下。
这也难怪,为何在我询问妫燎的意见之时,他一直不吭声。
他笃定他可以找出真相,也笃定我必会采纳他的意见。
我有时候并不能确定,他是过于相信自己,还是过于相信我。
“看来凭着信北君的办法,这陈国之内的奸佞已然除尽,公主自是大可安然,余陵之战必定不会败于楚军了。”妫燎站直身子,翘着嘴角饶有兴趣地看着百里肆道。
“妫少师严重了,余陵之战自是不会败于楚军,可陈国之内的宵小并未除尽,妫少师自是见多识广,想来也知道楚国的绣衣局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吧?”百里肆转过身子盯着妫燎看。
跪坐在远处榻上的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对视,犹如高手以武过招一般的激烈。
“绣衣局为楚国专门培养绣衣使的地方。”妫燎开口道。
“何为绣衣使,妫少师当真不会以为那些绣衣使当真只会绣花不成?”百里肆戏谑地问道。
“不过是见不得光的奸细而已,难不成信北君认为仅凭着几个绣衣使,便能颠覆陈国?”妫燎玩味一笑。
“如若是几个绣衣使,倒不怕,怕就怕外乱未清,却有内患四起,与楚国的绣衣使内外勾结。”百里肆平静地盯着妫燎。
“信北君此话何意,莫不是在怀疑我与那绣衣使勾结不成?”妫燎怒斥道。
百里肆宛然一笑道:“我可没说是少师勾结那绣衣使,我所指的内患即使方才少师所说的,彻查淳于家之事而已,”百里肆狡黠地眨了眨双眼笑道:“不过少师这般急于承认,可是做了什么公主不知道的事情?”
第七十九章 归思临高不易裁
“我妫燎向来对得起天地良心,今日当着公主的面前,信北君便把话说清楚,我到底做了何事,引得你这般无端地猜忌?”妫燎面红耳赤,隐约带着不安。
百里肆仰起头盯着妫燎含笑不语,少顷,他抬脚朝妫燎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少师何必这么生气,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这陈国上下谁不知晓是少师力排众议,迎公主回圣安的。”百里肆抬起手,讨好地拍了拍妫燎的肩膀。
谁知妫燎侧过身,拍开了百里肆的手,眼神依旧愤怒地望着他。
“我这都与少师赔罪了,少师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次的多嘴,如今内忧外患,虽说你我非将相,但亦要保持和睦,才能抵御外敌不是?”百里肆再次讨好地上前拍了拍妫燎的肩膀。
妫燎抬起头瞧了我一眼,我连忙露出微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妫燎皱着眉头,他长叹一口气,面上终不再带有怒意。
“妫燎一生忠于陈国,如若违背必遭天谴。”他于我跪拜大礼。
这誓言未免发的有些狠毒了。
我起身连忙走下榻去扶起他道:“少师多虑了,信北君不过是无心之言而已,我相信少师,否则当初也不会力排万险,迎我归来。”
“我知公主是在怀疑素素,当时余陵遇刺,头领之人被信北君所伤,而素素又恰巧在此时受伤,这才遭到公主的猜忌。”妫燎仰起头,眼中尽有坚贞之意。
“可是公主莫要忘了,素素不过是一瞽者,手无缚鸡之力,否则怎会深陷那样的声色之地,被人肆意玩弄,更何况素素可否有离开圣安,公主询问飘香院的管事阿婆便可知。”
看来妫燎是猜出了我将素素锁在宫中是另有意图,否则非情急之下,他亦不会这样说。
我叹了一口气道:“少师可否是喜爱素素姑娘?”
妫燎一怔,眼神略有惊异。
“少师若是喜爱素素,我便将她赐给你。”我说道。他能这样在意一个声色之地的姑娘,若说是对其无意,论谁也没办法相信。
我想着,他一片情深错付给了莘娇阳,便不忍心他再失一次,既然他怜爱素素,素素对他亦有情,倒不如就成全了他们。
“臣的父亲绝不会允许一个瞽者的乐籍之女作为臣之妻,如若不作为臣之妻,臣便觉着是委屈了她。”我想着妫燎眼中所含的深情是绝对不会骗人的,所以我愿意相信他所说的借口,是不想委屈了素素姑娘。
“或许,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我头脑之中不停地在搜索着成全妫燎与素素的办法。
妫燎看着我眉头紧锁地模样,会心一笑道:“公主此时应该忧心的,乃为余陵的战事,而非臣的私事啊。”
“公主如若怜惜臣独身一人,便等到战事过去了,再想办法也可。”
我歪着头,仔细地看着妫燎,忽而觉得曾经自己揣度妫燎意图勾结楚人的事情,当真是多余了。
虽然,他相较百里肆是偏激了一些,是心狠了一些,但至少我知他忠于我,忠于陈国,便为社稷之器。
“不知余陵那些兵将可否抵挡的住楚军的铁蹄。”妫燎转而惆怅地叹着气。
我眼前仿佛又出现楚军攻打雅安关是的情形来,那巨型的投石器,将固若金汤的雅安城击了个粉碎,更何况是不堪一击的余陵。
我连忙开口问道百里肆:“你可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挡楚人的投石器?”
百里肆意味深长地一笑道:“这个问题,公主怕是要寻来仲忧问一问他了,他必定能给你一个十分有用的答复。”
我吓的汗毛直立,却镇静地看着百里肆。
“信北君是如何这般肯定,仲忧那一定会有答复?”我双手紧握袖袋之中的书简,故作镇静地问道。
他收起了笑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朝我俯身一拜道:“想来公主仍有更重要的事情与少师相谈,臣方从荷城赶回,又舟车劳顿,便不扰公主议事了。”
他说完之后,俯身退出殿内,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可心中更是有说不出的难受。
不知为,方才见百里肆的眼中仿佛是带着些许失落。
我摇了摇头,连忙做回了小榻上,从袖袋之中拿出书简,翻开来看。
书简之中的字,与小白的字有七分相像,只不过字里行间的情谊,确是假的。
我合上了书简,双手紧握。
看来阿阳并没有将我写的书简交给小白,所以这封书简,应当是阿阳冒充小白回信于我的。
莘娇阳思慕与何人,忠于何人,我想即便不用细思,也能想明白究竟是谁,可以让她这样不顾与我的情谊。
我连忙命内侍前去昶伯府,急召仲忧入宫。
仲忧赶到之后,便将另一份书简呈递给了我。
仲忧手中的这封信,才是小白的亲笔信。
早先我准备了两份内容不一样的书信,这第一封便是经由妫燎带入安阳,送去紾尚阁经由莘娇阳之手转交给小白的书信,信中尽写了入骨相思以及你侬我侬。而第二封为一纸帛书,是早在伯忧阿姐入宫的时候,我偷偷地交给她,嘱托她将信带给仲忧,让仲忧替我跑一趟安阳,另寻个方法,勿要通过莘娇阳,将这帛书交到昭明君的手上。
而这第二封信的内容,是向小白求助的信。
我知他在安阳根基尚未安稳,因而此时也不可能派出援兵来陈国支援。在信中我尽可能地与他描述了在雅安所见到楚军那巨大的投石器,期盼他能想出办法了阻挡这投石器攻城。
如若小白两封信都收到的话,他比会在其中一封信之中问我,为何同时分了两次书信于他。
如若他只收到了一封,那也再度证明了,阿阳的那封信,当真不是小白亲手信。
这也是为何,方才我询问百里肆可有想出对付楚军投石器的办法时,他却说让我去寻仲忧问个清楚。
或许百里肆已经知道,我私下给小白写信,更知道我为了躲避他,在战时,为己私情,分别派出了仲忧与妫燎二人去安阳送信。
我握着小白亲手写的书简,不知为何双手有些颤抖。
我想起方才百里肆在离开时,眼中的隐藏的失望,想来我在他心中已是朽木,亦是烂泥。
我长吁一口气,再将书简翻看,信中除尽一些平常又缠绵的问候与牵挂,再就是他所提到的铜丝网。
小白说,可将投城之石看做飞鸟,飞鸟可掌高低,但石不可。飞鸟可以羽箭而射之,而石可用网困之。
锻造铜丝,重量可匹敌飞石,亦可阻挡流火。
小白的方法使我茅塞顿开,我忽而想起早在陈宫围困赵南子时,让内侍做的那些渔网来。
一个是网人,一个是网飞石。
其实两个网的性质皆是相通的。
我连忙叫仲忧与妫燎上前来,说了我的想法。
两人听后,皆是拍案叫绝,仲忧更是用帛纸与湖笔画下了铜丝网的形状。
“如若能有此铜网,就算不能将楚人投石器之中的火石打下来,至少也能阻挡火石对城墙以及兵将的残害。”仲忧将画好的帛纸交给我过目。
“明日便命宗伯按照此图,连夜赶制这铜丝网,送往余陵。”我抬手抚摸帛纸上的画,令方才在面对百里肆时,所产生的不快一扫而空。
“公主可有想过,这样沉重的铜丝网,如何从余陵城上抛出,去阻挡楚人的飞石?”妫燎开口问道。
我与仲忧一怔,这方才太过于兴奋,所以便忘记了这事。
这沉重的铜丝网可不比轻便的渔网,至少不能像在对赵南子时,选择从天而降。
能将投石器的飞石从天打落,没有千斤便也有百斤了。
“若是能有什么机关,可以如同那投石器一般,将这铜丝网抛出去便好了。”仲忧轻叹一口气。
仲忧的话使我忽而想到了什么,可偏偏近在眼前,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你方才说什么?”我开口问道。
仲忧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又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的后脑仿佛历经了一计重锤,这击重锤猛然间使我想起,芊芊在我房中所制的那个可以自行转动的小扇,那小扇下面便是一处简易的机关。
我立即命令立于门旁的侍从,前去长信宫将芊芊带来。
妫燎与仲忧见我如此,不明白我此举为何。他们眼中透漏着疑惑,轻蔑,似乎更是在嘲笑我的多此一举。
我并没有在意他们可以的嘲讽,芊芊入殿之后,我立即起身去迎。她受宠若惊地屈身拜礼,我拂袖与她免礼,而后拉着她行至榻前,跪坐于一旁。
我指着帛纸上的铜丝网,与她说了前因后果,希望她能想出来一个方法,犹如转动小扇那般,将这铜丝网凭空抛起。
芊芊的眼神忽明忽暗,她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帛纸,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
许久,她都没有回应。
妫燎见此重重地咳了咳,将芊芊从沉思之中拉了出来。
芊芊收回手,抬起头问道:“公主可还能将在雅安所见的投石器画出来?”
我眨了眨眼睛,回想着在雅安城墙上的所见,点了点头道:“这并无什么困难。”
我拿起湖笔与帛纸,凭着仅有的回忆,将投石器的大概画了出来。
随后,我将画好的图纸递给芊芊,她略看了一眼,便接过我手中的湖笔,继而在帛纸上涂画了起来。
少时,她将涂画过后的帛纸给我道:“这种投石器的底座是由榫卯构成,转动时散开,受力时相合,因而才能将巨大的石块凭空掷出。”
“我们可将顶部放置石块的地方稍作改进,便可将公主的铜丝网放在里面,同那投石器一般,再将铜丝网抛出。”
“公主可将掷出的铜丝网四周挂些铜铃上去,如此一来技能辨别铜网飞出的方向,亦能加重铜网的重量,进而保持平衡。”
我见到仲忧与妫燎二人眼中略有惊艳,不知怎地,见到他们两个现在与方才那疑虑又轻蔑时截然相反的神情,我忽觉万分自豪。
我拉着芊芊的手,带着些许地小骄傲说道:“你们瞧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深藏不露呢。”
“公主谬赞了,奴不过是从小跟着家里人养马,造车,因而对于卯榫十分熟悉,闲来无事的时候,才喜欢鼓弄一些见不得人的小玩意,难登大雅。”我不知芊芊对于之前,我与父亲在谈事之时避开了她,使她仍旧心有芥蒂,所以压根也没把她这有异于平时的模样放在心上。
“姑娘有此才干,尚能这般虚怀若谷,倒也难得。”妫燎开口道。
面对妫燎的夸赞,芊芊不知为何,却生出抗拒之意。她警觉地盯着妫燎,双腿渐渐向后挪着。
我侧身,切断了妫燎的视线,而后拿着芊芊所画的帛纸递给妫燎道:“如今这掷网的法子也有了,少师这便命人连夜赶制这机关,与铜网一同送与余陵。”
妫燎笑着点了点头,遂而领命。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但见天色将晚了,妫燎与仲忧才起身离去。
临行之前,妫燎曾向我请命,前去余陵督军,却被我暂否了。
这其一,我仍觉着要询问一下父亲的意思,他毕竟发短心长又深谋远虑,比我这种黄毛小儿要看的长远。
这其二,我便还是要问一问百里肆,毕竟他看人的准确与否,可比我强多了。虽然我不再怀疑妫燎的别有用心,但至少,我不能随便拿一城官兵的性命做赌注,区辨忠奸。
翌日一早,我还在长信宫食着早膳,百里肆便派人来寻我去正阳宫门口相见。
我连忙拾掇了一番,带着芊芊将信将疑地走去了正阳门。
百里肆今日一身月白,正站在正阳宫门前,上卿府车马旁等着我。
他见我身后有人跟着,神情忽而略有不快。
这不快稍纵即逝,不易让人察觉。
我微微侧过头,看着身后的芊芊,并不觉着她今日何有不妥。
待我俩走近百里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你就是那个会做香棠胭脂雪的宫娥吗?”
芊芊一怔,微微地点了点头。
第八十章 淡烟滚滚画屏幽
百里肆眉梢上扬,继而开口道:“还真是巧了,今日一早我与仲忧相见时,他还与我说起,伯忧阿姐很是想念这吃食,但又因怕麻烦公主,便不好意思进宫来要。”
“这遇见了倒是成全伯忧阿姐的缘分了,不如我这便差人将你送去昶伯府,去教府上的厨娘做这道菜,以解伯忧阿姐对香棠胭脂雪的念想。”
这是百里肆在我面前第一次说谎骗人,虽然这笨拙的谎言被我一眼看穿了,可是芊芊却相信了。
我见她低眉沉思,仿佛是在回想着伯忧阿姐那病弱地模样。她比我更清楚,伯忧阿姐在人世间的停留不会太久,这便起了怜悯之心,走上前来征得我的同意。
她心底至纯至善,自然也不会怀疑百里肆能说谎。
我垂着眸子,凝思片刻。
虽然我不知百里肆这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但至少他想要支开芊芊,就一定有什么的重要的事情要与我讲。
我收起眼中的疑虑,进而朝着芊芊点了点头道:“你先同信北君的人,一同去昶伯府上教厨娘做香棠胭脂雪,待我与信北君办完事回来后,再去昶伯府接你。”
芊芊俯身而拜道:“奴,领命。”
她转身便朝着正阳门外面走去。
早前,因与她一同去满月斋吃了红豆糕,甚是觉着喜爱,便从内侍监那里拿了一张可以随时出入陈宫的令牌。
这令牌便时时刻刻地放在了芊芊的身上,所以她在这陈宫之中可以说是比我还要来去自如。
她从不欺我,只在每月的初一或十五出宫前去满月斋为我采买点心。
如今,这还是第一次,她用这令牌出宫,去做采买点心之外的事情。
我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地走远,虽是在阳光之下,却觉着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之感。
“公主,可以定要来昶伯府接奴,奴可会一直,一直等着。”她忽然回头,眼中澄清一片。
我莞尔一笑,朝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与百里肆同坐与车马之上,渐渐地离陈宫远去。
他坐在软凳上,闭着双眸不言。
“你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我仍旧同往常一样,最先忍不住开口问。
“我先带你去个地方,待你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再与你说你身边这宫娥的事情。”他张开双眼淡淡地道。
“可是昨日通行令牌之事有了什么眉目?”我能所猜到的,唯有此事。
他点了点头道:“已经查到这通行令牌是由李家公子的护卫从圣安带去余陵,再由余陵带入楚国境内,而后便有一队楚人的商队,用这通行令牌进入陈国,自荷城之后消失。”
淳于家的通行令牌,何故又扯到了李家公子的身上?我疑惑地看着百里肆,想不通其中的勾连。
“问题出在李家公子在别院所养的姬妾身上。”百里肆说道。
李家公子别院所养的姬妾,便是飘香院的霜儿姑娘。虽然我与她只打过一次照面,但却留下了无比深刻印象。
她与素素姑娘清冷,与芊芊的清澈不同。她与生俱来就带着一种柔美的内里,有意无意的一句话,或是一颦一笑,都能让人倍感温和,仿若和煦的春风拂面。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想来无论带着怎样的怒意,都没有办法发起怒来吧。
百里肆说,他吩咐宏叔先将李辰与霜儿困在别院之中,而后寻找圣安城茶馆之中的口技之人,模仿李老的声音,已经在昨晚,诓骗出了李辰的话,因而也得知为何这李辰的手中掌有淳于家的通行令牌之事。
百里肆告诉我说,自李辰将霜儿姑娘包养在别院之后,他便不再去飘香院了,除了每日一早回到李府去昏定晨省,其余的时间,都留在别院,陪着霜儿缠绵。
这霜儿曾与李辰说自己的表亲想从楚国带一些翠缥茶来陈国卖,因为城口不准楚人随意进出,所以想要李辰通过关系,帮助自己的表亲来回走货。
若是李辰是一个脑子清醒一些的人,就会求助户令,登记一个商户往来的身份申请就好。但是他是一个没脑子并且急于求成的人,于是想到了通关令牌。这通关令牌一般是殿前六卿才会掌有的特例,他自然是不敢偷自己老父的牌子,索性就瞄准了淳于家。
想他觉着自家那不解风情的妻子整天对他拳打脚踢,使他对淳于家充满了怨恨,若是令牌不见,被弄的人尽皆知,他自然不会受牵连,反而是淳于那个老东西,就算是罪不至死,也得送进司寇所严刑拷打脱层皮了。
心怀不轨的他起先明目张胆地去向淳于司徒要,淳于司徒不给他,他就动了歪心思想要抢。
他重金贿赂了看管淳于司徒随身物品的老管家,并与他说好借用通行令牌,半月就归还。
老管家被他纯良的外表,与信誓旦旦给诓骗了,哪知他得了令牌在手,便没有再想着要还回去了。
半月之期过去了,老管家派人催了又催,可仍旧不见这李家公子有归还通行令牌之举。
老管家这才害怕起来,亲自寻到别院,扬言不把令牌还回来,便将此事告知到李老耳朵里去,连带着这别院里所养的姬妾一同,全部捅到李老跟前去。
想来这李辰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害怕自己这雷厉风行,雷霆万分的父亲,情急这下,这便让自己的护卫请了江湖之中的流寇,将老管家的一家全部杀掉,才觉着高枕无忧了。
他连红袖添香都不觉着是一种错误,更何况是杀掉一家子不相干的人。
他就这样,轻易地被一个女人利用了,甚至更没脑子地被她牵着鼻子走,耍的团团转。
待百里肆的前因讲的差不多了,马车也停了下来。在俯身下车之前,我连忙开口问道:“可否查清了,这霜儿姑娘就是楚国的绣衣使?”
“你别忘记,绣衣使的后牙之中,都藏有毒药,他们宁愿玉碎,也不愿吐露有关自己或是楚国绣衣局的任何,我们还未知,这些绣衣使传递消息的方式,若我当真问清了,这霜儿姑娘的命也早已没了,如此一来必定会打草惊蛇。”百里肆幽幽地叹道。
所以他这便将我带来这别院,是想让我从霜儿姑娘的嘴中问出些什么不成?
我疑惑地盯着他看,却见他早已转身走下了马车。
我见此,也连忙起身跟着他一同下了马车。
车马正停于一处别院门前,虽未处于繁华之地,却倒也是一处别具一格的地方,尤其那开出院子海棠树,落下的花瓣纷飞散落,那叫一个漂亮。
我缓缓走上门前,但见灰暗的大门之后,有一具沉香木雕花屏风遮住了院内的风景。
夏末的凉风惊起了尘埃,卷来了些许刺鼻的气味,我吸了吸鼻子,紧蹙峨眉地望着信北君。
“你没觉得这屏风有些不对劲吗?”我问道。
百里肆疑惑地摇了摇头。
他走近了屏风,抬起手,想要去触摸,却猛地被我拦了下来。
“在没弄清这屏风有何不妥之前,任何人不要靠近,继续让那口技人伪装成李老的声音去询问一下李辰,这屏风是他从何处得来的。”我鼻子的灵敏,百里肆是知情的,他信任我的判断,就如同我依赖他一般。
百里肆随即吩咐跟在身旁的侍卫先行进入小院,通知看管李辰的宏叔,弄清此事。
待侍卫领命进入之后,他带着我,远远地饶过屏风,一路走了进去。
还真别说,别看李府上的小公子李辰平日里只知道打架斗殴,流连花丛,欣赏的品味,倒是独具一格。但瞧路过的精致小园儿,怪石嶙峋,花草繁盛,便也能得知他所布置的每一处精巧,都是用过心了的。
看来他还当真将霜儿姑娘喜爱的紧。
我与百里肆经过一出半月拱门后,走进了一处厅堂。
而厅堂的中间正站着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少妇。
少妇颔首低眉,身穿桃红色对襟衣衫,松花色的长裙。她闻声抬头,一双温婉又晶亮的双眸向我看来。
我有些惧怕她认出我来,浑身忽而激起一阵战栗。
百里肆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莫要害怕。我垂眸一想,与她不过是匆匆照面,她每日所见之人多不胜数,怎会还记得我的模样。
我稳了稳心神,心中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故而抬头挺胸地走了进去。
她见我走进来,并没有先开口,只是显得有些害怕,双脚不停地向后退去。
“你与他这般有多久了。”我轻抚鬓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着色厉内荏的模样,这样方可使她能放松警惕。
“我不知姑娘是什么意思。”她战战兢兢,几次险些栽倒在地。
“你是真的不知我意,还是做了错事不敢承认?”我一步上前,狠狠地拽住了她胸前的衣襟。
她被我此举吓的花容失色,大声惊呼道:“妾已经怀了身子,姑娘若还顾及妾腹中的骨肉是李家的骨血,便莫要伤到妾。”
我一怔,扯着嘴角笑了起来,而后将她推到在地。
她双手被反绑着,只能尽量地窝着身子以减少对腹中冲击。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但想着可以凭着孩子入李府不成?”我气势汹汹地模样在百里肆看来,与一个怨妇无异。
他在我身后轻轻地咳了咳,示意我要稍稍收敛。
我拂袖转身,背对着霜儿,紧锁着眉头,不知道要怎样开口问了。
毕竟若我以淳于姑娘的身份去诓骗她,让她认为我就是李家的媳妇,使她慢慢地对我放松警惕,想来无论是严刑逼供或是怀柔以施,都不会引起她的疑心,从而在她的话中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可她现在却已怀有身孕,不管她身怎样恶毒,但是稚子无辜。
百里肆看出了我的犹豫,亦看出了我的妇人之仁。他的双眼忽然变得凶神恶煞,越过我的身侧,朝霜儿走了过去。
他蹲在地上,抬起手捏着霜儿的下巴道:“你若老老实实的交代,或许还能保住你腹中的骨血,若你胆敢欺瞒,不光说是入不了李府,你和你腹中的骨血,但都难逃一死。”
“夫人,夫人,”我听到身后霜儿那娇柔的啜泣声,她一边哭着,一边朝我爬了过来。
她跪在我的脚下,梨花带雨地道:“妾知子辰与夫人伉俪情深,可妾求的不多,只求此生能陪在子辰身旁,无论是名分还是家业,霜儿统统不在乎,霜儿只求夫人能允妾生下这个孩子。”
“他待妾极好,妾舍不得他,更无以为报,因而只能以此来报答他与妾的恩惠,夫人这便成全了妾,妾此生都会感激夫人。”
她因双手被反绑着,衣襟松散,发髻散乱,梨花带雨之中更显柔情似水。我不知如若是淳于葭在面对这样的情形时,是否能原谅她,可我承认我自己的心,确是软了。
或许这便是百里肆一直讨厌我的地方,心中盛放都是私情,又不够果断雷利,满心都是权利之中最多余的妇人之仁。
“这小院可是他买下来送给你的?”我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双目清冷地低下头看着她道。
她连忙摇了摇头道:“这宅子是由我这些年在飘香院所攒下的体己钱买下的,只有这宅院之中的物件,是由子辰一点一点置办的。”
“他说,阿翁知道他在外面养了女人,所以命府上的管事不再支给他多余的银钱,这些置办的银钱,还是子辰早前的积蓄。”看来她对我,仍然抱有防备之心,所以才不肯吐露真实。
我怒视着她道:“阿翁,岂是你这种贱妾开口叫的?”
她连忙俯身,嘤嘤地啜泣道:“妾知错,妾知错。”
“你是何时来到圣安,来到飘香院的,怎会有那么多的体己钱,难道你在圣安便没有亲人可以帮衬着你了吗?”我继续问道。
霜儿抬头,目光如水一般地看着我道:“妾自小父母双亡,跟着乞讨的同伴一路行乞走来圣安,后来那同伴被人蛊惑,将妾击晕了,卖入了飘香院做烧火的丫头。”
“后来管事阿婆见我模样生的好,便让我挂牌面客。”
第八十一章 无边丝雨细如愁
我知道百里肆既是怀疑了她,那么她所说的话,便有一半是不可信的了。可不知我怎地,偏生对她有了怜悯之情。
我暗自地锤了锤自己的心窝,暗想着真不知何时起,我的心竟变成现在这般仁慈。
“所以,你这霜儿的名字,可否是飘香院的管事阿婆给你取的,你可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我继续问道。
霜儿抬起头,眼眸之中多了几分警觉。
我叹了口气,神色多露无奈地道:“虽然你这身份是贫贱了一些,但至少我不能让李家的骨血,流落在外,你且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字,我去求一求阿翁,或许可让你在产子之前,入府。”
闻此话语,她眼中的警觉全被感激所取代。
“妾已记不得自己到底为何名了,只记得妾的姓氏为简,小字是木芙。”她依旧以匍匐的姿势跪在地上。
我有于心不忍,便俯身将她身上的绳索解了开来。
百里肆见此瞪了我一眼,却没有上前来阻止我。
我将她扶了起来说道:“你且先在这小院中安心养胎,如若需要什么,便吩咐守在门旁的护卫去采买,这些天暂且不要出门,阿翁已经知道你的存在,却不知你腹中孩子的存在,在我不知阿翁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之前,你也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怕是我都保不住你这腹中的骨血,你可懂?”
霜儿感激地点了点头,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而后柔声道:“多谢夫人。”
我与百里肆一同从别院走出来的时候,我终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虚情假意的一面终于是熬过去了。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眉头紧锁,一脸不快。
“现已知道她的姓氏为简,小字为木芙,但凭这个线索去查,也应当能查到些什么吧?”我试探着正在酝酿愤怒情绪的百里肆。
“公主可知现在的余陵已是摇摇欲坠,过了余陵便是潼安,过了潼安便是圣安,公主觉着,还有多少日子可够我们仅凭着一个名字,便能揪出圣安所有的绣衣使?”百里肆怕是已经尽量压着自己胸中的怒气,与我保持着心平气的言谈。
“那女人已经怀有身孕,便说明她不可能放弃腹中的骨血,如若能以她腹中的骨血相逼,就能轻易地得知她在圣安还有同伙几人,公主这是在对自己的敌人心慈。”
我看着他额间已经凸起的青筋,搜刮这脑袋里面的话,想去安抚他。
可无奈,越想越是想不出,嘴边上徘徊着的,却是火上浇油的话。
他见我这副唯唯诺诺地模样,更是恨铁不成钢,他拂袖转身道:“公主若是不愿意做,那么便由臣来做。”
百里肆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决定要对霜儿腹中的稚子下手。
我连忙叫住他道:“稚子无辜。”
他身形一顿,回头眼神凌厉。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近道:“公主还知稚子无辜?”
“那么,余陵城那些在战争之中死去的兵将不无辜吗,崇明死的不无辜吗,公主为了一个细作的稚子,还要让陈国的多少人陪葬?”
我的这句话,彻底将百里肆激怒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歇斯底里地模样,或许对我们来说,楚人的侵犯,就像是一座山,从天而降,朝着陈国的山河压了过来。
我们站在陈国的土地上,以命相抗,早已不堪重负。
“百里肆,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啊?”我扬起头,声音略有疲惫。
他一怔,而后神情依旧愤然,他叱喝道:“公主,从来都没有给过臣任何的希望。”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又走入了别院之中,留我一人在门口。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而觉着之前自己所做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了。
我有些颓废,却又不敢跟着他一同进去。
我怕面对霜儿,更害怕面对血淋淋的求饶,与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我不知为何,自我回到陈国之后,重新得了父母的疼爱之情,新生了芊芊与伯忧阿姐以及仲忧与百里肆的感情,我变得越来越懦弱,越来越拖泥带水。再没有以往与小白和骨碌在一起时的果断。
我想不明白,究竟是新生的感情成了我的软肋,还是远离了小白与骨碌,便失去了我的铠甲。
也许,我是在害怕,所以才逃避。自娘亲死后,我便一直逃避,逃避着所有企图要伤害我的一切事物。
我宁愿蒙着自己的双眼,不要让自己看清楚这世上的险恶,也不愿意去承认,有些坏掉的情感或是人,早已腐朽了。
我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别院附近的小巷子之中,眼前历历在目的都是在终首山时的场景,想来我已经有些时日没去终首山了,不知净慧师父的墓,有没有被夏末的落花所遮。
我这边还在想着,要不要趁着今日去终首山看一看净慧师父,与那只一直未见的尚付鸟。
眼前忽地一黑,嘴也被莫名其妙地堵住了。我奋力挣扎,可脖子上却传来一阵尖锐地疼痛,仿佛像是银针刺穴一般,一阵**之后,我便没了意识。
不知是过了多久,当我缓过来的时候,发现正身处于一张软榻上。
我抬了抬手,发现身体恢复了知觉,猛地坐起了身子,想要打量四周。在我侧过身子的时候,却被一展屏风挡住了视线。
我悄悄地穿上丝履,下了床,绕过屏风,却见屏风后有一座茶案。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及,及笄之年的少女,正跪坐在茶案旁喝着茶。
“公主醒了?”她闻声向我看来,明眸善睐,又娇俏可人。她身着流黄上衣,翠色洒金小襦,且袖口和衣领处皆绣着与小襦同色的竹叶纷飞,腰间的皮质袋子里放着两把短刀,短刀由寒铁打制,刀背处刻着两处海桐花,刀柄上还挂着两串铜铃。
随着她的起身,这刀上铜铃传来阵阵声响,声音悦耳,甚是动听。
面对这熟悉地铜铃声,使我忽然想起,早前在重华寺救父亲那次,便是这位少女带着她的手下出面,赶走了朱雀护,救了父亲与我一命。
我记得她的铜铃和她的短刀,绝对不会有错。
“是你。”我惊讶地叹道。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短刀,而后抬头莞尔一笑道:“公主倒还是个心细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谢你,救了我与我父亲。”我朝她走过去,俯身于她一拜。
“公主莫要与我客气,我是受了姑姑的重托,必不能让公主受到任何危险。”她十分爽快地将我扶了起来,又朝我微微一抱拳。
我好奇地问道:“你姑姑,是谁?”
她俏皮地笑道:“姑姑早料到公主会问,所以姑姑要我告诉公主,她是公主的小雨。”
我微微一怔,眼前立即浮现小雨那张钟灵隽秀的脸庞来。
我急忙开口与她确认小雨的安全,自雅安城外一别,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姑姑自入了齐国之后就失了消息,不过公主放心,我觉得姑姑应当无事,毕竟八卦门之中,并没有关于姑姑出事的消息传出,这便说明,姑姑同自己的属下仍旧有联系,只是不见其人罢了。”我想起来,这少女是八卦门的人,也就说明小雨也是八卦门的人,那么这样说来,骨碌也应当是八卦门的人。
说不定还是在八卦门中身居高位。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少女,问她可曾认识一个外号为骨碌的女子,并且曾经在陈国的终首山呆过一阵子。
少女眨了眨双眸,俏皮地一笑道:“八卦门有许多女子可都是从终首山出来的,可从未听说有个叫骨碌的人呢。”
我有些心灰意冷,可又不死心,连忙又开口问道小雨在八卦门的身份。
少女转动她那灵巧的双眸道:“这个,还是待公主见到姑姑的时候,亲自问她吧,毕竟,为了姑姑和公主二人的安全,我还是要对公主保密为好。”
我闻此,垂头丧气地跪坐在茶案旁。
少女见此,捂着嘴角笑了一声,而后跪坐在我的对面,为我斟了一碗清茶道:“公主莫要这般垂头丧气,姑姑的身份我没法告知你,但至少我将我的身份告知给公主可好?”
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拿起她为我斟满的一碗清茶,饮了少许。
“我是八卦门的铜铃堂的堂主,我叫海桐,夜海桐。”她亦如江湖侠客一般洒脱,又带着小女儿家的俏皮。
仗义又可爱,风尘仆仆,又清新脱俗。
像是开在山野之中的向阳花,随意一个笑容,就能春回大地。
我被她的娇俏所感染,因而与她一般,抱拳相礼。
她又朝着我笑了笑,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责着自己的脑子愚笨。
而后她从随身挎着的布袋子里面翻了翻,找出了一沓灰色的小册子递给了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扬了扬头,示意我接下册子,翻开看。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但见这册子是用一张一张的帛纸缝制而成的,灰色的外皮,更是用一块灰色暗纹锦缎织成的。
我翻开了册子,但见里面写着的都是人的名字,以及相貌特征,和所在之处。他们大都处于陈国之地,有的还身居地方官职。
我在册子上面翻到了霜儿与芊芊的名字,后背竟渗出了一丝丝的冷汗。
她们两个人的本名也不是现在所用的霜儿与芊芊。
一个名为简木芙,一个名为木丝言。
可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楚国的绣衣使。
我翻看册子的手,有些颤抖,我甚至有些害怕,这册子的下一页,会不会再出现一个我意想不到的,甚至身份与我更加亲密的人。
许是看我神色不太自然,海桐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道:“公主要知道,这些人接近公主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颠覆陈国,公主可莫要对敌人仁慈。”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将手上的小册子合上。
我问道海桐,是从哪里得来这个册子的,又是为何要拿来给我看?
海桐依旧笑着,不对我怀疑态度有任何的疑虑和排斥。
她说,这册子是八卦门金玲堂的堂主从周地得来的,至于怎样得来的,她并不清楚。
对于为何要拿给我看。
她说,昨夜上卿府的人被带到了八卦门,手上掌有所在宋国的楚国绣衣使名册。他希望用这本名册来交换,金玲堂堂主手中的那本陈国绣衣使名册。
对于八卦门来说,这样的交易相当诱人。
可八卦门是什么地方,既能在江湖之上立足,便能在获得绝密消息的同时,决不允许自己吃半点亏。
因而在上卿府的人,面见金玲堂堂主的时候,金玲堂堂主所交出的陈国绣衣使名册为自行手抄本,而且所抄录的人员名字,不过是原有名册的四分之一罢了。
上卿府的人被诓骗了还不自知,千恩万谢地拿着那四分之一的册子离开了。
听到她所讲述的一切,我唯能想到的便是百里肆那厮被八卦门的人给骗了。
料想他今日表现的那般暴躁,在面对霜儿时,显露了急于求成地模样。看来连他也是后知后觉,深知自己被八卦门耍的团团转。
“可你将这名册拿来给我瞧,回去可怎么与金玲堂的堂主交代?”我担忧地看着她问道。
她莞尔一笑,露出两只可爱的小虎牙道:“我有我姑姑撑腰,我才不怕她呢。”
凭她这话,倒也让我不难猜出小雨的身份,应当也是八卦门之中某个分堂的堂主。
“楚国的绣衣局,向来做事小心,怎会无故地泄露绣衣使的名册,更何况偏偏只有陈宋二国的?”早前被困蔡国之时,我接触过绣衣使,虽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绣衣使到底是做什么的,更是在息国覆灭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绣衣使的可怕。
可以说,息蔡二国的大厦倾倒,楚国所排出潜伏在两国之中的绣衣使,是功不可没的。
第八十二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
我曾听小雨说过,绣衣局中,专门训练两种细作,一种为绣衣使,自小便接受各种训练,大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贵家之中所必要学的六艺都要一一掌握,小到行路,言语,甚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些绣衣使自小便被绣衣局的管事训练,消磨其意志,使其变成如同银针一般的武器,刺入他国之中,或是蛊惑君主,或是蛊惑重臣。
还有一种,即为暗人。亦是自小就接受残酷的训练,刀枪棍棒,强弓劲孥,使其变成没有血肉,杀人如麻的暗杀者。这些暗杀者唯一的作用,便是在暗处监视着绣衣使,如若发现其有叛变之意,便可取其性命。
海桐转了转眼珠缓缓地道:“我听到八卦门内部的说法是,早前绣衣局为了防止绣衣使生变,想要以蛊虫控制绣衣使,这举措受到了绣衣局中,一位蛊女教司的极力反对。”
“听闻这位女教司虽为蛊女,但在绣衣局中,仍是有一定地位,本应可以安然地呆在绣衣局终老,可到底是因为反对了此事,受到了绣衣局执掌者记恨,最后被迫生祭了。”
海桐所说的蛊女生祭,便是蛊女自衍,想来我见过这么些个蛊女,仍旧未有见过可以逃开这蛊女自衍的。
“最后,听说是她带着自己的养女逃出了绣衣局,至今下落不明,所以这绣衣使的名册应当是这位女教司的养女放出来的,至于究竟是因何原因放出,大多数人猜测是为了给她的养母报仇。”
“可到底是没有人知道,这养女所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自她们逃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九州上,大多数的传言都以悲剧收场,能传为佳话的,近乎是寥寥无几。我觉着人们大都喜爱悲剧,胜过佳话。
毕竟与悲剧相较,会使身边的人或事变得弥足珍贵,更能凸显活在当下的幸福之感。
离开海桐之前,她送给我一串儿小铜铃,并告知我,如若我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尽管拿着这串儿小铜铃去钿鉁红堂去找一个哑巴掌柜,那个哑巴掌柜见到此物,便会带我去见她。
仍旧是被蒙着眼,塞着口送回了陈宫的正阳门附近。
待我形只影单地出现在易笙面前的时候,他震惊万分,连忙将我送去了勤政殿西暖阁。
我这也才知道,昨天那一觉睡去已是过了一夜,而现在正是过午,这就说明自我被海桐带走,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一夜未归,想必百里肆和父亲不知我音讯,都要急疯了吧。想到这里,我脚步飞快地朝着堂内走去。
勤政殿的西阁,只有父亲和百里肆两个人。
两人分坐于榻上,父亲依靠着凭几,百里肆跪坐于父亲对面,两个人皆是愁容满面。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最先看见我的是立于父亲身旁的老茶。
随着他的惊呼声,百里肆和父亲犹如大梦初醒,皆一齐向我看过来。
百里肆起身朝我走来,他拉着我的手臂将我前后翻看,神色紧张地问道:“昨夜你跑哪里去了,可是被人劫持了,受了伤?”
想到昨日在别院门口他那一番话确实挺伤人的,不过见今日他这般担忧我,我这心里忽而一暖,昨日的不快,就偏偏都忘了。
我拿出袖袋之中的灰皮册子递给他道:“我好的很,没有被劫持,不过是被八卦门的人叫去了,这是他们手中的所有潜伏在陈国的绣衣使名册。”
百里肆眉头忽而一紧,开口问道:“他们为何会将册子交给你?”
“我与八卦门之中的人是旧友,她听说上卿府的人用宋国的绣衣使名册交换陈国的这本名册时,被金铃堂的堂主诓骗了,因而便将我请去了八卦门,将这本册子交给了我。”我老老实实地将昨日之事交代。
百里肆接过我手中的册子翻看,许久他看着轻轻言语道:“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我一怔,想来我昨夜未归,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百里肆不会凭空说着这样的话。
“什么巧合?”我讶异地问道。
百里肆将册子合上,认真地道:“自你消失在别院门口,我便去寻了城中令,命他带着护城兵四处寻你踪迹。”
百里肆说,护城兵一直在圣安城之中寻到傍晚,都没有寻到我的踪迹,于是城中令连忙回禀了百里肆。
百里肆觉着事有严重,入宫将我失踪之事禀报给父亲。
父亲随即下旨将圣安城门关闭,命易笙携禁军前去城中的几个繁华之地寻我。从城西到城北,再到安河船屋。
这些禁军并没有寻到我,反而就在安河船屋的飘香院寻到了浑身刀伤,并且已经死去多时的小忠,还有手握着长刀,胸口受了一掌的芊芊。
百里肆说,本来这芊芊是要破窗而逃的,却被及时赶来的妫燎捉住了,并带回了陈宫审讯。
也是在昨夜,百里肆早前在荷城捉住的那几个楚人,在司寇所被人用同样的刀法,一刀毙命。
那灰皮册子上,写着芊芊与霜儿的本名,这证明了她们就是楚国的绣衣使无疑。可不知为何,听了百里肆与我说的事情,我却觉着其中掺和着许多说不清的事情。
如若是那几个楚人是芊芊动手杀的,那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还有小忠,我记着平时芊芊对他极好,又怎会动手杀他,而且为何小忠会在飘香院那种地方。
我疑惑地盯着百里肆看,百里肆即猜我心中所想,便道:“她嘴巴很严,吵嚷着要见你一面,才肯说,国君于臣害怕公主昨夜是被其同党掳走,因而便命妫燎将她带去了司寇所严加刑审,可现在,仍旧未有任何消息从司寇所传来。”
我心尖儿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百里肆。
司寇所是什么地方,那是陈国审讯重刑犯的地方,但凡进入这地方的人,皆不会完好无损的出来,就算尚有气息还在,也必定是体无完肤。
父亲知道芊芊救过我,亦是知道我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他见我面露担惊,便开口吩咐百里肆带我前去司寇所。
司寇所位于陈宫最西处,是一个独立出来的,专门审讯重刑犯的地方,无论是犯了重过的宫奴,还是杀人害命的平民,这地方对于这些人来说,便是地狱一样的地方。
早先娘亲西去之时,父亲得知娘亲半辈礼佛,便以善心将司寇所的宫奴遣回了自由身放出宫去,这善行算是为娘亲积德行善,虽然对娘亲来说,已经无实际用处,但至少父亲倒还能想着,希望娘亲的灵魂少受一些苦难。
于是,这司寇所倒是空了许多牢房出来。
待我与信北君在司寇所守卫的引领下走进去的时候,但见暗黑的石廊之中,有几人正在佝偻着腰,用水在清洗着什么。
借着石廊旁,几盆盈盈燃烧的火光,我瞧见他们清理着的正是地上的血迹。
放眼望去,好似四周千奇百怪的刑具上,都沾着许多血迹。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命令他们加快脚步,带我去见芊芊。
司寇所的石牢坚固又森严,阴暗又冰冷,常年不见光,走在石牢之中,却又能感受到阵阵阴风迎面而来。
身前带路的守卫忽然停了下来,将一旁的石牢门打了开,并且点燃了墙壁上的灯烛,将石牢内部稍微照的亮了一些。
我鼻尖略过一阵身份浓烈的血腥味道,随着这个味道,我回身望去,却见一身鞭伤的芊芊倒在血泊之中。
她身上的翠衣已经被血浸湿了,完全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她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上遍布齿痕。我知道那是她极力忍着疼痛时,自己用牙齿所咬伤的。
“是谁下了这样的重刑,将她打成这般模样?”我咬着唇角,看着浑身伤痕的芊芊,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着。
“回公主,是妫少师,他担忧公主被其同党抓走,性命堪忧,这便连夜审讯,一直到刚刚,少师得到了公主回宫的消息,这才离开了。”带路的守卫俯身回道。
“可否审讯出什么结果了吗?”我侧过头问道。
“这姑娘倔强的很,少师使出了浑身解数,将鞭子都抽断了,她也不肯开口说一句,一直重复着‘只见公主’这句话。”守卫不敢抬头,略有忐忑地回答着我的话。
我低着头,再看了一眼已经是奄奄一息的芊芊,凭着守卫那忐忑不安地模样,我想着妫燎一定不只是动用了鞭刑。
我俯下身去,将她的肩膀放在我的肩上,大力地将她从地上架了起来。
想来我动作再轻,也牵扯到了她身上的伤口。
她嘤咛了一声,缓缓地张开了双眼。
“公主说要来接我的。”她轻轻呢喃道。
她伤口溢出的血迹蹭湿了我的衣袂,我不顾守卫的阻拦,将芊芊带离了牢房。
我一直以为百里肆会拦住我,并在心中已经想好了说服他话。可他却偏偏没有阻拦我,反而从我肩膀上接过芊芊,将她抱了起来,与我一同走出的司寇所。
“你可是心中有了什么想法?”出了司寇所,百里肆开口问道。
我拿出袖袋里的巾帕,擦着手上的血迹摇了摇头道:“目前还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我觉着芊芊并没有背叛我罢了。”
“太过于仁慈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百里肆道。
我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懂,这并不是仁慈,而是信任。”
“我知道那册子上有她的名字,足以确定了她的身份是绣衣使,可若是她想要我死,没必要为我挡箭,在我们设局抓住荷城的那些楚人时,早会将我们的计划传递出去,也没有必要让那些楚人这般轻易地就落网。”在刚刚知道芊芊是楚国绣衣使的时候,我确实心有愤怒,更多的是失望。
可静下心来仔细回想的时候,却觉着事有蹊跷,似乎自星谷关兵符出现了之后,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如暗中的手在向前推动一般。
“想来你也看出了事有蹊跷,所以才由着我将她带出了司寇所,否则凭你的性子,怎会轻易的将她从司寇所带出来呢?”我垂着头幽幽地叹道。
“其实,我并未有想那么远,”百里肆忽而开口道:“我只是觉着她对于公主的意义不同,所以便想着待审问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毕竟她全力保护公主的模样,我曾见过。”
“我还以为你又要埋怨我只顾私情,不顾社稷。”我淡淡地说道。
百里肆笑了笑道:“但凡是人,便有私情,更何况公主。”
“我一直期望公主成为比国君更好的女君,因而才怕你舍弃陈国,转而因为私情去依靠昭明君,若说将你求助昭明君的信,认定为私情,那么当初我将你从昭明君的身边抢了回来,如今依旧用私情将你困在陈国,便也不过是存了私情。”百里肆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写给昭明君的两封信,百里肆都是知道的。
我与百里肆将芊芊直接送去了太医令,经过太医的包扎,敷药之后,再命宫奴将她转移到长信宫的藏书阁里面,并派禁军看管。
太医贺说芊芊身上的旧伤与新伤重叠的太多,需要精细地养过一阵子才能恢复,而且这次受刑导致失血过多,若在二年之内再次受伤而导致失血过多,便药石不灵,再无活命之机。
她仍旧是在昏迷之中
长信宫的内室之中,我与百里肆对坐,他与我说,手中所持的那本宋国绣衣使名册是小白给他的。
他与小白,始终都有以灰雀传信来保持联系的,我曾在他身上见过的那与蝴蝶谷君婀姑姑一模一样的香囊,那便是小白送给他,以用于灰雀传信来辨识方向的。
小白昭明君的位置,是由百里肆向安阳宋家宋锦书丞相引荐,而后再由宋丞相引荐于周王,才寻回的身份。
第八十三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
小白欠了百里肆的一次人情,这便答应百里肆,在陈国内乱之时,将我推离于他身旁。
百里肆告诉我,在渝州,小白确实是受了重伤,不过伤不置死,因那时他已与小白盟约,要将我带回陈国,小白这才与白老同姬雪一起,在我面前演了一出戏。
我想到他给我的帛书之中曾写道:“思如刀刻,伤划满身。”
想来那个时候,他不愿自己醒着,眼瞧着我离开,才故意伪装成重伤在身,宁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眼都不看我,也不愿意眼睁睁地见我离开他。
得知小白那时无事,我心有慰藉。我庆幸他在我决意离开的时候,选择伪装成重伤的,如若他那时醒着,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狠下心来,带着娘亲一同回到圣安去。
待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长信宫的宫娥一次将灯台上的烛火引燃。朦胧之中,我瞧见百里肆的眸子中似是上了一层霜雪。
“其实,如若不是走投无路,你也不想让我回到陈国作为陈国的继承人吧,毕竟我在你心中,不管是德行还是智慧,都相离女君的位置太过遥远了。”我望着盈盈烛火开口说道。
百里肆没有说话,只是眉间紧锁。
“待楚人退兵,你便在宗亲之中寻一个可塑之人,具有国君之德行与仁慈,我便将位置禅让出来。”我淡淡地笑着。
我只自己临危受命,不过是百里肆走投无路之时的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论智谋我比上仲忧,论心机我比不上妫燎,如若这两人当能成为陈国的储君,都比我这个半吊子要好多了。
“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如今这陈国千疮百孔,甚至比臣所想象的更要满目疮痍。”他放在案上的双手紧握,眉目紧缩。
“如今你手上掌有陈国绣衣使的名册,接下一步可否是要出手铲除这些人?”我开口问道。
“一旦有风声,这些绣衣使便会四处逃窜甚至自戕,所以须得寻着一次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百里肆斩钉截铁地说道。
“注意保护好霜儿和李辰,我总觉着这些事情的背后,仿佛有一只黑手在推动着,将所有深陷其中的人,逐一清除,像是惧怕我们得知什么事情一般,极力掩盖着。”我回想着所发生的一切,深觉之间暗相勾连,却想不明白其中的隐晦。
“来不及了。”百里肆眉间紧蹙地道。
我微怔,心里忽起不妙的预感来。
“昨日审问过后,霜儿并没有开口,我接到你失踪的消息,便开始四处寻你,今早返回别院之后,见两人竟无声无息的死去了,身上只有一个针眼大的伤口。”百里肆审问二人的行径到底是打草惊蛇了。
“所以,昨夜我的失踪,或是司寇所那几个楚人被杀,芊芊被抓,会不会是有人在声东击西,为了掩盖行踪去杀霜儿和李辰?”我问道。
“并无不可。”百里肆恍然大悟道。
“那如此说来,芊芊有可能是冤枉的。”我认为,再笨的盗贼也不会冒着被抓的风险,成全同伙去杀人。
毕竟我觉得芊芊,应当不会这样蠢。
“也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不过公主可不要忘记,那册子上可是有她的名字。”百里肆提醒我。
我长吁一口气,似是觉得陈国的局势已经脱离我的掌控太多了,别说是外患,面对这么多内忧,我已经快要垮掉。
“李辰的死要如何处理,总不能抬着他的尸体去李家,告诉李老,你唯一的孙子被我们搞死了。”我靠着凭几,捏着发酸的肩膀。
“臣倒是有个法子。”百里肆从袖袋之中拿出一个卷轴递给我。
我将信将疑地接下,翻开来看,但见里面写着的是推荐信,推荐人的名字是空白,内容大概是说推荐这个人去楚国姚家做门客。
“楚地姚家世代清流,亦是九州之上难得的贤臣,当年襄公好战,除去白家之外皆是反对襄公对外征战,芈昭继位之后,便将当年反对外扩的几家人臣赐罪,而唯有这姚家独善其身,致使早年前的李老甚是崇拜姚家,如若不是自己的这位孙子花名满天下,他险些要去楚国姚家求亲去。”百里肆说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拿着这卷轴去告知李老,姚家收李辰为门客了?”我将卷轴收好,递给百里肆。
“自然不是您我去告知,一定是要李辰最亲近的人,李老才会相信。”百里肆并没有接过卷轴。
我歪头思索,想着李辰最亲近的人应当是霜儿,可是霜儿死了,那便是淳于葭了。
“可事情总会有败露的一天,就当是那李辰去了姚家,总不能是杳无音信吧。”我皱着眉头道。
“所以公主要出面,说服淳于葭,这也是给她第二次选择的机会。”百里肆言外有意道。
百里肆的意思是,名义上让淳于葭陪同李辰一起去姚家,实际上,她可代替李辰去姚家做门客,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伪装成李辰的自己写信给李老,便可骗过李老到寿终正寝。
这总比让她待在李家要自由的多。
“明日一早我会让宫人前去李府接她入宫,只是若她不愿意,又要如何?”我揉着额头,思忖着明日要说哪些话来规劝淳于葭。
这姑娘可是间接被我乱搭了红线,可希望明日见面别怨恨我便好。
“依照我对这淳于葭姑娘的了解,她不会不答应你的。”百里肆的话,让我闻到了一丝八卦的气味。
我立马头不疼了,肩膀也不酸了,开口问道:“可是你与这淳于葭有过什么,才这般了解她。”
百里肆白了我一眼,便朝我俯身一拜,出宫去了。
夜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怎地睡不安稳,明明与百里肆谈话时还觉着困顿,可头一沾枕头,便怎样都睡不着了。
我起身,唤来婢女掌灯,往藏书阁走去了。
照顾芊芊的医女告诉我,她发起了高热,需要一些降温的物体。我令婢女前去冰房里取些冰来,放在铜壶之中。
她身上的血衣已经换成了干净的寝衣,只是身上的伤痕,透过寝衣,仍旧印出血痕来。
我不知道妫燎为何下手这般重,仿佛是想要她死一般。
我坐在她身旁,望着雕花上的烛台淡淡地道:“芊芊,千万不要背叛我,我会信你讲的每一句话,但是你千万不要背叛我。”
翌日辰时,淳于葭已然站在长信宫外等着。
我穿戴好衣裳,出了宫门口与她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她往淮古台去了。
如今已是初秋,淮古台的夏荷已经开败,只是台上的秋风明朗,倒也怡人。
“你可否怨我?”望着淮古台对面的落叶,我开口问道。
淳于葭一惊,垂下头去:“若是不怨,便是谎话。”
“我也不喜欢听谎话。”我转过头看着她。
一个颜色鲜艳的姑娘,却束起了发,穿着深色的衣裙,看上去老气横秋,实在不搭。
“可想过要逃走?”我又问。
“想过,但是不知去何处,亦不知我若逃走,父亲要怎么办。”她倒是坦然,但她既然能想到离开之后,自己父亲的处境,我便知晓她不是个莽撞的姑娘。
她既然这般直爽,我自然也不会拐弯抹角。
“我这有个机会,可以助你重获自由,不知你可有兴趣。”我令婢女将卷轴呈给她,并将昨日百里肆交代我的事情讲给她听。
当她听到李辰已经死了的时候,本以为她会带着些许悲伤,可没想到她却咬牙切齿地道:“死得其所。”
我惊悚于她的态度,也好奇她能与自己厌恶的人同床共枕这样久。
我突发奇想便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晓李辰安放霜儿的别院在何处?”
她垂下头躲避着我的眼神,道:“知道。”
我一怔,心想着霜儿和李辰会不会是她动手杀害的,可转眼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淳于葭根本就不会武功,连我都打不过的人,怎么可能避开百里肆安排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投毒针杀死了他们。
“我有一个远方表哥,家里是做木材和桌椅生意的,我让他帮我用阿芙蓉特制了一些桌椅摆设,等到那两个人置办家具的时候,低价卖给他们。”她面色阴鹜地说道。
我心惊肉跳地看着面前柔弱的姑娘,惊恐地吞了吞口水。
这阿芙蓉这种东西,我是稍微知道一些的。
这种药存在的亦正亦邪,它本是罂粟花硕果里面的白色汁水,风干之后成了一种粉末,这粉末称之为阿芙蓉。这种药物在少量用的时候,可以缓解疼痛,尤其是对严重的刀伤和烧伤。可若是这种东西大量的用,并且长期的用,就会产生一种依赖性,这种依赖性的可怕我是没有见过,但曾经听到小白说起过。若是上瘾之后,整个人精神恍惚面黄肌瘦,可谓毫无尊严,能乞讨到一丁点阿芙蓉缓解自己的瘾,别说是杀人,就算是让他自杀他也绝不会有任何疑虑。
淳于葭是想等他们上瘾之后,用阿芙蓉来控制他们。
“姑娘这般豁得出,想必将来定会成为一位贤明的门客,若是将来本宫继任了陈国女君,可否愿意再回到陈国,助我一臂之力。”我收回成见,与她真心交谈道。
“若是公主需要,葭一定回来。”她俯身朝我一拜。
我倒是没预想,这淳于葭真就如同百里肆所说的那般,十分容易就说动了。早前想的一些肺腑之词也没用上,竟觉着没什么难度,有些无聊。
从淮古台回到长信宫时,已是晌午,我想了想,便又起身前往勤政殿,准备陪着父亲用午膳。
行至宫道上,正阳门的禁军来报,说正阳门口有我的一位故人要见我。
我随着前来禀报的禁军向正阳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可知道那位想见我的故人的名字?”
那禁军想了想道:“说是叫小白。”
我一怔,再次确认道:“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禁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努力的翻着白眼回想道:“小白,没错,他说他叫小白。”
我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两只脚却不听话地行的飞快。
待瞧见站在宫门口那一身白衣的人,我便什么礼节都顾不得,奋勇地朝他飞奔了过去。
那时,在我眼中的天地万物,仅仅就只剩下一个小白。
于是,有关福祥公主的污点又多了一个。
朗朗乾坤的白日下,不知廉耻的与一个外男搂搂抱抱,亲亲我我,所有守在宫门口的禁军和宫人都瞧的清清楚楚,无人冤枉。
百里肆听到这个消息,冲进勤政殿的时候,父亲和小白正在有笑的谈天。我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我被灌下乌头之后,之所以能那么快的醒过来,全是靠了小白将我体内的毒,以内力逼了出来。
只不过他那日体内的母蛊发作,险些经脉逆行,暴血而死。
好在是有人急事赶到了他身边,将他送去了澹台家,被澹台大伯救了回来。
我猜想一定是百里肆令宫内的人决口不提小白来过,所以我才压根不知道那时我晕死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昭明君怎生好好的安阳不呆,偏偏跑来了圣安。”百里肆俯身朝着父亲拜礼之后,便开口问起了小白。
“信北君难道不知,自安阳青颜王后承孕以来,我这个昭明君便是安阳多余之人了么?”小白谦和地回道。
“所以,昭明君来圣安,可是为了寻求庇护?”百里肆问道。
“庇护倒是不尽然,但瞧陈国现在的情况是自身也难保,想来应当是无力庇护我。”小白说道。
而后他忽地转过头望着我,淡淡一笑:“我只不过是放心不下绥绥,这才赶来圣安,如若不是有人故意掉包了我传信的香囊,我也不会要亲自来一趟。”
我内心已是疯狂窃喜,可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平淡无奇。
想来是我先前曾特地差人送给他送信,让他知道我在陈国不仅处境艰难,连写给他的信都时常被人调换,这才亲自跑来这一趟。
“昭明君对公主如此用情至深,可是要舍弃掉昭明君的身份,来陈国做女君的丈夫?”百里肆戏谑道。
“信北君不可无礼。”父亲开口遏制了百里肆。
“陈候,无妨,我同信北君为旧友,以往的相处便是如此情形,算不得无礼。”小白好心地为百里肆解围道。
似是小白越是退让,百里肆越是气愤。
我瞧见百里肆额间的青筋凸了起来,便起身将小白拉了起来护在身后道:“父亲,昭明君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是累了,我先令宫奴安置昭明君的住处再来回禀父亲。”
父亲笑着点了点头,我便俯身拜礼后,拉着小白出了勤政殿。
第八十四章 暖香惹梦鸳鸯锦
我将小白的住所安置在距长信宫不远的善行殿
正值秋日的善行殿内,栽了好些棵枫树,坐在廊下,一抬头就能瞧见这红彤彤的树叶,有时随风而落,就能飘入堂前,如此风雅的景色,我觉着十分符合小白的气质。
我拉着他在善行殿里四处游走,待到一处廊下时,手上忽觉力道加重,眼前天旋地转一番后,撞进了小白的胸膛。
他把我紧箍在怀里,清幽的气息穿梭于我的发丝之间,我靠在他怀里,无法辨别听到的是自己那如雷鼓一般的震天心跳,还是他胸膛里面传来的声响。
他慢慢收紧手臂,似是要将我融合到他身体里去,我被紧箍着难受,胸口发紧,喘不过气来。
“小白,小白,喘不过气了,我要喘不过气了。”我抬起手垂着他的肩膀。
他回过神这才放开了我。
我靠着廊下的栏杆,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你这是想要谋杀良妻吗?”我抬起手戳着他坚实的胸膛娇嗔道。
“这便是承认了,你是我的良妻了吗?”他歪着头,一双桃花眸笑的夺人心魄。
“这个我自然是承认的。”我红着脸,神情极为嚣张道。
早在南米的时候,我与小白可是拜过天地,祭过众神的夫妻,所以就算他想赖也赖不掉。
“那不如,我们做一些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情可好?”他猛地一步上前,将我扛了起来,丢在了堂内的软榻上。
被摔的七荤八素的我不禁在想,为什么每次缠绵的开始都是扛,这个动作一点都不优雅。
他俯身而下亲吻着我的唇角,我抬起手本想勾住他的脖子,使他离我更近一些。
可谁知手腕不知怎地穿到他腰上的带子里去了,这一抬手,便直接将他的衣带给拉开了。
他衣襟散乱,露出一大片洁白的胸脯来。
我吞了吞口水,认真地欣赏起他的胸膛,瞧见他胸膛上那道淡淡的疤痕来。
这是在渝州时,他胸口上那道血痕留下的疤。
我抬起手,朝着疤痕摸去,问道:“还疼么?”
不管小白那时是真醒着,还是做戏骗我,让我离开他的身边,他那一身的伤痕确是真实存在的。我心中对小白是有愧的,我早前已经答应他,要同他一起回安阳去。
可是最先食言的是我,将他抛弃在渝州的也是我。
“已经不疼了。”他将我的手,平放在他的胸膛上。
小白虽然看起来身形瘦削,但胸膛这温暖又坚实的触感着实让人着迷。
我的脑袋里似是又闪现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来,这突如其来的真实之感,让我浑身上下无所适从地开始发热起来。
“绥绥,你鼻子怎么流血了。”小白纤长的手指轻抚我鼻下,而后展示给我看他手上的血迹。
我急忙捂着鼻子从他身下爬了出来,远远地站在一边,且迅速掏出袖袋里的帕子,将鼻子堵住。
“应该是秋日干燥,有些上火,不碍事。”我摆摆手不让小白再靠近我。
我怕他若是再靠近我,我会忍不住将他扑倒,吃干抹净了。
此时,恰好有宫人来报,说藏书阁的芊芊已经醒过来了。然而见我满脸的血迹,连忙询问要不要去宣医官来瞧一瞧。
我急忙喝止了,若是让整个太医院的人知道,我是因为看到了小白的肉体而窜了鼻血,我在这陈宫之中还有何脸面了。
我三两下将脸上的血迹擦干,而后便跟着来秉的宫人一同回到长信宫去了。
回到藏书阁时,芊芊正靠在小榻的凭几上望向窗外。我朝着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出声,便轻轻地走到她身旁去了。
从她这个方向望去窗外,刚好能瞧见长信宫内的棠梨树。
只是棠梨树上的叶子正在一片一片凋零。
“去年的棠梨成熟时,我挑了些汁水多的用来酿酒,便是埋在那棵最茂盛的棠梨树下。”她知道是我来了,便开口说道。
“所以,你这是用棠梨酒来贿赂我,让我相信你不是楚国的绣衣使不成?”虽然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一些,可仍旧无法掩盖我吞口水的声响。
芊芊垂着头温婉一笑,道:“我是不是绣衣使,公主心里应当十分清楚了,断不会为了一两坛子棠梨酒就有所动摇。”
我转过身拿起案上的册子丢在她面前道:“这册子上都写着了,你还想抵赖么?”
“公主既然这样相信那册子上所写的,便不会来亲自问我了,留我在司寇所,令妫少师直接打死我便可。”她仰起头,眼神清澈且毫无畏惧。
她这般直言坦然,倒使我无话可说起来。
我咬着唇角来回踱步,猛地想到百里肆对我说,那日发现芊芊时,她是在安河船屋。
“那日你又是为何身处于安河船屋且手持长刀,我可从不知晓你居然会武,还有小忠可是你杀死的?”我停住脚步问道。
芊芊垂下眸子,唇无血色:“我若说,公主会信吗?”
我跪坐于她身旁:“你先说来听听。”
她长吁一口气,缓缓地道:“那日,我在昶伯府,始终没有等来公主,我想许是公主事多繁杂将我给忘了,我便自行回宫去,可行至半路,我却见到小忠背着长刀往司寇所去了。”
“我跟在他身后,瞧见他将司寇所囚禁的楚人都杀了,且还要对司寇所的守卫动手。”
“我上前阻止他,便开始与他交战,与他交手时,我得知了他的功夫乃绣衣阁暗人的招式,他见身份暴露,便一路逃窜去了安河船屋。”
我听着有些糊涂了,为何芊芊凭着几招武功的招式,就会知道小忠就是绣衣阁的暗人。
“所以你将他杀了?”我猜测道。
芊芊摇了摇头,紧闭双眼,她似是陷入了极其可怕的回忆之中:“我只是夺过了他的长刀,将他绑住了,准备带回去交给信北君,就在这时,闯进了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他要杀了小忠灭口。”
“我拼尽全力要救他,可是我发现我打不过那个黑衣人,他的刀法诡异,且又快又狠,刀刀致命。”
芊芊所讲的事情,倒是规避了她所有的嫌疑,况且她的话语之中也找不到任何纰漏。
我侧过身盯着她问道:“你是如何断定小忠就是绣衣阁的暗人?”
芊芊张开了双眼,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道:“因为我曾经就是绣衣阁的暗人。”
我愣了半响,而后拿起放在芊芊腿上的册子,用力甩在她身上怒道:“敢情你在耍我。”
“我若说公主的这本册子是假的,公主是不是不会信我了?”她面目平静,却依旧在掉着眼泪。
我努力平息心中的怒火,可却还是控制不住,大声地朝她吼道:“不信,你个骗子,我再也不要信你。”
“公主手上的这本册子,大概是由早前出逃绣衣阁的一位名叫妃衣的姑姑带出的,可这位妃衣姑姑所记载的名册都是绣衣阁里面的绣衣使,而非暗人。”
“在绣衣阁内有严格的戒律,暗人即为暗人,没有身份,只为暗人,平日之中除了身处于暗室习武之外,便是前往各国执行绞杀叛逆绣衣使的任务,且除了绣衣阁的掌事之外,不得绣衣阁内任何人知晓暗人的身份和样貌,若是绣衣阁内必要见面,暗人的脸上必须要附上面具,并且不许任何绣衣使窥视。”芊芊紧蹙娥眉说道。
“绣衣阁的绣衣使可以有上百,甚至上千个存在,可暗人,却只有十三人,且这十三位暗人为了避免执行任务时被相互认出,皆是习得不同的武功心法。”
“我之所以能看清小忠所习的刀法,是因为他便是于我离开绣衣阁后,替代我的暗人。”
离开绣衣阁?我错愕地看着芊芊,那样一个地方,怎么会轻易放一个暗人离开?
“我知道公主在疑惑,为何我会从绣衣阁那样一个地方全身而退,并且偏巧会来到陈国,会来到公主身边?”她舒展眉眼忽而笑了起来。
我没有说话,想来我的心思都被她猜出来了,说话反倒会显得自己蠢。
“我若说,我识得雅光公主,并在蔡国时就见过公主,公主会觉得意外吗?”
我站起身,拿起芊芊身旁的名册道:“我不想再听了。”
当初,从息国被抓回蔡国后,一直到蔡国国破时这段时日,我为了躲避蔡侯,总喜欢跑去雅光的椒兰宫。闲聊时,她曾与我说过,在楚国有一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小姐妹,名字叫做木丝言,是木太仆家的幺女,因为祖父为楚国掌管车马的官职,从小便喜欢榫卯和良驹,曾经驯服过极难驯服的银鬃沙,画过谁都看不懂的榫卯机关图。
雅光一直不知道,为何一个姑娘家偏生喜欢这些东西,直至她遇见了我。
虽然我同她小姐妹喜欢的东西不一样,但大至都是惊世骇俗,不被常人所接受。
我好奇地问过雅光,自她嫁入蔡国之后,她的小姐妹如何了,是否还会来蔡国见她。
那时雅光笑的有些凄惨,她说,她小姐妹的一家被楚王诛杀了,小姐妹虽然逃出来了,却也身陷囹圄,怕是现在比她还要过的还要艰辛。
那时的我怕勾起雅光的伤心事,便没再过问,继续去逗弄芈炎去了。
如今看来,命中注定该知道的事情就一定会知道,就像是命中注定会遇到的人,也会在某一时刻出现在你身旁。
我既然知道芊芊同雅光一样皆是可怜之人,便不忍心再去扒开她的伤口。
“若是公主哪天想要听了,我便再说。”她仰起头,淡淡地笑道。
我拿着名册,转过身走出了门,嘱咐看守的禁军,坚守好此处,除了送药送饭的宫婢,不得任何人进入。
回到长信宫的我头疼的厉害,躺在小榻上翻弄着绣衣使的册子毫无头绪。
我想不通,海桐为何要给我一本假的绣衣使册子。她说小雨是她的姑姑,她便是可以信任的,没有理由送来一本假的册子。
我越想越觉得烦闷,越烦闷便越想睡觉。
于是,我就这样的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刻了。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却见小白正跪坐在案前翻着我那本绣衣使册子。
柔和的烛光映射在他无暇的脸上,看起来更加秀色可餐。
我用力摇了摇头,甩去这可怕的想法,起身走过去。
“你醒了?”他笑道。
我跪坐于他对面,点了点头。
“这本册子是谁给你的?”他问道。
我饮了一口茶道:“是八卦门的人。”
小白垂着头,看着手中的册子陷入了沉思中。
我不忍打扰他,可却止不住那颗积极向上的好奇心,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想来这八卦门也不会随意骗人,只不过这册子,确实是假的。”小白说道。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我双手拄着下巴问道。
“因为这册子,是我亲手交给八卦门的。”小白说道。
好在此时我是用手托住自己下巴,否则怕是整张脸都要惊的掉在桌子上。
“早年前,我救下楚国绣衣阁出逃的蛊女,她记下了她姑姑随身携带的写着所有绣衣使样貌特征和名字的册子,后来我曾用这些名册去八卦门作交换,除了宋国剩下的半本尚未交换,其余的已经全部交给了八卦门。”小白说道。
“所以,百里肆手上的那半本宋国绣衣使的册子是你给他的?”我歪着头好奇道。
小白点了点头。
“这百里肆,为何不直接向你要来陈国的绣衣使名册,为何偏偏去要宋国的,他脑子秀逗了么?”我拍案而起,当真是想找他来理论一番。
小白抬起手将我拉回到软垫上:“宋国的册子是我早前就给他的,想来他最近不好与我开口,这便想用这半本去八卦门碰一碰运气。”
“小白,你有没有觉着百里肆这个人,有些别扭,明明可以寻求别人的帮助去走捷径,可他偏偏就不,一定要靠着自己达到目的,然后把自己累个半死。”我长叹一声,觉着百里肆有些无药可救。
或许在他的眼中,我这种专门投机取巧的人更是无药可救。
“你背后议论为你肝脑涂地的肱骨之臣,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小白抬起手,轻弹了我的额头道。
我转眼想了想,觉着是有些不好,便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
第八十五章 杏花含露团香雪
“你可否有办法能寻到八卦门交给你这本册子的人?”小白问道。
我想了想,便从妆奁的盒子之中拿出一串铜铃道:“她与我说,拿着这串儿小铜铃去钿鉁红堂找一个哑巴掌柜,便能见到她。”
“可是,我们为何要去寻她,陈国的绣衣使名册,你给我不就好了。”我坐在小白身边献媚地笑道。
小白抬起手揉了揉我额间的碎发道:“只有名册解决不了问题。”
“要确认八卦门的人是否知道这名册是假的,如若知道,那便没什么可说了,如若不知,那便是八卦门里出了奸细,甚至有可能背着八卦门的门主暗自与他人做了交易,递了一本假的绣衣使名册上去。”小白说道。
“当然,这都是猜测,不过若能知道是何人与八卦门做了交易,故意递出假的绣衣使名册出来,那便能找到隐藏在陈国之中的细作,到底是谁了。”
我窝在案上,细细地想着小白说的话,深觉这个办法是最快能找出,隐藏在陈国背后的那只黑手的妙计。
毕竟这本册子上,除了使我怀疑芊芊,再者便没有其他可用的价值了。
这个人,是想掘干净我身边的人,让我孤立无援。
想来现在,最忌讳的便是怀疑身边的人,如此下去,在面对楚国时,我的身后便真的是空无一人了。
小白见天色不早了,便要起身离去。
见他起身要走,我猛地抱住他的大腿忐忑不安地道:“我,有些怕黑,能不能留下来陪着我。”
小白望着屋内四周,雕花烛台上的烛火烧的正旺:“你这屋子很明亮啊?”
“那我怕打雷,你瞧外面这天色,估计等下就会有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我依旧拉着他的衣袂不肯撒手。
我怕今日的他,只是我昨日夜中的一个梦,梦醒了,他就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身体忽然一轻,我回过神见他将我抱在怀中,往床榻上去了。
“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去见八卦门的人。”他将我放在床上,而后在我身侧躺了下来,抱着我合衣而眠。
我死死地拉着他的衣袂,生怕他化成羽毛飞走。
想来是今日白日里睡的太多,月上中天之时,我还都没有任何困意。
我轻轻地转过身,看着小白的睡颜,白日的那些乌七八糟的画面,便都再次出现在脑海里。
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努力的让自己入睡。
翌日早起,我见身旁已经没了小白的影子,便起身去问宫内的婢女。
“昭明君令奴婢告知公主,他先行回到善行殿去洗漱一番,待公主朝立议事之后,再来长信宫。”
我这才放下心来,命人为我更衣,一路往勤政殿去了。
见父亲气色稍微比昨日好了些,与他用完早膳,准备去朝立议事面对疾风。
“绥绥。”父亲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以为他要嘱咐我什么事情。
“不如,你同昭明君回安阳去吧。”他浑浊的双眸盯着我看,仿佛如油灯枯竭的烛火,忽明忽暗。
“我的家在圣安,我为何要同他回安阳?”我想着莫不是父亲病糊涂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我见他带你极好,想来在安阳也会将你保护安妥,总比在圣安独自一人去面对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陈国要好很多。”父亲声音沙哑。
我笑了笑对父亲说道:“我并非一人,我还有父亲,还有百里肆,还有昶伯,还有仲忧阿弟,伯忧阿姐,还有妫燎,还有芊芊,现在小白也来到我身边了,所以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父亲如今要担心的不是我,也不是陈国,而是自己,你要长命百岁,做我孩子的阿翁。”
今日的朝立议事,李老格外安分,许是认为自己的孙子被姚家邀请做门客,他便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起来,也不再与我争个面红耳赤,是非对错。
我想着应当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屯在余陵城外的楚军最近没有再攻城,这也给妫燎足够的时间去制作铜网和投网的机关。
朝立议事结束后,我飞速地赶回到长信宫,却见百里肆和小白都在堂前,二人对坐煮茶,倒是不如昨天那般剑拔弩张。
“百里肆,我说今日朝立议事怎么不见你,你怎会来我这。”我走过去跪坐于他二人身侧。
“臣已经同陈候告假,近些日子都不会再同公主朝立议事。”百里肆面无表情地说道。
百里肆一日不在的朝立议事我便觉着空牢牢的,若是他近些日子都不在,我仿佛如同坠入了无底洞。
“要多久?”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预计要十天左右,若是事情顺利,可能会早些回来。”百里肆依旧冷着脸。
我想我应当是在昨日的言行上违背了他,便正襟危坐道:“还请信北君多多保重,本宫等着信北君平安归来。”
我想这样说话便没有差错了,谁知我说完后,却被百里肆白了一眼。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公主定当小心,守好兵符,莫要被贼人钻了空子。”
放眼望去,这屋子里面只有我们三人,难不成百里肆这句话是说给小白听的。
我觉着自己也许是我多心了,便没有多想。
待百里肆离开后,我便起身去内室换了一件水青色常服,同小白一起出宫往城南的钿鉁红堂去了。
钿鉁红堂目前是圣安王城最大的一家金玉饰品店,里面最为知名的就是紫金八宝簪和百花珍珠步摇。
这钿鉁红堂既有名贵的饰物,亦有实惠的饰物,千金一掷或是价廉物美都能同时满足。
不管是平民,贵家,士族,侯爵,钿鉁红堂一样接待。
钿鉁红堂会根据饰品的贵重划分所接待的区域,且内部划分的相当清楚,从不会出现贵家和平民共处于一室的情况发生,这也是为何钿鉁红堂既能安然无恙地赚贵家的钱,又能得平民大众的喜欢。
我从没来过这里,所以待进去前堂时便仔细地四处观察。
这钿鉁红堂倒是稀奇,明明是卖饰物的,前堂却没有存放任何金玉之物,反而四处贴着画,这些画上大都画着一些好看钗饰的样式,画的落款出写着钗饰的价格,以及代表天干地支的文字。
堂前一位老者将我同小白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番,便起身上前道:“夫人手上的玉环成色十分平常,并不是十分适合夫人的身份,老身这便为夫人寻一款合适的指环可否?”
我抬起手,瞧了瞧我手上的指环,这是小白在蝴蝶谷时送的信物,我记得他说过,这指环是他父亲留给他母亲的,虽不值钱,可上面的雕纹是他父亲亲手刻上去的。
“不必。”我将指环攥在手中。
“我是专程来寻您这的掌柜,老人家可否引荐。”我问道。
老者俯身道:“老身就是这堂内的掌柜,夫人有何事情,可与老身说。”
“我寻的掌柜是个哑巴,可不如老人家这般能言善辩。”我疑惑地盯着他,甚至在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地方,海桐当时说的并不是钿鉁红堂。
老者笑了笑又道:“原是如此,还请夫人随我前来。”
他转过身,将我们往偏殿引去。
过偏殿出了门,但见一座假山园儿,又经过一处五曲连廊,过了一扇月门后,才到了一处门前开满了夹竹桃的屋子前。
我瞧着屋前的墙壁上挂了一个木牌,牌子上写着“庚申”。
老者对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正要往里走去,却被小白拉过于身后,他纤长的手指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往屋里面走去。
屋内的榻上正燃着香炉,我闻了闻味道,像是普通的沉水香,倒是没什么不妥。案上放着一套青瓷茶具,茶碗里的茶,还冒着热气。
我正准备往里走去,却听见脚下传来“吱吱吱”的声响。
我低下头瞧去,但见一只银色毛发的老鼠正趴在我的丝履上,正顺着向上爬。
我浑身上下泛起一阵恶寒,抬起脚猛地将它踢飞了。
案旁的屏风后面忽地闪出一位身着灰衣的老者,但瞧他佝偻的身形,却没想到能迅速地接下被我踢飞的银鼠。
待他稳稳落地后,怀抱着银鼠朝我走来。
我急忙掏出海桐给我的那串铜铃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停住脚步微怔,片刻之后指了指放着青瓷茶具的梨木案。
我大概是懂他的意思了,便拉着小白跪坐于木案前。
他点了点头,又绕回到屏风后面,随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似是觉着有些不对,便起身朝着屏风后跑去。
屏风后,早已没了那老者的身影。
我错愕万分地回到木案前,饮了一口清茶压惊。
倒是小白,风轻云淡地看着我,好似一切都掌控于他手中一般。
我倚在案上,盯着他看:“那老头说这指环不值钱,你身为安阳的昭明君,可否送我些值钱的信物。”
小白笑了笑,抬手为我添茶。
“往后整个陈国都是你的,我倒是还未向你索要值钱的信物,你反倒伸手朝我要起来。”小白说道。
“那可不一样,小白将来可是九州的王,整个九州都是你的,所以陈国也是你的。”我谄媚地说道。
小白没有再说话,笑容之中参杂了些许苦涩。
我眨了眨眼睛,想着小白来圣安或许并不全是放心不下我,便拉着他的手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小白欲言又止,却最终笑道:“没有,若是真有,也要等你的陈国安定之后,你才能帮我。”
我还想继续再追问下去,却听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随后,娇俏的夜海桐便推门而入。
她见我时明眸善睐,转眼看到小白时,却将笑容收敛了起来。
“怎么是你?”夜海桐疑惑道。
我心中疑惑,难不成小白和夜海桐曾经见过?
小白从容地起身道:“姑娘,别来无恙。”
“你来此作甚?”海桐问道。
我深觉小白的脾气很好,并不像是百里肆那厮的臭脾气容易得罪人,怎地树敌这般多,而且还都是姑娘家。
我想知道他到底惹了多少女人。
无奈我起身上前,企图阻断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却被小白拉过身后。
“这册子是姑娘从何处得到的?”小白掏出袖袋里的灰皮册子问道。
“这与公子有何干系?”海桐夺下小白手中的册子道。
“姑娘可知,这册子是假的?”小白说道。
海桐一脸惊慌,握紧了手上的册子道:“这不可能,金玲堂怎么可能会给门主假的名册?”
“这册子确实是假的,因为是我亲自将这册子交给八卦门的,包括八卦门内各国绣衣使的册子,都是我交给八卦门用以换取其他消息。”小白说道。
夜海桐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手中的册子,又看了看我。
我从小白的身后侧身而出,朝着夜海桐坚定地眨了眨眼。
得到了我的确认后,夜海桐显得更显六神无主,她手持册子缓缓走到小榻旁,轰然跌坐于榻上。
小白回头看了我一眼,似是确定了他的说法,八卦门混入了细作。
“你好好想一想,可是八卦门中有人背着门主同某人达成了不可告人的合作,才故意让你将这本假名册交给我?”我走上前去,坐在夜海桐的身边问道。
夜海桐疑惑地看着我,似乎还未能从八卦门混了细作的消息中醒过来。
“八卦门中都是夜家的人,怎可能会混入细作,况且门内消息都是靠着银鼠传递的,所经手之人亦是夜家多年的忠仆。”想来夜海桐所说的银鼠,便是方才那老者手中的东西了。
“我记着不久之前頔夜公主被困于天幕雪山,想来那时八卦门中就已经有细作混入之中了,既然不是传递时泄露的,那便是有人故意泄露的,而且这个人至少是八卦门之中堂主级别,否则不会得到这样机密的消息。”小白似是什么事情都知道,明明夜海桐对他充满了敌意,他却善意地帮助她分析事情的真相。
“还有小雨,我记着你上次对我说过,小雨自进入齐国之后便没了消息,是不是她发现了什么,便隐藏起来了,否则她不可能不回到圣安来寻我。”我自然也不能示弱,便也讲出我心中的疑虑。
第八十六章 碧天如水夜云轻
夜海桐被我与小白这一连串的追问下终于回了魂,她睁大双眸,猛地拍着腿道:“就是他,陆九弓,我早就瞧他的模样像个细作,偏生讨了铃铛的喜欢,还要嫁给他。”
她猛地站起身,便要夺门而去。
小白及时将她拉了回来道:“你这样去,不但会打草惊蛇,说不准还会被他倒打一耙,冤枉你污蔑他,尤甚现在的頔夜公主正是生死关头,稳阵后方的八卦门若是此时出事,她还能夺回宋国吗?”
夜海桐瞧上去似是要崩溃了,看来她现在是体会了早前我孤立无援时的辛酸。
我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既然知道八卦门里面有细作,便要更加小心谨慎,平日里装作无事发生,私下里好好寻一寻你的姑姑,小雨她聪明的很,总能帮你把这个奸细抓出来的。”
夜海桐点了点头朝我俯身一拜道:“多谢公主仗义,此次海桐并未能帮上公主,倒是公主不嫌弃海桐蠢笨,还来寻海桐做以告诫。”
我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摆摆手道:“这可不是我一人的功劳,都是小白料到的,若不是他,我也不可能会想到这些。”
她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小白一眼,便又朝着小白俯身一拜。
“姑娘莫要客气,我同绥绥也有事相求姑娘。”小白说道。
“如若我能帮的上忙,一定不负重托。”夜海桐说道。
“这其一,我希望姑娘能帮绥绥找出同八卦门暗中勾连的人是谁,毕竟用假册子来迷惑绥绥身边的人内讧,这个人必是未安好心。”小白说道。
夜海桐点了点头。
“这其二,便是鄙人的请求,我知八卦门中的消息传递向来迅速且隐蔽,我需要借助姑娘手下的人帮我监视安阳王宫之内的动向。”小白又道。
凭着小白说的话,我再次确认小白在安阳是遇到了难事。
“公子所指安阳王宫之内的动向是?”夜海桐疑惑道。
“周王,青颜王后,玉颜公子的动向。”小白目光灼灼地说道。
“这倒是不难,铜铃堂本就是负责天下后宫之事的动向,我会全力以赴助公子一臂之力。”海桐再次俯身言谢。
我同小白离开钿鉁红堂时,已是华灯初上。
行至安河船屋时,我的肚子叫的分外欢畅。我想着在蝴蝶谷时,总是吃小白煮的鱼汤,便拉着他去了安河船屋的翡翠楼,带他尝一尝陈国有名的翡翠金朵。
翡翠楼前来迎客堂倌见我与小白二人身着不凡,便将我们引入二楼包间之中。
“小白,你白日里和海桐说的頔夜公主与八卦门是什么关系,你怎对她的事情这般清楚。”待菜上齐后,我小心翼翼弟夹了一块肥美的鱼腹放在他的碗中。
小白抬头瞧了我一眼,笑着将碗中的鱼辅放进嘴中。
想他一定是看穿了我的忐忑不安。
在我之外,还有一位頔夜公主竟然能让小白如此上心,甚至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
我心里有些反酸,甚至发苦。
我饮了一口鱼汤,迫使自己看起来表现的不那么刻意,又问道:“我知道骨碌也似是在这八卦门中,你可否知道她是哪个堂的堂主?”
小白侧过头,看着我,轻启朱唇:“頔夜公主就是骨碌。”
我惊得发怔,而后又盛了两碗鱼汤灌入腹中,以便稳定心神。
小白拿出帕子斯文地擦了擦嘴角道:“八卦门是骨碌创立的,且大半部分创立所用的资本,大都是来源于你们二人贩卖的春殿图和当山匪掳来钱财。”
原来在重华寺时,骨碌那样刻苦地钻研藏经阁的武功秘籍和用兵之法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夺回属于自己的君位,原来这便是她与我说的那件大事。
想来我与骨碌虽然同为公主,却是相差天壤,她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学习怎样做一位女君了,而我到如今也学不会。
由于我刚刚知晓骨碌就是頔夜公主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一时还没怎么消化,于饭后回宫的路上我显得异常安静。
小白见此,便拉着我的手问道:“怎么,可是你想念頔夜公主了不成?”
我抬起头望着他,忽而想起他说頔夜公主困于天幕雪山的事情来,于是开口问道;“她困在天幕雪山后,可有人去救她?”
小白一怔,许是没想到我能问这件事情,他会心一笑道:“我已经让姬雪赶去救她了,你放心,姬雪会用命护着她。”
“那个红衣妖怪是喜欢骨碌吗?”我想起那浑身上下红透了的大灯笼,倒是觉得他长得还算是十分俊俏的,与骨碌相配也算是勉强合格了。
“你还记得少时骨碌中毒,我教你为楚王解蛊得龙心草的事情吗,那次便是他来求我出面去救骨碌的,我也是后来在澹台家珍宝阁翻书时才知道,不是种着龙心草的白家花园他进不去,而是他身为妖邪,没办法触碰到那支龙心草。”小白说道。
我有些好奇,便问道:“若是触碰到了会如何呢?”
小白转过头看着我,微微一笑道:“魂飞魄散。”
我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自从眼见娘亲在我眼前化为白骨之后,对于这四个字,我本能地抗拒。
“也是因为那次我为楚王解了蛊毒,让他知道了蛊虫特殊的作用,便又开始大肆寻找蛊女制蛊,献王好不容易死了,他便成了第二个献王。”我忽然又想到雅光身边那个叫妃月的蛊女,她们拥有着赤诚的心,却被奴役她们的人当做牲畜一般。
若说这世间的魑魅魍魉,都不如人心可怕。
回到宫内,我和小白于正阳门分开,他先行回了善行殿,而我则去了勤政殿与父亲道晚安。
到了勤政殿门前,被老茶告知父亲今夜的食欲还不错,早早饮了汤药歇息了。我将今日路过满月斋时买的槐叶冷淘交给老茶,吩咐他若是父亲夜半起身若是饿了,便可食此物。
在回长信宫的路上,必要经过小白的善行殿。
不知怎地,我鬼使神差地想要进去瞧一瞧小白在做什么,可又不好意思让跟在身后的宫婢们知道我是个放荡不羁的人,于是便色厉内荏地令跟在我身后的婢女先行回到长信宫去。
她们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却也领命先行我一步。
而后,我又沿着善行殿外绕了一圈,将执意跟在我身边为我掌灯的婢女甩了开。
我避开善行殿前的婢女,悄悄地俯身前行,几经躲藏于枫树后面,但见几个拿着水瓮的宫婢走过,而后行至于廊下。
再转身便是小白房门,我一脸奸笑地搓了搓双手,满怀期待地准备回过身推开房门,可转身时却迎面与捧着香苓的宫婢撞在了一起。
我心惊肉跳地捂住那宫婢的嘴,示意她不要说话,见四周无人,便放开了她。
她见是我,连忙俯身拜礼,我猛地抱住了她,轻轻地道:“我免你拜礼,你且告诉我昭明君在何处?”
宫婢细声地在我耳边道:“正在沐房休沐。”
怪不得我瞧见有那么多宫婢端着水瓮进出,原来是小白在沐浴。
“不许和其他人说我来此处,可懂了?”我擦了擦嘴角的津液,正色地说道。
宫婢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吩咐她自行退下,而后拿过木盘上的香苓,便迫不及待地朝着沐房走去了。
我推开沐房的门,禀报自己是来送香苓的宫婢。小白闻声吩咐将香苓放到木架上,让我尽快远离。
我依着他的话,将香苓悄悄地放在屏风之后的木架上,又伪装了一声出门的声响,而后轻手轻脚地躲在屏风后面,欣赏着小白出水芙蓉的画面。
小白这欺霜赛雪的身子可当真是赏心悦目极了,我画春殿无数,自是认为也算是历尽千帆,但像小白这么好看的身体,还当真是世间少有。
少顷,他朝屏风后伸出手,摸索着木架上的香苓洁身。
我屏气凝神,缓缓地将木架推着离他近一些,以便他能顺利地拿到香苓。谁知他似是察觉了不对,猛地将屏风推倒了。
“是谁。”他拽下木椸上的长袍披在了身上,跳出休沐池中厉声质问道。
我捂着脸,无地自容地从屏风下爬了出来,并且急中生智地说道:“我刚才明明瞧见一只黑猫跑了进来,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小白认出是我,并且精准地猜出我是专程跑来偷看他洗澡的,他反而又将自己脱了个干净。
我怕鼻子再次呲出血来,便转身就想逃。
腰间忽觉一紧,低头见小白用他的长袍缠住了我的腰身,将我往他的身边拽去。
我死死地扒着方才倒塌的屏风上,不让自己坠到池里去。
“没了,没了,没了,我想那猫是跑了,我不追了,我也不打扰昭明君休沐了。”我眼下透过池中的清水将小白曼妙的身材尽收眼底。
“我方才也瞧见一只黑猫跑了进来,绥绥,你且来水里瞧一瞧,说不准这黑猫想偷腥吃鱼了。”最终,我成功地被小白拽到水里去了。
湿衣浸身的我紧贴着小白的炽热的胸膛,霎时间,我喉咙有些发紧。
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南米大婚之夜的画面来,浑身上下犹如雷击,已是瘫软。
小白低下头,温热的唇覆上我的唇角,他托着我的脸颊道:“你若再想不起来,我可就要亲自来帮你回忆了。”
“想··想起什么?”我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问道。
小白于水中的手,抽开了我腰间的衣带,我胸前一凉,猛地将身子压低在水中。
我蹲坐在水中,似是又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硌着我的内髀。
于是,我想站起来却不能站,想坐下去却又没法坐。
“南米大婚,洞房花烛,你莫不是想要抵赖。”小白捏着我的下巴,一双桃花眸尽显妖媚。
莫不是我脑子里掠过的那些不可描述的臆想,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难不成就是南米大婚那夜发生的?我捂住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小白,可我明明记得自己是晕过去了,居然会和小白这般轻易地就水到渠成了?
“绥绥今夜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既然你想不起来,我便好好再帮你回忆一次。”小白扛着我朝着水池旁的小榻处去了。
于是,我便彻底地想起了南米大婚那夜发生的缠绵悱恻,其实该发生的早都发生了,一样都没落下。
由于小白用实际行动帮我恢复了大婚那夜的记忆,这些时日的我面色红润,气色甚好,就连朝立议事时被李老奚落也都不再还嘴。
九九重阳,我代替父亲于神坛,宰牲捧粟,祭祀天神,由于摊丁法的实行,今年陈国的丰收比往年好了一倍,国库丰盈,粮草充足,也算是一个稳定军政的好兆头。
如此以往下去,倒是不怕于楚国耗下去。
夜晚,淮古台设饮宴席,就连不常出门的伯忧阿姐亦是盛装华服前来赴宴。
伯忧阿姐告知我,自上次为了救父亲受伤的昶伯,如今身体是好一些了,只不过忧思过度,又加上秋日霜寒露重,引起了咳症,这才不便出席重阳饮宴。
这重阳饮宴大抵是早时沿袭下来的传统,与国君来说,不过庆祝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犒赏群臣的终年宴罢了。
父亲由于行动不便,此次的重阳饮宴便由我来主持。
昶伯、百里肆、妫燎都未在圣安,所以此次的饮宴除了台中的几个妖娆的舞姬可看,倒是没什么惹人关注的。
小白因为身份,不便于参加饮宴,于是饮宴结束之后,我便跑去了善行殿。
善行殿内静悄悄的,堂前的枫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从花窗向屋内望去,我见小白靠在凭几上,翻看着仲忧写的摊丁法的书简。
我悄悄地走到他跟前,将饮宴上拿来的一樽菊酒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桃花眸盯着我瞧。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他这样温润又妖媚的眼神,连忙镇定气息,灌了一口酒。
“重阳饮菊酒,安能长命百岁。”我将酒爵递给他,挑衅地看着他。
他接过酒爵,豪气干云地将酒爵里的酒干了。
这期间,我始终盯着小白那诱人的喉咙,津液漫漫。
“愿我与绥绥,皆是长命百岁。”他擦了擦嘴角笑道。
我谄媚一笑,从他手中接过酒爵,便想更衣与他早些休息。谁知他站起身,点燃了案上一盏油纸做的镂空的灯台,而后,又将这屋内的灯火一一熄灭。
那镂空的灯台底部安了榫卯的机关,致使它在引燃时,覆在上面的油纸会不停地转动。
旺盛的烛火透过镂空的油纸,在屋内四处便有了影子。
霎时间,屋内四处都是散落的蝴蝶翩翩飞舞的影子,忽明忽暗,忽起忽落。
“喜欢吗?”小白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摊开掌心,便有一只蝴蝶的影子出现在我手心上。
“你可是瞧见了我宫里的榫卯图纸做的?”我扬起头看着满屋子的蝴蝶影子,早已心花怒放。
“我觉着新鲜,便试着做了一个,倒是没想一次就成功了。”小白笑着说道。
“但瞧着我身边的人都是年少有为,小白也不例外,还学会举一反三。”我喜笑颜开地拍着马屁。
手心忽然穿了一阵沁凉的触感,我低头望去,却见手上原是蝴蝶影子的掌心处多了一块紫玉蝴蝶璎。
第八十七章 笼中娇鸟暖犹睡
“这是?”我细细地抚摸蝴蝶璎雕刻的纹路,虽是简约囵吞,倒也算栩栩如生。
“你不是想要值钱的信物吗,这紫玉是钿鉁红堂成色最好的,我买回来本想雕大雁的,可技艺不佳,只刻出个蝴蝶来。”小白说道。
我戴好蝴蝶璎后迫不及待地去铜镜前相看,但见脖颈间的紫玉映衬着我的肤色还当真是相得益彰。
“不管是大雁,还是蝴蝶,就算小白你只在玉上打个洞,我都喜欢。”我双手握着脖颈间的蝴蝶璎,笑的神采飞扬。
小白被我的话逗笑了,摸了摸我额间的碎发道:“你当我是银鼠,只会打洞。”
此时,我同小白正是浓情蜜意,宫门外却有禁军来报,说余陵有军情急报,让我即刻前去勤政殿。
我心中忽生不详的预感,匆忙之中便要夺门而出。
“绥绥,我陪着你。”小白拉着我的手,与我一同往勤政殿去了。
我想,若是一切都能停止在此时此刻,该有多好。
昨夜,楚军突袭余陵,启用百余座攻城器投石。好在妫燎不眠不休地赶制铜网和投掷机关,送去了余陵,抵御了楚军攻城的巨石。
而后第二轮攻城时,楚军将巨石换成了碎石,并且淋了桐油。燃了火的碎石穿过铜网,笔直地朝余陵城内掷去。
只一夜,余陵城便破了,残兵退守于潼安,就连妫燎背后也被碎石击中,严重灼伤,目前已被送回圣安少师府上,可仍旧昏迷不醒。
我坐在勤政殿内,听前来禀报军情的校尉说,余陵昨夜已是一片火海,城中的百姓四处窜逃,有些竟被困于家中活活烧死,有些随着撤退的军队逃去了潼安。北郭将军也受了严重的灼伤,只不过依旧还镇守于潼安,且派人前去接应落后于军队的余陵百姓。
我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仿佛眼前出现余陵城大火时的惨状。
小白修长的手紧紧握住我颤抖的拳头,他的手指纤长,似是有可以定人心神的力量。
我长吸了一口气,便让那校尉即刻带着太医院内得力的医女和医官前往潼安,为受伤的将士和百姓医病。
“绥绥,当务之急是要寻出可以抵挡楚国碎石流火的办法,以及星谷关的兵符调兵支援。”父亲靠着凭几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垂头凝思,想着早前求助与小白阻挡投石器的办法,是因在雅安关时,他曾见过投石器的形状,后来,关于机关投掷铜网时,根据芊芊的所画的图纸制成的机关,以及布置在铜网四周保持平衡的铜铃确实是抵挡住了楚军的投石器。
我忽而心生一个可怕的想法,投石器和投掷铜网的机关,会不会一模一样的。
我起身匆忙拜别父亲,往长信宫跑去。
藏书阁之中,芊芊披着单衣,坐在小榻上正与自己下棋。
“楚国的投石器,可是你造的?”我将她从榻上拽起,扣着她的手腕质问道。
她避开我的眼神,点了点头。
“你可知,你造的投石器,杀了多少人?”我浑身战栗,怎么也不会想到芊芊这样一个隽秀的姑娘会造出这般毛骨悚然的可怖之物。
“我怎会不知这投石器的厉害,我的阿翁便是因为不愿意交出这投石器的图纸,将其毁掉焚烧,我全家上下,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长们才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楚王杀害,除我之外,全族诛灭。”她挣脱开我的钳制,嚯地坐在了地上哭了起来。
“我有时在想,这究竟是我的天赋,还是我的劫数。”
我跪坐在她身旁,钳制住她的肩膀问道:“为何已经毁掉的东西,还会出现,还会被造了出来,兵临我陈国城下?”
“是我姐姐,我姨母家的姐姐,她和外人一同在我面前做戏,骗我说她身中剧毒,需要用攻城器的图纸换解药,我信了她,将图纸交了出去,可她却只为了能嫁入白家,成为白尧的宠姬。”她的眼神逐渐冰封,犹如冰雪里的江海,冰冷彻骨。
我早前之所以不愿意听她讲起往事,便是不想再揭开她的往日的伤痕,可今日,我却将她结好的痂再次带着血肉一同撕了开。
我见她哭的伤心欲绝,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将我所有的信任交给了她,可她转身却背叛了我,她是我的姐姐啊,她怎么可以因为一个男人就背叛我?”
那是她家人以性命守护的东西,却被人这样轻易地夺走了。
我轻抚她的后背,使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如今遇到难事了,你可愿帮我?”我见她不再哭了,便放开了她。
“可是楚国攻城器的巨石换成了碎石流火?”她擦干了眼泪问道。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起身行至案前,执笔游走在帛纸上。
“碎石流火虽然可以穿过铜网,却也不是无规律的四处乱飞,可用簦布做成巨大的篓,遇到碎石流火时,将其用水淋湿,舒展成一面大的盾牌,士兵可躲在下面,待碎石流火坠落到其中,拉动上下机关,将一整张簦布收紧成篓,待流火被潮湿的簦布扑灭,再松开机关,将簦布放平,继续接收下一波碎石流火。”
她画的每一处都十分细致,包括怎样引流水到簦布上,只要确保簦布是湿润的,碎石上的火焰即可全部扑灭。
我似是能理解,为何会有人想要我冤枉芊芊,与她互生嫌隙。她这样的一个奇女子,已经是逆天的存在了,如若有她相助,楚国怕是熬死了楚王也攻不进来。
待天色已经见亮,芊芊才将所有的图纸画好,我对她千恩万谢,抱着图纸便跑去了勤政殿。
黎明时分的宫内寂静无比,我便好似那冲开破晓的日光,一路无畏向前。
勤政殿西暖阁殿前,老茶正跪在地上抽泣。他见我来了,俯身拜礼之后便哭的更厉害了。
我不明所以,便进入殿内,但瞧太医贺跪在殿中,而小白也背对着我跪于榻前。
最先听闻我脚步声的是太医贺,他转过身朝着我一拜道:“国君薨逝,望公主节哀。”
我怔了怔,忽地耳鸣目眩。
“你,你说什么?”我恍惚不安地问。
“国君仙逝,望公主节哀啊。”太医贺悲恸地道。
我耳边一片嗡鸣声,见太医贺似是开口又说了什么,我却听不到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榻前,看见父亲面色灰白,双眼紧闭。
我腿一软,跌坐在榻前唤道:“父亲,父亲。”
小白抱住了我,在我耳边道:“绥绥,陈候已经去了。”
我猛地挣脱他怒道:“你骗我,昨夜父亲还好好的,还好好的。”
我忽然想起昨夜,父亲连说话时都已经是有气无力了,想来那时已经是灯油枯竭了。可我却沉浸在余陵失守,忽略了父亲的病痛。
“父亲,你看看我,我寻到了可以阻挡楚国碎石流火的方法,我还没与你说,你怎么就忍心离开了呢,你怎么能放心的离开呢?”我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可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绥绥,陈候临终之前,已经迫我立誓,我会护着你,你放心,我拼死也会护着你。”小白揽我入怀,心疼地道。
我想父亲已知大限将至,怕我一个人应付不来,便逼着小白立誓,誓死保护我。
我知道父亲放心不下我,可却没办法违抗天命。
想来对于父亲来说,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我挣脱开小白的怀抱,站起了身。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转过身对他说道。
我硬撑着向前迈了一步,眼前却已是天旋地转。
晕过去的前一刻,我忽然觉着我自己还真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应该庆幸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小白是在我身边的,否则我怕是一早便熬不住,跑去终首山一辈子躲在里面,再不出山。
于深夜之时,我是被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惊起的。
我起身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长信宫,小白正坐在我榻前,翻着着芊芊所画的图纸。
我坐起身,稍作调稳心神,开口问道:“这是谁在夜半时唱歌?”
小白见我醒了,放下图纸走了过来,他将我抱在怀里担忧地道:“不必理会是谁,你晕了一天,肚子可是饿了。”
我趴在他的怀里,双臂环住了他精瘦的腰身,呢喃着:“我不饿,我不想吃。”
他收紧了手臂,将我抱的更紧了。
我只有此时,暂且停靠在小白的怀中,才能逃避一切,才能暂时地从纷乱之中喘一口气,稍息片刻。
我与他皆没有再开口讲话,倒是那不明所来的歌声却越来越清晰。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我离开从小白的怀中,站起身出了宫门,朝着歌声的源头寻去。
深秋时的夜半露重,我走着走着便觉着冷,尤其身边还环绕着清冷不绝的幽怨悲歌。
我随着声音行至景寿宫前的花幽,这是父亲平日里消遣的花园,因挨着景寿宫极近,所以大都栽了父亲最爱的玉兰花。
而此时的玉兰早已败落,唯有一棵还未落尽花瓣的海棠树在苟延残喘着。
随着飘零的丹朱花瓣,我看见一席白衣的卫姬夫人正站在树下唱着歌。
这歌是周地召南的民歌,唱歌者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弃妇,他的丈夫在外游历,另娶他人,与别人欢好。她幻想着她的丈夫会后悔,会回心转意,会与她重归于好。
她的青丝半白,垂垂老矣,眼中的清泪未曾断竭,如同她寒蝉凄切的歌声一般,唱了一遍又是一遍。
她见我来了,便哭的更凶了,可歌声却不停歇,好似杜鹃啼血,悲鸣漫天。
“你还在等着他后悔么,可他已经死了啊,已经死了。”我的喉咙泛酸,声音有些沙哑,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早已泪痕满面。
卫姬夫人与我一样,也不愿相信他已经死了,她闭上双眼随着悲歌缓缓起舞,吞声忍泪。
我胸口似是被她的歌声撕裂了开,痛的想嚎啕大哭,却始终哭不出声。
背后忽然一暖,但听到耳旁传来小白的声音:“绥绥,若是想哭,便哭吧,没人有非要你硬撑着坚强去面对一切。”
他从背后将我紧紧抱住,温暖的胸膛抵御了寒夜里的更深露重。
我终于将这些日的委屈,疲惫,不安和悲恸一股脑的释放出来。
原来,芊芊曾说我的哭声可以惊起乌鸦是真的。
随着我的一声嚎啕,惊起了花幽里藏着的飞鸟,它们振翅高飞,穿破黑夜,逃到云外去了。
在我昏迷的时候,小白命老茶暂将父亲的遗体秘密送至景寿宫内殿,除了我和小白,老茶和太医贺,没有人知道父亲薨逝的消息,小白决定秘不发丧,待我醒来再做商议。
如今天气已经寒冷了许多,景寿宫存放父亲遗体的内殿被老茶添置了许多**,太医贺用特配的药汁每日擦拭父亲的身体防止腐化,所以暂且还能保持一段时间。
我连夜召见了仲忧,将芊芊所画的图纸交给他,让他联合太仆令一同,尽快做出这图上的机关,送去潼安,抵御楚国的碎石流火。
仲忧见我面色不太好,几番欲言又止,却最终未有说出口,嘱咐我照顾好自己,便领命出宫去了。
在我已经决定要亲自送兵符到星谷关的前一日,百里肆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似是离开时便知晓父亲命不久矣,在得知父亲薨逝后,于景寿宫前以君臣大礼跪拜父亲后,便转身建议我即刻登位。
我想都没想便否决了百里肆的想法。
如今余陵城破,正是军心涣散之时,如若此时圣安传出国君薨逝的消息,怕是使潼安的军心不稳。
况且,我虽是作为继位女君回到陈国,可身上毕竟背着涂山族和星命灭国的流言,且目前尚未烟消云散。
如若在我登位之时,流言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再度浮出,对于陈国即是灭顶之灾。
当百里肆得知,我要带着兵符亲自去星谷关时,他交予我一个乌木匣子。
我接过后打了开,看见木匣子里面放着的是星谷关的兵符,确切来说是同我手上的兵符一模一样的仿制品。
我猛地将匣子盖好,忐忑不安地看着百里肆。
私自造兵符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第八十八章 拟凭樽酒慰年华
“你不必这般紧张,这玉盘仿造的虽然与兵符相像,可却不是兵符。”百里肆气定神闲地说道。
我将信将疑地再次打开木匣,细细地琢磨,却见这仿品确实是有细小的地方与兵符不同。
“兵符合二为一之后,只有星谷关领兵将军手上的玉钩可以再次将兵符拆开为二,这也是验证兵符真假的唯一途径。”百里肆说道。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仍旧不知他为何造一个与兵符相同的玉盘来。
“这仿品,是用来以假乱真迷惑陈国内鬼。”百里肆说道。
“公主不是想要亲送兵符去星谷关吗,若是有人同你一起出发,却走不同的路,那些想要阻挠的人,要如何选择哪一路手中真的是掌有兵符呢?”
百里肆这种出其不意的办法还来的真是及时,或许这可能会改变陈国命悬一线的唯一机会。
只是,百里肆这个顽固之人却不愿意让我出头去冒险,如今放眼圣安,妫燎身负重伤,昶伯缠绵病榻,仲忧又忙于打造对付楚国的机关,但瞧还剩下几个能让我相信的人,替我去走这一遭?
“我替公主去。”门外传来一阵轻灵的女声,我和百里肆皆是抬头望去,看见身子刚刚恢复的芊芊正从殿门前走进来。
“如若公主信我,我便替公主走着一遭。”芊芊俯身跪于我面前。
我起身将她扶起,内心对于她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了。只是我怜惜她过往的遭遇,便不忍心再去让她冒险。
“那龙潭虎穴毁了你半辈子,你还嫌不够,偏生还要回去第二次不成?”前来阻拦我去星谷关搬救兵的除了楚国,应当是再无他人了。
芊芊好不容易从绣衣阁那种地方逃了出来,万不能因为我,再让她被抓回去。
“便是我从那种地方出来的,才知他们的弱点,才能从中与他们斡旋,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让真的兵符安然无恙。”芊芊坦诚地说道。
“芊芊姑娘怎会得知,你就一定会引得他们的注意,而他们便一定会尾随你,认为兵符在你手中呢?”百里肆侧目,眼神疑虑。
我知道百里肆虽然并不怀疑芊芊对我的忠诚,却始终没有放下对她的芥蒂,她曾于绣衣阁为暗人,这便是百里肆的顾忌。
“信北君,他们并不只会单单地跟着我,就如同我们所谋划的一样,若是在半路,我们兵分两路,他们亦回同我们一样,也是兵分两路,只不过我们的两路兵符有真有假,他们的两路安排的兵卫有强有弱。”芊芊似乎很了解楚国的布兵习惯,我忽然想到她曾与我说过,她少时是同雅光公主一同长大,那应当与白素和白尧二人也是相熟。
“这便如同个赌局一般,他们跟错了,我们便赢了。”我望着案上的木匣子,忽地心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如我带着仿品自银波城后经由水路赶往星谷关,小白带着兵符自陆路往星谷关去。”我说道。
“公主这是疯魔了吗,将命关生死的兵符交给一个外人?”百里肆质问道。
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白,闻此看了我一眼,而后无奈地耸了耸肩,便又垂头继续翻看竹简。
但瞧百里肆这个反应,我便更加肯定这个方法可行,我双手一拍兴奋地道:“你瞧,名闻天下的信北君都是这个反应,那前来阻截的白素或是白尧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们必定认为兵符就在公主手上。”芊芊眼前突然一亮,看来她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百里肆暂且还没能想出一个反驳我们的说法,于是憋在心中的怒意无处可发,脸色极为难看。
圣安王城位于三水聚集地的中心,往北的潼水可抵达宋国都城临酉,往南的图江可抵达卫国,往西的妫水可经由星谷关到宋国的沧江和天幕雪山。
此时的深秋时节,正值陈国的阴雨绵绵,水路虽然比不上丰水期时行进的快,但至少昼夜行船,会比陆路稍微快一些。
于天时和地利都会使楚人相信,兵符就在我的手上,所以他们一定会尽在水路上安排精兵强将,围追堵截。
我就是要如此,将他们全部带到泥潭里去,为星谷关的调兵争取时间。
“绥绥可有想过,若是此行被楚人抓住了,你要如何?”小白开口问道。
我微微地一怔,心想着小白这厮还真是目达耳通,七窍玲珑,连百里肆都没能想到的,他身为个局外人都能看穿。
还真是君子万年,介而昭明。
我那时还满心欢喜地想,他应当是太过于在乎我,才会问出此话。
可后来想想,都怪当时的我私自地认为,在他心中我是他这世上的所有。
“若是继位女君在敌军的手中,就算星谷关的援军抵达潼安,便也是无用了。”小白点透了百里肆心中的顾及,他听到后立即应承附和。
我倒是第一次见,这两人能如此言行一致。
“若是当真有这天,百里肆便舍了我,另立新君,这也是我将你留在圣安的理由。”我长叹一口气,终将这最大胆的想法说了出来。
百里肆听闻后,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道:“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继位诏书已定,如今陈候尸骨未寒,公主便怂恿臣另立新君,望臣忠于他人?”
也许,我永远都不明白百里肆的赤诚忠肝,就像他不明白我在面对疾风骤雨时,为何能轻易地缴械投降。
我还是从前的我,有骨碌撑腰时就张牙舞爪,有父亲坐镇后方时就耀武扬威。
我起身拉住百里肆的衣袂,谄媚地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你要往好的方面去想,若是我没被楚人掳去呢,若是我凯旋归来呢?”
“若是如此,那么臣陪伴公主一同前往。”百里肆目光如炬。
“你若同我一起,何人来稳持陈国的朝政,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还躺在景寿宫的父亲?”我扯着他的衣袂,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是楚楚可怜地模样。我想着他若是心软了,说不定能从了我,留在圣安。
“公主既然能将臣编排的如此清楚,自然心中能有他人做选。”他拂袖转身,偏生再不瞧我一眼。
我转过头,求助地望着小白。
小白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我丧气地瘫坐在地上撒泼道:“我都决定以身为饵了,百里肆,你还想要我怎样,是要等楚军兵临圣安城下时,要我殉国不成?”
“公主乃是怕死之人,自然是不会以身殉国。”百里肆轻蔑地道。
“蝼蚁尚且偷生,我不想死有错吗?”这是我同百里肆第一次争吵,应是我说出‘另立新君’的混账话来,使百里肆无法接受,这才处处开口呛声起我来。
“公主无错,是臣的错,臣当初便不应强迫公主回来,应当让公主随昭明君一同回安阳,欢欢喜喜地去做昭明夫人。”百里肆黑着脸朝我一拜后拂袖离去。
我被百里肆气到胃痛,因此晚膳食了三大碗粟米糊糊和半只焖鸭。
被撑得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时,有宫婢来报说昶伯在景寿宫求见。
我猛地从床上蹦起来,让宫婢即刻为我更衣。
出殿门前时见芊芊正在等我,如今我已经解除了她在藏书阁的禁令,将她活动的范围限制在长信宫之内。
她许是睡的不踏实,听到了动静便出来看看,却没想到在殿门前遇见了我。
我知道她的不眠,是因担忧我的处境,于是便应许她同我一起前往景寿宫。
我一开始并不知晓昶伯为何会在夜半出现在景寿宫,唯一担忧的是他若知道父亲的死,我该作何解释秘不发丧。
自父亲处于景寿宫内后,除了近身的老茶和太医贺,任何宫婢和内侍都不得靠近,如若有人靠近,必是不由分说赐死。
早前,芊芊并不知父亲已经薨逝了,是今日在我同百里肆交谈后方得知。我带着她来景寿宫也是因为顾忌昶伯要对我做什么,以她的身手对抗昶伯必定是绰绰有余。
待我同她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的时候,瞧见昶伯正跪在父亲的跟前,随着双肩颤抖的同时,殿内还回荡着轻轻的呜咽声。
芊芊忽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在心里不禁暗自嘲笑她一番,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怕鬼魂不成。
虽是心中嘲笑她,却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我身后,继续向前走去。
“昶伯怎会来景寿宫?”我停在他的身后,忽地一声道。
昶伯闻声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转身起来时,双眼却是通红一片。
“是信北君命老臣前来的。”他俯身朝我一拜,全然不像是伯忧阿姐说的缠绵病榻之意。
“他叫你来可有说是为何?”我向后退了一步警觉地看着昶伯。
昶伯有些意外,可最终还是慈爱一笑道:“信北君让老臣替公主留守后方,稳持圣安。”
我一怔,敢情百里肆已经将留守的人安排妥当了?
可我记得,父亲荷城遇刺时,昶伯说荷城郡守被前太仆的稚子霸占之事已经遭受道百里肆的怀疑,怎地百里肆还会寻昶伯来留守圣安?
“公主可还在质疑荷城遇刺,老臣禀报给公主前太仆的小儿子霸占郡守之职一事?”昶伯说道。
我直视着昶伯坦荡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臣当时确实是询问了银波的县伊,得知此事后,一五一十地回禀于公主,待身上的伤好后,却越想越不对劲,一个县伊,按照常理来说,除却手中未掌有兵权,其余的权力皆是大过郡守的,那前太仆为何不让小儿子去做县伊,反而是荷城的郡守?”
“后来老臣再次亲去了荷城,询问清楚后才知荷城前郡守年岁过大,身子已是不适合为郡守之职,而前太仆的小儿子是因品行过优,而被荷城前郡守举荐接替郡守一职,并不是胁迫县伊得来的。”
“待老臣再去寻银波县伊核实,他已经丧生于一场意外坠崖,死无对证了。”
“那时老臣心中便已了然,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这人是想离间公主与老臣之间的关系,如若我那时同公主说明了事情的缘由,想来不仅会再次被人利用,迫使公主和老臣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亦会使公主怀疑老臣的别有用心,于此,老臣见此便不再立于公主身侧,借此机会在家中休养时日。”
若是昶伯不说,我还不知,原是从那时起,便已经有人开始布局将我身侧的助力一一剪掉。
自妫燎开始,而后是昶伯,再是芊芊。至于百里肆,应当是始终寻不到他的弱点,所以才拿他没有办法。
“昶伯受苦了,都怪我多心,着了别人的道。”我带着歉意俯身朝着昶伯一拜。
“公主不必妄自菲薄,你自小未曾在你父亲身边待过,所以你并不知我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昶伯将我扶起。
“我同你父亲,虽是同宗同族,但从他的父亲陈平侯的辈分算起,我理应是他的族弟,可从我父亲郎伯的辈分算起,我却是他的族叔,就好比你和伯忧与仲忧之间一样,岁数相仿也都不在乎辈分,年少时便是以兄长与阿弟相称。”
昶伯与我说了许多他与父亲年少时期的荒唐事,比如风流倜傥的父亲和身为舞姬的母亲相遇时的趣事;以及父亲为了迎娶母亲为君夫人,与陈国士族宗亲力排众议,却中途被卫国横插一脚,辜负了母亲,从此落得个咫尺天涯的悲情。
昶伯还同我调侃父亲年少时是远近闻名的俊俏少年,温润如玉,列如松柏,举世无双。想来这也是使卫姬执着如斯的缘由。
我吩咐老茶,将昶伯安置在里勤政殿不远的德行殿,又将国君的印信亲自交付于他的手上。
昶伯捧着印信对众神发誓,绝不辜负我,如若辜负,他这一脉,皆是早殇,自此无后。
我与芊芊在深夜之中行于回长信宫的路上时,芊芊细声地与我道:“今日瞧着信北君的模样,还当真以为他不顾公主了,想必拂袖离宫去也是为了公主去昶伯府做说客。”
我淡淡地笑了笑,这便是百里肆,平日里不顾身份处处与我作对。无论是曲意逢迎,还是阿谀谄媚,在他这统统没有。
可这圣安之中,却唯有他为我不顾一切。
“余陵那次遇刺你又不是没瞧见,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在背后将一切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不邀功,不求赏,只为了让我能安心依靠着他,别再自己闷着另寻他法。”我仰起头,望着夜空的一轮新月长吁了一口气。
圣安已安排妥当,明日便可启程前往星谷关了。
“这样尽忠的方式倒是独特,如若公主和信北君不为君臣,倒像是寻常夫妻吃味时的模样。”芊芊歪着头,娇俏地笑道。
“你这小泼皮,竟开始打趣我了。”我回身抓起她身上的痒,她嗔笑着向前跑去。
她见我追上来,立即娇笑着求饶,我许久未见她笑了,见目的达到了,便不再闹她。
第八十九章 江间波浪兼天涌
“明日,我想同公主一起去。”她拉着我的衣袂,双眸渴望。
“留在圣安等我回来不好吗?”我拉过她的手,继续在黑夜之中行进。
“不,我不要留在原地等,我要与公主同去同归。”她声色哽咽,似是这话里勾起了她的伤心之事。
我不再执着与她是留还是与我同去,却开口道:“若是同归,今年的初雪,你依旧陪我去终首山祭奠师父可好?”
她双眸晶莹,缓缓地笑道:“好。”
临行前,我提笔一封帛书,让芊芊送去了绿婺宫。
我此去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妫燎,他为我身负重伤,可我却没能亲自去探望他一眼。
而绿婺宫的素素,自妫燎重伤之后,整日坐立不安,可为了不与我平添麻烦,竟是暗暗忍着忧心,不来我跟前求一次出宫探望。
我知二人的惺惺相惜不易,便亲自写了一封赐婚书让芊芊交给素素。芊芊是瞽者,看不见帛书上的字迹。于是我告诉芊芊在送帛书时一定要告知素素,请将这封帛书待妫燎醒来后,入宫见她时,呈上于他。他一见帛书的内容,定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启程时,小白藏于我的车马之内,芊芊隐于随行的婢女之中,只有我同百里肆二人在浩浩汤汤的队伍拥簇之中,高调地出了城门。
我掀开帘子回头望了一眼高大耸峨的圣安城墙,眼前不知怎地就浮现了第一次入尔雅时,见到尔雅城墙上满墙的芙蓉花来。
我想等战事平定,也移栽芙蓉花来,可转而又想陈国的天气似是不太容易使芙蓉花存活。
回到马车上时,便有些伤脑筋,暗自在脑中搜寻着哪些花可以装饰陈国的城墙,又能挨过陈国冬日的冰天雪地。
小白见我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还以为我是担忧路上的艰难险阻,拉过我的手便道:“不如我同你走水路,信北君和你的芊芊姑娘走陆路?”
我好奇地盯着他,心想着他这是讲的什么话。
他却淡淡一笑:“你脸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酸枣一般,扭曲的可怕。”
我连忙抽出双手,抚平脸上因凝思而凝聚的褶皱,解释道:“我在想,圣安的城墙要爬一些什么花而已。”
听闻我说此话,小白忽然收起了笑容,神情变的冰冷起来。
他的眼中掩藏着恨意,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我吓了一跳,以为戳到他心中不堪的过往,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他回过神,缓缓地笑道:“想来蔡国的芙蓉花在陈国不易存活,不如栽一些朝颜花来。”
我转了转眼珠,想了想,这倒是不错的想法,朝颜花本就容易存活,且生存力极强,移栽几株,转年后便能开出一大片来。
我一直在想着圣安城墙上朝颜花开放时的秀色,却忽略了小白神情再次变得冷若冰霜。
五日后,抵达银波镇。我同小白浓情蜜意地告白时,百里肆也转身上马,似是没有要同我走水路的意思。
我好奇地仰着头看他,却听他冰冷地说道:“臣不能安心将陈国的命运交于他人之手,想来公主决定以身为饵,便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少了臣的保护,也断然不会被楚人掳了去。”
他这是不放心小白手持兵符前去星谷关,才会舍了我,紧跟着小白。
我想他既然有这个担忧,倒不如让他跟着小白,总比一路跟着我,为我担惊受怕要好。
我离开小白的怀抱,朝着百里肆便是一拜:“我日后还要仰仗信北君,此去请务必要注意安危。”
“公主如是。”他目光灼灼,字句响遏行云。
他虽然嘴硬说不担忧我的安危,并毫无顾忌地跟着小白走了,可却将他身边最得力的护卫宏叔留在了我的身旁。
宏叔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旁,倒是让芊芊寻到了打趣我的话来。
我们一行人于银波城码头登了官船,缓缓地往星谷关的方向驶去。
妫水自银波城开始,便要经过九道峡湾,过了定陶之后便是一马平川。
父亲曾与我说过,早在他祖父颖侯时,这里的水盗十分猖獗,过往宋陈两国的商船和官船皆惨遭毒手,更甚的是连往来渡河的国人也不放过。
颖侯亲下旨意派人来此剿匪,在水盗隐患解除后,这里便逐渐繁荣了起来。
再后来父亲的父亲平侯将峡湾边上国人所安的住所修葺了一番,更在峡湾的每道停歇处设驿站,酒肆,歌台等供往来船只休息。
每到春夏两季丰水期时,河流丰盈,妫水澎湃,鱼虾肥硕,亦是船游妫水的好时节。九州上曾有一位的歌者在船游妫水之后,曾唱遍天下“天接云涛连云雾,长河已转千帆舞。”
如今正是深秋之时,妫水上早已不似春夏那般热闹,碧绿的江面之上,唯有我们这一只官船乘风前行。
自昨日一早登船,我便随时保持着警觉,一有风吹草动立即起身探看。由此,昨夜整晚我几乎没怎么入睡。
芊芊觉着我紧张过度,早饭过后便催我去榻上休息。
她告诉我,宏叔早就派了护卫伪装成打渔的渔民先行探路,如若前方有何不妥,必会来报。
我再这般紧张不安,星谷关还没到,我便把自己累死了。
我听闻之后,便安了心,怀抱着装着玉盘的木匣倚在榻上,翘着腿闭目养神。
忽地前方传来一阵粗犷又悲情的歌来,我睁开眼,坐起了身,细细地听着歌中的诗句。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坐于我对面的芊芊也听到了歌声,她猛地起身将开着的舷窗重重地关了上,捧着棋盘来问我可否陪她下棋。
我苦涩地笑了笑,沮丧地趴在案上问道:“他们是在怨我掀起了征战?”
“他们只是不知这场征战并非公主所愿罢了。”芊芊安慰道。
“我在他们眼中早已是引起战争的红颜祸水了吧。”楚国攻来陈国的缘由便是想得我入楚国,或许在国人心中,我同孟姜一样,皆为祸国红颜。
想来也是,我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过,他们又凭什么为我而战呢?
“这同公主有何干系。”芊芊冷笑道:“不过是窃钩者为贼,窃国者为侯罢了。”
“倘若如今是陈强楚弱,可见他们还能有这番说辞?”
“说不准,那时的他们恨不得为公主鞍前马后,只为求得军功,论功行赏呢?”
我瞧她维护我地模样,倒像极了百里肆。然而一想到百里肆,我便更加忧心忡忡了起来。也不知他们现在行于何处,是否安然无恙。
芊芊见我垂眸凝思,也便不再多言,她将棋盘布好后,自娱自乐起来。
我越是忧心过重便越觉得无所期盼,索性不再乱想,转身去瞧芊芊下棋。
她的棋艺甚佳,许多我看着明明是死路的棋局,却被她一子落后,尤有余生。
我歪着头,有些好奇,便与她聊起了她的东楚旧事。
翌日一早,才用过早饭,宏叔便神情紧张地入房来报,说前去探路的护卫在靠近什方镇处瞧见有黑衣人在峡岸旁设埋。
听闻此消息,我内心担惊又欣喜。
欣喜的是楚人的围堵来的如此之快,便有可能是认定了兵符在我的手上,这样小白和百里肆便能安然无恙。
担惊的是,若是楚人认定了兵符在我手上,怕是埋伏不只是什方一波。
我回过身,连忙令芊芊将我的戎装银甲拿来,如今我要做的便是为百里肆拖延更多的时间。
芊芊并没有为我命令所动,她笑着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隽永深刻。
而后,我脖颈间忽然一痛,便没了知觉。
“再见了,我的公主。”我耳边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渐暗,宏叔正跪坐于我身旁,我坐起身发现仍旧在船上,环顾四周却不见了芊芊的踪影。
“她背着木匣代替公主下了船,引开了那些藏于峡岸边的埋伏。”宏叔将怀中的裹着锦布的玉盘递给我道。
我双手颤抖地接过宏叔手中的玉盘,胸口沉闷,仿若有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我们可否过了什方镇?”我即刻调整情绪,开口问宏叔。
“刚刚行过,并且先前看到埋伏于此处的黑衣人都不见了踪影。”宏叔道。
我喉咙泛酸,忽地觉着一阵恶心。
宏叔见状连忙问道:“公主若是不适,便叫随行医官来瞧一瞧。”
我连忙摆摆手道:“不必,许是整日困于船,有些积食了,过了什方便是楴川,此处峡岸多林,善于藏身,还劳烦宏叔多加留意。”
宏叔俯身朝我一拜,便转身出去了。
我颓废地坐在塌边,看着芊芊曾布过的棋局,终于忍不住地细声哭了起来。
她同我一样,都想挣脱开命运的桎梏,可最终却不得不再回到原点成为囚徒。
这一夜,我靠在凭几上几乎没怎么入睡,待破晓时分,宏叔突然传入房间之中,拉着朝外跑去。
官船的两旁停着两艘小船,宏叔带着上了小船后,继续在水上的浓雾之中穿行。
冰冷的秋凉拂面而过,我虽清醒了不少,可身上却发起了抖。
宏叔见此,卸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了我身上。
此时的水面浓雾缭绕,压根看不清前路,只能缓行。宏叔警觉地吩咐两艘小船并进,注意四周。
少顷,我的身后忽然现出一片火光,虽隔着浓雾看不清,但瞧方向也知是方才我乘坐的那艘官船起火了。
随着巨大的火光,还有阵阵求饶声。
我惊恐地看着宏叔,想来他方才就知道我们的官船被人盯上了,这才拉着我乘坐小船逃命。
我后怕地摸着怀中的玉盘,如若不是宏叔想来我早已经死在船上了。
宏叔低声命人加快船速,可才刚刚行驶的快一些,便从迎面的浓雾之中刺来几十余支羽箭。
宏叔将我护在身后,抽出长刀抵御刺来的羽箭。
“靠岸。”宏叔低声喊道。
接连而来的羽箭将船逼靠到了岸边,宏叔为了护我,肩膀上挨了一箭。
他将羽箭砍断,待船停靠于岸边之时,拉着我一同往岸边上去。
如今的天色已然大亮,我回身望去,却见我们方才行船的地方飘着三两只轻舟,那些迎面而来的羽箭,便是从这几艘轻舟之上放出的。
宏叔吩咐剩下的护卫将围在中心,然后快速往前奔走。
行至江畔的一处八角亭,宏叔突然停了下来。
我随即仰头望去,透过已是枯黄的枝桠,见正有一人坐在亭中,悠闲的煮茶。
深秋风凉,尤其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之间,没有人会兴致高昂到来此吹凉风煮茶。
宏叔摆了摆手,示意朝旁路走去。
我没有动,直直地盯着亭内的人。
想来在什方时,他们就已经抓住了芊芊,知道她身上的匣子是空的,便又在此处再次设局,既然已经让我逃掉了一次,这第二次便不会那般轻易地再让我逃了。
“既然公主不逃了,不如上来与我共饮一杯如何?”那人一席绀青衣袍,两鬓的青丝在脑后盘成一个节,发丝随风而起,萦绕周身。
宏叔认为我被吓傻,无法前行,便行至我身前,突然拉着我奋命往前跑去。
我惊的说不出话,却见林间暗影簌簌而过,忽然四周冒出来许多手持着画戟和璎枪的黑衣人。
“是你们自己上来,还是要这些人请你们上来,兵刃可不长眼,别怪我没提醒公主。”那人笑道。
我稍稍地安抚了宏叔,并用眼神确认我无事,而后仰起头与那人道:“想要与本公主共饮的人多了,阁下不亲自来请,便显得毫无诚意,如此的待客之道,还当真不敢恭维,想来也是,楚王收服诸多蛮族部落,却大都习惯掠夺而忘记教化,久而久之楚人也大都同化于蛮人,礼节崩塌。”
那人冷笑了两声,忽地从亭内踏枝而来:“如此,那我便亲自来请公主。”
我这才认出亭内之人是白素。
可是他如今不是应当在息国驻守吗?
“若是等一下拼起命来,公主定要躲在我的背后,可记住了?”宏叔在我耳边细声说道。
我暗暗地拉住宏叔的手臂道:“保持警惕,等我暗号。”
白素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有些奇怪,他的武功已是万夫莫敌,按照他平日嚣张的作为,应当是直接劈过来杀掉宏叔,将我擒了。
我心底暗暗留了心思,便开口道:“将军入我陈国是得了谁的通行令牌,还带着这么多兵卫,怎地我这个陈国公主怎么全然不知呢?”
“大概是余陵郡守的通行令牌吧,他没来得及跑,也不肯屈服于楚国,所以我便将他一家都屠尽了。”他从腰间结下一枚猩红色的令牌,这令牌的颜色显然是被血迹浸泡过的。
我心里一抽搐,眼前本能地又浮现恶梦中余陵的那场大火 。
我放开宏叔的手臂,轻轻地道:“就现在,杀出去。”
第九十章 安得如鸟有羽翅
宏叔闻声抬起手臂,自袖口内朝白素放出三道暗器。白素纹丝不动,倒是站在他身旁的人身手敏捷,抽刀将暗器打在了地上。
而后,四周的黑衣人蜂拥而上,护在我身边的护卫同解发带,并将武器同手捆绑在一起,奋力地同这些黑衣人搏杀。
他们以命通开一条血路,宏叔拉着我,冲出了包围,迅速地朝另一边的山林之中跑去。
我回头望去,满眼热泪的看着那些为我搏杀的人,胸中悲愤。转眼看到站在高处的白素,他依旧从容地站在原地,微笑地目送着我逃跑。
我心里一惊,心想到他胸有成竹地放了我们,难不成这山林间还设了其他的埋伏?
我来不及去细思,任由宏叔拉着我一路在林中逃命。
我同宏叔这种武功高强的练家子不同,自回陈国侯,我许久未有这样奔跑逃命,早已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尤甚这冰冷的天气,每吸一口凉气,仿佛胸口碎裂一般。
少顷,林中忽然射出一支短箭朝我而来。
宏叔见此竟用身体去挡,我急忙将他推倒在地,随后准备侧身躲开时,箭尖却划伤了我的手臂。
林中走出一个身穿火纹黑衣的男子,他的身形高大,面容阴柔秀美。
我于脑中飞快地回忆,却发现我之前从未见过他。
可是不知为何,我却对他有着异常熟悉的感觉。
“这样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被杀了多可惜,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啧啧啧。”他摸着下巴轻浮地笑道。
我忽然瞧见他的左手上画着一枚虎首的标记,而这个标记我好像在宫涅那里见过,只不过画在他那里的是一只雀首。
原来,竟然是暗影阁的人。
我将宏叔拉了起来,仰起头对他说:“暗影阁就这般喜欢凑热闹,一个朱雀护不够,再来一只白虎,怎么在我四个人凑齐了,是要开上一桌赌局吗?”
“你这丫头的嘴倒是厉害,待我抓了你之后,将你的舌头割了,看你还如何嘴硬。”他手持一柄画戟,猛地朝我刺来。
宏叔持剑去挡,将我推至一旁,与他纠缠起来。
此时的我抬头却见不远处深林中又现身许多同白虎一般的黑衣人,想来暗影阁为了夺这兵符,连单打独斗的优良传统都摒弃了,我从不知,陈国星谷关的兵符对他们来说,竟然吸引力这么大。
宏叔再次放出暗器,却被白虎打了回来。
宏叔躲闪时,白虎出戟一刺,将宏叔的腰腹刺穿,霎时血染满身。
我从怀里掏出玉盘,猛地朝白虎丢去,
他一惊,急忙收回画戟去接。
于此同时,我环住宏叔肩膀再次原路返回,一边走一边大声地道:“暗影阁将兵符抢走啦,暗影阁将兵符抢走啦。”
果然,尾随着我们而来的楚人就在后面不远处,尤甚听闻暗影阁抢走了兵符,全都蜂拥朝前,与暗影阁的人厮杀起来。
我扛着宏叔的肩膀回到了水边,但见方才被杀掉的护卫死状惨烈,我喉咙里像是灌了酸水一般,鼻尖一痛,眼泪便流了出来。
“兵符,兵符,公主,兵符。”宏叔已经是危在旦夕,如若不早些医治,怕是性命难保。
他虽是百里肆留下来保护我的,可我却不忍让他丧命。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昏死过去的宏叔放在了小舟上,忽而头顶传来一声响,我抬头望去,见小舟的栏杆之上站着一个人。
烈风将他绀青色的衣袍吹的直响,如墨一般的青丝绕身飞舞,刀刻一般精致的脸庞,浓密眉宇下面仍旧是凌厉的双眸。
我注意到他的手里拿了一把折扇,却不打开。
“公主怎么,又跑回来了?”他淡淡地说道。
我低头看了一眼宏叔,立即后退下了船,一步一步往后退着。
他飞下了栏杆,看了一眼躺在船上的宏叔,便抬起了脚踩在了宏叔的伤口上。
宏叔疼的身躯一震,慢慢地醒了过来,却没有任何力气去反抗。
“白丞相,如今的兵符在暗影卫手上,你不去围堵暗影阁的人,偏生拦着我做什么?”自他拿着折扇出现的一刻起,我便证实了早前的猜想。
他才不是白素,他是丞相白尧。
早从一开始他便扮作白素,时刻警惕着我认出他,便是在距我很远的地方与我说话,也不上前。他极力的学着白素的一举一动来震慑我,可偏生方才他有一点却做错了,让我确定他根本不是白素,而是双生兄弟白尧。
若是白素,哪还有闲情逸致地去踩宏叔的胸口,一刀毙命才是他最常用的做法。
“福祥公主到不如传言中的愚钝不堪。”他笑着走近我,忽地展开折扇。
我鼻尖略过一股淡淡的清香,心惊到不好,这厮是怕打不过我,用折扇卷了**来偷袭我。
我捂住口鼻,转身又朝着山里中跑去。
跑着跑着,眼前便出现了重影和幻象,甚至连脚下的路都变成了蜿蜒曲折的溪流。
我尽量让自己呼吸保持平稳,可还是抵不过这**的凶猛。
我匍匐于一棵树下,再也撑不住,晕死了过去。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每当我毫无防备的晕死过去之后,总会有小白入梦。
他在我梦里,一身白衣,临水而立,衣带绕身,绝世而独立,兰芝玉树,绝美无双,他言笑晏晏,一双桃花眸里面藏着星海,耀耀生辉。
“小白,小白。”我轻轻的唤他。
他朝我伸出了手,近在咫尺,可我却抓不住。
他的身后忽然出现一处万丈悬崖,我努力朝前扑去想要紧握住他的双手,可他却笑着仰了过去,坠入悬崖。
“小白,小白。”我大叫着他的名字。
我匐在悬崖边上,眼见着他的身体如同影子一般碎裂成了几片。随后浓雾渐渐将我包围,小白的身影也被浓雾遮掩,我看不见他,也找不回他。
“小白,小白。”
我猛地张开眼睛,惊醒过来。
随之见到头顶上因为颠簸而不停晃动帐幔,我想坐起身子,却发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随着有规律的摇晃,我耳边传来的吱嘎吱嘎的声响,我想应当是位于马车内。我转着眼睛环顾一周,发现身旁似乎坐着一个人。
我侧过头,缓缓地朝那人望去,却见他盯着我看,本是凌厉的双眸不知为何温柔了许多,好像在透过我去看另一个人一般。
“一点香这**后劲很大,你虽是清醒过来,可身子在一两个时辰内是没办法移动的。”他收起了刚才柔情似水的眼神,垂下了眸子淡淡地说着。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后,将头转了过来,仍旧朝着头顶的幔帐,不去看他。
“小白是谁。”沉寂了许久,他突然开口问道。
我没有回答,闭着眼睛,打起了鼾。
“你这一路梦魇都是在叫他的名字,想必他一定是你心里的挚爱。”白尧的声音于我耳侧响起。
我惊的张开了双眼,但见他趴在我身旁,温热的气息散入我的脖颈之间。
一股淡淡的香玉鼠姑花的清香窜入我的鼻息之中,我保持镇静地盯着车顶的幔帐,目不斜视,也不侧过头与他对视。
他双手分放在我身侧,低着头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看来,她没有同你讲起,她曾经在楚国的旧事。”他扯着嘴角笑道。
白尧口中的她,指的是芊芊,确切地来说应当是东楚木家剩下的唯一之人。
她与白尧曾有婚约,却因木家被诛而作罢。
我不知芊芊与我讲的二人的婚约因此而作罢,是否是真的作罢了,毕竟我在梦中喊着小白的名字时,白尧的脸上却有温情脉脉的模样出现。
“你要感谢自己及时开口叫了‘小白’这二字,否则怕是你早就身首异处了”他神情恢复如初,远离了我,坐回原处。
小白,亦是芊芊唤白尧的称呼。
看来他的心里,并没有放下芊芊。
我见他坐在一旁,手上把玩着那只玉盘,看来他们是从暗影阁手中将这玉盘抢了回来。
不过他们并不知这玉盘,是假的。
“没想到,星谷关的兵符倒是精巧秀气。”他将玉盘收回锦袋之中,小心翼翼地放在怀中。
我冷笑了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我不知他要将我带去哪里,只不过这一路上,马车颠簸不堪,险些是要将我的五脏颠出来一般。
终于在恢复力气时,我欣喜若狂地琢磨要如何逃走。
可白尧却派来四个人高马大的女护卫与我一同坐在车内,时时刻刻地盯着我,以防我逃跑。
说是盯着,确实就是盯着,她们四个人一眼不眨,就连我吃饭,睡觉,如厕时都是寸步不离。
眼瞧着我逃跑无望,于是便试着夺刀杀出重围。
可刀还没碰到,便被她们绑了起来,待到了楚军大营,才将我松了开。
我被捆的手脚发麻,待被押解着下了马车,忽地脚一软,连同马凳一起滚到了地上。
手心传来一阵刺裂的疼痛,我缓缓坐起身,扑落手掌上的石栎,但见手掌已经是被划破了几个口子。
一双黑色金丝龙纹靴出现在我眼前,我顺势抬眼望去,见到一身锦衣华服的楚王就站在我面前。
他面容依旧阴鹜,狭长的眸子里蕴藏着睥睨万千的孤傲。他抬起手朝我伸过来,而我心生畏惧,急忙地向后躲着。
他并没有因为我的畏惧而收手,拉扯着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福祥公主,我们又见面了,想来你上次大难不死,可有想到过今日。”我挣脱不开他的钳制,只能顺着他的拉扯与他对视。
他的双眸像是天际里的猎鹰,凶狠又精锐。
“我从不妄想无关的人和无关的事。”我疾声厉色,却只能虚张声势。
他勾着嘴角冷冷地笑道:“你瞧大楚安札在潼安的大营,可还敢说与你无关?”
随着他的话,我转过头朝四周张望,但见楚国安札在潼安的大营竟然一眼望去看不到边。
秋日的艳阳流光下,楚国绀青色的白熊图腾旗帜正随着风咧咧作响。
但凭他已经亲自出征,跟随的定都是楚国的精兵强将,我便知道即使是有星谷关那十万大军,陈国也可能敌不过楚军的铁甲。
“世人皆说,你对陈国宣战是因我而起,如今我来了,我愿意将我自己奉献于你,你可否能停手。”
他听闻我的示弱,大声笑了起来。
“可是昭明君对你心生厌倦,你便想着来委身于孤?”他戏谑地捏着我的下颚道。
我错愕地看着他,心中不禁疑惑,他是何时得知我与小白之间的关系。
少顷,一位面容皎皎,头戴玉冠的少年捧着玉盘朝楚王走来,俯身一拜后道:“父王,这玉盘是假的,不过是兵符是仿品。”
楚王闻此,捏着我下颚的手忽而力量加重。
“福祥公主还当真是有好计谋,引得孤竟然相信了你。”他忽地松开了我,将我随意丢在了地上,而后拿起少年手中的玉盘摔在了地上。
玉盘被摔的粉碎,因我离的近,飞来的碎玉溅到了我的侧脸,划出了几道淤痕。
“我们彼此彼此。”我捂着脸仰起头鄙夷道。
“将她关去娼奴营。”楚王厉声说道。
我被楚国的兵卫一路拖着送去了不远处的营帐之中,他们倒是没有再绑着我,而是将我丢进了营帐一角的干草之上,便出去了。
我坐起身,扑落头上的干草,掏出怀中的帕子将受伤的手掌包裹好。随后开始四处打量起营帐之中的摆设。
于我不远处的地上躺着大约七八个被绑住手脚的姑娘,她们的嘴被干草塞住,不能言语。
我见此悄悄地俯身爬过去,将其中一个姑娘扶了起来,掏干净她嘴中的干草。
她咳了几声,便呜咽地哭了起来。
我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向外张望,但见并没有兵卫注意,便松了一口气。
“莫哭,莫哭,我这就帮你们松绑。”我放开了她,继而俯下身去,将她们身上的绳索一一解了开。
“姑娘,没有用,我们逃不出去。”最先被我解开绳索的姑娘环抱住自己的双膝,蜷缩在一处角落,浑身因惧怕而不停地颤抖。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楚人的兵卫对她们做了些什么,便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们是哪里的人,他们为什么会抓了你们关在此处?”
第十一章 鸿雁不堪愁里听
“你虽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可却也伤了他的心爱之人,他不来见你,就是不肯原谅你,君绫,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地继续伤害他心爱的人,眼看着你们二人形同陌路,最后连兄妹都做不得,你才肯罢手吗?”
君绫躲在君婀的怀里啜泣着,痛哭着,近乎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有些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不愿去明白。
“阿娘,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君绫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滴滴倾出而落,晕开在君婀衣服上的梅花纹,朵朵鲜活。
“好好呆在娘身边,一点一点将他忘了,待你心思清阔的那天,阿娘亲自为你觅得良人,好不好?”君婀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君绫眼角的泪珠,她不敢去想,若是有一天她魂归黄泉,她的君绫要怎么自己独活下去。
“好,我听阿娘的,原来喜欢一个人要这么痛苦,这么累人,我忘记他,忘记他就是了。”
身上的伤才得到缓和,便经历了这样大的折腾,君绫就这样趴在君婀的怀里睡了过去,眼角垂泪,看起来楚楚可怜。
君婀就这样抱着她,一动不动地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她见不得别人受苦,更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苦,或许就像她父亲所说的那般,她这辈子的狠心不及君邵一半,却撑起了江湖毒燎虐焰的蝴蝶谷。
少公子得知此事,是在第二天的一早,他是听来凌霄阁打扫卫生的小侍女们不小心说出来的。他装作泰然自若地坐在棠花树下饮茶,待小侍女离开后,面色阴沉低站起身,走去了关押妃舒的崖洞石牢。
毕竟这位妃舒间接地伤害了绥绥,又利用了君绫,少公子倒想试试自己这阴狠的手段是不是可以震慑得住一个人。
关着妃舒的石牢就在上次君绫捕蛇的地方,那后山崖洞的最外,用玄铁隔着几个小的石牢。石牢很小,大概只容得下两人的距离,石牢之中仅有一个小小的石凳,供坐立,却不能卧,若是身材瘦弱,倒还能勉强地蜷着身子侧卧。
少公子见到妃舒的时候,她正蜷缩在石凳上,浑身上下污秽不堪,因几日都没好好休息,面色略有苍白。
“公子可是来救我的?”妃舒见少公子走来,喜极而泣,趴在玄铁的栏杆上望着他。
“金蚕噬心蛊可有解法?”少公子停下脚步,与她相隔甚远。
“我若告知公子,公子可用什么谢我?”妃舒双手紧握栏杆,眼中蕴藏怒意。
“或许,我可以向姑姑求情,饶你不死。”少公子轻蔑一笑。
“谷主不会杀我的,毕竟是我将西夷的制蛊方法全部交给了她。”看着妃舒假装稳操胜券地模样,少公子便想笑。
“你不了解我姑姑,她会感激你,无论是撰写虫经,还是交付制蛊之法,可你却踩在她的软肋之上,就算她焚毁虫经,起誓以后不再制蛊,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利用她孩子的人,君绫是姑姑的唯一软肋,你利用她,让她去折磨我喜欢的人,更让燕君带走她,这两件事,无一不是戳到了姑姑的痛处。”少公子不紧不慢地找了块平坦的黑石坐了在上面。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误,以至于还奢望着能从蝴蝶谷活着走出去。
“如今,君绫身上的伤好了许多,想来姑姑这些日子,也应当能想明白了在这其中,你做了多少不堪的事情,我之所以现在才来见你,并不是来与你讲条件的,我是闲来无事,专门来这等着,看你热闹的,我想瞧一瞧,姑姑要如何惩罚你。”少公子翘着嘴角顽劣地笑了起来。
这笑容如同三月俏桃一般绚丽,却让妃舒心生冰冷,她此时才明白,自己迷恋的人有多么可怕。
少顷,崖洞口想起杂碎的脚步声,妃舒吓的蜷缩在石凳上,惊恐地望着洞口的方向。
没过多久,走进来四位侍女,为首侍女的端手持一展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黑气的药。妃舒见此一边大叫,一边往石凳后面躲去。
可奈何石牢只有那么大的地方,她躲也没处躲。
其中一个侍女打开了门,另外两个侍女按住了妃舒的肩膀,将她大力的固定在岩壁上,不得挣扎,而为首的侍女狠狠地撬开了她的嘴,将那碗药一滴不流的灌了下去。
少公子笑了笑,猛地站起了身,从袖袋里面拿出一个木盒,木盒里面是一套银色的针,他拔出一根,猛地扎入妃舒的脖颈之间。
妃舒的身体顷刻之间,如同烂泥一样瘫软了下去。
随后,少公子转身又走回了黑石边儿上,看着几个侍女收拾了残局,将妃舒关回了石牢中。
“是,什么,给我,吃了,什么?”妃舒无法动弹,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断肠草,和败酱草,这断肠草可以让你的肠子断裂,而败酱草却起到修复的作用,如此一来一往,你疼过了,却不致死,谷主说你自己养的蛊,却要通过君绫少姬的手去放,这样缺德的事情,当然自己要感受一下才行,你命贱,谷主又不想对你用那些名贵的药草,况且这两味儿药的药效都不错,一日喂你三次,一次两个时辰,一直到你自己说出解开金蚕噬心蛊的办法,否则你就做好打算,这样疼一辈子吧。”为首的侍女是君婀姑姑的心腹,名唤荷叶,也是姑姑从栖靳岭边上的小镇救下的孤女,她将君婀视为师父,心里自然心里向着君婀。
想这世上的人并不是都像妃舒一样的白眼狼,被救之后,却得以利用相还。
“至于你脖子上的银针,是我方才想到的,因为怕你不老实,会将喝下去的药抠出来,所以便用银针封住你的穴位,使你浑身无力,犹如残废。”少公子将盒子放回了袖袋之中桀骜地说道。
“这崖洞石牢目前只关着你,而且崖洞深处有许多可怖的东西,记得上次君绫少姬杀掉的那条大蟒就是藏身在崖洞深处的,我劝你若是等下疼起来,叫的声音小一些最好,否则招来了什么东西将你囫囵地吞了,没有人再来救你了。”荷叶的话,已经让瘫在地上动不得的妃舒吓出了冷汗,她嘲笑着瑟瑟发抖的妃舒,转身带着身后的侍女走出了崖洞。
少公子冷笑了一声,也不顾妃舒在他身后呼唤,跟着荷叶一起走了出去。
妃舒就这样一连被折腾了五日,终于在第六日里交代了金蚕噬心蛊的解法。
金蚕噬心蛊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轻易解开,蛊虫入体之后,子蛊与母蛊同寄生,互食,分离,而后新生。其一可苏合、白蜜与他位宿主之血转为他人而生,这其二就是利用天婴将母蛊引出,无互食之事,便无噬心之痛,引出母蛊不死,需用极阴之物封印,如此分隔十年之后,子蛊必死。
得知此方法的少公子,即刻与姑姑君婀作别,出谷寻找天婴去了。
这天婴是个什么东西,少公子不知,君婀也不知,就连蝴蝶谷书阁之中的各路典籍之中,也全然没有描述这天婴到底是何物?
少公子起先以为是妃舒疼的糊涂了,故意诓骗随口编的。然而,妃舒表示自己曾在西夷王城的书阁之中,看到过这分解蛊虫的办法,这金蚕噬心蛊本就是西夷之中最厉害的蛊毒,能将它分解开的,也必定是世间中最少有的。
方法既然已说出,剩下的只能靠少公子去找。毕竟这个错误,是从蝴蝶谷开始的。
少公子出谷直奔南米,再次涉险去了燕国,找到了澹台大伯。如今庄荀和韩子皆不在燕国之内,燕君早前胁迫两人入仕的想法也都成为泡影。澹台不言及其三个姐姐,皆在南燕为燕君的掌控之中,所以南米的老弱病残,燕君也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地派人监视。
少公子抵达澹台家的庄上时,澹台大伯的旧友南下,他前去相送要隔天才回,而听闻澹台老夫人身子困乏,不善招待,随即吩咐了少公子自便。少公子无奈之下,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不孝之徒,前去他的卧房里寻他的时候,看见他穿着薄衫,正靠在小榻上一大清早地喝的醉生梦死。
这几年未见,澹台成蹊已经褪去了曾经的稚嫩,出落的成熟俊俏,不过因儿时病痛的缘由,身子现下看上去略有些单薄。他也算是个听话的,这些年遵从少公子的嘱咐,一直在练武强身,否则他这身子早与竹竿无异,但且一阵狂风就能吹走了。
少公子站在门口轻轻地咳了咳,躺在小榻上捧着酒坛的澹台成蹊闻声后,回身从榻上滚落下来,他手里捧着的酒坛也与他一同滑落在地,里面的酒液撒了他一身。
少公子闻着空气中浓郁的酒香,有些可惜了这半坛好酒。
“师父,来,我们喝酒啊。”他拿起滚落在一旁的酒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少公子走来。
少公子往前踏出一步,拉过澹台成蹊的酒坛。澹台成蹊受力猛地前倾,却被少公子抓住了腰间的衣带,凭空拎了起来。
澹台成蹊的卧房附近,皆是澹台大伯和澹台小喜两人种植的草药,这一切都源于他儿时病痛的关系,有些止痛,有些消热,药材就在身边,更能就地取材,及时救命。
澹台成蹊的院子与平常人家院子里的姹紫嫣红自是不相同,虽有那么几株带着小花儿的草药,大都是参差不齐的,看起来并不赏心悦目,相反更加怪异。少公子记得,澹台大伯曾说过,因为要细心照顾这些草药,需要用天水浇灌,也因此澹台成蹊的院子里有许多陶铸的大缸,这些大缸平日里收集的天水,就用来浇灌草药。
少公子将澹台成蹊丢进这其中盛有满满天水的大缸中,又将他拉出水面。
燕地虽然四季皆暖,但也敌不过搁置过夜天水,以及清爽又风凉的早晨。
几个回合之后,少公子将澹台成蹊拉出了大缸,缓缓地开口问道:“醒了吗?”
澹台成蹊喘着粗气靠在缸壁上,他方才还飘逸着的长发此时已经被水打湿成一缕一缕,中衣被浸透,看起来甚是狼狈。
“醒了。”他光洁的下巴落着水滴,一滴一滴落在手上,虽然人醒过来了,可是心,却没醒。
“醒了就去梳洗一下,穿好衣服,我在花厅等你,有事与你说。”少公子丢个澹台成蹊一张干净的帕子,离开了他的住所。
少公子大概能知道澹台成蹊心之忧郁的源头,使少公子意外的是,这世上还当真有澹台成蹊算计不过的人,想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小心翼翼,否则凭着宋尔莞的直性子,怎么可能算计的过澹台成蹊那花花肠子。
少公子到了花厅,将周王送他的那把带着缠着水蓝色流苏的龙渊剑放桌上,待澹台成蹊穿着整齐,走进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便是那把幽蓝的龙渊剑。他瞳孔紧缩,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而后大步走上前,拿起龙渊剑,将水蓝色的流苏握在手里不停摩挲着。
这回少公子可以肯定,澹台成蹊对流苏的主人已然是情根深种,劝解他放弃宋尔莞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我需要你帮我找一样东西。”少公子打断了澹台成蹊回忆,他目光闪了闪,又将情绪隐藏在漆黑瞳仁之后。
“师父怎还会求我帮忙,师父现在可是周地的昭明君,想要找什么东西岂不是一呼百应,自会有人捧着到你面前?”澹台成蹊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可神情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若是你帮我找到这东西,我带你回周地,去见这流苏的主人。”少公子故意逗弄他。
澹台成蹊先是露出雀跃的神情,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转瞬丧气地道:“去了又能怎样,她肯不肯见我又是一回事。”
“那你自此往后便一直呆在家中吧,日日喝的酩酊大醉,待到你心里人另寻得他人,你也莫要后悔,你若甘心如此,我便不再劝你。”少公子依靠在紫檀雕花凭几上,悠闲地说道。
澹台成蹊的眸子沉了沉,蓦地将手上的水蓝色流苏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又能怎样,一切由她开始,又由她结束,况且我又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澹台成蹊忽而眼神放空,像是灵魂被抽走了,身体成了没有意识的空壳。
少公子挑着眉毛,强忍着笑意望着失魂落魄的澹台成蹊,想必他的意识,怕是还在回味那一夜的曼珠沙华。
可对于宋尔莞来说,澹台成蹊唯一做对了的事情,就是先下手为强,况且···
“你莫非不知,曼珠沙华与卷丹叶相合的药性,虽然可匹敌的上合欢散,但若是两人皆不动情,那便一点用处都没有。”少公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十四章 春潮带雨晚来急
“大伯严重了,”少公子眼里含笑,他听闻澹台大伯的话,又转过身子不再心有愧疚地道: “如今小喜也在周地,成蹊过去了也算是可以跟小喜相互扶持,若将来有一天,执羽翼丰盈,必定会将大伯一家救出这燕地的亨油之锅。”少公子知道自己这个许诺有些遥不可及,但这也是唯一可以使澹台一家对他忠心不二方法。
澹台大伯身子一震,抬起头用他那有些浑浊的眼眸感激地看着少公子,俯身与少公子道:“老身这一把骨头,终究要葬在故土,是杀是剐,老身一点都不在乎,殿下的这个许诺若不是诓骗老身,那么一定请将不言和老身那三个女儿从燕君的手中救出来,老身来生一定结草衔环,鞍前马后来报答公子。”
少公子连忙抬手将他扶住道:“大伯使不得,执虽已是昭明君,但执仍旧是大伯的晚辈,私下之中,大伯莫要与执生分了。”
“大伯且放心,执会尽力地使澹台家剥离燕君的势力范围。”
过了二日后的一早,澹台成蹊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找来了少公子的屋子里,并且在地图上圈出了,九州之上五处的繁盛之地。
其一便是这燕国澹台家,楹莲常开不败的莲池之中,第二处就是陈国的终首山,山顶有一处常年不封的温泉池,泉眼万年没有断过流,并且温泉四周树木百花不枯。第三处,是在楚国的云梦泽,世人皆知即便是在大旱之时,洞庭之水也都没有过断竭,且水旁曼珠沙华颜色常好,景色堪称九州一绝。这第四处便在周地的灵川镇,青州最中部,那里地势低洼,却气候温和,就算是在冬日周地所有的地方都在飘着鹅毛大雪,灵川镇依旧翠色芊芊,周王也因此在灵川设立的行宫,以供隆冬之时避寒之所。这第五处便是在宋国,天幕雪山之中。
澹台成蹊说,前四处的繁盛之地都是有考究的,唯独这第五处,只在书上留下轻轻的一笔,然而这一笔还未经过任何考究。《雍州山录》上有记载,天幕雪山极深之处,有一片绿洲,具体的情形也是跟青州的灵川镇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灵川镇有人涉足,而天幕雪山之中的绿洲却从未有人到达过。有人猜测,或许涂山一族最后的血脉,就存活在这片绿洲之中,所以也证实了这片绿洲存在的可能性极大,也证实了为何至今都没有人敢前去天幕雪山之中去寻这片方圆。
如今澹台成蹊将这些地方归了类别,依他只见最有可能存在天婴的就是灵川镇和天幕雪山深处。
可少公子觉得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在此,而是怎样从这些地方里找到隐藏其中的天婴。澹台大伯说过,这天婴如肉团,可长于树间,水底,尘土中,任何一个地方。这五处之地,每一处都方圆百余里,若是仔细地找,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可能找完。
听到了少公子的难题接踵而至,澹台成蹊抱着自己的头趴在桌上,身心俱疲。好不容易他才解决了一个问题,另个问题便又会出现。他心里慨叹着,看来若是去周地,还是遥遥无期啊。
入夜,顶着两只黑眼圈的澹台成蹊才要歇息,却见少公子和澹台大伯两人,同时走进了他的卧房之中。
起先,他惊愕地趴在床上,看着步调一致的两人,齐齐对坐在他床对面的小榻上。他深感事情不太妙,甚至两人盯着他看的眼神,使他背后有些发凉。
他忐忑不安地吞咽着口水,起身坐在床边问道:“已是三更天,父亲和师父不在屋好好休息,这么晚来找我,是否有什么事要与成蹊说?”
“殿下说,早先隐去身份,混入澹台家做你起居婢子,并且勾引你,最后还拐走小喜的是周地宋家的姑娘,你同殿下一起去周地,是不是就是为了寻她?”澹台大伯一针见血,扎的澹台成蹊略有些懵住了。
少公子与澹台大伯说好了,两人若是找澹台成蹊谈话,切入点必定是澹台成蹊的软肋,否则澹台成蹊定会忠于儿女私情,是不会忠于少公子的。
澹台成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父亲讨厌这样不顾后果,没有大家风范的姑娘,可她毕竟是宋家之人,与你也算是门当户对。”澹台大伯严肃地对澹台成蹊说道。
澹台成蹊不知澹台大伯哪里来的优越感,在他看来,宋家的身份显赫,澹台家可是高攀才对。
“父亲可以答允你与昭明君一同离开南米,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三件事,我才能安心放你离开。”澹台大伯松了语气道。
“父亲尽管说,成蹊一定照办。”澹台成蹊眼睛一亮,心想着父亲这样说了,算是接受了阿莞,也不会再塞给他其他的姑娘,逼迫他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了。
“第一,若是遇到危险时刻,先护昭明君的命,再护自己的命。”
“其二,做昭明君的左膀右臂,助他在周地得势。”
“其三,不可将儿女私情先于忠诚昭明君之心,无论何因背叛昭明君,觉不得我澹台家世代原谅,永生不得回澹台家。”
父亲的神色过于严肃,使得心思玲珑的澹台成蹊猛地想到,少公子曾经与父亲单独聊过一阵子,就在他受少公子之命,在图上寻找繁盛之地那时。他抬起头看着少公子,却见少公子也在看他。
两人就这样对视,一直到澹台成蹊的眼神逐渐清冷起来。
他这个师父,认得未免有些太亏了,平时不光是拿着他的名字招摇撞骗,还诓骗着他的父亲一起算计他。
明着说带他去周地找宋尔莞,可最终却是拉着他,去周地继续做他的跟班,为他图谋罢了。对澹台成蹊来说,少公子不是为师为父的慈爱之人,更像是棋逢对手的朋友或是敌人。澹台成蹊垂下眸子沉着了片刻,暮然地跪在了地上,铿锵有力地说道:“徒儿澹台成蹊从现在起,起誓只忠于师父昭明君,若有违背,不得好死。”
这盟誓既然起了,就要跟着澹台成蹊此生,跟着少公子此生。
几日过后,澹台家的农庄上,忽降一只庞然大物,它白身黑尾,体型似马,却比普通的马大了三倍有余。额间长了一只黑角,四肢为虎爪,獠牙如虎,却不主动伤人。它从天而落的时候,澹台成蹊正在农庄的空地上练剑,见此物飞落,连忙大叫着喊来了少公子与澹台大伯。
眼前的这只庞然大物,正是白老头借来的上古吉兽駮。澹台成蹊没见过,可澹台大伯见过却见过。
三日前,少公子灰雀传信给白老头,将近日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并且说出想要寻到天婴的事,白老头活的久,自然会比他们更加见多识广。他回信给少公子时,告诉少公子,天婴乃神之物,同样需要神之物才能寻到,而且天婴这个东西是个活物,只有保持鲜活,才能有此大用,若是死了,不过就是一块腐臭的肉而已。如若以活物取之,必定单独难以存活,需要用琉璃盏盛装,才能保持天婴的鲜活。
在少公子收信不久后,这只駮便从天而降落于澹台农庄上。
这一定是白老头的意思,神之物必要神之物才能寻到,这只駮便是能寻到天婴的关键。
少公子上前引着这只吉兽往澹台家的莲花池走去,他不知这只吉兽怎样辨别天婴是否存在,白老头并没有在信中告知他。少公子只能硬着头皮,先在澹台家观望这庞然大物是如何寻得天婴,而后才能更放心地将它带出去。否则这长的大只并且奇怪的马匹本就与众不同,若是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惹的他人眼红来抢,可就麻烦了。
駮虽长相凶狠,脾性倒是温和,任由少公子拉着它走到了莲池旁。只见它喘了两口粗气,朝池中的楹莲缓缓低下头,闻了闻,随后打了个惊动天地的喷嚏,将澹台成蹊头上的纶巾吹飞之后,摇着头便不再继续闻楹莲了。
少公子见状放了手,駮便走到了一边,开始玩儿起了自己的爪子。
“看来,这楹莲下并没有天婴的存在。”澹台大伯走到少公子跟前缓缓地说道。
“是啊,看来我与成蹊要往更远的地方去寻找了。”少公子轻叹了口气,有些烦闷地回答。
“这世上大抵都是这样,积跬步才能行千里,积小流才能成江海,殿下莫要气馁,索性繁盛之地也只有五个,而这駮又能日行千里,不出几日便能找回天婴的。”澹台大伯讲着宽心的话给少公子听。
少公子胸口烦闷,暗流真气压下胸口的煞气,后又想到白老头告诉他取天婴时需要用的琉璃盏,于是开口问道澹台大伯:“大伯家里,可有琉璃盏?”
澹台大伯怔了怔,随后摇了摇头道:“那种珍贵的东西,向来只有安阳王城才有,老身这种地方除了药材名贵一些,哪里能有那么稀有又贵重的容器。”
少公子搔了搔头,看来无论去哪里寻得天婴,都要先回一趟周地才行。
少公子与澹台不言当天便收拾妥当,共骑着駮,往安阳城去了。
穿云而过的駮如同大鸟一般翱翔于天际,少公子看着眼下越来越近的安阳城,寻找着落地之处。紾尚阁人多口杂,因此不能作为最佳的降落之地;周王宫戒备森严,若是突然从天而降,这駮一定会被宫里的禁军当做怪物给杀了,所以这王宫更不能作为降落点。少公子看着安阳附近空荡的山地,吹起口哨引着駮往五祚山飞去了。
与上次和澹台小喜落在五祚山时不同,这次他与澹台成蹊抵达五祚山是在白日,这样一只庞然大物突然落下,五祚山军营的了望台一定会看的十分真切。两人落下后,少公子命澹台不言带着駮往远处躲起来。自己却在原处等候,不过多时就见着宋尔延带着一队兵卫骑马而来。
“昭明君,你为何在此?”宋尔延见到少公子此时出现在五祚山,自然神色惊异,他连忙下马,同身后的兵卫朝少公子拜礼。
少公子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从容地回答:“怎么,这里我来不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是怕若有什么不明之物,会伤了昭明君。”谁都明白,如今昭明君可是周王眼前最看重的人,若是昭明君在五祚山受到了一丝一毫的损害,宋尔延手下的这些守陵军难辞其咎。
少公子轻轻地咳了咳对宋尔延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尔延虽有疑惑,却也点了点头,吩咐立于他身后的卫兵,命他们在此等候,转身跟着少公子往远处走去。
“殿下是何时回到安阳的?”宋尔延与他并肩步行于林中。
少公子想了想回答道:“刚刚。”
“近些日子阿莞夜观星象,预测五祚山上可能会有山火,所以我这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回家去了,一直呆在五祚山的军营随时保护王陵,以防山火殃及王陵。”宋尔延说道。
所以他这十几天几乎是与世隔绝了,才问起少公子是何时回到安阳的,少公子沉了沉眸子又道:“阿莞的伤好些了吗?”
“回昭明君,阿莞的伤已经全好了,救阿莞的那位澹台姑娘受了王上封赏,在太医院做医女。”宋尔延毕恭毕敬让少公子略觉不适。
“我是怀瑾的义父,私下你就莫要与我这样拘谨了,无人之时便同宋丞相一样称我为少执就好。”少公子有心拉拢宋家,自然是想与宋尔延拉近关系。
宋尔延是个通情理之人,宋家与昭明君是什么关系,叔父曾与他讲过这其中的利弊。况且上次因宋尔莞的事情,宋尔延对少公子撒过怨气。待一切真相大白,宋尔延知道了宋尔莞的伤确实并非少公子所为,自然对少公子蓦然就多了愧疚之意。
可少公子选择忘却早前宋尔延的渝矩,依旧待他如常,且从不来不用身份去压低他。
这谦卑又收买人心的举措对宋尔延很受用,他认定了少公子心性大度,因而肃然起敬,对少公子的信任也就多了起来。
宋尔延嘴角上扬,平静地回答着好。
第十五章 野渡无人舟自横
待两人身后已经不见兵卫的身影时,少公子停住了脚步对宋尔延说道:“我待会儿带你见一样东西,你莫要害怕的惊呼,也莫要拔剑相向,可否?”
宋尔延眨着疑惑的双眼看着少公子,有些为难地问道:“是,什么东西,少执为何要单单给我看?”
少公子歪着头想了想,道:“它体型庞大,若是在任何地方现身,都会引起不小的骚动,所以我需要将它安置在人少的五祚山,并且你来看着它,我比较放心。”
宋尔延听着少公子的描述,猛然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拍腿大叫:“莫不是方才那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是你带来的?”
宋尔延这句话才说完,駮拖着澹台成蹊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澹台成蹊还不自量力地一点一点朝着反方向拉着它,可这些力气对于駮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
駮忽地甩开澹台成蹊的钳制,兴奋地朝着少公子跑去了。少公子抬手亲昵地摸了摸駮的鬃毛,使得駮兴奋地来回晃着头。当它发现少公子身旁还站着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人,好奇地低下头开始朝着宋尔延撒娇。
宋尔延想是被吓傻了,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整个人死绷着,一直到少公子将他僵硬的手放在駮的鬃毛上,他才稍微地放下些许戒备。
“莫要怕,它是吉兽,虽看起来凶狠,可若是你对它好,它也会很友好,不会主动伤害人的。”少公子说道。
宋尔延点了点头,放下抚摸鬃毛的手问道:“少执是如何得此物,又为何将它带来周地?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公子摇了摇头道:“这事一言难尽,我此次回来也不是会呆太久,你帮我藏好它,莫要再被外人见到了。”
宋尔延再次点了点头,望见站在不远处澹台成蹊道:“那人同少执一起,怎么站的那么远,一直不过来呢?”
少公子眯着眼睛朝澹台成蹊望去,见他不但站的远,举止还十分拘束。他想起方才澹台成蹊问到要落于何处之时,他与澹台成蹊说,是落在宋尔莞兄长的兵营附近,这小子就开始神态不对了。
“成蹊,你过来。”少公子向远处招了招手。
澹台成蹊犹豫了片刻,低着头走到少公子和宋尔延面前。
“成蹊,在你面前的就是宋尔莞的兄长,安阳的郎中令宋尔延。”少公子为两人相互介绍着彼此,当宋尔延听到面前的人就是澹台成蹊的时候,眼神突然一亮,抬手拍了拍澹台成蹊的肩膀雀跃地说道:“你与阿莞的事情,小喜都与我讲过了,你这次来安阳,可是要向阿莞来提亲?”
澹台成蹊神色错愕,他以为若是被宋尔延知道了,他挖空心思骗宋尔莞在楚地洞庭旁失身于他的事情,一定不会轻饶他。未曾想今日见了面,还能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起提亲之事。
澹台成蹊应当庆幸,自己能有一个像澹台小喜这样好的姐姐,她只将他的情深意重讲给宋尔延听,说起他与宋尔莞的种种事由,近乎都是关于他对宋尔莞的好,那些不好的事情,宋尔莞自己说不出口,澹台小喜更是只字未提。
澹台成蹊转眼叹息,愧疚地道:“小弟是想来安阳提亲的,可是阿莞似乎还在生我的气。”
少公子抿着嘴,没有说话,将脸转向另一边。澹台成蹊想要怎样,少公子一眼便能看穿。以退为进,以柔克刚这方法运用的还真是时候。
果然,听闻此话的宋尔延忽地想起澹台小喜与他说过,在宋尔莞想要带走龙渊剑时与澹台成蹊争执了起来,小喜前去拉架,不慎跌在地上受了轻伤,她身上的纯阳之血引得龙渊而出,宋尔莞为了救她才接下这一剑。
“你放心,阿莞不过是怕盗王陵一事,周王会怪罪于我,所以才追到燕国澹台家,拿回龙渊剑,如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阿莞的秉性我了解,她没那么小气。”宋尔延一边说,一边瞄到澹台成蹊背后背着的龙渊剑,剑柄上水蓝色的流苏随风荡漾。
他深知自己妹子女红的水平,无论是刺绣,还是纳底皆是一概不会,唯有编着流苏还算是拿的出手,他又抬起手,安慰似地拍了拍澹台成蹊的肩膀:“只要你真心对阿莞,大哥一定帮你。”
澹台成蹊嘴角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而后连忙举手盟誓,面带真诚且信誓旦旦地说着那些此生不负阿莞的话来。
少公子低头浅笑,而今澹台成蹊算是旗开得胜,赢了宋尔延的支持。至于宋家其他的人,是否能成功渗透,还是要看澹台成蹊自己的造化了。
三人聊了一会儿,便将駮安置到五祚山密林深处隐蔽了起来,为了怕它乱跑吓坏了别人,少公子还细心地留了许多豆子和甜瓜。駮见面前自己喜爱吃的东西已经堆成小山了,因此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陪着它。它趴在甜瓜旁舒服地喘着粗气,不再缠着少公子他们。
三人又一路往五祚山下走去,在路上宋尔延告诉少公子,在他走之后没过几天,虢国长公主与被赐姓的霍殇回到了安阳王城,入宫与周王见面后,便分别被赐了府邸,跟在虢国长公主身边的一位相貌奇特的女子被周王封为玉帛县主,留在了宫里,如今正住在楹喜宫。
少公子想着依照母亲平时的性情来看,一定希望将帛余留在自己身边的,可母亲不愿意留在深宫之中,周王才另赐了府邸,而殇舅舅虽说是母亲的护卫,可毕竟被赐了姓,需要独立门户,也不可能留在宫中。可为何一开始什么封赏都没有的帛余,同母亲面见了一次周王,便得了玉帛县主封号,还得以王恩留在了宫中?
若说她此举是母亲的意愿,少公子一万个不信。他微微握拳,想着在岛上的时候,帛余被当成了少公子的替身,被母亲宠的不知深浅。少公子有些后悔当初的乌支没有按照白老头的意思,加点铜黄进去,要么她一个身份不明之人,怎还舔着脸面不知深浅地与周王索要。
“少执要先入宫去吗?”见少公子陷入了沉思,宋尔延问道。
少公子瞄了澹台成蹊一眼,转怒为喜道:“今日耽搁太久,我明日再去。”
“因许久没见母亲,我今日先去长公主府上留宿,成蹊第一次来安阳,我怕与母亲叙旧忽略了他,你便帮我收留他一晚吧。”少公子明知道五祚山的军营不得随意出入,他故意将澹台成蹊撇给宋尔延,就是为了澹台成蹊今夜能在宋家留宿,以协助他继续侵蚀宋家的人心。
然而澹台成蹊似乎并没有看透少公子的良苦用心,连忙道:“不劳烦尔延大哥,师父你若不便,我在城里随意找一家客栈就好。”
“那怎行,成蹊一路颠簸远从燕国而来,自然要住到家里才行。”宋尔延连忙拉着澹台成蹊,热情地开口道。
澹台成蹊仍旧拘谨,想必他还在顾虑到宋府时,要怎样面对宋尔莞。
“不如这样,我与都尉告假片刻,将你亲自送回宋府去。”宋尔延说完,便加快脚步往山下赶去。
澹台成蹊刚要开口阻止,却被少公子狠狠地拉住。
“你且先去告假,我与成蹊在山下等你。”少公子开口与宋尔延道。
宋尔延回过身朝着少公子点了点头,随后便跑的不见了踪影。
宋家兄妹向来都是急性子,这与宋锦书那温吞的性子截然相反,真不知这宋锦书是怎样教出这两个雷厉风行之人的。
“师父,你是不是未免太心急了些?”经由少公子的这么一拉扯,澹台成蹊可算是看明白了少公子的套路。
“莫不是你要等到心里的阿莞许了别人,再来我这里哭诉不成?”少公子慢慢地向前走着,澹台成蹊听到他说的话后,立即大步追了上来。
“阿莞许了别人?”澹台成蹊大声问道。
“上次在宋家,我可听说宋尔延的良妻要给宋尔莞张罗一家身份对等的亲事,宋尔延知道你与宋尔莞的事情,可他妻子并不知道,而且对于宋尔莞来说,如同父亲一般的丞相宋锦书,也是你面临的最大难题,想要做到攻克乃还,必要时需得釜底抽薪方可,成蹊,你懂我的意思吗?”少公子白了一眼澹台成蹊,平时看着聪慧的人,一遇到情事上可别变成了傻子。
“师父,墙脚若是挖不好,不光是里外不讨好,甚至墙一旦崩塌了,砸着的可是自己。”澹台成蹊明白少公子的意思。
所谓釜底抽薪,抽的是宋尔莞,挖的是整个宋家的墙角。澹台成蹊若使宋家之人全都像宋尔延一样,将他当做对宋尔莞唯一的真心人,那么他便能赢了宋尔莞。
“那你便动动你自己的脑子,想想若是你成功了,宋家的整面墙都是你的了。”少公子看着澹台成蹊慰藉一笑。
澹台成蹊不再说话,一直跟在少公子的身后,两人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下了山,在一处凉亭处等着宋尔延。
天色将晚,西边的天发着金黄色的光,隔着山望去,隐隐约约倒也漂亮,澹台成蹊靠着凉亭边上的石柱心事重重地开口问道:“师父这般撮合我与阿莞,是不是为了拉拢宋家,好丰满自己的羽翼。”
“怎么,你不愿意?”少公子没有抬头,依旧欣赏着天边的金黄。
“你若不愿意我不勉强。”
“不是,”澹台成蹊连忙说道:“只是,我总觉着对阿莞的感情不纯粹了,有些对不起她罢了。”
“成蹊,这世上本就没有完全纯粹的事情,至真至纯不过是人在心里面,一个好的念想而已,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心里的纯粹,在权衡利弊之时,放置在我们可以接受的一个范围之中,百姓仰仗圣人,是为了庇佑自己免于战乱,父母养育儿女,是为了将来在年迈之时儿女反哺,大伯让我带你离开燕国,也不过是因为我是昭明君,既可以将你划为自己的势力,也可让燕君没法钳制你。”少公子垂下眸子淡淡地说道。
“其实说那些,大公无私,一切不为自己的话太假,可我会尽量做到两全其美,我说过,你若不愿意,我不勉强,我会用另外一种方法拉拢宋家。”
“师父,不知将来会有哪家的姑娘被你惦记上。”澹台成蹊突然说道。
少公子一怔,他或许未料到,这小子会是这般反应。
“怎么,你难不成要为师父介绍一个不成?”少公子撇着嘴角笑道。
澹台成蹊摇了摇头:“我觉得若是被你喜欢上的姑娘,一定被你算计的死死的,逃都没法逃。”
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重复方才的那句话,若是澹台成蹊不愿,他一定不勉强。
“师父,我愿意,阿莞那么好的女子,我怎么会不愿呢,我就是怕会辜负师父牵的红线,也怕会辜负阿莞。”澹台成蹊的患得患失,是少公子没办法理解的,他不知平时看起来神采飞扬,生龙活虎的小子,遇到情字,居然能变得这般婉约。
他学着宋尔延一般,上前拍了拍澹台成蹊的肩膀:“若是你信得过为师,就先使得宋家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宋尔莞养的那只叫做夔的狗都喜欢你,让他们没法拒绝你做宋尔莞的良人,如此一来,再去软硬磨破地去攻陷宋尔莞,方可成功。”
虢国长公主的府邸只与宋府隔着一条街,据说当初虢国长公主要回到安阳王城的时候,宋丞相就建议周王早些做修建宫外长公主府的打算。那时周王是满心希望长公主回来之后住在宫里的,可丞相的提议提醒了周王,长公主离家那么多年,这宫中早已物是人非,若是尊重长公主的选择,就不得不多想出第二个选择来。对于长姐,周王心底亏欠,自然思虑的也多。于是,吩咐宋丞相,全权处理长公主府的选址和布置。
少公子到了长公主府的时候已然是华灯初上,几个侍从正在门口挂着灯笼,见少公子到来,转身走了几个回府中去秉明长公主,另几个拿着提灯将少公子往府中引。
第二十八章 山间偃仰无不至
少公子目光坚定,他绝不相信,是周王要害死宋尔延和澹台成蹊。
“此事过后,宋尔延被送去了宛南关,澹台成蹊接替了宋尔延的位置,若周王当真要这样的结果,也不可能费尽周折做这样绕弯子的事情。”宋锦书分析的没有错,少公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周王绝对不会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或许是有人借此机会,来杀宋尔延或者是澹台成蹊,却未想到他们却因祸得福。”宋锦书说话的口吻带着猜测,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谁,非要害死这个人。
“是玉少染。”少公子斩钉截铁地道。
宋锦书歪着头想了想,可表情却充满疑虑:“他没这么大的本事,也没这样的头脑,若当真是他做的,那他的背后也一定有其他人在帮衬着。”
“他的舅父不是暗影阁的阁主吗,或许那人便是他的军师吧。”少公子猜测道。
“我可以派人去查探一番,若是有新的消息,再派人传递给你,莫要再惊动长公主了。”宋锦书道。
“丞相莫不是认为不让我母亲知道,她此生就会高枕无忧,再无危险所临了吗?”少公子嘴角勾着嘲讽的笑容。
宋锦书没有说话,他眯着眼睛探究地看着少公子。
“母亲与我一样,正是身处于权利的中心,就算是充耳不闻,尚不能同在缠情岛时那般,独善其身,可这安阳城里,最期待母亲回来的人,就是宋丞相你了,所以,你要是真害怕母亲再受性命威胁,不如送母亲回到那岛上去。”戳穿一个人虚伪的面目,就说给他最一针见血的言语。
既然宋锦书与母亲的那些前尘过往不介意,那么少公子就将他与母亲的过往拿到台面上来说。
“可惜了,你母亲出岛并不是为我,我却还要替她担忧。”宋锦书言笑晏晏地回答着少公子。
少公子听闻拍案而起道:“那是你应该的。”
鸑鷟吓的一惊,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少公子。
这话说出了口,少公子才觉着是后悔了,尤其是看到鸑鷟那眼中的惊恐。
“看来维摩是比老身更透彻这情爱的牺牲,可是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宋锦书丝毫没有受到少公子怒气的波及,反而更加高兴地与他闲聊着。
宋锦书的话使少公子忽地脸红了起来,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媚态天成的绥绥。他不知为何,忽而想开口与宋锦书聊一聊他与绥绥的事情。
他被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维摩一生伶俜孤苦,不如丞相什么都有。”少公子随口一说。
宋锦书听此后便收起了笑容,他眼神慈爱地望向少公子。
少公子被宋锦书这莫名其妙的目光盯着浑身不适,连忙转过头不再看他:“丞相在查证山火之时,要务必小心,敌人在明,我们在暗,万不得已,莫要打草惊蛇,我总觉着玉少染身后的人,十分小心谨慎,不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
“你莫要担忧我,倒是你自己,平日不在我与长公主身边,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宋锦书眼见少公子别扭的模样,更添欢笑。
少公子站起身道:“丞相整日为国事而担忧,就不劳您再来操心我的事了。”
“鸑鷟,你还愣着做什么,这长公主府宋丞相可比你熟悉的多了,不害怕找不到出去的路。”
鸑鷟侧过脸,偷偷地看着宋锦书,见他面色并没有动怒之相,这才抬起脚往少公子身边走去了。
“你要切记,小心暗影阁的人。”宋锦书犹如一个放心不下少公子的老父亲,再三叮咛。
少公子带着鸑鷟连头也没回地走远了。
回到了长秋院,鸑鷟还未来得及歇口气,便被少公子拉着问,是何时得了宋锦书的准许,把宋怀瑾从宋府抱来了长公主府。
鸑鷟想了一下,觉着少公子是误会了什么,便开口道:“答允我抱来宋小公子到长公主府不是丞相答允鸑鷟的,是义母。”
少公子轻挑眉尾,眼神探究地盯着鸑鷟看。
“你的这个义母,可是宋尔莞?”
鸑鷟毫无犹豫地点了点头;“她说我救了她挚爱之人,也救了她整个的后半生,想要报答我的恩情。”
鸑鷟于宋尔莞的恩情,无非就是救了澹台成蹊一命。
“所以你便认了她做义母?”少公子面露疑虑。
鸑鷟摇了摇头道:“我是想学她的盘龙棍,可是她说那棍法只传给自家人,所以才让我拜了她为义母。”
“所以,你今后跟了宋姓?”少公子问道。
鸑鷟眼神纯真地望向少公子,她明白少公子这话里有话,故而认真地道:“鸑鷟姓是公子给的,公子说鸑鷟姓氏为何,那便为何。”
少公子笑而不语,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次日清晨,少公子是被一阵喧闹的声音吵醒的,这喧闹声里面有孩子的啼哭声,妇人的谈笑声,还有挥舞棍棒的声响。
少公子起身,净面,穿衣,寻着声音的源头一路走去。
依旧是在上次宋锦书奏琴的那处地方,少公子发现他移栽在墙边的那棵杏树生长得颇为茂盛。而今这时节里,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果子。
杏树旁边的墙上,不知何时被人掏通了,装点成了一扇月门。这月门使长公主府和宋府相通,变成了一家。
少公子走过月门,但见宋锦书平日弹琴的桌台旁坐着长公主与宋尔莞,她们二人怀里分别抱着繁香与怀瑾,而鸑鷟则在一旁的空地上练习着棒法。
“鸑鷟,这棒法看起来虽笨拙,若你灵活地运用手腕上的力量,自然就变得灵巧了,盘龙棍最为精妙的地方,就是亦可合二为一,亦可一分为二,莫要使劲蛮力。”宋尔莞如今已经腰身显怀,看来她与澹台成蹊成婚之后的日子尽然美满,这才几日不见,她不光是看着就圆润了不少,更是越来越明艳光彩。
鸑鷟吃力地挥舞着比自己还高出一半的木棍,根本就不懂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来提升自己的真气。
少公子走上前去,一把夺下鸑鷟的木棍,并用木棍轻敲着鸑鷟身上的几个穴位。鸑鷟吃痛地躲着,她越躲,少公子就越打。少公子打的有节奏,鸑鷟退的也有节奏。
一旁的宋尔莞看不过去了便大声质问:“昭明君这是做什么,一早上非要跟个孩子过不去。”
少公子没有理她,而是继续与鸑鷟比划着。
少顷,他收起木棒,将手里的木棍又丢回给鸑鷟道:“方才,你躲的步伐可记住了?”
鸑鷟呲牙咧嘴地揉着手臂上的红肿道:“大概记得一些。”
“拿着它开始按照刚才步伐练。”少公子转过身朝着长公主与宋尔莞走去。
鸑鷟看着手里的木棒,又望着少公子的背影,转眼便跟着方才不停退后的步子练了起来。鸑鷟欣喜地发现随着方才的步伐,她出棍的动作明显不那样笨拙了。
“她本就没有底子,你若想真心教她,就应当先从修炼内力与真气开始,而不是只教她这些东西,耍耍花枪。”少公子一本正经地坐在长公主身旁,逗弄着在长公主怀里愉快地吐着泡泡的繁香。
“妾的武功不及昭明君一半,教的自然也不如昭明君。”宋尔莞不再与少公子剑拔弩张地说话,反倒少公子还真有些不适应了。
“盘龙棍这般独有的武器,最该相配厉害的招式,怎地现在却只剩下一分为二,出金龙做暗器这样浮夸了?”少公子总觉着每一个宋家的人对他突然的示好,都是心怀不良。
宋尔莞垂下眸子看着怀里的宋怀瑾悠悠地道:“原本这盘龙棍有七十二式,可当初家母被仇家追杀,只来得及将盘龙棍的前十二个招式书写成章留给了我。”
少公子眉头一紧,他只知宋尔莞的母亲早亡,却不知还牵扯到仇家寻仇。不过转眼一想,能掌握这样厉害武器的女子,必定是行走江湖的狠毒角色,许是早年得罪了谁,才会一直追着不放吧。少公子见宋尔莞垂眸,有些后悔勾起了她的伤心事,索性没在多问。
她现在可是澹台成蹊的良妻,就算少公子再不喜欢她,也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可否将盘龙棍的十二式的招式和心法说给我听听?”少公子问道。
宋尔莞抬起眸子看着他,眼神欲言又止。
少公子忽地想起来,昨日鸑鷟曾与她说过,盘龙棍只传给自家人,所以少公子这话说的未免有些太不见外了。
“若是不便讲的话,就让鸑鷟打一遍给我看可否?”少公子道。
鸑鷟已经练完了方才少公子交给她的那一套棍法,调整气息之后,见宋尔莞正在看着她。
“阿娘可有事?”鸑鷟方才未有听到少公子与宋尔莞的谈话,故而开口问道。
“盘龙棍的十二式可都记着?”宋尔莞道。
鸑鷟点了点头:“记得是记得,不过后两个招式还不太熟悉。”
“无妨,你按照阿莞交给你的,打一遍就行了。”少公子立直上身正襟危坐。
鸑鷟将手上的木棍放在一边,上前接下了宋尔莞手里的盘龙棍,立于杏花树一旁,忽地动了起来。
棍法与枪法自是出于一家,对臂力的掌控很有要求,也因此耍枪与武棍的人,大都是力气浑厚的男子。宋尔莞的盘龙棍十分轻便小巧,更重要的是,棍子上布满了精巧的机关。鸑鷟因为自身的真气与内力不稳,所以武棍的时候,气息凌乱,很容易使人看出破绽。
少公子注意到,盘龙棍一分为二之后,其棍法与脚步的走位与之前的十一式完全不一样,显得十分凌乱,这最后一招的名为破阵横北荒,棍子上的金龙飞出,随着棍子出击的方向助攻。
想着当时在周殷王的王陵里,宋尔莞也是因为这招而败在了少公子的手下,看来这最后一招,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鸑鷟打完之后,将盘龙棍合二为一,送还给了宋尔莞。
少公子看着那盘龙棍若有所思。
四周皆静的时候,没有人再开口。倒是长公主怀里的繁香,伸出手拉着身旁的少公子,哼哼地说道:“抱抱,抱抱,抱抱。”
长公主眼含惊喜,将繁香立在自己的腿上问道:“你,刚说什么?”
繁香抬起肉团般的小手指着少公子:“抱抱,要他抱抱。”
自从繁香识得人了之后,就十分粘着少公子。少公子怕自己毛手毛脚伤了她,所以基本不会主动抱她。
这让繁香很不开心,每次见到少公子回来,她都会朝着少公子张开手臂。而每次,她都会被长公主按回到自己怀里,从未有得逞的时候。
这次她忽地开口说话,终于能如愿以偿地被少公子抱了抱,她清脆地笑声如同银铃阵阵,婉转动听。
一直躲在宋尔莞怀里的宋怀瑾听到了繁香的笑声,许是理解不了这声音的由来,面露惊恐地捂着耳朵哭了起来。
这一笑一哭,闹了一个上午才算消停了。
过午之后,少公子接到了信北君灰雀传信,信北君信中说陈候求了八卦门的人,得知了福祥公主的近况十分糟糕,并且质问少公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少公子没有回信给他。
他立即拜别长公主,与鸑鷟一同又乘着駮前往蔡国。
路上,少公子询问鸑鷟,是否知道八卦门的事情。鸑鷟如实禀告给少公子,说八卦门是近些时日才出现的一个极为神秘的江湖门派,因为门主从未现身,只知他坐下有一位总堂主,名为铃铛,而这位总堂主之下又有分别四人掌管不同的堂门。
金玲堂,银铃堂,铜铃堂,和玉铃堂。
金玲堂负责得知天下朝政之事,银铃堂负责得知天下江湖之事,铜铃堂负责得知天下各国后宫之事,而玉铃堂是八卦门里面最特殊的一个,与其他分堂主不同,这位玉铃堂的堂主不受铃铛管制,而是直属于八卦门门主,位别算是与铃铛平起平坐。
第二十九章 离尘香割紫云来
鸑鷟告诉少公子,绣衣阁曾派出绣衣使潜伏于八卦门,可自那些绣衣使进了八卦门后,便都杳无音信了。起先绣衣阁是认定这些绣衣使倒戈了,派出监视绣衣使的暗人,再次潜入八卦门,杀死那些倒戈的绣衣使。
可是这些暗人也如早先消失于八卦门的绣衣使一样,自此再无消息传出。
这八卦门就像一个邪门的无底洞一样,即寻不到他们的老窝痛下杀手,派进去的人又再无生还。江湖之中歪门邪道的不止八卦门一个,蝴蝶谷,暗影阁,都能位列其中。
只不过少公子却觉着,这八卦门似乎比蝴蝶谷和暗影阁还要邪门的多。
这个地方,专门以买卖各种消息为生,因九州之上无人得知这八卦门到底位于何处,想要知道某个途径的消息,只需心里有这个想法,并且散入到市井之中,便会有八卦门的人自动找上,蒙着眼,驱着车,在完全隔离了外界的感知后,再带入八卦门的领地。
八卦门只做同等交换,要么是金钱,要么是同等绝密的消息。
二人赶到蔡国后,落脚在清华寺,少公子又接到了第二封信北君的灰雀传信,信里面写着,信北君已经同陈候一同到了蔡国,并且说绥绥身中金蚕噬心蛊,幸好有陈候的固子可以解痛,否则必定夜夜如撕心疼痛。信北君还不忘在信中埋怨少公子没有遵守他们二人先前的承诺,没有尽心尽责地将福祥公主保护好,使她在蔡国举步维艰,受了这样多的委屈。
少公子将绢帛烧毁,心里愧疚如同潮水。
绥绥一定是经由某种途径知道了金蚕噬心蛊转嫁给他人的方法,以自己做饵引来了信北君与陈候,使他们产生怜悯之心,故而接她回到陈国去。
她能想到这样孤注一掷的方法,一定是被逼到绝路了吧。
少公子吩咐鸑鷟带着駮在尔雅城的郊外等着他,而后又只身一人地跑去了蔡宫。
待他飞身落下合欢殿的时候,正见到绥绥躺在人群中间,一双清澈而又绝望的眼睛望着少公子来的方向,她嘴里不住地往外涌着血。
此时的少公子已经听不到周遭任何的询问声,他直径走向绥绥,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抱起,紧紧地困在胸膛。
他要带走她,谁都不能阻挡。
蔡侯的守宫禁军打不过少公子的孤身一人,脚步更不敌少公子自小练就的身轻如燕。他立于蔡宫巍峨地城墙上,借着还未圆满的月光,心疼地吻着她的额头。
“小白,小白。”她闭着眼睛呢喃着他的名字。
他的嘴里泛着酸涩,鼻尖微红:“对不起,还是来晚了,我这就带你走。”
他抱着她一路往尔雅城外奔去。
鸑鷟与駮正焦急地等待少公子的出现,由于临近月夕节,今夜的月光格外锃亮,鸑鷟看着駮这庞然大物,深怕被人瞧见。
駮忽然变得暴躁起来,鸑鷟打了个机灵,连忙爬上駮的后背,驱使它站起身。
駮摇晃着头转身向后跑去。
半响,立于駮身上的鸑鷟终于看到了,少公子怀抱着一个姑娘,正飞走在树间,朝着这边赶来。
鸑鷟将两个小指放在嘴里,吹出一声清脆的哨声。
少公子闻讯连忙朝鸑鷟和駮飞奔而来。怀中的绥绥已是晕厥,可却在不住地咳血。这血染红了少公子的一身白衣,待落到駮身上时,着实吓了鸑鷟一跳。
见少公子将绥绥放了下来,鸑鷟连忙上前查看。
“她身体里有金蚕噬心蛊,又喝了七星海棠,不过好在是还有续命蝶保护,这毒药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威胁,你说天婴可以引出母蛊,可否现在就将她身上的母蛊引出来?”少公子素白的手指擦拭着绥绥嘴旁的血迹,可才擦了干净,她便又吐出来。
鸑鷟俯下身,趴在绥绥的胸口细细地听着什么,而后又撬开她的嘴瞧了瞧道:“如今她身体负七星海棠的毒,会将金蚕噬心蛊的疼痛放大至百倍,我知公子家族的续命蝶可以净化任何毒药侵蚀,可毕竟阻挡不了金蚕的噬心之痛。”
“所以你的意思是?”少公子低头望着绥绥,见她已然开始拧着眉头,浑身颤抖地发起了痛。
“先止疼,迫使子蛊与母蛊麻痹,沉睡,然后等公子家族的续命蝶将七星海棠的毒净化,再用天婴将母蛊引出。”鸑鷟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的时间不多,七星海棠会加剧金蚕噬心蛊的母蛊与子蛊的互食,如果在一个时辰之内,没有办法找到可以阻止金蚕子蛊母蛊互食,绥绥姑娘,必定会活活疼死,再无可救。”
少公子低着头,望着绥绥,眼中的愧疚如山海崩裂。
“我们去南米,澹台家,这里距离蔡国近,駮此时飞过去,应不到一刻。”
少公子并没有忘记,澹台家的莲塘里面有两株可以阻挡邪物侵害的楹莲。
駮带着少公子落在澹台家的农庄上时,澹台大伯正要歇息了,忽听奴仆来报,说君家公子来了,这才连忙穿上衣服,赶出来见他们。
绥绥与少公子的衣服上已经是猩红遍布,还在困倦中的澹台大伯一下子就清醒了,连忙询问少公子需要什么帮助。
少公子一五一十地告诉澹台大伯,他所需要的东西,并且毫无保留地告诉他,绥绥就是他之前提到过的所爱之人。
大伯二话不说,即刻吩咐奴仆们将少公子安置在别院,备热水,添置被褥,新衣。而自己亲自带着鸑鷟去了莲塘,拔下了楹莲后,加入卷丹叶入药。
不出一刻,澹台大伯的药便煎好了,少公子端着汤药,亲自喂她服下这才安心。
少公子对绥绥的情谊,大伯看在心里,他以前从未见到过少公子对谁这般上心。大伯心里有些遗憾,毕竟在他心里,少公子可是最佳的女婿人选,澹台小喜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黑色黏稠的汤药顺着绥绥的嘴灌了进去,她终于不再吐血了,平静地躺在床榻上犹如睡着了一般。
少公子松了一口气,鸑鷟也松了一口气,两人才要静下来讨论,怎样解开噬心蛊时,却见绥绥面色潮红地闭着眼,坐起身猛地将少公子扑倒在地上。
少公子虽被这突如其来生扑吓得不敢动,双手却很诚实地环着她的细腰,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绥绥仰起头轻轻地咬着少公子的唇角,吸吮了起来。
少公子面色通红,将她推开,却又见她睁开了眼,双眼迷离,神色柔媚。她小巧而精致的粉舌不停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唇,如同妖媚一般,魅惑这屋子里所有盯着她的人。
少公子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他回头望着澹台大伯:“大伯,你给她吃了什么,那药里面除了楹莲还有什么?”
大伯回了神,这姑娘本就生的妖媚,而方才那一刻,仿佛更像是妖神附体了一样,魅惑众生,险是他这雪鬓霜鬟的老人都上了钩。
“只有卷丹叶,你也知道,卷丹叶可使所有的药物发挥最大的功效,我怕楹莲的功效散发缓慢,还故意放了很多。”大伯解释道。
少公子细思着大伯的做法并没有错,卷丹叶可是最佳的辅助药材,不仅可以使主类药材发挥最大的功效,还能提高药效的发作时辰。
少公子的胸口猛传来一阵痛痒,他放开绥绥,却使她更如脱缰了的野兽,猛地又朝着少公子扑了过来。
少公子身上的每一处已经僵硬的不行,他强忍着又将她拉住困在怀中。
“大伯可否拿些你放的卷丹叶来。”少公子极力隐忍着,恨不得放任自流,全部都随着她意愿。
大伯点了点头,识时务地让四周侍候的奴仆退下,而后亲自去了药房,将装有卷丹叶的药屉子拿了了来。
少公子取一点药屉子中的卷丹叶放在鼻下闻了闻,面色忽变。
“大伯,这里面有曼珠沙华。”
澹台大伯双眼睁得老大,不可置信地也取了一点卷丹叶,放在鼻下闻了闻,大声喝道:“这怎么可能,这卷丹叶可是我亲自泡制晾干的,怎么可能里面掺了曼珠沙华?”
鸑鷟不太懂卷丹叶和曼珠沙华的结合会变成什么,于是开口问道:“两者参杂,会形成很厉害的毒药吗?”
少公子一怔,难以启齿地说道:“倒不是毒药,这卷丹叶本就是辅助药材,可使所有的功效发挥最大,而这曼珠沙华的功效,就是催情。”
鸑鷟恍然大悟地想了明白又道:“我怎么记着,这曼珠沙华大部分都生在楚地。”
鸑鷟的话提醒了少公子,也提醒了澹台大伯。
大伯拍案而起怒吼道:“这小兔崽子,一天天就知道做这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恐是怕被我发现,才将这两味药混在了一起,真是欠揍了。”
想必这曼珠沙华,就是澹台成蹊与宋尔莞在楚地相好完后带回来的吧。
无论澹台成蹊的想法是以后与宋尔莞亲热时能派上用场,还是自己钻研着弄出些新鲜的花样来,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下少公子得了一个机会,一个表面上帮着绥绥解毒,实际上却能一举攻占,直捣黄龙的机会。
可是,少公子却不知所措起来。
大伯揉了揉额头,叫了鸑鷟一起出屋。
少公子连忙求救地喊着大伯,他心里极其想占有她,但起码不是趁人之危。
“你莫要叫我们,这个事儿,只能你自己解决。”大伯回过头无奈地耸着眉毛。
“你作为澹台成蹊的师父,不好好育人德行,平时纵容他胡乱搞事,现在算是自食恶果了。”大伯说完话,带着鸑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少公子的衣裳已经被迷乱中的绥绥撕扯的四散开来,他怕伤到她,因而笨拙地反抗着。她无骨的小手,灵巧地伸进了少公子的衣襟里,攀上了他的胸膛。少公子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樱桃红唇,他忍了又忍,极力地抵抗着对面娇俏之人的侵蚀。
她笑了笑,猛地上前含住了他的嘴唇,撕咬着他又麻又痒。
她嘤咛着,嬉笑着,仿佛身体化成了春水,将少公子的灵与肉紧紧地缠绕住。
少公子身上此时已是大汗淋漓,血脉偾张,近乎濒临着崩塌。他看着面前的人,再也禁不住诱惑,头脑之中那点最后的清明消失殆尽。
他抱着她返回到了床榻之间,抬手将四周的帐幔散开,遮住了满室的春光旖旎。
他卸下了他们之间所有的阻碍,了解她的柔软,品尝她的甜香,终于不再浅尝辄止,而是一次又一次不知疲惫地深入。
她面若桃红,眉眼轻笑,如月流光,宛如银霜。她香软轻柔,浅浅嘤咛,声如毒药。
少公子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小白,小白。”她媚眼如丝,面露妖娆。
“小白是谁。”他低头咬着她的唇角,停下了律动问着她。
“小白,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她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身,滚烫的脸蛋蹭着他坚实的胸膛。
他继续抵入她的柔软,不知疲惫。
天色渐亮的时候,她的身体转凉,少公子知道这是死生交替,却不知为何心里仍是莫名的慌张,他抱着她,用自身的温热去回暖她的身体。
许久,她的鼻息终有微弱的暖气流出。
少公子长吁了口气,低头见她原本白皙的身上,布满了欢爱的痕迹。他起身取了外裳披在身上后,又以外裳将绥绥包裹。
他才忙完了这些事儿,便听到房门口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请问公子可否起身了,家主让奴仆们带着公子去浴汤。”
少公子连忙应了一声,抱起了还在昏睡之中的绥绥,踏出了房门。
现已入了秋,天气渐凉,路过花草围起的室外浴汤之地,奴仆将少公子引去了内屋,将干净的衣裳,与擦干身子所需要的棉布布置好后,便退了出去。
内屋放置了两个竹制的浴桶,其中一个汤盆似乎还浸泡了药材。少公子闻了闻,内有当归之类止痛之物,亦有芍药之类的散血之物。少公子欣慰于大伯的细心,褪去绥绥身上的外裳,将她放在药汤里面浸泡。
第三十章 平江波暖鸳鸯语
她始终闭着眼睛昏睡,许是昨夜中了七星海棠,又被少公子折腾了半宿,早就疲惫不堪,这才一直昏睡着。
少公子添了软枕在浴桶的边缘,让她能依靠的舒服些。待他转身褪去自身的外裳才要进入另一个浴桶之中清洗时,回身却见绥绥和软枕一同沿着边缘滑了下去。
他一步上前拉起了绥绥,又将浸湿软枕捞了出来丢在了一边。
他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迈进了浴桶里,与她同坐,环抱着她的腰身,让她睡在他的胸口。
他借此机会,仔细端详她身上寸寸温柔,抬起手悉心地将汤药撩在她身上的吻痕处,轻揉片刻后,又低头寻着她的唇浅吻。
他将她抱的更紧,虽又已是烈火焚身,却因为害怕再劳累她而极力克己。
门外忽地传来了脚步声,少公子闻讯抓起一旁的长衫,待门开了之后,猛地朝来人丢了过去。
那人被吓了一跳,抱着脸上的长衫坐在了地上。
“公··公子?”是鸑鷟的声音。
“转过身去,不要看,有什么事情便说。”少公子又拿起外裳在手中,等待鸑鷟再次起身看来时,丢过去盖住她的脸。
鸑鷟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背对着他,缓缓地起身道:“澹台公子带着阿莞姑娘回来了,大伯知道卷丹叶和曼珠沙华是澹台公子掺合的,现在正绑了他要抽,公子要不要去救?”
少公子抱着绥绥站起了身,走到了屏风后面的小榻上,他以内力将帷帐系着的绳子打散,使帷帐落下,这才彻底放心地让鸑鷟转过身来说话。
隔着屏风和帷帐,鸑鷟仍旧不知道方才为何少公子要用长衫丢她。
“什么时候开始抽的?”少公子围了一件长衫在身后,便拿着棉布替她绞干头上的水。
“就,刚刚。”鸑鷟道。
“再让大伯多抽一会儿,他命大,死不了,况且宋尔莞不是还在吗,总会替他求情的。”他将她的长发绞干之后,散放在她身边,又细心地为她擦拭着身上的水迹。
鸑鷟低着头道:“阿莞姑娘知道当时是澹台公子用卷丹叶和曼珠沙华引她情迷之后,便一句求情的话都不讲了。”
少公子手里一顿,望着闭着眼睛正睡得香甜的绥绥,如若她知道了少公子与澹台成蹊一样,会不会埋怨他,会不会恨他。
他上前轻吻了她的额角,而后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她现在身体很虚弱,你帮我好好照顾她。”
鸑鷟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为何少公子将长衫丢了她一脸。她红着脸低着头,一路小跑到绥绥跟前,拿着小榻旁干净的衣服,为她换上。
鸑鷟心里明了,眼前的这个姑娘是公子一生的挚爱,公子为了得到天婴祛除她身体里的噬心蛊,险些丧了命。可也是因为此事,鸑鷟才能遇到公子,才能从蛊女炼狱一般地命运之中逃脱。
说到底,她还是要感谢她才对。
少公子一路走的缓慢,一直到澹台成蹊所住小院的门口时,才隐约听到了澹台成蹊的求救声。
他信步走了进去,见到澹台成蹊被绑在长凳上,澹台大伯拿着一条去了叶子的柳枝正抽他,一声又一声,破了风声,咻咻地声响,随着澹台成蹊的求救声相伴而出。
宋尔莞站在一旁,一只手托扶着已经鼓起来的肚子,她皱着眉头却始终不做声。
少公子轻轻地咳了咳,走上前一把拉住澹台大伯的手说道:“他这才经历一场大火,好不容易存活,难不成大伯还真要抽死他?”
经少公子这么一提,宋尔莞也恍然想起了澹台成蹊是大病初愈,连忙上前拉着澹台大伯的手道:“阿爹,我既然嫁给他了,过往的发生的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你莫要动气,也莫要打他了。”
“阿莞,救我,快救我。”趴在长凳上哭喊的澹台成蹊,并不知少公子的到来,也不知是少公子开口为他求的情,他听到了阿莞的声音,便认为是宋尔莞阻止的大伯继续抽他。
“你这无赖,谁要救你。”宋尔莞神情愤然,可却是红了眼眶。
少公子听人说,但凡女子做了母亲之后,心底都会变得极为柔软,想当初这宋尔莞可是凶狠的犹如夜叉一般,哪里又会为谁的掉泪?
少公子俯身上前,解开澹台成蹊身上的绳子,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牵扯到身上方才抽打留下的伤痛,澹台成蹊艰难地站起身,这才发现拉着他的是少公子。
“师父是何时到的?”澹台成蹊记得,他与阿莞启程回南米的时候,少公子并未动身,倒是没想到他和鸑鷟去了蔡国,还能这样迅速。
“昨夜。”少公子淡淡地回道。
澹台成蹊扶着腰,转眼意味深长地靠着少公子的耳朵细声道:“怎么样,徒儿我的药是不是很有效?”
少公子侧过头,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雀跃感,他用力地拍着澹台成蹊身上刚被抽打的伤大声道:“有没有效,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诶呦,诶呦,师父疼死我了。”澹台成蹊立即逃出少公子的魔掌,耸着肩,继续龇牙咧嘴地喊着疼。
“知道疼,还不过来上药。”宋尔莞抿着嘴,似乎是在撒着娇。
澹台成蹊就像是闻到肉香的狗一样,兴奋地朝着宋尔莞跑去了。
少公子欣慰地笑了笑,随即转向澹台大伯道:“大伯,我可否借你的庄园做一场婚礼?”
澹台大伯由怒转喜:“你可是要与那女娃娃成亲?”
少公子点了点头,他既然已经要了绥绥,定不能做始乱终弃之人,他要绥绥做他的妻,不管她的身份是陈国福祥公主也好,是蔡国的合欢夫人也罢,她永远都是他的绥绥,矢志不渝。
“我估摸着她晚上便能醒了。”少公子面露凝重。
一旁脱了半截衣衫,正在让宋尔莞为他上药的澹台成蹊,瞧见了少公子的疑虑,开口即问:“师父可是在害怕那姑娘不依你?”
澹台成蹊就是这般聪明,总会察觉人心,否则这宋尔莞不会被他吃的死死。
“臭小子,你可有什么办法?”少公子太顾及绥绥的意愿,所以才觉着压力倍增。
“有倒是有,就不知师父愿不愿。”他侧过头望着一旁正在为他细细上药的宋尔莞道。
宋尔莞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灼灼,忽地白皙的脸上略见微红,她娇嗔道:“为你师父出主意,你瞧我做什么?”
“我瞧我家夫人绝世无双。”
宋尔莞红着脸,低头偷着笑,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
少公子不得不佩服,澹台成蹊倒是说得一嘴好听的情话。
“有关那绥绥姑娘与师父的纠葛,想必你与鸑鷟说的会比与我与阿爹说的还要全面,所以我今早一回来,就问了鸑鷟你与绥绥姑娘的事情。”澹台成蹊穿好衣服,起身拉住宋尔莞,二人十指相扣。
“想必在蔡国时,你俩一定有着说不完的误会和心结,在这种情况下,你要与她成婚,我觉着她肯定不会答应你。”澹台成蹊分析的头头是道。
少公子也清楚绥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则那夜他现身于她面前的时候,她本能的求生欲,也不会让她在看向少公子的眼神之中充满了绝望。
她若是误会他与蔡侯同谋,这才是最麻烦的。少公子不敢继续想下去,毕竟当初,是他让绥绥尝到了七星海棠,凭此事,他就不配与绥绥成婚。
“这今日就是月夕节了,我和阿莞日夜兼程回到南米,也是为了陪伴家人过这团圆节,别说她这样一个姑娘,被你这情郎欺骗,又背井离乡,会不会想家呢?”澹台成蹊总能轻易地抓住别人的弱点,这是少公子也比不过的。
“不如,就利用她的同情心,钓她上钩,再安排一场蓄谋好的婚礼,让她没法赖掉。”
澹台成蹊的主意变成了实际的行动,少公子从未有一天能亲眼见到绥绥身穿大红嫁衣,与他跪拜天地,他也从未能想过,就这样轻易地骗得了绥绥,与他成了亲。
鸑鷟扮成了花灯挂上树的小姑娘,引得醒来的绥绥同情心泛滥,在她上树摘灯的时候,事先藏好的几个澹台家的护院便冲了出来,待绥绥落地之后,便绑了她,让她回去与澹台家的小公子成亲。
而用澹台家小公子这个名号来与她成亲的,自然就是少公子了。
毕竟澹台家在九州之上是药圣之家,在燕国亦是有名的望族,澹台成蹊稀里糊涂地就带回一个女人回来,并未举行婚礼,难免被人诟病。
所以这次借有澹台小公子名分婚礼,留给了少公子。
这也算是澹台成蹊借花献佛,帮助了少公子的一个大忙。
典礼结束之后,鸑鷟与澹台成蹊吵着要闹洞房,却被少公子一股脑地赶了出去。
他心怀忐忑地走近了绥绥,将她手上的束缚解了开。因害怕她这一天都没进食了,端了一盘桂花鸭给她。
就是为了这口桂花鸭,她才踏入了少公子的圈套。
她不多说,掀开盖头,拿起鸭子便开始啃了起来。
她身着大红色喜服,娇艳欲滴,面上的妆容精致,朱唇涂了一层桂花鸭的油渍,更显光亮,少公子垂头看着她,见她吃的正香,忽然很想尝尝她嘴里的桂花鸭是什么味道。
他低头吻上去,并且淡淡地笑道:“桂花鸭的味道,还真是不错。”
见他开口说话,面前的姑娘开始欲言又止。
因为害怕说出来,所以才会欲言又止,他对她隐藏了太多,也让她更加小心翼翼地对他,她深爱少公子,所以才害怕说出心里所认为的真相,与少公子渐行渐远。
少公子心疼她的小心翼翼,抱着她说道:“绥绥以后可就是我的女人了。”
相爱难得,相守更是来之不易,绥绥身边的所爱之人一直在消失,所以她才能这般地倍感珍贵,才会不愿意与少公子点明,装作自己是糊涂之人。
她心里清明的很,藏花阁那熟悉的驱虫香是她亲自调配的,她怎会不知道?她不问亦不说,就像当时对待頔夜公主时,只要頔夜公主不愿意说的,她从不勉强。
少公子对她这般懂事,既心疼又愧疚,可开口想与她说有关自身的事情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既然说不清,那便不说吧,反正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也明白他的苦衷,为他人图谋,不过是遵守了信北君的诺言,潜伏在蔡宫保护她。
少公子心悦于她,她也一样,她甚至还傻傻地认为,是少公子在利用她,达到对抗周王的目的。少公子不知为何有些气,却又有些甜腻。
她太过于聪慧,反倒会被牵累。他已是昭明君,借力于周王,哪有可能再与周王作对。
更何况少公子又怎会舍得将她当做棋子,心悦之情若有刻意,少公子也不至于为她舍命去云梦泽拿天婴。
他将她揽入怀里,抬起手轻轻替她梳理耳边的碎发。
许久后,当绥绥的金蚕噬心蛊开始发作的时候,少公子惊慌失措,他明明吩咐那家驿站的老妪,待她醒来之后,一定要让她喝下楹莲熬制的止疼药。
“你是不是没有喝驿站老妪的药?”少公子低头问道。
她点了点头,吸着鼻子道:“像墨汁一样的药,肯定万分苦涩,我才不要喝。”
幸而少公子听了澹台成蹊的话,留了后备的汤药,他侧过身子,拿起桌子上的瓷碗,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将瓷碗里面的药灌进了她的嘴里。
少公子将空碗放了回去,见她又要吐出来,连忙用手捂着她的嘴,她没有机会反抗,只能瘫在少公子的怀中干瞪眼。
少公子将她抱起,走向身后的床榻。他细心地将被子里面的干果清理干净,而后将她放上床。
为她宽衣拖鞋,松枕添被,就像是平常夫妻一般,少公子也不知自己为何,对照顾她入寝的时候,特别轻车熟路,就像他们之间对于一起睡觉这个事情,彼此早有了默契。
第四十一章 征鸿不为愁人住
少公子拿过姬雪手里的蛙人面,他放在手中细细地观摩。传说中的蛙人面是用鲛人皮缝制而成的,掩面可在水中呼吸半刻,是水下蛙人争相抢夺的至宝。蛙人面极其难得,又不容易保存,需要每日在海水中浸泡三个时辰整,若是少一刻,这蛙人面就再也用不得了。
“那医女倒是讲义气,没有丢下君绫,反而又跑回来救她。”既然君绫对玉少染还有用处,那便无性命堪忧,少公子也暂且放下心来。他起身,连忙找来个陶瓮,放盐巴和清水将蛙人面浸泡。
“这蛙人面虽然是水下蛙人难得的至宝,但对于我来说倒不算是什么难得的事物,你若喜欢,蝴蝶谷的水洞里还有个十几面。”姬雪见少公子小心翼翼地模样,便道。
早前在宋国的时候,姬雪在頔夜公主面前现出人形后,曾用着蛙人面带着她,潜入府外的水底嬉戏,而且做蛙人面的鲛人皮,也是姬雪随白老头往返缠情岛,于路途之间的黑崖下经常遇到的鲛人身。
那些鲛人痴情的很,由于天生血冷,却极爱贪恋尘世之暖,又性情温驯忠贞。被欺骗,被辜负,被抛弃之后,遂而伤心欲绝,坠崖而亡。
黑崖陡峭,从未有活着的人去过黑崖下面,可这其中偏偏不包括白老头和他,于是每次他走在黑崖下面的时候,总会看见那么一两具鲛人的尸身。那些殉情的鲛人,上半身血肉模糊地碎在黑石上,下半身恢复成青色鱼尾浸在海水中。
白老头会将这些可怜之物送回到海底,慰藉生魂。
姬雪会将这些死了的鲛人放血,剥皮,做成蛙人面,或重金贩卖,或留着送给頔夜公主。
陈国的渝州城,民居依山而建,险峻秀美,因此才有“云上渝州”的美称。
听闻是白老头早前十分喜欢这个地方,便在此买了一处风景甚好的民居。如若不是姬雪身体刚刚复原,白老头担忧他二人无法返回蝴蝶谷,情非得已才让他俩去了渝州的民居落脚,少公子和姬雪也是此次才知晓这白老头还给自己留了一处这样安逸的世外桃源。
姬雪与少公子逗笑,说这白老头定是厌倦了蝴蝶谷和他,否则凭着他们二人往返渝州这么多次,白老头都不透露自己的这处清净地,说不准这地方,是他用来躲着少公子和姬雪的养老归隐之地。
少公子认真反思了一下,想他自小开始,便和姬雪二人一同给白老头惹了不少麻烦,白老头有这样一个清净之地,也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告知了他们。他和姬雪还当真是要收敛些,少些再叨扰他老人家才是。
于渝州休养二日之后,少公子和姬雪再次接到了白老头的灰雁传信。
信中的内容也当真如姬雪猜测的那般,上元节之后,福祥公主会被护送回蔡国,而君绫会以公主的身份被押送回南燕,并等待着周王为她和玉颜公子的赐婚。
少公子才逃过一个陷阱,另一个陷阱又接踵而至。
“你这弟弟,可比你预想的要聪明的多了,一边运筹帷幄地寻找着盟友,一边马不停蹄地要你的命。”姬雪歪着头嘲讽道。
少公子靠着栏杆,望着山中的秀色叹了口气道:“看来,在他背后的人已是安奈不住了。”
姬雪没再继续追问少公子接下来的打算,而是走到朝阳的木台上,坐在庭前的摇椅上眯起了眼睛小憩。
他知道少公子又自己的打算,所以他不做过多询问。
当夜,少公子再次与信北君传信,他要确保,在他救出绥绥之后,信北君是否能万无一失地让绥绥继承陈君之位。
少公子私心的认为,是挚爱绥绥才会放她回到陈国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却不愿意面自己心里从那时起,便开始利用她了。
玉少染既然要拉拢燕国,那他便先掌控陈国,再破燕国。
春雨袭来之时,少公子尝试了一次独入暗影卫的圈套去救绥绥,更是遇到了在云梦泽拿天婴时的暗影卫的头领,那时少公子还不知道那个想要他命的络腮胡子是暗影阁的朱雀护。
络腮胡子自知若是交手,定是打不过少公子,便接连派暗影卫前去与他交手,试图拖垮他。
福祥公主依旧担忧他的安危,壮着胆子冲进雨帘,为他引开暗影卫,便是为首的朱雀护也被她引了过去。
少公子莫名醋意四起,开始下手更重。
营救福祥公主的第一次以失败告终后的少公子被姬雪救走,第二次他独身一人去寻朱雀护去单挑。
战斗还没开始,朱雀护却骗少公子去了一处地方。
那个地方在一处悬崖下面,一方土包前立着一块石碑。虽然朱雀护绘声绘色地给少公子讲着当日,福祥公主为了救他,以身为诱饵,冲进雨帘,转移暗影卫的注意,可最后却落得失足落崖,惨遭横死。
但是少公子,却一个字都不信,他恼怒地抽出含光剑将他打伤。若不是危机时,他的手下冒死来救他,怕是那夜,他早被少公子给凌迟了。
这是少公子第一次感受到危急,也是他第一次害怕有人抢走他的福祥公主。他被朱雀护所激起狂意之时,是当真想要摧毁他的所有,这样的狂意,显然已经超出他的自我控制。
少公子派人暗自去调查朱雀护的底细,他相信世人皆有弱点,弱点即可攻。他不相信有能力爬到暗影阁朱雀护位置上的人,手上有多干净。
少公子甚至让远在周地鸑鷟整理出一半的宋国绣衣使名单,从安阳快马加鞭地送来渝州,并以此物去八卦门交换暗影阁朱雀护的所有消息。
虽然,在交换的过程当中发生些不愉快,但少公子还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只不过这个结果让他始料不及。
朱雀护现在的名字叫宫涅,自十二岁伊始,便被送入了暗影阁,进行残酷的训练。七年后,初露锋芒,身受暗影阁主喜爱,后执行任务无一次失手,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朱雀护的位置。
可是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历卓笙。
这位历卓笙便是当时清河公主离开安阳后,与臻太后一起摄政的历将军的小儿子。
八卦门的人告诉少公子,历卓笙的母亲原本周地宁远县伊之女,因县伊开罪了玉氏宗亲被陷害,全家沦为官奴,他母亲因模样出众,成为了官妓,后被历将军盯上,用尽办法掳来自己身边,承宠后没过多久便生下了历卓笙。许是因为太受历将军的宠爱,遭到了历将军其他宠妾的妒恨,霍臻乱政之后,被历将军的这些个美姬密告到臻太后处,臻太后将其诏入宫内,秘密折磨至死后丢到乱葬岗去了。本来臻太后也是要除掉历卓笙的,只不过前去受命毒害他的那个宫人心有不忍,将他救了下来,偷偷地养在自己老家的农庄上。
在他十二岁那年,救下他的宫人去世,他便又成了孤儿,迫于生计,他逃到暗影阁寻求庇护,成为了暗影卫。
也是他早年的离奇失踪致使历家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在周王亲政之后,历家除了身为御史的历雁西,小辈大都是扶不起来的废人,唯有他一个稍微能值得上的后起之秀,却不愿意以历家的身份存活。
不日,少公子前往蔡国清华寺,姬雪则受少公子之托前往陈国,避开卫夫人安排在上卿府的眼线,将困顿在圣安的信北君,悄无声息地带去渝州。
清华寺稍作歇息的少公子动身前往尚衣局,找到了早前在绥绥身边侍候的婢女雉儿,请她在送往宫内锦服里绣下暗语,约福祥公主寒食夜子时相见。
于寒食那夜,落雨,少公子潜入蔡宫,并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她。可他现下心里比谁都清楚,福祥公主是不会和他一同离开蔡国。
他便是知道福祥公主心中的盘算,所以此次他来蔡国也并不是真要带她离开,至少不会是现在。
少公子如愿以偿地引出躲了在暗处的历卓笙,以及蔡侯。在于他亲爱的姑娘道别后,少公子跟随蔡侯前往莫央宫。
二人对坐于棋案前,蔡侯忍不住第一个开了口。
“孤总觉着,好似有什么脱离了孤的掌控。”他说话时有些心虚。
他并不知道,打从福祥公主再次回到蔡国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脱离了任何人的掌控。
现如今,他倒是清醒起来了。
“你可知卫夫人控制了陈国后,便与息国狼狈为奸,与楚国结盟要吞了你的国?”少公子眼神带着嘲讽。
“与息国和陈国结盟的可是孤,昭明君莫要颠倒是非,况且桃花夫人的孩子还在孤的手上,卫夫人和息国侯不敢做背叛孤的事情。”从一开始的试探,到被少公子一语戳破,或许蔡侯期待的是少公子说些宽慰的话,去击破他心里的担忧,而不是这般直接了当。
“桃花夫人的孩子是如何得来的,我想蔡侯应当比我更加清楚,用来做以要挟,对息侯和卫夫人是否足够分量?”少公子并不想与蔡侯浪费时间,因而他的话语犹如从天而降的兵刃,扎的人生疼。
蔡侯怒瞪少公子,他双手紧握,像是困顿的猛兽。
“自你有与楚抗衡的想法开始,你就应当料到蔡国会有这么一天,所有的蔡国百姓,会因你的私欲历经战火,流离失所。”少公子的话语直击蔡侯。
从美梦沉睡,到清醒必然有一个过程,只不过蔡侯清醒的过程,未免有些太长了。
“可无论现在怎样挣扎,也都无济于事了。”少顷,蔡侯松开双拳,闭上双眼长叹。
“孤不过是想为孟曦报仇,为姜国百姓报仇而已。”蔡侯不甘心的低吼。
少公子冷笑了起来道:“蔡侯莫要将自己说的这般仁义,你这样做,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若要当真想为孟曦报仇,当年孟曦受辱之时,你就应当提剑去与楚王同归于尽了。”
“况且凭借蔡侯这么多年去折磨一个女人以求心安,这心里也应当放下不少仇恨了吧?”
蔡侯自然知道少公子嘴里说的这个女人是谁,两人心照不宣的彼此对视,直至蔡侯变得歇斯底里,他嘲讽着少公子:“昭明君果然与往日不同了,有了周王的撑腰,可见说话都这般硬气。”
“早前奉承于你身前,不过是惧怕你伤害福祥公主,而如今现在这个局面,无论是楚姬夫人还是福祥公主,你都没办法下手去杀害,就算今日没有周王在我背后,你当真以为,我还会将你放在眼中吗?”此时的蔡侯已是困兽,无论是杀掉楚姬还是福祥公主,怕是他都将会提前面临四面危墙。
福祥公主是陈息蔡三国盟约的关键,此时被蔡候杀死,就是蔡侯先撕毁盟约,卫夫人和姬留反攻的借口这便有了。
“那孤便在卫夫人和姬留背叛孤时,孤再用她祭旗。”蔡侯是被少公子气红了眼,才说出这般不经头脑的话。
福祥公主不过就是卫夫人和姬留放在蔡国牵制蔡侯的棋子,该是弃子时,他们两个自是会毫不犹豫。
“如此那我眼看,蔡国的百姓永生永世都会活在楚王的淫威之中,永不得出头之日。”少公子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门。
蔡侯额间青筋暴起,起身嚯地一下将身前的棋案掀翻,棋子零零散散地掉落一地。
少公子大摇大摆地走出莫央宫,听着身后噼里啪啦的棋子落地声,嘴角泛起一丝笑。他行至殿外侍候的舍人跟前,递给他自己在清华寺的名帖,大声地道:“我这两日都入住在清华寺,若是蔡侯想要传见我,你可凭此名帖来清华寺寻我,我乃仁切大师坐下弟子,字维摩。”
少公子故意说的很大声,便是说给蔡侯听的,他了解蔡侯,困兽之斗,任何一颗稻草给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
少公子离开莫央宫,再回到芙蓉花地时,看见了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朱雀护。
他的络腮胡子和眉毛都不见了,还被人用墨汁在脸上画了一只鳖。
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已经猜到这调皮的画鳖人是谁了。他强忍着笑意,趁着夜色将朱雀护扛在肩上,带回了清华寺。
第四十二章 生平孤节负辛勤
少公子沐浴更衣回到卧房时,络腮胡子已经醒了,他跪坐在铜镜前,有些发懵。
他回首看着少公子现下正四散青丝,衣裳半敞,白皙的皮肤上透着休沐后的桃红,他不知为何,吞咽了一口津液,回身拿起一旁的帕子,将脸上的墨汁擦了干净。
“说吧,你找我来有何事?”他擦干净了脸上的痕迹,转过身问道。
少公子倚着榻上的凭几,打量着面前的人。
遮了半张脸的胡子被刮了去,倒也瞧的出来,他有那么些许丰神俊朗。他父亲本就是威风凛凛的将军,或许是融入骨子里的相似,他的气势倒是不输于那些常年厮杀于战场的名将。
“你倒是不好奇。”少公子笑道。
“能做出这般无聊之事的定不是昭明君,我心里清明这事是谁做的,自然不会多嘴去问。”他明白少公子所说的好奇,是指他脸上的胡子和眉毛都没有了,为何不去询问少公子。
他心里清楚,即将他打晕了,又不要他性命的人,一定是那个让他乱了心神的小丫头。
“你倒是个聪明的。”少公子见到他嘴角上扬,虽心中不爽至极,却被理智强压了下去。
“这句话应当送给昭明君才对,你明知她不会和你走,却在寒食夜雨走着一遭,是为了引出蔡侯与鄙人吗?”朱雀护目露精光。
“将军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被戳中了心事的少公子坐直身子。
朱雀护眼神微闪,他忽地垂下了双眸,不再盯着少公子看:“这里只有暗影阁的朱雀护,哪里来的将军?”
少公子淡薄一笑:“你父亲可是周地有名的辅政将军,作为他唯一的孩子,你理当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不是吗,历卓笙将军?”
只见朱雀护眉间紧蹙,不可置信地瞪着少公子。
“昭明君怕是认错了人。”他依旧极力否认道。
少公子嘴角噙着笑,双眼却锋利如刃:“若是朱雀护极力否认,那么便将此消息送去卫国的暗影阁,届时看暗影阁的阁主是否相信朱雀护这番说辞。”
朱雀护瞳孔紧缩,冷嘲道:“原以为昭明君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如今看来倒是与江湖上的流寇草莽无二。”
少公子满不在乎地翘起眉梢道:“难不成朱雀护不知,我本就是江湖草莽的出身吗?”
朱雀护倒是没想到少公子能大度地承认,自己那江湖流寇的身份。他一口气,憋屈在胸口处,面色发青。
“你自不必紧张,我只是想与你合作,大家各取所需罢了。”少公子不再作弄他,道出心中真实。
朱雀护冷笑,一双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少公子,等待他的下文。
“你怨恨历将军不顾你们母子死活,更怨恨历家的每一个人,在你们母子艰难时刻,却无一人对你们伸出援手,所以你更不愿回周地去认祖归宗。”少公子的这句话,许是点明朱雀护的心事,使朱雀护的双眸不再如最初那般犀利。
他自小便对历将军心生怨恨,自然也不愿意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更何况,他儿时受政权的更迭迫害,险些连命都保不住,自然也不愿意再去那权利中厮杀,与其这样被人拿捏着,倒还不如做个江湖草莽来的自由。
“那么我便助你做暗影阁的阁主如何?”少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此时的朱雀护虽面无波澜,但是双拳却紧紧地攥住了。
“昭明君要如何助我做暗影阁的阁主?”他故作镇定地说道。
“如你所知,暗影阁的新接任的阁主总是喜欢插手各国政事,尤其是周地的,我向来讨厌有人扯我后腿,所以我也需要一个帮手,去帮我牵制这两个人。”少公子见他已然开始欣然接受,便松了一口气,起身行至窗旁。
清华寺的卧居里,窗前总会放着几盆鲜绿的青木,时常收拾屋子的小沙弥会为这几盆青木浇水,却很少除杂草,加之少公子又鲜少来此居住,所以这些青木的四周爬满了杂草萝蔓。
“有些势力相互依存,摘掉其一,只会使另一支穷途末路,终更猖獗,肆意,只有连根拔起,才可使他们真正消亡,而只有他们消亡的彻底,新的势力才能有机会获得新生,茁壮成长。”少公子说着便抬起手将其中一盆快要枯死的青木连根拔起,随之而起的还有缠绕在青木上的杂草萝蔓。
“所以,昭明君是想与我协作,铲除玉颜公子和暗影阁的阁主,你顺利地登顶周地储君,而我为暗影阁的接任新阁主,对吗?”朱雀护听明白了少公子话中的意思。
少公子将手上的青木随意丢弃,拿起檀木架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与聪明的人说话,自是一点就透。”
“若我不答应,昭明君便要去告知阁主我的身份吗?”朱雀护反问。
少公子转过身,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人道:“我自是不会像那般卑鄙地去直言,不过,我倒是会做一些什么事情,去引得暗影阁的阁主对你心生疑虑,你可知道你为了暗影阁在江湖上树敌颇多,若当真有一日,暗影阁将你驱逐了,你可还有得活?”
朱雀护垂眸沉思片刻后,站起身朝着少公子迈进:“想来昭明君是清楚,现任暗影阁的阁主不比早前将我培养成朱雀护的相父,是个猜疑心极强的人,你稍作手脚,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质疑我,而我也会从此万劫不复。”
他于少公子相距一尺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二人相互对视片刻,朱雀护开口道:“我可以帮你牵制阁主和玉颜公子,甚至不需要你来助我得到暗影阁之位。”
“你想要福祥公主,可是?”少公子不再看他,转身走到小榻前,又倚靠凭几跪坐下来。
“她对于昭明君来说,不过是万千花丛中的一枝,昭明君为了权谋之路,自然也不会太在意。”朱雀护嗤笑了一下,满眼都是挑衅之意。
少公子慵懒地靠着凭几,为了分散想要捏死他的冲动,故作镇静地拿起桌上的玉盏于指尖把玩。
“你想要,就自己去拿,她的主我可做不了。”
少公子的手指修长,与玉盏的颜色相称,映着盈盈的烛火,仿佛蕴藏柔光。
“若是我要带她远走高飞,你也不会拦着,是吗?”虽然听到少公子说这话,他应该庆幸,可不知怎地,看到少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倒是败下阵来,心里腾起莫名怒火。
“你倒是颇为自信,说的好像你当真能带她走一般?”说完,少公子将玉盏放在嘴边,仰头一饮而尽,将胸中那团妒火中烧狠狠浇灭。
“如此,我们不如来打个赌,就赌福祥公主会不会与我离开。”朱雀护这话说得带着些许赌气,却也让少公子在心底暗自后怕了一阵。
“我私以为朱雀护好不容易摆脱了历卓笙的身份,会以宫涅的身份做出些什么不凡的事来,却始终没有想到,还是栽进了一个女人的温柔乡里。”少公子故意嘲讽。
“老历将军便是栽倒于女人的手上,我劝朱雀护莫要重蹈覆辙。”
杀人,伤人,必先诛心。
少公子的话犹如利刃直刺朱雀护的心头,虽是气急败坏,但也没失了分寸,毕竟他脑子里还是清明不昏。
如今,他是暗影阁最锋利的刀,却也是阁主所忌惮的人,他身边已经是有几股势力在牵扯着他,江湖的身不由己,他自是体会深刻。
少公子的提议,多给他了一条选择的路。
选择越多,他存活的几率也在变大。
“若我输了,必助昭明君。”他覆手告辞,转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少公子收到了蔡宫里秘密传召。晌午刚过,少公子便与清华寺的正华大师作别,孤身一人前往莫央宫。
经历了昨夜一场细雨,莫央宫门前的庭院增添不少翠色。
想来是蔡侯故意遣散了门口的守卫,让少公子免去了爬窗之苦,他这一次大摇大摆地从莫央宫的正门进入。
蔡侯刚刚用完午膳,正坐在小榻上,靠着凭几看竹简。
少公子走入时,蔡侯正神色恼怒地将手上的书简摔在案上。
少公子见此行至案前,轻瞟到那竹简上写着几行字:卫公病重,太子琼监国,卫夫人乱与陈国,书信于卫太子求兵相助,太子仅派遣一队旌阳兵卫于陈国,再无支援。
少公子不禁内心冷笑,这卫太子琼年岁尚小,倒也是个不吃亏的。旌阳县本就是卫夫人出嫁陈国前的封地,派旌阳兵跟随卫夫人乱政。赢了便可凭此分一杯羹,输了就拿旌阳作为卫夫人的早前的封地,可随意自行调兵为借口,当即否认是自己派兵协助,撇清了关系便可。
“卫太子倒是比他那姑母精明多了。”蔡侯怒骂道。
“在一众叔父的虎视眈眈下仍旧为卫国储君,他必是有过人之处的。”少公子跪坐于蔡侯对面神情淡然。
“过人之处?”蔡侯冷笑:“都得幸太子琼有个好母亲,才能助他在储君位置上无忧,如若没了他母族的支持,想来早被他那些叔父登了先。”
“莫不是蔡侯在抱怨自己没有个像卫太子那般,手握重兵之势的母族?”少公子坦然一笑。
这卫太子的母族,是卫国名将曹昌意的后裔。大周破商之时,曹昌意为卫公鞍马官,因逐平大战时,救过周王一命,被封为洛南侯。因是通过卫公发迹,洛南侯只受封侯与赏赐,却不受封地,发誓忠心于卫公之下,为其人臣。如此的肝胆忠义也算是九州无二,而卫公自是知道这份情义难得,便将卫国的兵权交于洛南侯。
洛南侯的后裔承袭了爵位,便也算是卫国最大的宗亲,而之所以卫太子琼能在其父死后依旧被封为卫国储君,也是和他的母亲曹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孤身后已无人支持,如若将昭明君的心尖人归还,昭明君可否成为孤的身后人。”现如今,少公子于蔡侯,怕是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少公子垂眸浅笑。
“蔡侯可知,这卫太子琼虽然有母族的支持,可无论做什么,却是被束手束脚,不得自由?”
蔡侯阴鹜的双眸盯着少公子些许片刻,而后释然一笑。
“昭明君可是认为孤的交换条件不够?”蔡侯道。
“用一个女人,换一国之安,我自然觉得是亏了。”少公子抬起双眼坦荡荡地与蔡侯对视。
一个是决绝之中的孤注一掷,一个淡泊坦然的胸有成竹。
“孤还当昭明君是连枝共冢的深情之人,原也不过如此罢了。”蔡侯长叹一声。
少公子从容不迫:“这于深情与否并无直接关系,蔡侯既然要与我谈交易,自然要给到我想要的,这样诱惑才足够,我也更会奋不顾身地去帮助蔡侯不是?”
“孤若要你保住蔡国,你可有这本事?” 不能如愿,便会开始咄咄逼人,少公子清楚蔡侯的脾性,自然也知道这是蔡侯秉性最低,万不能再说什么来挤兑他了。
“而今蔡国,药石难医,虽死方能重生。” 少公子道。
“虽死方能重生?”蔡侯双眸空洞,喃喃自语。
蔡国虽衰落,但却没有姜国那般微弱贫瘠,所以少公子清楚,想要短时间内将蔡国的所有城池吞进肚子里,基本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少公子觉得此次楚军南下的目标不光只有蔡国这般简单,况且就连燕君都想趁机牵走一些好处,必定那时牵扯的势力不止楚国一个。如此一来,便可给残余旧部一些喘息的力气。
若那时,少公子上奏周王,调兵平乱,即可手上掌有兵权,荡平豫、荆两州,收为自己的封地,亦可在战中留名天下。
“看来孤的错误,必定要用孤的命去抵了。”蔡侯嘴角噙着苦笑。
“但是孤还是期望蔡国未到穷途末路。”
如若不到最后一刻,蔡侯是希望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甚至是柳暗花明,但是少公子明白,蔡侯以往走错的每一步路,都将他与蔡国推向深渊,而今再无回头的机会。
“如今周地的灵川是我舅妹的封地,你可命一些百姓前去此处落地,我答应你,会善待所有蔡国百姓。”对于蔡国的百姓,少公子自是于心不忍他们饱受战火的摧残。
“孤的蔡国还未受到一丝的侵犯,昭明君便惦记着蔡国的人力和钱财了?”蔡侯在维持他心底仅有的自尊。
少公子没再和他计较嘴上的爽快,而是起身盈盈朝他一拜。
“蔡侯必当要保留蔡国的星火之力,重生之后方可复起。”
“执,也只能助蔡侯于此,而今若遇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带着福祥公主离开,也请蔡侯信守承诺,我自不忘与蔡侯之誓言。”
少公子已是言尽于此,便没有再多说,起身之后便出了莫央宫,一路往合欢殿去了。
许是昨夜熬的太晚,绥绥的午觉时间还未结束。
第四十三章 满堂风雨不胜寒
寝殿的案上正燃着徐徐的鹅梨香,少公子轻手轻脚行至榻前,扶上她的纤指,仔细地瞧着她的睡颜。
大概是历经了人事,福祥公主的面容由最初的清纯逐渐转变成妩媚妖娆,像是夜里才开的香,透过黑暗,馥郁愈裂渐浓。
少公子俯身吻她时,背后忽而略过一阵破风之音
他猛地侧身躲过,却见床幔之上多了三支五叶飞镖。
“你家主子,就是这样教你待客之道的?”少公子平稳落地,看着面前的绯衣女子道。
“既是客,为何不叫醒我家主子,反而喜爱这偷香的泼皮之举。”说话之人正是赶来给福祥公主添水的小雨。
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心想着福祥公主身旁还有这般忠仆,倒也让他安心不少。
全当时看在她兢兢业业的份上,少公子不想与她再有争执。
“我与你主子早已成亲,自是夫妻之间的亲密,算不得泼皮之举,你若是不信,待你主子醒了,你且问问便知是不是真的。”少公子将床幔上的五叶飞镖拿下来,反手丢给小雨。
小雨轻巧地接住飞镖,将其放回腰间的衣袋之中。
“我还有事,不做过多叨扰,照顾好你家主子,等我来接她。”少公子说完便离开了合欢殿。
出了蔡宫后,少公子在清华寺做短暂的停留,而后趁着夜色渐浓时,启程返回渝州城。
回到老白的家宅,姬雪早已带着百里肆在此留守三天了。
看得出,百里肆在被卫姬夫人困在圣安城这一段时间,确实是过的不太好,想来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打理自己下巴的胡茬,才任由下巴泛青,看起来甚是狼狈。
他见少公子的第一句话便是:“可否有寻到公主了?”
少公子坐在台上的凉亭里,望着空远而幽静的山色笑了笑。
“信北君说的是哪位公主,是福金公主,还是福祥公主?”
百里肆气急败坏地道:“现下可没时间再打趣,赵南子已经控制了陈候,并且找到了接替陈候的傀儡,而今,就等着蔡国战败,夺得几城后,名正言顺地把控陈国大政。”
“信北君莫急,绥绥而今安然无恙地在蔡国,只不过还未到待她离开的时间。”少公子饮了一口石桌上的玉壶山泉,甘甜清冽,甚是好喝。
一听到福祥公主此时安然无恙,百里肆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便蹙眉凝思,目视少公子的悠然自得道:“你此次叫我来可是为了公主回陈国之事?”
少公子点点头,为百里肆斟了一杯山泉。
“尝一尝,这渝州特有的山泉水,别处还喝不到。”
百里肆拿起玉杯,一饮而尽。
“我有多少时间准备?”这一杯泉水破喉而入,倒是让百里肆镇定了不少,他一下便想个明白,少公子让他前来渝州的目的。
“估摸着战起要在今夏,待她顺利回圣安在初秋前后,所以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两个人彼此了解,又都是七窍玲珑之人,所以才能轻易地猜到对方心中所想。
“陈国最后的胜算在昶伯手中,卫夫人生事之前,陈候将陈国一半的兵权交给昶伯,而今昶伯为自保而中立,卫夫人又没有借口夺昶伯的兵权,所以才会僵持着不上不下。”百里肆紧握着玉杯,眉头紧锁。
“有多少把握能说服他支持绥绥?”少公子问道。
“多少把握不清楚,但不妨一试,若是成功了,我便寻到卫夫人藏匿陈候之处便可,届时福祥公主回陈,便可用叛乱的名义,铲除卫姬夫人。”百里肆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如此一来,绥绥掌控了陈国,即可作为少公子的盟友,也为周地挡住了楚国北上的路。
“绥绥身旁的婢女可是陈候安排的,我见那婢女是会功夫的。”少公子随口问道。
百里肆疑惑地摇了摇头道:“陈国并未有安排任何身怀绝技的婢女给过福祥公主,那婢女是谁派去公主身边,对公主是否有威胁?”
少公子垂眸细思,忽而狡黠一笑道:“无妨,想来是她不放心,所以才派人在绥绥身边保护她。”
百里肆更加疑惑,显然他想不出少公子口中的那个她,是谁?
“你最近也不回去瞧瞧她,莫不是你当真要和她一刀两断?”少公子侧过头,对坐在栏杆上的姬雪说道。
他红衣艳丽,身临万丈,神情轻描淡写:“你怎知我没有回去过,你又没时时在我身前呆着。”
少公子想想,倒也是,就算他不亲自现身,也可化鱼化鸟在那姑娘身边呆一会儿。
“你们说的那人,可是终首山上与福祥公主一起长大的頔夜公主?”百里肆猜测道。
少公子略感意外,百里肆的一猜既准,可后来想想,福祥公主身边总共就那么几个人,能惦念着她安危的更是少之又少。
少公子点了点头道:“想是頔夜公主离开终首山时,就已经布置好了守护绥绥的人。”
“只是如今頔夜公主也是自身难保,否则可是能助福祥公主一臂之力的最佳人选。”百里肆惋惜道。
少公子挑眉,敢情这百里肆是嫌弃他无用。
“信北君这句话可就说的不对了,我可是一直在帮助你家福祥公主呢。”少公子掂对着百里肆。
百里肆扯着嘴角笑道:“昭明君虽是在帮着我家公主,可是最终的目确是丰盈自己的羽翼,可与頔夜公主大有不同。”
“就算是丰盈自己的羽翼,我也算是你家公主贵人,可是救过你家公主性命的贵人。”少公子气不过百里肆将他与頔夜公主比较,便开口呛到。
“那也是因昭明君,才使得我家公主涉险,这理所应当就应是你来救。”想来百里肆一定要怼赢少公子才能安心。
坐在栏杆上的姬雪,百无聊赖地看着两人,如总角小童般地拌嘴吵架,不由得嘲讽一笑。
一个是周地储位争夺的煊赫,一个是名誉天下的贤者之后,还真是稀奇。
二人的争吵,是被来者老白打断的。
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十天前,虢国长公主在紾尚阁遇刺,被庄荀所救,庄荀胸口负伤,起先暂无大碍,几天后伤口溃烂,陷入昏迷,才知刺伤他的刀上淬了毒。虢国长公主飞书求白老出山去安阳,救治庄荀。
吩咐姬雪将百里肆送回陈国后,少公子便与白老火速地赶回安阳城去了。
回到公主府的少公子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先的起因是帛余在宫中被女官嘲讽不识六礼,配不上玉帛县主这个封号,因此便出宫求长公主引她入紾尚阁,拜于庄荀门下习得六礼。
长公主从少公子那里得知,庄荀除了简蓉一个女弟子之外,便不再收其他女子为弟子。
她劝过帛余,既然是想要真心学习六礼,便脱了华服,束弟子髻前去紾尚阁跟着哪个师父学都是一样的,不必在意那些虚名。
可帛余是个不识深浅的,软磨硬泡,偏要长公主前往紾尚阁与庄荀说嘴,甚至还说出自知是作为少公子的替身而存活的话来。
长公主心里终是过不去,便前往紾尚阁去替她说嘴。
也就是这次,长公主在紾尚阁遇刺,索性是庄荀在长公主的身边拼死保护,才使长公主毫发无损。
随即,少公子带着白老前往紾尚阁,并且同时少公子派人去丞相府寻到了宋锦书,让他即刻前往紾尚阁会面。
白老替庄荀诊病时,少公子从宋锦书那了解到,刺杀的当天,紾尚阁所有的师资都前往贤士阁祭拜贤士,就连平日里常驻于湖边弹奏的莘娇阳也游历四方去了,长公主身边只剩下两名婢女,以及庄荀与他的侍童。
刺客似是知道那日紾尚阁空虚,便倾动数十人围剿。两名婢女和庄荀的侍童为救主而亡,庄荀胸口的伤也是在长公主上马飞奔时,替她挡下了近在咫尺的银钩。这种银钩经弩射出,拔除时,会剜去大片血肉,更何况这银钩上还有使人察觉不到的毒。
这些人,就是冲着长公主的命去的。
长公主骑着马往闹事奔去,幸而遇见了蹲在闹事街边,唆着糖葫芦的宋尔莞和鸑鷟。
宋尔莞将长公主护在身后,便让鸑鷟拿着盘龙棍与那些刺客交手。
那些刺客训练有素,鸑鷟几招敌不过,宋尔莞便挺着大肚子去和那些刺客血拼。
没过几招,宋尔莞腹中传来剧痛,猛地跪在了地上。也是宋尔莞即将临盆,澹台成蹊不放心她在街上乱走,便派人跟着她,有事能及时通知他。
鸑鷟上前拼命时,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地赶去给澹台成蹊报信了,所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澹台成蹊带兵赶到,围住刺客。
剩下几人见大势已去,便提刀自裁。
澹台成蹊眼疾手快,绑了两个人带回去,关在五祚山兵营。
也是那日,宋尔莞喜得一位千金。
少公子问宋锦书,可对抓到的两个人审讯。
宋锦书点了点头,并且告知已经对那两人用了刑,但是却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只能每日一边用刑,一边拿参汤吊着命。因为怕二人咬舌自尽,还命医官将二人的牙齿拔了去。
这边宋锦书才与少公子说完,便见老白起身,面色凝重地朝少公子走来。
“这毒十分蹊跷,有些类似虫蛊夜梦,可身体内却不见蛊虫。”白老说道。
“可有什么解毒的法子?”宋锦书问道。
“我姑且先用解蛊的方子试一试。”老白叹气道。
听白老头的语气,少公子知道这“试一试”的希望并不是很大,有一半的可能是行不通。他转过头,瞧着帷帐里面气息微弱的庄荀,胸中烦闷至极。
究竟是何人,能做出这种蹊跷的毒,竟然与蝴蝶谷棋逢对手了。
少公子想得出神,并未注意宋锦书对他说了什么,待他被身后的一记拍掌唤醒,才发现是小喜背着一个与她身形差不多大的檀木箱站在他身后。
小喜将身上的药箱放在案上,转身朝少公子走来,她拉起少公子的衣袂,却被少公子一个不经意的拂袖甩了开。
小喜哑然地看着处于半空中的手,不刻间却被少公子递过去的茶盏撑满了。
“想必医官喜,奔了这一路定是口渴了,先喝杯茶歇一下。”少公子举止得当,却不失亲切。
小喜出身澹台家,也算是他半个妹妹,他自然待她与别人不同,可自雪夜小喜对少公子表明心意之后,少公子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她。非但如此,却要权衡,所以少公子在小喜面前至近至远,至亲至疏,不失亲和也不失礼法,况且少公子清楚,小喜在此时前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同他讲。
小喜微微展颜,将茶盏放在唇边,食不知味地咽着酸楚。
一旁的宋锦书将一切看入眼里,嘴角暗自翘了翘。
饮过一盏后,小喜将茶盏放在案上,开口道:“此次来,是告知昭明君一件事。”
“我自成蹊那里知道长公主遇刺的事情后,便由着为玉帛县主诊脉的借口从她的嘴里套出,是她早前去胧北宫请安时,被王后身边的女官鄙夷是庶民出身,行为甚是粗鲁不堪,更是不懂王宫贵家六艺,还不如王宫里的婢子,并话中有话地告知她,恐怕只有紾尚阁的庄荀先生亲自教导,才让她脱离庶民名声。”
“我听着事情似是有蹊跷,便求着莘姑姑问清楚了那日在胧北宫当值的女官,巧合的是,那日王后前去胧北宫与周王用膳时,只跟随了一位贴身女官,名唤兮眇。”
“后来,我认得那女官的模样后,便向医局司提出开设宫内义诊,为宫内的女官以及婢子问诊,并且将王后所住的柒园划为自己的义诊范围。”
“与园内的女官们结好后,我得知那兮眇总是会每隔一段时间出宫一次,说是给王后采买雕刻的玉料,可偏巧兮眇最近出宫的频率十分频繁,却不见带回几次玉料,况且宫中已经存放了许多玉种不同的玉料,也不必再特地跑出宫去采买。”
小喜对兮眇上了心之后,便命人盯着柒园的大门,若兮眇出了柒园,立即前来医局通知她。
果真,今日,兮眇再次出了柒园,并拿着王后的对牌出了宫。
得到消息的小喜也连忙出跟着兮眇出了宫门。
兮眇十分警觉,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小喜与她照面几次,自然不敢靠的太近。可她又怕跟丢,几经来回,还是在一处闹市里被兮眇发现了。
小喜瞧着这闹市离长公主的府邸不远, 便暗自心生一计。
她上前与兮眇作揖,并告知她,医局主事遣她前去虢国长公主府中,为长公主诊脉。而兮眇与她故作寒暄,告知她自己是去为王后采买新进安阳的玉料做玉雕。
第四十四章 寒入罗衣春尚浅
小喜知道兮眇不会相信她,因此在她进入虢国长公主府之后,便找到鸑鷟,让她偷偷地认清守在门口那兮眇的模样,自己则背着药箱,光明正大地从长公主府离开,在兮眇的注目之下,返回王宫去了。
兮眇的疑心放了下来,虽然更是小心翼翼,但却是被鸑鷟盯上了。
这鸑鷟可不同于小喜,她年岁本就小,再一跳一跳地装作顽童从兮眇身边经过,撞她一下,不经意地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兮眇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窃耳虫就这样爬进了兮眇的耳朵里,并且带着鸑鷟找到了兮眇身处的赌坊。
鸑鷟窃耳虫听到的话讲给小喜听,小喜这边找来了紾尚阁告知少公子。
那座赌坊似是一个接头地点,由于鸑鷟年岁太小,按周地的规矩来说,她进不得此处。她不知兮眇去了赌坊何处,只能蹲在墙下,专心地听着窃耳虫传来的声音。
有人在问,被抓住的那些刺客可否说出了什么。
兮眇回答说没有。
又问紾尚阁那人可是还没咽气。
兮眇再次否定。
那人冷笑了一声,叹息道,那蛊女给到毒倒是好用,只是用错了人,本想着可以一石二鸟,却毒了个不相干的糟老头。
兮眇问,为何不再次下手,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再次将长公主骗出公主府,至守卫薄弱的地方。
那人道,昭明君已回,不可再打草惊蛇,一个不慎,身份暴露了,怕是会招致祸事,届时安插在宫内的暗卫怕是都会被一网收了。
兮眇没再说话。
少顷,那人又道,王后的身体如何了。
兮眇回道,虢国长公主的医术自是上乘,王后惧冷的症状已经好了些许,而且,而且上月葵水复归,怕是···
鸑鷟告诉小喜,她早料到会有摔盏的声响,但是当时却没想到声音是那般大,结结实实地吓了她一大跳。
那人摔盏后道,早前奉命刺杀过长公主一回,那时的长公主还是清河公主,周地的储君,若不是有人替她挡了毒针,且那时相父不许暗卫追杀穷途之人,早在那时他便能杀掉她,何必等到现在这般麻烦。
兮眇与那人没有聊很久,不过一刻便出了赌坊,在岫玉阁挑了些成色好的玉料便回到的王宫中。
少公子凝眉垂眸,双唇紧闭。
少顷,他抬头问道小喜,鸑鷟可否回到了长公主府上。
小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怕会被盯上,所以让鸑鷟晚我一刻,绕到紾尚阁的角门进入,估计这会儿差不多要到了。”
自听了王宫中放了不知名的暗卫,小喜便惧怕这安阳城里也不安全了。
少公子赞许地点了点头,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平静,平静到宋锦书也喉痒地咳了咳,呷了一口茶汤。
“昭明君的身子进来可否安好?”小喜忽而开口问道。
少公子有些莫名其妙,但看着小喜那晶莹的双瞳,便笑着点了点头,回道“安好。”
或许她只是如担忧兄长一般在担忧他吧,少公子这样想到。
“这是几味名贵的檀木和一些草药烧制成的安魂香,我将它封在个银质花纹香囊里,昭明君记得要日日配在身上,这安魂香可以镇痛,虽功效没有澹台家的楹莲显着,但是至少会让昭明君在月圆之时,能如常行走。”小喜从袖袋里面拿出一只银丝的花纹香囊,香囊中间隐约能看到一团褐色的物质,香囊散出的馥郁沁人。
少公子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并对小喜道谢。
看来,是有人将他身体内藏有母蛊的事情告诉了小喜。
少公子接过香囊的时候,就想出了究竟是谁是耳报神,这边那只耳报神便高高兴兴地跳了进来。
小喜见鸑鷟到了,便识相地与少公子道别。
临行至门前,少公子忽然叫住了小喜。
小喜回头,却听少公子道:“万事小心。”
小喜回以淡淡地笑,轻挪脚步,离开了紾尚阁。
于后来,鸑鷟耳报神首先诚恳地对少公子承认了错误,其次却告知少公子,在小喜姑娘和少公子生出嫌隙的日子里,却与周王后走的十分近,并且将长公主给她写的调理药方拿给小喜瞧,看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此举,让鸑鷟认为王后是心里有鬼,才这般地不相信长公主。也或许,将来会利用小喜,对长公主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来。
鸑鷟知道少公子看重澹台家,自然是不能让澹台家的任何一个人对少公子生出嫌隙。
于是鸑鷟将少公子和福祥公主的事情,全部讲给小喜听,包括少公子为福祥公主舍身放母蛊的事情也一股脑的都告知给小喜了。
她原本是想让小喜知难而退的,并让其正确的认识到,只有少公子才能真正地护住澹台家。
可没想到小喜却说了一句话之后,便不再去柒园为周王后所用了。
少公子淡然一笑,开口问道:“那她说了什么?”
鸑鷟眨了眨静谧的眸子道“她说,人生本就数十载,如若都留在怨怼里了,多不值,如若他是真的有挚爱之人,便是让他以后念起我时只记得我的好,也算是不互相辜负了吧。”
听闻鸑鷟的转达,使少公子遂而安心了不少,看来澹台小喜不同于君绫,她通透的清明,想来对于少公子也不会执着的太久。
七日后,是夜,亥时刚过,除了三坪街的教坊,酒肆,三福赌坊还是人声鼎沸,其余的街巷早已宵禁,静谧无声,便是连只觅食的野狗都找不到。
这三坪街是安阳城夜里最繁华的街道,除却特殊日子需要宵禁,其余的时间几乎是连明连夜,人声鼎沸,而这里的人自然也是鱼龙混杂。
正在这条街内消遣的人许是察觉不到,今日的三坪街,似乎更加喧闹,喧闹到似是在有意掩盖着什么一般。
一间暗室里,仅有一两只微弱的烛火闪着光亮,借着微弱的光亮才见墙壁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好似点点红梅一般。暗室的地上虽是尸骸满地,可屋子内却飘散着十分沁人的芳香。
暗室的中央立着一位身穿月白云纹衣裳的男子。男子身形欣长,面相俊美,好似玉石一般莹润,举世无双。
男子面前跪着一位身穿女官宫服的女子,女子被手臂般粗的绳索捆束着,浑身战栗,而女子身边站着一个梳着双髻,身着雪青色襦裙的小姑娘,她正拿着一只小巧的瓷瓶靠近那身着宫装的女子。
“兮眇姐姐,你若再不好好回我家公子的话,那这只食髓虫我可是要放到你眼睛上了,届时你这双完美无瑕的眼睛,可以就要变成两只血洞了。”小姑娘笑嘻嘻地说着话,仿佛是在与她开着玩笑。
然而兮眇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玩笑,她曾见过蛊虫的厉害,更何况那时她面对的,是个不能以血制蛊的蛊女,便是只用毒来制蛊,即可使人昏睡不醒,而面前这个,可是以血引蛊的蛊女。这蛊虫有多可怕,便是随意想想,都能使她的牙齿打颤。
“鸑鷟,时间不早了,母亲还在家等着,快着些。”男子用丝帕擦拭着手上的软剑,随后将软剑插回到腰间的剑鞘之中。
女官凝眸,她认识这条宝石剑鞘,在那次使臣的宴会上,这条剑鞘周王赐给了昭明君。
女官浑身发抖,她怎么都想不到,主子这般周密的布置,居然败露了。
“我家公子,可不喜欢别人乱瞧他呢,他的妻子可是会吃醋呢。”小姑娘说完这句话,便将瓷瓶里面的东西滴入她的眼睛里面。
女官只觉着右眼一热,随即便传来一阵如针刺一般的疼痛。
她立即发出如杀猪般地嚎叫,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有这般为难嘛,我又没叫你都说出来,你说给我一两个人的名字便好啦,我便可以与我家公子交代,放你一条生路呀。”小姑娘蹲下来,看着面前女官的右眼,逐渐被蛊虫侵蚀成一个血窟窿。
女官咬咬牙,随即胡诌了几个名字。
“我家公子最讨厌别人诓骗他。”小姑娘说完,又将瓷瓶里的东西点入那女官的左眼之中。
顷刻,女官的左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快速啃噬了一般,血肉模糊。
女官疼的在地上来回打滚,接连又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
小姑娘从怀里拿出一张帛纸瞧了瞧,似是找到了女官口中的名字,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上帛纸放回原处,又用软塞堵好了瓷瓶口,放回袖袋里。
“公子,她要如何处置。”小姑娘走到男子面前问道。
“拔了舌头丢回宫里去,就说她遇了邪祟,被鬼怪挖了眼。”男子站起身,满袖沁香,飘逸出尘。
“公子,你在骂我是鬼怪吗?”小姑娘嘟起嘴道。
男子笑了笑,仿若夜夏睡莲,雅静脱俗:“你这鬼怪,还不快将帛纸上的有名字的眼睛都挖了。”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便转身叫来守在门外的侍卫将地上嚎叫的女官拖走了。
子时一刻,三坪街依旧热闹非凡,今年自开年伊始便无什么大灾,若是没有人祸,想必庄稼的收成定会比去年的好。
出了三福赌坊,少公子上了一辆四宝香炉马车,马车里面坐着一位身着红丝火纹黑衣的男子,男子丰神俊朗,却面色宵肃。
“那只王八,你解决了?”男子坐在暗影之中,自是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怎么说也是你朱雀护的同门,玄武就是玄武,何必说成王八那么难听。”少公子眯着眼睛笑道。
马车缓缓地前进,正离开这片灯火通明,向幽深的巷子里走去。
“自相父故去,这些人急不可耐地想要爬到我头上,使尽各种法子离间我与阁主,若要取而代之阁主之位,必要先扫清这些障碍。”
相父在时,朱雀护为暗影阁暗卫之首,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待相父故去之后,其子姮长朝接管后,便开始打压朱雀护,提拔暗卫其他三首。
那日,自小喜告知少公子,王后身边的女官兮眇与人相见与赌坊之后,他便猜到两人对话之中所提到的暗卫是出自于暗影阁无疑。
他本想派脚程快的鸑鷟赶去蔡国,请朱雀护来,却是没想到,于当晚他回长公主府的马车上,意外地见到了坐车马之中等着他的朱雀护。
朱雀护告诉少公子,负责安阳暗卫部署的,正是暗影阁的玄武护,此人当年也是相父所培养的人之一,只不过后来相父嫌他冲动鲁莽,难做大任,便将他放置在四首最低的玄武门,于那时这玄武护便记恨朱雀护得势,而今在暗影阁里也是处处和他为敌。
少公子自然明白,朱雀护为他提供便捷,便是想借他的手,将与他为敌的玄武护杀掉。
至于那些被暗自插在王宫里的暗卫,少公子命鸑鷟整理出九州各诸侯国,除去周地的绣衣使名册,与八卦门做了交换,要来了暗影阁安插在安阳王城里面所有暗卫的名单。
这个买卖,无论怎样看都是八卦门得利最多,这次他们自然也毫不犹豫,更是万分欣然。
于是,也就有了刚才在暗室的那一幕。
玄武护安插在安阳的所有,被少公子连根拔起,那玄武护自己也是命丧于少公子的含光剑下。
马车行入一处幽深的巷子中,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里的朱雀护起身与少公子道别。
“那位以毒练蛊的蛊女,朱雀护可要小心些。”少公子一边说,一边从袖袋里面拿出手指般大小的墨玉瓶递给他。
瓶里面装的是固元丹,中毒后即刻服下可防止毒入心脉。
朱雀护笑了笑,却并没有接过。
“你们蝴蝶谷养出来的怪物,却要我来善后,当初为何不一刀砍了,偏生放出蝴蝶谷去作恶,到头来伤人伤己。”朱雀护掀开车帐,跳下马车。
“她曾为家妹友师,自然便没有赶尽杀绝。”少公子素白的手指挑起车帐,目送朱雀护离开。
“还真瞧不出,一个蛊毒阴恶之地,到能养出一些个仁义之心。”朱雀护嘲讽道。
少公子没再接茬,只是嘱咐他万事小心,有命活着,才能取得阁主之位。
朱雀护身影渐远,终究消失在黑暗之中。
少公子放下车帐,马车并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返回到方才的三坪街。
灯火明亮之处,方才那个身着雪青色襦裙的姑娘,正蹲在路边唆着糖葫芦。
她仰头瞧见马车行至跟前,连忙丢掉手上的糖葫芦,用食指掏弄着左耳。
车内的少公子见此,便开口道:“罢了,你既是好奇她的结果,我也没有理由不让你听,只不过下次莫要再将这虫子丢在马车里,你丢在他的身上,岂不是听的更清楚。”
看来是被少公子发现她藏在马车里面的窃耳虫,鸑鷟红着脸,爬上了马车。
第四十五章 桃花气暖眼自醉
别瞧着窃耳虫可以偷听,可毕竟是低级的蛊虫,投蛊之人不能离的太远,否则会偷听不到。持续时间也只有三个时辰左右,过时窃耳虫就会死去,不留痕迹。
“可是还是没有听到她最后得了什么恶果,一点也不痛快。”鸑鷟瘪着嘴闷闷不乐。
少公子闭目凝神,嘴角隐见冷笑。
“这次玄武护的死,朱雀护需要找一个替死鬼来替他担罪,所以我便将妃舒于我有私情的事情告诉了朱雀护,想来他的城府,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应是绰绰有余。”
鸑鷟听了少公子的话,细细地想了想,忽而大笑起来。
这个方法极好,想来那妃舒为了活命,投靠了暗影阁与少公子为敌,靠着在蝴蝶谷学到的伎俩,以毒来养蛊,虽然能养出蛊虫,其效果却不及以血养蛊的作用大。此次用来毒杀长公主的,便也是如此,并未有触即丧命。
旁人自是不清楚蛊女为何到最后只能自衍,只会觉得这妃舒是故意放水。
若是再有人旁敲侧击妃舒对少公子的曾经情深,妃舒必定会被怀疑成是,少公子故意安插再暗影阁的细作。
届时朱雀护再添一把火,必将妃舒烧的骨头渣都不剩下。
少公子和鸑鷟回到长公主府时,服侍长公主的寺人元机与少公子回禀道,长公主已经服了安神汤睡下了。
少公子随即也打发了鸑鷟去休息,自己则经小径返回长秋院。
长秋院烛火盈盈,随风而来的是屋檐下的风铃声。
少公子走上前去,仰头看着那檐下的白玉风铃,风铃坠着一页笺,笺上似乎用朱砂笔汇了什么图形一般。
“那是自你离家后,你母亲去九阴天神阁求来的平安铃。”少公子的背后传来人声,少公子随即转过身于宋锦书缓缓施礼。
宋锦书一怔,道:“长秋院无外人,你不必与我拘礼。”
少公子起身道:“维摩要多谢丞相,于我不在家中,保护母亲周全。”
宋锦书嘴角隐有笑意,回道:“我自然是要让你全无后顾之忧。”
少公子眸子暗了暗道:“最近正值多事之时,丞相务必要小心,莫要只将母亲的府邸重门击柝,自己的府邸还是要顾一顾的,毕竟还有新生降临。”
宋锦书全然是当少公子在担忧宋家上下的安危,便俯身应了一句。
“蔡、息、陈、楚四诸侯暗自有动作,周王那可是有了什么举措先行?”少公子开口问道。
宋锦书摇了摇头道:“并无,臻太后摄政时,因名不正,便不再让诸侯岁后朝见,也是此举使得各诸侯国更似猖獗,心怀鬼胎,周王还政后,曾尝试复礼岁后朝见,这楚国的国君便是第一个带头不来的,其次是燕国,蔡国,和梁国。”
“想来蔡国是因楚国灭姜国时,周王按兵不动,未去救援而冷了心,楚国,梁国和燕国,这三个诸侯国倒是不应当啊。”少公子摸了摸腰间玉石道。
“燕国和梁国只是回禀路途遥远,国君身子不适长途跋涉,便派了上卿或使臣前来,倒是楚国,再未有进入周地。”宋锦书将自己的所知,全部讲诉给少公子听。
“明日入宫为周王安,周王必定会问起,如今周地兵力不足以与其抗衡,所以维摩你与周王说话时,定要注意,莫要怂恿周王出兵。”宋锦书道。
宋锦书又嘱咐了少公子些话,便回了丞相府。
少公子有些乏累,便和衣而睡。
黎明之时,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待到少公子出门时分,雨势忽而大了起来。
侍从净伊为少公子撑簦,送至长公主府门前时,却见门前停着丞相府的马车。
少公子随即拿过净伊手里的伞道:“回去告知长公主,若她起身先用早膳,莫等我,若今日无事,我早些回来陪她。”
净伊点了点头,便目送少公子上了丞相府的马车。
今日虽有朝议,但时间还未到。过了第三门,宋锦书和少公子二人下了马车后,往胧北宫走去。
周王才起身,许久未见,少公子觉着他似是身体康健了些,面色也红润了些许,只是身上还是瘦削的厉害。
不知是因宋锦书和他一同来胧北宫走漏了风声,还是莘姑姑恰巧又在,总之两人又着了面。
只是这次莘姑姑倒是没以前那番热情了,朝着宋锦书淡淡的施礼,便亲自为周王更衣。
“怎么,去外面转了一圈,有何收获?”因为今日要朝议,周王穿着玄黄龙纹深衣。
少公子想了想道:“蔡国与息国和陈国结盟,似乎是要对楚发战。”
“哦?”周王似是在配合着少公子,神情平淡,言语却露稀奇之感。
“那你觉着此战谁会胜出?”周王道。
少公子垂眸凝思,而后道:“未知。”
周王神色微顿,饶有兴致地瞧着少公子道:“何来未知一说?”
“蔡国与楚国的怨怼,早从免姜国时就结下了,尽管后来楚国的公主嫁了过去,却也是子嗣福气绵薄,更何况蔡侯的未婚妻死于楚国公之手,他咽不下这口气。”
“人一但双眼被仇恨蒙蔽了,做起事来便毫不顾忌后路,蔡侯自以为与陈国息国结了盟,自是敌得过楚国的铁蹄,谁知不过是一场各怀野心的阴谋罢了。”
“各怀阴谋?”周王面上忽而泛起慈爱的笑容。
“无非是为各自的利益罢了,诱惑足够,便可随时临阵倒戈。”少公子简明扼要地点明,陈国息国蔡国三国结盟的脆弱不堪。
周王与宋锦书大都是在朝议从士族客卿那听来的,万万没有少公子亲临,并身处其中了解的透彻,倒是由他这样一说,清楚了不少。
“楚国虽这些年养的兵强马壮,但是同时想要抗击这么多对手,倒是有些吃力,怕是会小瞧了蔡国和息国,首先由此两国开刀。”
“可毕竟蔡国和息国不是姜国,虽兵马不济,但却不弱小,楚国想要速战速决,怕还是有些困难。”
少公子分析的头头是道,并且做足了铺垫。直至周王问他,是否周地需要明哲保身时,少公子便将藏在心里的计划道了出来。
“若是楚国攻下息国和蔡国,那么第二个便是陈国,得了陈国,那么便可以直捣安阳朝着周王来了,届时楚国再寻几个不安分的结盟,那我大周便是大厦倾覆。”
少公子说此话时,瞧见周王面色凝重,宋锦书面色发青。
他低下头又道:“若是待楚国战息蔡两国疲惫之时,给予一击,使其不再敢贸然出兵,而后削弱其兵力,便可从长计议。”
“周地的军队驻守在宛南关,若是一出,那周地便岌岌可危了。”宋锦书轻声道。
“这个倒是不难,那些带头不来朝见的,周王下旨让他们就近派兵镇压兵乱便可,不朝见便算了,若是接旨却不出兵,便摆明着有谋逆之心了,如今的楚国便都不敢这样做。”
“以乱治乱为上策,想必他们也巴不得去趁乱打劫,以此来扩充城池,我们暂且用这个借口去游说,先引他们上钩,最后我们前去收场,他们趁乱吞下的也要乖乖吐出来,这各诸侯国的土地城池,也到底是我大周赏赐的,倾国覆灭且后继无人,总是要还回来的不是么?”
周王少年时,因臻太后把持朝政,未能亲临九五,施展抱负。到后来,也经过一番奋力挣扎,好不容易亲政了,却被内外势力束缚着壮志难酬。他的近臣也就只有宋锦书这一人。
幸而少公子回来了,幸而他年少有为,且与周王同心,心系社稷,匡扶江山。
“看来,昭明君这是指了姓名要让燕君去吃这口黄连了?”宋锦书道。
相距息蔡之地,燕国可是离着最近的。
“还是丞相知我。”少公子淡淡一笑。
“可是如今庄荀昏迷不醒,莘娇阳又不在紾尚阁,不知可否有人选前去燕国游说?”宋锦书总能指出问题的关键之处。
“这个问题也不难,待战乱四起时,自会有人送上门来的,只不过到那时,王舅可别不舍得才是。”少公子先卖了个关子。
一直到后来,息国背弃蔡国,与楚国一道灭了蔡国后,又自食恶果地被楚国吞了。息蔡两地混战不堪之时,玉少染求娶燕国公主事情又接踵而至,周王才明白少公子当时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那时的少公子,并不在安阳,若是在,他一定不会错过玉少染同周王求亲燕国公主时的模样。
燕国想要嫁个公主过来,必是要有些表示的,周王看的明白,玉少染求娶燕公主,不过是为自己以后能顺利继承大统而寻找盟友。
只不过,玉少染是个蠢的,明知这燕国带头不来朝见,已经遭了周王的恨,不臣之心更是昭然若揭了,可偏偏他还将燕国拉入自己的阵营之中,少公子想想都觉着可笑,敢情这对手,是天神专门派下来给他铺路的不成?
所以,玉少染想要周王点头这件婚事,就自己主动说服燕君出兵,为周王去蔡息两地平乱。
燕君为了能够伸手进入周地,与他所认为周地未来的储君搭上个姻亲关系,只能哑巴吃黄连,去得罪楚国,从楚国的嘴里抢肉给周王。
当然,这都是后话。
少公子的伶俐受到了周王的认可,这天的朝议,周王特许少公子站在偏殿听议。
这已是储君才被允许的殊荣,少公子也是推脱了几次,才“勉强”地与周王一同去了卓政殿。
如今周地算是平静之地,朝议并没有何重要事情可议。
不过,据司徒禀报周王,近日自蔡国而来的国人逐渐增多,且大都是举家而迁过来的。周王没有说话,少顷,朝前的宋锦书上秉,说灵川地广人稀,还有诸多荒地可安置,不如将举家前来的蔡国人安放于此,并许当地的户令提供一些帮助,让他们暂且不会无家可归。
周王允了宋锦书的上秉,立即命刀笔吏记文书,下发去灵川郡。
朝议结束后,周王本想留少公子与宋锦书在宫内一同用膳,可奈何柒园的寺人前来禀报,说王后身边一女官似是撞了邪,眼睛和舌头都被挖走了,其相残忍不堪,王后因此被吓到晕厥。
周王闻此,让一直跟在身旁的莘姑姑送少公子和宋锦书出宫,自己转身跟着那前来禀报的寺人往柒园去了。
时逢雨势减小,空气也舒爽了不少。
莘姑姑走在前头为二人引路,四方寂静,只有脚步行前的回声。
“长公主可还安好?”莘姑姑开口问道。
“劳莘姑姑挂念,家母只是受了惊,一切都安好。”少公子回道。
“若是得了闲,我便出宫瞧一瞧她,昭明君不时常在府里,她在周地没什么可以相聊的朋友,定是寂寞的很。”莘姑姑悠悠地道。
少公子忽感有些焦虑,今日的莘姑姑似乎对长公主异常热情。他侧过头瞧着同行的宋锦书,却也见他脸上平平淡淡,习以为常。
难不成,少公子不在府上的时候,长公主与莘姑姑走的比较近?要么就是莘姑姑的属意是宋丞相,见长公主只是个借口。
可在回宫的马车上,少公子是欲言又止,既想开口问宋锦书,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宋锦书瞧着少公子欲言又止地模样,显然是对此乐在其中,嘴角含笑,却又不能大声笑。
“你同莘姑姑,是什么关系?”少公子面色沉静地开口问道。
“熟人。”宋锦书简明扼要地回答。
“这都要寻去家里了,怎地还是熟人?”少公子总算有些急了。
宋锦书强忍着笑,轻轻地咳了咳道:“家?那是长公主府,又不是丞相府,她去寻长公主,又不是来寻我。”
少公子怔了怔,曾几何时,他下意识将长公主府和丞相府何为一体来看待了。
“你自己心里明知,莘姑姑是要去瞧谁的,偏生却装作不知道,就算心中无意,也不与人说清,这样不清不楚的,不是伤了别人的心。”少公子想到长公主对宋锦书那一腔柔情,更是气的头脑发晕。
“维摩可是在为长公主抱不平?”宋锦书面色恢复了平常,可心里却像是窜天的烟火,炸开了花儿。
少公子面色发黑,若是与宋锦书承认自己是在为长公主抱不平,便也变相认可了长公主与宋锦书的私情。
“丞相莫要多想,我自是为莘姑姑抱不平。”少公子强压下心头火。
“昭明君忧心忧虑,还能为跟自己不相干的人打抱不平,可见是思年的幸事。”宋锦书自然不想放过,逗弄少公子的机会。
他早便清楚,少公子的心里默许了他与长公主的私情,因而心情也变得好些。
有了少公子的默许,他便更能朝着长公主的心走的近一些。
少公子听见宋锦书称呼莘姑姑的小字,而非莘掌司,便气的不打一处来,叫了马车停下,自己下车走回了长公主府。
第四十六章 暮云收尽溢清寒
回到府上的少公子同长公主用饭时,旁敲侧击地询问莘掌司与她,还有宋锦书与她的关系来。
长公主自觉莫名其妙,他这般心血来潮的问询,长公主没有仔细回答他,只是细心地为他布菜,让他多吃一些。
经历了刺杀的事情后,长公主休养了一段时日,虽大都恢复如常,但依旧夜来难以安眠,尚未神安魂定,少公子便不忍去叨扰太多。
终于,在少公子辗转了几夜,弹断了三根琴弦后,长公主这才瞧出了端倪,与少公子说道了起来。
此事,还是要从长公主为周王和王后二人诊病说起。
长公主为周王诊病时,发现还有少许寒毒隐藏在周王的身体里,随不致命,但却难以使妻子受孕。这也是为何,偌大的周王宫,只有玉少染这么一个独子。
长公主着手将周王的身体才调好,没多久,寒毒却又安安稳稳的回到周王的身体里面去。
长公主不敢打草惊蛇,便将此事告知给宋锦书。
翌日,长公主被召见与柒园,为王后诊脉,却惊异于王后身上的寒毒入髓,比周王严重的多。
长公主开始害怕,这周王宫,已经沦落到王上与王后都能随意被投毒,这宫里到底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
长公主也凭着早前在安阳留下些许势力,暗自查探跟王室有关的玉氏旁支,可见他们都在封地安稳,并未见什么特殊的动向。
她有些想不通,究竟是为何有人要为周王投毒,而且是不致命的毒药,只是控制周王的子嗣,着意让玉少染继承储君。
长公主自然是没想通,不过周王却在逐除之后,前往五祚山王陵祭宗时,在宗庙前单独与长公主长谈了一番。
周王告诉长公主,早前他亲政时,身边是有几位世妇侍候的,且大部分侍寝的世妇也都有了身孕。可不知后来怎的,怀了孕的大都因身受意外,没有保住腹中子,有些世妇就算是保住了,熬到了生产时,也未能顺利产下,更有甚的便一尸两命。
周王派人细细地查探,可最后却都不了了之了。
莘家本是出于好意,将莘思年送进了王宫,可毕竟莘家不比普通人家,周王也不愿莘家再次出这一个为王室而死的女人,便暗中告知莘思年,让其以有心上人为由,自请出宫去。
莘家的姑娘向来情深意重,周王对她执以真心,她自然不会辜负。
虽是自请毁姻,却还是以掌司的身份留在了周王身边,为了使周王安心,还时不时的与宋锦书做戏给王宫里的人瞧。
在长公主说道,宋锦书与莘掌司不过是人前做戏时,少公子忽然想到马车里,宋锦书憋笑憋红了的脸。他心里暗恼,原是自己被宋锦书戏弄,还不自知。
莘掌司算是平安了,也暗地为周王和宋锦书偷偷传信。
这周王宫里安插的眼睛太多了,内乱初平,外乱又起。
“母亲可还记得,你同我讲过,与父亲逃出安阳时,曾在密林里被人暗算过。”少公子凝思过后,开口说道。
长公主眯着眼睛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
“那人正是这次刺杀母亲的主谋,暗影阁的玄武护。”少公子道。
暗影阁?长公主神情一愣。
“如若没记错的话,王后应当是曾经执掌暗影阁,卫国相父之女,姮青颜。”少公子淡淡地说道。
“不可能是暗影卫,周王在五祚山时于我说了,青颜王后非相父的亲女,而是收养来的义女,而且是青颜王后帮助周王一同摆脱了暗影阁的控制,周王才许诺她,周地的王后只立她一人,非死不废。”长公主开口说道。
少公子垂眸细思,而后道:“若是当真摆脱了,周王和她怎会还身中寒毒,若是当真摆脱了,昨夜我怎还会抓到暗影阁安插在周王宫里的爪牙?”
“阻止孽杀周王子嗣,毒害周王,并且刺杀母亲,阻止您继续为周王解毒都是暗影阁的杰作,为的就是让玉少染登位储君,作为舅舅的阁主,亦然也能掌控得了大周了。”少公子冷静的分析着,他的话使长公主倒抽了口冷气。
如若当真如此,若是那些暗卫被逼急了眼,将周王毒杀了,再拥立玉少染为王,也不是做不出来。
少公子看出了长公主的惶恐,便轻轻地拉住她的手道:“周地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周地了,周王以莘奴,霍殇,宋尔延镇守宛南关,就是怕这帮狼子野心要他的命,没有他的传位诏,玉少染就算被暗影阁阁主拥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即名不顺,便是乱臣贼子,宛南关那些兵现下可都是忠心周王的,他暗影阁再厉害,也过不了宛南关。”
待少公子说完,手上忽觉一热,低头瞧见长公主将他的手握住了。
“如此一来,你也要当心着些,想必凡是挡了他们路的人,他们便是要赶尽杀绝。”长公主担忧地道。
“母亲放心,有姬雪和白老头护着我,他们定是没机会下手,倒是母亲,我将鸑鷟留在母亲身边,就是为了让她保护母亲的,母亲莫要心软,总是放任她去宋家偷懒,以后出门身后定要多跟着些人才行。”说完这些话,少公子也微微有些出神,曾几何时,他变得这般牵肠挂肚了。
长公主温柔地笑了笑,道:“鸑鷟年岁还小,她与宋家二娘谈得来,玩心重了点不碍事,况且仲远已经在府上增了守卫,往后我出门时多带些护着便可。”
“母亲最近莫要四处走动了,现如今我要清洗,暗影卫安插在宫里面的爪牙,我怕那些人被逼急了,会对母亲不利。”少公子道。
长公主温柔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也要顾及到你舅舅,虽然那些人暂且不敢伤你舅舅性命,可若要人真的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少公子眼神忽变凶狠,仿佛是一池净水染了墨般,浑身上下带着一股邪气。
“母亲放心,他们怕是没这个机会。”
长公主是头一次见着少公子有如此表情,自是他成了昭明君后,身上逐渐养成了一股威仪之感,这种感觉使长公主似曾相识。
他像是长公主幼年记忆之中的周殷王,意气风发,睥睨天下。
几日之后,周王宫内似是被一股邪气缠绕,致使许多宫人,寺人大都剜去了双眼,割掉了舌头。有些人被生生地疼死了,那些侥幸存活的,不但疯疯癫癫,怕是这辈子也废了。为了防止已经疯癫的人在王宫四处窜逃,吓坏他人,王后下令将他们囚禁于暴室。没过多久这些疯癫的人也都相继死去了。
周王宫内,人心惶惶,众人都在传言,是当年被臻太后所害的一位公子怨气难平,回来寻来报仇了。
王后禁止宫人传播此等荒谬流言,违者同样关入暴室。
虽三令五申,严惩不贷,可还是压不住人心惶惶。
终在一日,有人在荷花池里发现最先被挖眼的兮眇。
她的身体已经被池水泡的肿胀,面目狰狞。
青颜王后终于被吓得病倒了,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热,昏迷不醒。
终在一日,云游四处祭神的巫祝莘婺,带着不见首尾的仁切大师回到了安阳。
随着仁切大师入宫驱邪,宫里的风波渐渐平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出现被邪祟给挖眼睛的事情出现。
少公子始终想不明,仁切大师修佛,而周地大都信奉天神九阴和白帝,就连星宿宫的图腾都是白帝坐下的神兽英招,为何偏要把个修佛的请来驱邪祟。
直至几日之后,少公子被白老头喊去了紾尚阁,才知道,仁切大师此来是受白老头所托,前来安阳除邪祟是假,为庄荀诊病才是真。
况且宫里的挖眼,割舌,都是少公子派鸑鷟前去杀掉名单里面,暗影阁安插在王宫里的爪牙的障眼法,周王,宋锦书和白老头都是心知肚明的。
少公子想了想,或许宋锦书在他动手的那一夜,就已经把这局替少公子做好了,无论开场还是收尾,都让别人察觉不到一丝蹊跷。更别提暗影阁暂且找不到一丝痕迹,也或许他们会天真的认为是王宫里面不干净。
仁切大师依旧同几年前一样,容颜未改,出尘不凡。
他白衣如莲,在为庄荀看诊后,从袖袋里拿出一只绣着荷花的香囊递给白老头。
“将此物研碎,同你平日为他的药一同灌下去,不出个一两日他便能醒过来了。”他道。
一股熟悉的味道穿过少公子的鼻尖。
他歪着头细思,忽而一怔。
“是罂锣魂。”少公子轻声道。
仁切大师侧头瞧着少公子,缓缓一笑:“你这鼻子倒是灵巧。”
少公子起身朝他走去:“为何要服罂锣魂,这东西可是惑人的邪物。”
仁切大师眯着眼瞧他道:“几年不见,你比上次瞧着高了许多。”
仁切大师话中有话,他们上次相见,是拜师,虽是少公子上厚着脸皮倒贴,可却是为了帮助澹台成蹊的情势所迫。
但仁切大师收了他为徒,这事却不假。
从他进门到现在,少公子还为叫他一声师父,未有过一次问安。
少公子俯身作揖,轻声道:“师父容颜依旧,也让徒儿好生羡慕。”
仁切大师淡淡一笑,十分享受少公子叫他师父:“罂锣魂可惑人,蛊惑这种低级的蛊虫更不在话下,况且这蛊虫显然是饲养的时候,喂得不好,本是使人恶梦连连的‘夜梦蛊’,偏偏就只能让人昏睡而已。”
“白老头那药虽是祛除蛊虫的,但活着的蛊虫可是会在身体内四处躲藏的,只有将它惑了,那药才有机会将它根除。”
“如若你们不嫌麻烦,在庄荀服下药后,将他身上的大穴封住,使那蛊虫无处窜逃,他可能会醒来的更快一些。”
“真正麻烦的是他胸口的伤,我瞧着已是溃烂了,怕是伤了元气,况且他年岁尚是如此,是凶是吉还当真不好说。”
少公子眉心紧缩,若是庄荀死了,他对澹台不言可是不好交代了。
“师父,您可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先生,您不是可起死回生的神仙吗?”对于拍马屁,少公子向来在行。
仁切大师眼里闪了闪,暗淡地苦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又何能与天抗衡?”
少公子沮丧地瞧着还在昏睡的庄荀,心里万念俱灰。
仁切大师既然这般说了,怕是这世上再无他法。
“还有,”仁切大师恢复了往日的神韵道:“佛与道,本源上是出自于神,凡胎肉体无论是修佛还是修道,都是为了成为神明。不过后来成佛成仙的人多了,众生便渐渐遗忘了神的存在,信奉的便也少了。”
少公子微微发怔,心想着为何仁切大师会说出这一番话来,莫非这老和尚还真成了神仙能读他的心不成?
“为师可不是老和尚,为师可是容颜依旧呢。”仁切大师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万物失了色,却让少公子惊愕万分,看来这老和尚还真的会读心。
若是会读心,这便是摆明了告诉他,桐花台上的一切,他早就知道了。
“你虽非本愿甘心拜我为师,但老身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自古以来,权谋之路,伤人伤己,从无例外,庄荀只是个开始,你且好自为之。”
在仁切大师离开安阳的第二天,庄荀便辗转醒来,他首先瞧见的,便是为他熬了几天几夜的白老。
他虚弱地无法坐立,却口干的厉害。
白老见状,连忙吩咐门内侍童,将红木凭几搬来,扶着庄荀立坐,而后又倒了一盏水,亲自喂他喝下。
庄荀面如白帛,病势尪羸,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拉住白老,声音沙哑地道:“将澹台不言叫来安阳,老白,无论用什么办法,这两日尽快将澹台不言叫来我跟前。”
少公子并没有见到庄荀最后一面,庄荀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周王令,前往宛南关寻莘奴将军,调兵待发,静候时机。
至于庄荀临终时对澹台不言说了什么,少公子也不得而知。
他在白老给他写的信中得到只言片语,说是庄荀自知大限将到,便让白老将澹台不言找来了安阳紾尚阁,回避了所有人,与澹台不言说了会儿话,便在澹台不言的哭喊声中仙去了。
少公子将信揉成了团,丢到了面前的泥炉里面焚了。
他站起身,心情沉重地出了营帐,往东边的操练场去了。
今日,莘奴将军亲自点兵于少公子,并由霍殇将军为主帅,只等少公子令下,便可出征。
第四十七章 五月临平山下路
天气逐渐回暖起来了,可操练场风烈,少公子还是多披上了一件银丝斗篷。
莘奴将军深知周王此意并非实际出征,只是以军队做个善后之事,便点给少公子三万步兵,四万骑兵,至于善战平原的车兵少公子此次用不到,便没有点兵于他。
少公子是头次见莘奴将军,他以为,常年征战沙场之人,定是如白素一般,浑身上下充满戾气。可这莘奴将军偏生与白素相反,整个人看上去有那么些许慈爱,虽人正值壮年,十分豪爽,点兵结束后便拉着少公子前去他府上吃席。
少公子本想着去宋尔延的府上相聚的,无法抵抗莘奴将军的盛情难却,只能跟着他去了他的镇国将军府。
府上的席面在少公子来之前已经布置好了,许是怕少公子与他不相熟而感到拘束,莘奴将军还贴心地邀请了宋尔延和霍殇陪坐。
操练场时,少公子远远地瞧见过霍殇,几年不见,他从一个意志消沉的中年人,转变成了治兵振旅的将军,整个人瞧去十分英朗。
宋尔延也没了以前的书卷气,虽然历经操练的风霜黑了些,人瞧起来倒是神采飞扬。
此次少公子来宛城将繁香和怀瑾两个娃娃一同带了过来,莘娇容忙着照顾他们,故而此次未能同宋尔延一同前来。
临行前,长公主与少公子说,如今安阳为是非之地,她都险些遇害,更何况是两个年纪尚小娃娃,如若二人当真因长公主的疏忽,出了差错,她自然没颜面见宋锦书和故去的花诗。
宛南关虽然偏远,但至少安全,他们二人作伴一同长大,想来也不会太孤独。
只是自安阳来宛南关的一路上,可着实苦了少公子。虽长公主安排了五位乳娘随行照顾,可霍繁香这个‘小霸王’和宋怀瑾这个‘哭唧怪’,却也将少公子折腾的够呛,到了宛南关之后,少公子马不停蹄地将这两个磨人精送去了宋尔延府上。
宋尔延深知宋怀瑾哭闹时的威力,更何况还跟着个‘小霸王’霍繁香。
他打趣着少公子说,昨日那繁香还吵着要见昭明哥哥,天可怜见地哭了好些时辰才睡着了。
少公子狠狠地打了个颤颤,这一路上他清楚这霍繁香的霸道,便是宋怀瑾也被屈于她的淫威下,不敢大声哭闹,一同睡觉的时候,还要借自己的拇指给霍繁香吸吮助眠。
“我是瞧着霍将军和花诗姑姑都是极其温和的性子,怎地繁香却这般霸道。”少公子饮完一盏酒道。
霍殇的眸子闪了闪,仿佛陷入许久前的回忆,他柔柔地道:“花诗早年时的性子也是极其泼辣的,除了长公主与周殷王,但凡道理站在她这一头,她是谁都敢骂的,当年历将军乱政,逼走长公主时,她也是青天白日站在将军府前,骂了两个时辰,若不是我救她,带她离开了安阳,怕是她早成为历将军的刀下亡魂了。”
“昭明君可还记得帛余在缠情岛上时,对你有过分的肖想,花诗知道后,自是日日骂她异想天开,连长公主都管不了。”
霍殇这般不经意的一说,少公子便记住了这件事,他没想到花诗姑姑是最先明白他的那个人。
此时的少公子忽然想起玄牡珠那件事来,忽而心生内疚,便多饮了几盏。
权谋之路,伤人伤己,原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莘奴见二人的神色微露悲切,便端起酒盏道:“而今繁香那小丫头年岁尚小就这般威力,可倒是随了她的母亲。”
“霍将军,老身有个请求。”莘奴道。
少公子和宋尔延放下手中的食箸,静静地看着二人。
“莘奴将军见外,何来请求,直接吩咐便可。”想来霍殇也十分敬佩莘奴将军,便以尊长之礼相待。
“老身后无继人,家中阿妹不放心我,便想挑选个继人过继于我名下,莘家大都是女儿身,且都养在深闺之中,柔弱不说,更是剑不能提,我瞧繁香的性子不同于深闺女儿一般,如若霍将军不弃老身莽夫之身,老身便认繁香为义女,必是倾囊所授。”
霍殇受宠若惊,连忙敬了一盏酒道:“能有莘奴将军照应,自是小女之幸,何有嫌弃之说。”
二人又是互敬了三盏,可面上却不见醉。
“这倒是了了阿容一桩心事。”宋尔延细声道。
少公子侧过头瞧着他,他‘嘿嘿’地笑了笑道:“阿容的娘亲便是莘奴将军的妹子,一直想让阿容舍了怀瑾,过继给莘奴将军留作继人,阿容自然不舍,与我哭了多次,如今莘奴将军有自己挑选之人,阿容也就不用在担忧母子分离之事了。”
少公子低着头,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嘴里,一边吃着一边思考。
这莘家倒不愧是能在周地屹立这般久远,得知安阳的局势,便立即当着少公子的面做出了选择。
若说宋家能与少公子为盟,那便是长公主和宋锦书早前的情分,再就是少公子认了宋怀瑾做义子。莘家清明局势,便当着少公子的面认了霍繁香,以此来表明愿与少公子为盟的态度。
霍殇虽是周王赐姓,但本质上却还是归属少公子这一边,况且这莘奴本就是莘二娘与霍家所生,本就姓霍,收了繁香为义女,也算是阴差阳错回归了本姓。
莘娇容的母亲向来也不会那么傻,会将宋怀瑾送给莘奴为继,如若真送,也是要送莘娇容接下来所生的孩子过去,想是宋尔延这个不过心的,才以为是岳母要逼着妻子,将长子过继。
想到此处,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道:“莫不是莘娇容又怀了?”
宋尔延一怔,手中箸哗啦一下子落在桌子上:“昭明君,莫不是你跟着仁切大师修行成了仙,这都能算出来了?”
莘奴和霍殇闻此,也都回过神瞧着他们两个人。
少公子礼貌地放下着,端起酒盏道:“本仙人不仅能算出莘娇容怀了身孕,还算出了宋尔延你会再得一子。”
少公子那时不过是随口胡诌,倒没想到还真说准了,那年年尾,宋尔延再填了一子,取名为怀瑜。也从那时起,宋尔延便认定了少公子是天选之人,必定是要荣登九五的。
“昭明君可知,数日之前,楚国羊雍河决堤,不光淹死了许多楚人,还坏了千百亩良田,而后楚王无所作为,使得民间哀声四起。”霍殇放下酒盏说道。
三巡酒过,少公子面色略有红晕,这宛城的酒入口虽绵,可后劲极大,少公子头有些晕便靠在凭几上道:“霍将军可是亲眼瞧到了羊雍河决堤淹死了许多楚人,和千百亩的良田?”
霍殇一怔,转眼想到了什么,面色惊慌。
“如此看来,楚国已经知道,蔡息陈三国结盟接下来的动作便是与其宣战,因而故意放出楚国天灾动荡的消息,麻痹对手,使其大意,贸然开战?”霍殇说道。
“想必不光是有此动作,怕是接下来蔡国的兵攻过去,还会象征性地小赢两场战,使他们更加轻敌。”莘奴又饮下一盏酒悠悠地道。
“不只是轻敌这么简单,由此蔡国会更加信任息国和陈国,待后面陈息两国临阵倒戈,怕是蔡国都不会安排任何援兵前去。”少公子忽而觉得浑身燥热,便解开了斗篷,随意地丢在了榻上。
“昭明君怎会这般认为陈息两国会临阵倒戈。”宋尔延也是喝的满脸通红,眼神有些迷蒙了。
少公子抬手拍了宋尔延一下脑门道:“我是仙人,自是掐指算的。”
宋尔延呵呵呵地傻笑了起来。
莘奴这才发现他们四人已是喝了十二坛宛城春,这酒本以青苗酿造,入口虽绵,但是后劲甚大,连本就好酒的他都迷离三分,更何况平时不常饮酒的宋尔延。
他本想招来侍从将宋尔延扶去偏房休息,却见平时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快步的走了过来,作揖之后道:“门外有个从安阳来的人,说想要见昭明君。”
少公子听闻有人在叫自己,便抬头望去。
只见那前来禀报的侍从手上,正拿着澹台不言的纯钧剑。
少公子立即起身,一改醉态,道:“那人现在何处?”
少公子起身时有些猛,忽觉头胀发晕,便连忙扶住桌子。
侍从将手上的纯钧剑奉于少公子而后道:“那人在堂前等着,昭明君可要前去。”
少公子点了点头,接过侍从手上的纯钧,便请那侍从带路。
霍殇不放心少公子独自一人前去,起身要跟着。
“澹台不言是自己人,霍将军莫要紧张。”
少公子却将霍殇按回在座位上,跟随侍从一路走去将军府前堂。
他与澹台不言蔡国一别,便没再相见。
待他走进堂前,瞧见澹台不言身穿着月白色银丝云纹斗篷正站在半开的棠梨树下。
闻声少公子走来,澹台不言回身将连帽摘下,露出沧桑且瘦削的脸来。
少公子心有微颤,却还是风轻云淡地走向前,将纯钧剑扔给他。
“想要见我,随便拿个什么澹台家的惜物便好,这纯钧可是你的宝贝,弄坏了还是弄丢了,我自是赔不起。”少公子打趣道。
澹台不言比上次见瘦削的厉害,双眼之下更是暗影深重,下颚胡茬泛青,仿佛是多日都没有休息了一般。
“昭明君安好。”澹台不言接过纯钧剑,将它握在手里,而后对少公子尊礼。
少公子借着酒劲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这便是要与我见外了。”
“昭明为君,自然为尊。”少公子注意到澹台不言说此话时,虽然面上淡然,可握着纯钧剑的手却使劲攥了攥。
少公子垂眸,淡然一笑道:“你这次来寻我,怕是庄荀交代了什么事情?”
澹台不言双眼微红,长叹了口气道:“师父想让你去蔡国寻韩子一家,若在必要之时相助韩子一家,韩子会为昭明君肝脑涂地,如师父一般死而后已。”
少公子抬起眼睛望着澹台不言,不知何时开始,曾经意气风发,笑靥明朗的少年,眸子里盖上了一层阴郁。
他在燕国定是受了不少的苦。
“先生的意思是让韩子来紾尚阁接替他的位置做掌司师尊?”少公子道。
“师父知道蔡国免不了一战,于是便想着救韩子一家免于劫难,而今师父仙逝的消息已传九州,韩子也会闻讯前来祭拜,届时昭明君只要说服韩子留在紾尚阁便可。”澹台不言道。
“若想说服韩子入仕,是何等困难,庄老头倒是留给我一个难题。”少公子歪着头苦笑。
“昭明君颖悟绝伦,定能有法子说服韩子先生。”澹台不言道。
四方忽而风气,吹开满树半开的棠梨花,纷纷飘落,少公子望着漫天飞雪一般的花瓣,没再说话。许久澹台不言与少公子作别,便要离开。
他才抬起脚,少公子叫住了他。
“你可是还有话要与我说?”方才,少公子就是等着他先开口,不然,他也不会在风里与他站这么久。
澹台不言脚下一顿,停在了原地。
“想来庄荀临终之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三人,你,韩子,还有简蓉师姐,他即替韩子考虑了,便会为你和简蓉师姐计远。”风一吹过,倒是让少公子醉晕晕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他深觉我不会为了你而破坏继位储君的布局,便不让你为我做多余的牺牲,大概是让你先考量家人的安危吧。”
闻少公子言,澹台不言忽而转身与少公子跪了下去。
少公子惊得后退了一步。
“愿为君死,但求家安。”
风吹过堂前,再惊落花。
他跪在一地的雪白之中,月白色的斗篷与棠梨花碎融在了一起。
少公子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的澹台不言,长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这些时日,事多乱杂,原谅我无法顾及到身处于荆棘丛里的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信我,时机一到,我便救你家人离开。”
“何为时机,我信昭明君,可怕是我的家人等不到那天。”想来他在南燕为了自己的家人隐忍不发,被燕君逼着做了许多违背了他本意的事情。
他昼夜难安,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憔悴的模样。
少公子知道隐忍的不发的滋味,早在缠情岛时,他就知道这感觉不好受。
少公子淡然笑道:“燕君近日可是带回了什么人?”
“昭明君指的可是东阳公主?”澹台不言想到几日之前,燕君曾带回南燕一妙龄女子,没过多久便被封为东阳公主。
“看来燕君当真是看重君绫这枚棋子。”少公子轻声道。
“她是君夫人的亲女,昭明君的妹妹,蝴蝶谷的君绫?”澹台不言诧异道。
第四十八章 风烟并起思归望
早前澹台不言没见过君绫,并不知她的模样,他以为燕君带回来的妙龄女子,是在外流落的私生,哪会想到是君夫人的嫡生。
少公子垂眸淡笑:“燕君又做何事,能要你这般疑惑?”
“我私下里听得家姐与我说,燕君要将东阳公主送来周地做质子。”澹台不言不敢相信,若是君夫人的嫡生,燕君怎会舍得?
“你相信燕君舍得送东阳公主来安阳做质子?” 少公子看穿澹台不言的疑虑。
澹台不言垂眸凝思,可就算燕君舍得,君夫人也未必会同意,将东阳公主送来安阳。可近日的南燕,分明是在安整远行的队伍。
“若是现在猜不到,便莫要费脑子去猜,回去嘱咐你的几位家姐,时常入宫陪伴君夫人与东阳公主便可,官妇入宫也非难事。”少公子道。
“至于剩下的事情我会为你一一安排好,你所能做的,便是从一而终。”无论庄荀最后与澹台不言说了什么,只要少公子确定澹台不言对他的忠心是从一而终的,那些话是什么,少公子觉着都不重要。
澹台不言抬起头,如寒潭般地眸子注视着少公子,半晌都不曾移开过。
少公子坦荡回视,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以至许久之后,霍殇扶着酩酊大醉的宋尔延走来前堂。
霍殇瞧见棠梨树下对视的二人,首先便想到的是二人的情谊似是不简单,又联想到少公子已是弱冠却还为成亲,便往更坏处想去了。
他并不知道少公子心里已经有一个娇俏的姑娘存在了,常年呆在军营之中的他,也嫌少听到市井坊间的八卦。于当晚回到府上,犹如一个操心的老父亲一般,书信了一封给虢国长公主,让她尽快给少公子说一门亲事。
此事在不久之后,被少公子知道,他开怀大笑许久。于霍繁香长大成人后,时常将此事讲给她听,并以此敦促她快些成亲,否则会被她的老父亲误认为有特殊之癖。
数日之后,姬雪随着少公子的吩咐前来宛城寻他。
少公子交给他一本帛书,书上记录了身处南燕王宫内的楚国绣衣使名册。
少公子告知姬雪,找到这些人,诱导他们,让他们知道,现如今楚国的绣衣局开始使用蛊虫控制绣衣使,使其失去意志,彻底沦为窃国工具。若他们闻此不愿,产生抗拒,势必要反抗。这时姬雪再现身与他们说辞,昭明君可于周地为他们提供安定之所,使他们避开绣衣局派来追杀他们的暗人。他们逃来周地,从此可以安稳度日,赐名获姓,重获新生。
不过,重获新生之前有一个条件,就是让他们协助君夫人,于送东阳公主前往安阳之时,将雍门,童家,风家的长媳澹台娘子和其子女混入队伍之中送出燕国。
少公子而后又书信一封,也让姬雪带着一同送入南米澹台家,亲自交到澹台大伯的手上。
澹台家和君家祖上有姻亲关系,大伯与君夫人又是旧友,澹台三女更是嫁入燕国世家。凭着这般关系密切,在东阳公主行前,大伯送些珍宝稀物之类,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
至于是什么稀物珍宝,便是要看澹台大伯想要带走些什么了。
这些跟随东阳公主来安阳的随行物品,大抵都会变成她的嫁妆,理应都是由君夫人经手打理,就算澹台大伯把整个珍宝阁都借着由子搬走,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只会有更多传言来赞颂燕君疼惜公主罢了。
这是往燕君脸上贴金的事情,他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对自己女儿的嫁妆平添疑虑。
待队伍进入楚国之后,少公子会派霍殇带着军队前去接应,与此同时,少公子还会派人将燕君暗下屠杀南燕绣衣使的谣言传至东楚都城。
楚国的绣衣局向来有仇必报,势必会派出暗人,前来复仇。
那个时候,被蒙在鼓里的燕君,大抵会发现送亲队伍之中有蹊跷,他势必会派一队人马前来查探。届时楚国派来复仇的暗人们,与之相遇,必将进行一场血战。双方相互牵制的时间越长,少公子这个局的胜算越大。
宛城事宜部署好后,少公子准备动身返回安阳,前往贤士阁祭拜庄荀。
在回安阳的路上,少公子遇见从燕国归来与他回合的姬雪,姬雪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少公子似是从未见过,但是却瞧着眼熟。
他身着蔡国兵卫装束,手上却拿着暗影阁朱雀图腾的长刀。
“主子他无法脱身,让我随着雪公子前来,是要告知昭明君,自玄武护出事之后,阁主开始怀疑主子暗中与昭明君有勾连,主子说既是昭明君起的头,便要让昭明君想办法。”
这人是朱雀护派来传话的,为了避免耳目,这才穿着蔡国兵卫的装束。
少公子侧过头看着姬雪,若说为了掩人耳目,为何不直接讲给姬雪听,让姬雪传话,或是写在布条上让姬雪带给他呢?
“你莫要这样瞧我,你所想的,我当时一字不差地说给他们听了,可他们不信任我,我又能怎么办?”少公子这侧眼一瞧,姬雪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索性他是毫无隐藏,不如就当面说出来。
“昭明君莫怪,主子也是迫于无奈,上次玄武护的事情便是主子大意了,险些栽倒在那巧言善辩的蛊女手上。”
少公子瞧着面前的人,忽而想起在蔡国救福祥公主时,他便是立于朱雀护身侧之人。
既是朱雀护信的过的人,少公子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待我想到法子,如何告知你家主子?”少公子问道。
“昭明君回到蔡国清华寺将自己的卧房掌一整夜的灯便可,主子看到自会避开耳目去寻你。”那人对少公子作揖言谢,而后便不见了踪影。
“你瞧,任他命运多舛,世道无情,也总会有人对他忠贞不二。”少顷,少公子翻身上马,与姬雪并走在官道上幽幽地叹道。
姬雪侧目道:“你可是在忧思澹台不言会负你?”
少公子摇了摇头:“他若负我,我为他设的这个局便会轰然倒塌,周地与我不会受到任何牵连,相反整个澹台家会因为他的背叛,而万劫不复。”
他将自己摘的干净,仿佛双手不曾沾染一滴血迹。
姬雪忽而感觉面前这个自己瞧着长大的人,再也不是他印象之中的纯良少年了。
可万物皆无常,包括那个一身红衣,安静的坐在荷花池边吹着尺八的少女。
“你何时将宋国另一半的绣衣使册子送去八卦门?”想到頔夜公主,姬雪便随口问起。
少公子侧过头,笑着瞧他道:“莫急,頔夜公主虽然性子是执拗了些,可她并不蠢笨,就算那册子只有一半,她也会物尽其用。”
“且你若不放心她,大可回到她身边,我自是不会拦你。”
姬雪心头渐暖,喉咙有些发痒。他轻轻地咳了咳,嘴角似在浅笑。
“她身边现在有梁国的公子商温相助,自然是性命无忧,待安阳局势稳定些我再离开。”姬雪道。
少公子打趣道:“你倒是放心把她丢给你的对家。”
姬雪轻哼道:“他不算。”
少公子挑眉不解,对于頔夜公主,姬雪何时开始能这般自信了?
“他曾经放开过阿缨一次,所以阿缨绝不再会对他动心。”
早前宋国内乱时,頔夜公主当时确实是要去投奔梁国的,可到了回合之地时,却不见商温来接应,等来的确是姬洛蝉的叛军。
若说当时,是梁国识时务,为了甩掉頔夜公主这个麻烦,故意泄露给姬洛蝉她的逃跑线路也不为过。
现如今,頔夜公主已然羽翼丰满,归来复仇,那商温如今也甘愿相助頔夜公主,这前尘往事就此掩盖,任谁也不愿再提了。
二人行至安阳时,天气已是逐渐炎热了起来,与此同来的还有息国与蔡国联军攻下楚国旧城和蓝渝两座城的捷报。
少公子倒是没料到,蔡侯能这么快的出手。
闻此消息后,他连长公主府都未曾回去,直接冲去了紾尚阁。
也是恰好赶在韩子即将要启程返回蔡国前,顺利地与他见了面。
想是他因庄荀之死优思过度,双眼和鼻尖都泛红未消,面色也不似初见时那般红润。
少公子说服韩子暂且多停留一夜,并盛情邀请他前去长公主府留宿。
韩子心里清楚,少公子是有要事与他相商,这才允许他一个外人留宿于长公主府。他面上为难,可敌不过少公子的盛情难却,便答应了下来。
入夜,喧嚣止,静谧初。
长秋院灯火初上之时,少公子与姬雪行至安置韩子的西厢,敲门而入。
韩子合衣坐在榻上摆弄着案前的黑白棋。
少公子塌下尊礼后,上前与韩子跪坐。
随行的侍童煮汤斟茶过后,悄然退下,
合门静幽,少公子咳了咳,咗了一口茶。
“先生可是不放心小妹,所以才这般着急地想要返回尔雅城?”少公子开口道。
“对。”韩子低着头道。
“我可派人将小妹护送至安阳,韩子可否留于此地助我?”留于紾尚阁,庄荀早前定是与韩子言语过,少公子也不喜拐弯抹角,便实话实说。
“实不相瞒,小婿付某随护国将军叔姜同去征战,小女怕他归家时无人应门,所以誓要安守在家,等他归来。”韩子素手落棋,却始终不敢直视少公子。
“由此看来,韩子是觉得蔡息陈的联军可以大败楚国了?”少公子反问道。
“联军可否大败于楚国与老身是否回到蔡国并无什么关系。”韩子终于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头直视少公子。
他眼角沟壑遍布,双眼虽泛着红丝,却炯炯有神。
“老身在这世上只剩下小妹这唯一的亲人,不管这世上发生什么,老身都不会离开她。”韩子的话语掷地有声。
是安于现状,还是眼界狭隘。少公子并未有历经过韩子的人生,所以便没有资格是评头论足。
“先生若是信我,便留在安阳紾尚阁,接替庄荀先生做紾尚阁的掌司师尊,我自有办法将韩小妹和她的良人安然无恙地带回到先生身边。”少公子声音明朗,语言赤诚。
“老身相信昭明君,无论日后为谋为权者之路多艰辛,昭明君必定是唯一的社稷天命。”韩子目光明锐。
“可天命终究是昭明君的,不是老身的,老身信过一次,所以失去了卿卿,所以老身绝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瞧着韩子抗拒少公子的样子,他突然明白为何庄荀一生孤独伶俜,无妻无子,无牵无挂。
“先生执意要回去,想必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执这便随了先生的意,不再规劝了。”看得出无论他如何与韩子做保证,韩子都不会听。
少公子觉得无趣,便起身与韩子告辞:“先生早些安置,明日一早,我会派人护送先生回尔雅。”
由于紾尚阁现在无掌司师尊,少公子便上秉周王,可使莘家暂接代掌。
可眼前莘家也确实没有人能接替这紾尚阁掌司之位。
原本是有个莘娇阳的,可早前她就抱琴游方,记录九州乡音去了,暂且也没法寻得到她。
唯有莘家三娘长女的幺女莘平乐学识方可,但也在前几日被她娘亲给打发到宛城去了。
这其中缘由便是莘娇容怀有身孕,身边还有两个小童要照顾,实在分身乏术,所以才叫了她去。这莘平乐稍微懂些医理,也算是能帮的上忙。
最后,这紾尚阁掌司的重担落在了虢国长公主身上。
距上次紾尚阁刺杀事件之后,除受诏入宫,长公主便极少出门。即便少公子不愿意让长公主接任紾尚阁掌司,但在周地也挑不出第二个,既能掌管紾尚阁,又是少公子势力范围之内的人。
少公子放心不下,除却周王特许的朝议入宫,其余时间,他都要随着长公主一同往来紾尚阁,且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长公主虽面上不喜,催促着少公子快些顾着自己的事去,可心里却百感交集。
跟随这百感交集的心思,长公主心中也生出些许愧疚。
他的步步为营,长公主全都看在眼中。若说之前是为了保护他而选择避世,倒不如是长公主自私的偏见。
他可比长公主想象的更有城府,甚至比长公主更适合继位天命。
她甚至总在想,若早些懂他,是不是就能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所幸的是,现在还不算太晚。
第四十九章 满身香雾簇朝霞
息国的倒戈,是在蔡国于蓝渝与旧城小胜了两场战役后,忽而降临的。
想来那护国将军早已看穿了息国的野心,便请命蔡侯,班师回朝休整军队。
可蔡侯沉浸在这些小胜之中,并且做着灭掉楚国的春秋大梦。
他不准护国将军撤回,并且更加信任息国侯,敞开了城门让息国侯的军队进入蔡国,前往蓝渝支援。
于是,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楚国出其不意地从郡城关打了过来,本是联军的息国军队临阵倒戈,屠尽了守在郡城关的蔡军人马。
楚国的人马从郡城关蜂拥而入蔡国地界。
蔡侯这时害怕了,连忙叫护国将军回撤。
护国将军猜到了,既是息国倒戈了,陈国也必定跟随。所以,蔡军撤回蔡国的路,必定不能再途径陈国了。身处于楚国的蓝渝的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过楚国的伏山回蔡国。
行军路上,并没有见到任何兵卫的影子,派出去的探路兵也没有发现敌军设埋。
于是,护国将军带着军队入了山,行至当年姜国败于楚国伏水之战的战场时,却被从天而降的楚、陈两国军队偷袭夹击,最后全军覆没,包括护国将军叔姜。
少公子回到蔡国清华寺时,按照朱雀护的要求,燃了一夜的灯火。于第二天破晓,他出现在少公子的堂前时,少公子正合衣睡在榻上。
少公子闻声他到榻前,却假寐没有睁眼。而后感觉鼻尖一热,听到他说:“睡的这么周正,不探探鼻息,真以为你死了。”
少公子睁眼坐起,见朱雀护正立于榻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正了正衣襟,起了身。
“蔡国已是危墙,朱雀护怎还留在这里,难不成暗影阁的阁主没有指派你前去陈国助卫姬夫人夺政吗?”少公子故意调侃道。
朱雀护并没有理他,而是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绢布递给少公子。
少公子迟疑了一下,而后接过打了开。
那绢布上画着蔡国尔雅城的地图,其中有几条内城河被人用朱砂笔圈了出来。
“这是?”少公子跪坐在案前,侧颜望向他。
朱雀护轻轻地咳了咳道:“这几条内城河的河道通向外城,且阻隔水道路程短,可潜入水下,顺着河道逃到城外。”
他轻喘时少公子才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
“一个小小的蛊女便能凭张嘴颠倒黑白,伤了你,瞧着江湖传言的‘嗜血胡子’也不过尔尔。”少公子虽嘴上不饶人,可终究是感激他为自己和福祥公主留了条退路,他抬手去摸他的脉门。
可他侧过身躲开了。
“小小的蛊女不也是差点要了昭明君的命吗,月圆之夜就在眼前,我倒想看看金蚕噬心蛊的母蛊翻腾起来,到底有多痛。”
少公子清楚,妃舒那个人,就算感化她,她也未必能感恩向善。既是将她放走了,少公子身上有金蚕噬心蛊的事情,便会成为她四处求存的筹码。
“我的事,自然不劳朱雀护操心。”少公子强行拉过朱雀护的手,触碰到他脉门时,少公子惊住。
他的内力被人击损的乱七八糟,不但无法自我修复,反而冲撞着他身上的几处大穴,搅得他真气乱窜,能活着已是万幸。
少公子拿出仁切大师留给他的固本丹,塞到朱雀护的嘴里。
倒是没想到,朱雀护居然乖乖地咽了下去。
“你倒是应该感谢我。”朱雀护揉了揉胸口道:“我断了她的舌头,让她以后不能再言语,打折了她的腿,将她丢给质人。”
想是因为妃舒,朱雀护才会受刑,变成如今这模样。
他恨她,不会给她个痛快,所以才废了她,将她交给贩卖人奴的质人。
如今楚地贵族养蛊成风,而妃舒最后的作用,便是作为一个繁衍蛊卖给楚地的贵族。
“最近莫要在动体内真气,我想想怎样将你的内力重新调和,否则你走火入魔了,可做不了暗影阁的阁主了。”少公子忽然觉得自己与朱雀护是同一类人,都曾身处炼狱,从而心有阴暗,心狠自私。
朱雀护点了点头,而后又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道:“韩子的小女自听闻伏山激战后,蔡国全军覆没,便出城前往伏山寻找丈夫的尸身,还未到伏山,便被涌入蔡国的楚军抓住做了俘虏。”
“楚国深知韩子修习兵家鬼柏之法,更曾为齐国奉麟君,使齐国强盛至今,便以其女为诱饵,诱韩子为楚国谋相。”
少公子垂眸细思,他并不在乎韩子现在面临的境况如何,因为自他放韩子回蔡国,就已经想好韩子即将要面对的所有情形。
少公子好奇的是,朱雀护为何知道此事,又为何会言语他听。
是他受谁之托故意打听说给少公子听,还是那人原本也知道韩子的结果,派朱雀护来点拨他,让他帮助韩子脱离险境。
总之,不管这消息如何得来的,这人最后的目的是什么,对他自己究竟又有什么好处?
“你如今还想带她走吗?”少公子故意岔开话语,面色平缓,不露任何疑虑之色。
“昭明君现在问我这样的问题,可是又要着手布局了?”今天的朱雀护,似乎脑子异常的好用。
少公子刹那怀疑仁切大师给的固本丹有益智的作用。
“暂且还未想到,你若没了带走她的心思,我可要带她回安阳做昭明君夫人了。”少公子故意与他插科打诨道。
朱雀护冷笑:“你还真是自以为是,能带得走她?”
少公子会心一笑:“如何带不走?”
“你之前也说卫姬夫人乱政,她怎能放下她的陈国,和你一同回安阳?”朱雀护就是这点让少公子喜欢,稍微显着自己聪明一些,便开始自满起来,什么话都敢说。
少公子记着自己方才说的是卫姬夺政,而非乱政。乱政这两个字,要么是有人故意说给他听的,要么就是有人让他暗中保护陈候,借此使福祥公主归陈,继承君位。
少公子眼睛转了转又道:“此次楚军来的凶猛,待我接绥绥出了蔡宫,还请朱雀护跟在身边,若我招架不住,你还能救她于危难。”
“你还当真不怕我抢走她?”朱雀护自负地笑道。
少公子坚定地摇了摇头道:“自是不怕。”
几天之后,楚国军队势如破竹,一路攻到尔雅城下。少公子见时机到了,便怀揣着姬雪带过来的十几只蛙人面潜入蔡宫。
如今的蔡国正面临三面受敌,就算是天神降临也怕是覆水难收。想必蔡国侯知道兵败如山倒,便绝望地等着破城。
蔡宫内已是乱作一团,宫婢和侍从四处逃窜,有些还顺手牵羊地往怀里揣着蔡宫内的金银钗钿。
少公子畅通无阻地走在宫道上,杂乱无章的宫内,并没有人来阻拦他。
于纷乱的人群之中,少公子见一身材高挑之人,那人身穿绀青色绣有白丝棠梨花的华服,手持白玉熊首柘木弓,背后负着三支黑翎羽箭。
少公子越看那人的背影,越觉眼熟,尤甚这人还在逃窜的宫人之间逆行而走,她似是身上带着重疾,行得极慢。
少公子快步追上,瞧清楚了她的脸。
原是许久未见的楚姬夫人。
绀青色是楚国白熊图腾旗帜的颜色,棠梨花是东楚春夏繁盛之花,想来她身上穿着的是楚地公主华服。
“夫人这是要去哪,楚国军队已是兵临城下,夫人为何不在宫内静静地等着他们来接你回家?”大约是少公子已经猜出,楚姬夫人背着弓箭是要去做什么,可他不知为何,却不忍说出来。
楚姬夫人停下了脚步,望着少公子惨淡一笑:“回家?”
“我怕是,回不去了。”
她抬起头,望着建在高台之上的莫央宫,眼中一片荒芜。
“虽然你身体里的玄牡珠,导致了你的身体不安,却会让你拥有永恒的生命,你可以离开他,重新开始。”少公子想要留住她的命,至少他曾救过她,福祥公主也与她有些交情,若是将来楚国为难周地,她也算是唯一能为少公子说话的人。
“昭明君,若是有一天你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妫翼却离开了你,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用与我说过的话,劝自己吗?”楚姬夫人侧过头,看着少公子,一双美目里藏满倦意。
“绥绥与他不一样,绥绥她不会负我。”少公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负之人非所爱,皆爱之人非所负,其实都一样。”楚姬夫人释然道。
“既是碎在他手上,那便碎个彻底罢。”
少公子忽然动容,方才起的那些利用她的心思迅速消散了。他甚至一度开始怀疑自己何时变得这般自私,面对被命运捉弄的体无完肤的姑娘,还要拿来利用消遣。
而且这个姑娘,还曾经保护过福祥公主。
“你若是来带她走,便莫要在耽搁了,昭儿派来的是杀神白素,蔡国那些护城的虾兵蟹将挡不了多久。”楚姬夫人回过身,继续往莫央宫走去。
“芈雅光。”少公子叫住了她。
楚姬夫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愿你不悔。”少公子道。
后来,少公子听说蔡国侯与他的楚姬夫人伉俪情深,双双殉情于莫央宫正殿。二人尸身被楚人安葬于尔雅以北的眠山中。
少公子接到福祥公主后,带着她逃出蔡宫。按照朱雀护给他图上,找到了内城河,想要携福祥公主潜入河中之时,却在河边遇到了一路护城军,为首的正是护国将军叔姜的妻子。
少公子虽与叔姜并非挚友,但心中却对其充满了敬佩,因此少公子决定帮着他们一同,将尔雅城里的孩子和叔姜仅存的骨血一并带了出来。
也幸好是姬雪多塞给他了十几个蛙人面,才能让这些小童子们逃出生天。
这些逃出的蔡国人准备携孩童往鲁国去,少公子建议他们一行人乔办成走南闯北的伶人,以此掩人耳目。
福祥公主因不放心叔姜的两个双生子,便派她身边最信任的婢女小雨亲自护送。
少公子知道这小婢女的武功高强,若是让她护送,应是一路则安。
在福祥公主与小雨惜别之时,少公子听到了灰雀的声音,他转身藏于灌木中,从传信的灰雀脚上拿出一卷薄薄的布条来。
上面写着:凤夫人姬窈同抵雅安关,韩小妹身处楚军营,韩子困于尔雅未能出逃。
这是姬雪的传信,在送给少公子蛙人面之后,他便让他前往平津城将凤姬夫人救出来。
想来息国侯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再无暇顾及与长亭公主的纠缠。于最后一刻的长亭公主也终于不再乖巧和顺,她携凤姬夫人逃去了雅安,投奔于她的良人扶风。
少公子掏出火折子将布条烧尽了,而后又将事先写好的布条塞到了灰雀脚上的竹筒里。
他回到绥绥身边时,却正见着她与远行的人告别。
少公子怕她伤心难过,便将她抱入了怀里。
她微微在发抖,想必是怕极了战乱纷争,生离死别。
少公子有些心疼地收紧了手臂, 可嘴上却在打趣她胆小如鼠。
她撅着嘴推开了少公子,继续朝着远行的人挥着手。
方才一直着急逃命,倒是忘记仔细去打量她了。
她身上还穿着王宫的华服,一眼就知道她是从蔡宫之中出逃的贵人,尤甚她生的这般妖冶艳丽。
于她回身时,瞧见少公子看着她的眼神愈来愈炙热,便咽着口水羞涩地结巴起来,让少公子莫要再这样盯着她瞧。
少公子起先疑惑,而后见她嫩白的脸上染了娇俏的桃红,皓白的贝齿紧咬着粉唇。少公子不知怎地喉咙有些干,倏然将她扛了起来,寻了处柔软的草堆将她轻放,低头覆上她的粉唇。
她**连连地欲说还休,却让少公子心中瘙痒,吻的更加深入。
(详见作者说···)
然而在这个浪漫又美满的氛围之中,福祥公主的腹中却传来了咕咕两声响。
她原本娇嗔的模样,瞬而变得尴尬。
少公子楞了片刻,随后也终是忍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
第五十章 景阳兵合戍楼空
“自昨夜酉时,蔡宫内就开始乱了起来,小雨将合欢殿关的死死,怕有人趁乱闯进来,对我们这些姑娘家不轨,我担惊受怕了一夜,这心都在半空悬着,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还哪里有心思吃东西。”她坐起身,双手捂住少公子的嘴,企图阻止少公子的嘲笑。
少公子拉过她的手,捧在怀里道:“可是见了我才安了心,这才想起了饿?”
她噘着嘴,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
少公子将她拉入怀中,而后起身将她抱了起来,淡淡地道了一声:“走。”
她双手连忙环住少公子的脖颈,惊慌失措地问道:“去哪里?”
少公子本想实话实说,但见她嫌少露出这般不知所措地明媚可人,偏生想要逗弄她一番。
少公子转眼便露出了狡黠的表情,邪魅的笑道:“你说饿了,自然是先喂饱你。”
常年沉溺于勾勒春殿画册绥绥,必定会将少公子这句话往歪处想。她白皙的脸上一片滚烫,靠在少公子的怀里更是乖巧的一动不动。
少公子随即抱着她往林子深处走去。
片刻,当她得知少公子所谓的喂饱她,不过是在林子里面打了只野兔来烤,她脸上不知怎地,显出些许失落来。
瞧见她愁眉不展地模样,少公子在背对她,宰杀兔子时,终于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她知道自己说不过少公子,又打不过他,便生气地吼道:“兔兔这么可爱,你就算要吃它,也不该在剥它皮的时候,笑的这么惨绝人寰,还有没有人性了。”
她生气的模样有着稚气未满的柔软,惹的少公子更想笑。
就是这样一个说着兔子可爱,并质疑宰杀兔子的少公子没人性的姑娘,于兔子烤熟后,吃的满嘴流油,有滋有味,吃完了还不忘一脸陶醉地吮指回味。
少公子见她吃的愉快,心中也欢喜的很。
因怕她一下子吃太多积食,便让她在原地等着他。他起身拿着水囊,往溪边去灌些水回来冲茶。
少公子的身上带着早前绥绥为她绣的香囊,因香味散尽了,也舍不得丢,便让鸑鷟将里面的香料取出,放入些冷萃。
冷萃可做香料,香气清冷,淡而不散,幽而不显,研碎后更可为消食茶。
少公子行至溪水上游,附身取水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见一袭黑影,覆于清澈的水面上。
少公子缓缓起身,将水囊堵上软塞。
少公子知道来人是朱雀护,清华寺相谈之时,少公子命其在尔雅城破后,于暗处跟随。
“你要我暗中跟着你们,可是故意让我瞧见你们是如何恩爱,然后知难而退?”朱雀护冷哼一声。
朱雀护并不知,他这一番话正中少公子下怀。
他收起得逞之笑,转过身,见朱雀护的脸上隐约有妒意。
“朱雀护不是要与我划清界限,重获暗影阁阁主的信任吗?”少公子问道。
“若是让阁主得知我暗中保护你,又如何撇的清界限,重获信任?”朱雀护白了他一眼。
少公子皱着眉盯着他瞧,若不是心疼仁切大师的固本丹是惜物,他倒是很想再喂朱雀护几粒,让他开开窍。
“朱雀护可不是在保护我,是在保护心上人,并且在合适的时机将她带走。”少公子将话点明,若是朱雀护这傻子再不明白,少公子可就真没有其他办法了。
朱雀护疑惑地盯着少公子,那时的他在想,是不是少公子的脑子坏掉了,居然让他带着自己的心上人私奔?
而少公子此时所想,若朱雀护的头脑不够灵光,他便能更加肯定,朱雀护早前与自己说起有关韩子的事情,必定是有人在背后告知于他,以此来提点少公子韩子的处境。
这是要借少公子的手救出韩子。
看来这个透露韩子消息的人与朱雀护的关系亦是非同一般。
少倾,朱雀护终于想明白少公子的用心,恍然大悟地猛拍着额头。
既然暗影阁阁主怀疑朱雀护与少公子暗通款曲,那不如随了这位阁主的愿,让他认定少公子和朱雀护的这段勾连更加合乎常理,比如爱上同一个人,成为情敌对头。
虽然也确实如此,倒是做起戏来也逼真。
这种桃色传闻最是能博人眼球,却也能让人在获取之后先入为主,并且深信不疑。
至少可以使朱雀护从暗影阁阁主的怀疑中洗脱嫌疑,使他顺理成章地认为朱雀护与少公子的勾连,不过是为了争抢一个女人而产生的博弈。
即便那暗影阁阁主抱有怀疑地派人暗中调查,少公子也会故意安排一些事情来,让所有人相信,他们二人会因为一个女人结仇,并且此生没有能和解的机会。
前提是,朱雀护这个脑袋缺弦儿的能识相地配合他。
只有朱雀护洗脱嫌疑,重获暗影阁阁主的信任,才能为少公子所用。
“不愧是昭明君,连自己心爱之人都可以用作对弈的棋子。”朱雀护不止一次对少公子冷语冰人。
少公子料到朱雀护会说这样的话,他垂着眸子,隐藏眼中一抹阴鹜的凶狠之色。
“待你重新获得姮长朝的信任之后,再来与我讲这样的话吧。”少公子将朱雀护的话怼了回去。
“我以为朱雀护自幼在修罗场长大,早已绝情断爱,内心麻木了,可不想还是个痴情种。”少公子故意将话说的难听,激怒了他。
朱雀护捏着长刀的手咯咯作响,额上亦有青筋显露。
“你既是让我带走她,我便不会放手,死都不会放手。”
少公子揶揄道:“那便要看朱雀护是否有这样的能力了。”
拿着水囊回到福祥公主身边的少公子,带回了一身侍童的衣裳,这身衣裳也是少公子吩咐朱雀护带在身上留做备用的,未曾想还派上了用场。
福祥公主喝了几口冷萃,便捧着衣服躲到树后换衣去了。
许是她仍旧没有想起来,在南米澹台家那夜,她早已被少公子看了个全。
入夜,少公子带着福祥公主往雅安关方向行进。
他们二人遇到了前来探路的楚国兵卫,藏于灌木之中,少公子还在思虑用什么借口留在此处,等楚军的大营在此处安寨。
还未等少公子开口,福祥公主便从那几个探路兵的口中听到了,曾经是她身边的婢女被楚军抓住了。
亡国之女能有什么好下场,二人心知肚明。
福祥公主面露为难,却还是开口求少公子去救她。
少公子答应了她,可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在楚军安营扎寨之后却又反悔,要少公子带着她快些离开。
少公子满心都在筹谋怎样进入楚军的营地,找到韩小妹,救她出来。
听到福祥公主临阵退缩,便回头看她。
借着微弱的火光,少公子瞧见她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担忧,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袂,生怕他不见了一般。
很多年后的午夜梦回,少公子都会梦到福祥公主此夜这般小心翼翼的神情。这是他的美梦,也是他的噩梦,哭着醒来或是辗转难安,都是他此生应得的。
他永远都不会让他的绥绥知道,那夜刺在他衣角上的匕首,惊动楚军声响的匕首,是少公子自己扎上去的。
于少公子前往溪边取水时,便发现往雅安去的路上有许多非楚军兵卫的脚印。
少公子追踪了片刻,发现这些脚印杂乱无章,虽有被马蹄车轮碾压过的痕迹,可却并不是按照行军队伍去行走的,其中还不乏有女人和蹒跚老人的足迹。
少公子心里咯噔一声,猜到了白素是要用蔡国的俘虏做人盾,逼迫雅安关的息国兵开城门。
他们都是些无辜的国人,国灭家破之后,却还要惨遭这样的劫难,横死战场,无骨埋乡。
少公子想到朱雀护与他说过,韩小妹也是被楚军抓住做了俘虏。楚人为了韩子能为楚国所用,必定会用韩小妹安危去威胁韩子就范。
以白素暴戾恣睢的个性,想是雅安关的人盾是韩子最后的选择机会,所以少公子必须在这之前救出韩小妹。
他需要寻一个正当的,且不会引起白素怀疑的方式进入楚军兵营,想办法找到韩小妹,救她出来。
所以,少公子故意带着福祥公主,往楚军行进的路上靠近,并且故意暴露了自己,上演了一出舍身救美的事情来。
那支匕首是少公子溪边取水,遇朱雀护时,偷偷从他身上顺来的。
他卑劣地想要福祥公主亲眼看着,朱雀护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恶人,一个想要害死少公子,并且抢夺她的恶人。
少公子算准了云梦大泽夺天婴,救鸑鷟的事情会让白素记仇,再次见面,尤甚是见少公子独身,他必定会抓住少公子,询问鸑鷟以及绣衣使名册被暴露的事情。
这样,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混入楚军营。
至于躲在暗处的福祥公主,事过之后,朱雀护自会将她救走。
溪边取水之时,少公子不光偷拿了朱雀护的匕首,还在他身上散了灰雀所识的香粉。
所以不管他要将福祥公主带到哪里去,白老头和姬雪都会凭着灰雀寻到他们。
少公子自认这布局算是完美无缺了,可偏偏变数,却出现在那个胆小怕事的姑娘身上。
也许就如同平津城失算一般,少公子低估了福祥公主对他的用情至深。
他站在黑暗中望着她,愤恨地咒骂着白素的模样,仿若是回到了终首山初见她时,她奋力地挡在頔夜公主身前护短的样子。
那个为了救頔夜公主,独身一人面对嗜血阴鹜的楚王芈昭;那个听闻他被困于平津,放弃自由反身奔回牢笼,只为确认一眼他是否平安的姑娘。
原来,他一直并未真的懂她。
白素动了怒,自然是要留点血才能使他平复,少公子索性示弱,故意使身上挂了些皮肉伤。
许是躲在暗处的朱雀护看清了少公子那点心思,知道自己若是此时将福祥公主劫走了,她必定会记恨自己,所以才一直迟迟不肯现身。
少公子被白素纠缠至另一处,远离了福祥公主,待他回神过来,却见她背后受伤,匍匐在地上,眼见她身后的楚兵即要落刀,朱雀护总算是掷出暗器挡住了长刀,将福祥公主护住了。
少公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可胸前却传来一阵刺痛。
低头一瞧,白素的长刀正抵着他的胸膛。
他向后无处可躲,只能靠在岩石上,以真气护住心脉,以至不会伤的太严重。
暗影阁与绣衣局一样,原都是隶属于本国国君暗门,只不过暗影阁的相父过世后,新继任的阁主不愿甘于卫国君掌控。
有了暗影阁的前车之鉴,绣衣局便格外忌讳大权旁落。
少公子记得鸑鷟曾与他说过,绣衣局由白素和白尧两位兄弟掌管,且是由国君直接传达命令。
白素是打心里看不上暗影阁的人,便没两句就将朱雀护和福祥公主打发走了。
待胸口上的长刀被白素拔了出来,少公子假装虚弱地往地上一扑。
白素冷面嘲弄着少公子技不如人,随后命人将他抬回了楚军兵营里。
少公子收敛气息,装作半死不活的模样,倒是骗过了白素,他没有另外再用绳索捆着他。吩咐卫兵严加看管之后,便将少公子丢在营帐之中,任他自生自灭了。
一连几日,那白素并没有再来找他的麻烦,行军之时将他关在车牢锁着,见他身上刀伤好的差不多后,便命人用绳索困着他,继续丢在营帐里不管不问。
少公子有些疑惑白素的做法,难不成也要将他带去雅安关,与那些蔡国俘虏一样做人盾?
介于他的含光剑被白素收走了,白日趁着方便时拾了几颗石子,趁着夜半的时候磨的锋利,划开了身上的绳索。
他一连找了几个晚上,都没能找到安放俘虏的营帐,眼瞧就快到雅安关城外了,留给他的时刻已无剩所几。少公子顾不得想太多,趁着夜深渐浓,四方安寂,再次悄悄地跃身而出,躲过几处巡逻兵,继续寻找着安放俘虏的营帐。
最终是在大营的西北处,寻到了三个关押俘虏的营帐。营帐之中近乎都是蔡国人,男女老少占全,众人满脸的血迹灰尘,眼神畏怯,面色惊恐,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会惊慌地张开眼睛四处瞧看,哪还能有安眠。
少公子心里清楚,自己和福祥公主救出的那些孩童,大抵不过是尔雅城中的冰山一角,且获救的那些孩童,大都是贵家子弟或多半与守城兵卫有些关系。
所受战乱之苦的,永远是那些无辜的国人。
第五十一章 龟甲屏风醉眼缬
少公子心中颇为难受,但仍旧往账内望去。帐内烛火昏暗,他实在是分不清韩小妹到底在哪个营帐中。
他虽是避开了楚国的巡视兵卫,却也不能在此处停留的太久。尤甚今日是圆月之夜,他虽先服了楹莲,可仍怕母蛊在他体内翻腾,索性寻不到,又怕惊动白素,不如先回账内调息片刻,再做打算。
少公子往回走时,瞧见白素从一营帐内走出。
现已是丑时,白素仍旧未眠,可见营帐内的人,应当是极为重要之人。
少公子待白素走远之后,便侧身一闪,避开守卫跳入营帐内。
营帐内摆着一张木案,案上燃着一盏灯台,灯火时明时暗。案旁似是正倚靠着一人,因灯火昏暗,少公子瞧不清那人的模样,单从轮廓上看,只能确定是一女子。
少公子再三环顾营帐四处,确定未有其他楚国的兵卫在,才安心上前。
他抬手推了推案旁的人,却见毫无反应。
他细细拨开那人面前的长发,又将灯台拉近,才瞧清楚,这人正是韩小妹。
她双眼紧闭,鼻尖有血痕,双手紧紧地捂着小腹蜷缩成一团。
少公子拉过她的手,探她脉象,她似是有了身孕,只是如今身体孱弱,胎象不稳。
少公子连忙从袖袋之中掏出固本丹喂她服了下去,而后轻捏她人中穴。
片刻,韩小妹醒了过来,许是没有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便受了惊吓,推着少公子远离她,并向案后面躲去。
少公子瞧见韩小妹躲人时,并非起立直身行走,而是全身匍匐前行。
他这才注意到韩小妹的两双脚,一正一反,拧转了原本的方位,脚上多布伤痕,却好似没了痛感。
少公子心里酸痛,一步上前,掀开了韩小妹的罗裙。
她的双膝,不知被什么重物捶过,已被砸得碎烂,血迹和骨头黏在雪白的亵裤上,满眼触目惊心。
少公子一把抱住韩小妹,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
相见于几年前,她还是个温柔可人的少妇,微笑地为少公子的酒爵中填酒。
“小妹,小妹莫怕,我是白老的徒弟,我是君执,我们见过的,见过的。”少公子怕她双膝疼痛,便不敢大力桎梏着她。
小妹安静了下来,她仰起头,满面泪痕地盯着少公子瞧,许是想起了少公子是谁,这才不再挣扎了。
“他们,他们怕我跑,便把我的双腿砸了粉碎,因要用我胁迫阿爹为他们所用,便让人裹住我的伤口,不让我死去。”韩小妹趴在少公子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虽死不悔,可唯有腹中付郎的孩子舍不得,他已是战死沙场,可我却不想他后继无人。”
少公子将韩小妹背在身后,站起身来。
她身体孱弱,胎象不稳,若不及时将她救出医治,别说是保胎,保她自己都困难。
“别怕,我这就带你走。”少公子淡淡地说道。
他迈出第一步时,耳边传来凌厉的破风之音。
少公子惊慌,转身躲开,一道羽箭飞身而出,刺破了营帐。
少公子心里一紧,忽然觉着似是踏进了白素的圈套之中。
他背着韩小妹顾忌颇多,暗处的羽箭也由多变少,少公子出其不意地胸口中了一箭。
他受伤时,不忘将韩小妹安放在案下,而后想要运气调息时,鼻尖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佛孟春。
少公子自然是知道这佛孟春的作用,想当初,还是白老头手把手教他调制出这样的媚药来。
此药无解,更须及时行乐,更可怕之处,就是人一旦沾染上了,就会上瘾,不停地服用,不停地行乐,从此就再也摆脱不了这药,一直到将自己掏空,惨死在床榻之上。
少公子封住身上的大穴,将这股媚药的流向往手臂处赶去。
他身上有金蚕噬心蛊的母蛊,任何一种药对他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毒药。他连忙将真气全部输送于心脉之处,护住心脉,且一股脑地将仁切师父的固本单全都塞到自己的嘴中。
“原来这才是昭明君现身楚国军营的真实目的,骗骗我们就算了,连那么喜欢你的姑娘你也骗,还真是不解风情。”营帐四处的灯火忽然全部亮起来。
白素手持白玉熊首柘木弓走进了营帐之中,少公子抬头望去,白素手持的弓,正是楚姬夫人所持的那一柄。
少公子眼睛一转,心中忽生一计道:“白将军的弓,可是楚姬夫人的?”
白素脚步一顿,低头看着手中的弓道:“你认识公主?”
少公子如今全部的真气护着心脉,就如同武功尽失一样,所以现下只能智取,不能用强。
“我救过你家公主的命,且尔雅破城前,我曾在蔡宫之中,见她拿着这柄弓去莫央宫寻蔡侯。”少公子道。
白素眼中闪过一丝柔软,他紧握着熊首弓,片刻后眼神恢复清明。
少公子捕捉到白素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看似他与楚姬夫人并非是普通君臣关系那般简单。
可两人若是有旧情,为何却从未听楚姬夫人与自己提及过?
“她怕我动怒屠城,怕我撅了蔡国先人的坟,才先我一步拿着这柄弓,将他杀死了。”白素闭着双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至死还在为他着想,果真如同少时一般执拗不堪。”
白素说完,轻抚着弓上的白玉熊首,而后又瞧了一眼少公子问道:“她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少公子垂头轻笑:“她与我说了什么,要看今夜将军如何对我。”
“昭明君在威胁我。”白素眯起双眼,将弓放在身后。
他走上前去,一脚将少公子踹到在地,而后用力踩着少公子困着佛孟春那只手臂道:“我凭生最不喜欢的,便是有人威胁我。”
困住了媚药的手臂本就涨的青紫,被白素这样一踩,似是要崩裂而开。
少公子强忍着痛道:“你故意引我入韩小妹的营帐,又在我身上下了龌龊的媚药,为的就是让我罔顾人伦,亵渎韩子之女,如此一来,便能激怒韩子,与我站在对立之处,和尔等沆瀣一气。”
“这佛孟春的药性如何,我比你清楚,以此药来引我上瘾,从而把控我,来胁迫周王,这一石二鸟的计谋,定然不是你想出来的,白尧丞相,既是来了,便现身吧,莫要躲在暗处看戏了。”少公子道。
手臂上的重量忽地全无,疼痛也自此减轻了不少,少公子长吁了一口气,坐起了身。
“昭明君当真如传言里的一般颖悟绝伦。”白尧闻声,缓缓走入营帐之中。
“可我瞧着白尧却不如同传言那般含霜履雪,蕙心纨质,连这般龌龊的法子都可用上。”少公子冷言而语。
白素与白尧虽然两人相貌相像,可品行和为人却是大相径庭,虽是楚国对外扩张,暴吝荒诞已被诟病几十年,可白尧丞相的美名却未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就像是生在一潭淤泥里的莲花,纤尘不染,总是雅名在外,声誉如今。
“因为说我坏话的人,都被家弟白素一刀砍了,所以我这声名在外,全部说的都是好听的话,我劝昭明君在外,也说些我的好话,否则家弟的那把刀可是又要饮血了。”白尧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公子。
少公子胸口传来剧痛,喉咙一热,一口鲜血便喷在了白尧的银甲上。
金蚕噬心蛊的母蛊发作了,楹莲虽然缓解了疼痛,可他受了佛孟春的毒,还强行运功压制,怕是早乱了心脉。
“昭明君带走那个蛊女之时,便应会想到今日,进来绣衣局安插在各国内的绣衣使大有叛乱之相,想来也与昭明君脱不了干系吧。”白尧不屑地说道。
“辛辛苦苦布的局,却被人给搅乱了,虽不能让你死了干净,但至少让你受些苦还是可以的。”
少公子忽然觉得,相对于白尧,还是白素更加善良一些。
起码白素会给人个痛快,而白尧简直就如同一个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凌迟的每一刀都不见血。
什么含霜履雪,蕙心纨质,少公子现在只想骂娘。
“我原本是寻些蔡国俘虏来围看昭明君受毒时的情形的,但既然家弟想知道公主临死之前的话,那便暂且给你留个尊严,待息国雅安关破时,你再不说,我便让人割了你的舌头,让你永远都不要说。”
少公子不知白素和白尧二人何时退出了营帐,他浑身又热又痛,喉咙干渴地倒是能把人生吞了一样。
他勉强地站起身,朝着桌案走去,而躲在案下的韩小妹已是吓的满眼泪珠,尤甚见少公子双眼通红地朝她走去,更是浑身战栗,拼命往后退去。
少公子甩了甩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韩小妹停止了哭泣,她见少公子不动了,因担忧他身上有伤,便往前挪了挪。
此时的少公子还是有些理智的,他瞧见韩小妹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桐花银簪,便抬起手取了下来,而后将银簪刺在束缚佛孟春的手臂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韩小妹花容失色,连忙去撕裙上的布要为少公子包扎。
谁知少公子不领情,偏生推开了她。
“你离我远一些,若是我当真失去了控制,你便用案上的灯台来砸我,就算是灯火燃了我身上的衣裳,你也莫要救我。”佛孟春随着喷出的血流失了不少,少公子的身上也不似刚才那般燥热。
他起身行至营帐的另一处,远离韩小妹,轰得一下倒在了地上。
身上的一席白衣已被血痕染满,远远望去,这少公子倒是像于血泊之中亡故了一般。
靠在案边的韩小妹于心不忍地啜泣着。
如若不是这天夜晚,姬雪找了过来,少公子怕是见不到明日的朝阳了。
他身上的旧伤,因白素那一脚,再次崩裂了开,手臂上的新伤失血过多,加之内伤外伤一并而来,仿佛是抽筋剔骨一般的疼痛,让他蜷缩在地上,无力招架。
姬雪寻到他的时候,已是被他一身血衣给吓傻了,连忙盘坐下来,就地为他输送真气。
待少公子恢复清明的第一句话便是让姬雪先救韩小妹。
姬雪被少公子吓的已是六神无主,偏生醒来的第一句却是让他去救别人。他心里不知怎地,途生一股恼火,可到底还是听了他的话,朝韩小妹走去。
姬雪从未见过韩小妹的模样,但听名字倒像是个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他寻望四周见桌案下有一团黑影,便朝那黑影走过去了。
当他扳过韩小妹的身子,看清她的模样时,也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能对一个怀了身孕的弱女子做出这般残忍的事情来。
他连忙度一口真气给韩小妹,护住她腹中的胎儿,而后一个闪身出了营帐往雅安城墙下去寻白老头。
姬雪抵达雅安城墙下时,楚国的军队已是开始攻城了,而此时的白老头也将福祥公主送入了尔雅城内。
他上前连忙拉住了白老头,与他说了少公子的情况。
白老头也被少公子的行径吓得险些丢了魂,吩咐駮在破城之后去寻福祥公主,将她和其娘亲带至安全的地方,便同姬雪一起去了楚军大营。
此时的白素与楚军主力正于战场,楚军大营之中自然松懈,况且姬雪和白老非比常人,轻松将少公子和韩小妹带出了楚军大营,一路往渝州去了。
白老头和姬雪轮番为少公子度真气,才彻底让少公子转危为安。至于韩小妹,虽是腿废了,但至少当时被及时止了血,后姬雪又为她度入真气护住了胎。
抵达渝州城后,白老熬了些安神稳胎的药给她服下,寻几个邻家姑娘为她清理一番后,便让她在卧房内静养。
待少公子身体平稳了,便叫姬雪看好他,起身便又要走。
姬雪拉住了他,问道他要去哪。
“白素启用了攻城器,雅安关怕是躲不过去,那姑娘虽然会些简单的剑法,可毕竟还带着一个,若那姑娘出了事,岂不是要了这小子的命?”白老头忧心忡忡。
姬雪瞥了一眼,躺在榻上装死的少公子:“老白,我说你可是看着他长大的,怎地现在还不懂他了。”
白老头疑惑地反问道:“你这是何意?”
姬雪长吁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且快去吧,反正这里也无事,你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来,倒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白老头瞥了一眼沉睡的少公子,又侧过脸,意味深长地盯着姬雪片刻,而后无奈地笑着,一边走一边摇着头。
待白老离开后,少公子倏地睁开了双眼。
第五十二章 元不黏天独自行
“我可否该去陈国,将信北君请来了?”姬雪一早便知少公子恢复了意识,他有意避开白老,这才不愿意醒过来。
少公子坐起身,将体内真气试着凝聚,归息疗伤。
“纠缠着绥绥的人,现在如何了?”少公子开口问道。
姬雪坐在桌案上翘着腿道:“按照你的意思,将他的内力暂且抹去了。”
“不过我瞧着你非在害他,白老那药里虽然有将内力归零的之用,但后续,他若再继续苦练,过个十天半月的便能恢复如初,甚至还能比以往更胜。”姬雪不解。
“待将绥绥送还给陈国之后,你将他带来见我。”少公子睁开双眼,终是恢复了往昔的神色。
“你还是舍得了?”姬雪捂嘴嗤笑道。
“舍得,不舍得,她都要回去,如我一样,是命,不能逃,也逃不掉。”少公子神色冷清,又躺下了身。
“你的这番说辞,骗骗小姑娘也就罢了,还想连我一并糊弄?”姬雪轻挑眉头,甚是桀骜。
少公子闭眼不再搭话,姬雪见他心有郁结,不愿在多说,便也没继续挑破他伪装的那层皮。索性他趁着天还未亮,疾行快步,御水而行,将于卫姬夫人重重监视之中的信北君,悄然地带来了渝州。
二人抵达渝州时,已是接近破晓。此时也正是渝州山间景色最好之时,
山间本是仙雾缭绕,倏地洒上了一片金黄,半山居物若带然,如赤丹,掠影浮动,而后消散。
少公子身穿白色里衣,坐着木栅之上,遥望云雾逐渐消散的地方,淡淡地道了一句:“好一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信北君眯着眼,瞧见了坐在木栅之上,身形单薄的少公子。他后抬脚走上前,朝着背对于自己的少公子俯身长揖:“昭明君无恙。”
少公子闻声回身一跃而下,扶起了信北君。
姬雪并未告知信北君,少公子受伤之事,也待少公子走近了,他才瞧见少公子身上有伤。
“可有寻到囚禁陈候的地方?”不等信北君询问他的伤情,少公子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信北君面露懊恼:“早前是寻到了,派人前去营救,没想到却打草惊蛇,又让那妖妇转移了。”
“陈国的贵家宗亲有多少支持福祥公主为继位女君的?”少公子又问。
“目前只有,只有昶伯一家。”陈国如今的形势,未有先前信北君许诺给少公子的那般好,信北君有些心虚,因而说话时,亦是底气不足。
“你叫我如何放心把绥绥交还给你?”少公子的言行,使信北君平添压迫感。这感觉就像诸侯臣子,未按照规定前来朝奉,理所当然地被周王训斥一般。
这是少公子的威仪初露,也是让信北君重新审视二人之间关系的开始。
信北君没有再言其他,而是站在原地,等着少公子接下来的话。
“你怎么不说了?”少公子眯着眼睛望着他。
“就算我没有办法,昭明君也必定会有办法,你肯放公主回陈国,定是早已做好了打算。”信北君道。
少公子垂眸不语,长长的睫毛下投过一片暗影。
“陈国的内政,我不好过多于插手,但求信北君,能以命相护。”少公子是自有打算,可下却不是言明之时。
“昭明君严重了,若是昭明君当真不舍,便当着我的面带她走,我也不敢多有言语。”信北君故意呛声于他,这话险些让立于少公子身后的姬雪笑出了声。
信北君心知肚明少公子割舍福祥公主,让她回陈国继承女君之位是为了什么,所以无论现在陈国的局势如何,他也必定会放开手,让福祥公主和他走。
少公子心里一沉,面上平静无痕。
“若以后遇到难事,大可来安阳求助。”少公子并不打算给信北君机会,来揭露自己。
少公子说完便朝着姬雪走去,待福祥公主来渝州时,他还要与姬雪做一场戏,一场让福祥公主,主动抛弃少公子的戏。
“昭明君这情深似海的戏,是做给谁看?”信北君终是忍不住,撕开了少公子伪装的那层皮。
“看来不光是我一人看清了你,他也十分了解你呢。”姬雪在一旁,不怕事大的煽风点火。
“可千万别与我说,你对我家公主是真心的,那便让我更瞧不起你。”信北君冷哼了一声。
少公子背对着信北君,没有回头,他扬起下巴,冷冷地道:“你无须瞧得起我,只需臣服我便可。”
“若我偏不臣服呢?”信北君冷笑。
“那便先过问你家公主,她若臣服,你莫不是要与她锋芒对立?”少公子不屑一笑。
少顷,信北君最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本就和少公子是一类人,偏生猜中了少公子心里的那点龌龊,自己却不屑与其为伍,假装变得清高起来了。
不臣服于周王,难不成要臣服于楚王吗?
他本就不该讲那些气话出来。
幼稚可笑。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公主知道了你利用她,她会如何?”信北君面色有些疲惫,许是想到了自己同莘娇阳的未来,更加身心俱疲。
“只要你不说,她便永远不知道。”少公子斩钉截铁地道。
“说?”信北君笑道:“从何时说起,是从蔡国你毒害她,以来博取蔡侯的信任,还是你知陈候有意将她立为继位储君,便在她面前扮演深情之人,待她登顶之后臣服于你,帮你在后方牵制住楚国?”
伪装的皮被撕开的时候,少公子忽然觉得心也跟着裂开了。
“信北君是个聪明人,如今蔡国已灭,息国亦是岌岌可危,陈国如何才能在这乱世纷争里安存,信北君心里也应有些盘算了。”少公子平静地说道。
“我会派人护送绥绥至陈国,信北君若是不放心,便在此处等候,待她上路,便在后面跟着,若是还需要回圣安布置,避人耳目,便让姬雪送你回去。”
少公子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云雾已是彻底散开了,信北君转过身望着半山的悬崖寨,闭着眼长叹了一口气。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身后的姬雪开口问道。
“不必,圣安早已布置妥当,只等公主回家。”须臾,信北君张开了双眼,已是光风霁月,风朗气清。
为了避免信北君与福祥公主在渝山相遇,姬雪陪着少公子去了一家渝山人的客栈,并在房前系了沾有横公族鳞屑红绳,想来白老看见了,自会带着福祥公主来寻他们。
而后,便是少公子躺在床上,平心静气地等待着。
姬雪坐在门对面的小榻上,他无聊地清理着身上的鳞屑。
许是渝州太干燥,他身上的鳞屑便越来越多。
“姬雪,你可有随身带着金花水。”床上的少公子突然开口。
姬雪一怔,而后便从宽大的袖袋里,掏出一支翠色瓷瓶丢给了少公子。
“怎地,怕见她心虚,才喝着金花水?”姬雪嗤笑。
少公子坐起身,将翠色瓷瓶里液体滴出一滴于手背,而后低头将手背上的液体饮入嘴中。
“我是怕忍不住要将她留下。”少公子将瓷瓶丢回给姬雪,而后平躺了下来,闭上了双眼。
金花水,可暂时使人陷入昏厥,却不会使人失去意识,在昏睡之时,亦能感受到外界的声响,乃是少公子幼时和姬雪偷懒贪玩,懈怠功课时的必备良药。
“我觉着你是没颜面见她,才装死的。”姬雪一脸认同地道。
“莫要这般来嘲弄我,等轮到你时,看你可还笑得出来。”少公子不屑地道。
“我与你可不同,我身上自然是没有那么重的包袱背。”姬雪道。
“頔夜公主若要重新夺位,借助的必定不只是梁国这股力量,所以商温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若你想要頔夜公主只对你专情,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实现。”少公子道。
“阿缨才不会像你说的那般,只借助别人的力量复位,她有她自己的打算,况且我瞧那商温也并不是真的想帮她。”许是被少公子戳穿了姬雪心底的那些顾忌,他说话时有些底气不足。
少公子那边金花水的功效发作,没了声响,姬雪见没人搭腔了,便又在闷闷不乐地刮着鳞屑。
他突然想起,在救了福祥公主之后,她曾与他说,白素是看上了少公子的美色,才将他带入楚军大营的。
姬雪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卸下身上一处红鳞甲片,趁着少公子无法动弹,便在他的耳边以及裸露的肢体上,刮出了青紫色,类似吻痕的印记。
少公子知道姬雪在做什么,可偏偏又动不了,只能咬着牙,气得浑身发抖。
不久后,福祥公主便到了,按照先前与少公子的约定,姬雪将少公子身上受的伤一一道出。他并未有添油加醋,少公子身上的伤确实很重,如若是常人,怕是很难熬过去,就算熬过去了,下半生也必定要依靠于汤药。
是他和白老头轮番将自己的真气注入,这才能生还。
她抱着少公子哭了许久,姬雪见不便打扰他们,便退出了房门。
他本想着寻个湖泊去泡一泡,否则这一身的鳞屑不断地掉落,怕是会引来猎杀横公族的猎人。没走几步,便迎面撞见了白老头。
白老头笑吟吟地瞧着姬雪看,看的他心里直发毛。
当初,他抓他回蝴蝶谷,让他起誓保护君家后人时,也是这样的笑容。
“你不去唱戏可惜了。”白老头道。
姬雪翻着白眼道:“还不是你家君执教的,若说戏好,定是非他莫属了。”
想是白老已是反应过来,少公子布的这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君执珍惜这姑娘,怕失去她,这才做戏给她看,让她记着他的深情不悔,始终不渝。”白老头道。
“老白,我怎么觉着你说的话有些酸?”虽是觉着白老头是在护短,可不知怎地,姬雪却觉,他说这话时,倒像是在埋怨少公子不珍视他。
“你难道看不出,他在躲着我吗?”白老头幽幽地叹道。
姬雪抱着肩膀回想,敢情那小子先前装死,是在躲着白老?
“他救了韩小妹,却未有救韩子的打算,所以这才故意躲着我。”白老头点明其中。
韩子和白老也算是交情匪浅,少公子故意避开白老头,便是不想让白老头去与他开这个口。
“不对啊,我记着他与我说过,庄荀离世之前,是有意让韩子接任紾尚阁掌司的,他再不济也不会不救韩子的,况且现下安阳局势不稳,虽有长公主暂管紾尚阁,但必定不是长久之计呦。”姬雪戳着额头,思来想去也猜不透。
“韩子曾拒绝过他接任紾尚阁的掌司。”白老长叹了一口气。
白老头话才落地,姬雪便不禁笑了起来。
“这韩子也算是活该了,拒绝谁不好,偏生要拒绝他这般个心机沉重的。”姬雪大抵是想明白,少公子要做什么了。
他拼死救回了韩小妹,却不会那么容易让她与韩子见面。总是要韩子从心里通晓,当初没有听从少公子的吩咐,接任紾尚阁的继任掌司,留在安阳助他,是他这辈子最不可挽回的选择。
“老白,你也莫急,他不会见死不救,顶多是让韩子那老儿吃些苦头罢了,他拒绝了少公子接任掌司的时候就应该料到,将来有一天会磕着头去求少公子,让他接任紾尚阁的掌司。”姬雪拍了拍白老的肩膀安慰着。
“既然他心里已然有了打算,那我便不开口去为难他吧。”白老头想到庄荀离世前,曾嘱咐他,若是韩子背弃昭明君,务必要留他一命。看来那时的庄荀,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对了,你可知道定魂针?”白老头想起凤姬夫人身上那七支定魂针,便随口问道姬雪。
没想到姬雪点了点头,并告诉白老头,自己曾经被猎人捕获并作为宋仁公的贺寿礼送去都城临酉的时候,有人送了十支定魂针作为寿礼献上。
只不过后来姬雪听頔夜公主夜来无事时与他念叨过,月华夫人曾将其中七支送给曾经的挚友了。
“涂山族本就起于宋国天幕雪山,这九州之上也就唯有宋国会善待涂山族,且愿意与他们为友了吧。”白老摇了摇头,为涂山族后裔惋惜道。
“不过同我一样,为妖物罢了,还妄想和人平权,最终还不是被人扒了吃肉,皮毛做衣,灵魂被困成为守墓的涂山灵,永世不得自由?”姬雪耸着肩,不屑一顾。
“对于眷恋尘世这一点,你们横公族倒是比涂山族看得开许多。”白老头瞧姬雪那自负的模样,便开口打趣道。
“谁叫他们性子纯善,却偏生又软弱好欺,与那黑崖之下的鲛人倒是一个德行。”
在他嘲弄别人纯善之时,总认为横公族生来便是恶的,与人为契,食人魂魄。想他并不知,横公族最开始,便是因为一个情字而藏于水下的。
第五十三章 俯仰流年二十春
翌日一早,福祥公主离开之后,信北君便尾随着她的马车一同离开渝州,姬雪本以为少公子会拉着他和白老一同回安阳去,却没想到少公子又尾随着信北君的马车,一路将他们送回了陈国图江。
一路上三辆马车保持距离却又互不交涉,看起来还当真是诡异。
行至图江时,正值落雨时节。潮湿又温热的空气倒使姬雪舒爽了不少,身上也终于不再掉红色的鳞屑了。
只是少公子却越来越沉默了,就算是姬雪故意挑拨他,他都不予回击。
他们停下脚步,不再跟着福祥公主那日,少公子一人撑着簦,立在雨中,望着福祥公主远去的方向许久。
白老有些心疼少公子,说他此后许是要孤寂一人了,可姬雪只觉得是少公子活该。
他们自图江回渝州去接韩小妹的时候,碰巧遇到了被仇家追杀的朱雀护。
此时的他正是功力散尽,任人宰割的好时机。姬雪以为少公子能躲在一旁,安静地看戏,却没想少公子抽出含光剑便冲了上去,三两下解决了围堵朱雀护的仇家。
朱雀护的胸口挨了一刀,血染满衣襟,白老头见状连忙前去止血,却被朱雀护一把推了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想上次白老让他失去了内力,便害怕这次又给他来些不知名的药,所以才这般抗拒。
姬雪看不过眼,卸了一条马车上的缰绳,将他捆了起来。
“昭明君,你要杀便杀,何必弄这些歪门邪道。”朱雀护似是瞧出了白老和姬雪并非常人,便朝着少公子吼了起来。
少公子没有说话,拉着姬雪捆好了的朱雀护,将他丢上了马车。
回到渝州后,韩小妹已是醒了过来,由于少公子他们三男人不方便照顾,白老头便请来了几个渝山的姑娘帮助照顾韩小妹的起居。
韩小妹自是对少公子千恩万谢,但言外之意,还是想见韩子。
少公子诓骗韩小妹,韩子已经安全,只不过也同韩小妹一样受了重伤,目前正在蝴蝶谷养伤,等他伤好些,便让韩小妹与他相见。
想是少公子舍命救了韩小妹,她便十分信任少公子。只有白老头和姬雪知道,少公子说了谎话,如今韩子正被囚禁在尔雅城,虽然是活着,可却受了刑,并不好受。
少公子搪塞了韩小妹,便又去见了朱雀护。
他胸口上的伤,虽被白老撒了药,却被绳索束缚,姬雪嫌他吵,又用麻布搓了团塞到他的嘴里,防止他大吼大叫。
少公子于他面前出现,他立即瞪大双眼凶狠地望着少公子,以此来宣泄他的不满。
少公子熟视无睹地走到他对面,拂袖而坐,开始布茶。
渝州的山茶虽然比不上九州之茗,但也别有一番清幽,尤甚配上渝山的山泉,更是清冽可口,回味清爽。
少公子在朱雀护的注视下饮了一杯,而后开口道:“你身后的主子,除了暗影阁阁主,还有另外一位吧?”
朱雀护眼珠忽地一转,便不再怒视少公子了。
少公子笑了笑又道:“在清华寺,你说的那些话,应是有一半,是你的另一个主子让你说给我听的。”
朱雀护垂下了头,更加心虚起来。
“想让我先冲出去将韩子救出来,而后他再施以援手将韩子接回安阳,如此一来韩子便会感恩戴德,铭记一生,且效忠一世,我猜的对吗,历卓笙,你背后的那个主子可是周王?”少公子抬手捏着朱雀护的下巴,并将他口中的麻布拿掉。
“你,你怎么会知道?”朱雀护错愕。
他身后的周王,可是连暗影阁阁主都未能察觉,为何少公子能这般轻易得知?
“我是猜的,不过见你这副表情,怕是我猜对了。”想来兵不厌诈,少公子这出其不意的一诈,便让朱雀护交代了。
若不是被捆着,朱雀护险些是要被少公子气的跳起来。
“早前那救你的宫奴,必定是周王安排的,进入暗影阁也是你为了报答周王才去的。”只要是他默认了,那剩下的便更好去推断了。
看来周王不想使少公子的权力过大,这才想要重新掌控紾尚阁。
少公子垂头细思,若周王如今断然少公子权势过大,大抵是宫内有人嘴碎,对周王说了什么,或是周王又得到了除玉少染以外的继承人,舍了少公子,开始着手压制他罢了。
少公子眼神凌厉地盯着朱雀护,迫使朱雀护如坐针毡。
“你可要想好,周王利用过后,是不会在意你的死活,而我,是许诺可以送你登上暗影阁阁主之位的人。”少公子道。
“我本就是为了报恩,我这条命是周王的,必定不会背叛他。”朱雀护道。
“那我也在你仇家追杀你时救过你一命,你如何报恩?”少公子咄咄逼人。
“那不一样。”朱雀护直视着少公子,与他争得面红耳赤。
“敢情在朱雀护这里,报恩还分个先来后到?”少公子冷笑道。
朱雀护垂下头,长舒一口气道:“若是没有周王的搭救,我早被霍臻那个妖妇丢到乱葬岗去了,周王与我有重生之恩。”
少公子轻挑嘴角,深知他并没有看错人,这朱雀护虽然双手染血,杀人无数,可是个重恩之人,无论少公子怎样激怒他,他都咬死誓死效忠周王。
这样的人若是为他所用,倒是一把一品利刃。
少公子抽出含光剑,将捆缚着朱雀护的绳索放了开。
“我并非要让你背叛周王,而是多给你一条选择的路,你重生这一次本就来之不易,既是不易,更要格外珍惜不是吗?”少公子语气缓和了下来。
朱雀护没想到少公子能率先与他示弱,憋了一肚子的争执,不知怎地吐不出口了。
“他若让你在我面前说些什么话,你可继续与我说,我自会分辨他的用意,决不让你为难半分,至于暗影阁阁主之位,我依旧会助你一臂之力,你可愿意?”少公子信誓旦旦地说道。
朱雀护怔了怔,他从未遇到过施人于恩,却不求回报之人。
“可你却让绥绥误会于我。”朱雀护已然开始在说服自己,少公子是另有所图。
尔雅关外,就是少公子偷拿了朱雀护的匕首,插在了自己的衣角,才让福祥公主误会是朱雀护惊动了楚军,要杀少公子的。
“可经过此事之后,暗影阁的阁主是否不再怀疑你与我的勾连,书信让你回暗影阁去呢?”少公子每走的一步棋子,都不曾是废棋。
朱雀护连忙抬起手摸了摸胸前的文书,他确实是收到了暗影阁阁主让他回阁内的文书。
“可我内力尽失也是拜你所赐。”朱雀护觉着现下自己像是陷阱里的猎物,可却说不上少公子对他有何企图。
“你的真气早被暗影阁阁主抽的七零八落,若非白老抹在你额间的那味药,怕是你现在早已走火入魔了。”少公子淡淡地说道。
“你现在试着凝聚你的真气于丹田处,试着从心法开始修炼,没多久,你失去的内力便会回来,且比以前更胜。”
朱雀护将信将疑地根据少公子所说,试着在体内运行了一番。果真如少公子所说,他的真气随他练习的心法开始凝聚,似是比之前凝聚的更快。
“昭明君想要我做什么,若是放弃绥绥,那么免谈。”朱雀护终是被少公子给糊弄住了,只不过三言两语却离不开福祥公主。他母亲是个情种,他也倒是继承了这一优点。
“倒是不会这般强人所难,不过是暗影阁阁主下发什么命令给暗影阁的人执行,你来告知我一声便可。”少公子道。
朱雀护怔了怔:“只是如此?”
少公子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只是如此。”
“你游走在边缘,暴露的多了难免会遭人怀疑,一个玄武护的死都怀疑在你的头上,可见你在暗影阁也是如履薄冰,总之你一切小心,若不便出来亲自告知,便写信给蝴蝶谷,世人只知我入安阳之前所居缠情岛上,嫌少有人知道我与蝴蝶谷的关联,想来暗影阁向蝴蝶谷索要奇毒夺命,也不会遭人怀疑。”
少公子知道朱雀护自小便是孑然一身,嫌少有人以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思量。这如同挚友般出其不意的关怀,倒是让朱雀护无所适从起来。
打那时开始,他便着了少公子的道,从而对少公子开始心生愧疚。
他这辈子,刀尖上舔血,除了福祥公主能让他付了真情,第二个便是少公子了。
躲在暗处的姬雪听到少公子这般深情重义,忍不住朝对坐的白老头举起了大拇指。
白老摇了摇头,盘起双膝,闭眼打坐归息,不再理他。
朱雀护是在五日之后离开渝州的,姬雪本以为少公子不刻也会动身回安阳去。可以一连几日过去了,却压根却未有回去的意思。
索性他也不问了,日日找个清潭去泡着,省的身上又要起鳞屑。
息国大都平津破城之后,息国侯与其桃花夫人沦为楚国囚徒,被掳去了东楚,囚禁在东楚的巴陵山。
息国几个旁支的宗亲势力率兵反抗,却遭到白素疯狂反杀。而后,息国宗亲势力所盘旋的三城迁宿,承泽,景通接连遭受楚军的屠城。
息国一时间腥风血雨,流经三城的迁江已被屠城的血染得通红。
然而白素越是血腥镇压,反抗的势力便越多。这些反抗势力有一部分是由落难宗亲带着部分国人组成的,还有一部分是占山为王的草莽流寇。
息国还是有些宗亲旁支的,所以楚军大部分的主力都在白素的带领下,在息国反扑。
蔡国却只有蔡国侯叔怀和护国将军叔姜这一脉,再无其他宗亲旁支。可战乱一起,大都会使人性流露出最恶的那一面,烧杀抢夺,倚强凌弱,那些没有被战乱摧残的人或许永远都想不到,有一天会惨死于自己的同袍手上。
于深秋之时,楚军完成了对息国的血腥镇压,准备收复蔡国时,尊周王旨意的燕侯派出十万大军前往蔡国平乱。
蔡国起乱的人皆为流寇,而并非宗亲旁支,所以燕国军队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荡平纷乱,收了尔雅以北的蔡国城池。
由于韩子仍旧被困在尔雅城内,白素留了三万人马在白丸毓的带领下镇守尔雅城。
于十天后,燕军开始攻打尔雅城,白丸毓出城迎战,却被燕军首领澹台不言将军痛打,灰头土脸地跑回到尔雅城里,闭门不出了。
于是,燕军也没有着急破城,就守在尔雅城外,切断了楚军的粮草和水源,等着他们投降。
五天后,白尧带领三万精兵越过郡城关准备偷袭燕军后方,却不料行军半路,传来宛南关打开,周地精兵齐入楚国的消息。
楚国的大都相距宛南关并未有多远,如今楚地的精兵都未在大都,若是周军攻城,东楚岌岌可危。
白尧立即撤回东楚,并书信给白丸毓,杀掉韩子,马上弃城与剩下的铁甲军突围回东楚。
白丸毓收到白尧的命令后,便下令屠城,并前往关押韩子的清华寺亲自解决他。
他一脚踹开了禁室的大门,里面却是空荡荡,不见一人。
白丸毓提刀四处寻觅,却发现整个清华寺上下的沙弥和主持都不见了踪影。
一阵狂风吹过,拍打着窗门狂乱作响。
白丸毓不知为何背后脊骨冰凉,他听过佛门孽业之说,尤甚他还曾经在这寺内大开杀戒。他转身朝着门外跑,迎面就撞上了高台的那棵桐花树随风而落带血的花瓣。
他心一惊,也顾不得有没有完成白尧的吩咐,头也不回地就跑出了重华寺,直奔尔雅城西门逃命去了。
燕国大军收复蔡国失地于半月之后,自此,周王便赐婚于玉颜公子玉少染和燕国东阳公主,大婚将在元月初一举办。
白老将少公子从尔雅城带回的韩子安置在蝴蝶谷的彩蝶居,他的命虽是保住了,可却和他的女儿一样受了刖刑,怕是此生再难站立。
韩子醒了的第一句便是祈求少公子,要见韩小妹一面。
在白老看来,韩子父女二人的遭遇已是惨绝人寰,宅心仁厚的少公子必定会答应韩子的请求。
可少公子却拒绝了,理由便是韩小妹有孕在身,现在不适合长途跋涉,并且将韩小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韩子听。
韩子本就身体虚弱,听到韩小妹因为自己在白素的手里所遭受屈辱,更是急火攻心,吐血不止。
少公子更是当着韩子的面,埋怨他不应该不听他的话,一意孤行地返回蔡国,被楚人抓住了痛处,从而软禁了他。若是当时留在安阳,想必此时早已安然无恙地与韩小妹相见。
少公子的一席话,勾起了韩子的悔恨,并成功地将他自己气晕过去。
第五十四章 归来恰似辽东鹤
白老见状,生气地将少公子赶出了彩蝶居,并让他暂且不要近彩蝶居的大门。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耸了耸肩膀,回身却见瘦小的扶笙,正端着一碗汤药站在他身后盯着他。
“公子可是惹师父生气了?”她在白老的照顾下逐渐好转,似是比上次见长高了一些。
少公子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发,想着息国现在的处境,又想着她的父母已经战死沙场,不禁心里有些怜惜她。
“若是这样你师父便生气了,怕是他早不知被气死多少回了。”少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包递给她。
“若是有收到灰雀传信,记得将信完好无损地相传与我。”
扶笙接下香包,她知道在彩蝶居屋后养着许多的灰雀,这些灰雀大都识得这香包里的香料,是师父和公子他们之间快速传信的渠道。
不过有时候,灰雀搜寻不到香味的时候,会将信带回彩蝶山,原先君婀还在的时候,会将送回彩蝶山的信再转送出去,现在君婀不在了,少公子便让扶笙接下了这个任务。
这么长时间,少公子只接到了朱雀护的两封传信,一个是暗影阁阁主派他毒杀陈候,一个是暗影阁阁主欲将出席玉颜公子的大婚之礼。
这么长时间,少公子还从未收到过福祥公主给他的信,心里万倍煎熬。
少公子记得,在她临行之前,姬雪将有灰雀识得的香包塞进她的包袱里,莫不是这姑娘回到陈国之后就忘了他罢。
坊间传闻,这位陈国新任储君是个生性淫邪的女人,不仅时常诏临外臣留宿宫里,还不避嫌地与自己的少师留宿于山上过夜。
听到这些传言的少公子自然是气的想要发疯,一连书信了几封给她,让她注意名节,却都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少公子瞧着短时间内,白老应该不会让他进入彩蝶居,去气韩子了,便与扶笙说了几句,回到渝州去了。
姬雪那厮坐在木栅上等着他,看着他回来了,便将手里写满字的布条都丢在他面前。少公子捡起那些布条,终于体会到了被人气吐血的滋味是如何了。
那布条都是他写给福祥公主的信。
“百里肆早料到你与他家公主会藕断丝连,所以收了我藏在福祥公主身上的香包,每次灰雀寻到香包时,百里肆都会把信收好,我这次跟着灰雀找到了上卿府,才发现了真实情况是如此。”姬雪如实说道。
“所以他把这些信还了回来?”少公子已经是气额间青筋暴起,却还是装作面目平稳,毫无波澜。
姬雪认真地点了点头。
少公子见姬雪今日话不多,似是有心事。
他转身将手上的信丢在煮水的铜炉里燃尽了,而后坐在榻上道:“可是頔夜公主出事了?”
姬雪长吁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道:“她费劲心思去游说宗亲,好不容易能有几家冒死支持她,却被苏慕燊那个贼人发现了,带兵前去围剿,将他们困在天幕雪山。”
“梁国国君商温不是派了人马给她吗,怎么还弱到被苏慕燊的私兵围困了?”少公子一直觉得頔夜公主夺政的路应当比他顺利的多。
“那中军的将领瞧不上阿缨,虽是有国君的命令协助阿缨,可对阿缨的命令置若罔闻,此次被围困,想必他巴不得阿缨死在天幕雪山里,他好回去复命。”姬雪愁眉不展地道。
“那你怎还不去救你的阿缨?”少公子白了他一眼道。
“我倒是先要进得去天幕雪山才行,那地方不知是被什么鬼东西封了结界,我怎么撞都撞不破。”姬雪道。
少公子侧头思虑了半刻,而后从袖袋之中拿出一支乌木匣子。
姬雪似是感受到了一股真气的浮动,便回过头去盯着少公子手上的木匣。
“天幕雪山的结界,是被仅剩下涂山族长老布下的,非神物自然不得进入。”少公子道。
“頔夜公主妘氏乃是祝融的后裔,母族夜家也是守夜的战神,她自然进得去,像你这种妖物若是被放进去了,那岂不是成了护妖邪的避风港了?”少公子说着便将手上的木匣子递给他。
姬雪好奇地接过木匣子,并将它打了开。
里面放置一支幽蓝的明珠。
“这是玄牡珠,我前往蔡国尔雅救韩子时,路过蔡哀公的陵墓时,从楚姬夫人的身体里取出的,本想着此次回安阳送还给五祚山的,看来你现在更需要它。”少公子道。
玄牡珠为太阳之神东君用一半的元神炼化而成,既是至阳之物,又是神物,姬雪带着它便可冲破天幕雪山的结界。
姬雪捧着玄牡珠感慨万分,他才想俯身谢过少公子,却被少公子拦住了。
想他平时因着少公子老谋深算可没少嘲讽,却没想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少公子能慷慨相助。
“姬雪,抛去你守护君家的这层,你算是我第一个挚友,我知道像你这种妖邪是不屑与人为伍,若不是白老逼迫你发誓,你早就不知跑去哪里逍遥了。”少公子淡淡地道。
“我不知道那頔夜公主究竟是哪里得你的欢喜了,想来这世上的情大都是来的莫名其妙,就如同我和绥绥一样,我原本以为我所爱的应是像頔夜公主那般与我旗鼓相当的,可相互扶持,携手天下的,倒没想会对个娇柔妖媚,柔软可欺的姑娘先动了心。”少公子似是在回想着和福祥公主的过往,嘴角泛着难得温柔笑。
姬雪噗嗤一声笑道:“福祥公主娇柔妖媚倒是瞧得出来,柔软可欺不见得。”
姬雪是没见过福祥公主儿时仗势凌人的怂样,他所见的,是历经纷争之后,福祥公主不得已强撑出来的模样。
“你此去要小心,世人皆知横公族惧怕何物,对于人来说,你可是大补之物,千万可别被人吃了。”少公子不忘嘱咐他。
姬雪将木匣收好,淡淡一笑道:“想吃我的人,怕是还没出生呢。”
少公子和姬雪并不知,渝州的这一见,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面。
翌日,姬雪带着韩小妹,将她送至安阳紾尚阁,由莘娇阳暂时照顾,而后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天幕雪山寻他朝思暮想的頔夜公主去了。
这边少公子不紧不慢地步行下山时,遇到了前来寻他的澹台不言。
半月之前,东阳公主出嫁的队伍从南燕出发,并飞速地往楚国行进着。燕君也是后知后觉,发现澹台家的人从南燕似是瞬间蒸发了一般,问了三世家的人,都说自东阳公主离开南燕之后就不见了人,尤甚这三位澹台家的姐姐们还带走了自己的孩子。
燕君觉着不对劲,便派人去追,可送嫁的队伍像是脚踩了风一般,眼瞧着都要追到楚地去了。情急之下,燕君即刻吩咐留守在蔡国的唐途率兵前去截住送嫁队伍。
可不想唐途还没出发,便被澹台不言反杀,十万大军霎时没了头领,竟然都跟着澹台不言叛变了。
燕君气的差点吐血,猜测到这次应当是被少公子和自己的身边人里应外合地戏耍了,不但白白折了十万大军,连得来的蔡国也被少公子轻易地收入囊中。
燕君的气无处可撒,只能靠着折磨君婀去缓解心中愤恨。
按照少公子的盘算,此时的送亲队伍应当已经安抵了安阳才对,看着澹台不言焦急地模样,少公子猜测应是出了岔子。
澹台不言气喘吁吁地告知少公子:“东阳公主不见了。”
原是东阳公主的送嫁队伍已经进入了楚地,并由刚刚帮助完澹台不言反杀唐途的霍殇将军亲自接应。
可送嫁队伍是接到了,东阳公主却不见了。
霍殇没有声张,让人送信去安阳,说东阳公主思念故土病倒了,暂且前往尔雅休整,病好之后再启程。
霍殇将送嫁队伍带去了尔雅,澹台家的三个姐姐自此又与澹台不言见了面,并且告知澹台不言,东阳公主自进入楚国之后才逃跑的,她们曾经也劝阻过,可凭谁都没有劝住。
澹台不言急忙赶去蝴蝶谷,并未见东阳公主回家。白老告知了他,少公子在渝州的行踪,澹台不言闻此找了来,他知道少公子一定有办法寻回东阳公主。
少公子带着澹台不言去了渝山上唯一一家成衣店,两人换了一身行头,少公子便带着他往回蝴蝶谷的方向走去。
澹台不言不知少公子何意,便开口问。少公子并没有回答,反而问起澹台不言,澹台大伯一家现在何处。
澹台不言眼底掠过一丝不安,道:“父亲和母亲目前身在尔雅城,正与三位姐姐共享欢聚之乐。”
“澹台老夫人呢?”少公子又问。
“祖母过世了,父亲和母亲便是凭着祖母过世的灵柩逃出的南米。”澹台不言道。
原本,少公子的意思是让大伯带着妻子和老夫人前去蝴蝶谷的,许是澹台不言对他有戒心,怕会以其父母之命胁迫他,便将他们都接来了尔雅。
澹台不言知道少公子一定会猜到他的用心,所以自少公子问起时,他便内心惶恐不安。
“既是一家团圆,也算可喜可贺,这回你能安心地帮我守着边城了吧。”少公子并没深究澹台不言的举措,他知道小喜和成蹊都还在周地,所以澹台不言不会轻易有二心。
澹台不言随之一怔,连忙道:“此次昭明君救了澹台一家,澹台不言定为昭明君效忠尽责,至死方休。”
少公子淡淡地道:“我可是记住澹台不言这句话了。”
少公子带着澹台不言一路往终首山下的古井镇去了,镇上似是谁家要有喜事操办,街道的商铺都挂着灯彩,主街亦是川流不息,喧闹非凡,很难想象与古井镇隔着没多远的息国,已是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行至巷子转角处,迎面撞上了一蓝衣少女。
少女低着头似是在念叨着什么,并未注意前路,撞上少公子之后,她怀中的药材散了一地。
少女一边咒骂,一边俯身拾药。
少公子瞧着面前的少女似是眼熟,但是就是想不起她叫什么了。他瞧着散在地上的药大都是温补之药,且有几味是专门治疗女人葵水不甚的。
眼前这少女如此张牙舞爪倒不像是葵水不甚。
澹台不言见少公子未动,便主动俯下身帮那少女拾药。
少女见状便也不再咒骂,拾的差不多后,便怒冲冲地起身要告辞。
她站起身,瞥了一眼少公子,也是这突如其来的轻轻一撇让少公子想起了她的名字。
少女瞧见面前的人是少公子也便怔在原地,带着疑惑傻傻地喊道:“咦,漂亮公子怎地也在这?”
少公子对这个称呼倒是新鲜,他嘴角翘了翘,有意无意地问道:“怎地,还有你识得的人,也在古井?”
秦上元见到少公子时,脑子已像是被雷劈过一般焦灼了,尤其又见到少公子嘴角那抹勾魂似的笑,由此未经深思随口就道:“漂亮公子的妹妹前几日也才赶到古井,怎会偏生这样巧的?”
秦上元所说的妹妹,便是少公子和澹台不言寻的东阳公主。
少公子问秦上元,他的妹妹为何来古井镇时,秦上元这才反应过来是少公子在套她的话,她连忙捂住嘴巴,说什么都不吐露君绫的半点消息。
少公子假意放走了秦上元,那姑娘心思单纯,也就信了少公子是真的放她走。
她也算是谨小慎微,绕了几大圈才走回到她所住的小院子。
可她再怎么谨慎,也逃不过少公子盘算,他早就和澹台不言紧随其后,蹲在墙角上偷窥了。
秦上元将买来的药放在陶瓮里煎煮,少顷,屋内似是有响声,秦上元连忙跑进屋去,过了一会儿却见她搀扶着一个身穿绯衣的女子走出了房门。
她将绯衣女子安置在亭内的小凳上,自己则坐在陶瓮前继续煎药。
少公子仔细瞧着那绯衣的女子,才认出那是一年未见的君绫。
她的身形照前看更显得单薄,许是气血不好的关系,面色看起来略见苍白。
澹台不言见寻到了东阳公主自是万分惊喜,才要跳下墙头现身接公主回尔雅,却被少公子按住。
“你当真想好了,明天要同我一起去?”秦上元将煎好的药端给君绫问道。
君绫双手接过汤碗,神色空洞地盯着碗里的汤药点了点头。
“我说那娘娘腔不是对你挺好的嘛,你忘记你父君打你的时候,他帮你挡了好几鞭,怎地你还心心念念这个败类到如今。”秦上元也是个直性子,嘴巴泼,可说的倒也句句在理。
少公子听出秦上元口中所说的娘娘腔是玉少染,而败类大抵是古井顾家的长子顾长安。
第五十五章 一春幽梦逐游丝
他以为玉少染求娶君绫,完全是为了想要得到燕君的支持,从而更有利地继承天下共主之位。可按照秦上元的话来判断,这玉少染似是对君绫动了真情。
君绫依旧端着汤药,可转眼已是梨花带雨,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鼻尖,滚落于汤碗之中。
“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这汤药本就够苦的了,在添上你这相思泪,怕是佛爷也难入口了。”秦上元将药渣埋在园内的树下,回手又丢给君绫一包甜梅干。
君绫止住了哭泣,擦干了眼泪,一口气将碗中的药喝了个干净,而后又打开秦上元丢给她的那包梅干,拿了一颗含在嘴中。
“秦上元,谢谢你。”品尝到梅子甜美之味的君绫,似是不再如先前那般难过。
“谢什么谢,我本就懒于参加这种喜事宴席,更何况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虽说是同宗,可早就不知跨了有多远,若不是阿爹被万俟将军叫去齐国给人瞧病分身乏术,我也懒得来此走动,你陪着我,明日宴席上我的胃口兴许还能好些。”秦上元站起身,又将多余的药材放进木匣中封存。
“还有,你与那败类说完该说的话,就赶快回去,莫要你家人担忧。”秦上元将封好的木匣放在架子上,回身坐在君绫对面语重心长地道。
“莫要,莫要说他是败类。”君绫苦笑道。
“你这小姑娘,他利用你之后,另娶他人为妻,将曾经的誓言都当做狗屁放了,说是败类都是夸奖他了。”秦上元说的是谁,少公子自然知道,可澹台不言不知道,他只能从秦上元的话中了解到,这君绫曾经应是与此人有过一段情缘。
“他的新妇毕竟是你的远房亲戚,你说他是败类,又将你这个远房的姐姐至于何处?”少公子觉得君绫的性格变了不少,以往的锋芒倒刺全都不见了,剩下的犹如空壳一般孤注无际。
“什么姐姐,莫要往她脸上贴金,我可没有她这样的姐姐,想我秦家一门都是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行医之人,可没有她这种天天只知搔首弄姿,吟诗作对,妄想着攀附权贵的小人。”秦上元杏目怒睁道。
“她自是有她的好处,所以他才对她念念不忘吧。”君绫似是有些乏了,便起身缓缓地往屋内走去。
少公子注意到她脚步虚浮,似是体内的真气被抽空了一般。
“你也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人总是会被蒙蔽一阵子,但不会是一辈子,总有他们自食恶果的时候。”秦上元安慰她的话,略有牵强和坚硬,想来君绫现在也听不进去
秦上元叹着气道:“都是什么冤孽,都是饭吃的太饱了,闲的。”
少公子拉着澹台不言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后,便转身往主街的集市去了。
澹台不言不知所以地看着少公子买了笔墨,作画的帛纸,和裱画的卷轴。
而后,二人又留宿在当地的一家驿馆。
进入驿馆之后,少公子摊开帛纸,执笔游走于纸上。
澹台不言无所事事,便从怀里掏出一两颗桃花石,拿来案上的工具专心研磨,作以少公子入画时用色。
他儿时的时候,也经常为自家的大姐研磨石料作画,上到孔雀石,玉髓,下到砗磲和诸石,所以,他做起这种事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少公子瞧他有事做,也不开口问,便自行沉下心,好好画了起来。
转眼傍晚,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于驿馆用饭后,又开始掌灯夜画,
“君绫身上的武功是何时被废的?”少公子于完成第一幅画后,最先开口问道。
“燕君发现她再三出逃南燕之时,便命唐途将她的武功废了。”澹台不言回应少公子时眼圈有些泛红。
少公子手一抖,险些将手中裱画的卷轴给撕烂。
“我有时候在怀疑,燕君究竟有没有将东阳公主当做过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过。”澹台不言当时就在事发之地,他即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困顿而无助的她脱身,也没有资格为她求饶。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姑娘经脉被人打断,待真气内力彻底随着断脉消散之后,又活生生地被人用银针牵引接了回去。
“他身边所有的爱人,亲人,都是他掠夺过去的,顺着他的,他自然宠着,一旦反抗,自然是日日苦果,你在他身边这样久,还未深有感触吗?”少公子将第一幅画裱好,便开始着手画第二幅。
“其实他这样的人,也是可怜。”澹台不言走上前去,细细地看着少公子裱好的画轴。
“他可怜个什么,他身边的人才可怜,世上好人这么多,却偏生跟他扯上了关系,真是倒了这辈子的血霉了。”少公子执笔点了些许澹台不言调和的***,细细勾勒。
“你这画的是?”澹台不言问道。
已经裱好的画卷里面,画了一位妙龄女子,栖身在一条河中,身旁围着十二个月亮,仔细瞧着,那画中的女子竟有八分像东阳公主。
“天神常羲,掌管生育。”少公子淡淡道。
“天天瞧着被他利用过的人,日日祝他早生贵子,这个嘲讽是不是很有趣。”少公子笔如游龙一般在画卷上行云流水地展开。
澹台不言走近,却见这第二幅画上画着一位绯衣少女,站在湖边,含情脉脉,温婉娴静,这画上的少女倒是有十分神似东阳公主了。
少公子与澹台不言这才开始说起,君绫和这古井镇的渊源。这般离奇曲折的故事,也让澹台不言得知,明日就是顾家的长子顾长安和秦家女秦翠娍的大婚之日。
少公子本就不愿意过多插手东阳公主与顾长安的是非对错,他知道君绫既然能选择于他成婚当日去见他,应是有她自己的打算。
可毕竟是少公子自己的妹妹被负了,他总不能放任对方逍遥自在,还娶了个美娇娘,而自己的妹妹却在独自神伤。
他所做的两幅像极了君绫的画,是要送去做新婚贺礼的。少公子就是要让他日日对着君绫,时时去忏悔,永不好过。
第二天,少公子和澹台不言抵达顾家时,已然是新人礼成,喜宴开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顾家在古井的威望颇高,就连乡正和县伊也都前来贺喜。
少公子交付了精心准备的礼物后,带着澹台不言低调的走去了喜宴当众,人员最稀之处落座。
一盏酒后,少公子瞧见,有人叫走了顾长安,他起身拉着澹台不言连忙跟了上去。
现已是隆冬时节,燕地虽地处九州之南,可湖边却还是潮湿阴冷。
顾家的湖还是那个湖,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只是当年站在湖边的两个人,却都变了模样。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就站在当年福祥公主和少公子所站的地方,看着当年还是如胶似漆的二人,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君绫站在湖边,眼神空洞地看着朝她走来的顾长安,湖边的风略有些猛,她单薄的身子却丝毫未未受影响,更显泰然自若。长风将绯色裙裳吹的起,丰盈满袖,如水纹波荡,轻盈又洒脱。
顾长安起先脚步缓慢,在确定等他的人是君绫之后,便停下了脚步。
两人就这样对着相看了半刻,而后君绫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件饰物,递给顾长安。
少公子眯眼瞧去,见君绫手上的东西原是二人定情时,顾长安送给君绫的蓝玉髓。
想是顾长安也不傻,知道这蓝玉髓是及其珍贵之物,可算是继续迈开脚步,又朝着君绫走近。
在他就快要走到君绫身前时,君绫猛地将手中的蓝玉髓丢在顾长安的脚下,而此时君绫的眼神已经从方才的空寂无边逐渐有了些光亮。
顾长安低着头,盯着脚下的蓝玉髓,最终缓缓俯下身将它捡了起来。
按少公子这个角度望过去,顾长安俯身拾物的身姿,倒像是在向君绫赔罪一般。
顾长安站起身,谁知眼前又出现一支素白的手,于手掌之上放着两块墨色的石头。
这正是顾长安曾与君绫说想要的息石。
这两块息石仿佛把顾长安的眼睛砸穿了,他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直视君绫。
少时,君绫收回了手,她将息石死死地攥在手中,放在自己的唇边。站在远处的少公子可以清晰地瞧见,君绫握着息石的手,由于用力过猛,导致手心被息石刺穿,血顺着手掌流了下来。
此时的顾长安仍旧没有抬头。
君绫将手里的息石随意地丢在了湖水之中,虽然溅起了水花,但很快湖面又恢复了平静如初。
这水花让顾长安回过神,连忙抬起头直视着君绫。
此时的君绫眼里一片平静,嘴角还带着轻蔑的笑,她决绝地转身离开,身形挺拔而孤绝。
“君绫。”顾长安黯然地叫住她。
君绫停住了脚步,狠狠地用衣袂揉干脸颊上的眼泪。
“君绫已经死了,便是方才从你眼前跳下湖,溺水而亡的。”她没有回头,话说完了,便奋力向前跑去,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少公子沉了一口气,心里忽觉有些闷,便拉着澹台不言准备离开。
谁知他们刚刚转身,却听到身后‘噗通’的一声,方才站在湖边的顾长安投湖了。
澹台不言下意识的就像跳下去救,却被少公子按住了。
他就是这般一个爱管闲事的热心之人,可在少公子眼中顾长安早就该死了。
他拉着澹台不言走去了前堂,随便抓了一个人便告知他新郎落水了,快去派人救。
于是,顾家的热闹变成了喧嚣,还当真是好不热闹。
顾家院内鸡飞狗跳是少公子喜闻乐见的,也是趁着这股乱,他带着澹台不言悄然离场。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二人回到昨日秦上元住的小院。
此时的小院门没有锁,正虚掩着,少公子推门而入,看见君绫消沉地坐在小凳上,手上被息石刺破的伤还在流着血。
君绫闻推门声侧过脸,见来人是少公子,却不再如少时一般哭天抹泪,她勾起嘴角,朝着少公子释然一笑。
她这苦涩一笑,倒使少公子心里更加难受起来。
少公子过去,蹲在她身前,拿出袖袋中金创药,仔细地为她的伤口涂药。
“我可以回蝴蝶谷吗?”君绫开口问道。
少公子手上一顿,随后抽出胸前的素色巾帕,将她的伤口包扎:“好,我这就带你回家。”
少公子肩膀忽然一重,他侧过头,见君绫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执哥哥。”她只是停靠片刻,而后站起了身,行至立于门外的澹台不言身前。
她仰起头,收敛了刚刚一闪而过的温柔,道:“我们走吧,去安阳。”
澹台不言楞了一下,想着方才她还不是要和少公子同回蝴蝶谷吗,怎地现在又想去安阳和亲了?澹台不言侧过身子,看着还蹲在地上的少公子,不知道这东阳公主是走,还是留下。
“压根就不是什么投河自尽,谁家投河自尽的人呼吸那么平稳,口鼻中没有一丝水迹的,不过是受了些冷,喝点姜水就好了,还要浪费我那么久,真是小题大做。”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一阵地咒骂声,待秦上元推门而入的时候,少公子已是站起了身。
方才顾长安的投湖,应当是去寻找君绫丢入湖里的息石。众人以为他投水,救上来之后,连忙就找懂医理的人为他来瞧一瞧。
想必秦上元被临时拉去为顾长安诊治,这个才被耽误了,脱开身回到此处时,心中积怨也是应当。
“你手这是怎么了?”秦上元瞧见君绫手上的巾帕带血。
“不碍事,我不小心摔得。”年少之时的君绫从不会说谎,可现在,她说得谎话,有时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秦上元看了一眼少公子,又看了一眼澹台不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如今你心事也算是了了,要和你家人回去了吧?”
君绫点了点头。
秦上元走到少公子身旁,自木架上拿下一只木匣,她打开木匣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只水色的布袋。
“你身子太虚,短时间内最好莫要再受任何外伤,这袋子里装的是补气血的药丸,你每日清晨起后用温水化开服用。”秦上元将布袋递给君绫道。
君绫接过布袋,淡淡地道了一句谢。
“走吧走吧,都快走,人一多我便眼见了心烦。”秦上元眼眶有些红,似是不舍君绫,可嘴巴却还是不饶人。
少公子命澹台不言带着君绫先行一步离开,并安慰君绫若是去安阳的话,少公子便不跟着她一同了,待她大婚之时,少公子就会回到安阳,并送她一份大礼。
第五十六章 当年不肯嫁春风
澹台不言带着君绫离开后,少公子却未有动身而走之意。秦上元不顾少公子,而将木架簸箕一一拿下,收集簸箕上被晒干了的药材,将其一一打包,似是也要离开这里一般。
“你是在何处遇到君绫的?”少公子开口问道。
“楚国的洞庭,她晕倒在湖边上,好在不是息蔡两国那般战乱连天的地方,要不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安然无恙?”秦上元话中有怨。
“所以你们两个同路来了古井?”少公子又问。
“对,大家目的地都一样,何不一同行路,还能相互有个照应。”秦上元道。
“那日我们自陷阱脱困后,君绫可否有再受刑?”少公子道。
“受不受刑都已经过去了,公子何必再提,况且那娘娘腔虽然一根筋,又是个憨痴的,可却对君绫还是不错的,公子就不要再瞎操心了。”秦上元站起身,将打包好的药包放入自己随身的布袋之中。
“我也要离开此处了,公子请便。”秦上元对少公子一拜,便转身要走。
“姑娘要去何处?”少公子觉着秦上元似是对他有些误解,这才要急着离开,不愿与他为伍。
“自是去我该去的地方。”秦上元白了少公子一眼。
“秦姑娘可是对在下有什么怨气,不如说出来,省的憋出病来。”少公子深感莫名其妙。
秦上元背对着少公子,她克制住了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并未于公子有怨气,只是觉得命运有些不公罢了,我是医者,只知看病救人,不知权谋争斗,斩龙逐鹿的事情,我只为君绫感到惋惜,心中不爽罢了。”
这姑娘倒是第一个敢用少公子来撒气的人。
“也请公子看在她是你妹妹的份上,今后多多护着些吧。”秦上元转身朝着少公子俯身一拜,便踏出门去,不见了踪影。
少公子抬起手摸了摸鼻子,甚是觉得无辜。
少公子本想直接回安阳,可想到古井离蝴蝶谷也算近,不如回去休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再赶路回安阳。
傍晚,少公子刚踏入彩蝶居,却见白老头正扛着韩子,向駮的背上爬去。
可是他可记得这駮,好似早被白老头带去缠情岛了,怎地又回了蝴蝶谷?
“公子回来的刚刚好,快帮帮师父。”说话的是扶笙,她正费力地往駮的背上,顶着一辆木推车。
少公子见此,便走过去,接下扶笙手里的推车,将此物安放在駮的后背。随后又从白老头的背上接过韩子,将他轻放于木推车上。
韩子受了刖刑,以后再也无法行走,这推车就是他从今往后代步之器了。
“扶笙,你身子弱,不宜长途奔波,公子既然来了,你便留在谷中。”白老见少公子安顿好了韩子,转过身对扶笙道。
扶笙重重点了点头,担忧地望着白老,道:“师父一路平安。”
白老御駮腾空而起时,少公子自白老口中得知,方才白老收到来自安阳的急信,信中说紾尚阁的韩小妹于今日一早难产,生死难定,临终之前,定要见韩子一眼。
此时的安阳已是隆冬时节,迎面而来的风,都是夹杂着如刀割一般的冰寒。
韩子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惧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小女这最后的一面。他浑身颤抖,面容焦虑。少公子立即褪去大氅,盖在了韩子的身上。
“老身若是早些听从昭明君的话,便不会有今日。”韩子紧握双拳,面目悲恸。
少公子没有说话,却听到御駮的白老长叹了一口气。
白老知道,韩子此话一出,少公子之前所有的部署,都没有白费,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老身知道昭明君为了救韩小妹,潜入楚军敌营险些丧命,老身欠了昭明君一条命,可如今小妹怕是要再次与老身相隔阴阳,老身求昭明君再救小妹一命,老身从今往后,愿舍生谋权,只为昭明君一人!”
若说上次少公子救韩小妹是胸有成竹,可此次却是不得不听天由命。
韩子见少公子没有说话,更是黯然神伤,悔不当初。
一个时辰之后,夜已深,可紾尚阁却是灯火通明。白老御駮落在了紾尚阁内的湖边,落地之后,白老将駮封印为一只普通的黑骝后,便和少公子一同推着韩子往紾尚阁的前院走去。
行至半路,见到一位侍童以灯火引两位妇人往院内走去。
少公子闻此连忙叫住了侍童。
侍童闻声望去,激动的险些将手中的灯火丢出去,不顾两位妇人,拉着少公子和推着韩子的白老,飞速地往内院走去。
寒风吹过挂在廊上的灯火忽明忽暗,这些灯火像是在烧着韩子的心血一般,每暗一次,仿佛要燎断他心里的那根长线。
侍童将他们送去一处叫鈎樴院的地方,少公子记得,这处院子似是紾尚阁早前存放投射之物的院子,因离主院较远,所以环境清幽,也嫌少有人来此。
如今瞧着好似被人修葺了一番,用以住人。
少公子一行人才到院子门口,便见一人掌着灯火来迎。
借着细微的灯火瞧去,是前些时日,才回到安阳暂接紾尚阁的掌司,许久未见的莘娇阳。
她依旧一身湖蓝,身形窈窕了不少,眉眼之间没了早前的锋利,似是在游历之时历经了什么滋润而成,转而温婉了许多。
她双眼有些红,见韩子坐在木车上,朝他俯身一拜,便让侍童先推着他进屋。
而后,莘娇阳拦下了少公子和白老,朝着他们摇了摇头。
白老和少公子即刻明白了莘娇阳的意思,现下,怕是韩小妹已经是弥留了。
“韩小妹的身子早已亏空,加之她双腿已废,无法站立,胎位不准,还要拼死生下这个孩子。”莘娇阳叹道。
“如若不是澹台小喜施了针,怕是她没有办法撑到你们来。”
随着莘娇阳的话语才落,屋内便传出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声,莘娇阳面色一白,转过身瞧着窗内的烛光剪影,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
房屋的门打开,澹台小喜背着药箱,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她最先瞧见了少公子,眼神一亮,随后又淡了下去。随后,她神色略有哀愁地行至莘娇阳跟前,道:“这最后一面,连话都未来得及说,便去了。”
“你也莫要过于在意,她本是撑不过三刻的,偏偏你用银针使她熬过了三刻,还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也算是圆满了。”莘娇阳知道澹台小喜救人心切,看着韩小妹的逝去,定然使她心里很难受,由此开口安慰着她。
“只是留下了那女娃娃,出生之后便没了父母,当真是可怜。”莘娇阳回过身,似是将这句话故意讲给少公子听。
少公子回想在来鈎樴院的路上,遇到侍童引来的两位妇人,应当就是莘娇阳为韩小妹所诞下的那个女娃娃找来的奶娘。
少公子让莘娇阳叫来奶娘,并让奶娘抱着韩小妹的孩子和少公子一同走入了屋内。
木车早已倒在了地上,韩子匍匐在已经死去的韩小妹身侧,大哭不止。
此时奶娘怀中的女娃娃似是也感受到了韩子的悲恸,忽地大声哭了起来。
韩子听到了女娃娃的哭声,便止住了痛哭,他回过头看着奶娘怀中的女娃娃,挣扎着想要起身。
少公子见此,将一旁的木车扶了起来,又将韩子抱了上去。
韩子御车向前,朝着奶娘去了。
奶娘似是有些害怕韩子,见他受了刖刑,自然以为他是穷凶极恶之人。
少公子朝着奶娘点了点头,奶娘这才惴惴不安地将怀中的女娃娃递给了韩子。
许是血缘相连,女娃娃自韩子包在怀中,便止住了哭声,咿呀咿呀地张开了眼,肉手抓住了韩子的胡须玩儿了起来。
少公子走上前,朝韩子拜了大礼,而后道:“如今韩小妹已逝,无人照顾先生以及韩小妹的孤女,先生可否能留在紾尚阁,执会命人好好照顾先生和小妹的孤女。”
韩子望着怀中的女娃,又抬起头看了看少公子道:“老身方才与昭明君说的话,昭明君可还记得?”
少公子垂眸细思,而后明目晶亮,道:“可是于駮背上的话?”
“此生为此一诺,绝不再悔。”韩子决然而语。
如今的韩子,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韩子了,他双腿已废,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何况还要照顾一个奶娃娃。
若是他自己,他便认命了,可怀中是韩小妹用命,护下来的孩子,韩子总不能带着她四处流浪。
凭他的智谋不会想不到,若要这个孩子康健无忧地活下去,只能将命卖给少公子,虽然他早已厌倦了权利争斗。
可是现实永远胜不了理想,他奉麟君韩子再怎么名震天下,也不过是个食着五谷杂粮的凡人罢了。
“昭明君为她取个名字吧。”韩子低下头慈爱地望着怀中的女娃。
“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妙这两字如何?”少公子道。
“尤妙,韩尤妙。”韩子笑了笑。
韩小妹的尸骨被孤零零地埋在了安阳郊外的莲花山附近,韩子将韩小妹的牌位带回了紾尚阁,放在自己所居住的鈎樴院。
原本,掌司师尊是要住在主院的,可谁也拗不过韩子要居于韩小妹生前所住的院子中,便就都由着他了。
燕国君被澹台不言骗走了十万大军,自是咽不下气,接连上书周王,痛斥澹台不言不忠不孝,言语之外让周王给他一个交代。
如今蔡国已是被少公子攥在手中,周王便将燕国君给的难题交由少公子处理。
先前少公子怀疑周王欲培养另外一位继承储君,而今与燕国的冲突,又是拉着少公子去挡箭,少公子更确定了这一想法。
也是后来,自紾尚阁返回长公主府上时,澹台小喜偷偷地溜入少公子的车马上。她告诉少公子,宫内有一位贵人怀有身孕,且这一胎被星宿宫巫祝莘婺,占卜出为承天命之格。
如今宫内医局的医官,似是都在提防着澹台小喜,甚至不再让她进入内宫为官女子诊脉。所以澹台小喜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具体是宫内哪位贵人怀了孕,她悄悄地帮少公子打听到,这位怀有天命之子的贵人,是住在百亩园南边的灵秀宫中。
宫内贵人有孕这个消息,少公子在归府的第二日,便亲自与长公主确认过了。
周王和青颜王后身上奇毒,已经被长公主的妙手回春化解开来。只是最近不知道为何,周王却极少再进入青颜王后的柒园,甚至极少再召见长公主入宫。
长公主此刻也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入世和身上的荣耀,不过是弟弟利用她的医术,将她再次拉入权利的争斗之中罢了。
周王不念与长公主姐弟情谊,虽让长公主寒心,可她明白权力之争永远都存在,在位者的谋划不过都是在为了保护自己。长公主一直认为,是因自己主动放弃了王位,才使得周王少年时落得个悲惨的境遇,玉琢公主远嫁楚国,甚至连最小,最听话的弟弟,绮公子都惨死于争斗之中。
长公主有愧,心中便没有过多埋怨周王对她的利用。
可少公子不一样,自打他决定回到安阳的那一刻起,即对储君之位是势在必得。况且他对周王本就没有身后的情感基础,眼前的谦恭友善,骨肉亲情大都是装出来的。
若想利用完就一脚踢开,少公子怎可能会为他人做嫁衣?
是夜,少公子从长公主府的后门出来,乘着马车往三坪街去了。
依旧是三福赌坊的密室之中,只不过这密室的主人,早已更换了人。
自玄武护被少公子杀掉之后,三坪街便由朱雀护来接管,于此处,也算是变成了朱雀护和少公子商议秘事的地方。
自上次一别后,朱雀护告知少公子,暗影阁的阁主派他前去陈国配合卫姬夫人,看守被囚禁于终首山的陈候。
少公子配置了一副可瞒天过海的假死药给朱雀护,告知他可暗自救下陈候。
谁知这药还没用上,这福祥公主就带兵冲上了终首山,救出了陈候。
朱雀护归于暗影阁回禀之时,按照少公子的计谋,在阁主面前演起了对陈国公主痴情的模样来。亦如少公子所料,阁主对朱雀护表面上虽是大发雷霆,可私下里却只略施小惩。
朱雀护庆幸自己可以侥幸逃脱,也逐渐明白了少公子的用意。
而今,他位于阁主之下,必然不能与阁主针锋相对,阁主忌惮他,那么他便装作出一事无成,只沉浸于男女之欢的昏庸之相才最为安全。
只是,这次的朱雀护似乎接到了一个更棘手的任务,这才灰雀传书寻来了少公子,让少公子为他出谋划策。
若是朱雀护不主动来找少公子,少公子也会去寻他,毕竟少公子想知道,宫里怀了周王骨肉的那位贵人,到底是谁?
第五十七章 雁迷寒雨下空壕
逐除日前,三坪街更是车水马龙,少公子由人引入密室之时,朱雀护已然在那里等着少公子了。
二人寒暄过后,朱雀护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早在十日之前,暗影阁的青龙护出逃,且消失于江湖之中,不见了踪迹,暗影阁阁主派出无数暗卫去寻,却也寻不到,这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自玄武护死后,暗影阁阁主未曾指派其他人接管玄武护,因而玄武护原先掌控周地的所有任务便是由青龙护来接任的。
可青龙护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
由此,这次的任务,暗影阁阁主便交给了朱雀护去执行。
早先,因为害怕被暗影阁发现他与周地的勾连,他从不执行周地的任务,并规避和周地的所有交集。他在玄武护的暗卫中,暗自安插自己的亲信,这导致了玄武护在周地每一次执行的任务,大都以失败告终,这也是为何,玄武护一直处于暗影阁排名最末的暗门。
少公子狐疑,想来周地应当是暗影阁内最看重的一处,为何偏偏却派最末的暗门来执行任务,这恐怕不太合乎常理。
对于暗影阁阁主的安排,朱雀护也并不太清楚这其中缘由,只是告知少公子,此次前来安阳的任务是刺杀灵秀宫主殿的贵人。
少公子心生波动,似是联想到一些藏于表象之下的隐晦之事。
“你同阁内仅剩下的暗门首领,白虎的关系如何?”少公子问道。
朱雀护一怔,不知少公子怎会谈起那个酒鬼来,他沉了一口气,耐心地答道:“此人好酒,只要手中有好酒,此人便可愿意同任何人成为至交。”
料想这些暗门倒不如江湖上说的那样无坚不摧,也许自相父死后,暗门的头领与新任阁主离心离德,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堕落而去,自相残杀,偷跑隐世,好酒行乐,当真是热闹至极。
“我赠你几壶好酒,待你回暗影阁之后,便拿着好酒去找这个白虎,让他替你执行这次任务。”少公子道。
“不可,暗影阁最忌讳的就是替代执行任务。”朱雀护急声道。
“只有你们二人知道,便不是替代。”少公子道。
“这如何可行?”朱雀护的脑子,不善变通,这就又拧成了一根麻绳。
“这如何不可行?”少公子戏弄着他道。
“元月初一,玉颜公子大婚,燕国东阳公主入宫,你要白虎带着面具,手拿燕国兵卫的匕首前去刺杀,便没人会想到是暗影阁做的,自然也就没有人知道,是白虎代替了你去执行任务,即便是任务失败了,白虎也会被认定为是燕国的刺客,你于周王面前依旧能干干净净,这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可行?”
听闻少公子的计谋,朱雀护眼眸微亮,可他内心却还犹豫不决,毕竟他同白虎交往并不频繁,殊不知自己能否说得动白虎为他卖命。
“如若白虎犹豫不决,你便与他说,向阁主推举他的亲信来做玄武护。”少公子看穿他的犹豫,继而解除他的忧虑。
其实少公子这般谋划,并不全为了朱雀护,他还想要证实心中的疑惑。他怀疑这个玄武护是暗影阁阁主与青颜王后的一个中间联络人,所以每个继任的玄武护,必定是安排了暗影阁阁主自己信得过的人。设想玄武护每次的任务都已失败告终,会不会是青颜王后来取得周**任的一个手段?偏巧青颜王后并不知道朱雀护的存在,所以也不知道这白白捡了便宜的朱雀护,回禀于周王暗影阁任务失败时,于周王面前立功这一回事。
想来一次两次便算是巧合,次数多了,凭周王的智慧也能想得通,他身边的王后虽是表面在帮着他,可暗自却在蚕食他的信任,击垮他对她最后的忍耐。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样一个局面,周王身侧的佳人承孕之后,他便不再见他的青颜王后。
“这牺牲会不会太大,毕竟若是白虎的亲信做了玄武护,那我便是又孤立无援了。”早前暗影阁的阁主是有问过他的意思,空着两个暗门的头领,若是举荐为自己的亲信,那便相当在暗影阁之中有了同盟。
“你要记得,若是你的阁主问了你是否有举荐的人,你所举荐的,定要是非自己暗门之中的人,我的建议是两个暗门的首领,你都推荐白虎门下的人。”少公子道。
暗影阁的阁主已然是忌惮乐乐朱雀护,便不可能再提携他门下的亲信做暗门的头领。如此来看,他倒不如以退为进,推荐他人门下之人,这样既不会被怀疑有二心,说不定歪打正着,还能得来些意外之喜。
显然,朱雀护这一根麻绳长成的脑袋,并不能理解少公子的用意,少公子也懒得跟他解释,命跟在身边的鸑鷟返回到长公主府,取了几坛陈年碧蚁送了过来,便让朱雀护带着回暗影阁用以说嘴去了。
距离元月初一的日子越来越近,燕国君上书周王也越来越频繁,从每三日一书,变成每一日一书。周王忙于应付,用话点拨少公子时,却见少公子为玉颜公子的大婚忙的没日没夜,便不好再开口了。
青颜王后困于柒园,周王每日又忙于朝政,这打理大婚的事宜,少公子便趁机接手过来。
在外人看来,身为长兄的少公子殚精竭虑,尽职尽责,堪称兄友弟恭的楷模,可只有少公子自己心里知道,只有将自己快要累死的模样展现在周王眼前,他才不会催着他处理澹台不言的事情。
至于大婚之后,他的贵人和骨肉被燕国的兵卫杀死,且看他还会不会着急给燕国君一个交代。
玉少染虽未有储君之位,但却居于东宫之所。东阳公主嫁来之后,二人便居于此处。
少公子将彩蝶居门前的那棵老槐树移栽了过来,立于东阳公主居室的窗前,这样她一抬头便能瞧见这老槐树的枝桠,不仅如此,少公子还将她的书房布置成与彩蝶居时的一样。
在布置过程中,玉少染可没少给少公子添乱,甚至险些将老槐树烧掉。少公子气的与他打了一架,并告诉他如若想要让东阳公主安心留在安阳,便按照少公子说的做,否则大婚当天,少公子便将他企图烧掉老槐树的事情告诉给东阳公主。
想是早前他与东阳公主相处时,听说过这棵老槐树的事情,也知道对于东阳公主来说,这棵老槐树代表着什么。
可他却跟个孩子一样非要与少公子挣个高低,最后却还是悻悻地退场,终于不再给少公子添乱。
玉少染心中认定,少公子所做一切是为了东阳公主,至少在她瞧见窗前那棵老槐树时,不会再泛起彻骨的乡愁。当他心中强迫着自己这样认定伊始,便已然在心中萌生了自己都憎恨的感激之情。
殊不知,少公子为君绫所做的这些事,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罢了。
大婚的当日,安阳一早便开始下雪,犹如鹅毛一般的雪花飘然而落。
一席金丝丹衣的东阳公主手持凤凰金翎羽扇缓缓地走上了玉阶,朝着她未来的夫君一步一步走去。
少公子就站在玉阶上,看着玉少染迫不及待地走到玉阶最前,拉住东阳公主的手,将她小心地引入殿前,为她扑落额间和衣上的雪花,与她共拜周王和王后,与她共拜天地和日月。
秦上元说的没错,玉少染的心里是真心喜欢君绫的,若是真心喜欢,便会以命相护,少公子心安些许。
大婚礼成,宫内的庆典晚宴自此开始。
少公子一边饮着暖酒玉食,一边等着今夜的好戏上演。
戌时入夜,天已黑,灯初上,雪停。少公子又饮下一爵后,便见宫内的禁军头领冲了进来,跪在周王的身旁说了几句话。
周王的脸色由红润转向铁青,匆忙起身向外走去。
殿上传来窃窃私语,众人皆议论到底是发生何事,才会让周王失了魂一般匆匆离席。
少公子沉稳地继续进食,直至席上有一人的目光紧盯着少公子,他这才放下玉着,抬头望去。
自晚宴开始那一刻,宋锦书的眼睛便没有离开过少公子,想来他与少公子一样,是猜到晚宴上应当会发生些什么。
宋锦书深知少公子的城府,所以首先会怀疑是少公子暗自动了手。
很快,周王便下令紧锁宫门,任何人不得令,不准离开。随后,命寺人传召少公子,宋锦书,长公主,青颜王后,以及今日大婚的玉颜公子和东阳公主前往灵秀宫。
风雪已停有些时辰了,宫墙的丹朱色和烛火相照,使得本就漆黑的天泛着猩红色。行至灵秀宫主殿的时候,少公子便闻到空气之中的血腥味儿来。
此时的周王坐在榻上,怀中抱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女人。
少公子这也才瞧了清楚,那个怀了孕的贵人,竟然是司衣局的莘姑姑,莘思年。
她身上的伤痕可怖至极,手臂和双腿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刀伤,腹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导致体内的脏器倾出,胸前还插着一把金色的蛇首弯刀。她的衣裙已被血迹染成猩红色,全然看不出原有的颜色。
东阳公主从未见过此等可怖的场景,但见一眼,便俯身吐了起来。
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玉少染见此,连忙轻抚她的背后,命宫婢奉热茶。
“是你。”周王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面色苍白的东阳公主咬牙切齿地道。
“就是你,这蛇首的弯刀是燕国的兵器,是你的护卫杀掉了莘思年。”周王凶狠地说道。
“父王,怎么可能会是东阳,她才刚入宫,人都还认不全,怎会无缘无故地去杀人。”玉少染仔细地将东阳公主护在自己的身后。
“那便是你这个逆子,难道你以为孤不知你娶她的企图吗?”周王又将怒火指向玉少染。
“夷则,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怀疑少染有谋逆之心吗?”青颜王后挡在玉少染的身前,不卑不亢地说道。
“他有无谋逆之心,他心里清楚。”周王呛声道。
“不过是与燕国的公主两情相悦,却被怀疑是有谋逆之心,少染本就是嫡长子,顺应天命便好,何苦会与一个还未出世的娃娃争夺,夷则,你若对我无情,我不怪你,我只求你能像个父亲,莫要迁怒于我的儿子。”青颜王后是将这些时日积攒的怨怼,借此一并讲了出来。
周王和王后是少年夫妻,虽是有些身份隔阂,信任危机,但至少情分还未能消磨殆尽,随着青颜王后的话,周王清醒了不少,他将怀中已经死去多时的莘思年放下,踉跄起身,身形佝偻。
长公主不忍见周王此时的模样,便要上前去搀扶,却被少公子暗自挡住了。
而后,少公子上前一步,仔细地查看莘思年的尸体。
少公子记得朱雀护与他说过,暗影阁所有的暗卫在刺杀时,为了节省时间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基本都是一招毙命,就算未一招毙命,便也不会再补上第二刀。
而眼前这近乎是残忍的虐杀,使少公子却不得不怀疑,前来灵秀宫刺杀的到底是不是朱雀护安排的人。
“王上,如今只凭一把刀不足以说明是玉颜公子或是燕国护卫杀掉了莘姑姑,要确定负责保护灵秀宫的禁军,可否瞧见了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少公子俯身与周王道。
周王眼神如炬,盯着少公子不语。
少公子心中清楚,只要周王今日未有确定杀害莘姑姑的人是谁,那么被周王从宴会上叫来灵秀宫的人便都有怀疑。
“禁军听到声响的时候,人已经死去多时了。”周王长叹道。
少公子不动声色地望向青颜王后。若说这宫内恨毒了莘姑姑的人无非就是她罢了,况且灵秀宫的禁军守卫情况她也会比较容易得知,可若是青颜王后派人去刺杀莘姑姑,想来也是她的兄长暗影阁阁主安排的,这与当时少公子密谈朱雀护时猜测的并无相差。
唯有让少公子想不通的,便是暗卫的虐杀,难不成是青颜王后暗中属意的?
莘姑姑的舌头被人割了去,所以她身上受了那么多的伤,却无法呼救,她用双臂拼命护着腹部,可最后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绝望而死。
少公子心里不断升起一阵恶寒来。
宋锦书俯身上前,建议周王遣城中令来查明真相,谁知周王却摆摆手,颓废地跌坐在地上。
长公主俯身上前,立即为周王诊脉。
“我后续送来的药,你可是都没有按时服用?”长公主凝眉质疑。
周王目光呆滞,但见眼前的长公主,更是红了眼眶。
“长公主陪孤回胧北宫,其余人各自退了吧。”周王强忍着悲恸起身,携长公主一同离开了灵秀宫。
少公子拜礼于青颜王后,便也转身离去。
第五十八章 树影涵秋鹊唤风
对于周王不再追查杀害莘思年的凶手,倒也不难猜出周王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若想寻出这答案,怕是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行至宫门时,少公子背后传来一人的呼唤声:“昭明君留步。”
少公子双眼有洞幽烛远之明,嘴角微微上翘,他优雅地转过身,向身后唤他的宋锦书俯身一拜。
“丞相可是担忧执,这才追出要想要同执共乘一车而归呢?”
宋锦书点了点头,遂而请少公子共乘丞相府的马车。
马车缓缓而行,少公子倚在马车内的凭几假寐,片刻宋锦书试探地问道:“思年胸口上的蛇首弯刀,可与昭明君有关。”
“思年?丞相这一声称呼可当真是亲密无间啊?”少公子冷笑。
“她与我是多年的旧友,我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她枉死。”宋锦书接受少公子的冷笑,语气不急不缓地道。
“那么家母呢,家母与你来说也算是旧友吗,上次紾尚阁家母遇刺,丞相心中可会比这次难过?”少公子反问道。
宋锦书被少公子的话,噎的哑口无言。
“丞相开口问我,便是怀疑我派人杀掉了莘思年,原来丞相心中对于我的信任竟是一文不值。”少公子道。
“许是我没说清楚,使昭明君误解了,我指的是嫁祸给燕国这件事,毕竟燕国君一直不停上书于周王,于蔡国驻守的澹台不言手握十万大军不归,让周王给他一个交代。”宋锦书道。
向来神机妙算的宋锦书深知少公子的小心思,自他进入灵秀宫,瞧见尸体上的那个属于燕国的弯刀,便猜出少公子定与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
“即便如此,丞相可否会帮我一同将此事嫁祸于燕国,保澹台不言一命?”少公子问道。
宋锦书沉默了,若是如此,便是要他一同去算计周王了。
“若是某天,我不得已要与周王为敌,丞相要站在哪一边?”少公子再次试探。
“昭明君自是不会做乱臣贼子,我亦不会。”宋锦书当机立断。
“何为乱臣,何为贼子,若是如同丞相所言,当年十二路诸侯讨伐殷商也算是乱臣贼子了?”少公子嗤笑道。
“当年是纣王不仁。”宋锦书道。
“不仁?”少公子奚弄道:“史书向来由胜者编纂,何为不仁,纣王宠幸涂山族的美人便是不仁,那么如今的周王呢,携外戚暗影阁的势力弑母夺权便是仁了吗?”
宋锦书瞳孔紧缩,当年臻太后怀了历将军的孩子,二人要废除周王。周王心神不宁,仿佛刀架在脖子上一般,整日惶恐不安。于当时的安阳,没有人能救得了周王,此时卫国相父,暗影阁的阁主给予了周王一线生机,但同时也为周王束上了一个枷锁,这枷锁便是娶了相父之女姮青颜为王后。
就如同少公子所说,史书向来是由胜者编纂,当年历将军攻破郑国后,便被相父安排的暗卫截杀了。而宫内刚刚产下一子的臻太后,也被相父派去的暗卫将其与孩子一同活埋于五祚山的棺木之中。
周地向来是以孝廉仁政,周王不愿被后人诟病为残暴不仁,弑母杀弟,便将这件事掩盖了下去,变成历将军死于流放途中,臻太后软禁于后宫颐养天年,后寿终正寝。
此事,只有周王和宋锦书二人知晓,就连当时攥书的刀笔吏都被周王私下处置了,昭明君是如何得知的。
“今日,他瞧见莘姑姑的尸体,是否会想起当年被活埋于五祚山的那对母子。”少公子嘴角浅笑,可语如利器,刺人心肺。
少公子能知道这件事,还要感谢朱雀护,当年就是周王的这一举措,才让朱雀护对他俯首帖耳,肝脑涂地。
少公子和周王都是一模一样的人,习惯在人前做戏,收买人心。
“暗影阁不像我一般,根基不稳,利用过后便想要一脚踢开,周王也不瞧一瞧对象是谁,便想急着挣脱枷锁,所以莘姑姑才会招来杀身之祸,否则你以为,为何自玉少染之后,周王便无法使身边侍寝的女人承孕,所以你以为,为何暗影阁会派人来刺杀家母?”少公子所说的这些话,宋锦书全部都清楚,他所想既然周王被桎梏,那便支持少公子继位储君,至少不会再被暗影阁钳制。
可这其中唯一的变数便是出在了长公主的身上,她医好了周王身上的毒,使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便着急地想重新挣脱枷锁。
“丞相说过,自始至终忠于周地,可丞相别忘了,周地是清河公主的周地。”
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门前已是过了亥时三刻,少公子与宋锦书告别入府之后,便见到鸑鷟坐在雪里的砌石上等着少公子。
她依旧一身雪青色衣裳,眉间似是褪去了些稚气,可身形依旧娇小,如同孩提一般,她见少公子回来了,便引灯将少公子引去了自己所居的金娥楼。
金娥楼共三层,一层养蛊,二层居所,三层灰雀传信归处。
鸑鷟带着少公子来到二层居所的堂前,但见一人身着黑衣并以黑布掩面倒在地上,一人坐在榻前。
少公子得知灵秀宫之事不简单,便猜到今夜朱雀护回来寻他。踏上宋锦书的马车之前,已让服侍身侧的净伊先赶回府上,告知鸑鷟前去三坪街接应朱雀护。
得幸是鸑鷟前去接应,否则身为暗影阁接管周地事物的朱雀护竟在安阳无处可藏。
“想必阁主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金娥楼二层的堂前只掌了一盏灯火,朱雀护坐在暗处,少公子并看不清他此时说话的模样。
待鸑鷟将灯火点燃,少公子才发现那掩面而卧的人身上被人戳了几个窟窿,身下已都是血迹。
“如若不是白虎代替我去,今夜死在安阳的便是我。”朱雀护紧握双拳,眼中恨意已生。
“所以,今夜灵秀宫内的贵人并非是死在白虎之手。”少公子猜测道。
“是阁主,亲自动的手。”朱雀护怒目切齿地道。
少公子蹙眉不解,暗影阁的阁主是如何知道朱雀护要在大婚这日动手?
“那日我同白虎共饮酒后,他答应我,要代替我去执行刺杀的任务,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还拿了我兵器,后来阁主召见我,问我何时动手,我便将计划全盘托出,我那时并未曾想阁主是因要除掉我,才来问我的行踪。”朱雀护仍旧不相信,自己究竟是哪里暴露,遭到阁主怀疑,且非要杀他不可。
“他不但知道你是周王安插在暗影阁内的细作,还要让你去刺杀周王的女人和孩子,将你杀死后再推去周王面前,当面抽周王的脸。”少公子先前认为暗影阁之所以对莘思年动手,不过是因青颜王后的妒忌,以及玉少染的储位不保,由此看来倒是他想的过于简单了。
暗影阁的阁主知道了朱雀护的计划,便提前一步到达了灵秀宫,割了莘姑姑的舌头,将她不声不响地折磨至死。随后掩面的白虎到了灵秀宫,见莘姑姑已是死去多时,便将身上蛇首弯刀插在胸口处,起身回去复命。
于半路,暗影阁阁主出现,并截杀他认为是朱雀护的白虎护,交战后白虎护溃败被杀,前来接应的朱雀护见此,即刻出击夺回了白虎护的尸身往三坪街逃去。
可是让少公子想不清楚的是,既然暗影阁已经选择让朱雀护去背罪,为何还要给白虎机会进入灵秀宫,且以蛇首弯刀来嫁祸燕国。
少公子沉默片刻后,开口问他:“如今,朱雀护已死,你便是自由身了,可还想过回暗影阁去?”
朱雀护淡然一笑:“我还回得去吗?”
此时的鸑鷟已将安神茶汤煮好,呈给少公子后,又呈给朱雀护一碗。
“当然回得去,如今朱雀护已死在阁主剑下,你以白虎的身份回去,便没有人会怀疑你,你也不用再做周王的细作,专心谋划阁主之位便可。”鸑鷟开口道。
“暗影阁从上至下,几乎都见过白虎护的模样,我如何以白虎的身份回去?”朱雀护问道。
“我可以用蛊虫制成与白虎面容相同的面具,只是他原本的习性和武功招式,倒是需要朱雀护自己去琢磨才行。”鸑鷟抱着渐温的茶壶暖着手笑道。
“若是这样,你大可在暗影阁之中传言朱雀护是遭阁主的怀疑才被秘密处置,并暗中去集结白虎护和你的旧部说明真相,从而一步一步地从内部瓦解暗影阁。”少公子侧过头盯着朱雀护,他狭长的双眼闪过一丝光亮,少公子便知道他是心动了。
“昭明君这般怂恿我,怕不止是为了从我身上得取暗影卫的动向那样简单吧。”朱雀护跟随少公子时间长了,脑子也变得相较早前灵光了不少。
“我与周王不同,他以恩情束缚你,利用过后,却不顾你的死活。”少公子眼里澄澈,不染一丝杂念。
“我同你是相互协作,况且你也尝试过带走绥绥,皆以失败为终,这天下能容你的地方不多,你总要活着不是?”少公子将现实展现在他面前,不是让他选择,而是让他认命。
朱雀护抬起眼睛看向少公子,他目光清冷,犹如这雪天之中的寒潭。
“昭明君可是想要暗影阁?”朱雀护道。
“你自跟随我后,这脑子变得聪明多了,忠肝义胆是好事,但是愚忠便是蠢了。”少公子目光如炬,既是默认了朱雀护所讲的话。
他要整个暗影阁为他所用,才会不顾一切帮助朱雀护夺取阁主之位。
“你知道我不愿意掺和权谋之争。”朱雀护内心抗拒。
“既然要争夺阁主之位,便是身处权谋之争,不管是江湖流寇,还是诸侯争夺,若想执掌一方,何以能避开争斗,若是你当真不愿,何不选择从此隐世江湖,不再涉世纷乱?”少公子的话击垮了朱雀护仅有的伪装。
他虽说怨恨历将军,怨恨历家的所有人,不愿再同他们一样,为了权力,为了荣耀挣得死去活来。可是他孤僻的内心仍旧希望得到认可,尤其是抛弃他的父族,他更想看见,当他一身荣耀回到历家时,那些曾经瞧不起他,说他是营妓之子的人如何跪在他脚下。
少公子最初同朱雀护打交道时,便觉着他不是那种淡泊名利的江湖草寇,他不过是一直在寻找可信任的同盟,否则凭他一人,无法谋划暗影阁的阁主之位,至于少公子为何能猜到,便是凭着朱雀护那忽上忽下的且偶尔不太灵光的头脑。
若是真傻,便不能在暗影阁那种暗门存活的这般久,若是故意,只能说明他在试探少公子,是否够资格成为他的盟友。
至于福祥公主,他若是真的喜欢,也抢不走;若是试探,便是看少公子会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与他反目。
也幸好福祥公主一心只属意少公子,才能让少公子心安罢了。
“如今的历家,已是家势中落,唯有老辈者历雁西还在御史之职,这便是你的机会,也是我的机会。”少公子道。
半月后,朱雀护带着鸑鷟制成的人皮面具离开了安阳,自此以后,江湖上便有传言,说暗影阁的朱雀护因功高盖主被阁主秘密处死。
暗影阁中的暗门头领便只剩下白虎护一人,听闻最近他新得了一本武功秘籍,回到暗影阁之后便闭关修炼,足不出户。
暗门的头领是需要阁主直接任命的,许是失去的太多,暗影阁的阁主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理会白虎护的渝矩,专心提拔下面的人,继任空出来的暗门头领。
莘思年死后,以嫔位葬于五祚山之中,少公子称病未有前去祭拜,反而让鸑鷟跟着宋尔莞一同前去祭灵。
少公子让鸑鷟透露给宋尔莞,是青颜王后派人杀掉了莘思年。
鸑鷟已是宋尔莞的义女,自然会得她信任。宋尔莞乃星宿宫大司,她若信了鸑鷟的话,必将说给莘婺听。
再没有确定莘家是否有意夺权,少公子选择按兵不动,将火引向他处。
自那夜长公主随着周王回到胧北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到公主府,前来公主府传话大监告知少公子,因莘思年的死,导致周王身体不安,便请长公主留宿于清溪宫,陪伴周王。
少公子知道这是周王借口,他是在怀疑少公子也对莘思年动了手,才将长公主留在宫内,以警示少公子莫要轻举妄动。
祭灵当日,长公主会陪着周王一同前往五祚山,少公子告诉鸑鷟,无论如何,找机会留在长公主身边,同长公主一起回宫。
祭灵当日,少公子悄然地出现在宋府,并前往澹台成蹊的住所。
第五十九章 绿茎红艳两相乱
少公子站在门外的时候,澹台成蹊正位于案前,他心事重重地看着眼前的帛纸,并没有注意到门前的少公子。倒是坐在他怀中的女娃娃瞧见了他,咿呀咿呀地朝着少公子笑。
女娃娃顺着澹台成蹊的手臂爬到案上,朝着墨砚就要抓过去。
少公子眼疾手快地冲了过去,将她抱了起来,此时的澹台成蹊才反应过来。
他见少公子来,神色惊慌,匆忙起身与少公子行礼。
“今日莘嫔祭灵,郎中令怎不携兵卫跟随守护,反而呆在家中悠闲。”少公子一只手怀抱着女娃娃,一只手逗弄着她肉呼呼的脸蛋。
女娃娃似是从未见过这般纤长又好看的手指,抓住便放在嘴中愉快地吸吮起来。
澹台成蹊见自家小女这般随意,便上前从少公子的怀中接过,并叫来了照顾她的乳娘,将她抱走了。
“可有派人去蔡国见你的几个姐姐们?”少公子问。
澹台成蹊不敢直视少公子的双眸,他背过身,匆忙行至榻前煮茶,来缓解心虚。
少公子摇了摇头,想着澹台成蹊虽然已是当爹的人了,可还是同年少时丝毫未变。
“莘思年胸口上的那把蛇首弯刀可是你补上的?”少公子问道。
澹台成蹊一个激灵便将手上的茶碗都丢了出去。
少公子最开始只是想不通,既然暗影阁的阁主已经确定推朱雀护去顶罪,为何还要让其入宫补刀嫁祸燕国,这完全说不通。直到前几日,宋锦书来告诉他,晚宴当天,宫内安全是由澹台成蹊来负责,他当时巡逻至灵秀宫外时,似是看见了一个黑影自灵秀宫门前一闪而过,追了许久却未有追上。
少公子这便猜测,莘思年胸口上那把弯刀并非白虎补上的,他们暗影阁的人,可从不会做多余的动作。
“师父,我只是不想让哥哥被周王送回燕国。”澹台成蹊于少公子面前,压根藏不住心事。
“可是有人故意属意你这样做的?”少公子问道。
“没,是我瞧见那黑影离开后,掉下了一把蛇首弯刀,临时起意才拿着刀又跳进了灵秀宫。”澹台成蹊垂着头对少公子解释道。
“所以,你一早便发现莘思年被人虐杀在灵秀宫之中了?”少公子道。
澹台成蹊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我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因忙于追凶便也没有张扬,而后又想着既然她已经死了,倒不如助我一臂。”
澹台成蹊少时性情乖张,但也大都是不伤及性命且无可提及的顽劣而已,若是当真动起刀子来,他便不忍心去伤人了。
看得出,他现在仍旧心神不宁。
“此事过后,周王可有单独召见过你?”少公子思索半刻后道。
澹台成蹊摇了摇头。
想是周王还沉浸在悲恸之中没反过神来。
少公子抬手摸着额角,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如若周王问起来,你便回答周王,那黑影是往柒园去了。”
澹台成蹊怔住:“师父可是想让周王怀疑王后杀了莘思年。”
“未必是怀疑。”少公子道。
听闻少公子的话,澹台成蹊回想灵秀宫的血腥,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恶寒。他无法相信人前弱不胜衣,质似薄柳的王后会做出那般残忍的事情。
“如今,你也算是帮了你哥哥一把,周王目前只能将失去孩子和女人的痛苦发泄在燕国君的身上,留守蔡国那十万大军怕是暂且还回不到燕国去。”少公子长吁了一口气。
不管结果如何,他暂且的期望算是达到了。
“只是,周王以后会更忌惮我,你和小喜怕是暂且没法和你们姐姐们见面了。”少公子淡然而语。
“无妨,我和阿姐本就是自愿来周地辅佐师父的,待局势稳定,总会有见面的一天。”澹台成蹊舍然一笑。
九州每年的诸侯朝拜原本是于逐除之后,可遇上周王痛失宠妾与亲子,便延后于元月十五。
被周王痛斥的燕国不仅委屈,且无辜,索性只派了使臣前去朝拜,然而楚国连面子也不做了,压根也没有派来使臣。
少公子知道,这每一年的朝拜不过是周王为了维护王室那些仅有的尊严,如今的天下诸侯早已非以往的忠贞了。
少公子依旧称病躲在长公主府,任凭周王派来的几位太医诊断过后,都说是春寒引起,需多注意防寒保暖,留一些滋补的药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长公主一日未归府内,少公子便一日一日地病下去。
于养病这段时日,少公子听闻陈国的凤姬夫人仙逝,内心忧矣,连夜赶往陈国圣安,还未进城门口,便被百里肆拦在了城门外。
少公子有时在怀疑,百里肆是不是将他的画像贴在了城门前,并在画上写了:圣安不许此人踏入,若见此人,即刻前往上卿府禀报。
少公子连夜赶路,已是春寒之时,深觉疲惫,他现在所想只是见福祥公主一面而已。
百里肆近乎用不近人情的言语告诉他,福祥公主安好,不用他前来安抚。
少公子险些气到吐血,并质问福祥公主身上的香囊,被百里肆偷拿一事。
百里肆嘲讽灰雀传信乃传递重要机密,可不是用来传递情爱酸词的。
总之,少公子没有见到福祥公主,并且灰溜溜地回到安阳后,真的被百里肆气到一病不起。
前来探病的医官见事情不对,连忙上秉周王,周王总算是心软,又将长公主送回到公主府。
少公子一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热,终于在长公主亲自照料下好转,于长公主回府的第三日便好了起来。
长公主这便放心了,转身又要入宫去,却被少公子拉了回来。
少公子太清楚长公主的弱点,周王是她的亲弟弟,就算她明确了周王是利用她,却还是会顾及骨血情谊。但瞧这次周王稍微在她面前示弱,她便能轻易地原谅,并且长居宫内陪伴。
于是少公子也不惧怕鸑鷟在一旁瞧着,抱着长公主的腰便撒起娇来,哭丧着作为长公主的亲儿子,还不如长公主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长公主从未见过与她撒娇的少公子,手足无措的同时,连忙答应少公子,不再去宫内陪伴周王了。
少公子这才放开了手。
只是鸑鷟已经是被吓傻了,待长公主离开少公子长秋院后,少公子唤了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
回过神后的鸑鷟强忍笑意,将这几日陪伴长公主居于宫内,用窃耳虫听得的消息说给少公子听。
首先,是被关在柒园的青颜王后。
至于为何是关在柒园,鸑鷟告知少公子,自莘思年在灵秀宫惨死,周王从原来白日朝立议事后去柒园陪伴王后,变成三日过柒园门而不入。五祚山祭灵之后,星宿宫的莘巫祝观星占卜出青颜王后今年命星笼煞,怕是会有病灾而降,需留在一处静养。于是周王便下令,命青颜王后好生在柒园养病,非诏不得出。
其次,是青颜王后身边有个叫飞婧的婢女。
鸑鷟几次尝试将窃耳虫放进柒园,但却都因相隔的太远,听不到什么,后来,她趁着膳房送汤食之际,混入其中,将窃耳虫覆在汤食的器皿外,听到青颜王后与她身边一个叫飞婧的婢女谈话。
青颜王后不断地与飞婧质疑,为何莘思年的身上会有燕国的弯刀,那人不可能会多此一举去补上这一刀。便是这一刀才让周王对玉少染怀疑,才使刚刚结盟的燕国动摇。
再次,便是青颜王后让这个飞婧前去传话。
周地每逢三月二十,便是祭春神句芒之日,届时周王会携重卿家眷前往灵川神坛,祭春神句芒。
安阳往返灵川大约需要七日之久,如若在此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也不会被人知晓。
“其实,这青颜王后倒也挺可怜的,我几乎每夜都能听到她的抽泣声,有时候她会念叨着,‘遥看尘世中,无我这般人’,念着念着便笑了起来,笑的声音也让人听了心空牢牢的。”鸑鷟的窃耳虫有时会受到这笑声的影响,绝望之余扑火而死。
少公子倚在凭几上道:“可还听到其他的事情?”
鸑鷟摇了摇头,许是又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道:“她倒是对东阳公主不错,不但嘱咐她周地春日料峭,让她注意身体,还赐给东阳公主许多名贵的药材和狐裘,最重要的还是嘱咐东阳公主早日为玉少染开枝散叶。”
少公子唤来了净伊,起身侍他服侍自己穿戴稳妥后,往紾尚阁去了。
韩子的再次入世,更使九州上的贤士对紾尚阁向往不已,安阳许久未出现如此门庭若市的盛况了,各国慕名而来的贤士只为求韩子授业,日日蹲守在紾尚阁附近。紾尚阁附近的驿馆也是日日满客,开门迎客的老妪早已乐开了花,赚的盆满钵盈。
紾尚阁的侍童将少公子引去了鈎樴院。
自从韩子决意住在鈎樴院后,少公子便命人将鈎樴院重新修葺了一番。少公子曾去过尔雅城韩子的家,尽可能让修葺院子的人按照少公子记忆中的模样来修整。
进了鈎樴院的前堂,见韩子正送一人从房内出来,那人似是识得少公子,以君臣之礼相拜后,便出门去了。
少公子努力回想,却怎样都想不起来方才朝他拜礼的人是谁。
“你来找我,可是为了宫内殁了的那位嫔?”韩子御着坐下的木车转身又往屋内去了。
少公子跟在韩子身后进了屋,瞧见小榻上韩尤妙正在软席之中睡的正香。
“韩子也听闻了这件事?”少公子故意将声音压低,生怕吵到正在酣睡的小姑娘。
韩子笑了笑,满眼慈爱地看了一眼,正睡的昏天暗地的韩尤妙道:“你莫怕吵到她,她睡觉瓷实的紧,雷打不动。”
自韩小妹故去,韩子的脸上难得出现笑意,少公子知道,现在韩子能接任紾尚阁,继续为少公子谋权,大都是因为韩尤妙的存在。
“紾尚阁内都传遍了,大都是在说这位嫔死于非命,是出于青颜王后的妒忌。”韩子道。
这紾尚阁内,无人敢诋毁少公子,即便有人怀疑少公子,也会被韩子所收的门客,用唇枪舌战的唾沫淹死。
“先生可知这位嫔是莘氏女。”少公子道。
韩子点了点头道:“我知昭明君心里是如何想的,想来莘氏从不怙势弄权,这次却出来一个承接天命的星命胎象,怕是莘氏之中有人按耐不住,妄想着图谋不轨。”
少公子最先怀疑的是星宿宫的巫祝莘婺,早前他刚入周地时,便被她摆了一道,好在那时周王需要他来权衡玉少染和青颜王后的关系,便对他是百般信任,他才不至于被一个巫祝踩在脚下。
祭灵之时,少公子遣鸑鷟故意对星宿宫内放出消息,是青颜王后虐杀了莘思年,而后便出了青颜王后命星笼煞的说法来。
少公子不敢确定,莘家的图谋不轨是出于莘家,还是只出于莘巫祝一人,毕竟除了星宿宫,莘家几位掌事的娘子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就连莘思年的祭灵也只派了莘娇阳出面。
“三天后,蒋奉常家中长子百日宴,届时老身会前往,便替昭明君问清楚。”韩子道。
蒋奉常是庄荀先生在紾尚阁最得意的弟子,庄荀先生故去之后,便侍奉于韩子身前。蒋奉常出身虽寒门,却受庄荀的推举如宫内为卿,后经周王赏识升为奉常,掌宗庙祭祀之礼。
这位蒋奉常的妻子是莘家二房长女的幺女莘平雅,莘巫祝便是她的姨母。
三天后,入夜,少公子便在紾尚阁的鈎樴院等候韩子归来。
韩尤妙刚刚被乳娘喂饱,躺在小榻上玩了一会儿手,便又睡过去了。
少时,韩子归来,瞧了一眼韩尤妙,便御木车于少公子跟前道:“莘家起先并不知晓,她们也同少公子一样,甚至莘巫祝预言的星命胎象,她们还以为是青颜王后的胎象。”
“是莘思年死后,莘家三房的莘大姬觉事情不对,连忙召集莘家四房的所有人,以及星宿宫的莘婺回到莘家。”
少公子一边听,一边思索韩子听到关于莘家的事情是否属实。
莘婺可是三房大姬的亲妹妹,若是为了护着她,莘家故意说些谎话给韩子听,又有何不可呢?
“莘大姬知道是因莘婺妄想着弄权才害死了四房的莘思年,便气的动了家法,甚至闹得要将莘巫祝逐出家门去。”
韩子知道少公子在怀疑莘家人所说话语的真实性,便告知少公子,前些天在少公子生病昏睡的时候,莘家确实在朗朗乾坤的白日里,将莘巫祝给打出了门,直至如今,也没人猜得到是为了什么。就连今日蒋奉常的长子百日宴,莘巫祝前去贺喜,也被莘大姬拒之门外,凭谁劝说都不给进门。
“我听闻莘巫祝已是将要年过不惑,却始终未嫁,昭明君或许可以打听一番,这莘巫祝为何始终未嫁的缘由,便能知道她想要弄权的理由。”韩子长叹一口气,行至韩尤妙身侧揉了揉她肉呼呼的小脸。
韩尤妙扭了扭身子,嘤咛了几声又睡过去了。
第六十章 桑田欲看他年变
少公子从紾尚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许是正值多乱之时,今年安阳的冬日过的特别快,这才一转眼,便已开始融雪。
回到长公主府上,少公子去了金娥楼。
此时的鸑鷟正顶着黑眼圈在专心培育一种叫忘忧的蛊虫。
她见少公子来了,也无心搭理,小心翼翼地将一盏黑玉罐放进一樽盛满水的陶瓮之中,并用藤蔓将瓮紧紧捆好,埋在一株含苞待放的姜黄色花下。
少公子从未见过此等清新脱俗的养蛊之法,便开口问道鸑鷟。
鸑鷟告诉少公子,楚国在灭西夷献王时,因将蛊术认定为是淫邪之术,便将西夷制蛊的藏书大都烧毁了,只有少量的藏书,在一些蛊女的掩护下,才幸免于难。而这忘忧蛊便是抚养她的姑姑所收藏的书里面的记载的。
这忘忧蛊制作起来颇为麻烦,要取谷雨时桃汁水中孵化的豆娘虫,放置在初雪融水浸泡的忘忧花种子里,待虫与抽芽的花藤相缚,以血涂满黑玉罐壁安放封存后,取冰上冬末雪化为水,浸泡黑玉罐后以忘忧花掩埋土中,且日日以雪水浇灌,千日后,蛊虫于忘忧花心而出,藏之,不得见光亮。
忘忧蛊可封存记忆,修改记忆,或是消灭记忆,这也是当时楚国的绣衣阁想要鸑鷟的姑姑制作出来,以此用来控制绣衣使。
只不过后来,鸑鷟的姑姑让鸑鷟将书上制蛊的方法都背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藏书付之一炬了。
“你制成这蛊虫可是要去控制谁?”少公子问道。
鸑鷟摇了摇头:“我只是尝试一下,这样复杂的蛊虫,我究竟能不能制成。”
少公子浅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
“我有件任务要交给你。”少公子说道。
鸑鷟一听到有任务,眼前忽然一亮,她连忙扑落了手上的泥土,走到少公子跟前。
“这个任务,需要你和澹台成蹊两人一同协作完成,届时我可能会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二人必要注意安危。”
灵川郡位于周地北部,以灵川城为主,宁远县,延化县,随通县为辅,组成了灵川郡。灵川地势低洼,且因温泉泉眼众多而冬暖夏凉。
祭春神句芒的神坛被设在灵川城外的暖山上,少公子手捧粟米站在神坛下,待周王表以祭文,长公主奉酒于天之后,少公子便将手上的粟米放置鼎内,随后是玉少染和东阳公主。
一位身穿绿衣,头戴玄羽的巫臣,击缶唱到: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以启甘雨,介我稷黎,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祭神过后,玉少染便带着东阳公主到暖山里的温泉嬉戏去了。
如今已是初春,暖山里树木已然开始抽芽,山内因多温泉环绕,致使空气氤氲,宛如仙梦。
少公子一路而下,却在一处巨石的转角处遇见了宋锦书。
他似是故意在等着少公子一般。
少公子走上前去,俯身一拜,便绕过宋锦书继续往山下走去。
“周王方才接到安阳密报,昨夜青颜王后遇刺。”宋锦书道。
少公子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丝嘲讽,转过身淡淡地道:“丞相特意前来告知,可又是再怀疑我与此事有关?”
宋锦书温润一笑,道:“前来知会你一声,若是回安阳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让你提前能有个准备。”
少公子轻挑眉梢,一脸戏谑地盯着宋锦书,敢情他只是来送信的?
“这灵川的暖山风景极美,只是来的时辰不对,怕是秋日之景会比安阳更胜。”少公子转过身,一边言他,一边朝着山下走去。
因青颜王后遇刺,周王当夜命众人一同启程回安阳。接连的赶路使长公主身体有些吃不消,宋锦书便将自己的车马让给长公主一人乘,他便与少公子共乘一架。
抵达安阳的时候,长公主府已被重兵团团围住,一路乏累的长公主下了马车便瞧见了这一幕,并没有因此而恼怒,她从容地走上前,询问围困长公主府的兵卫。
站在玉阶下的兵卫眼尖,最先瞧见了长公主腰间挂着的玉印,连忙俯身上前解释。
青颜王后遇刺的当天,她身边的婢女瞧见有黑影跑进了长公主府内,婢女知会宫内禁军搜府,却被郎中令拦下,因搜府事关重大,郎中令便让兵卫围住长公主府,不让人进出,待周王自灵川归后再做决定。
少公子抱着肩膀冷嘲道:“那些禁军还真的是长胆子了,奉了不知哪来的婢女的命令,来搜长公主府?”
府门前身着禁军兵甲的兵卫皆都吓的跪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一句。
与少公子同车的宋锦书听到声响,便也下了马车,他行至少公子身旁,柔声道:“好在是有个澹台成蹊,否则怕是这长公主府不保。”
少公子长叹了一口气,如今这长公主府被封,他和母亲去哪倒是个问题。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周王派来传话的人便与此刻到达了长公主府的门前。
长公主府被封,是为了查出刺杀王后的凶手,周王分外担忧少公子和长公主二人,所以便派人来皆他们暂住宫内,待真相大白之后,再撤除长公主府的封令。
少公子兴致勃勃地看着周王的传话人声情并茂,若是真相一天不白,少公子和长公主便要一日困在宫中受人监视。这青颜王后倒是布得一手好局。
“劳烦大监白跑一趟,本宫与昭明君已受丞相之邀,前去丞相府小住几日,况且王后遇刺虽是有惊无险没有受伤,可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周王此时更是要好好陪伴,本宫和昭明君不便打扰了。”长公主婉拒了周王的好意,并且也直接告知少公子,她已经安排好二人在长公主府撤出封令前的住所。
少公子虽然有些不愿意,但确实没有比丞相府更好的地方去。
倒是某人,躲在少公子身后,面上依旧和煦春风,雅正温润,内心早已乐开了花。
为周王传话的人灰溜溜地回宫上秉去了,长公主和少公子一同入了丞相府。
因长公主舟车劳顿,略显疲惫,宋锦书命人将原来宋尔延住的锦瑟院西厢打理出来,先让长公主前去歇息。那院子目前无人长住,不会惊扰了长公主的清静。至于少公子,仍旧被安排到原先入丞相府的住处。
入夜,少公子只留一盏烛火,待夜色深了,门前有人轻轻叩门。
少公子起身开门,只见澹台成蹊掌着灯火,带着一身雪青色长衣的鸑鷟站在门口。
少公子连忙侧过身让二人进门,而后紧紧地关闭门窗。
自上次鸑鷟与少公子说青颜王后曾派人去传信,少公子便猜测,青颜王后是要接洽暗影阁,询问嫁祸燕国蛇首弯刀之事。少公子暗中求助朱雀护,朱雀护便派人来告知他,暗影阁的玄武护与青龙护两个暗门的头领已经有人接任,玄武护是燕国君派来的人,接任周地所有事宜。
果然,燕国君搭上了玉少染,既是搭上了暗影阁,他倒是能放得下,自己的身段,派人入驻暗门头领,这暗影阁阁主倒也能心安。
少公子觉着颇为滑稽,燕国君为了报复少公子,想来什么都不顾了,连这条羊肠小路都不惜作为上乘之选,真是莽撞又愚蠢。
少公子令澹台成蹊在周王离开都城之后,注意柒园里的动向,若见有人从柒园出宫,便不必做过多盘问,放出宫去,并尽快通知鸑鷟。
鸑鷟得令之后,会用蛊虫制成的人皮面具易容,跟在出宫的人身后,并将窃耳虫趁机放在那人身上来偷听。
当天晚上,青颜王后确实与她的婢女出了宫,换了常服去了三坪街,鸑鷟也成功地将窃耳虫放在了青颜王后的身上。
只是青颜王后和玄武护接洽的地方,是在一架不断前行的马车上。
鸑鷟为了偷听二人谈话,便也叫来一辆马车,偷偷地跟在后面。
跟了一段时间后,鸑鷟便觉着在她的马车后面,似乎还有一辆马车也在跟随着。不刻,鸑鷟听到窃耳虫传来的声音,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然被玄武护发觉,她连忙令车夫掉头,往城内回跑。
回跑的同时,鸑鷟刚巧遇见了跟在最后面的马车,因此证实了,这第三辆马车也同她目的相同,在跟踪着青颜王后。
她来不及管那么多,让车夫回到三坪街,并在中途偷偷地跳下马车,悄悄地返回到长公主府去。
子时一刻,鸑鷟便听到长公主府外乱糟糟的,起身询问,才听闻宫内进了刺客,刺杀王后,现下逃出宫去,正进入长公主府内。
鸑鷟心里咯噔一声,想来是她哪里露了馅,遭到青颜王后的怀疑,更牵扯到长公主府来了。
为首前来问罪的婢女是王后身边的飞婧,她颐指气使,称若是拒绝搜府,便将长公主府上下全部送进典狱里去受刑。
幸好澹台成蹊及时赶到,控制了局面,先将长公主府围困,上秉灵川的周王,待周王回安阳后再做定夺。
“你可听到了什么?”少公子轻声地问到鸑鷟。
鸑鷟瞥了一眼澹台成蹊,又望了一眼少公子。在得到少公子的默许后,鸑鷟吞了吞口水道:“青颜王后并非相父的亲生女,而是从教坊司抱回来的歌妓之女,暗影阁的阁主姮长朝才是相父的亲生子。”
“而且,似是青颜王后有什么把柄在姮长朝手里攥着,让她无法脱离暗影阁的掌控。”
少公子冷笑,原来这青颜王后和帛余一样,也是被养来当成挡刀用的。想是相父害怕树敌众多,自己的儿子羽翼未丰,会有生命之忧,便对外称亲生子为养子,从教坊司随意抱了个女孩,却对外称亲生女。
“至于什么把柄,青颜王后还没开口说,便被玄武护给堵住了嘴,我便在那时被发现了。”鸑鷟有些惋惜,这就好比去看戏文,两个人都抱在一起了,却有人强行登台说戏文散场了。
看来,少公子又要麻烦朱雀护,在暗影阁内查探一番,到底这青颜王后有什么把柄在姮长朝的手中握着。这九州的王后,总是要比一个江湖暗门的养女强得多,为何她不选择归顺周王,偏生要铤而走险继续帮助姮长朝,况且她与周王连长子都有了,这是少公子想不明白的,也似乎不太合乎常理。
少公子在思考事情的同时,瞥了一眼澹台成蹊,只见他今晚似是有些心神不宁。
少公子悄悄地凑近澹台成蹊的耳朵,忽地大叫一声,吓得澹台成蹊从榻上滚去了地上。
“说吧,你可是有什么事情再瞒着公子?”鸑鷟拿出袖袋里的瓷瓶,对准澹台成蹊说道。
澹台成蹊知道鸑鷟蛊虫的厉害,他记着曾经自己已然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那东西却将他生生地从黄泉里捞了上来,他心存敬畏,更多的却是畏惧。
“那天夜晚,阿莞,阿莞一夜未归。”澹台成蹊兢兢战战地说道。
“义母,一夜未归?”鸑鷟惊道。
自打宋尔莞做了娘之后,便不像年少时那般宵衣旰食,夜不归宿。不管是相夫,还是教子,她每天必在酉时之前归家,从未有过遗漏。
“而且,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家中,身上有刀伤。”澹台成蹊焦灼不安地道。
“可是师父,我可以证明,她绝不是刺杀青颜王后的刺客。”澹台成蹊信誓旦旦地说道。
少公子揉了揉澹台成蹊额间的碎发道:“你这个傻子,倒现在还相信青颜王后是真的遇刺了不成?”
澹台成蹊疑惑地望着少公子,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她不过是将计就计,想要往我身上泼脏水罢了,难不成要让人散布,青颜王后夜半出宫,私会外男的谣言不成?”少公子道。
“难不成她以为公子派人跟踪她,便是要散布这谣言不成?”鸑鷟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
“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下,她们只能这样去猜想。”少公子无奈地叹道。
翌日一早,少公子便去了紾尚阁。
少公子依旧在鈎樴院里逗弄着韩尤妙,直至韩子授业回到鈎樴院,便让乳娘抱了韩尤妙去玩耍。
“青颜王后被刺一事闹的沸沸扬扬,便是紾尚阁也逃不过被盘问,这贤士走了一大半,倒是让紾尚阁清净了不少。”韩子抱怨道。
“可是刺客还未抓到。”少公子靠在凭几上,揉着脖颈。昨夜与鸑鷟和澹台成蹊聊的太晚,又一连赶了几天的路,身体显然是有些吃不消了。
“怎么,丞相府的软枕不够细,住着不舒服了?”韩子打趣道。
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是因瞧见韩子的情绪明显好转,已然能同少公子逗笑了。
第六十一章 风前绿草无人管
“若是不舒服,先生可否能在紾尚阁留我个院子,让我来安置?”少公子见状,便开始打趣韩子。
韩子笑着摇了摇头:“我这紾尚阁,早就没有能容得下你的院子了。”
少顷,奶娘将吃饱了的韩尤妙送了回来,她躺在床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肉手,便又开始睡觉了。
少公子将昨夜与鸑鷟和澹台成蹊所议之事告知韩子,且将自己的疑虑一同说给韩子听。
少公子的疑虑便是,那夜跟在最后面的第三辆马车上,坐着的到底是谁?
按照他的猜测是星宿宫的莘巫祝。
可毕竟少公子不知道莘巫祝从何得知青颜王后要出宫的事情,在事情败露后,她来不及逃脱,玄武护自然要杀她灭口。躲在暗处的宋尔莞为了保护莘巫祝,逼不得已同玄武护交手,将莘巫祝送回星宿宫后,自己也因身负重伤,暂不适宜移动,当夜没有回到丞相府,而是留宿于星宿宫,这便圆满了澹台成蹊那一说,宋尔莞一夜未归。
韩子闭着眼睛想了想,而后便靠在木车的椅背上。
“莘家这是又来了一个莘折桂。”韩子长叹一句,令少公子想起大周初建时的那个有关莘氏女的传说。
“若是无人认罪,时间一长,这件事便会这样过去,但是长公主府今后便是是非之地,背负着刺杀王后的嫌疑。”韩子说道。
“可若要认,那莘巫祝怕是活不了了。”
少公子走出紾尚阁的时候,已过酉时,回到丞相府后已然华灯初上。
少公子肚子里有些空,便下意识地去寻长公主,一路兜兜转转走去了锦瑟院。
行至锦瑟院门口时,少公子便闻到了一阵饭香,于是跟着香气四溢走入长公主的西厢。
此时的西厢前厅,宋锦书正在亲自为长公主布菜,满桌的佳肴,亦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见少公子的到来,宋锦书微怔,倒是长公主,神态自然且温和地拉着少公子前来同坐。
“既然如此,我这便不浪费丞相的一番好意了。”少公子拿起银着,愉悦地享用起来。
但瞧这一桌美味佳肴都是长公主喜欢吃的,尤甚那一盅奶汤蒲菜,在这春日的时节,蒲菜可是千金难得。
晚膳后,少公子在西厢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与长公主和宋锦书言别回自己的住处去。
才出了锦瑟院,宋锦书便如约而至地追上了少公子。二人并肩在小院之中闲逛,随后行至一处角亭歇脚。
“青颜王后因遇刺客受惊,夜里时常会惊厥,太医局的医官也束手无策。”宋锦书说道。
“可是周王又想要母亲入宫?”少公子道。
“他一直想要长公主入宫做以长久的陪伴,是因开始忌惮你手握的权力,早前你称病时,周王还与长公主说起你的婚事,他不愿你有外援力量相助,便要将玉帛县主指给你为妻。”宋锦书说道。
少公子冷笑,心想到他这便宜舅舅倒还真是着急卸磨杀驴。
“我已经回禀周王,说长公主因灵川回安阳的路上颠簸,身染重疾,需要静养一些时日。”宋锦书神色无奈,他明知周王是未安好心,为了打压昭明君势力,钳制昭明君的咽喉,才一直想要让长公主入宫,便于威胁。
他忠于周王,却不想让长公主的性命再受到任何威胁。
他现在就像是站在天平中间的人,左一步不愿,右一步不忍。
“治疗惊厥又不是非医不可,不如明日我陪丞相入宫,且试着治一治青颜王后的惊厥证如何?”少公子瞧见了宋锦书的无奈,便也不再逼迫他。
他只要知道,宋锦书仍旧心系于长公主,他便能安心去与周王和青颜王后去对抗。
“昭明君有何办法能医治,连太医局的医官都束手无策的惊厥之症?”宋锦书笑问。
少公子眨了眨他那双灵动又清澈的桃花眸道:“山人自有妙计。”
翌日一早,少公子跟着宋锦书一同入宫。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同宋锦书共去胧北宫面见周王,反而是退于偏厅等待周王召见。
周王依旧以一副慈悲良善地模样宣召了少公子,并且由衷感谢他能及时出现,拯救青颜王后的惊厥之症。
少公子跟随周王一同前往青颜王后现下所居的柒园,如今已是春日,景阳山的杏花已经冒出骨朵,这一眼望去不见尽头杏花林,像是一座盛大的迷宫。
少公子候在殿桦楼外,待周王进去不久后,便听到一声器具碎裂的声响,紧跟着是青颜王后的哭声。少公子凝神细细地听着里面的哭诉声,大都是一些别人要害她的疯话,语句通顺,并无言语颠倒。
不知这青颜王后是否是第一次装疯卖傻,这般的表现当真是假了些。
少公子命立于门前的婢女将殿内的香炉呈来,而后将袖袋里的香屑放置在香炉内,引燃后再由婢女送回殿内。
计算好时辰的少公子,又命婢女将殿内周王请出,与他在艳阳下品了一会儿银针,赏了半刻景阳山的风景。
半个时辰过后,殿内的哭声终于没了。少公子同周王一起进入殿内时,青颜王后已经靠在凭几上睡去了,香炉之中少公子所放的安神香也燃尽了。
周王见此,命人将青颜王后放置于床榻上安睡。
少公子也十分配合地做足了戏,引线诊脉,并询问照顾青颜王后的婢女,青颜王后惊厥时的情形。
惊厥之症是本就是青颜王后装的,所以,贴身照顾青颜王后的婢女,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少公子由而更加大胆,厉声质问起那名叫飞婧的婢女,最近可有从宫外带回什么东西令王后使用,或是接触。
飞婧自是莫名其妙,却也不知道少公子到底想做什么,便摇了摇头否认。
少公子在殿内来回踱步,他转了一圈道,装作恍然大悟道:“我记着原先王后身边有一个叫兮眇的婢女,喜欢从宫外的岫玉阁带玉料回宫,送于王后雕玉,不知你可记得?”
飞婧垂下眼眸回避着少公子,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自兮眇姐姐疯了之后,便没有人再为王后买玉料了。”
少公子行至她面前冷冷地道:“可宫门口禁军令的记录可不是这样写的。”
一说到禁军令出入宫门的记录,飞婧双手便开始颤抖,她紧紧抓住衣袖迫使自己冷静,而后缓缓地道:“奴婢是曾经出过宫门为王后采买过几次玉料,只不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王后并不知情。”
飞婧已经猜到少公子今日入宫的目的并不是青颜王后,而是冲着她而来。她是青颜王后和暗影阁连接的线,就像是兮眇一样,少公子杀掉了兮眇,下一个便是她。
所以,就算是死,也要先行撇清与青颜王后的关系。
“我如果没记错,私自偷了出宫对牌的宫婢出宫,应当是要杖刑的。”少公子冷冷地道。
飞婧身形摇晃,连忙俯身上前与周王求饶道:“王上许久不留宿柒园,青颜王后夜夜守在殿前望眼欲穿地等着您,奴婢不忍瞧见王后失魂落魄,便拿了几块之前兮眇姐姐买来的玉料,安慰王后亲手雕刻几枚配饰送给王上,说不准王上睹物思人,就会来柒园寻她。”
少公子瞧见周王身上确实挂着两三枚玉饰,雕工大都为上乘,看得出雕刻时,是耗了心血在其中。
“可是玉料不够用了,你这才偷偷出了宫?”周王得知事情的原委,似是被感动了,但少公子却不能确定,这感动是不是周王演出来的。
飞婧点了点头,又是俯身磕头:“一切王后并不知,还请王上将奴婢施以杖刑。”
周王有些为难,他瞥了一眼少公子,却见到他嘴角噙着笑,像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你说你为王后购置了玉料,可这些玉料在何处?”少公子开口问道。
飞婧直起身,指着檀木镂花椸旁的木箱子道:“便是那个箱子里的玉料。”
少公子走上前去,将箱子打了开,拿出堆在里面的一块白玉石道:“这成色,倒不像是岫玉阁的。”
“这是奴婢托人从宋国蓝田带回的,自然要比岫玉阁的成色要好。”飞婧道。
少公子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手一滑,便将这白玉石摔在了地上。
玉石的碎片飞溅之时,藏在玉石中间的长虫也被摔了出来。
那长虫浑身长满红刺,落地之后,便朝周王扑去。
殿内的宫人已被吓的大声惨叫,只有少公子淡定地抽出腰间的含光剑,将扑向周王的长虫斩成两半。
周王似是被吓坏了,抬起手指着地上已经死去的长虫,和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的飞婧,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西夷有一种蛊,叫困阴蛊,将养成的蛊虫困在白玉之中,待蛊虫同玉相融,雕刻成型,佩戴之人便会绝子绝孙,更会惨遭横死。”少公子用帕子擦了擦含光剑上的血迹,而后将长剑收回腰间。
听闻少公子的话,周王怔了怔,而后将腰间挂着的玉饰摘了下来,丢在了地上。
飞婧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少公子的圈套,索性仰起头道:“是你活该,我受了臻太后的恩,自然是要让你这个弑母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飞婧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死,为了撇清关系,便说是受了臻太后的恩,前来寻周王复仇。
少公子觉着暗影阁派来的人,虽然一个比一个蠢,但至少内心都是忠贞不二,只可惜未能为自己所用。
早前的兮眇还知道掩人耳目,出宫去三坪街传信还知道先行去岫玉阁买些玉料回来。可这飞婧却是个实在的,少公子派人跟了几回了,传信就是传信,什么都不往宫里带。
这困在白玉里面的长虫,是少公子让澹台小喜入柒园为青颜王后诊病时放进来的,这长虫并不是什么困阴蛊,而是普通的破壁虫,因喜爱白玉温暖,所以破壁之后,便蛰伏在白玉之中睡觉。
这一箱子的玉料,都是先前兮眇从岫玉阁买来的,少公子知道飞婧会说谎,所以才故意问她,她买来的玉料放置于何处。
少公子逐渐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青颜王后的惊厥之症,不仅仅是挽留周王的计谋,她还想拉扯着长公主长留于宫中,以便随时要挟少公子。
少公子和宋锦书离开王宫的时候,青颜王后还没有醒,想来待她醒后,见到飞婧被周王下令杖毙,会暂且收敛一段时日。
至于飞婧诬陷刺杀青颜王后的刺客,是往长公主府中去的说法,便成了不攻自破的谣言。
长公主府的封令算是解开了,少公子可算是能回到长秋院好好睡上一觉。
如少公子所愿,青颜王后确实在后面的日子里消停了不少,就连周王也暂且不再对少公子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努力的在后宫耕耘,以便于出现更适合接替储位的人出现。
有着兴旺人丁传说的莘家,一直无人出面向王宫中去送莘氏女。少公子还在考虑要不要顶着风,送些美人入宫,却接到了莘娇阳的密信。
圣安城少公子最惦念的那个人出事了。
少公子发疯了一般,策马便出了安阳,一路飞奔往圣安赶去。夜半中途驿站换马时,遇见了正在等着他的莘娇阳。
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往圣安赶去。
莘娇阳有百里肆给她的通行令牌,这也是为何少公子能在陈国畅通无阻,不出五日便赶到了圣安。
抵达圣安那日,刚好是月圆之时,少公子胸口泛起一阵痉挛,可他顾不了那么多,在陈宫门口便亮明了昭明君的身份。
陈候亲自来宫门口相迎,少公子顾不得寒暄之礼,直言要陈候带他去见绥绥。
陈候眨了眨眼睛,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便笑着回过身,带着少公子一同往长信宫走去。
行至长信宫门前时,少公子见到百里肆正跪在宫门前,衣襟上的血痕已经干涸了。
他闻声转过头,瞧了一眼少公子后,又神色暗淡地仰起头,笑声绝望。
少公子知道,在他的心中,如今的绥绥怕已是必死无疑了。也是如此,他才会急信于莘娇阳,让她带少公子来圣安见她最后一面。
少公子心中有怨气,但他知道,百里肆也不想坏事发生,当时他带着绥绥杀出重围时,已经是尽了力。如果当时,真的是百里肆喝下了那杯毒酒,绥绥有可能已经被楚王掳走,再也回不来了。
“托你的福,我来见她最后一面,你一直逼着我,不让我见她,如今可是满意了?”少公子终究还是气不过,出言埋怨百里肆。
第六十二章 只言啼鸟堪求侣
如今身形早已是摇摇欲坠的百里肆哪还有余力与少公子吵嘴,还未等少公子走入长信宫,他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莘娇阳面露惊色,快步而去,将百里肆护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侧脸,唤他名字。
可他双眼紧闭,毫无反应。
陈候见此,令身侧的宫人将百里肆送回上卿府,并随请医官一同回府为他诊治。
少公子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莘娇阳,便说道:“你若不放心,便也一起去,只是早些回来,我怕还有事情要劳烦你。”
莘娇阳满眼感激地点了点头,便紧握百里肆的手,离开了长信宫。
陈候告知少公子,绥绥已昏睡四日,身后的续命蝶已然完全呈现墨色,甚至看不出原先的翅膀脉络。
有关她背后那只续命蝶之事,是凤姬夫人讲与陈候听的。只是,他所知的续命蝶,是可以净化致命之毒的宝物,却不知在续命蝶离身后,宿主会魂魄灰飞烟灭的事情。
“乌头的毒虽然可被净化,可至少需要半月之久,这期间绥绥会因乌头的毒素产生错乱的梦境,若是她沉浸在这梦境之中,便永远都不可能再醒过来。”少公子不禁自嘲,仿佛每一次他的出现,都伴随着福祥公主中毒或是受伤,他内心百般地祈求,但愿下一次再见面时,不要再这般断人心肠。
“孤听闻这乌头是有解药的?”陈候道。
少公子摇了摇头道:“乌头的解药最快也需要三日才能配好,绥绥现下已然陷入了昏迷,怕是等不及。”
“所以,我需要用自身内力,将她体内的毒逼出来,在此期间,决不能有任何人前来打扰,否则我同绥绥可能会一同陷入梦境里,再也醒不过来,所以,劳烦陈候安排信得过的人来守门。”少公子说道。
陈候闻声,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昭明君这般舍身为小女,老身必当亲自为昭明君守门。”
少公子将绥绥扶起来,让她依偎于自己的怀中。
“还有一事,今日是月圆之日,我体内的母蛊怕是会作祟,如若我在子时还未走出房门,请陈候尽快将我送去尔雅城,交给守城将军澹台不言。”
母蛊发作时运行真气,轻者损伤内力,重者怕是会真气逆行,经脉断裂。如今尔雅城澹台大伯和澹台不言在,若是他真气逆行,他们定然会想尽办法救他。
陈候放心地将福祥公主交给少公子,退门而去,便如先前所承诺,亲自守在前厅为少公子看门。
少公子见一切都稳妥了,便抬手将绥绥的寝衣退下。他见到在她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这刀疤是在雅安关前,为了保护他挨的那一刀。
少公子抬起手,轻抚她背上的痕迹,心里的痉挛更剧烈了些。
许是她缠入了梦魇之中,眉心紧缩,泪落眼角,却呢喃地唤着少公子的名字。
少公子将她的身子立直,运行体内的真气,将浑厚的内力,由几处大穴缓缓地度入她的经脉之中。
不巧的是今夜月满,有母蛊在少公子体内折腾,几经六七个来回,少公子深觉胸口如千斤巨石压迫,更觉体内真气已经耗尽了一般,衣衫被汗水浸透,印出坚实无瑕的身形
他调稳气息,遏制内力输送,再缓缓地张开眼。绥绥背上的续命蝶,已经从墨色逐渐变回成紫色,蝶上羽翅地脉络也清晰起来。
他放下心来,准备归息时,胸口猛然一紧,像是刺入了锋利的尖锐之物,一呼一吸皆是剧痛疼。
他身子使不上力,便往后仰了过去。
与他同时倒下的,还有恢复如初的绥绥,她安详地伏在他的胸口上,气息平稳,眉眼舒畅。他低下头,再度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便眼前一黑,陷入沉睡。
待少公子醒来时,已经是十天之后,他身处尔雅城内的清华寺。他慢慢起身,调动起体内的真气来。
经脉顺畅,内力无阻,他能收放自如,便放下心来。
“公子醒了?”少公子闻声望去,却见鸑鷟端着木碗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你怎么会在此处?”少公子问道。
“当日我见公子神情恍惚,便觉事有不对,于是跟在公子身后一同去了陈国,只不过我没有莘娇阳的通行令牌,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等我到圣安之后,便在宫门口遇到了莘娇阳,她带我入宫后,发现公子昏死于床榻,还抱着人家肤如凝脂的福祥公主经脉逆行了。”鸑鷟将木碗里的汤药递给少公子,少公子一边喝,一边听着鸑鷟讲话。
待听到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少公子将嘴中的药喷了出来。
“不过好在陈候并不介意,还打趣地要昭明君做他的小婿。”
少公子擦了擦嘴,将木碗还给鸑鷟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胆敢打趣你家公子了。”
“公子既然涉险之前都与陈候交代了后事,还问我做什么?”鸑鷟耸耸肩,拿着木碗便要出去。
“这是谁让你受了气,连话都不好好说了。”少公子侧过身,倚着塌边问道。
鸑鷟背对着少公子没有说话,少公子见她的肩膀颤抖片刻,又抬起手用衣袂擦了擦脸。
看来那天晚上,他经脉逆行的一定很严重,否则鸑鷟不会担心到哭鼻子。
“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少公子又道。
“麻烦公子下次冲动之前,想一想远在安阳的长公主,她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公子。”鸑鷟微微地俯了俯身,便跑出了屋子。
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心里萌生暖意。
也是后来,莘娇阳告诉他,如若不是在赶往尔雅的路上,鸑鷟用血灵虫锁住少公子的经脉,少公子怕是早就经脉断尽,暴血而亡了。
至于血灵虫,是蛊女以血控制的一种灵虫,通常是用作制蛊时的引子,但有时也可作为蛊女的意识进行操控,只是会耗费蛊女体内大量的精血。
如今的尔雅,经由澹台不言的接管后,逐渐恢复的战前的模样。蔡国的国人皆是惧怕战乱,因而十分倚重澹台不言,甚至比以往还要积极地上交存粮,充作军饷。他们似乎知道,只要是澹台不言留在蔡国一天,那么楚国的铁蹄就踏不过来。
霍殇带兵前往蔡国另外几城平匪乱,至今仍旧未归尔雅城,如今蔡国百废待兴,还当真是一件伤神的事情。
楚军撤走时,一把火焚了尔雅城的蔡宫,屹立百年的富丽堂皇,便在这一把火中消失殆尽了。
如今的尔雅城墙上,昔日的满墙芙蓉花,尽是战火缭绕后的疮痍。
少公子坐在桐花台的软榻上,仰头望着正值时节的落花纷纷。楚人虽信鬼神,却也对佛道抱有敬畏之心,想来这尔雅城中,唯有清华寺和这棵桐花树仍旧是完好无损。
只是这庭树不知人去尽,今夏还发旧时花。
少公子不知怎地,胸中多有烦闷。他忽然就想起白老将韩子送回到紾尚阁后,与他离别时说的话来。
他说:“如今的蝴蝶谷,已是人去谷空,想当年君家选择避世,便是不愿意后世再尝别离之苦,君婀和公子还有君绫既然是自己选择了出世,那么老身便替你们守着蝴蝶谷,只是从今往后,前路漫漫,莫说后悔。”
少公子忽而觉着,他似是得到的权力越多,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
恰逢时机,澹台不言拎着两壶酒坐在了少公子的身侧。
少公子接过他手里的酒壶,仰头便是一饮。
这酒味道辛辣,甚是热烈,一路而下,似是击破了少公子胸口中的烦闷,倒是酣畅痛快。少公子不禁又是仰头一口。
“昭明君可还记得当年在桐花台的比试吗?”澹台不言饮了一口叹道。
“怎么会不记得,只是可惜了叔姜,跟着那样一个君主,不值得他用命尽忠。”少公子依旧记着桐花台上,叔姜不卑不亢,刚直不阿的风骨。
“叔姜所守护的,非君王,而是身后的国人,他若倒下,国便亡了,所以即便是生命的最后,他以环首刀撑地,万箭穿心了,却不肯倒下。”澹台不言抬起手,接住一瓣正落下的桐花。
“你可愿为我而不肯倒下?”少公子手上的酒壶已是快见底,他双颊绯红,醉意朦胧。
澹台不言微醺地笑了笑:“早前这桐花台上,昭明君为保全我在师父面前的颜面,故意输给我,不如今日昭明君再同我比上一比,若是昭明君赢了我,我便愿以命相付。”
“我要你命作甚,不比不比。”少公子将酒壶内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而后靠在凭几上,赏起了落花。
蔡国初夏的风最是迷人,不热烈又不安静,能惊起落花,却又不割人脸颊。少公子闭着双眼听风,感受桐花散落的窸窸窣窣。
少时,少公子忽而听到长剑破风的声音,他张开双眼,瞧见澹台不言正在桐花台上挥着他的纯钧剑。
他的剑法不同于少时的青涩,极易让人看出破绽。似是历经了沙场征战,他的剑法变得坚韧有力,每一招直冲命门,每一剑攻无不克。
少公子兴致偶起,抽出腰间的含光剑,上前同他比划起来。
依旧同原来一样,少公子以含光剑缠住了澹台不言的纯钧,而这次,澹台不言并没有转动剑柄挣脱,反而以真气打入剑身,纯钧剑直直地朝少公子面门而去。
少公子不紧不慢地收紧含光剑,反手用力,将纯钧的剑身换了方向,朝着桐花树去了。
澹台不言平地而起,追剑而上,在收回纯钧后,俯冲而下,他一剑朝少公子劈去。少公子以含光接招,二人的剑气再次击落了树上的桐花,簌簌而落,如同冬日之中的白雪皑皑。
比试了一番后,依旧是难分伯仲。少公子此时酒醒,也比划累了,索性飞身上树,靠在树枝上不下来了。
澹台不言收回纯钧于剑鞘,而后也飞身上树,坐在少公子身旁。
“楚军已经发兵于陈国余陵,看来楚王从一开始,便是要将陈息蔡三国收入囊中。”澹台不言说道。
少公子靠着树枝远望,刚好能瞧见已经被烧成废墟的蔡国王宫。曾经的朱楼玉砌已是残垣断壁,曾经的美景良辰已是物是人非。
“如果你是楚王,你会在这个时机去攻打陈国吗?”少公子问道。
澹台不言垂眸思索而后道:“或许会,也或许不会。”
少公子勾着嘴角,淡淡一笑:“会,是因陈国早前内乱,如今政局不稳,君主权力被架空,刚好是出手的好时机,如若乘胜追击,给予致命一击,那陈国也同息国一样,土崩瓦解,大厦倾倒,不会,是因如今蔡国表面上看起来是被周王收入囊中,可暗地却是我屯兵之地,如我是楚王,应当尽快安排白素从息国攻来蔡国,将蔡国夺回,否则就算将陈国收入囊中,陈息两国之间还隔着蔡国,光看着这糟糕的版图就很膈应了,更何况还要屯兵,还要统治。”
少公子猜测的,澹台不言也都想到了,可这些只都是猜测罢了,是否为真,还需要观望一阵。
“可自从息国全境被楚国霸占后,倒是安静的很,尤甚是雅安关,看不到有楚军任何进犯的踪迹。”澹台不言问道。
“这便是最可疑的地方,蔡国以东是楚国,以西是息国,若是东西夹击而攻,蔡国全境即刻尽可收入楚国囊中,可偏偏为何要多此一举去攻打陈国?”少公子依靠在枝桠上,他大约能猜到楚王的计谋,可尚不确定陈国与蔡国的轻重。
“如今蔡国多乱之时,先暂且送澹台大伯和你的姐姐们远离此处,若是楚国出其不意地从雅安关攻过来,尔雅便不再安全。”少公子嘱咐道。
澹台不言垂下眸子点了点头道:“不如去安阳如何,父亲也说想见见小喜和成蹊。”
少公子侧过头看着他,温和一笑道:“而今安阳亦是多事之秋,我连自己的娘亲都护不住,更何况你这一家子,若遭人谋害,我岂不是罪孽深重了?”
不管澹台不言是否在试探他,澹台大伯几次救他的性命,一个澹台成蹊,一个澹台小喜便够了,他可不能让这一家人都去安阳冒险。
澹台不言没再说话,他低着头摩挲这纯钧剑,剑鞘上的花纹。
“不如送去齐国吧,有齐国君和你师父照应着,总比在此处颠沛流离要好。”少公子说道。
“若是有朝一日昭明君承大统,可否能使澹台不言的家人不再颠沛流离,能聚于一处,共享天伦。”澹台不言抬起头,看着少公子笑的有些苦涩。
少公子仰起头,胸有成竹地道:“那是自然,如若继承大统,执掌九州,我必将使九州百姓皆不再颠沛流离,聚于一处,共享天伦。”
“昭明君既有这般的雄心壮志,那么我愿为昭明君在征战之中不肯倒下。”澹台不言抱着纯钧剑,依靠在枝桠上,斜阳掠过他的双眼,发散着晶莹的光亮。
少公子望过去,忽而不觉得如先前那般孤独了。
第六十三章 任作淋漓淡墨看
少公子稍作歇息几日之后,便和鸑鷟一同返回安阳去了。
是夜,紾尚阁鈎樴院,少公子将楚国兵临陈国余陵之事讲于韩子。韩子闻言并曾开口评断楚国动向,反而严厉地告诫少公子,他借了燕国君之手在蔡国屯兵十万,不但周王盯着,燕国君也在盯着,若不能将这十万大军尽其所用,必将成为少公子的催命符。为今之计,而非他国纷争和儿女情长,而是他是否要图个名正言顺的周王之位,
这是少公子首次受到韩子严厉责骂,他灰溜溜地跑回到长公主府,将自己关在长秋院中,闭门自省。
几日后,周王忽然下令,命驻兵于蔡国的霍殇即刻返回宛城复命。
周地的驻兵一旦撤走,蔡国便成是非之地,澹台不言的处境更为火上的热油一般。
少公子再次入宫,恳请周王,于蔡国驻兵,借楚国攻打陈国之时,发兵于楚国,攻其不备,震慑九州。
这是少公子唯一能想到既助福祥公主,又能暂缓澹台不言处境的办法。
可周王拒绝了,理由是国库空虚,不易出战。
少公子前往丞相府,恳求宋锦书相助。
但凡只要说服周王继续驻兵于蔡国,便可暂保澹台不言一命。待少公子求到齐国的借路文书,便可将澹台不言和他的部下移至齐国千昌,届时周王可再度撤兵。
可是,宋锦书却拒绝了少公子。
他说,齐国千昌已是逼近了安阳范围之中,自齐国得封地之后,便不被允许在千昌屯兵,所以少公子的借路文书怕是求不到。且他为周地的丞相,自然忠于周地,决不许此时的安阳发生动乱。
宋锦书的言外之意,便是认定少公子是因为想要动乱安阳,谋权篡位,才屯兵于千昌。
前两个办法行不通,少公子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霍殇。
少公子亲自动身前去宛城,恳求霍殇且先不要将兵符归还于周王,带兵前去蔡国镇守,暂保澹台不言安危。
他本以为霍殇这条路可以走通,却没想到,霍殇却拒绝了少公子。
少公子这才看了透彻,周王将他身边的人给予高官封爵,并不是看重他,而是犹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地收拢少公子身边的人,挖空本应是属于少公子的人心。
他曾经以为能在雪中送炭的人,却只能在他锦上添花时,来分一杯羹而已。
半月之后,燕国发兵于尔雅。
澹台不言手下的将士均是燕国人,他们不愿手足相残,兵戎相见,还未有一战,便丢盔卸甲,绑了澹台不言,交给燕军带兵而来的将领。
少公子冒死杀进燕军兵营之中,却未能寻到澹台不言,为首的将领被少公子刺了三剑后,告诉少公子,澹台不言被他的璎枪刺穿了胸堂,丢到眠山之中喂狼,如今怕是早已尸骨无存。
少公子一剑刺穿了那将领脖颈,一人只身前往眠山,不眠不休地寻了七日,却只在一滩血迹的边上寻到了澹台不言的那把纯钧剑。
他这个骗子,他许过誓言要为少公子不肯倒下。
少公子失魂落魄地抱着纯钧剑回到了安阳,在一脚踏入长公主府后,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从那一刻起,少公子便暗暗发了毒誓,不管阻挡在前路的是谁,他都要不惜一切,拿回属于自己的王位。
在得知少公子历经了变故,韩子是第一个登门来见少公子的。
他点醒少公子,谋君者,顾及社稷存亡,而忘私情,谋权者,善用敌对弱点,转危时为机遇,手执兵者为胜。
蔡国的屯兵没有了,便要寻找新的军队,只有将兵权握在手中,才有机会成事。
韩子说,如今的变故对于少公子来说,未必全都是不好。至少在短时间内,周王不会再注意到少公子,甚至不会再打压少公子的势力。
这样一来,他便有机会可以韬光养晦,寻找新的盟友。
只不过,谋权之事不可再犹豫不决,待逢时机,需一鼓作气。
少公子首先想到新的盟友,便是福祥公主的陈国,而今她正是继位女君,若是少公子助她度过难关,起码,借兵于少公子,她断不会拒绝。
况且,就算是让少公子以身相许,少公子也是愿意的。
少公子收拾行囊,准备前往陈国时,澹台成蹊带着许久不见的莘巫祝夜访了长公主府。
早前,少公子听长公主提过一次,莘巫祝因触怒了周王,被关在五祚山上的星宿宫内,非死不得出。
他愧疚地看了一眼澹台成蹊,见其神色疲惫,沮丧气馁,待留意少公子的愧疚时,却向他释怀一笑。
这般的笑容并未使少公子觉得好受,反而更加内疚。
他应该早些去齐国求借路文书,不应当将心思沉陷在儿女情长,若是他没去陈国,而是去齐国,澹台不言也不会因此尸骨无存。
澹台不言因少公子命丧尔雅,澹台成蹊不但没有怨恨少公子,反而还为他冒险,将莘巫祝带到他面前。
而莘巫祝也没有辜负澹台成蹊的这次冒险,她送给少公子一个平地惊雷的消息。
玉少染非周王亲子。
至于莘巫祝为何将此消息告知给少公子,还是要从莘思年被杀的事情说起。
莘巫祝告诉少公子,其实当年莘思年并非自愿入宫,而是周王亲自前往莘家求得而来。
莘氏女的传闻在九州一刻未衰,当年周王发觉青颜王后自产下玉少染之后,便再未能有孕。于是,他便亲自去了莘家,望得一莘氏女绵延子嗣。
莘家也是有苦难言,被逼迫着献女,还要背着四处而来的流言。
那时,如若不是她成为了星宿宫的巫祝,被迫入宫的应当是她。莘思年是代替她入宫承宠的,不管莘思年是否是出于自愿,莘巫祝的内心未曾好受过。
入宫承宠虽说是荣耀万千,可最终势必会被青颜王后暗中打杀。
莘巫祝不忍莘思年整日担惊受怕,便借着占星之由,程秉周王,说莘思年命格过轻,未到承宠之时,需要受紫微星照拂后,安能绵延子嗣,如若违抗,势必两败俱伤。
周王相信了,便让莘思年以司衣局掌事的身份留在宫中,掩人耳目。
所以,莘思年的天命胎象并不是莘巫祝卜卦所言,整个星宿宫都是忠于周王的,能制造这星命流言的,就只有周王的只手遮天。
莘巫祝万分清楚,天命胎象的占卜一出,莘思年的命怕是保不住了。她随即建议莘思年,自请去星宿宫拜月瞻星,集天地之气来安胎,她也能亲自保护莘思年的安危。
也是此时,莘思年告诉莘巫祝,说她早前去柒园问安时,曾在景阳山见到青颜王后与一陌生男子交谈,这男子面生,且身形魁梧,根本不像是宫里的寺人监和宫奴。
玉少染非周王亲子的话,便是莘思年在此次听得而来的,她吓的逃掉了,可却惊动了交谈着的二人,这也成了莘思年的催命符。
在少公子来看,天命胎象不过是周王得知自己的身体恢复如初了,心急火燎地以正视听,为众人解释他,已经变回一个正常男人了。更继而借着宣告天下自己重振威武的同时,为新的继承人铺路。
殊不知操之过急,也将这新继承人的路断送了。
莘巫祝痛恨周王,就算是知晓莘思年的死,和青颜王后脱不了干系,也不惩治她,只能她禁足于柒园,不为莘思年报仇雪恨。
也就有了那晚,青颜王后出宫密会暗影阁的玄武护,莘巫祝的马车,尾随鸑鷟所架马车之后的事情。
她为了给莘思年报仇,豁出了命,擅自跟踪青颜王后,触怒了周王,这才被囚禁于星宿宫,永世不得出。
也亏得宋尔莞当夜及时出现救了莘巫祝,否则,她不会只是被玄武护戳瞎一只眼这般轻易。
“如今的莘家,待字闺中的便只有莘平乐和莘娇阳,若不是她们二人一个在宛城,一个游历四方,下一个便是她们入宫侍奉周王。”莘巫祝的左眼被玄武护戳瞎了,少公子瞧见敷在她眼上的布帛渐渐有血迹渗出。
少公子也在这时才明白,韩子的那一句,怕是莘家又要出一个莘折桂是什么意思了。
想来那时,韩子便看透了周王同莘家微妙的关系,只是那时的少公子还不懂,却当做韩子是在说莘巫祝。
“你告诉我这些,可是求我什么?”少公子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所以猜得到,莘巫祝冒死逃出星宿宫来告知他这个消息,一定是有所求。
莘巫祝笑了笑,道:“我求昭明君发誓,若是秉承天命,继了周王位,便不再纳莘氏女入后宫为妃嫔,甚至告知后世继位者,遵守此誓,如若违背,大周必亡。”
少公子应了莘巫祝的誓,莘巫祝便拜别少公子,再次同澹台成蹊回星宿宫去了。
他枕着手臂,一双明眸透过盈盈烛火,盯着墙上暗影,思索着周王,青颜王后,以及暗影阁这三者之间的勾连。
许久以前,周王为了护住自己的王位,娶了暗影阁相父的女儿姮青颜,并联合暗影阁刺杀了历将军,臻太后,包括他刚刚出世不久的同母异父的小兄弟。
世人皆传,姮长朝为卫国相父义子,姮青颜为卫国相父亲女,可殊不知真相却恰恰相反。
青颜王后非卫国相父亲女,而姮长朝却是相父亲子,相父那时便做好了局,迫使青颜王后失身于姮长朝,在嫁于周王时,已经与姮长朝珠胎暗结。
这也能说明,为何周王体内的毒会导致他无法使女人承孕,偌大的后宫,就只有玉少染一个独子了。
至于青颜王后身体里的毒,想来是姮长朝无法信任她,怕她再与他人珠胎暗结,来占他布置好的巢,一边甜言蜜语的用这阴损的毒药来掌控她,一边让她去迷惑周王,使作为他儿子的玉少染成功地登顶九州之位。
虽猜不出青颜王后究竟心中更偏爱谁,想来一切非她所愿之时,也曾奋起挣扎过。但瞧周王和姮长朝皆非良人,她的心也许就冷了。
周王猜不到相父的局,也不知玉少染非他亲子。但他总会明白,事反常态即为妖,所以才排斥亲近暗影阁的玉少染,接替储君之位,更是拉来了少公子和长公主来搅局。
少公子自认为,这局还没等自己下手去搅弄,便让周王自己给破了。
暗影阁的姮长朝心里清楚,无论周王拉来了谁都与他无关,只要周王还是九州的王,姮青颜就是九州的王后,玉少染依旧是继承大统的长子。
他不动少公子,少公子便也不惹他。
所以,少公子这柄剑,周王用起来觉着不似想象之中的锋利,便想舍弃了。
被周王舍弃的少公子,有长公主压制着,她顾及到骨肉亲情,便不允许少公子谋权,这是周王所设想的,可却不是长公主所设想的。
黑夜之中总有微光,黎明黑暗总有破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有枝桠茁壮成长。
少公子令鸑鷟培育出血蛊虫,并让澹台小喜和东阳公主协助,得来周王与玉少染的少许鲜血。
待血蛊虫饮血后,亲生血互食,非亲生血互斥。
于是,各自饮了周王和玉少染血后的血蛊虫,出现了相斥的反应,证实了莘巫祝的话。
少公子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令澹台成蹊于城内巡逻时,在三坪街留了暗号。
当夜,朱雀护派人前往少公子府上,得知事情原委后,便答应少公子,尽快取得姮长朝的鲜血交于少公子。
而后,少公子将蝴蝶谷灰雀衔来的蓇蓉交给澹台小喜,嘱咐她研碎之后,趁着为周王和青颜王后诊病时下入二人的汤药之中。
蓇蓉虽为香草,可果实无味,研碎后服用,使人无法再生育,且此药无解,但凭长公主使用任何方法,都无法再让二人回春。
蓇蓉落入二人身体成功之后,少公子也接到了朱雀护得来的鲜血。
待血蛊虫饮过姮长朝的鲜血后,吞掉了另一只饮下玉少染鲜血的蛊虫,二虫融为一体,由此少公子的猜想全部被证实。
这玉少染乃是青颜王后和暗影阁阁主姮长朝之子。
少公子随即心生一计,又令鸑鷟培育可使人假孕的百子蛊。
这百子蛊自进入体内,直至生产时,都足以假乱真。即便医术再高超的医官,也辨别不出腹中实为死胎的胎蛊。即便是中蛊之人为男子,也会同女人一般,为承孕之相,任何人都无法察觉内中蹊跷。
蛊虫制成之后,少公子亲自教导玉帛县主焚香,令她在亲近青颜王后之时,将这炉香献上。
玉帛县主欣喜少公子终于记起了后宫之中孤独又寂寞的她,彻底沉浸在同少公子亲密的时时刻刻,少公子说的话,她听之从之,绝无半丝疑虑。
这炉香名字叫欢暖,与周王身上的苏合香相撞,即刻便化为催情之香。而百子蛊隐藏于香灰之中,待香片燃尽,会随之而出,进入品香之人的口鼻,落于腹中生长,足月生产之前崩亡。
半月之后,宫内终于传出青颜王后有孕的大喜之事,喜不自胜的周王,大赦九州,并在此后的每一夜都留宿于柒园的殿桦楼,陪伴青颜王后。
周王为了使青颜王后能安胎,三次恳请长公主入住清溪宫。
而此时的少公子,早已佯装成黯然神伤地模样离开了安阳,一路往圣安去了。
第六十四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
回想这段时间的布局,似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他自此以后行进的每一步路,都是站在刀刃之上。稍作一个不小心,便是要全盘皆输,粉身碎骨。
他犹如是苍茫云海上的一只孤舟,飘摇不定且孤立无援。
圣安城门前,少公子望着一身水青色华服的福祥公主向他奔来时,他这颗已然死掉了的心,才又开始新生,并跳动了起来。
其实这世上的纷乱复杂始终是此长彼消罢了,待百年之后,不过都是尘土。可福祥公主是他这片尘土里,唯一闪耀的宝石。
他穷尽一生所得到的,到头来,都不如她的一个温暖怀抱。
可少公子能早些明白,就好了。
面对陈国的内忧外患,少公子显然不能再开口借兵,他最开始所想也是,先同福祥公主共度难关,待她登顶女君之位,再借兵而出。
直至陈候将死之前,同他密谈了一番,少公子才清楚,陈国内部矛盾,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若福祥公主继位,没有三载五载,根本不可能肃清陈国内的各方势力。
“想昭明君前来,可是求与陈国同盟?”待福祥公主离开后,少公子欲意起身与陈候作别,但陈候却叫住了他。
他不但开门见山地点明了少公子的来历,还深知他的到来并不只因思念福祥公主。
少公子未语,安然地等着陈候的后话。
“昭明君莫要嫌孤快言快语,留给孤的时辰不多了,有些事情自然要交代清楚才是。”陈候微微地立直身子。
他的身子早已一日不如一日,这些时日为着福祥公主苦撑,油灯终是快要熬干了。
“青颜王后再度承孕,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你趁着这个节骨眼上出走,一是为了结盟,二是为了寻求外援军队的支撑。”陈候倚着凭几,因说了太多的话,面色显得有些疲惫。
“陈国对于你来说,不管是从距离上,亦或是控制程度来看,都是你最好的选择,只不过昭明君来的时机不对,陈国已是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帮得了昭明君出兵?”
少公子盯着陈候,在他印象中,若是能被个女人窃了内政的国君,应当头脑极为昏庸愚钝,倒未曾想,即使在陈候病重之时,还能做到心中有数,着实不易。
“陈候推断并无偏差,我倒是有些好奇,陈候既能料事如神,为何现下的陈国仍旧是内忧外患并存?”少公子道。
陈候淡淡地笑了笑,似是在等着少公子说这样的话。
“是啊,料事如神的孤坐镇陈国,尚且满目疮痍,如若是坐而论道的绥绥,昭明君当真放心的下,她自己来面对这一切吗?”陈候佝偻着身子,自塌下的夹层里掏出一幅卷轴。
“自她幼时,孤便亏欠她良多,如若是个完好无损的交给她,孤自能走的安心,可现在的陈国内忧外患共存,她凭一己之力,怕是根本无法扭转乾坤。”陈候将卷轴递给了少公子。
少公子稍作迟疑了片刻,随后伸手接下。
“若孤愿意以举国之力,助昭明君登顶,昭明君可否与孤承诺,登顶九州之后,迎绥绥为九州王后,与她共荣共进,不舍不弃。”
陈候交给少公子那幅卷轴,是诸侯的归还书。
归还书上所写寓意乃是,陈国助昭明君荣登九州共主之位,并迎娶福祥公主为王后,陈国愿归还全境封地,自此世代以郡县称之,妫氏一族不再为诸侯,只称郡守,实为大周之臣。
少公子面容虽表现的颇为诧异,但内心却在疯狂窃喜。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两全,可偏偏却有人将这样的好事送来他面前。
陈候永远是陈候,虽能料事如神,却不懂人心,所以陈国才会沦落至此。
“星谷关的兵符是你最后的希望,如今绥绥和百里肆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兵符送去星谷关,可九州之上,盯着这块兵符的并不仅仅只有楚国,你若得到了兵符,不必估计陈国安危,大可带着手中这卷诏书和兵符前往星谷关借兵。”陈候见少公子犹豫不决,继而开口劝阻。
少公子装模作样地推脱,可双手却紧紧握住那卷诏书,道:“为何不选择相信绥绥一回呢,或许她会守得住陈候的江山。”
“而非孤不信她,孤不信的是陈国这些贵族公卿,对他们来说,谁是国君不重要,自己的利益才是最为重要的,孤作为一个父亲,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远离是非,不必为了这些人而毁掉她的余生。”陈候倾身向前,紧紧握住少公子的手臂。
他的眼中早已没了国君的威严,而是一个父亲诚恳的求助。
“我答应。”少公子将卷轴收入到袖袋。
“孤要你立誓,如若背叛绥绥,玉氏江山不得善终。”陈候死死地抠着少公子的手,面色死灰。
少公子被陈候这突如其来的认真吓住了,他思量半响后,欲要举手盟誓时,发现陈候早已瘫在凭几上,仙去了。
往后的时日,少公子曾几度想要将陈候的遗愿告知福祥公主,但陈候的薨逝对于她来说,打击颇多,见她日渐沉沦,少公子便不忍心开口。尤甚在百里肆赶回圣安后,对少公子身在圣安颇为不满,百里肆不再信任他的态度,更使少公子决心将诏书的秘密深埋于心。
他想不如先帮福祥公主解决现下的燃眉之急,待陈国稍微安稳之后,再与她说起星谷关借兵之事。
也许是天命如此,也许是时机不巧,少公子在此时收到八卦门的密信,密信内容乃是,于逐除之日,周王将在宣德宫设宴,并宣告九州,继位九州共主的储君人选。
他估摸着青颜王后腹中的百子蛊,大约快到瓜熟落地之时了。看来莘思年的前车之鉴并未给周王足够的警示,这腹中幼子尚未落地,他便迫不及待地宣布继位储君的人选了。
在收到密信后没过多久,霍殇派人前来告知少公子,周王暗中调动宛城的军队前往安阳,在逐除宴会时守卫王宫。
周王早就起了疑心,无论是对少公子,还是对长公主。
但周王并不知,现在最想要他命的,并不是少公子,而是玉少染。
如今的燕国大军屯在蔡国尔雅,穿过楚国,再通宛城便可涌入安阳城,权利角逐,不过是一触即发的事,真正留给少公子的时间,并不多了。
同百里肆前往星谷关护送兵符的路上,少公子几度犹豫不决,对于他来说,这次的机会,乃是夺权的天时,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可对于福祥公主来说,亦是她的死生关头。
他几次想要拿出陈候的诏书交给百里肆,但却都忍住了。
一直到某夜于客栈休息时,带着面具的澹台不言再度出现在少公子的面前。
起先,少公子以为是见到鬼了,他强迫自己镇静地同澹台不言对视了半刻。半刻后,澹台不言摘下了面具,他便瞧见了澹台不言那半边狰狞不堪的左脸。
从额角到下颚,近乎是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赤褐色的疤痕,如千万条沟壑一般流经过脸颊,触目惊心。
在燕国君派兵讨伐尔雅城时,澹台不言为了不使自己的麾下受到牵连,便命令他们捆了自己,交由燕国大军处置。
也如少公子为他复仇时,那将士所说,他确实被燕将重伤后丢去了眠山。眠山之中野兽众多,他的左脸,就是被山中野兽啃噬了。
想必被野兽啃噬的,大约不单单只有他这一半的左脸,可于他言明于少公子时,却只是一笑而过,并未平添少公子的负罪感。
他能存活下来,全都是因为碰上了过路眠山的秦上元。
她将他救了回来,并将在燕地所讨得的灵药,全用在了澹台不言的身上。而澹台不言在身体恢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安阳寻少公子。
少公子不在安阳,澹台不言便找到了澹台成蹊,从他那里拿回了属于自己的纯钧剑。
此行寻来的澹台不言,还带给少公子一个绝无仅有的消息:安阳逐除设宴,周王还邀请了暗影阁的阁主,姮长朝。
在这一刻,少公子忽然想明白了,周王为何会调集宛城的军队来守卫王城。
看来,逐除设宴,并不是针对少公子。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少公子终是不再犹豫,同澹台不言联手,夺下了信北君手中的星谷关兵符,携星谷关大军一路往奔往蔡国尔雅城。
逐除当日午时伊始,安阳天降鹅毛大雪,直至接近酉时,雪才停了下来。本是设在申时一刻的宴会,一直到雪停了,才徐徐开启。
宣德宫正殿的四角放置着鎏金仙鹤香鼎,鼎内有袅袅的暖香飘出,正殿的穹顶,坠着紫金万枝灯台,灯台上燃着万盏灯火,将宣德宫的正殿照的通亮。
周王和青颜王后二人身着黛色礼服,正襟危坐于正殿主位之上,主位右侧坐着长公主,左侧坐着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男子抱着肩膀,闭着双眼,十分投入地听着殿中央,琴师们所奏的丝竹之声。
少时,身着绫罗的舞姬鱼贯而入,随着丝竹声在殿中央的台上跳起了舞,一切祥和美满,和谐如常。
一位面生的寺人监捧着木盘,缓缓行至周王和王后桌案一旁,将一瓮鱼汤放置于二人面前的桌案中央。
青颜王后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瞥了周王一眼。
周王抬眼示意了身旁服侍他的寺人,寺人得令挥手中断了琴师的演奏。
停罢歌舞,乐官们便都撤出了宣德宫。
周王站起身,走下主位,行至阶前,朗声道:“逐除瑞雪,实为吉兆,此乃大周之祥。”
“而今海晏河清,国运安详,可孤仍担忧岁月无常,时而惶惶。”
“所幸青颜王后不负众望,承孕天命,由而孤顺应天命,即诏青颜王后腹中子为东宫正位,待出世再谨告天地,授以册宝。”
周王话还未说完,殿下坐着的玉少染便沉不住气,猛地站起了身。
“玉颜公子,可是有话说?”说话的正是御史历雁西。
玉少染白了一眼历雁西,而后朝周王俯身一拜道:“还请父王三思,如若母后未能得子,却是一女又当如何?”
“难不成玉颜公子忘记了,九州共主乃是可有女君继位的?”一直未有说话的长公主忽而开口说道。
玉少染被长公主的这一句话憋的面色发紫,他喘了几口粗气又道:“我乃父王长子,亦是王后所生,为何不得东宫正位,这又是何道理?”
玉少染平时被周王骄纵习惯了,因而心里有话,从来都不过脑子。
若是平时的周王,大抵会哄着玉少染些,再赏赐些奇珍异宝便过去了。
可现时,已然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放肆,孤的意愿,岂是你能所左右的?”周王怒指玉少染。
玉少染被周王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着了,便是那么一瞬,玉少染的眼中忽而生了恨。
“看来,是玉颜公子的德行未入周王的眼不成?”抱着肩膀的壮年男子睁开眼,开口问道。
男子的左眼如常,右眼却是一片漆黑,未见一丝眼白,如若不仔细瞧,断然不会知道男子右眼并无眼珠,不过是被一颗黑色玉珠所替代。
“并非德行不善,而是天命所致,众望所归。”周王不怒自威。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凶狠,他站起了身,负手而立:“天命?我瞧玉颜公子的天命可比这个还未出世的娃娃要鼎盛许多。”
“此乃我大周国事,姮阁主莫要逾距。”坐在长公主右侧的宋锦书开口说道。
“丞相严重了,此虽大周国事,却为我家事,何来逾距之说?”姮长朝虽对周王不敬,可对宋锦书却是颇为敬重,连语气都缓和了三分。
然而宋锦书并未买账,反而言语更添讽刺道:“怕就怕有些心怀不轨之人,借着由头想要乱国。”
“丞相此意,是觉着舅父拥立我为东宫正位,便是乱国了?”玉少染怒发冲冠,如若不是东阳公主拽着他的衣袂,他怕是早冲到宋锦书的面前,破口大骂。
“君尊卑臣,非计亲也,百官识,非惠也,故君臣共道则乱,所为乱国者,皆乃佞臣术胜,况且玉颜公子的德行何以使王上付以重托?”宋锦书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呛得玉少染面色通红。
“若论德行,那尚未出世的娃娃便有了?”姮长朝质疑道。
“虽不说这胎还未出世,不知男女,就算是出世了,可否能安然存活,亦是未知啊?”姮长朝轻抚衣袂,悠然地坐回了榻上。
第六十五章 白日忽变天晦暝
“姮阁主慎言。”一直未有言语的青颜王后突然发声。
“于本宫来说,这腹中子同少染一样,都是本宫的骨血,不管他们德行高低,本宫都不会用恶毒的话去诅咒他们,也请姮阁主一视同仁,莫要偏袒。”青颜王后神色委屈地低下头,缓缓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母后既说要一视同仁,何不帮我劝劝父王,莫要过早盖棺定论,若是立贤不立长,也要给我一个愿赌服输的机会,总不能我这小兄弟还未出世,父王便觉得他的贤能远胜于我,这对于我来说,岂不有失公平?”玉少染仰着头,神色孤傲。
“况且,无论是卫宣公的清远之难,还是晋文公牧朝之乱,古往今来,过于宠溺幼子导致的祸国悲剧还少吗?”玉少染这一番话,并非是自己想出来d的,而是别人告知他,要这样说的。
于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变得像个等待奖励的稚子一般,欢愉地望着姮长朝。
姮长朝勾着满意的笑容,向玉少染赞许地点了点头。
得到舅父的认同,玉少染便更得意起来。
“混账,孤乃九州之主,立储之事,岂非尔等所能左右,来人,将玉颜公子同姮长朝一起关入典狱。”周王拂袖略过身后的桌案,致使桌案上盛着鱼汤的陶瓮滚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于陶瓮碎裂后,鱼汤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而刚刚立于周王身侧的寺人监一步上前,拾起匕首,转身朝着姮长朝刺去。
姮长朝沉稳不乱,左手双指夹住案上的酒爵,轻易地挡住向他刺来的匕首,右手同时而出,浑厚的一掌,痛击那寺人监的前胸。
寺人监被打飞,重重坠落于殿中台。
随后,殿内一众宫婢与寺人不知从何处寻得兵器,皆是一股脑地向姮长朝而去。
他依旧从容不迫,反而悠哉地为自己斟酒。
突然,大殿外头接连飞进羽箭,将扑去姮长朝身前,意欲刺杀他的宫奴们一箭穿了心,尸体堆积如山,却于弹指之间结束了前仆后继。
此时的姮长朝刚好饮完了一樽好酒。
“青颜阿妹,我自认带你不薄,你何苦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你今后的荣华富贵。”随着姮长朝的起身,殿外涌入数千手持燕国弯刀的兵卫,这些兵卫将宣德宫围困的水泄不通。
“姮长朝,你是要造反不成?”历雁西想要起身怒骂,却被一旁的兵卫,用弯刀架住了脖子,生生地又将他胁迫回了坐塌上。
如同历雁西一般,在场饮宴的所有公卿,即刻被涌进来的兵卫用刀架住了脖子,皆是动弹不得。
“这天下,本就有我姮家的一半,何来造反之说?”姮长朝站起身,向青颜王后走去。
周王见此,将青颜王后护在身后,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大声地叫道:“刺客,宣德宫内有刺客,宫中禁卫呢,孤的宛城军呢?”
“来不及了,父王,禁卫和郎中令都被我调去五祚山了,父王的宛城军也被我临时调去城外了。”玉少染终于撕开恭敬孝顺的假面。
“怎会如此?”周王不可置信地看着玉少染“宛城的兵符,孤明明亲自交给了莘奴。”
“别提莘家了,父王,思年姑姑因你而亡,莘巫祝被你关在五祚山的星宿宫中,此生都不得出,你哪里还有颜面提莘家?”玉少染缓缓走上殿前,从袖袋之中掏出一张帛纸。
“你将王位传承于我,即刻写这传位诏书,我便保你和母后从此平安,你若不愿意,那我只能做些有悖常伦的事,来给自己一个充分的理由,登上这王位了。”玉少染将那一页帛纸掷出,落在周王的脚下。
“如若孤不写,难不成你要弑父?”周王暴跳如雷,指着玉少染吼道。
玉少染得意地笑了起来,却并无所动,倒是立在一旁的姮长朝猛地推开了周王,将躲藏在周王身后的青颜王后拖了出来。
长公主见此想要起身阻止,却被跪坐在身旁,服侍她的婢女压住了手。
她回首望去,却见这婢女正是鸑鷟乔扮的。长公主虽是不明所以,却也能猜想得到,是少公子的属意。她垂下眸,便决定不再强出头。
姮长朝拾起地上的短刀,半跪在地上,左手钳制青颜王后的脖颈,右手将短刀逼近了青颜王后隆起的腹部。
“阿妹,你好不好奇你这腹中的是男是女?”姮长朝兴致盎然地说道。
青颜王后大惊失色,双手死死地握着姮长朝持刀的手:“看在多年兄妹的情分上,放过我,放过这个孩子好不好?”
“情分?”姮长朝鄙夷地嗤笑道:“我若是念及情分,想必方才早被那寺人监用匕首捅死了,哪里还能与阿妹你这般谈天呢?”
“青颜知错了,哥哥原谅青颜好不好,青颜今后都听哥哥的。”为了活命,青颜王后便只能屈辱哀求。
姮长朝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丢开了手上的短刀,沾满血迹的粗糙,抚上青颜王后的脸庞,宠溺地道:“这才乖嘛。”
姮长朝随即又站起身,拖拽着青颜王后行至到周王的身旁:“你若劝得他写下诏书,传位于玉少染,我便顾及情分饶你一命,少染登基之后,你仍旧是大周的太后。”
青颜王后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仰起头望着瘫坐在榻上的周王,她满目泪痕,拉着周王的衣袂哭道:“夷则,帮帮我,我想活下去。”
周王立直了身,温柔地将青颜王后抱在怀中,他摩挲着她的鬓角,深情脉脉地看着她:“孤绝不会将玉氏的江山送给别人。”
青颜王后微怔了片刻,似是觉得周王说的话另有别意,少时,她仿佛回想起什么,眼中充满了惊恐。
她回身夺过姮长朝手里的短刀,猛地扎在周王的大腿上。
“你若执意不肯写传位诏书,唯有杀死你,少染才能名正言顺。”青颜王后白皙的脸庞溅上了鲜血,她的双眸逐渐冰冷,覆盖了惊恐。
周王嚯地抬起另一只脚,将青颜王后踹了开。
青颜王后猛然向后飞腾,身体重重坠落,她发髻凌乱,却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不舍腹中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
“你们妄想,若是孤有不测,这王位,也理应是由长姐来继承,你们算是什么东西。”周王捂住腿上的伤口,居心叵测地将注意转移到长公主身上。
若是周王不说,便没有人注意到长公主,可周王却偏偏在紧要的关头提及了长公主。
长公主不紧不慌,微微偏头地望向周王,她深沉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丝情感。
姮长朝这才留意到长公主,他眼中闪出一丝惊喜,径直向长公主走去。
殿下坐着的宋锦书深感不测,茫然想要站起身,却被立于一旁的燕兵用弯刀架住了脖颈。
“清河殿下,一别许久,这十几年过去了,殿下的美艳倒是不减当年。”姮长朝跪坐于长公主对面,手持酒樽为她填酒。
长公主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可却想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见过他。
姮长朝笑着拿起长公主的酒爵,一饮而尽道:“当年霍臻委托暗影阁刺杀殿下,本是由我来接替任务,那时我暗自观察了殿下许久,自觉殿下这等妙人我亦无法下手,便叫了其他人来执行刺杀的任务。”
“终没想着有一天能与殿下面对面相聊,还用着殿下用过的酒爵喝酒。”姮长朝伸手便要去碰长公主的脸。
长公主见此,从容不迫地拿起几案上的汤碗,将方才鸑鷟盛给她,满满一碗鱼汤泼在了姮长朝的脸上。
姮长朝收回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汤汁,而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左右这玉氏江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等尘埃落定,我必将殿下好好把玩才是。”姮长朝的眼睛里写满看不到边的欲望。
长公主虽临危不惧,可心底却也生出恐惧来。
她藏在衣袖里面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此时的鸑鷟缓缓靠近她,将她颤抖着的手紧紧握住。
长公主侧目瞥见鸑鷟眼神坚定,恍然之间,心便不再慌乱。
“玉颜公子,莫要再错下去了,快些收手吧。”宋锦书被燕兵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姮长朝对长公主做了什么,只能心急如焚地劝说起了玉少染。
“丞相若是识时务,现下不应当来劝说我,而是应当劝说您的王上,他写了传位诏书,便能保命,也能少受一些折磨不是?”玉少染说完后打了一记响指,燕兵之中便有一位身穿火纹黑衣的男子,手持画戟走了上来。
男子行至周王面前,手起戟落,将周王左膝以下削了去。
霎时,周王的左腿血流如注,他哀嚎着滚落于一旁,如同街边乞儿。
“你若再不写,就真没命了。”姮长朝拽着周王的发髻,将他从地上拖拽到坐塌前。
如今的周王,早已没了半分君王之相,冠珠崩散了一地,黛色的衣裳被浸满了朱红色的血迹,他花白的头发散乱,一边痛哭着,一边哀求着姮长朝能放过他。
长公主终是看不过眼,猛地站起身,怒道:“你们若杀便给个痛快,这般辱人,岂是君子之道。”
姮长朝涎瞪着一双贼眼,望着长公主道:“殿下莫要着急,我定不叫殿下空等,事后会于床笫之间好好补偿殿下的。”
长公主被姮长朝这轻浮的混账话气的面色通红,她抓起几案上个头最大的酒樽,直直地朝着姮长朝掷去。
砍断周王左腿的男子挥动画戟,轻而易举地挡下了长公主的酒樽。
“阿姐,阿姐救我。”周王抬起满是血迹的手,伸向长公主求救。
长公主忽而想起她刚回安阳,查得周王体内有寒毒之症时,周王也是这般叫她阿姐,求她救命的。
只可惜,待她费劲千辛万苦将他身体里的寒毒驱赶后,他便再也没有叫过她阿姐,还用她孩子的性命来威胁她入宫,将她囚禁于宫内。
长公主眼角逐渐湿润,她始终不愿相信,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因为权利的争夺,而变得面目可憎。
“你们放了他,我来替他承受这一切。”长公主的话掷地有声,使殿内忙着苟活,却不敢为周王求饶的公卿们倒吸了一口气。
姮长朝推开面前的男子,缓缓行至长公主身前,他猛地扯过长公主,伏在她的耳侧,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芬芳。
长公主心生厌恶,奋起抵触,可她越是挣扎,姮长朝越是攥的紧。
他注目着长公主秀丽的脸庞,戏谑地笑道:“既然殿下想要替他受着,那留他便也无用了。”
说完,他回手夺过画戟,侧身朝着周王的胸口上刺去了。
周王上一刻还沉浸在自己的劫后余生里,下一刻便一言未语地命丧黄泉了。
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惨死的周王,她浑身发抖,那一刻她并未觉着害怕,反而更多的是愤怒。
她一言未发地走上前,拔出周王胸上的画戟,反身向姮长朝猛地刺去。
姮长朝犹如一只嗜血的恶鬼,他侧身夺过画戟,反手扯掉了长公主的披风。
长公主脚下不稳,便仰着身子从殿上的台阶摔了下去。
此时的鸑鷟,终是无法再遵循少公子的意思,继续隐蔽于姮长朝的身侧,她随即放出了血灵虫。
几道墨色的丝线缠绕着滚落而下的长公主,这些丝线将长公主托了起来,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去了殿中台。
众人皆在猜测这墨色的丝线为何物时,殿外忽而响起了冲破云霄的呐喊声,随即澹台成蹊手持龙渊,率宫中禁军冲入宣德宫。
两方兵卫于殿前交战,于此时,宋锦书奔向长公主身旁,将她保护于身侧。
双方人数相当,可实力却相差悬殊,不过多时,大部分的燕兵十分怕死地缴械投了降。
姮长朝见大势已去,便吹响一声鸣哨。
这声鸣哨,乃是召唤宫内暗处躲着的暗影卫,前来救援的信号。
哨声过后,却不见暗影卫前来救援的身影。
姮长朝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随后他接连吹响鸣哨,可都不见人影前来。
“白虎前方开路,带我与玉颜公子杀出重围。”姮长朝对身旁的男子发号施令。
然而,白虎并无所动,而是目光如炬地盯着殿前的禁军。
此时的玉少染惧怕地瞥了一眼身后,他的父亲,大周的王,如今死不瞑目地躺在血泊之中。
他心有悔恨,却只能忍住不发。
犯上作乱不过是想得一纸传位诏书,他从未想过要大逆不道而弑父,如今这条路已经开始,可由不得他来说结束。
第六十六章 吼怒直与风云争
姮长朝将六神无主的玉少染拉过身前,大喝道:“周王已死,玉颜公子为周王长子,理应继承王位,还不快拜见你们的新王?”
“玉少染非周王亲子。”蜷缩在殿中台的青颜王后出言反驳,她扶着隆起的肚子,艰难站起身,从容不迫地理了理散乱的发鬓,雍容华贵地走出。
“本宫所怀的,才是大周的正统,郎中令,还不快些将此等乱臣贼子斩杀。”她的脸上露出雀跃的凶狠。
周王已死,玉少染非周王亲子,那么她和腹中的孩子,便是这大周正统的唯一继承。
“你胡说,我怎会不是父王的亲子?”玉少染不可置信地瞪着青颜王后,那是哺育他,教养他的生身母亲。
“当年本宫就是受他所迫,才有了你这般孽畜,王上待你不薄,你却忤逆枉上,还由着他乱国。”青颜王后抬起手指怒骂姮长朝,将这十几年来所受的屈辱一并吼了出来。
这个消息对于玉少染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他的双眸由不可置信逐渐转变为委屈,灵动又清澈的双眸积满了眼泪,他双腿一软,轰然瘫坐在地上。
隐藏在禁军之中的少公子满意地点点头,虽现下发生的荒唐,比自己预想中的计划稍有偏差。鸑鷟用血灵虫救了长公主,却没来得及放出蛊虫逼迫姮长朝将玉少染的身世讲出来。但这样的话从青颜王后的嘴中说出来,似乎更让人信服。
少公子抽出腰间的含光剑,自兵卫之中猛地飞身而起,朝着姮长朝直刺过去。
姮长超侧身躲了开,并喊了一声:“白虎,救我。”
然而,被他称为白虎的男人纹丝不动,他平静地看着少公子将姮长朝的左臂砍了下去。
姮长朝狼狈地匍匐在地上,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的计划明明是完美无缺的,怎可能会出了偏差,还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能成为震慑九州的摄政王了。
“白虎,你背叛了暗影阁,你不怕死吗?”姮长朝捂住断臂,厉声怒道。
“你瞧,我便说鸑鷟用蛊虫做的面具可以以假乱真,他到临死还不知白虎护,早已被他杀死了。”少公子擦干含光剑上的血迹,将它收回剑鞘。
“怎么样,做好接替暗影阁的阁主之位了吗?”少公子自侧身抽出一柄短剑交换给他。
那柄短剑,正是已故去的青龙护宫涅的武器。
姮长朝霎时脸色惊变。
宫涅接过少公子的短剑后,抬起手撕开了覆在脸上的面具。
自今日起,他便能重新站在青天白日之下了。
宫涅拔出短剑上前,一剑刺在了姮长朝的胸口上:“这一剑,是替白虎刺的。”
他将短剑拔了出来,又在姮长朝的腹部补了一剑:“这一剑,是为了替你枉死的那些暗影阁所有兄弟刺的。”
宫涅最后的一剑划开了姮长朝的脖颈,短剑锋利无比,未见血迹,姮长朝脖子一歪,没了气息。他死前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样,他始终不相信,自己所布下的局,怎就为他人做了嫁衣。
“都结束了,不用装死了。”澹台成蹊收回了龙渊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于刚刚两方兵卫乱斗中,被“杀死”的士兵又重新站了起来。
众公卿被吓的不清,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些死去又复活的士兵,他们想要质问少公子,却又不知如何问起,只能大眼瞪着小眼,相互叹着气。
正待此时守卫松懈,青颜王后手持匕首,发狂一般地撞开了宋锦书,挟持了长公主,她凶狠地与少公子道:“昭明君,本宫当真是小看你了,兄长此生心有七窍,从未失算过一次,却未曾想,死在了你的手中。”
少公子看起来并不担忧长公主的安危,反而沉稳地笑道:“哦,是吗,我倒是觉得,他蠢的很。”
“但凡他聪明一些,也不会将相父交给他的暗影阁掌管的四分五裂,任人唯亲,最后导致众叛亲离,无人愿意舍命将他救出险境,就连身边的女人都要背叛他。”少公子字字珠玑,戳在了青颜王后的痛点上。
青颜王后眉间一紧,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了一分。
“青颜王后,罪人已伏法,你何必再同昭明君针锋相对,还不快些放了长公主。”宋锦书被撞的头晕眼花,他踉跄地爬起身,开口劝说道。
“若想我放了长公主可以,一命换一命,如若昭明君即刻自戕,我便放了长公主。”穷途末路的青颜王后,却还惦念着权利的争夺,贪念使其凶恶外露,更让她放弃了自保。
安阳的三个对手之中,青颜王后是最清醒的了,她站不上的权力巅峰,便也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即使现在看来,这场局获胜者,是少公子。
只怪她手上并无实权,她身旁的男人,也拿她作为制衡的工具,只想着利用她。如若这些男人甘心愿意为她沉沦,或许这一局,少公子未必能赢得这般轻易。
“王后啊王后,我本想留你一命,毕竟你侍奉周王多年,劳苦功高,可你却同你的兄长一般,偏偏喜爱自寻死路。”少公子目似利剑,正容亢色。
鸑鷟见时机到了,立即操控血灵虫将血象蛊丢入了香炉之中,殿内四鼎香炉顿时生出了青色的气焰,随着气焰迅速缭绕于整个殿内,青颜王后面色突变,她神情恍惚地扔下匕首,倒在了地上。
随后,她捂着腹部哀嚎,面目因过于痛苦而变得狰狞可怖。
宣德宫内的四鼎香炉之中分别放置了鬼草和沙棠,这两样香料与血象蛊焚于一处,便能提前引出青颜王后腹中的百子蛊。
随着青颜王后的嚎叫,她的腹部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条猩红色的长虫,从青颜王后的腹中爬了出来。
长虫长着人面,叫声亦如婴儿啼哭。
在场的众人,皆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惊慌失色,年岁稍长的公卿,亦如御史历雁西之流,竟当场吓得晕厥过去。
禁军之中,有一人带着面具,手持一柄闪着清冽光亮的长剑飞身上前,干脆利落地将那红色的邪祟长虫一剑斩杀。
那长虫没了头颅,在地上扭转了几下,便不动了。
少公子以得胜者的姿态,胸有成竹地从殿前走缓缓下行,至青颜王后身前。
她浑身抽搐,腹部的血洞喷涌。
“从来…成王败寇…,不需…不需…怜我。”青颜王后目光决绝,她最后的眼神是望向殿上的,那里有她死去了夫君,名义上的兄长,以及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她这一生,历经了太多坎坷,原本的她可以寻个恩客,成为藏在屋内的美娇娘,平凡地度过一生。可偏偏命运喜欢捉弄她,让她深入龙潭虎穴,命运多舛。为了活下去,她只能不断地抛弃自己的尊严,身体,成为权利博弈的棋子。
少公子长叹一口气,于一旁的蒋奉常道:“她虽背叛了周王,但毕竟已侍奉多年,便同周王同葬于五祚山王陵吧,宗庙玉册内莫要将她写为卫国相父之女,改为卫国公主便可。”
蒋奉常俯身回了一声“诺”。
周遭的公卿皆是诧异地看着蒋奉常,这声诺,是认了少公子的身份?
“刀笔吏可在?”少公子问道。
自人群末处有人应了一声,随后见一瘦削的身影,捧着竹简和刻刀奔走而来。
“穆春二十三年,宣德宫生变,穆王与王后死于暗影阁叛乱,长子玉少染于平乱时重伤未愈,穆王于宫变危时,将王位归还于虢国长公主,即日起,长公主继位九州女君,择日拜祭众神宗庙。”
本想斥责少公子居心叵测的众卿,在听闻其言语后,硬生生地将快要出口的问责,给吞了回去。
尤其是看穿了少公子心思的宋锦书。
“昭明君当真是好心机。”宋锦书这一口气咽了下去,憋的胸腔疼的厉害,可他又没有理由去反对少公子的决议。
他本就是长公主忠臣,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少公子心里清楚,如若现在由他来继承周王之位,不光是朝堂,甚至九州之上,皆会产生诸多杂言碎语。这其中也许会产生叛乱势力,将霍臻乱政的事情再次上演。
如今安阳正值百废待兴,再经不起任何动乱。
于是,这王位不如以归还之名义,交还给长公主,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亦使安阳的公卿贵族,名仕门客,皆不可能再提出任何疑义。
与此同时,也为横死的周穆王留下一段姐弟情深的佳话,算是保全了周王室仅存的颜面。
更何况,少公子是长公主唯一亲子,长公主百年之后,这王位,依旧是少公子的,那时候继位,是比现在更要名正言顺。
周穆王同青颜王后的起灵,是在七日之后,玉少染被少公子“重伤”囚禁在柒园,少公子代替玉少染为帝后引幡。
穆王入王陵长眠后,安阳坊间便传出一曲童谣来。
穆王非王,接青黄,妙手回春,绝瘟荒,海晏清河,重归还,江山社稷,拜红妆。
周地的国人欢喜至极,尤甚是在早年安阳瘟疫肆虐之时,受长公主医病存活下来的国人们,更是欢忭鼓舞。上至总角小童,下至耄耋老人,无不张灯结彩,拥簇长公主为大周新君。
民心所向,亦是天命所归。
上元之日,长公主身着满月玄朱华服,于星宿宫拜众神,祭宗庙,登位大周女王,纪年元岁。同日,册封昭明君为昭明太子,入主东宫,协理朝政。
待安阳一切尘埃落地,稍有安稳后,少公子便准备归还星谷关的十万大军。
想当初,他同澹台不言调星谷关大军前往蔡国尔雅城,与澹台不言先前的心腹里应外合,除掉了燕兵首领,而后率领大军,不眠不休地行军,借路楚国,直奔周地宛城关。
至于为何楚国会慷慨借路,这还要从玉少染娶君绫之后说起。
燕国君暗通玉少染,便是同暗影阁沦为同一阵营,但凡是能挫败少公子,他似是及其热衷且甘愿配合。
青颜王后再次承孕的消息传来暗影阁,正是姮长朝同燕国君暗通款曲,最情深意浓时。于是。扶持玉少染上位,便成了二人一拍即合的想法。
玉少染登顶九州共主的王位,君绫便是王后,姮长朝是摄政王,燕国君便是九州的第二个相父。
从澹台不言手中抢回了蔡国尔雅城后,燕国君同楚王做约,楚王借路给燕国军队入周地,燕国君便将蔡国的领地如数归还于楚国。
可谁都没能预想,蔡国尔雅的燕军,在短暂的一时三刻当中,易主于少公子麾下。
他和澹台不言二人将星谷关的大军隐藏于燕军当中,拿着楚国的借路文书,行至宛城关。
此时的莘奴和宋尔延已经手握周王的兵符,率兵前往安阳待命,宛城关唯有霍殇守卫。
先前的霍殇听命于周王自尔雅撤兵,已是有悖内心,这次他终是不再犹豫,将少公子迎入宛城,并将宫涅的传信转交于少公子手上。
姮长朝为了使燕国大军顺利过宛城关,前往安阳助玉少染事成,派伪装白虎护的宫涅前去莘奴营中窃符。
少公子简单地易了容,御马连夜奔向安阳,在安阳城郊的大营之中,夜会宋尔延。
莘奴手上的兵符,是被宋尔延窃得来的。他用少公子送给他的“繁花”焚了一盏香,使莘奴短暂地昏睡过去。
在兵符到手后,燕国大军涌入宛城关,于安阳城外隐蔽扎营。
宣德宫起事之后,涌入殿内的皆为星谷关的兵将,就连澹台成蹊所携领的禁军,亦是星谷关的士兵假扮的。
那天晚上,宣德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大抵只有参加宴会的公卿所知。那些公卿们有些是韩子所教出的寒门学士,自是以少公子马首是瞻,而另外的,大都在宫变之时见过少公子的铁腕,为了保命,保住权势,也不敢随处乱说。
这也是为何少公子动用周地以外的军队的初衷。
少公子于册封东宫典礼结束的第二日,于辰时前往紾尚阁拜见韩子。马车落地时,忽见一灰衫男子从天而降,手持短刀,直刺少公子胸口。
护在少公子身侧的澹台不言,拔剑而出,便要迎上对战。
可少公子看清那灰衫男子的脸后,立即阻止澹台不言上前。他推开一掌,将男子击倒,可短刀依旧扎在少公子的左胸之上。
所幸的是,少公子有意偏开了身子,这一记刀伤,并不重。
“你明知那是公主最后的希望,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带走了,你不是说你爱她吗,便是这样爱吗,爱到窃了救她的兵符,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楚军的铁骑之下?”灰衫男子正是自潼安而来的信北君百里肆。
少公子捂着胸上溢出的血迹,面色苍白。
第六十七章 一度思卿一怆然
他不相信百里肆说的话,福祥公主不会死,也不可能死,金蚕噬心蛊母蛊与子蛊之间的联系还未断绝,他仍然能感受得到福祥公主现存于世。
少公子的不言不语,不悲不痛在百里肆的眼中可谓是冷血无情,他再度爬起身,拾起地上短刀,向少公子刺去。
澹台不言抽剑上前,打掉了百里肆的短刀,锋利的纯钧剑刺破百里肆的手背。
“莫要伤他。”少公子嘱咐道。
澹台不言闻声收回纯钧,取下车马上的绳索,将百里肆浑身上下捆得结实。
紾尚阁的临门小童见到昭明太子遇刺,匆忙反身跑回紾尚阁,禀报韩子去了。
韩子听闻,急忙御车出门,行至内门,远远地瞧见了少公子身上挂了彩,随即吩咐小童去寻医官来。
他眯起眼看见,跟随在少公子身旁的澹台不言,正将一人捆牢。待看清楚那人狼狈的面容时,韩子吩咐女婢且去内庭收拾出一道干净的小院。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百里肆,便暂且被安置于这座小院当中。
韩子同少公子一齐回到鈎樴院。
医官已然在鈎樴院的前堂等候了,于屏风后为少公子洗净创伤,洒了药,仔细地包扎后,才离开紾尚阁。
未等医官走远,韩子御车行至少公子面前,开口道:“我记着殿下同信北君似是挚友,不知殿下何以惹怒了信北君,使一向温和有礼的信北君,在大庭广众之下动了刀子?”
少公子长叹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并同韩子说了清。
韩子听后,却没有责怪少公子,反而随性一笑。
“我说自那日宫变后,怎不见坊间有不堪的传闻出来,便是紾尚阁内相传的内容,大都跟刀笔吏所撰无差别,原是殿下用兵诡谲,将他们都戏弄了。”韩子道。
“老身也是今日一早才得到消息,陈国新君继位,却非陈国大公主,而是妫水河畔一宗室男子,在他平反陈国内乱,继位之后,便不再派援军前往潼安与楚国作战,还发追捕令捉拿偷窃星谷关兵符的百里肆。”韩子说的事情,便是少公子近日收到的消息。
“只不过老身从未将这样的噩耗同殿下联系起来,现下,才算是明白,信北君为何前来安阳刺杀殿下了。”
楚军攻打潼安城,潼安大军全军覆没,潼安大乱,整个城郭被大火焚毁,福祥公主也在这场大战中不知所踪了。
少公子今日前来紾尚阁,便是要同韩子商讨此事。
说是要归还星谷关的兵,可现在看来恐怕早已来不及。
“想来就算活着,那陈国的福祥公主怕也是凶多吉少,殿下如今是何打算?”韩子问道。
“我想要救她。”少公子不假思索地道。
韩子点了点头道:“完成安侯临终嘱托,也算能得显殿下情义深厚。”
“并非全然因为陈安侯,我心属意绥绥,断然也不能让她就此‘下落不明’。”少公子喉咙酸涩。
“殿下已然不是以前的昭明君,而是九州的昭明太子,做决断之前,但先考虑片刻才行,这些老生常谈的问题,老身我这副残躯,是不可能一直提点到殿下登顶之时。”韩子道。
“那福祥公主在大战之中‘下落不明’,要么是被楚王带回东楚,作为战利品收入后宫,要么便是被陈国的新君囚禁。如今陈国新君对待周地的态度未明,殿下可否想好,是要因为一个女人,将陈国自动推入到楚国的阵营之中。”韩子的句句提点,亦是少公子也曾想到的。
调兵星谷关,本就是少公子亏欠福祥公主,就算没有陈安侯的诏书,少公子也要她成为他唯一的妻。
“先生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少公子问道。
韩子歪着头,拄着下巴思虑的片刻道:“有,自是有,就不知殿下狠不狠得下心来。”
“何以见得?”少公子疑惑。
“陈国新君并不知殿下借了星谷关的兵符,新君只知兵符是在信北君手中,殿下出面同信北君谈一谈,使信北君认定,是陈安侯默认殿下调兵而出的,殿下手中有陈安侯的亲笔诏书,信北君自会深信不疑。”韩子道。
“殿下在同信北君相聊时,要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必会救回福祥公主并娶她为妻,而以信北君的秉性来看,他得知事情的原委如此,便不会再难为殿下,殿下将兵符和安侯的诏书归还给他,便是了结陈国事。”韩子的办法乃下下之策,将事由推给已逝去的安侯,却从此失去了一个信北君这样的挚友。
如若少公子在此时选择帮助信北君,带宛城关的军队同星谷关的军队一道推翻陈国新君,亦不是不可。
只是,目前的周地,长公主方继位女君,尚不适合再宣战,尤甚这一战若是被楚国或是燕国寻到了崩漏之处,便可危急安阳稳定,王城内的柒园如今还囚禁着一位‘燕君小婿’,少公子又怎敢轻举妄动。
少公子犹豫再三,终是选择了韩子的下下策。
别院里的信北君被安置在一处坐塌之上,他的手脚被捆着,嘴里却还在怒骂着少公子薄情寡义。
好似少公子背叛的不是福祥公主,反而是信北君。
少公子走入堂内,坐在信北君面前,他取一柄匕首割开了信北君身上的绳索。
“你莫要急躁,待我与你讲一事,若是此事过后,仍让你觉着我是个厚颜无耻,薄情寡义之人,便用这柄匕首割开我的喉咙吧。”少公子将匕首放在信北君的手中。
与此同时,少公子开口讲起陈安侯临终所托之事,只不过少公子将安侯的‘鼎力支持’变成了‘随意调遣星谷关大军,可不顾陈国危墙’,并推心置腹地诉说宣德宫设宴,暗影阁发动宫变是难得的天时,若此时错过,他昭明君便再也没有机会,夺回王位正统。
信北君持陈安侯归还诏书的手抖如筛糠,他面色忽变,眼中的光逐渐地暗淡了下去。许久,他紧闭双唇,缓缓地抬起头,双眼猩红地望着少公子。
少公子面色虽沉稳如常,可心内却仿佛在被一万支羽箭刺穿。
“我同你发誓,我定会动用我身边所有的势力来寻回绥绥,绝不会让她这般地下落不明,我会视她为我唯一的妻子,此生绝不做那始乱终弃之人,如有违背,此生不得善终。”少公子的盟誓并非是说出来搪塞信北君,而是出自他真心。
可悲从中来的信北君,却再也不会相信少公子了。
他踉跄地站起身,将匕首丢在了地上。
“这九州之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妻子,但是,能成为陈国女君的就只有她,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又是什么稀罕之物吗?”信北君犹如困兽悲鸣,他声音嘶哑,悲怆又苍凉。
“我当初,便不应该将你引荐给宋锦书,不该视你为知己,我懂你的上下交困,壮志难酬,可你当真懂我吗?”
“君执啊君执,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觉得你我本为相似,即为知音,可相互重托,可你,只将我当做是你的棋子,或许,你对公主也是一样的,那个自小便深爱着你的姑娘,你爱过她吗,还是只是可怜她,可怜她成为了你手中,最后一颗用来博弈权利棋子?”
信北君从少公子的手中拿回了星谷关的兵符和陈安侯诏书,紾尚阁未有作别,便带着星谷关大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安阳。
当少公子再次听闻信北君的消息时,是在半年之后的中元节。
五祚山祭神之后,少公子回紾尚阁与韩子商议政事,撞见了带着信北君的灵牌回到紾尚阁的莘娇阳。
百里肆的灵牌入贤士阁,且位于其父的牌位下。
百里肆身死之时,尚未娶妻生子,因而横跨百年的清流门楣,就而终结于此。
莘娇阳告知少公子,当时楚军围城之时,百里肆想尽办法买通了陈国境内所有的通行官吏,拿到了通关文书之后,便准备迷晕福祥公主,将她偷偷地送出陈国。
可最后,却被福祥公主识破,最后被运送出潼安城的是百里肆。
莘娇阳带着昏睡中的百里肆准备过伏山入楚国,经楚国上饶回周地。平安地出了潼安城,便撞见了狼狈不堪的妫娄。
圣安换新君,昶伯被妫燎蒙冤所杀,长女妫轸冒死入宫盗取了陈国国君印玺,身体本就不堪重负的她,凭着一念执着逃出圣安,颠沛流离之余才遇见自潼安而归的家弟妫娄。
妫轸将国君印玺交付于家弟之后,便一命归阴。
妫娄携带着国君印玺一路颠簸,几次被妫燎所派来的追兵围追堵截,却险象环生。
潼安城外撞见莘娇阳之时,妫娄身后仍有千百兵卫穷追不舍。
早在圣安之时,莘娇阳便知妫燎对她存了不轨之心,如若她带着百里肆继续走下去,怕是妫燎的追兵亦会将他们几个一网打尽。
莘娇阳思虑了片刻,将身上仅有的通关文书和百里肆一并交给了妫娄,且将逃亡线路告知于他,嘱托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带着百里肆逃出陈国。
随后,她换上了百里肆的衣裳,束起发冠,孤身一人引追兵远离。
这也是为何,百里肆来紾尚阁与少公子对峙之时,会是孤身一人。
莘娇阳被妫燎的追兵抓住,送回了圣安陈宫内,她在妫燎的手上吃尽苦头,却不肯说出百里肆和妫娄的下落。
再后来,百里肆带着星谷关大军回到了陈国,曾几度颠沛流离,最终被妫燎设埋活捉于图江。可星谷关的兵符在百里肆的手中,妫燎虽享有星谷关大军,却无法差遣这一支军队。对于他来说,没拿到兵符,星谷关大军就是形如虚设。
百里肆受尽妫燎的折磨,却始终不开口说出兵符位于何处,最后妫燎恼羞成怒,将百里肆车裂示众。
莘娇阳告知少公子,在她为百里肆入殓尸身之时,用针线将百里肆的尸身缝合,他的尸身上,不见一丝完好的肌肤,尽是被凌虐的淤痕。
她求了妫燎的恩泽,将百里肆葬在了终首山的一处树屋之下,那是百里肆临死之前,与莘娇阳的最后一个诉求。
自百里肆死后,莘娇阳整日悲悲戚戚,自此绝弦,不再弹奏。
妫燎因此厌弃了她,她也才得了一刻喘息之机,买通看守自己的卫兵,带着百里肆的灵牌,逃回安阳。
少公子得知百里肆生前最后的遭遇,心如刀刺,他至今还记得,紾尚阁的湖边,二人共品银针时的壮志豪情。
如若妫燎是杀他的刽子手,那么少公子便是那个递刀的人。
是百里肆燃起了少公子的炽热之心,可少公子却亲手覆灭了百里肆的满腔赤诚。
他踉踉跄跄地回东宫后,忽觉头重脚轻,猛地栽在地上,额角撞出了个血口子,血流不止的同时,两眼一白晕了过去。
于卓政殿同宋锦书商讨新朝百官部署的周女王,听闻少公子晕倒一事,立即起身亲自往东宫探望。
陈国所发生的事情,周女王略有耳闻,宣德宫变后,少公子于紾尚阁遇刺,借兵星谷关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周女王了解少公子,他虽平时瞧起来秉性凉薄,可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否则也不会,曾因澹台不言以身犯险,孤身杀入尔雅寻仇。
少公子曾与她说起过,他同陈国公主于南米成亲,自然也知道他与那位在潼安大战之中失踪的陈国公主,生死相依的感情。
不管他手上有多少个理由,多少个借口,他在陈国公主最危急的时刻,选择调兵而出,那便是彻彻底底的背叛。
这世上,自古皆无两全其美之策,若要站在权力之巅,睥睨天下,那么私情,只能成为权力可有可无的附属。
周女王已经尝过一次了,一开始抗拒回到安阳来,便是不想再让少公子重蹈覆辙罢了。
可事已至此,作为一个母亲,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让他好过一些,为他铺平脚下的王权之路。
自东宫出来,周女王未回卓政殿,反而朝着与卓政殿相反方向的百亩园走去。
宋锦书未作声响,一直跟在周女王身后同去了百亩园。
如今已是炎炎夏日,正是百亩园繁花茂盛时。
紧邻着莲池的空地上,盛放着好些株白色香魂,朵朵如白珠,散着馥雅的清香。
周女王站在这片香魂前停下了脚步,她抬起手,轻抚枝上的洁白。
“仲远,孤记得与你初见之时,便是在这百亩园之中。”周女王轻叹道。
宋锦书微怔,随后谦和一笑:“王上初见臣时,是在这百亩园之中,可臣初见王上却并非在此处。”
周女王将把玩过香魂的手指放在鼻尖细嗅,待听闻宋锦书的话时,侧过头好奇地问道:“哦,那仲远初见孤时,是在何处呢?”
宋锦书望着无暇的香魂,陷入了沉思:“仁孝王后薨逝三年的祭礼上。”
第一章 碧云暮合空相对
起先,我耳旁传来了一阵一阵的风声,而后是风穿树而过的沙沙声响。
我的手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而后又有春风拂面。
我努力地张开双眼,逐渐看到一丝光亮。
随着光亮逐渐扩大,豁然,我眼前出现了片片棠梨花瓣飞落的情形。
飘洒如雪一般洁白花瓣,落进了我的手掌间,我侧过头去看,却听到耳边传来了芊芊的声音。
“公主,棠梨花开了,我们采花来酿酒好不好?”
我扬起头去看,却只见迎面而来的棠梨花瓣,根本看不到芊芊的脸。
我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剜心一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仿佛是金蚕噬心蛊发作了一般。
我不知现在于我来说,是在梦里还是在黄泉,不管不顾,只想嚎啕大哭。
“你哭丧什么呢,手臂和脚踝断裂的骨头都长好了,有什么可哭的。”闻声,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净而又疲倦的脸。
我脑袋中飞速地搜寻着属于这张脸的名字。
“秦女医?”我带着哭腔喃喃道。
“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能见到我。”秦上元环着我的腰肢,将我从榻上扶了起来。
我坐起了身,忽而觉得手臂有些痛,身上也是虚弱无力。
我低头,看到手臂上还缠着厚重的棉布。
“你放心,幸而你遇到了我这般妙手回春的神医,你的手臂和脚踝的骨裂都长的很好,而且被我固定了许久,绝不会有长短腿和长短手臂的情况出现。”秦上元端来一碗药,还没等我说话,她便捏着我的下颚,笔直地将那碗药灌入了我的嘴里。
我惊得呛了几口,顿时眼冒金星。
“抱歉,我忘记你醒过来了,平日里,我都是这般喂你吃药的,习惯了,习惯了。”秦上元见此,掏出袖袋里的帕子为我擦着嘴角。
我忽然感觉在我昏睡时,没少遭受她的虐待。
“我这是在哪,又昏了多久?”环顾四周,仿佛身处于一处大宅的内院之中,这院子被人打理的极好。
偌大个院子不但纤尘不染,花枝修剪整齐,压根看不见杂草,就连池塘都清澈见底,连几尾锦鲤都能数的清。
“你猜呢,你若猜对了,我就告诉你。”秦上元揉了揉我的头笑道。
我一脸无奈的看着她,料想我能猜得到,还用问她做什么?无奈之余,垂下头看见了自己蓬松又整洁的青丝,忽而心中对她生出感激之情。
但看冬去春来,我昏睡应当不差几月,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是她在照顾我,还将我打理的如此整洁。
“谢谢你,秦女医。”我说道。
秦上元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老娘我救了那么多人,你是第一个与我说谢的。”
“也罢,我自蔡国讨来了好些个珍贵名药,本想逐个记录,写一个像《本草纲目》那般的着作,流传于世,可到头来,全都用在了救人上,一个呆子,一个痴女,还好,有个精灵的你,还知道与我说谢,也算是值了。”秦上元起身将药碗放置于不远处的木案上。
我不知秦上元口中的《本草纲目》是个什么样子的医书,但我猜得到,她口中的痴女,应当说的是芊芊。
“那个呆子活下来了么?”我问道。
秦上元身形一顿,长叹道:“活是活下来了,可是脸却毁了,怕是以后讨不到好老婆了。”
我虽不明白,老婆是什么,可大概也听出了秦上元话中的意思。
“秦女医,不如你来做他老婆,这样就不会担心他将来找不到···· ”我还没说完,便见秦上元如刀一般锋利的眼神朝我刺来。
我乖乖识相地闭了嘴。
风掠树梢,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摇摇晃晃。看着散落一地的棠梨花,我抬起头,望着院中三株枝桠繁茂的棠梨树,便想到芊芊曾在长信宫的棠梨树下埋酒的事儿来。
就是不知这三株树下有没有棠梨酒。我沉浸在回忆之中,并没有听到远处而来的脚步声。
“女医,我现在可以饮酒吗?”过了许久秦女医都没有回声,我回首望去,却见白尧正立于我身后。
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是白尧,只因他身上挂着一枚司南佩,我记得那是属于芊芊的。
大概是芊芊死后,没给他留下什么念想,他便私自地将这司南佩据为己有了。
“她虽是醒过来了,可身上的伤并未有痊愈,莫要再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你已经失去一个,万不想再失去一个吧?”秦上元显然是误会白尧与我之间的关系了。
我才要开口撇清关系,却听白尧道了一句:“好,我不碰她就是。”
我胃中忽而泛出一阵恶心,可想到才喝了秦上元的药,便又将这股恶心压了下去。
白尧绕过榻前,跪坐于我身旁。
我警觉地看着他,若不是身体虚弱无力,我大抵会离他远远的。
“不好奇吗?”白尧问道。
我用眼神求助秦上元,可她才走来我身旁,院上墙头忽然条件两个身穿银甲的男子,他们落在秦上元身旁,将她带了出去。
“我方才似是听到你问,这里是何处,怎地我来了,你反倒不开口说话了?”不知是不是芊芊的死对他打击过大,致使他与我讲话时带着异常的温柔。
我可从未见过他这般温柔有礼地模样。
“你若猜得到,我便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抬起手朝我伸过来。
我仓惶地别过脸躲了开。
“你再不说话,我便不再遵守秦女医的嘱托了。”白尧握着我的肩膀,将我拉了回来。
“这有什么可好猜的,不是在你的府上,就是在你的别院。”我向来都是个识时务的人,尤其是在我打不过的人面前。
白尧勾着嘴角淡淡地笑了起来,“这里也是她生前曾住过的地方。”
他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他和芊芊的过往,从他们的初见,说到木家被诛,从华容郡将她夺回,再到绣衣阁之中的耳鬓厮磨。
芊芊生前,曾同我说过她在楚国的过往,我知道那时她一定受了许多苦。
可自她嘴里讲出来的苦楚,大都只是一言而过,她并不想让我知晓她的悲惨,反是讲了许多家里人和她挚爱的小白之间的喜悦事。
我想着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故事,大都会掺杂着来自讲述人为自己的辩解,便是白尧,也无独有偶。
他并不觉着另娶她人是对芊芊的一种背叛,也不觉着她家中那场巨大的变故与他有着直接的关联。
在他所述的故事里,他是最痴情且最长情的那一个,就连将我从粉碎的攻城器下救出来,带回到东楚,也是因他对芊芊的情深似海。
因为芊芊临死前将我护住了,所以他佯装着情深意切地模样,为她完成这世上最后的心愿。
我装作很同情的模样,随着他讲的故事或是惋惜,或是点头。
对于白尧这样一个虚伪又滥情的人,我总要配合着他感人至深的表演,才能在他手里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毕竟,秦女医能救活我也费了一番力气,我总不能让她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名贵药草,还要傻乎乎地去寻死。
我定是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生。
更何况,我现今身在敌方,倒是有些想为芊芊报仇。
无论是谁,总要拉着一个当初伤害过她的人做垫背,才不负她于我忠心的追随。
在秦上元细心调养之下,没过多久,我便同以前一样,能跑能跳,能吃能睡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右手的手腕还是有些疼,没办法拿起重物,比如说长剑,长刀这类的杀人利器。
那日,我正在院儿里面练习小白曾教给我的心法,尝试着凝聚真气。
忽而天降一个黑色的布袋将我罩住了,随后我的手脚也被捆缚住了。
我似是被抬着走出了院子,行至半刻后,被放在了一片柔软的垫子上。静置了片刻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好似有人走来我身旁,静静地坐下了。
随后,耳边传来了马蹄的哒哒声,以及再熟悉不过的摇晃感。
我蜷缩在软垫上,确定今日着绑了我的那两人,应当是白尧现身那日,从天而降将秦上元带走那两个银甲男子。
方才二人在抬我出院子的时候,我闻到了那两人身上熟悉的汗臭味。
至于坐在我身旁的那个人是谁,单靠我的鼻子,我便能判断出来了。
约莫着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
坐在我身旁的那人先下了车,而后又是那两个男子将我从车上扛了下来。
前行大约百步,停了下来。
我被稳妥地放在了地上,撤掉面上的黑布袋。
一阵强烈的阳光刺的我睁不开眼,我用手稍微挡住了一些,待渐渐适应后,从指缝之中看到面前有一樽墓碑。
可墓碑上并没有刻字。
“这里,是我与她初识的地方。”白尧今日穿了一件绀青色云纹衣裳,这一身的绀青色,与四周的葱葱郁郁十分应景。
白尧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他俯下身子,开始清理墓碑上的尘土。
这墓碑是芊芊的,白尧将她的尸身带回了东楚,葬在了他们初识的地方。
这地方是东楚的巴陵山,西北处的野林子是东楚王室冬猎之所。
“我记着金乌殉主了,你可有将它同葬了?”那是芊芊最放心不下,也是这世上唯一忠贞于芊芊的伙伴。
“不过是一个牲畜罢了,没资格和她同葬。”白尧抬起手摩挲着墓碑的边际。
我身上泛起一阵凉意。
牲畜陪葬乃是正常礼制,白尧之所以不愿将金乌与芊芊同葬,大抵是害怕悠悠众口的唾骂。
一个说着爱她的男人,还比不过一只牲畜的忠贞。
我垂着头暗自嘲讽,却没再说话,缓缓地转着身子,打探四处的地形。
芊芊说过,巴陵山西北处地势平缓,乃冬猎之所,东南处地势偏高,且地形坑洼,山兽众多,极少有人涉足。
但瞧四周的路崎岖难行,我便猜测这里应当就是巴陵山东南处,而且并非是在深林处。
“你莫要想着能逃走,这里的地形,我比你熟悉,你若非要逃,就只有两种结果,第一种,走不出这林子,被山兽吃,第二种,我把你捉回来,再将你丢给山兽吃。”白尧依旧专心为芊芊扫墓,许是见我行为反常,这才开口警示。
我撇了撇嘴,在心里亲切地问候了他八辈祖宗,而后低声道:“我是想看一看周围哪里有花可以采,你也知道她向来喜爱棠梨花,可这深山林里又没有棠梨树。”
“往北行二里,树下开着些许二月兰,你若想采,便去那里。”白尧冷冷地说道。
我瞧了四周现下无人,便转身朝着北边跑去了。
根据白尧的指引,我果然在二里开外的地方看到了一地的二月兰,虽然品相参差不齐,采摘之后编成花冠倒是勉强能用。
于是,我坐在花丛之中编起了花冠。
大约过了半刻,于二月兰的花香之中,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汗臭味儿。
我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编着花冠。
这股汗臭味一直持续到白尧出现,才渐渐消失了。
我想,如若我趁着这个机会跑走了,那两个男子会追上来,毫不犹豫地将我杀了,或是如同白尧所说的,将我作为点心,送去山兽的老巢。
我捧着编好的花冠站起身,假装惊讶白尧为何会跟来。
他歪着头一脸戏谑,夺下我手中的花冠道:“你莫要在我面前演戏,陈国图江那次的声东击西害我错过了星谷关的兵符,这事情我没忘。”
我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却眼中含泪,委屈地哭道:“那是给芊芊编的花冠,你莫要弄坏。”
白尧将手上的花冠捏个粉碎,他连拖带拽地将我拉回了芊芊的墓碑前。
我不知他为何忽然变脸,若说只是为了一个花冠,总觉着有点说不过去,若说是为了图江那次,这时间间隔的会不会有些长。
他将我推倒在地上,忽地开始撕扯起我的衣裳。
我惊慌失措地奋起抵抗,却也知道自己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你不是说要完成芊芊的遗愿保护我吗,怎地却在她面前对我动起了手。”现下别无他法,只能拿芊芊来做幌。
“你成了我的人,这也是在保护你啊。”白尧用力一扯,我便漏出来半个臂膀。
忽地,我闻到四周飘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对,今日白尧肯带我从院儿里出来便是有其他目的,现在又不由分说地在芊芊的墓碑前羞辱我,似是在做戏一般。
我扬起头定睛望去,看见一人掩着面,手持长剑迎面俯冲而下,猛地朝白尧背后刺去。
白尧察觉,想要抽身而去。
我怎会轻易如了他的意?
第二章 过尽征鸿来尽燕
我将身体攀附于他的身下,又将他拽了回来。
眼看着那人的剑就要刺过来,白尧扯着我,侧身一翻,出手便是一掌,将我打飞。
那人锋利的剑尖将白尧背后的衣裳划了一道口子,可却没再反手刺他,继而朝我奔来,将我稳稳地接住了。
鼻尖略过一阵熟悉的安息香。
是百里肆。
我忽然明白,为何今日白尧要带我出来,为何要在芊芊的墓前对我意图不轨。
想来是为了引出救我的百里肆,怕是他们对星谷关的兵符仍未死心。
我紧紧握着百里肆的手,大声地朝着白尧道:“你口口声声地说着挚爱她,可就连她死了,却还在利用她。”
“那些情深如海和海角天涯,不过是感动了你自己罢了,你若当真对她用情至深,就应当在墓碑上刻上她的名字,不是芊芊,不是栾,而是木丝言。”
“便是金乌也有勇气殉主,你却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刻下,是觉得她罪有应得,还是舍不得你的权势和地位?”
“说什么爱她,你便是连一个牲畜都不如。”
憋了这些天的怨恨,终于一次宣泄了干净,待我骂完了白尧,便拉着百里肆往林子外面跑去。
越是向外逃离,血腥味道越是浓烈。
我停下脚步,心中顿时有些慌:“可否是你独自前来?”
百里肆摇了摇头“上卿府的所有人和我一同。”
我心中深觉不妙“为何这般鲁莽,你可知道,若是失败了,你,我,还有上卿府来救我的这些人,都会死在这。”
“若这些人的命能救回公主,臣觉得他们死得其所。”百里肆拉着我继续前行。
行至不下十余步,但见一处被血灌注的坑洼,血滩中卧着大约十余具尸身,有些已然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我闻到的血腥味,大抵就是这里散出的,从百里肆悲怆的眼神之中可以推测出,这些尸身,应当是同他前来救我的上卿府护卫。
白尧今日是有备而来,极有可能这巴陵山已经被他的人团团围住了。
我望着百里肆,心中感慨万千,我竟没想到,第一个来救我的人,能是他。
“我知道巴陵山的另一个出口,随我来。”我拉着百里肆原路折回,另行一条崎岖的山路绕开了白尧。
我记得芊芊说过,巴陵山虽山林地带,深林里却有几处宁静的水域,水域浅滩上长满了香蒲和长草。
我寻着香蒲的味道,带着百里肆走到了一处开阔的水域前,长吸了一口气,确认四处并未有汗臭的味道,环顾水域四处,香蒲与长草皆生长的繁茂,足够隐藏一人之身。
我蹲在地上,挑选着可以打晕百里肆的土块。
“出口在哪,我们要快些,等白尧的人追来,便没机会了。”百里肆并不知道我心底的盘算,他也随我蹲了下来。
在我寻到了一块松软适中,大小合适的土块后,对他道:“出口,就快到了。”
我随即仰起头吻了他的侧脸。
这一吻让他分了心,在我手上的土块捶到他后脑上时,他仍旧保持着大惊失色的神情。
我用长草和香蒲拧成简易席子浮在浅滩上,又将百里肆拖拽到席上面。
于他周身四处,布下了足够能遮挡住他蒲草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水域。
白尧念念不忘在图江被我诓骗的那次,所以此行他必是做了充分的准备,若想再次引他上当,怕是有些难度。
为了避免百里肆被白尧的爪牙发现,我于奔走时故意将裙角刮落在尖锐的树枝或石子上,像是疾行奔跑时不经意留下的碎布。
不知跑了多久,我觉着胸口压的难受,随地蹲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暂且歇息。
耳边忽然传来沙沙声响,我警觉地站起身,见远处的草丛在不停地抖动着。
过了一会儿,便看到满脸是血的宏叔,从草丛里爬了出来。
他也瞧见了我,踉跄地站起身,朝我奔了过来。
“跑,快跑。”我听到他大喊道。
伴着他的喊声,草丛越见翻滚汹涌,我心里咯噔一声,想着莫不是白尧那些人追了过来?
可是往往现实的情况,总会比我猜想的更加糟糕。
随着翻滚的草丛之中传来一阵怪叫,一只红睛长牙的巨型山兽从草丛之中跳了出来。
若是往回跑,将山兽引去那边水域,难免这畜生不会寻着味道将百里肆给吃了。
可若是我和宏叔不逃,也会成为它的开胃菜。
我瞥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生着一棵粗壮的参天大树,便连滚带爬地跑到树下,且朝着宏叔招手。
宏叔飞快地跑了过来,他抓过我的手臂,一跃而起,带着我稳稳地落在了树干高处。
那山兽四肢庞大,不会爬树,只能在树下愤怒地嘶吼。
宏叔用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问道“可有见到公子?”
我点了点头,见树下的山兽缓缓地走远了。
“方才遇到埋伏,我同公子被流箭冲散了,四处寻他时,不巧遇见了这只凶猛的山兽。”宏叔喘着粗气。
我见那山兽虽然是走远了,可依旧在周边徘徊,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
我警觉地了望远处,见林中深处,似是有人影闪过。
想到白尧方才说要将我送去喂山兽,我便有些怀疑这山兽,兴许是被人驱赶过来的。
不刻,这参天大树猛然间震动了一下,我连忙抱住树干,拉住了宏叔。
低头看去,见方才徘徊的山兽正在冲撞着这棵树。
“宏叔,百里肆就在前方那处水域之中,我将他隐藏在蒲草里,你寻到他后,莫要停留,尽快带他离开楚国。”这树木虽然粗壮,却也禁不住山兽这般猛烈地撞击,若不想办法解决了它,怕是这树定会被它撞倒,我同宏叔还是要成为它的开胃菜。
现在巴陵山危机四伏,百里肆一直趴在那浅滩之中,我也不放心。若是宏叔带着他,避开白尧身边的这些爪牙,更有机会逃出东楚去。
“帮我转告百里肆,莫要再冒险救我,让他在终首山等着我,我一定会活着回到陈国。”我拔出宏叔腰上的匕首,顺着树干簌簌下落。
随着下坠的同时,我将匕首的尖锐对准了那山兽的红睛。
那山兽来不及躲,被我刺了个正着。
它哀嚎着转身往林子深处跑去,我俯身骑在它的脖颈上,将匕首握紧,又刺入了三分。
它吃痛地低吼了一声,用力甩动着它庞大的身躯,看似是要妄想着将我甩出去。
我抬起头,见前方已然没路了,便松开了手,滚落到一旁。
尖锐的石子刺伤了我的手掌,星星点点的血痕自掌心蔓延开来。
我踉跄起身,却见那山兽停了下来,它转过身来,张着獠牙便朝我扑了过来。
密林深处已然无路,我只能穿梭在林木之间,拼命地逃窜。
想来我现在十分狼狈,衣裳多处被尖锐的树枝划开,犹如破布一般。这破布上还有血迹,泥土以及青色的草汁。
山兽被我扎了眼睛,正处于暴怒之中,它不顾一切地想要置我于死地,庞大的身躯在密林之中横冲直撞,没跑多远,就被众多树木绊住了。
这些树木东倒西歪地将它困在中间,它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却寸步难行。
我见此,不再继续逃,回到它面前,将它眼睛上的匕首拔了出来。
“是你先朝我扑过来的,我伤你是为了自保,你若答应不吃我,我便放你出来。”我在身上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衣裳扯了下来,将它受伤的眼睛包了起来。
它见我对它没了恶意,逐渐收起了獠牙。
我见此俯下身去,斩断了几棵树的根须,再推几棵树倒下,它得了空隙奋力挣扎,片刻间冲了出来。
我回身持着匕首警觉地看着它,它晃了晃脑袋不再理我,转身便要走。
我如释负重地叹了一口气,却听到身后利刃破风的声音。
霎时,千百只羽箭朝着那山兽飞了过去。
它还没来得及逃走,便像个刺猬一样轰然倒地,红色的瞳孔逐渐失去了光亮。
“我可是第一次见到巴陵山的山兽能听得懂人话。”白尧悠闲地走了过来,他夺下了我手中的匕首。
“这匕首像是百里府上的兵器,你猜,我有没有抓到他。”白尧将匕首交给他身边的侍卫,不允许我再碰任何兵器。
我更加确信,这只红睛山兽就是白尧的手下从深林之中驱赶出来的。他是想利用山兽来杀了百里肆,杀了宏叔,甚至吃掉那些上卿府已经死去护卫的残骸。
可最后,它不但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还被我规劝回深林。
白尧被气上了头,这才对它痛下杀手。
“你若抓到了他,便不会再来抓我了,说到底,便还是想要那星谷关的兵符,怎地,陈国的新君没有送你们吗?”早在芊芊的墓碑前,就将白尧的伪善戳了个暗疮百孔,索性我也不再伪装着,配合他的深情款款了。
说什么为了完成芊芊遗愿才救了我,果然都是放狗屁。
“你说,若是我现在杀了你,他们会不会现身。”白尧将腰间的青霜剑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无所畏惧地看着他道:“那你便试试,看看在我的头颅落地之前,你想抓的那个人,会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白尧收回青霜剑,他扯着嘴角笑的阴森可怖。
“你莫要以为,这次他侥幸逃了,便不会有下次。”他缓缓朝我走近。
我鼻尖略过一丝呛人的迷香味。我一闻便知定是白尧不知从哪里淘弄来的廉价货,呛人难闻且不说,若是吸入的过多,人容易变傻。
我转身想要逃,却被白尧扯着头发拽了回来。
他用撒了迷香的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只吸了一口,就上头了,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辗转醒来时,已经不在巴陵山的深林之中了。
我早前穿着的那一身破烂衣裳,也换成了一身干净的。我坐起身,打量四周,着实陌生。
看来白尧,并没有将我带回原来的院子。
我走下床榻,见这屋内清净整洁,闻不到脂粉味儿,也看不到珍藏的武器,所以判别不出这屋子里住着的是男是女。
行至屏风后面的木案旁,我看到案上放着许多银针,长短不一,大小各异。
案头放着一本《脉冲集》,书中夹着一张帛纸,那帛纸上的字迹让我异常熟悉。
我抽出那张帛纸缓缓地打了开。
这是在我临行星谷关前,写给绿婺宫素素的信,还有一封是写给妫燎的。
我当时让芊芊将两封信同时送去了绿婺宫,那时的妫燎因受了重伤,还在昏迷之中,我便令芊芊都送去了素素手上。
我还告知芊芊,因素素是瞽者,宫内又没有可以信赖的友人,转告她不必急于这一时得知信中所写,等妫燎醒来之后,将信读给她听就好。
我还记着我在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就像是当初我见她时那般,自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支空谷幽兰,独自耀眼。
素素姑娘:
我知你曾经定是受过诸多磨难,我也一样。
许是我们的苦难不同,所以无法设身处地去感受对方的伤痛。
所以,无论是谁的悲惨,都不可能有深刻的切身体会。
可是,我相信苦难总有过去的一天,我们也会越来越好。
就如你,会遇见妫燎一样。
他虽有时放荡不羁,又傲慢无礼,但见对你的情谊却是真切。
我此番离去,放心不下之事甚多,你巧在这其中,却幸而有人可托付。
还记初见你时,赠予闺中小字‘静姝’,虽为楚地之歌,却也恰如汝之貌美,我虽有意将你托付于人,却也更愿你掌有自主之意。
仲忧施摊丁法于陈国北,有一处小县名静安,人善水丰,花繁草盛,我将此地留于你,若你选择孤独终老,也能老有所依。若你愿同妫燎长相厮守,这静安县主,便是我赐予你的嫁妆。
即便是高嫁,我也望你有足够的底气。
县主玉印同诏书在长信宫内藏书阁的牌匾后,切记留存好。
我想,你在失明之前,定是见过这世上的美好,也必然记着那些美好。
希望今后,你在回忆那些美好时,不再是因眼前的沮丧和不安。
也希望从今往后,你所有的情愫,都不会所托非人。
若是,我此去不归,且记着每年秋尝祭鬼神,为我奏一曲《安魂》,不必与我说想念,好好活着便好。
第三章 秋风难老三珠树
信上的字迹已经有大部分模糊了,像是被翻看了许多遍留下的磨损。
我大抵是猜到了这封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心灰意冷之余,将这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对不起。”我听到她说道。
“不必说对不起,是我自己太蠢,竟然没有察觉到你是楚国的绣衣使。”我将快要燃尽了的帛纸丢在地上。
她见此疾步上前,将火苗踩灭,留下了燃烧的只剩下一半的帛纸。
她的眼睛依旧被一块黑绸所遮盖,却如常人一般,能清楚地看到面前的一切事物。
我见此回首将屋内的烛火全部吹灭。
这屋子应当是地处于石室,见不到太阳,便射不进阳光。
靠着唯一的烛火取光,一下子全都灭了,便黑的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少时,我听到一阵簌簌地响声,随后耳边传来了她的声音“莫要让信北君回到陈国,白尧会将信北君的行踪泄露给陈国君,无论信北君手上是否持有兵符,陈国君都会要了他的命。”
待她说完,屋内的烛火登时又重新燃了起来。
她站在不远处,闭着眼睛,覆盖在眼睛上的黑绸却不见了。
屋内站满了银甲侍卫,白尧,也在这其中出现了。
“怎么,熟人见面,一句话都懒得寒暄吗?”白尧一双眼睛贼溜溜地打探着我和素素二人。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猜想着他带我来见素素的目的。
“你怕是还不知,她的名字吧?”白尧见我二人不语,继而又道。
“飘香院的素素,其实是绣衣阁掌司师尊之一的婳奴,当初命她前往陈国,做官家的女闾时,还真是有些担忧她伪装的不像。”
“现如今来看,倒是我多虑了,听闻陈国众多的士族公卿,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就连那陈国的新君当初也是因她妩媚多情,与她共度良宵后,才答应与楚国暗通款曲的。”
听白尧的口气,似是对婳奴充满了轻蔑。
我侧脸见婳奴将黑绸又覆上了双眼,面无表情地走回到屏风后去了。
莫不是白尧专程带我来看清婳奴的真实面目,并以此来嘲讽我的蠢笨?
这举措似是过于幼稚可笑了。
“自芊芊到素素,楚王很喜欢躲在女人的背后做缩头乌龟,这才使楚国上行下效,使得丞相也以此为荣,成为了一丘之貉?”我虽然厌恨婳奴背叛了我,却也见不得别人对她诋毁。
白尧本就是个喜欢强迫别人的变态,婳奴说不定同芊芊一样,被他们以何种缘由控制着罢了。
白尧受了我的刺激,收敛了笑容。
“若是同婳奴一样,丞相以飘香院小倌儿的身份前往陈国,怕是还不如婳奴,完不完得成这任务都是另说。”
“现在出言嘲讽,脸皮安在?”
这些日子,白尧大抵是习惯了我顺从的模样。
可我毕竟不是什么柔善可欺之人,自小遇见满口骂娘的市井无赖可比白尧见得多,他既说得别人,便做好别人说他的准备。
况且,他这般俊俏地模样去做小倌儿,说不定能吸引更多的士族公卿。
白尧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他似是又要掏出那劣质的迷香来将我撂倒。
“你莫要再用那难闻的迷香来熏我,堂堂一个楚国丞相,便是连个迷香都是用便宜货,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我后退几步,离他远了一些。
屏风后面的倩影忽而微动,随着一阵脚步声,婳奴走了出来。
“如果不想楚王知道她在你的手上,便快些带她离开这里。”婳奴的眼睛上依然盖着黑绸,却准确无误地朝我走来。
我左右躲开了几次,却被她轻易地抓住了。
“一定不要让楚王寻到你。”她环住了我肩膀,停在我的耳边道。
霎时,我的背后传来一股针刺般的疼痛。
眼前一黑,我便又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当初那座小院儿里。
秦上元依旧在为我煲药,见我醒了便打趣道:“被针扎的滋味如何?”
我坐起身却依旧感觉晕头转向,在没明白秦上元的意思时,想着她应当是误会我与白尧之间的关系了,继而接话道:“你莫要乱想,我虽换了一身衣服回来,可白尧并没有把我怎样。”
秦上元听完后,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是说你背后的那根针刺。”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回想在昏迷之前,似是有阵刺痛感传来。
“一整根针刺入魂门穴,但看手法,便知是行家,依我这么长时间观察白尧,觉着他身边并不可能有如此专业人士,我猜是他带你去了楚国的绣衣阁,听闻那里的能人异士比较多。”秦上元颇为聪慧,一猜既准。
我揉了揉还有些疼的后背,忽然想起婳奴说的话。
“秦女医,我可否能求你一件事?”我抱着秦上元的大腿,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不为所动地冷语道:“不能。”
我抿着嘴,努力地装成一副可怜兮兮地模样道:“事关人命,您是神医,医者仁心,自然不愿见人白白去送死是不是?”
“我是神医,可我不是神仙,也不是每个人的命都能救下。”想来她就是管得闲事太多了,才把自己气的够呛。
重要的是,她还费力不讨好。除了面前的这个还算听话,其余的,就算她秦上元救活了,也都是一副急着去赶死地模样。
秦上元态度坚决,我接连说了三四天的好话,她依旧不松口。
一直到某天过午,我刚用完午饭,躺在棠梨树下乘凉。
不知是白尧的哪位姬妾,带着自己的女婢闯进了院子,端上了一碗加了鹤顶红的酸梅汤,万千友好地担忧我,夏初燥热,易有心头火,多进食一些酸梅,可开胃,降火。
看着她虽貌美,却假惺惺地矫揉造作,令我有些反胃。
索性我有续命蝶相照,这碗酸梅汤应是能承受的住。
待小花净化毒药后,我醒过来,等她再前来一探究竟时,也能装鬼吓吓她,这样想想还是挺刺激的。
我才要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便被迎面奔走而来的秦上元打翻了汤碗。
“你是哪个院儿的侍妾,胆敢来这儿撒野,不想要命了吗?”秦上元气势如虹,甚有当家主母之势。
那姬妾被吓了一跳,待看清秦上元的衣着布料,还不如自己身旁女婢的衣裳值钱时,忽地变了脸道:“哪里跑出来的野奴,胆敢教训起主子来了,给我打。”
姬妾身后站着的女婢闻声,撸起袖子,便要打秦上元。
我见此站起身,抬起手,按住了那女婢的额头。
那女婢身形矮小,看上去不像是楚国人,被我这一按,动不了身子,只能张牙舞爪地挥动着手臂,可她手臂又过于短小,所以压根碰不到秦上元。
“小娘子,再怎么说这儿都是我住的院子,你不请自来,还给我下药,我这都不与你计较,可你要动我的人,就过分了啊。”我撒手一推,将女婢推倒在地上。
姬妾被我戳穿了底细,吓的面色惨白,她抬起手至哆哆嗦嗦地指着我的鼻子道:“不知你在说什么,妾好心好意地端了酸梅汤于你,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行了,别再装了,要不你来将这破碗之中的残余喝下去,若你平安无事,我便随你处置,可否?”秦上元蹲下身,将摔破了的碗端了起来。
破碗之中还剩着些酸梅汤,这剂量尚可毒死一人。
姬妾慌张地眨了眨眼睛,连忙道:“既然妹妹不欢迎妾,妾便不再自讨无趣。”
她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院子,许是被我吓的,也有可能是被秦上元吓的。
“你既知这汤里有毒,为何还要喝,就那么想死吗?”秦上元又将手中的碗扔到了地上,这回,这破碗彻底粉碎了。
我垂下头转了转眼珠,道:“若我告诉你,我服下毒药并不会死,你会相信吗?”
“你当我是三岁小童?”秦上元怒着上了我的贼船。
“不如我们赌一把如何?”我歪着头喜上眉梢。
秦上元惑上眉梢。
“若我服下毒药没死,你要答应我求你的那件事。”我对她说道。
“这是什么烂赌约,我不赌。”秦上元最不喜欢我用性命和她开玩笑。
“我当你答应了。”我转身朝着她晒药的木架走去了。
昨日,她出门采得一筐蛇床子回来,将根茎,叶,果分离之后,便将根茎和叶扔在了一旁。
我记得曾在终首山藏书阁里看到过净慧师父的医书,蛇床子的果可制药,根茎叶有剧毒,不可误食。
我蹲下身子,将蛇床子的叶子和根茎一股脑地塞入嘴里。
虽然不是很好吃,又涩又苦,倒是没有怪味。
秦上元见此,立即冲了过来,她撬开我的嘴,让我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我不但没听她的,相反吃的更欢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并没有被毒死,只是舌头麻酥酥的,说话有些费劲儿。
秦上元是怕我再吃些什么毒药来吓唬她,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于五日后出发,离开东楚,前去陈国终首山,寻百里肆。
巴陵山急匆匆的一面,让我忘记了百里肆现如今于陈国的境况。
他知道妫燎太多秘事,妫燎必然不会放过他,所以,终首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安全了。
我如今被白尧困着,除了秦上元,并没有可以交托和信赖的人。
所以,我让秦上元去一趟终首山,帮我找到百里肆,告知他莫要继续留在陈国,赶快前往安阳求得紾尚阁的庇护。
其实,我也知道,秦上元一直留在我身旁,是害怕在她离开后,白尧的那些姬妾会变着法地让我死。
府内的女人,大都是为了这些个无聊的事情互相厮杀,我倒是没在怕,当做是看戏也算消遣。
秦上元见我有如此百毒不侵的奇特体质,也算是放了心。
五日后,她借口外出采药,悄然地离开了东楚。
至于白尧得知这件事情时,已然是在十日之后。
十日,秦上元早已离开楚国,不知所踪了。
我依旧困在小院儿里,每日同秦上元留下的药草一起晒太阳。
白尧来问我秦上元的下落那日,正是棠梨花凋落的最后期限,我学着早时的芊芊一般,在树下拾捡棠梨花。
虽然,我不知棠梨酒如何酿制,也觉着拾捡落花过于附庸风雅。
但不等不承认,自秦上元离开之后,没人与我聊天,我变得极度无聊,便是抓到一只来采蜜的蜜蜂也能聊上一聊。
“你要秦上元离开东楚,帮你送信出去,可是为了方便前来营救你的那些人?”
白尧既然这样说,变相是承认了,前来东楚救我的,不只是百里肆那一拨。兴许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还没接近我,就被他截杀了。
“秦女医本就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我焉能做主她的去留?”没有真凭实据,白尧也只能凭空猜测,即便是我说了真话,他也不会相信我。
“你放心,就算她将你的所在说了出去,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找到你,将你带走。”白尧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白了他一眼,无所畏惧地笑道:“怎么,丞相莫不是还想给我养老送终不成?”
“看在你同阿言过往的情分上,送终倒是可以,至于养老,怕是你福薄,没这样的好命。”白尧这是咒我早死。
我气的将几案上的藤篮打翻,装在里面的棠梨花撒了白尧一身。
“既然都说开了,我也不与你藏着掖着了。”白尧拂去发丝上的花瓣道。
“我不过是想引出那些想要救你的人,若是百里肆,便用兵符交换,若是昭明太子,便用宛南关交换,若是陈国君,方可是要倾国才成。”
“或许,你还不知道吧,你挚爱的昭明君借了你的兵,称霸了周地,他的母亲,虢国长公主成为了九州女王,他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昭明太子。”
“你的奋不顾身,到底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这感觉如何?”
白尧仍旧记着我戳他痛处时的嚣张,蓄力已久后的现身,便开始刺激起我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走到水塘旁,望着水面平复身心,不再理他。
潼安关一战,攻城器被我毁坏,挫伤了楚国的元气。在短时间内,至少在新的攻城器打造成功之前,他们必然不敢再次贸然进攻。
白尧之所以会困着我,大抵是因为他们弄不清星谷关兵符到底是在谁的手中,想来妫燎也不知道。
楚国虽然同妫燎暗度陈仓,扶持他成为了陈国新君,可妫燎却不是个奉命唯谨的傀儡,但从他反抗卫夫人时,便能瞧出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微妙,互相依存,又互相制衡。
第四章 一汀烟雨杏花寒
楚国想要星谷关和星谷关的兵符,却害怕妫燎是佯装着与百里肆不和,却手握星谷关兵符,故弄玄虚地哄骗他们。
而妫燎呢,他也不想将星谷关拱手让人,可他也怕百里肆手握兵符,待楚国与他翻脸,大举进攻陈国时,百里肆会挟立新君,带着星谷关的大军卷土重来,将他这一路谋权的阴狠公之于众。
说到底,不过就是各安心思,各怀鬼胎罢了。
大约白尧会让我安稳地活着,一直到星谷关的兵符到手。
那时,他会将我同兵符一起献给楚王,来挽回图江的那次错误。
其实,凭着芊芊的聪慧,并不难猜出早前的白尧别有用心。
许是她同我一样,被情爱蒙蔽了双眼,才会看不清自己所喜欢之人的真实面目。
与其惋惜她,不如是在可悲我自己。
“若是她有你一半沉稳就好了。”白尧见我立于水旁一动不动,便走来我身边。
“我曾经与她相处时,无论是因何而起,但凡有关胜负之事,她总要赢了我才肯罢休。”白尧又开始他的碎碎念。
我并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过往的细节之处,也不知白尧是否只有在面对我时,才分外喜爱旧事重提。
还是无论府中的每位姬妾,都曾听过白尧情窦初开。
我的脑袋里忽然萌生出一个报复白尧的绝佳办法。
我开始以钱财为诱,托付每日前来为我送饭的女婢,带话给府上最不得宠的姬妾。告诉她这院儿里住着的是一位出尘的世外高人,这位高人会帮她指点迷津,得以复宠,让她无论如何想办法进来寻我。
没过几日,便有一美艳少妇,伪装成送饭女婢,来到了我跟前。
我一直认为白尧会喜爱类似芊芊那类清丽出尘,钟灵毓秀的美人,倒是没想这艳紫妖红的女人,也能得他偏爱。
不做过多询问,我将前几日所做,画有芊芊小像的卷轴交给了她,嘱咐她将这画轴悬挂在她房内最显眼的地方。
随后嘱咐她在府内白尧时常出没的地方,卸下浓妆艳抹,身着简练的衣裳,手持短剑装作练习剑术,从而引起他的注意。待白尧走来询问时,告诉他,是近些时候于梦中有人指点,才想着动一动筋骨。等白尧好奇地跟着她回到她的住所,就会看到芊芊的小像。
就算白尧问起来也不要紧,告诉他,便是这个女子在梦中指点她练习剑法便可。
美艳少妇带着画卷离开后不出七日,我这院子便迎来了第二个不受宠的美姬。
想来,是那美艳少妇得了宠爱,才引来这第二个。
这次来的美人儿,是个浑身上下散发清冷气息的冰山美人。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改变了计策。
嘱咐她选择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派人提前捉些萤火虫回来,将白尧引去府上的内湖处,再身着艳色衣衫,涂画精致妆容,在水边捉这些萤火虫。
待白尧被吸引后,前来相聊时,要笑着回答他所有的问题,就算是回答不上来也没关系,只要笑就可以了。
我依旧将画着芊芊的卷轴交给她,嘱咐她挂在卧房内显眼的地方,最好是白尧能一眼就看到的地方。
至于白尧问起这幅画卷的来历,便回答是从别人那看到的,感觉甚是素雅,便自己又临摹了一幅。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白尧身旁不受宠的,或是想要巩固宠爱的美姬接踵而至,有些美姬为了讨好我,还专程带了许多私货。
例如金银珠宝,玉石玛瑙。
可现下这些对我来说显然无用,我便让她们全部换成了陈年佳酿。
随着来寻我的美姬越来越多,我对白尧收入府中的姬妾叹为观止。无论是环肥燕瘦,还是春兰秋菊,他所涉及的品味甚广。
他性本爱繁花,可把玩繁花的限期大约只有半年,新鲜劲头过了,便放在一旁,不再理会。
幸亏这丞相府轮焉奂焉,否则他收藏这么多支娇美花朵,倒不好金屋藏娇了。
摸透了白尧喜欢新鲜的,便指点这些想要复宠的,固宠的美娇娘将自己原有的性子彻底改变,冰冷的就热情,妖娆的就清纯。
一段时间过去,我收了不少佳酿,也送出去不少芊芊的小像。
这些美娇娘倒也聪明,知道自己能得宠的大半部分原因,都是因我送出去的小像,她们并不知这画中的美人是谁,可但凡见过这画像的,总能在这画像之中,寻找出一丝与自己极为相像的痕迹。
最终,白尧来这院儿里兴师问罪的那日,正是个炎炎晴天。
我将这些日子所画着芊芊不同身姿的画像,挂满了小院。
白尧一进小院儿门,就能看到迎风飘起的卷轴上,芊芊一颦一笑地模样。
“如何,你这般喜爱她,我自然也不能让你内心浩瀚无边的深情被辜负。”我挥动着毫锥,又于几案上完成了一幅画卷。
白尧的脸上平静如常,他走过每一卷画轴,细细地欣赏着画中人。
少时,他从背后拿出一支缃帙瓶,从中拿出一副卷轴打了开。
这幅卷轴里的画卷,是我曾经在蔡国画给楚姬夫人的画。
在这幅画里,她不再是病容满面的楚姬夫人,而是卧于花间的桃夭美人。我记着作画时用了上好的桃花石做颜料,以至于现今画上的桃花依旧鲜艳浓烈。
唯一一处不足,便是画卷底部我曾落下的合欢夫人玉印处,被火灼烧成一团黑色,看不清原来的印记。
“这是家弟从雅光公主生前所居的椒兰宫找到的,苦于这画卷落印处被烧坏,寻不到是何人所作,这才托我暗中找寻,可如今看来,这作画之人就在眼前了。”白尧将雅光的画像悬挂在芊芊画像旁边。
我将手中的毫锥丢在几案上,走上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两幅画卷。
由于我作画的手法独特,相较九州之上的其他画师及其容易区分。更何况在对比之下,两幅画的绘画痕迹一致,被抓了个现行,我就算想要耍无赖,也赖不掉了。
“找我做什么,欣赏这画中的美人便好了啊。”看着画中芊芊和雅光公主二人,一个娇艳一个明秀,不但相得益彰,还莫名地般配。
“自然是想请你如同现在这般,多画一些雅光公主的画像。”白尧见我靠近了雅光公主的画像,警觉地又将画卷收了回去。
他这是怕我将雅光唯一的画卷毁了,所以才防备着我靠近?
我翻着白眼冷笑。
他们白家的男人还真是喜欢装腔作势,若是这般在意,当初雅光公主出嫁蔡国时,就应当拼尽全力将她留下,而不是等她死了,在这装模作样地缅怀,感动着自己。
也许,若是当初雅光留在了楚国,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我已经记不住她的模样了,所以画不了。”我将方才作好的画,悬挂在棠梨树枝上,风干画卷上的颜料。
“若是照着方才那画卷上的模样画呢?”白尧依旧不死心。
“你不怕我在作画时,将这唯一的一幅画毁了?”我讥讽道。
“你若毁了它,家弟来寻你的仇,我可是没法帮你。”白素的残暴我是见过的,这点白尧心里也清楚,他故意这样说,不过要我低头示弱罢了。
“不画就是不画,杀了我,我也不画。”既然他威胁我,我也不甘落后。
我知道他们还要留着我做诱饵,所以他们现在不会杀我,至少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借口来杀我。
白尧没有再强迫我,拿着他的画离开了小院,临走前,倒是还不忘记顺走两幅芊芊的画像。
我以为白尧会就此作罢,不曾想几日过后,他的夫人姚绾带着十余女婢,浩浩汤汤地来到了我跟前,又是朱钗又是华服地倾囊相赠,只求我再做几幅雅光公主的画来。
我饮下一口陈年翠竹,倚在凭几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在我面前,炫耀丞相府堆金积玉的丞相夫人。
许是她比芊芊长那么几岁,看起来甚是温婉柔美,可这温婉柔美之中却多了许多市侩。若是明码标价,货真价实的市侩倒显真诚,直爽。反而是她这种滥竽充数,以次充好的,会让人觉着她的举止特别虚伪且做作。
就好比她想买通我为雅光作画,可赠予我的朱钗和衣裳都是些陈年旧款,瞧着倒像是用丞相府每年剩下的布料赶制的廉价款。那朱钗里面最值钱的,也不过是个红玛瑙的步摇,剩下的大都是绢花和珠串,加起来都还不如小白送我的紫玉蝴蝶璎值钱。
“我记着姚家姐姐,也是个丹青高手,不如姐姐为我作一幅画,若是画得好,我分文不收,心甘情愿地为雅光作画,如何?”我又饮了一爵翠竹道。
丞相夫人乃姚家名门闺秀,没见过哪个公主,青天白日里酗酒如我这般凶的,她打从心里瞧不上我,这我看得出来。
况且,我又帮助府上那么多姬妾复宠,整日围在白尧身旁,没了她的位置,她自然也怨恨我。
其实,我也不想酗酒,只不过自潼安大战之后,秦上元将我救了回来,我夜里总是会做梦,梦到有关于潼安的一切,梦到芊芊的死,梦到北郭将军的死,梦到赵南子的死,梦到娼奴营那些陈国姑娘的哭喊,还梦到小白推我落悬崖,我自己一个人速速下坠时的恐怖。
秦上元还在身边时,有她的安神药我还能安然入眠,可自她走后,我整夜难眠,一闭上眼睛,都是潼安所发生的事情。
于是我便开始饮酒,饮多了,便醉了,醉了便什么都不会梦见了。
“不过是年少时的欢喜,我也是多年不碰了,手法都生疏了。”她谦逊的模样,挑不出半点毛病。
“年少时的欢喜,也是欢喜,怎会说忘就忘呢?”我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情,但见她眉头忽然一紧,显然是在排斥我说这话,内涵了白尧和芊芊二人。
我想芊芊对于她来说,就像是插在心中的一根刺。可是托白尧的福,这根刺她永远都拔不掉。
“姚家姐姐可认识我画卷中的人?”我抬起手,指着悬挂在墙上的画像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道:“识得,是木家的四少姬,少时曾与她有过泛泛之交,不过自木家被诛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了。”
“是没再见,还是不愿再见,姚家姐姐心中可有扪心自问?”我知将白尧的错误,迁怒于她,是我过于偏激了。
可她当时若是识得芊芊,便知木家同白尧是有婚约的。
木家被诛,她便迫不及待地嫁给了白尧,不是有意为之,难不成还是真爱?
“你放肆,我家主母与你有意结交,送来了锦衣华服你不收,反倒是羞辱起她来。”伺候于姚绾身旁的女婢见我刁难,便出口帮助起姚绾来。
我手旁没什么东西好扔的,只还剩下半樽翠竹。于是,挥手将樽中剩余翠竹泼在了那女婢的脸上。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同你家主母说话,岂有你这蝇蚋插嘴的份儿?”我有些可惜了那半樽好酒。
酒水撒在她脸上,流进些许于她嘴里,她被呛得红了脸,一直咳着,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丞相夫人看着有些心疼,便让这女婢出门去。
“原来丞相府从上至下,竟都是些肆意妄为的田舍奴,哪里会懂得礼节和规矩呢?”我自然不能放过任何嘲讽白尧的机会,即便是指桑骂槐,我骂得开心最重要。
姚绾面色一沉,拍案怒道:“来人,将桂儿拉出去鞭十。”
我的院子里平时都是十分幽静的,今日多了些鬼哭狼嚎,倒也觉着热闹非凡。
姚绾带着她浩浩汤汤的女婢离开小院儿时,我也没有答应她为雅光画像。她将那些廉价的朱钗和华服都留了下来,我见着厌烦,便抱着这些东西,准备去棠梨树下埋掉。
于棠梨树下挖坑的时,机缘巧合之下挖出了三坛棠梨酒。
酒坛被蜡封的很牢固,没有露出一滴来。酒坛上贴了一块红绸,红绸上有字。
一坛酒上面写着囡囡,一坛酒上面写着木小四,而另一坛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只画了一支儿柳条和一个看起来十分凶悍的小人儿。
我猜这是芊芊的家人留下的东西,可不知怎就来到了丞相府。
既然不属于丞相府的,我便替芊芊喝掉。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蜡封,抱着坛子饮了一口。
还真是甜香清冽,甘甜清爽。
幸而这三坛棠梨酒,让我整夜酣眠,一觉天亮。
酒醒后,我将姚绾留下的东西一股脑塞入到空酒坛里,用蜡封好,又原地埋了回去。
第六十八章 且将新火试旧茶
周殷王与仁孝王后伉俪情深,仁孝王后薨逝多年,周殷王陷于悲恸无法自拔,每年都会在仁孝王后的忌日,请巫臣来为仁孝王后做祭礼,祭礼之时,众公卿亦要着素衣,在祭礼中为仁孝王后祭拜。
“那时王上还是大周的清河公主,那般弱小无助,却还强忍着伤心,去安慰周殷王,莫要悲痛过度。”
“年少时候的我,便是在那时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您身边的股肱之臣,向当初您守护周殷王那般,守护着您。”
宋锦书这一番温润的告白,并没有惊扰到周女王。她从前只知宋锦书是父王为了留住她,迫使她成婚继位周女王的夫君人选,并不知宋锦书为了能走近她身边,付出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勤。
“可臣一直不解,为何一直孝悌忠信的公主殿下,会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周殷王,也抛弃了大周国人?”
清河公主玉穗从万人敬仰的王太女落魄于缠情岛苟且偷生,再到后来的虢国长公主,现如今又成为了大周的女王,这一切的兜兜转转,不过是让她又走回到了原点。
她预料到会被宋锦书质问,所以并未感觉到意外。
毕竟,因她当年的任性妄为,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也导致了许多人的枉死。
“仲远啊,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周女王转过身,她朱唇粉面,似是更胜当年。
宋锦书垂眸未语。
“那种乍见之欢,复见忻悦,不见惦念又辗转难眠的感觉,大抵也就都留在孤当年遇见君邵的时候了。”
“孤知道,他不过是在利用孤,帮助郑侯姬伯夸达到某种手段,从而击垮父王,那时的孤并无所求,但求心安,他的一切过错,大不了由孤来弥补,孤来承担所有的恶果。”
“与他欢好的那些时日,也许是孤此生拥有过的,最甜蜜的时候了,孤心中知道,与他的结合是错误的,是这世上最大逆不道的,所以,孤并没有能与他执子白首,他死在了孤的面前,孤也承受了所有的恶果。”
“但是孤,从来都未曾后悔,如若再给孤一次机会重新选择,孤仍旧会选择同他一起。”
周女王的双眼之中,似是闪耀着整个天际的星云,深邃晶亮,熠熠生辉。
“孤知同你说这些儿女私情尚有不妥,仲远心怀宏图大志,江山社稷,定不会被儿女私情所困扰。”
“但是孤想要使仲远深知,虽然孤不曾后悔,但也不会否认当初所犯下的错,孤会用尽余生去弥补所犯的错误,那么仲远呢?”
宋锦书不如周女王豁达,他虽面上表现的不被私情所困,其实心中早已深陷于周女王,否则,也不会在安阳,孤独地等待着她回来的这一天。
现下的这一切不是都如他所愿吗,可他却还在别扭着什么呢?
“臣不知王上之意。”宋锦书俯身道。
“孤知晓,太子于宣德宫变之时,使丞相失望至极,可丞相历经三朝,自然知晓权利漩涡的争斗,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而太子他,也不过是在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罢了。”周女王叹道。
“丞相同他置气时,可有想过,如若太子当晚没有设局,安阳现如今的局面会是什么模样?”
宋锦书沉了一口气,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道:“臣不敢同太子置气。”
“仲远可是又在说气话了?”周女王莞尔一笑,转身朝着莲池上的亭台走去了。
夏日炎炎,莲池的亭台阴凉,走了这般久远,周女王倒是觉得有些燥热。
侍奉在一旁的寺人监元机见此,立即吩咐宫奴前去御膳房取些消暑的酸梅汤送来。
周女王同宋锦书同坐与莲台上时,冰爽的酸梅汤已然呈上了。
由冰玉盏盛着酸梅汤看起来甚是清凉,不知不觉,周女王便饮了两盏。
“王上,这酸梅汤虽解暑,切记莫要多饮。”宋锦书见她拿起第三盏酸梅汤的时候,即刻劝道。
周女王微转明眸,将手上的冰玉盏放在宋锦书面前道:“孤见丞相方才说了气话,不如喝些冰凉的酸梅汤,这样便能祛一祛丞相的怒气。”
宋锦书斯文地接下了周女王手中的冰玉盏,而后道:“臣并未同太子置气,只是在同自己置气罢了。”
周女王捂着嘴角笑了起来:“这又是什么新鲜事儿,丞相为何要同自己置气?”
“澹台不言驻守尔雅城时,穆王命霍殇撤军回宛城关,太子曾暗自来求过臣,于穆王面前进言,莫要让澹台不言困死于尔雅城,可臣当时拒绝了他,或许便是那时开始,太子便不再相信臣,以至于宣德宫变之时,臣全然不知。”宋锦书回想少公子初入周地,并不信任他。
也是他后来的多方努力,才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隔阂,逐渐使少公子依赖他,关系亦师亦友。
如今这隔阂,却又被宋锦书重新竖了起来。
“丞相得知了,会如何呢,丞相可会同那时候的太子一并背叛周穆王吗?”周女王问道。
宋锦书沉默了,这便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亦是他同自己置气的根源。
“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可不是周地丞相应当有的作风。”周女王笑叹。
“若是王上,要如何面对这两难的境地?”宋锦书问道。
周女王站起身,行至到池畔旁,看着满池的白莲,摇曳生姿,她转眸道:“看来方才孤说的话,丞相并未听入耳中呢。”
宋锦书努力回想着她方才说的一言一语,忽而温润一笑。
不管是从于内心,还是忠于臣道,只要不悔当初选择,不管是恶果还是苦果,能承担自可弥补,这是比犹豫不决,空留遗憾更有用的法子。
这便是周女王要告诉宋锦书的。
“若想要重新消除你们二人之间的隔阂,其实并不难。”周女王眼神狡黠,见宋锦书上了她的贼船,便继续引导。
新朝百官部署,宋锦书可用丞相之名上秉周女王,宛南关莘奴大将军垂垂老矣,已然到了解甲归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澹台不言于宣德宫变救驾有功,是接替宛南关大将军人选。至于莘奴,大可给他个位于安阳王城的清闲官职,比如统管宫门的卫尉、统领之类。至于莘家的其他补偿,首先是归还囚禁在星宿宫的莘巫祝自由身,且使她继续掌管星宿宫,巫臣占卜,祭神之事。
其次,为了避免莘折桂和莘思年的悲剧发生,明令玉氏后世,不允许再纳入莘氏女入后宫。
其三,准许莘氏女入朝为臣,辅佐周女王,同宗亲公卿的男子享有同等权利,亦可自立门庭。
宋锦书依照周女王的指点,于夜半回到丞相府书写奏疏时,回想这天所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着是周女王为他挖了一个大坑,还明令让他自己埋自己。
似是自卓政殿商讨重新部署百官之时,周女王便有意无意地要将周地的兵权,全部掌控在太子的手中。
谋臣与协政之臣后面慢慢渗透便可,韩子的紾尚阁亦是提供人才之所,手掌兵权,便是谁都不敢再生谋逆的心思了。
宋锦书望着盈盈烛光所笼罩下的古琴,温和地笑了起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书写着奏疏。
他这一生本就是为她才成为了安阳的丞相,若是被她算计,也是理所当然。
于第二日卓政殿朝立议事,宋锦书上秉周女王奏疏,一些玉氏的旁支宗亲似是约好了一般,一同出言反对。
这些宗亲旁支所居之位,大抵都是人微言轻的官职,宋锦书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却都被周女王的几句话随意地搪塞了过去。
二人颇有默契,一人奏请,一人应承,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其他人也全都插不上嘴。
于是,待少公子醒来之时,澹台不言已成为了周地镇守宛南关的镇安大将军。
闻讯是宋锦书于朝立议事奏请周女王,让澹台不言接替莘奴,前往宛南关为将。
少公子心中可算是舒坦了些。
他最信任澹台不言,自然也属意澹台不言掌兵,可如若是自己向周女王奏请,难免会被他人落下觊觎兵权的口舌是非。
若是宋锦书来奏请,不但比任何公卿,尤甚是以少公子马首是瞻的那几个公卿的奏请更有信服力,也是了却少公子的一件心头大事。
少公子甚至开始怀疑,宋锦书先前的疏远和嫌隙,是否会是有意为之。从而在周女王登机之后,制衡这些属于前朝的公卿势力。
毕竟,有些前朝公卿,虽认同周女王为九州正统,却并不认同少公子。每每少公子奏请一件事情,无论对安阳有益于否,这些个公卿十分热衷于否定少公子。
宋锦书倒是利用这波制衡的方法,将这些前朝老臣归于自己的身边,虽不能在短时间内让他们认可少公子,但至少不会再给少公子添乱,也许今后还会为少公子助力。
少公子起身饮了三盏汤药,唤来一直服侍他的净伊为他梳洗更衣,一路往卓政殿去了。
自女王登基后,除却就寝时在清溪宫,剩下的时间,大都在卓政殿处理公事。
原本宣德宫为每位先周王的寝殿,周女王登基之后,按照常理也是要入住宣德宫。
许是宣德宫变时沾染了太多血腥,惹得周女王不喜,便命宫中工匠拆了宣德宫,将寝殿变成了饮宴楼,并更名为朝阳阁。
少公子走到卓政殿时,瞧见周女王同宋锦书正一同坐在暖阁的廊下。二人之间不见丝毫君臣礼节,远远瞧去,倒是像多年的知己老友。
近身服侍周女王的寺人监名唤元机,是周女王为虢国长公主时,宋锦书安排在长公主府上,负责打点事宜的管事寺人。周女王登基后,用不惯宫内的生人,便将原来长公主府上的寺人和婢女们都带入了宫里。
元机见少公子,沉稳地俯身行拜礼,示意少公子稍作等候,而后快步行至周女王身旁禀报。
“维摩快来,孤今日尝到个新鲜的茶汤,快进来尝一尝。”周女王唤着少公子来。
少公子行至廊下,跪坐于宋锦书身旁。
他瞧见案上摆着一樽陶瓮,陶瓮之中盛装着黛色的茶汤,而茶汤里正盛开着一朵紫色的菊花。
少公子双眸微闪,如若这味道闻起来没错,面前的茶汤正是暗香裛露。
周女王从一旁的冰鉴中拿出一只冰玉盏,盛放了茶汤后递给少公子:“快些尝一尝,这是丞相新学来讨你欢心的。”
少公子并未听进周女王的话,他接过冰玉盏,一饮而尽。
这暗香裛露的味道仍旧是入喉清冽,甘甜不腻,就像是福祥公主亲手做的一样。
“敢问丞相,这茶汤是向谁学来的?”少公子强压着激动,可声音莫名地颤抖。
宋锦书似是知道少公子会对这茶汤感兴趣,他未有疑虑,同周女王眨了眨眼后从容地道:“并非是臣学来的,而是小住在臣府上的一位小友亲手炖煮的,太子若是感兴趣,臣下次便带着太子一道去府上,来认识一下这位小友。”
“不必下次,咱们这便动身。”少公子急切地站起身,迫不及待要见这位小住在丞相府的小友。
暗香裛露乃是陈国贵家流行的茶饮,当初他在陈国时,福祥公主曾亲手为他炖煮过。他记得绥绥与他说过,暗香裛露略有寒凉,她又十分喜爱,所以每次炖煮之时,都会放些黄芪,黄芪味淡,即不会影响暗香裛露的香味,还有清热消暑的功效。
如若丞相府上的小友便是福祥公主,他哪里还愿意等到下次。
宋锦书意味深长地望着周女王,周女王则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默许了宋锦书。
“太子不必着急,这位小友随臣一道入宫,臣这便叫他来此处同太子见面。”宋锦书起身朝周女王和少公子微微一拜,转身离开后,走去了偏殿。
今日朝立议事结束后,宋锦书便同周女王说起了这位小友的事情。
对于少公子的挚爱陈国公主,周女王始终持有保留,毕竟现如今,她还不想挑起任何没有意义的征战。
所以就算是宋锦书打探到了这位在潼安大战下落不明的陈国公主,如今正在楚国东楚都城的白家,她也不准备打算告知少公子。
可就算是周女王瞒着少公子,却偏偏有送上门来的。
宋锦书的这位小友,便是来求少公子出手救陈国公主的人。
这位小友名叫妫娄,其父正是陈国内乱之时,被新君所斩杀的昶伯。这位小友之所以会小住在丞相府,皆因当初信北君前来安阳紾尚阁刺伤少公子之前,托付给宋锦书照顾的。
据宋锦书所言,这位小友日前消失了许久,是最近才回到安阳城,他求宋锦书带他来见少公子。
宋锦书自然不敢擅自做主带他去见少公子,若是又来个刺伤少公子的,他也担待不起。
于是,宋锦书先带他面见了周女王。
第六十九章 金鞭络绎向侯家
周女王虽希望少公子可以明哲保身,但也清楚,如若她此时不将妫娄引荐于少公子,将来若被少公子得知,怕是他们母子二人必会生嫌。
所以,周女王故意为妫娄出了个难题。她不允许妫娄露面,可如他有办法能主动让少公子要求见他,周女王便给他这个机会。
妫娄不在意受多少屈辱,但凡能救出福祥公主,再刁钻的问题,他都会照样一言不发地接下。
他借了一些周地的银针,宋国的百香蜜,又将随身的香囊打了开,取出香囊里面唯一一朵紫色的菊花。
他照着曾经在昶伯府向阿姐学来的法子,用陶瓮炖煮出一盅茶汤。这茶汤本是要寺人监元机送去东宫的,可却听闻少公子已经在来卓政殿的路上了。
所以,妫娄隐藏于偏殿之中,才有了方才廊下饮茶的那一幕。
暗香裛露是福祥公主的最爱,这其中缘由并不是因为的茶汤香甜,亦不是因陈国特有的紫山白玉,在茶汤之中的摇曳生姿,赏心悦目。
而是这茶汤,是凤娰夫人生前时常炖煮给陈安侯饮用的。
所以这个味道,才是福祥公主的最爱。
凤娰夫人离世之后,妫娄的长姐担忧福祥公主思念过重,便时常进宫教福祥公主如何炖煮这暗香裛露。
每当福祥公主想念凤娰夫人之时,都会煮上一瓮。就算不饮,闻着便也温暖。
少公子在陈国之时,曾与妫娄见过面,妫娄记着当时,福祥公主便是在煮着暗香裛露给他饮用。
如若少公子有心,这味道,他断然不会忘记。
妫娄也算是得偿所愿。
宋锦书将妫娄从偏殿带至廊下,妫娄俯身拜会少公子,他毫不犹豫地将福祥公主的下落说给少公子听。
妫娄自丞相府消失的时间里,只身前往东楚打探福祥公主的下落。他游走于九州之时,曾结识云梦城的掌司师尊姚宏。
姚宏的弟弟姚滉为楚国司士,行走于楚宫之中,总能得知一些消息。
妫娄本以为只是碰一碰运气,却没想到经过姚宏却寻到了福祥公主的踪迹。
姚家小女,姚宏的小妹,姚绾为白丞相之妻,根据妫娄的描述,姚绾告知姚宏,福祥公主身处于白家,如今安然无恙。
得到消息后的妫娄铭感五内,可同时却又深深郁结。
公主的下落是有了,可凭他一己之力如何救得出?
走投无路的妫娄这才想到了少公子,匆忙返回了安阳城。
在听闻心上人就在东楚白家时的少公子,有那么一刻,甚想拿着兵符奔去宛城,调兵遣将去东楚营救。
只那么一刻,少公子又恢复了理智。
澹台不言虽接管了宛南关为镇安大将军,可却还未启程前去宛城,宛城军中大多是莘奴将军的旧部,想来初时不会乖乖臣服于澹台不言。澹台不言所要面临的,会比少公子所面临的更加艰难。
由此,宛南关大军在短时间内暂不能出征。
如若当真想要救出福香公主,须得从长计议。这最好的情况便是不动一兵一卒,可若是最坏的情况,便是倾国。
以周地现存的实力,就算是倾国,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征战伊始,最需要的就是粮草,但看安阳现如今国库空虚,早在穆王西征郑国时败尽了,而后穆王无心于国民服田力穑,反而专心于弄权,如今大周已是敝衣粝食,哪还有余力可以支撑行军打仗?
若是有出战的打算,总要先丰盈国库,举国上下国富民强,粮草充沛方可。
周女王和宋锦书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见少公子沉默不语,心中多有慰藉。至少他们能肯定少公子,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怒发冲冠,成为重色倾国的昏庸之辈。
“早前在圣安,我于福祥公主的书房中,见过你写的奏疏,是关于摊丁法的良田改制,据说在陈国实行了一段时日,似是颇有成效。”沉寂许久的少公子开口问道妫娄。
妫娄迟疑了片刻,他不知少公子为何会提起摊丁法,却也如实回答道:“虽是臣想出的改制,却是福祥公主属意臣推行下去的,初期是颇有成效,只是后来楚国进犯,新君登立,摊丁法目前已被全面禁止了。”妫燎登顶新君之后,废了摊丁法,并清剿昶伯府。
现在的妫燎,君位坐不安稳,他如发疯一般在陈国境内寻找着妫轸的踪迹。
可妫燎不知,妫轸早已躺在妫水河底了。
“即是你想出的,可否能再次写出?”少公子示意服侍在身旁的元机准备笔墨。
元机得令,呈上帛纸和毫锥于妫娄面前。
妫娄迟疑了片刻,随后拿起毫锥开始书写。
他写完一页,元机便拿走一页呈上给少公子。
起先只有少公子一人再看,后来周女王有些好奇,便拿过少公子看完的来读。
至于宋锦书,早知这摊丁法的内容。他今日带着妫娄入宫,也并不全是因为妫娄的委托,而是为了推举妫娄的摊丁法。
虽被少公子抢先了一步,倒也省得他再来解释摊丁法的好处了。
妫娄一连写了四十多张帛纸,他见周女王对摊丁法似是也有兴致,于是将一些改制的细节也写了上去。
待周女王全部过目之后,亲手用纤绳装订成了册子。
“小友名唤妫娄是吧?”看过摊丁法的周女王霎时对妫娄产生了浓厚的性质。
“小民妫姓,名娄,字仲忧。”妫娄恭敬地回着周女王的话。
“但瞧你叫仲忧,便是与丞相有缘,亦是与大周有缘。”周女王先前并不知这少年实乃栋梁之才,因而此时的态度相较之前当真是大相径庭。
“小民不敢攀附丞相,只求能救回公主。”妫娄大抵是猜到周女王为何在看完摊丁法后,对他转了态度。
“若你想救回陈国公主,便将这摊丁法在周地推行下去,不管是三年还是半载,只要安阳的国库较现在丰盈三倍,孤便发兵于楚国,救回你家公主。”周女王对妫娄承诺,自然也是在对少公子承诺。
从少公子令妫娄书写摊丁法开始,周女王既知少公子心中的盘算了。
他并非是在逃避问题,亦非是在拒绝。
他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来强盛周地,从而壮大军队,待能与楚国抗衡,绝不犹豫发兵东楚,抢回他的妻子。
既然是这样,周女王也没理由反对,况且强兵富国,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
“若是能救回公主,小民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妫娄俯身拜谢。
摊丁法若是实施,最先损害的便是靠着封地生存的玉氏宗亲,周女王自然不会亲自出面提拔来路不明的妫娄。
这次,依旧是宋锦书来推举妫娄。只不过,在朝立议事之时,为了能让妫娄尽快推行摊丁法,胜任周地的大司农,少公子故意同宋锦书唱反调,反对摊丁法的实施。
玉氏的旁支宗亲具体也不清楚什么是摊丁法,如何摊丁。但见少公子反对宋锦书,便一股脑地支持宋锦书的奏疏。
周女王有些左右为难,但念到上次提拔澹台不言为宛南关将军时,没有顾及到宗亲的反对意愿,这次只能不顾少公子,顺了那些宗亲意愿,赞成宋锦书的奏疏。
玉氏宗亲们奔走相告,以为自己终于搬回了局面,可谁知,妫娄出任大司农,开始自灵川郡实施摊丁法后,手持私田的宗亲们才知道自己是上了当。
当宗亲们围聚在卓政殿准备与周女王哭诉之时,周女王却十分不巧地‘病重’了,所有的公事暂由东宫太子协理。
那段时日,玉氏的宗亲们待少公子‘极好’,他们用尽浑身解数来讨好少公子,恳求他废除摊丁法。
少公子在面对这些浑人之时,大抵也都摆出一副昏庸的姿态。
今日要名贵的珊瑚,明日要色彩艳丽的釉瓷茶盏,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送入东宫,而转眼间这些东西又全部由东宫流向了国库。
少公子一边收礼收到手软,一边又不将宗亲的恳求放在心上。
终有一日一位宗亲选择了自暴自弃,面见少公子之时,拔出袖袋之中的匕首准备刺杀少公子。
可是匕首还没刺出,这位宗亲便给自己的衣角绊倒了,站起身时,澹台成蹊已经带着禁军赶来东宫,并将这位宗亲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少公子并没能想到,多年的骄奢淫逸已经将这些宗亲养成了废人,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又甚觉有些耻辱。
于是,便将这位刺杀他的宗亲做成了‘人棍’,并将做好的成品,挨个送去其他的宗亲府上以作观赏。
终于,东宫从早前的人声鼎沸变成现如今的门可罗雀。
宗亲们在朝立议事上,也都噤若寒蝉,有些险被吓的不能自理。
周女王埋怨少公子事情有些做过头了,少公子想了想也是如此,虽说都是些旁支的宗亲,却也算同根同族,拥有相同姓氏,总不能让他们失了王室颜面。
于是,少公子派专人挑选了几位貌美妖娆的舞姬,送去了各个宗亲的府上,且派人传话给这些宗亲,告诉他们,按摊丁法,多添人丁可减免相应田税,各位可以多娶美姬,早日实现家族人丁兴旺,若是忧愁唯有长子才能承袭爵位,莫要怕,多余的子嗣可安排开荒田野,或是参军立功,若是手无缚鸡之力,也可前往安阳紾尚阁拜韩子为师,争做周地的贤臣谋士。
因怕有些宗亲读书受限,少公子将话说的十分清楚且受众。
总之,这周地,不会再白养任何一个无用宗亲子弟。
随着少公子的铁腕惩治,宗亲们再也不处处与少公子作对了,他们老实了许多,安阳城内也看不到宗亲子弟们四处嚣张跋扈地模样了。
于是,在这祥和的氛围之中,周女王的‘重病’渐渐地好转了起来。
岁末,莘奴自宛城回到安阳复命,并移交兵权。
周女王本是赐了一间府邸,留于莘奴颐养天年的,可莘奴却婉拒了周女王的好意,表示想要回莘家,同自己的妹妹住在一处。
莘家大娘和二娘皆已仙逝,而三娘和四娘同各自的夫君一同住在莘家的大宅之中。除却三娘所生的莘婺为星宿宫巫臣,此生不得许婚,和四娘所生的莘思年早亡,各自剩下的一女皆有夫君入赘。而如今三房的小辈有两女,四房的小辈也有两女,除了四房的小辈莘娇容嫁去了宋家,如今同宋尔延同在宛城,剩下的小辈,也都留在莘家。
莘家大宅虽住的下,可终究人多,怕是多有不便,周女王有意另赐一处更宽广的宅院于莘家居住,可莘奴依旧委婉地回绝了。
莘奴知周女王的顾忌,他乃前朝老臣,如今被夺了兵权,难免会有人猜疑是周女王要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不过这些莘奴也全都不在意了,半生戎马对他,对莘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目前,莘家的小辈,也仅有莘平乐尚且在家,莘平雅随夫君蒋奉常已然自立门庭,莘娇阳又常驻紾尚阁,不喜归家,臣的生身母亲虽已早亡,却也想要归家中,同妹妹们一同侍奉两位上了年岁的姨母,以尽孝道。”莘奴淳厚温和,不知是因为年岁,还是卸去了黑甲,看上去并无一点沙场的戾气。
“将军虽不再镇守宛南关,但也仍旧是大周的镇国将军,既是大周的公卿,自然不能长留家宅,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传出去,还以为孤刻薄了将军,岂不是要寒了宛南关将军麾下,那些兵将的心?”周女王认真地回想着自己年少之时,是否有触怒过这位莘奴将军。
虽说君臣往来的谦和大多是礼让和客套,可周女王却总觉着,这位莘奴将军是在刻意地拒绝自己的好意。
“都是忠君卫国,宛南关的兵将也不全都只为身外物,更何况周地并非所有的公卿,都有御赐的府邸。”莘奴回答道。
周女王思来想去,这安阳的公卿,好似没有不住在公家安排府邸里,就连方才莘奴所提及莘家另立门户的莘平雅和蒋奉常,也是住在公家给安排好的奉常府上。
电石火光之间,周女王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五祚山星宿宫的莘巫祝。
第七十章 不知何事萦怀抱
似乎除了星宿宫,这莘巫祝在安阳城里也没有自己的府邸。
周女王指腹按搓峨眉,她记着宋锦书说过,莘巫祝是为了躲避被送入王宫的命运,这才选择了成为星宿宫的巫臣。
既为巫臣,掌管星宿宫的大司,必将此生献给众神,纯洁如初,终身不得娶嫁。
周女王试探地发问道:“孤记着在星宿宫附近,还有一所空置的别院,那里空气甚好,只是上下山的路程比较颠簸,不知将军介不介意?”
莘奴的眼眸微动,可却小心翼翼地俯下身,道:“不劳王上费心,臣还是想回家中去。”
凭着敏锐的直觉,周女王已将莘奴的心中事猜到七七八八了,既然他执意不愿另立门庭,也不能辜负他这一颗坚守的心。
“将军可愿为大周守陵?”周女王问道。
莘奴一怔,据他所知,五祚山王陵的守卫,可一直是由郎中令澹台成蹊在胜任。
“郎中令的家人早前被接来了安阳,他的兄长镇安大将军也即将启程去宛南关上任,府上可谓是老幼俱全,家事杂乱,郎中令分身乏术,前些时日还同太子抱怨,日日宿于五祚山兵营,无法归家照看呢。”郎中令并非日日宿于五祚山看守王陵,但周女王也大抵只能讲出这个借口来诓骗莘奴,从而使他能坦然接受。
这样,莘奴便能夜夜宿于五祚山兵营,日日守着星宿宫,也守着星宿宫之中的莘婺。
想来如若不是莘奴被过继到莘大娘的名下,莘奴本是霍家之人,同莘婺也能成就一段良缘。
奈何,命运的阴差阳错,在他们二人中间横下一道桥,谁也走不过去了。
莘奴的目光逐渐变得柔软,他望着周女王,不知为何,心中漾出些许感激之情来。
“将军不说话,孤便认为将军这是答应了,虽然看守王陵着实委屈将军了,但是孤绝对不会让五祚山兵营那些崽子们委屈了将军。”原是郎中令掌管五祚山兵营,兵营之中的兵将大都是由守城禁军,宫中禁卫,以及王陵守卫组成。
自莘奴应了周女王宿于五祚山兵营看守王陵,周女王便将五祚山兵营内的兵将一分为二,并在安阳城内设立,中令行营。将五祚山兵营其中一部,调来中令行营由郎中令澹台成蹊执掌,主管守城禁军和宫中禁卫。留在五祚山兵营中的余下部,交由莘奴来掌管,专职负责巡守王陵。
在澹台不言前往宛南关上任的前三日夜里,邀少公子来府上参加践行家宴。
自燕国逃出后,澹台一家曾短暂地停留于尔雅,并整理从自家珍宝阁所带出的罕世至宝,这其中有一部分,是澹台大伯为报答君绫而作为陪嫁赠予她,一部分则送去了蝴蝶谷被白老接收。
澹台家本是留下了一小部分防备不时之需,赶巧澹台大伯的徒孙,秦上元过路尔雅城,澹台大伯便又从这一小部分之中,拿出了多半赠予她。
秦上元异常兴奋,且不知从哪里借来了牛车,拉着澹台大伯赠予自己的宝贝缓缓上路了。
也得幸是澹台大伯的偏爱,送给秦上元的尽是罕见稀有的珍贵药材。秦上元也是个惜物之人,怕路上颠簸,把这些稀世珍宝弄坏,所以走的慢悠悠。行至眠山时,见尔雅城的冲天大火,甚觉不妙,藏于眠山,以至于后来,在眠山救了险些被山兽吃掉的澹台不言。
燕兵攻下尔雅城之前,澹台大伯受鲁国太子之邀,前往鲁国都城东竭为鲁国公医病。那时的霍殇
已奉周穆王令,率兵返回宛城,澹台不言见尔雅形式不对,便让澹台大伯带着家人一同前去鲁国东竭。
在尔雅城被攻下之后,澹台这一家才躲过了此劫。
鲁国公在去年岁前药石无医,寿终正寝,新君也近乎是同周女王同时继位。
安阳安稳后,周女王赐给澹台不言一座大宅,澹台家终是不再颠沛流离,得以在安阳安家,澹台大伯这才又带着一家人,自鲁国东竭回到了安阳。
只不过澹台不言的三姐姐,早前在燕国夫家时被虐待,又经长时间颠簸,于鲁国东竭返回安阳时,因病死在了路上。
这也是少公子第一次见到澹台不言的两位姐姐,尤甚是卓尔不群的大姐。少公子曾在澹台家的珍宝阁之中,见到过大姐绘制精妙的九州地图,以至于现下仍然历历在目。
澹台大姐膝下无儿女,二姐育有两女皆为总角小童,三妹虽身死,却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加上澹台成蹊和宋尔莞以及两人的女娃,府上的家宴可谓是热闹非凡。
才安抚了嗷嗷待哺的幼子,澹台成蹊的掌珠便哭了起来。
无论是宋尔莞还是奶娘,亦或是澹台大伯和大伯妻子来哄皆不奏效,唯有澹台成蹊将她抱在怀中,她才停止了哭闹,黑漆漆地眼睛望着澹台成蹊,随即展颜欢笑。
澹台成蹊这般的糙汉,挤眉弄眼地逗着怀中的掌珠开心,憨笨的铁血汉子,瞧着还真是柔情似水。
宋尔莞已然是眉欢眼笑,但见少公子看着,便也只能强行挽尊道:“让太子见笑了,自出生小女只愿与成蹊亲近,臣这个做娘亲的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阿莞莫要吃味,我平日里总是难得回来一趟,若是彧芝再不与我撒撒娇,怕是以后都不会认我这个爹爹了。”澹台成蹊捏着澹台彧芝的脸蛋,她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爹爹”,听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少公子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地模样,甚感欣慰。
“王上体恤,命你不必再守五祚山王陵,今后便能夜夜能归家而眠了。”宋尔莞脸颊泛红,倔强的双眸之中,也难得有了一丝温柔。
“就是有些委屈莘奴将军了。”澹台成蹊的语气略有惋惜之情。
莘奴将军前去五祚山看守王陵,且常驻于五祚山兵营之事,是近些日子才颁布的诏令。少公子曾问过周女王,这样会不会委屈了莘奴。
可周女王却告知少公子,这诏令是在同莘奴相商之后,莘奴认可了的。
周女王并未告知他,莘奴将军的隐情,少公子也并未能猜透莘奴的心底事。
直至这次践行家宴,莘奴跟随姗姗来迟的澹台小喜一同出现。
莘奴的到来,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澹台大伯闻此立刻起身前去园内相迎,未失了任何礼数。
莘奴乃习武之人,稍作回敬了澹台大伯,与其表示,此时前来是寻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二人。
澹台大伯见莘奴面容平和,倒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可心中却还是略有防备。
他侧身吩咐跟在他身旁的家奴,快些将偏厅里的暖阁收拾一下,摆上酒案,焚了香炉,先请莘奴将军前去入座等候。
随后,澹台大伯返回偏厅之中,将莘奴的来意告知少公子和澹台不言。
少公子同澹台不言二人相视片刻,一同起身往暖阁走去。
二人到时,见莘奴正襟危坐于暖阁最右侧酒案旁,案上的酒樽里有暖酒。
据澹台大伯介绍,这酒是古井顾家今年所出的新酒,名叫‘酡颜’,乃是紫苏酿萃而成的药酒,味淡甘甜,最适合澹台成蹊那种不胜酒力之人。
澹台大伯明知莘奴和澹台不言为武将,酒量相当,少公子亦是好善饮酒,却不送他们饮烈酒,反而是这种寡淡无味的酒,莫不是怕他们饮多了会打架不成?
澹台不言也注意到酒樽里面的酒味道有些不对,他跪坐于左侧酒案,饮了一爵后,无奈地笑了起来。
“看来镇安大将军的父亲似是不太喜爱将军饮酒啊。”莘奴也随即饮了一爵,他常年喝惯了宛南关的烈酒,饮这酡颜倒像如水一般。
“是大伯怕我喝醉,又会寻着酒劲儿向他讨要珍宝,莘奴将军可莫要笑话。”少公子居于正位,也饮了一爵,好似自顾长安接管了顾家的酒酿,每年出的新酒都是这般寡淡无味,就连陈年的碧蚁和竹叶青都比不上了。
莘奴看出来少公子故意帮着澹台不言说话,这才将话朝自己的身上引来。
莘奴淡淡一笑,道:“臣当真是羡慕太子,能拥有如镇安大将军这般丹心如故的挚友。”
“莘奴将军可别将我攀的太高,我虽丹心如故,可并非毫无所求,但瞧这澹台府高堂广厦,可没少让太子的钱袋子补窟窿。”澹台不言最怕别人说他无欲无求,更怕别人在少公子面前捧着他。他也不过是红尘一俗人,起初的涉险卖命,不过是想让家人过的更加安康顺遂罢了。虽今身上还留有仅属于少公子的赤诚一片,但也大都来自二人年少时的情怀。
他还记得庄荀临终前与他说的:“选择身处昭明君的阵营,万不要背叛他,若背叛,便再不会得来信任,若始终如一,昭明君也必然不会亏待。”
他信自己的师父庄荀,也信少公子,从初见至今,少公子对他从来都是推心置腹,深情厚重,从不辜负,这样的情感想来就算是再死一次,他澹台不言这一生也算是值得了。
他在眠山里死过一次,更能看透这世上的百转千回。
少公子不禁暗笑了一声,如今的澹台不言不比早前的优柔寡断,孤寂无望,他像是重活了一世,为人处世都要比以往洒脱许多。
“不光是我的钱袋子,怕是镇安大将军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太子都要操着心了。”少公子摇了摇头,又饮了一爵。
“这酒饮得不痛快,今日是为我践行,不如吾等一同去三坪街痛饮一番如何?”澹台不言说罢站起身道。
莘奴将军怔了怔,随即摆摆手道:“夜里还要回五祚山兵营,我便不与将军痛饮了吧。”
“早前听家弟说起,莘奴将军是自愿去五祚山兵营守王陵的,将军可是因我接任了你手中兵权而同我置气,故意选了这般费力不讨好的地方?”澹台不言直言问道。
澹台不言此时的快言快语,倒是帮了少公子的忙,少公子也想知晓,莘奴为何会自愿去守王陵,可若是他来开口问,势必会使莘奴觉着有压迫感。
“镇安大将军多虑了,我并不觉得看守王陵,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莘奴直爽地回答道。
“那便是你不舍穆王的知遇之恩,要为他守陵了?”澹台不言略有咄咄逼人之意。
少公子未有言语,却心里明白,澹台不言并非反应过激,而是帮着少公子来确认,莘奴心中是否不满少公子,毕竟当时宋尔延在莘奴身上窃符,是少公子属意的。
“我的知遇之恩乃是虢国长公主的父亲周殷王,并非穆王,镇安大将军莫要反应过激,我既交出了兵权,便不会再兴风作浪。”莘奴平和地说道。
“想来,太子现在还认为宋尔延窃符成功,是因那些无名迷香吗?”莘奴沉稳不乱,他知自己所选,必定会遭来怀疑,所以一早便不打算将自己的事情隐瞒。
“想要从我身上窃符,并未那般简单,如若不是我故意放行,但凭宋尔延怎可能从我的营帐之中,轻易地窃走兵符?”莘奴深沉的眸子不见光亮。
少公子背后渗出一丝凉气,忽而觉着面前的莘奴将军并非老实憨厚。
“还有,太子可曾想过,为何莘婺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来告知太子,玉少染并非穆王亲子?”莘奴继续问道。
“我有想过,可并没想到是将军为我铺的路,可将军既然为我铺了路,为何不于我索求回报呢?”少公子虽然内心有些慌乱,可面上依旧沉稳如常,甚至连气息也未乱。
“我所要的回报,既是莘婺所要的回报,亦是莘家所要的回报,太子和周女王已经实现诺言,我也要去到我该去的地方。”莘奴望着少公子,眸如火炬,明亮坚韧。
少公子看着垂垂老矣的莘奴,忽然想到他虽半生戎马,可却始终未有成婚,虽认了霍繁香为义女,却从未有人担忧他的终身之事,连能为他说亲的冰人都未见过一个。
少公子刹那间想通了,莘奴为何要去五祚山守王陵了。
想来,离莘婺更近一些,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少公子不知怎地,心中感慨万千。
“可使人接替莘婺,褪去巫臣之身,将军也可重回霍家之门。”少公子建议道。
“不必,她若愿意,自会有她的办法与我一起,她若不愿意,我就守着她的余生。”莘奴又饮一爵,同敬少公子。
莘奴未有久留,同少公子和澹台不言又聊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澹台府。
第七十一章 今古河山无定据
少公子同澹台不言再次回到了偏殿主厅时,家宴已经接近尾声,众人皆酒足饭饱,停下竹筷,开始相互攀谈起来。
唯有澹台小喜面前的案上摆满了菜肴,她也不顾坐在她身旁宋尔莞的询问,不住地往嘴里塞着吃食。
澹台不言跪坐于小喜旁边的坐塌,他极少能见到小喜如此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尤甚还是在她所心仪的少公子面前。
想来,是真的饿坏了。
澹台不言将自己木案上的炙肉放于她面前,叮嘱道:“慢着些,别噎到了。”
澹台小喜饮了一爵桑花酒,将口中的食物顺了下去,她擦了擦嘴角,窘迫地道:“我从来都没有如今天这般劳累。”
“现是岁末,宫中的太医局除却每日整理诊录和盘弄明年的药材,便没有其他多余的事务了,况且盘弄药材有专门负责的药师,我记着你是医女,按理来说岁末应当是难得清闲才对。”因太医局目前重整旗鼓,太医局的主事还未能选得到可信任的,便由少公子暂管,每日都会有太医局的老医正前去东宫同少公子汇报,因而少公子对太医局的事情极其了解。
“本应是轻松的,可偏就败在了历家,自从历卓笙回到了历家后,这御史府上就再没消停过。”澹台小喜叹了一口气,将面前的炙肉塞到嘴里,咀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也不知这历卓笙对历家存了多大怨恨,入府之后就将自己的堂兄弟打了个遍,还逼迫自己同父的姐妹下嫁于他那些混迹江湖的兄弟,府上若是有人胆敢违背他,关起来便是一顿毒打,已经把御史气晕过去两次了,再来一次,我怕是那御史就一命归西了。”澹台小喜又饮了一爵桑花酒,胡乱地擦了擦嘴,急忙起身背着药箱就要走。
“你这是?”澹台不言迷惑道。
“总不能看着大周的御史被活活气死吧,我还要回去盯着,要是历卓笙再将御史气晕了,我好当场施救。”澹台小喜说罢便要往外走。
少公子跟随澹台小喜一同起身,上前拉住她道:“我随你一同去。”
小喜方才说历卓笙时,少公子迟疑了一下,而后才想起,宫涅便是历卓笙。
少公子最近一直忙于协助妫娄改制良田一事,倒忘了现如今蛟龙得水的历卓笙,看来他对历家的报复,这便开始了。
姮长朝死后,暗影阁群龙无首,宫涅恢复自由之身,也得周女王赦令,恢复历卓笙这原本的身份。
少公子本想给予他一官半职,可却被他拒绝了。
他在安阳城里寻了一处临街的大宅院,将院前庭和楼台改成了茶寮,并将暗影阁选择留在他身边的那些,曾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安住在宅院之中,后慢慢地做起茶楼生意。
少公子以为他找到了新的生存目标,准备白手起家贩茶了,便不去打搅。
然而暗影阁在江湖上,终究是树敌太多,那些离开暗影阁的暗卫,无一不遭到了各方势力的打杀,有些横死,有些重伤后又跑回了历卓笙的茶寮。
为了保命,这些暗卫只能抱在一团,困于茶寮院后,才不会遭暗杀。
原是过惯了刀剑舔血日子的人,整日闲于茶寮,掰着手指数日子,还不如被人一刀砍了来的痛快。于是,历卓笙又重新找上了少公子,与少公子说出了心中的盘算。
他一开始并非想遣散暗影阁,而是想将暗影阁更换成另一种形式继续下去。他买下的宅院,设立茶寮,也并非是想心无旁骛地贩茶,而是用此做来掩饰暗门驻地。
暗影阁最大的诟病便是在暗杀之时,会被人看到样貌,从而使侥幸逃脱之人,蛰伏过后,再来寻仇。
当时相父在创立暗影阁为能轻易掌控这些暗卫们,便告知其在执行任务时,若是买主并未有足够的诚意,在一击未中的情况下,大可不必再追。
这久而久之,就成了暗影阁的一条明文规定,美其名约,暗影阁的暗卫,不杀重伤之人。
然而,这种情况所导致的,便是有些人劫后余生,从这些暗卫的手下侥幸逃脱,且回来寻仇。
想当初,周女王还是清河公主的时候,被霍臻买通的暗卫追杀,虽是一击即中,却带伤逃脱,因暗影阁的这条规则,使刺杀她的暗卫并没有再继续追击,最后被少公子的父亲所救,幸而存活至今。
有暗影阁的保护,这些侥幸存活,想要寻仇的人必然不敢冒险,可若是没有了暗影阁,这些暗卫也不过是砧板鱼肉。
这也是为何,大部分的暗卫都十分依附暗影阁,不敢私逃,也没命私逃。
历卓笙曾见过鸑鷟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他想,暗卫如若在执行刺杀任务时带着面具,且掌握两套不同的功法,就算是刺杀失败了,也不会被人寻仇。
退而其次,他的这帮兄弟将来不愿再做暗卫,若寻了个心爱的姑娘相守终老,若子孙满堂,若隐居山林,在独自离开后,也不会遭遇灭顶之灾,亦不会牵连到家人。
这便是历卓笙的盘算,千人一面,一人千面,暗影阁不再是暗影阁,而是如今的千面阁。
而千面阁和历卓笙需要的,是鸑鷟所制的易容面具和少公子力所能及的庇护。至少在安阳,在他的茶寮,没有人敢动手来刺杀他们这些人。况且,选择投诚了周地的太子,倒不如就做太子身边的暗卫,将千面阁变为同暗影阁一样的暗门为少公子所用。
“将来若是有人要取我性命,你可会戴着面具来刺杀我吗?”但看历卓笙胸有成竹地模样,少公子故意试探道。
千面阁的设立对少公子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所以,历卓笙敢肯定少公子定会答允,他无畏一笑道:“我那千面茶楼也是用尽了我这辈子积蓄买下的,不想将来哪天夜里被人不声不息地给烧了,而今太子能庇佑这千面茶楼,我总不会愚笨到自寻死路,况且我身上还背着几十条血债没还,自然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出安阳城去。”
历卓笙这辈子的积蓄,除了千面阁,也大抵只有那些过命交情的兄弟了,原先朱雀护手下的暗卫们,这辈子算是跟对了人,起码会比那些逃出暗影阁后,都不知会死在哪里的暗卫要好得多。
“如若别人许诺能给你庇护,要你来刺杀我做交换呢?”少公子又问。
“这便要看太子对我是否足以真心,但凡人心总会变,我只能保证若是太子不弃我,我也必不辜负太子罢了。”如若历卓笙信誓旦旦地说不会背叛少公子,少公子反而不会相信他。
可他偏坦荡荡地直言了当,倒是让少公子略有所动了。
江湖之中的摸爬滚打,虽让他学会了在刀剑嗜血时要足够圆滑,却也给予他不可磨灭的忠义。
在鸑鷟制成了十余只面具后,历卓笙派出先前遭受复仇却存活下来的暗卫,带着面具,以陌生人的样貌接近那些追杀他们的人,将其一招毙命。
历卓笙的办法很奏效,大部分暗卫相继除掉复仇之人,终是落下心中的大石,没了后顾之忧。
在这之后,有些人依然选择留在千面阁,继续效忠少公子,有些人则选择离开千面阁,重新开始。
从那以后,江湖之上,暗影阁销声匿迹了,瞬而崛起的千面阁成了暗杀买命的热门地。
历卓笙接连收到诸多买命之财,千面阁逐渐扩大,他将千面茶楼重新装饰,并且寻了几个善说戏文的先生来,将千面茶楼变成了安阳城内,最奢华最繁盛的茶楼。
如鱼得水的历卓笙在安稳之后,最先开始的动作,便是报复历家。
当年他和他的母亲在历家所受的那些罪,在霍臻手里受的折磨和屈辱,在暗影阁内所有的担惊受怕,皆要他们逐一品尝。
少公子和澹台小喜抵达御史府上时,天色渐晚,已然到了掌灯的时候。
他们二人才走到前院儿时,就听到女人的啜泣声。
步入堂前,见许多身着劲装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两侧,堂中央约有十几个身着广袖长衫的人跪坐在地上,这其中有男有女,有上了年岁的老妇,也有豆蔻年华的少年。
历卓笙正坐于堂上饮茶,立于他身旁历雁西,面色惨白,只凭双手扶靠桌案,支撑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澹台小喜见此,放下药箱,疾步走到历雁西身前,她扶住他,且让他安坐于榻上。
“于我走时,御史明明答应我不再动怒了,为何好端端地躺在榻上休息,却又跑出来吹风。”澹台小喜拿出袖袋之中的针包,将银针逐一在历雁西左手的虎口处刺成了一排。
历雁西连续喘了几口大气,终于平稳了下来。
历卓笙瞧见了少公子,起身对他跪拜。
立于两侧的暗卫见此,也都纷纷朝着少公子跪拜。
“老臣···老臣···。”历雁西挣扎着要起身拜于少公子,却被澹台小喜按了回去。
“御史身体极度不适,还望太子免了这跪拜之礼吧,否则怕是御史没法再参与明日的朝立议事了。”澹台小喜面有不悦。
她知道历卓笙能在安阳城这般六亲不认,横行霸道,皆因少公子在背后为他撑腰,她也知少公子纵容历卓笙,是因他们二人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相互索取的利益关系。
既是不能触及少公子的利益,便是她累一些,一次一次的施救也未尝不行。
少公子心知澹台小喜的不悦,来源于她的医者仁心,否则早前她也不会救抓她来安阳交差的宋尔莞。
少公子上前扶起历卓笙,示意他寻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历卓笙点了点头,带着少公子行至堂内偏厅。
“历雁西是大周公卿,你莫要做得太过。”少公子道。
“我也没想要难为他,他与我那贼老子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亲戚关系,怪就怪他偏要假仁假义地护着那几个贼婆娘和小崽子。”历卓笙翻着白眼,嗤之以鼻。
少公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历卓笙推开偏厅的窗子,从窗户望去,刚好能看到堂前的情形。
他抬起手,指着跪在堂前的那群人里的几个道:“瞧见那些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了么,那些人原本是我那贼老子在大周各地所掳来的歌舞伎,她们瞧不上我娘亲的营妓出身,平时处处刁难也就罢了,偏在霍臻那妖妇和贼老儿恩爱的时候去密告我娘亲,冤枉她独宠于后院,还对有霍臻不敬之言。”
当年历卓笙的娘亲也是官院儿之中冠绝一时的美人,被历将军盯上后,送去了军营成了营妓。历将军早前对她很是宠爱,为了能长期霸占她,还将她带回了府上。
历将军对她过于宠爱,从而激起了其他美姬的妒恨,这才借着臻太后的手,除掉了她。
“所以,你要替你的这些个兄弟,收了那几个妇人的女儿们做妻子?”少公子更是不解历卓笙的做法。
历卓笙冷笑道:“妻子?那不过是名义上说的过去罢了,毕竟我那千面阁里的兄弟们太多,身份特殊又不能去官院儿里的场子宣泄,总要有几个能供他们享乐的女人罢了。”
“她们不是瞧不上我娘亲为官妓出身吗,那便让她们的子女变成连官妓都不如的娼奴。”
历卓笙复仇的手法确实阴损,这比让她们死可要残忍多了,想必历雁西早看出了他的盘算,这才拼了老命反对。
“你的想法虽好,但是方法不对。”少公子摸着光洁的下巴思酌道。
“对待她们这些无耻之徒还需要什么好方法。”历卓笙受尽屈辱的前半生,也许只为这一刻的报仇雪恨。
“这始终是御史历雁西的府上,她们无论再无耻,也是御史家的世妇,被你这没有品阶的人欺负,传出去了,周女王可是会让你担罪的,瞧那历雁西地模样,是个好颜面的人,暂且不愿让家丑外养,否则你呀,早被关去典狱之中受罚了。”少公子道。
“我有太子照拂,必不会有大罪,况且刀山火海都过来了,还怕那些皮肉之苦的小罪不成?”历卓笙肯行这一步,心中早有掂量,但若看到这些人痛不欲生,他觉着值了。
恃宠而骄来源于对少公子的信任,这才胆敢破釜沉舟,不畏世事。
少公子虽然觉得他行事鲁莽,可为母报仇,总是应当。不忍自己的这柄利器受挫,当然也不能认由他触怒周女王。
第七十二章 至人无心何厚薄
“历雁西自喻清流,平日里也总喜爱将自己同宋丞相做比,现如今还养着历征烈的这些个遗孀和子女,说到底不过是想博一个仁义之名。”少公子道。
“可若有人说他对这些美姬有非分之想呢?”少公子玩味地望着堂前那些哭的梨花带雨的妇人,瞧着她们依旧花枝招展,浓妆艳裹,大都并非本分之人。
少公子打心里厌恶她们,都是为自己和孩子的后半生搏一个前程似锦,谁也没比谁高贵,何必互相作践,决意要害别人性命的那一天,就要想到会有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不如用些心思,换一个法子,一种不见血,却又诛心的法子,让这些曾经污蔑过你母亲的人,害你受尽磨难,屈辱的人,后半生都活在你同你母亲受过的苦难之里,永不见天日。”千面阁的规模也是时候该壮大了,不能总靠着暗卫的搏命来支撑。
少公子想得到更多的诸侯国内的情报,就像是绣衣阁一样,更何况,他还要救出福祥公主。
历卓笙从来都不是个愚笨的人,被少公子稍稍点拨了一下,既知道要如何处理了。
他先是给历雁西赔了罪,接连叩了三个响头,当夜就撤离了御史府。
可在那不久之后,西街千面茶楼中,说戏文的先生,开始为来往饮茶的茗客,讲起历雁西和他那一院子美姬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御史历雁西晚节不保,被府上养着的那些,原是历将军的遗孀的美姬们迷惑,夜夜行夫妻之事,导致身体消瘦,一日比一日憔悴。
这一波流言蜚语遇上了岁末逐除,在安阳城最人潮涌动的时候,被国人在街头津津乐道的传播着。这不,还没过三日,流言已然四处可闻,满城风雨,且有势不可挡之势。
逐除祭祀之后,宫中朝阳阁设宴,各国使臣皆入安阳朝拜周女王,且受九州之主所赏赐的炙肉。
当然,在这些使臣初入安阳之时,就将周地御史和一院子美姬们的花边事儿听的全面透彻,在宫宴上,必不会忘记出言调侃御史一番。
历雁西这两日才调养好的身体,又开始颤颤巍巍,不能自已。
周女王面色铁青地令宫婢们扶着历雁西,去宴厅的偏殿歇息,吩咐太医局医官即刻为他医治。
各国所派遣的使臣大都同去年所派出的使臣为同一人,唯有燕国的使臣换成了雍门家的人,而宋国的使臣变成了兵家貅离。
少公子记着这位貅离是已逝的宋国大公子妘均的未婚妻,自宋国内乱,妘卿登位宋公后,这位貅离就失踪了,九州之上再没了她的消息。
如今她以使臣的身份出现在安阳,怕是妘缨已经夺回了宋国。
使少公子颇感意外的,并非是貅离的现身,而是她是周女王昔日相识的故人。
当年,周女王还是清河公主之时,周地大旱,颗粒无收,后安阳城内瘟疫肆虐,更是雪上加霜。为防止瘟疫传播,凡是身染瘟疫之人,都被送去安阳郊外的一座翼城里。在清河公主还未寻找到治疗瘟疫的良方之前,翼城便成了一座死城,被送入里面的人,从没有活着出来的。
当年的貅离才七八岁的模样,她的母亲原是紾尚阁的师尊,后来身染瘟疫,被送进翼城。她为照顾家母,不顾安危,协同家母一同进入翼城。
清河公主协同花诗和觞,每日都会亲自送药入翼城,从而缓解城内身染瘟疫之人的疼痛。
貅离便是那时从清河公主手里抢了药,去救自己濒死的娘亲。
清河公主也希望自己手中的药,能救回貅离的娘亲,可万事总爱非人所愿,貅离的娘亲临死之时,将貅离托付给清河公主,闭上眼之后再也没能醒来。
清河公主那时才渐渐怀疑,安阳的瘟疫,是有人故意为之,否则为何身处于翼城的貅离,却没有任何感染的迹象。
她竭尽全力才将貅离带出翼城,却不料回到王宫后被周殷王发觉。周殷王下令即刻处死貅离,清河公主又冒险将貅离送出了王宫,并交由殇送去齐国万俟忌门下。
貅离这次不仅仅是作为宋国的使臣重回安阳,她更想再见一面,当年救了她的周女王。
当然,少公子得知周女王和貅离的这些前尘往事,也是在逐除宫宴过后。各国的使臣都陆续离开安阳,唯有宋国的使臣没有离开,反而日日都入宫去,陪伴在周女王身侧。一天接着一天,甚至连周女王同少公子共用晚膳时,都不曾避讳。
周女王左手手腕上,有一串晶亮的孔雀石手钏,少公子之前总以为那是父亲送给她的留念,所以周女王才总喜爱带着。
却不曾想这手钏是貅离在当年离开安阳,跟随殇前往齐国前夕,留给周女王的物件。
那是当时貅离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也是貅离的娘亲临死之前,留给她的唯一的一件东西。
少公子得知貅离对周女王唯有感激之情,并非另有他意,便不再执着于她何时离开安阳。
如今急切的事情,是如何处理那些个从御史府里出来的人。
自逐除宫宴,历雁西被各国使臣看了笑话,周女王便让他回家安歇,没过多久赐予他一个彪悍的玉氏宗女作续弦。
这位彪悍的玉氏宗女还没过门,便亲自登门发卖了历雁西养着的那些美姬,以及不属于自家门内的子女。
至于卖入何处,自然是由带着面具的历卓笙出面,买下了所有被赶出御史府的人。
历卓笙终于如愿以偿地将这些人带回了千面阁,他毫不费气力地从这些人之中,找出当年那个害死他娘亲的罪魁祸首。
娥姬,原是宗亲府上豢养的舞姬,早年因引诱府上少主历经人事被主母发现,赐了幽闭之刑送去了军营。在军营之中为了活命,使劲万般手段讨好历将军,到头来却都不如历卓笙娘亲的一个低眉浅笑。娥姬一早便妒恨历卓笙的娘亲,在二人同时被历将军收回府上没过多久,历卓笙出生了。
后来,历将军虽同霍臻苟且,却依然对历卓笙的娘亲宠爱不衰。娥姬随即起了杀心,怂恿身边的美姬一同,将其密告于霍臻。
历卓笙记着他娘亲当日被霍臻鞭笞了三百,活活抽断了气才罢手,被侍卫扔到乱葬岗之前,还被那些畜生猥亵一番。
所以,历卓笙绝不会让娥姬轻易的死去。
他找了一个阳光十分充足的日子,特地为娥姬打造了一樽铜鼎,褪去她所有的衣衫将她关在鼎内,一边享用着阳光下暴晒,一边受着铜鼎下燃着大火所带来的炙烤。
待到她受不住开始嚎,将她拉出来扔进雪中,如此几个反复,娥姬身上已然布满燎泡。
这些燎泡逐渐溃烂,致使娥姬体无完肤。她被历卓笙豢养在一间木笼子里,每日都有专人为她清理身子,喂食喂药,且日日在她溃烂的伤口上涂盐巴。
娥姬现在已经是生不如死。
这些事情并非是少公子亲眼所见,而是鸑鷟告诉他的。
如今鸑鷟随少公子一同住在王宫内,周女王特许了她,将原来长公主府上金娥楼,搬来王宫之中,重新建在少公子的东宫和帛余所居的楹喜宫之间。
由此来往于少公子的灰雀传信,也全部落在鸑鷟所居的金娥楼之中。
历卓笙传信于鸑鷟,请她前去千面阁,还问她索要可以控制人心的蛊虫。鸑鷟如约前往千面阁后,看到娥姬的惨状,怕会事有不妥,便同少公子回禀。
“你手上可有‘锥心蛊’?”少公子立于金娥楼顶,身旁是约七尺高的灰雁巢,巢穴之中仅有两三只灰雀窝在稻草堆里,舒服地打着盹。
鸑鷟摇了摇头道:“目前没有,不过可以培育,锥心蛊为初级蛊虫,并不难。”
“不必培育成蛊,我需要的是蛊卵。”少公子立于栅栏处,风盈满袖。
“若是蛊卵,约莫两个时辰便能培育得好,可太子要蛊卵做什么呢?”鸑鷟好奇道。
“这锥心蛊并非是致命,虫蛊入体之后,身体各处便疼如锥刺,不能自已,如若是蛊卵进入身体之后,约十五日左右育为成蛊,这期间如果一直服用薜荔,便能阻止蛊卵成长。”少公子道。
鸑鷟似懂非懂地道:“太子的意思是,历卓笙所要控制人心的蛊虫是锥心蛊卵?”
“如我没猜错,他大抵是这个意思,距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你还有时间来培育蛊卵,天一黑,拿着蛊卵,我们一同去千面阁。”少公子道。
“那可不成,天一黑,我还要去莲花山里扒坟,找死人的脸皮子。”鸑鷟抱着肩,翻着白眼道。
少公子宠溺一笑,摸着鸑鷟的头顶道:“我叫澹台成蹊手下的兵给你去寻。”
“那可不成,那些兵下手没个轻重的,万一扒坏了脸皮就不能用了。”鸑鷟打从心底抱怨少公子,虽说她为蛊女,自年少起就见过许多与众不同的事物。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家,深夜去坟头接连扒了几十张死人的脸皮,心里难免有抵触。
“这好办,夜里你同我去千面阁,好好与历阁主说道说道,他肯定会给你出主意。”既是历卓笙的那帮弟兄要隐瞒身份,这难题总要丢给他来解决。
况且,鸑鷟说的并无道理,总不能让一个幼小的姑娘夜夜去扒坟。
夜色降临,正是千面茶楼人声鼎沸之时,无论是耕农商贩,还是官家儿女,贵家老妇,甚爱这茶楼之中的茶点和戏文。
台上的说书先生,正道广灵翁主和姬康凄美的情爱故事,鸑鷟和少公子稍稍听了片刻,便有人前来引二人朝着台后的小院儿内走去。
沿着小院儿的廊子一直走到了底,推开面前的一扇简易的木门,木门后横着一座石山,绕过石山,便见一处更加开阔的院子。
院子四周每一边儿都有两扇方形的门廊,门廊之后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丝光亮。
少公子和鸑鷟行至院子中央的圆榻上,圆榻的案上温着一盏茶,还冒着热气。
少时,北边的一个门廊忽然亮起了灯火,但见幽幽的门廊里,历卓笙缓缓走了出来。
“我本想将这些人管教妥帖了,再与太子讲,没想到却被人捷足先登了。”历卓笙跪坐于圆榻上,虽未点名道姓,却也知道是在说着鸑鷟。
“历阁主何必那么见外,您指名道姓来说我,我也不会不认,”鸑鷟堆着一脸谄笑,跪坐于历卓笙面前道:“你要庆幸我先于太子说了这件事,否则我曲解了你的意思,做出穷凶极恶地蛊虫来,将你新买来的那些美人儿都弄残了,多不值?”
“那也要怪你愚笨,我索要的是控制人心的蛊虫,怎就让你曲解?”鸑鷟的此举,确实像是在有意防备历卓笙一般。
她若是防备不要紧,可历卓笙会觉着是少公子不信任他。
“你这般嫌弃我笨,那夜里去坟地扒人脸皮的事儿,我不干了,你快寻你身边那些聪明又伶俐,忠义又热血的弟兄们去吧。”鸑鷟将脸别去一边,不再理他。
“这件事你莫要责怪鸑鷟,本来蛊虫就是区分不同品阶的,更何况是控制人心的蛊虫,如若鸑鷟给你送来的金蚕噬心蛊,怕是你那些娇柔的卿家姑娘就要被活活疼死了。”少公子道。
每个人都有擅长的领域,和不熟悉的领域,因为不熟悉,才会导致某些事看上去自认为简单,可了解过后,熟知过后,方才觉得有些事情,只是看上去简单而已。
历卓笙瞥了一眼还在生着闷气的鸑鷟,他亲自为她斟了一碗茶汤,赔了罪。
鸑鷟见他已经低了头,也不跟他计较,毕竟他们同在少公子手下,若要不和,少公子也会很难堪。
鸑鷟饮了茶汤,从怀中掏出三支不同颜色的瓷瓶。
“墨色瓷瓶里面是锥心蛊的蛊卵,放入人体后,约有十五天左右才会长为成蛊,这期间,每天服用丹朱色瓷瓶里面的丹药,可延缓蛊卵成蛊。”鸑鷟在每个瓷瓶上都详细地标注了字迹,她知道历卓笙是个粗犷的糙汉子,可能不会记着那么多,若是用乱了,她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若是有人不听话,开始反抗时,便可停了她的丹药,等锥心蛊在体内成蛊后,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和骨头,便会时时承受锥刺之痛,那些美人儿自小生在卿家,没吃过多少苦,这点痛她们定会承受不得,等她们认输,可让她们每半月服用一次第三个翠色瓷瓶里的丹药,这丹药可暂时降低她们的痛觉,使她们感受不到蛊虫的锥刺之痛。”
第七十三章 手爇寒灯向影频
“由于时间紧迫,我只做了三套蛊卵和解药,你先找三个心仪的美人儿尝试一番,若是觉着好用,再与我说,我再多做几套出来。”鸑鷟说完后,又饮下一碗茶汤。
“这只是初级的蛊虫,不会致命,你且要注意这些人之中,有哪些是个性倔强又不肯低头的,后面我会让鸑鷟尝试培育金蚕噬心蛊,这种蛊虫无法从体内剔除,而且一但疼痛起来,非死即伤,可比那锥心蛊疼千倍万倍。”少公子瞧见历卓笙神色微怔,以为他心中还觉着不妥,便又开口补充道。
历卓笙抬眸看到鸑鷟眼下的瘀黑,轻叹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鸑鷟姑娘,如若不是为了早些能打听到福祥公主在楚国的消息,我也不会催的这般急切。”
自半年前,少公子在妫娄的口中得知福祥公主在楚国的消息后,便告知于历卓笙。
这半年内,历卓笙也曾派自己最信任的弟兄,尝试潜入东楚的白家。
可接连去了十几个,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想来是白家的人察觉了他们的身手,被灭了口。
历卓笙这才想换一种方法,派三两伪装成歌舞姬或是伢人贩卖家奴的细作混进白府,这样或许会使白家的人放松警惕。
外面买来的歌舞伎他自然信不过,历家这些知根底的才好用,况且她们这些妇人,本就对她娘亲背叛在先,若是她们年岁大了无法重用,那便让她们的孩子来替她们还债。
鸑鷟瞥了一眼少公子,见他面色平静,便无畏地道:“我知阁主心忧陈国公主,自然也会鼎力支持,若是阁主当真想要细作混进白家,不妨让你那些兄弟去楚国的坟头扒些死人的脸皮回来,毕竟若是带着楚人的脸皮进入白家,总比用其他的脸皮要安稳。”
历卓笙迟疑了片刻,而后哼笑出声:“我见你一个年岁幼小的姑娘家,总去坟头里扒死人皮尚有不妥,不如你教会我那帮兄弟如何扒得,且保存这死人皮,如何?”
历卓笙听出来鸑鷟是在与他抱怨,夜深不得睡,扒坟又扒皮这苦差事。
千面阁的这些个弟兄,早前也都是做着扒皮饮血的勾当,已经是轻车熟路,也就不难为个小姑娘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我怕阁主的这些个兄弟,粗手笨脚,且不将我这般人微言轻之人放在眼中,不专心与我学这门手艺。”历卓笙是答应了她,可千面阁的这些人可没答应她。
这些过惯了饮马江湖,无拘束的暗门,难免会心高气傲,不屑与她这样阴损的蛊女为伍。
所以,她一定要知晓历卓笙对此事的态度。
历卓笙双手抱肩,看着鸑鷟的眼神逐渐变得慈爱起来:“将他们都教会后,不必你日日监督,随意定个时日来千面阁验收皮子,再拿回到金娥楼制作人面便可,若我的这些个兄弟里,有学不会或者扒不好的,在将来执行任务时,你不必再给他们人面,帮他们遮掩,这样你能否安心了?
想想夜里再也不用扒坟了,鸑鷟自是内心喜笑颜开。
可她在历卓笙面前,却依旧故作沉稳,道:“既是阁主这般肯定了,那便一言为定,明日午时过后,我便来这儿传授手艺。”
鸑鷟的心事是尘埃落定了,可少公子的却没有。
早前,历卓笙派暗卫往楚国白家打探福祥公主身处,少公子并不知晓。当他发现千面阁里那些脸熟的暗卫愈来愈少,方觉不对,再三逼问历卓笙,他才与少公子讲。
少公子并未过多责怪历卓笙,毕竟,若不是强行压着自己的理智,少公子也甚想亲自跑一趟楚国,哪怕是见一眼她安然无恙,也能心安。
少公子能切身感受历卓笙内心的备受煎熬,关心则乱,因而也就没有迁怒于他。
可是,那些为他舍命的兄弟不会出卖他,新收入阁中的这些美人却未知,毕竟,历卓笙的娘亲,已被这些唯利是图的小人出卖过一次了,他不想以身犯险。
“我知你忧心绥绥在楚国的处境,可进入楚国救她这件事情,不能急于一时,且不说你失去的那些兄弟,如若后来这些个美人儿,其中的一个将你供了出来,便会将千面阁从暗处拉扯于阳光之下,你与我,与安阳,与周地的关系,皆会被人从腐土之中扒出,届时,无论是被楚国,还是燕国,抓住把柄,大肆宣扬,世人必会怀疑当年的宣德宫变,怀疑周女王的王位来路不正。”这是少公子目前最担忧的事。
世间所知的暗影阁,已经在宣德宫变中被少公子剿灭,若是有人认出历卓笙是暗影阁的朱雀护,又得知他于安阳设立千面阁,暗中协助少公子,那么他费尽心机所得来的一切,即刻倾覆为泡影。
“属下这次定会细细斟酌,绝不会再出半点差池。”历卓笙虽遵从少公子,可话语之中却透着不屑。
鸑鷟偷瞄一眼历卓笙,见他神情坦诚,毫无惧怕。她转着漆黑的眼珠又瞟向少公子,见他双眼微动,像是欲言又止。
鸑鷟缓缓地吞下一口茶汤,才要开口缓解二人剑拔弩张的关系时,却听历卓笙道,“你当时调走她的军队,可曾有想到是今天这般结果。”
鸑鷟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从得知福祥公主被囚禁在东楚白家,便没人再敢触碰少公子这处逆鳞。
每个人都不敢提及百里肆,不敢提及星谷关,更是对于少公子娶妻一事静若寒蝉。
否则大周的东宫太子,怎会到了适婚的年岁还未有太子元妃?
“这样的结果并非最坏的,那时的我,甚至考虑过她会死去。”少公子平静地说道。
历卓笙冷笑一声:“果真,最冷血无情的人,才适合那个位置。”
“我知道我亏欠了她,我会用尽余生去偿还她。”少公子依旧隐忍不发。
“如何偿还,是等她死在楚国后,在安阳为她立一个衣冠冢,给她一个太子元妃的谥号,还是等她受侮辱,磨掉了身上所有的尊严,你再英明神武地从天而降,充当她的救世主,让她的后半生只能依附你而活?”历卓笙话中带刺。
鸑鷟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好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注意说话分寸。
“绥绥并非是坐以待毙之人,她即能从潼安大战中得以存活,便是于白家也不会轻易地死去,但凡她还活着,我就有希望能将她带回来。”少公子自认理亏,却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去反驳历卓笙。
历卓笙仰天大笑,眼中隐约见泪光:“你说这话时,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骗我?”
“你若肯为她去开罪楚王,为何不现在动手,反而一直在等着你所谓的时机?”历卓笙甩开鸑鷟的手,继而咄咄逼人地盘问着少公子。
“你不过是怕,她被困在白家是楚王为你设的一个圈套罢了,所以你才会惧怕到纹丝不动,继续稳坐着大周的太子之位。”
鸑鷟生怕历卓笙再说下去,会激怒少公子,两人之间这才建立起的信任,也会随之土崩瓦解。
“当时阁主同我家公子一同起事,怎会不知当时命悬一线的情形,阁主那时若有两全其美办法,何不来告知我家公子,反而现下才来埋怨,阁主可别忘了,当时是谁将姮长朝的行径和计划告知给我家公子,又如何催促我家公子快些起事的?”鸑鷟对历卓笙尚未产生深厚的情感,所以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在偏袒少公子。
她也希望这一番话,能唤醒历卓笙,让他看清形势,不要突然上来这一股子的热血劲头,将自己曾经忍辱负重的一切付之东流。
“可他若告诉我,调离的是攸关绥绥性命的星谷关大军,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助他起事。”历卓笙声色沉重,他的眼眶被悔恨的泪水所淹没,却凭着一腔对少公子的愤怒,却不肯眼中泪滴落。
鸑鷟清晰地记着当初少公子与她说过,历卓笙并非真正地喜爱福祥公主,不过是在利用福祥公主去试探,少公子能否是个值得他倾入全部的明公。
她虽不懂情爱,可现在于她看来,历卓笙才是对福祥公主是动了真情的那一个。
“你还有机会救她回来,你与我现在弥补这个过错并不晚。”被历卓笙问责了一通的少公子,始终冷静如个旁观者,鸑鷟望着面色平静如常的他,周身忽觉一阵寒凉。
她的少公子,好像已经不再是当初救她的那个绿衣少年了。
“若是这个过错弥补不了,你要如何偿还?”历卓笙目如寒霜。
少公子望着历卓笙泛红的双眼并未作声。
少顷,历卓笙破涕而笑,他的笑容充满无奈与绝望。
他起身朝着少公子俯身一拜道:“臣谨遵太子教诲,定不负太子所托,将这些细作培养成忠贞之者。”
待他说完,便背对着少公子,潇洒地走回他来时那扇门廊。随着他远去的背影,门廊的灯火逐一熄灭。
君臣之礼,背对而走乃是不敬,鸑鷟看在眼中,却不敢言明,也不敢起身。
许久,她听到少公子一声长叹:“这些时日,你们一直绷着,不敢提及绥绥和百里肆,辛苦你们了。”
鸑鷟抬起头望去,却见少公子已经站起了身,他背对着她,形单影只。
“废寝忘食地帮助仲忧实施摊丁法,不过是在掩饰我内心的愧疚罢了,这些愧疚让我寝食难安,所以只能拼命地希望安阳,周地,能走回正轨,越加强盛。”他望着天上满月,忽地就想起南米的那次满月来。
那时,她成为了他的妻。
“我已经不再是蝴蝶谷的君执了,我是大周的太子,九州王位的继承人,我首先要考虑的是整个大周的国人,以及九州诸侯国的权衡。”
“说我贪恋权势也好,薄情寡义也好,无论她生死,都是我的妻,东宫唯一的太子元妃,大周唯一的王后,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鸑鷟听着他自说自答,倒像是在宽慰着自己。
她想无论少公子做了什么事情,都是有他的道理,他的难处。
只是可怜了那位福祥公主,被信任的人诓骗,这滋味并不好受。
几日后,少公子正在整理妫娄派人从永康郡传来的文书。
永康郡这个地方,地势平坦且濒临东海,是周地主要产盐地。妫娄行至永康以客商的身份收购当地的海盐。据他发现,当地海盐的价格并未按照安阳少府所规定的价格售出,反而比规定的要高出许多。
虽是如此,可前来收购海盐的商人却是络绎不绝。
当地的玉氏宗亲独家把持着当地盐田,并令永康郡的国人弃耕晒盐。
永康郡东部水美地肥,虽是荒废,却也生出好些野菜药草之类。当地耕农因时常被玉氏宗亲征去晒盐,交了田税后,家中再无存粮,只能食野草过活。
更可怜的是那些出海打渔的渔民,天气晴好正是丰收的日子,却被迫征去盐场晒盐。
少公子看到妫娄文书里所写之事,气得打翻了案上的香炉。
他平复了片刻,准备起身出宫前去紾尚阁。可才出了东宫,却见元机身旁的传话女婢快步走了来,她跪拜后,起身告知少公子,周女王急诏,请他即刻前往卓政殿。
少公子一想,倒不如趁着机会将永康郡海盐之事同周女王说了,于是他反身走回到殿内,在案上拿了文书,才走去卓政殿。
待他到了卓政殿时,见周女王正神色担忧地望着桌案上的一块巾帕,堂下站着身穿黑甲的澹台成蹊。
还有一人,跪在地上,看不到面容。
少公子上前同周女王问安时才看清,那个跪在地上的,正是负责接待诸侯国使臣的典客。
少公子记得,这位典客乃玉氏宗亲,正是永康郡出身。
“宋使不见了。”周女王的双眼充满了疑惑。
“是何时不见的?”少公子脑袋里想出了些许貅离消失的理由,可却一一否决。
毕竟在安阳动手太惹人注目了,若目标是貅离,早在前往安阳的路上就动手了,何必会等到现在。
“昨夜典客寻到我府上,说宋使的婢女于晚膳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她,我去驿站内瞧过,宋使所住的房间里并未有什么打斗的痕迹,只有床榻上留了一张巾帕。”澹台成蹊说道。
少公子紧缩眉头,心中暗自猜测,可是有人要借此离间大周与宋国的关系。
可转眼一想,这种方法太过蠢笨,但凡是有点头脑的,便不会选择这样的法子。
第七十四章 客有可人期不来
少公子不解地盯着几案上的巾帕,若是她真是给人迷晕了,也要有运送的车或物件,总不能一个大活人无缘无故就消失?
周女王见少公子一直盯着那块帕子,便令元机将帕子呈给少公子。
他手指掠过巾帕后,轻嗅指尖,却闻不到任何异样。他皱着眉头抓起了帕子,放在鼻子尖细细地嗅着。
那帕子上得味道似曾相识,虽能摄人心神,可用量太小,连一只猫儿都迷惑不了,更何况是人。
少公子戏谑地笑了起来,他看向周女王,见她双眸亦是迷惑不堪。
看来,少公子所能想到的,周女王也想了个遍,甚至比少公子还要想的全面。
所以,她才迷惑,除非是貅离自己跑的,想要引着他们去发现什么事情,否则这人倒是不会凭空消失。
“若是王上放心,便将此时交给儿臣去办,儿臣一定将宋使平安带回来。”少公子将那块帕子揣进了袖袋之中。
周女王点了点头,吩咐典客起身来。
典客如同大赦,起身谢恩,见事完结,便急着要离开。
周女王见此,并未多说什么,准他同郎中令一同离开。
澹台成蹊于离开之前,朝着少公子眨了眨眼,示意等下再会,便乖巧地紧跟着典客同出了卓政殿。
少顷,少公子将妫娄的文书呈上,待周女王看过后,也同少公子一样气的摔了香炉。
元机吓了一激灵,惊慌地看着少公子。
少公子示意他不必紧张。
元机战战兢兢地去拾香炉,且招呼着殿内侍候的宫婢,泡些热茶来。
“永康郡的宗亲也是自你阿翁一辈的亲兄弟,当年安阳大旱大瘟时,也没见他们前来助安阳渡难关,偏是在安阳不稳时,成了社稷的蛀虫,还胆敢劳役孤的百姓!”周女王怒发冲冠。
周女王这一声怒吼,吓得元机将才捡起来的香炉,再次从怀中扔了出去。
元机惊慌失色,立即伏在地上赔罪。
少公子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拍了拍散在他衣袂上的香屑。
“王上不是在恼你。”也难怪元机会害怕,少公子也未曾见过周女王这般的怒气冲天。
相比较他去缠情岛上,强行请她回安阳那次,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元机心安地点了点头,见宫婢奉了茶来,一步上前接下,又及其谨慎地送去周女王面前。
周女王长叹一口气,拿起茶碗,饮了一口,却又面色难堪地顺了顺胸口。
“其实,永康郡王室宗亲早已非周殷王亲兄一脉了。”元机面露愁容地说道。
周女王侧过脸仔细地瞧着他,等他继续将话说下去。
元机低下头,迎上周女王探究的眼神,心里吓漏了半刻,连忙俯身道:“是奴多嘴了。”
元机转身想要走,却被周女王拉住了手臂。
“你多嘴的时候也不多,孤慢慢会习惯的,你且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不得有半点隐瞒。”周女王将自己的茶碗推到元机面前。
元机受宠若惊地后退了一步,猛地跪在地上道:“奴绝对不会对王上有半丝隐瞒,如若奴隐瞒或是说谎,必遭天谴。”
元机少时同家人生活在永康郡的庆元县,父母皆是老实巴交的渔民,且常为玉氏宗亲府上供应海鱼鲜味之物。
宗亲老翁有两子三女,长子和幺女为庶,次子和两个次女为嫡。
长子孝廉恭谦,在永康郡贤名远扬,早年韩子,庄荀,白泽三人同行天下讲学之时,曾来到永康郡,这位长子还同时被三位师尊所夸耀过。
如若不是宗亲老翁病重,长子被家中的主母胡乱地找了个寻常人家的渔女娶妻生子,怕是早去安阳紾尚阁,成了安阳的公卿。
待宗亲老翁死了之后,长子和幺女一同被赶了出来。
长子怕委屈了自己的妹妹,便放下身份,与妻子一同出海打渔。后来妻子怀孕,生下一子。
小童子聪明伶俐,便是少时元机一起玩耍成长的伙伴。长子还不收分文地教元机和他的儿子一同读书识字,他们一家人虽然清贫,但都及其恭谦勤恳,乐施好善。
元机很喜欢他们,这镇上的人也一样。
厄运,便是从那次子开始动歪心思,扩充盐田和海盐产量开始的。
这位次子虽然是个不辨菽麦的蠢人,却是十分惧怕兄长。相对永康郡其他地方的渔民和耕农被次子征去开拓盐田,长子所在的镇子,次子并不敢派人前来造次。
有一天,趁着长子同镇里的男人们一同出海打渔,次子突然派人来到镇子上,将长子的妻子抢回了府内。
长子赶海回来后,带着镇上的男人一同前往宗亲府上去要人。
费尽了千辛万苦,人是被要回来了,可身上都是凌虐过的痕迹,半条命没了,没多久,便仙去了。
幺女见永康的形式不对,劝说兄长带着孩子去安阳。
那时的安阳亦是腥风血雨,在位的周穆王自身难保,如何能顾得了他们。
长子屈于次子的淫威之下,一边劳作于渔忙,一边劳作于盐田。
几年后,积劳成疾,无钱医病,病死于家中。
幺女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兄长的孩子,去了安阳。
便是在此时,元机才和这一家人断了联系。
后来,元机的家人也都被那次子奴役,不分昼夜地劳累过度,又苦于无钱医病,早早地去了。
元机的姐姐带着他们弟妹五人,一同逃来了安阳,一路上风餐露宿,几个弟妹身染恶疾,相继去世。到了安阳,姐姐卖身为奴,养着元机于紾尚阁苦读了一段时日。再后来,姐姐病重,连做奴的机会也没有了,被赶出来后,药石无医,也去世了。
这世上,便只剩下元机这一人了。
所以,他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才能活下去。
这世上有清风,繁花,白雪,满月,也有生离,死别,无终,常悲苦。
人间欢愉和世间疾苦,哪能是一句话可说清楚的。
“你之前,怎不与孤说一说?”周女王双眼微红,她不知元机的遭遇,更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奴这一生还有机遇能伴于王上左右,已是上天眷顾,更何况王上和太子烦心之事多入牛毛,奴的事情不算什么。”元机擦干了眼角的泪痕释然道。
“你来安阳之后,可有寻那幺女和孩子的所在吗?”少公子问道。
元机摇了摇头:“并未有打听到他们二人的踪迹,想来世事无常,怕是那时,他们也未必能见到周穆王的面吧。”
少公子讥讽地笑了笑,但凡是能让周穆王出手的,大都是类于少公子和周女王这般,可以帮他挡箭,可以帮他解毒,可以为他所利用之人,那些对自己切身利益毫无帮助的人,周穆王才懒得伸手去救。
更何况是宗亲庶族。
“元机可还记得那幺女和孩子的名字?”少公子问道。
“奴记着幺女被他兄长所唤‘鱼儿’,至于长子的孩子如今也应当长大了,不再是小童子了,名字倒也不清楚,不过他家里人都叫他小石头。”元机回道。
少公子闭着眼睛回想着,在记忆之中寻找着这些名字曾出现过的蛛丝马迹。
少时,他睁开双眼问道:“方才的那位典客,你可有曾在永康郡见过?”
元机摇了摇头道:“不曾,只是听闻他是永康郡宗室之子,奴猜着应当是那嫡次子的孩子吧。”
少公子歪着头,转了转眼珠笑道:“母上多久没看戏了?”
“你可是又酝酿了什么坏主意出来?”周女王甚是了解少公子,知道永康郡这蛀虫不但会被他杀了干净,且杀前所有预备着的惊喜,都犹如戏文般,精彩又好看。
少公子走出卓政殿,见澹台成蹊正靠着玉栅旁等着他。见他出来了,便站直了身子向少公子问安。
“昨夜那典客找去了你家,可有惊扰到大伯休息?”少公子问道。
澹台成蹊笑露一口白牙,道:“昨夜那典客赶巧就在府门前撞到了夜归的小喜,这才没有惊动府内,所以,父亲并不知道。”
少公子一怔,御史府和千面阁的事情明明已然解决了,且历雁西也已然要迎接他新的黄昏之爱。怎地太医局的小喜还这般繁忙,总是夜归,还总会在自己家门前遇到熟人?
“太子还不知,正月十八那日,莘家的妹子莘娇阳投湖自尽了?”澹台成蹊道。
少公子双眼瞪着老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澹台成蹊。
若说莘娇阳是为百里肆殉情,可都过去半年了,总不能是现在才想起来要殉情不是?
“不过听小喜说,好在是千钧一发之际,被一个登门拜访紾尚阁的女神医,用独特的方法给救了回来,暂且性命无忧了,现如今仍旧在紾尚阁里养身子,不肯回莘家去。”澹台成蹊道。
“所以?”少公子疑惑这事儿与小喜晚归有何关系?
“所以现在小喜晚上总会跑去紾尚阁同这女神医学习救人之术,顺便帮阿莞的忙,去劝解莘娇阳,你可知道,现在的莘娇阳正一心一意地往南墙上撞着,撞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连她姐姐莘娇容的劝都听不进去,况且莘娇容又远在宛城,这才写信来拜托宋尔莞去劝说,可阿莞你也知道,她哪里会劝说别人,一般她都喜欢用强的。”澹台成蹊深有体会,这才发动了自己的阿姐,反正她也是要去紾尚阁寻女神医学习医术的,不如就帮帮他的娇妻说嘴。
“这莘娇阳倒是怪异,百里肆死了大半年了,尸骨都凉透了,怎会现在才想到要殉情?”少公子不屑地嗤道。
澹台成蹊犹豫片刻,与少公子道:“自信北君死后,莘娇阳绝弦,在紾尚阁再无弹奏,她失去了继续做师尊的机会,日日徘徊在阁内的湖边,屈尊做着阁内的洒扫女婢。”
“莘娇阳的娘亲,莘四姬自然不愿,便四处寻安阳城内的冰人为莘娇阳说亲。”
“众人听说是莘氏女,自然都愿意,莘家那几日的大门险些被求亲的人给撞破,莘四姬好不容易寻了一个家世好,模样周正的少年佳配,可莘娇阳一心都在百里肆身上,哪里还容得下第二人。”
“可偏不巧,莘四姬没同她商量,就收了聘礼,还绑了莘娇阳回莘府待嫁。”
后面的事情,澹台成蹊不说少公子也能猜到。妫燎的圣安城都困不住的莘娇阳,更何况一个小小的莘家。
她跑去紾尚阁的内湖自尽,怕更多的是在怨恨少公子吧。
“走,狗子,我们去紾尚阁。”少公子甚长时间没有唤这个乳名,澹台成蹊怔了怔,随后满脸欢愉地跟在少公子身后。
“咱们去探访莘娇阳吗?”澹台成蹊问道。
少公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待到了紾尚阁,自会有人要见我们,至于莘娇阳,我得思虑周全些,才有脸去见她。”少公子道。
二人抵达紾尚阁,已然到了午膳时刻。
守门的童子见少公子来了,俯身拜礼后,引少公子入内堂,可走的却不是往鈎樴院去的路。
少公子未做声响,一直跟着那童子行到内院的朝行楼。
如若少公子没记错,这内院一般都是师尊们起居的地方,这朝行楼里面住着的,想来就是要见他的人吧。
小童子俯身请少公子进去,少公子点了点头,一推门便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除却一张睡觉用的小榻和读书的桌案,唯一能妆点房间空荡的,便是角落里的花鸟香炉,香炉里燃着清雅的水息香。
少公子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水息香虽然闻起来清雅,可冬日里燃,总会显得过于清冷。”
“看来,执公子还是同以前一样,喜爱香甜的暖香胜过冷香呢。”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少公子闻声回首望去,见到了一别许久,却并不想念的妘缨,确切地来说,是宋国的女君。
而跟在妘缨身后的,正是昨日失踪的宋使,貅离。
少公子面色平静,未露出一丝惊讶,倒是澹台成蹊,一脸诧异地惊呼道:“原来你没有被人绑了去。”
貅离温婉一笑道:“怎地,郎中令倒是很希望我被坏人绑走不成?”
澹台成蹊连忙摆摆手道:“我没那意思,不过典客见你失踪了,昨夜跑到我家去,拜托我搜城来着。”
“我若告知郎中令,是那典客派了人来绑我,不过被我提前察觉,逃了出来,你可相信?”貅离道。
“我信。”少公子走上前,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手帕,将它交还于妘缨面前。
妘缨戏谑地接过手帕道:“想不到执公子如今还记得这味道,我可只放了少许,断然不会摄了公子的心神。”
第五章 我心爱之良有以
转眼到了月夕节,早听闻东楚会在月夕时举行盛大的祭祀盛会,我倒是想出去瞧一瞧热闹,可现下也只能想一想,最终还是要被困在小院儿之中独自望着月亮。
天色渐晚时,前来为我送晚膳的女婢带了一卷画轴,说是丞相夫人赠予我的画像。
我好奇地展开画轴,见画中盛放着夺目的海棠花,在这些海棠花之中,栖身着一位裸露纤肢的女子。
这幅画应当是我被困于息国时,屈于息国侯姬留淫威之下,被他和平津的画师们所画的。我记着当时出于愤怒,还当着息国侯的面前烧毁过一幅。
“丞相夫人可有让你转告我什么话?”画中艳丽的海棠红与这小院中的素雅格格不入,这作画的画师将我绘成了一副妩媚妖娆之相,便是看一眼,就能勾起欲望。
“夫人说,这画是楚王送来给丞相赏玩的,在东楚王宫内,这样相似的画大约还有五卷,且都被楚王悬挂在寝宫之内了。”女婢说完俯身与我拜了小礼,离开了小院儿。
看来这息国侯并没有骗我,当时评画的那几位画师,却也如他一样,看着我狼狈地躺在海棠树上,兴致勃勃地作了画。
息国侯将这些画珍藏,一直到息国国破,被楚国攻城掠地,这画还留存着,被带回了东楚,巧合之下,落入了楚王的手里。
我大抵能想得通,跟随百里肆于前往余陵荒野面见楚王那次,他为何会认出我了。
他那时便知道我是蔡侯的合欢夫人,陈国的福祥公主。
姚绾送我这幅画大约是在警示我,莫要太嚣张,一个落魄公主,也不过是楚王手中的玩物。若是不识时务,等楚王得知我的存在,在赏玩腻了送给白尧后,姚绾便可以主母的身份,随意将我处置了。
是发卖,还是送人,也不过全凭她一句话罢了。
我负手而立,仰着头看着面前的这幅画,甚是觉着太过艳丽。恰巧月夕节无人陪伴,我也怪无聊的,倒不如尝试修改这幅画。
我在院内朝西支起了桌案,找来了先前秦上元准备入药的砗磲,将它细细研碎,再用细纱淘澄了几次,添了些膏脂,做成了茶白色的颜料。将画卷平放在几案上,挑了一支细长的毫锥沾了沾,开始于画上游走起来。
月上西头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毫锥一探究竟,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将我环腰抱起的人。
他身着丞相府侍卫的铁甲,可却长着我从未见过的模样。我正猜测着,这侍卫可否是白尧在月夕节送我的惊喜。
霎时,四周飞射出许多支羽箭,直朝着我们而来。
侍卫见此,带我落于地上,将我护在身后,以长刀击落刺来的羽箭。
我有些发懵,头脑迅速飞转,我不明白这侍卫为何会救我,甚至在怀疑,是不是白尧故意做局使诈,想从我嘴里套出些什么话来。
我一言不发地被他拉着奔走在夜里。
我知道丞相府之中布有阵法,如若不知其中玄机,根本无法硬闯出去。
可他看起来似乎并不知道,拉着我一股劲儿地乱跑,早已失去了方向。
月光透过幽暗的竹林,像是弥蒙了薄雾。
我看着月光之中,围靠过来的暗影,拉着他停下了脚步。
“不必跑了,我们跑不出去的。”
“跑不出去也要跑,我会带你离开这的。”他拽着我的手,再次往竹林的更深处走去。
他分辨不出方向,所以并不知道我们已然是在原地打转了。
“没有用,我们已经被白尧的侍卫包围了,不要救我了,快些逃命去吧。”我于手掌凝结一小股真气,将他的手震了开。
他错愕地看着我,并不知道我还会些功夫。
我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落寞。
我原本以为这人是小白派来救我的,可现在看来并不是。
我身上的功夫,有一半得来于小白的山鬼剑法,他若派人来救我,必会告知关于我的所有情况,包括我掌有山鬼剑法。
他依旧执拗地拉过我,再次于竹林之中奔走。
四周的灯火刹那点亮之时,我和他被白尧的侍卫团团围住,他将我护在身后,奋力与这些人厮杀。
他明知道结果如何,却还愿意为我拼死一搏,我心有不忍,可为了保护他身后之人,却只能装作无动于衷。
他最终寡不敌众地倒在血泊里,以长刀支撑着身体,他满脸泥泞,沾满了鲜血的手递给我一块石头。
他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道:“阿笙,阿笙,他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他身处血雨腥风,也是个可怜的人,你莫要怪他。”
这块石头,是我被困于息国时,用海棠花汁为那时一直保护着我的络腮胡子所画的小像。
他说他是暗影阁的朱雀护,是江湖上的嗜血胡子,他说他的名字叫宫涅,却从没说过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阿笙。
我接过沾着他鲜血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入怀中。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你为我而死,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络腮胡子能拥有一个敢为他而战的朋友,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险阻,此生已然无憾了。
“不必,我是替他来救你的,你只要记得他的名字,叫历卓笙就好。”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被侍卫连拖带拽地送回到小院儿中,此时的白尧,正在小院儿之中等着我。
他站在我作画的案前,看着几案上已经被我修改过的画卷。
“怎么样,小院儿外的风景好看吗?”白尧兴致勃勃地跪坐于榻上道。
我被他的侍卫粗鲁地扔在了地上,我揉了揉摔痛的手臂,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追杀我的人太多,哪还有闲心思看风景?”我不以为然地说道。
白尧挑着眉角,阴险地笑了起来:“既是这样,那我便带着你逛一逛丞相府,以尽待客之道。”
我知他既说出这样的话,便没存着什么好心,索性继续盘坐在地上,不打算理他。
他吩咐侍卫将我从地上拽起了身,强押着我走出了小院儿。
楚国信奉旧神,月夕祭月主要是祭拜月神常羲。丞相府上有众多白尧所豢养的美姬,想来她们聚在一起拜月也应当是一件热闹的事情。
我本以为白尧会带我去瞧他的美人们拜月,毕竟我觉着那些美人儿,才是这丞相府内独有的美景。
穿过一处低矮的廊桥后,又过一座石门,翻过一座石山后,又绕过一潭碧湖。
白尧最终带着我来到一处静谧的花园之中,停下了脚步。
放眼望去,这花园倒是和陈宫的花幽差不多大,可花园之中栽着的大都是类似月季以及香玉鼠姑这般,不及人高的花草,一眼就能望到花园的尽头。
我开始以为这花园之中的花开的妖艳夺目,是因栽花的花匠细心呵护,或是他们效仿了息国长亭公主府上的上的花园,以温泉水引入,使得花园四季如春,花下还散着幽幽热气。
直至侍卫抬来了,方才为救我而死那人的尸身。
少时,有奴仆呈上一支约三寸长的铁锥,锥上布满了许多奇形怪状的花纹。
白尧拿起铁锥,走向那人的尸身,将这三寸长的锥子从尸身的天灵盖刺入他的头内。
随着尖锐的铁锥,刺穿了头骨,传来了骨碎的声响,白尧轻车熟路,手上不染半点血迹。
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手,吩咐侍卫将尸身抬走。
侍卫得令,拉着尸身走入了花地,奴仆已然挖好了土坑,只待侍卫将尸身丢入了坑中,便开始掩埋了起来。
微风略过花丛,刮来一阵浓郁的清香,不知怎地我腹中突然反胃,趴在地上吐了起来。
“这花园下面埋着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不然,丞相府内院所布下的五行阵,早被人撞破了。”白尧俯下身递给我一张帕子。
我并未接下他的帕子,抬起手只用衣角擦了嘴。
“这铁锥叫天弑锥,自聚灵处刺入,便可使灵魂永远困于一处,这些被锁住的灵魂拥有领地意识,绝对不会让领地以外的人随意进出。”白尧并未在意,转身将帕子丢给身旁的奴仆。
天弑锥聚灵是个极其阴损的巫法,想当初在重华寺,年少时的我有幸读到过一卷,有关这巫法的手抄书简,据说最早的起源是在商末帝辛死后,己妲妖后为了保护纣王的灵魂不灭,助他重生,用帝辛的佩剑在逃亡的路上,一连斩杀了四十九个阴时出生的婴孩。
己妲将沾满了婴灵的剑刺入帝辛的尸身之中,将他险些快要散尽了的灵魂聚于天灵处,带回了青丘山。
当时,我只读到了此处,便被净慧师父发现了。净慧师父不但训斥了一顿不说,就连那手抄的书简也被她丢进铜炉里烧了。
她说,要我不要钻研这些阴损又逆天的巫法,不仅自讨苦吃,还会殃及后世。
我虽然不确定白尧的天弑锥,是否按照己妲妖后那阴损法子铸造。可毕竟将灵魂永远地困在一处,也是逆天而为的行径。
生前被奴役身体就罢了,死后还要被困着不得安息,这缺德又造孽的举措,怪不得白尧生不出孩子来。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我用衣袂掩住了鼻息,否则这花园的香味无时不刻地让我想吐。
白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似是在等着我的后话。
“你和姚家姐姐成婚有五年有余了吧?”
“我原以为是你不行,所以这丞相府才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现下看来,是你阴损的事情做的太多,殃及了后代。”
白尧闻声面色变得铁青,他一把拽过我的手臂,面目狰狞地道:“若是有一天再你没了用处,我便将你困在这座花园里,同你的芊芊相伴,让你们永生永世都不再寂寞。”
伴随着铺面而来的香味,我胸口怒火中烧。
果不其然,巴陵山的那座无字碑只是欺骗外人的手段,他把芊芊的尸身钉入了天弑锥,同那些反抗他的人一起埋在了花下。
我将腹中再次泛出的恶心,一股脑地全部吐在了他的身上。
他厌恶地将我推了开,连忙抖落着身上的污秽物。
我趴在地上畅快地笑了起来。
他忍着怒气,将我从地上扯了起来道:“你或许还不知道,陈国的信北君已经死了,等着星谷关的兵符现世,你的用处也就没了。”
我的耳朵突然起了一阵嗡鸣声,我不可置信地指着他道:“你胡说,百里肆不会死的。”
白尧得意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帛纸,并将帛纸摔在我的脸上。
我认出帛纸上的字迹是妫燎的,上面写着:百里肆已于陈宫正阳门前车裂示众,星谷关的兵符依旧未有踪影。
可我仍旧不相信百里肆已经死了,甚至认为这也是白尧设的陷阱,故意来套我的话。
白尧冷哼了一声:“还说我伪善,瞧瞧你自己,在得知为你的近臣因你惨死,别说是假装悲伤,你连眉头都不曾为他皱一次,不觉自己比我还要虚伪吗?”
我垂着头,手指打颤,难以成握,如鲠在喉,欲断魂绝。
此时的我,听到白尧的冷笑,仿佛像是夏夜里的蝇蚋鸣声,甚是心烦不安。
我抬起手朝着白尧便是一掌。
白尧毫无防备,被我打了一个趔趄,吐出一口血水。他起先诧异,并不知我恢复了些许内力,而后,他面色一沉,抬起手回敬了我一掌。
他的内力比我要浑厚许多,我被他这一掌打的凭空飞起,落在远处正盛放艳烈的花草地上。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在我支着手臂,狼狈地爬起身时,手上突然缠绕住了一方沾血的帕子。
我将帕子拿在手中细看,突然回想道潼安城门前,朝我奋力奔来的芊芊。
我低下头,看着松软的泥土中隐约有白骨。
我丢掉了手帕,开始低下头刨起了土。
迎面而来的腐臭味道,反倒是没这些花散出的香味,让我感到刺鼻。不刻,我挖出了一具已然腐化了一半的尸身。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破烂的楚国兵甲,刺入身体之中六支羽箭也未有被清理出来。她的天灵盖被捶碎了,天弑锥自天灵刺入,散发着赤红色幽暗之光。
我运转体内的真气于指尖,扣住天弑锥,将它缓缓地从头顶之中拔出。
这花园之中的花草生长的颇为繁盛,恰如其分地将我隐于其中,又是在暗夜里,远处望根本看不到我的举措。
而白尧以为我被他这一掌伤的不清,趴在花草地里起不来身。
等他遣身旁的侍卫来探看时,我已然将天弑锥拔了出来。
第六章 羽翼脱落自摧藏
月夕节当晚,丞相府上空忽生异相,惊动了整个东楚都城。
起先谁都没注意,只见到有许多殷红色光点游走于丞相府上空,像是染了血的萤火虫。不刻,这些殷红的光点,逐渐连成了线,星罗棋布一般将丞相府笼罩了起来。
殷红的光芒愈渐光亮,近乎要将满月染了红。
仿若是雄鹰冲破了云一样,这光亮也很快被什么东西给冲破了,逐渐消失了。
我也十分困惑,不知丞相府的花园之中布下了何等稀奇古怪的阵法。
我只拔出了芊芊身上的天弑锥,并用它扎伤了白尧的侍卫。
而后,掩埋在花地之下的天弑锥,便都像拥有了生命一般飞了出来,天杀的在花园里面乱撞,但凡见到活人就刺,就连白尧都未幸免,肩膀被穿了个血窟窿,由他身旁的侍卫护着,飞似地逃了出去。
许是我手中有芊芊的天弑锥守护,那些疯魔了的天弑锥并没有飞来刺我。
一时间,花园之中鲜血飞溅。
这些天弑锥饮够了鲜血后,全部飞升于夜空,包括我手中的那一只。
而后,便是血红一般的异相,布满了整个月夜。
再次回归于平静时,飞升在半空中的天弑锥失去了光亮,瞬而簌簌落下成了废铁。
花园之中的花草刹那便枯萎了,那股使我反胃的香气也都散去了。
清幽的风略过耳旁,我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的小公主,谢谢你。”
起初,我只是不愿让芊芊在死后,还遭受铁锥刺骨的剧痛,便想着帮她将天弑锥拔出来,好让她安息。
可没想到,我却破了丞相府花园里的生魂祭,还将芊芊的灵魂释放了,包括那些被白尧困在这生魂祭阵法里的其他灵魂。
他们和芊芊一样,从此自由了。
可我却不自由了。
丞相府的屏障被我破了,白尧更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会将我轻易地救走。于是,我被锁在了他寝房之中的密室里。
这间密室不比我原来住的那所小院,有山有水。
这密室之中没有窗,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桌案,一盏灯台,和一间仅供解手用的简易茅房,我只能困在自我安慰之中,心里暗示自己,这可比牢狱中的囚犯要好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白日还是黑夜,姚绾亲自捧着一些糕点和书简,走进了密室之中。
我正盘坐在灯台旁玩着灯芯上的火苗,见她来了,便坐得更远了些。
“我不知你爱看些什么书,就随意抽了几卷来,你无聊时先看着,等你想到要什么,同我说,我尽量下次帮你寻来。”她将带来的物件一一摆放在几案上。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出于对我这般将死之人,死前的道义之情吗?”
姚绾怔了片刻,摇摇头道:“潼安大战已然过去快有一年了,王上自始至终都没放弃过四处寻你踪迹的机会,可见还舍不得你死,所以,家主也不会在这一时半刻来要你的命。”
“家主虽然一直将你私藏在府中,却也受王命寻你踪迹。”姚绾说道。
“不然王上也不会赐予家主,你的画像来给他做提醒了。”
原来那副画像便是这样来到丞相府的,我转过身看着她道:“你今天的话有些多,可是有求于我?”
姚绾的眸子刻意避开了我的视线,她低着头双手慌乱地摆弄着案上的物件。
“我只是想要感谢你。”她徐徐地说道。
“感谢我弄伤了你夫君?”我讥讽道。
“感谢你放走了她。”姚绾抬起头,双眼泛红。
“我原以为她的死,于我来说是幸事,我想家主今后会慢慢地敞开胸怀接纳我,甚至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情感。”
“可我无意中知晓,家主困住了她的灵魂,是为了效仿己妲妖后,妄想着能重新复活她,我这一整颗心便碎了。”
她虽对我示弱,可来去都没有说到重点上。我不知她此举欲意为何,若说只为博同情,未免有些戏过。
想着我被关在密室之中也是无聊,听人说说故事,当做是戏看也好。
姚绾是个识趣的,她见我愿意搭理她时,她便多说些话来,见我爱答不理时,便放下书简和糕点就离开。
这一段时间,我就靠着她带来的书简,以及她于我面前做戏来打发无聊闲时。
当康复后的白尧出现在我面前的那日,正好是逐除。
我得了他的恩施,这些时日来,第一次见到了天日。
想着雅光曾与我说过,冬日里的楚国也会落雪,我如今也是见到了一回。
白尧身着紫衣围着银白狐裘斗篷,坐在堂前烤火。
不知是衣着厚重,还是受了伤之后的养尊处优,我觉着白尧看上去似是比之前看着壮实了不少。
堂下设有两樽铜炉,有三两奴仆于铜炉旁添柴,铜炉里传来一阵阵炙肉的香味。
此时白尧见我来到,便唤我坐于他身旁。
我身上穿着的依旧是薄薄的秋衣,寒风一打便透了。顾不了曾经的恩怨,我现下只想坐得离火近一些。
靠着火堆坐下后,便由堂前望去外面的漫天飞雪,千里一色。
不得不说,白尧是个极会享乐的人,赏雪时倒还不忘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女婢们将烤好的炙肉放置在白尧身旁,炙肉被长叉穿过,色泽焦黄油亮,滋滋地冒着油。
白尧见我伸长了脖子盯着盘中肉,便摆摆手,让女婢将炙肉端于我面前。
“这是巴陵山冬猎所得的鹿肉,用十三种香料腌制后经火烤制,味道鲜美,冬日里进食最为补身了。”白尧道。
我已然是三月不知肉味了,拿起长叉吹散了炙肉的热气,欢快地吃了起来。
这外焦里嫩,鲜嫩多汁的肉味,还真是久远不见了。
“这些时日令你吃苦了,明日你便能回到莫梨轩去了。”白尧的身旁有一小炉,小炉上温着陈年窖藏,他饮下一爵后,眯着双眼笑道。
原来,住了那么长时间的小院叫莫梨轩。
我没有应他,继续食着叉上咸香不腻的炙肉。白尧见我吃的起劲,随手递来一爵酒。
我看了一眼,接过后一饮而尽。
这酒倒是不像楚国的翠竹。
“这是古井顾家今年的新酒,名叫‘酡颜’,用紫苏酿制而成的,我身上的伤方初愈,只能喝这酒。”白尧又为我斟满一爵。
这酒入喉甘甜,一点都不辛辣。
我端着酒爵,忽而想起在雅俗小馆同君绫初见顾长安时情形来。当时我与君绫喝的酩酊大醉,这还依稀记得她醉酒时的面容,正如这酒液的颜色一般,酡颜娇容,流水桃花。
“怎么,你不喜这味道寡淡的酒吗?”白尧见我端着酒爵许久未动,便问道。
我闻声回过神来,将爵中的酒饮了干净。
小白曾与我说过,君绫已然成为了燕国的东阳公主,嫁给了安阳的玉颜公子。我虽然不知他们二人联姻会涉及到怎样的利益勾结,但却单纯的希望,君绫的这一次真心,不会再所托非人。
和着炙肉,我又饮下几爵酡颜,酒足饭饱后,准备起身回到密室去。
下一刻,却被白尧抓住了手臂,连同身子一起拉到了他跟前。
“今夜逐除,你留下来陪我,不必回去了。”他的气息带着紫苏的香气迎面而来。
我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拒绝他这突然的亲近。
他并不在意,顺势将我揽入怀里。
我不愿意猜测他此时的心思,也不愿知道他此举意欲何为。
他见我乖巧不闹,得寸进尺地揉捏着我的肩膀。
我记着自打被关入这个密室之后,便没再清洗过身体。这衣裳里蕴藏的味道,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浑身洁癖的白尧。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白尧便让侍候身侧的女婢带我去沐浴。
我犹如一条即将开膛破肚的肥鱼,任由着女婢们按在热水池中洗刷,虽然滋味不太好受,可洗去一身的污浊倒也舒爽。
跪坐在铜镜前绞干湿发时,一位面生的婢女端着一碗热汤朝我走了过来。
她将热汤放在几案上,便转身就要走。
我叫住了她,将她吓了一激灵。
“夫人怕天寒地冻,姑娘沐浴时身子受冻,便吩咐奴送碗姜汤来。”她回过身俯首道。
我瞥了一眼几案上的汤水,淡淡一笑:“丞相府可不止一位夫人,后院那么多夫人,我怎知你是哪位夫人的遣来与我示好的?”
“是,是···”她支支吾吾不肯说。
“若是不说,便将这姜汤拿回去吧,无功不受禄。”我将湿帕子递给身旁侍候的女婢,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
“是攀姬让我送来的。”女婢犹豫了片刻后说道。
“哦,可是那个清冷不善言谈的攀姬?”我知道她在说谎,所以故意诈她。
白尧后院的美姬,我近乎全都见到了,唯有那么一个不敢来见我的,就是忌惮芊芊画像之人,也并不是她口中的攀姬。
“我家夫人是不爱说话,才会让人觉得清冷。”她顺着我的话往下说道。
我依旧保持着微笑,将那碗姜汤放在嘴边。
“哦,对了,不知你识不识得后院有个叫娴姬的夫人,这丞相府上的美人我都见过了,唯独没见过她。”
那女婢的面色惨白,她抬起头朝我扑了过来,企图要打掉我手中的汤碗。
不巧的是,我比她快了一步,将那碗姜汤即饮入喉,一滴不剩。
“快,快吐出来,那姜汤里被她放了毒。”举止疯魔的她,被周遭的婢女强行拉住。
我一早便知道那姜汤之中有毒,而且是毒性极强的七星海棠。
依照白尧现下对我这暧昧不明的态度,我估摸着她该出手了。这个她,便是娴姬,早时为了成为白尧的宠姬,不择手段背叛了芊芊的便宜表姐。
沐浴时,我还在费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拒绝白尧的求欢,这便巧了,她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也算助我躲过了这一劫。看在芊芊的面子上,我也得好好配合才是。
我摇摇欲坠地站起身,略微浮夸地喷出一口血,大叫道:“娴姬要害我。”
这姜汤里的七星海棠并没有蔡叔怀的桃花酒里放得多,想必她是第一次下毒害人,所以才会这般谨小慎微。
我虽然胸口痛的难受,却没有彻底昏死过去,隐约地能感受到周遭的事物。
起先,是叫喊声,器具碎裂声入耳,随后白尧赶到,将我抱回了寝殿。紧接着是医官的诊治,以及白尧大发雷霆,将所有牵连此事的人全都叫了来。
让我觉着意外的是,那女婢并未隐瞒,而是将所有的事情全都招了,并且声泪俱下,控诉娴姬以她妹妹的性命做要挟,以此控制她来给我投毒。
娴姬虽是在狡辩,可从声音听出她有些心虚。
若不是被逼到一定地步,这女婢也不会将所有的事情抖落出来。
想必她十分清楚娴姬的为人,就算她不承认所受娴姬指使,待她谢罪死去,她的妹妹也会被娴姬杀掉,以除后患。
若是她破釜沉舟,当着白尧的面,将这件事情讲了出来,就算是她为此死去了,娴姬若是动手杀她妹妹,便坐实了娴姬罪恶,她的妹妹由此还能获得一线生机。
在医官宣布我无药可医时,白尧又是一顿暴怒,若不是姚绾拦着,怕是为我诊病的医官要被白尧乱刀砍死。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嘤咛了一声。
白尧见此连忙跑来我跟前,他轻唤我的名字,他叫我绥绥。
我抬起头,一口老血喷在了他的脸上。
我这小字,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唤的。
接下来,又是几个医官轮番折腾,扒眼睛的,看舌头的,诊脉的。
随着一位老医官哆哆嗦嗦地说着我还有救,便写了药方,让婢子去煎药。
白尧闻此长吁了一口气,先将那投毒的女婢关押,又命令锁了娴姬禁足,待我醒后,再做惩处。
我这耳边的吵闹,终于消停了。
我是五日后醒来的,若不是被灌了太多苦涩的汤药,我想我会装死的更久。
侍候在我身侧的婢女并没见过饮了七星海棠还能存活的人,在我模作样地跟她打探事情时,她带着些许崇拜,全盘托出。
我趁着夜黑,去了一趟府牢,见到了被囚禁在牢中的婢女,听闻她的名字叫桃息。
“你是息国人?”听闻我的脚步声,她转过身,白皙的脸上布满了泥泞的泪痕。
她点了点头,怅然道:“国灭之后,奴和阿妹被掳来了东楚,因奴略懂庖厨,被留在了丞相府。”
平津城破,万千息国人被迫为奴,桃息和她妹妹不过是这万千人之中的太仓一粟。
“你妹妹现在何处?”我问道。
“还在娴姬院中,”她再次哭了起来:“若恩公能救家妹于水火,奴愿对恩公俯首帖耳,为牛做马。”
她跪在我身前恳求道。
第七章 万事原来皆有命
息国人本就生的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她哭的梨花带雨,纵使我见了都怜惜不已,更何况白尧那个好色之徒。
娴姬这一箭双雕的做法还真是不顾情面呢。
“你可有什么信物,作为证明,毕竟我若要救她,也需她信我才行。”我突然就想起长亭公主来,想当初在平津,为了保护她的孩子,她也如桃息一样,战战兢兢地受着息国侯胁迫。
桃息交给我一支桃花石坠儿的步摇,说这是当初她阿妹送给她的礼物。
我拿着步摇,按照桃息所指,走到了娴姬所住的院子。
如今,娴姬被禁足,内院十分松懈,我使了些铜钱贿赂看院子的侍婢,便找到了桃息的阿妹。
她阿妹看起来不过总角之龄,隆冬寒夜里,正蹲在一处,手脚通红地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
那堆衣物垒起的高度,看起来比她还要高些。
我走过去,将桃息的步摇交给她。
她在往衣襟处抹了抹手上的水迹,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步摇问道:“阿姐,阿姐如今在哪,可还安好?”
我不忍骗她,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给她听。
“都怪我,不但帮不了阿姐,还牵连她为我受委屈。”她紧握着步摇,豆大的泪滴滑落于脸庞。
“你想帮你阿姐吗?”我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她受宠若惊地俯下身子道:“榧,愿听恩公明示。”
翌日一早,白尧与姚绾夫妇二人携手前来,两人一唱一和地劝说我留在丞相府,专心做白尧的宠妾。
姚绾说,我留在丞相府,总比送去楚宫要好。丞相府内没有楚宫繁杂的关系和一不小心就要了我命的规矩。
我笑嘻嘻地对她道:“凭我再怎么没落,也是个公主,若是伴随在丞相身侧,最低也要是正妻,若姚姐姐愿意让贤,我便留在他身边。”
姚绾的面色发青,劝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此时,小院外传来一阵喧闹,榧息满身是血地跑了进来,大喊着:“娴姬要杀我。”
这模样倒是与我喝下那碗姜汤之后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收起了笑容,连忙上前拉住了她。
她见到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恩公救我,娴姬要杀我。”
榧息发丝散乱,面容憔悴,肩膀上还插着一柄银簪,素衣已然被血染了红。
娴姬尾随着榧息跑了过来,见我将榧息护在身后才要开口大骂,瞥眼见白尧和姚绾都在,便哭唧唧地跪在地上喊着冤枉。
我心疼地看了一眼榧息肩上的伤口,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说好了只是做戏,我倒是低估了这榧息,她这可是对自己下了死手。
“先医伤口。”白尧淡淡地说道。
女婢请来了医官为榧息包扎了伤口,待她情绪稳定之后,便如我们昨夜说好的话来回禀白尧。
“侍奉娴姬的宝儿姐说娴姬想喝参粥,让奴一早便熬了送过去,可行至门前时,奴不小心听到娴姬的咒骂声,她说,要杀了奴的姐姐,要让她背下所有的罪。”
“奴不小心受了吓,将装着参粥的瓷碗打碎了,被娴姬发现,娴姬便拿着银簪来刺我,还说等她杀死奴的阿姐之后,便寻个丞相不再府上的日子,也将奴杀死,以除后患。”
榧息一边啜泣,一边控诉着娴姬的不仁。她眸子犹如清泉,清纯又委屈地模样,加之年岁这般幼小,很难不让人起了怜悯之心。
娴姬被气的直跺脚,她辩护道:“榧息送参粥之时,妾还睡着,没可能用银簪去杀她,那伤口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妾冤枉。”
“是啊,家主,娴姬被您罚了禁足之后,整日都被关在寝房中,若是当真杀人,也断然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姚绾在帮着娴姬说话。
“奴不敢说谎,若是奴自己动手扎伤自己,也不必下手这般重。”榧息说道。
许是榧息早知姚绾会帮着娴姬辩解,这才破釜沉舟,险些将肩上的筋骨扎穿了。
姚绾恼羞成怒,抬起脚便要朝着榧息的胸口踹。
我眼疾手快将榧息拉回到自己的身边,使姚绾扑了个空,险些扑在地上。
“姚姐姐莫要过于急躁,有失当家主母的风范呢。”我十分好奇姚绾为何会气急败坏地让榧息闭嘴。
莫不是毒害我一事,她也有参与?或者说,是她授意时娴这样做的?
恰逢此时,有人来禀报,说府牢中的桃息死了。
我记着昨夜离开府牢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怎就一夜的时间,人就没了?
榧息站起身,猛地朝着娴姬扑去,她扯着娴姬的头发,喝道:“你这个毒妇,你杀了我姐姐,我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
她瘦小的身子,在这一刻迸发出的力量,不只是我被惊到了,连姚绾都被吓了一跳。
若是再由着她闹下去,怕是我也保不住她,我上前,将她从娴姬的身上抱了下来。
可怜那娴姬被她生生地扯断了几缕青丝,哭丧着捂着头在地上打滚,额头前秃了一大片。
白尧被娴姬的哭丧闹得脑子疼,他大吼了一声,娴姬霎时安静了下来。
“桃息是怎么死的?”白尧问道前来禀报的府牢看守。
“七窍流血,是被毒杀的,她的身旁发现了一碟还没吃完的糕。”看守回答道。
“是谁送得,我记着我已然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她,怎会还有人前去送糕?”白尧怒道。
看守被吓得一激灵,连忙俯身下跪;“昨夜是有人去过府牢,不过那位姑娘说是奉了家主之命,还说是受了毒害的苦主,想要自己询问清楚。”
闻此,我瞥了一眼那看守的长相,确实是我昨夜前往府牢时遇到的,只不过我并没说那些话。
姚绾走上前,她指着我对那看守道:“你仔细瞧一瞧,昨夜那姑娘可是长成她这模样。”
那看守抬起头看了一眼,便笃定地点了点头。
“原是贼喊捉贼,是你毒死了桃息。”娴姬在能为自己出气时,绝不憋屈地闭嘴。
我怀中的榧息略有异动,我低下头看着她目光悲痛,她手中紧紧地握着桃息留给她的步摇,她惴惴不安,却没有开口质疑我。
“你这般记着我的容貌,可记着我带去的并不是芋头糕,而是桂花糕?”我故意出言诈他。
“奴不会记错,就是姑娘你带着一碟芋头糕来到府牢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这般肯定?”我挑着眉梢反问。
“对,奴肯定,那糕还有一半没吃完,如今正在府牢之内,桃息的尸身旁。”他说道。
“你这看守真是好笑,芋头糕可不像是桂花糕,有着浓郁的香气,但从前些日子丞相夫人源源不断地送糕来给我吃时,我便发现丞相府上不管是芋头糕,还是长糕,还是米糕,或是白糕,这些颜色相近糕点的形状完全一样,便是我的鼻息比你受用百倍也辨别不出,只有亲口尝了才知是何味道,看守大人还真是卓尔不群啊,不尝一尝这糕里藏着什么毒药,真是可惜了。”我继续诈他。
我当夜前去府牢,根本什么都没有带进去,唯一带出来的步摇也交还给了榧息。丞相府内糕点的形状确实是一模一样,可我能从味道上区分糕的类别,便是我瞎说,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只知道我的鼻息灵敏,我的话便立得住。
“奴,奴记错了,是姑娘亲口告诉奴带了芋头糕,并不是奴辨别出来的。”那看守冒着冷汗,勉强地解释着。
我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有人告诉你,芋头糕里有毒,让你拿给桃息吃的。”
我相信白尧并不是个蠢的,他能判断的出到底是谁杀人灭口。
“来人,把这个满嘴谎言的奴隶拉出去砍了,钉了锥扔到花园里埋了。”还没等那看守辩解,白尧便开口赐了他死。
我算是知道那些个天弑锥为何带着那么多的怨气了,原来都是府上触怒了白尧的奴。
白尧很快又传来了第二个府牢看守的人,有了良好的前车之鉴,第二个看守很快就交代了实话。
原是在我离开后,侍候娴姬的婢女宝儿端着毒糕去了府牢,逼迫着桃息吃下毒糕。
可我,并不相信但凭着一个小婢女,能过得了看守那一关,白尧可是明令禁止任何人探望,这府上除了白尧,唯有一人的身份,可以不顾白尧的明令禁止。
我侧过头,看着跪坐在榻上稳如泰斗的姚绾,她嘴角噙着一丝胜利的笑容。
不刻,等白尧命侍卫去捉拿宝儿之时,发现她已然吊死在自己的寝房内了。
所以,毒杀我的嫌疑,便又回到娴姬的身上了。
我相信,如果是芊芊当真成了白尧的宠妾,怕是在这姚绾的手下,定会吃不少的苦头。
想着前些日子那莫名其妙的示好,我便觉着不对了,原来是怕我抢了她的丞相夫人之位。头前示好,诉说着自己的不易,是为了让我放弃同白尧共结连理的任何可能。后来,见我态度不明,又十分听从白尧的话,不哭不闹又不拒绝,便借刀杀人,想要除掉我。
“这件事我答应待你醒后,要交由你来处理,如今已然真相大白,娴姬便任你处置了。”白尧噙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将怀中的榧息抱回到榻上,可她却又踉跄地站起了身,眼神坚定地看着我:“我没这般脆弱,我要跟着恩公一同,将杀死姐姐的人送入地狱。”
我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又拉着她的手,走回到远处。
“公主,公主,你看在,看在阿言妹妹的份上饶了我,你知道我是她阿姐,她不会忍心看我死去的。”我还没说话,娴姬便爬来了我脚下恳求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记忆里出现芊芊悲痛欲绝地模样。
她哭着说,她真心托付的阿姐,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她。
“你既然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对我投毒,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我一脚将她踢得远了些,而后故意行至姚绾的面前,无所畏惧地盯着她。
姚绾的脸色发青,可碍于白尧在一旁,她并不敢发作。
“你可知,若是我死在了楚国丞相的府上,这坊间会传出多少的是非吗?”
“丞相私藏一国公主,不将她献于自己的君主,却囚禁在府上私自享用,料想公主不从,丞相怕东窗事发,便毒死了公主,从此白家百世名流,便因此一个污点,遗臭万年。”
“这或许不是最坏的,最坏的,便是楚王从此对丞相心生嫌隙,从而导致君臣不和,白家危在旦夕,你们的权势和荣耀,都会为此受到波及,你们将会一无所有,成奴成婢。”
在我无意中释放了花园之中的生魂祭后,我身于丞相府的这个事实,怕是白尧也瞒不住了。
各方势力的暗探会根据白家的异相,趁此潜入府内。
白尧自然想到一个不切实际的出路,他以为,我同娴姬一样,是个无脑又好颜色的浪荡之人,
便想让我成为他的宠姬,从而控制我,并以此对外宣称,是我这个公主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甘愿留在他身旁。
这样他对楚王有得解释,也堵上了这世上的悠悠众口。
若是楚王因此做了成人之美,将我赐给他,也能成就一番君臣同心的佳话。
可惜,白尧或许并不了解她的贤妻是个颇有城府的女人,后院的那些狂蜂浪蝶已经让她应对不暇了,更何况又多了我这样一个劲敌。
想要毒杀我是她的主意,她只需旁敲侧击,将自己摘干净,借娴姬手里的刀便好。见我劫后余生,并没有被毒死,反而更得白尧在意,姚绾这才狗急跳墙。在她得知我夜半前去府牢探望桃息后,便买通了娴姬的婢女宝儿,以及府牢的守卫,想要将桃息的死嫁祸于我。
我大抵是猜得到姚绾想要白尧认为,是我刻意避宠,才联合桃息逢场作戏,而后嫁祸给娴姬,所以我才能活得下来。
至于我和桃息之间的联系,姚绾应当也安排妥当了。只不过那看守过于愚笨,露出了马脚,被我识破,一番巧言善辩之后送了命。
他这关没过去,后面的安排也都是无望。
我原本也联合榧息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出戏,为的就是逼迫娴姬认罪,救出桃息。
可终究是我晚了一步,并没有猜出这幕后黑手居然是姚绾。
我虽没能彻底揭开姚绾的真面目,可她也没能如愿以偿,不但折损了为她鞍前马后的娴姬,也将自己暴露了出来。
至少让白尧知道了,曾经百依百顺的贤妻,还有如此面目可憎的一面。
第八章 夜长天色总难明
最终如榧息所愿,娴姬被赐了鸩酒,死于上元节那日。死后的尸身依旧被白尧不顾情分地锤入了天弑锥,埋在了花园之下。
我想,依照白尧这个锤法,距离白家重启生魂祭阵法的日子应当越来越近了。
我回到了莫梨轩,得了白尧的恩泽,也将榧息作为随身婢女带回了小院。
莫梨轩的雪还未融化,我见榧息因她阿姐去世而整日消沉,便同她在小院里用雪堆了几个雪人来。
她的心情得以缓解,也逐渐地驱散心霾,展露笑颜。
此后,白尧一得了空便来莫梨轩对我嘘寒问暖,我尽我所能地配合着他,却十分抵触他的靠近。
一切腻人的情话站在相距三尺远的地方,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个一时半刻的,可他一旦靠得近了,我便犯恶心。
有几次,白尧在送来的吃食里放了媚药,我闻了出来,便让榧息收拾收拾都倒掉了。
榧息觉着浪费可耻,便背着我将那些吃食吃了干净。
随后她燥得浑身难受,跑到寒夜中的池塘里泡了许久,不但受了凉,整整卧床了三日,才逐渐恢复。
她对我灵敏的鼻息充满好奇,有几次在我命她倒掉别人送来的吃食时,她都学我一般,趴在碟前闻来闻去,可都没闻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她筋鼻子地模样如同个鼹鼠般俏皮,便逗着她道:“想要学吗?”
她兴奋地点了点头。
“那你拜我为师,我便教你。”待我说完,老实的榧息立即跪了下来,朝我磕了三个响头。
我本是想要逗她,可没想她能这般憨厚,于是连忙扶起她,道:“这鼻息灵敏向来看重天赋,我先教你几日,若你天赋可寻,再拜我为师也不迟。”
往后这几日,我便做起了榧息的师父来打发闲时。
秦上元走后留下的许多药草也终于派上了用场,我让榧息记住这些药草的名字和味道,而后蒙上眼睛让她根据我说的药材品名,寻着味道找出相应的药草。
榧息的记忆力倒是惊人,她记住了所有的药材和气味,全都一一答对了。
可在辨别毒药时,明显弱了许多。
比如,有一次,姚绾派婢女送来的参汤里下了不少乌头,我准备考验一下榧息,招她来喝。没想到,她闻了一下,拿起陶碗便要饮。
我连忙吼了一声,让她停了手。
我让她再细细地闻一闻,并让她说出参汤里都放了什么。
榧息一本正经将参汤的配料说了个遍,甚至说出了熬汤的步骤,但就没说这汤里放了何种毒药。
甚至后来的陈皮糕中鹤顶红,盐渍海棠果的合欢散,青笋露红中的没药,她也都没能闻得出来。
我有些丧气,想要教她辨别这些毒物的味道,便是害怕她以后会遭遇不测,能有自救之法。
“你今后若有机会出门,说是我徒弟,怕是会给我丢脸。”我刮着她的鼻尖笑道。
榧息丧气地伏在案上,忽而抬起头道:“师父可有办法弄到这些毒药,我想细细研究一下,那些没有味道的毒物,是如何在师父的鼻子下生出了土腥味儿来的。”
我转着眼眸想了想,这些毒物虽然是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可大都十分金贵,弄到个一钱两钱都是千金难买。
“你可还记着那些毒物都放在什么吃食里进来的?”我问道。
榧息闭着眼想了想,道:“当然记着。”
翌日一早,我要榧息对送吃食来的婢女说了几句话,要那婢女传话给姚绾,如若不将陈皮糕中鹤顶红,海棠果里的合欢散,青笋露中的没药单独送来,这次送来小院的吃食,会出现在白尧的几案上供他想用。
姚绾大抵是疯魔了,派人送来小院中每一餐的饭食,都要有一两个菜肴是放了毒的。
所以,这次送来的也不会例外。
午膳时,榧息便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往后的一段时日,不见榧息出房门,我害怕这孩子鼓弄那些毒物出意外,便去敲了她紧闭的房门。
敲了几声,屋内静悄悄的,并无动静。
我心里惊慌,赶忙使出吃奶劲儿将房门撞了开。
房内的榧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我惊魂未定地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还有气息,我便松了一口气,随即她的鼾声恰逢其时地响了起来。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坐在一旁,一直到天色渐晚,她才悠悠醒来。
“嗯···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看你睡的熟,便没想打搅你。”我摸了摸她额间的碎发道。
榧息虽年幼,可经历了国破家亡,却十分懂得世故人情。她不会刻意讨好我,却也对我十分敬重。
洗漱,梳妆,布菜,洗衣,拾屋从不让我插手,为了减轻我的心理负担,还故意与我说她作为徒弟,穷的连六礼都给不起,还承蒙我不弃收入门下,生活上的琐事,她自然要尽心尽力。
她如此懂事,有些让我心疼,有了心疼,便又生了偏爱。
“对了,师父,这些日我细心钻研了一番,发现你之所以能从菜肴中嗅出这些毒物土腥的味道,大抵是因为盐巴。”穿上步履跳下床榻,取一些绯色粉末放入盘中,又用手指拈了些盐巴与之混合。
霎时,一阵阵腥味便传了过来。
“所以,只要我在餐前多撒点盐巴,便能分辨出来这些毒药的味道了。”她抬起食指机智地说道。
“难不成你以后走去哪里都要随身揣着盐巴不成?”她虽先天鼻息能力不突出,可却拥有比常人卓绝的记忆力与专攻之心。
况且我也不求她能成为个鉴毒高手,能保护自己便够了。
“那是自然,这些毒物大都会被放在酒里,饮水里,甚至甜糕之中,银针探不出,我只能让自己多吃点盐巴保命。”
后来的榧息逐渐摸索出一些相同类型的毒物,在遇上盐巴或是糖时,会散发出不同的味道来。甚至在白尧随楚王前往云梦泽祭祀春神句芒,丞相府内空虚,姚绾将毒我的毒药变成了蛊毒时,救了我一命。
那天,依旧是姚绾派了一个眼生的婢女送餐食来,我低头闻了闻,竟没有一个菜肴投了毒。
我心想着,莫不是姚绾改邪归正,要饶我一命?
榧息到觉着最近春日天气忽变,导致我鼻塞的关系,所以才闻不出。
她得意洋洋地拿出她最新钻研的混合粉,集齐盐巴,细糖,椒粉,醯面等七味香料,一股脑地洒在每一个菜肴之中。
过了一会儿,便见菜肴里翻涌出许多赤红色的小虫。
榧息看了一眼,跑到门外开始呕了起来。
原我还真是小瞧了姚绾,她见我能分辨出毒药,便不知在哪寻来的毒蛊要喂我吃下。
我抄起油灯走到院内,寻了一个铜盆放满了柴,将灯油与火种淋在了柴上,见火势渐旺,又将屋内的爬满了赤色小虫的菜,接二连三地端了出来,投入火种。
那些蛊虫见了火,一股青烟而过,全都不见了踪影。
“师父,这是什么蛊虫啊,这般恶心。”呕吐结束后的榧息擦着嘴,走来我身旁问道。
我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但我曾用火烧死过类似这般颜色的蛊虫。”
“原是怕火。”榧息拍了拍胸口。
“你那乱七八糟的混合粉还挺管用,赶明儿给为师配一副防身用。”我扑落手上的灰,准备回去睡觉。
“才不是乱七八糟,是我精心配制的,每一味粉可都是上好的调味食材。”榧息为她的香料粉抱不平。
榧息的香料粉中,或许有一味可将蛊虫从食物之中引出,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一味儿,索性混合的香粉种类不多,一个一个来试便也能找得出来。
在白尧不在府上的这些时候,姚绾已然开始对我赶尽杀绝。送来的每一道饭菜之中,都被她放满了蛊虫。
一连和榧息饿了好些天,我倒还好,全当辟谷排毒了,可榧息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此时若不吃些好的,息国人引以为傲的肤白貌美大长腿,便都实现不了。
我瞧着小院内水塘里游着的几尾鱼看起来就十分不错,命榧息做了网兜,打了几条上来,收拾干净后,撒了榧息的香料粉,烤的外焦里嫩,可算是饱餐了一顿。
吃撑后,二人躺在小榻上赏夜,便又开始为下一餐而发愁。
水塘里的鱼总有吃完的一天,也不知白尧何时能回来。
榧息倒是保持乐观,她说秦女医留下许多药草的种子可以种在院子里,有些药草可以当做野菜充饥。
想是野菜还没长出来,我和她早就饿死了。
不知是她天生乐观,还是故意在安慰我,突然就与我说起了息国破灭之后,她同她阿姐颠沛流离的那些事情来。
我这也才知道,原来桃息已然成婚了,她的丈夫是息国军队之中的夫长,在雅安之战时,已然战死。
榧息和她阿姐是在逃去平津王城的路上,被楚军捉住的,她阿姐为了保护她,惨遭蹂躏。
她们与一群蔡国的女俘,被楚军押解着送往东楚,这一路上,不但要承受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还要时时防着押解她们的楚军侵犯。
由于桃息善于庖厨,这一路上就靠着自己的手艺为楚军做饭,才让她们二人免去被楚军骚扰。有时榧息饿的难受,桃息就趁着夜里去踩些野菜来,和着楚军剩下的面糠,给她做野菜窝窝来吃。
那一路上,如若不是桃息,榧息早就饿死了。
如今,饥饿之时还能有烤鱼吃,榧息已经十分满足了。
夜里风大,有些迷了眼,我让榧息早些回去睡了,自己则坐在院儿中一直到天亮。
这征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天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纷争。
在我与榧息将水塘之中最后一尾鱼吃掉的那个晚上,姚绾的心腹女婢引来院中一位头戴幂篱窈窕美人。
美人摘下幂篱后,我即认出是淳于葭。
我这才想起,当初被我胡乱指婚给李家,又在搜查圣安城绣衣使时,夫君被婳奴秘杀,接了百里肆的推荐信来东楚的淳于葭,正是拜在姚家门下的客卿。
而今姚家为士卿的,也是姚绾的兄长姚滉。
“你,是姚绾派来杀我的?”我试探地问道。
淳于葭散了发髻,身穿素色衣裳,看起来比我第一次见她时要韶颜稚齿。
“自然不是,我是来带你离开丞相府的。”淳于葭道。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淳于葭,并不明白她为何会帮助我。
淳于葭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身后还站着姚绾的心腹女婢。
我疑信参半地闭了嘴,抬起脚就要与她走。
身旁的榧息猛地拉住了我道:“师父不带着我一起吗?”
我并不能确定此时的淳于葭是敌是友,如若她真是姚绾派来带我出府,并在半路设埋杀我的,榧息此去跟着我,怕是也活不了。
“榧息不怕死,榧息要同师父在一起。”她见我凝眸思酌,不言不语,更坚定要与我同去之心。
我拉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如若榧息留在丞相府,势必会被姚绾随意寻个借口弄死。可若是与我同去,未尝不是拥有一线生机。
姚绾的婢女挑着灯台在最前放引路,我牵着榧息跟在淳于葭身后。
行过几处静谧的小园和游廊,自一扇偏僻的角门走出。
角门处,已有一辆马车于门前静候。
我抱着榧息先行一步坐在马车上,隔着车幔看见淳于葭与那婢女低语了几句后,也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前行时,我终于拗不过心中的疑虑,开口问起淳于葭。
淳于葭摘下幂篱,这才与我说,当初接受我的推荐书来东楚,是因百里肆的嘱托。
淳于葭幼时曾为拜百里肆的父亲为师,做过一段时日上卿府的门生。
只是,陈国尚无女人为士卿,淳于葭内心的抱负,只能隐于后院的女红与柴米油盐。
淳于葭曾是百里肆的父亲最得意的学徒,百里肆作为她的师兄,最是了解她,她不会甘于困在后院那四角天空里。
只因与此,百里肆这才放心地让淳于葭坚守在他计划里的最后一步。
他知道与楚国抗衡,陈国必然非死即伤,若我不幸被俘,定会如桃花夫人一样被送来东楚。
所以,他要淳于葭早一步前来东楚,借着姚滉门客的身份,打探东楚都城内的动向,以便在危急时刻将我救出。
这是百里肆为我设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的防线。
第九章 相逢欲话相思苦
“师兄说,你同宋国国君为总角之交,我会将你送去临酉,暂且由她来保护你。”淳于葭说道。
“那你呢,你放我走,白尧定会追究于姚绾,而姚绾必然会将你供出。”我担忧道。
“不会,姚绾曾书信于典客府上求助家主,家主知道我与你的关系,便故意派我来将你送走,家主是她的兄长,她若还想风光地做丞相夫人,便要依仗着家主,不会轻易供出家主的。”淳于葭说的家主便是姚绾的兄长,姚滉,如今为楚国的司士乃三司之首。
可我总觉着姚绾,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我离开。
“公主不必担忧我,以姚司士同师兄曾经的交情,他必会保我平安。”淳于葭见我忧心忡忡,便拉住我的手安慰道。
我只能暂且将心安顿下来,即便不信姚绾,也要相信淳于葭,相信百里肆。
车马缓缓前行,至深巷之中时,忽而猛地停住了。
我和榧息被闪了一个趔趄,抬头隔着车幔望去,见四周火光忽明,一群身着夜行衣的刺客将前路围的水泄不通。
淳于葭安抚我稳坐车中,探出身道:“诸位,在东楚城内拦路杀人,最好是问清对方的来路,否则牵累了自身,怕是会尸骨无存。”
对方的刺客不为所动,依旧挡在车马前。
“诸位难不成不识得这车马为东楚司士所有?”淳于葭厉声说道。
我忽闻一声由远及近的玉笛声传来,随着玉笛声响,挡在车马前的刺客皆是闻声而动,抽出腰上的长刀,朝着车马直奔而来。
淳于葭啐了一口,怒道:“丞相夫人的位置坐稳了,便不再顾及与家主的兄妹之情了,胆敢利用家主的名声借刀杀人,还真是个好妹妹。”
她从座位下抽出一把短剑,随即跳下了车马。
我将榧息护在身后,也学着淳于葭在座位下面摸索着,看看能否找到什么武器出来。
榧息拉住我的手,递给我一把匕首道:“师父,这是方才我临行前在你屋子里偷拿出来防身的,你拿着吧。”
我一怔,这把匕首是白尧随身之物,据说是芊芊曾用过的。
他离开丞相府那天,留给我,说赠予我作防身所用。
我选择留下这把匕首,大部分是因为上面的宝石看起来价值不菲,能值好些个钱来换酒喝。
我将匕首放回到榧息的手里道:“这匕首你留好,师父会武,就算没有武器,也不会让这些宵小近了师父的身,你且好好呆在车上别出来。”
榧息乖乖地点了点头,将匕首抱在胸前,蜷缩成一团。
国破时的境遇让她害怕极了这样的场面,可她却不将自己的畏惧挂在嘴边,不哭不闹,还将自己保命的匕首赠予我。
我心中有些酸涩,便更想要保护她。
马车外的兵刃声四起,那淳于葭年少时曾为百里府门生,剑法和百里肆如出一辙,对付这些刺客倒也不显吃力。
有几个刺客冒然冲破了淳于葭的防守,朝着车马上来。
我出其不意地掀开帐幔,卯足了气力,抬起脚便踹了过去。
他们接连被踹下了车马,狼狈地躺在地上捂着胸口,蹬着腿哀嚎。
我跳车下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长刀,同扑过来的刺客搏杀。
长刀不比剑使的更加得心应手,况且我所习得的山鬼剑法本就适用于剑,用起刀来,不但略显笨拙,还很快就被对手瞧出了弱点。
我的手背被划出一道伤口,手里的长刀也被击落在地上。
我俯身几探,并借着车马的围栏躲开锋利的兵刃,再次出脚去踹,将围困我的刺客全部绊倒。
喘息之余,忽见远处飞来一只缨枪,笔直地朝我面门刺来,我仰身向后退,可双腿却被方才倒在地上的刺客紧紧困住。
暗夜之中,一条闪着赤光如同长蛇般的鞭子飞舞而出,将那只已经到我眼前的长枪打落在地上。
它宛如游龙,飞天遁地,几下子就将困着我的刺客抽飞了。
手持长鞭的是一个掩面的黑衣人,我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可她的身形和举止却令我异常熟悉。
她将长鞭收回于腰间,而后朝着淳于葭大喊了一声:“收网。”
淳于葭点了点头,一步飞上车马,御马而走,将挡在车马前已然七零八落的刺客撞飞。
与此同时,我被那黑衣人拦腰抱起,却往同淳于葭相反的方向飞奔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榧息还在马车上,便拉住那黑衣人的手臂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徒儿还在那车上。”
那黑衣人笑了起来,道:“许些时日不见,没想到公主不但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还自立了门派,收了徒弟?”
“你且放心,我忘了谁,都不会忘记小雨你的。”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早在她对淳于葭喊话时的那一句,我便听出来是她的声音没错了。
自蔡国别离后,她受我嘱托前去鲁国送叔姜的双生子,自那以后便再没有消息。
我回到陈国后,待圣安局势稍稍稳定时,曾派人去鲁国东竭都城询问过她的踪迹。可结果是叔姜的双生子已然送到了东竭,可小雨却一早就离开了。
我记着告知过小雨,待双生子于东竭安稳后,便回到陈国上卿府找百里肆。可她并没有遵守承诺回来寻我,反而就这样于世上销声匿迹了。
我还曾担忧是不是她出了什么意外,直至在圣安城的钿鉁红堂遇见海桐,从她嘴中得知小雨安然无恙,这才安心。
小雨眯着眼笑,带我穿过万家灯火的围墙,于一处神庙前停了下来。
我瞧着那神庙的匾额上写着常羲二字,心想着这神庙应当是楚国的月神庙,莫不是八卦门的分堂都开始渗透于神灵的庙堂之中了?
小雨闻声四周并无他人跟随,抓着我的肩膀一跃,便从高墙之上翻了过去。
我震惊于小雨的功力突飞猛进,惊魂未定地落在地上之后,又瞧见对面不远处的高台之上,于一片灯火阑珊之中,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着一身红衣的女人。
她闻声回头看我,笑意清扬。
我错愕地惊住,心仿佛在那时停止了跳动。
她轻启朱唇,淡淡地道了一句:“绥绥,好久不见。”
我不知那时为何会哭,感觉就像是饿了会吃饭,渴了会饮水一样稀松平常。
我也想好了无数个与她重逢时的场景,有时在终首山,有时在圣安城,有时还会在我的长信宫。
可却没有像现在这般,我一无所有,又狼狈地连滚带爬地冲去她的身旁,趴在她肩膀上,将所有历经过的苦难,害怕,委屈一并地在她怀里宣泄出来。
只道一句:“骨碌,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啊。”
就已足够。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发丝,将我抱在怀里道:“都已然是二十几岁的窈窕淑女了,怎地还哭的像个八九岁的稚子一般。”
闻她这话,我便哭的更凶了。
“你若再哭,我就走了。”她靠着我耳畔轻语。
我连忙用她的衣袂擦干了泪,止住了哭声。
“为了见你,我特意穿了这身名贵缂丝衣,这缂丝最禁不得泪痕了,所以你别再哭了,好不好?”她温暖的手指拭干了我的腮上泪。
“骨碌现在可是一国之君,什么名贵的物件还得不到,不会因这一件缂丝衣与我计较的。”我抱着她的腰身不撒手。
她的腰身比离开我那时还要纤瘦许多,便是连背后的脊椎骨都能摸的清清楚楚。我想她离开我后,一定受了许多苦难,心疼她与我一样,挣扎在这乱世的泥潭之中,可我却没能在她最危难时伸出手拉住她,只顾着与他人谈情说爱。
而她,却在我孤立无援之时,亲自深入龙潭来拉我这一把,同是身在高位,她却从未忘记我。
想到此处,我心中又是一阵愧疚的酸涩,便埋头在她丰盈的胸前嚎啕大哭。
她轻抚我的背后,任由我眼泪横流。
须臾,我哭的嘴巴有些干涸了,便抬头看着她。
“哭够了?”她如少时一般刮着我的鼻尖。
我点了点头,吧唧了一下嘴道:“有些渴了。”
她轻哼一声笑,环着我的腰站起了身,带我走去了不远处的小屋之中。
屋内的几案上放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鹅,以及一尊陶瓮。
我好奇地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蘡薁味儿。
“好香的蘡薁味道啊。”我被几案上的吃食吸引,俯身跪坐于案前,好奇地抱着那樽陶瓮闻来闻去。
“你这狗鼻子,还是这么灵敏。”骨碌拿起案上的酒提,打开了陶瓮顶,从翁中盛出紫棠颜色的汁液于陶碗之中。
我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嘴里满是香甜。
“这是临酉城南,疏勒山上的高山蘡薁做的蘡薁酒。”骨碌见我甚是喜爱,便又为了添了些。
早前在重华寺跟随小白学习辨认香料时,便觉着蘡薁香粉的味道十分清甜。
蘡薁为九州上最金贵的香料之一,并不是因为有多难得,而是这香草只生在宋国境内,且一年只有一次收成。
骨碌曾与我说过,宋国善用蘡薁的果子制酒来饮,且酒液味道甘甜柔滑,是九州的独一无二。
那时嘴馋的我,听闻骨碌所描述蘡薁酒的味道,便十分想尝一尝。可骨碌却告知我,蘡薁酒酿造的过程复杂,且只有宋国贵家才有资格享用。
我失落地嘴馋了好些个晚上都没睡好,最后只能用蘡薁香粉来冲水喝来解馋,还喝坏了肚子。
没能想到,我年少时的所求,她还能记得这般真切。
“这烧鹅是按照你在终首山烹饪的法子做出的,只不过我这没有那么多香料可用,许是味道会比你做给我的差一些。”她撕开盘中的烧鹅,将肥硕的鹅大腿递于我手中。
丞相府水塘里的烤鱼大都让给还在长身体的榧息吃了,此时我腹中还真有些空牢牢的。
“有得吃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还会挑那么多。”我咬了几口鹅大腿,配着香甜的蘡薁酒,吃的满嘴流油。
骨碌俯身在案,下巴枕在交叠于案的双臂上,一双深邃的眼瞳带着笑意看着我的狼吞虎咽。
我嘴里塞满了肥美多汁的鹅肉,道:“你瞧着我做什么,你不吃吗?”
“看着你吃的津津有味地模样,比我自己吃到嘴中的还要美味许多。”她笑道。
少时与她一同下山偷食荤腥的次数太多,大快朵颐是吃肉时的常态,况且在她面前,我也从不需要装作彬彬有礼。
可若是被人直直地观看,还是有些难为情。
我将手中的鹅腿吃尽后,又于油纸里撕下另一只鹅腿,转过身去,不再让她看着我吃。
“怎么,曾经因为怕黑,入夜总跑来我屋里,爬我床榻,耍赖要与我共寝的人,现在知道害羞啦?”骨碌打趣着我道。
我喉咙一紧,险些噎到。
年幼时的我,确实怕黑。重华寺的生活又十分拮据,除了大殿,夜里过了亥时,都要熄灭灯火来节省灯油。
而娘亲距离我的居所又远,我只能跑去骨碌住的小榭去爬她的床榻,骗她说是净慧师父要我来日夜守着她。
后来,骨碌身体好些,便问净慧师父此事是否属实。
在净慧师父否认了此事之后,我只能抱着骨碌的大腿承认我怕黑的事实。
再等我夜里爬床时,骨碌嘴上虽说是嘲讽我胆子小,可却总是为我留下床榻最里的位置出来,夜半,在我蹬被子时,还为我添被。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现在可是不怕黑了呢。”我咽下口中的鹅肉,转过头为自己正名。
骨碌拄着下巴,宠溺地笑道:“诶呦,我的绥绥好了不得哦。”
虽说她的夸耀有些恭维,可我已然雀跃无比。
我转过身,见碗中的蘡薁酒没了,便半跪着去够酒提来为自己添酒。
骨碌见状拉住了我的手腕阻止道:“可别一次喝这么多,蘡薁酒虽喝起来香甜,可后劲却大,等下还要去后院休沐,醉晕在汤泉里,我可不救你。”
我闷闷不乐地放下酒提,打了一个饱嗝。
白尧离开丞相府后,我连温饱都是个问题,哪里还能有多余的水来洗澡,这身上的味道确实不好闻了。
骨碌带着我经由一道假山石洞,行至神庙后院,在一处开满了琼花汤泉池旁停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见有低矮的假山做屏,天上的月虽不美满,却散着恰好的光亮。
待我回神准备褪下衣裳时,却见骨碌已经脱下身上的红衣,坐在氤氲汤泉之中了。
许是月光的明亮,她的身体看起来像是散着白玉一般的光芒,乌发红唇,媚态天成。
第十章 花事山中浑未了
“愣着作甚,还不快下来洗一洗你身上的油腻味儿。”骨碌撩起一滩热泉,溅在我脸上。
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脱了个干净,浸入汤泉之中。
仿佛又回到了终首山顶那处温泉一般放松,我靠着平滑的石头舒服地伸展着四肢和腰身。
许是蘡薁酒的后劲儿涌了上来,忽觉我眼前的事物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手上的伤口还疼么?”骨碌于我身旁问道。
我抬起手,看了看手背上的那道伤口,早已凝成了一道血痕。
“皮外伤,养两天便好了。”好在我那时躲得快,只割伤了皮。
“这道伤疤是怎么来的,怎会这般狰狞。”骨碌左边心窝的位置问道。
我低头瞧了一眼,胸口上已然长好了的疤痕,笑道:“潼安大战之时,楚王刺的,当时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没想到,我的心却长在了右边,养了些时日,便能照常蹦跶了。”
骨碌温暖的指尖触碰着我心窝上的那道疤,酥酥,痒痒,好似能让我暂时忘记那穿胸一剑的疼痛。
“绥绥,跟我回临酉好不好,以后我会护着你,绝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眯着微醺的眼,隔着雾气看到她亮闪闪的眸子,好似晨光照射下的微露。
“好。”
我也想去宋国看一看馆陶城的茶卡湖,想去疏勒山里去摘蘡薁做酒,想去天幕雪山的山麓之地选一匹上好的银鬃沙。
被骨碌带回到原来的那处小屋时,蘡薁酒的后劲儿已经过了。
我躺在床榻上,望着鸦青色的帐幔,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躺在我身旁的骨碌呼吸均匀,浑身上下散着黄果的甜香。
我不忍打扰她的酣眠,便睁着眼睛盯着帐幔,一直到鸡鸣时,闻声门口有细小的敲门声。
本是酣睡着的骨碌惊坐而起,细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了小雨的声音:“雪公子来了,想要见您。”
在骨碌回身看我时,我已然闭上了眼睛装作假寐。
她悄悄起身,为我添被后,拿起桁上衣,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我随后睁开了眼,悄无声息地跟在骨碌身后,径直行至昨夜浸泡汤泉过路的假山石洞处。
这才破晓,天还未见亮,假山四处散落着诸多矮小的怪状奇石,我蹲在这些石头后面,屏息凝神,听到骨碌与一个男人的谈话声。
“楚王已经知晓你身处于东楚都城了,他命白素抓住了淳于葭,便是要将她引出来活捉,带回楚宫去,若你还要为她涉险,也不过是自投罗网。”听到这熟悉地声音,再结合着小雨方才说的“雪公子”,我大概是猜到与骨碌说话的人应当就是姬雪。
“趁着天还没亮,你现在便与我离开。”他并非是在征求骨碌的意见,而是付出了实际行动。
山洞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声,随着姬雪的一声闷哼,又安静了下来。
“此次前来东楚,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被芈昭老儿擒住或是囚禁,我都不怕,我只要她能活着离开东楚。”骨碌还是最初的她,一点也没变,既坚韧又执着。
“如今宋国内政尚未稳定,只是为了救这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便要赔上你所有受过的苦难,值得吗?”姬雪长叹道。
诸侯国君之间,未有邀约,不得踏入彼此诸侯国境半步。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的诏令。
如若此时骨碌被楚王抓了现行,怕是会告去周王面前。若是周王偏袒楚王,再借由宋国内政混乱,政局动荡,骨碌这女君之位,怕是会不保。
“绥绥于我,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之人。”我听到骨碌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世上,若是我放弃了她,便再也没有人能救她,等你的执公子来吗,怕是等到她红颜枯骨,你的执公子也不会为她放弃他的大周。”
虽说我一直在逃避着小白舍弃我的事实,可经骨碌的嘴里说出来后,我心中还是翻江倒海地疼了起来。
“那也是她的命,不是你的命,她的命,应由她自己去面对。”姬雪可比我初见他时胆量过人,居然还敢跟骨碌顶嘴。
“她的命?”骨碌戏谑地笑道:“你这世间的妖邪之物,与我谈命?”
“可瞧清楚了你自己的命,寻怨鬼,食魂魄,便是你的命,为何不去顾及自己的命,偏生喜欢来管我的左右?”
姬雪被骨碌的话怼得灭了气焰,好长时间都没再开口说话。
“你明知我心悦你,却说这样的话来伤我。”姬雪的声音十分委屈,仿若是哭了一般。
“你明知绥绥于我来说有多重要,却说她是无关紧要之人。”骨碌向来是个爱讲道理的人,一般她讲不过的人,基本都惨死在她的剑下了。
所以,遇事我一般不跟她讲道理,只要撒娇服软,随她就好了。
“我不想你再出任何事,上次被困于天幕雪山,我耗尽了元神才救了你一命,你知道吗,便是现在想起,我还心有余悸,夜里梦回总能见到,天幕雪山的白雪,被你身下的血迹染得红透了的那一幕。”姬雪处在崩溃的边缘,可惜了他是个妖邪,却比世人更懂得情真意切。
起码,他对骨碌的爱,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需要你来救,靠着出世的白虹剑,我也能活下去。”骨碌的语气软了下去,可话还是带着刺。
“阿缨,我是这世间的妖邪之物,我在这世上一无所有,唯有你是我唯一的感情羁绊,我能给予你的东西,也不过是这身体里的百年元神,不管你作何选择,如何看待我,我还是同以前一样,即便是形神俱灭,也要拼死护着你,不罔到头来心悦你这一场。”看来,情话这个东西,大抵是动了心,才能说得动听。
“我说,我不需要你来救,不要再来东楚,回临酉等我。”我听到利刃出鞘的声音。
我心里一晃,心想莫不是这两人要打起来不成,于是连忙起身准备去拉架。
可站立之时,腹中空荡,忽地就响起了饥肠辘辘之声。
这声音传入了空荡荡的山洞之中,以及骨碌和姬雪二人的耳朵里。
我正想撒腿就跑,抬头却见骨碌已经从山洞内走了出来,并且准确无误地站在我所躲藏的石头前。
我尴尬地捂着肚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饿了?”她问。
我点了点头。
“走,小雨做了面鱼鱼,我们一起去吃。”她朝我伸出手。
我拉住她的手,大步地跨过面前的石头,跟着她一路走了回去。
如若说,这世上还有我舍不得,大概就是骨碌,同是身处逆境之中,她却依然选择紧握着我的手。
小雨所做面鱼鱼的味道于我来说还真是久违了,这一早我便食下了四碗,吓得骨碌说什么也不再让我吃第五碗了。
饭饱之后,我倚在凭几上,远远地瞧着姬雪走进了门,他看了我一眼,便走到骨碌身旁,询问着下一步要如何逃出东楚城去。
这两人皆是身着红衣,容貌又是绝美无双,可谓是天造地设,更像是要拜堂成亲的新婚燕尔。
骨碌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我自有安排。”
我见二人因救我之事闹的关系有些僵硬,便来打圆场道:“莫要再争执不下,逃出东楚的办法很多,我这就有一个,要不要听一听?”
“午时一过,你换身男装,将长发束冠,跟随着小雨即刻出城去。”骨碌显然并不想听我这办法。
“你要去救淳于葭和榧息吗?”我拉住她的衣袂,抬头望着她。
“是,莫要担忧我的安危,我向你保证,我会带着她们一同去见你。”骨碌为了堵住我的嘴,连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的话,都一并回复了我。
“那可不成,榧息是我的徒弟,除非我亲眼看你救了她,否则我是不会出城去的。”我故意变得胡搅蛮缠,无非是想留下同骨碌一起并肩作战。
“你既这般担心,我便和八尺一同去救。”从姬雪望着骨碌那股炽热的目光之中,我便猜出来,这八尺是骨碌于姬雪的爱称。
“那也不成,姬雪那厮只会顾忌到你有没有受伤,哪里会管榧息和淳于葭。”我翻着白眼不屑地道。
骨碌狡黠地笑了起来,她忽地仰起手,直朝我后颈袭来。
辛亏是我手脚利落,猛地推开凭几,连滚带爬地滚去了远处。
我盘坐在地上,先是惊魂未定地看着她,随后想到她离开终首山时,便是我被小白击晕后。
我心里有些害怕,这次她击晕我,又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又会消失多久才能见面,又要历经多少苦难再能相拥。
想到这里我又大哭了起来。
骨碌瞧见我又开始哭,立即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绥绥,我就是手腕有些疼,甩了甩手而已,我没想要打晕你。”
“你骗人,上次便是骗我去亲小白,然后你就消失不见了。”我一边啜泣,一边控诉着心中的委屈。
“是真的,我真的没想要击晕你,我发誓,我绝不会骗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骨碌想要走到我跟前来,可我却不停地朝后退去,躲避着她的靠近。
“那你为何不听一听我的办法,若是觉得不行,再按照你的计划来,不成吗?”我见骨碌态度有所转变,即乘胜追击。
“好吧,那你说。”骨碌跪坐在我面前,认真地洗耳恭听。
我眨了眨眼,问道:“榧息和淳于葭现在被关于何处?”
“白素的将军府上。”骨碌回答道。
看来昨晚追杀我们那批人并不是姚绾派来的,而是白素派来的。怪不得朝我飞来的那只长枪看起来怪眼熟的,原是白丸毓的缨枪。
我思酌了片刻,道:“早前在丞相府时,白尧曾与我说过,东楚城内凡是君主所赏赐的府邸,大都是引城外的活水入庭院内的,借此来保持庭院之中的观赏水源水质清澈,包括楚宫也不例外。”
“虽是巍峨高墙,巨石浇筑,这些府邸之间也大都是水路通联的。”
“现下正是春日,雨水丰沛,城外的河流大都被石坝所拦,如若将其中三两石坝摧毁,这些活水便会大量流入城中的各个贵府之中,虽不会造成大面积洪涝,但是淹没三两家的院子还是可行的。”
“所以,你想要我去摧毁石坝?”姬雪倚着凭几慵懒地说道。
我兴奋地拍着手道:“骨碌,你瞧,这不就是有自告奋勇的人来帮你了?”
“这些石坝的所在地大都有重兵把守,便只能潜入水中从底部破坏,咱们这些人之中,唯有我能在水中来去自如,所以你这办法,是故意讲出来给我听的。”姬雪向来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看着骨碌道:“白素既然放出淳于葭和榧息被关在将军府的消息,想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你们入瓮,若此时,将军府内发了水,势必会让将军府内出现骚乱。”
“所以,你是想让我趁着这骚乱,救出淳于葭和榧息?”骨碌道。
我点了点头,拉着骨碌的手,谨防她在出手击晕我:“我便在这神庙内等着你们,等你将榧息和淳于葭带回来,我们再一起出城。”
骨碌垂眸思虑了片刻,开口问道:“石坝可在城外?”
姬雪点了点头,道:“大部分皆是在东楚城外。”
“那你出城摧毁石坝之时,便将绥绥也一并带出城去,如今淳于葭已然败露,绥绥在东楚城中多呆一刻,便多一份危险。”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骨碌都不会让我再留下。索性是她答应了,待她和小雨先行离开神庙后,再由姬雪送我出城去。
我乖巧地听从了骨碌的安排,却在骨碌和小雨离开神庙后,与姬雪摊出我心中的盘算。
淳于葭和榧息被困在将军府里的这个消息,大抵是假的。白素目的是想引出我和骨碌里的其中一人,深入圈套。
再用这其中一人,引另一人现身罢了。
榧息和淳于葭应当并不在将军府上。
这点,我看透了,骨碌应当也看透了。
可她之所以依旧选择去将军府自投罗网,大概是故意的。
我猜她是想借着被白素抓住,去见一个深藏在楚国,她一直寻不到的人。
我的这点猜测,被姬雪所证实。
早前八卦门出现细作,害的骨碌踪迹泄露,被困于天幕雪山,险些丧命。
而这细作便是出自于楚国的绣衣阁。
听姬雪说,在这位细作身份败露后,没能被骨碌抓到,反而受人相助,逃回了东楚。
“所以我猜想,阿缨在楚国的动向,便是他通风报信给楚王的。”姬雪说道。
第十一章 不怕猛虎欺黄犊
我摇了摇头,骨碌这样聪慧的人,上过一次当了,便不会再上第二次:“你这样说,便是不了解骨碌了,她是故意泄露踪迹给这细作的,为的就是确定他仍旧受楚王所用,后面再向楚王要人时,楚王没得借口推脱她。”
看来这人一定是害死了骨碌身旁的亲信,骨碌对他深恶痛疾,才会亲自追来东楚了结他的性命。
“所以,还要我去破坏石坝吗?”姬雪问道。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当然,但不是现在。”
骨碌和小雨二人大抵会分开行动,骨碌会去白素的将军府上舍身投网去,而小雨则会满城地去寻找真正关押着榧息和淳于葭的地方。
我曾听闻小白说,姬雪善于隐藏自身的气息来追踪他人,我说了几个小雨皆有可能会搜寻到的地方,让姬雪在暗处护着小雨,以防受到白素手下的暗算。
果不其然,入夜之时,姬雪抱着浑身是血的小雨逃回了月神庙。姬雪与我说,他是在东楚城西的一家乐舞坊里救出小雨的。
那家乐舞坊为官家所设,坊中的女闾大都是从息国与蔡国掳来的。小雨伪装成乐坊中的女闾,探寻到淳于葭和榧息正被关押在这乐坊之中。
在她出手解救之时,不巧遇到了白素手下前来乐坊之中寻欢。但凭小雨武功再怎么高强,却也是寡不敌众,想要突围时,乐坊已经被白素手下的兵卫层层围困。
幸得我要姬雪尾随在小雨身后,将她及时救回,否则怕是小雨会同淳于葭一样,被白素活捉。
我将她身上细小的伤口止住了血,唯有背后那道血窟窿令我束手无策。
那道伤口像是长枪刺伤的,几乎穿透了背骨。
小雨疼的弓起了身子,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道:“去…去…去神庙正殿,找碧儿…,药…她…有药…”
我连忙将身旁的姬雪拉过身前,告知他用干净的棉布按住小雨背后的伤口,不让血喷溅出来。
姬雪晃动了两下手腕,不知道用了什么力量,将小雨背后的血止住了。
“快些去找药,我这股灵力维持不了多久。”姬雪偏过头,于愣住的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连忙推门跑了出去。
靠着在重华寺积攒的经验,一般灯火通明,灯油味香浓的地方便是神庙正殿。
我寻着灯油的香味,望着灯火光亮的地方,急速往神庙北处跑去。
而此时的夜空及其不配合地落起了大雨。
等我跑到神庙正殿之时,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打透了。
轻叩殿前门,见身着素衣的碧儿前来应门。才几年未见,她就将头发绾成了髻,增添不少成熟的风韵。
她见浑身湿透的我,神情多有惊异,连忙将我引入屋内,递给我一张干净的帕子,让我擦干身上的水。
我来不及解释,拉着她道:“小雨,小雨她受了重伤,她说你这儿有药,可否能给予我一些,或是随我去一趟也成。”
碧儿闻此,随即点了点头,转身从一角落的木箱子里拿出一展药匣,又从壁橱中拿了几个瓷瓶放在怀中,拉着我便要出门。
“碧姑姑,可是雨师父受了伤?”盈盈烛火透过丝质的屏风,有一身形娇小的剪影映在屏风上。
“是,奴随这位少姬前去瞧一瞧,晚些便回来陪着郡主一同就寝。”碧儿恭敬地回道。
“这会儿我还不困,我想随碧姑姑一同去。”这娇小的剪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这位郡主才不过垂髻之年,白皙的脸蛋上透着粉嫩,一双清澈的双眸天真又灿烂,仿若画中那粉妆玉砌一般的仙子娃娃,灵动又精致。
“可这外面还落着大雨,郡主若是淋湿了,赶明儿怕是又要生病。”碧儿担忧道。
“炎儿身子好着呢,况且这位大姐姐也不是淋了雨,没事儿吗?”小姑娘指着我说道。
我笑着点了点头,毕竟是有求于别人,况且对方还是个小孩子,我怕哄得不开心了,她不让碧儿去救小雨,那小雨可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我连忙接过碧儿身上的药匣道:“你抱着郡主,我拿着药匣和簦,我们快些走,不会被雨淋到的。”
碧儿尚能理解我救小雨的心思急切,她没再浪费时间劝说这位小郡主,按照我的办法,一行人按照原路,飞快地走回到我所住的小屋内。
姬雪看我叫来了帮手,霎时松了一口气。
随着他这松的这一口气,小雨背后的伤口再次血流如注。
碧儿放下怀中的小郡主,连忙接过我怀中的瓷瓶,将瓶内药粉洒在小雨的伤口处。
不知碧儿这瓷瓶里的药是什么,才用了一点点,就使小雨伤口的血渐渐止住了。
“药匣之中有地锦草,麻烦少姬将它拿出,用药杵碾碎。”碧儿对我说道。
我将药匣放在案上打了开,却见里面有许多形状不同的药草。
“哪个,哪个是地锦草?”香草什么的我倒还认识一些,药草我却并不认识。
一只稚嫩地小手出现在我面前,小郡主不知何时走到我身旁,并指着药匣最底部的草药。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拿出地锦草放在药杵之中三两下地捣碎了。
碧儿将捣碎的草药敷在小雨的伤口处,而后又用木板将她的背后固定。
她伤了骨头,怕是要养一段时日才能好转。
“我去熬些药来喂她喝下,若是今夜安然无恙,那便无事了。”碧儿起身又从药匣里找出几味草药出了门。
我守在小雨的身旁,见她面容憔悴,心里很是自责。
若是我早些让姬雪跟着,小雨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你不去换下湿衣服么,碧姑姑说,这样会生病的。”小郡主走到我身旁嘱咐我道。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这小模样还真是像极了妫薇,自小便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
我点了点头,起身去屏风后换下了湿衣服。
等我回到小雨身旁时,她已经趴在小雨身边睡着了。
夜里寒凉,我怕她睡觉时冻着,便用披风将她裹了个严实,抱在怀中。
料想缘分真是玄乎其玄,雅光抱养了险些被生身母亲遗弃的芈炎,自蔡国国灭之后,碧儿将芈炎以长公主遗孤的身份带回了东楚,被楚王封为了翠微郡主。可事实芈炎确是妫薇的孩子,我的外甥女。
想到她是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即便是不相认,我也想抱一抱她。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碧儿将熬好的汤药喂小雨服下后,与我闲聊道。
“我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她。”我低下头看着她乖巧的睡颜,心中柔软一片。
“我已经令楚王全然相信她就是长公主的遗孤,所以在东楚,没有人敢质疑她的身份。”碧儿说道。
“谢谢你。”我十分感激碧儿对芈炎的守护。
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碧儿,楚王得知了芈炎的真实身份,要如何对待她。
“你不必谢我,这是长公主临终时对我最后的嘱托,即便是拼了我的命,我也会护好郡主。”我并不知道雅光公主和碧儿的主仆关系有多深刻,但瞧芈炎依赖着碧儿地模样,便清楚碧儿待她极好。
看来这次雅光并没有再度所托非人。
“所以,她和小雨是怎么认识的,为何她会叫小雨,雨师父?”我略有好奇。
碧儿长吁了一口气道:“郡主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所以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十分好奇,当小雨找到我,让我帮忙打听你在东楚的踪迹之时,被郡主撞见了。”
“于是,我便骗她说小雨是来教她武学的师父,并且曾经见过她的母亲,雅光公主。”
“每当小雨来找我时,她都会围着小雨盘问有关雅光公主的事情。”
碧儿说,每年她都会带着芈炎于上巳节前入住月神庙,一直到月夕节。月夕节当夜,芈炎作为月神常羲,跳完祭月神的祭月舞之后,才会回到翠微郡去。
而身处于月神庙这一段时日,是芈炎吸收天地,日月灵气,以及刻苦学习祭月舞的时日,为了更好地祭祀月神常羲,任何人都不得前来打扰。
这也是为何,小雨会让骨碌和我藏身于此处,却始终不会被白素所找到。
小雨是在第二天午时醒过来的,那时姬雪守在她的身旁,而我被芈炎叫去了神庙正殿,陪着她一起喝姜汤。
昨夜,碧儿抱着熟睡的她回到正殿时,已经是深夜。碧儿怕她路上受冻,所以一早起来,便要她服用姜汤。
她随即想到我昨夜也淋了雨,便将我叫了过来,陪着她一起受苦。
喝完了碧儿熬的姜汤,我已然出了一身汗,回首见芈炎也是被辣的伸出了舌头。
“碧姑姑说,你也认识母亲,可否能与我说一说,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才是芈炎叫我来陪她吃姜汤的原因。
我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道:“你母亲,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执拗的一个,你可千万不要学她,会吃亏,会受伤,还会被世人误解。”
芈炎怔怔地看着我,道:“被误解?”
我点点头,道:“从你听来的坊间传闻里,可有说你母亲是个毒妇,打杀身边的婢女,逼死夫君的妃嫔,还祸害夫君的子嗣?”
芈炎的眸子渐渐暗淡了下去,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母亲啊,当时会选择嫁给你父君,就是因为想要保护他,保护他的国家,保护他的子民,可偏偏,你的父君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总觉着你母亲所给予的是天经地义,是他这辈子应得的,所以啊…”
“所以如何?”芈炎歪着头问道。
“所以,你父君遭到报应,被灭国了。”
芈炎略有难过的垂下了头,我想是我话说的太重了,随即开口要宽慰她,可却又听她喃喃道:“他们说,蔡国国破是因为母亲,是母亲引来了楚军攻打尔雅。”
“你信吗?”我摸着她的额头,略有些心疼她。
她摇了摇头。
“这世人还说,息国的国破皆是因为桃花夫人呢,可你瞧楚国灭了息国后,桃花夫人又去了哪里呢?”世人所爱说的,大都与现实大相径庭。
可他们偏偏认定道听途说的既是事实,不愿意仔细地去思考真实背后的阴暗。
“所以,母亲是个好人?”她漆黑又明亮地双眸雀跃地望着我。
“那你觉着何为好人,何为坏人呢?”在芈炎的眼里,这世上的人大抵都是非黑即白。
“碧姑姑说,圣明之人便是好人。”芈炎说道。
“那何为圣明之人?”我伏在桌案上,枕着手臂。
“嗯…尊师重道,保家卫国,宽以待人。”芈炎一板一眼说的头头是道。
“嗬,照你这么说,那耕了一辈子田,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老汉便不是好人了。”
听闻我的质疑,芈炎连忙摆了摆她那肉呼呼的小手,细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谓的好人,大都是从别人嘴中得来的评价,人云亦云能有几分真实,若是能这般简单地去判断一个人好,还是恶,岂不有失公平?”当年我初入蔡宫之时,也觉得雅光是个恶人。
可是相处时间久了,我便不这般认为了。
芈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好和坏的界定十分复杂,你年岁尚小,有些事,须得等你长大,才能渐渐明白。”我摸着芈炎柔软的长发道。
“可是,我好想我的母亲,我甚至都不知她的模样。”芈炎伏在案上,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我记着白素的手上可是有雅光的画像,怎会吝啬到同一个孩子计较?
“难道楚宫之中没有她的画像吗?”我旁敲侧击地问道。
“舅父说母亲不善让宫内的画师来画她的容貌,安邦将军那是留有一幅,是母亲嫁给父亲之后,父亲身旁的一位姬妾所画,我曾向他索要过几次,甚至愿意用比这画还贵重的珠宝玉石所交换,可却都被他拒绝了。”芈炎的念母之情,我深有体会,毕竟在我年幼时也从未见过父亲的模样。
那时的我也如现在的芈炎一样,十分执着于父亲的模样。
“这有什么难的,你且拿笔来,我也是见过你母亲的样子,我画给你就好了。”白素的那张美人卷也是我画给雅光的,虽然这神殿内并没有什么可用的颜料入画,便是只用笔墨简单地画个小像,并不是什么难事。
芈炎雀跃地站起了身,跑去书案前拿了毫锥和砚台。她又从墙角的书柜里找出几张上好的帛纸放在我面前。
看着面前作画的物件,我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灵光。
第十二章 丝绳玉壶为君提
为芈炎作完画,我立即起身回到小屋,见小雨跪坐在榻前,正艰难地往嘴中送着汤药。
我疾步于她身旁,接下她手里的汤匙,跪坐于她身前喂她用药。
“姬雪去哪了,我明明嘱咐他,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你身前,便是非人也不能不讲信用。”姬雪不在,我自然可以畅快地将他骂个狗血喷头。
小雨淡淡地笑道:“我又不是缺手少脚,这点小伤不碍事,况且他担忧主君的安危,不会安坐于此处太久的。”
“凭他再着急又有何用,不还是被骨碌骂了回来。”昨夜安顿好了小雨,姬雪便又潜入将军府去寻骨碌。
我本是劝他不要去的,可他偏不听,还埋怨我,作为她的挚友,却不担忧她的安危。
我瞧劝不住他,就不再说话,由他而去了。
今日一早,他垂头丧气地回到神庙,说是骨碌被白素关在府内的牢狱之中,他本能轻易地将她救出来的,可却被骨碌给骂了回来。
想是他忘记了骨碌骂他时的凶悍,又摇着尾巴跑去挨骂了。
“我瞧着他对主君倒是痴心一片,可总归是个妖邪,不知将来会不会对主君的地位,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我将小雨饮完的汤碗放在一旁,听到她这样忧思道。
“放心,世人都觉得横公鱼是驱邪的好物,巴不得能自己得到,况且那姬雪总喜欢着丹朱色的衣裳,看上去就像个大灯笼一样喜庆,不会对骨碌有什么不利的影响,至少比涂山族要好。”我宽慰道小雨。
“公主莫是还不知,主君已然为涂山族正了名,不但恢复了涂山族的自由之身,且禁止国人奴役或是欺凌涂山族人,现下,涂山族已然是宋国的子民。”小雨知道我是涂山族的后人,因而故意将这件事情将给我听。
我深知骨碌所做这一切,大抵是因为我。
因这九州上,多半的诸侯国对于涂山族大都是肆意残害,并不将其视为同等族群。可骨碌却选择肩负压力,逆行倒施,为涂山族正名,只为还我一个平等之身。
她总在为我默默地付出,却从不与我说起。
“主君还在宋国的边陲设了四个郡县,供以于北部的鬼羌部落互市,每月初一到十五,集市上热闹非凡,有许多鬼羌部落的特色物件,等去了宋国,我一定要带着公主好好去这四郡转转。”
小雨说了许多骨碌登位之后的政绩,才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已然将宋国治理的井然有序。看来,我这慧眼识珠并没有看错,她比起我来,更适合做一国之君。
就在小雨与我说的起劲儿的时候,门外突然闪来一阵红光,吓的小雨险些栽倒地上去。
我将小雨扶稳了,且让她依靠着凭几,便起身出门去瞧那红光来源何处。
我才拉开小屋的门,便见到姬雪满身是血地爬进屋来。
“快,快带我去屋后的那处汤泉。”他趴在门槛上,朝我伸出手。
我回头看了一眼坐都还坐不稳的小雨,只能低头认栽。使出浑身的力气扛起姬雪,摇摇晃晃地朝着汤泉走去了。
我将他安稳地放入汤泉之中,少时,他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条长着犄角的红鱼。
我气喘吁吁地坐在汤泉池旁,低头看着衣服上沾满了他的血,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道:“你方才怎么不变鱼,你不知道我扛着你走来这汤泉很累吗?”
“见你平时那么能吃,到没见你喊撑,便是让你帮个忙,知道喊累了。”姬雪翻着他的鱼眼睛道。
我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我今天晚上,我要吃一对鱼眼睛才能解气了。”
姬雪听闻后,一溜烟地便跑没了影儿。
我坐在汤泉池旁,看着氤氲的水汽,便又想起前天夜里同骨碌浴汤时的对话。
她不顾一切为涂山族正名,想必就是为了能带我回宋国,不管是在她身边,还是于宋国的任何一处地方,都能肆无忌惮地活下去。
她做到了连我父亲都不敢做的事,却从不以此来束缚我,她希望我如同在终首山一样,肆意张扬地活着就好。
“阿缨被白素送去了丞相府上。”少时,那条红鱼又游了回来。
我闻声回过神,暮然就联想到白尧府上的生魂祭阵法。
“你身上的伤,可是硬闯丞相府得来的?”我斜着眼望着正在水中疗伤的姬雪。
他的周身散着微弱赤光,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是高傲地甩着鱼尾游开了。
我站起身跑去正殿向碧儿借了一张捞鱼的网兜,将不好好与我说话的姬雪用网兜兜住,扔进了盛满水的陶瓮里。
我骗他说,要将他切了做鱼生给小雨补身子,他吓得立即恢复了真身,随着我一道回屋去了。
有关白尧府上的生魂祭阵,在我认真地讲给姬雪听时,他面色霎时变得阴沉。他说,如他这等妖邪之物,恣意残害生命,都会遭到反噬,堕回原形。即便是夺人魂魄之前,也是先要与人做契。
生魂祭将怨魂聚集在一处,无非是想要将丞相府内所布下的阵法,发挥到极致,无论是人或是妖邪,都无法轻易闯入或逃出。
所以,姬雪在硬闯丞相府时,才会被这些生魂所伤。
其实,固阵的方法有许多,可白尧偏偏选择了生魂祭。
姬雪说,这生魂祭阵本就是逆天而为,且过于阴损,不光是会伤及自身,还会连累及后世。
也不知是谁教会白尧祭此阵法来自损阴德的。
我十分好奇为何姬雪能对骨碌的行踪了如指掌,就连她被白素秘密地转送去了丞相府,他都能知晓。
我这人心中藏不住疑惑,尤其是面对姬雪此等奇特的物种。
他虽被骨碌困在丞相府之事所烦心,可却架不住我三番两次地与他旁敲侧击。最终他受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交代了他曾在骨碌的身上留下过自己的一片红鳞。
姬雪的红鳞一般是与人做契后,留在转生之人的身体上的印记。可感知转生之人的所在之处,在转生之人执念消失后,能及时赶到,便以食魂。
所以,凭着骨碌身上的那片鳞片,姬雪即能感知骨碌所在之处,骨碌可否安然无恙。
就好比我与小白分放了金蝉噬心蛊的子蛊与母蛊,我们之间的联系便是能彼此感知到对方的疼痛,以及是否安然存于这世间。
我询问姬雪,他的善于追踪,是否也同身上的红鳞有关,可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斥责了一番。
“阿缨现在身陷囹圄,你们却漠不关心,反而在这里与我扯这些无关紧要的。”姬雪因受了重伤,便是一生气就会咳喘,这使他俊俏地小脸苍白一片。
我与小雨心照不宣地对望了片刻,而后开口道:“你不是被骨碌骂回来了么,还想再次去冒险?”
“若是能救她,即便被她骂上三日三夜我也愿意。”我猜姬雪一旦遇到骨碌深陷险境,脑中所有的智慧都会被水一并冲走。
他才不在乎骨碌有没有达成目的,有没有手刃叛徒。他最在意的,是骨碌时时刻刻都能安然无恙。
可白素那厮好不容易才抓到骨碌,才不会轻易地放过她。姬雪这般激动,一定是见到骨碌在白素手上吃了苦头。
想要帮骨碌,必须要先逼白素出手。否则这样一直等下去,怕是骨碌还会受更多的苦。
姬雪受了伤,每日只有两个时辰可维持人身。我画了一些画,有些是雅光的小像,有些是依照白尧或白素面容所作的春殿单张。
我要姬雪每日带着这些画,前去丞相府以及将军府附近散播。
不出两日,白素被逼得现了形,亲自带着护卫,满城地搜寻着作画之人。
可他越是大张旗鼓地搜,越是搜不到任何线索,相反,画着他的春殿画,在东楚城内散播的越来越多,画风也越来越露骨。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姬雪去城外破坏石坝。
当天夜里,浑身上下湿透了的骨碌,手持白虹剑回到了神殿。
我见那如银龙一般的剑身上有些许血迹,却见她毫发无伤。
看来,她应当是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了。
“石坝的破坏计划为何会延后?”她将长剑上的血迹拭干,收回剑鞘之中。
她这句话本来是质问姬雪的,奈何姬雪今日成为人身的时限已到,怕骨碌回来责骂他,早就躲去山后的汤泉里疗伤去了。
她收好白虹剑后,低头便见我靠着凭几,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薯瓜干。
“八尺没将你送离东楚?”骨碌诧异道。
我耿直地摇了摇头,塞到骨碌嘴里一条薯瓜干道:“这薯瓜干香甜可口,是我好不容易从碧儿那得来的,你快尝尝。”
骨碌跪坐在我身旁,在细细地品尝完一条薯瓜干之后,即想通了所有。
“可是榧息和淳于葭没有寻到?”她问我确认道。
我用帕子擦了擦手,并没有着急回答她的话,而是开始帮助她褪去身上的湿衣。
她左边肩胛有一道剑痕,腹前与纤腰处也有一团狰狞的疤痕,像是被尖锐的物体穿透了腰腹,便是看着也能得知当时她会有多疼。
背后的几道鞭痕是新伤,我急忙拿出碧儿留下的药粉,洒在了伤口上。
骨碌一言不发地任我为她清理了伤口,见我双眼通红地揉着鼻尖,安慰我道:“都已经过去了,这一身的疤,早就不疼了。”
我也是受过伤的人,知道受伤的创面越大,伤愈加难愈合,即便愈合了,结痂时也会痛痒难耐。
骨碌那腰腹上的伤,看着就钻心般地痛,更何况在她受伤时,岂不是去了她半条命。
我将预备好的衣裳为她一一穿戴好,拉着她走了屏风后。
小雨趴在屏风后的床榻上沉沉地睡着。
她的伤虽然快好了,可是这些天,身子总是反复发热。碧儿下了两服退热的药,并嘱咐我,按时喂药就好,伤后发热是常事,只要伤口不溃烂便无事。
骨碌回来之前,我方才喂了药,哄她睡下了。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骨碌说了清楚,看她淡然地模样,我即知,方才在她吃那条薯瓜干时,就已然猜的相差无几了。
“怪不得那几天,白素的脸,臭的像花田里的肥料,原来是你用他做了春殿画,还散播的满城都是。”骨碌捂着嘴角笑了起来。
“还是断袖的哦。”我补充道。
虽然白素本就男女不惧,但这隐秘私事被画了出来,还大张旗鼓地在东楚城里散播,供东楚普罗大众,宫廷贵家欣赏,他就算再怎么没有羞耻心,便也丢不起这脸面。
他知道这画是出自于我的手,便发疯似地满城寻着我。
然而,这东楚城,唯有骨碌得知我的藏身之所,气急败坏的白素,自然会去找关在丞相府里的骨碌问寻我的藏身之所。
而骨碌这个时候,不管提及什么条件,白素都会答应。
比如说,见那个背叛骨碌的绣衣使一面。
我只管把人送去骨碌的面前,至于能不能杀得了他,便要看骨碌的能力了。
不过,瞧骨碌回来时轻松地模样,想来也是成功地手刃叛徒,还借助了石坝被毁,水淹丞相府,逃身而出了。
我相信我的计谋会成功,就像是相信骨碌一定能在这场谋划里得偿所愿。
“可是淳于葭和榧息那边还是打草惊蛇了,不知白素又会将她们转移去哪里。”我歪着头叹道。
“不会太久了,估摸着明日或是后日,白素便会织就一张大网等我们去撞。”骨碌轻抚着我的额头柔声道。
“你都知道他被你的春殿图闹的气急败坏了,今夜丞相府被淹,我又趁机逃了出来,更会将他的怒火烧至顶峰。”不知是不是骨碌与白素以往交手过多,她似乎十分了解白素。
“难不成他还会拉着淳于葭和榧息在东楚公开处刑不成?”我不屑一顾地道。
我不过只是随便一说,却没想到,这乌鸦一般的嘴,竟然一语成谶。
第二天一早,姬雪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小屋,告知骨碌与我,白素在北城设了刑场,于今日午时要将榧息和淳于葭斩首示众。
白素织就这天罗地网,便是等着我与骨碌二人去撞。
可我,却别无选择。
淳于葭是百里肆的同门,我已经负了百里肆,万不能再多负这一个忠贞之士。榧息是我收的徒弟,她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才失去了亲姐姐,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骨碌见我亟不可待便要往外冲,一把便将我揽入怀中。
“绥绥,冷静下来,听我说。”她的怀抱让我瞬时安稳许多,即刻没方才那般害怕了。
第十三章 交情得似山溪渡
“我同你一起去救她们,不过在场发生的一切事情,皆要听我的指示,我要你去救人,你才能前进,我若要你逃走,你绝不可以滞留,便是救我也不行。”
我靠着她的肩膀,安静地听她说话。
骨碌既然这样说,便是有足够的把握能救出榧息和淳于葭。
可救出她们的代价,却有可能使骨碌身陷险境。
我冷静地拷问着自己的内心,若是如此,我还会冒险让骨碌去救她们吗?
答案是,不。
我心中忽有一计想与骨碌说,可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便被姬雪黑布罩住了头,紧跟着身上也被麻绳捆得紧紧。
随后,不知是谁扛起了我,将我扔到了车马的软凳上。
我不由得慨叹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我只稍稍地迟疑了一下,就使骨碌变了脸,决意要将我送出城去了。
我静静地安坐于软凳上,心里清楚骨碌既然选择绑了我,就不会放我一个人在车马上。
果不其然,马车开始晃动着前行时,我鼻尖传来一股若有似无地鱼腥味道。
“你身上的伤好了?”骨碌绑着我的时候,并没有堵住我的嘴,所以我暂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姬雪身上。
姬雪闻声,随即收敛了气息。
“你收敛气息也没用,我闻得到你那一身的鱼腥味。”
“这才不是鱼腥味,这是山涧溪流,海晏河清的味道。”如此清高之人,必定会为自己辩护。
我会心一笑,便与他套着近乎:“我都知是你送我出城去了,这头上的黑头套是不是可以拿下去了,这头套憋的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阿缨让我不要在路上与你说话,到了城东郊自然会有人接应你。”姬雪在面罩上戳出两个小孔来供我呼吸。
“怎会是城东,去宋国不是应当从城西走会比较近吗?”我诧异道。
若是在东出城去,那么只有周地为最近,骨碌是要将我送回到小白身边吗?
姬雪没有回应我。
我闭着眼睛思酌了片刻,而后又开口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如今在城西,骨碌却要你将我送去城东郊,这去城东郊的路程怎么说也要两个时辰,而白素设的刑场却在城北。”
“你的若是伤没好,两个时辰后就恢复了真身,即使你会飞天遁地,在短时间内赶去城北,也帮不了她任何,若是你伤好了,赶到了城北,骨碌也许早就被白素虐杀了。”
“所以,你是要放弃你的阿缨吗?”
只要是有关骨碌安危的,必定能使姬雪乱心乱神。
他摘掉了我头上的头套,如同珠玉般地美目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不会骗我的,她说好会等我一起,同去同归的。”
我歪着头无奈地道:“现在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刚好够我们逃出东楚的,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来让她等着你。”
“至于她会不会骗你,我不清楚,反正她是骗了我,你也瞧见了,她方才可是答应要我同她一起去救淳于葭的,可转眼还不是绑了我,将我送去城外。”
姬雪闻此,匆忙起身顺势要落下马车去。
我叫住他:“你现在回去,不但帮不了她,我们可能还会再次被她用更加隐蔽的手段送出城去,而她自此才能了无牵挂,自己一个人去涉险。”
姬雪停下了脚步,他紧握着马车的栏杆沉默了片刻。
少时,他转身求助我道:“要如何才能帮她?”
我故意蹭了蹭身上的麻绳道:“你要完全信任我,我才能说,否则我才不与你浪费口水。”
姬雪于我面前拂袖而过,我身上的麻绳即刻松开了。
“我仅剩下一个时辰可以维持身形,所以你要抓紧时间。”他倚在软凳上与我道。
我将身上松散地麻绳扯了开,揉了揉被绑的有些泛红的手腕问道:“你可知东楚城的北城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食肆?”
姬雪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听闻城北的百香楼倒是不错,东楚城的权贵极爱去这食肆里面饮酒作乐。”
“那不如你请我去吃一顿吧。”我歪着头笑道。
骨碌大抵是不会想到,她会有城门失火的那一天。就像我不会想到,一毛不拔的姬雪,竟然会包下百香楼里最上乘的包房。
我坐在百香楼的包房里,倚在窗前往北望去。
远远地就能瞧见在一所楼台前的空地上,围着好些个人在瞧热闹。楼台的石阶上,站满了手持利刃的卫兵。
石阶上有一开阔的平台,台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人。
两人被沉重地铁链锁在了一起,大的身上挂了彩,血污满脸,小的虽然没受伤,可脸上也沾了许多泥灰,唯有一双坚韧不屈的眼瞳散着光亮。
现在距离午时还剩下半个时辰,也不知姬雪能不能将我要的人顺利地带过来。
不刻,包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闻讯将窗关紧,背对着房门,于食案前跪坐下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随后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于我面前停下后,便有一声惊呼传来:“怎会是你?”
我仰起头,从容不迫:“那么丞相夫人期望的是谁呢,你的大哥姚宏,还是你的二哥姚滉呢?”
姚绾面色铁青,转身便要走。
“难不成,你不想知道要如何救淳于葭了?”我并没有阻拦她,反而悠闲地吃起了食案上的菜肴。
姬雪说的没错,这百香楼的味道确实不错,尤其是这里的几个招牌菜,味道鲜美,堪称上品。
姚绾停下脚步,转身行至我身旁:“我凭什么要救她,她不过是姚家养的一条狗罢了。”
“啧啧啧,不知丞相夫人这句话,被姚司士听到,会作何感想。”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提及姚滉时,姚绾的神色愈加凌厉,她直指于我怒道:“她通敌卖国,实属罪孽深重,便是没有牵连我兄长已经是万幸。”
我抬起头,挑着眉梢狡黠地问道:“这话是谁与你说的,白尧吗?”
姚绾懵怔了半晌,再也说不出话来挤兑我。
我估摸是猜着了,便乘胜追击道:“你求助于你的兄长,想通过他的手来解决我这个心腹大患,不管是送出东楚,或是发卖到别处,所以才会有淳于葭深夜入丞相府,来接我这事儿。”
“可你不知,事有意外,最终落得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这黄雀,却是你夫君派去的人。”
姚绾既然已经决定要通过姚滉的手将我送走,便不可能再对我起杀意。毕竟姚家还需要流芳百世,不能因我这一个不相干的别国公主而毁了。
“我猜你并不知,自你指使娴姬为我下毒时,便已经成了白尧手中的一颗棋子,每走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当初认定白尧是因想要留我在丞相府,才对我愈加宠爱。可现在想想,他不过是在激起姚绾的嫉妒心。
白尧对自己夫人的秉性了如指掌,料想她为了巩固自己丞相夫人的地位,一定会去求自家兄长。
白尧亦是了解姚滉,作为一个正人君子的姚滉,绝对不会做出超越常轨之事,他只会命人将我送出城去,并警告莫要再回来。
白尧知道淳于葭的存在,也知道骨碌来到东楚只为救我。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设了这个局,等着我们一一来到。
或许,自从我将白家花园里的生魂祭阵撞破后,白尧的这盘棋,便开始部署了。
前去云梦的祭祀春神,也不过是他为姚绾和骨碌放松警惕而故意为之。
“不,武安他不会利用我,不会欺骗我的。”姚绾面容愁苦,身形摇摇欲坠。
我见此,起身上前扶住了她,让她安坐于食案前。
“姚姐姐,你难道现在还看不明白吗,白尧已经厌弃你了,因你有姚家在背后撑腰,他才不敢动你,如今因淳于葭被随意按上了叛国的罪名,想必你家的二哥哥定是与你翻了脸,不愿认你了,失去了姚滉,你便是失去了整个姚家。”这话只是我凭空猜测的,我并不知道这姚滉是因为故意避嫌,保护姚绾才断了往来,还是真如同我所说一般,对姚绾心生芥蒂。
总而言之,能挑拨姚绾和白尧的关系,便离事成不远了。
“可是二哥明知道那晚半路拦截你们的刺客,不是我安排的,他怎会怪我?”姚绾在说这话时,也是持着困惑之意。
“即便不是你安排的,可若他怀疑是你故意告知于白尧呢?”我继续搅弄着这潭浑水。
“毕竟你嫁入了白家,以后便要仰仗着夫君过活,姚家二哥哥若真这般想了,便是要彻底疏远姚姐姐了。”
这便是姚绾现下心中所想的,她不绝能失去姚家这个后盾,就如同她不能失去白尧这个依仗一般。
她想救出淳于葭,并且将其完好无损地送回到姚滉的手中。
她之所以知道淳于葭所犯的是叛国之罪,也定是向白尧求过情的结果。
她内心煎熬,迫切希望能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所以,我才让姬雪去丞相府寻她,带话给她,说在这百香楼里,有人可以告诉她,一个既能解救淳于葭,又能骗得过白尧的一石二鸟之计。
“你会帮我吗?”姚绾试探着询问。
我雀跃地点了点头。
“可我不信你。”姚绾仍旧在试探着我。
“你与我本着相同目的,我也想救出淳于葭,更想救出榧息,你若不信我,难不成还有其他人可以相信?”姚绾过于心急,这才会毫无防备地踏入我设的圈套里。
“那你且说,要如何救?”她开口问道。
我如愿以偿地拿起食案上的汤匙,为姚绾添了一碗莲藕薏米羹:“不急,且先吃完这一顿,我细细与你说。”
姚绾看了一眼碗中食,神情不甚自然地道:“我于府内用完饭食才赶过来的,现下还不饿。”
“这食案上的菜肴可都是百香楼里味道最好的,我知姚姐姐会来与我一同用,还特地多点了些。”我努嘴进而装作委屈地模样。
姚绾面色为难,拿起银箸,却迟迟不下。
我见她犹豫不决,便拿起银着,当着她的面,将每一道菜肴都夹起少许,吃了一遍。由此让她安心,我并没有同她一般,在饭菜之中下毒。
她神情有些尴尬,勉强地拿过面前一盅黄果吃了起来。
她吃了几口,觉着甚是美味,便又多食了一些。
“姚姐姐也觉着这黄果酿蟹味道鲜美吧,方才我可食了两盅呢。”我笑得天真无邪,转眼却见姚绾神情忽而惊慌。
“这是什么?”她扔下手中的汤匙。
“黄果酿蟹啊。”我淡淡地笑道。
姚绾忽然站起身,跑到铜盂儿旁,抠着舌头往外吐。
我倒了一碗温水,行至与她身旁,一边轻抚她的背后,一边递予她温水漱口。
“姐姐这是怎么了,方才还觉着那黄果酿味道鲜美,怎地又将它吐了出去?”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不假思索地道:“我现在不能食蟹肉。”
我已然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抓住她的薄肩,于她耳旁轻道:“可是怀了丞相的骨肉,不能再食这些寒凉的东西了。”
姚绾回过头,面露惊恐地看着我。
“你……你是故意引我来的,你…要对我做什么?”姚绾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
“我要对你做什么,取决你家丞相要对我做什么?”我将她从地上拖拽起身,行至窗前,将窗猛地推了开来。
百香楼的下面已然站满了白尧的护卫。
“你瞧,这便是你的夫君,还在利用着你,寻着我的藏身之所。”我知道白尧必定会尾随着姚绾一同前来。
白素斩首淳于葭和榧息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必会有人前去营救。而此时姚绾又背着他出府去,他自然会觉着事有蹊跷,偷偷尾随。
百香楼本就是他们这些权贵的地盘,想来很容易便能知道与姚绾见面的就是我。
他们围住了百香楼,便以为就能抓得住我。
可我,偏偏不会如了他们的愿。
距离姬雪恢复真身的时间没剩下多少了,我方才与姚绾交谈时,便让他寻一个相距刑场近的高台供我俯瞰。
此时,他刚好回到了百香楼,带着我与姚绾轻轻一跃,便从窗而出,往北边的刑场飞跃而去。
“我将你送去那楼台之上,便要堕回原形,回到神庙的汤泉之中了,可我不放心阿缨。”他如风一般轻盈,带着我与姚绾游走在屋顶之上。
“我会将元神脱离本体,回到此处,尽可能地助你们一臂之力。”他安稳地将我同姚绾安放于楼台的顶檐之上。
“还有,对不起,谢谢你。”姬雪在我耳旁轻道一句,变成了一道丹朱色的烟雾,消失了。
“看在你请我吃百香楼的份上,我原谅你。”我朝着那团雾气莞尔一笑。
第十四章 微言惟有故人知
我拉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姚绾于身前,拔出腰间的匕首抵在她的脖颈上。
低头望去,见骨碌已身处于刑场之中。
似是方才历经了一场恶战,刑场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诸多死于骨碌剑下的兵卫。淳于葭和榧息身上的铁链已然被劈了开,淳于葭手持长刀将榧息护在身后,可自己的腿上却中了一箭。
刑场的外围仍旧布满了手持遁甲利刃的精兵,将骨碌她们围困在刑场中央。
我瞧见白素正悠闲地立于对面的高台上,他手持熊首弓,正拉满了弓弦,对准了骨碌。
“我说,堂堂七尺男儿不善攻敌,却击妇孺,皮之存否?”我不满地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引来众人注意,他们纷纷仰头朝我看过来。
相较骨碌见到我时的忿然,我更喜欢榧息见我时的忻悦,她从淳于葭身后探出头,望着我雀跃地喊着师父。
而白素见到我胁迫着姚绾站于楼顶,自然是分外眼红。
“你这贼人,还不快些放了丞相夫人,乖乖束手就擒。”白素收回弓箭,怒指我道。
我望了一眼远处,见白尧正同他的护卫们往此处赶来。
这与我来说,实乃天赐良机。
“想要我乖乖束手就擒,很简单,只要你放了她们三个,我不但洗颈就戮,还会放了丞相夫人以及她腹中的孩子。”我用尽气力放大自己的说话声,尽可能地让赶过来的白尧也听得清楚。
果不其然,白尧猛地停住脚步,他仰起头神色惊异地朝着姚绾望来。
此时的姚绾泪如断珠,她已然被吓得瑟瑟发抖,不能言语。
“你若胆敢伤害她,尔等今日都无法活着走出这东楚城。”白尧飞身于白素身旁,他一把夺过白素手中的熊首弓,拉满弓弦,朝着骨碌便是一箭射出。
骨碌闻声挥动白虹剑,将朝她而来的羽箭打飞。
白尧平时看起来温润平和,没想到遇事之时倒能颇为杀伐果断。
随着白尧出箭,围困骨碌她们的兵卫将所持遁甲合连在一起,步步朝着她们紧逼。
我见此,抬起匕首削掉姚绾头上的发髻。
随着姚绾的一声惊呼,她的些许青丝与发上的簪饰纷纷坠落而下,碎裂成珠。
白尧见此,高喝一声,命那些前进的兵卫停下脚步。
“白丞相,凡事莫要言之过早,虽然我这一条贱命早就该死,可丞相夫人腹中之子却非早殇之命,这孩子能存活与否,可全在丞相和将军的一念之间。”这孩子是白家的,也是姚家的,这孩子若有任何闪失,即便不是白尧求子心切,姚家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
白尧面露凶恶,被我气的浑身发抖。
“我可没剩下多少耐心了,若再不放人,我便刺穿她的小腹。”我将匕首对准姚绾的腹部威胁道。
白尧将手上的弓箭送还于白素手上,他转过身背向我,大喝一声道:“散开,放人。”
刑场前的士兵得令,蓦地往两旁撤出,缓缓地散出一条路来。
“师父,可我们走了,你怎么办?”榧息问道。
“不必忧心于我,快跟着你身旁的人离开这。”用我一人换她们三人,已然是上算。
“妫翼,你要我如何走,丢下你吗?”骨碌不为所动,她看上去似是有些恼怒。
她唤我时的称呼不再是绥绥,我便了然她是生了我的气。
但凡正在气头上的她,多说亦是无用。
“淳于葭,带着她们走。”我将希望托付于淳于葭的身上。
可谁知,她用长刀撑起身子,悠悠地道:“我也不走,我要完成师兄的遗愿,救出公主。”
我险些要被她们气得半死。
“既然这般忠心不二,那就都留下来相互做个伴吧。”站在白尧身旁一直不言不语的白素突然说了话。
我心中忽生慌乱,甚觉事情不妙,正想开口提醒骨碌。
可事发突然,等我开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白素突然执弓接连朝我放出三箭,他知道我用姚绾的命威胁白尧,只为骨碌三人寻一个生路,所以现下绝对不会真的要了姚绾的命。
白素这一招破釜沉舟,不过是在赌,看我会不会先护着姚绾。
毕竟只有姚绾无事,骨碌她们才能顺利出城。
我拉住姚绾向一旁躲去,可姚绾自小养于深闺,从未有见过如此激烈的场面,她早已吓得腿软,被我这一拽,脚底打滑,猛地便要坠下楼去。
我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身体悬在半空,可另一只手,却还在护着自己的小腹。
眼看着白素那三支羽箭便要射向我,淳于葭忍痛平地而起,飞上楼台,挡在我身前。
她以长刀击飞两支羽箭,却没能避开最后一支。
羽箭穿透了她的腰腹,将她击落于楼顶。
我拼尽了力气想要伸手抓住她,却仅差了一指相隔的距离,错失了她朝我伸过来的手。
她犹如一颗飞落的星,从楼台坠下,碎在了刑场中央。
她嘴唇缓缓地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
她身下溢出的血迹染红了石板,随后才缓缓地闭上了眼。
此时的白尧转过身,一跃腾起,朝我而来。
他想要从我手中救走姚绾,却被骨碌的白虹剑所拦截。
那白虹剑迅猛如电闪,银光炸裂,仿若与骨碌融为一体。
不刻,白尧胸口与背后均受了重伤,退于高台之处不再上前。
“瞧见了么,这便是你的夫君,根本不顾及你以及你腹中的孩子,他只想赢。”我将姚绾拽了上来。
她哭的梨花带雨,不能自已。
“既然他都不再顾及你,我也便不再顾及什么了。”我抬起手,用匕首刺入姚绾的大腿。
姚绾的惊声尖叫响彻云间,她蜷缩成一团哭嚎着。
“你胆敢伤她。”白素不可置信地怒道。
“你杀了淳于葭,我伤她一刀,已算是便宜她,若你们再敢轻举妄动,我便一刀穿了她的腰腹,再抱着她跳下去。”
“反正我的命不值钱,大家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抬起手,朝着姚绾的肩膀又刺一刀。
“住手…快住手…”身负重伤的白尧瘫倒在高台上,他面色惨白,气息紊乱,便是连说话也没办法如方才那般气势如虹。
白素将手中的熊首弓扔在地上,他泄气地大吼道:“散开,放她们走。”
围在刑场四周的兵卫终于彻底散了开,留有一条宽敞的道路供骨碌和榧息离开。
可是骨碌仍旧不肯离开。
“绥绥,你不信我。”她失落地长叹着。
“你既这般认为,那便是如此吧。”我没再与她做过多的解释,毕竟我怕这一别,便是死别,能让她记着我的不好,到能少些思念之苦。
许是被我这句话气的,她眼圈泛红。
“你这个小混蛋。”她声色哽咽。
我默认地点了点头,即见眼前略过一个赤色的光团。
“是姬雪?”我试探地问道。
赤色的光团忽明忽暗,似是在回答着我的话。
“帮我带着她们去安全的地方,等她们到了之后,以赤光为暗号告知于我。”
那处光团便是姬雪的元神,他缓缓地飞落而下,停在骨碌的身旁。
“榧息,你可否听师父的话。”榧息正跪坐在淳于葭的尸身旁,她用自己的手为淳于葭擦着面容上的血迹,并将她身上的羽箭一一拔除。
榧息闻声站起身道:“这世上榧息只听师父的话。”
“带着你身后的姐姐,跟着那团赤光走,立即,马上。”
榧息抽泣地哭了起来,她转过身拉着骨碌的手,想带着她往前走。
可奈何,骨碌却纹丝不动。
榧息仰起头看了我一眼,她深色的瞳孔浸满了泪水。
她转身跪在骨碌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朝着骨碌磕着头。
“姐姐,求求你,与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
榧息的额头上逐渐渗出血痕,骨碌看在眼中,终究动了恻隐之心。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榧息拉起了身。
“你叫她师父,便不许称我为姐姐。”骨碌抹去榧息额上的血迹。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道:“绥绥你记着这一次,你欠我的。”
骨碌抱起淳于葭的尸身,在榧息带领下,跟随着姬雪的元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榧息,你可一定要帮着师父好好守护着她。”
望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中虽有万般不舍,却也只能独自下咽。
约莫着过了一个时辰后,东楚北城的天忽然闪现出漫天的红光。
我知这是姬雪在告知我,骨碌和榧息已经安全了。
我望着身旁已经昏死过去的姚绾,会心一笑,她现在毫无用处了。
我将匕首收回袖袋,抓着姚绾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
“介于丞相信守君子之诺,我这便将夫人送还给你。”我放开了手,姚绾便顺势掉落下楼台。
随着白素起身去接姚绾,我转身从楼台的另一边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后,便奋起地逃命去了。
说是乖乖束手就擒也不过只是我的缓兵之计,我才不会那么傻,等着他们来抓我。
从北城只要一直不停歇,往西城逃,就能回到常羲神庙。
为了躲避白素派来的追兵,我在过路的商铺换了身衣裳。随后,瞧见路旁有一贩卖陶瓮的老伯,我计上心头,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送给了他,得到了他的衣物和陶瓮,用以伪装成了引车的贩夫,佝偻着身子,推着一车得来的陶瓮,缓缓地于路上前行。
接连路过几波搜查的精兵都没能认出我来,毕竟只在城北匆匆一瞥,没有多少人能记得我这张脸。
眼瞧着神庙近在眼前了,我的车却被一个身着锦衣玉带的少年给掀翻了。
他手持长鞭挡住去路,我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见他甩开长鞭向我扫来。
我匍匐在地上,想要躲开,可长鞭的末梢却还是扫到了我的耳根后,一直到脖颈处都被抽了个正着,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福祥公主,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他说完话,长鞭又朝着我打了过来。
他这鞭子上不知涂了些什么,被抽打过后,伤口不会流血,却如火燎一般地灼疼。
我瞥见不远处有一矮墙,便奋不顾身地起身一跃,朝着那座矮墙后面爬去。
少年挥动着的长鞭缠住了我的脚踝,猛地向下一拉,使我坠于地面,摔得我眼前直冒金星。
我顺势躺在地上装死,等到少年走来我身旁,俯身探我鼻息之时,我猛地睁开眼,抬起脚朝他两腿间狠狠地踢去。
他受了重创,趴在地上一时半会儿没法起身。
我见此,踉跄爬起身,又朝着神庙飞奔。
“先生,帮我抓住她。”那少年疼得在地上打滚之余,倒还不忘记叫救兵来。
蓦地从天而降一男子,他手持长刀朝着我面门劈来。
眼瞧着那锋利的长刀已有咫尺之距,我惊慌失措,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方才刑场时见你毅然决绝,没想到竟然这么怕死。”男子将刀抵在我脖子上嘲讽道。
我庆幸自己地命还在,暗暗地舒了口气。
“大侠威风凛凛,相貌堂堂,若能放在下一命,在下必当回以重谢。”趁着那少年还疼得起不来,我先尽可能地说服面前的这个男子放我走。
只不过,这男子的脸看着颇为熟悉,仿佛我在哪见过他一般。
“哦?”男子戏谑地笑道:“你要如何谢我?”
“只会比他多,绝不比他少。”我被他用刀挟着身子,便只能用眼神告知,所谓的‘他’是指那位被我踢裆的少年。
“一个被遗弃的公主,能许在下些什么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恍然想起,眼前的男子和那少年,正是在潼安楚军大营遇见过的人。
那少年是楚王的公子,名为知和,而眼前的这男子,是知和的师父,被称为敬先生。
他见我看他的眼神变了,于是俯下身看着我道:“可是想起来我们的身份了?”
我趁此空隙用对付知和的法子再次对他出脚。
他不屑地轻哼一声,单膝上顶,将我的腿踢了开。
我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起身便跑。
耳后传来一阵兵刃的嗡鸣,我背上似是被一重物击打,身体受力往前飞去,直直地朝着神庙朱红色的大门上撞去。
“轰”的一声,仿佛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碎了。
我落于地上,喘息了一口,即于喉咙之中吐出一大滩血来。
背后传来的剧痛使我每喘息一口气,都犹如骨碎一般,刺着胸前。这身上也仿若有千斤鼎压着,我努筋拔力地想要坐起,却发现身体已是不由自己。
我侧过头,见他提刀向我走来。
我竭尽全力抬起右手,一遍一遍地敲着神庙的大门。
我希望无论碧儿还是谁,能救我这一次。
因为,我还想再见骨碌一面。
第十五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
许是常羲月神听到了我的祈祷,神庙的大门“嗡”地一声打了开。
我侧目望去,见门内站着一位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他低下头看了我一眼,神情虽是平静,可眼中徒增汹涌怒意。
他抬起手臂,自袖中放出六支小箭朝着敬先生刺去。
随后,他俯下身将我抱了起来,往神庙内走去。
我靠在这男子的怀中,意识朦胧地回想着过往。
好似他这张平平无奇地脸,从未有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过。可他身上的味道,却令我感到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遇见过。
我被他抱去了正殿,在碧儿见到我浑身是血地模样时,略有浮夸地大声惊呼了起来。
这一声惊呼不但惊动了芈炎,也惊动了正殿内坐着的另一位少年。
少年眉清目秀,犹如松柏正茂,他牵着芈炎走到我面前,开口问道:“络先生,这是发生何事了?”
“方才神殿门前,有人欺压良民,行杀生之事,络看不过眼,便出手了。”他的声音沧桑黯哑,像是刀锋划过地面时的声响。
“多亏是络先生出手,否则郡主的祭月舞怕是没人再教受了。”碧儿朝着芈炎眨了眨眼。
聪慧的芈炎即刻明白了碧儿的意思,连忙捂着脸佯装哭了起来:“师父,你怎么了师父,方才你出门还好好好的,都怪我,非要今日吃百香楼的黄果酿蟹。”
我缩在络先生的怀中,看着碧儿与芈炎的一唱一和,若不是浑身上下疼的难受,还真想给她们两个搭搭戏。
“先生快些将她放下,我记着碧儿姑姑略懂医术,不如让碧儿姑姑先瞧一瞧。”少年良善的性子与神庙外面那个魔王截然相反。
我被安放于一处小榻上,碧儿连忙上前为我诊脉。
我瞥了一眼跪坐在不远处的芈炎,她垂头哭的正伤心,可身旁却有那位少年在安慰着。
他轻抚芈炎额间碎发,宽慰她莫要担忧,只要有他在,这东楚城没人敢欺负她。
我试着动了动四肢,身上好似没有方才那么疼了,才想要试着坐起身,却被碧儿按住了。
“也不知是谁下手这般狠毒,竟险些将她的经脉都震碎了。”碧儿抹了一把眼梢才挤出了泪滴说道。
芈炎闻声行至我身旁,探头问我:“师父,是谁把你打伤的,徒儿去为您报仇。”
我躺在榻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破坏她们二人天衣无缝的配合。
而此时正殿门外那暴躁少年的吼声传了来:“芈炎,都怪父王过于宠溺你,你才敢窝藏罪奴。”
他面色阴狠,一瘸一拐地走进正殿,他身后跟着毫发无伤的敬先生,此时的敬先生已经将长刀收回。
他目光狠戾地环顾着殿内之人,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那个朗月清风的少年身上。
“兄长何时回来东楚的,怎会在此处?”知和一改方才的乖戾,反而变了一副喜笑颜开地模样。
“我也是才到东楚,芈炎之前与我要平津的息石,我自息郡得了好些,赶回东楚后,便送了过来。”知和既然称他为兄长,那么他也应当是楚王的大公子,芈苏。
“兄长便只记得芈炎。”知和失落地模样倒是像个孩子了。
“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我也记着呢。”芈苏朝着络先生点头示意。
络先生冷着脸走上前,自腰间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串儿菩提子做的手钏。
这菩提子乃是传说之中昆仑山上的神物,一般是信奉九州众神的诸侯国,最有资历的巫臣才有资格持有。
知和拿过那串菩提子手钏,忘记了方才的不悦,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下娘亲能开心些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孝顺的孩子,是个草菅人命之徒。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我不想对这样一个无视生命之人抱有任何怜悯之心。
“方才你说芈炎窝藏罪徒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教芈炎跳祭月舞的师父,是你们要找的罪奴吗?”芈苏的话又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带了回来。
“什么祭月舞的师父,那女人是父王一直找寻的陈国公主。”身为一个少年,知和唯一符合的地方是情绪的阴晴不定。
“潼安大战拆了白丞相攻城器的那位福祥公主?”芈苏惊异道。
我依旧背着脸,不为所动。
可是心中却有些窃喜,我竟然不知,一个不受宠公主的名号还能传来东楚,还能被这些贵家公子所知。
我是不是应该高兴些,毕竟我的名号并不是与荒淫无道这样狼狈之词连在一起的。
“她才不是罪奴,她是我的师父。”芈炎据理力争道。
“那你便是窝藏罪奴,待我去秉明父王治你的罪。”知和很不喜欢芈炎,他嫉妒芈炎受楚王的宠,如同孩子相互抢着自己所挚爱的东西一样。
“我才不怕你的威胁,芈亥,你若不敢告知舅父,便是如同硕鼠一般的胆小之人,我瞧不起你。”芈炎也不甘示弱,毕竟有芈苏为她撑腰。
原来那个知和,是楚王的二公子芈亥,他的母亲是东楚大孋家的长女。
听闻早前孋家老祖为东楚上卿,后不知犯了何事,被迫归乡种桑麻。孋家由此分了家,大房因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嫔可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孋家的二房为东楚的少府,一向低调做事,兢兢业业,从不与大房攀亲戚关系。
因而,在东楚城内,便又有大孋家与小孋家这一说。
芈亥听闻转身便要走,却被芈苏拦住了去路。
“芈炎这话还没说清楚,且等我问明白了,你再与父王说也不迟,莫要心急,兄长不会抢你的头功。”芈苏温和地说道。
芈亥涨红了脸,跺着脚道:“兄长,知和并非此意,你可莫要误会。”
我忽然觉着这个芈苏看上去虽然是人畜无害,可心机却比知和那小子深沉多了。
这‘功’本来就是芈亥的,何来他抢这一说?
想那芈亥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略有为难之意。
“芈炎,你是何时认她做师父的。”芈苏问道。
芈炎‘嗯’了两声,却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毕竟我是她师父这件事情,本就是个谎言。
“回公子,这姑娘是前些日子跑来神庙的,说是受仇家追杀,借着神庙躲一躲,我见她可怜,便放了进来,后来郡主跳舞时,她总能指点一二,郡主即拜她为师了。”
既然我的身份已然暴露了,为了保护芈炎和自己不受牵连,她只能这样说。
毕竟,不知者无罪。
“怎会这般糊涂,来路不明的人也敢放进神庙。”芈苏埋怨道。
“你可有想过,若是她对郡主不利你要如何?”
闻此,碧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愧疚地道:“是奴思虑不周,是奴的错。”
“不是,不是,长庚哥哥,你不要责骂碧儿姑姑。”芈炎带着哭腔说道。
长庚是芈苏的字,晨时为启明,日落为长庚。
“我不是在责骂她,我只是不放心你啊。”芈炎这一哭使芈苏手忙脚乱,他终是长叹了一口气,赦免了碧儿。
“她,还有救吗,不是说经脉险些被打断了吗?”芈苏转向我问道。
“大公子何出此言,方才我出力击她时,并未用尽全力,何来经脉险些被断一说,不过是些皮外伤,吐两口淤血便能恢复自如了。”一直未有言语的敬先生忽然开口道。
这一句话揭开了碧儿与芈炎所有的谎话。
“你胡说,师父都已经没法动了,哪里是皮肉伤。”芈炎言语慌乱,显然是在无理取闹了。
“是不是胡说,待我秉明父王,再差医官来瞧,便知道她是不是皮肉伤了。”芈亥思绪清晰,势必要将我这个罪奴严惩不放。
“你们不要再吵了。”芈苏大喝一声,打断二人的争执。
芈炎和芈亥闻此都乖乖地闭上了嘴。
“敬先生,陈国公主如今已经昏厥,今日你们怕是没法带她离开了,不如先生先行带着知和回到宫中秉明王上,待陈国公主伤好后,能行走自如,再由芈炎亲自送入宫中去。”芈苏这建议倒是中肯,既能暂且安抚芈炎,也算是能给敬先生和芈亥一个交代。
“这倒无妨,只是大公子要保证这陈国公主别再偷偷逃走就行。”这敬先生比芈亥要精明许多。
如若没有芈炎拦着,无论是我昏厥还是死了,芈亥都会将我带到楚王面前邀赏。可不巧,芈苏为了安抚芈炎,提议让他们先行回宫复命,并且将我留在神殿。
既然这提议是他想出的,那便让他来作保,若我有任何差池,他也脱不了干系。
“先生既然这般不放心,不如劳烦走一趟将军府,请白素将军带着他的铁甲军前来,将神庙团团围住,这陈国公主私逃之事,想必白将军现下正在焦头烂额呢,您带着知和前去卖个好,或许白素会对知和刮目相看。”然而芈苏也不是个软善之人,无关自身之事,他绝不会贸然担着。
敬先生沉默了片刻,觉着芈苏说的在理,他带着依然对芈炎愤愤不平芈亥,离开了神殿。
芈苏行至我身旁,推了推我道:“他们都走了,你就别再装晕了。”
我见伪装已经被他识破,即坐起了身。
“师父,你无事当真是太好了。”芈炎继续装作懵懂无知地模样奔来我床榻前。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必因为护着我,再继续撒谎了,你的长庚哥哥已经看穿了所有。”
芈炎垂下头,神情沮丧。
“都怪我嘴太笨了,说不过芈知和那小子。”芈炎努着嘴,泄气道。
“他也是你的兄长,莫要没大没小。”芈苏捏着芈炎的脖颈将她拉到身后。
“你也瞧见了,芈炎与我为了帮你,能说的,能做的,没少一样,如今你已经逃无可逃,我劝你等伤好后,乖乖地与芈炎入宫去。”先礼后兵乃是兵家老生常谈的礼节,我抬起头望着他一副正气凛然地模样,瞬而觉着我伟岸的身姿渺小了许多。
“不行,她入宫后,会被舅父赐死。”芈炎又从芈苏的身后绕出头,尽她地余力保护着我。
“不会,你瞧那息国的桃花夫人,现如今不也活的好好吗?”芈苏不满芈炎为我出头,因而又将她拉离我远些。
“长庚哥哥,那不是活的好好,那是苟延残喘。”芈炎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这眼中的恨意,让我背脊发凉,莫不是碧儿告诉了芈炎,桃花夫人是她的生母?我转头朝着碧儿望去。
感受到我目光而来,碧儿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这一颗心,算是落了地。
若是让楚王得知芈炎是妫薇和蔡叔怀的孩子,怕是她会必死无疑。
“不必争执,待我伤好,我乖乖入宫就是了。”我于神庙养伤之时已经人尽皆知,若是在此时再次逃跑,不仅仅会牵连碧儿,怕是芈炎,芈苏,还有方才救我的络先生,都会受到波及。虽然,我并不在意心机深沉的芈苏,会因为我遭受牵连。
五月五日,浴兰节。
午时,同芈炎按照东楚的习俗在汤泉以药草沐浴后,身着体面的水青色三重衣,在白素所派铁甲军的监控下,乘坐车马奔入东楚王宫。
汤泉里的姬雪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屋中的夜雨也不见了踪影。
听碧儿说,他们都安然无恙地逃出了东楚去。
我也算是能安心了。
“等会儿见了王上,你莫要说话,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将你留在我身边的。”芈炎绷着稚嫩地小脸,神情严肃地说道。
我拉着她肉乎乎的小手,欢喜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小孩子家家,莫要板着脸。”碧儿与我说,芈炎之所以这样护着我,多半是因为小雨临别时的嘱托,她小小年纪便这样重视承诺,可见是被碧儿教养的极好。
“若是你以后能跟随着我,月夕节过后就能与我一同回到翠缥郡去了,等到了翠缥郡,形式没东楚这般复杂,我随意寻个缘由就能放你离开楚国,舅父那边也管不着了。”她年岁尚幼,能思虑的这般周全,已经实属不易。
可她想到的这些,楚王和白素自然也会想到。
既然费尽心思抓到了我,他们便不会善罢甘休地放过我。
“我都听郡主的,不过郡主也要答应我一个请求。”我知道我逃不过这一劫,便不想让芈炎因我触怒楚王,毕竟她还要继续以翠缥郡主的身份留在楚国。
“你说。”她的纯真无邪使双眸闪着晶亮地光芒。
“如若郡主为我再三力争,楚王依旧不答允,那么郡主一定要舍弃我,不要因此而忤逆楚王。”待我说完,芈炎的双眼灰暗了不少,她沮丧地垂着头。
“是我没用,没办法保护你。”她揉了揉双眼,却十分懂事地将眼泪咽了回去。
第七十五章 长空黯淡连芳草
于外人看来,少公子和妘缨倒像是一对璧人在打情骂俏,尤甚是澹台成蹊这样的外人,他并不认识妘缨,也不知少公子和妘缨的年少事,只是觉得妘缨是少公子在外面欠下的桃花债。
但看澹台成蹊一副自以为懂了的表情,少公子心里颇为愤怒。
那帕子上的味道,他这辈子都没法忘记。
那是芄兰子的味道,在终首山时,他好奇福祥公主的身世,在调香时故意碾碎了添在香炉里,摄她心神,诱她讲出真话。
“自然是记得,便是这个味道,才让我遭了女君的记恨,一直到现今,不是吗?”少公子记得因为这芄兰子,年少时,他可没少挨妘缨的打,从流光刀变成夜火琏,再到神夜璎珞枪。
少公子瞟了一眼妘缨身后,却见她身负一柄长剑,剑身通体银白,犹如烈日当头晕开的白虹。
“女君?”澹台成蹊惊叹“你不会就是宋国,那位新继的铁腕女君?”
“怎么,不像吗?”妘缨抬起双手,桀骜地仰着头。
“非周女王诏令,各国诸侯不得私自入周,女君不会不知晓这天下的规矩吧。”澹台成蹊不卑不亢地道。
“这天下,哪里还有规矩?”貅离嘲讽一笑。
“你这话,怎不去问问楚国和燕国国君,怎不去问问息国和蔡国死了的那些兵将和百姓?”貅离总是能一言击中要害。
就像当年大瘟时的安阳,幼时的貅离三问周殷王,直击周殷王内心的龌龊,这才使他生出了要杀一个几岁孩童的心思。
澹台成蹊被问的哑口无言,正求助地望着少公子。
然而少公子亦是自身难保,妘缨和福祥公主都是他命里的劫,只不过意义不同罢了。
“你且放心,我不是专程来与你吵架,也不是来专程给你添堵的。”妘缨将巾帕收好,绕过少公子,行至木案旁跪坐了下来。
“宋国与周地同样初立新政,我寻同盟还来不及,怎会闲来无事给自己找对手。”妘缨的话诚恳又在理,这个时候,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划算。
少公子转过身,跪坐于她面前。
“说吧,你想要什么,是摊丁法,还是和亲互利。”少公子扯皮时的脸色基本不变。
妘缨戏谑一笑道:“我要什么,难道公子不知?”
“在下,还真不知。”少公子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兵也借了,政也夺了,摊丁法也施行了,公子没觉着身边缺点儿什么吗?”妘缨问道。
少公子勾着嘴角邪魅一笑:“怎地,你要嫁我?”
妘缨淡然一笑,而后抬起手赏了少公子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澹台成蹊吓了一跳,立马拔剑,低头却见一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们男女的私事必然是要本人亲自解决,郎中令与我还是好生在原地等着,莫要给他们添乱吧?”貅离早料到澹台成蹊会来这么一出,所以她袖袋之中的匕首一早就藏好了。
幼时,力量悬殊,她没有办法救母,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去了。
后来因殇的缘由,她投入万俟忌门下,习得兵法之余,武功自然也不会落下。
按照辈分,她还算是澹台成蹊的哥哥,澹台不言的师姐。
“狗子,放心,她们不会伤我。”少公子揉了揉被妘缨打红了的脸,开口对澹台成蹊说道。
澹台成蹊乖乖地收回了剑,立于一旁不再多管。
“你已然知道她在楚国白家了,是不是?”少公子问。
妘缨点了点头:“我于白家安插了八卦门的人,目前知道她一切安好。”
“这不就得了,知道她现下一切安好,便等待时机,再将她救出来就好了。”听到妘缨在白家安插了八卦门的细作,少公子心中有些泄气。
想来就算是救她,少公子都慢了她一步。
妘缨抬起手,在少公子的另一边脸上,再度留下了一耳刮子。
“楚王现今还在大范围地寻找着她,你不觉着奇怪吗,她身在白家,可楚王却不知,被白尧或者白素秘密囚禁,甚至可能遭受到了侵犯,你难道一点都不着急吗,君执,你还有心吗?”妘缨涨红了脸,责骂少公子无情无义。
如若不是少公子对她还有用,澹台成蹊觉着,她甚有可能一剑将少公子秒杀了。
“所以呢,身为宋国的国君,可有什么高招能救她出来?”少公子歪着头,似是在与她赌气。
“我要你与我联手,在今年句芒结束后,出兵楚国救出绥绥。”妘缨完全不在乎少公子与她赌气,她勇敢且又坚定的眼神,无一不是在衬托着少公子的懦弱胆小。
“怎么,宋国现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了?竟让女君有底气对外征战了?”少公子嘲讽道。
“就算没底气,我也不会让绥绥在楚国受苦。”妘缨猛地拉过少公子的手臂,目光如炬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若愿意,便配合我出兵,你若不愿,我不勉强,但若我救出了绥绥,从今往后,你休想再见她一面,我发誓,我绝不会再给你机会,去伤害她。”妘缨决绝地推开了少公子,她站立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若我配合女君,救出绥绥,女君可给予我什么好处吗?”少公子心里憋屈,说句实话,他见到果断刚毅的妘缨,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頔夜公主,他心中十分妒忌。
在权谋之中,少公子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至情至性的少年了,他变得自私自利,阴狠毒辣又薄情寡义,他羡慕妘缨,羡慕她能在逆流而上时仍旧保持着一颗初心,一颗对待挚友,始终不变的初心。
妘缨背对着少公子,她紧紧地握住拳头。少顷,她放开了手,长叹一口气道:“你的好处,已经来了。”
随着她的话才落,门外走进来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裳的中年男子。
他信步走进来,诧异地看着屋内的人道:“你们这是,在我的屋子里做什么?”
少公子闻声回头望去,见男子面容平和,举止儒雅,且和元机的岁数相差无几。
“才入周地的第一天,周地的典客便有意无意地在各国来使面前,说起永康郡的海盐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这人比较喜欢凑热闹,便让貅离先行一步到安阳,而我则以客商的身份去了永康郡。”妘缨侧过脸道。
“我原是不知道这永康郡海盐的价格到底有多公道,去了才知,价格岂是公道,简直是廉价。”
“我想公子已经知晓大司农的文书里所写,永康的海盐比少府规定的价格要高出许多,却还是受到各地客商的青睐,可是公子却不知,这些客商每买两石海盐,便会白得一石,这白得来的一石便是从永康郡宗亲所开的私田里采出的海盐,可永康郡的宗亲却还是按照少府所规定的价钱,向安阳提交赋税,实际却中饱私囊,卖国求荣罢了,永康郡的国人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想来我这一个外人也不用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所经历的屈辱和波折,我都尝到过,甚至只比你多,不比你少,我知你害怕失去,我也一样,可你要明白,你守着的不仅是安阳这寸角之地,是整个周地,甚至整个九州,放手去看一看,去走一走,该来的事情,总要让它来,你才会更有力量去撑起这天下的世事。”
少公子觉得绥绥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妘缨确实比他们都适合做君者之位。
少公子压下了心中的万般不甘,起身才要说谢,却见妘缨已然离开。
貅离将少公子蕴藏的愧疚看在眼里,她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心想周女王的孩子并未有她那般悲天悯人慈爱之心,性子一点都不像她。
这虽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她缓缓地走上对那男子道;“不想为你父亲和母亲报仇吗,真正能为你家中人平反的就站在你面前。”
那男子看了一眼貅离,又看了一眼少公子,摇着头道:“我不知你们再说些什么,如若无事,还请离开。”
貅离不再说话,而是探究地看着少公子。
永康郡的事情妘缨已经告诉他了,这人貅离也为他找到了,至于剩下的事情,还真得要他自己去完成。
少公子垂下眸子思酌了片刻,而后,走到那男子的面前,俯身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不但惊着男子,还让一旁不语的澹台成蹊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太子这是做什么?”男子俯下身子,想要拉起少公子。
奈何少公子有武功傍身,男子左拉右拉,如何都不能将他给拉起来。
索性,他也跪在了少公子的面前。
“你既知我是太子,亦知永康郡的现状,为何就不能言明自己的身份,为死去的父母报仇?”少公子问道。
“仇报了又能如何,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男子垂眸,不见眼中有波动。
“对不住。”少公子轻声道。
“太子不必抱歉,你并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男子平静地道。
“这一声抱歉,是替我阿翁说的,抱歉他那时并未能帮你。”少公子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地击垮内心防线。
想要等到高贵的王室来承认错误,是何其艰难。可少公子却不顾及颜面,轻易地为他做到了。男子的眼睛之中惊起一丝波动。
少公子留意到这一丝的波动,遂而乘胜追击。
“你莫要觉着心有负担,不仅是为了你的公道,亦是为了那些永康郡挣扎着活着的国人。”少公子堪比那泥塘里的盛世白莲,至少在男子的眼中,他已然是这般的存在了。
“永康郡的那些败类,早已渗透了安阳,这些宗亲之间势力已然盘庚错节,如若可以轻易铲除,我这些年也不至于被压的只能在紾尚阁里做师尊。”男子心动了,心动便能说出更多有利于少公子的话来。
貅离对于少公子使得这一手欲擒故纵叹为观止。
若是妘缨能学着点他的手段,也不至于这些年受尽了苦楚。
“你放心,这次我会将他们连根拔起,一个不留。”少公子眼神笃定。
二月二,春耕祭,永康郡金碧辉煌的宗亲府里,玉氏主君正在开心地数着陶瓮里的金粒子。他所在的屋子里,大约有几十个这样大的装满金粒子的陶瓮。
忽然,屋子的门被人撞了开,在玉氏主君错愕的注视下,一行人身穿黑衣手持长刀的人涌入屋内。这些黑衣人不但踢翻了他装金粒子的陶瓮,似是还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玉氏主君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大声喊着门外的护卫前来救命。
可喊了几声,发现院儿内静悄悄的,连个人声都没有。
少时,门外走进来一位身穿绸缎衣裳,美貌如花般的妙龄少女。
玉氏主君懵了一下,这少女是他前些日子从伢人手里买回来的侍妾,身子娇弱,又生的貌美,他近些时日可宠幸的紧,就连同外人谈事之余都是揽在身边把玩。
“你确定是在这屋里?”其中一黑衣男人问道。这黑衣男子面相看起来颇为凶狠,左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
少女拔出袖袋之中的匕首,行至榻前,她将榻上的棉被掀了起来,用匕首将其中的一块木板撬了开。
木板底下有一暗格,暗格里堆满了帛纸,帛纸上记载着的正是海盐进出的账目。
男人走过去,将暗格之中的帛纸全部掏了出来,他翻看了两页,而后对身旁的黑衣人道:“将他绑了。”
玉氏主君吓的面色铁青,扯着嗓子大吼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不要你们的狗脑袋啦吗,胆敢抓我?”
一位身着黑衣的少年笑嘻嘻地走了上来,他捏住玉氏主君挥舞着的手臂道:“知道,自然知道您老是谁,您父亲可是当今周女王的亲叔叔。”
少年约么着只有十一二岁,看上去并未使出多大的力气,可转眼玉氏主君的脸已然逐渐涨成了猪肝色,他用力的抠着少年的手指。
不刻,只听咔嚓一声,玉氏主君的手臂断了开,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邴七,不得胡闹。”刀疤男训斥了那少年。
少年悻悻地眨了眨眼道:“师父,你瞧他疼晕了,是不是就没那么吵了,况且这胳膊又不是安不回去,等下大不了我再给他接回去呗?”
刀疤男慈爱地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吩咐身旁的人将玉氏主君抬走。
随后,他行至少女面前,递给她一粒丹药。
少女入临大赦,接下丹药后立刻吞入腹中。
“接下来的事情,知道要怎么做吗?”刀疤男道。
少女点了点头道:“我会将府内的人都看好,绝不让他们有机会出去。”
刀疤男点了点头,他抬起手摩挲着少女的脸颊。
少女有些害怕,可却不敢躲开。
“这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你阿娘会因你过上悠闲的生活,不会再去后院儿做苦力了。”刀疤男笑道。
少女猛地跪在地上:“多谢阁主。”
第七十六章 免教生死作相思
二月初七,午时,少公子于卓政殿暖阁正陪着周女王一同吃面鱼鱼,门口侍奉的寺人来报,说金娥楼的鸑鷟女官求见太子。
元机询问少公子,可否让鸑鷟女官进来等着。
少公子摆了摆手,将碗中最后一口面汤喝了下去,擦了擦嘴,起身同周女王作别。
周女王嘱咐他注意分寸,便将身上的诏令金印给了他。
这诏令金印便代表了周女王亲临,少公子拿着他便可以周女王的身份处理周地所有的事情。
出了卓政殿,鸑鷟走来,将千面阁传来的巾帕交给了少公子。
永康郡的账目已被千面阁找到了。
少公子令鸑鷟传信给千面阁,告知其带着账目速去典狱等候。
随后,少公子传郎中令,令他带着禁军兵分两路,一路去捉典客,一路去捉安阳少府,抓到后即刻送往典狱。
少公子自历卓笙门徒邴七手中拿到账目后,寻到了典狱司,二人联手夜审永康郡玉氏,安阳少府,以及那个伪造身份的典客。
安阳少府主管山海林渔赋,却故意将永康郡的海盐赋税偷减了许多,典客负责接待各个诸侯国来使,借此机会大肆引得各国客商去永康郡贩盐,而永康郡的玉氏,私开盐田,私下贩盐,提高了公田内海盐的价格,借此兜售私盐,多出来的那部分中饱私囊,都清晰的记在了账目上,包括私下给安阳少府的每一份私钱,也都清清楚楚地写在那账目上面。
至于永康郡的玉氏为何会记录账目,还是那日在紾尚阁,被少公子信誓旦旦所打动的玉磐告诉少公子的。
当初,玉磐的娘亲被带回了府上,这玉氏在折磨她时说漏了嘴,玉磐父亲将其母救了出来,母亲临死之时,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了家中人。
所以,玉磐一直记着到现今。
少公子让历卓笙派人潜入永康郡的玉氏宗亲府,全当是为了潜入楚国白家做个提前的功课。
他倒是没想到,历卓笙所训练的美人细作,能这般快地就打听到了账本所在处,且干净利落地收了尾,没让任何消息走漏。
至于那个伪造身份的典客,其实并不是永康郡的人,他不过是玉氏的上门女婿罢了。
许是早先作孽深重,惹了天神众怒,玉氏所生子女皆是早夭,唯有一女活到了二十岁,也因肺病早亡,这上门女婿本是冲喜的,成婚没过三日,妻子便病死了。玉氏见安阳已无可用之人,便让这上门女婿成为了自己的便宜儿子,送去安阳做了典客。
最后,典客和少府被发配去了永康郡的盐田做苦役,而那玉氏宗亲,被少公子赏了弃市。
行刑那天,少公子看到玉磐扶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前来刑场围观,那妇人虽面容看起来饱经风霜,可却身子硬朗,她满脸快意地看着玉氏受刑,双眼逐渐浑浊。
这位老妇人是玉磐的姨母,名唤玉瑜儿。
少公子于她恩泽,让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永康郡,且是以宗亲主母的身份回到了曾经住着的家里。
至于玉磐,是难得一见的良才,更有韩子作保,少公子才舍不得放他回永康郡。
玉磐认定了是少公子为他报了家仇,更从韩子的嘴里听到了少公子的过往事迹,以及他的雄心壮志,即认少公子为主,愿意肝脑涂地辅佐他。
永康郡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没了私海盐田,永康郡的国人便开始跟随着大司农重新耕田播种,休养生息。
可没过多久,新的问题便来了。
少公子一下子端掉了周女王两位公卿,周女王自然日日在朝立议事之时,都同少公子来要人。
少公子想了想,提议让玉磐接替了安阳少府之职,主管周地的山海林渔赋。
至于典客,少公子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人最合适不过。
二月十五,花朝节,祭花神。
安阳城内诸多年轻男女盛装出游,前往安阳城外的弦景湖踏青,赏红。
少公子以宋尔莞的名义购置了一艘游船,邀请澹台小喜和莘娇阳前来赏红。
自莘娇阳出事后,已有将近一整月没从屋子里离开过。若不是澹台小喜和宋尔莞登门一同拉着她赴约,她依旧不会离开房门前半步。
也是见了面后少公子才知道,救了莘娇阳且被澹台小喜赞不绝口的那位女神医,正是秦上元,少公子心想自己还真是同她有缘。
弦景湖距离五祚山不远,从山间径流的溪水与冬日里化开的雪水,近乎全部汇集在这湖里。由此弦景湖水清澄明,水草繁盛,苍翠玉冰。湖岸四处生着好些花树,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早樱,四月的海棠,便也是安阳城的国人郊游的好去处。
此时,船游过两岸,便能瞧见远处的花树上,被年轻的男女们贴上了各色的彩纸,远远望去像是花神的裙摆随风飞舞着。
少公子出现在船廊上时,澹台小喜她们正在品尝着花糕。
宋尔莞见少公子来了,便要拉着秦上元和澹台小喜离开。
谁知秦上元甩开了宋尔莞的手,又紧挨着莘娇阳坐了回去。
“无妨,她们是太子信任的人,秦女医是我信任的人,要说什么也不必背着她们,但说无妨。”莘娇阳这话是说给澹台小喜和宋尔莞听的,她们骗了莘娇阳上船,便不再是她相信的人。
归根结底,对于百里肆的死,她还是不肯原谅少公子。
“你可莫要错怪她们,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用澹台成蹊来威胁她们,她们这才不得不听从我的命令。”少公子走上前,跪坐于莘娇阳面前。
莘娇阳冷笑了一声道:“若我没记错,那郎中令可是太子所收的徒弟,怎么,我这条贱命还值得用太子最得意的门生去换?”
“自然是值得的,否则我也不会费这般大的力气邀你来此。”少公子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有何赐教?”莘娇阳倚着凭几,望着少公子的目光充满嘲弄。
“我想请你来做大周的典客。”少公子直言。
莘娇阳愣了片刻,随后大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张扬且肆意,颇有几分洒脱,此时坐在她身旁的秦上元却面色不安,少公子这才注意到秦上元的眼下一片乌青。
“太子这是在可怜我吗?”莘娇阳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滴。
少公子摇了摇头:“安阳现今正是用人之际,况且你年少时也曾游历四方,学习琴艺,深知各个诸侯国的习俗,由你来接手这个典客,王上与我都放心。”
少公子确实是在可怜她,可若这话一但讲出来,依照莘娇阳的性子,她更不会接受少公子了。
“况且,你做了大周的典客,能另立府邸,便不会再受你母亲的催促,迫着你尽早嫁人了。”莘娇阳已然绝弦,不再授艺为师尊,一直呆在紾尚阁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莘家总是隔三差五来登门要人,韩子也很为难。
少公子不仅仅是在帮她,也是在帮韩子解决这困窘。
“便是不做典客,另立府邸于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莘娇阳颇善用柔肠软语讲出刺人的话来。
“可若待你身去,将你的牌位同信北君牌位共存于贤士阁呢?”可少公子偏偏是一个颇善拔刺的。
莘娇阳神色微怒,可双眼却忽而一亮。
“你没有资格与我提他。”她不卑不亢,平静话语却充满力量。
“你若为大周典客,此生形影相吊只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纵然身去,牌位留存于贤士阁,同信北君的牌位并立,和他一同,供天下名仕所祭拜,况且你一生所求的不就是能与他比肩吗?”少公子向来都是杀人诛心。
当年的莘娇阳,只为了百里肆一句话,便游走四方,苦修琴艺。
想她为了能同她所挚爱的人比肩,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
余下的这些,想来也都不在乎了吧。
“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提他。”莘娇阳踉跄地站起身。
秦上元见此,也立马起身去扶她,可却被莘娇阳甩了开。
她摇摇晃晃地往船室内走去,秦上元一言不发地紧紧跟在她身后,似是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再次投湖自尽了。
少公子忽然想了明白,为何秦上元要一直跟着莘娇阳。身为医者她害怕莘娇阳再次寻短见,这才寸步不离,以至于夜里都未曾休息,眼下乌青一片。
可她是怎样与莘娇阳相识的呢,为何莘娇阳在寻短见之时,她会恰巧地出现在紾尚阁并且救了她呢?
少公子眯着眼睛思虑了片刻,随后问道宋尔莞:“这游船的内室可是通的?”
宋尔莞灵动的双眸转了转道:“好似是通的,仅有一展薄薄的木板相隔,怎地,难不成你要偷听人家姑娘间的密语不成?”
“若能让你家嫂嫂心安,我倒是愿意背着黑锅。”少公子笑着站起身,穿过船廊,朝另一间内室走去。
他尽量放轻脚步,使旁边内室的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少时,他听到秦上元先开了口:“我觉着那漂亮公子说的挺不错,很有吸引力,不如你考虑一下,这九州之上能让女人做官的国君,还是挺开明的。”
“你若心动了,你便去,我不稀罕。”莘娇阳道。
“我想去,也得人家要我,这么好的机会来找你,你还拒绝,你既然为他绝弦,总给自己的将来开一条生路,好好活下去不是吗?”看来秦上元知道莘娇阳与百里肆的过往。
“我本来也没想活着,偏是有那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愿意来救我。”莘娇阳如鲠在喉。
“所以,你这是怨我犯贱喽,”少公子知道秦上元也不是个信善的,她当初,可是连少公子都敢明着损的人:“好好的齐国我不待着,好好的家人我不守着,偏生为了你的一封绝笔信,寝食难安地跑来了安阳,好不容把你救回来了,你不懂感恩也就算了,还变着法地在我眼前寻死。”
“你难道看不见我眼下的这些乌青吗,都快要垂到地上去了。”少公子难得听到秦上元被人气到崩溃。
莘娇阳没有说话,随后少公子听到“吱呀”一声响,他猜大概是莘娇阳将朝着湖面的窗子打了开。
“好嘛,就当我救活了你,是我的错,可既是我救了你,你这条命就是我的了,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许死。”秦上元应当是被莘娇阳的举措吓到了,便是连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紾尚阁的内湖还好,不是很宽广,跳下去一摸便能将她救上来。
可这弦景湖若跳下去,等找到再救上来,怕是人都已经凉了。
“莘娇阳,老娘不欠你的,你莫要吓老娘。”秦上元大吼道。
想必此时的莘娇阳已经坐在了窗棱上。
少公子靠着凭几听的真切,可依旧未动。
随着秦上元的喊声,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少公子知道,那是澹台小喜和宋尔莞。
“阿阳,你这是在做什么,快下来。”说话的是宋尔莞。
“就是啊,阿阳姐,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讲清楚吗,你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死。”说话的是澹台小喜。
“我本就该与他同去的,可我又怕,他为之付出的一切,随风逝了,我屈辱的活着,每一天,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你们或许不知道,我做了陈国君半年的帐中人,才带回了他的牌位,那么多人想要他死,我却救不了他,只能用这种龌龊又肮脏的办法,去帮他收回这唯一的,属于贤者的尊严。”
“现在,我知道有人在暗中帮了我,也帮了他,他所期望的,也终于有人可以帮他传递下去,我在这世上已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想他了,好想好想。”
“我现在,便想去见他了。”
莘娇阳平静地诉说,却未让少公子心中有半丝触动。
他忽然觉着自己的心,仿佛变得原来越坚硬了。
“莘娇阳,你今日胆敢给老娘寻死,老娘就把百里肆的那件事讲给这天下所有人听。”秦上元大喝一声,吓得少公子也不住地抖了抖。
“你答应过我,也答应过他,你岂敢食言。”提到百里肆的那件事,莘娇阳也不着急寻死了。
少公子立即屏息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他也死了,你也死了,老娘我还怕什么,食言就食言。”秦上元算是以牙还牙,把方才莘娇阳气她的那股子劲儿,如数奉还。
“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你敢?”莘娇阳似是从窗棂上跳了下来。
“有什么不敢,你若死了,老娘我逢人便说。”秦上元依旧不退缩。
随后,那边儿传来的都是澹台小喜和宋尔莞的劝架声,而秦上元和莘娇阳依旧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往来质问着。
第七十七章 长恨春归无觅处
可少公子就是猜不出,‘百里肆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能令决心寻死的莘娇阳突然转变了心思?
他悄然地从另一边的内室走了出来,从正门步入莘娇阳的那一间内室。
莘娇阳见到少公子的那一刻,立马停下了嘴,不再说话了。
秦上元瞥了一眼少公子,又看了一眼莘娇阳,嘴角忽而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少公子察觉到秦上元嘴角的笑,故而配合她问道:“自上次古井一别,秦女医别来无恙啊。”
秦上元破天荒地对少公子做了小礼。
“公子也是呢,这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公子可都成为了大周的太子殿下了。”秦上元与少公子对话时,可见莘娇阳有些反常。
她似乎害怕秦上元说些什么出来。
“秦女医是如何与莘娇阳相识的?”少公子问道。
秦上元才要开口回答,便听到莘娇阳抢了先:“我答应接任大周典客。”
秦上元终于得偿所愿,她且对少公子道了一句,这说来话长,便不再开口了。
可她越是不说,少公子却越是想知道。
但是,现在明显不是一个好时机。
“可我还有一个要求。”莘娇阳道。
“但说无妨。”少公子皆无所惧。
“我不求贤名,也不求后世赞颂,于我死后,请以信北君之妻的身份,将我的名字,刻在他的牌位上。”
他以最惨烈的方式告别尘世,她却以最忠贞的方式和他一起,亘古永存。
莘娇阳同玉磐同时受封的那一天,莘四姬身着官妇鸿鹄大氅前来宫里叩谢恩典。
周女王与莘四姬同为母亲,且自己的孩子也都是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之辈,两人都能凭自身的境遇去推己及人,因而聊的特别投机。
少公子和莘娇阳彼此二人,这时倒是十分默契地不往各自地母亲面前凑热闹。
玉磐同莘娇阳二人受封为大周公卿,且皆是出于紾尚阁,恰逢二人受封后一天乃上巳节,韩子便于紾尚阁设曲水流觞席,邀请少公子,莘娇阳,玉磐,澹台小喜,和宋尔莞几人一同前来相贺。
少公子一早沐浴,焚香,佩戴杜若同周女王前去五祚山的星宿宫祭祀归来后,便直奔紾尚阁。
依旧是小童引着入了门,待到一处假山亭畔旁,见人都已然到齐了。
少公子选择了一处紧挨着秦上元的位置跪坐下来。
少时,女婢们使用长藤将盛着菜肴的漆木碗碟,放置于流水之中。随着水流缓缓涌动,将美酒佳肴送至每一个人的身旁。
“原来这便是引流觞曲水,列作其次,畅叙幽情,古人诚不欺我啊。”少公子听到秦上元喃喃自语,又见她大快朵颐,好生痛快。
许是因莘娇阳放下了自寻短见的心思,使秦上元放松了许多,这才本性初露。
少公子又看了看坐在对岸的莘娇阳,见她只在饮酒,面前的碗碟却是空的。
“放心,我已同韩子说明了,今日流觞曲水席的酒都是顾家供来的‘酡颜’,紫苏酒乃是药酒,喝多了也不会损害身体。”澹台小喜就坐于少公子的下游位,她见少公子一直盯着莘娇阳饮酒,便开口免除了他的担忧。
少公子侧过脸对澹台小喜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前方流水引来一碟花糕,少公子记着小喜甚是喜爱这些甜腻的糕,便手持笊篱想要将那顺流而下的花糕送到小喜面前。
可少公子的笊篱还没触碰到流水,那盘糕就被秦上元笊走了。
少公子也是才注意到,凡是游下而来的菜肴,压根没有机会来到少公子面前。它们都被秦上元笊走了,且毫无遗漏,绝无虚发。
眼瞧着迎面而来的炙肉又要被她笊走,少公子终是忍不住,拾起一颗石子于指尖弹出,将秦上元手中的笊篱击落了。
可怜饿了一个晌午的澹台小喜,这才有机会能吃得上这第一口。
秦上元转过头疑惑地盯着少公子片刻,待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后,羞红着脸,悄然离席,往远处走去了。
少公子见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也起身尾随她的走远了。
行至院儿外的一处角亭,秦上元寻了一处石墩坐了下来,一边摆弄着身旁的花草,一边哼着少公子从没听过的歌谣。
少公子站在她身后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她才漫不经心地回头发现了他。
她吓一哆嗦,却也没站起来对少公子作礼。
“我以前从未吃过这流觞曲水席,一时间激动又好奇,所以忘却了下游还坐着人。”秦上元讪笑道。
话语真诚,若少公子再去细究,便显得小气了。
“无碍,午前祭祀时,我已然吃了艾叶糕,所以不觉饿,倒是小喜,太医局现下缺人,她吃完席怕是还要回去,总不能让她一直饿着。”少公子本想将话题引向太医局,可秦上元并没有如他所愿。
她哼笑着道:“世人都说这才俊之人皆多情,我本还不信,如今见到公子,我倒是信了。”
“想当初君绫爱惨了你,她废了一身的功力,打碎了骨头和着血咽了才与你断了舍离,另嫁他人,这会子你身边又多了一个小喜。”
她在为君绫抱不平,替她来怨少公子滥情。
少公子满不在意,照单全收。
“听说,是你救了澹台不言,我在此谢过秦女医了。”少公子见上一个话题行不通,便又另起一个。
“我救他本就是出于对师祖的感恩,若他不是我师祖的儿子,我才不会搭理他。”秦上元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一个接着一个,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奇珍异草都用尽了,若都是惜命的还好,还都是些不怕死蠢人。”秦上元不知为何怒意冲冲,好似埋怨的不止是澹台不言一个。
既然无法将两人之间的话题引到正路上去,少公子索性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秦女医可曾考虑留在安阳?”
秦上元怔住,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少公子,随后又低下头扫了一圈自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少时,她长叹一口气道:“我不会背叛阿阳或是信北君之中的任何一个,还请公子不要白费心思了。”
其实,少公子倒是觉着秦上元的模样倒是尚可,相较小喜或是莘娇阳,可都在她之下。
她之所以没能掉入少公子的陷阱里,大抵是因为她比别人多了些自知之明。
况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事情,她又不是没经历过。
“秦女医莫要多想,我只是见女医的医技高明,想要为宫内的太医局寻个管使罢了。”少公子试图力挽狂澜。
“若公子的目的只是为太医局寻个管使这般简单就好了。”秦上元比少公子想象的还要精明。
“你不过是想借口将我留在安阳,慢慢地问出有关于信北君的事情罢了。”秦上元向来喜欢掏底,尤甚是少公子的底。
“我不过也是为了女医着想,若是女医离开了安阳,那莘娇阳又想不开,再次寻死,可如何是好?”少公子并没放弃最后的挣扎。
“阿阳现今可是大周的典客,公子自然会想尽办法让她活下去,我这么个小人物,便不乱操心了吧。”在秦上元的眼中,所谓的漂亮公子只有面容是“漂亮”的,其他一概皆为丑陋。
秦上元站起身,对少公子略施小礼,便言告辞。
忽而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凭方向判断,那歌声的源头应是流觞曲水席上传来的。
秦上元闻声停住了脚步,少公子也仰起头,屏气凝神地听了起来。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哪得踟蹰。”
声音是莘娇阳的,歌是云梦的挽歌,唱给死去的人听的。
上巳水席间唱挽歌,千古绝伦也唯有这一次。
这挽歌是唱给谁的,少公子和秦上元心中再清楚不过。
待莘娇阳收了声,秦上元转身又朝少公子走了过来。
“方才你说要我做太医局的管使,可还作数?”秦上元用了一首挽歌的时间,来让自己反悔。
少公子点了点头,表示依旧作数。
“可我也有个条件。”秦上元说道。
“我要去驻地宛城,做宛南关,军中驻医局的太医尉。”
驻医局,乃是宛城的军医驻地。由太医局派遣十八位医官,六位药师长期驻扎于此处。这太医尉便是掌管驻医局的人。宛城驻医局归属宫内太医局所管辖,而太医尉则属于太医局管使的下属。
“莫要觉得我的医术尚可,便能掌管太医局,我自己的秉性我自己清楚,我这人闲散惯了,不善天家礼节和深宫之中那些规矩,所以我并不适合太医管使。”
秦上元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能看清少公子想要什么。
“公子那般看重小喜,为何不让小喜试一试?”
“小喜太过年轻,我怕压不住太医局那些个老顽固。”少公子也不是没想过秦上元的提议,只是澹台家到底是初入周地,不宜太多人同时同朝为卿。
秦上元轻哼一声:“所以您是的意思是我年岁大喽?”
女人向来忌讳别人旁敲侧击自己的年岁,尤其是拥有异世灵魂的秦上元。
“并非此意,女神医莫要误会,若我没记错,秦家父受澹台家点拨,也是名震九州的神医,世人皆称他为扁鹊,您作为她的女儿,威望必然强过小喜那丫头。”与秦上元所接触这几次,逐渐让少公子摸清秦上元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那也是家父的荣光,并非我的。”显然这吹捧很受用,秦上元的语气缓和许多,并且脸上也有了笑意。
“去宛城也好,帮我去瞧一瞧澹台不言。”少公子优思道。
“自眠山被你救下,他虽然活了下来,可身上却落下不少病痛,我记着他之前不甚饮酒,想是身上的病痛太过于折磨,折磨到他夜里难以入眠,这才不得不酗酒,借此来助眠。”少公子并不知道,那时的秦上元决意去宛城,便是冲着澹台不言去的。
澹台不言身体是何等情况,秦上元比少公子要清楚。
将他救活后,秦上元告知于他,如若平时不注意休养爱护,他那副残躯,怕是撑不过五年。
可这痴儿却对她说,五年,足够了,足够保他登上王位,足够为他平稳这江山。
她被澹台不言气得险些一口老血喷涌而出。当时的秦上元,并没有猜到,澹台不言口中的他,指是少公子。
作为尘埃之中的一颗小沙粒,秦上元不懂澹台不言的忠勇之情,她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比活着还要重要的事情。
直至她从蔡国走到了楚国,又从楚国走到了陈国。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让她逐渐地体会到澹台不言内心的情感。
她忽然有些可怜他。
不知是出于医者的仁心,还是出自她内心深处的怜惜。
她想修好他,修好那副残躯,可以让他继续勇敢地,无畏地向前走。
“他的病痛,驻医局那些个药可不够用,太子可要私下多贴补我些珍稀药草才行。”少公子注意到秦上元对他的称呼变了,这便知道她是同意了。
“还有,我可以挂名太医局管使,尽我所能地在近期帮助小喜渗透太医局,待她能独当一面时,我再离开安阳,前往宛南关,并指定小喜代我掌管太医局,这样一来,便不会闲话四起,说太子偏袒澹台一家了。”秦上元知道少公子的顾忌。
有些事情,她只是不愿说,并不是代表不知道。
对于是否能得知“百里肆的那件事”的少公子,还是决定将此心思作罢。
毕竟已然逝去的人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现下活着的,才是。
流觞曲水席结束后,澹台小喜主动提出要同少公子一路回宫去。
自二人的关系划清后,澹台小喜难得再主动靠近少公子,想来她是有话问他,这才主动要求和少公子同路。
少公子应了一声,便让守在门口的净伊先带着澹台小喜入马车之内。
待他与韩子和玉磐寒暄过后,才缓缓离去。
马车慢行于安阳城内的主道上,澹台小喜犹豫了几次,却不知如何开口。
眼瞧着宫门快到了,澹台小喜这才下了决心,开口道:“太子可有为难秦女医?”
少公子面色平静地问:“何出此言?”
澹台小喜垂下头道:“太子许久不归,我甚是担忧,便离席去寻,看到太子似是与秦女医闹得不快。”
第七十八章 独立东风看牡丹
想必小喜这姑娘并不是见他许久未归,才离席去寻,而是自他离开,她便尾随着少公子,同去了角亭。
她得知少公子和秦上元‘闹得不快’,不过是二人最开始相聊时的争执。
秦上元往回走时,她怕人发觉,才立即转身回到了水席上。
所以她并不知道,听闻莘娇阳的歌声后,秦上元又再次折回到少公子面前。
二人,并未‘闹得不快’。
少公子不愿拆穿她,便低头不语。
过不了多久,秦上元就会胜任太医局管使,届时一切误会,不解自开。
“秦女医是救过兄长命的人,烦请太子看在澹台家的颜面上,莫要为难她。”澹台小喜惴惴不安地道。
少公子瞄了她一眼,故意沉着脸道:“何时,澹台家的颜面,竟然这般有用了?”
小喜一怔,吓出一身冷汗来,她匆忙屈膝跪于车马内,不卑不亢地道:“若是秦女医触怒了太子,小喜愿意为她代受责罚。”
少公子本以为她会求饶,却没想她仍旧在为秦上元求饶。
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拽至自己身旁。
“秦女医曾于我,于东阳公主有恩,祸不及国政,我不会责罚于她。”他无非是想要自己为是的澹台小喜服个软,没曾想这丫头当真了。
小喜紧挨着少公子,她面若桃红,神情略有羞涩。她不愿让少公子瞧见,自己这情痴心中所念,便故意转移了话题道:“东阳公主已然有孕,太子可否得知?”
君绫怀有身孕了?少公子诧异道:“是何时的事?”
“于逐除一个月前,我曾秉明于王上,东阳公主已承孕二月有余,王上要我先不要声张,待东阳公主的胎坐稳后,再来与你说。”对于周女王的决议,澹台小喜虽不明其意,但也从不怀疑,只知照做。
周女王难不成是害怕少公子迫害君绫腹中的幼子不成?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禁有些委屈。
若是连同婴孩都杀,岂不是同楚国那位暴君一样了?
“东阳公主现下身子如何,是否适合生产?”即便这孩子是玉少染的,但对少公子来说,却是他一个外甥。
他虽然厌恶玉少染,但却同君绫为骨血手足,更何况稚子无辜。
小喜颇为意外少公子对东阳公主的尽心,还亲自问起她的身体情况来:“王上嘱咐,不能怠慢,所以太医局的医官们都及其重视,每日安胎药的服用,都经过层层查验,所以东阳公主现下身体康健,虽预产为夏日,太医局早备好了合香,预防东阳公主生产后中暑。”
“母亲还真是用心了,便是太医局的管事,每日与我回禀太医局内事物时,也不曾提及东阳公主有孕之事。”这般忠心耿耿的太医局管使,少公子当真犹豫要不要继续用之。
“那老夫子一般的管使,可十分崇拜王上的医术,几句话不离王上当年救安阳大疫之时的事迹。”车马早已停了下来,可少公子不愿意打断小喜,便侧耳听着澹台小喜说话。
不刻,有一只肉乎的小手掀开了车马帷帐,寻着少公子跳上了马车。待见到少公子同澹台小喜亲密地坐在一处之时,又乖乖地跳下了马车,于马车旁等候着。
小喜见此,急忙起身同少公子道别,红着脸地跑入内宫去了。
少公子招手,使方才冒失而来的鸑鷟随即登上车马,与少公子道:“历卓笙独身一人前去东楚了。”
这段时日,鸑鷟每一次前去千面阁收集人面,都遇历卓笙不在阁内。
历卓笙的门徒邴七,同鸑鷟打马虎眼,总是说阁主有事在忙,不便出来相见。他又不准鸑鷟于千面阁长留,待她收完人面,还亲自送她离开。
鸑鷟深觉不安,便于阁内暗卫相谈的内室放置了窃耳虫。随后,她听到历卓笙自永康郡后,就没再回到安阳,而是只身一人往息蔡,那般兵荒马乱的地方去了。
其实,自少公子拿到永康海盐账目的那日,便有所察觉。可他知道,历卓笙此番离开周地是为何,所以他并不打算急着召回他。
“不必管他,想必他混入东楚,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少公子起身落下马车而去。
鸑鷟见此,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可若是被白尧察觉,可就糟糕了。”她记着先前少公子说过,绝不能让外人得知,前暗影阁的人,同少公子之间的暗相勾连。
“你要对他有些信心,他曾经可是江湖游侠口中的‘嗜血胡子’。”少公子揉了揉鸑鷟的额头。
鸑鷟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又道:“可他为何不去东楚,偏生去息蔡那般荒乱之地?”
少公子与她同行于宫道上,而今正是夕阳斜下之时,余晖的光将他和鸑鷟的身影拉长,更显寂寥。
“楚国灭息蔡二国,为名不正,先前虽有白素率军逐一平叛,可蔡国归于燕国后,息国剩余的反叛势力借此逃去蔡国得以休养,并趁此联合蔡国剩余反叛势力,待蔡国之地重归楚国,反叛势力再次猖獗起来,楚王不予恩威并行,却更加暴虐地平乱,致使蔡息之地,众者联盟,奋勇而起,即便是草莽流寇,势有同楚军同归于尽之势。”少公子说道。
“楚王欲效仿灭姜时的屠城灭族,却遭到谏臣姚滉的极力反对,这才派长子芈苏前去息蔡之地恩威并施,重建秩序。”
鸑鷟听得稀里糊涂,她不明白少公子说的这些,同历卓笙去息蔡两地有什么关系。
“东楚现下是铜墙铁壁,他一个善武之人,不好混入其中,所以只能剑走偏锋,去他处寻找契机。”少公子懂历卓笙,自然也能猜到他的谋划。
鸑鷟眨了眨眼,这才明了,历卓笙是要混入楚国大公子芈苏的身边儿去。
只是不知这楚国的大公子可否是纯良之人,若是同他父亲一样恣睢暴戾,怕是历卓笙会吃些苦头。
“楚国的大公子为人谦和怀善,是楚国难得的贤明之人,这历卓笙倒是会选人。”鸑鷟听闻少公子说这句话时,不知为何心中松缓些许。
同历卓笙相处久了的鸑鷟,深觉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早前他并不知做人面之事的困难之处,是要深夜去坟冢扒皮。自鸑鷟讲出后,他便二话不说,吩咐千面阁内的暗卫接手坟冢扒皮之事。
可这扒皮是一门技术活,扒的不完整或皮相破裂,人面便废了。
鸑鷟自信满满地于千面阁内,言传身教坟冢扒皮精髓,奈何千面阁的暗卫,都是手脚粗苯的习武之人,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浪费了好些个皮相。
就在鸑鷟快要放弃之时,历卓笙加入了她的扒皮课业,并以身作则,将扒皮之术习练的炉火纯青,并且极力敦促他的门徒们,好生跟着鸑鷟练习。
有了历卓笙的震慑,这些个暗卫们上手极快,不出几日便学会了。
后来,鸑鷟觉着事有蹊跷,才放了窃耳虫。她也这才得知,这些暗卫之前习得不好,是因早前她触怒过历卓笙,这些暗卫故意与她作对罢了。
当她听到历卓笙大声斥责他们说:“你们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个小姑娘,深夜为你们去坟冢扒皮,都可还要自己的脸皮子。”
她闻此,下意识地捂着嘴角笑了起来。
看他平时在众人面前冷言冷语,私下和他的那些个兄弟,倒是不拘小节,斥责的话倒像是在骂家中幼子一般。
再后来,她每一次去千面阁收人面,历卓笙都会为她备下她爱吃的酥酪糕和花草茶,即便他不在千面阁,也不忘嘱咐阁内门徒,绝不能落下鸑鷟姑娘的喜爱。
他们二人,虽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却更多像是相互扶持的同行人。只是他这一走,让鸑鷟心有落寞起来。
少公子见鸑鷟忽然安静了下来,她一边走一边啃着自己的指甲,似是在回想着事情一般。二人已然行过金娥楼,她也没有停步。
少公子按住了她的头顶,她这才回了神。
“你在担忧历卓笙?”少公子试探。
鸑鷟毫无隐瞒地点了点头。
“怎么,你喜欢他?”少公子猜测。
鸑鷟摇了摇头,她坦然无畏地道:“我与他同为太子舟,总要一起共济风雨,才能使太子安。”
少公子放下了手,他欣慰地望着鸑鷟,由衷觉着那个曾经追随着他的小姑娘,如今是长大了。
翌日,少公子协助周女王处理朝立议事后,直奔柒园而去。因政事困身,他已然许久未见君绫了。
柒园围墙设三步一兵守,宫人往来进入需要周女王令,即便是每日送汤饭茶点,也都要经过驻守园门前兵长的盘查。
少公子步入柒园,走了一会儿,便到了景阳山。
如今应是杏花绽放的好时节,只是不知为何,景阳山上的五里杏花树,被连根拔起,杂乱地堆放在一旁。也因如此,没了这些花树的遮挡,少公子才一眼望见了,坐在景阳山都亭落花台上的君绫。
她仍旧身着娇艳的绯色衣,绾着松散的发髻,由于身子笨重,只能倚在凭几上,她垂着头,眼神温柔地望着隆起的腹部。
少公子走上前,才要开口唤她,便见拿着锄头的玉少染自廊下奔了过来,横在他与君绫二人中间。
“你来做什么?”玉少染警觉地防备着少公子继续向前。
玉少染今日一身短褐,白玉般的面颊,蹭上了些许泥土。
“阿染,无事。”君绫艰难起身,向少公子走来。
“不行,他会伤害小槐儿。”玉少染拦住了君绫,并将她环入怀中。
“他不会。”君绫仰头望着他,目若流光。
玉少染心中一软,便放开了她。
“去舀瓮水来煮茶,我有些口渴。”君绫与他说道。
玉少染点了点头,将锄头放置于一旁,于廊下抱起陶瓮之时,瞪了少公子一眼,以警示他莫要做出什么伤害君绫的事情来。
随后,他吻过君绫的额头,转身往远处舀水去了。
少倾,君绫引少公子于落花台上的坐塌。
两人相对而坐,却许久未有开口说话。
“执哥哥近来身体无恙?”倒是君绫浅笑着,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平静。
少公子不敢直视她,垂着眸子道:“一切安好。”
君绫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现下会不会觉得太闷?”这柒园可比蝴蝶谷要小太多了,少公子记着当初在蝴蝶谷时,她可是一心想要出谷去。
君绫小怔片刻后,随即摇了摇头。当初她一心想要往蝴蝶谷外跑,并非是觉得蝴蝶谷中无趣,而是想时时刻刻伴在少公子身旁,当然这些,少公子不会知道。
“我瞧这景阳山的杏花树都被拔除了,赶明儿,我将东宫那棵老槐移栽过来。”少公子还记得那棵老槐树,承载了君绫所有的望乡之情。
君绫沉默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道:“不必了,那棵槐树移栽于东宫之时伤了根,再经不起在挪动了。”
这话使二人之间气氛霎时变得有些沉重。
“待你生产过后,我送你回蝴蝶谷吧。”少公子小心翼翼地试探。
君绫转过脸,对上少公子的双眸。
少公子眼神一顿,慌忙之中垂下了眸。
在面对如此乖巧又明理的君绫时,少公子心中的愧意早已奔涌决堤。
“不必,在此处有阿染陪着我,挺好的。”君绫淡淡地说道。
少公子倒是希望她能有所求。
“那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心有愧疚的少公子继续追问。
君绫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后,道:“我想要一些针线和布来为小槐儿做衣裳。”
“小槐儿。”少公子喃喃自语。
“是阿染取得名,我也极为喜欢,槐是守土木,希望他如槐一般,不必颠沛流离,能永守家乡。”君绫抚着隆起的小腹,笑得柔婉。
“见他对你极好,我也便能安心些。”少公子叹道。
这话,像是在所给君绫听的,却又是再像他说给自己听的。
早归于落花台的玉少染听到少公子的话后,抱着水瓮于廊柱后冲了出来,他十分不满地将水翁放置于少公子的身旁。
‘咚’的一声,水溅出少许,洒在少公子的衣袂上。
第七十九章 花落花开自有时
“我对她是好是坏,与你有何干系?”玉少染愤然而道。
少公子拂袖抖落衣袂上的水珠后站起身,道:“她是我阿妹,自然与我有关系。”
“阿妹?”玉少染冷笑,“哪有人会将自己的阿妹如犯人一样囚禁在园子里的?”
“阿染,不要说了。”君绫企图喝止住玉少染的张狂。
“他既是做了,便不怕别人来说。”玉少染不顾君绫劝阻,又道:“当初,若你对君位势在必得,为何还要她入周地嫁于我,难道你不知成王败寇之后,她的结果?”
“不,你知道,但你还是要利用你口中的阿妹来掌控我,并且帮澹台一家于燕国君眼皮下出逃。”
“得幸我钟情于她,不忍伤她分毫,否则她下场如何,你有想过吗?”
不知是不是历经了宣德宫的那场大变,使玉少染的心智迅速成熟起来。
“阿染。”君绫大叫着玉少染,并猛地站起身。
这突然的站立,促使君绫晕眩,她想扶住案几稳定自身,奈何身子笨重,与案上的香炉一同往地上栽去。
少公子眼疾手快,越过玉少染,牢牢将君绫抓在怀中。
君绫迫使自己呼吸平顺,牢牢地捂住自己的小腹,感觉小槐儿并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推开少公子,行至玉少染身旁,沉稳一拜,道:“执哥哥,还是换个时候再来吧。”
她与他逐渐生疏,却又不失任何礼数。
少公子手臂上还留着她的余温,但见自己双手空空,不禁苦涩一笑。
“好,等我得了空,再来看你。”少公子离开柒园时,已然到了午时。
他走早悠长的宫道之上,百无聊赖地游荡着。跟在身后的净伊不知柒园中发生了什么,只知自少公子出来时,神色十分惆怅。
他缓缓地上前,道:“如今已至午膳时,太子可要回宫用膳?”
少公子摇了摇头:“去卓政殿吧。”
少公子行至卓政殿西暖阁之时,周女王才用了饭。听闻少公子已然到了门口,便让拾掇食具的宫婢们放了手,再度吩咐元机去庖厨再端些吃食来。
少公子问周女王安后,默默地跪坐于榻上,待元机带人呈上饭食之后,一言不发地闷着头吃了起来。
周女王知道他有心事,但也不发问,瞧他吃的差不多了,才让宫婢们将食具撤了下去。
而后,周女王倚在凭几上看起了文书。
“母亲,可否寻一些于安阳落根的宫婢,前去柒园照料东阳公主的起居,不用太多,两三人便可。”终于,少公子开口言明心中事。
周女王放下竹简:“可是去过柒园了?”
少公子点点头;“母亲既然不愿告知我,东阳公主承孕之事,便事事考虑周全些,那玉少染再如何混蛋,也是我名义上的兄弟,万不能说我克扣了他的女眷和子嗣。”
元机和净伊二人大气都不敢喘,时逢周女王登顶两年,这是第一次太子与周女王说话之时带刺儿。
然,周女王却不在意,眨了眨双眼,便道:“是孤思虑不周了。”
若放宫婢入柒园照顾,难免不会被有心人得知,而借机钻空子来于玉少染传递消息。
少公子本是等着周女王斥责他的妇人之仁,可周女王却认是自己失察,并没有反驳少公子。
少公子心中郁结无处可发,便起身告退,准备回东宫。
欲将起身之时,却听门外有人来报,说玉帛县主来了,如今在殿外候着。
周女王长叹一口气,无奈起身道:“可瞧,又来个求恩的。”
少公子不明所以,倒想看一看着帛余求得是什么恩。
长公主抬起手,朝着少公子指了指偏殿的内室。
少公子即刻明了,是周女王要他身藏于此,于是起身带着净伊走去了内室。
少顷,帛余入殿,俯身同周女王问安后,便急不可耐地问着她早前所求,可有回应。
“此事,还需问过太子之意,只是孤近日政事繁忙,又身困乏累,不知玉帛县主可否先行问过太子,再来告知孤?”周女王推辞道。
少公子依靠于内室门下,因而听得十分真切。
周女王一说帛余所求同他有关,他不用猜想便知这帛余所求为何。
“余,有些问不出口。”帛余娇羞地回道。
周女王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那孤今日晚些亲自去一趟东宫,于太子说一说吧。”
“只不过,太子心中已有元妃人选,怕是县主做不了他的正妻。”周女王又道。
“无妨,只要能同太子朝夕相伴,便是余,此生所求。”玉帛县主急忙说道。
如若不是周女王让少公子去内室里躲着,帛余怕是会当场询问少公子之意。少公子极其不愿同帛余接触,即便是自她住着的楹喜宫过路去柒园近,少公子仍然会选择绕行。
这些时日,少公子一心都扑在周地的摊丁法上,妫娄的实施初见成效,少公子才得些喘息之机,帛余便不识时务地贴了上来。
少公子心中不快,待她离开后,自内室而出。
“都听到了?”周女王见他愤然而至便问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随即道:“儿臣想知母亲心中所想。”
周女王连连摆手:“这件事,全凭你自己做主,孤不掺和。”
闻此,少公子的面色才有缓和,他松了一口气,回到坐榻之上。
周女王继续看着案上竹简,半晌都没闻声少公子再开口说话。周女王不禁抬头望去,见他一副愁眉不展地模样,正盯着案几上的茶碗发怔。
周女王轻哼一声:“今日去见东阳公主,可是心里难受了?”
少公子渐渐回神,语气沉重地道:“略有愧疚罢了。”
若只是‘略有’,那么他也不必特意来寻周女王,抒发心中郁闷了。
周女王莞尔一笑,少公子心中烦闷郁结,自打他一入殿后,周女王便一眼瞧了出来。
如今他为大周的昭明太子,遇事之时为了能独当一面,由此只能隐去心中情感,习惯了不喜形于色。
这偌大的大周宫,怕是也就只有周女王这里,能让他安心地抒发心中喜怒。
“孤曾问过东阳公主,可否需要近身宫婢侍奉,她想都没想便拒绝了,孤猜想着,她大抵是不想要你为难,孤瞧着那园子也够大,他们二人朝夕相处,倒也不会不自在。”周女王放下手中竹简幽幽地道。
“太医局的医官每日都会前去为她诊脉,司膳阁的三餐和茶点也会按时送到,孤也已然吩咐守卫柒园的兵长,若是有东阳公主所需日常物件和吃食,不必禀报于孤,先满足其所求,如有宫婢和卫兵对其不敬不尊,等同触怒周公主,即刻处罚,不得求饶。”
周女王并非是失察,而是故意不与少公子言明。
“现下心中可好受些了?”周女王又问。
少公子神情木讷地点了点头,可心中那道愧疚的枷锁仍旧没有打开。
他原以为,只要给予君绫这天下最好的,便能弥补他曾经给予她的伤害和利用。周女王帮他所做,只有多,没有少,可他的心中却没有因此而得到安宁。
若是,将来有一天,他同福祥公主重逢,他又如何去补偿她?
“孤知道东阳公主和玉帛县主二人对你来说,大有不同,可你现在为昭明太子,决议之前,莫要太过于杀伐决断,就如东阳公主这般,你想要的回头,都没了机会。”
“人臣,人臣,总是要先为人,再为臣。”
周女王心知少公子的郁结还是没解开,他明明是个重情重义的少年郎,却为重获天下共主之位,逼迫着自己变成一个无情无义,无伤无痛的坚石。
若是他一直是个坚硬心肠的人也就罢了,可毕竟他也曾有过玉软花柔的心肠,强撑着自己化作顽石,到底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罢了。
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双眸一片赤诚:“儿臣本就没想要回头,即便是再来一次,依旧要如此。”
有所得必然有所失,若是君绫怨他,那他便受着,若是君绫不怨,那他便一如既往地待她如初,用尽余生补偿。
周女王轻叹一声:“若是你觉得心安,孤也无话可说,只不过这世上虽有步步为营,却也有悔恨终生。”
料想少公子这辈子,大抵是会抱恨而终,所以他早就不在乎会多这一两件的悔恨事了。
至于帛余,少公子方才已然为她想了一个好的去处。
四月初五,周女王于五祚山祭祀神明盘皇,大典结束后,于明堂召见陈候。
陈候登位甚久却始终未立君夫人相伴左右,周女王体恤陈候,特赐玉帛县主于陈候为妻,即日于安阳城内完婚,礼成之后才能离开安阳。
陈候此次前来,十分惧怕周女王斥责他的篡权夺位,因而早于圣安出发前便部署周全。他所培养的护卫于客商的身份入安阳后,聚集在郊外三里等候。护送他一同来的兵将位于宛城关外,只等着他的令下,攻破城门去救他。
周女王赐陈候恩,既是承认了陈国侯的身份,陈国侯只能感激涕零地欣然接受。
陈候的手下兵将战战兢兢等候多天,却没想到陈候不但没受到性命威胁,反而得了周女王的嘉奖,抱了个美娇娘回来。
不但陈候手下兵将未有预料到,即便连陈候自己都犹如做梦一般。
行夫妻之礼时,头脑晕乎不清,只记得这玉帛县主的皮子如雪一般白皙娇嫩。
至于始终执着于少公子的玉帛县主,是如何答应嫁于陈候,也不过是少公子做的一出好戏罢了。
他给予帛余亲近他的机会,他第一次抱着她的腰身,吻着她的脸颊,与她假意说起陈国国君的谋逆之心。
他说陈国的国君妄想同楚国一样,问鼎安阳,企图称王于九州,夺取天下共主之位。
他虚情假意地借此说出想要安插细作与陈国侯身旁,却苦于没有信任之人。
帛余自小于缠情岛长大,大抵是不懂宫中尔虞我诈,所以先前被人鼓动拜庄荀为师,导致周女王险些遇刺。
第一次触及到少公子的帛余,欣喜若狂地想要成为少公子最信任的人。她的纯情天真对于她所处的境况来说,是一种罪过。
这种罪过使她像一只无用的灰雀一般,由少公子的手中,辗转而去了陈国侯的手中。
少公子真正安插于陈国的细作,乃是千面阁的人,他们隐于服侍玉帛县主的宫奴之中,同去圣安陈宫侍候。
可笑的是帛余却还在认为自己,是少公子紧要的人,帮着少公子留意着陈国侯的举动,尾生抱柱般地等着少公子接她回家。
七月十四,秋尝祭祀,出走快到一年的妫娄回到安阳。经过他这一番努力,摊丁法已然在周地全面推广,并且初见成效,今年秋尝,光是灵川和永康的产谷数量,大约等同于穆王时,整个周地的产量。如稷、麻、菽之类,更甚繁多。
周女王觉着时机到了,便召见少公子于胧北宫,交给他一封帛纸信。
这封信,是楚国王后,灵玉王后写给周女王的回信。
信上说,陈公主如今身在东楚月神常羲神庙,由翠微郡主守护,暂且无事。只不过于八月十五月夕后,翠微郡主归翠眉山,无法带走陈公主,灵玉王后可于此时求请楚王,将陈公主作为侍婢,赐予她身旁服侍。
同时,周女王可派人前来,从灵玉王后身边,将其接走。
起初,少公子以为这是楚王所设的陷阱,可后来转眼一想,这灵玉王后乃是周女王的亲妹,少公子的姨母。依照周女王所言,二人年少时感情笃深,自周女王随少公子的父亲私奔后,才与之断了联系。
少公子心想,她总不能趁着周女王初登王位之余,特意写信来请君入瓮不成?更何况,但凡她做长远之计,便知道周女王的登顶于她来说,是利大于弊。与周女王结好,其一可为做自己的依仗,其二能为其子继位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少公子虽不疑周女王赏人之眼光,可小心谨慎些总没错。
他前去紾尚阁令韩子拟写一份云梦城的拜书文贴,而后前往宛城携澹台不言,以紾尚阁师尊的身份抵达云梦城,拜见云梦城掌司姚宏。
第十六章 日长风暖柳青青
“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你的雨师父不会责怪你的。”我抚摸着她额顶的青丝柔声道。
“我并不是为了雨师父才护着你的。”她抬起头看着我,纯真无邪的双眸忽而转变得深不见底。
我背脊发凉,忽然觉着是我之前小瞧了芈炎这孩子,她心中似有万丈深渊,在这深渊之中,她将自己隐藏的很好,别人见不到她的本心,她也不会轻易地将自己暴露出来。
“无论是舅父给予的荣宠,还是翠缥郡主的身份,大都是因为母亲是楚国公主,可我的身上毕竟还流淌着亡国之君的血,荣宠或是富贵随时会面临着万劫不复。”
“为了能存活下去,我只能活得更像母亲,从而激起舅父的怜悯之心,以及他对母亲残留在记忆中的过往。”
“我从未见过母亲,又何能活的像她。”
“你与我说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事情,还为我画了母亲的小像,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是个没娘的孩子,但对我来说,这份恩情足够我记着一辈子了。”
“所以无论是否是雨师父的嘱托,我都会帮你。”
芈炎而今才是垂髻之年,却活得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来讨好芈苏也是因为受了芈亥的欺负,不得已而为吧。
我有些难过,身为她的生身姨母,不但帮不了她,反而还要受她的庇护来周全自己。
我忍不住伤悲将她抱入怀中。
“你记着我的恩情就行了,不必为了我断了你自己的后路,你要记着,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值得让你倾付所有,这样你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只为自己。”我不想让她如我一样,为了某个人,连个退路都未给自己留下。
芈炎没有说话,她安静地趴在我的怀里,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儿。
不过多时,入了楚宫的开瑾门,行过第二道宫门时,我随着芈炎下了车马,步行入内宫。
相较蔡宫的精巧和陈宫的简素,楚宫颇为大气巍峨,宫墙灰冷,更显高不可攀。通往政德殿的宫道上,看不到任何花树,唯有冰冷的石台和恭顺的奴隶。
楚宫的政德殿为楚王与公卿议事之地,而今是浴兰节,午时结束与诸卿议事,楚王也以药草入浴。
药浴结束后,正在西殿休息着。
我跟在芈炎身后与殿外静候片刻,随后由一寺人引入殿内。
芈炎以小礼叩拜楚王,而我为诸侯国战俘,自然要以罪奴大礼叩拜。
“终于舍得带她入宫来见孤了?”楚王的语气并不严肃,并没有要责怪芈炎的意思。
“舍不得又能怎样,她是舅父的人,能留在炎的身旁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是舅父的偏爱了。”芈炎佯装无辜地说道。
“你这小泼皮,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楚王自坐塌走下,他俯身将芈炎抱在怀中。
“炎本来就很乖。”芈炎又恢复了孩童般的天真无邪,她变着法地与楚王撒娇。
楚王大声笑了起来。
“舅父要将她借走多久,毕竟炎跳的祭月舞还赶不上母亲的一半,怕是会给舅父丢脸。”芈炎装作不知楚王的心思,故而说成是他将我借走。
“她以后不会再教你跳舞了,孤会在宫内挑选良师送去神殿,传授你祭月舞。”感受到楚王的目光正朝我看来,那一刻,我并未如潼安时那般胆战心惊,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我直起身子,抬起头,对上了他的双眼。
许是今日他才药浴结束,长发并未束冠,而是随意地四散开来。他身着绀青色的交领长袍,因天气炎热,衣襟敞开,隐约地露出了古铜色的胸膛。
不知是不是因为芈炎的关系,他狭长的双眼少了些阴鹜,反而多出了温情来。
“怕是那些良师都没法跳得如母亲那般好。”芈炎瘪着嘴委屈道。
“若她们跳得不好,孤便砍了她们的脚。”楚王见我直视着他,眼中的温情逐渐退却。
“舅父,就算是砍了她们的脚也无济于事,跳不好就是跳不好,再怎么折磨也是跳不好。”芈炎斜着眼角,她细细地观察着楚王的神情变化。
见他神色逐渐肃森,她又连忙将话圆了过去:“可陈国公主就不一样了,炎倒是不指望她能跳多好,只是她见过母亲,又能将母亲画的活灵活现,若是她看着炎跳祭月舞,依葫芦画瓢也能将母亲跳舞时的模样书画下来,这样每当炎再练习祭月舞时,便照着她所画的,就能跳得更像母亲了。”
“舅父若是不着急,便把她再借炎几日,等她画出了母亲的祭月舞图,炎就将她归还予舅父可否?”
芈炎抱着楚王的脖颈,双眼晶亮地求道。
若是芈炎执意将我留在身边,楚王必会猜测芈炎非我不要的私心。与其被他暗自胡乱揣摩,倒不如她实事求是率先招供,毕竟作为一个从未见过自己母亲的稚子,这点要求并不过分,也不会让楚王有所顾忌和疑虑。
她聪慧地将理由归咎为思母心切,终归,楚王与她唯一的关联就只有雅光而已。
楚王收敛了阴狠,忽地长叹了一口气。
“也怪孤那时,没能劝得住她,她一走了之,倒是干净利落,可孤却再也没能见到她,一直到她死,都没再见过。”终究是一同长大的亲姐姐,这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心中也深有遗憾吧。
芈炎见楚王为之而动,便也逼着自己哭了起来。
楚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安抚着她道:“孤还有许多事要问讯于她,所以今日她要留于宫内,待孤问清了,便让寺人将她送回到神殿去,侍奉你到月夕节后,等你离开东楚,再将她送回来。”
我震惊于楚王对芈炎做出了让步。似是在我的印象中,他这般霸道之人,向来不会做半点退让。
“明日什么时候送回。”芈炎擦着腮边的泪滴,啜泣地问着他。
楚王无奈地笑了笑道:“最迟明日酉时。”
芈炎见好就收,破涕为笑道:“舅父要与炎拉钩为诺。”
随后,她伸出了肉呼呼地小手,将小指探出。
楚王见此,爽快地与她拉钩为诺,绝无戏言。
芈炎知道这是楚王极限的忍让了,能保着一时,便一时吧。
她又与楚王撒了一会儿小女儿的娇,便离开了。
临行前,还不忘于我眨了眨眼,故意道:“明日酉时准时回神殿来,不许在路上闲逛游玩,若是晚了一刻,就罚你没得饭吃哦。”
我规矩地俯身回了一声“诺”。
芈炎离开后,楚王白了我一眼,转身行至高榻安坐,他倚着凭几,将手臂架在弓起的左膝上,另一只手拿起案上的奏疏看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跪得双膝有些麻了,便左右晃了晃身子缓解疼痛。
“你倒是还挺能忍的。”楚王放下手中的书简冷笑道。
“受人压制,无奈之举罢了。”我稳住了身子,不再左右摇晃。
“既然这般愤恨,不如自裁,倒还能保住自己的一世清明。”他讥讽道。
我不屑地低下头,暗自地白了他一眼。
他们这些人越是巴不得我死,我越是不能如他们的愿,即便是苟延残喘,我也要好好活着,继续碍着他们的眼。
楚王见我没再说话,即起身走下高榻。
他朝我走来,却并没有碰我,反而绕过我,走去了云纹木案旁。
他从案上拿起一只木匣,从中撵出些香料撒入了案旁的香炉里。
“孤记着,第一次见你时,你所调的安神香,便是这个味道。”他的话犹如平地惊雷,震得我惊慌失措。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重华寺为他驱除夜梦的人,是我。
“孤想你现在一定很好奇,孤是何时得知你的身份?”他信步朝我走了过来。
“早些时候,其实孤并不知你的身份,自下了终首山,也是出于好奇,才派人去查探。”他停在我面前。
“这一查才知,你竟然是那舞姬凤娰与陈安侯的亲女。”他忽地盘坐于我面前,凝望着我的眼神带着些许不满。
“想当初那凤娰的问花舞,惊艳八方,便是孤的先父都念念不忘,众多诸侯为她一掷千金,只求能得她青睐,入宫常伴,在孤的先父与陈安侯二人之中,她最终是选择了,许诺她君夫人之位陈安侯,可到头来呢,君夫人的位置还是被卫姬捷足登了先,她依旧是个云雀,终究成不了凤凰。”楚王的话语之中带着嘲讽。
他嘲讽母亲不识好歹,所以才会尝尽苦果,被放逐于山野之中,不再风光。
“若是做云雀能戏于云端与花间,逍遥快活,无拘无束,谁还在乎凤凰挥羽,高处胜寒。”我虽然打不过他,但至少嘴上不能输。
“再逍遥的云雀,也不过是苍鹰的食物。”他冷哼了一声,不屑与我苟同。
“可就算是苍鹰又能如何,最终都逃不过生死天命。”总归都是要魂归黄泉,不过是早晚而已。
“你这般说,可是有信心活得过孤了?”他抬起手,捏住了我的下颚。
我别过头挣扎了开,抬起手用衣袂擦了擦方才被他捏到的地方。
“我不必非要活得比你长久,我只要知道你不会长命百岁,千秋万代,就是死也瞑目了。”虽然这话听起来挺怂的,但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话来挤兑他了。
他冷着一张脸,猛然将我扑倒在地上。
他坚实的身躯压在我身上,使我呼吸困难起来。我尝试弓起膝盖去踢他双腿之间的重要部份,接连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我的身躯与四肢已经被他完全压制,根本挣脱不了。
忽地我想起自己的这颗头还能派上用场,于是奋力地仰起头朝他撞去。
此时的楚王腾出一只手,猛地按住了我额头。‘咚’的一声,我的后脑撞击在坚硬的地板上,刹那间天崩地裂。
“倒是个烈性难驯的女人,没想到这昭明太子的口味颇为独特。”他既能探得我的身份,那么也不难,得知我与小白之间的关系。
我的头痛清减了许多,定睛楚王按在我额头上的手,感觉方才被他钳制的左臂恢复了自由。我暗暗运送着身体里唯一存着的内力于左手,猛地朝楚王的胸膛上打去。
可是,他身体只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却毫发无损。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接连出掌击于他胸膛,可他依旧面不改色,丝毫未受影响。
楚王面露阴沉,他将手掌从我额头上拿了下去,随即再次抓住了我的左臂。
“你这可笑的内功,用来对付丞相夫人那般柔弱不能自已的女子,倒是绰绰有余,对付孤这般内力深厚的就贻笑大方了。”他自高临下地看着我。
早前,我可是同暗影阁的朱雀护交过手的,那时我的功力还是能与高手过上几招的,想必是历经了几次险些丧命的重伤,才使内耗过多,真气亏损,导致内力也弱了起来。
经过了几番困苦地挣扎,我也是累了。于是自暴自弃地想着,既然都已经送到他面前了,他要对我做些什么,我也就不在意了。
相比较挣扎时的乏累和疼痛,做一条死鱼一样地躺着,倒是省力。
“是不是现在后悔当初救了孤?”他开口问道。
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做都已经做了,现在说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当时是为了换龙心草救骨碌,若是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这样做。
“你并不是第一个与孤要这龙心草的人,而且孤当时,知道你们要龙心草是为了那宋国的女君。”楚王并没有对我实施侵犯,他忽地坐起了身子,不再看我。
“那净慧老巫早前不远千里来东楚,求过这龙心草,不过孤并没有给她。”他抬起手揉了揉被我拍红了的胸膛道。
“孤在年少时,曾随着先父前往宋国临酉朝晖阁,观赏凤娰的问花舞,那时的凤娰与月华夫人交好,孤时常能遇到月华夫人带着頔夜公主一同前来朝晖阁。”楚王的面容难得变得柔和,我善用绯色的眼光去看他人回忆的过往,遂而心想着,莫不是骨碌和这冷酷无情的人,还有过一段曾经温柔不成?
“孤长她几岁,少不更事之时,总喜欢对她处处压制,可她仿佛是看透了孤的把戏,并不做过多回应,与孤相处时,亦是泰然自若,不卑不亢。”
“那时的孤是个争强好胜的毛头小子,在东楚更是被身旁的人众星捧月,见她对孤爱答不理,孤便当着她的面起誓,将来一定要娶了她,不再让她对孤熟视无睹。”
闻声此处,我也坐起身子,拄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继续听着。
“可后来,先父令孤迎娶大周公主,孤为了前程只能妥协,不久之后,她便与梁国的大公子定了姻亲。”
第十七章 此心曾与木兰舟
“在孤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宋国内乱发生,她身负剧毒自临酉逃出,被洛蝉夫人围追堵截,险些丧命,幸得被净慧老巫救回重华寺安养。”
“那净慧老巫根本也不是什么奉神巫女,不过是月华夫人安排在陈国,帮助凤娰的夜家分支,十二支隐形军中的亥医,善解百毒,通晓岐黄之术。”
怪不得早前骨碌宁愿深陷囹圄,也要杀掉躲在东楚,背叛了她的那位叛徒。夜家这么机密的事情都被楚王知道了,若不杀,怕是将来会被抖落出来的更多。
“孤当时告知过净慧老巫,如若想要龙心草救命,便要妘缨入东楚为孤嫔妃,否则免谈。”
我清楚骨碌的性子,就算是把自己熬死,她也不会答应楚王这个无礼的要求。
“我只想让她来求一次孤,哪怕一次也好,于我服个软,便是这般难的事吗?”楚王无奈地笑了起来,他这一句话,仿佛并不是以楚王的身份说出来的,而是那个年少轻狂的毛头小子,不甘于被忘却的一声叹息。
“你这并非是在让她服软,你这是要将她彻底奴役。”这一回倒是换成我不屑与他为同了。
“她可不同于你后宫之中那些莺莺燕燕,就如同方才所说的,云雀只藏于花间,而鹰却要翱翔于长空之中。”他若是真得懂骨碌,就不会以此胁迫她。
这不是喜欢,只是好胜的执念。
“这般说,你便是不想成为遨游于天际的苍鹰了?”楚王再次收起了温情脉脉,继续冷着脸嘲讽起我来。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我能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只能装作满不在乎他的冷嘲热讽。
他白了我一眼,起身又回到高榻上去看奏疏了。
我见他不再理我,便寻了一处软垫铺着的坐塌,准备小憩一下。
“你曾卖身与我做香奴,可还记得吧?”他见不得我舒坦,便又将往事提及。
“记着。”我寄人篱下,自此不会再有安生。
“香炉里的香熄了,处理一下香屑,再为孤燃上一盏安息香。”他冰冷地说道。
我闻此站起身,走到云纹木案旁,攀上木案旁的木阁,寻着味道找到了,装有对应的香料木匣,仔细地调和后,将安息香燃上,再次准备靠着凭几小憩。
这时又听楚王道:“木阁上有一红衫木的匣子,里面有各宫妃嫔赠予孤的香料,你将这些香料逐一归类,放入木阁上对应的香匣中。”
我恭敬地回了一声“诺”,随后憋着嘴,愤然起身,找到他所说的红衫木匣,将其从木阁上拿了下来。
这木匣之中放着颜色各异的香包,估摸着能有数十个,看来他倒是艳福不浅,后宫之中豢养着这么多的美人。
我拿起香包,逐一地根据它们的味道区分着。
没多久,便分好了一大半,我揉了揉鼻子,以缓解嗅觉的疲惫,这时低头见匣子中有一墨色锦缎绣着丹朱芙蓉花的香包十分精巧。
我将它拿在手中细细抚摸,深觉这绣样看起来有些眼熟。
将香包放于鼻下细嗅,可却没闻出任何的香味来。
我以为是闻了太多香料,导致嗅觉失灵了,连忙低头又闻了几次。
可依旧没能从这香包之中闻出任何味道,反而逐渐使自己越加晕眩。我用力地晃了晃头,迫使自己回归清醒。
可越是摇晃脑袋,越是晕眩,眼前一黑,便不知人事了。
醒来时,已然是掌了灯。
我卧于楚王的高榻上,起身时见他倚着凭几在云纹木案旁,继续看着奏疏。
坐起身,低头着履时,见衣水青色的襟上有少许血痕,我以为是自己受了伤,便连忙检查着自己身上有没有伤口。
“醒了便过来孤身边。”楚王没有丝毫同情之意。
我理了理衣裳,穿戴好步履,行至于他身侧,乖巧地跪坐在一旁。
“可闻出来那香包里装着什么?”他并没有抬眼看我,而是依旧看着手中的奏疏。
我垂下头:“闻不出。”
他放下奏疏,侧过头以凌厉的双眸瞪着我:“还有你闻不出的?”
我将头埋得更低,回道:“是,就是有我闻不出的。”
“见到故人之物,可是心中有了感触?”他继续问道。
我装作不明所以道:“不知楚王这是何意?”
“你是当真不知孤的意思,还是装作不明了?”他抬起我的下颚,逼迫着我直视他的眼眸。
他比白素更无情,比白尧更精明,他知道所有的事,也将一切握于鼓掌之中,他热衷于玩猫鼠游戏,尽情尽兴才肯罢休,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吞食入腹。
但瞧平时可以一本正经胡扯谎话的我,也不敢在他面前撒半句谎。
我正准备翻着白眼装晕,却被他一把提了起来。
我吓得急忙抓住了他的手臂,而后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见我站得稳了,楚王随即甩开了我的手。
我被闪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我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暗自安抚着自己那颗被惊吓过度的心。
“怎么,莫不是要孤来请你?”殿门已经被门前侍候的寺人打了开,他负手立于门内,双眸凌厉地看着我。
我疾步走到他身后,府着身装作恭谦又卑微地模样。
他满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我以为如他这般贤身贵体之人,应当是前呼后应,没想到跟在他身旁侍奉的,除了我这一个白搭的,便只有两个掌灯的宫婢,以及一个近身侍候的侍监。
楚宫宫墙的颜色颇为灰暗,由此宫道上的石座灯台大都比肩而起的,三两步便是一盏,随着夜深宫静时,还会熄灭几盏,做以节省。
穿过一处满园夏花,行过一座辉煌宫殿,我走的脚踝有些疼了,却仍旧没有达到楚王想去的地方。
我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多嘴问,只能内心祈求着神明能让他走的慢些。
在绕过一处满是花树的幽静处,楚王终于在一处花门前停下了前行。
若不细看,还当真瞧不出这里有一扇宫门。
宫门紧紧地关着,门上爬满翠色浓郁的朝颜藤,而四周的墙边皆是种满了颜色各异的芙蓉花。东楚并没有尔雅那般温暖,虽然看上去枝叶繁茂,可生的却比尔雅城里的花树矮小不少。
宫门上有一匾牌,写着嘉悦宫,那个“悦”字被藤蔓挡住了一般,敲过去,倒是像个‘兑’。
在跟随着的侍监高唱一声:“王上临”
那扇花门瞬时便打了开,从里面迎出一位身着俏丽银朱色衣裳的女子。我以为她是这宫的夫人,却见她朝着楚王拜了大礼,俯身请楚王入内。
楚王依旧冷着脸,走入宫门内。
嘉悦宫的内院看起来不大,可却十分精秀,庭院虽没有山石水塘,却栽着诸多花树。最显眼的,便是开得正繁茂的九重葛。
花树后面有一四方楼台,内部灯火缭绕,远远望去默然有着说不出的温馨之感。
少时,一位身着月白衣裳妇人,在一矮小的女婢搀扶下,自树后的楼台之中走了出来。
她将青丝梳成回心髻,未佩戴奢华的珠玉装饰,仅有额间坠着的一朵碧玉华胜。
她似是有严重的眼疾,看不清前路,仅靠身旁的女婢带着她往前走着。
等她走得近了,我才认出,这个患有眼疾的妇人,正是雉儿。
曾经于蔡宫服侍过我,后因锦葵一事被我送出宫赐了姓氏的姜雉儿。
她缓缓俯下身去,摸索着与楚王做拜礼。
楚王无动于衷地道了一句:“起身吧。”,就是连搭把手扶起她都显得格外吝啬。
雉儿欣然接受,在身旁女婢的搀扶下艰难起身。
我瞥了一眼那个身着银朱色的女婢,见她始终媚眼如丝地望着楚王,也不肯上前去扶起自己的主子。
我愤恨地咳嗽了一声,却见她没有丝毫退缩之意,瞪了我一眼,更加肆无忌惮地卖弄风骚起来。
看来这宫婢并非一次这般猖狂了,还是个惯犯,欺负雉儿有眼疾,看不清面前的事物,便这样欺辱她。
楚王绕过雉儿,行至花树后的四方楼台,我见此也跟了过去。
楼台之中所设的布局,同我在蔡宫合欢殿的布局相差无几,只是在靠着花树的围栏旁,放着一展绣架。
绣架上,是一半还没绣完的合欢花。
“你的眼睛不是已经瞧不见了吗,怎么还不听医官的劝阻,继续做着绣工?”虽然楚王说这话时,是在表示关切,可他语气却十分刻薄,像是冰河里的一块石头,又冷又硬。
“妾闲来无事,绣着打发时间罢了。”雉儿恭谦地回道。
“赠予孤的那芙蓉香包,也是你亲自绣的?”楚王问道。
雉儿淡淡地笑了笑道:“妾出身低微,并不懂香,只将绣好的香包送去交付于王后,再由王后帮着妾配了安神香,赠予王上。”
果然,并非我嗅觉失灵,而是雉儿绣得那香包之中,并没有放入任何香料。
由王后带着头内斗,这楚国后宫还真是藏龙卧虎。
“可孤瞧着那香包上的金银丝到不像是你的物件。”楚王继续追问。
雉儿尴尬地笑了笑道:“妾这也没什么好的丝线,便求了丹嫔,是她赠予了一些金银丝与妾,绣完香包后还剩了些,妾正用来绣合欢。”
我闻此回首望着绣架上,才绣了一半的合欢花,丹朱色的花瓣外,镶嵌着金色的丝线,看起来耀眼夺目。
我走过去,俯身而下,闻着金线上的味道,鼻子里忽然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而后两到血迹顺着鼻子过了嘴唇,流在了衣襟上。
我抬起手背,用衣袂擦干鼻子上的血迹,走来她的身旁问道:“可否之前丹嫔也赠予你许多金银丝供以绣作?”
雉儿听闻我说话声音,漆黑的双眸刹那间有些失神。
“早前,她所绣作的楚国山河图,便是用这金银丝钩编楚国山峦的。”楚王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我斜着眼看他,想来在我闻了芙蓉花的香包晕过去之后,他便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他知道过去在蔡宫时,我与雉儿相熟,因此在我醒后,故意询问我“见到故人之物,心中可有感触。”
我知道那香包上的所附着毒药,为了保护雉儿,只能选择说谎。
他带着我来嘉悦宫见故人,毫不费力地戳穿了我的谎言,并借此嘲笑我的笨拙。
一个亡国绣女,被人用金银丝毒伤了双眼,还继续与毒害她的人交好,并且将带毒的金银丝绣成了香包,赠予楚王。
“请问,这位宫婢的声音听起来好些熟悉,可是之前与妾见过?”雉儿茫然地朝我望了过来。
想必在她眼中,我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她看不清我的脸,也不知道我是谁。
楚王转过头,对上我的双眸,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似乎在等我要如何回答。
我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奴这声音,自来就是平常音,与许多人的声音相近,因而夫人听起来就觉着熟悉。”
我并不打算与她相认,凭着她的性子,必然会拼了命来护佑我,现下连她自己都岌岌可危,更何况再加上我这一个拖油瓶,我可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淳于葭。
她失落地垂下眸子:“原是如此,险些使妾认为,能再次见到这故人一面。”
楚王的眼眸中霎时失去了兴致,他转身便离开了嘉悦宫。
我又看了一眼雉儿,与她道:“夫人,那金银线看起来华丽,可并不适合你所绣的花草,本是栩栩如生一般,加了金银线倒显着假了。”
我说完便紧随着楚王一同离开了嘉悦宫。
楚王并不在乎她的生死,可我在乎。
虽然那金银丝上附着的毒不足以致命,可时间久了,终会损害人的身子,她的眼疾就是恶果。若是她能听懂我的话,今后便会将那金银丝束之高阁,绝不会再碰它。
沿着嘉悦宫一路往西南走,约行了半刻,临于一处辉煌的宫苑。即使隔着宫墙,我也能看到宫苑里高台楼阁中的灯火葳蕤。
往宫苑内走入时,见匾额上写着‘丹华宫’,内院草木繁盛,假山引着流水,淙淙琤琤地坠下,落入宽阔一池,清洌可鉴。
行至殿前时,跟随在楚王身旁的宫奴全都停下了脚步,留在殿外。
我见此,虽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楚王踏入殿内后,忽而转头对我说道:“你跟着孤进来。”
我惴惴不安地跟在楚王的身后,才走入殿内三两步,鼻尖便窜进来一股暖香的味道。这暖香里面放了曼珠沙华,有些许催情之用。
我连忙掏出帕子将两只鼻孔塞住。
第十八章 高情已逐晓云空
殿内的陈设尽显奢华,檀木案,梨木几,楠木妆匮,梳妆的铜镜打磨的锃亮,可清晰地看到镜中人的面容。
梁上垂下的幔帐皆是绛绡制成,薄如蝉翼,却冬暖夏凉。
奇怪的是,这内殿之中,未有两个女婢立于门旁侍奉,却无其他人。
须臾,幔帐后面的木门被拉了开,从中走出一位身着围兜,外罩轻纱的女人。
她身姿轻盈,如同她所着的衣裳,两条匀称又白皙的双腿裸露在外,围兜的长短却恰如其适地遮住了她隐私部位。
我望着都快要血脉张喷了,更何况正值盛年的楚王。
“王上怎会这时来妾这儿。”她的声音如丝,能将身心紧紧缠绕。
“怎地,你不欢迎?”楚王依旧不解风情。
我很疑惑,这殿内的香炉里明明燃着暖香,怎会让楚王不动情?
“哪有,妾高兴来来不及呢?”她攀在楚王的身上,一双美目朝我扫了过来。
我急忙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眼神。
“她是哪位妹妹呀,这般艳绝明媚,可是王上新得的美人儿?”她倚在楚王的怀中撒着娇。
楚王不为所动,他回首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了一丝阴鹜地笑:“她是孤的救命恩人。”
“妾也曾是王上的救命恩人呢。”她仰起头,楚楚可怜地娇嗔。
“不一样,你救孤时,孤尚且还有机会去与那刺客搏上一搏,可她救孤时,孤已然是命悬一线。”楚王低下头,在她的嘴上咗了一口。
美人娇俏地笑了起来,顺而问道,楚王的命悬一线是在何时。
于是,楚王就与她说起了姜国的孟曦和蛊毒夜梦。
我不知为何楚王会带着我来到丹华宫,与这美人说起有关姜国的前尘往事。
我斜着眼瞄了一眼那美人,却见她脸上的神色及其不自然,甚至有些惶惶不安。
楚王自然也察觉到怀中美人的异常,他低下头吻了她的额角问道:“玄丹可有什么不妥?”
“妾心疼王上。”丹嫔说哭便哭,一副梨花带雨,天可怜见地模样。
这美人便是楚王宠冠后宫的丹嫔。
宠冠到何种程度?我也只是听说,除却宫中的王后准用丹朱,绀青二色制衣,便唯有这丹嫔可以,其他嫔,世妇或是女御若用,便是逾距,会处以严重的惩戒。
楚王和丹嫔二人又腻歪起来,我看着有些难为情,便转过身去,低下了头。
“王上,这位妹妹既然于您有恩,您要赐和封赏于她啊。”丹嫔娇咛一声言道。
“不过一介战俘,不杀她已然是孤开恩了。”楚王冷哼一声道。
“那不如赐予妾身做个香奴吧。”丹嫔听闻我救楚王之时,甚是会弄香料,这才临时起意。
可是,这楚宫之中,会弄香料的人并非少数,怎我这一来,便被她所青睐。
我觉着好似有哪里不妥,可是又说不上来。
“你求晚了,翠缥那丫头已经向孤求了她做舞师了。”楚王喘息声愈加浓厚,我甚至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撤出内殿了。
“既然这般,等郡主月夕节后回到翠缥郡去,再将她赠予妾也不迟。”丹嫔轻喘出声。
这满室的风光旖旎,我怕是待不下去,正准备转过身求楚王告退,却听楚王道:“倒时你再来求孤便可,你知道孤也想要她做香奴呢。”
楚王猛地从丹嫔身上抽离,他理了理衣裳,朝着殿门外走去了。
我有些怀疑,这楚王身上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般一个软香美人在身边,不当做鱼生吞了已经很不正常了,他还能随时抽身而去?
“怎么,你要留在丹华宫?”他见我未动,回头阴着脸质问道。
我摇了摇头,拔出鼻孔之中的帕子,立马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我没敢回头,亦不知那丹嫔是何表情。
楚王带着我回到了自己的寝宫,相较丹华宫和嘉悦宫,这凌波宫看起来中规中矩多了,十分符合楚王的年纪和身份。
我怕他方才欲望未泻,寻我来出气,因而到了殿门前,怎样都不敢走进去。
他见此,拉着我的手臂,将我拖拽了进去。
我吓得哇哇大叫,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拧着身子不愿往前。
他黑着脸,将我扛了起来,待入了殿内后,将我扔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我被摔得满眼冒星星,手肘和脚踝霎时就青紫了一片。
我坐起身,愤恨地看着他,却见他招来三两宫婢,拿出一副巨大的锦布来。
锦布铺展开来,便是整个楚国的山河图。
金线钩编山峦,银丝钩编河流江海,翠色线织就丛林草野,鸦青色线勾勒城池郡县。在云梦大泽两侧,有一片丹朱色的花海,我站起身仔细望去,却见那花海的颜色并非是丝线织就,而是,一滩血痕。
能完成这样一幅绣画,怕是要十年不止,可雉儿入这楚宫怕是还未到三年,她的眼疾是否因这幅绣画劳累过度所致?
“是你让她绣得这幅山河图?”带着被他摔在地上的愤恨,我怒声质问道。
“蔡国亡,其女俘辗转入宫为奴,孤不想以低贱的女俘来填充孤的后宫,于是吩咐白素将这些女俘送去兵营为女闾。”
“那时她在这群人堆里并不起眼,却壮着胆子求孤,饶了这些女俘,孤觉着可笑就问她,凭什么同孤来讲条件?”
“她郑重许诺,与这些女俘们在三年之内绣出楚国的山河图,交付于孤,作为交换,孤要放她们回家乡。”
“孤压根就不相信这些女俘可以完成山河图,权当是戏耍便答应了她,并将绣画的时间压缩为一年,其实孤更希望她们能为女闾,老老实实地去讨东楚的将士们欢愉。”
“一年过去了,楚国的山河图如约完成了,那些女俘为了绣好这绣画,不惜废寝忘食,夙兴夜寐,画作绣成之时,已然累死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也大都换上了严重的眼疾。”
“孤将她留在了宫内,封她做姜世妇,许诺她余生可安稳地呆在后宫,至于那些还活着的,孤骗了她说已经送她们回家了,其实却让白素将她们全部沉水于云梦泽。”
我知道那些姑娘大概都是尔雅城希绣庄的绣娘,那些我曾见过的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面前这个男人,一个一个地摧残致死。
我抑制不住体内的怒火沸腾,仰起手甩了他一巴掌。
他怔了片刻,随后伸出手捏住了我的喉咙。
“她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却还妄想着与孤讲条件,身为弱者,便只能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强者,求着他们庇佑自己。”他双目猩红,眼神狠戾。
“强者之所为强者,是因善待弱者,与恶相抗,从不以欺凌弱者或弱者的攀附,来彰显自己的强大,你这般无视生灵,顶多算只恶鬼,怎配为强者?”我攀上他捏着我脖颈的手,用指甲抠破了他手臂。
他的手臂逐渐变得血肉模糊,却也不肯放我。
“即便是恶鬼,亦是众人惧之,这九州之上,哪个敢于恶鬼抗衡,就算是安阳,怕是也要礼让孤三分。”他甩开手臂,如拂袖一般轻轻一挥,便将我丢去了软榻上。
我吓得浑身僵直,慌张地四处寻着尖锐之物,做以防身。
扫视了一圈,却发现只有软榻矮几上的盛水铜壶还有些重量。
我拿起铜壶掂量一下,觉着可行,便抡起它朝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楚王打了过去。
楚王从容不迫地抬起手,捏住了那铜壶,毫不费力地一扽,将铜壶夺了去。
若不是这次我学了聪明,先放了手,怕是我会随着这铜壶,再次飞甩出去。
他暗吼一声,单手用力将铜壶捏的变了形,随后他发了狂,先是丢了铜壶,再将软榻上的矮几拂袖扫落。
我瑟瑟发抖地蜷在榻内一侧,突然觉着早前在蔡国,蔡叔怀算是对我通情达理许多。
我不敢抬头看他,卑微地哭了起来。
“孤带你去见丹嫔,并在她面前提及姜国之事,并不是属意她,你是孤的救命恩人,你化解了孤的夜梦蛊,便是同姜公主孟曦敌对了。”
“那丹嫔,便是姜公主孟曦的转生。”
“横公鱼噬魂转生,她以为孤不知道?”
“真是可笑,妘缨身旁那横公鱼妖,便是孤年少时与猎鱼人同时捕获,赠予宋仁公的。”
我打从心里害怕他,并不是因为他比我强大,可以随意撕扯着我,攻占于我,羞辱于我。而是他拥有洞察一切的敏锐之智。他所暗晓的秘事,从不道破,如稚子戏耍般地,玩弄着已经踏入他陷阱之中的猎物。
送予她这世上荣华权贵,真情真爱,出其不意地刺出致命一刀,再将真相血淋淋地扒开。
于他圈套里的人,绝无可能再有活路。
绝无。
“现在,有芈炎护着你,孤自然拿你没办法,等她回到翠缥郡去,你便是孤嘴里的肉了。”他撕扯着我的衣裳,不带暴吝之外的任何情感。
“别以为妘缨帮你寻了翠缥郡主这个靠山,便能让你在东楚高枕无忧,东楚是孤的,在孤的眼下借风而动,伺机逃脱,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若说我与小白的床笫之间可用身心酣畅形容的话,那么楚王强迫着我与其欢好,便只有痛。
我像是被活生生地撕裂了一般,痛到麻木,痛到失去知觉。
胸口处泛着恶心,想要吐,却只有干呕。
从未经过这般漫长又漆黑的夜,我看不到夜的尽头,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摸索不到终点。
我希望这黑夜快过去,也许黑夜过去了,痛苦就能结束了。
“现下你不讨好孤,待芈炎回到翠眉山,孤就将你送去丹华宫,要你去与那丹嫔作陪。”他见我不再挣扎,如同一条死鱼一般,暗觉不爽,于是开口威胁。
我化解夜梦蛊的事情丹嫔已经知晓,那丹嫔既是转生之后的孟曦,将我送去她身边,无非是羊入虎口罢了。凭着她毒害雉儿的手段,我便能知道,若入丹华宫,我绝无可能再有善终。
可我,已经什么都没了,所以便不怕了。
我勾起嘴角,嗤笑起来。
楚王见我神情讥讽,摧残的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我是何时被送回月神庙的,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芈炎飞奔于我身前,伸手抱我时,牵扯到了身上的伤痛。
我龇牙咧嘴地低吟了一声,被碧儿察觉。
她随即安置芈炎去殿内习字,拉着我往汤泉处走去。
退下衣裳,露出淤痕遍布的身体。
碧儿见此,低声地讶异道:“怎会如此?”
我走入汤泉之中,蜷在方石上没有说话。
碧儿见此,也没多问,匆忙地又折回了主殿去拿药。
我想她也没有想到,我所受的,是这样的伤吧。
伏在汤泉中央凸起的圆石上,于心涌来许多委屈,眼泪滴落与圆石上,形成点点水痕。
我扬起手中的汤泉,泼在圆石上,淹没了泪痕,随后潜入水中,不再让眼泪流出。
没多一会儿,肩膀受力,便有一股力量将我拉出了水面。
我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张开眼,定睛望去,见正是那日于神殿门前救过我的络先生。
他神色惊慌,见我平安无事后,心安落意开口道:“不要因受了屈辱就一心寻死。”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他以为我潜入汤泉之中,是想要淹死自己?
我将身子压低于水中,侧过头有些难为情地回道:“多谢络先生,我并未想要寻死。”
他只是自己逾距了,放开了我的肩膀,仰身向后飞跃,落在汤泉池的岸旁。
“如此甚好,想想这世上你所眷恋着的事物,不管是情人知己,还是山川白雪,好好活着,才能见到春暖花开,南雁归来。”
我回头想要与他道谢,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碧儿带着药箱回到汤泉时,我已经穿戴妥当,正在岸边用帕子绞干湿发。她见此连忙上前,拿过我手中的帕子。
“碧儿,我已不再是福祥公主了,如今我是楚国的女俘,你不必服侍我。”我回头看着她。
“少姬就算谁都不是,也是我们炎炎的师父,她不能在您身边服侍,便有我代劳。”她执意如此,我便也不再拒绝了,放开了手,任由她帮我打理湿发。
“可是芈苏公子来了?”我想起方才络先生在此,便开口问道。
“过午来的,为郡主送些帛纸和书画的颜料,好让少姬来作雅光公主的祭月舞。”碧儿换了张干爽的帕子。
“你可否曾见过雅光跳拜月舞?”我问道。
“奴见过,那时候木家四少姬也在,她为公主打造了一鼎飞天机关,使公主犹如月神一般随着飞花降于神庙祭台,那一次的风景刻在了奴的脑海之中,驱之不散。”碧儿陷入回忆,雀跃欢愉。
想来,那飞天机关便是白尧手中攻城器最初的原型了。
我缓缓站起身,准备回去睡一觉。
第十九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少姬身上的淤痕,还是擦些化瘀的药膏吧。”碧儿拉住了我,递给我一盒药膏。
我摇了摇头:“泡了热泉后,身上好多了,我无事了,你放心。”
“少姬,莫要怨恨王上,他从前并非这般暴吝,自公主死后,他一直自责,若当初态度坚硬一些,阻止公主嫁去蔡国,便也不会二人自此天人永隔。”碧儿忠于楚国,忠于楚王,这无可厚非,但是我知道,楚王所自责的绝不是阻止雅光嫁去蔡国,而是他没能在雅光寻死之前,快一步灭了蔡国,将她活着救回来。
他不过是愧疚罢了,愧疚他利用了自己的亲姐姐后,又将她送去了绝路。
“即便再暴虐的君主,也绝不会自喻为明君,用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去惩罚别人。”
我回到木屋后,倒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地闻到了一股饭香,起身见案上放着一碗肉糜粥和几碟清爽的小菜,闷头吃完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直到阳光晒在了脸上,才悠悠转醒。
侧过脸,见到屏风后似是有人影,起身下榻,穿好衣裳,行至过屏风后,见小雨正跪坐于案前安静地等着我。
她气色瞧上去尚可,想必是身上的伤已经好了。
“骨碌和桃息已经回到临酉了?”我跪坐于她面前。
她点了点头,却道:“这次,我是要带你回临酉的。”
我知道小雨此时前来,必是抱着这般目的,可我闻此却未有雀跃之情,反是内心充满焦虑。
“这次公主可一定要听主君的安排,上次若你同雪公子离开东楚,到了东郊就会有人接应,随即齐国与宋国便会发兵东楚,逼着楚王放了主君,主君会带着桃息和淳于葭一同安全逃离东楚,不会有一人伤亡。”这便是骨碌原本的计划。
我知道,骨碌所谋划向来都是万无一失。
可这次不行,这次面对的并非常人,而是如饥鹰一般的楚王。
若是其中某一环节出了纰漏,我与姬雪是平安了,对于带着桃息和淳于葭是的骨碌必定是万分凶险。
“你走吧,我不会同你离开。”这次也一样,楚王既然将我明目张胆地放出王宫,送来神殿,便绝不会掉以轻心,必有后招留存,请君入瓮。
“公主,为何不信主君一次?”她拉着我的手,眼神有些幽怨。
毕竟,若不是我上一次的自作主张,导致了淳于葭的死,或许现在,我已经跟着骨碌和桃息一起回到了临酉。
我摇了摇头:“并非我不信她,只是··”
只是,楚王没有那般好蒙骗。
若不是当时我改变了主意,诓骗姬雪与我为伍,说不定现在的骨碌便是如同我这般,被楚王撕裂后生吞入腹。
“我是从神庙消失的,芈炎和碧儿的结果会如何,这个问题你可有想过?”这是个首要的问题。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我不怕留在东楚,越是惊险万分之地,或许越能搏一个一息尚存。”这话是我说出来安慰小雨的,东楚本就是个虎狼之地,除却这神庙,哪里会有容我尚存之地。
“我现在唯一不能失去的,便是你和骨碌,若你们执意救我,须得稳操胜券,仅有齐国这一个盟友,远远不够,我所期望的,是能与你们活着相逢,而不是用你们其中某一个人的命来与我互换,若真如此,还不如早些让我埋骨东楚。”养虎为患,最终的解决办法,就是联合一众凶猛野兽,群起而攻之。
小雨闻声我在诅咒自己,猛地侧过身抱住了我。
“公主不必这样诅咒自己,想我来东楚之前,主君已经劝过我,要我不要再枉费心神将你带回临酉,可我没听,偏偏就想着试一次,现在想想,我跟了公主那样长的时间,却始终不如主君懂你。”小雨眼中凝有泪珠,晶莹闪烁。
我哑然,想着这世上还有一个骨碌能懂我,知我,将我视如瑰宝,嘴角不住上扬起来。
“主君已经派人游说各国诸君抗楚,公主不必等太久,主君便会来救你。”看来我所预想的办法,骨碌也已经想到了,并开始付出行动。
“所以,公主务必要好好活着,等着主君才是。”
送走小雨后,我便洗漱了一番,往主殿去了。
如今,已经过了正午,我猜想此时的芈炎正在小睡,于是想去主殿,将雅光跳祭月舞的画,作出来给芈炎一个惊喜。
谁知到了主殿,却意外发现芈苏和他的络先生也在此。
芈苏正坐在榻前,守着还在熟睡的芈炎,而碧儿跪坐于一旁为酣睡得发了汗的芈炎轻摇蒲扇,络先生靠在圆柱上假寐,待我走了进来,三个人同时向我看了过来。
我如芒刺背,若说碧儿期待着我早些醒过来也就罢了,芈苏和络先生那期待的眼神,我总觉着有些怪异。
“公主身上的伤可好些了?”芈苏恭谦有礼,比楚王暴吝的脾性截然相反,我甚至有些怀疑,这芈苏是不是他亲生的。
我欠身小礼后回道:“公子莫要在称呼罪奴为公主了,身陷于东楚,奴早已不是公主了。”
芈苏歪着头思酌了片刻,道:“即便你不再是陈国公主,也是炎炎的师父,那我也便同炎炎一样,称呼你一声师父可好?”
芈苏对我的尊重,大多是因为芈炎。
可我却不能仗着芈炎,在芈苏的面前有恃无恐。
“公子若不弃,便称我为妫翼。”
他双眸灵动,听闻我的话后,点了点头。
此时,芈炎逐渐转醒,她伸了伸懒腰,坐了起来。睡眼迷蒙地环视一圈,见我站在堂内,猛地长大了双眼,雀跃地跳下了小榻,光着脚丫一蹦一跳地朝我跑了过来。
“姨母,你可算是醒了。”她环抱住我的腰身,伏在我的小腹上。
我抬起头警觉地看着芈苏和络先生,见他们二人神情并无异样,可心中却还是有些害怕,便拉开芈炎抱着我的手,俯下身问道:“是谁准许你叫我姨母的?”
芈炎怔了怔:“你是雨师父的朋友,我自然要叫你一声姨母,这有何不对吗?”
“妫翼不必忧心,碧儿已将雨师父和炎炎的关系告知于我,既然你是雨师父的朋友,炎炎私下里叫你一声姨母也算是应当。”芈苏好心地为芈炎辩解,可他根本不知道我所忧心为何。
我看了一眼碧儿,见她朝我会心一笑,似是默认了芈苏是个可信之人。
可我仍旧心有不安,低下头对芈炎道:“今后不可以再叫我姨母。”
芈炎清澈地双眸充满疑惑:“为何?”
“没有为何,若是你再称我为姨母,我便不再为你作雅光公主的画。”我言辞庄敬。
芈炎见我神色严肃,努着嘴委屈地道了一声“好”。
我见她委屈地模样,有些心软,摸了摸她额间的碎发:“现下我醒了,便能开始作画了,你在我面前,将祭月舞尽量跳得完整些,我试一试,看看能不能与雅光生前的模样结合。”
芈炎的双眸随即清亮起来,她光着脚,便在殿内跳了起来。
虽说她是妫薇的亲生,可我却觉着她与雅光更为相像,尤甚是身貌修长。即便是在垂髻之年,却也跳的有模有样,不差丝毫。
我记下些舞姿,便向碧儿要来帛纸与墨砚。将帛纸平铺地板,持毫锥游走于上。
不刻,便渐渐勾勒出雅光的身姿来。
芈苏送来的帛纸与墨砚皆是上品,于我用起来得心应手,作画时也不晕染,墨干极快。络先生端着两盏木盘放在我身边,我侧目望去,见木盘之中放着些许盛了各色颜料的陶碟。
“我不知你作画还需要什么样的色彩,便先寻到这几种颜色来,你先用着,若要却些什么,再与我说。”芈苏站在我身旁道。
许是他对我的丹青叹为观止,这才吩咐络先生将事先备好的颜料送来我身旁。
我先与他道了谢,而后又问道碧儿:“雅光生前跳祭月舞时,身着何种颜色的衣裳,还需要碧儿姑姑亲自来指点。”
毕竟她是在场见过雅光跳祭月舞的唯一一人。
碧儿闻声,走来我身旁,点了几种色彩。我根据她的指点,一一于画上添色后,画作便完成了。
芈炎迫不及待地盘坐于地上,看着我所作的画卷。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画中雅光那肆意张扬地笑容。
先前,我还担忧自己画不出雅光舞动时的神韵,可见碧儿抹着眼角的泪滴,与我言谢时,我便宽心下来。
随后,又着手画了几幅,皆被络先生裱于画轴中。
几日之后,我正在殿前的四方亭内纳凉,见芈炎哭着跑了进来。
我见此起身,连忙一路追着她到了主殿之中。
她并没有留意我在后面跟着她,继而伏在榻上嚎啕大哭。
我俯下身,摸了摸她头顶细软的发丝。
她抬起头,涕泗滂沱,像是受了泼天大的委屈。
“谁欺负你了,把你委屈成这般样子。”我掏出帕子,将她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
“是,是白素,他,抢走了娘亲的画。”芈炎抽泣着说道。
此时的碧儿也才跑了进来,见我正在安慰着芈炎,便缓了一口气。她走了过来,将芈炎抱在怀里,与我说起了今日在楚宫所发生的事情。
昨日,楚王听闻苏公子说起我所作的雅光祭月舞画像栩栩如生,今日就宣召芈炎带着画卷入宫。
于楚王观赏画卷之后,赞叹了一番,赏了好些箱金银珠宝给芈炎。
芈炎喜笑颜开,带着楚王的赏赐准备回神殿。
楚王担忧芈炎带着赏赐招摇过市,会引来无端祸事,便下令派白素携兵相送。
芈炎也未多想,谢恩于楚王后,由着白素一路护送回到了神殿。
待到神殿门前时,芈炎整理物件时,发现装着雅光画卷的缃帙瓶不见了,便质问白素是否偷拿了她的画。
白素语气强硬,一概否认他拿了芈炎的画。
芈炎气得嚎啕大哭,这才跑回了神殿内。
“白素可还在神殿前候着?”我问道。
碧儿无奈地点了点头,道“方才郡主下令,在没有找回画像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芈炎趴在碧儿的怀中,依旧哭的伤心。
我将她扶了起来,问道:“那些人大都是楚王的心腹,你这般无理地对待他们,不怕惹得楚王不悦?”
芈炎撇去双颊上的泪珠,可算是止住了哭声,她垂下头思酌片刻,委屈地道:“可母亲的画···”
“我再画几幅于你便好,不必于他硬碰,这样对你极为不利。”我安抚着她道。
送芈炎回神殿是楚王属意的,宫内那么多的兵将,却偏偏挑选了白素,这不难猜想,白素来偷芈炎的画,既是楚王的原意。
芈炎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头,这般小小年纪,悲切地模样甚是老成。
碧儿看在眼中,甚是心疼,拉着芈炎地手,宽慰道:“雅光公主不过是他年少时的绮梦,现在终是尘归尘,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你也莫要总是处处与他作对。”
“可我就是不想让他觊觎母亲,一点都不想。”碧儿的安慰没什么成效,到是让芈炎更加难过起来。
我没有听明白碧儿的话,因此显得有些糊涂起来。
我想起早前被困于丞相府时,也受白尧胁迫,为雅光作画赠予白素。我那时只单纯地认为,是一个护国将军对一个公主之死的悔意,并没有想到,二人曾经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当年白素和公主都还风华正茂,两人相处时免不了欢腾与喧闹,可白素像块儿木头,总是气的雅光公主掉泪,偏生他还不会说些好话来哄,雅光公主只能变着法地与他作对,他也不怨恨,闷声闷气地将她的戏弄一一接下。”
“后来,白家曾向公主的父亲,襄公求亲,意娶公主为白家媳,可襄公却回绝了,那时白尧和白素均无功名在身,襄公宠爱公主,自然也不能将她随意嫁予一个余子碌碌之人。”
“这些事情,公主都不知道,襄公瞒着她,想为她寻得一良人托付,甚至有意将公主嫁于中宫空虚的齐国公。”
“公主那时也对白素心情有所归,可白素知晓白家求娶被襄公所拒,便抹不开颜面与自尊,开始抵触着公主的靠近。”
“再后来,白素为了能博得功名,利用了公主,两人自那时起,这情谊便断了。”
碧儿说着说着,双眼便红了。她低下头看着芈炎,又道:“这些事情,也是我带着芈炎回到东楚后,入宫向太后请安时,太后与我说起的,太后现下也在后悔,若是当初劝说襄公,将雅光公主指婚于白素,也不会让公主落得个花落人亡。”
第二十章 日长睡起无情思
“我才不要母亲嫁给那个莽夫。”芈炎义愤填膺地说道。
在我看来,芈炎排斥白素并无什么不妥,但凡不靠自己踏实的步子向上而去,偏选择踩着别人后背爬上去的人,大都品行不正,就算后来功成名就,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还想要回你母亲的画吗?”我双手搭在芈炎的肩膀上。
芈炎怯生生地问道:“方才不是说怕于我不利吗,现在怎又变了主意?”
“方才不知你这般厌恶他,现在推己及人,就想帮你收拾他。”我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芈炎的鼻尖笑道。
碧儿面露忧虑,毕竟白素是楚国不可或缺的战神,芈炎同他不和,必将会导致楚王对芈炎的不满。
“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拉着碧儿的手,让她宽心。
随后,委托芈炎和碧儿将帛纸浸泡在翠缥茶中,在帛纸尚未彻底干涸之前送去木屋。
我回到木屋,用帕子将口鼻遮盖,自柜中拿出芈苏送来的青色颜料,用水化开后,在湿纸上勾画起雅光的容颜。
约莫一个时辰后,我粗略地完成了三幅画卷,并将其裱框于画轴之中。在交给芈炎之前,又洒了些翠缥茶于画卷上。
由此使画卷上的雅光看去更加清亮。
芈炎带着我所画的这三卷画前去神殿门外,与白素手上的那幅做交换。
起先,白素并不为所动,在芈炎依次展示了三幅画卷后,又说了些恳求的话,白素这才心软,将她带入宫的那幅画归还于她。
得了三幅雅光画像的白素凯旋归去,这让失而复得的芈炎心中可不怎么好过,虽然要回了最初的画卷,可却平白无故地失了三幅。
我知芈炎心中不悦,于是安慰道:“你且放心,等那画卷中的帛纸风干后,我所画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的。”
芈炎满腹疑惑地看着我,随后一双灵动的双眸转了转,笑道:“原是如此,怪不得你会让我同碧儿姑姑用翠缥的茶汤浸润帛纸。”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等白素归家后,必会发现蹊跷,你在他与楚王面前可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行。”
芈炎雀跃地点了点头,捧着装有雅光祭月舞画卷的缃帙瓶跑回了主殿。
待芈炎走远了,碧儿猛地拉住了我。
“你有事瞒着我。”她直言快语道。
我知瞒不住她,便说:“并非有意隐瞒,我只是不想让你忧心。”
碧儿恍然懵怔,须臾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总以为神庙能庇佑你的安危,便松懈了许多,只是没有想到宫中的手,能伸得这般长。”
显然,碧儿为了保护我已然殚精竭虑,再加上还要照顾芈炎,怕是快熬尽心神。这也是我不愿意将事情告知她的缘由。
“借着苏公子的手送进来的那东西是什么?”碧儿问道。
“是绿矾。”
绿矾通体为青绿色,生在广灵附近的阳明山中,开采后,经过煅烧,淘洗,沉淀,结晶研粉,是杀虫,制疮疡溃烂,疥癣瘙痒的良药。
可未经煅烧细研的绿矾却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服之,肠穿肚烂,暴血而亡,闻之,性情大变,恼怒而死,碰之,犹如火烧,溃烂流脓。
由于绿矾的颜色为青绿,碾碎后于孔雀石的颜色相差无几,因此作为青绿色混入芈苏送来神殿的颜料之中。
我鼻子灵巧,一下便闻出那青绿颜料的与众不同。四下无人时,于周身做严密防护,取之少许,水润后涂写于帛纸上,并无颜色显露。待帛纸风干后,泼茶于上,才有痕迹显出。由此,我才确定,那坛青绿色的颜料就是绿矾。
在后面作画之时,我故意不再取青绿色做料,并将芈苏送来的所有青绿颜料的陶罐封好,放置柜中。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芈苏颜料的来源,芈苏言道是他从各处搜罗来的,也有一部分是得人赠予的,并未言过多的细枝末节。
我不好刨根问底,没有将此事声张,与芈苏言谢后,说颜料尚且够用,让他不必再费心神搜寻。
芈苏与芈炎两人的情同手足,我觉着芈苏并非故意不知那青绿颜料是有毒的绿矾,这一点我与碧儿两人不谋而合。
况且芈炎身于楚国数年,也未见有人毒害,所以这绿矾,是冲我而来的。
“你尚且才入宫一次,便有人想要你的命,若是郡主回到翠缥郡,留你一人于东楚,你要怎么办?”碧儿忧心忡忡。
“你莫要担忧我,先前那么多的苦难我都挺过来了,现下这些于我来说不算什么。”即便她再忧心如惔,也无济于事。
在东楚,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眼瞧着天气愈来愈热,夏祭过后,楚王要陪伴太后前去云梦大泽的行宫避暑,届时郡主也会陪同前往,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这神庙之中,我会与郡主二人一同去恳求太后,带着你一同前去。”这是现下碧儿唯一能弥补内心忧虑的办法。
我全然接受她的好意,拉着她的手言谢。
自此之后,但凡楚王再借看画之由召见芈炎入宫,她所携的卷轴,皆是我用绿矾和翠缥茶水泡过的帛纸所作之画。即便是被白素抢去了,也不心疼,被他带回将军府,依旧是一幅空白的卷轴罢了。
直至某一次,楚王直言让芈炎将画留在宫中,自此往后,楚王再没有因看画之由,召见芈炎。
句芒过后,东楚的天气愈加炎热,相较于陈国宜人的夏日,楚国的夏日可谓是火伞高张,使人沉闷,稍微移动就能挥汗如雨。
我褪去三重衣,只着中衣倚在主殿外的四方亭内纳凉,摇晃着手中的团扇,却还觉着热。芈炎则瘫在碧儿的双膝上,任由碧儿为她扇着凉风。
“还是翠缥郡的翠眉山夏日舒服,这东楚的夏日,能把人活活热死。”芈炎上身着轻薄围兜,下身穿着轻纱笼裤,不满地翻了个身。
“莫要整日把死字,挂在嘴边。”碧儿用团扇拍了拍芈炎的肩膀。
芈炎转着灵动的双眸,捂着嘴偷笑:“我这不是只在私下里说么,姑姑放心,在舅父和太后面前,我是绝对不会说这字的。”
“奴是怕你得意忘形之时,祸从口出。”碧儿轻点芈炎的鼻尖宠溺地笑道。
“我知道啦,碧儿姑姑,不会得意忘形的。”芈炎滚动着身子,朝我而来。
我笑着抱过她,让她伏在我的双膝上,为她轻摇团扇。
“师父身上的疹子好些了么?”她仰起头望着我。
我不准她称我为姨母,她又不愿直呼我名讳,所以便又开始叫起我师父来。
“好些了,多亏你碧儿姑姑的药膏管用。”因为东楚的炎热,致使我身上起了大片的疹子,又疼又痒。
幸而是神殿之中有一汤泉,可供药浴,又逢芈炎襁褓之时也遇此病痛,碧儿懂得医治,这才能对症下药,调配好药膏,每日都涂着。
“碧儿姑姑说,这疹子大都婴孩才会出,师父肤如凝脂,定然与那婴孩的一样娇嫩,这才会生出疹子来。”芈炎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小娃子,嘴巴倒像是抹了蜜。”我用手指搔弄着她的下颚逗她笑。
这边正笑的开心,但见有人自神殿前堂穿过,正朝主殿走来。
我下意识地扯下挂在亭下的袍子,罩在了芈炎的身上。
“师父,我年岁还小,尚不打紧,你是不是穿上这袍子比较好。”芈炎说道。
由于神殿之中只有我与芈炎和碧儿,无外人叨扰之时,得了碧儿的准许,在这炎炎夏日之中,我便只着轻便的又透风的中衣。
即便是有人前来神殿,便是到了神殿正门前就会有声响,这时我再裹住袍子便可。
可谁知,今日来访之人悄然而至,芈炎又身着清凉,我便只能先将她护住。
碧儿见此,连忙起身去迎,将来人挡在了四方亭外。
“是长庚哥哥和络先生。”芈炎挡在我的身前,在我耳边细语道。
“放心,他们皆是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知道你身着轻衣便绝不会再上前来的。”芈炎安慰着我道。
少时,见碧儿将他们二人送去了主殿内,再次折返回来时,手中捧着我与芈炎的衣裳。
我松了一口气,可见碧儿手中那厚重葛麻衣,忽觉身上的疹子又开始犯痒。
“我可不随芈炎一同前去?”我问道。
碧儿摇了摇头:“苏公子说有事要与你商量,指名要你一同前去。”
我耷拉着脑袋,又将三重衣穿了回去。
跟着芈炎和碧儿走入主殿内时,深觉身上的中衣已然被汗沓湿,面容因燥热而发红发烫。
芈苏跪坐于榻上,发拢成冠,一丝不苟。而络先生的面容黝黑,像是被光热炙烤久了地模样。
“父王决定后日启程,前去云梦大泽的行宫避暑,芈炎和碧儿都要一同随行,只是···”芈苏清澈的双眸朝我看过来。
“只是我求了父王和祖母,他们似是不愿意带着外人一同前去行宫。”
这个结果并非意外,实在我预料之中,身为一个戴罪之身的战俘,怎会有资格去王室行宫。
“不怕,明儿我同碧儿姑姑入宫,再去求太后一次。”芈炎跪坐在盛有碎冰的皿器旁轻摇团扇,她没能明白芈苏话中之意。
“不可,我求得一次,炎炎你再求得一次,难免会让妫翼得受太后瞩目,若是因此再招来祸事,岂不得不偿失?”芈苏侧目芈炎细声道。
芈炎停罢摇晃团扇的手,询问道:“长庚哥哥可有什么办法?”
芈苏思酌了片刻,而后道:“你们之所以会想要带着妫翼一同前去云梦行宫,大抵是怕她一人留在东楚会有危险,我可以让络先生留下来,守在神殿保护她,这样便不用再征求父王或是祖母任何一人的应允。”
“不可。”碧儿否决了芈苏这建议。
“如若是宫中之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她的命,办法多得是,一个毫无身份的络先生根本护不了她的周全。”碧儿之所以会有顾忌,大抵是因绿矾一事。
楚王与太后离开东楚,便是东楚空虚之时,此时的我再没了芈炎的庇佑,便是砧板的肉,任人随意宰割罢了。
“姑姑,我有些好奇,你说宫中之人会要了她的命,指的是谁宫中的哪位人?”芈苏不解地问道。
或许,在芈苏的眼中,能要我命的宫中之人,只有楚王。
碧儿才要开口,便被我扯住了衣袂。她侧目看我时,我摇了摇头。
她明白我不愿将绿矾之事张扬,无奈之下只好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公子,是碧儿多虑了,我就在这神殿之中等你们回来就好。”我抬起手,擦了擦额间的细汗,顿时觉着脑袋热的有些发晕。
芈苏得知我们有事瞒他,并没寻根问底,他垂下双眸思忖片刻,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带着妫翼一同去云梦行宫,只是这办法过于冒险。”
芈炎闻声伏在芈苏的腿上,仰起头问道:“快说来听听。”
芈苏摸了摸芈炎松软的发丝,宠溺地笑道:“你可还记着秋尝祭祀后便是太后的寿诞。”
芈炎点了点头,道:“自然记着,我可是连贺寿之礼都备好了。”
“可若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呢?”芈苏素白的手指捏了捏芈炎肉呼呼的小脸笑道。
“长庚哥哥,需要我帮你准备吗?”芈炎天真地问道。
“当然,不过我只需要你把妫翼借于我,这样我就能带着她去云梦大泽,为太后作云梦大泽的画卷了。”我从未去过云梦大泽,若是要以此作画,必然是要游历一番云梦之景,画才能得以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芈苏借此之由,可将我带去云梦行宫,作为山水画师,游历云梦大泽。
只是····
“只是,这件事情必定会被太后所知,这其一,会使太后开始留意妫翼,若讨得太后欢心,倒也能为她博得另一个庇佑之人,可若只讨得太后厌烦,那么宫中想她死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这其二,我知妫翼丹青之技已是出神入化,可作画人像与山水却有不同,若不得太后或是众人所喜,怕是会有所牵累。”芈苏怅然道。
若是我所作的山水画不受太后所喜,这第一个牵累的人,便是芈苏。
想我少时多作人像画,却极少作山水之画。并非是不擅长作山水之画,只是觉得相对于江河湖海,花木山林,人的颜色更短暂,更加值得留存罢了。
沧海桑田久万年,花开花落复四季,可人这一辈子,匆匆数十载,过去了,便不可能再重来了。
我才要开口说话,忽觉胸口一闷,像是喘不上气来。我下意识张大嘴巴,用力呼吸,可眼前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地往地上栽去了。
第二十一章 芳菲歇去何须恨
迷蒙之中,有人解开了我身体上厚重的束缚,胸口终于不再沉闷,呼吸继而顺畅起来。没过多久,一股甘甜的凉液流入口中。
我随即大口汲取,可头脑依旧发重,想继续睡去,不愿醒来。
我酣眠了整整两日两夜,这一觉是自我来东楚城后,睡得最安慰的一觉。醒来之时,芈炎和碧儿已经在与楚王前往云梦行宫的路上了。
负责留下照顾我的,是芈苏安排的女婢,名唤阿无,豆蔻年岁,模样清秀,只可惜是个不能言语的喑人。
她见我醒了,连忙端了一碗药,让我喝下去。
我低头闻了闻,未见什么不妥,便谢过她,仰头灌下去了。
将木碗递还给她时,发现身上穿着的葛麻粗衣已然换成了轻柔的罗衫。按照身份来讲,如我这般战俘罪奴,是不允许穿这般华丽的丝质罗衫的。
我满腹疑惑地扯着广袖看向阿无。
阿无将木碗放好,用手于我比划道:“是公子送给你的,你安心穿着便是。”
阿无所说的公子,是芈苏。
看来他是知晓我受不了葛麻粗衣的热,特地命人赶制了丝质罗衫,并且以他的名义赠予我,让我拥有身穿这上好罗衫的机会。
想着年少之时的我在重华寺也曾身着葛麻,并未见任何不妥。自身为蔡国合欢夫人开始,便褪去葛麻,身着绫罗绸缎,那身葛麻就再也穿不上身了。
也许,这就是一个人尝过了生活的甜头之后,便再也吃不了苦的缘由。
“他们何时离开东楚?”我问道。
阿无继续用手比划道:“才没离开多久,你要是早些醒来半刻,便能去城门前送一送他们了。”
“除了你,便没有其他人再留下是吗?”我起身穿好步履。
阿无重重地点了点头。
显然,现下这种情况,皆不是芈苏所提及办法之中的任何一种。
我肚中有些空荡,便问阿无有没有吃的。
阿无示意我稍等片刻,转身跑出了主殿。
我趁此下榻去,跪坐于桌案前。
不刻,阿无便端来一碗糜粥和两碟清爽的小菜。启箸食饭之余,忽闻神殿堂前有喧闹声。阿无示意我先在此用餐,她起身前去神殿堂前探看。
我略有忐忑地下咽了两口,甚是惧怕阿无一人应付不来,用帕子擦了擦嘴,便起身走去主殿。
堂前四方亭旁,站满了身着妃色衣裳的宫婢,单从她们腰间悬挂着的宫绦来看,既知这些宫婢来头不小。
她们欺负阿无不会说话,对她恶语相加,有几人想要硬闯主殿,被阿无以身做挡。她们推搡着阿无,可阿无仍旧一声不响。
我抄起堂下碧儿浇花的水舀,朝着那些推搡着阿无的宫婢们捶去。
那些宫婢娇滴滴地如同花般,哪里又是我的对手,被我用水舀捶过后,倒了一片,伏在地上哭嚎起来。
我将阿无护在身后,厉声道:“这里是常羲神庙,哪个不长眼睛的胆敢在此喧哗?”
于这些宫婢之中,走出一位头戴玉冠的妇人,她腰上的宫绦上缀着三两珠玉,看上去像是这些宫婢的首领。
“你可是陈国福祥公主?”那妇人言道。
“敢问有何见教。”我回道。
“奉王后令,带你入宫。”那妇人随即示意身旁的宫婢上前来抓我。
我举起水舀,那些企图上前抓我的宫婢又被吓了回去。
阿无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掌心全是汗水,我回头看她,见她双眼惊恐,不住地摇着头。
“她不是王后身边的宫婢,她们是想要以王后之令骗你入宫,千万不要去。”阿无怕我不懂她为何摇头,便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比划了起来。
我大抵是懂了她的意思,转过头与那妇人道:“既然是奉王后令,可有手谕,可有凭证,我要如何相信你是王后身边的侍婢?”
那妇人冷笑一声,厉色道:“区区一个战奴,也配。”
“即便我是战奴,也是陈国的公主,你不过是个宫奴,也敢与我说配不配。”我直言正色道。
妇人闻此暴跳如雷,她提起健步朝我而来。我左右躲闪之际,那妇人无端恼怒,趁隙打了阿无一巴掌。我随即扬起手中的水舀,击中那妇人的玉冠。
玉冠落地碎成了两半,她那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我打散,半白的发丝随风四散,犹如一只凶神恶煞的夜叉。
“给我抓住她。”她金刚怒目,大喝一声。
那些被我打倒了的宫婢们站起了身,接连朝我扑来。
我将阿无护在身后,依旧扬起水舀,敲击着她们的发髻。
不过多时,这些衣冠整洁的宫婢们,转眼都变成了蓬头散发的夜叉。
“你胆敢违抗王后的命令。”那妇人见她所带的宫婢都打不过我,便以王命来压我。
“你若有凭有据,我自然会和你前去,可你支支吾吾,欲盖弥彰,分明是假传王后令,按楚国律法,假传王令之人,枭首,夷三族。”她本就是假传王后令,我自然要吓一吓她。
“你又有何凭据说我是假传王后令?”她被我戳中要害,已然开始退缩,没了方才那般高涨的气焰。
我将阿无从身后拉了出来,问道:“你既然说你是王后身边的宫婢,那你可识得她是谁?”
那妇人看了一眼阿无,故作镇定地道:“识得她是谁,与我是否为王后身边的宫婢有何干系?”
“你若是王后身边的宫婢,自然知道她是谁,如若你不知,那你便不是王后身边的宫婢,今日你所传便是假的王令。”芈苏是王后亲子,阿无又是芈苏的贴身婢女。
平日芈苏入宫问王后安时,必然会带着阿无一同。王后宫中的宫婢,阿无定然平时都见过,这也是阿无为何知晓,这些宫婢根本不是王后宫中之人,而是借着王后的名义,来假传诏命。
我握住阿无颤抖的小手,我见她面色有些忐忑,随即环住了她的腰身,让她暂且依靠着我。
那妇人面色发青,又道:“我是近日才转去王后宫中侍奉的,不认得她是谁也是理所当然,你莫要再狡辩,速速与我入宫。”
我不愿再与她们纠缠,将阿无安顿于堂前石阶上,拿着水舀将她们这一行人的敲的满头包。霎时间神殿堂前哀声四起,于碧儿浇花的水舀终于被我敲坏了之后,我才罢了手。
“尔等叨扰了常羲月神,受到应有的惩戒,如若你们还在此纠缠不清,我可要换成铜壶了。”我将手中的敲坏了的水舀丢在她们面前。
她们捂着头,连忙撤离了神殿,疯窜着奔逃而走。
阿无见此对我投来了崇拜的目光。
我才要回主殿继续用食,侧目却见四方亭顶站着一人。
她一身玄色衣裳,孤立于亭顶,她抱着肩膀,因惧怕东楚的烈日,双眼上依旧覆盖着玄色尺素。
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见这烈日炎炎,怕她如我一样中暑,便道:“天气这般热,你还是下来与我同去主殿喝些酸梅汤解暑吧。”
阿无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而后她随着我的目光高望,见一人站在四方亭顶,惊得嘴巴张得老大。
我抬手,提起她的下巴,将她的嘴合好,吩咐她去神殿后堂的凌阴取些冰镇的酸梅汤来。
阿无点了点头,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我走回到主殿,继续喝糜粥。
素素于亭顶飞身而下,她跟在我身后,进入主殿,却倚在窗边,不靠近我。
待阿无端来了酸梅汤,她才走来案前,跪坐于我对面,饮了一碗酸梅汤。
阿无好奇地盯着她,对我比划着:“为什么她蒙着双眼,却还能看得见?”
还没等我开口,素素抢先说道:“你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
阿无吓了一跳,险些将手里盛汤的勺子扔出去。
“用银针刺穿眼上的丝竹空与鱼腰穴,再由瞳子髎引血而出,如此反复四十九日后,以蛇胆灌眼,再以焚棯木熏眼,而后敷冰,使其麻木,如此再反复七日。”
“我这双眼虽能在夜里视物如白日一般清晰自如,可此后睁眼见强光,便如针刺一般疼痛,只能以玄凌遮眼,避开光亮,从那时开始,我的世界便是永夜。”
阿无将手握成拳,听着素素这可怖的叙述,她惊恐地咬着自己的手指。
“对不起,我不该好奇。”阿无揉了揉发红的双眼,向素素比划着自己的歉意。
“无妨,于我来说,这点苦难算不上什么。”她低头,又饮尽一碗酸梅汤。
阿无见此,又拿起汤勺为她添汤。
我抬起手按住阿无:“这酸梅汤过于寒凉,饮够两碗便可解暑,莫要再给她添了。”
素素与阿无说的这些,多半都是讲给我来听的。她费尽心机地做这些解释,无非就是证明她心中有愧。
有愧便好,心中有愧于我来说,便够了。
她的命也在楚王的手中握着,况且我与她并非莫逆之交,又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她为我卖命,从而放弃她活下去的权力。
“你这次前来,是奉命,还是过路顺道?”用饭结束后,我开口问道。
“奉命。”她耿直地回答道。
“可是奉命带我前去云梦行宫?”我故作镇定地问道。
素素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即是默认。
素素所奉之名,唯有楚王,可我有些迷惑,为何楚王会让素素悄无声息地潜入神殿,并带我去云梦大泽?
我这边还没想透彻,神殿门前又传来喧哗之声。
我以为又是先前那帮宫婢们折返了回来,见案上有阿无盛汤的漆木汤勺还算硬实,抄起便冲了出去。
行至堂前,见围困神庙之人已然从莺燕宫婢们换成了手持兵刃的铁甲兵卫,我见苗头不对,转身想溜,却被一人用长枪逼退于四方亭内。
我抬头一看,即刻认出用长枪指着我的人正是白丸毓。
跟着他一同来的,还有一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男子油头粉面,一双如豆般的双眼精光闪现,如肉团一般的鼻子下面挂着两撇小胡子。
“啧啧,据说桃花夫人艳绝天下,我看不见得,她的姐姐福祥公主倒是比她还要明艳三分。”那男子的目光游走于我身上下,使我心中平添厌恶。
“孋中郎不是才得了桃花夫人侍奉左右,怎就这般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家中娇妻岂不生怨恨?”白丸毓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我曾猜测过妫薇的处境,想她最不济也是沦为楚王的宠妾,万万没想,却被面前这样一个色胆包天之人来糟蹋。
我趁着白丸毓松懈之时,将手中的木勺朝那男子掷去。
“嗙”的一声,击中了他的左眼。
他双手捂着左眼,嚎叫着蹲在了地上。
白丸毓不为所动,他长枪的锋利抵着我的下颚:“多年未见,你依旧是这般不识时务。”
我知道他所说的不识时务,是因那中年男人的身份。
白丸毓称他为孋中郎,我猜着他应当是宫中那位正得荣宠的孋嫔的兄长,我不识时务地伤了他,必定会引来孋嫔的敌对。
可笑我连她儿子都得罪了,还会害怕她来与我为敌吗?
“多年未见,你还是一样惹人厌恶。”我打不过他,必然嘴上不会轻饶他。
他气的面色发黑,嘴角抽搐,紧握长枪,欲朝我刺来。
我手脚并用向后躲去,无路可退之际,抬头却见白丸毓不知为何,竟丢下了手中的长枪。
他用右手捂住左上臂,五指缝隙中隐约见血痕。
“何人胆敢在此偷袭,还不快快现身?”白丸毓退出四方亭,恼羞成怒地环顾四周。
须臾,身着玄青色劲装的络先生飞身而下,落在了白丸毓面前。
白丸毓吓了一跳,匆忙之中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不巧正踩到了地上哀嚎着的孋中郎。
随着这脚,他嚎的声音更洪亮了。
白丸毓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吩咐立于周遭的兵卫,将他带去城内看医。
孋中郎被白丸毓的下属拖出神殿后,堂前终于安宁下来了。
“络先生,您不是与苏公子启程同去云梦行宫了吗,怎会出现在此处?”白丸毓一改最初的暴虐之态,恭谦地开口询问着络先生。
我私心觉着络先生一定比那孋中郎更受楚王的荣宠。
“愚,奉了公子之命,前来接福祥公主去云梦行宫。”络先生不苟言笑。
白丸毓茫然不解:“不过一介战俘罪奴,怎会有资格去云梦行宫?”
“这是公子的命令,愚做为下属,只需执行,不曾多问。”络先生的宠辱不惊,在白丸毓眼中实属简傲绝俗。
白丸毓神情略有不悦,却还是装作恭顺地默认了络先生的回答。
第二十二章 绿阴不减来时路
络先生见他未再出言异议,婉转地道:“若她受半点损伤,公子必会诘责愚,愚,方才出于情急之下,才放出暗器,白都尉莫要问罪。”
白丸毓受宠若惊,忙道:“络先生是个知轻重之人,况且这些小伤与我来说,不碍事。”
络先生不动声色,与白丸毓抱拳致礼后,向我走来。
他欲抬起手拉我起身,却被迎面飞来的三支银针逼退。
他迅速地出脚提起我方才所掷出,锤击孋中郎的木勺。木勺朝着三支银针迎去,两物于空中猛地相撞,‘哄’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低头望去,只见木勺碎裂成三段,那三支银针斜刺入地面,竟然没受到半点损坏。
素素飞身下落,只是与方才不同的是,她用狰狞的鬼姑神面具将脸面遮住了。
她朝着地上的三支银针掷出一块缁色圆石,圆石后有一细链与她的手腕相连。那圆石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然将刺入地面的三支银针紧紧粘住了。
随着素素的细链,那圆石飞回时,连同三支银针也回到了她的手里。
“是绣衣阁的师尊婳。”白丸毓是白素的下属,他能识得素素倒是也不足为奇。
“她,是我的。”素素惜字如金,却已然说明来意。
络先生沉下脸,他回身抄起白丸毓的长枪,朝素素投掷而去。并且趁着素素避开长枪之余,俯身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相较被素素抓去见楚王,我还是更愿意跟着络先生去见芈苏。
我没有挣扎,任凭络先生将我扛在肩上,平地而起,翻过神殿的高墙,一路狂奔起来。
不得不说,络先生身形看起来身形健硕,疾走之时也是四平八稳,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竟然不觉着颠簸。
低头见他脖颈之间有汗水渗出,开口问道:“是不是跑累了,要不要先歇一下,我瞧着没有人追过来。”
络先生面色不改地道:“不必,出了城便有车马等候。”
狂奔至城南的野花田外,果真有一辆马车在静候。
络先生将我塞到车内,随后执起缰绳,御马而走。
我扶着车马围栏坐起身,缓缓地朝着络先生身旁挪去:“他们不是头午才出发吗,我们有必要这般着急吗?”
“后面还跟着个要把你抢走的鬼姑神,早些将你送去公子身边,愚,便能早些交差。”络先生所说的鬼姑神便是素素了。
我回首隔着车马的幔帐望去,却不见素素跟来的踪迹。
待到余晖染云端之时,车马忽然受到巨大的颠簸。
我身子受力前倾,险些滚落下车马去。幸而络先生眼疾手快地将我拽住,稳稳地按回于车马上。
他勒紧缰绳,使马车停下。
我这才注意到,车马的幔帐之上站着一个人。
是素素,她依旧带着鬼姑神的面具,于光芒逐渐暗下之后,再瞧着过去,略有骇人之感。
车马之间的轴承断裂,不能再度前行。络先生见此,卸下马匹,携着我上马而走。
素素紧跟其后,她仿若当真成为了暗夜之中的鬼母,阴魂不散。
良晌,她朝着络先生掷出银针。
络先生为了护着我,只能抬手接下。银针没入他的手臂之时,他猛然自马上跌落而下。
我见此回手去拉他,却被他一同带下马去。
他将我牢牢护在怀中,替我挡下了坠落时的所有疼痛。
“你方才拉我做什么,怎不骑着马跑走?”落地后的络先生勃然大怒。
我见多了平时他的面无表情,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我一跳。
“我这不是想着,能拉你一把么,坠马可是很痛的,谁知你这般重,我拉都拉不住。”我全然当做他是摔疼了,才朝我发起了脾气。
毕竟,想要救他是真的,但见他这不识好歹的态度,我心里很不爽,可我又打不过他,便只能这般认定。
络先生懵怔住,随后他环住我的腰身,携我于地上站起了身。
“我会想办法拖住那鬼姑神,自现在开始,你自由了,想去哪里都没有人再能困着你了。”他在我耳边细语道。
我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他忽而低下了头,用温热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
他的气息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可我现下就是想不起来,是谁曾经给予我过这般的心安。
我若趁此机会逃走,既不会连累芈炎,也不会连累芈苏,顶多算是络先生和素素为了邀功的不查之举。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内心终于不再游移不定,淡淡地在他耳边道了一声‘多谢’,转身撒丫子地跑了起来。
天空中的余晖还未散去,云端璀璨金黄的火焰欲燃烧殆尽,我朝着那光亮奔跑,想要做一只破光而出的飞鸟。
投身于一片密林之中,也顾不得锋利的枝桠划破我的裙角,我只想逃出这黑暗,去有光亮的地方。
不知疲惫地跑了许久,脚下忽地一轻。
我被一条绳索,吊住了脚踝,倒着身被凭空提了起来。
我猜想,定是这林中猎户所设的捕兽陷阱,被我误撞着踩到了。
我强迫自己镇定,仰起头观察着吊脚的绳索。绳索细小,见所连接的树干也并不粗壮,想来这陷阱是捉捕林中野雉或山豕的。
我轻轻地晃动着身子,见拴着绳索的树枝也随之晃动起来。
趁此,我更加奋起晃动。
为了不使自己因此而晕眩,我晃荡一会儿,便歇息一会儿。
不过多时,那枝桠传来一声响,我仰头望去,见树干已呈断裂之相。
我喘了一口气,准备再次荡起之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声响。
我转头望去,隐约见林中走来一人。
心中大喜,才要张口呼救,却觉走近之人,莫名眼熟。
我定睛望去,见来人正是冤家芈亥,由而心生慌乱,更加卖力地摇荡起来。
此时的芈亥也发现了我,得意忘形地朝我奔了过来。
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我愈加害怕起来,奋力地晃荡着脚上的绳索。
随着树枝断裂的‘咔吧’一声响,我猛地受力飞甩出去。惊心动魄之际,担忧坠落后的自己即将成为个半残,却不料落地时,身下感觉到异常柔软。
我坐起身,转身去看,见方才得意忘形的芈亥,已然被我压在了身下,现下处于半昏之中。
我见状,连忙解下脚踝上的绳索,将还在昏迷之中的芈亥捆了个结实,随后丢下他一人于此,继续逃命去了。
天边的余晖彻底消失,暗夜降临,我看不见前路,于黑暗之中兜兜转转许久,最终迷失了方向。
为留存体力,我决定原地休息,坐等天亮时再跑。
寻了一处坚实的树下安置,头靠着树干睡了一觉。
醒来之时,见天色已然大亮。
起身打理褶皱的衣裳时,头顶倏然落下一巨大布罩,将我牢牢套住。我惊慌失措地奋起挣扎,将气力都用尽,却仍旧没扯破那布罩。
随后,有绳索捆在了布罩外,布罩越收越紧,结实地禁锢住我的身体,使我动弹不得。
被人抬着前行半刻后,安置于一辆车马之上。
我腹中没食,饿得难受,见挣脱不掉,索性决定趁此养精蓄锐,睡上一觉。
可车马于行进时的颠簸,险些将我五脏给震荡出窍。我不但睡不得,反而觉着身上酸痛难耐。
估摸着行进了一个时辰左右,车马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人擒着腰身上的绳索,凭空提了起来,行至片刻后,隐约闻有水声传来。
随后,擒着我的那人停下了脚步,倏地将我丢在了地上。
身下的地面已然没了碎石和坑洼,所以,我并未感觉到痛。
看来,我已经被带离方才那处密林了。
“敬先生送来的是何物?”于潺潺流水处,有一声音传了过来。
“这,便是方才打伤亥公子的贼人。”说话的人就站在我的身侧。
原来,将我于密林捉住的人,是芈亥身旁的敬先生。
随着敬先生的说话声,我身上的束缚被褪了去,并且被他粗鲁地从布袋之中拽了出来。
眼前倏然一片光亮,我下意识抬起手挡在眼前,待逐渐适应这光亮后,才看清楚四周的光景。
面前是一座架于水上的高台,高台上是两层八门圆柱筑起的楼阁,楼阁门廊下是九阶石台,石台两侧有涓涓细流涌出,经由高台落下,倾注于台下环形水道之中。
而我所处的地方,正是环形水道中央凹下的平台上。
楚王处于两股涓涓细流的石台中央,两侧细流流淌带走酷夏的热气,他慵懒地倚着凭几,身侧跪着两位摇扇宫婢。
显然,我还是被敬先生带回了云梦行宫。
奔波这般久,却还是没能逃得出被带回来的宿命。我俯身于地面,不甘心地紧握着双拳。
“她不是贼人,她是长庚哥哥送给外祖的礼物。”芈炎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我侧脸望去,见环形水道向外分散着几条水渠,每两道水渠中央,分别设有水台。
这清澈见底的水渠,将水台隔成独立的坐塌空间,渠中泉水还散着丝丝凉气,身于此处,感受不到半点酷热。
芈炎位于最左的水台,她身旁的水渠中载满了白莲,远远望去,她倒像是生于莲花之中的座敷童子一般。
芈苏则坐于芈炎临右侧的水台上,他四周的水渠无水生之花,唯有轻薄的丝绸帷帐做以遮挡,也是闻声芈炎说话,才将帷帐挑起。
许是他今日隐在帷帐后,并没有如平时一般将青丝绾成冠,他散着青丝,身着薄衣,于水台氤氲的雾气之中出现,显得出尘脱俗。
“儿臣听闻她善画,所以命她做一幅云梦大泽山水画,赠予祖母为诞辰之礼。”
“她早前未有来过云梦,不识这云梦山水地模样,儿这才想着,派络先生将她,从常羲神殿带来此处,游历一番,以便她能更好地完成祖母的诞辰礼。”芈苏不慌不帮地解释道。
“臣在寻到她时,她的身旁,可未有络先生跟着。”敬先生与楚王奏秉道。
楚王面无表情,双眼阴鹜地望着我,淡淡地疑问了一声:“哦?”
“臣依稀记着,这位陈国公主,可是一直想要逃出东楚去呢。”此时的敬先生开始火上浇油。
若是我默认私逃,便会连累芈苏,若是我不默认,便是络先生的失职,若是我说出实话,素素便被默认为是没完成楚王交代的任务,定会受到楚王的惩戒。
素素虽为绣衣阁师尊,却是表面风光,背地里还不知遭过多少的罪。况且楚王的手腕如何,我最清楚不过。
“是山兽。”我匆忙地抬起头解释道。
“络先生携我于半路遇到了山兽,为了保护我,络先生才让我先行逃离,我也是在林中迷了路,坐在那树下等着络先生来寻我的,敬先生寻到我时,我不是刚好在树下睡醒吗,若是当真想要逃跑,怎还会有闲心在树下睡觉?”我希望我的强行解释可以瞒得过所有人。
“胡说,你就是要私逃,否则你见我时,为何要那般慌张。”于水台入口处的拱桥上,步行蹒跚的芈亥于两位宫婢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朝水台之中走来。
我急中生智道:“我哪里是慌张,我那分明是在告知公子脚上的绳索要断了,要公子莫要靠近,谁知你偏偏听不见,偏要过来救我,我这才一不小心,甩在了公子的身上,将公子压伤了。”
芈亥被我无赖地模样气的面色发青,他朝我走来,怒指着我道:“你既然这般说,为何落地时,又将我绑起来。”
我装作无辜地吞了吞口水道:“我叫不醒公子,怕公子被我这粗苯之人给压坏了,想着周围定是有陪伴着公子的侍卫,便起身去四处寻人了,至于公子为何会被人绑了起来,这个我也不清楚。”
“你说谎。”芈亥怒发冲冠,若不是现下他腿脚不便,早就冲过来捶打我一番解气了。
“莫不是老身来晚,这水台的歌舞已经开始了?”自楼台的门廊下,缓缓走出一位被宫婢们拥簇而下的老妇。
老妇罗裳荆钗,却显雍容华贵。
闻老妇说话声音,楚王起身前去相迎,并将老妇引来自己身旁的坐塌之上。
这老妇便是楚国的太后。
“祖母,您一定要为孙儿做主,这罪奴能言善道,父王和长庚兄长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芈亥毫无顾忌地向太后撒娇。
太后不为所动,她优雅地跪坐于榻,抬起双眼朝我看来。
我匆忙低头,不与她做眼神交汇。
“叫什么名字?”太后出其不意地开口问道。
第二十三章 水天溶漾画桡迟
“妫翼。”在场之人除了我的名字不被太后所知,便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主星翼宿,翼火蛇,为大吉之星,可是八月出生的?”令我深感意外,这位太后还善观星。
“太后所言甚是。”我见楚王待太后温和恭顺,即知这老妇是个惹不得的,由而装出一副乖巧顺从地模样。
“嗯,甚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昭儿乃尾火虎,你留于他身旁,他倒也能算得上是如虎添翼。”
我有些不明太后的意思,便没有再说话。
“老身听闻妇嫔已然怀有身孕,王上身旁现下正缺侍奉的女人,不如就收了她做个女御,她虽是涂山女闾的后代,可身份却是陈国公主,倒也勉强配得上。”她侧过身与楚王说道。
我大抵是明白了这老妇的意思,她厌恶我乃涂山后裔,却不愿浪费掉我这位陈国公主,要我侍奉楚王。
我忽然想起早前楚王与我说过,他先父曾对我母亲念念不忘,如若不是我母亲选择同父亲宜室宜家,我母亲现下便是与这位老妇平起平坐了。
怪不得她嘴巴恶毒,说我的母亲是涂山女闾。
我心中的徒生怨气,才要起身回嘴,却见绾好发冠的芈苏自水台上一跃而下,飞身而来我身旁。
他看出我的心有不甘,抬手按住我的肩膀,阻止了我的发狂。
“祖母,她可是孙儿专门请来给您画云梦大泽山水的画师。”芈苏恭谦地说道。
我被芈苏按回了地上,头中得以片刻清明。
若我方才当众出言反驳了太后,怕是现在早已成亡魂。
“楚国向来人杰地灵,一个画师而已,还怕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吗?”在这老妇的眼中,我大抵只是个能取悦他儿子的工具。
“外祖,每位画师所掌画技不同,便是同一幅画,也会有细微不同处,细微不同处多了,画中的意境便都不一样了,这也是为何,长庚哥哥会寻她来为外祖作画。”芈炎信步而下,自拱桥处绕来平台上,碧儿则双手捧着三两画轴,跟在芈炎身后。
“况且,你可要答应长庚哥哥才行,否则他可不知要送您什么寿礼了呢。”芈炎嬉笑着打趣起芈苏来。
太后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和煦地笑了起来:“嗯,长庚每年为老身备下的寿礼都是精妙绝伦的,就不知这罪奴经不经得起长庚的信任。”
我朝着地面翻起了白眼,暗自表示心中的不屑。
可服侍楚王时能成为女御,为画师时便是罪奴了,这老妇的想法还真是奇特。
“她自然经得起长庚哥哥的信任。”芈炎示意碧儿将手中的画轴打开。
那画轴中,是我平时所画的雅光祭月舞,跟随芈炎的舞姿推画出雅光祭月时的风华,作于帛纸上,再添以颜色。
“嗯,倒是栩栩如生,如画中之人再临。”我听到太后毫无感情地评价道。
我侧过头望向碧儿,却见她双眼微红,垂眸不语。我怎记着,从碧儿口中听得太后对雅光的情感深厚,可如今见到如雅光再临的画卷,怎会显得这般感情寡淡?
“可是,祖母,她将孙儿弄伤,难道就不对她有所惩戒吗?”芈亥一直插不上嘴,见众人赏画,无人开口言语之时,便再次为自己抱不平。
太后侧目看了芈亥一眼,见他被人搀扶着,便道:“你且说说,要如何惩戒她?”
芈亥双眸乍然光亮,他幸灾乐祸道:“母亲说我已然到了历经人事的年岁,不如便将她赐我做脔奴,侍奉于我。”
芈炎于一旁细声地问道芈苏:“长庚哥哥,什么是脔奴?”
芈苏细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抬起手捂住芈炎而双耳道:“知和,不得无礼,妫翼乃是陈国公主,便是做脔奴也理应由父王决定,岂是吾等可以肖想的。”
“为何不可,那桃花夫人不是也由父王送给了我舅舅做媵侍么?”芈亥驳斥芈苏道。
芈苏不再言语,他立于一旁,像是长青的松柏一样挺拔。
“父王,可否将她赐给儿臣?”芈亥依然不知深浅地与楚王恳求。
我不解地看着敬先生,依照他的聪慧程度,在芈亥做傻事之时,他应当有所阻拦。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无所事事。
楚王眯着双眼,依靠凭几,并未言语。
太后凌厉的眼神扫过芈亥与我,而后转眼又瞧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楚王。
她缓缓站起身子道:“既然,你说是专程来云梦为老身作画,这惩戒,便有老身擅自做主了吧。”
我闻此惊恐万状地坐直了身子,望着那可恶的老妇。
那时的我认定,她一定会将我送去给芈亥。
“汀岚,将她带去老身的梦云阁,老身要亲自惩戒她。”她开口说道。
随着她的话语刚落,便有一女子自她身后走出,朝太后俯身领命后,走过环形水道上的短桥,朝我而来。
“外祖,你下手可要轻着些,她还要为外祖,为我作画的。”芈炎挣脱开芈苏双手的钳制,挡在我的面前道。
“小丫头,你若不放心,便与汀岚同去。”太后神色厌烦,似是不太喜爱芈炎的纠缠。
芈炎欠身与太后作揖,眼神倔强道:“遵命。”
我拉过芈炎于身前,在她耳边细声道:“你不必因我而与太后闹得不快。”
“我管不了那么多,若能保下你的命,我愿意与她撕破这层虚假的和善。”芈炎于我奋不顾身地模样,更使我倍感艰辛。
“那孙儿也要一同去。”芈亥高声喊道。
此时的太后正在宫婢们的拥簇下,往楼阁处的门廊出走回。她闻声回头,神色轻蔑地道:“知和啊,我的乖孙儿,先将你的身子养好,若再随意走动,怕是你这新伤难愈,便是赐你脔奴,你也无福消遣了。”
这老妇的行为举止虽然礼数周全,处处尽显雍容优雅,可这雅贵之中却带着虚伪与造作,很难想象如雅光那般真性情的女子,怎会有这般伪善的母亲。
汀岚协同我与芈炎和碧儿一路穿过行宫的门廊长桥,往太后的梦云阁走去。许是这一路上有芈炎陪着,汀岚自始至终毕恭毕敬,也没有过多为难于我。
走过一座横跨水面的木桥,我见到浮在水上的梦云阁。
这梦云阁为三层的楼阁式宫殿,因四周被水环绕,远远望去,倒像是漂浮在水上的海市蜃楼。
自门入内,庭院四方,唯有两条石板路通向堂内,其余地面皆被水覆盖,庭院右侧有一角亭坐落水上,角亭相连着门廊,门廊后是一扇木门,不知通向何处。
进入内堂,鼻尖掠过阵阵馥郁,似是内堂方才熏过了驱虫的香,还留着丝丝的香气。
太后倚在小榻上,见我来了,一言未语,抬手朝我丢来一把锋利的短刀。
短刀落地之时,听她言道:“老身既知涂山族的妖妇,大都是勾人心神的狐媚,今日见了确实如此。”
“你今日用这柄短刀自毁容貌,老身便饶你一命。”
估摸着是方才芈亥提议让我成为他的脔奴之时,这老妇便有残害我的想法了。
毕竟在她的想法之中,使人无故起淫念,大都是因女子的容貌昳丽,而不是男人的好色之心。
“外祖,你方才答应过芈炎,不重伤与她的。”芈炎护在我的身前,将那柄短刀踢远了些。
“毁她的容貌,既不算是重伤,更不会耽误她作画,这便是老身给她的惩戒,若她不愿,便送还于楚王,等候楚王发落。”太后这惩戒确实不重,只不过,毁容一事,我却不愿。
我俯身拾起芈炎才踢去远处的短刀,将它从刀鞘之中拔出,见刀刃薄细,锋利如光,是一把上等利刃。
芈炎以为我是要遵照太后之意,自毁容貌,转身想要冲过来阻止我。
才抬起脚步,却被汀岚抱在怀中,紧紧禁锢住。
“师父,师父,不要。”她急红了双眼,委屈地哭了起来。
位于一旁的碧儿,眼神慌乱,她畏畏缩缩似是十分畏惧太后,想要劝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中凝泪,祈求般地望向太后。
“荒唐,身为楚国郡主,居然认一涂山妖妇为师。”太后立眉大喝。
我望着芈炎展颜笑意,而后抬起手摩挲了一下刀背,从刀身的银光之中看着自己的那张脸。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皮囊,这世上的唯一,我才不会因这老妇一句话,便随意破坏。
我抬起手将短刀扔进了庭院的池水之中,拍了拍手,转而与她说道:“好了,现下将我送还于楚王,我等候发落就是了。”
错愕的不只有停止挣扎的芈炎,还有脸色被气得发白的太后,她拍案而起,怒指于我道:“来人,将她送去沉璧阁。”
“不行,外祖方才说将她送还于舅父发落,舅父于瀛洲宫,外祖为何将她送去芈亥所在的沉璧阁?”芈炎挣脱汀岚的钳制,她朝我奔来。
太后宣来的侍卫早已在我的双臂上捆紧了绳索,芈炎奋力地推着他们远离我。
可于这些侍卫来说,芈炎的推搡无非是隔靴搔痒,起不到任何的伤害。
我害怕这些粗手笨脚的侍卫伤害到芈炎,便俯下身子与她说道:“去找芈苏。”
让她去找芈苏,也不过是防止她在太后面前哭闹,惹了太后厌烦的缓兵之计。毕竟我知道,面对这个老妖妇,除非襄王在世,否则任谁都不能将她如何。
芈炎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回身朝着太后作揖告辞,随后飞奔出梦云阁。
我被侍卫押送出前堂,自廊下而过,往方才那处亭旁木门处走去。
门后,有一处浮桥连着的水台。行至水台上,却见有石阶沉入水下,不远处有一只孤舟正往此处行来。
孤舟停靠于石阶旁,我便被身后的侍卫赶去了小舟上。
原来,这座水台,是梦云阁的渡口。
孤舟行进于水面,自桥下掠过之时,我才惊觉原是整座云梦行宫,建立于一片广阔的水域之中。由桥,门廊,与渡口将行宫的楼阁与宫殿相连,以临水清凉驱赶夏日之酷暑,再由葱郁的水生草木加以隐蔽遮阴。
只是不知,这精妙绝伦的行宫,又要耗费多少的民脂民膏。
舟行半刻后,终抵一处水台旁。我想这里便是沉璧阁的渡口了,许是提前得得知消息,水台上已然有侍卫在候着了。
于两方侍卫交接之时,我倏然感觉眼前这情形有些似曾相识。
自外而望,沉璧阁实为二层宫阁,顶层阁楼为起居之所,由于四周并未有高耸的花木遮挡,因而站在这阁楼之上,便能将周遭的景色收入眼底。
自角门入内,却见庭院乃是下沉之势,一方为内堂,三方为门廊,低洼之处由玉石堆砌成池,引阁外活水入内,池中游荡着几尾肥硕的锦鲤。
靠着内堂一侧的门廊下有一扇月门,门后隐约见翠色浓郁。
此时月门后走来一位面容清秀的寺人,他行至我身前,俯身恭顺地道:“陈公主,请随奴来。”
我跟在他身后走入月门,发现押解我的侍卫并没有跟着。
月门后是一处精巧的花园,院中栽着好些株紫阳花。花团拥簇之中有一四方亭,芈亥正坐于亭内,依靠在榻上,眯着双眼小憩。
不知为何,隔着紫阳花的香味,我嗅到了淡淡地药香。
跟随寺人走近后才瞧见,原是芈亥左腿裹上了厚重的,被汤药浸湿了的棉布。
“凉了,换药。”芈亥并没有睁眼。
寺人闻声俯下身去,欲将放置于木盆之中,正在浸药的替换药布拿出。
“人不是到了么,让她来换。”芈亥缓缓睁开双眼,凶神恶煞地瞪着我。
寺人低声回道一声诺,连忙起身将束缚着我手臂的绳索解了开。我揉了揉被捆得发红的手臂,随后俯下身,从木盆之中捞出尚且温热的药布,贴在了芈亥的左腿上。
“陈公主,要将公子腿上敷冷了的棉布取下,再换上新的。”寺人于一旁善意提醒道。
“她如今是楚国的罪奴,可不是什么陈公主了。”芈亥猛地坐起身,揭下腿上的药布,丢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被太后送来沉璧阁之中,必少不了芈亥的羞辱,因此心中早有准备。
从容不迫地将身上的药布扯了下来,重新泡在木盆的药汤中浸湿,而后面容镇定地将温热的药布敷在他的腿上。
芈亥见我镇定自若地模样,却更加恼怒。
他抬起右腿,踢翻了木盆,盆中的汤药泼了我一身。
我倒没怎么害怕,反而是站在一旁的寺人,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身上湿了一大片,湿衣沓身,使身上的疹子再度开始犯痒。我抬起手抓了抓后背,也随着那寺人一同跪在了地上。
第二十四章 只有醉吟宽别恨
“携我去净身。”芈亥将敷在他腿上的药布团做一团,朝我丢过来。
目达耳通的我见此,侧过身躲了开。
“你还敢躲?”他怒道。
我借势起身道:“并非故意,公子方才不是说要去净身么,奴,这才起身与那药布错开了。”
“可是,医官吩咐敷完药后最好不要清洗,公子现在净身,腿上的药不是就没了?”寺人开口劝阻道。
“我想什么时候洗,便什么时候洗,焉是你个奴隶能管的?”芈亥一向无视别人对他的关切,尤其是身份地位比他低的人。
那寺人委屈地红了眼,低下头唯唯诺诺地道:“奴知罪。”
“傻愣愣地杵在那做什么,还不滚过来扶我。”芈亥瞪着我喝到。
我乖乖地俯下身去,拉过芈亥的手臂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缓缓站立,近乎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我的肩膀上,我费力地扛着他,低头问着那寺人:“敢问为公子净身的地方在何处?”
寺人受宠若惊地望着我,柔柔地道:“奴带着陈公主前去。”
“不许叫她陈公主,她现在是我的脔奴。”芈亥呵斥道。
寺人唯唯连声,低着身子,行至前方带路。
花园西北有一处被竹木围起来的露天汤泉池,我扛着芈亥踉踉跄跄地走入时,池中温热的净水已经备好了。
寺人见我身负芈亥行走艰辛,反身而归,想要帮我一同肩负芈亥的重量。
芈亥拂袖甩开了他的搀扶,道了一声:“不许帮她。”
寺人讪讪地退了回去,立在竹墙一边候着。
眼瞧着汤泉池越来越近,我心中的雀跃至极,急忙拉下了芈亥环在我肩膀上的手臂。由于芈亥左腿受了伤,只能用右腿来支撑身体,我这出其不意地将他从我肩膀上卸了下去,使他重心不稳,栽倒再汤泉池中,呛了水。
寺人见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芈亥的衣襟,将他从汤泉池中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移去了池壁旁依靠。
芈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怒道:“你想要淹死我吗?”
那一刻,我很想笑,可头中的理智禁止我这样做,所以我忍住了。
我怏怏地俯下身,跪在地上道:“奴知罪。”
芈亥憋着怒气,咬牙切齿地道:“过来。”
我站起身,缓缓朝着芈亥走去。
心中猜测着芈亥要对我做些什么,因而走的极慢,即将靠近他身旁时,脚下忽而收到拉扯,身体失去重心,一头栽入汤泉池中。
如芈亥所愿,我也连着呛了几口水。
“如何,我的洗澡水好喝吗?”芈亥顽劣地笑了起来。
我抹了一把脸,于汤泉之中站了起来。
我身上穿着的是芈苏赠予的罗裳,被水浸湿后,紧贴在身上,近乎透明了。
我见芈亥的眼神不对,连忙又坐回了汤泉池中。
“这汤泉岂是你个罪奴可以享受的,快些滚出去。”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心中甚是慌乱。低头看着这清澈见底的汤泉,忽而想到一个办法,便道:“公子虽然将我拉入这水中,可我却没如公子那般狼狈,可见公子不会凫水。”
“你放屁,本公子水性好得很。”芈亥虽然残暴,可性情却如个孩童一般,自水台求楚王与太后之时,便能得知他是个乖张顽劣且无脑之徒。
“是吗,我怎觉着公子的水性,还不如奴呢?”我挑衅地看着他。
他被我的话激怒,拍打着水面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胆敢于本公子相提并论。”
“公子若是不信,不如就与我比试一场,就比谁于水中闭气时间长久,如何?”我怏怏地看着他。
“好,若是你赢了,本公子便放你一马,若是你输了,便如林中那般倒吊着一整夜。”或许芈亥一早便想好了要如何处置我,只不过自我进入沉璧阁之后,始终规规矩矩,他挑不出半点错儿。
我所提出的比试,给他提供了一个契机,一个可以惩戒我的契机。
芈亥的水性不如我,因而在汤泉池内的比试,自然是我赢了。芈亥不服,便不顾方才定下的君子协定,还要与我再比试一场才算数。
我见他冥顽不灵,又心生一计道:“想来这汤泉池内太过拘束,才使公子比试输了我,不如我们去沉璧阁外的水中比试如何?”
芈亥倏然睁大了双眼盯着我,我脊背发冷,以为是自己的心思太过明显,被芈亥所察觉。
谁知他猛地跳出了汤泉池,靠着竹墙侧立道:“有这般好的想法早讲出来,我便也不会在第一次输给你。”
我见他上钩了,便陪着笑脸,继续哄骗着他。
他于趾高气昂地同时,还不忘吩咐寺人拿来一件披风于我。
我受宠若惊地裹住了湿透了的身子,蓦然觉着,芈亥的本质或许不坏,只是没有人能好好引导他向善罢了。
直到自渡口水台入水之时,芈亥命令我不许脱掉披风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借着披风浮于水面,使我不得潜入水中,由此他才会获胜。
他还真是恶习难改。
只不过,我也并非当真想和他论输赢。待身着披风入水后,将披风的带子解了开,憋着一口气潜入水中,往远处游去了。
可怜芈亥见那披风还漂浮于水上,便认为我还在水中闭气。
我卯足力气向前游去,相信过不多时,芈亥便会发现我逃走了,开始派人四处搜寻,所以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我记着孤舟将我送来的方向,是太后的梦云阁,虽行进过程之中,游过几处恢弘的宫墙。可在不确定这那宫墙之中住着的是何人,我并不敢贸然前去。
所以,我便往相反的方向游去了。
芈亥所派出的侍卫撑小舟前来捉我之时,我恰巧看到不远处的水中飘荡着大片荇菜。我立即下潜,往那边荇菜之中游去。
不知是不是那些侍卫发现了我,也尾随于我至此,我闭气引于荇菜之下,却见他们久久未曾离去。
胸口开始发重,我自知已经快要到极限,若再不破水而出,我怕是会被活活憋死在水中。
可若是出去了,必定会被这些侍卫带回沉璧阁。
与其被芈亥那厮折磨,还不如死在这水中来得痛快。
此时,于我头顶忽而飘来一片小舟暗影,我以为是那些侍卫发现了我,便准备再次往远处逃。
可还没来及前去,后襟却突然受到一股力量,将我向上引去。
破水而出之时,口鼻间霎时没了阻碍,呼吸通畅,我像是又重新活过了一次。
待我踩着脚下淤泥站稳后,见一艘轻便的小舟停靠在我的身旁,小舟上的人并不是沉璧阁的侍卫,而是络先生。
看来,方才是他用竹撑将我从水中提起的。
“先生可否见到可疑的女子?”我闻声沉璧阁的侍卫就在不远处,因而紧靠着络先生的小舟一动也不敢动。
“未曾。”络先生回道。
“奇怪,方才明明见到这边有涟漪出现,怎会转眼就不见了。”那侍卫疑惑道。
络先生的小舟横在我与沉璧阁侍卫的中间,那些侍卫还在舟上,自然望不到躲在络先生小舟下面的我。
“兴许是你们瞧错了,这水中的荇菜乃是排房的庖厨所养,专门为楚王做羹汤的,水下有些虫儿,蛙儿的也会借此蔽日,说不定你所见到的涟漪,不过是只虫儿罢了。”络先生一本正经地撒着谎。
那侍卫沮丧地嗯了一声,又划着小舟往远去了。
待那些侍卫彻底走远后,络先生将我拉上了小舟,撑着竹竿以最快的速度划过这片荇菜,往不远处的水上楼阁驶去。
那座楼阁是络先生于云梦行宫的住所,相较云梦阁,沉璧阁这样的水上宫殿,络先生的烟涛阁可就简陋多了。
虽说也有围墙环绕,不缺庭前绿荫,树下角亭,可规模却极其小巧逼仄,便是容纳他这般魁梧的汉子,也显着局促。
由于烟涛阁的精小,并未设独立的水台渡口。进入水阁之前,需从一道临水门廊的木阶处行走而上。
门廊悠长,围墙而建,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水光的反照穿过门廊的栏杆,映在灰墙上,浟湙潋滟。
络先生直接将我带去了阁中的净室,他将干净的衣裳与一盒药膏放在桌案上,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打开那盒药膏,闻到熟悉的药香,确定与碧儿所调制的,治疗我身上疹子的药膏一样。
侧目见屏风后有一木桶,便脱掉身上的湿衣,拿着干净的帕子,将自己清洗了干净。
待涂了药膏,穿上干爽的新衣之时,甭提心中有多畅快了。
出了净室,见庭院角亭内的桌案上摆着两碗面,却不见络先生的身影。
腹中空空的我自昨日就没怎么进食,看到碗中面上的青菜都觉着娇艳欲滴。我走过去,跪坐于案前,大口地嗦起了面。
一碗下肚之后,却不觉着饱,见络先生不在,便拿过另外一碗,继续嗦。
才吃了两口,见络先生抱着泥炉与铜壶自庭院内门进入。
我见此连忙放下了碗筷,擦了擦嘴。
“吃吧,两碗都是你的。”络先生行至亭旁,将泥炉安置好,引火点燃后,又将铜壶放在上面煮。
我闻声讪讪地又将碗拉回面前,继续嗦面。
吃饱喝足后,络先生铜壶里的水也煮好了,他为我添了一碗,并且让我干了它。
我低头闻了闻,嗅到了忍冬的味道。
“这是?”我好奇地呷了一口,问道。
“碧儿让我煮给你的五花茶,不知味道如何。”他双眼期待地盯着我。
我吹了吹热气,又喝了一大口。
“好喝,与碧儿煮得不相上下。”碧儿说这五花茶对我身上的疹子有好处,于神庙时,就逼迫着我和芈炎一同喝。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忍冬的的味道,可偏偏络先生的五花茶中,忍冬放得太多,盖住了其他花香。
见他忍着酷暑费力为我熬汤地模样,又怎能忍心嫌弃他煮得不好喝。
我仰头将碗中的五花茶饮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胆子真大,从沉璧阁划轻舟来烟涛阁都要一时半刻的,怎就不能再等一等?”络先生跪坐于我面前,也为自己斟满了一碗五花茶来。
“其实,我也害怕,如若不是你半路出现,我可能会把自己憋死在水中。”我坦然道。
“救你的并非是我,而是芈炎。”络先生喝下一口五花茶,却又面色难堪地吐了出来。
“这般难喝,你是怎么喝下去的。”他吐着舌头,可面色依旧如常,不带任何表情。
“喝着喝着便习惯了。”我笑道。
依照络先生所说的话来推断,想必是芈炎听了我的话去找芈苏,求他来救我。
至于芈苏,自然没那么大的权力去太后抗衡,能使芈苏这般肆无忌惮地派络先生去沉璧阁寻我,除却楚王,便不会再有第二人。
“你也是笨,相较我这狭促的烟涛阁,沉璧阁离着苏公子的浮光阁更近些,你若向相反的方向游去,不但省好些个气力,怕是这会儿你正在浮光阁之中吃香喝辣。”络先生砸了咂嘴巴,将自己碗中的五花茶喝了个干净。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妫翼如今能活着已经是天神护佑,那些个身外的,早已不在乎了。”腹中饱了,便有些犯困,我打了个还欠,抻了抻筋骨。
“去卧房内歇息一下吧,昨夜跑那般久,想必是累坏了。”络先生说道。
提到昨晚,我忽然想起与络先生交手的素素,便开口问道:“昨夜,络先生与那鬼姑神交手,可有受伤?”
络先生微微一怔,淡淡地道:“无事,她的目的是要带走你,你跑不见了,她便没有过多纠缠于我。”
“先生大恩,妫翼记下了,若以后先生有难,妫翼愿尽微薄之力,帮助先生。”虽不知络先生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帮助我逃离东楚,可我还是要感谢他。
“只是,以后莫要再冒险让我逃跑了,先生如今在苏公子身边的前程似锦也是用辛勤和血汗换来的,若因妫翼抛掉,实属不值。”他有他的道理,他不愿意讲,我便不去逼迫他,我知道他于我是良善之人,就已足够。
络先生垂下双眸,淡淡地道了一声,好。随后起身,将案上用过的碗,拿出了庭院。
我见络先生出了烟涛阁的门,自门廊而下,又撑着小舟离开了。
于是起身寻到了阁中的卧房,爬上了床榻,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十五章 雨条烟叶系人情
醒来时,天色已晚,芈炎和碧儿正守在榻前,望眼欲穿地等着我苏醒。
朦胧之中我坐起身,芈炎见此即刻扑入我怀中。
“你们怎么来了?”我抱过芈炎,将她安坐于我的腿上。
“炎炎不放心你,水澹台晚宴过后,便急着来瞧你了。”碧儿红着眼睛说道。
我不知道碧儿为何会流泪,低下头见芈炎正将我的衣袂掀了开,手臂上的淤紫是头午在沉璧阁,芈亥扯着我的脚踝,使我跌倒在汤泉池中磕碰到的。
我连忙将衣袂拽了下来,欲将芈炎于我腿上抱下去。
谁知芈炎环着我的腰身不撒手,委屈地道:“对不起师父,芈炎也想快一些救师父,可是芈炎年幼,力气小,又跑不快,这才耽搁了那么长的时间,让师父受苦。”
我心疼地拥芈炎入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道:“师父也没受苦,是逃跑时不小心碰到石桥上了,芈炎不要自责,若不是你今日救了师父,师父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随后,碧儿与我说,自芈炎听得我的话后,自梦云阁一路跑去浮光阁,闻讯芈苏不再浮光阁,而是被楚王宣召去了瀛洲宫,便又跑去了瀛洲宫。
行宫虽然建于水上,驱赶酷暑,可夏日烈烈,芈炎跑得满头大汗,险些于瀛洲宫拜见楚王之时昏厥过去。
她将雅光祭月舞的画卷如数上交于楚王,只求能使我无恙。
楚王勉强答应了她的请求,只不过,是暂且保我一命,这最终,还是要等我为太后画完云梦山水图后,再做定夺。
听碧儿的意思是,如若我所画的云梦山水图得太后所喜,楚王便能一直放我安然无恙,如若我画的山水图入不得太后的眼,他便再次将我交给太后处置。
与碧儿相聊之时,芈炎于我怀中沉沉睡去了,许是头午的一路颠簸,使她累到了。我将芈炎平放于床榻上,确认她是熟睡后,转过身盯着碧儿。
碧儿不安地垂下头,长吁一口气道:“我知你要问什么,我先前也被她痛哭流涕的嘴脸诓骗了,直至后来,她面对炎炎时那伪善的态度,我才后知后觉,那些话,不过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必须要说的罢了。”
“许是我心中始终不愿承认,凄惨的雅光公主,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曾将她放于心上,所以才始终坚信她所说的谎话。”碧儿无奈地擦着眼角泪,释怀道。
“她与你说那些话时,白素将军可有在场。”我若那老妇当真如碧儿所说,全当是为了成全自己身为人母的名声,我倒是觉得大可不必。
碧儿转着眼珠回想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冷哼了一声:“这便对了,她这话根本就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白素来听的。”
碧儿神情错愕,她转眼思酌后,悻悻地道 :“原是如此,不过是在她帮助楚王笼络权臣的无意之举,我却记在了心头,还将她的虚与委蛇当做是她对于雅光公主的愧疚,与自己的自我救赎。”
碧儿太过在意雅光公主,便觉着所有人于她离世后,前尘恩怨都应当过网细晒,深埋入土,却不曾想连她最亲近人,仍旧在卑劣地利用着她。
“今年月夕过后,便不要再带着芈炎来东楚了,想尽一切办法,将芈炎留在翠缥郡,永远都不要再回东楚。”东楚不喜欢芈炎的人太多了,一个不小心,芈炎真正的身份暴露,便是万劫不复。
碧儿点了点头,神色疲惫地道:“这些年,我一人如履薄冰,生怕炎炎身份暴露,那桃花夫人被楚王掳来东楚之时,我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过幸而她并未于宫内侍奉太久,便被楚王赐给了中郎,她至今未曾与炎炎见过面,因而也不知,她那时所抛弃的孩子,已然成为了东楚的郡主。”
我能料想得到碧儿这些年的不易,这些年的兢兢战战,惴惴不安只能埋在心中,无人与说。我知道独身一人,孤军奋战的滋味,很难捱。
我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芈炎,见她并无异样,便靠近碧儿,于她耳边低声道:“这件事情,你与我说说便好,与我之外的人,千万不要再提起,包括芈苏也不行。”
碧儿点了点头,谨慎地道:“不会了,今年月夕过后,我便带着炎炎回翠缥郡,再不踏入东楚,这些秘密会烂在我肚子里,与我一同进入坟墓。”
碧儿见夜色已深,芈炎又迟迟不醒,便差遣络先生叫来了渡船,抱着沉睡的芈炎回她们所居的濯清楼去了。
目送渡船远去,我欲转身回房之余,却见芈苏正立于门廊的另一边看着我。
夜已深邃,门廊下的灯火忽隐忽现,而他,身着已深月白衣裳,站在这一片昏暗之中,仿佛风光霁月一般的存在。
我知道他在等我,因而缓缓朝着他走了过去。
“颜料之事有蹊跷,为何不直接与我说?”我停在他的身边后,可他却转过身望着水面。
我没有说话,缓缓转身与他并肩望向水面。
黑夜之中的湖水,仿若无边无际,一轮满月照于水之上,散出婉约的柔光。
“你可知想要害你的人,究竟是谁?”芈苏见我没说话,再度开口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猜应是丹华宫的人。”
芈苏侧过头,深邃地双眸盯着我:“看来,上一次父王带你去丹华宫之时,她为难你了?”
我摇了摇头,隐去眼中不安:“并无,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妒忌罢了,丹嫔那般受宠,见楚王待我有所不同,自觉岌岌可危,才对我起了杀心。”
我与芈炎不同,我并未完全信任芈苏,也不会将隐藏心中的事情说给他听。
况且,芈苏太过聪明,想必早时见我作画,唯独不用青色,便起了疑心。后白素夺画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芈炎所赠其画卷之中的画像凭空消失,他应是知晓,是自己所赠之物中掺进了蹊跷。
经过精细地排查后,心中已有所疑之人。恰巧出发云梦行宫之前,又遇我中暑晕倒,他便设了一个局,将我一人留在神殿,身边只安排了一个不会言语的喑人。
想要我命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一次机会,芈苏这招引蛇出洞是我倒掉在密林中,摇晃着枝干时,才想通的。
所以那些来神殿之中耀武扬威的女官们,根本不是王后的人,而是丹嫔身边的。
芈苏垂着眸子淡然而语:“那女人贪心的很,总是想要父王所有的宠爱都归于她。”
我略有疑惑,楚王说她是孟曦转生,既然是转生,便是来寻仇的,怎会入主后宫,成了楚王的宠妾?
“她是何时入宫的?”我放松神情,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刻意。
芈苏似是没有怀疑,歪着头回想片刻道:“大约是五年前,父王自岱宗祭祀青帝后,回东楚的路上遇刺,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替父王挡了一剑,父王将她带回宫中,命太医院上下救治,待她伤好过后,被父王封为丹嫔,而后忘乎所以地日夜宠幸着,那一段时日,父王与众士卿离心离德,且被众士卿联合谏言,说父王色令智昏。”
祸国妖姬,这倒是符合了孟曦回来复仇的初衷,可五年之前是我出嫁蔡国的时候,孟曦死后的第十五个年头,若她当真想要报仇,是不是耽搁的太久些了?
况且,若是做个祸国妖姬,楚姜之战伊始便可委身楚王,甚至可以避免姜国被灭,可她为何又兜兜转转,转生之后,却做了最初的选择。
我有些想不明白她的做法,甚至开始怀疑,她现在,并非是要向楚王报仇这般简单了。
“后来,父王幡然醒悟,不再招幸丹嫔,只不过对于丹嫔的宠爱依旧长盛不衰。”芈苏说道。
我忽而想到初见丹嫔那夜,楚王未有留宿丹华宫内过夜。
“我是第一次见到她会主动对人出手,便是有了身孕的妇嫔,与世无争的姜世妇,后宫众多女御,她都没有放在眼中,偏偏对一个尚未入宫受父王宠幸的女人动了杀心,这未免太过蹊跷。”芈苏心思缜密又观察细微,很难不对此抱有怀疑。
“我记着姜世妇早前的双眼是看得见的,自从绣完楚国山河图之后,眼睛便看不清东西了,公子觉着是受累所制吗?”幸而我知雉儿的双眼是因丹嫔送的金银丝所制,才得用此借口来扰乱芈苏的思绪。
芈苏恍然惊叹:“难不成,是被她所害?”
我点了点头。
“可她为何要加害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妇?”芈苏不解。
我想大抵是因为雉儿侍奉过我,也因为雉儿是蔡国人,当年对姜国弃之不顾的蔡国人。可是这些,我并不能与芈苏说。
“首挑柔善可欺的下手,大抵是她的谋划,况且宫中其他世妇与女御,身后大都有家族支撑,唯有这个蔡国世妇,与她一样根基薄弱,就算是死在她的手上,也不会对她有所牵累。”芈苏暂且被我的话糊弄住了,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明日开始,络先生会带着你,游历云梦山水,我已然对父王和祖母夸下其口,赠予祖母的寿礼,受不受她的喜爱,可就凭你的妙手丹青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我与芈苏心中清楚,如若我所画不受太后喜爱,最后的下场会是如何凄惨。
我十分感谢他轻描淡写的激励,使我心中不留负担,也感谢他能为我着想,安排络先生带我去游历云梦山水,增添我作画的灵气。
翌日一早,络先生撑一孤舟,开始带着我游走于云梦的山水之间。
我也是听络先生说时,才知晓,楚国的云梦行宫,是建在这片泱漭湖之上。泱漭湖是属于云梦大泽之中的一小片水域,就如同赫赫有名的洞庭湖一样,都是属于云梦大泽,只不过相这泱漭湖面积却不及洞庭湖十中之一,并且湖泊周围的景色不如洞庭湖那般迷人。
我本以为络先生会带我去洞庭,可他却说洞庭离这儿太远,还要历经舟车劳顿,不易在此时前往。
我全当他是在偷懒,直至他带着我撑着孤舟,来到一座架于窄湖面上的编木拱桥下。
这编木拱桥的最高点,距离水面约有一丈高左右,只能容得下一个孤舟而过,我以为络先生会撑船而过,却没想他在桥下停了下来。
“再过去,便是库沙湖了,景色与洞庭不相上下的库沙湖。”络先生放下船撑,坐在了船尾说道。
“我们不过去吗?”我站起身,环视着四周的风景。
围绕在库沙湖与泱漭湖之间生着好些水烛,尤甚是编木拱桥两旁最为茂盛。水烛有半人高,遮住了上下桥的出入口,远远望去,好似这桥是生于水烛,也落于水烛。
“这桥,是当年襄王和太后初遇的地方。”络先生说道。
我回过头,见他正望着我,眸中似是有缱绻。
我乍然怔住,晃了晃脑袋,再望过去,却见络先生的双瞳之中,已然没了情感,如同这船下的湖水一般,波澜不惊。
我缓了一口气,想来是这些天太累,所以才魔怔了。
“是苏公子要你说给我听的?”我问道。
络先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公子说,或许这个故事可以帮到你。”
襄王与太后的故事十分美满,美满到让我认定,这个故事不过是太后的信口雌黄,说给孙儿辈分的人,来倾之羡慕的虚假谎言。
可毕竟是出于好心的芈苏,委托络先生讲给我听,我也不能随便信口开河,就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我厌倦了这种活在故事里的美满,像姜公主孟曦与蔡国侯叔怀矢志不渝的情爱,息国侯于桃花夫人的恩爱不移,凤夫人与陈安侯的千古绝唱,都是假的,这些故事所传颂的,永远都忠于肤浅的表面,却不知这美满背后的支离破碎,是多么让人绝望。
我望着平静的湖面出神,直到眼前突然随水闯入一片猩红血迹。我霎时恢复清明,双眼紧盯着湖面上,追随着于水面游离开来的丝丝血迹而去。
终于,在不远处的水烛丛中,我看到了那猩红的源头,抬起手拍了拍还在说故事的络先生,将繁盛水烛旁的大片猩红血迹指给他看。
他终于停止了讲故事,划着小舟往那处去了。
我坐在他的身后,因被他伟岸的身躯挡着,看不清水烛丛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转过身,拽着我往前,并催促我落舟上岸去。
我想络先生大抵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他这般想要我帮忙,怕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在躲避沉璧阁侍卫追捕之时,他曾帮过我,这次便换我来帮他。
第二十六章 旷然如不在尘寰
我落下船去,小心翼翼地踏着泥沼之中的水烛往前走,脚下的血水越来越浓,在扒开遮挡在面前的水烛后,见到一人裸着半边臂膀倒在浅水坑里。
我走上前,扒开遮挡在这人面前的湿发,即认出了这人正是素素。
她面无血色,唇白如素缟,裸露着的半个臂膀上全是鞭伤,但看这浅坑之中的血,想必她身上未露出来的伤会更多。
我脱下身上的外裳,先将她身上裸露着的臂膀裹住,而后喊来络先生将她抬回孤舟上。
我游历云梦之事,自此而结束了。
带着受伤的素素回到了络先生的烟涛阁,本想着要络先生,去离烟涛阁不远的水上排楼请医官,却被朦胧半醒着的素素喝止。
见她挣扎着起身,想要自己处理伤口之时,我悄悄地告知络先生,前去濯凊楼将碧儿带过来,就说我受伤了,让碧儿多带些止血的药膏来。
待络先生远去了,我回到起居之所,携着摇摇欲坠的素素往净室去了。
她现下身体虚弱,对于还有些功夫傍身的我来说,也无还手之力,于是我便放心大胆地摆布起她来。
将她身上的湿衣除去,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她这具身子,比芊芊的还要可怖上千百倍。
她身上的伤疤形状各异,除却后背,便是手臂,大腿,前胸,没有一块皮子是完好无损的,她的后腰上有一处塌陷,仿若像是肉被生生剜去后,所留下的痕迹。
我哆哆嗦嗦地拿着帕子,擦着她身上的血迹,生怕碰到她的伤处,引来她的疼痛。
她闭着眼,倚在凭几上,咬着贝齿,愣是一声不吭。
我终于知道,早前在陈国时,她为了撇清余陵刺杀我的嫌疑,借李辰之势,拿着刀子往自己胸口戳狠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一身的伤痕累累,想必早就习惯了疼痛,习以为常,就麻木了,即便是锥心,也不过尔尔罢了。
帕子接二连三地更换,木桶之中的水也已然同血色一般,曾经满是艾草香气的净室充满了血腥气味。
待碧儿来时,被一屋子的血帕子吓得说不出话,慌乱地从所带的匣子之中掏出药粉来,往素素身上撒去。
她仍旧一声不吭,可额间却疼出了细汗。
“我识得你,你总于舅父身旁侍奉,是何人将你伤得这般重,不怕舅父责罚他吗?”芈炎扒着门望着素素道。
素素睁开了眼,虚弱地朝着芈炎淡淡一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素素笑的这般天真烂漫,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充满朝气。
“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我震惊于芈炎的出现,挡在了芈炎的面前。
“还不是络先生说你受伤了,炎炎放心不下,一定要与我一同前来才安心。”碧儿埋怨道。
这血腥的场面确实不太适合芈炎这般大的孩子,我一把抱起芈炎走出净室,将她交给络先生暂且照看。
回到净室之时,碧儿已然为素素敷完了药,正于一旁的水盆前净手。
素素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靠在小榻旁,她神色恢复了不少,只是面色依旧如素纨一般。
“络先生这处烟涛阁离着排房的庖厨近些,等会儿我让他去庖厨寻些补身的吃食来,她的身子极度亏损,需要进食一些补充气血的食物。”碧儿与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将那些沾了血的帕子泡在干净的水中清洗着。
“那药粉会帮助她的伤口止血愈合,待十二个时辰后,再将这匣子之中的药膏涂在她的伤口上。”净手后,碧儿自袖袋之中掏出一展木匣子递给我。
我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匣子。
“这一月内尽量要她卧床休息,避免行动剧烈,伤口恶化,引起痈疽。”碧儿细心地嘱咐道。
我将碧儿的嘱托牢记于心,并起身将她和芈炎送出了烟涛阁。
回到净室时,素素已然起身。她拿起我才为她洗干净的衣裳,就要往身上套去。
我一步上前,夺过她手中的湿衣,问道:“我瞧你也没伤到脑袋,难不成不知这衣裳还没干?”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再次朝着湿衣伸手而来。
我侧身躲了开,使她晃了一个趔趄。
“这般着急,是要回到瀛洲宫,回到你的王上身边去?”她现下身体虚弱,我才敢张牙舞爪。
她依旧没有说话,扶着木珩喘着粗气。
“他将你打得半死,不管不顾,而你,伤痕未愈,却挣扎着想要回到他身旁去,怎地,是要他将你活活打死,你才肯罢休?”我于讥讽过后,抱着她的湿衣与洗干净的帕子走去了庭前晾晒。
我之所以这般急着离开她身旁,是怕我方才的话将她激怒,她又用细针来扎我。
她的上衣已经被鞭子抽烂了,待晒干过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补好。
于我晾晒完后,回身之时,乍见素素站在我的身后。
我被惊吓到,顺手将怀中的木盆扔了出去。
“你怕我?”素素垂着双眸,收敛情绪。
我惊魂未定,拍着心口:“也不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脸色差的如同鬼怪,我怎可能不怕?”
我忽然觉着,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她会抬手用针刺我,因而大跨步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须臾,她勾着嘴角淡淡一笑。
“还如以前一样欺软怕硬。”她说道。
我冷哼了一声,迅速地捡起地上的木盆,送回了净室。
再次走到庭院之中,却见素素已然坐于凉亭内的榻上,她倚着凭几,微闭双眼。
“你是如何得知,我身上的伤是楚王所致?”她开口问道。
“猜的。”这又并非是难事,连芈炎都知道除了她舅父之外,没人敢伤她,能将她打成这般惨不忍睹的,就只有楚王。
“你是想要我夸你聪慧?”她张开眼,清亮的双眸朝我看来。
我耸了耸肩,表示毫不在乎。
“你既知我曾是潜入陈国的暗人,今日为何还会救我?”她问道。
我抱着肩,站在她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余陵密林那夜,你本来是有机会杀掉我的,可你却没有。”
她冷笑了片刻,转过头,避开我的注目:“那夜我遇到了信北君,不愿与之纠缠,这才放弃了。”
我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不愿再揭穿她。
可百里肆的功力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他并非素素对手,更别提纠缠于她了。况且,当时她若当真想要杀我,一根银针便够了,根本不用大动干戈地用刀剑。
“你这次受楚王惩罚,可是因为没有将我带去他面前复命?”我问道。
她纤长睫毛微微而动,却没有开口承认。
此时,刚好络先生挎着食盒回到了烟涛阁,一进门便见我与素素二人之间气氛微妙,他伫立于门前,犹豫半晌后道:“要不,先趁热将猪肝汤喝了?”
我闻声行至络先生身旁,接过他手臂上的食盒:“先生今日运气可真好,竟还能拿到多余的猪肝汤来喝。”
络先生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脑后,温吞地道:“是郡主今日想喝,吩咐庖厨做的,我去排房寻吃食时,恰好遇到自烟涛阁而出的碧儿携着郡主去庖厨拿汤,这一瓮,是郡主赏的。”
也是,凭着络先生大抵只能得两碗素面,猪肝汤这种好东西哪里又能轮得到他。
“快些吃吧,这是猪肝汤是难得的大补之物,你想要早些回到瀛洲宫,就将身体养好,否则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我将食盒里的汤瓮放在素素面前,又将汤匙放在她的手中。
素素垂着头,慢吞吞地喝着瓮中的汤食。
食盒之中除了猪肝汤,还有两碗素面,我招呼络先生过来一同用饭,还没等络先生坐过来,素素便起身冲出凉亭,趴在排水渠之中吐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心想着难不成是庖厨之中有人对芈炎投了毒,想害她不成。拿起素素的汤匙,舀了一勺汤饮下,我也吐了出来。
也不知那庖厨作羹汤的人放了什么在汤里面,不但增加了猪肝的腥味,更使这汤咸腥如血一般,怪不得素素会吐。
“东楚不善用内脏制汤,我刚开始来的时候也不太适应,不过吃着吃着便习惯了。”转眼间络先生嗦完了他的那碗面。
我被这瓮汤恶心到吃不下,便将自己那碗素面让给了络先生。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后,大口嗦起了面。
“先生可还能搭,为我煮五花茶时的泥炉?”不知是不是云梦行宫的庖厨不行,连东楚的百香楼都比不上。
络先生点了点头。
“先生可否能从庖厨中要一些烹饪的调味?”不能总靠着芈炎的接济过活,如若被人所知,会以此落下口舌,对芈炎不利。
络先生思酌片刻后,重重地点了头。
“嗯··先生可还会打猎,比如湖中鱼蟹,林中野雉山豕之类。”我又问道。
“不必拐弯抹角,你直言与我说,是要亲自煮饭,我便能寻得来你所要的物什,这排楼庖厨所做的饭,我一早便吃腻了,想狩猎寻些肉食来吃,却苦于不善庖厨。”络先生闻此,不再嗦面,起身便将装着素面的碗给摔了。
我吓了一跳,见他又朝着那汤瓮伸手,便提前抱住,救了那瓮一命。
“汤里的猪肝不能浪费,我将其处理一下,便能做成美味的猪肝丸子,你且先去庖厨寻些麦粉,米酒还有酸梅来。”
我不知络先生用了什么办法,在两个时辰之后,不但将我所要的一切备好,还带回来一只肥硕的大鹅。
我将络先生处理干净的大鹅涂满了姜汁,苦于没有蘡薁,桂叶,茴香等香料,我将仅有的香砂和白芷塞入鹅腹之中,放入瓮中闷烧,半熟时涂上酸梅酱,再度复烧。
趁着鹅肉闷烧时,我将汤中的猪肝捞出,捣碎后添米酒与麦粉,捏成丸子,投入茱萸水中煮熟后,配酸梅酱来吃。
素素破天荒地将我做的猪肝丸子都了干净,便是络先生也将闷烧熟了的闷鹅,吃的满嘴流油。
自此之后,络先生热衷于狩猎,不管是鱼蟹,还是野雉山豕,他绝不会空手而归。
约二日后,碧儿来烟涛阁为素素复诊。那日,恰好赶上了,我用瓦片做炙肉。芈炎嗅到香味,决意和碧儿留下用饭。
不久之后,芈炎叫来了芈苏,于芈苏品尝过后,络先生的烟涛阁,正式变成了芈苏和芈炎的专用食肆,只要到了饭时,他们二人就会准时出现在烟涛阁门口。
芈苏为此,特意吩咐排房空出一间庖厨来,专门于我做饭用。
施展的空间便大了,香料调味齐全了,我便更加热衷于倒弄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来。毕竟有公子和郡主先行品尝的殊荣,怕是哪个庖厨也得不来。
这日,我撑着孤舟前去湖上采摘荇菜来做汤。碧儿说素素的伤差不多好了,可以吃些清甜的汤水了。
由于芈炎也格外热衷于甜汤,我便想着做些冰镇的青豆荇菜甜汤来,既可以解暑,又能满足芈炎的口腹。
专心于湖面采摘荇菜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动静,待我被芈亥的小舟撞入水中之时,才有察觉。
只不过,这察觉已然是晚了。
他身上的伤,看上去已然痊愈了,与两名侍卫站在轻舟上,张狂大笑着落于水中的我。
我见他身旁没有敬先生跟着,便计上眉头,潜入水中,奋力地摇晃着他的轻舟。
首先是他身旁的两位侍卫失了重心,栽倒于水中。趁此契机,我迅速爬上了他的轻舟,抬手出拳,将他击倒。
他仰面倒在了小舟上,捂着右眼,勃然大怒道:“你竟敢打我,我去告知父王,让他治你的罪?”
我横跨于轻舟两侧,朝着他走了过去:“好啊,我也想要楚王来瞧一瞧,他引以为傲的亥公子,是如何像个孩童一般,哭唧唧地去找爹爹,向爹爹告状,自己是如何被女人,揍到不敢还手的。”
他听闻我的话后,猛然怔住。我趁此猛地坐在他身上,重拳出击。
凭着这些时日,所食络先生狩来的鸡鸭鱼豕助长的力气,三两下便打晕了他。
而后,我迅速跳回到自己的轻舟上,逃之夭夭。
回到烟涛阁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准备带着荇菜去排房煮汤时,却发现本该在卧房之中的素素不见了。
榻上留着一枚青色的便笺,上面写着:再会。
我将便笺投入泥炉之中烧毁,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做好青豆荇菜汤后,与芈炎共饮时,赌气地将素素那份也连同喝入腹中,这寒凉的甜汤导致我这月的葵水之日十分难熬。
碧儿见此,逼着我接连喝三日的姜枣茶,才逐渐好转。
第二十七章 谢却海棠飞尽絮
不用再照料素素的我,闲了下来,除却每日为芈炎和芈苏弄些新鲜的吃食,余下时间开始着手作画。
终在秋尝祭前完成了云梦山水图。
我与芈苏先买了个关子,要他暂且先不要去看我所作的画卷,等太后寿诞之日,再打开一同欣赏。
芈苏见我胸有成竹地模样,便没再多问,将画卷装入缃帙瓶中收藏。
太后的寿诞宴于瀛洲宫内举办,我跟着络先生随行于芈苏身旁。
前往瀛洲宫所乘乃平稳船舶,自是比平时所撑孤舟要稳当许多。瀛洲宫位于泱漭湖心处,占地相对其他水中楼阁宽广,犹如湖中的一片沙洲,铺盖于泱漭湖水中央。
靠近瀛洲宫时,见其四处皆有林木遮挡,唯一高耸着的楼阁上,隐约见灯火辉煌。
自水台落船,经由一处水上九转花廊,行三段石阶向上,过石门后,瞬而豁然开朗。
首见这一处四方的庭院,北角栽着一棵樱树,现下花败,只有绿叶,西边与树相对是一座四角凉亭,凉亭建于浅池之上,四角分别有铜铃,风过而响,咚咚清脆。
这庭院宽广,却仅有这两处风景,甚是空旷。
庭院正西有一扇门,行过门后,便见被垂柳环绕的水塘,水塘内开满了正值季节的绯色荷花,水塘侧边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二层楼阁。
沿着编木拱桥过水塘,入楼阁,自木阶引上二楼,见芈炎和碧儿已然就坐于主位下右侧。
她见芈苏来了,便招呼着他来自己身旁就做。
芈苏温和地笑着点点头,自芈炎身旁的坐塌入席。
天色渐暗,宫婢们依次引燃灯火和驱虫香,并将楼阁内所有窗打了开。我随之透过所开之窗向外望去,但见这座楼阁的后面,还有许多亭台轩榭,它们像是藏于花木之中,重峦叠嶂的山一般。
而那处灯火辉煌的高楼就在不远处。
“苏哥哥,我听说芈亥与舅父告假,今夜外祖的寿宴他不来了,可是真的?”闻声芈炎说话,我回神。
温文尔雅的芈苏点了点头。
芈炎缓缓靠近芈苏,神神秘秘地道:“我听闻,好似是芈亥受了伤,舅父问他是如何受的伤,他却不愿意吐露,提前于外祖告了罪,送了翠眉山青玉做的如意,就躲在沉璧阁闭门不出了。”
芈苏闻此莞尔一笑道:“这不正合你意?”
芈炎捂嘴浅笑:“这般明显么,我听闻舅父说时,可假装替他惋惜了好一阵子。”
“也不知是谁这般英勇,将他打的不敢出门。”芈炎捂着嘴角,却掩盖不住脸上的雀跃。
芈苏回头撇了我一眼,赞许道:“是个英勇的,连公子都敢出手打。”
我露出贝齿,讨好地笑了起来。
此时楼阁外,楚王携一身丹章色衣裳女人自编木拱桥上走来。
起初我以为楚王身边的女人是太后,走近后,于芈苏拜礼时,却称其为母后。
这芈苏的母后便是楚国的王后了。
楚王敬重王后,于拱桥之时,他便一直牵着王后的手,自始至终都不放开,二人同坐于高台上后,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我心中鄙夷楚王早前与我倾诉甚爱骨碌的那些说词。
随着太后的姗姗来迟,寿辰家宴终于开始了。
宫婢翩然而入,呈上佳肴佳酿,乐人奏响宛转悠扬的宫乐。
我与络先生只能站在芈苏身后服侍他。
好在来瀛洲宫之前,我与络先生才吃了烧鸡,现下并不饿。况且行宫庖厨的做菜水平如何,我同络先生也心知肚明。
芈炎和芈苏的嘴巴被我养刁了,才用了几口,便停住不吃了。
楚王和王后二人轮番与太后敬酒祝词,直至芈苏命我一同前去太后跟前,他们才停下来,一同向这边望过来。
“孙儿不善饮酒,这便以茶带过,祝祖母天保九如,春秋不老。”于芈苏饮完茶后,我接下他手中的茶碗送回至案上。
络先生行至芈苏身前,自缃帙瓶中拿出我所作画卷。
他同芈苏二人将画卷展开,众人随之望去。
画中并没有整片的云梦山水,唯有泱漭湖与库沙湖相连的编木拱桥。
拱桥上坐着一男子垂钓,桥下有一叶孤舟,孤舟上躺着一位妙龄少女闭眼酣睡,离孤舟不远的湖面上,还飘着一张绣着鸳鸯的帕子。
这便是络先生讲给我,有关太后与襄王初见时的情形。
“不是云梦山水图么,怎不见青山绿水?”王后好奇地开了口。
“于挚爱人的眼中,所爱之人既是这世上的千山万水。”我俯身回道。
既然太后这般愿意活在自己那不真实的梦境之中,我便满足于她。
“你是这作画之人?”王后是近些天才抵达的云梦行宫,因而并不知我与这幅画的渊源。
我淡淡地回了一声,是。
“你这丹青之术,倒是超凡脱俗,栩栩如生啊。”王后叹道。
我赶紧跪下谢恩,心中感激她无意中的相助。
“是啊,这画,倒真是圆了老身每每的午夜梦回。”太后虽然是夸耀,可神情却并非愉悦。
其实,于作画时的我即胸有成竹,太后一定会称赞这幅画。
毕竟是她亲自讲给,她这些孙儿辈分的人来听的故事,若是她不喜,便是在告诉她这些孙儿,她是个满口谎话的老太婆。
“那外祖,您是不是也消气了,不再难为我师父了?”芈炎喜上眉梢。
太后瞪了我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因太后赦免,我可以同芈炎回到濯凊楼,不必再去烟涛阁留宿。
只不过,于家宴结束后,众人授命乘船于泱漭湖放九九八十一盏水灯,为太后祈福。
我本是应当是要乘坐芈炎的船舶放灯,可于渡口登船之时,却被王后叫了去。
她命我与她共乘楚王的船舶,说是有话问我。
我无权拒绝,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船。
船开始随水而行时,楚王站在船头,望着水中的月缺。
王后递给我一竿水撑,叫我同她一起放水灯。
我见楚王专注于水中月,并不在意我,我同王后放水灯之地又于船尾,与之相距甚远,因而便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接过水撑,与王后一同放起了水灯。
须臾,王后将身旁侍候的宫婢门遣去远处,缓缓地朝我靠近,轻声开口问道:“你可是陈国公主,名唤妫翼?”
我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恭敬地回答着,是。
“自现在开始,你只顾安心放水灯,不用回答我的话,听着便好。”她从容地引燃水灯之中的灯芯。
我垂下眸子,用水撑提起一盏水灯后,缓缓放入湖中。
“很好。”王后淡然一笑。
“周女王是我长姐,前些时日她书信于我,求我救你出东楚。”她有条不紊地引燃其余的水灯。
“现下,我还没想出什么办法来,能将你安然送出东楚,只能再等等看,你也莫要害怕,今后你若遇到什么难事,便可告知我儿长庚,他会帮你。”
我知道周女王的好意,大都是来自于小白。所以,真正想要救我出东楚的,也是小白。
可是,听闻王后的话,我内心并未有刹那的雀跃之感,反倒是略生出排斥和厌烦。
我想,大概我并不期盼,小白来救我。
待船上的水灯放完,我随着王后起身。
湖面远处忽见一支孤舟急行而来,在接连撞翻了湖面好些个水灯,才靠近了船舶。有一人自孤舟飞身而上,稳稳地落在楚王身后。
我定睛望去,见来人正是芈亥。
他俯身与楚王拜礼,可楚王并没有理会他。
少时,他转过身朝我走了过来。
“妫翼,上次我输于你,实属我胜之不武,现下我们再比试一番,若你输给我,便乖乖与我回沉璧阁。”他今夜有备而来,若与他硬拼,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因而,我故意装糊涂,楚楚可怜地道:“公子在说什么,我怎听得不太明白,你何时输给过我?”
芈亥眯起双眼,咬牙切齿地道:“是怕这次打不赢我,所以才不肯认账吗?”
我装作受到他的恐吓,惊慌失措地跪在了地上,且带着哭腔道:“公子若是想要惩罚我,我自然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公子何必要如此戏弄我,我一个柔弱妇人,如何打得过超凡卓绝的亥公子?”
“芈亥,不得无礼。”王后挡在我面前,大声喝道。
芈亥停下脚步,面色铁青地与王后拜礼。
“孋嫔纵容你,才使你这般性情顽劣,今夜瀛洲宫太后寿辰家宴,你枉顾孝道不来贺寿,反而跑来王上的船舶与一妇人较劲,孋嫔便是这样教你礼义廉耻的吗?”王后怒斥道。
王后的话,拿捏住了芈亥的痛处。
我不知他是受了谁的鼓动,偏要在此时于我纠缠,他先前告假于楚王和太后,不能出席瀛洲宫家宴,可现下又肆无忌惮地出现,当着楚王的面,说要与我比试,这般明目张胆地不顾太后和楚王的颜面···
除非,是太后与楚王准许了的。
我心中的莫名惊慌,转身便想要逃,却见芈亥猛地抬起手,推了王后。
王后惊慌地大叫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我趁此接住了她,并装作重心不稳地往水中跌落。
“又想借水遁逃跑。”芈亥大喝一声,也跟着跳了下来。
借着湖面水灯微弱的光亮,我奋力地寻着芈苏的船舶。芈亥紧跟于我身后,他伸手扯住我的脚踝,使我整个身体向后荡去。
我翻过身,猛地出掌朝他胸口拍去。他闷哼一声,口中吐出些许气泡。
我挣脱着想要逃,却被他扼住了喉咙。
我弓起膝盖,朝他小腹上顶去。他吃痛放手,我借此奋力上游,破水而出之时,大喊着救命。
此时的芈亥仿若水鬼上身,他扯着我的脚踝,将我向水下拉扯。
我呛了几口水,脑子逐渐发沉,可我始终不甘就这般死去,所以双手拼命地挥舞着。
昏死之前,手中握住了一块柔软东西,混沌之中的我,不知那是何物。后来醒时听芈炎说,我紧抓不放的是络先生的衣襟。
直至我被络先生救上芈苏的船,众人皆聚集于芈苏船上,芈炎在楚王面前怒斥芈亥,医官为我压出腹中水时,我都紧紧抓牢,未曾松开。
络先生别无他法,只得用匕首将衣襟割破,任由我抓着那块碎布。
我是在芈炎的车马上醒过来的,那天破晓,楚王决意启程回东楚,芈炎放心不下将我一人留在云梦行宫,奏请楚王,将我安置于她的车马上,一同回东楚神庙。
芈炎见我醒了,也不许我下车,要我继续在车上装晕。
经芈亥这一闹,芈炎对楚王的态度转变许多,我本想开口劝她,却听她道:“果然还是自己心向着自己儿子,芈亥这般无法无天,若不是王后力争让舅父惩戒他,舅父还想得过且过地饶了他。”
我连忙捂住了芈炎的嘴,生怕被车马旁跟着的宫人听见。
芈炎挣脱了开,气焰嚣张:“他既然这般做,便不怕别人说。”
此时的车马帷帐被掀开,碧儿走入车内。
芈炎见到碧儿时,嚣张的气焰道是熄灭不少,只不过眼中仍有愤恨。
“你呀,快小些声吧,即便心中有怨,也埋在心里,等回翠缥郡时再与我说。”碧儿抱着她往马车里面坐了坐。
芈炎趴在碧儿怀中委屈地哭了起来。
碧儿没再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她哭了一会儿,在碧儿的怀中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长久,直至回到东楚常曦神殿之后,她才逐渐转醒。
我这一路基本也同芈炎一样,都是一路躺着垫睡着的。现下浑身松散困乏,因而在碧儿和芈炎于殿内熟睡之际,我起身走去庭前,于院中拉伸筋骨。
仰观夜空,见月逐渐圆满,才想着是月夕快到了。
月夕之后,碧儿携芈炎就要回到翠缥郡去了,除却对芈炎的心安,我的心中还半掺着于自己的迷茫。
我不知自己还能在这纷乱之中挣扎多久,也不知自己是否会在筋疲力尽之时,选择死亡,堕入黑暗。
如若我死了,骨碌便不用再度涉险来救我,我也不必在心中纠缠对小白的爱恨,妫燎稳坐陈国国君之位,这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因我而死,我终能与考妣在黄泉下相聚,多么皆大欢喜?
可我还有些贪心,想要活下去,想要去瞧一瞧小雨与我说的宋国四郡的鬼羌市集;也想回到陈国的长信宫,挖出棠梨树下芊芊做的棠梨酒;回终首山去看看我的黑骝初一,和那只如凤凰一样的尚付鸟。
还有,我想再见骨碌一面,听她吹奏藏书阁里的尺八。
第八十章 直到天南潮水头
云梦城乃楚国意公时期设立的公学,其意图是于此处寻找兴国之士。
提出‘山海赋’的姚家与‘养马造车’的木家便是被意公与胥公发于此处,由此开启了楚国的‘意胥兴盛’。
襄公之时,不再重用他国客卿,云梦城公学由胜转衰,少有他国之士来此施展心中鸿鹄,不过,也正是于此时,大部分有识之士皆流于安阳紾尚阁和晋国百字楼,这才间接地成就了两地的贤明。
如今的云梦城,大都是东楚宗亲贵家的公子来此习课业,可现下楚王大好喜功,众世家子弟大都尚武,由此云梦城可谓门可罗雀。
少公子与澹台不言抵达之时,城门前并无人引路,少公子与澹台不言二人缓缓走入城内,见公学大殿之内空无一人,门前庭院棠梨花败落,唯有一人身着灰衣在树下扫地。
少公子走上前,俯身作揖道:“我等来自于安阳紾尚阁,敢问城中掌司姚宏安在?”
那人闻声转过头,其面目伤疤连片,已然覆盖原本俊容,着实吓了少公子一跳。
那人见少公子眼中惊恐,便退后一步与他作揖,他不能言语,便以手示意要少公子跟随着他。
少公子方知自己失礼,便又俯身言谢。
穿过公学大殿,见一处伏在水中的石台,石台三面临水,一面设有二层小榭。小榭之中,正有一身形颀长的男子正伏在桌案前,于帛纸上的画作润色。
随着少公子一行人过石桥,走上石台,小榭之中的男子忽道一声:“伯敬,可有采到花来入色?”
伯敬行至他面前,自袖袋之中掏出一把洁白的棠梨花,他见之温雅而笑:“这棠梨花白,你要我如何入色?”
他抬起头,也注意到伯敬身后的两人。
澹台不言见此,上前递交紾尚阁的文书拜帖。
男子接过拜帖后,并没有打开来看,他将拜帖放置于桌案,警觉地拉过伯敬于身后,道:“我便是云梦城的掌司姚宏,二位师尊来此可有事相求?”
“我等欲将前去晋国百字楼授业,过路云梦,便想来此拜会姚先生,若先生不介意,可否容我等在此多留宿几日?”少公子隐瞒身份与姚宏道。
“如今云梦城门庭冷落,若尔等愿留,尚可自便。”姚宏松了一口气,执起伯敬的手,引领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过小榭而去。
行至一处翠色浓郁的小院外,姚宏停下脚步,告知少公子此处便是他们二人的起居之所。由于云梦城现下败落,姚宏也没能拿出什么吃食来招待少公子。
他告知少公子离云梦城南不远有处柘县,每逢夏日清晨有市集,可去此处采买吃食。
少公子与他谢过后,他便又拉着伯敬回到方才那处小榭中,继续润色他的画作了。
少公子注意到伯敬曾三番两次地望着澹台不言,对他脸上的那扇面具颇为着迷。同样面部受损的澹台不言懂得伯敬的难处,并没有因此而觉得伯敬无礼。
于第二日与少公子同去柘县采买吃食之际,澹台不言寻到了一块上好的柘木料,并将之刻成一扇覆以整脸的面具,送给了他。
伯敬展颜欢笑,接连于澹台不言作揖言谢。
澹台不言将之扶起之时,姚宏见此疾步而来。
他依旧将伯敬拉至于身后,不愿任何人接触他。
伯敬垂着头有些委屈,他拽了拽姚宏的衣袂,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放在他的手中。
姚宏看了一眼手中面具,终是叹了一口气,道:“伯敬曾遇大火重创,我不忍再让他遭受他人侵害,还望先生谅解我方才的鲁莽。”
少公子立于一旁,将姚宏的小心翼翼尽收眼中。
“姚宏先生严重了,我也是曾受重创,致使脸上有缺,不得见人,这才以面具遮面,昨日见伯敬兄时,心生感慨,由此才决定要为他刻一扇面具,是我过于唐突了。”澹台不言欠身而语,甚是恭谦。
“先生也是出于好意,是我过于敏锐了。”姚宏扶起澹台不言,略有歉意地道。
两人相互谅解之余,伯敬翘着嘴角笑了起来,他拿过姚宏手中的面具,戴在脸上,雀跃地手舞足蹈,犹如稚子一般。
姚宏不自觉地瞥了少公子一眼,他俯身拜别,拉着欣然喜悦的伯敬走远了。
入夜,少公子灰雀传信于安阳,命鸑鷟携三展人面,前去宛南关等候澹台不言。翌日一早,澹台不言返回宛南关。
时至午时,云梦城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是少公子一直所等着的人,亦是姚宏识破少公子的身份后,故意将其请来云梦城,与少公子会面。
公学大殿内,少公子位坐临北,几案的对坐,正是楚国的司士姚滉。
四年前于安阳,少公子初为昭明君之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无论是宋锦书,还是韩子,对于姚滉的评价极高。对于他的事情,少公子知道的并不是很多,但自襄公崩殂之后,楚国所有的客卿中,他是唯一还在被楚王所用之臣。
“不知昭明太子隐藏身份来云梦城,所为何事?”姚滉神色和善,使少公子不见其心机之深。
“自然是为姚司士你了。”在不确定姚滉是否会将自己的行踪泄露之前,少公子不会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
“哦?”姚滉开怀大笑“我能得昭明太子亲自跑来云梦,颇为荣幸。”
“听闻楚王放任初见安稳的蔡息于不顾,急招回芈苏于东楚,只为太后祝寿,可有此事?”临行云梦之前,少公子去了一趟紾尚阁,这才对楚国现下的形式十分了解。
姚滉神色如常地思酌片刻,道:“确是如此。”
少公子见姚滉风轻云淡地模样,心中颇为疑惑:“此举乃司士建议于楚王,楚王只因太后之寿将其中断,司士心中但觉无妨?”
姚司士轻摇手中折扇,气定神闲地道:“我已然做了人臣应做之事,劝谏,提议,至落地实施之策,楚王不善尊崇,由我何乃?”
姚滉劝谏善于循循善诱,楚王灭西夷,破姜国前夕,东楚木家极力反对楚王以暴力扩疆,姚滉便劝阻同为人臣的木太仆:君心已定,莫要忤逆,否则必定祸及家人。他亦是劝谏楚王,若想取缔姜公,还需刚柔并济,施以高于姜公的仁德之治,姜国国人才得以归顺。
可最后,木太仆和楚王并没有听从姚滉的劝诫。这直接导致了木家全族被楚王所诛,姜国在楚王的授意下被白素灭了族,不管是男女老幼,亦或是贤能名士,全都死于铁甲军的箭雨之下,无一生还。
姜国此后并入楚国之地,楚王为此还嘲讽姚滉,仁德之治需百年,才能安定一国。而他,只需一朝夕便可。
姚滉在那时即知楚王非襄公、意公那般仁义之君。若要保全家人,劝谏之时,不能太过强硬,否则木家便是他的下场。
自此他称病不再参与楚王的朝臣议事。
可姚滉为襄公之时所设的谏臣,若楚王一直将其放任不顾,必会被朝臣乃至楚国国人诟病为,非承父之志。
当东楚上下开始对楚王和姚滉二人之间的关系议论纷纷时,楚王不得不放下颜面,再次请得姚滉回朝。
姚滉回朝之后,楚王收敛许多,雅光公主下嫁蔡国之后,楚王更是宣布不再对外征战。
可姚滉知道,一切平静的表象背后,不过是楚王在私下暗处酝酿时机罢了。
果然,于姜国灭国的九年之后,楚国再次借着与息国和陈国的假意结盟,破息蔡二国。
眼看息蔡两国流离失所的国人,姚滉再次劝诫楚王,莫要效仿灭姜之时的屠暴,收编其二国的人口,方能平衡楚国连年征战的亏损。
可现在看来,楚王并不想尊崇姚滉之谏,他这次召回芈苏,怕是又要重蹈屠姜之时的覆辙。
“若楚王一直不尊崇先生之意,先生要如何在东楚自处?”少公子不再称其为司士,已然表明心中已有招募之意。
姚滉心思玲珑,可向来喜欢言不由衷:“泰然自若之。”
“公学落败,谏臣不言,民善争斗,不意农桑,也不知楚国这般内耗下去,意、胥之时的兴盛还能坚持多久。”少公子属意姚滉为自己所用,因而表现积极,犹如治世明公。
“这世上大抵是如此,晋姬之乱方使宋国国人知晓仁公广德,才成宋国女君之义,周女王重归天子位,乃是因穆王软弱无能,世间万物,总有盛极必衰,楚国亦是如此,况姚滉于楚王眼中,不过是羁旅之臣罢了。”姚滉祖父乃是陈国人,因意公时的知遇之恩,才使姚家至今效于楚国。
“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齐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不区国别,惟才是用,安能得有兴盛之世。”少公子若能说服姚滉归顺于周地,无不是锦上添花。
况且,少公子还能从姚滉的嘴中打探出东楚王宫内的动向,比如灵玉王后。
可少公子终究是打错了自己的如意算盘,这姚滉一早便寻到了今后所要跟随的明公,这位明公并非少公子,而是宋国的女公,妘缨。
于第五日澹台不言回到云梦城时,带回了两位故人,一位是曾在陈国圣安同少公子见过面的夜海桐,一位是少公子的老熟人,庄荀的唯一女弟子,简蓉。
两人目的同少公子一样,不同的是她们为宋国公臣下,是要将福祥公主带回宋国临酉。
少公子也是此时才得知,简蓉本为宋国人,祖父乃是大公子妘均的老师,宋国的太傅。因晋姬之乱,简家不臣服晋姬而被诛。简蓉的母亲曾与庄荀为故友,因而使简蓉和其阿姐拿着信物逃去燕国,只不过于路上两人被流寇冲散,简蓉的阿姐不知所踪。
少公子携人面,前去见姚宏之时,简蓉与姚滉也同在此处。二人见少公子前来,便都起身前去相迎。
少公子并未疑惑二人能有如此默契的同步,反而开门见山地询问姚滉可否愿意与他同去安阳为卿。
姚滉镇定自若地谢过少公子的好意,他婉拒了少公子,表示自己仍旧是楚国客卿,不愿离去。
无论是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亦或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少公子该说的也已尽然说完,可姚滉仍旧坚持自己,不愿追随少公子东归安阳。
于少公子劝言姚滉时,简蓉的神色略有异常,她几次想要起身告辞,却都被姚滉按回坐榻。
少公子脑中灵光闪现,倏然想起方才二人那默契的同步。
姚滉正值壮年,早已娶妻生子,倒也不能与简蓉二人藏有私情。如此来看,唯一的可能,便是姚滉归顺了妘缨,与简蓉同为宋臣。
少公子心中不甘,拿出人面放置于姚宏面前。
姚宏错愕地看着少公子,并不知其意。
少公子缓缓地开口道:“我听闻木家被诛之时,除木家二公子被车裂于开瑾门前,所有木家的人,全部葬身火海之中,不过,早前也有些许坊间传言,说木家那场火海之中被烧死的只有木松与其妻华容郡主,并无其他木家子女的尸首。”
姚宏忽而双眸凌厉,他防备地盯着少公子。
“木家大公子早年为云梦城的师尊,与姚师尊乃是同门,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位伯敬应当就是木家的大公子,木丝慎。”如若不是木家被楚王所诛,木丝慎同姚宏二人之间的莫逆之交,实为九州内的一段佳话。
姚宏听闻少公子的话后,忽地站起身,他怒视着少公子,道:“曾听闻安阳昭明太子乃仁善之人,而今见了倒也不过如此,先前隐藏身份潜入,便是为了此刻的咄咄逼人吗,为客之道在何?”
姚宏极为在意木丝慎,否则当年也不会冒着生命之险,将浑身灼伤的他,带回云梦城。
“先生稍安勿躁”少公子沉稳地道“我将此事言明,并非是要逼迫先生,先生难道未曾想过,这一生都要带着罪臣藏身于此处,甚至最终被人发觉,祸及家人么?”
少公子于谈及家人之时,瞟了一眼姚滉。
姚滉事不关己地摇着折扇,并且拽着一心想要离开此处的简蓉。
“怎么,昭明太子想要为我与伯敬提供庇佑之所不成?”姚宏诧然。
“若是庇佑之所,难免会使世人认为是我囚禁了先生。”虽然少公子也十分属意姚宏能来安阳紾尚阁授业,但见他士为知己者死地模样,怕是往后余生都要为伯敬一人。
“我手中是三展人面,可覆于脸上成为他人,先生一直藏于云梦,大抵是因云梦授业时,见过太多学者,怕行走于他国之时,会被别人认出,引来麻烦,从而使伯敬身份被人猜出,自此投身险境之中。”少公子将三展人面放置于桌案之上。
第八十一章 争将世上无期别
“有了这三展人面,先生和伯敬便会以他人的身份存活,可去任何九州向往之地,不再被人叨扰。”
姚宏闻此安然而坐,他手抚人面,轻轻而过。
须臾,他淡泊一笑:“昭明太子这般助我,可是想要家弟因此投奔安阳而去?”
在他们这些人面前,少公子的那点心思,无论隐藏的再好,大抵到最后都会原形毕露。与其有再多的套路,倒不如真诚直言。
少公子坦然点了点头:“这是我能为先生所做之事,也请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
姚宏不曾细思,信誓旦旦直言而道:“多谢昭明太子好意,愚弟才疏学浅,高攀不上太子美德,至于我与伯敬,如若被有心之人告发,姚某自会同伯敬刎颈,绝不累及家人。”
少公子未曾料到姚宏会当众拒绝自己,并且是抱有这般玉碎的意念。
四人相对的场面霎时有些尴尬,此时的简蓉挣脱开姚滉的手,霍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军祭酒不必避嫌离去,我已然决意今后为宋国公而谋,便不会筑室道谋,三心二意。”姚滉‘啪’的一声收住折扇。
军祭酒乃是宋国公为简蓉新设的官职,主要是协助掌兵之将,与其提供征战之策。
此时的少公子,只觉脸上无光,心中窝囊。方才灵光闪现之时,他已然有所怀疑,不过是内心不甘,总想一试,不仅仅是为了求贤若渴,亦是为了能在这件事上占得先机,赢妘缨一次。
少公子也不知心中,何时将妘缨划为自己的敌对一派,明明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却无时不刻地不在防备着她,像是生怕自己的某些东西被她抢夺。
他想击垮她,甚至不想使她立于国君之位。
“先生留在东楚不过是为臣之本,前往临酉亦是良臣择优,凤栖梧桐,可这些皆是姚先生之事,与在下无关,先生与我言明的这些忠心,大抵是怕主君同楚王一样,猜忌先生,可无论是先生的忠心,还是先生背弃,简蓉都不会向主君转述半字。”简蓉闻声姚滉决意,转身与他道。
“主君用人向来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便今日姚先生应了昭明太子之约东去安阳,主君也不会埋怨先生见异思迁。”
简蓉说完,俯身一拜,转身走出屋去。
姚滉望着简蓉远去的身影,淡然一笑,而后展开折扇轻摇,见迟迟不愿离去的少公子言道:“我已然言明心中所向,不知昭明太子可还有什么疑虑未解?”
少公子紧握几案下的双手,怏怏不服道:“先生如何断定宋国公便是先生的明公,又如何断定,我不如她贤明?”
姚滉笑着摇了摇头,道:“昭明太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不择太子,并非太子不如宋国公贤明,我选宋公,也不只因她是九州之内少见的治世明公。”
少公子不可置信地笑出了声“难不成,是姚先生情起壮年,又春心萌生?”
姚滉不与少公子为谋,已然使少公子心生怨怼,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思,才出言不敬,莽撞无礼。
姚滉不为所动,倒是坐于一旁的姚宏闻此言语,神情大变,抬手便要怒斥少公子,却被姚滉笑着压了下去。
“如若我今日选择与太子为谋,宋国公断然不会如太子这般待我,这便是我选择宋公,为她而谋的理由。”许是这次的对手是妘缨,导致少公子太过心急,故而暴露了急功近利之相,这才被姚家兄弟所排斥。
“暂且不说抱负与明德,宋国公从不会以家人安危,胁迫我为其而谋,这便是宋公与太子之别。”这区别对于姚滉来说,便是他认为的云泥之别。
这姚滉非同常人,只是自楚王以来不被重用,以至于无才可施。况且为了保护家人,他也必须要暂遮锋芒,不与白家敌对。
随着少公子的悻悻而归,彻底了断了他心中求得姚滉为谋的念想,想要打探东楚王宫之内的消息,看来还要借助历卓笙的千面阁。
只不过,少公子还未曾联络到东楚王宫之中潜伏着的暗人,便听闻姚滉的妹妹,姚绾于东楚白家病殁。
少公子得到消息之时,已然是八月初八,澹台不言自柘县采买归来之时,同少公子说起。
三日之前,姚绾早产于白家,姚滉赶去丞相府,却被丞相府的护卫拦在门外,不得进入府中,与其妹相见。
自华灯初上到午夜雷雨交加,再至破晓初阳,姚滉立于丞相府门前不曾离去,一直等到有人来报,说丞相夫人诞下一女婴之后,便撒手人寰。
姚滉悲痛欲绝,随后呕血大喝道:“白武安,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尤为可欺当时之人,不可欺后世之士矣!”
听闻姚滉至今都未见到姚绾的最后一面,即便是于丞相府守灵祭拜,都有白尧的护卫把守着,不允许任何靠近姚绾的棺木。
少公子曾听闻,楚国丞相白尧与其妻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竟不知这羡煞旁人的夫妻之情,竟会发生这般耐人寻味的举措。
八月初十,少公子得到了千面阁暗人的密信,密信告知,灵玉王后曾与陈公主暗中接触,还曾在云梦行宫之时,出手搭救过她。如今东楚王宫,灵玉王后背后无靠山,这才被丹华宫的丹嫔欺压。
少公子得密信的当日,简蓉随着澹台不言前来寻他。
她善意地提醒少公子,这灵玉王后怕是窝藏私心,动机不纯,要少公子一定小心谨慎地行事。
简蓉说,当初穆王之母臻太后,害死灵玉王后的亲弟弟,不由分说地将其嫁入楚国,这些事,已然叫她痛恨不已。而这些年于东楚,穆王不顾她生死安危,全当不认她这个姐姐,她身后无强大靠山,必然受了不少的欺凌,这些怨恨堆积如山,已是恨意绵绵无期,又怎会在周女王为天下共主后,她这般恰好便跑来示好,这其中怕是必有蹊跷。
那时,少公子还在为姚滉归顺宋国公一事烦闷,他明知简蓉不过是善意提醒罢了,可心中那一团无名火却因此愈烧盛烈。
他勃然大怒,指责着澹台不言,为何将这消息泄露于他国臣子。
澹台不言一怔,他鲜少见到少公子这般愤然作色。澹台不言猜测,大抵是因对方是宋国公,这才让少公子如此顾及自己的颜面。澹台不言欲将俯身认错,却被简蓉所持紫杉鹤首手杖挡住。
犹如当初于南燕保护着他,不受连慕君伤害时一般,她挡在澹台不言的面前:“是我逼迫他告知我,昭明太子前来东楚目的,你知道,他在我面前,向来藏不住心事,便是以前同为庄荀弟子之时,他对我便是如此。”
“以往是以往,以往他只是澹台不言,而今他是大周镇守宛南关的将军,哪里能容许他心中藏有私情!”少公子驳斥着简蓉道。
简蓉重落手中鹤首杖,冷笑一声:“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昭明太子处事之时,难道就没有夹带半点私情吗?”
当初温婉娴雅的简蓉早已一去而不复,如今的她是手持鹤首紫杉木杖的宋国军祭酒。
“我闻主君言昭明太子,威仪抑抑,德音秩秩,而今看来,倒是主君褒赞了你。”简蓉目光如炬。
“除却早时于燕国时的心机,你现下还多了自私与薄情。”
立于简蓉身后的澹台不言,终于听不进她对少公子的指摘,他越她而过,挡在少公子面前,道:“军祭酒不得于昭明太子无理。”
简蓉怔住,她诧异地看着澹台不言的正气浩然。
须臾,她苦笑:“被不甘和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主君,用你来泄愤,这样的人,值得你效忠至此吗?”
“你我各为其主,我不知宋国公予之于你的仁爱,你亦不知昭明太子给予我的恩泽,这并非关乎值不值,而是关于信奉。”澹台不言掷地有声。
多年后,少公子登顶天下共主之位,直到垂垂老矣,都不曾忘记,澹台不言这振聋发聩的誓言。
“澹台不言此生只信奉昭明太子一人,并只为他而战。”
简蓉仰起头,目光如水般轻柔地望向澹台不言,她眼中噙着泪,泪光之中倒影着的,是澹台不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简蓉缓缓闭上眼,独自咽下一口相思苦泪。她长叹一口气,再张双眼之时,恢复了初见澹台不言时的明朗。
“也罢,你我本来便是要各自为政的,我早知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只是,你务必要多加小心,东楚不比南燕,楚王不比燕君,他当真是食人的猛兽。”
简蓉的再三嘱咐,并没能激起少公子疑心,反而使少公子开始猜测她来东楚的目的。
若说是为了姚滉,那么现在她的目的已然达成,为何还滞留于云梦城,迟迟不肯离开?
少公子为解惑,特地挑出姚宏所归还人面之中的其中一展,戴上它,伪装成他人,并如影般跟随在简蓉身后。
他惊奇地发现,简蓉每日都会于早起时前往东楚,潜入东楚的常羲神庙后,就不见踪影。
入夜,少公子夜探神庙,登高远望之时,忽见立于庭院之中的福祥公主。
她一身轻薄的中衣,立于一片黑暗中,仰望天边月,孤寂而又清冷。
少公子心中一痛,曾经娇艳俏丽的姑娘,好似不在了,好似是他将这姑娘,亲手扼杀了。
他心中翻江倒海,彷徨着要不要现身之时,背后忽有一阵风声传来。
少公子猛地落下高墙,欲将拔剑而出,却见身后不远处,一身流黄衣裳的夜海桐,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主君与我讲起你们年少事时,便说昭明太子十分喜爱爬墙角,起先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主君倒是没说错。”不过才两三年未见,这夜海桐长高不少,相较圣安见时相比,足足高了一头有余。
“你主君可还与你说过,她少时,甚是喜欢与我打架。”如若不是当初,夜海桐递出安阳王宫内的准确消息,少公子还不能那般迅速地着手准备,回安阳夺位。
所以,于少公子来说,夜海桐算是有恩于他。
夜海桐并没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她瞪了少公子一眼,面色凶悍地道:“太子怎还有颜面想要俯身落下去见她?”
少公子并不生气,反而笑道:“她是我的妻,我如何没得颜面去见她?”
夜海桐闻此更加恼怒,因深夜寂静,她不愿惊扰到内院之人,故而压低声音,道:“昭明太子还真是个厚颜无耻之徒,如果当初不是你偷拿了她的兵符,而今她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若我知道当初为你打探安阳的消息,是为了方便你窃她兵符,我说什么都不会答应帮你。”
是因为悔不当初,所以才赶来东楚,想要弥补当初的错误。
看来少公子同简蓉还真是有缘分,便是来东楚的目的,都一模一样。
只不过,少公子不准备将这个弥补过失的机会,让给夜海桐。
少公子知道东楚每年八月十五的月夕节,都会举办祭祀月神常羲之礼,民间于常羲神庙祭拜,楚宫也会举行饮宴。
届时,住在这常羲月神庙里的郡主,也会前去楚宫,参加月夕饮宴。
少公子便猜测,夜海桐是要趁此神庙空虚,无人看守的时机,将福祥公主带走。
所以,少公子偷偷地为照顾郡主那侍婢的茶水里加了点料,使她腹痛难忍,无法行走。
于是,月夕节当夜,便只有福祥公主能陪同郡主入宫,参加月夕饮宴。
虽然少公子的计谋,使夜海桐的计划落了空,可少公子却也没能好到哪去。
他将所有希望放置在灵玉王后身上,于月夕节后的第七日,收到灵玉王后要他入宫的消息。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二人前往东楚,按照约定,前往百香楼稍息片刻后,便有灵玉王后派来的人,前来接少公子入宫。
坐着灵玉王后的车辇自开瑾门入宫之时,澹台不言的脸上,略过一丝不安。
少公子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莫要忧心。
车辇停于内宫门外,前来带路的寺人递给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一人一张巾帕遮脸。澹台不言才要戴上,便被少公子以迅雷不及之势抢了过去。
少公子于寺人面前偷梁换柱,将帕子换成自己早先准备好的,并亲手为澹台不言系好带子。
寺人被少公子暗度陈仓的手法诓骗,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令二人跟在其身后。
大约行至半刻,便到了灵玉王后居住的庆云宫。
寺人将他们二人带至庆云宫偏殿后,便退身而出。
第二十八章 醉里谤花花莫恨
欲将回身到殿中休息时,却见芈炎散着长发,身着中衣,赤脚站在门廊下看着我。
“姨母,你方才为何在叹气?”她开口问道。
“不是不允你在叫我姨母吗?”我走过去,将她抱起,走入殿内。
芈炎在我肩膀上沉寂半响,随后趴在我耳边道:“你是我姨母,我其实早就知道,我的母亲不是雅光公主,而是艳绝九州的桃花夫人。”
我心中一颤,随即收紧手臂,将芈炎牢牢地抱在怀中。
不知是不是因过早失去双亲的原因,芈炎的心思比同岁之人要成熟许多,她知道要如何保护自己和身边至亲之人,即便是委曲求全,不与生身之母相认,她都能将这情感隐藏于内心深处,不留痕迹。
“小雨师父同碧儿姑姑相聊时,我偷听来的,在云梦行宫的烟涛阁,姨母与碧儿姑姑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到了,我故意装作酣睡不醒,便是不想给碧儿姑姑增添负担。”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粉嫩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
“姨母,当初娘亲是不是嫌我乃女儿之身才不要我,将我丢给了雅光公主?”芈炎细声问道。
我心中隐隐不安,却还是骗了她道:“才不是,你娘亲是被逼无奈,才将你托付给雅光公主照顾,如今你能好好于东楚活着,还得了翠缥郡主的身份,都因你娘亲先见之明。”
芈炎瘦弱的手臂环住我脖颈,她趴在我肩膀上,我瞧不见她的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在流泪。
“姨母,你不必担忧,我离开东楚后,灵玉王后和长庚哥哥都会护着你。”她啜泣道。
在面对自己竭尽全力都无法保护的人时,心中那股绝望之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芈炎自回东楚的车马上,一路哭着回到神殿,大抵都是因这绝望带来的挫败之感。
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炎炎,答应姨母,以后不要再回来东楚了,桃花夫人与我的命,都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事情,回到翠眉山去,好好做自己,绝不要再步我和你娘亲的后路。”
我希望她能永远地活在翠眉山上,寻得一真心托付之人,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即便没有所托之人,一生平安喜乐,无虑无忧,也好。
月夕节那日,芈炎身着月白华服,站在神殿祭台之上,化身月神常羲祭月,前来围观祭拜的东楚国人将神殿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手持木樨花,朝祭台上掷去,不一会儿,芈炎周围遍布洁白的飞花,飞花成落雨,更使她超凡脱俗。
祭月舞结束后,芈炎于殿内更换常服,入宫参加月夕饮宴。
历经云梦行宫芈亥的迫害,芈炎决意今后不再带我入宫。
原本今晚我是该留在神殿,等她们饮宴而归的。可不知为何,于出发前一刻,碧儿突然高热不止,且行路困难。
无奈之下,我只能更换衣裳,随芈炎一同入宫。
饮宴之地乃楚宫西南的景行阁,我与芈炎抵达时,饮宴早已过半。殿内充斥着酒香和肉蔻暖香,混浊成一团,呛得我脑袋发晕。
楚王位于高台倚坐,他远观翩然廊之中的歌舞,瞧着有些意兴阑珊。
倒是刚刚解了禁足的芈亥,于觥筹交错间放浪形骸,不顾廉耻地拉过身旁斟酒的宫婢偷香。那宫婢垂着头抵抗着他的侵略,可却更激起芈亥的兴致。
他随即起身拖拽着她,朝西边暖阁走去。
我随着芈炎前去高台之下,叩拜楚王。路经芈亥身旁之时,那宫婢突然抱住了我的小腿,哭道:“救我。”
我侧过头,对上那宫婢的凝眸,认出她正是我名义上的妹妹,艳绝九州的桃花夫人。
芈炎察觉到身后的我遇见不妥,欲将回头望。
我随即踢开了妫薇,任由她被芈亥拖走,而后匆忙推着芈炎向前。
妫薇的哭声阵阵,引得芈炎回首想要探个究竟。可她身形尚小,视野被我遮挡,瞧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仰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极不情愿地转过头,继而叩拜楚王。
我随之俯身而下,与芈炎一同叩首,起身轻瞥楚王之时,却见他不再欣赏翩然廊之中的歌舞。他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收于眼中,现下正紧盯着我。
我强迫自己镇定,步伐平稳地跟随在芈炎的身后,待芈炎入座后,顺从地跪坐于案旁服侍。
随后,楚王询问芈炎几句神庙祭月之事,便不再注意这边。
我松缓一口气,拿起食箸为芈炎夹着盆中炙肉。她这一夜,忙于祭月舞,压根也没吃什么东西。
她拿起案上的水碗,呷了一口,小心翼翼地问:“方才,芈亥带走了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夹起一片米糕堵住了她的嘴。
“不过是一介宫婢,郡主莫要忧心。”我将她的水碗填满,假装漫不经心地回答。
芈炎吞下米糕,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半刻后,芈亥面色红润地走回,他坐回塌上,接连饮下三盏烈酒,倚着凭几,朝我看了过来。
我不去理会芈亥那毫无礼义廉耻的眼神,可心中却还是有种如芒刺背之感。
芈炎发觉我神色不对,侧过头望去,同芈亥那双淫邪的眸子相对。她霎时被气的浑身发抖,狠狠地捏着手上的水碗。
“父王,今日虽为月夕,亦是三公主的满月之日,母后于宝璋宫为三公主举办满月礼,父王不去瞧一瞧吗?”芈苏起身上前,阻断了芈亥的视线。
楚王漫不经心地道:“不必,妇嫔身子未愈,孤不便打扰她静休,满月礼结束后,王后会来此告知孤。”
芈苏点了点头,又道:“儿听母后说,三公主的名字尚且未定,父王可否想好了要赐三公主何字?”
楚王眯着眼,探究地望着芈苏道:“长庚可否想到哪些个合适的字来,且与孤说一说,给孤做个参考。”
芈苏温润一笑:“父王的将相公卿如今可都在这饮宴台上,长庚自然不敢班门弄斧。”
“诸位,可有合适的字来为三公主取名?”芈苏随即转身问道众人。
“美女为媛,美士为彦,臣以为,媛字可配三公主。”临近楚王高台的白尧,率先开了口。
楚王闻此点了点头。
“即是美女,不如用桃夭这二字,闻之便可于眼前生出桃花一般的色彩出来。”邻座于芈亥身旁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人,正是孋中郎,但瞧他满面红光,被我打伤的左眼已经痊愈了。
“这般艳俗的名字,亏他也想得出来。”芈炎咬牙切齿地说道。
“中郎还是快坐下罢,你这名字赐给你的那些歌舞姬就罢了,三公主身份高贵,可经不起你这般打趣。”说话的是一位男子,约莫双十年华,长眉杏眼,生的俊俏。
孋中郎脸色煞白,连忙同楚王赔罪。
楚王不屑一顾,冷冷地道:“孋中郎还是收敛些为好,否则将孋老丈为先王上卿之时的清风亮节都败光了,可就成孋家的不孝子了。”
孋中郎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接连朝着楚王磕头求饶。楚王皱着眉头嫌他吵,便命他起身,归于坐塌。
“当着妇嫔的家弟调侃三妹妹,当真是活该。”芈炎低声道。
原来,是三公主的舅父,也难怪会替自己的姐姐和甥女出头。
“揉桡嫚嫚,妩媚纤弱,嫚嫚这二字寓意极好,可做女儿家的闺中小字。”这声音甚是动听,仿若滴水穿入悠长的石洞,留有余音。
我忍不住回首去瞧,见一身形修长,面容若雪的壮年男子在说着话。男子眉宇间雅正温婉,好似冬日里的艳阳一般。
“还是孋少府博学多才,不似某些人,只知吃喝嫖赌,仿若酒囊饭袋。”妇嫔的家弟嘲讽道。
早前孋家老丈为东楚庄王的上卿,后触怒楚王,被迫归乡种桑麻。孋家由此分了家,大房因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嫔,鸡犬升天。孋家的二房为东楚的少府,一向低调做事,兢兢业业,从不与大房攀亲戚关系。
方才说话的那人,便是孋少府。
我这边才顺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关系,便又听芈炎长叹一口气,忧愁地饮下一碗水。
“可惜孋少府了,这般好的一个人,偏偏娶了木家的姑娘为妻,妻亡之后,再也无心于情事,破了东楚多少女子的好梦啊。”
原来,他是芊芊小姑姑的良人。
我忍不住回头,又多看了几眼。
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注目,抬起头温和地向我报以微笑。
我悄然回过头,不再看他,冷不丁却撞上芈炎那一双笑眯眯的眼。
“如何,是不是你的心也碎了?”她笑道。
“你这小姑娘,莫要说些有的没的,快想想办法,看看咱们能不能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搔了她光洁的下巴嗔道。
她捂着嘴,细声地笑了起来。
众人皆绞尽脑汁地为三公主想着好听的名字,以得楚王的青睐,芈苏又挡住了芈亥的视线,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与芈炎。
我十分感谢芈苏转移了楚王和芈亥的注意,让我和芈炎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
少时,芈炎叫来了服侍楚王的侍监,与他说自己身体不适,要早些回神庙去。
那侍监瞟了我一眼,却道:“郡主暂且等等,待老奴与王上秉明后,再送郡主离去。”
芈炎想要喝止侍监回到楚王身边,可却已然来不及。侍监迈着碎步奔至于楚王身旁,在他耳边细声几句后,楚王的目光便朝着我扫了过来。
我站在芈炎身后,吓得忍不住退了几步,险些栽倒于高台的阶梯上。
“可否是神殿的祭月累坏了翠缥,孤还想着能一睹翠缥的祭月舞,现下你身体不适,这可如何是好?”楚王忽而大声说起了话,打断了殿内那些还在为三公主名字而争论不休的诸卿们。
他们停了下来,皆向芈炎望去。
芈炎面色泛白,她咬着嘴角,不知所措地看着众人。
“臣听闻,陈国公主乃翠缥郡主的师父,不如让她来为王上舞。”沉寂至今的白素,忽而开口说道。
“臣也听闻这陈国公主的母亲,是当年宋国朝晖阁的凤娰,一曲问花舞惊艳八方,想来其女的舞姿也不会逊色。”妇嫔的家弟双眸晶亮,紧随着白素言道。
“方才妇太史还嘲讽于我,不屑于歌姬舞姬,怎地现下又原形毕露,对个故去的舞姬来了兴致?”孋中郎寻到了报复妇太史的机会,自然也不会放过。
“凤娰同你身旁的那些胭脂俗粉可不同,她的才情和貌美,可比肩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君夫人,如若不是所托非人,也不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这妇太史似是对我娘亲,有着深厚的倾慕之情,可凭他的岁数,倒也不像是个能与娘亲有过情谊的人。
“怪不得妇太史尚未成婚,原是有喜爱这半老徐娘的嗜痂之癖。”孋中郎反唇相讥。
妇太史被他的话激得面色发青,他侧目瞥见孋中郎身旁服侍着的妫薇,遂而不怀好意地笑道:“即便是嗜痂之癖也不如孋中郎的有悖常伦,偏爱人,妻,还甚喜舅甥共用一妾。”妇太史的嘲讽,犹如一道冰凌戳入孋中郎的心窝。
他卸下腰间宫绦,转身朝着妫薇抽去。
“母狗而已,岂非为人?”孋中郎说不过妇太史,便用妫薇来撒气。他牟足了气力,致使面上横肉抽搐。
妫薇先前被芈亥拽去了西暖阁,回到主殿后,本就衣衫凌乱,再受孋中郎这一番抽打,更是衣不蔽体,手臂和肩胛上的大片紫红淤痕登时暴露了出来。
我清楚她身上的淤紫是什么,连忙捂住了芈炎的双眼。
芈炎浑身上下颤抖不止,欲将掀开我护着她的手,朝妫薇而去。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紧紧地抱她入怀。
“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我在她耳边说道。
她趴在我的肩膀上,极力忍耐着心中愤恨,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我见芈苏仍旧立于高台之下,便抱着芈炎跑下高台,将她交给芈苏,再三嘱咐他一定要紧紧抱住她,不要让她落地乱跑。
芈苏满腹狐疑地接过芈炎,向我点了点头。
随后,我行至殿中央,俯身而跪,掷地有声:“奴,愿为楚王舞。”
孋中郎停止了抽打妫薇,向我看来。想来他一定认出我是那日神殿之中,将他左眼砸伤了的人。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众卿恭默守静,伴随远处翩然廊之中若有似无的丝竹声,楚王站起身,缓缓自高台而下。
他停在我面前,扯着我的手臂,将我于地上拽了起来。
他低着头,肃容满面地道:“如若你今日跳得好,孤便将你留在宫中做女御,如若你今日跳的不好,孤便将你赐给妇太史做舞姬。”
第二十九章 未应全是雪霜姿
好与不好,不过都是他一面之词罢了,早前于息国画凤栖海棠之时,我便见识过这些个国君耍赖皮地模样。
“我为芈炎师父,自然不会与她跳同样的舞,我为凤娰亲女,也不会追随于她,将问花舞重现于世,我所之舞,绝不与他人雷同。”我仰起头,无所畏惧地直视他。
我之所以会惧怕他,不过是因他手中握有强权,可以随意将我蹂躏,践踏,甚至残杀,直至现在,我仍然害怕。
可惧怕终究无用,反而会使他们变得更加暴虐肆意罢了。
即便是忤逆他,又能如何?现下我身无牵挂,无非是死前多受些罪罢了。
楚王被我这无所畏惧勾起了兴致,他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要如何?”他放开了我。
“我善剑舞,因而需要一柄开刃的长剑,如若楚王不应,便直接将我发落于太史府上为妓吧。”凭我对楚王的了解,他不会轻易放弃观赏我垂死挣扎的机会。
他总是觉着自己掌控所有,包括人心。
“将孤的宵练拿来。”他拂袖转身,再度登上高台。
不刻,有两名寺人捧着一柄长剑行至楚王身旁。楚王拔出长剑,握于掌中飒然翻转了几下,随后他将长剑归于剑鞘,命寺人送至我面前。
这宵练剑是楚王的佩剑,剑鞘虽朴实无华,可剑身却通体金黄,上刻兽面纹,剑锋流光,犹如星芒。
我将宵练握于手中,转剑而动适应其重量,而后身负行至妫薇身旁。
我低头看了她一眼,用宵练割断了我下身的长裙,随之一扔,便盖在了妫薇裸露的身上。她挣扎着坐起身,委屈且狼狈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突然想做一个好姐姐。
小白教我的山鬼剑法,最难的便是最后一招,东风灵雨。以身作风,以剑为雨。我苦练了许久,都还达不到小白所期,所以我从不在他面前使这一招。
现下我无所顾忌,只当是在跳舞,虚虚实实,点到为止。博得观赏剑舞的诸卿们一笑,使他们放松警惕,忘却我手上拿着的,是可使人险象丛生的宵练。
我向上飞身而去,再持剑倒身而下,满面娇笑地直朝孋中郎而去。
他不以为然地开怀大笑,做着美人落怀的春秋大梦。
我本想杀了他一了百了,奈何剑术不精,宵练于我来说又太过笨重,虽是刺穿了他的肩胛,可并没刺中要害。
我卯足气力,双手紧握剑茎向上一挑,孋中郎右边的整个臂膀便被我卸了。血溅当场之时,他惨叫着晕了过去。
我欲将回身再刺,却被白素一掌拍在了地上,再难起身。
“妫翼,你的胆识渐长啊,胆敢刺杀起孤的公卿来了。”我被白素压制着,瞧不清楚王与众卿的神情。
不过,听楚王说话的语气,倒是略带赞许。
“多谢楚王夸赞,妫翼的胆识亦是拜楚王所赐。”决意杀掉孋中郎之时,我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死之前定然要将心中的憋屈如数吐出。
视死如归,所图痛快而已。
此刻,前来救中郎命的医官与王后同时到了殿内。
众人惊魂未定之余与王后作礼,而原是双眼迷离,面色红润的芈亥也变了模样。
他并未料到,柔弱如我,会持剑杀人,因而吓得面色惨白,瘫坐于榻。
本想芈亥是暴虐无道,原是个狗仗人势的蠢人,看来我当初还真是怕错他了。
孋中郎被医官们合力抬去了西暖阁,随后,王后行至于我身旁,命白素放开了我。
欲将起身站立,却觉胸口处传来一阵闷痛,想是方才被白素劈那一掌所制。
须臾,背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力量,扶我起身。我回头望去,瞧见了一身血污的妫薇。
方才在我刺杀孋中郎时,与她相隔不远,这才溅了她一身血迹斑斑。
她本就肤如凝脂,冰肌玉骨,虽是狼狈,却盖不住娇艳天成,这一身的血迹斑斑,更显她妖冶无比。
“楚王请赐妾死罪。”她用我丢给她的那一半长裙,紧紧裹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身子。她信步缓缓上前,跪于殿中。
“孋中郎还没死,你不必急着去殉情。”楚王冷哼一声道。
妫薇的嘴角泛起一阵冷笑,她道:“妾,巴不得他,不得好死。”
“现下,妾的姐姐为妾杀了他,妾愿意承担所有罪责。”妫薇视死如归,未等楚王首肯,便站起了身,她回首看了我一眼,展颜浅笑。
随后,她猛地朝着殿内的圆柱撞去。
我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冷气,想要奔去阻止,却力不从心,跪在了地上。
“长庚,拦住她。”王后大喝一声。
芈苏闻此,将芈炎放置于坐塌上,一跃而出,牢牢地抱住了妫薇。
我缓了一口气,手脚并用地跑去了芈苏身旁,见妫薇无事,才安下心来。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未说。
大抵是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才能从对方的眼中读懂彼此的情愫。
一个骄傲的公主,尝过的人间疾苦,明白了世上的险恶,这样的惩罚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不管是后悔或是愧疚,如若她愿意冰释前嫌,我自然也不会拒绝成为一个好的姐姐。
“传闻卫姬母女曾对凤姬母女俩人赶尽杀绝,我怎瞧着两人倒不像是仇人?”妇太史道。
“传闻楚国白素的铁甲军,不杀重伤,不擒二毛,不击不成列,善待妇孺,可现实如何,你们楚人心中自会知晓。”一个执笔记录楚国史书的太史公,居然相信市井传闻,当真是可笑至极。
“传闻桃花夫人已然与息国侯殉于楚国巴陵山的梨树下,可现下,我不是还活的好好吗?”妫薇也不愿再逆来顺受,即便是力量微弱,也愿意随我奋起抗争。
些许暖意自我心中萌芽,仿佛胸口那处隐隐作痛伤,也渐渐愈合了。
“你既然一心求死,孤便满足你。”楚王向来听不得旁人质疑楚国铁甲军的严明。
“来人,将她们二人扔去百兽园中喂猰貐。”楚王不耐烦地挥着手。
门外涌入三两兵卫,他们粗鲁地拖拽着我与妫薇,往外走去。
我暗暗归息调整,欲将于半路做殊死一搏,带着妫薇出逃。
可还没走到门前,便听到一声:“慢着。”
兵卫停下脚步,随之放开了手。
妫薇倚着我,被吓得浑身战栗。我顺势将她抱在怀中,随即寻着方才说话之人。
不刻,一位身着雪青衣裳,头戴玉冠壮年男子站起身,他行至殿前,与楚王道:“楚王,可曾忘记了胥、襄之业为何?”
楚王面色发青,却忍之不发。
“自然记着。”他憋着一口气,面对那男子时却十分恭敬。
“那王上告诉臣,何为胥、襄之业?”那男子面向楚王,背对于我,因而我只能看到其背影孤绝。
“敬贤如宾,爱民如子,泽加百姓,内恕所安,方施于内,囹圄空虚,方得咸宁。”楚王犹如夫子面前背书的少子一般乖巧。
“王上可还承胥、襄之业?”男子又问。
“我乃胥公之孙,襄王之子,必会成承其基业。”楚王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男子点了点头,于殿中踱步,他行至楚王面前,又道:“王上,收蔡、息二国,乃非名正,侵占城郭,却不福泽百姓,恣意放纵楚军蹂躏,实为祸患,更非人道之举。”
“蔡、息二国,皆有贤德之士,如奉麟君,叔姜、正华,扶风之流,可王上却遇贤不礼,放逐臣下残害贤者之士,可还有半点承业之举?”男子的声音如雷贯耳,通彻响亮。
“而今,更要虐待已逝诸侯国君之女眷,如此劣迹斑斑,恶贯满盈,可还配得上承胥、襄之业?”
楚王被这男子骂得不敢回嘴,窝在榻上憋屈地喘着粗气。
王后见状,俯身上前,于男子身旁柔声道:“姚司士莫气,主君并非在虐待她们,不过吓唬她们,敛其疏狂罢了,毕竟她们所伤的是朝内中郎。”
这男子是姚司士,百里肆的旧友姚滉,也是姚绾的二哥哥。
“主君已然将她们安置于庆云宫,为我近身女官,如若她们愿意,将来亦会服侍主君左右,主君哪里会舍得虐待她们。”王后的怀柔,化解了君臣之间的尴尬,也决定了我与妫薇的去留。
“小君宅心仁厚,还请于身侧多多劝诫王上才是。”姚滉识时务,王后给他个台阶,他便自下而去。
他为谏臣,驳斥楚王时,不受责罚。可伴君如伴虎,能掌握这其中的度,见好就收,实属不易。
“姚司士,若是就这般轻易地饶恕了她们,从今往后,但凡伤及朝臣的,是不是都要如此了?”白尧站起身,质问着姚滉。
姚滉闻白尧言语,面色突变,他的儒雅之态,忽如林中孤狼一般凶恶。
他厉声道:“敢问丞相,何以为朝臣?”
白尧无所畏惧,对答:“贤良盛德,忠君尽职。”
“敢问丞相,你可是贤良盛德,忠君尽职的朝臣?”姚滉讥讽。
“如今在谈孋中郎受伤之事,姚司士何必扯来我身上?”白尧不屑地道。
姚滉冷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在丞相眼中,孋中郎可是贤良盛德,忠君尽职之臣?”
白尧被话噎住,他犹豫了片刻,道:“即便不是,他为朝臣,也不可随意残杀,依照楚律,残害朝臣之人,罪责枭首,弃市。”
姚滉不慌不急,他拂袖洒脱地行至自己的坐榻前,饮下一爵酒。他神色悲怆,却悠然地开了口:“连丞相都否认孋中郎非贤良盛德,可见他平时做了多少荒唐之事。”
“持禄养交,行私道而不效公忠,这样一个不贤之人,也有颜面称其为朝臣?”姚滉扔下手中酒爵,‘咚’的一声,吓得于我怀中靠着的妫薇抖了抖。
这回,白尧的脸色终同楚王的脸色相同。
“丞相这般熟悉楚律,可否记着,襄王曾言,朝臣昏庸,且君主无能,不举贤臣,是可人人诛之,推崇明君而治?”姚滉气魄浑厚,可定乾坤。
“凭姚司士的意思,孤是昏君了?”楚王终等到姚滉的错处,继而勃然大怒。
“如若继续予蔡、息二国百姓施以暴虐,宠信弄权朝臣,败坏国政,王上离昏君便不远了。”姚滉不以为然,依旧触及楚王的逆鳞。
楚王被他气得捶胸顿足,须臾,他拿过身旁的宵练,掷出于姚滉面前。
“你既认为孤是昏君,便杀了孤,另寻明君来辅佐罢。”
楚王现下地模样,像个被弃之不顾的怨妇。
姚滉俯身拾起宵练,他轻抚剑身,悠悠地道:“意公,胥公举贤纳谏,启陈人姚柒变法,宋人木青掌车马,如此用人不疑,才得来意、胥兴盛,襄王时,提拔楚地人杰,亦无可厚非,而今王上却不屑于先祖同念,任人唯亲,迫害贤良。”
我竟不知,原来姚滉的祖上,竟然是陈国人。
“王上曾言,称霸九州,乃是望九归一,所期天下同,四海平,大楚兴,而今大楚未兴却将强权凌驾,这天下如何能同,这四海何时可平?”
姚滉说完话,手执宵练,将发上的玉冠击碎,于青丝四散之时,斩断几缕,飘然落地。
“君主昏庸,实乃谏臣之过,如今臣无以为报,便代王上斩下青丝,祭那些死于楚军铁蹄之下,无辜的百姓亡魂。”
他扔下宵练,披头散发地俯身跪在楚王面前:“君臣缘分已尽,还望君恩浩荡,且叫我归家种芙蓉。”
我猜想着大抵不是因为我,才使姚滉和楚王之间,闹成如今这般不可收场。他们君臣二人怕是早有嫌隙,奈何楚王是个一意孤行又不听劝诫的君主,自木家,孋家老丈这些肱骨之臣被拔除,而今又遇姚滉辞别。
不知楚王身旁,还有剩下多少竭诚尽忠的朝臣。
我同妫薇二人被王后带回庆云宫,安置于宫内一处暖阁之中。
由于妫薇当夜受到太多的惊吓,夜来入梦之时总是无助地哭喊,她抱着我的臂膀,蜷缩成一团,犹如一只受伤的花雀。
于第二日,我向灵玉王后求了些翠竹液来,待夜来妫薇休沐过后,与她在榻上小酌。
“早时,无论是在陈国,还是在息国,我都未曾饮过一滴,后来息国破城,我一路颠沛流离,倒是没少被图谋不轨之人灌醉过,我曾经十分厌恶酒的臭味,后来这副残躯被人蹂躏的不成形,才觉着醉过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披散着长发,倚着凭几,饮下一杯酒后,望向窗外的月。
我没有说话,为她添满一杯后,也将杯中酒饮尽。
第三十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你是不是特别好奇,我为何还活着?”她努力地仰着头,不使眼中泪落下。
我知道她这一路受了许多委屈,无人与之倾诉,心中更是悲苦无助。可我也说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便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哭了起来,轻轻地啜泣,倒是比昨夜的哭嚎要好些。
少顷,她哭得累了,便靠在我的肩膀上,细声道:“谢谢你。”
我稍作犹豫片刻,而后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随即拉过我的手,紧贴着她的侧脸。
“回想当初那般憎恶你,大抵是因母亲说,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无论是父亲的宠爱,还是陈国大公主之位,可现下想想,这些东西其实本就不属于我,即便是我抢夺,到头来也是和母亲所得一样,皆为空欢喜一场。”她低声说道。
妫薇提及自己的母亲赵南子之时,我眼前又现潼安那场大战之中,将我保护在怀,为我挡下攻城器碎片的卫姬夫人。
她在我耳边说的那一句“我舍不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夜来入梦的梦魇。
“其实,我并没有抢走属于你的一切,你也没有抢走我的,我们可以共同分担,无论是荣耀地位或是父亲的宠爱,就像现在这般,一同分担痛苦和不安。”若是往日的种种都能细究到底,也不过都是鸡毛小事,对于现在的我和妫薇,生死才是大事。
她趴在我怀中,又是一阵呜咽。
我不想她在流泪,便不再说那些惹人心伤的话来,可毕竟我与她共同的回忆又太少,即便是有,也尽是些不堪回首的。
“我入长信宫时,见你的卧房之内床帏帐幔,衣裳的颜色都十分艳丽,比你在蔡息之地的打扮都要艳丽三分,我倒觉得清淡些的衣裳,更适合你的俏丽之姿。”与她不相熟的后果,便是说话岔开她的伤心事,都找不到好的话题。
妫薇坐起身,她破涕为笑地看着我,再饮一杯酒后,微醺地道:“从前母亲喜爱我身着艳丽,她说我生的像父亲,举世无双,自然要穿这世上最美的颜色,后来远嫁息国,姬留不喜我衣裳艳丽,我便收敛许多,现在想想,我竟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便是连衣裳都要按照别人的喜好来打扮自己。”
妫薇的眉眼,确实有些像父亲,也得幸她的眉眼像父亲,才让她成为了明艳九州的桃花夫人。
“我听说潼安大战前父亲便死了,母亲也不知所踪,你可否知道这其中事情的真相?”妫薇身陷楚国时,也大概听闻了楚、陈二国与潼安交战时发生的一切。
坊间的传闻仍然是昶伯篡位,杀掉了陈候,妫燎平乱圣安,信北君百里肆窃符而走,福祥公主携军反抗楚国,于潼安大战全军覆没,不知所踪。
“父亲是病死,而非昶伯篡位,真正的篡位者是妫燎。”妫薇有必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有关赵南子的死,我仍然犹豫不决。
若她现在身处逆境,再得知这个噩耗,怕是会身心俱损,香消玉殒。
“母亲呢?”她迫切地追问着我。
“卫姬夫人她,她仍在圣安,父亲将她送去了安全的地方,只是她得了癔症,总觉着你还在她的身旁,会把身边侍奉她的侍婢,当做是你。”我终究不忍将真相告知她,便与她说了一个谎。
妫薇松了一口气,她蜷缩着身子,下巴抵在双膝上:“若是能从楚国逃出去,我便永远侍奉她的身旁,哪里也不去了。”
我都不知何时能从这东楚逃出生天,更何况是她这般柔弱的一个人。
“福祥阿姐,若你能逃出东楚,想要做些什么?”妫薇的双眸闪着柔和的光芒,这光芒使我想到了伯忧阿姐。
昶伯含冤,也不知身子本就孱弱的伯忧阿姐,现下可否安健?
“我要夺回父亲留给我的东西,还要为一个人报仇。”我要杀掉妫燎,为昶伯洗清冤屈,为百里肆报仇雪恨,匡正陈国国政。
“若是阿姐能回去,务必要帮妫薇照顾母亲余生,妫薇来世边做牛马,报答阿姐。”她拿起装着翠竹液的陶瓮,大口大口地饮了起来。
能让一个曾经娇蛮高傲地公主,祈求她昔日的敌人,来照顾自己的母亲,怕是已然被逼至绝境,无处逢生,抱有将死之意了。
我压下她的双手,直视着她,道:“若我有机会逢生,便绝不会抛下你,我们同归圣安去,夺回父亲留给我们的东西。”
妫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轻拭唇角酒迹,含泪展颜而笑。
“好。”她将陶瓮递于我手中。
我饮尽剩下的酒液,于夜来入睡之时,我们都没再被梦魇缠绕,一觉到天明的滋味,感觉真的很不错。
暖阁的小院儿之中,栽着许多木犀,恰逢时节,香味浓烈,开窗之时,飘来几朵,浸入翠竹之中,别有清幽之味。
秋时的东楚,正是多雨之际,夜来总会有雨声,淅淅沥沥,与木犀味道的翠竹液相配,总有醉生梦死之感。
一连几日过去,我与妫薇呆在暖阁之中,便是连门前的小院儿都不曾踏出。
到了饭时,有侍婢前来送饭菜,于睡前,有侍婢奉来热水休沐,便是连茶点酒水,未曾断绝。
我与妫薇二人也都十分平静地接受这一切,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
于某日,天朗气清之时,暖阁忽然涌入许多身形健壮的宫婢和寺人,为首的是太后身旁的汀岚,她颐指气使地命令身旁魁梧健壮的寺人,用绳索将我捆了。
妫薇挡在我身前,猛地掀翻了桌案。桌案上的香炉以及如杯壶这等零碎之物,一举向缓缓逼近过来的寺人们飞去。
趁着香炉之中滚烫的香灰撒了他们一身,我拉着妫薇破窗而出,往庆云宫外逃去。
今日的庆云宫内,四处寂静,见不到往昔于宫内奔走侍候的宫婢。我拉着妫薇畅通无阻地闯出了庆云宫的宫门,还没跑多远,便迎面撞见了白素携领的铁甲军。
身旁唯有一处假山可供躲藏,我当机立断带着妫薇钻入其中。
遇见白素的铁甲军,怕是今日我与妫薇插翅难逃,我带着她于假山洞之中迂回躲避,妫薇已然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说一句丧气的话来。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神笃定又坚韧。
汀岚今日冲我而来,与携铁甲军前来庆云宫的白素目的相同,他们的目标是我,与妫薇并无关系。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双手握着妫薇瘦弱的肩头,道:“现下我是姐姐,你可否要听我的话?”
妫薇清亮的双眸望着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出去将他们引开,你若得了机会就逃走。”如此耗下去,我同妫薇必定会被白素的铁甲军找到。
倒不如我现身引白素离开,妫薇还能得一线生机。
“不要,阿姐说过要带我回圣安的。”她抽泣着抱住了我。
对于她突生的信赖和亲近,我略有感到不适,可她的怀抱着实温暖,使我忐忑不安的心,逐渐安稳下来。
“我答应会带你回家,便决不食言,可现下,我只想出这一个法子可行。”我摸着她的额头,心想做一个好姐姐的感觉当真很不错。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望着我:“那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无论是面临惨痛,或是被夺了尊严,你都得活着,还要寻到我,带我回家。”
她将我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紧握不放,唇齿相依。
我点了点头,与她道:“你也一样,无论遇到何等艰难困苦,都不可轻生寻死,若是有逃出东楚的机会,不必等我。”
我将妫薇带入一处隐蔽的山洞之中,随后闪身而出,现于铁甲军眼皮下。
与之硬拼,我绝对打不过,便只能利用比他们身形灵活的唯一优势,穿梭于假山之中,用石块敲打山壁,声东击西地将他们引去距离妫薇远一些的地方。
俯身底行,如履薄冰,步步险境,险象丛生。
不知行去何处,见不远有一处荷花池,欲将潜入水中躲避,不巧正撞上了侧面步行而来的楚王。
他一步上前,不知按到了我身上哪一处穴道,使我眼前一黑,猛地瘫在了地上。待缓过神时,我的手脚已经被铁甲军上了镣铐。
我被楚王一路提着衣襟走回了庆云宫,白素的铁甲军更是将庆云宫深处的偏殿围困的水泄不通。行至殿内,我被楚王扔在了地上,发髻四散,手脚之处,创巨痛深。
待我缓缓爬了起来,仰头望去,但见高台之上,小白正挟持着花容失色的灵玉王后。
我心中刹那欢愉,可却被涌上来的羞耻感掩埋。
这羞耻感由来,即是见到他涉险来救我时,心中所涌出的不是怨恨,而是雀跃。
这羞耻感便是连我自己都深恶痛绝。
我望着惊慌失措的灵玉王后,转而想到灵玉王后是大周的公主,亦是现在周女王的妹妹。我不知她与周女王曾经有什么误会,使她这般大义灭亲,帮着自己的夫君来诓骗自己的亲人。
小白再怎么不济也是她的外甥,她早前为我解围,使我放松了警惕,收我入她宫中,就是为了引小白入瓮,再由楚王前来一举歼灭。
小白现在是大周正统继人,便是楚王将其挟持在手中,便可令周女王对他听之任之。
如若是这样,便是大周浩劫,亦是九州大难。
我头皮突然一紧,便听耳旁传来了楚王的低喃:“见到心上人潜入东楚王宫来救你,是不是心中十分欢愉?”
“可是现下孤王还不想放过你。”
“不如,连同你的心上人一起,都留在孤的王宫吧。”
我见他低下头的角度,刚好够我手上的铁链缠绕他的脖颈,才想动手,便听小白大叫一人的名字。
澹台不言。
我这才注意,于我不远处站着一个半张脸面覆着面具的男子。男子拔剑朝楚王而来,与之交手。
他的剑术比小白的要高超,即便是同楚王拼命之时,发髻不乱,身姿飒然。只是他这样与楚王打下去,一旁跃跃欲试的白素可就要出招来偷袭了。
说时迟,那时快,楚王再次拉我于身前挡剑之时,我趁着澹台不言剑走偏锋,踏着他的剑身,借力跃于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地坐在了楚王的肩膀上。
随后将铁链套在了楚王的脖子上,奸计得逞。
白素的偷袭来的有些迟,且被澹台不言挡了回去,见他被我气的七窍生烟地模样,我心中甚是爽快。
我狠狠地拉扯着铁链,勒着楚王的脖子。他随之晃动身子,想将我甩出去,可他晃得越厉害,我便勒的越紧。
在小白放开了灵玉王后,飞身上前踢飞了楚王手上的宵练之后,他终于变得顺从起来,不再挣扎。
楚王为了活捉小白,必定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虽是来救我,可我却不能与他同归了。
我心中不愿承认是为了他的安危,才冒险禁锢了楚王,胁迫他让开一条路,让小白逃出东楚。
他窃了我的兵符,还害得百里肆枉死,可我为何就是见不得他有性命之忧,心里首先想着的是助他逃离?
我痛恨这样的自己,更加抵触着同他一起逃离东楚。
我心中更愿他当我是死了,死在潼安那场大战之中,即成就了我的公主大义,也成就了他的天下共主大业。
我钳制着楚王行至方才我与妫薇逃窜的那片假山之中,楚王命人在此设了埋,羽箭飞窜,白素趁机偷袭,使我失去了对楚王的掌控。
飞落之时,小白将我稳稳地接住了。
阔别已久,他已然是昭明太子,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小白了。
不听他任何苍白无力的辩解,我推开他,往反向跑去。
楚王在此设埋,是为了以防小白冲破庆云宫后的有备无患,所以,他不会在此处布置主力兵卫。
他更不会预料到我还有力气,胁迫着他一路走来,所以,我以身做饵,再次引开部分兵力,小白便有机会逃离。
手脚的铁链被铁甲军的战戟斩断,我一边逃窜,一边抵挡,身上挨了几道伤口,却不曾停下。
好不容易见小白越墙而走,但见身后还跟着一个执着如斯的澹台不言。
他以长剑横扫铁甲军,撂倒了一大片,确实为我逃跑争取了更多时间。
我心中虽感谢他,可知道他应当是小白身旁最信任的人臣。小白位居昭明太子,万不能让天下人尽知,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了身旁的士卿。
八十二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
没过多久,灵玉王后翩然而至。
相较于周女王的慈眉善目和娴静清雅,灵玉王后的容貌就平庸许多,若不是身上华服珠玉的装点,使她略有雍容华贵之相,少公子当真不觉得她像一位王后。
少公子欲将俯身拜礼,却被灵玉王后的热情相拥托住了手臂。
“我与玉穗阿姐多年未见,如今她的孩子都已然这般年岁了。”灵玉王后双眼微红地慨叹。
玉穗是周女王的名字,灵玉王后如同平常人家姐妹般地称呼着周女王,使少公子松懈不少。
“阿姐的身子可还安好?”灵玉王后携少公子位坐于塌上。
少公子点了点头,道:“一切都安好。”
“收到阿姐的信时,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至今日见了你,我这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尘埃落定。”灵玉王后欣慰地说道。
周女王为了少公子,尝试书信于灵玉王后。虽说她们二人少年之时感情深厚,可毕竟大约三十载不复见。周女王起初并未对此抱有希望,这也是为何,她一直没同少公子说起这件事情。
哪知灵玉王后这般念及旧情,倒是出乎周女王的意料。
“姨母同母亲年少感情深厚,是母亲的幸事,况且这世上除了我,便只剩下姨母,是母亲唯一的亲人了。”既然灵玉王后这般愿意提及亲情,少公子便配合她。
只不过少公子与她素未谋面,没有多少感情可以倾诉,便只能说周女王。
灵玉王后同少公子说了一会儿她们姐妹二人的年少趣事,见少公子心不在焉地应承着,便笑着命人去请陈公主过来。
于等待之时,灵玉王后忽然开口问到少公子:“阿姐可有对你说过玉绮之事?”
此时少公子的内心开始惶恐不安,可他依然镇定自若地回道:“母亲曾与我说过,在她离开安阳后,玉绮公子被臻太后所害,死时才不过十岁。”
灵玉王后垂眸浅笑,道:“是啊,我那可怜的弟弟,死时还不过十岁。”
“可这一切,并非只有臻太后一人所为。”灵玉王后抬起双眼,目光霎时变得冰冷可怖。
“若不是当初她一意孤行,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天下共主之位,抛弃了周地的臣民,玉绮怎会被臻太后害死,我又怎会被当作一个礼物一般,送来楚国?”
“她以为,她重回安阳,重得周王位,就能弥补当时的过错吗?”灵玉王后声嘶力竭。
“不可能,死的人,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她抬起手,将桌案上的香炉和瓷器打落于地,随着器具碎裂的声响,门外涌进来的铁甲军登时将殿内围困。
少公子欲将擒拿灵玉王后做质,却被迎面而来的羽箭挡了回去。
白素手持长刀,飞身朝着少公子而去。
澹台不言见此,拔剑而出,上前与白素交手。
少公子再次朝灵玉王后而去,抽出腰上的含光剑,将利刃抵在她的下颚。
“若不想你们的王后惨死,便收手吧。”少公子钳制着灵玉王后的手臂,以屈辱之势,压着她的后背,迫使她跪在地上。
白素停了手,退居于铁甲军之首。
“昭明太子胆子倒是不小,胆敢劫持孤的王后。”
门外传来一声气魄浑厚的话音,伴随这话音一同而来的,还有铁链的沙沙作响。
楚王提着一个被铁链锁住手脚的人,疾步走入殿内,在他见到少公子逼迫灵玉王后双膝跪地时,便抬手而掷,将铁链锁着的人,扔到了殿内中央的空地上。
那人匍匐在地上,长发覆面,好一会儿才踉跄地站立起身。
她仰起头,对上少公子的双眼,一瞬而过的欣然之后,便是漆黑的空洞。
少公子痛贯心膂,恨不得现下便带着她杀出一条血路,奔回安阳。
楚王再度上前,一把扯过福祥公主的长发,他在她的耳后细声言语,随后竟当着少公子的面,舔舐着福祥公主的耳垂。
少公子登时火冒三丈,心犹如烈火焚烧,他大叫一声:“澹台不言。”
澹台不言得令后,手持纯钧疾如雷电,朝着楚王刺去。
楚王不慌不忙,一边挟持着福祥公主,一边拔出宵练,与澹台不言过招。
两柄上好的长剑,相搏之时,发出嗡鸣声响。
澹台不言的剑术炉火纯青,比之楚王更胜一筹。楚王自知剑术比不过他,因而时常将福祥公主拉至身前挡剑。
澹台不言既要顾及福祥公主的安危,又要另想他法来击败楚王,甚是有些力不从心。两方胶着不堪之时,福祥公主忽而挣脱楚王的钳制,并踩着澹台不言的纯钧剑翻身而起。
她骑在了楚王的肩膀上,并用双手之间的铁链,套住了楚王的脖颈。白素见此,立即拔刀而来,猛地朝着福祥公主劈去。
澹台不言立即回身,平地而起,挥着纯钧剑,接下白素这一刀。
‘嗡’的一声,两人重重落于地上。
福祥公主双手稍微用些力气,交叠在楚王脖颈上的铁链便勒紧一分。楚王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晃动着身躯,想要将福祥公主甩下身去。
眼见福祥公主摇摇欲坠的身姿,少公子将灵玉王后抛掷而出,随后飞身于楚王的身后,以含光剑抵在楚王的后心上,大声喝一声道:“楚王莫要再乱动,刀剑可不长眼。”
灵玉王后被殿内的铁甲军稳稳地接住,她被吓的面色惨白,不能言语。
与澹台不言交手的白素也停下了手,神色惊恐地望着被少公子和福祥公主一同钳制住的楚王。
“尔等今天深陷东楚,怕是插翅难逃,如若乖乖缴械投降,兴许还能留个全尸。”白素试图劝降。
少公子哪里会听他的话,他抬起脚踢飞了楚王手中的剑,道:“将军还是想一想,要如何救你的王,否则我这一剑下去,大不了大家都别活。”
白素被气的面色泛青,暴跳如雷道:“黄口小儿,休得无礼。”
“放他们出去。”少公子听到坐在楚王肩膀上的福祥公主说道。
“休想。”楚王被勒得喉咙嘶哑,喘息之余,仍旧不放君王之尊。
福祥公主似是再次将铁链勒紧,楚王再撑不住,随之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跪,倒是殿内所有的铁甲军,连同白素也一起跪下了。
“放他们走。”福祥公主再次说道。
没等楚王回答,白素连忙站起了身,命身后围着的铁甲军让一条道路出来。
福祥公主松开了铁链,楚王得以呼吸,大口地喘着气。
少公子的剑锋紧贴着楚王的后心,他知道福祥公主是在冒死帮助他逃离东楚。而他,却仅仅只为了自己的颜面,断了她的生路,还亲手将她送入东楚王宫。
如果月夕当夜,她被骨碌的臣下救走,那今日的种种便都不会发生。
夺得昭明太子的路太过顺畅,这才使他生出几许狂妄自大来,先是于姚滉面前受了挫,紧接着,便是福祥公主。
福祥公主并没有在意少公子此时心中的悔意,她继续以铁链挟持楚王起身前行。
两方继续对峙于东楚王宫之中,并且缓缓地向庆云宫外移动着。
行至一处繁花盛放的园中,于假山后,忽地飞出三两羽箭。
羽箭直逼福祥公主而去,澹台不言立即飞身上前,以纯钧击飞流矢。白素趁机自后方突袭少公子,少公子只能不顾楚王,以含光对抗。
楚王趁此机会,身体向后仰去,将福祥公主甩飞。
少公子顾不得与白素纠缠,他抬起脚轻点白素的后背,猛地飞身上跃,接住了福祥公主。
楚王狼狈地爬起身,揉了揉脖颈间的淤紫,他沙哑地大吼道:“杀了他们。”
于假山背后,涌来更多的铁甲兵,福祥公主见此,猛地推开了少公子,她眼含热泪,却道:“我不需要你来救我,你我从此恩义断绝,各行自路。”
少公子心若生痈,巨痛欲死,兵乱之中,想要抓住她,想要保护她,却一次又一次被她冷冷地甩了开。
“绥绥,我错了,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向你解释一切。”他挥舞着含光剑,与铁甲军搏杀,奋力地朝她身边走去。
福祥公主抡起铁链,抗击着围困着她的铁甲军。锋利的战戟,将她手脚上的铁链斩断,她为此重获了自由,可却因此而受了伤。
显然这样耗下去,并不是最好的脱险办法,少公子清楚,福祥公主也了然。二人为了能使彼此脱险便选择了相同的方法。
这也使少公子永远失去了带走福祥公主的机会。
少公子长剑横扫,逼退身旁的铁甲军,而后平地而起,飞身于假山之上,他唤澹台不言前去救福祥公主,随后以自身而饵,引开围困着他们的铁甲军主力。
福祥公主也同他一样,冲破包围,向远处奔跑而去,借以引开铁甲军的主力。
守卫王宫的铁甲军被一分为三,势力减弱,澹台不言才能得以脱困,他不忘少公子的嘱咐,往福祥公主奔逃的方向而去。
若不是担忧福祥公主和澹台不言的安危,这些铁甲军根本不会是少公子的对手。他心不在焉地与之交手,还不忘登上高墙展望福祥公主和澹台不言的身影。
白素令守宫禁军登楼持弓,齐发羽箭向少公子而去。
此时天空,正巧狂风大作,黑云低压,随之而来的倾盆大雨阻挡了羽箭的射程和方向,少公子也因此避开流矢,全身而退,往宫外逃去。
然而,东楚王宫内精良的禁军不比蔡宫那些玩忽职守的禁军松懈,少公子被白素的铁甲军围追堵截,险些再次被流矢击中。
于石桥下藏身之时,被忽然窜出的陌生男子,带去了一座隐蔽的角亭之中。
男子未讲只言片语,塞给少公子一个包裹,随后闪身不见了人影。
少公子打开包裹,见里面放了一张人面和一身铁甲戎装。
方才那人,是千面阁的人。
少公子稳了稳心神,换上铁甲戎装,戴上人面伪装成白素的铁甲军,迅速逃离了楚宫。
经少公子这一番大闹楚宫,东楚城不到酉时便开启了宵禁,全城戒备森严,但凡遇道内有行人,无论男女老幼,一并带回牢狱拷问。
少公子混入铁甲军搜城的队伍之中,几经更换所跟随的队伍,来到了城门前。
此时的雨,如银河倒泻,砸着少公子的铁甲上,噼啪作响。
城门前停着一辆车马,与守城禁军僵持不下。少公子所在这队铁甲军的兵长见此,携众兵卫疾步上前。
这车马乃是翠微郡主的车驾,今日正巧是她归封地之日。只是现下时辰已晚,又逢大雨如注,这个时候出城,难免不会使人生疑。
“怎么,郡主出城回家去,还要受你们管制不成?”车马之中传来一声斥责。
挡在车前的禁军神色惶恐,连忙赔罪。
铁甲军的兵长行至车前,他一把推开了车夫,掀开了车马的帷帐。
少公子瞥了一眼车内,见里面坐着一位约五六岁光景的小姑娘,小姑娘横眉冷对,怒视着掀开车帘的兵长。
小姑娘身旁坐着的是一位年岁稍长的少妇,少公子认出,这位少妇便是月夕节,神庙之中饮下他的毒,后不能行走的郡主侍婢。
侍婢大发雷霆,跳下车马来,抬起手掌掴了兵长。
“郡主自小养于闺中,容貌岂是你们这般粗人可以见到的。”
兵长忍气吞声,陪着笑脸道:“姑姑见谅,这东楚城混进他国之敌,臣下也是担忧郡主安危才不得已至此,如今见郡主无恙,也好令禁军开门,送郡主早些出城不是?”
侍婢闻此神色才有所缓和,道:“那现在我们可以出城了?”
兵长恭敬地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只不过东楚近来甚是不太平,臣下担忧郡主安危,自会一路护送公主至城郊。”兵长阿谀谄媚地道。
“不是还要搜城,怎还有时间来送郡主?”侍婢狐疑。
“郡主的性命自是比搜查他国之敌重要得多。”兵长一副奉承的嘴脸使侍婢放松了警惕。
少公子心中猜测,怕是这兵长送郡主出城的目的,没有这般简单。
果不其然,出城后才不过十里,那兵长便再次拦下车马,将那侍婢拖出了马车,欲行不轨之事。
赶车的车夫见状,立即脱去蓑衣,拔剑而出,将那兵长刺死。
少公子定睛望去,那车夫居然使得是纯钧剑。
周遭站着的铁甲军见自己的兵长被一剑刺死,便都抄起战戟朝车夫而去。
少公子撕开假面,退去铁甲,抽出含光剑,将这些兵卫逐一斩杀。
车夫认出了少公子,便也撕去了自己脸上的假面。
这车夫便是澹台不言。
第三十一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我扯下脖子上的紫玉蝴蝶璎,犹豫了半晌,眼瞧着四周狂风而起,大雨倾盆,正是逃跑的绝佳时期,便当机立断,将蝴蝶璎丢给了他。
“你同他说,不必让他再来救我,他既然当初选择背弃我而去,我此生便不会再原谅他,我与他,不复相见。”
趁着他同铁甲军搏杀之际,我再度冲入雨幕,往荷花池那边奔去。
这雨来的及时,不但能将我逃跑的痕迹与血迹冲刷干净,也为守宫禁军的搜捕提供了不少障碍。
我身上有伤口,最是泡不得冷水,我见离荷花池附近有一所宫殿,无人把守,便冲了进去。
宫苑之内,空无一人,我疾步向前,躲藏于僻远的偏殿之中。
殿内纤尘不染,且四周被玄色帐幔遮挡,照不入半点光亮。殿中央耸立四座巨大石柱,石柱内是一座占地宽广,约有一丈高的四方铁笼,铁笼上方被玄色锦缎所覆盖,只有下方露出些许镂空的雕花。
我听闻雅光公主出嫁蔡国之前,于章华台设豢蝶室,于笼中养百花与蝴蝶,莫不是我误打误撞闯入的宫殿,是雅光所居的章华台?
我身上湿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见四柱所对的榻前,悬着的两三页茶白帷帐还算干净,我大力将之扯下,褪去身上的湿衣,将帐幔裹于身前。
听着门外的大雨倾盆,如珠玉崩落,我躲在石柱后,倚着墙壁,浑身上下开始发冷。
低头见身上的伤口已然脓肿,可这殿内却没有可用之药。
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却止不住冷颤,昏昏欲睡之际,鼻息之间忽然涌来一阵清香。
冷冽却沁人,犹如雨后的山林,奔涌于花间的清泉。
嗅着这股香味,我安然睡去。
睡梦之中,隐约见一身着白裳的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觉着她身上发散着的,正是我入睡前闻到的冷香。
她缓缓朝我走来,素白的手指略过抚上我的峨眉,霎时,寒冷之意退却,心头开始生暖。
我舒服地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耳畔传来淡淡的呼唤,像是母亲的声音,却又不是母亲的声音。
“绥绥,醒醒,有人来了。”
我猛地睁开眼,缓和了片刻后,坐起身。
垂头见身上的伤痕竟都不见,便是被雨淋湿,都不知被我丢去哪里的衣裳,也清爽整洁地穿在我身上。
我长吸一口气,听闻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我躲在石柱后面,不敢现身,待门吱呀一声打开后,缓缓探出头外望。
一位挑着食盒的宫婢走入,停在了铁笼前,她将食盒中的饭食一一拿出,放在了地上,而后起身,逐一为殿内昏暗的灯烛添油。
见她驾轻就熟地模样,似是长留于章华台侍奉宫婢。
殿内四周被玄色帐幔遮挡,所以见不到现下外头是白日还是黑夜。我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见殿内有人来,又是前来送饭食的,自然就觉着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才想着现身与她言谢,却又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话音。
“绥绥,躲好,不要出来。”
我吓得一激灵,以为自己撞邪了,蜷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片刻后,那声音似是没了,我这才又坐起了身,探去石柱外。
那宫婢早已离开,空荡荡的殿内,唯有地上的餐食,正冒着腾腾饭香。
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盘坐在地上开始吃了起来。
盘中是一整只烧好的酥脆鸡,我舔了舔手指,便用双手将酥脆鸡分解开来,拿起一只肥硕的鸡腿放在嘴边,撕咬下一大片肉。
这酥脆鸡做的当真符合我的口味。
我抬起手,欲将另一只腿也拿在手中之时,对面的笼中突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在我之前,将另一只鸡腿夺了去。
我吓得蹬着腿后挪了几米,手上那只被咬得只剩下一半的鸡腿,也随之从手中飞了出去。
“啧啧啧,浪费了。”耳边又传来同样声音。
随着话语一同而来的,还有那只素白的手,将我掉在地上的鸡腿也一并收走。
我吞了吞口水,猜想玄色锦缎盖着的铁笼后,关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在我认真思考的同时,那只素白的手接二连三地朝着盘中的酥脆鸡而去,眼见着盘中鸡就快要被吃没了,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扯开了玄色锦缎。
低头下看,对上了一双幽蓝的双眸。
我从未见过海,于是便忍不住地猜想这双眸子的颜色,大概是如海一般的颜色吧。
她盯着我,嘴上倒是没闲着,大口地吃着酥脆鸡,满嘴流油。
“对不起,我已经好些天都没吃到肉了。”她嘴中嚼着鸡肉,并无言语的机会。
又是那个声音?
我转身四处张望,低声问道:“是谁,是谁在说话?”
“是我,绥绥,转过头来。”那声音再次与我耳畔响了起来。
我猛地回身,却见方才蹲在地上吃鸡的蓝瞳女子已然站起了身。她双眸清冷,银发如雪,容颜绝世,非凡尘之姿。她素白的衣裳,无风却绕周身飞扬而起,她的手越过铁栏的缝隙,食指轻触我峨眉之间。
刹那之间,我只觉四周轻飘飘的,好似身体已然脱离了地面,正飞升于半空之中。
霎时,她拽住了我的手,我的身体也竟然轻易地穿铁栏而过,进入了笼中。
被她拉着往笼内走去,我竟不知笼中的风景竟然如此秀美。
山桃与梨落拥簇相绕,落水与怪石相辅相成,便是通幽的石桥上都刻着精美的花纹,更别提藏于百花之中的凉亭软榻。
我环顾四周,见不远处,光线朦胧地灯台下,似是卧着一人。
待我缓缓走近了,才瞧清楚,这闭眼侧卧的人,正是方才带我穿铁栏而过的蓝瞳女子。
欲将俯身将其唤醒,却见身旁又有一席白影翩然而至。
我惊恐地张大眼睛,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她,一个立于我身旁,一个酣眠于灯台下。
她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画作一缕白雾投入侧卧的身体之中。
不刻,她悠悠转醒,抻了抻腰身,缓缓坐起。
倏然,栖息在她身上的彩蝶,翩然飞离。
她不经意地抬起手,捉住一只,便往嘴里送去。
我登时毛骨悚然,以为她是豢蝶室里的蝴蝶成了精,不仅蚕食自己的同类,还会时不时抓人入笼中享用。
她再度站起身,纤长的手指欲触碰我的脸颊。
我惊慌地往后退去,被她带入笼中,想必没办法逃走,她并非常人,我肯定又打不过她,便只能求饶。
我立即跪在地上:“小人实属糊涂,为躲追兵,这才逃进了殿内,惊扰了仙子修行,仙子莫要吃我,我愿为仙子奴仆,供以驱使。”
“绥绥,我是你的姨婆祖。”那声音又来了。
就在我耳旁,如影随形。
“是是是,你不止是我的姨婆祖,只要你肯放了我,我祖上十八代的地位,随意你挑。”耳朵里徘徊的声响,定然是被她放了蛊虫。
我连忙用手指掏起了耳朵。
只是,这并没有用,她的声音,便是我将自己的耳朵死死地堵住了,却还能听的真真切切。
“绥绥,我才不是蝴蝶精,我是你的姨婆祖,你的祖上是涂山娇和姒文命,我是女娇的妹妹,我叫涂山婜。”
我心中抗拒着,并认为这是精怪迷惑人心的惯用伎俩,等我放下了警惕,她好一口吞食。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她开始轻声哼唱着歌来。
歌声入耳,使我心中得以平和,逐渐回想起在我年少时,母亲好似也曾哼唱过这样的歌。
回归于理智的我,开始了认真的思考。银发蓝瞳,确实是涂山族特点,她又生的极其漂亮,断然是那些精怪们无法达到的高度。
我将手从耳旁放下,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她。
她于昏暗地灯火之中望着我,笑意晏晏。
我慢慢起身,油然感觉脑瓜子有点飘飘然。
“无碍,第一次灵魂离体,确实会产生不适,你瞧方才,便是你的脑子都变笨了。”涂山婜终于开口说话了。
“灵魂离体?”我错愕地望着她。
她拉着我再度回到了铁笼边缘,透过掀开的锦缎望去,见笼外面的我,正闭着眼,如同个石柱一般杵在那,甚是诡异。
我朝自己挥了挥手,却见其毫无反应。
“我这样一直离着肉身,脑子会不会越来越笨?”我问道。
她没有说话,笑着拉着我的手,将之放于她的胸口。
我登时脸有些红,甚至觉着她的胸口比之骨碌的还要丰盈。
“当然不会,只不过一日之内,不能离开躯壳超过两个时辰,否则将来会短命。”她没有开口说话,可我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好奇地盯着看。
“你我本为同族,你虽历经几代血脉融合,可却依旧与我骨肉相融,涂山族秘术的心念,你领略的慢些,也无妨,以后熟能生巧就好。”她拉着我,又走回到笼中深处去。
我与涂山婜对坐于花间凉亭,我尝试用心念与她对话,却听她开口说道:“你今日灵离躯壳初日,莫要动用太多心念,会伤及心神。”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问道:“姨婆祖怎会被困在这里?”
涂山婜垂眸沉默了片刻,道:“我为阿姐来寻生机。”
涂山婜的阿姐除了涂山娇,便只有涂山妲了。
涂山娇已然化石成神了,那便只有涂山妲了。
“她还活着?”我尝试问探。
涂山婜没有说话,幽蓝的眼瞳略过一丝伤痛。
我见她神色悲伤,便不再提及有关涂山妲的事情。
这一段时间,我一直藏身于章华台,也不知过了多久,竟没有禁军前来搜捕。除却每日陪着涂山婜入笼中两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在盘坐归息,修炼真气,借以来提高自己的内力。
豢蝶室送饭的宫婢并非餐餐按时送来,我估算着大约每隔两三日才能来一次,我也终于能了解,为什么涂山婜要饿得来抓蝴蝶吃。
于夜深人静之时,我曾跑去章华台外面的荷花池中捞鱼回来,和涂山婜一同在笼中伐花木,引火烤鱼。
东楚王宫中的荷花池比白尧府上那莫梨轩池塘宽广多了,池中锦鲤自然也就比莫梨轩池塘中的多,足够我与涂山婜吃一阵子。
再后来,我发现前来豢蝶室送饭的宫婢,两三次后,便会换一个新的,起先我并不知因为什么,一直到前来送饭的宫婢变成了汀岚。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太后身旁的人,还是王后身旁的人,但早前她对我做过的那些事,便使我深感厌恶。
我躲在石柱后,见她添完灯油,布置完饭菜过后,却迟迟不肯离开。
她与我一样,站在铁栏前,待涂山婜素白的手伸出取食之时,汀岚扯开了覆盖铁栏上的锦缎。
涂山婜并没像上次见我时一般,吃的满嘴流油。
引汀岚上钩的,是涂山婜的灵,待锦缎被掀开后,她的躯壳立于一旁,闭着眼。灵霎时归于躯壳,她猛地张开了双眼。
她浑身上下散着幽蓝的光亮,像是火焰之中的幽冥,冰雪之中的霜冷,摄人心神。
我见汀岚被这幽冥的光芒吸引,并在涂山婜的引到下,往铁笼西侧走去了。
锦缎继而缓缓掀开,一扇被三重铁锁紧锁的铁门露出来。随后,汀岚像是着魔了一般,一遍一遍地撞击着铁笼的大门。
除了‘咚咚’的撞击声,我仿佛还听到了骨碎的声响。
汀岚的额头和手臂已然血迹斑斑,看着甚是触目惊心。
只是,铁笼的大门,仍旧不损半分,耸然屹立。
涂山婜开始心急起来,她周身的幽蓝逐渐浓烈,像极了深谷之中的盛放的蓝鸢尾。
许是汀岚身上的伤过于疼痛,使她逐渐恢复了理智,她被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地往殿外跑去。
然而,涂山婜并不准备放弃这次天赐良机,她的手伸出铁栏的缝隙,欲将汀岚召回。
此时的铁笼散着丹朱色的光,如同惊雷一般,闪了一下,朝涂山婜而去。
涂山婜被这束光击飞,落在笼中的百花丛中,涌出一口血来。
我见汀岚跑远了,便疾步行至铁笼旁。
涂山婜的白衣上血迹斑斑,方才伸出铁笼的右臂上,有一道深刻见骨的伤痕。
她躺于花丛之中,无助地啜泣起来,方才惊起的乱花,散落在她白衣上,更显凄美独绝。
我尝试着触碰铁笼,发现那道伤人的丹朱光并没有再出现。
第八十三章 书生穷死胜侯封
他听从少公子的命令,紧跟在福祥公主的身后保护。
面对福祥公主三番两次的劝离,澹台不言始终无动于衷。
他携福祥公主尝试逃离铁甲军的围困,几度游离于生死边缘。福祥公主终于发了怒,她将少公子曾经送她的紫玉蝴蝶璎扔给澹台不言,愤然而道与少公子永不复见。
趁着澹台不言与铁甲军交手之际,她再次向远处奔跑,终在天降滂沱大雨之时,不见了踪影。
澹台不言后来的经历同少公子相差无几,亦是自澹台不言口中得知,为二人雪中送炭的陌生男子,是潜伏于东楚王宫内的历卓笙。
历卓笙于息蔡之地搭救楚国大公子芈苏,被芈苏迎为座上宾。取得芈苏信任后,历卓笙也没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于东楚王宫之内的暗卫,他小心谨慎,不露破绽。
所以他才得以察觉,王宫之中,千面阁的暗卫已然变节。
少公子所收到千面阁暗卫的密信,也是叛变后的暗卫,在灵玉王后的授意下所发出的。
历卓笙要澹台不言转告少公子,千面阁变节的暗卫,他会一一解决,万不会吐露有关少公子和千面阁的半点关系。
至于澹台不言为何最后会与翠微郡主走在一起,是简蓉属意的。
二人入宫前,短暂地于百香楼做停留,简蓉便是在此时出现,告诉澹台不言,楚宫之行会生变动。这也是为何,澹台不言于灵玉王后的车马上时,会神色不安。
简蓉告诉澹台不言,翠微郡主的车马会在酉时之前出城,他若需要,自可凭着简蓉的名字去常羲神庙求助。
少公子与澹台不言二人坐于车幔之中,一边御车一边相谈。方才被他们二人救下的侍婢,正于车马之内更换干净的衣裳。
车马疾行片刻后,便已入夜,距车马不远的前方,正停着两架车马,车马前,撑簦而立的,正是身着流黄衣裳的夜海桐。
她见少公子所御车马近了,便回身唤了简蓉出来。
澹台不言将车马停在路边,跳车而下,俯身与简蓉言谢救命之恩。
为避耳目,翠微郡主和其侍婢也落下车来,更换简蓉为她们准备的车马继续赶路。
原车马由他人驾驭,走官道,更换后的车马随着简蓉一同经上饶,往翠眉山而去。
澹台不言被简蓉安排于郡主的车马上,于前方先行,而少公子则被安排于简蓉共乘。
澹台不言有些犹豫,细声问道简蓉,可否能安排他同少公子共乘。
简蓉淡淡而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你的昭明太子不成?”
澹台不言忸怩作态,仿若回到了燕国拜庄荀为师时,对待简蓉的憨傻。
少公子内心颇感无奈,却与澹台不言道:“无妨,左右我与她有事相商,你且去随着郡主一同。”
得到少公子的首肯,澹台不言才依依不舍地去了郡主的车驾。
少公子跟随简蓉登上车马之时,见车中还坐着姚滉,他倚在壁上闭着眼,并没有理睬少公子。
少公子不声不响,位坐于软凳上,马车开始前行之时,少公子开口问道:“百香楼中,你与澹台不言说东楚王宫会生变,为何不与我言明?”
“便是我说了,昭明太子也不会信,我何必要浪费这般口舌。”简蓉神情坦然。
少公子狡黠地笑道:“信或是不信,是我之事,可你未言,便是你心藏龌龊。”
简蓉冷笑:“我心藏龌龊?”
“你告知澹台不言,若遇楚宫生变,便可去常羲神庙求助,可我却不知这事,澹台不言做事向来颇为顾及我,可这次,他却只选择自己前去常羲神庙同郡主混出东楚城。”少公子目如深潭。
“所以呢?”简蓉笑道。
“所以,你不仅仅是与澹台不言说了常羲神庙的求助一事,你还与他说,会另派人来救我出东楚城,叫他不必忧心我的安危,出城之时,自然就会见到我安然无恙。”少公子似笑非笑地盯着简蓉。
简蓉收住了笑容,与少公子双眸相对,针尖麦芒。
简蓉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她想要澹台不言为她所用,可澹台不言效忠少公子,早前又于简蓉面前表明了立场。
唯有用谋,方有生机。
澹台不言并不知简蓉骗了他,因而还认为城门前,少公子混入铁甲军的队伍之中,是简蓉有意安排好的。
若是少公子稍微疑心重一些,便会怀疑澹台不言同简蓉暗通款曲,故意不顾少公子的安危,只顾自行逃跑。
君臣有了嫌隙,也便裂缝,这也是简蓉所要招服的时机。
假若少公子没有逃出东楚城,甚至死在楚王手上,一了百了,她便得了更好的契机。
“你虽然有些狂妄自大,但还算是机敏聪慧的。”靠坐着的姚滉忽而开口说道。
“我全当是先生在夸奖我了。”少公子算是在姚滉面前挽尊,扳回一局。
“昭明太子英明神武,为了阻止海桐救人,连投毒这种腌臜的手段都用上了,自然不用我等费尽心机去搭救。”简蓉嗤笑道。
少公子低头浅笑:“莫不是军祭酒认为,楚王是个好糊弄的,将神庙中势力清空,等着人来救?”
少公子所说没错,月夕节当夜,东楚城虽然表象人潮攒动,守卫松懈,可出城之时的盘查却比以往更加森严。
简蓉现在回想,也觉着后怕。若是当晚夜海桐救出福祥公主,出城之际见盘查森严,定会带着福祥公主,返回到八卦门驻守的百香楼。若此时,有楚王派来的暗卫尾随,必将隐藏于百香楼之中的八卦门暴露于众,并遭一举剿灭。
百香楼乃是八卦门于东楚所设的最后一处分堂,非万不得已,不可将之毁于一旦,否则宋国于楚国的部署便不复存兮。
简蓉知道事情的复杂程度,在未有把握之前,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这些对于她嘲讽少公子,显然是无关紧要罢了。
“所以,按昭明太子的法子,可是将福祥公主安然救出了?”简蓉继续讥讽着少公子。
少公子没再回嘴。
若不是简蓉施以援手,他和澹台不言是不可能这般迅速地逃出东楚城,这一点少公子没有忘。
自身难保的他,如何救福祥公主?
姚滉伸了伸腰,悠悠地张开眼,他如闲云野鹤般地笑道:“闻二人吵架,困意消退,确实有趣。”
“你们二人皆有共同目的,何不联合,皆为这等小事来争吵。”姚滉望向少公子。
他为妘缨之臣,不会不知妘缨曾说服少公子共盟而未成。
少公子桀骜侧目,道:“姚先生可是在说服我与宋国公同盟?”
“滉不必劝昭明太子,太子心中也定然有共盟之意了。”姚滉于少公子乃是交疏吐诚,少公子又非冥顽不灵之人。
“他若想要共盟,也要先问主君应不应。”简蓉漠然置之。
“主君早前去安阳都无法说服昭明太子与之共盟,如今趁着主君才说服了齐鲁两国,于平昌会盟,他便来坐享其成,当真是不复颜面。”
简蓉与姚滉二人一唱一和地在少公子面前设套,少公子又何尝听不出来。
“若我携卫、晋二国与宋共盟,军祭酒可否应允?”芈昭不顾礼法,妄自称王,少公子早便想寻个机会挫一挫他的锐气,如今有人牵头,帮着他联合齐鲁二国,他倒不如就借这一股东风,重新树立大周的威严。
少公子自放身段入套来的速度有些快,这使简蓉颇感意外。
“滉此去临酉,必会替昭明太子传达同盟之意,也请昭明太子静候佳音。”
伐楚是少公子立威于九州的唯一机会,也是大周巩固统治九州的唯一机会,姚滉知道少公子绝对不会错过这一次机会。
想透其中因由的简蓉不禁心中冷嘲,鹿死谁手,还未知晓,他昭明太子怎就认定,伐楚是唯独他立威于九州的好时机?
少公子与澹台不言二人于上饶同简蓉分开,过桓山回到宛城关。与霍殇和宋尔延短暂地相聚之后,便启程回到安阳。
周女王闻之少公子于东楚命悬一线,心惊到夜不能寐,坐立难安。见少公子安然而归,松缓之余却有更多悔恨自责涌上心头。
少公子知道此事并非周女王之过错,而是自己孤行己见,导致判断失误。所以他最先去卓政殿,以安周女王之心。
自周女王处得知,当年灵玉王后于安阳未嫁之时,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恋人,这人正是奉周王命,镇守郑地南罗岛的骠骑将军罗尽穆。
少公子这才想起来,南边的郑地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当初周女王登顶之时,曾命他回安阳复命,可他却以职责不便,奏表请罪,不予归来。
要说每年的朝贡岁银,郑地所上缴的只多不少,除却早前出逃的姬韬,镇守郑地的罗尽穆从未出过半点差池,每年派出前往郑地的监军,回到安阳后,亦是对罗尽穆的尽职尽责赞不绝口。
少公子派人前去暗中查探曾去过郑地的监军,进而发觉这几个监军的家中,妻儿老小都穿上了绫罗丝缎,便是连家中帷幔都用上了薄如蝉翼的丝绢,其奢华程度,大过安阳王宫的陈设。听闻南罗岛盛产桑丝,带回些于家用,倒也无可厚非。
可毕竟桑丝昂贵,凭这些监军的俸禄,怕是供养不起。
少公子怕打草惊蛇,便也没有将人抓起来,刨根问底。他先行让人去查探,罗尽穆于周地还剩下哪些家人。
不出三日,少公子收到了宛城澹台不言的传信,信中说,罗尽穆的母亲和兄长如今都在宛城。罗尽穆早前是莘奴手下的都尉,因骁勇善战,被莘奴提拔征战郑地之后,被周王封为骠骑将军,镇守郑地与南罗。
于宛城为都尉之时,全家老小便随着他移居前往宛城,住在随军巷中的一处小院中。后来,罗尽穆前往郑地时,行得匆忙,并未有带走家人,这也是周王为了方便拿捏他,所设下的一步棋。
少公子动身前往宛城,抵达随军巷时,刚过晌午,一位老妇正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望着巷子外。她见少公子走来,便蹒跚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少公子挪去。
她一边走,一边用苍老又沙哑的声音,轻声地叫着:“小幺,是小幺不啊?”
小院内的人听到了动静,首先冲出来的是一俊朗的少年,他歉意地望着少公子,拉着老妇的双手道:“阿嬷又认错啦,他可不是小幺叔叔。”
老妇双眼浑浊,可却不依不饶地甩开了少年的手,她苍老如树皮般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少公子的手臂。
“是小幺,他就是小幺,我的小幺回来啦。”
老妇的双手耕种庄稼,撑起了家中的兴旺,自然比平常人的手劲大,少公子被她扯着向前而去。澹台不言安排保护少公子兵卫见此,欲将以长矛逼走老妇。
少公子连忙示意他们停手,跟随着老妇的拖拽,进了巷中小院。
如今农收已然结束,小院之中堆满了收割后的谷子,两个庄稼汉正在卖力地打着谷子。有一扫谷粒的妇人见到少公子被老妇拉了进来,连忙回身拍了拍正在打谷子的两个人。
小院内的人停下了劳作,都朝着少公子望去。
“娘,阿嬷又将别人错认成了小幺叔了。”方才出门拉着老妇的少年郎,一直跟在少公子的身后。
妇人见状,连忙放下扫帚,疾步向老妇奔来。
“婆母,你认错人了,他不是小幺,快些放开人家的手。”妇人托着老妇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老妇虽年迈,可力气出奇的大,她一把掀翻了妇人,将她推了开。
妇人猛地向后仰去,摇摇欲坠之际,被其中为年纪与她相仿的汉子牢牢地接住了。
年纪尚轻的汉子抬步上前,拉着老妇的手,道:“瑶瑶刚才醒了,阿嬷要不要和我一同进屋去看瑶瑶?”
老妇一听汉子口中的瑶瑶,立即松开了少公子,咧着嘴拍着手,同那汉子一同入屋了。
“抱歉公子,老母亲的脑子不灵光了,总将他人误认为是家中幼弟。”汉子扶着妻子站稳好,俯身与少公子道歉。
少公子环顾小院四周,见打谷子场地的后面,有一小小凉棚,他扶起作揖的汉子,指了指那凉棚。
汉子见到跟在少公子身后的兵卫,即知少公子非富即贵。他吩咐身旁的妻子前去厨房拿茶水去,自己则引领着少公子,走进不远的凉棚之中。
第八十四章 谁令骑马客京华
这汉子便是罗尽穆的兄长,名唤罗尽诚。方才那名年轻一些的汉子,和那少年郎,都是他的儿子,长子名为罗靳,已然成婚,方才说的瑶瑶,便是他与娇妻所生的女儿。
少年郎乃家中幼子,名唤罗绮,今年十四。罗尽诚还有一个女儿,前年出嫁去了汝南,所嫁之人,是宋尔延部下的一位夫长。
妇人将茶壶和茶碗端了上来,因怕少公子嫌弃农家人,罗尽诚还特意嘱咐妻子,用热水烫过一遍茶碗。
少公子却拦下妇人,自顾斟满了,喝了一大碗。
他回味了片刻,深觉这茶水香浓极了。
“这是什么茶,这么香?”少公子问道。
“农家人,不讲究品茶,不过是些坏了的麦子,我晒干了,炒熟后,就泡水来喝。”罗尽诚见少公子甚是喜欢,便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口白牙欣然大笑。
“老人家说的小幺,可是您的弟弟罗尽穆?”少公子直奔主题。
罗尽诚叹了一口气,道:“是啊,自家弟受周王命,前去郑地已然有十多年没有归家了,老母亲年岁已大,始终不见家弟回来,已然得了癔症,天天坐在门口的石墩前,见人来就认作是小幺。”
“难不成你家阿弟,就没写过一封信回来吗?”少公子见面前的罗尽诚十分坦诚,便也没有旁敲侧击。
罗尽诚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写是写了,可毕竟那是虚的,家母看不见他,摸不着他,不过每一封都更煎熬罢了。”
面对老实又质朴的罗家人,少公子忽然心中生惭愧。
少公子转眼看到罗绮,他此时正拿着一卷竹简,在房下认真地看着。少公子起身悄然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见他所读,正是韩子的着作。
“可读了些什么书?”少公子忽然开口,吓得罗绮一惊。可他并没有失分寸,将竹简卷好后,起身与少公子作揖。
“白商政的《容世》,庄荀的《地经》和若耶的《海经》。”罗绮一五一十地回答着少公子。
“宛城并没有设公学,你能如此用功倒是不易。”少公子赞叹道。
“家中兄长在宛城中军为夫长,父亲嘴上不说,却时时刻刻忧心他的安危,再有两年,我也要从军去了,怕那时父亲更会日日提心吊胆。”
“可男儿总是要保家卫国的,所以我想换一种方式,一种让父亲不那么费心的方式。”
罗绮的野心很直白,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少公子,自己想要成为安阳士卿,只有成为周王的人臣,便不用再奔赴战场。
“可看你读的都是些山海田地文章,做安阳的士卿,可并非这般简单。”空口白话谁都会说,可少公子并不想要空有野心,却无才能之辈。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发兵,其下攻城,若是能将九州的山海田地,了如指掌,未必不能帮上公子的忙,况且公子此次前来,大抵是因小幺叔,可公子或许不知,小幺叔所在的郑地,曾将黎苗族人赶去了南罗岛,这黎苗人,向来善于造船。”罗绮所说的少公子大都有所听闻。
九州上大部分的画舫和轻舟,大都是南罗黎苗人所造,再经由客商之手运回各地。
“公子可有想过,如若用黎苗所造之船御海航行,打造一支可海战的舰队,不仅在东海可保护周地之东,更能趁着楚国不备,于东海攻入楚国。”罗绮虽居于宛城,可却对天下之事,颇为了解,甚至一早便看穿了少公子的身份,以及少公子的预谋。
“可组建海战舰队,并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况摊丁法虽然使国库丰盈,却还没到可以乱来的地步。”罗绮的想法很好,可少公子需要解决事情的人,而非制造问题之人。
“郑地与南罗亦是水土丰厚之地,每年成熟之际有三,公子难道不好奇,那些流放于郑地的罪人,日日耕作,可岁供却依旧如常吗?”罗绮的话,是在质疑罗尽穆的忠诚。
“你这样说,算是大义灭亲么?”他既然这样直白,少公子也不再藏掖。
“虽说他是我的叔父,可毕竟在我出生之前,他便离开了家,我与他并没有多少感情羁绊,他一直抗拒回来,即便连周女王登顶,亦是罔顾礼法,弃阿嬷与父亲于不顾。”罗绮乃是人间清醒,他清楚明了,罗尽穆的一再推阻回安阳复命,是对他们彻底舍弃。
幸而周女王是个明君,否则他们一家很有可能被拉出来,替罗尽穆偿罪。
“你倒是个能拎得清的。”少公子笑道。
“不过都是为了家人能平安罢了。”罗绮侧过头,望着自家父母举案齐眉的模样,嘴角逐渐勾起笑意。
少公子站起身,揉了揉罗绮的软发:“少年便是要多读些书,多明理,别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罗绮很聪明,知道少公子此次前来会因为他的小幺叔而带走自己的父亲。
毕竟,前往郑地,小幺叔若是想要反杀少公子,有他的父亲在,兄弟情义,小幺叔还会有顾忌。
可若是小幺叔,毫无顾忌,与安阳为敌,他们这一家便如烈火烹油。
所以,罗绮一早对少公子表明立场,未尝不使少公子先入为主,即便今后,罗尽穆背叛大周,罗家也能得个善终。
少公子后来也并未对罗尽诚说实话,只是告诉他,周女王特赦骠骑将军罗尽穆归家探母,可罗将军迟迟不动身,所以少公子才找来宛城,邀罗尽诚与他同去,亲迎骠骑将军衣锦还乡。
朴实的罗尽诚得知少公子的身份后,拉着老妻同为少公子磕头,又闻女王特赦更是喜上眉梢,激动落泪之余,强留少公子于家中用饭。
少公子许久都没尝过农家的饭香了,便也没做推脱,吃的满嘴流油。只不过那罗尽穆的母亲,依旧拉着少公子,将他当做自己的小幺娃。
夜间,少公子返回镇安将军府,见澹台不言自马而下,既知他也才刚刚回府。如今是农收之际,午前兵营操练结束后,他一般都会去谷场帮农户打谷子。
宛城之中住着的,大都是随军而来的家眷,按照摊丁法得来的土地耕种,收成一部分留存为军需。澹台不言初来乍到之时,与部下并无多言,依旧按照莘奴留存的方法来操练。得闲之时,便挨家挨户地去寻访,东家补墙,西家耕种,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长久,倒是使早前不服莘奴解甲归田的几个将领,渐渐地放下了成见,开始对澹台不言刮目相看。
几次相聚的豪饮后,又得知澹台不言的经历,更是对他钦佩不已。
少公子瞧他走路摇晃,心中猜测怕是他又跟着他的那些个部下豪饮而归。
少公子才要上前扶他,却见从门内走出一丹衣女子。女子睡眼惺忪,长长的青丝随意绾成了髻,碎发于额间飘逸,仿若是已然睡下,得知澹台不言归来,才急忙起身来迎。
“不是答应我,不再饮酒了吗,怎又喝得酩酊大醉,不要命了是不是?”门前灯光昏暗,少公子瞧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可一听声音,少公子便知,这女子是秦上元没错了。
“这不是收成好,大家高兴么?”澹台不言摇摇晃晃,长臂揽着秦上元入怀,他将健硕的身体覆在她的肩膀上,嫣然像是新婚的小夫妻。
“这般喝下去,引得你旧疾复发,瞧他们还高兴不高兴。”秦上元企图挣脱澹台不言,可却敌不过澹台不言的力气。
这澹台不言将脸贴在秦上元的脖颈间,欢喜地笑着。
秦上元虽然怒气冲冲,可脸上却一片红晕,她环着澹台不言的腰身,携他往府内走去。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甚是觉着自己有些多余。
他转身离开澹台府门,又向宋尔延的府上走去。
家仆引他入门后,才行至小园,他便听到了屋内传来的孩子们的嬉闹声。最先冲出来的,是宋怀瑾,他一脸惊恐,见少公子后,立即抱着少公子的大腿,躲在他身后。
而后,少公子见霍繁香手持一支紫玉萧追了出来。她见到少公子,神色一顿,收起方才嚣张跋扈地模样,俯身对少公子施礼。
此时的屋内,又相继走出三两妇人,其中一人怀中还抱着已然酣睡的宋怀瑜。
妇人们见少公子,连忙俯身施礼。施礼过后,其中一位少妇拉着繁香,便要同少公子赔罪。
繁香一把挣脱了那妇人,道:“我为何要赔罪,我又没错。”
妇人憋红了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说服这小霸王。
“你抢了我的紫玉萧。”宋怀瑾委屈冒出了脑袋,唯唯诺诺地与霍繁香说着话。
霍繁香锋利地眼神朝着宋怀瑾而来,他瞬时?了,又躲去少公子身后。
“你不是嫌弃我粗鄙么,那我便学一学你这风雅。”霍繁香莞尔一笑,似是这话也是在说给少公子听的。
“我,我方才说错话了还不行?”宋怀瑾这即刻认错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澹台成蹊。
还没等霍繁香开口呛他,少公子便沉不住气了,他提着宋怀瑾的脖颈,将他从身后拎了出来。
“她抢了你的东西,你便要想方设法地抢回来,立刻认?,是不是有失你父亲身为武将的风范?”他们小孩子的事情,自然要用小孩子的方法去解决,少公子自己的事情还处理不过来,可不想再多一件头痛的事情。
“我又打不过她。”宋怀瑾有些委屈,努着嘴,明亮的眸子中似是要滴泪。
他被霍繁香欺负又不是一次两次,每次都是等他哭鼻子了,霍繁香才住手。
“这样,你来教我吹这紫玉萧,若我吹的好,便将它还给你。”霍繁香见他抹着眼泪,也心软了,便不计前嫌地拉着宋怀瑾的手。
宋怀瑾怕她,可若是此时躲开了,怕是她会继续欺负他。
他只能遵循着霍繁香的心意,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学不会呢?”
“若是学不会,这紫玉萧就是我的了。”霍繁香狡黠地轻笑道。
宋怀瑾听闻后,眼泪流的更加汹涌了。
霍繁香看了少公子一眼,长臂揽着宋怀瑾道:“莫哭莫哭,我学东西很快的,便是连我义父夸我聪慧呢。”
她这是在告诉少公子,宋怀瑾有他这个义父护着,她霍繁香也有一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义父护着。
少公子在想,这花诗姑姑怀着她时,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能使这小丫头这般心机深沉。
宋怀瑾委屈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去睡觉?”霍繁香揽着宋怀瑾的手臂加重了一份。
宋怀瑾连忙点了点头,拜别的少公子,乖乖地跟着霍繁香进屋了。
三个妇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施礼于少公子后,跟着进屋去照顾两个孩子入寝了。
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着今后一定要亲自传授些武功绝学给宋怀瑾,否则他一直被霍繁香这样欺负着,长大了,怕是见到女孩子,都会心生阴影了。
他抬脚继续往内院走去,却见霍殇迎面而来。
霍殇脚步匆忙,与少公子作揖之时也是心不在焉的。
“他们小孩子方才吵闹,殇舅舅不必忧心。”能让霍殇心急的,大抵只有霍繁香了。
闻声少公子的话,霍殇面色缓和了不少,开口问道:“那怀瑾有没有伤到?”
少公子莞尔一笑,果然是知女莫若父,论打架,霍繁香似是还没怕过谁。
“繁香手下有分寸,你放心。”
有了少公子的保证,霍殇长吁了一口气,引着少公子往内庭走去。
霍殇之所以会在宋尔延的府上,是与少公子有着莫大的关系。
连那小小的罗绮都看出了少公子的心思,他们这些少公子的心腹,自然也猜得到。
郑地虽为流放之地,却也是膏腴之地,山林田海,物产丰饶。早前的周穆王力求自保,便也无暇顾及郑地与南罗。
可少公子不一样,他的雄心,不止是偏安一隅。
罗尽穆迟早是要归顺的,留在郑地的,也必须是他们这心腹三人的其中之一。
宋尔延已然在宛城安了家,长子宋怀瑾,次子宋怀瑜都还年幼,而莘娇容这又怀上了一胎,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
而澹台不言,方熟悉了宛城的部署,同部下也已然有了来之不易的同袍之情,作为坐镇宛城关的大将,他更是离不开这里。
霍殇分析了其中利弊,这才向少公子自荐,愿意同他前去郑地。
他如今放不下的,唯有两个他最为亲近的人一个是周女王,一个是霍繁香。
周女王自然不必让霍殇费心,他只要为她守好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便是拥护。
唯有年纪尚幼的霍繁香,才是他的放心不下。
第八十五章 深巷明朝卖杏花
霍繁香同宋怀瑾亲近,愿意留在宋尔延的府上,霍殇也算是能放心将她托付给宋尔延。况且安阳的还有个莘奴为霍繁香的义父,有他为霍繁香撑腰,霍殇似是没有什么放不下了。
面对霍殇的忠心贯日,少公子内心颇为愧疚,然而这愧疚是无法表达出来,他只能积压在心中,使少公子夜不能眠。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花诗姑姑死前的场景。
听闻少公子要带霍殇离开的消息,宋尔延和澹台成蹊相约来到少公子面前,力争自己陪伴少公子同去郑地。
少公子知道,前往郑地并非是个好差事,若遇罗尽穆叛杀,怕是前去郑地会性命难测。
而他们也并非不知这差事的危险,只不过更愿意与少公子同进退罢了。
少公子此时与他们说了霍殇昨夜的分析,如今陪同少公子前去郑地的,唯有霍殇最合适。
宋尔延泄气地抱怨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乳名不如就叫多余。
澹台不言垂头淡笑,打趣着宋尔延已为人父,却还爱胡闹说笑。
宋尔延便呛声道澹台不言:“将军这般沉稳,倒不如也尝一尝为人父的乐趣?”
澹台不言未有面具遮盖的脸上泛起可疑的红云。
少公子淡然一笑:“你成婚了,为何不与家人,不与我说,即便不能出席,成婚大礼也要安排上,至少不能让镇安将军的婚礼失了品级。”
宋尔延呵呵一笑,道:“不言兄弟的婚礼,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仿佛是被人抢亲的大闺女,被人抢按着拜了堂。”
少公子也是后来才得知,秦上元追随着澹台不言来到宛城太医尉,日日都伴随在他身侧,精心为他调理着身体。
可澹台不言心中却不想耽误人家姑娘的良缘,一门心思拒绝着秦上元的好意。
吃了几次闭门羹的秦上元剑走偏锋,如他一般润物细无声地为军中的将领诊病,甚至波及到随军家眷,期间还不忘添油加醋地诉苦着与澹台不言的往事。
久而久之,澹台不言欠了太医尉秦医官的风流韵事,传遍了整个宛城。
东家姑姑,西家嫂子,相继在澹台不言为其做农活之时,好言劝说。澹台不言也是个憨笨的,反驳了几次,却被人曲解,越描越黑,传言便就成了镇安将军与太医尉秦医官共赴巫山后,翻脸不认人了。
自家的将军被流言越描越黑,中军的部下一听心里不是滋味,便联合几个相识的兵家嫂嫂去驻军太医局说嘴。
秦上元可盼来了这次的好机会,先前传言的澹台不言负心薄情都不要紧了,只要澹台不言娶她过门,一切都迎刃而解。
几家嫂嫂喜笑颜开地找来冰人说媒,却被澹台不言冲动地怒怼了回去。
之后,澹台不言便跟着少公子去了楚国。
这些嫂嫂们的丈夫,大都是欣赏澹台不言的将领,早前是莘奴将军的麾下,也算是军中老人,自己婆娘被欺负了,家去后自然拿他们来撒气,那段时日他们甭提有多糟心了。
糟心归糟心,将军的终身大事,必须放在首位。
于是,众人众志成城联合秦上元,暗下准备起了婚礼,待澹台不言回到宛城后,直接被绑了送去了秦上元的新婚之床。
澹台不言先前的对待嫂嫂们的冲动得到了圆满惩罚,他也瞬时理解了那些阵前杀伐决断,果敢刚毅的将领,回家后在自己妻子面前?成土狗的心态。
其实,他心中很高兴,秦上元能陪着他一起度过晨星落月,夕阳暖夜,只是他活在这世上的时间,并不多了,若是他不在了,秦上元一个人孤零零的,他如何能放得下。
这也是最初,他不断拒绝着秦上元的原因。
少公子同霍殇和罗尽诚一行人回到安阳后,命人用黑鲛与玄铁打造了一身玄色铠甲送给澹台不言做新婚贺礼。
周女王得知澹台不言成婚,立即派出能工巧匠前往宛城,将镇安将军府修葺了一番,并赏赐了新妇许多金银珠宝,锦缎绫罗。
当少公子将澹台不言成婚的消息带回澹台家时,澹台一家上下,似乎显得异常淡定。
也是后来听澹台成蹊说,早时,因澹台大伯和秦缓的师徒关系,澹台不言和秦上元年幼之时便已然相识,两人先前还被家中定了娃娃亲。
只是,那时的秦上元是个颇为自主姑娘,自行出面否了这门娃娃亲。
却没想到,这冥冥之中,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
少公子带着罗尽诚和霍殇一行人回到安阳,一方面是准备从周地的平潭渡乘船前往郑地,一方面是受澹台不言的力荐,若去郑地南罗,定要带上澹台不言的大姐。
少公子虽知澹台不言的大姐乃是奇人,却也方知与庄荀《山经》齐名的《海经》便是出自大姐之手。
她早前游历九州所画下惊世的九州图,亦是至今令少公子钦佩不已。
想来她十分偏爱南罗,所着的《海经》之中,有一部分是将南罗岛的风貌,以及黎苗族人生活习性撰写的十分详细。
少公子于前往郑地的船上与她相聊之时,才知道,她曾在南罗岛上生活十年之久。
十四岁到二十四岁,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也是她此生最好的年华。
澹台不言大姐的名字叫澹台水若,她之所以会用若耶这个名字来着《海经》,皆是因在郑国的若耶溪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海经》的南罗岛部分,亦是二人共同完成的。
而这人就是陈国宗族妫昶,亦是澹台水若此生挚爱之人。
待说起她与妫昶往事的那日深夜,少公子见其一人坐在船头,望着波涛翻滚的海面哭了许久。
妫昶的结局,就像他们无疾而终的感情一样,让人平添唏嘘。
少公子记着,早前燕君为了使澹台大伯为其所用,从而控制澹台一家,分别赐婚于澹台家族当中的三位姐姐与燕国士卿大族联姻。
澹台不言曾说过,大姐还因此而放弃了生命之中十分重要的人。
当时,澹台水若为了家族存亡,也只能被迫放弃妫昶,回到燕国,听天由命。
后来,澹台这一家借着少公子的力量,挣脱燕国的控制,重获自由,可澹台水若一直想要寻回来的妫昶,却成了陈国的乱臣贼子,死在了圣安。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谁又能预料,两人自南罗的一别,竟然成了永别。
靠近郑地之时,少公子与霍殇二人扮做往来的客商,潜入驻军所在之地,宁海城查探。
宁海城濒临南湾,是旧时郑国的都城,如今这里依旧车水马龙,只是街头流落乞讨的人,不计其数。
少公子拿出钱袋子施舍给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却遭来临街食肆几个伙计的异样目光。少公子摸了摸肚子,回首问着霍殇饿不饿。
霍殇凌厉的双眼扫过那几个人,使他们登时静若寒蝉。
“公子若是饿,我便随公子进去吃些。”霍殇开口道。
少公子点了点头,迈着步子往食肆里面走去。
郑地与南罗桑树繁多,因而在郑地有一道不得不尝的名菜,为桑叶炖鸡。
鸡是由桑叶喂大,口感不腥,肉也紧实。同新鲜桑叶炖煮,汤浓味鲜,回味无穷。
汤上桌后,少公子和霍殇二人喝了两口,便都放下了汤匙。不知是不是口味相差太多,少公子觉着这鸡汤寡淡无味,甚是想念福祥公主做的闷鹅。想来霍殇的口味也同少公子相差无几,于是也停罢不食。
少公子见此,便将汤瓮端出了食肆,放在那些乞讨的弃儿面前。
他们感恩戴德地谢过少公子,捧着汤瓮便跑远了。
食肆的伙计才要上前同少公子理论汤瓮,却被霍殇用钱袋子里的金银堵住了嘴。
须臾,食肆对面的戏台上,忽然出现一花甲老翁,坐在案前说起了戏文。
说的是那息昌侯姬伯温贪恋横公妖女的美色,将息国搅弄的天翻地覆。徐契,程庭等忠贞之臣,被赶尽杀绝,息昌侯废君夫人,使横公妖女为寡小君,更欲杀死自己的长子姬凝,册立横公妖女腹中子为储君。
戏文讲得津津有味,便是平时不爱听戏的霍殇都逐渐入迷,可那花甲老翁讲到长子姬凝预感自己即将被杀,成功出逃后,便戛然而止了。
老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下案台,竟哼着周地的小调步入街巷中去了。
“也不知他天天图于什么,总来这讲这段戏文,一连都讲了快一年了,听都听腻了。”收拾案上杂物的伙计抱怨道。
“咱也好奇之后发生了啥,给了不少的铜子儿那老家伙继续讲,可他却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照旧讲这一段戏文。”另一个伙计应和道。
“这老家伙,怕是糊涂喽。”随着几个伙计将少公子身旁的食案拾掇干净,少公子拉着霍殇紧追着那老人而去。
郑地的天气阴晴不定,方才还一片艳阳,转眼间便布满了乌云。
寻着那老翁遗留的踪迹,少公子和霍殇来到一处残破的小院儿外,两人躲在残垣断壁后,望着小院中央的油纸棚下面的案台。
老翁蹒跚地爬上了案台,盘坐下来后,便有一群孩子端着一盏汤瓮走了过来。
少公子定睛一瞧,那汤瓮正是方才食肆当中,他施舍给门外弃儿的那盏。
再度仔细望去,这些孩子便是方才食肆外的弃儿,只是现下,脸面干净了许多。
一个梳着双髻的幼子将瓮中的汤盛满一碗,亲自喂着那老翁,少公子这才注意,这老家伙是个瞽者。
幼子开口说了一句少公子听不懂的话,似是在询问着老翁什么。
老翁不慌不忙地将汤咽了下去,慈爱地道:“不是说了,在这里不要说家中话。”
幼子点了点头,开口道:“格金谷今天问我,阿剖何时能带我们回家,她很想家中的里阿,想要回去。”
老翁摸了摸幼子的脸蛋,没有说话。少时他将碗中的鸡汤喝尽,长叹道:“就快啦,我们的客人已经找上门来了,就等着他们出来见面了。”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与霍殇对视半刻,自残垣断壁之中站起了身,抬起脚步朝着老翁走去。
围绕在老翁身旁的孩子们见到生人,便都怯生生地躲在老翁身后,一双双清亮的眸子,倒是令少公子心中逐渐柔软了起来。
“快去搬墩子出来招呼客人,招呼完了客人,我们就能回家了。”老翁慈爱地朝着那些孩子说道。
孩子们飞速地跑进了石屋去,不过多时,几个人联合搬出来两展用竹子编成的矮凳。
老翁摊手请少公子和霍殇就座。
少公子也不见外,上座后,感觉这竹子编成的坐凳,倒是比木头的要软和许多。
“公子来我这,可是要我说接下来的戏文听的?”老翁侧耳倾听着少公子的一举一动。
少公子屏息凝神,探测着四周可否隔墙有耳。
“公子不必忧心,老身这耳朵灵巧无比,可比公子的内力强上百倍,方圆百里,并无人知晓公子来此,公子大可放心。”老翁开口说道。
少公子看了来人一眼,试探道:“那戏文后来的大概,我亦知晓,就是不知与老先生的戏文是否相同。”
老翁露出一口白牙,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老身想听一听公子知道的,公子可否愿意讲来听一听。”
少公子翘着腿,悠哉地道:“姬凝跑回了郑国,求助当时的郑国侯,他的叔公姬旦,并联合了息国徐家和程家的剩余势力,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杀入息国平津,逼迫息昌侯杀掉那横公妖女。”
“奈何息昌侯被那妖女迷得五迷三道,派贴身暗卫将那怀着身孕的横公妖女送出息国,自己身陷囹圄,最后被活活饿死在了自己的寝殿之中。”
老翁抿着嘴笑了起来,他满意地点着头,道:“看来,老身这回终于找对了人。”
“所以,可是现下的骠骑将军变成了息昌侯?”既然宁海城并没有人注意到少公子的到来,他倒也不用这般小心翼翼了。
“息昌侯乃是名正言顺的国君,可他算什么?”老翁怒斥了一声。
周王令罗尽穆守郑地,两三年的时间,他倒也算是兢兢业业,可时间一长,周王又放任自流,至此地于不顾,只管每年的朝贡,便助长了罗尽穆贪婪的心思。
他瞧上了流放着的姬氏女,收其为妻,并听其枕边之风,放了姬氏人的自由身。
姬韬便是那个时候走出了郑地,与燕君沆瀣一气。
罗尽穆的做法,激怒了当时同时受周王命来监管郑地的豫州司张放,他劝诫罗尽穆,却从此被罗尽穆记恨。
第八十六章 素衣莫起风尘叹
当时的郑地,生活着许多黎苗族人,奉于周地的朝贡,多是出自于他们的勤劳之手。罗尽穆为了稳固自己,因而每年的岁供都会上涨一半。
困于乏累的黎苗族人不堪劳累,便都纷纷前去豫州司面前诉苦。
张放为人耿直,听闻此事,写好了奏疏,等每年的监军来此,便以上秉。
谁知那罗尽穆一早便在张放身旁留了细作,细作将此事告知罗尽穆后,罗尽穆便趁着监军来前的深夜,制造流寇入城,屠了张放满门。
监军被罗尽穆的绸缎锦布所贿赂,并未将此上秉于周王。再后来,黎苗族人不堪重负,大都南渡南湾,回到了南罗岛。只不过每年的岁末,罗尽穆仍旧会派其下属,前往南罗岛掠夺黎苗族人,以作周地的朝贡。
少公子虽然听那老翁所讲,大都同先前在周地所探查到的蛛丝马迹不相上下,但也留存了半点疑虑的心思。
毕竟,这事情有关一个将军的忠诚,少公子自然不能妄下定论。
“宁海城的人,现在还不知公子的到来,公子于此尚且安全,只是老身还是善意提醒一下公子,莫要先行于宁海城暴露身份为好,否则怕是会同张家一样,毕竟此处离安阳甚远,即便是周女王发兵而来,也要走上个十天半月的,到时候公子的骨头可都凉了。”老翁俨然叹道。
霍殇闻老翁在用话咒少公子,即刻下意识地去拔剑,却被少公子按住了手。
“我很好奇,老先生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少公子从不相信未卜先知。
老翁淡泊一笑,道“这十分简单,前来宁海的客商,大都会直奔自己所需的而来,锦缎,桑丝,药材,桑茶等等,只有公子施舍了城中弃儿,还有心思去品尝罗宁城的桑叶鸡汤。”
“这寡淡的汤水,只受豫州,燕、郑两地之国人所喜,公子喝不惯那是自然。”
“况且公子身旁的侍卫,听戏文听的那样入迷,显然并不是总来往于宁海城,老身这戏文自打周女王登基伊始便开始讲了,大抵来往的客商都已然见怪不怪了。”
这老翁名叫夸叶蒙,黎苗族人,早前受豫州司张放恩惠,在张家遇难之时,伸出援手,带走张放年幼的曾孙张庆,逃命于南罗岛。
黎苗虽未经教化,但也懂得感恩图报,南罗岛虽经常被罗尽穆的部下来掠夺,但也没有一个族人说出张庆的身份。
张庆安稳长大之后,便开始着手报复罗尽穆。
只是,在少公子看来,这张庆的野心似乎并不只有杀掉罗尽穆这样简单,否则也不会让这老翁呆在宁海城等着安阳来人,这一等就是一年。
“老身的话已经带到了,便看公子要如何选择了。”老翁缓缓站起身,向少公子俯身一拜。
“嗲嗲,阿剖现在就带你们回家喽。”老人摩挲着身旁的木杖,探着前路,缓缓往前走去。
周遭的孩子听到老人的话,都一窝蜂似地跟在老人的后面,喜笑颜开地唱起了歌。
“小阿拿喜乐多,坐在船屋唱着歌,里阿见了呵呵笑,阿芒外出买糖果,回来吃几个,吃几个。”
听着远去的儿歌声,少公子又在这废墟之中坐了一会儿。
过不多久,残垣上传来阵阵灰雀啼叫,霍殇飞身而去,一把将灰雀抓在手中。
他将灰雀脚上系着的帛书递给少公子,放手让灰雀的得自由。
灰雀于少公子头顶盘旋了两圈,最后却落在少公子腰间的香囊上,少公子淡淡一笑,摸了摸灰雀光洁的羽毛。
十日前,有一批安阳过来的罪人自罗宁进入郑地,经由骠骑将军罗尽穆,流放于郑地劳役。这其中混入了以邴七为首的千面阁细作。
历卓笙不在,年少的邴七倒也能独当一面,这便给少公子带来了罗尽穆的消息。
与那夸叶蒙老翁所讲并无相差太多,罗尽穆虽然奉命镇守郑地,但现如今也逐渐呈占山为王的趋势了。
少公子将手中帛纸用火折子燃成灰,便和霍殇出了宁海城,往渡口走去。
二人走到渡口之时,已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还好霍殇有先见之明,先行在城内买了两身蓑衣。
两人披上蓑衣,途径木栈桥回到船上时,见栈桥中央围满了人。
雨幕如雾,少公子看不清到底发生何事,但听人群之中传出幼子哭喊声,一声一声阿剖阿剖地叫着,少公子心中深感不妙。
少公子压低斗笠,欲将挤入人群,却被霍殇拦住了。
“公子先行回到船上去,这里我来处理。”霍殇也猜测到,带着孩子们离去的夸叶蒙老翁大概是出了事。
在不知事出何因前,霍殇绝不能让少公子暴露身份。
“你也要平安回来。”少公子将身上所带的金银一股脑地塞给了霍殇,随后避开人群回到了船上。
大约一刻后,雨势渐渐停下,霍殇神色黯然地带着一群幼童回到了船上。
少公子即刻下令出发,随着船队离了岸,少公子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霍殇脱下蓑衣,见幼童们的衣裳被雨打湿,即刻吩咐守在船上的下属,带着孩子去屋里换衣服。
霍殇的下属,大都与他一样,孔武有力,浑身杀气,幼童们惧怕他们的触碰,都躲在一处,抹着眼睛哭了起来。
霍殇告知少公子,夸叶蒙老翁被守渡的士兵杀了,长矛穿心,连尸身都推下海了。这些幼童们也险些被拉去宁海城内,充当幼奴贩卖。
“你救了她们,她们怎会这样怕你?”少公子听到她们齐齐的哭声甚是有些头痛。
霍殇神色不自然地道:“大概是我当时说的话吓到了她们。”
少公子很好奇,霍殇究竟说了什么。
幼童的哭声惊动了二层屋内的澹台水若,她笼起长发探出头,见一群身形彪悍的兵将围着一群幼童束手无策地模样,无奈嫣然一笑。
她拿着干净的帕子,俯身走了下来,跪坐在幼童们的面前,为她们一一擦干头发。
几个幼童怯生生地互相说着黎苗话,澹台水若微怔片刻,随后莞尔一笑,用黎苗话与她们相聊了起来。
少公子先前并不知澹台水若,会讲黎苗话。
“她们说,霍殇买她们回来,是要吃了她们。”澹台水若回首向少公子状告幼童们啼哭的原因。
为了诓骗那些守渡的士兵,霍殇也可谓是绞尽脑汁编造说词了。他当时不表现的凶神恶煞些,难免不会被守渡的士兵怀疑,是来救这些黎苗人的同类。
在澹台水若的安抚下,幼童们渐渐情绪平复,随她一同爬上了二层小屋内,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少公子命船队往南罗岛航行,幼童们听到要回家了,便围着少公子唱起了黎苗族的歌。
少公子虽然听不懂这歌的意思,但至少是比她们方才哭闹的声音要好许多。
“她们在感谢你呢。”澹台水若行至少公子的身旁,望着天海一色,眼中比平日增添诸多期待。
“她们倒是十分热衷于唱歌。”少公子想起夸叶蒙老翁带她们离开宁海城时,她们也是一路唱着歌。
“这是黎苗人的天性。”澹台水若眼中微光柔软。
抵达南罗岛,已然是第二日午时。
澹台水若十分熟悉南罗岛的地形,指挥着船队绕过罗尽穆在北岸所设的官渡,避开官船,行驶至岛南的一处荒废的渡口,并将船队藏入礁石后。
落船径至栈桥上岛,在密林入口处,被一群黎苗壮汉挡住了去路。
他们手持自制的石锤和弓箭,操着一口蹩脚的九州话,询问着少公子这一行人的来历。
此时站在澹台水若身旁的女童,忽然一边喊着阿芒,一边奔向其中一黎苗壮汉。
壮汉眯眼望去,霎时眼圈泛红,他扔下手中的石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俯身将女童抱在怀里。
少公子看得出二人应当是父女的关系,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那壮汉抱着女童,走来到少公子面前,扑通地跪下磕头。
少公子从容地将壮汉扶了起来,询问道岛上可否有一个名叫张庆的人。
壮汉的神色再度警惕起来,他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致使身后的黎苗族人蜂拥上前,逼近少公子。
霍殇一声令下,两旁的兵卫拔刀与之相对,两方剑拔弩张。
澹台水若拉着剩下的幼童走上前,与为首的黎苗族壮汉说了几句话,幼童们也随之逐一应和着。
为首的人看了少公子一眼,便让抱着幼童的壮汉先行返回密林之中去了。
半刻,密林之中走来一身穿五彩锦衣的老者。
老者脸上画着奇特的玄色图腾,在一众人的拥簇之下,面无表情地走近了少公子跟前。他放眼而望,待目光停留于澹台水若脸上时,一双静若寒潭的双眸,忽而有了波澜。
老者俯身跪于澹台水若面前,嘴里不停地说着:“妹榜妹留,姜央阿留。”
老者乃是黎苗族的族长,随着他的话,拥簇于他身后的黎苗族人,也都纷纷朝着澹台水若跪了下来。
少公子与霍殇面面相觑,并不知道一切因何所起。
澹台水若扶起黎苗族长,示意少公子跟在她身后。
这次,那些黎苗族人并没有再拦着他们。他们这一行人紧跟在澹台水若的身后,一路随着黎苗人进入了南罗岛的腹地。
几十年前,南罗岛的黎苗人仍旧停留在刀耕火种的蛮夷时,因四周环海,时而发生海水倒灌,毁坏人们所居以及农田。
黎苗人善造船,亦是跟这灾难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
对于澹台水若和妫昶来说,抵达南罗岛是一场冒险,可对于生活在南罗岛上的黎苗人来说,他们的到来,是蝴蝶妈妈的恩赐。
传言黎苗族人的先祖姜央,生于蝴蝶蛋之中,同时所生的,还有雷公,玄冥,被称为黎苗三神。姜央掌管土地,雷公掌管天空,玄冥掌管大海。
他们将澹台水若当做姜央,是因当初,她和昶伯来到南罗岛之时,见岛上黎苗人生活艰苦,便改进了耕作用具,大大提高了耕种速度。
妫昶见黎苗人善造船,便结合黎苗人所住的竹屋,将靠着海岸的竹屋改造成可以遇海水倒灌之时,可浮于水上的船屋,并携领黎苗族人,在沿海的土地上栽种梧桐树,减缓海水倒灌之时的冲力。
后来,妫昶于澹台水若二人发现南罗岛的中南腹地,腹地上有一泊湖,是由北山上的山泉径流溪涧,罗河,汇集而成,湖泊旁边生着许多桑树,树上有蚕,湖中有鱼,这也是黎苗人平常除却耕种稻谷外,所食之物。
起先黎苗人只知蚕味道鲜美,却不知其丝千金难求。
澹台水若教会黎苗人如何用桑叶养蚕,如何剥茧抽丝,如何用丝纺纱,如何织锦刺绣。
受到湖泊之中水美鱼肥的启发,妫昶和澹台水若还尝试于湖泊不远的地方开采出一片鱼塘,鱼塘边上种满桑树,以桑叶养蚕,蚕蛹喂鱼,塘泥肥桑的结构,完成了一个大的生产循环。
如今那湖泊周围的鱼塘纵横满布,堤岸之上桑叶肥沃。同刚进入腹地之前的那处人迹罕至的密林相比,这腹地仿若是桃花源一般的存在。
往湖泊后去,是一座苍翠的山峰,当地黎苗人称之为北山。
北山上有清澈山泉奔涌而出,山泉之下是黎苗人建造的三层高塔,塔中每一层存放着雷公,玄冥,姜央的石像。
除却那雷公的石像有些夸张,玄冥和姜央的石像都如常人一样,尤甚是姜央,近乎和澹台水若地模样不分上下。
少公子曾于圣安有幸见过一面妫昶,想来他来南罗岛上之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少锦时,所以那玄冥地模样倒和姜央十分相配。
少公子正在欣赏雷公的石像之时,从塔内横梁上倏地下落一个朗朗少年。
少年身着黎苗族青色衣,雪青色巾帕包头,却用十分熟练的九州话问道少公子:“公子可是昭明太子?”
少公子坦然一笑,道:“你可是张庆?”
少年点了点头,望着少公子身后的一众,他倏地双眼泛红,晶亮的双眸之中积满了泪滴:“夸叶蒙没有回来,是吗?”
少公子见他难过,便收起了笑容,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少年抬起手,狠狠地擦去眼中的泪,他神情桀骜,却又强忍心痛:“总有一天,都会回去的,总有一天,都会回到当初的。”
少公子很庆幸这个少年并不是满嘴要报仇与打杀,他有些明白了夸叶蒙老翁,为什么愿意赔进半生,来救张庆,舍弃性命,帮助他在宁海等着少公子登门了。
张庆想要回到的当初,大抵是他曾祖父那时,同黎苗人修好之时。
第八十七章 放船千里凌波去
“你恨他吗?”少公子问道。
张庆一怔,而后渐渐明白了少公子话中的‘他’所指的是罗尽穆。
张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可眼神一软后又摇了摇头。
“我恨不恨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黎苗族的人,是否恨他,毕竟他现在所代表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九州的共主,周女王。”张庆胸襟甚是豁达,小小年纪能有此觉悟,甚是不易。
“黎苗族人性情温纯,敦厚,不争不夺,当初周初立,先王分封郑国之时,甘愿退居南罗岛,尽管也有部分族人留在郑国,却也同国人相处融洽,互不侵犯彼此信仰,却又彼此融合。”
“如若当初郑国面对的是如西羯和鬼羌那般的族人,大抵也不会安享这百年的太平,不能因族人的良善,为此不报以感恩,反而变本加厉地剥夺,若是正道亦如此,这天下何人还会坚持正道?”
少公子望着张庆,心想这南罗岛蛮夷之地,并无可以教化的老师,少公子很好奇,他是如何得知这样多道理的?
直至夜来,少公子被黎苗族族长安排于张庆所住的船屋之中歇息之时,见他屋内满壁上满是书籍,有些还是孤本。
这些书籍,有一部分是澹台水若和妫昶来时所携带而来,有一部分是张庆曾祖父的藏书,当年夸叶蒙老翁带着他逃来南罗岛时,扔了许多身外物减轻负担,唯有曾祖的书籍一卷都没少。
同张庆屋檐生活的,是一个黎苗少女,名叫夸勒阿莎,其父母死于五年前罗尽穆来南罗岛掠夺之时。
夸勒阿莎怯生生地端来了晚饭,布置好餐位后,便躲在张庆的身后,眼神惊恐地望着少公子和霍殇。
被这惧怕的眼神所跟随,即便是再香的饭菜,少公子也觉得味同嚼蜡。
“阿莎的父母,都是被身着官服之人所杀,是昭明太子和将军身着的衣裳使阿莎害怕。”张庆将阿莎抱在怀里,于她耳边说了几句黎苗话。
阿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少公子和霍殇片刻,便转身出去了。
翌日一早,少公子和霍殇起身时,收到了张庆送来的黎苗族衣裳。
“这是阿莎用她父亲的旧衣连夜改的,你们暂且先穿着,等族长那边安排了成衣娘为你们再新做出几套来换洗。”张庆一早便拿着书卷,坐在窗棂上借着晨光看了起来。
少公子和霍殇穿好衣裳之后,那包头的帕子却怎么都围不上去。
阿莎晨采桑叶归来,见少公子和霍殇笨拙地模样,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二人身后,逐一为他们二人包好了头帕。
少公子淡淡地与她到了一声谢,她害羞地露出白牙笑了笑,起身下厨房备早饭去了。
黎苗族人的饮食口味偏酸,少公子昨夜没尝够的酸汤鱼,今早被阿莎下了粟米,做成了酸汤粟米粥。
少公子和霍殇二人从没吃过这般风味的米粥,因而将一整锅酸汤喝得见了底。
阿莎收拾碗筷之时,见少公子和霍殇吃的欢喜,笑得十分开心。
早饭过后,澹台水若来到寻少公子,二人对坐于船屋最顶的露台上,张庆和霍殇则依靠围栏,看着二人。
围栏上被阿莎缠上了许多色彩鲜艳的绸带,风掠而过,飘逸飞扬。
“太子可否想好?”澹台水若开口问道。
“想好什么?”少公子故作糊涂。
“郑地和郑地的军队,太子不想收回了吗?”昨夜与黎苗族长相聊的澹台水若,知晓黎苗人与郑地罗尽穆之间的仇怨,因而一早便过来试探少公子的口风。
“若是收回能如何,若是不收又如何?”少公子并不急着露出心中盘算。
“若是太子不收,我即拼此余生,与他对抗到底。”澹台水若的愿望很简单,便是守着与挚爱之人携手过的土地,保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善良的黎苗人。
“你与他对抗,便是同大周对抗,你有想过你的家人吗,有想过澹台不言吗,他们今后要如何为周臣?”与澹台水若的感性不同,即便少公子面对着挚爱,福祥公主的面前,他也能保持清醒,理性地去分析利弊。
“先前,我为了家人,不得已负过一个人,饮恨如今,现在,我不会再让自己做悔恨之事,离开安阳,我就不再是澹台家的人,我是姜央,我是南罗岛黎苗人的神女。”
少公子并不能理解澹台水若的执着如斯,甚至觉着她愚蠢至极。直至与罗尽穆大战前夕,在张庆与夸勒阿莎的婚礼上,少公子饮酒之时的惊鸿一瞥。
他见到澹台水若的眼中蕴藏着一阵翻滚的悸动,可这悸动之下却是难以掩盖创伤。
她望着那对新人在众人的拥簇下,踏着笙歌翩翩起舞,透过他们,仿佛看到了当初,她与妫昶那场同心永结的山盟海誓。
喝得微醺的黎苗族长跟少公子说,当年澹台水若和妫昶如同夸勒阿莎和张庆一样,在北山的山顶,望着山海一片,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且在一年后,澹台水若生下一个眉眼清亮的女儿。
可后来的某一天,澹台水若却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南罗岛,留下了妫昶和嗷嗷待哺的孩子。
妫昶在岛上等了三年,却没有等回澹台水若。直至陈安侯登位,妫昶受陈国君诏命,带着女儿回到了圣安。
少公子记得妫娄说过,他还有一个姐姐名叫妫轸,是早年妫昶游历九州时,带回来的孩子。只不过,这妫轸自小身子便孱弱,于圣安政变之时,亦是同妫昶一样,死在了那场兵荒马乱之中。
少公子这时才觉着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
鼓乐齐鸣之余,澹台水若摇摇晃晃行至少公子身侧,她递过一碗桑果酒,道:“这桑果生的奇异,先前黎苗人并不知其可食,他少时读过一些医书,所以知道桑果可作药用,以桑果制酒,还可抹去其携带的毒性。”
少公子心知澹台水若话中的他,指的是妫昶。
介于他方才已然饮下一整瓮,现下肚子有些涨,便接过澹台水若手中酒碗,放置于身旁。
“我不受太子给予澹台一家的照拂,所以也不再背负澹台家的重担,我不求旁人能懂我心中所念,但求澹台一家不再因我而受牵连。”
少公子不禁回想,除却逃离燕国,这澹台水若确实也再没得过他的照拂。
况且,助澹台一家逃离燕君掌控,本就是先前他许诺于澹台不言的,这般来看,属于澹台家的萌荫确实与她无关了。
“你现在可后悔。”少公子不禁问。
澹台水若淡然一笑,她拿过少公子手旁的桑果酒碗,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这酒辛,澹台水若的眼角略有泪溢。
“一切的错误,都是从我离开他,离开南罗开始的,我是悔不当初,可即使是这样,若重新选择,我依旧还会选择回到南米救我的家人,这世上哪有什么两全的法子,便是我想要弥补当初的遗憾,也已然没有机会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都已经不再这个世上了,我回到南罗岛,不过是为当初抛弃了他们而赎罪罢了,现下,也只有赎罪才能使自己的内心安宁!”
嫌少真情流露的澹台水若,在桑果酒的催动下,终将心中郁结之事吐露,少公子不知要如何安慰她,便如同澹台不言一般,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大姐。”
澹台水若怔了片刻,并没有妄自菲薄,少公子既称她为大姐,她便敢担下这一声。
“我若长留于此,还请昭明太子多多顾及着澹台不言,莫要再让他,步我老路。”
张庆与阿莎的婚礼之后,黎苗族人便陷入了紧张的战前准备之中。
每一年岁末,罗尽穆手下的千百余人,会乘船前往南罗岛,对黎苗族人进行掠夺。所掠夺来的财物,有一部分作为安阳的朝贡,有一部分进入他自己的府库。
每一次掠夺,黎苗族人都会遭受巨大的创伤。
夸勒阿莎成婚前,曾与张庆前往北山的东岗祭奠双亲。东岗上葬着的,都是死在罗尽穆屠刀下的黎苗族人。
少公子在接收灰雀传信之时,曾无意看到过,山岗上一望无际的墓碑,却也撼动了少公子的原本的坚韧。
张庆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今年南罗岛的掠夺,要比往年早上一个月。这也是少公子从灰雀传信上得来的消息。
不知,是不是少公子此行被宁海城的人发觉,从而打草惊蛇。
他再度传信回宁海城,让邴七想尽一切办法混入前来南罗岛掠夺的军队之中。
自安阳跟随霍殇而来的将士,这段时日与黎苗族人相处的十分融洽,于黎苗族人在北山布置对抗罗尽穆军队的陷阱之时,也都跟着忙进忙出。
少公子也这才有机会,趁着黎苗族人不查的情况下,悄然下北山,前往南罗岛北部查探。
同南罗岛中南腹地不同的是,北部的南罗岛建设同九州上的村镇十分相像,连房屋建造和屋内陈设都不带半点黎苗族的风貌。于此处生活的,也大都是身着九州服制的人。幸好少公子下北山之前,为了携带含光剑方便,这才换回了九州服制,于人群之中行走倒也不显突兀。
少公子发现,镇上身着官服的兵卫倒是不少,每过个一时半刻的,都会有兵卫于各个街口巷中巡视。
乡镇之中穿梭着的人们也十分忙碌,极少有少公子这般悠闲的。
为了不引起注意,少公子走街串巷之时,都挑选极其隐蔽的道路。北行至临海,见沿海分布着许多船坞。在官兵的奴役之下,众多民众皆艰辛。
少公子不忍再看,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处,途径北山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在北山布置陷阱的澹台水若和夸勒阿莎。
阿莎见少公子换了衣裳,便有些害怕,躲在澹台水若的身后瑟瑟发抖。
澹台水若回首对她说了一句黎苗话,她点了点头,拾起地上的彩绸,飞似地往远跑去了。
“你都看到了?”澹台水若扑落身上的泥土。
她今日穿着黎苗的五彩衣,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露在外面,由蝴蝶雕刻的银镯装点。
少公子默不作声,他仰起头望着密林上方所设的网绳,心中颇为无奈。
黎苗人虽精神可嘉,但这简陋的陷阱,未免太过儿戏。
“太子方才所见北城之中的人,并非全是九州国人,他们其中一大部分乃是黎苗人。”澹台水若说道。
少公子方才所见到的北城,是在郑国初时,部分郑国的国人南渡南罗,与黎苗人共同建立的村落,经后世几代人的繁衍,修建,逐渐成为了今日的北城。
早时的黎苗人敬畏山神,并没有族人敢爬过那高耸的北山,直至妫昶和澹台水若来到南罗岛,他们见北边土地贫瘠,且海水肆意,冒险翻越过北山,这才发现了中南部的鱼米之地。
从那时起黎苗族有一部分族人在老族长的带领下,随着澹台水若和妫昶移居至中南腹地,两边互通最开始之时,亦是需要翻山越岭。
直至后来,罗尽穆接手郑地,南罗岛岌岌可危。
北城的黎苗人便都开始翻山而过,往南逃去。中南腹地的肥沃,并不为外人所知,如若这地方罗尽穆知道,那等待黎苗族人的,仍旧是没有尽头的剥削。
为了留存余力守护家园,黎苗族的族长携南罗岛所有黎苗族人于三神塔前进行抽花签,抽到花签的人留在南边,没有抽到的,回到北城,并且至死都不得说出北山后面的秘密。
留在北城的黎苗人便是少公子今日所见的模样,罗尽穆所派的官兵掌管着北城,他们不许黎苗人说黎苗话,不得着黎苗装束,如若发现,格杀勿论。
那些本应该受到罗尽穆保护的九州国人也并没有好到哪去,在南罗岛上,他们同黎苗族人一样,皆被奴役着。
五年前,夸勒阿莎的父母因救了一个九州国人的孩子,而被当地官兵处死,刚满九岁的阿莎被几个兵卫强拉于北山,欲行不轨。
那时的张庆于北山上狩猎,将阿莎救下,他杀了那些兵卫,并放出身旁跟着的猎狗啃噬其身,造成兵卫葬身山兽口腹的假象。
带着夸勒阿莎回到南部的张庆决定反抗罗尽穆的暴吝,携南部众人于北山开凿出一条通往北城的暗道。
便是经由这条暗道,安阳的周女王登顶的消息,罗尽穆受诏不归的消息才得以传来。
澹台水若带着少公子自北城山下的一颗石松进入暗道,行至大约一刻,才回到中南腹地,暗道的出口,便在三神塔的雷公像后。
澹台水若和张庆对抗罗尽穆的首战,便是借用这条暗道,于宁海城的军队进入北城的前一晚,使北城众人自暗道进入中南腹地,使北城沦为空城。
第八十八章 醉归抚剑倚西风
凭着为首将领的贪婪,必会驱使下属兵卫爬上北山来寻人。
北山上已经布满了黎苗人所设的陷阱,届时,会有一队黎苗族人借机冲散罗宁城的军队,分别引领其进入设好的陷阱。
张庆和澹台水若是抱着与他们拼死的信念对抗,便是连柔弱不堪的阿莎,也加入了这场抗争之中。
少公子有些好奇,为何这么多年,罗尽穆的将领从不派人爬过这北山,看看这山后到底有什么?他与霍殇复述今日所见时,无意中说起了自己这疑惑。
于一旁织锦的阿莎听到后,用蹩脚的九州话回答着少公子:“因为他们从不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园,只要掠夺的足够,他们便不会再管多余的山川河流,山木土地。”
“可是我们不同,这里是我们的家,有我们的神邸,还有我们热爱的土地。”
阿莎从没当着少公子的面开口说过话,致使少公子还认定她是个哑巴。
“公子明日就随着格金谷那些孩子一同躲在密道之中吧,若是事情败了,于罗宁城的兵撤走之后,再各自逃命吧。”阿莎将手中织好的黎色缎带系在了少公子的手腕上。
少公子翻看缎带上首尾两端还绣着满月和新月。
他起先并不知这缎带是做什么用的,直至第二日一早,他被张庆从睡梦中拽了起来,同霍殇和来时那些船上的人一起,被送去了暗道之中。
进入暗道每个人的手上都系着与少公子同样的缎带。
少公子不明所以,便拉着那日在罗宁城见过的幼童问了起来。
“这是族人祭祀姜央用的满月锦,若是庆哥哥他们失败,会有剩下的族人护送我们离开南罗岛,庆哥哥要我们伪装成九州人,散落于各个诸侯国,今后就用这满月锦相认彼此的身份。”与少公子解释的,正是名叫格金谷的幼童,而站在幼童身旁不停摸着眼泪的,是那日在罗宁城同夸叶蒙老翁对话的姑娘。
少公子见她哭的伤心,递给她一张帕子。
小姑娘受宠若惊地接下后,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哭的更加伤心了。
格金谷走过去,摸着她的脸蛋安慰道:“蒙儿莫别哭,你阿芒那么英勇神武,一定会将那些坏人打跑的。”
少公子这些天也知晓几句黎苗的称呼,比如格金谷说的阿芒是父亲的意思,里阿是母亲的意思,阿剖是翁翁和外公,嗲嗲是大人称呼孩子。
两个小姑娘相互安慰,少公子也没再走过去。
他侧过身寻着罗尽诚,在幽暗的暗道之中前行,见罗尽诚正蹲在一处石墩上,手上也系着满月锦。他愧疚满面,快些要将脸埋到地上去了。
少公子走过去,紧挨着他坐下。
他侧脸见少公子,便急切地拽着少公子的衣袂道:“太子能不能阻止家弟,不要再让家弟做这种逞凶肆虐的事情。”
罗尽诚同他们一起上岛,尽管黎苗族长老得知他是罗尽穆的兄长,也没将黎苗族的怨恨牵连到他的身上。
想来罗尽诚这些时日也充分地感受到黎苗人的至纯至善,心中除了对自己的弟弟生出埋怨之外,也对黎苗族的人充满了歉意。
少公子感受得到,罗尽诚的老实憨厚,看来当初的周王并不能慧眼识珠,才会遗留下如此大隐疾。
“若我的召回有用,他一早便能回宛城去看望家中老母亲了。”少公子佯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会帮着太子一同,不管用什么方法,让他停止残害黎苗人就好。”罗尽诚着了少公子的谋算,这便愿意肝脑涂地了。
少公子心中稳妥了,可面上却还是在焦虑地叹了一口气:“就怕你这个弟弟被姬氏的妖女蒙蔽了双眼,不认你这个兄长了。”
罗尽诚被少公子这一句话激得登时面色通红,他起身跳下石墩,怒声道:“他若不认我,我就自己动手,为罗家清理这个孽障。”
少公子起身拍了拍罗尽诚的肩膀,勉强地道:“既然您这般说了,我就尝试一下,他虽然背叛大周,倒也是戎马一生,若是你能劝降他,我便准许你带着他回家去见家中老母亲。”
罗尽诚闻此,眼中积满了泪水,他倏然地跪在地上,磕头言谢着少公子。
少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叫来了霍殇,让他派出一同入暗道的下属,立即前往北山,查探战况。
夜深,戌时三刻,霍殇的手下回禀少公子,北山上所设的陷阱并不能对罗宁城的兵将造成实质的伤害,目前黎苗族人伤亡惨重,但是目前唯一有利的条件,便是罗宁城的兵卫四分五裂,皆在山上同黎苗族的人游击。
张庆虽然读过许多兵书,但却没有经历过大战,那些陷阱不过是纸上谈兵,罗宁城的兵卫都是常年累月地操练,怎会被这般简单的陷阱所困住?
少公子吩咐霍殇将暗道之中的幼童老弱护送至南岸登船,以穿云箭为信,一支为败,三支为胜,若败了,立即开船带着他们回到周地。
少公子出暗道后,一路往北而去,他吹响三声短笛。须臾,身着罗宁城兵卫铠甲的男人往少公子跟前奔走。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原本的面容。
“山北冲破了多少陷阱?”少公子开口询问。
“近乎全部冲破,眼瞧着已经快过山头了。”邴七喘着粗气道,他使不惯长矛这种重型的兵器,因而托着它一路奔走,将自己累得不行。
“同来的有多少兵将?”少公子又问。
“三千余人,每四百余人都有一个夫长带头,八位夫长由一位都督统领。”邴七回答道。
“只不过现下,被黎苗人冲散了,可这山上可不止有八支队伍了。”
少公子吩咐邴七带上人面回到原先的队伍之中,将他所在零碎的队伍往北山墓地之中带去。少公子借助些许磷粉,将他们吓的屁滚尿流地撞进了土坑之中。
黎苗人心善,并没在坑下面放置尖锐的兵刃,只不过那土坑有两丈之深,倒是将他们摔的够呛。
邴七于一座墓碑后冒出了头,他知道这是少公子的套路,因而方才趁乱,他大叫着躲去了墓碑后面。
此时,不远处倏然传来一阵哭求声,哭声中夹杂着些许下流的话语,少公子闻这哭声颇为熟悉,便命邴七原地等候,自行往哭声处追寻。
夜里的密林幽暗诡秘,借着斑驳月光,少公子看到黎苗人所设下的陷阱旁,围着一群身着罗宁官服的兵卫。
树上垂下的十余条绳索上,吊着的已然是被他们杀死的黎苗人,其中还有蒙儿莫的阿芒。而兵将们围着的,正是衣服被剥尽了的阿莎。
显然,这些罗宁兵并不理会阿莎的哭求,他们肆虐地笑着,将她身上的春光看尽。
少公子心中莫名窜起一股火来,他用巾帕围住了面颊,自腰间抽出含光剑,将围绕阿莎的罗宁兵一一解决。
趴在阿莎身上的兵将稍微有些能耐,他闻声少公子抽剑,便起身披上了铠甲,抽出一旁的长刀,挡下少公子致命的一剑。
只不过,他虽然反应迅速些,但是功夫却不敌少公子,接下少公子的一剑后,半跪于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来。
少公子褪下外裳,将裸身的阿莎包裹住。
“安阳虽然收着郑地的朝贡,单每年郑地的军费也没缺斤少两,食着国人供奉,就是这般对待国人的,是吗?”澹台水若说过,南罗岛还生着许多九州国人,他们所生存的情况,同黎苗人不相上下。
“哪来的杂碎,敢管起老子的事,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那人举起长刀,朝少公子奔来。
少公子借着月光,看着迎面而来的狂徒,他的面容越看越觉得眼熟,可少公子偏就想不起来,这张脸曾在哪里见过了。
当他要挥剑刺之时,张庆手持匕首从天而降。
锋利的匕首自那将领的天灵刺入,他轰然倒地后,七窍流血而亡。
张庆转过身奔向阿莎,抱着她愧疚地红了眼。
“是,公子救了我,若不是公子,阿莎便再没机会见庆哥哥了。”阿莎这才觉得害怕,躲在张庆的怀里哭了起来。
张庆抱着阿莎起身,俯身叩谢少公子。
少公子扶着他起身,开口问道:“有多少罗宁兵过山顶了?”
张庆神色愧疚:“一半。”
少公子松了一口气:“还好。”
张庆诧异“好什么?”
“还好有挽救的机会。”少公子吹响短笛,引邴七而来。
张庆被下了一跳,立即朝着邴七掷出一柄匕首。
邴七仰身接下,将匕首收回为己所用,道:“小孩子,莫要玩这些危险的利器。”
他同张庆同岁,却好意思地称呼为张庆‘小孩子“。
“张庆不必紧张,他是我的人。”少公子抿着嘴笑道。
此时的张庆才知道,少公子也一早就收到了罗宁提前出兵的消息。
少公子于收到罗宁城出兵的消息的同时,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便是告诉邴七,趁机混入攻打南罗的军队之中;第二件事,便是命鸑鷟伪造一份安阳授意罗尽穆攻打南罗黎苗人的诏书。当然,这份伪造的诏书,周女王自然也知晓。
目前,万事已然备好了,就差请君入瓮了。
少公子早在澹台水若的带领下曾去过那条暗道,除却冗长无边的黑暗,里面还藏着十几座秘密的石室。
澹台水若说,当时挖通这条暗道之时,因怕山体坍塌,特地开凿了几处石室存粮存水,以防不备。暗道挖好之后,便将这些石室改造成了密室,防止罗宁兵卫尾随,便于将其引入密室之中处置。
少公子命邴七装作受伤,逃下山北,遇到散落的罗宁兵队伍,便说黎苗人于北山之中暗藏了宝藏,里面金银珠宝堆积如谷,引着余下的罗宁兵进入暗道。而后又命张庆带领余下黎苗人,扩散暗道之中有黎苗宝藏的传言,将已过山头的罗宁兵引去暗道之中。
天色见亮,于北山山顶上,射出了三道穿云箭,躲于船上的黎苗人见之欢呼不已,心在弦上的霍殇也长吁了一口气,尘埃落定地带着船上的黎苗人回到了中南腹地。
罗宁城的兵将被张庆和邴七合力逼入暗道的石室之中,没有食物和水,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这些兵卫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毕竟皆是大周的兵力,少公子并没打算让他们全军覆没,小惩为戒,饿他个三四日,倒也不为过。
他命邴七伪装成重伤,回到墓地旁的那处土坑,将中埋的余下兵卫救上来,与他们说大都统找到了黎苗人私藏的宝藏,准备占山为王。
邴七怂恿这些兵卫逃回罗宁城,并将大都统私吞黎苗人宝藏的事情告知罗尽穆,此时安阳伪造攻陷南罗岛的旨意也会同时抵达罗宁城。
少公子虽不了解罗尽穆的脾性,但却认定这两件事,能引出罗尽穆亲自率兵而出。
这便是少公子的计谋。
十月十五下元,黎苗人于滨海祭祀玄冥,发现海上有船逼近南罗岛,回禀少公子与张庆后,少公子命霍殇下属于暗道内大喊:罗尽穆伪造安阳诏书攻打南罗,若有人能取下其首级,必被封为大将军。
而后,于罗尽穆率军登陆之时,放暗道内的兵卫离开。
张庆与少公子二人一同站在北山顶,望着浩浩汤汤的罗宁兵卫同罗尽穆的军队汇合。
张庆最开始并不懂少公子这样做的目的,直至山下两方开始出现冲突,到最后兵戎相见。
罗宁兵见苗头不对,罗尽穆开始屠杀起同袍来,便都反身跑回到暗道中去了。
罗尽穆见此奋起直追,一路追入暗道。
那里等待他的,并非是黎苗人的宝藏,而是是封闭的石室,以及来多年未见的兄长。
“暗道之内的喊声,不可能让这些还算是忠诚的兵卫认定罗尽穆伪造诏书,放他们出暗道,也不过是为了引罗尽穆入瓮。”少公子见形式如他所料,不由心情大好。
“我的人带着部分出逃的罗宁兵回到罗宁城,状告于罗尽穆,他派出的大都督找到了黎苗人的宝藏,欲将占山为王,罗尽穆开始并不会全然相信,却也半信半疑,在抵达南罗登陆后,见他们安然无恙,还在他们的口中听闻黎苗人并没有宝藏,只是利用宝藏之名,将他们困入山中暗道,并叮咛罗尽穆千万不要进入北山的暗道中去。”
张庆听闻至此,忽而恍然大悟:“罗尽穆不但不会相信他们,还会认定了他们私吞了宝藏,所以才下令屠杀他们。”
少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些侥幸逃出罗尽穆屠刀之下的罗宁兵,还会再相信他们的骠骑将军吗?”
“他们会选择将暗道之中听来的事情散入军中,使罗尽穆所带来的兵将皆认定,罗尽穆此次的征战只是为了得到黎苗的宝藏,那份攻打南罗的诏书是他伪造的。”此时的张庆,完全臣服于少公子的谋划之中,再次望向少公子的眼里尽是钦佩。
第八十九章 世态便如翻覆雨
少公子抬起脚步,走下山,收服罗宁城的兵,不费多余的兵卒,这便是上兵伐谋。
在罗尽穆被困在暗道的石室之中,受尽罗尽诚责骂之时,少公子已然以昭明太子的身份收服了罗尽穆带来南罗岛的一众兵将,这其中,有不少老将的家人,都安托在大周的宛城以及灵川,闻讯少公子到来,可以让他们解甲归家,心中颇为感动。
从此,郑地罗宁的骠骑将军不再是罗尽穆,而是霍殇,六十万大军被划分为六部,其中四部任命的都统皆是于宛城跟随霍殇而来的下属,其余二部,为张庆和黎苗族人亲率。
少公子将郑地设为郑郡,由澹台水若担任郑郡郡守,黎苗族人同九州国人,共治郑郡太平,不得有歧视之事发生。郑郡的纺丝,织锦,造船等,直属大周,一并由大周收入,少公子设船司,丝锦司两官管理,再同九州客商交易,所得税银统一收作国库之需。
十月三十日,罗尽诚带着罗尽穆,以及怀有罗尽穆骨肉的姬氏女得少公子特赦,乘船回大周宛城,见家中老母,同行之人,还有罗尽穆那些军中的老将。
行至东海海滨,唯独罗尽诚与罗尽穆所在的官船,被楚国的官船拦截。
罗尽穆与姬氏女被屠,罗尽诚坠船而下,待楚国官船离去后,被一渔民船只所救,捡回了一条命。辗转反侧后回到宛城,同老母哭诉,幺幺已死,实乃命矣。
老母听后,老泪纵横,于第二日忘却所有,后自家人再提及幺幺,不知其也。
十一月三十,郑郡一切安妥之后,少公子乘船归安阳,于紾尚阁门前,见到等了他三日三夜的罗绮。
他求少公子举荐他为韩子亲传弟子。
那日,安阳下着雪,净伊为少公子撑着簦,却淡淡地听到少公子问了一句:“凭什么?”
罗绮眸子晶亮,不带一丝杂质。
“因为是你害死了幺叔。”
少公子眸子冰冷,他望着罗绮,像是在望着一只待宰的牛羊。
“家父曾与我说过,幺叔同玉琢公主有过一段青葱,那时的幺叔确实背叛了她,没有带着她私逃,而是亲自将她送去了东楚,成为了灵玉王后,这也是为何家父和幺叔的船过路东海之时,偏巧就被楚国的官船所拦截,想必有人早已暗中告知了灵玉王后,那时,幺叔的船会途径东海。”
“幺叔背弃了她,她杀了姬氏女和幺叔情有可原,我并不会因此而记恨太子,而不为大周谋。”
罗绮很聪明,自他父亲逃命回家后,说了在船上发生的一切,他便猜到了,灵玉王后能在那个时候,巧合地出现在东海之滨,定是有人告诉了她,当初背弃她的罗尽穆,就在那艘船上吧。
这九州之上,最想要罗尽穆死的,便是少公子,毕竟是罗尽穆使郑郡的姬氏肆无忌惮,早期的姬韬,还有后来,企图侮辱夸勒阿莎的将领。那是少公子后来才想起来,同姬韬相似的脸庞,亦是同姬氏脱不了干系。
“我还担心你个小小的少年郎的记恨?”少公子冷笑道。
“太子若是不担心,为何还叫父亲活着回来,一早便不管不顾,让他葬身大海了。”罗绮心思缜密,倒是个不罔让少公子动心的八斗之才。
“你父亲为人忠诚,我那是不舍这样一个赤胆忠肝的人不得善终。”少公子欲盖弥彰。
罗绮淡泊一笑,道:“那太子这便是承认了,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了?”
少公子本来也没打算否认,他将罗绮拉入簦中,道:“我最近遇到了个难事,你若帮我解决,我便答应将你引入韩子门下。”
罗绮双眸登时晶亮如山间鹿儿,他俯身作揖道:“但凭太子吩咐。”
“我欲伐楚,而今已有宋为同盟,欲意与晋卫二国盟,共同伐楚,但凡你说服这二国国君的其中之一,肯追随于我出兵共攻楚国,便算完成了任务。”少公子离开安阳之时,曾派妫娄出使卫、晋二国,以摊丁法做交换,来得卫、晋二国之追随。
可两国无意伐楚,也就对少公子这笔交易提不起兴趣来。
“使臣的文书,与同行队伍人员,我已然交代宋丞相帮你处理,带多少人,带哪些人,要求随你提,限期在逐除之前,你若能完成便是最好,若无法完成,便再宽限你半月。”这任务并不简单,他一个为出茅庐的少年,少公子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少公子嘴上虽严厉,可私底下却派千面阁的人暗中守护他。
罗绮的才能突出,可目前尚未有智善之人,将其正确的疏导,所以这孩子颇为喜欢剑走偏锋。
出使卫国时,他与卫君频繁接触,从不与卫君谈及公事,反而私下多次与他出游玩耍。少公子权当他玩儿心深重,嘱咐回禀的千面阁暗卫多加留意,但遇到不妥,即刻将人救出。
同卫君志同道合的罗绮在十天后便前往晋国,拜会晋国公。
这晋国公乃是一位老朽,因对长生之术颇深着迷,所以甚是偏爱方术。据回禀的千面阁暗卫与少公子交代,在罗绮抵达晋国后,为晋国公献上丹道之术,晋国公大悦,于宫内设宴款待罗绮,席间二人扮做昆仑神把酒言欢,当真是一见如故。
逐除前夕,晋国忽然出兵攻打卫国遂清郡,卫国公派母舅龙成将军曹旭出战。
卫、晋两国于遂清郡东陵城交战,于此同时,卫国都城清远传来一则消息,卫国太后曹凤溪勾结外敌,证据确凿,被卫国公下令囚禁于山雀台。
闻此消息的曹旭,未经卫国君诏令,私自率兵回到清远,且破宫门而入,直朝山雀台而去。曹旭欲意将长姐救出,再同卫国君辩驳清白。却没想到,自他携兵入卫宫之后,便被冠以谋逆之名,摘盔卸甲,被卫国君亲信携领的禁军围困。
三日之后,卫国太后曹凤溪于山雀台暴毙,龙成将军也随之病死于牢狱,于清远伫立了百年的曹家,在一夕之间跌入谷底。
而晋国趁着卫国忙于肃清曹氏之时,一举夺下东陵城。
逐除当日,罗绮带着晋国的大公子姬绪风回到了安阳。
这晋国公年岁以高,因早前信奉方术,而洁身,不沾女色,人到中年之时,迫于母族压力之下,才得这么一宝贵公子。
姬绪风比罗绮还要年少,因而未束冠。见过周女王和少公子之后,在罗绮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宫外驿馆。
翌日一早,少公子在紾尚阁暖廊下饮热茶,静听天上落雪,等候罗绮的到来。
不出一刻,罗绮风尘仆仆地赶来,在侍童的带领下,行至少公子面前。
他从容地脱下斗篷,弹落身上雪,紧挨着铜炉烤火。少公子这才发现,他的衣裳颇为单薄。
“我又没苦着你,怎么连个厚衣裳都没有?”少公子问道。
“是我不喜,穿得太厚实,行动不便,况且有这件太子赐给我的绒毛斗篷,出门又有马车接送,冻不到哪去。”紾尚阁暖廊下,寒风不入,还燃着好些盆炭火,罗绮呆了一会儿后,便不觉着冷了。
“还是要注意一些,年少时留神自己的身子骨,年长时才能身子康健。”少公子身旁的寺人净伊俯下身,为罗绮满上一碗热茶。
罗绮饮下后,只觉身心舒畅。
“我已经完成太子的任务,所以现下,我有资格入韩子门下为徒了,是吗?”少公子料想到罗绮今日约他于紾尚阁见面,定然会提及此事。
只可惜少公子的考核并没有结束,而且若想进入韩子的门下,也并非简单之事。
“洛南侯曹家也是一门忠勇,你这般不折手段,只为私欲,可否有不妥?”少公子垂下双眸,以饮茶遮掩心虚。
“我也知那洛南侯家一门忠勇,可那卫国的国君却不知,他眼中所看到的,尽是曹家权势过大,母亲豢养几门面首这般浅显之事,他看不到曹家为他的国牺牲了多少,他的母亲为他舍弃了多少,便是如此我的略施小计,才能得逞,借他的手灭了曹家,并将百年之前被曹家掠夺的东陵城归还给晋国。”罗绮面露无辜地解释道。
他自然不希望少公子觉得他是个是非不分的浑人。
“所以,你一开始的决定,便是说服晋国公?”少公子再度确认。
“晋国公虽信方术,却不糊涂,他不像年轻的卫国公只宠幸口腹蜜剑的奸佞小人,若不是送他一心所求的,他怎会能轻易地就以太子马首是瞻?”虽然罗绮知道少公子是在故意装傻,可他却仍旧真诚,将心中盘算一一道来。
“那你可否有想过,失了东陵城的卫国,会不会循迹而来,与大周决裂?”少公子目光锐利地望着罗绮。
罗绮并不畏惧少公子的目光,他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已然将晋国公所赏给我的珍宝,如数奉于卫国公所宠幸的奸佞府上,他会于卫国公面前说尽好话,此外,太子若不放心,可再赐些美姬予以卫国公,表以慰藉,毕竟对于那毛头小子来说,美人可比东陵城更加得他的流连忘返。”
罗绮同卫国公年纪相仿,却道卫国公乃是毛头小子。
他神情颇为老成,使少公子忍俊不禁,只能以轻咳来掩饰。怕是罗绮在当初盘算时,已经将后路都想好了罢。
“至于曹家,我亦是于心不忍,可若没有我,难保后面不会有其他人怂恿卫国公下手,况且太子一心成就功业,又怎会在乎他国蝼蚁的性命?”
少公子收敛笑容,他眯起眼睛,目光探究地望着罗绮:“当初你说想为周臣,是怕家人整日忧心,不愿从军去,现下我再问你一次,希望你对我能坦诚些。”
罗绮神色一顿,他垂下眸子望着碗中热茶,缓缓地道:“初见太子,我并未同太子说谎,我确实是为了家人,可自从父亲回到家中与我说起南罗之事后,我便转换了心思。”
“我本以为太子会以武力征讨郑郡,也以让半生戎马的小幺叔以最卑劣,最狼狈的方式收场,无论是家父还是宛城罗家的人,皆是结局潦草。”
“太子顾全国人与黎苗族人的安危,也没有致使大周的兵将自相残杀,还给予了罗家最后的体面,罗绮心中敬佩太子,所以这次是甘愿为太子肝脑涂地。”
罗绮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韩子也于一旁的暖阁之中听着,他今日一早便告知少公子,罗绮以少公子的名义,于卫国救下了曹氏嫡亲的幼子曹振,并将其稳妥地安置于灵川。
韩子告诫少公子,如果罗绮这人聪颖过人,可心术不正,必不能收入身旁,用作人臣。
对于曹家,他虽然不择手段,可仍在少公子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他又涉险带回曹家的嫡亲幼子,也正说明他并未良知泯灭。
凭着他的颖悟绝伦,少公子相信韩子可以将他教导成大周良臣。
少公子冷脸并未再有言语,罗绮神色失望地道别后,悻悻而去。
少顷,韩子驱使着坐下车椅缓缓而来。
“怎地,太子不预备将他留下了?”韩子腿上盖着厚重的绒毛,他停在少公子的身旁,望着罗绮离去的方向。
“当然要留,只不过是想看他失望之时,还能做出什么样的举措来。”少公子裹紧身上的毯子,倚在凭几,望着廊下的飘雪。
“老身倒是没想,太子能这般快地解决郑郡一事,如此急切地攻打楚国,太子可否是有事瞒着老身?”韩子既能说出这样的话,并非是见风捉影,显然他是掌握了少公子急于攻楚因由,才敢来少公子面前质问。
“自然是震慑楚国,惩罚其不顾礼制,擅自称王。”少公子道。
韩子转过车椅,锐利的双眸望着他。
少公子如芒刺背,他吐出一口热气,悠悠地转过头又道:“其次,是为了陈国福祥公主。”
韩子冷哼一声:“但愿太子能说服的了自己内心,这伐楚并非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郑郡初定,大周形势才见明亮,太子可莫要因小而失大。”
韩子并没有将话往深处去说,他的点到为止给少公子留全了颜面。
少公子并非色令智昏之君,他听得懂韩子的话。
其实,如若不是忧心福祥公主在楚国的境遇,少公子也觉着伐楚有些过于心急了。不过是为了趁着宋,齐,鲁结盟,觉得这机会是千载难逢,毕竟伐楚可震慑九州,更使各部诸侯见大周兵强马壮,所向披靡,便都不再跃跃欲试,企图取大周而代之。
第九十章 万古春归梦不归
二人之间沉默许久,直至侍童前来禀报韩子,说方才出去的公子跪在了紾尚阁门前的雪地里,侍童们轰赶了几次,可都没能成功。
韩子没再说话,命侍童转动车椅将他推出门去。
“先生说的话,执,牢记在心,只是若为这九州共主,有时所求时机到了,思虑太多,反而会顾此失彼,先生曾出世入世,定能明了,执心中的苦求。”推己及人本是最笨拙的方法,可往往对于他们这般睿智的人,最笨拙的方法反而显得真诚。
韩子长叹一口气,道:“人之苦求,多半是求不得,太子若求不得,这一番折腾便成为了强求,暂先莫说伤人伤己,若因此致使安阳动荡,太子打算是要福祥公主来承受世间的骂名?”
韩子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得少公子险些喘不上气来。
“但愿太子心中已然有万全的方法,若将来危难之时,太子需要老身,老身必不会为福祥公主有所思虑,也请太子好自为之。”
韩子的意思很简单,若少公子冲冠为红颜,那么韩子便不再为少公子的伐楚而谋。即便是将来少公子陷入困境,需要韩子帮忙之时,韩子也不会顾及福祥公主,甚至会最先牺牲她。
韩子说完,被侍童推着前往门前雪地,将罗绮收为自己的紾尚阁首徒。
听了韩子话后的少公子,再度开始犹豫不决起来,虽是密令驻守郑郡的霍殇造船,开展海战的操练,可与晋国结盟的消息却没有传递去宋国临酉。
直至上元节,妘缨亲自寻来了安阳。
上元节当夜,少公子于明光殿见妘缨之时,还未来得及开口讲话,胸口便传来阵阵剧痛。他强行运功,并扯开随身携带的香囊,将里面用楹莲做成的药丸一股脑吞入腹中。
但是楹莲这股药力并没有压制住少公子的噬心之痛,他捂着胸口,疼的冷汗直流。
站在一旁侍候的净伊,见少公子面色惨白,神色狰狞,立即察觉到不妥,但见少公子又不动声色,立即明白少公子之意。
他俯下身,装作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扶着少公子入内室更衣。
才踏入内室第一步,少公子轰然倒下,如同死去。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瞒过妘缨锐利的双眼。于少公子离席后,她在典客莘娇阳的带领下,前往安阳驿馆歇息。
莘娇阳将她送到驿馆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坛酒来,如老友一般询问着妘缨要不要喝上一杯。
跟随在妘缨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于陈国圣安与莘娇阳有过一面之缘的夜海桐。
夜海桐于上卿府送信之时,曾与莘娇阳打过照面,因两人都认为彼此是百里肆的金屋藏娇,所以记忆格外清晰。
妘缨没有说话,自行走去案前落座。
夜海桐见此,示意莘娇阳也入座,转身去木架上拿下了两只酒盏。
安阳如今寒凉,夜海桐害怕妘缨的身子受不了,因而特地将莘娇阳带来的酒煮热了,再为她们斟满。
“他平定了郑郡,命郑郡的将军霍殇组建海战军队,黎苗人打造战船,逐除之前也说服了晋国同盟伐楚。”莘娇阳饮下热酒,叹了一口道。
妘缨倚着凭几,面带倦容,却显慵懒华贵。
她嗤笑一声道:“怎么,主子倒下了,你便过来与我谈条件了?”
莘娇阳面色平淡,并接收着夜海桐略带怒意的目光。
“这是我的主张,与他无关。”
妘缨歪着头望着莘娇阳,一双清亮的双眸之中尽是探究。
“说说,你要什么?”妘缨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福祥公主获救后,归国。”莘娇阳斩钉截铁地说道。
夜海桐闻声,手中的酒提不甚滑落,“咚”的一声落在了热酒之中,辛辣的汁液溅入眼中,她揉着眼睛去寻清水冲洗。
这倒是让莘娇阳错以为夜海桐哭着跑了出去。
妘缨垂眸一笑,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做不了主,要不等她得救,你亲自问一问她罢。”
答应或拒绝,莘娇阳的说辞都已然准备妥当,只是没想妘缨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倒使她接不上话来。
“我曾见过百里肆,那般翘楚的人杰实在是可惜了,不过幸而有姑娘这般的妙人追随,他此生也不算虚度,值了。”妘缨再度饮下一碗酒。
此时洗好眼睛的夜海桐归来,见妘缨接来连三地饮着酒,便走过去握住了她的酒碗,强行夺了过来。
“主君莫要在喝了,身子这才养好,若回去被雨姑姑瞧出主君身子又弱了,怕是又会抓着我骂个不停,怪我一路没有将主君照顾好。”夜海桐将妘缨的酒碗和酒盏撤了下去。
“国君身体不适,还千里迢迢赶来安阳,果然是与那薄情负心之人不同。”莘娇阳冷笑了一声。
“既然知道他是薄情负心,还居于他身旁,为他而谋,姑娘还真是心口不一。”夜海桐知道莘娇阳口中所指的他,是昭明太子。
有关百里肆的死,妘缨也略有耳闻,至于夜海桐为何会反应如此剧烈,妘缨也是此时才看明白。
莘娇阳并没有生气,她淡泊地道:“我是心口不一,还是另有所图,姑娘不必知晓的那么清楚,照顾好你的主君,才是你的头等大事。”
夜海桐红着双眼冷哼了一声,转身就去书案前抄起毫锥与帛纸上书写起来。
妘缨饮了酒,身子又十分困乏,倚在凭几上昏昏欲睡。
莘娇阳见此,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看了一眼夜海桐的字,只见那墨染的篆书精致利落,全然与之前写给百里肆的鬼画符天差地别。
“写得再好有什么用,你这骗子再也看不到了。”
莘娇阳听着夜海桐呢喃地说着话。
入夜,莘娇阳躺在床榻上入眠,午夜梦回时,再次回到初见百里肆的那场宴会上,她坦然地接受了他席间的赠琴,自此之后两人共结连理,再没分开过。
少公子于五日后醒来,他身着单衣冲出寝殿宫门,于漫天大雪之中伫立一个时辰,直至周女王闻讯赶来,劝止其回到东宫。
后,二人于东宫殿内相谈至深夜。
翌日一早,周女王列出楚王五罪,诏令九州,自此伐楚大战开始。
第一罪,罔顾礼法,逐除不亲自前来朝拜。
第二罪,不守祖制,不献诸侯朝贡。
第三罪,逆行倒施,擅自称诸侯王
第四罪,暴吝凶残,戕害他国诸君后裔及臣民。
第五罪,不顾廉耻,东海之滨迫害大周功臣骠骑将军,致使其尸骨无存,魂魄无归。
二月,澹台不言携领宛城军直抵楚国上饶,与此同时,郑郡驶出千余艘战船于东海之滨对望楚国虎视眈眈,晋国出兵十万攻打楚国后方,如今息郡的迁宿城。
兵力部署结束后,眼见雪消春到。
少公子启程抵达宛城,欲将直抵上饶亲征。
临行前一晚,妘缨忽临,于宛城大营求见少公子。
二人对立之时,妘缨忽然抽剑直刺少公子腹部。
立于少公子身后的宋尔延,匆忙之中拖拽着少公子后退,他踢翻了桌案挡住了妘缨,少公子才得以受轻伤收尾。
门外守卫听到动静,鱼贯涌入,将妘缨和随其而来的夜海桐团团围住。
“为什么提前出兵,为什么不按照约定好的来?”妘缨颇为愤怒。
按照事先简蓉同少公子的君子之约,伐楚之战应起于今年初夏。
少公子捂着腹部伤口,倚着宋尔延不语。
本就是他违背盟约在先,他并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故意将金蚕噬心蛊分离为子母蛊也就罢了,你明知道那蛊女心悦于你,会因妒忌之心而加害绥绥,你不但不杀她,反而放走了她,致使她流落楚国,遇上了绥绥,现下绥绥被她剜心,你才知后悔了?”妘缨剑指少公子道。
上元日那夜,少公子之所以会心口剧痛,并不是金蚕噬心蛊的母蛊作祟,而是来自于子蛊的断绝。
少公子所感受的正是福祥公主的剜心之痛。
他于醒来之后,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对楚宣战。
周女王见他悲痛欲绝,隐约地猜到福祥公主在东楚大抵是凶多吉少,这才致使他性情大变,一意孤行地伐楚。
母子二人相谈之时,周女王几经劝解都没能化解少公子的心结,因而只能随他意愿,诏天下楚王五大罪,向其宣战。
感应到子蛊断绝之后,少公子心中空荡无际,他不敢差遣千面阁的人暗中联络历卓笙,更不敢确认福祥公主在东楚是死是活。他调配郑郡战船,派遣宛城中军直抵上饶,他没日没夜地部署,所求不止是麻痹自己,更像是在极力挽救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如果他的绥绥真的死了,他便要整个楚国陪葬。
“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善于一意孤行,自作聪明。”妘缨冷笑着收回白虹剑。
少公子灰蒙蒙的双眼忽生明亮,他猛地朝着妘缨走去,道:“所以,她现下平安无事?”
妘缨抬眸怒瞪,她扬手打了少公子一耳光:“怎么,你是希望她死吗?”
以并不知内情的外人来看,得了妘缨一巴掌的少公子会面露欣喜,二人必然是有不可说的亲密关系。
所以,宋尔延立于一旁,不知是进是退。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人如我一般,希望她还活着。”少公子强忍着哽咽。
他这幅坚硬的铠甲之下,藏着的也不过是颗常人之心罢了。
“是吗,贸然对楚宣战,便是你希望她还活着的做法吗?”妘缨看透了少公子的软弱,这才咄咄逼人起来。
毕竟,二人自儿时敌对开始,她就摸清了少公子的本质,她甚至比少公子自己还要了解他。
“还是现下,你觉着她已然挡着你的路了,恨不得让她早点死去,好成就你名震九州的功业?”妘缨字字珠玑,句句诛心。
连续几夜不能眠的少公子,本就因子蛊的断绝,母蛊异动,致使身体逐渐孱弱,听闻妘缨的质问,他喉头一紧,口中翻涌着腥咸。
“君执,你听好,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说,你若不救绥绥,那便由我来救,自此之后,我决不允许你再伤害她,你若想要绥绥血肉成为你脚下的铺路石,我妘缨会倾尽所有,毁掉你的功业,毁掉你的大周。”
妘缨过于激烈言语刺激,给予少公子重创,他捂着胸口笔直地仰了过去,再度陷入昏睡。
昏迷之中的少公子,随即陷入一场可怕的梦境里,梦中福祥公主身着血衣站在黑崖上,见他之时未言只字片语,只是凄惨地笑着。少公子奋力向她狂奔,可不知为何,却连她翩跹的衣角都触碰不到。倏然,福祥公主向后仰去,簌簌落下黑崖。
少公子浑身是汗地惊醒过来,守在他身边的,是正在为他施针的秦上元。
“我睡了多久?”少公子开口问道。
秦上元镇定地将少公子手臂上的银针拔出,道:“三日。”
“宋国君离开了?”少公子只觉胸口发闷,他缓缓坐起身,吞咽着口水,艰难地发问。
秦上元点点头,将银针放好后,自一旁的桌案上拿起汤药递给少公子:“喝了。”
少公子迟疑半晌,终于接过她手中的汤碗一饮而尽。
汤药灌下去后,少公子胸口倒是舒畅不少。
他随即准备起身,却听秦上元又道:“太子若不是今后都想与汤药为伍,还是暂且歇上几日。”
少公子向来不善听劝,尤甚他认定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碍。
他欲将起身之时,双腿忽觉软弱无力,猛然瘫在了地上。
宋尔延听闻账内的响声,随即冲了进来。
他讶异地望着匍匐在地上的少公子,以及于木架旁悠闲地净着手的秦上元。
“怎不扶着些?”宋尔延抱怨着,疾步行至少公子身旁,将之扶起。
秦上元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又将自己行医的物件收回道药箱之中,道:“我劝了,他不听,我能怎么办?”
少公子暗自运转体内真气,却觉胸口再度胀痛起来。
他喉咙一紧,喷涌一大片鲜血来。
“太子现下不能再动用体内真气,更不可优思劳累过度,否则会伤及五脏,致使血流逆行,滞于心肺,吐血而亡。”秦上元面无表情地说道。
少公子并不相信秦上元所说,他自己的身体如何,他心中有数。那不过子蛊断绝之后,母蛊作祟罢了。他立即吩咐宋尔延派人前往安阳,将鸑鷟带到了宛城。
鸑鷟以自身的血灵虫为少公子解蛊,却发现留存于少公子体内的母蛊,已然将少公子的心肺当做了自己的寄生囊。
如若强行拔出,少公子必有性命之危。
可如若不拔出,少公子体内的真气,便会如饵料一般,滋养着母蛊茁壮成长,直到某一天,蚕食掉少公子的心肺。
那时的少公子,会暴血而亡。
也正是如此,少公子运作体内真气之时才会吐血。
第三十二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
“是凤凰花汁。”涂山婜说道。
“这铁笼的内外被涂满了凤凰花汁,凤凰木乃是神木,花乃灵凤神念幻化,震慑妖邪,封印精怪。”
我不解,涂山本就为神,怎会惧怕同为神物的凤凰花?
“自妲姐姐违抗天命之后,涂山族便不再是众人的神了。”涂山婜蜷着身子,左手撩出幽蓝色的光芒,却无法使右臂上的伤口愈合。
涂山婜开始讲起有关于涂山妲,是如何违抗天命的事情来。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雪,腰如束素,齿如贝,嫣然一笑,花羞矣。
这是帝辛祭祀于女娲神庙之后,所写的花容赋。
写花容赋的起因是祭祀之后,帝辛于神庙之中小憩,梦到了女娲之容姿。醒时感其容貌绝美,便于回到国都之后,写下这一首花容赋。
随着花容赋的现世,自国都散布至九州各地,更被大商歌姬所吟唱,广为传颂。
上至天听之时,女娲震怒,遂而派出东夷涂山氏之女,惑其清明,乱其朝纲,败其德行,使其成为众矢之的,末世之君。
我倒是觉着这花容赋写得十分动人,女神容姿如此,字里行间不带一丝亵渎,也是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无伤大雅罢了。
“这女娲是不是有些太严格了?”我摸着下巴思虑道。
涂山婜冷哼了一声:“真正的女娲神早在上古之时,为救苍生,以身补天,殉天而亡了,她不过是个沾染女娲灵气的妖石罢了,被世人供奉于五行山,便自认为是女娲后人,以此居功自傲,翻手为云,搅弄得苍生不安。”
“父亲不愿与她为伍,她便将父亲封印于青丘,她妒忌妲姐姐的玄狐之身,以母亲性命逼迫她去祸乱人间,背负万世骂名。”
涂山族迷惑人的秘术我方才瞧见过,魅惑君王,对她们来说,轻而易举罢了。只不过听涂山婜的意思,是后来,涂山妲对帝辛动了真情,开始助他对抗讨伐大商的十二路诸侯。
诸侯联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商国都,涂山妲曾求助于涂山族,希望得到涂山族相助。继任长老是涂山妲的叔叔,见自己兄长被那妖石封印于青丘,便有些害怕与之抗衡,他并没有答应涂山妲,反而为了自己能得到诸侯嘉奖,暗自帮助了诸侯联军。
国破,帝辛战死,涂山妲心有不甘,夺回帝辛尸身,一路往青丘逃窜。
于逃亡路上,涂山妲以帝辛的佩剑,斩杀了四十九个阴时出生的婴孩,将帝辛的佩剑炼化成可以锁魂的天弑锥,刺入帝辛天灵,企图将之复活。
“那些满口仁义礼信的诸侯,追到了青丘,逼迫叔父杀死阿姐,叔父陷入两难,求着他们饶阿姐一命。”
“阿姐知道自己活不了,便将自己的真元注入帝辛体内,使帝辛死而复生。”
当年伐商的诸侯军内,大有能者,听闻其中有一个叫曹昌意的将领,见涂山妲企图复活帝辛,便知大事不妙,随即派强兵攻上,强行分离了涂山妲和帝辛。
天弑锥与帝辛分离之时,涂山妲悲痛欲绝,继而启动了涂山秘术,献祭自己万年修为,将帝辛的灵魂封于佩剑之中。
“阿姐是涂山族里面,仅有的九尾玄狐,若无此劫难,乃是神奉之身。”
青丘,位于宋国,乃是现如今的天幕雪山,曾经苍林叠翠,生机勃勃的青丘之所以会成现如今这般,霜雪严寒,冰封万里,就是因为当年,涂山众族人眼睁睁地看着涂山妲献祭,却不曾伸手相助。
唯有涂山妲的母亲,以身做屏,化作一座冰山,将涂山妲的真身护住。
这也导致了被妖石封印于青丘的父亲感知到了妻子的故去,继而失控冲破封印,以神誓做诅,诅咒涂山族不得再与人婚配,若要违背,涂山族人产子后,七载必死,灵魂受焚火之痛,万年不消。
“父亲见母亲已然耗尽精魂化为冰山,便也不再苟活,以肉身和灵魂,画地为牢,将青丘封印,冰冻万物,成了现在的天幕雪山,非涂山族这般上古留存的神物,不得入内。”
我倒是觉着姨婆祖的父亲还是太过善良了,以神誓做诅,都不去诅咒人,反而诅咒自己的同族,这算是大义灭亲?
“父亲是不愿意害人的,尤其是人世间的婴孩,他只是不想自己的同族再掺和任何人间事,这才出此下策。”
姨婆祖的父亲,确实阻止了涂山族再度涉世,却也使涂山族失去了人世间的信奉,变成了人人想要品尝的羔羊。
“所以,二姨婆祖现下还没有死?”我撕下衣裳的一角干净的布,双手越过铁栏,将涂山婜手臂上的伤包了起来。
她侧过脸,看着我,宠溺地笑了笑。
“我去求了女娇阿姐,她说只要寻到她与姒文命的后人,便能救妲姐姐了。”
这也是涂山婜跑出天幕雪山的原因。只不过,时逢不遇,她却被抓来了东楚,困在这章华台。
“那你遇见我,倒也算是天赐良缘了?”虽然她被抓来了东楚,却也不是件坏事,至少她遇见我了,我便是涂山娇和大禹唯一的后人。
涂山婜站立起身,望着四周的铁笼,她眉头紧缩:“只是,我出不去这牢笼。”
我同她一样,也逃不出东楚这巨大的牢笼。
可我在她面前,总不好泄气将实话讲出来,便安慰着她道:“放心,总有办法的。”
还没等我想出办法来,办法,便自己找上了门来了。
再度去荷花池捞鱼的深夜里,我坐在岸边双脚浸水,乍觉池中水寒凉刺骨,这才后知后觉东楚的寒冬已然来临了。
几番尝试后,还是决定放弃入水捞鱼。欲将起身回章华台之时,忽闻远处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如今我躲在章华台,现下安稳不易,生怕再被人发现,送回到楚王面前。于是心里一横,捏着鼻子,忍着寒冻跳到水下去了。
紧靠着池边躲藏后,我听到一女人的哭求声。
“别杀我,求求你了,我家中还有母亲等着我回去,我不会将豢蝶室藏着的东西说出去的,别杀我。”求饶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就在靠近我的岸旁。
我身体紧贴着石岸,不敢大声喘气。
随着一声闷哼,自岸上跌下一人,落于池水之中。
借着水月之光,我看到了,那死了的人,是前两日来章华台送饭的汀岚。
她的旧伤未好,胸口上又多了一道血窟窿。她睁着空洞的双眼,浮于水中半晌后,便慢慢沉了下去。
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冷水的冰寒,还是眼前的惊恐而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浸在冷水中的身体,已经冻得发麻。我缓缓地探出头,见池岸旁已经没有人影,便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爬了上去。
拧干衣裳的水,欲将返回章华台去。
才走没两步,鼻尖涌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我身体一僵,不敢再向前一步。
“怎么不走了?”跟在我身后的人,如鬼魅一般地开口问道。
方才,自我上岸之后,这人便一直在暗处盯着我,见我准备逃走,便又跟在了我的身后,欲将寻个隐蔽的地方处置我。
想来她身上的血腥味,大抵是出自她绝杀汀岚的那件利刃。
凉风一过,刺透了我身上潮湿的衣裳,我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求饶,道:“女侠饶命,天儿这么冷,我也是为了来这儿找口饭吃。”
“来荷花池找饭吃?”她诧异道。
我听着她的说话声,莫名觉着熟悉,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池中的锦鲤肥硕,炙烤后可充饥。”
“你这是要往哪去?”她又问道。
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东楚王宫之中的人,所以犹豫着要不要将实情讲出来。
“若对我说谎,丢你去池中喂鱼。”察觉我的疑虑,她忽而变得凶狠起来。
“章华台。”我被她吓得喉咙干涩,接连咳喘几声后,道出了实情。
“你说谎,章华台现下怎可能会有婢女侍候?”她拽着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闭着眼不敢直视她,已然处于魂飞魄散的边缘。
“公主?”我听她诧异着。
我缓缓地睁开眼,见到一身玄衣的素素。
我捂着胸口,劫后余生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见我身着单薄,又浸了冷水,便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裹在我的身上。
我道了一声谢谢,便被她揽着往章华台走去。
我竟然不知,素素也居于章华台。
于章华台正殿后,有一处幽静的小院儿。小院儿之中有一潭热泉,热泉的周围开满了姜花。现下这个时节,东楚这般寒冷,这姜花还没凋谢,着实不易。
行至屋内,素素递给我一身干净的衣裳,道:“先去外面那处热泉里浸泡,将身上的寒气驱了。”
我接下衣裳,行至热泉旁的青庐,将身上的湿衣褪下,在热泉之中舒服地洗了个澡。
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到屋内时,却不见了素素的身影。
我见榻上有笔墨,便留了布条给她,告诉她十分感谢她今日的关照,先行回豢蝶室了,让她勿要担忧。
我将自己的湿衣带回,并于殿内悬挂晾干。
倚在榻上昏昏欲睡之际,听到豢蝶室的门,吱嘎一声响了起来。
我猛地坐起身,见素素怀抱一盏陶瓮走入。
“夜深了,膳房也没剩下什么好吃的,这瓮中还剩下些鸡汤,你先将就着,明日我再为你寻些好吃的来。”
她将陶瓮放在了地上,便转身就要走。
“你会不会,告诉楚王,我藏身于此处?”我试探着问道。
素素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半晌,她道:“不会。”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她说不会,就是君子之言,绝不失约。
望着她远去孤绝的背影,忽然觉着她既超凡又潇洒。
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素素潇洒的背后,承受了多少的苦难。
后来的日子,有了素素的救济,我与涂山婜便不用再饿肚子了。
只是后来,涂山婜与我说,豢蝶室铁笼那三重铜锁的钥匙,是在素素的手中。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心想着莫不是楚王安排素素居于章华台,是为了看守涂山婜不成?
若是这样,我就得想个法子,从素素手中将铁笼的钥匙骗来,这样才能救出涂山婜。
于我日思苦想诓骗素素之法的某天深夜,我躲在石柱后面,等着送饭宫婢布置好饭菜后离开。可左等右等,却等不到推门而出的声音。
我疑惑地探出头朝殿内望去,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络先生手持短刀,将送饭的宫婢抹了脖子。
许是我探出了头,气息暴露,警觉的络先生迅速朝我扔来三支飞刀。
我匆忙躲在石柱后,避开飞刀,并大声地喊道:“络先生,自己人,我是自己人。”
少时,我听不到他的回应,便再次探出头。
然而此时的他,早已站在石柱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了。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吓了我一跳,我稍缓心神,故作镇定地站起了身。
“你倒是个会藏身的,怪不得那些禁卫找不到你。”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就当他是在夸我。
我白了他一眼,直径走去放置饭食之处,将乘着饭食的托盘,拉得离那婢女的尸身远一些。
我盘坐在地上,才要敲铁栏叫姨婆祖出来吃饭,却见络先生坐在了我身侧。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杀人吗?”他开口问道。
我摇了摇头,过往的经历证明,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便是素素为何要杀汀岚我都不想问,更何况络先生的事情。
“那你不好奇,为何你藏身于章华台这样久,却没有禁卫来搜吗?”他又道。
我猜想,大抵是因为涂山婜被关在此处的缘由。
第一,楚王并不想让外人知,他困住涂山族的险恶用心,是殉祭涂山灵。
第二,涂山族善惑人心,上次汀岚不要命地撞击铁门便是个先例,若是搜捕我的禁军一同闯了进来,同时被涂山婜魅惑,怕是这扇铁门也招架不住多人同时撞击。
所以,我估摸着,素素杀汀岚,大多与上次她来送饭时,擅自掀开遮着铁笼的锦缎,见涂山婜有关。
想到这儿,我突然心中不安,背脊发凉。
如若说素素受楚王之命来看管章华台,诛杀叛逆,那么络先生现下来此处杀人,会不会也是受楚王之命?
我缓缓侧过头,望着络先生,骤然变脸,讨好地笑道:“也许禁军的搜查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罢了,楚王早知我身藏此处。”
我就不信,楚王还能事事都与他说,暂且先将他唬住再说。
络先生双眸狭长,却如猎鹰,他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却没有点明。
他长吁一口气,问道“你就没想过逃离吗?”
第三十三章 机中锦字论长恨
我心一颤,甚是觉着他用话在诈我。
我继续陪着笑脸,故作委屈道:“那也要我能逃得出去才行啊?”
在我还未确定他是否是楚王的人之前,我是不会说真话的。
“若我能带你逃离东楚,你愿意今后与我携手同归吗?”这络先生今日还真是奇怪,净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自见他第一面开始,我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好颜色的时候。不是被人暴打,便是被人欺压,最好的模样,便是一身尘火,顶着烈日烧饭菜。
难不成,这爷们不喜欢柔软娇媚的,偏生喜爱烟火熏人的?
“成啊,你要能带我离开东楚,我后半辈子就做你跟从了。”我估摸着他是看上了我烧饭的手艺,于今后行走江湖之时,不再饥肠辘辘。
“我要你做我妻子,与我饮马江湖。”他脸上似是荡漾起淡淡的笑意。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连忙揉了揉眼睛。
“你不必害怕,我不是楚王的人,不会暴露你的藏身之处。”络先生猛地转过身,将我抱入怀中。
奇怪的是,我并未排斥他的怀抱,反而莫名觉着心安,仿佛他曾这样保护着我,许多次。
“是因为我做的饭菜太香了吗?”我万般不惑,唯有如此猜想。
络先生闻此,淡淡一笑:“也许吧,你的陶瓮闷鹅做的,确实还不错。”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觉着他并不是我熟悉的络先生。
我猛地推开他,欲将上手朝他的脸而去。
络先生眼疾手快,按住了我,闪身往远躲去了。
我斜眼瞟着他,站起身,大喝一声:“何方妖孽,胆敢在此冒充别人行凶伤人,姨婆祖,快些出来收了他。”
姨婆祖打开了我的心念,我与她之间便有了感应,她其实一早就在铁栏后等着了。
随着我唤她的声音,她拉断黑锦,乍然现身。
络先生吓了一跳,闻之望去。这一望,便被涂山婜惑住了魂。
“呦呵,想不到这男人还有两幅面孔。”涂山婜笑道。
原本我猜想着,是什么邪祟冒充了络先生,在此行凶害人。但听姨婆祖确认他为人,便觉着眼前的络先生应当是本人,他先前那些一本正经地模样,说不定是装出来的。
那时的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明白姨婆祖这句话的意思。
自控力超乎于常人的络先生挣开涂山婜的掌控,他神情愤愠地抬起手,接连朝涂山婜扔出飞刀。
第一次有人在她的魅惑中清醒的这样快,涂山婜深感意外,却还是飘然转身,躲开了络先生的飞刀。
络先生卸下手腕上的缎带,将双眼蒙住,五指之中,飞出数只银针,直刺涂山婜。
涂山婜洒脱一笑,道:“呦呵,倒还有两把刷子。”
随她说话之时,周身散发深幽的湛蓝,似如冰封湖面劈裂开来,带着锋利的刃。
络先生的银针飞至涂山婜身前,被她周身散着的幽蓝光芒拦截。银针缓缓地停在了半空中,待涂山婜晶亮瞳孔朝着络先生望去之时,银针忽然转头直刺络先生而去。
我瞠目结舌,没想到姨婆祖不光是能惑人,便是连物件也能魅惑得住。
我飞快地奔去络先生身前,并急匆匆地开口道:“姨婆祖,这人救过我的命,可千万别伤到他。”
涂山婜闻此,翩然拂袖,自周身的幽蓝消失之后,那些银针便笔直地落在了地上。
络先生松缓了一口气,见我挡在了他的身前,二话不说,将我抗在了肩上,脚步踏风,飞身而走。
络先生并未带我离开章华台,这才出了门口就将我放了下来。
放眼远望,东楚已经落雪了。
“你若不信我,方才又何必应我?”络先生收住笑意,终于恢复了往日常态。
我蹲下身子,玩着地上的雪,漫不经心地道:“我虽然脑子笨了些,但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络先生跟着苏公子,前途一片大好,怎会为了一个落魄的公主,放弃功名,从此饮马江湖?”
络先生沉寂片刻,随后也蹲下身来:“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便被权贵迫害致死,因而孩童时代颠沛流离,从未吃过饱饭,机缘巧合之下习武练功,杀人放火,坏事做尽,也不过是为了能得口饱饭吃,苏公子这华丽的笼子很温暖,很安逸,但对我来说,却还不如你的一顿陶瓮烧鹅来的实际,况且,我这人于江湖之中散漫惯了,不适合这高墙深院的地方。”
“到底还是因为我做的闷鹅好吃。”这世道,能活着便是不易,又何必在意别人言语中的真假。
反正我是想要逃出去的,倒不如就信了络先生这一回。
络先生的嘴角又开始荡漾起了笑意。
我趁机捏了一团雪球,朝络先生的脸上拍了去。
冰凉之中,我触摸到了一片如同蜡油般滑腻的皮肤。我竟没想到,络先生那粗糙又黝黑的脸皮,居然这样顺滑。
瞧不出他是生气还是害羞,拎着我的衣襟,将我扔回了豢蝶室。
他要我在此处好好等着他,随后,便拖着地上宫婢的尸体,转身离开了章华台。
接连几日,我都在等着络先生,并且没有同前来送饭的素素,提起络先生来此处杀人的事情。
涂山婜知道络先生要带我离开东楚,便交给我一块狐型冰玉。她知道自己困在东楚,尚且无可脱身,凶多吉少。她嘱咐我,带着她的信物前往天幕雪山,寻找她的兄长,我的娘舅祖涂山松,他会告诉我,要如何救回涂山妲,解开涂山族的诅咒。
几天后,络先生怀抱一盏陶瓮,手提一只拔毛洗净了的大鹅来到了豢蝶室。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想着莫不是他要我在这里做陶瓮闷鹅给他吃?
他见我诧异之相,憨傻地笑起来。他从陶瓮之中拿出些许香料来,随后熟练地劈柴烧火,翘首以盼地望着我来做庖厨。
我心中暗自泄了一口气,将鹅用香料腌制好,放于陶瓮之中。
二人围坐在陶瓮旁,等着闷鹅香味四溢之时,络先生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像面皮一样的东西。
我心想他倒是个讲究人,搭配闷鹅还自备了干粮。谁知他将面皮展开后,就近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不知所措,想要一把扯下,却被络先生推着,一路走去了榻上的铜镜前。
我满腹狐疑地望向铜镜,却见一张陌生人脸,出现在我眼前。确切地来说,铜镜之中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络先生手中的面皮,是一展人脸面具,其逼真程度,仿若换脸一般。
“东楚每年上元节,都会放年满三十的宫婢回乡嫁人,后天便是十五上元,我晚上酉时来此接你,混入出宫的宫婢之中,离开这里。”
络先生的这个办法,听起来颇为靠谱,我甚至开始迫不及待地想着,逃离东楚后的事情来。
“你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我一边适应着自己的新面孔,一边问着络先生。
络先生眯着眼看着我,认真地想了一下:“倒是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说说你想去哪里?”
“宋国,我想去临酉瞧一瞧,也想去北部与鬼羌互市的四郡看一看,还有天幕雪山。”一谈到自由,我惊觉自己想去的地方还挺多的。
总是要将这世上没见过的颜色都看遍,才能安心下来,豁出命去,为百里肆和昶伯报仇。
“那我便陪着你就好。”络先生笑道。
我侧脸望着络先生,忽然觉着脸上面具的滑腻,好似与上次触碰络先生脸上时的感觉相似。
我忍不住猜测,络先生的脸上会不会也带着这面具,掩盖了真身,只为了救我?
我猛地朝他身上扑去,尝试着将他的脸皮撕开。
络先生手忙脚乱地推着我,因不忍伤我,只能与我扭做一团。
“呦呵,我闻着香味,私以为是开饭了,可没想看你们两人的亲密无间。”涂山婜的出现,才使我有所收敛。
络先生见此,连忙远离了我,回到陶瓮旁,看着瓮中快熟了的闷鹅,面色通红。
我坐起身,摇了摇头,心中埋怨姨婆祖出现的不是时候。
“这还没到春日,你个小丫头就春心荡漾,按耐不住了,难想今后你们二人结伴,他可有得受累了。”涂山婜柔媚地笑了起来。
我轻哼了一声,揉了揉手腕,带着心有不甘地再度朝他走去。
络先生神情骤然紧迫,他犹豫半响,终于决定放弃闷鹅,破窗而走。
“瞧你把人家吓得,连闷鹅都没吃就跑了。”涂山婜捂着嘴角,嫣然而笑。
我努着嘴没有说话,心想将来随着他逃出东楚,还不是有大把时间验他正身?不必急于现在这一时半刻的。
只是三日过后的深夜,我并没有等来络先生。
等来的,是前来与我寻仇的玄丹。
我不知她从哪里得来我藏身于章华台的消息,想必她为横公族转生之人,必然会比常人多一些技能。
比如,不受涂山婜的魅惑之术。
我被她按在石柱上,绳索捆束着我的手脚,身体半点都动弹不得。
她站在我对面,媚眼如丝,虽然是在微笑,却令我毛骨悚然。
“瞧瞧这张脸,多么诱人。”她捏着我的脸颊,锋利的指甲抠在肉皮上,传来阵阵刺痛。
“我知道你是孟曦,也知道你来找我寻仇,是因为当初我用了你的血,解开了楚王的夜梦蛊。”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想要活命,就只能说实话。
“可我也是逼不得已,若当时能有其他的办法,我也不会选择去救他。”
“所以,你认为自己的无可奈何,便是对的了?”她的手指搔弄着我的下巴,柔媚地笑着。
若我是个男人,早便醉死在她的温柔乡里了。
我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我想她永远都不会明白,当时我面临的两难境地。
“若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救他吗?”她盛气凌人地仰起下颚,拷问道。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当初,若不救他,便得不到龙心草去救骨碌。
若要重来,我还是会救他。
“真是蠢得可怜。”她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彼此彼此。”既然道理讲不通,我也不跟她恭顺了。
“你当真以为,凭着现在的身份,便能瞒天过海了?”我冷笑一声。
“他早就知你的身份是孟曦了,可你却还愚蠢地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如此费尽周折,委身于他,便是大仇得报了吗,不知伏山那些惨死于楚军铁蹄之下的姜国臣民得知,会不会觉着死得冤屈。”
我的话,将她彻底激怒。
她瞳仁泛着丹朱色的光亮,猛然抬起手捏住我的脖颈。她蔻丹甲刺着我的皮肉,又是一阵钻心。
“你明明现下有机会杀死他,却还在犹犹豫豫,迟迟不肯动手,可是生了私心?”我艰难地低下头,隐隐约约地见有三五片红鳞生在她的左臂上。
我记得姬雪曾说过,同横公族做契之人,转生后会有十片红鳞逆生于身体上,每年都会被拿走一魂或一魄。
玄丹的身上,至少还有五片,可这样算来,她死去的时间和转生的时间显然对不上。
我开始怀疑,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姜公主孟曦。
“可别掐死了她,这样,后面就不好玩了。”门外传来一声既苍老又沙哑的女声。
像是老旧的门轴,嘎嘎作响。
随着声音一同前来的,是一位坐着轮子车的女人。
女人没有双脚,脖颈之间,悬挂着一条青红相间的长蛇。
长蛇盘旋于女人的肩膀上,凶狠地吐着蛇信。
若不是这女人的扮相过于恐怖,吸引了我大半的注意,我险些没认出她,正是君绫的师父,那位叫妃舒的蛊女。
我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瞧她见我时,眼里充满了恨意。
玄丹放开了手,走到妃舒身旁:“你若想玩,随你,但别忘记你答应我,要将婳儿身上的金蚕噬心蛊转移给她,若你胆敢耍阴招,我便叫你生死不能。”
“那是自然,只不过,我要先将她身上原有的子蛊剔除才行。”妃舒并未开口说话,真正说话的,是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条青红蛇。
我背脊发冷,浑身冰凉,心中呼唤着涂山婜来救我,可她站在铁栏边上,通体幽蓝,使劲浑身解数,却无法将殿中二人魅惑。
“我估摸着她的药效应当显现了,你暂去将她带来,我先剔除她身上的子蛊。”妃舒驱着坐下轮子,缓缓朝我而来。
玄丹轻蔑地白了我一眼,便转身走出了豢蝶室。
第三十四章 留得啼痕满罗袖
眼瞧着妃舒距离我越来越近,我无处可躲,只能绷直身子,紧贴石柱。
“是不是此生,并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我。”她肩上的青红蛇吐着蛇信,贴在我耳旁说道。
“我与君绫二人已无怨怼,你虽为君绫师父,护着她理所应当,可我并未有做过害她之事。”我被吓得汗毛乍立,竭尽全力地避开那条青红蛇。
妃舒哈哈大笑起来:“到现在你还认为,我的怨恨是来自君绫,看来他将你保护的很好,什么龌龊之事,都不愿让你知道。”
我的头脑之中,迅速消化着她所说的话。
如果当时妃舒对我的怨恨不是来自于君绫,那么在蝴蝶谷之中,便只有小白一人,可以引她为之发狂了。
这是我和小白之间唯一的联系,子蛊死去,相隔千山万水的联系就断裂了。母蛊再也感受不到子蛊的存在,永远地沉睡在小白的体内。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低头望去,见面容狰狞的妃舒已然用锋利的短刀,割开了我的胸口。
温暖的血液顺着我的身体滑落,几股小流汇于脚下积成血泊,啪嗒,啪嗒。
我竭尽全力地忍受,不愿因痛嘶吼,可剜心之痛难非比寻常,甚至比楚王的宵练穿胸而过之时,还要疼上千百倍。
我还是没忍住,涕泪横流地求妃舒住手。
可我越是嘶吼的厉害,她越是兴奋,手上的力量也随之加重。
登时,一股血流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脸上。
涂山婜再次出击,将妃舒手上的利刃夺过。她怒斥妃舒,命她停手。
我也趁此松了一口气,可胸口那处裂痕,却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创钜痛深,难以忍受。
妃舒不与涂山婜多做纠缠,她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将手探入我心口的伤痕,粗暴地掏弄起来。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要死。
一了百了,便不会再这样疼了吧。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还没玩够呢。”她如地狱之中爬上来向我索命的恶鬼,张着血盆大口,蚕食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片刻,她将血淋淋的手拿了出来,放在我眼前。
在她手掌之中,有一枚发着金色光亮的小虫。
小虫抖了抖透明的翅膀,才要飞走,却被妃舒活活捏死在手掌心。
她将小虫的尸体丢给肩上的青红蛇,青红蛇一口将之吞了下去。
我将仅有的清明以心念传递给了涂山婜,告诉她,今夜我怕是活不下去了,也没有办法去天幕雪山救涂山妲,解开涂山族的诅咒了。
想要说抱歉的人很多,骨碌,百里肆,还有一直等着我,带她回家的妫薇。
这摘胆剜心的疼痛,终于能结束了。
我企图咬舌自尽,抬眼却见豢蝶室门外飞来五只银针,直刺妃舒后脑。
那条青红蛇七寸也被钉上一针,一动不动地瘫在妃舒的肩膀上。
手持长刀的素素飞身而入,毫不犹豫地斩落妃舒的头颅。
随着妃舒的死去,那条青红蛇瞬时成了一团火焰,将妃舒所剩无几的身体燃烧殆尽。此时的豢蝶室内,倏然间充满了腐烂的臭味。
素素捂着口鼻,将我从石柱上放了下来,我枕着她的腿,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望着豢蝶室的穹顶,呼吸逐渐艰难。
素素扔下长刀,双手捂着我心口上的伤,她目光清幽,眼中含泪。
她双唇开合,似是在说着什么,可我耳边除了嗡鸣,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眼前黑影交叠之际,隐约窜入一丝幽兰。由此我在陷入混沌之中,却始终不觉着寒凉。这一丝明亮的幽蓝,像是一席温暖的衾袍,将我紧紧包裹。
耳旁先是有了素素声音,她正唤着我的名字,不是公主,也不是福祥,而是绥绥。这一声接连一声的绥绥,倒像是骨碌在唤着我醒来。
我缓缓张眼,见整个豢蝶室内,散着通亮的湛蓝色光芒。
清亮却不刺眼,温柔却不暗淡。
我悬在半空,正对涂山婜,这满室的幽蓝,正自涂山婜的指尖,缓缓注入我心口的那处伤痕。
“小丫头,姨婆祖便是耗尽真元,也不会让你死,你快争气些,别白白浪费了姨婆祖的千年的灵修。”涂山婜以心念,将心中之意,传送于我。
她的白裳无风浮荡,银发绕身飞扬,身后的九尾开始若隐若现。
我知道失去真元,对于涂山婜来说意味着什么,因而极力抗拒着,甚至尝试挣脱她的束缚。
“小丫头,我怕是逃不出去了,但是你可以,若我最后沦为他们的祭灵,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用这千年的修为,为个老不死的守墓,还不如送与你。”
失去真元的涂山婜,即会失去所有灵力,显露出九尾真身,若想要逃出这铁笼,怕是会比现在更要艰难。
“你心中过意不去,想要报答我,便帮我救回妲姐姐,代我与她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当时没能站在她的身旁,帮她对抗这世上的不公。”
我缓缓闭上眼,感受到胸口那处伤,正在逐渐愈合,而后开始发热,滚烫,蔓延至全身。
像是沉浸在热泉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热泉变成了烈火,炙烤着我的身体,炽热滚烫。
浑身燥热不堪的我,便在这迷迷糊糊之中,褪去身上所有的遮挡。
恢复知觉后的我,转醒时才发现,我确实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物。
我坐起身,观望四周,莫名觉着身处之所,有些眼熟。
摸索着站起身,悄然地扯下珩上的衣裳,穿戴妥当后,自屏风后探出了头。
怪不得这屋内瞧着眼熟,原是素素在章华台所居的小院。
素素并没有在此,我见堂内的炉上煮着水,便添满一碗饮下。
跪坐在案前,望着门外的落雪,忽就想起豢蝶室所发生的事情来。我摸了摸胸口,发现心口的血窟窿不见了,即便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回想晕过去之前,似是姨婆祖为了救我,将她的真元给了我。
我立即起身,奔去豢蝶室。
我尝试用姨婆祖教我的方法,将灵从自体引出,穿过铁栏往笼内走去。
一边于笼内搜寻涂山婜的身影,一边用心念感知着她所处的方向。
不刻,我行至那日她栖身的石桥旁,但见落水瀑布边上,站着一个估摸七八岁上下,长着狐耳的小姑娘。
我心中惊慌,莫不是姨婆祖为了救我而亡,那楚王老儿又趁此抓来一个小的涂山族殉祭不成?
那小姑娘察觉了我,猛然间回头,一双幽蓝锃亮的双眸,像极了涂山婜。
“绥绥,是你吗?”小姑娘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行至她身旁,见她却在盲目地四处张望,她看不到我的灵体,我便以心念传递心中所想。
“你是涂山婜吗?”
小姑娘感应到我的心念,猛然回头,朝着我雀跃地点头。
那夜,涂山婜虽然将真元注入于我体内,可过程之中,我挣扎过度剧烈,导致真元只注入一半,便断开了。
另一半的真元,留在了涂山婜体内。
这也使她并没有完全失去灵修,显现涂山族的真身,而是以幼时半人半狐的状态留存了下来。
现在的涂山婜,相当于失去了一半的灵力,只能感受到我的心念,看不见我剥离躯壳后的灵。
她盘坐在石墩上,知道是我来了,便放松下来,露出了身后的九尾。
我抓着她的九尾玩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想念我的那匹叫初一的黑骝来,我记着它皮毛黑亮,尾巴亦是无比垂顺。
“我竟没想到你能好的这般快,不出三天痊愈,便是灵魂脱壳,也不受丝毫影响。”涂山婜夸耀道。
“那不还是多亏姨婆祖的真元无敌,我才能脱险。”若是没有涂山婜,我怕是已然身赴黄泉。
“对了,事发的第二天,你那小相好来豢蝶室寻你,我将那夜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后,他便怒冲冲地离开,不知所去了。”涂山婜荡着双腿,如同无忧少年。
她嘴里的小相好,应当是络先生。
我有些惋惜,若不是那夜玄丹来寻仇,我怕早随着络先生远走高飞了。
“你若想走,现在也不迟啊?”感受到我的惋惜,涂山婜安慰着我。
我长叹一口气,心想,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况且现在,我想救涂山婜逃离东楚。
“你莫不是想要利用素素对你的善意,偷她的钥匙不成?”涂山婜聪慧,却从不将这样的天资用在坏处。
我点了点头,心想有何不可?
“我瞧的出,那姑娘对你的用心乃是真情实意,若只因为我,误了你们,倒还不如不救。”涂山婜非人,却比这世上的人更懂世间情义。
怪不得涂山妲会爱上帝辛,怪不得娘亲会非父亲不嫁。
这世上的情义有真有假,除了骨碌,我宁愿相信这世上的情义都是虚假。
“你这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想法,若世间情义皆是虚假,便不会有生离死别,爱恨嗔痴之痛了。”涂山婜蜷着双膝,说教起我来。
我冷哼了一声,心里不服,并埋怨她历经的凡尘事太少,才觉着世间之人,大都是良善可信。
正当她准备与我争论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涂山婜连忙将我送出铁笼外,要我即刻回归躯壳之中。
豢蝶室的门刚巧在此时被推开了,我见络先生和素素一同出现在门口,他们看到我的肉身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便都面目焦虑地奔了过来,一个拍着我的脸,一个拿出银针刺着我虎口的穴位。
敢情我再不回去,定会被两位鼓捣去世。
回到肉身后,我嘤咛一声,两人如释负重地叹了一口气,再度将我扛回了素素的小院。
“等她醒了,我便通知你,你即刻带她离开东楚。”二人对坐于屏风后的小榻上,素素率先开了口。
络先生没有说话,他低着头饮茶。
躺在屏风另一端的我,略有好奇,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豢蝶室那夜的动静闹的太大,楚王怕是已经知道其中蹊跷,所以此时我带她出宫,尚不安妥。”络先生忽然开口道。
“你怕自己的身份暴露,牵连到你的主子?”素素冷笑道。
“难道妘婳姑娘不怕吗?”络先生回击道。
妘婳,妘婳?难不成素素是宋国君王的后裔?莫不是她与骨碌也有关系?
“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大不了一死而已。”素素字字玑珠。
“死何其简单,重要的是要死得其所。”络先生不屑地道。
两个人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再说话,我正暗自酝酿是不是要在此时醒来。
“且先让她在此处安置,我会另想法子,带她离开东楚。”络先生起身后,回首朝屏风望来。
我立即缩着脖子继续装睡。
“不要想得太久,别等到楚王又将她据为己有,你便没机会了。”素素冷言而语。
络先生没有说话,脚步声风地离开了章华台。
他们二人相聊的信息量有些大,得容我认真思考一下才行。
于是我决定暂且不醒过来,躺在床榻上,闭眼思考。
只是,这一不小心就又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到掌灯的时候了,而且堂内四溢着饭菜的香气。
我坐起身,动了动筋骨,捂着开始咕咕叫的肚子,寻着饭香走去内堂。
素素正倚在凭几上,看着那本破旧的《脉冲集》。她见我慢吞吞地走来,便放下了书,为我舀满一碗汤。
我跪坐在案前,大口饮下,爽然舒畅。
“你与玄丹是旧识吗?”待我吃饱后,开口问道。
素素清冷地回道:“我曾救过她一命。”
“所以,她将妃舒带到豢蝶室,将我剖心,是为了转移你身上的金蚕噬心蛊,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多亏方才闷的那一觉,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比如剖心之前,玄丹和妃舒那莫名其妙的对话。
“玄丹行事之前,我并不知晓,她想方设法让我喝下迷,药时,我有所察觉,这才顺水推舟地配合着她,杀了背后怂恿她的妃舒。”素素的话中分明是在偏袒玄丹。
“所以你觉着玄丹会杀我,都是妃舒怂恿的?”我一直以为素素是个绝顶聪慧之人,怎就想遇到了玄丹,却让她变得愚笨起来。
“难不成,你认为是玄丹想要你的命?”素素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想告诉她玄丹的真实身份是姜国公主孟曦,可话才到嘴边,便说不出口了。玄丹诓骗素素,也是为了想要活下去,这与我欺骗络先生的情感,要他带我离开东楚,本质上差别并不大。
况且,我本就对不起玄丹在先,若是再坑她一次,未免不太仁义。
罢了,就当做这次的剜心之痛,是还了她的仇吧。
第三十五章 无情烟柳解行舟
我漫不经心地站起身,行至门前,坐看小院中的雪。
“你话还没说完,怎就走了?”素素倚在门边,扔给我一件毛绒斗篷。
我用斗篷裹住身体,抱着双膝,望着满园的银白出神。
“有些话,不必说的那么清楚,有些事也不必追问的那么详细,我知道你是保护我的人,就行了。”我并没有忘记心中的盘算,所以要先卸下素素的心防,才能成功偷到钥匙。
“你现在,愿意相信我了?”她戏谑地道。
我摇了摇头,道“自然是迫不得已,若还有其他人能信,我也不会相信你。”
素素悠然轻叹:“看来说实话,的确比谎话要伤人。”
我仰头望着她清冷的侧脸,甚是觉着她这句话别有所意。
素素像是活在山林中的孤狼,她从不结伴而行,更与他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依赖,不攀附,不妄自菲薄,又满腔热枕。
她爱憎分明,一身清冷,即便是手执利刃的猎人,也舍不得杀她,更难以真正将她驯服为己所用。
入夜,因白日睡得太多,我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侧耳倾听内堂榻上躺着的素素悄然无声。
再度尝试灵脱躯壳,来到素素的榻旁。
她并没有睡去,而是倚在榻上,望着手中的永生花。
我以往只在终首山藏书阁的书本之中,见到过永生花的描述,今日倒是有幸能见到本尊。
永生花非真正的花,而是一种罕见的虫儿,名字叫浮尘。以人血饲养七七四十九日后,便可栽种于掌心,人生花盛,人死花落。一般做以父母与孩子,恋人之间的羁绊所用。
将对方血所喂养大的永生花,栽种于手心之中,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也能时时得知心系之人,是否安康常健。
现下这种虫几乎见不到,听闻西夷蛊女曾培育出这虫,只不过培育出来的永生花所绽放的花朵,大都颜色单一,花枝稀少。
我见素素手掌之中的永生花开五色斑斓,枝繁花艳,在漆黑的堂内,散着夺目的光芒。
“姝姝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寻我,为何不来见我,我想再见你一面,哪怕最后一面。”素素声音悲绝,乍得人,心生凄冷苦愁。
听这小字倒像是某个美人儿的闺中名儿,我有些好奇素素口中的姝姝是谁。不过瞧着她掌中永生花的繁茂,似是这个姝姝现在活的很好。
我甩了甩头,如今最重要的可不是素素的私事,而是寻找豢蝶室锁着涂山婜铁笼的钥匙。
料想那么重要的物件,她应当是随身携带,我转身又朝悬挂衣裳的木桁走去,悄悄地摸索着她玄色衣裳的袖袋和衣襟细小处。
可我最后,却连钥匙的影都没瞧到。
白日闲暇之时,我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换其他的地方下手找寻。
素素仿佛知道我在寻找什么,这些天时时刻刻与我形影不离,都没离开过小院。由于我每日只能灵出躯壳两个时辰,所以进展的十分缓慢。
半月后的某日清晨,我醒来时不见素素的身影,内室外庭皆寻遍,甚是觉得时机到了。反身回到屋中,逐一搜寻着可以藏钥匙的地方。
正当我兴致盎然地翻找之时,小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平日,这章华台便只有素素和前来送饭的宫婢,哪里会有这种齐齐整整,气势汹汹的脚步声。
我深感不妙,便跑出内室,藏身于小院热泉旁的青庐之中。
不刻,宫中禁军鱼贯涌入小院,他们冲进屋内,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觉躲在青庐之中的我。
随后,楚王进入小院,我立即屏住了呼吸。
他信步庭院之中,脚踩融雪所发出的每一次‘吱嘎’的声响,都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弦。
他招来服侍在身旁的寺人,于寺人耳旁低声言语。
寺人俯身领命后,带着几位宫婢进入屋内。
少时,有人抬着坐塌,有人捧着泥炉,有人端着茶具,在院中布置起来。一切妥当后,楚王悠闲地坐于院中,采花枝上的融雪煮茶品茗。
这青庐虽然有幔帐可以挡风,但是铺在地上的木板却不隔寒凉。我俯身蜷缩久了,不止四肢麻木,更是被冻的瑟瑟发抖。
我心中清楚,大抵是身份已经暴露了,楚王不过是在故意与我耗着罢了。
可我还想尝试挣扎一番,于是灵脱躯壳而出,行至楚王身旁,将他面前的茶案掀翻了。
周围守护的禁军吓了一跳,皆拔刀而出,观望四周。
楚王从容地笑了笑,将身上的水迹抚落。
他拒绝了寺人为他擦身,迈着步子朝青庐走去了。
我吓的连忙回撤,却发现不知何时,灵体被一丝红线束缚,动弹不得。
“看来你与那涂山妖女学来的还真不少。”将我捆住的人,是伪装成寺人的敬先生。
我没想到深藏不露的敬先生,居然还懂得方术。
他扯着红线一端,走到我身旁,许是只能用红线将我困住,却看不到我的灵体,所以才不知我面朝着哪一面。
我张口开始咒骂着他,发现他也听不到我的说话声。
他有意地拉扯着我,带我行至青庐外。
虽是隔着幔帐,但我能清楚的见到,青庐内,楚王对我所行的不轨之事。
我尝试凝聚心神,挣脱敬先生的红线,几经来回,红线纹丝不动。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侵犯的感觉,真不太妙。耳边忽然传来了涂山婜的心念:“绥绥,凝神,你的身体之中还有我一半的真元,尝试唤醒它。”
我闭上眼,忽而感觉青庐之中的躯壳有一处幽蓝的光亮,我再度尝试挣脱,红线倏然间燃烧殆尽,灵得了自由,敬先生也险些被那火焰烧了手。
回归躯壳之时,我猛地张眼,抬手便朝楚王的右眼捶去。
他并没有预料到我能在此时醒过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虽有所反应,却还是挨到了我这一拳。
他怒瞪着眼,捏着我的手腕,将我的双手扯过头顶,下身猛地用力,我便抽搐地疼到毫无招架之力。
相较第一次,楚王这次还算是手下留情,并没有将我折磨至晕厥。掌灯时分,他抽身离去,我一人躺在冰凉的青庐中,好久才缓过来。
艰难地起身,爬去热泉中清洗干净,囫囵地擦了擦身子,便回到屋内榻上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乍然听到耳边一声巨响。我猛地睁开眼,套好衣裳跑了出去,见素素躺在地上,原本放在案上的竹简和砚台也砸了她一身。
她的呼吸平稳,瞧着像是睡过去了。
我估摸着是她在晕倒之前,是想要扶住几案的。这才导致几案上的东西,随着她的倒地,散了她一身。
砚台之中的墨水潵在她衣裳的前襟,我将地上的东西扔回几案上,便盘坐在地上,清理她身上的墨水。
解开她的衣带,发现她身上布满了鞭伤,同在云梦行宫时的一样。
我头皮发麻,立即扛着她走到了热泉旁,找来帕子沾着热泉,清理她身上的伤口。
将浸入墨染的伤口清理完毕后,我发觉她身上其他部位伤口,都已经敷过创伤药了。
我扛着她回到了内室,将门关死,怕她受凉,又添了炉中火,随后翻箱倒柜地找着创伤药,为她清洗后的伤口敷药。
我在药匣的暗格之中,翻到了豢蝶室铁笼的钥匙。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个时机是绝无仅有。
如今素素正在昏睡之中,无法阻止我救出涂山婜,我拿着钥匙将铁笼打开,涂山婜便自由了。
我跪坐在小榻旁,一边为素素的伤口上药,一边认真地思虑着。
我总觉着今日发生的事情有点不对劲儿,先是素素不见了踪影,再到楚王突临,而我寻了这般久的钥匙,偏生又在素素昏倒之时出现,这所有发生的一切,未免有些太过刻意。
我犹豫了许久,眼瞧着天快亮了,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是决意冒险尝试这一次。起身为素素盖上被褥,只身前往豢蝶室。
打开铁笼的门,我将络先生送给我的人面贴在了涂山婜的脸上,并用纶巾包住了她的银发和狐耳,为她换上了宫婢的缃衣。
唯一的缺憾,便是她那双幽蓝的双眼。
我灵机一动,撕下裙角的一块薄纱系在她的眼睛上。
这样既挡住了她瞳孔的颜色,又能让她在朦胧之中看清前路。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将她送出章华台。
遗憾的是,我只能将她送出章华台,却不能将她安然送出东楚。
楚王已经知道我在章华台,必定会命禁军严守章华台,我与涂山婜一起逃,太过引人注目,更易自投罗网。
我将狐型冰玉放在她的手中:“出宫后一直往南去,过乌蒙山,径周齐,绕路回宋国最妥帖,我不知何年才能脱身,所以这冰玉还是先还给你。”
涂山婜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冰玉留给了我。
“这是涂山族的信物,也是姨婆祖留给你的见面礼,你且好好收着,以后有缘必会再见。”她拍了拍我的手。
我随之紧紧握住她的手,嘱咐她万事小心。
她点了点头,转身跑出了章华台。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悬着的心缓缓落下,欲将关上宫门回到小院,却见破晓的暗空之中,突生一抹幽蓝飞天而起。
随之,一支玄羽飞箭朝那幽蓝刺去。
我心中惊如雷鼓,匆忙朝着幽蓝坠落的方向奔去。
依旧是离章华台不远的荷花池,而今已然到冰雪消融之际,池上的冰已经细薄如帛。那股幽蓝被玄羽箭刺中,簌簌下坠于荷花池之中。
我尝试凝神,以心念搜寻着涂山婜。
少时,池底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方才那股幽蓝,当真是涂山婜。
我顾不得寒凉,翻过石栏,便要潜下水去救她。
可落于池水的过程之中,腰间被一股力量向上拉扯,电石火光之间,我被这股力量狠狠地摔在了宫墙上。
口鼻之中泛着腥咸的血腥味,我坐起身,见白丸毓手执长鞭站在荷花池边,狰狞地笑着。
敬先生手执柘木弓飞身而下,他吹响一声哨音,荷花池四处现身守宫的禁军,他们解开了绑在石栏上的绳索,随后用力地向外拉扯。
不刻,一张闭合着的网自池底缓缓升起,困在网中央的是膝上插着玄羽箭的涂山婜。
她狼狈地蜷缩在网中央,头上的纶巾被水打湿,滑落在身旁,银白的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随着禁军每一次扯紧绳索,网便收紧一些。罩在涂山婜上方的网,稍稍触碰到她的身上,便会激起一阵丹朱色的光,割着涂山婜的血肉,就像是豢蝶室那铁笼一般。
我坐起身,丹田之处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一股暖意,这股暖意平复方才所受的伤,刹那恢复如初。
“还真是要感谢你,否则我还真没办法让她放松警惕,将她弄出那玄铁笼。”敬先生喜上眉梢,洋洋自得。
我喘了一口气,猛地飞身上前,抽出白丸毓腰间的长刀,向那展网绳上砍去。
奇怪的是,这展网不但砍不断,还因我每一次用力的抽砍,而收紧一分。
我立即转身,向牵着网绳的禁军砍去。
白丸毓见此,执鞭上前,与我交战。
我发觉自己的功力因涂山婜的半个真元而突飞猛进,即便是平时觉得无比沉重的长刀,也使的得心应手。
白丸毓震惊于我的武功增长迅猛,几次招架不住,被自己的刀刃擦了轻伤。
灵光乍现,我突然觉着如果能挟持白丸毓,便能逼迫敬先生将涂山婜放了。
我全神贯注地准备擒拿白丸毓时,却忽略了背后。
当后心传来刺痛的时候,我猛地回身出掌,却见在背后偷袭我的玄丹娇笑着仰身飞远了。
她站在敬先生身旁,一双美目流盼,花容娇艳。
“早就说你蠢了,你还不承认,瞧瞧把自己搞的,不人不鬼。”她柔媚地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背靠宫墙,被他们围困,无处可逃。我侧过身,忍痛将玄丹插在我背后的匕首拔了出来。而后靠在墙上归息。
可是,我越是尝试着动用体内的真气,越是觉着疲累,仿佛有千斤鼎朝我身上压来。
“怎么样,我调制的迷,药是不是很特别,便是鼻子这般灵敏的你都闻不出呢。”玄丹拭着眼角笑出的泪痕道。
“昨夜,我也是将它掺进了创伤药之中,亲手为她敷在伤口之后,她才回到章华台的呢。”
我的眼皮原来越沉,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第三十六章 潇湘洞庭白雪中
我醒过来的时候,也被关进了铁笼。
只不过并不是章华台的铁笼,而是丹华宫,玄丹专门为我打造的铁笼。
铁笼窄小、逼仄,无法站立,就只能侧卧,我犹如一只牲畜被关于其中,任由她嘲讽,甚至每夜还能观看她与楚王二人的水乳相融。
玄丹以为这样便能羞辱我,使我难堪。殊不知自小画春殿图的我,早对这种床上的旖旎见怪不怪,以至于还觉着有些无聊。
看着二人在我面前分外卖力,我倒是清理了头脑之中的杂念,开始猜想起这场计谋的实施者到底是谁。
若是玄丹,那么在我被妃舒剜心失败后,她就开始酝酿计谋了。
想来我藏身于章华台,也是她密告于楚王。
就是不知楚王的故意现身于章华台,同敬先生来探虚实,是否也在她的谋划里。
目前我尚敢肯定的,是豢蝶室铁笼的钥匙根本不在素素的手上。
楚王曾让寺人进出素素的房屋内,搬品茶之物,料想在此时将钥匙偷偷随之放入药匣内,也不算是难事。
所以玄丹施在素素身上的那剂迷,药,算是推波助澜。我突然开始怀疑,玄丹和敬先生暗下私相勾连。
不知被关了多久,直至某日的深夜,素素潜入丹华宫,以银针撬开了铁笼上的锁,将我救了出来。
由于长时间没有移动站立,导致我四肢僵硬,浑身无力。素素见我行动迟缓,便一把将我扛在背后,跃出丹华宫去。
行进路上,我所见到的宫婢大都是身着素缟,像是宫中有丧。虽然素素尽力避免让我瞧见,一路东躲西藏,可我还是察觉到宫内似是发生了大事。
过千景园时,身穿素衣的玄丹正站在一株抽芽的杏花树下。
素素见此收住了脚,转身便往另一条路走去。
玄丹紧随其后,踏风而来,嚯地将我从素素的背上扯了下去。
我猛地一下坐在了地上,刹那的痛感倒是使我的四肢恢复了常态。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究竟是为何?”玄丹扯住了素素的衣袂。
“我为何求,与你何干?”素素往回扥了扥,可衣袂牢牢被攥在玄丹手中,纹丝不动。
“你我乃是过命至交,便是要风雨共济,你救她离开东楚,楚王追究下来,你要以死谢罪吗?”玄丹红着眼眶,似是心有不甘。
“你我不过是恩情相报,何来过命之交?”素素冷冷地说道。
“你我如今恩情两清,还请从此各行自路吧。”
方才我落地之时,为了避免疼痛,见不远的花丛泥土松软,便自行于地上滚了一圈,落至花地上。盘坐起身,听她们二人吵架,莫名觉着像是调风弄月。
“你还是在埋怨我欺骗了你,是不是?”玄丹幽怨地问道。
素素冷着脸,她再次扯了扯衣袂,想要抽身离开。玄丹仍然紧拽着不放手。两人僵持不下,直至素素抽出匕首,割断了衣袂。
玄丹险些晃了一个跟头,她错愕地看着手中破裂的衣袂,眼中倏然积满了泪。
以往的玄丹总是风情万种,妖娆多姿,我可从没见过她因谁而哭过。
“我怨恨的是,自己没能早些识破你的言行相诡。”素素不解风情,反而侧过身朝我走来。
“婳儿。”玄丹依依难舍地再次拉住了她。
素素闻声暴跳如雷,她拂袖将玄丹推倒在地:“不许你叫我婳儿。”
坐在地上的我,被素素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了一跳,她平时都是冷冷清清的,可从没见她对谁发过火。
玄丹不依不饶地抱住了素素的腰身,她哭的梨花带雨,倒使素素逐渐心软了下来。
“你这还要看多久?”背后传来一声话音,我回头望去,见络先生正藏身于不远的树枝后。
我见素素和玄丹二人并未发觉,于是缓缓地往络先生身旁挪去。
自打涂山婜一半儿的真元进入我的体内后,我那原本灵敏的鼻息,退步了许多。先前没有辨别出玄丹的迷,药,这次是络先生潜藏,在这一片繁花之中,我竟没有嗅到一丝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此处,是素素告诉你的吗?”我蹲在他身旁,继续观望着玄丹和素素二人。
络先生二话不说,一把将我拽了起来,提着我往远处跑去了。
奔走于一所石桥下停下了脚步,络先生从一堆碎石之中拿出一展包袱打了开。
我见包袱里面放着一身素冠缟服和一张软踏踏的人面。
络先生将素缟塞到我手中,而后背过身去。
我并没有发问,乖乖地换下身上的衣裳,收拾齐整后,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身,拿起人面,细心地为我贴上脸。
“太后薨逝,明日一早起灵前往西陵山同楚襄公共寝,西陵山合墓有殉祭,你身着素缟,混在送葬队伍之中,到了西陵山,自会有人带你离开。”络先生贴好我脸上的假面后,又从袖袋中拽出一条素白的璎珞来。
璎珞编织的平平无奇,唯有下方坠着的珠子还算好看一些。
“这璎珞你务必要随身携带,西陵山接应你的人,只认这璎珞,若是弄丢,就功亏一篑了。”络先生将璎珞牢牢系在我的衣带上。
“年前瞧着太后身子还算硬朗,怎会这般快就薨逝了?”回想着云梦行宫的水澹台上,太后精神矍铄,根本不像是短命之相。
“自云梦行宫回到东楚后,太后身染恶疾,医官们推测她怕是活不过今年夏,上元日,她又不听劝告,随众人前去花鼓台看牵丝戏,导致邪风入体,病情加重。”络先生并未说的很详细,他为我穿戴完毕之后,又带着我奔去驻马场。
虽是明日一早启程,可驻马场上,已然有许多身着素冠麻衣的宫婢和寺人在忙进忙出,装备车马。
我悠闲地穿梭在繁忙的人群之中,目标甚是扎眼。
莫名地被一位外表看起来仅有豆蔻之年宫婢拉着向前走,回首却见络先生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被拽着行至一处大殿,殿内有许多宫婢和寺人进进出出,结伴抬着形状迥异的铜块。
“别愣着,快搭把手将祭品抬到车上去,早些做完就能早些歇息,否则挨到了明日一早,谁都休息不了。”她拉着我加入了搬铜的队伍中去。
看着那些细手细脚的宫婢和寺人搬的辛苦劳累,我本以为这破铜块会很重,卯足力气搬时,却觉着异常轻巧。
我猜想是因我有功夫傍身,又有涂山婜的半个真元加持,所以才会比他们轻松。
几经来回,我发觉这些铜块上刻着的花纹,好似同白尧所用的天弑锥极为相像。我忍不住好奇,便开口问道与我一同的宫婢:“姐姐可知道我们抬这些东西作何用?”
那宫婢心里清楚,这几个来回都是我在出力,她压根也没费力气,心中许是感激我,便细声地喝止住了我的话语。
她将我拉至僻静地角落之中,语重心长地道:“以后莫要再问出这样的话来,主子们意图,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可以知道的。”
我点了点头,认清现下自己的身份,并表示今后绝不会再犯。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带着我继续搬进搬出。
快接近黎明时分,才将一切都准备妥当,那宫婢见我眼神困倦,便带着我走去一辆车马后的空档处栖身小憩。
才睡了一小会儿,便被她叫醒了。
揉揉眼睛跟随着她行至驻马场的庖厨,装了好些个馍馍,再次回到方才那辆车马后。
她掀开罩着车马的幔帐,我乍然惊呆,困意尽消。
这车马上驾着一顶车笼,笼中关着大约几十来个童男童女,他们眼神惊恐,沾满污迹的脸上,唯有那一双双晶莹剔透的双瞳震人心弦。
“小雀,将馍馍都给他们。”方才我们互知了名字,她叫水儿,我便说出了小雀这个名字。
我将布袋之中的馍馍一一分发给他们,这些孩子大都不哭不闹,接过我的馍馍时,还不忘与我道谢。
见到我眼中的于心不忍,水儿叹了一口气,她见我布袋中的馍馍发完了,便放下了车笼上的帐幔。
其实不用问她,我也猜得出,这些孩子是做什么的。
“你怎么不问,这些孩子们为何在此?”水儿见我闷闷不乐,便问道。
“能在死人的祭典上出现的童男童女,必定是殉祭而用,不然还能现场来跳童子舞不成?”若说心中没有不舒服,便是假话。
这些孩子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凭什么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死老太婆殉祭。
“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残暴不仁,良善谦和的,反而要被虐杀,若这世道一直如此,为何还要宣扬仁义礼信,那些三令五申又在束缚着谁呢?”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想必都是读过书,非同一般之人。
我侧过头看着她,见她眼眶湿润,悲从中来。
我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水儿,你还好吗?”
她擦干眼角泪,勉强地笑了笑,道:“无事,只是勾起了幼时的遭遇来。”
我见她不愿意透露,便没再细问。
没过多久,天色渐渐大亮,太后起灵,祭祀的队伍,一路护送至距离云梦城不远处的西陵山。
这一路上,我同水儿一直在照看着车笼之中的孩子们,确保他们抵达西陵山之前,是活蹦乱跳的。
我尝试凝神,以心念感应涂山婜。
经几个来回,终于在祭祀队伍中部的一樽铜鼎之中,感受到涂山婜微弱的回应。
关着她的铜鼎外,缠满了着凤凰花的花枝,鼎内刻着奇怪的咒文。涂山婜蜷缩在鼎中满身血痕,动弹不得。
半路队伍休整时,我曾尝试靠近那尊铜鼎,可却被豹头环眼的禁军凶了回来。
“绥绥,我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你莫要管我,快些离开吧。”涂山婜微弱的声音传了来。
我没有回应她,借着与水儿分发餐食的由子,仔细地观察送祭队伍的人员分布。
队伍最前是太后的灵幡和棺椁,随后跟着的车马之中,大都装着祭器。楚王的车驾和困着涂山婜的铜鼎在队伍的最中,有重兵把守,更有敬先生坐镇。若我灵脱躯壳去救涂山婜,势必会被敬先生发觉,从而打草惊蛇。
若要出手,必是一击即中,否则实力悬殊,一旦暴露,既是功亏一篑。
“若是退求其次,只求姨婆祖,不为涂山祭灵,是否可行?”我再次询问着她。
她沉寂了片刻,而后道:“你的意思是?”
我与涂山婜讲起曾经在丞相府,破生魂祭阵法的经历。我后来仔细地想过,生魂祭的阵法之所会破,大抵是因我用天弑锥刺伤白府守卫,由此天弑锥混进了生者的血。
所以,换一种想法,想要破坏涂山祭灵,是否在祭礼之时,将祭器涂上其他生灵的血,便可破阵呢?
“不行。”涂山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
“当年十二路诸侯于天幕雪山拦截涂山妲时,破帝辛的天弑锥,可否有人因此而牺牲了?”我试探着询问。涂山婜反应如此激烈,是见过破阵时的惨烈。
她宁愿沦为涂山灵守墓,永生永世灵魂困于地下,不见天日,也不愿让我破阵救她。她的反应激烈,必定是见识过破阵时惨烈的后果,深知以血撞破阵法的人,必定会死于阵中。
即便是丞相府那样小的阵法,阵法破除时,亦是血染漫天,损兵折将,更何况是涂山祭灵。
“我不准你破阵,乖乖趁乱离开,别再管我。”涂山婜说完话后,便关闭了心念,不再理我。
我倚着车笼睁开了眼,侧脸看见水儿正困倦地打着盹,随着车马的颠簸,她不安稳地点着头。
我将她拉过身侧,让她的头枕在我大腿上。
害怕会被管事的寺人撞见,从而惩罚懒做,我拉起了车笼上的幔帐,与她隐藏其中。
许是车笼里的幼童们见水儿睡得不安稳,便轻声哼起了安眠歌儿。
“黄鸡公,尾巴拖,三岁毛伢会唱歌,不是爷娘教给我,是我聪明学的歌,大月亮,细月亮, 嫂在房前舂糯米,哥哥在楼上做篾匠。伢儿哭,狗儿咬,羡嘴猫儿又来了。”
这娃娃哼的安眠曲,是楚地浠水的童谣,我回过头,望着她,问道:“你是楚国人?”
那娃娃晶亮的双眸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本以为楚王会用蔡息两国的稚子来为太后殉祭,却没想到连自己的臣民也不放过。
第三十七章 天地搔首抽玉簪
“怎么就这么倒霉,被抓来这里。”我看着她仿佛并不害怕,嘴角隐约还有笑意。
“他们要抓兄长去,阿翁拿出家底求他们,他们便说只能换人,一家一个,无一例外,所以我才替兄长来了。”她看上去,确实比其他的孩子要小一些。
“怎会没有例外,我便是替那县伊的儿子来的。”坐在她身旁的男童开口说道。
“我也是替东家长姐来的。”
“我也是呢。”
这些孩童,大部分都是替家中兄长或是当地权贵家中的孩子,来到此处的。看着一张张无辜的面容,我心里酸涩难捱。
“你们知道来做什么吗?”我问道。
“他们骗家中人说是要我们去西陵山守墓,可是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此去是要做太后的人殉,所以才会有收了金银钱财的家里,让自己的孩子去做替代。”
我震惊于这些孩子知道事情背后所有的真相,还能从容地平静着谈笑风生。
“你们就这样甘愿为一个死老太婆做人殉吗?”我吞咽着喉咙的酸楚,恻隐之心翻动。
“我们又不是为她,我们是为了家中人。”最开始与我说话的小姑娘开口道。
“我是为了兄长,若是我不来,便是兄长为人殉,虽然家中阿翁和父亲偏心于兄长,可兄长平时对我极好,我可舍不得他死。”一提到自家兄长,小姑娘眼中星火闪耀。
“我也是为了家中弟弟的病,我替县伊家的儿子来,县伊就会给母亲好多的银钱,这些银钱可以为家中阿弟寻个好的医官瞧病了。”小姑娘身旁的男童说道。
这些孩子不会抱怨世道的不公,也不会怨恨残杀他们的刽子手,他们所带着这世间最美好的初心,感谢这世上曾给予过他们温暖和爱护的每一个人。
我心里疼的翻江倒海,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着手握权重,来保护他们。
“桂儿阿姐,不知道死会不会很痛啊。”男童眨着天真无邪的双眸问道小姑娘。
桂儿想了想,十分确定地道:“不痛的,我见阿婆死的时候,都很安详,就像睡觉一般。”
“那就好,我怕疼,便是被鱼塘里的鱼儿咬上一口,都疼的不行。”小男孩放心地靠在车笼上,一双灵巧地双眸看着我。
“姐姐,若是等下疼了,你能不能抱着我,只要有人抱着我,我就不觉着疼了。”小男孩眯着眼,笑着对我说道。
“不行,等下我也要让姐姐抱着我。”桂儿抢在小男孩的面前,朝我伸出了手。
我忽地转过了头,于眼泪流出来之前,用双手捂住了脸。
车笼之中的孩子们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伸出手,轻轻地推揉着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问我是不是觉得他们身上脏,不愿意抱他们。
我擦干净脸上的泪,将腰上的璎珞摘下。
“拿着这个,就不会疼了。”我将它交给叫桂儿的小姑娘。
若络先生的话靠谱,那么我希望前来救我的那个人,能将这些孩子们带走。
小姑娘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的璎珞,轻叹了一句:“好漂亮的穗子。”
可她却犹豫着不敢接下。
“这穗子看起来好像很贵,还是姐姐留着吧。”她说道。
隔着车笼,我一把拉过她,穿过笼中的缝隙,将这璎珞牢牢地系在她的衣服带子上。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摘下,知道吗?”我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嘱咐道。
桂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璎珞,雀跃地点了点头。
西陵山并非险山,而是一片地势平缓的丘陵,早在楚襄公归天之时,楚王便开始于此处为他修建陵墓。
择水草最茂盛的山丘开凿,自东西同时下凿,一山共两寝,东为襄公墓,西为太后墓,墓室中通,乃为合葬。
山丘前设祭坛,祭坛的中央有一处空地。空地里的泥土像是参合了什么,呈现丹朱色彩。空地四周土地夯实呈下沉之势,并且均匀地分布着形状各异的坑洼。
我和水儿两个人依旧被抓去做搬运铜块的人力,来回折腾这些铜块之时,我发现,那处四周分布的形状各异的坑洼,好似与这些铜块的形状相近。
敬先生行至空地一旁,命令禁军将铜块按照夯土下沉形状一一排开。
随后,他手持一根虎头杖行至空地,于丹朱色的泥土上,画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符号。
我怕他认出我来,于是一直站在队伍的末处,不敢靠前。
禁军将所有的铜块放置妥当,敬先生走去最北处,将虎头杖插入北侧的石墩之中。霎时,那些被安置好的铜块从夯土之中缓缓升起。
我注意到,铜块的下方设置了榫卯,同夯土之中的所藏着的石柱机关契合,整个机关升上地面,为下方石锥,上方铜顶的锥形柱子,一面有三鼎,柱内侧布满天弑锥同样花纹。
几十个身着丹朱祭服的巫人,将困着涂山婜的鼎抬到空地上,他们扯下了鼎周围的凤凰花枝,退居锥柱外。
敬先生脱下外裳,露出里面玄红相间的祭服,他行至鼎前,触碰鼎上机关。
铜鼎四壁刹那下落,铺成平面,与空地吻合,六线连接。
敬先生自发丝间抽出两根尖锐的银锥,他信步进入中央,将银锥刺入涂山婜的双眼之中。
涂山婜双手捂着眼睛,蜷缩在地上,她三番两次想要拔除眼上的银锥,可都遭到敬先生的重锤。
敬先生扯着她的银发,强迫她迎面向他。
连同银锥一起,涂山婜的双眼被敬先生拔了出来,他弃之涂山婜,捧着血肉模糊的银锥朝祭台下的楚王走去。
楚王身着玄黄祭服,接过敬先生手中鲜血淋漓的银锥,他虔诚地用双手捧着,踏上祭台。
于西方和东方的锥柱上,有两个缺口,与楚王手中的银锥恰好吻合。
自楚王将银锥戳入其中,锥柱铜顶缓缓转动,落定之后,六支金色的羽箭齐齐朝着涂山婜刺去。
手脚,腰腹,脖颈,皆被这六支羽箭刺穿,并将她钉死在铜台上。
她的血迹顺着铜台上的符文,流入接合六面边缘的缝隙中。
刹那,锥柱的四周生出幽冥的光,这些光隔绝了涂山婜的哀嚎声,却也开启了涂山祭灵的阵法。
若是方才涂山婜所遭受的疼痛与折磨已然是惨绝人寰,那么接下来,她所受到的疼痛,会比之前的更加凄惨百倍。
这些锥柱会随着光,慢慢地朝着涂山婜靠拢,锥柱上的铜顶会在收拢之时,形成一个巨大的铜墩子。
这块铜墩子会完好地覆盖在涂山婜的身上,便挤压着她的肉身,将其血肉透过铜台的符文和六面边缘,深入泥土中。
自此,她的肉身毁灭,灵魂永远锁在墓穴的地宫,为楚襄公和太后守灵,永生永世徘徊于此,不得自由。
阵法已然开启,便是破阵的最好时机。
趁着楚王行至山前跪拜陵墓之时,我飞身前往祭台,心中深知敬先生必会阻拦我入阵。
可毕竟我的出现实属意料之外,阵法四周并无禁军守卫,围着的大都是手无寸铁的巫人。他们见我冒然闯阵,自然吓得四处乱窜。
我趁乱抄起地上的凤凰花枝,朝着敬先生抽了过去。
他用手臂挡了一下,却见裂开的衣袂之中,手臂倏然出现同涂山婜一样的伤疤。
原来,他也怕这凤凰花。
得知如此,我便抽得更加起劲了。
他被我抡起的花枝抽得节节败退,眼看禁军便要围压过来,我扔掉凤凰花枝,猛地钻进了阵中去。
我拔出了涂山婜身上所有的羽箭,选了一根最锋利的,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霎时间,锥柱停止倾斜,幽冥的光芒嚯地变成了丹朱色,直冲云霄。
白昼暗淡,黑云透着血腥的红光,锥柱顶的铜块脱离了下方的石柱,变成了利刃,向四周的飞扫。
西陵山登时血肉横飞。
我俯下身,欲将涂山婜扶起,却忽觉身上每一处的血肉开始爆裂般地疼了起来。
不刻,山摇地动,楚襄公和太后的陵墓开始塌陷,便是连祭台的夯土也随之裂了开来。
于地下,生出燃着火焰的玄色枝桠,周遭流窜着的人,一旦触碰到这火焰,便顷刻化为乌有。
我忍受着身上传来的爆裂般的疼痛,乍觉眼前一片猩红。
低头望着自己,见身体上裂开了无数的伤口,艳烈的血,正涓涓地外流不止。
“怎就不听我的话,偏要破阵来救我。”涂山婜心疼地埋怨着。
我倒在地上,看着满天红光。
“即便是死,我也想让你自由的死。”
这句话,也是想说给芊芊听的,我想我心中一直在怨恨自己,没能早些将她的灵魂脱离苦海,让她在白尧的手上受了那么多的苦。
“阿娇姐姐那样聪慧,怎会有你这样一个蠢笨的后人。”涂山婜叹了一口气,埋怨之中带着一丝欣慰。
随着涂山婜的声音落下后,我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略过一阵阵轻朦朦的迷雾,我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也感受不到身在何方。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终在不远处看到一处山涧瀑布。
山涧花鸟虫鸣,甚是令人神驰向往。
我欲朝山涧而去,却被一片洁白所挡。
这洁白像是一阵穿不透的迷雾,我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到觉像是房中的墙壁。
“绥绥。”
闻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便回过头去。
站在我身后的,是涂山婜。
她回到了我最初见她时地模样。
一身素白的衣裳,英姿飒爽。
我张开手臂,想要拥抱她,却穿过了她的身体,扑了个空。
“我的肉身已毁,唯有用元神的灵虚将你暂时护住。”涂山婜再度出现于我面前。
“所以,我还没死是么?”我望着涂山婜道。
她抬起手轻轻地摸着我的额头,虽然我感受不到她的触碰,却能感知到她心念里的千言万谢。
“你舍身为我,我怎忍心让你死呢?”她拂袖一挥,身后便传来一股力量,将我向前方的坐榻上推去。
于一片白茫茫里,忽见一处坐榻,一旁的泥炉上正温着酒,阵阵酒香传出,坐榻正对着不远处的山涧,侧过头,就能欣赏那潺潺流水,葱郁叠翠。
灵虚乃是涂山族肉身毁灭之后,元神休养之地,亦是涂山族在面临危险时,防止元神散尽的栖息地。
“这灵虚的幻象,便是早时的青丘,我同妲姐姐所住的房屋,便正对着这山涧清瀑。”灵虚是根据自己的心念所布置而成,涂山婜心中所藏着的安稳之地,想必就是同家人们一起生活的青丘吧。
“所以,我将涂山祭灵的阵法破了是吗?”我询问道。
涂山婜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指,轻触我眉心。
登时,眼前如走马观花一样,闪现那日我晕倒后发生的事情。
涂山祭灵阵法破裂,刹那间天崩地裂,大火于祭台的周围烧得旺盛,无论是宫婢寺人,还是巫人禁军,全都抱头窜逃。
西陵山塌陷,将楚襄公和太后的棺椁深埋于地下,楚王自然是气得发疯,待西陵山的大火在三日后的一场春雨中覆灭时,他立即派人来为我收尸。
那时的我,已经被涂山婜的灵虚护住了,不仅毫发无损,气色也难得地红润。
楚王命人将我凌迟,可是行刑人锋利的刀子却割不破我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楚王忍着怒意,将我拴在马后,一路策马而奔,将我拖回东楚。
可我依旧完好无损,没受到任何外伤。
随后,楚王试了很多办法,例如焚烧,沉水,灌毒等等。
可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没用处。
有涂山婜的灵虚护着我的肉身和魂魄,我便是金刚不坏。
最后,别无他法的楚王下令,将我扔去了百兽园。
他希望在百兽园内,那些他所豢养的野兽可以将我撕咬,吞噬。
想来是我命好,绝处总会逢生机,我才被扔下去第一日,迎来的并不是撕咬我的野兽,而是我的妹妹,妫薇。
她将昏死过去的我,拖拽到一处凤凰花树下,日日夜夜地照顾着我,时时刻刻地唤着我醒来。
涂山婜这才将我从她的灵虚中唤醒,与我做最后的道别。
“你会回到天幕雪山去吗?”虽然她的肉身已毁,至少元神还在,躲在灵虚之中休养,还有机会重获新生。
涂山婜点了点头,道:“以前,我总是留恋世间烟火,平凡人间,现在我想回到妲姐姐身旁,守着她。”
“也好,等我逃出东楚了,再去天幕雪山见你。”我想要解开涂山族的诅咒,想要娘亲的悲剧,不再现世人间。
涂山婜惆怅地望着我,她幽幽地道:“我希望,你不要来。”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她,并不明白她为何说这样的话。
第九十一章 烈风悲起涧水冷
“所以,从今往后,我便成一介废人了,是吗?”少公子苦笑道。
鸑鷟点了点头:“我瞧了秦医官的药方,若太子注意调养,不再动用真气,兴许那母蛊在汤药的作用下,能沉睡个十年二十年的。”
鸑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偏巧一旁的秦上元又是一副冷脸,好似少公子就活该受这罪一般。
“为了以防万一,我倒是劝太子还是自废武功要好一些,省得将来遇到不备之时,忘了这一茬,动用体内真气,便又折寿个十年八年的。”秦上元的冷嘲热讽吓得宋尔延一身冷汗。
他连忙扯着秦上元向帐外走去。
“扯我做什么?”秦上元背起药箱,甩开了宋尔延:“这一切,不过都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自澹台不言率军前往上饶,秦上元便整日提心吊胆。
澹台不言那副病体,才被她日以继夜地调养到初见成效,却又被少公子这一声令下,跋山涉水地行军,前往上饶,等待与楚对战。
尤其她那日听到宋国国君抱怨少公子不守盟约,提前对楚宣战,她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她从不管这世间有什么权衡之术,阴谋诡谲,在她眼中,这世上所有的争端,不过都是去白白送死。
秦上元心中虽埋怨少公子,可对于少公子身子的调理却从不懈怠。这一早一晚的汤药煎煮,皆是亲力亲为。便是连近身侍候少公子服药的鸑鷟看在眼中,也颇为不可思议。
因楚国海战势力薄弱,少公子命澹台不言按兵不动,令东部霍殇率军与楚国在东海交战。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霍殇所携的海军,便轻而易举地攻下楚国东部沿海的江陵郡囊括宜春,滨谷,巴东,崇阳四城。
晋国见此,也突袭楚国息郡,攻下息郡南部三城。
楚国的节节败退倒是为大周军将鼓足了士气,而面对大周攻城掠地的楚国显得十分淡然。
霍殇的军队前进一步,楚国的军队便退一步,眼瞧着都快要越过西陵山,直抵东楚。少公子忽然叫停霍殇继续向东楚行军,命其原地整顿,又令上饶驻守的澹台不言撤回宛城。再由周地平潭渡而出,抵达江陵郡的宜春,驻守于于此。
部署妥当的少公子暂且松了一口气,并派出安抚使前往楚国江陵郡,安抚当地百姓开展教化,使他们能安妥地归顺大周。
在此期间,攻占了息郡的晋国,突然遭受宋国突袭,将原来所占的息郡南部三城,如数丢尽。
晋国派使臣前往安阳,于少公子面前痛斥宋国乘间作祸,不要脸皮。
对于宋国这般迷惑的行为,少公子也甚是意外,他安抚了晋国使臣后,欲动身前往宋国临酉。
在少公子启程前一天,奉妘缨之命的简蓉抵达安阳。她所带来的的并非是同大周共盟的消息,而是宋国同大周的断盟书。
断盟书内容颇为直白言简,只有痛斥少公子轻言寡信,难以身为天下共主。
不同于专门来抱少公子大腿的晋国使臣,简蓉将断盟书送给少公子后,便潇洒地离开了安阳。
失去了宋国,便等同于失去了鲁国和齐国。那晋国实力还不如大周,上不得台面,如今的少公子犹如海上孤舟,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可他哪里是会轻易认输的人,况且在东楚,还安插着抗衡楚王的最后一枚棋子,历卓笙。
入夜之后,少公子同鸑鷟前往千面阁。
成功混入东楚的历卓笙,有时会将消息传回至他最信任的邴七手中,少公子几次得知东楚的动向,皆是从邴七之手获得。
依旧是茶寮后面那个幽深的园子,只不过这一次等着少公子和鸑鷟的人,却换了一个。
邴七天生性痞,与历卓笙不同,即便是等待少公子之时,也是倚着凭几,行为放纵地饮着酒。若不是考虑到消息的私密,怕是他还会叫上几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作陪。
不知是不是历卓笙临行之时,特地嘱托鸑鷟照顾邴七,自她与少公子抵达院落之后,见邴七放纵地豪饮,便直行上前,一把夺下邴七手中的酒壶。
“年纪轻轻就这般嗜酒,当心短命。”鸑鷟将酒壶中的酒液倾倒于地面,登时酒香四溢。
邴七虽然桀骜,可还是顾虑鸑鷟会在历卓笙回到千面阁之后,告他的状,于是他十分乖巧地坐起身,惋惜地吧唧着嘴,道:“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就做起管事婆来了,嘴巴还那么毒,咒我短命。”
“你若不整日饮酒,我天天说好听的给你。”鸑鷟将酒壶重重地拍在案上。
邴七枕着手臂笑:“既然这般,那姑娘不如就留在这千面阁陪着我,我此后不再饮酒,还能听到姑娘时时刻刻对我说着好听的话。”
置身事外的少公子都能听出邴七是在调戏鸑鷟,更何况是她自己。
她并不将邴七出言调戏当成是轻薄,俯身拽着他的耳朵,将他从凭几上拖了起来:“昭明太子可没时间和你闲扯,快些将你师父传来的消息说一说。”
邴七随着鸑鷟的力道坐起身,一双星眸莫名狡黠,跟随着力道,狡猾地摔进鸑鷟的怀中。
鸑鷟抬起手,按住他的额头,并向后退了一步,远离了他。
“你若再将对花萼楼姑娘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我便喂你吃虫儿。”花萼楼乃是邴七于安阳城北开设的温柔乡,位于驿馆附近。
邴七设立此处,也是经由少公子应允的,毕竟像花萼楼这种地方,是前来安阳的各国使臣和国君首选光临的雅舍,若能从这些人的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也未尝不是坏事。
邴七一听鸑鷟说要为他吃蛊虫,即刻十分乖巧地正襟危坐,他见识过鸑鷟蛊术的厉害,心中自然畏惧。
“师父说,太子的公主还活着,目前尚且安全,他会尽全力保护其性命。”邴七收敛顽劣,说起了正事。
“还有,楚国的太后病重,师父询问太子,可否能动手杀了太后,借此在太后丧葬之礼,趁机将公主救出。”
确认福祥公主还存活的少公子终于安心落意。
所以,目前少公子心中最为要紧的,是尽快将她从那龙潭虎穴之中解救出来。
“转告你师父,莫要轻举妄动,现下大周军队临近巴陵山,再向前百里便可攻下东楚,我已经失去她太多次,不想再如这次一般,追悔莫及,无把握的事情,我绝不会再做,更不会再求旁门左道,我要亲自踏进东楚将她救出来,再此之前,告诉你师父,定要守在她身边,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她。”
鸑鷟曾见过少公子的深情款款,也曾见过少公子的冷面无情。
在他成为昭明太子之后,鸑鷟发现少公子愈加能隐藏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她有些拿不准少公子这话是故意讲给邴七听,让其转述给历卓笙的,还是发自于他心内的真情流露。
翌日,鸑鷟于金娥楼收到邴七的灰雀传信,于夜半之时,她再临千面阁。
邴七坐在花厅之中等着她,见她来了,便丢给她一个包裹。
鸑鷟缓缓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张被剥的完好无损的人面皮。
“师父要你在三日内将这皮子做成人面。”邴七吊儿郎当地道。
“这是女子的人面皮,他要女子的人面做什么?”鸑鷟心中颇为疑惑,甚至隐约地感受到事有不妥。
“你说句好听的话来给我听听,我就告诉你。”邴七抬起手便朝着鸑鷟那红润的脸蛋捏去。
鸑鷟退后一步,躲开了他,与此抬起手,用力地拍开邴七手掌。
他手掌粗糙,完全没有少年郎纤细。
“我今日一整日都没饮酒,姑娘可说好了,只要我不饮酒,便说好听的话来给我听的。”邴七委屈地揉着手。
鸑鷟白了他一眼,道:“你若把这人面的用途告诉我,我便说好听的话来。”
邴七黑白分明的双眸转了转:“姑娘说话不算数,我可不能上当了。”
鸑鷟被他气得胸口堵塞,她只能佯装喜笑颜开地道:“我们家小七丰神俊秀,胆识过人,怎会和我这个小小的蛊女过不去?”
邴七被她的恭维哄骗的十分舒服,前仰后合地喜笑颜开。
他眼神炽热地望着鸑鷟,可手脚却向身后摸索。
不刻,他从身后的桌案上拿出一个木匣递给鸑鷟,并叫她打开。
木匣里面放着一包油纸裹着的酥酪糕,浓郁的味道隔着油纸就窜入了鸑鷟的鼻息。
“今日后厨的最后一份给你留下了,师父说你爱吃。”邴七双眼清澈,似山涧清泉。
鸑鷟心中明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可低头一看邴七那双无邪的双眼,便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块放入了嘴中。
自历卓笙离开,她许久都没有吃到茶寮的酥酪膏了。
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块的鸑鷟,终于在头昏眼花之时,方知自己中了邴七的阴谋。
她扯着邴七的衣襟,摔进他怀中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她被邴七关了起来,并且命她三日之内将那皮子做成人面,才能放她出来。如果超过三日,她还没有做出这人面,他便对她做花萼楼那些姑娘每夜的奉承之事,事成之后,再去昭明太子面前求亲。
鸑鷟尝试于第二天,趁着邴七为她送饭之时逃跑,她用身上仅带着的束缚蛊将其困住,幸灾乐祸地认为自己逃离成功了,却在出门之后,接连遭遇邴七所设的陷阱。
最终,鸑鷟被困于一处铁笼之中,待邴七身上的束缚蛊消融之后,又被他带了回去。
那夜,邴七没少在她身上揩油,并用合欢散来威胁她就范。
鸑鷟知道邴七这人耐性有限,为了自保,她只能乖乖就范,仅用一日就将人面做好,交给了邴七。
邴七守诺,放她离开千面阁。
在那之后没多久,东楚便传来楚太后薨逝的消息。
紧接着在楚太后的祭礼上,楚国的西陵山,天降异象,血月黑云,山崩地裂,楚襄公和楚太后的合葬墓穴塌毁,两人被砸入乱石击中,不见其尸骨。
这本是与鸑鷟毫无瓜葛的事情,可重点就在邴七要她做的那面人皮面具上。
潜伏于东楚的历卓笙并没有遵守少公子的吩咐,安稳地守着福祥公主。
他命潜伏在楚太后身旁的千面阁暗人,毒杀了病重的太后,随后又暗自联合潜藏于王宫之中,宋国君妘缨所安排的势力,在楚太后出殡的祭礼上,将福祥公主以鸑鷟所做的那展人面做掩,混迹于前往西陵山祭礼的队伍之中。
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池,妘缨安排来救福祥公主的人,并没有成功将其解救出来,反倒是救出一群即将为楚太后做人殉的孩童。
所以,即便是历卓笙赌上了对少公子的背叛,宋国君仍旧没有在这次祭礼之中,将福祥公主成功救出。
而西陵山所产生骇人视听的天地异相,据说是因福祥公主以身破除了祭礼之中涂山灵的阵法。
西陵山被这股天地异动夷为平地,楚襄公和楚太后的墓穴也为之毁于一旦,二人的尸身被巨石砸入地下,早已尸骨无存。
楚王的愤恨不能得以平息,因而试尽了千百种办法,残害福祥公主。
少公子听闻此事之时,怒火攻心,猛喷几口鲜血后,便启程前往江陵郡的宜春城。
过宜春城西三十里,便是被夷为平地的西陵山。
据说那日,西陵山的山摇地动,宜春城亦能感受到强烈的震动。
抵达宜春城后的少公子,在澹台不言的跟随下,连夜前往西陵山废墟。
曾经水草茂盛,平缓秀丽的西陵山,如今满目疮痍,举步维艰。
土地塌陷,山石崩裂,凹凸不平地面,耸立着些许锋利的山石。
不能动用自身真气的少公子,行走的颇为吃力,这一路上遇见诸多地陷,都是在澹台不言的带领下,少公子才得以继续行进。
暗夜之中,月色清冷如雾,越往西陵山深处行走,越觉四周寒凉。
少公子脚下泥土开始泛着血色,耳边也隐约听到黑鸦觅食的“啧啧”声。
绕过一处横断下来的山石,眼前便是如战场一般的尸横遍野。
死在破阵之时的人,大都是祭礼之中的鬼巫和护卫军,有极少数的宫婢寺人,有些腐烂的尸身已见白骨。
腥臭的味道直冲鼻息而来,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二人用帕子围住口鼻,适应了片刻,才抬起脚往里走去。
二人缓缓前行之时,于一片朦胧月光之下,惊起大片如浪潮般,正在觅食的黑鸦,不禁使少公子背脊发凉。
第九十二章 古来青史谁不见
“殿下,那边有光。”澹台不言指着不远处,黑鸦惊起的地方叹道。
少公子随之望去,只见废墟间隐约见赤光。
“带我过去。”这赤光是少公子熟悉不过的转生之术。
澹台不言携少公子飞走于残垣断壁之上,经几处碎石,终停落于废墟之后。
废墟后的姬雪,才方同怨气冲天之人完成契约,那道赤光,便是他将契人肉身,回收于玄月山五蕴池之中,转生灵术。
姬雪双眸闪烁着妖红,他见少公子位于此处,却并不意外。
“你在等我?”少公子太过了解姬雪,才能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猜测他来此处真正目的。
“你不必忧心,福祥公主现下安然无事。”姬雪自尖石之上翩然而落。
少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自觉地质问道:“是妘缨要你来此处告知于我的?“
姬雪微怔,随后目光躲闪着少公子,迟疑片刻后,摇了摇头。
“我原本是想背着她来告诉你,可你知道,她心思玲珑,怕是早就算到,我会转告你福祥公主的境况。”姬雪心中有她,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对她有所顾及。
即便是曾经狡黠的妖灵,在面对她时,心中的两面三刀也会变成一心一意。
“我现在只敢告诉你所在意的,万不敢再多言,她知道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必然也会知道,我会将在她身旁的所见所闻,准确无误地转诉给你听,所以,我怕我知道的,都是她故意透露给我,就是要我准确无误,引你入瓮来。”说到底,姬雪也不过是妘缨手上的一枚棋子罢了。
即使他曾掏心掏肺,以正自己的清白,也曾伴随她几经生死,历经千难万险。
她给予过他炽热的香甜,也让他尝尽痴恋之中的苦咸。
“在她的眼中,大抵所有人,都比不得福祥公主罢。”沉浸到清醒之间的过程十分痛苦,姬雪切身实地感受过,在不久的将来,少公子也将得偿。
除却福祥公主现下安然无恙地存活于楚王的百兽园之中,姬雪还告诉少公子,宋国与楚国的结盟交好,是妘缨假意而为。
其目的便是让楚王在面临危机四伏之时,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宋国的军队驻守于楚国国境之内。
西陵山同姬雪见面之后没多久,齐国忽然自高阳城发兵,吞下翠缥郡。
翠缥郡主被俘,沦为人质。
此时,楚王完全可以求请鲁国公发兵牵制齐国后方,迫使齐国吐出翠缥郡。毕竟楚太后,是鲁国公的姑母,楚王与鲁国公之间存有姻亲关系。
不知妘缨用了什么方法,暗自使得鲁国归顺于宋国,于楚太后的祭礼之上,鲁国公同楚王决裂,返回鲁国东竭城后,便断了与楚国所有的往来。
随着夏初而来的,是晋国的再次出兵,收回被宋军所占的息郡三城。
这一战,倒像是宋国故意让着晋国。
晋军轻而易举地千骑入城,不费吹灰之力,入城之时,却发现城内的宋军已然全线退回至楚国蔡郡。
与此同时,齐国自翠缥郡行军而出,直抵上饶。
梁国国君商温不知受了哪门子的刺激,竟然借道陈国,先是为陈国夺回了潼安大战之中,失守于楚国的潼安和余陵。后经潼安而出,攻下楚国的伏镇和蓝渝。
楚王在面临此等危机四伏之时,宋国便成为了他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只能暂且将其紧紧握牢。
暮秋,齐国再度攻下上饶城,直逼东楚都城。与此同时,少公子命澹台不言率军绕路过巴陵山,攻入云梦城。
上饶城位于巴陵山北面,云梦城位于巴陵山西面,少公子预料,齐国的下一步是云梦城,便率先一步,攻陷云梦城。
云梦城能反抗的只有姚宏一人,其余城内的大都是扛着锄头耕田的百姓,面对少公子率领的精兵强将,姚宏为保护云梦城中的百姓,决定不战而降,并亲自迎少公子入城来。
所以,少公子可谓是不费任何兵卒,率军直接入驻。
姚宏的意思十分明确,为百姓性命安危,他虽然降城,但不做降将。
大周中军入驻云梦城后,姚宏便闭门不出,欲将绝食明志。
他的绝食明志乃是自愿,可却成了少公子的一道难题。
在云梦城的百姓得知姚宏绝食后,日夜围着少公子的居所,磕头乞求少公子能饶恕姚宏性命。
澹台不言多次同云梦城的百姓解释,姚宏绝食明志与少公子无关。
姚宏乃是云梦城掌司,身份等同城主,那些百姓又在他的照拂下生活安逸,此次又因他的决策而避免战乱之苦,自然要出头为他求情。
那姚宏所居的小院,仅可伯敬一人进出,但凡其他人进入,都会被姚宏赶出来。
少公子对于他暂且不敢太过强硬,只令与伯敬关系亲密的澹台不言嘱托伯敬,要他尽量也劝着姚宏些。
可伯敬的劝解若是奏效,姚宏便不会绝食至今,未曾回心转意。
若是由着姚宏这么饿下去,怕是归西就在眼前了。
少公子立即灰雀传书,叫来了安阳城的鸑鷟。
某夜月寒,姚宏独自一人在庭院之中赏月,秋月凄冷,倒是符合他此时孤绝的心情。
伯敬是今日第五次来送姚宏喜爱的云吞,他将陶瓮放在庭中木案上,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满是疤痕沟壑的狰狞面容。
这张狰狞面容的曾经也是清新俊逸,卓绝不凡。
姚宏见他眸子湿润,缓缓踱步于他身旁,他紧挨着他跪坐下来,温和与他言道:“等我死后,你立即启程去宋国临酉,去找我家弟姚滉,你见过他,往后时日便由他来护着你。”
伯敬勾着嘴角温和地笑着,因不能言语,便用手比划着;“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姚宏难得露出温柔的笑容,他抬起手摩挲着伯敬脸上的疤痕:“其实,你的记忆一早就恢复了吧,你从没有忘记自己是木家长子,即便身在云梦城,却私下背着我,四处打探弟弟和妹妹的消息。”
伯敬眼中略过一丝不安,他望着姚宏,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却被姚宏握住了手。
“木家被诛那日,我若心狠一些,拖住你留在云梦城,你便不会独身返回东楚,你若没回去东楚,便不会被那场大火毁了容貌,我最见不得你求我,我也知道那是你最后见家人的机会,所以才放你离开了,可若能重来,我定会自私一些,绝不让你回去。”木家被诛的当日,伯敬离开云梦不久,姚宏便尾随着他一路跟了过去,这才于木家被诛的那夜大火之中,将已然半死的伯敬救了回来。
伯敬的真正身份是木太仆的长孙,木丝谨。
那一场大火不但将他原本丰神俊秀的容貌毁了,也毁了他的声音,和一只耳朵的听觉,还让他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家。
木家凄惨的收场使姚宏唏嘘不已,四世清流,在那场大火之中毁于一旦,伯敬的二弟弟被车裂于开瑾门前,木家仅剩下伯敬的三弟弟和四妹妹,可如今二人却是下落不明。
这一切的祸端,原是来自木太仆劝诫楚王莫要四处征战,大好喜功的谏言。
瞧如今,楚王现在所面临的困境,果然是应了木太仆的那句,自食恶果。
“你冒死救我,又将我藏在云梦城这么多年,我很感激你,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一样,昭明太子是个明君,是比楚王还要贤明的明君,你不必为那样一个昏君放弃自己的生命。”伯敬用手比划着。
“我知道,可我始终是楚臣。”
躲在墙角的少公子觉着姚宏这个人活的还真是拧巴,在他选择搭救伯敬的时候,就已然失去了对楚王的忠诚。现在守着孤城,绝食表忠义,真不知是同自己较劲,还是在补救其心怀贰。
小院之中寂静了半晌,少顷,听到姚宏惊喝一声:“你喂我吃了什么?”
少公子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平地而起,飞过墙头,落入小院中去。
清冷的月下,姚宏双手紧握着伯敬的肩头,屈膝半跪,居高临下地质问着伯敬。
少公子颇为好奇,究竟伯敬用了什么办法,能使姚宏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将驯顺蛊吞了下去。
“你联合外人一同骗我?”姚宏见到少公子出现时,便瞬时想通了一切,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伯敬,怎么也不会想到面前的人,能同少公子沆瀣一气来坑骗他。
“上一次,你没经过我的允许,便自私地将我救了,这一次,我也如此对你,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伯敬这般对姚宏表达,不过口是心非罢了。他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想要姚宏能活下去罢了。
少公子将鸑鷟叫来了云梦城,也带来了鸑鷟培育出的驯顺蛊。
这蛊虫也有另一个名字,叫求死不能。
它起先是为了千面阁那些受训成为暗人的细作所制出。千面阁的暗人,大都前因历卓笙而被迫接受惨无人道,不休不止的训练,这期间会有人而撑不下去,企图寻死。
而此时,这蛊虫就派上了用场。
驯顺蛊寄生在人身后只能活七日,虽然存活时间短却生命力极强,会为了短暂地寄生,而阻止寄生之人任何自戕的行为。
后来,这驯顺蛊还被用在千面阁和司寇所审讯犯人之时,有些犯人,会为了保护主谋而选择自尽。但服下这驯顺蛊后,无论是咬舌,撞柱,自刎,服毒还是沉水,驯顺蛊都有办法让寄生之人活下去。
鸑鷟将驯顺蛊送来云梦城时,少公子还头疼,如何喂那个柴米不进的姚宏吃下去。
正当他冥思苦想之时,伯敬自己寻上了门。
他开门见山,询问少公子是否有使姚宏活下去的办法。
少公子将驯顺蛊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思虑了片刻,便答应亲自喂姚宏吃下这驯顺蛊。
少公子颇为好奇,便随口问了句:“姚宏待你如知己,你如此对他,不怕他与你断交吗?”
伯敬摇了摇头,用手对少公子解释道:“太子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知道我能活下去完全是因姚宏的搭救,当初,我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冲进木家那场绝门的火海之中,可姚宏拼死将我救回云梦城,并将我藏在云梦城,日夜守护,我不忍他费尽心思,所换来的仍旧是我死去的结果,便决定苟且偷生至今。”
在姚宏救回伯敬的第三日,他就恢复了记忆。因姚宏极力地为他编造一个新的身份,用云梦城内失火这个故事蒙骗他,使他忘却自己是木家长孙这个身份,活了下来。从那之后,更是日夜守在他的身旁,生怕他再度寻死。
如今的现状,倒像是那时的情景,不过是他们二人彼此调换过来了。
所以,这伯敬才能做的如此坚决。
“你不怕我骗你吗,你不怕我给你的是毒药吗?”看见他们二人彼此相知,为对方而活,少公子不知为何心里略有些妒忌。
伯敬清澈的眸子望向少公子,少公子不知为何,被他盯得有些心虚。
“太子占据云梦城只是暂时罢了,万不会为了这一时,杀死姚宏,姚宏也不必为这一时,葬送自己的性命。”伯敬是个聪明人,少公子有些后悔他初到云梦时,竟然没有察觉。
“太子占据云梦城,不过是为了引楚王出兵收复这西北之地,这样太子所占据的三郡四城,才能留存长久,永属周地。”
少公子在占据三郡四城后,曾属意同齐鲁二国结盟,可这二国的国君,都以宋国国君妘缨马首是瞻,不愿意同少公子为盟。
楚国现在按兵不动,大抵是没瞧出齐国与少公子的实力,况且,在楚王的眼中,大周是否同齐国结盟,也显得颇为暧昧。
若攻西北,少公子则可以从东部出击东楚后方,楚王虽然打过了齐国,夺回了翠缥郡,但也失去了都城东楚。
若攻东部,楚国不善海战,即便夺下东部,也有可能会被霍殇所携的郑郡海军再度夺回去。
况且西北巴陵山的后方,也会被齐国突袭,届时回撤定然十分艰难,有一半的可能会导致楚国会亡国。
所以,少公子抢先一步占据云梦城,不过是在为楚王吃下一颗定心丸,使他出战的方向对准楚国西北的翠缥郡。
楚王这个人,心思多疑,见少公子兴师动众地从西陵山而过,横扫云梦城,距离齐国所占的上绕城只差百里,自然会觉着大周同齐国结盟。
若他此时,选择攻打东部,势必巴陵山后方会被少公子和齐国的联军突袭。
第九十三章 黄云盖地雪作山
若是集中兵力攻打云梦、上饶,少公子即便在后方占着三郡四城,却也不会贸然出兵行进东楚。毕竟,靠着仁贤之名的昭明太子,暂且安抚了三郡四城当中楚人之民心,若此时出兵行进东楚,必会使三郡四城内的楚人人心惶惶,进而产生暴动。
这连少公子都能想明白的问题,楚王也不会看不透。
况以楚国的兵力,收回上饶和翠缥郡不是问题,若最坏失去了都城东楚,还能于翠缥郡留存实力,东山再起。
所以,云梦城并不是少公子所属意的地方,东部的三郡四城才是。
他向来不喜欢损兵折将的打法,坐山观齐国和楚国斗,才是少公子最终的目的。
“你知道的太多了,怎么办,我想杀了你。”有时候,人太聪明未必是一件好事,若是伯敬将他猜出的告知姚宏,难免姚宏不会写奏疏提醒楚王,若是楚王出兵攻打少公子的三郡四城,那不是便宜了齐国和宋国?
少公子最见不得妘缨那得意洋洋的神情。
“我若死了,姚宏也绝不会独活,你只是占据云梦城一时,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云梦的百姓反抗大周,别震慑九州的威名还没出,便落下个残暴不仁的君名。”伯敬眼神依旧清澈,像是春水清潭,一眼望到了底,可却始终不知这清潭的温度。
少公子如鲠在喉,胸口被气得发疼,这云梦城卧虎藏龙,少公子有些后悔,当初便不应让澹台不言送他面具,使众人看清楚他这个丑陋的人,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貌,都是如此阴险恶毒。
望着少公子生闷气地模样,伯敬淡泊一笑:“你不必忧心,若我将此事告知了姚宏,今日便不会来求你了。”
少公子盯着伯敬脸上狰狞的疤痕,心中逐渐冷静下来。
如果伯敬将猜到的事情告诉了姚宏,姚宏也定然不会寻死了,他会找机会写信给楚王,并伺机挑拨齐国与大周的关系。
“他诛杀木家三族,现下也是到了他该还债的时候了,我不会帮他,但求能在这夹缝中,救自己知己的命而已。”
“我本就是个已死之人,这往后的余生,能与他走多久,便走多久吧。”
伯敬这颗沧海遗珠没能得到楚王的赏识,是他最大的损失。
少公子不禁在想木家的人,是否都如伯敬这般聪颖信善,恩怨分明。
如若都是如此,那么楚王诛杀木家三族,便是他此生做的最大的一件错事。
在姚宏服下驯顺蛊后,便不受控地连吃了三碗伯敬做的云吞。
虽然吃饭这件事,并不是他本意,而是驯顺蛊在他体内作祟,可一边谩骂,一边吃的满嘴流油,那场景,真是颇为滑稽。
后来,姚宏曾几次寻死,比如吞金后,却自行又呕了出去,自缢的绳结打成华而不实的蝴蝶结,欲意撞柱却头朝下连翻了四五个跟头。
连续折腾了三日,姚宏这一身的老骨头终于选择了自暴自弃,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等着伯敬每日准时前来身前投食。
所以,姚宏并不知这驯顺蛊只能维持七日,七日后驯顺蛊脱离寄生之人的身体。只不过那时,他应当早已习以为常,忘记了绝食明志这事儿。
姚宏得以存活,为少公子赢得一波云梦城百姓的信任,由此他也能安心地前往上饶,去见齐国君。
临行上绕城之前,伯敬来求少公子,他希望少公子前往上饶之时,能带着他一同前去。
虽然少公子并不知伯敬的目的,却还是答应他,带着他一同前去。
少公子目前并不能完全相信伯敬,若他前脚才离开云梦城,伯敬便将那夜与他的密谈如数告知姚宏,他的云梦城,和身后所布下的全盘大计,便乱了。
二人携一队护卫,往上饶城奔走。
可对于不请自来的昭明太子,倒是令齐国公很是头痛。
若是不见,既是对周地周女王的不敬,可若是见了,难免会被楚国误解二人结盟。
于是,齐国公便决定让自己十分不巧合地“病倒了。”
所以,前来接待少公子的,是齐国将军万俟忌。
昭明太子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出发之前为趋利避害,特意没让澹台不言跟着一同前来。
一阵寒暄客套后,万俟忌奉少公子位坐于上宾。
前来上饶与齐国结盟,不过是少公子为混淆视听来走的一个过场罢了,他有恃无恐,所以言语之间并不避讳。
“将军可否知晓,齐国公一直不愿与我结盟的原因?”虽少公子清楚,这其中因果多半是因宋国国君妘缨,可他也挑不出什么话来质问,就只能装傻充愣,明知故问。
万俟忌虽身为齐国大将军,可早年混迹于市井,身上自带一股痞气,虽年过半百,江湖侠义丝毫不曾减退。
自昭明太子踏入上饶城时,万俟忌就看穿他的心思。既然是走过场,万俟忌也懒得将他的话过心:“昭明太子心中清楚,何必要为难我这个老头子?”
少公子双眸狡黠,却淡泊一笑:“将军多思了,执就是想不明白,所以才亲自来上绕城一问究竟。”
他讲问题抛了回来,但瞧万俟忌要如何回答。
万俟忌沉了一口气,眨眼之间便想到要如何搪塞他:“太子过于看重输赢,才会亲自前来上绕城,并不是因为不知道国君为何躲着太子。”
“于国之利益,齐国现下同大周为盟是最好的选择,亦是楚国最为惧怕的。”少公子知道齐国公并不信任自己,亦不信任大周,所以才选择不与大周为伍。
万俟忌向来看破不说破,奈何少公子非要逼他,他也失去了耐心,索性就坦言而语了:“我若告知太子,这场伐楚征战并不是因国之利益,太子还会坚持与齐国为盟吗?”
少公子双眸锐利地望着他:“执不相信,齐国公会莫名发动一场不为国之利益的征战,亦不相信将军得知后此事后,却不规劝。”
见万俟忌坦诚相待,少公子开始得寸进尺,有恃无恐地挑拨起了万俟忌与齐国公之间的君臣关系。
万俟忌狭长的双眸紧盯少公子,他眼中凝聚起一股无形的杀气。
质疑对齐国公的忠诚,是他的软肋。
他可以死明志,但他决不允有人质疑他对齐国公的忠贞。
少公子背脊发冷,话从口出后,便有些后悔。毕竟万俟忌方才一直退让,才令他步步紧逼,仗势欺人。
可这里终究是齐国大营,他现下无法凝结真气,无法与之抗衡,万俟忌杀他易如反掌。
“看来齐国公倒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男人,当时广陵翁主若要选了他,也不会至今下落不明遭此劫难。”少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将齐国公不与他为盟的原因扯到广陵翁主身上去。
毕竟,当时曾有传闻而出,说齐国公心仪广陵翁主,这才始终使后位悬空。
若齐国公因广陵翁主之事,一直不放凡心,出手帮助宋国,倒也勉强凑合。
万俟忌闻言,眼中杀气逐渐消散。
此时的他,心中已然将少公子看轻,可却不知,方才少公子那一席话是故意说给他听。
“莫说君上如此,鄙下听闻太子征讨楚国,亦是为了个女人,既然目的相同,何不推己及人,融会贯通呢?”万俟忌道。
昭明太子不再追问,顺着万俟忌话又言几句无关痒痛的话,这才起身告辞,装作悻悻离去。
所幸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大可不必再做过多纠缠,毕竟那万俟忌曾混迹江湖,脾性难以琢磨,若当真临时起兴,与他交手,怕是他没命可活。
再说跟随少公子进入上绕城伯敬,在抵达驿馆后就不见了踪影。
直至少公子欲将启程离开上饶城时,他才出现。
二人共乘车马,在万俟忌相送下,声势浩大地离开了上绕城。
抵达云梦城,已是第二日晌午,姚宏亲自前来城门相迎。他见少公子将伯敬安然无恙地带了回来,颇为感谢少公子对伯敬这一路的照拂。
少公子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只要姚先生莫要再与我作对,绝食明志,我很乐意照拂伯敬先生的余生。”
姚宏面色发紧,他将伯敬护在身后,义正言辞地道:“这就不劳烦昭明太子了,伯敬的余生由我来负责。”
对于姚宏的反复无常,少公子心中是颇为不屑的,可碍于还要在云梦城呆上一段时日,便神色淡薄,他俯身朝着姚宏作揖道:“先生赤诚之心,实在难得。”
少公子回到云梦城所居的庭院之中,而鸑鷟已然在暖阁之中坐着等他了。
在上绕城,少公子之所以能心安地放任伯敬消失,皆是因鸑鷟于暗中跟随。
与伯敬在上绕城见面的是一个绿衣少年,因伯敬不能言语,鸑鷟的窃耳虫听来的都是那绿衣少年所说的话。
鸑鷟将话一句不落地转述于少公子,少公子才得知,同伯敬在上绕城见面的少年名叫灵筠,是伯敬的弟弟,木家二哥的遗腹子。
据说当年木二哥被车裂于开瑾门,因其妻乃是孋家女,躲过被诛这一劫难。可二人伉俪情深,在其妻得知丈夫惨死之后,竟难产而亡。
孋家老丈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主动请辞,带着这孩子隐世于翠缥郡之中,并将其安稳抚养长大。
如今这孩子能在上绕城,皆是因翠缥郡主被齐国公以质子的身份带来了上饶。
因孋老丈曾是襄公时的上卿,贤名在外。回到翠缥后虽以耕地为生,却也在农闲之时传授诗书礼经,登门入室拜他为师的人不在少数。
翠缥郡主便是他所教童子中的其中之一,伯敬这侄儿与翠缥郡主也就因此相识,也算是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两人关系匪浅,他这才守护着翠缥郡主一同前来上饶。
许是这少年自小受到孋老丈的教诲,天资聪慧伶俐,他知道齐国公攻占翠缥郡,和上饶并非是想外扩,从而霸占楚国。
所以,无论这场征战的最后结果如何,翠缥郡主皆不会受到伤害,翠缥郡和上饶也会重新回到楚王的手中。
这也是为何,齐国公始终不远同少公子结盟原因。
少公子始终想不明白这齐国公到底图什么,直至深夜子时,历卓笙来到了云梦城。
自上次在楚宫匆匆照面,少公子许久都未曾见到他了。他避开守在院外的侍卫,轻松潜入少公子的小院之中。他半跪于少公子面前,将脸上的假面扯了下去。
“你这时来云梦城见我,可不是为西陵山的那件事赔罪的吧?”少公子并没有将他扶起,反而撩起衣角,坐在了对面的软榻上。
此时的鸑鷟并没有离开,她立于少公子身侧,望着历卓笙欲言又止。
即便鸑鷟没有告诉少公子,邴七威胁她做人面之事,少公子也能轻而易举的知道,历卓笙背叛了他。
他背着少公子同宋国公妘缨共谋,虽然是想要将福祥公主自楚宫之中解救出来,可却阴差阳错地将她送去了百兽园。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少公子知晓的并不是很清楚,但见西陵山的破败,福祥公主破涂山灵祭时,怕是受了不少苦。
“西陵山之事另当别论,太子若要惩处我,我亦无话可说。”历卓笙虽然已经对少公子俯首称臣,可这一身江湖气,却是无法更改得了。
“既不是认罪,那便是有事与我禀报了?”少公子停下往嘴边送去的茶,挑眉看了他一眼。
历卓笙沉下一口气,悠悠地道:“我想回安阳。”
少公子勾着嘴角,抿了一口茶,道:“你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我何曾限制过你?”
历卓笙暗自潜入楚国,亦是他自己的决定,少公子并未掺和、甚至命令他。
他在千面阁之中是独一无二的自由身。
“回到安阳后,太子可就西陵山之事处罚于我,无论是何种刑罚,我都无怨。”历卓笙站起身,等着少公子的发落。
少公子诡谲的双眸微沉,他放下手中茶,淡淡一笑:“我要你,将她毫发无损地带来我面前。”
鸑鷟心中一颤,双手交叠放于胸前,她不敢抬头看历卓笙,更不敢侧过头去望少公子。
历卓笙仰着下巴,桀骜不驯地盯着少公子,须臾他不屑一哼,道:“看来,你是猜到了。”
少公子笑而不语,只有鸑鷟内心狐疑。
“你私自做主,与宋国公暗通款曲,大抵是认定只有她才能救她,这般不顾后果,义无反顾还真像你的作风。”少公子知道,历卓笙说要回到安阳去,不过是故意说来给他听的话,用来搪塞少公子的借口罢了。
他的挚爱是福祥公主,在她尚未安妥之时选择离开,并不是因为少公子的到来,也不是因为西陵山之事,他的心存内疚。
而是在东楚,出现了比他更合适救福祥公主离开囹圄的人。
然而,这个人,并不是少公子。
第三十八章 不知江月待何人
与此同时,灵虚忽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涂山婜瞬时消失不见。我立即站起身,尝试用心念寻找她。
脚下猛地悬空,我速速下坠,直至后背传来了坚硬的触感,我再次回到了尘世间。
微风拂面,淡香掠过,我张开双眼,迎面见铺天盖地的赤色凤凰花藤。
起先,耳边是一片嗡鸣声,随着花藤上震落而下的凤凰花,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阵求饶声。
低声啜泣,婉婉嘤咛,这其中还夹杂着布帛撕裂的声音。
我缓缓地坐起身,见大约两步路远的位置,一个粗狂暴吝的男人,正在撕扯着妫薇的衣裳。妫薇头发散乱,拼命求饶,左脸红肿,嘴角渗血,怕是方才这男人便没想过要怜香惜玉。
我伸出手,往身后摸索了片刻,摸到了一块既坚硬又吻合手掌的土块。
想来这些天一直躺着,身上没什么力气,摇摇晃晃地起身,运作体内的真气后,猛地朝那男人的后脑狠狠地砸去。
土块被砸稀碎,那男人虚晃了一下身子,却没有倒下。
“呦呵,还挺耐砸的。”我冷哼了一声,随即又抬起脚朝那男人的裆部踹去。
男人轰然倒地,掀起一阵尘烟。
我俯下身,将妫薇拽了起来。
她左脸肿得老高,却还是破涕为笑地抱住了我。
“阿姐。”她柔婉地呢喃道。
我站直了身子,仰头望去,见头顶上的凤凰花藤犹如簦状,自树上垂于地面,枝头深埋入土,每一面都开满了赤色的凤凰花。
树干粗壮,若五人扯手环抱,也无法将其围住。深埋入土的枝头与树干相隔甚远,倒真像是将人护在了簦状的花藤之中。
须臾,那男人轻哼一声,似是要醒来。
我真气归丹田,准备与他打上一架。
妫薇却拉着我,向凤凰花树外奔跑。
距离凤凰树外不远,有一条清澈溪流潺潺,妫薇带着我跑至此处,便不动了。
眼瞧着那男人醒了过来,一脸横肉,凶悍地起身,朝我们走了过来。妫薇纹丝不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早晚倒是要打上一架,我没管那么多,撸起衣袖,便往妫薇身前一站。
摩拳擦掌之际,溪水之中忽然出现一道丹朱色的光,朝男人而去。
光飞走的极快,犹如锋利的剑,划过男人的腰腹。
男人不以为然,继续向前走。
转眼,继续向前而去的唯有他的下半身,方才那道红光早已将他的身体拦腰斩断了。
男人瞪着惊恐的双眼,指着我,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遗言,便倒地而亡。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触目惊心的死法,这男人看起来颇为粗壮雄厚,能将其拦腰斩断的,定不是世间平凡物。
“哟,你这小姐妹醒了?”身后传来一声慵懒的话音。
我猛地转过头去,见流水潺潺的溪石上,坐着一个妖娆的女人。
女人光着脚,露着半臂,身着莲花金线的丹朱纱衣。
她肤色惨白,薄唇鲜红,虽是妖冶艳丽,却如一副恶鬼之相。
我登时将妫薇护在身后。
“你这小丫头,方才可是我救了你,你倒是防备起我来了。”她站起身,踏着水缓缓走近。
我紧握妫薇的手,随即也缓缓向后退去。
“阿姐,你莫要怕她,若不是她曾经护着我,在这百兽园里,我根本活不下去。”妫薇拦住了我的腰身,不再往后退。
“妖邪不会平白无故地救人,你这傻丫头,她救你,怕是别有所求。”我侧过脸,低声与她说道。
妫薇仍旧是妫薇,天真烂漫,别人稍微对她好,她便能掏心掏肺。
“现下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能求我什么呢?”妫薇安抚着我,叫我不要多心。
“你也知道她为妖邪,与人所求的东西,自然是不同。”我仍旧没有放松警惕,回过头,却见那女人没了踪影。
待身后传来“咻咻”地细微声响,我同妫薇回身,见那女人站在残尸一旁,嘴巴一张一合地呼吸着。
地上那男人的尸身霎时变了干瘪,再由白骨化为尘土,拂散于地面的野草之中。
女人闭着眼,不知念了什么咒文,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赤色光芒,裸露着的手臂和小腿上涌现赤色的鳞片。
她身上的鳞片我曾见过,而且无比熟悉。
“但凡横公族杀了人,必会堕回原形,你不怕遭报应吗?”我见她吸食完那男人的精髓之后,并无损伤,双眸红亮,容颜更显妖媚。
“呀,你这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的。”她飘然靠近我,冰凉的手指扫弄着我的下颚。
我浑身上下泛起一丝凉意,想要退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我尝试凝结涂山婜那一半真元,腹中一股力量延顺到四肢,我抬起手,猛地推开她。
她错愕地仰身后去,轻巧地落在地上,纱衣飞扬。
“小丫头,你身体里那一半的真元,我倒是感兴趣,不如你将它赠予我,我送你们姐妹二人离开东楚可好?”她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的手掌传来微弱的力量,回首见妫薇,她双眸微微闪动,似是动了心。
“若有能力将我们送出东楚去,你为何不自己逃走呢?”她的话骗得过妫薇,却骗不过我,随意夺人性命的妖邪,大都不能相信。
“我自然是有我的理由,待时机到了,我也会离开。”她轻揉眉梢,再度朝我靠近。
显然,在这种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我打不过她。我没在抵触她的靠近,却紧紧握住了妫薇的手。
她冰凉的鼻尖在我侧脸和脖颈之间蹭来蹭去,似是在熟悉着我身上的气味。我重重地咳了一声,道:“你知道如何拿出我体内的真元吗?”
她一听到此话,便以为我应了她的要求,兴奋地跃入溪中,坐在溪石上,光洁地小腿打着水花笑道:“自然知道,只要你愿意,我便随时都能拿走它。”
“然后再杀了我们二人,一了百了是吗?”我携着妫薇转身,缓缓后退。
她停住了笑声,面容霎变凶狠,双眸呈赤色,额间隐约地露出了横公族的犄角。
“你这小丫头,倒是比你的小姐妹聪明许多,我本想养得丰,满一些,再享用的,怕是现在,要早些下手了。”她说着,便朝我和妫薇飞身而来。
我拉着妫薇迅速往凤凰花藤里面跑去。
我们的速度敌不过这妖邪,可为了保护妫薇,我率先将她推入道花藤之中,随即就被那妖邪扯着脚踝,从地上倒挂着拎了起来。
我顺手扯断一支花藤,而后仰起身子,用花藤猛抽了那妖邪一下。
她便呲牙咧嘴地收了手,落在溪石上面,捂着手臂处,那一道被凤凰花灼伤的痕迹来。
我于半空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地上,后退一步,隐于凤凰花藤里面。
这颗凤凰花树,枝头埋在地下,呈簦状,枝头相隔密集,花藤分布也相对严实。那妖邪怕这凤凰花,定然不敢贸然进入花藤之中。
果不其然,她在花藤外徘徊了半刻,悻悻离去,消失于溪畔。
妫薇知道了这妖邪的本来面目,神色颇为愧疚。
我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便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呀,就是太过天真好骗了,过去他们把你保护的太好,使你不知这人间险恶,若以后,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旁,你可要谨慎着些。”
“那我以后,再不离开阿姐了,好不好?”她靠着我的肩膀,顺势撒娇起来。
我才要回答‘好’,却没想腹中率先响起羞涩的空响。
妫薇捂着嘴笑了起来,回身走到树干下,拿出一筐果子来,她盘坐在地上,熟练地扒着果皮,而后将果肉递给我。
我走上前接下果肉,也盘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这果肉品尝起来甚是熟悉。
妫薇告诉我,这果子的名字为丹木果,生在距这不远的一片密林中,便是在那处密林之中,妫薇寻到了我,将我带回此处。
起初,妫薇也是从那处密林之上掉落下来的。
那日,待我将禁军引离后,她逃出假山,几经混入宫婢之中,想要离开楚宫。可宫门森严,她又无法伪装,只能等天黑再想办法。
天色渐晚,她在守宫禁卫换班之时企图混出宫门,却不幸被识破。几个禁卫见她是艳绝天下的桃花夫人,便起了色心,对她欲行不轨之事。
她拼了命地往宫内逃窜,惊动了白丸毓。
这白丸毓也早觊觎她已久,遇到这次千载难逢机会,断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走投无路的妫薇,便跑去了百兽园,从守园的高墙上跳了下来。
不过,幸而她落下的地方,是一处密林,被繁茂的枝桠挡住,才免于这一劫。
否则凭围绕百兽园四周的十几丈高墙下坠落,怕是早摔死了。
东楚的百兽园虽为园,可实际的情况,却如巴陵山,甚至比巴陵山的存活环境更加恶劣。
妫薇与我所坠落下来的那处密林,虽然生着好些可以果腹的野果树,但也是百兽园之中唯一可以寻到吃食的地方。
所以,那处密林,无论是野兽,亦或是被放逐在这园之中苟延残喘的罪人,必去之地。
妫薇下落后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园中的凶兽,她拼了命地窜逃,险些丧命于凶兽口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那妖邪的声音。
随着那妖邪的指路,她逃来此处凤凰花树下。
楚王于百兽园所收藏的凶兽,大都来自于上古时期奇珍异兽,我听妫薇说她所遇到的那只凶兽,身形庞大,龙首虎身,皮毛黄翠相间,嘶吼如虎哮。
但凡食人之兽,即为妖邪,既是妖邪,便都会怕这凤凰花树。
所以,那横公妖女帮助妫薇逃过这一劫,便取得了妫薇的信任。
再后来,妫薇白日前去密林摘丹木果之时,横公妖女总是如影随形地提醒着她,避开凶兽,远离危险。夜来栖息于花藤之间,也无性命之忧。
只不过,时间一长,凤凰花树里面住着一个美艳的女子,便被这百兽园之中的其他人所知晓。
在百兽园生存的人,大部分都是楚王所定的罪人,被放逐在百兽园中,不过是成为楚王投喂所豢养奇珍异兽的饵料罢了。
所以,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的,除却穷凶极恶和奸佞狡诈,便是妫薇这般,被妖邪庇佑,图以后用的人。
妫薇说,有一日,她采完丹木果回到此处,便被一个粗鲁的男人,不由分说地按在地上,实施侵犯。
横公妖女现身,救了她,亦如今天这样,在妫薇的面前虐杀了那男人,而后吸食其精髓,使其化为尘土。
往后的日子里,除却夜里相安无事,基本每隔个三两日,便会有彪悍地男人找来此处,欲将妫薇霸占。
而这横公女妖,每次都在紧要的关头出现,救妫薇于水火之中。
也难怪妫薇会对她放下戒心,若要是我,怕也早被她这样的计谋攻城掠地了。
“我其实到现在还不知,这妖女到底图我什么?”妫薇双手托腮,现在她回想早前那些巧合,倒是觉着不如表面那样简单了。
我又从筐里拿了两个果子扒开来吃:“我们亲自去问问她就好了。”
“什么,亲自问?”妫薇诧异地看着我。
横公族昼为鱼,夜为人,姬雪那厮是因吃了蝴蝶谷的老祖君佘所练的灵药,才能不惧日夜,皆为人形。
这妖女,怕是白日将自己的真身藏在溪中,灵脱躯壳,出来杀人,吸食,精髓,便不算破了横公族的戒。
至于夜里,她化为人形后,自然要去远一些的地方,将人引过来,再以妫薇做美色为饵。
我带着妫薇于夜半之时,蹲守在溪畔旁,等着横公妖女出现。
百兽园之中的黑夜,无月无星,为了不使自己暴露,我和妫薇自然也不能掌灯,仅靠着水旁的萤火虫所发出的光亮照明,妫薇有些害怕地抱住了我的手臂。
我无所顾忌地将她揽入怀中,并嘱咐她,若是困倦了,便小憩片刻。
妫薇摇了摇头,道:“好不容易才能又遇见阿姐,自然是要多说一会儿话。”
我眯着眼笑道:“你我被困在此处,怕是一时半刻都出不去,今后日日相对,有的是机会聊天,就怕你倦了,厌了,会厌烦。”
“有人陪着我,我怎会厌烦,况且我与阿姐有很多事情要聊,以前没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能趁此补回来。”她仰起头绝美地容颜之中,闪露着天真无邪。
我揉了揉她额间的碎发,笑着点了点头。
“阿姐,你有喜欢的人吗?”她开口问道。
第三十九章 鱼龙潜跃水成文
我迟疑半晌,脑袋里想着的全小白,可心中却似是再没有年少时的甜蜜之感了。
我点了点头,回道:“有,是有,只不过那个人,怕是不能再和他携手共老了。”
她惆怅地趴在我膝上,望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道:“真好,若我心中,也能装着自己喜欢的人,就好了。”
我不解,道:“你不爱息侯吗?”
她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以前,母亲说要为我寻得可以比肩的良人,我便随她的愿,克制自己,不动心中情爱,我曾对信北君暗生情愫,可母亲说信北君乃是父亲权臣,不适做公主的夫君,我便收了心,强迫自己舍掉了这份情愫。”
“再后来,母亲说姬留一表人才,是国君之选,我嫁去息国,亦是国之小君,我见过他一面,确实相貌堂堂,既然母亲说他安好,那我便尝试着去喜欢他。”
“可现下想想,若是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随意和简单,就好了。”
妫薇这样的小公主,虽然平时对外人骄纵任性,但私下却是个只听母亲话语的依人小鸟。这样乖巧的姑娘,却最容易被亲近的人,来约束着过一生。
到头来,囫囵着一生,连个真正喜爱的人都没有。
“有时候想想,我那素未谋面的孩子,倒也算幸运,起码不会像我一样,被摆布着过一生。”妫薇对芈炎终究心中有愧。
可现在想想,若不是那时妫薇将芈炎扔给了雅光,怕是现在芈炎的处境会更令人担忧。
此时的溪畔飘来星星点点的赤光,随着这些赤光逐渐凝结为人形,那涂山妖女便现了身。
妫薇有些害怕地躲在我的身后,我站起身,与那妖女对望:“也不知这园中的男人,够不够你差遣的。”
我估摸着她夜半离开溪中,定然是去寻园中那些为凶兽饵料的罪人,那些可以威胁到我与妫薇性命的穷凶极恶。
她踏水而来,落在我与妫薇面前,柔声细语地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聪明啊,聪明到我都不忍杀你了。”
我冷笑了一声:“此时乃是深夜,正是横公鱼化为人形之时,你现在不敢杀我。”
她登时双眸呈丹朱光辉,抬起手捏着我的脖颈,厉色道:“那便试一试吧?”
妫薇见状,立即于我身后冲了出来,她用尽全力想要将横公妖女撞开,可实力悬殊之下,反将自己给撞飞了。
“你放开阿姐,你放开她。”妫薇忍着摔伤后的疼痛,再度站起身,她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抡起粉拳,捶打着横公妖女。
可那横公妖女未受丝毫影响。
许是她觉着妫薇的捶打有些烦了,便抬起另一只手,捏住了妫薇的脖子。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妖女虽然掐着我与妫薇的脖颈,可却也是在虚张声势,根本就没有用力。
她勾着嘴角诡异地笑了起来:“原本,我是想要她这具身子,但是你来了,体内还有涂山九尾狐的一半真元,现在,我更想要你这具身子。”
我冷哼一声,凝结腹中真元,抬起脚朝她踹了过去:“你倒是想得美。”
趁着她受力后倾之时,我拉回妫薇,顺势出掌再朝她的腰腹打去。
她落在溪石上,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你若不应我,今后这百兽园之中的险恶,有你们姐妹二人受的。”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着身为人身的她,竟然有些弱不禁风。
待她说完话后,便消失于水中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与妫薇白日去密林之中采摘浆果,并没遇到庞大的凶兽,只几次遇见过鹿,羚这些温顺的动物。
隔三差五,倒是会有长相凶狠的男人找了来,满脸垂涎地望着妫薇,欲行不轨。
在这百兽园之中,向来是弱肉强食,我也不再充当什么信善之人,来一个便杀一个,凤凰花藤勒死的,土块活活砸死的,打残了扔到溪水中淹死的。
有人求饶之时,妫薇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我手下留情。
“若他离开此处,于园内寻来了帮手,你要如何?”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一两个凶煞之人我还能应付的过来,再多来几个,我怕是打都打不过。
之所以来一个杀一个,就是害怕有人会为了贪这一口美色而四处联合,倒时,我与妫薇的处境即是灾难。
妫薇不再劝我高抬贵手,只是在我杀人的时候,她会躲在凤凰花藤内。
尽管我这般千防万防,却还是没能逃脱那横公妖女的算计。
她这次招来十余人一同,围困了凤凰树,使我与妫薇根本无处可逃。
我以花藤做鞭,与其中几人交手,自顾不暇之余,见几名壮汉将妫薇拖拽出凤凰花树外。而身为始作俑者的横公妖女,就在旁边看着热闹,并不打算出手相救。
我凝结腹中真元,尝试跃去花树的另一边救妫薇。可不知怎地,腹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刹那间连真气也无法凝聚。
那些人趁虚而入,其中一人抬起脚,将我踹飞了。
我随即涌出一口血来,因真气尽失,无法自我归息疗伤。
“那半个真元虽然能短暂使你的功力到达巅峰状态,却始终无法与你体内的真气融为一体,甚至需要靠你体内的真气去滋养它,现在这种情况,便是你体内的真气用尽了的结果。”那妖女的声音自我耳畔响起。
我摇了摇头,满眼金星,想要坐起身,脚下却传来一阵力量,将我往更远处拖拽。
我知道这些人想要对我做什么,于是双手拼命地扒着地上的石块,沾着自己手掌割破的血,朝他们丢去。
其中一人被我扔去的石块砸到了额角,登时流出血来。他怒瞪着双眼,停下了手,俯下身扯开了我衣襟。
我趁机捏住他的手腕,蓄力而起,横跨在他的脖颈上,紧攥着拳头,奋力地捶着他那受伤的额角。
他被我捶的晕头转向,额角的伤痕,更是血流如注。
少时,他轰然倒地不起。
我从他的身上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
围观的壮汉许是被我这一举动惊吓住了,纷纷不敢再来招惹我。我见他们迟疑不动,便反身又朝妫薇跑去了。
此时的她,已经被那些人按住了手脚,衣衫凌乱,若我再去晚些,怕是那些奸人已然得手。
我扯下一根花藤,借力悠荡过去,将他们逐一踹开,随后拦腰抱起妫薇爬上了凤凰花树。
妫薇瑟瑟发抖地躲在我的怀中,浑身上下已然伤痕累累。
那些人再度站起身,欲将攀爬而上之时,林中忽然窜出一只巨大的形似山羊的凶兽。这凶兽通体洁白,头生四角,眼睛为赤色,前方一双小角为玄色,后方一双长犄角为赤色。
它低着头迅速地朝着那些人飞撞而去。
但凡是被它用赤色长犄角碰到过的人,即刻而亡。登时,凤凰花树下变成了修罗场,被横公妖女引来的这些人,全部被这凶兽撞死,无一幸免。
待树下之人死绝之后,这凶兽才开始慢慢地享受起了美味。
它的舌头长如巴蛇,唾液沾到人身上的时候,会如火炽一般,生出燎泡。它食人的法子也倒是特别,先将自己的唾液均匀地涂在人的身上,而后再一口吞下。
被它舔舐过后的人,简直是惨不忍睹。妫薇终于受不住,趴在树上吐了起来。
妫薇的异动,惊动了这凶兽,它不再进食,反而行至我与妫薇所在的树下方,徘徊着,逐渐躁动起来。
妫薇害怕地抱住了我,便是连哭也不敢大声。
而此时的横公妖女早就跑了没影,她怕是也畏惧这样的凶兽,早就躲去溪水下逃命去了。
我见着凶兽的外形,甚是像传说之中,生在昆仑山的土蝼。
我摘了两朵凤凰花,于双手碾碎,嘱咐妫薇好好呆在树上,莫要乱跑。随后,自树上落下,与土蝼对面而立。
它红着眼睛,朝我冲了过来,我伸出沾满凤凰花汁的手,握在它两支长犄角上。
犄角霎时冒出阵阵青烟,土蝼感到疼痛,渐渐往后退去。我并没有松手,尝试尽全力压制着它的长犄角。
它低吼了一声,脖子猛地往后一仰,我便随着它的力道被抛了出去。
凤凰花的花汁侵蚀了它的长角,所以随我一同被抛出去的,还有它的一支断角。
登时,土蝼头顶那一支断裂开犄角,血窜涌而出。
它疼的满地打滚,并且一不小心撞到了凤凰花藤上。
妫薇顺着花藤滑了下来,她如我一样,将凤凰花碾碎于掌心,扯着土蝼的犄角,将它庞大的身躯与花藤死死缠绕。
随后,她拿起尖锐的石子将埋入土中的枝头一一割断。
枝头本为向天舒展,枝桠垂下,才被迫压于土中。后来,随着树干渐渐生长,自然有一股向上的力量,在拉扯着枝头。
一旦割断了这中间的拉扯力,花藤自然会弹起,并朝天而去。
于是,和花藤死死缠绕的土蝼,便被这股力量弹飞了,不知落去了这园中哪处。
虽然我的双手有凤凰花的保护,可在扭打之时,手掌却还是被土蝼的口水所溅到,起了好些个燎泡。
我担心妫薇,于是忍着身上被摔打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朝着凤凰花藤里走去。
妫薇后怕地瘫坐在地上,见我回来了,立即抱住了我的腿,大哭了起来。
我手上有伤,在不确定这燎泡是否会染给她之前,我不敢用手碰她。
我蹲下身,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我们现下安全了,还哭做什么,瞧你方才那么勇敢,便是连凶兽也被你打跑了。”我安慰着她道。
她啜泣了两声,抬起头看着我,这才发现我手上的燎泡。
“先别碰这些燎泡,若是染到你身上,得不偿失。”我收回了手臂,欲将起身去溪旁用水冲一冲。
妫薇也随即起身,拽了拽身上破碎的衣裳,跟在我身后。
行至溪旁,还没等我碰到水,那横公妖女便现了身,并阻止我用溪水清洗伤口。
“你今日带来的这些人,险些将我和妫薇生吞活剥了,而此时此刻,你也会来求我?”我眉心舒展,狡黠地笑了起来。
“今日之事,是我有错在先,是我做的不对,我向两位姐姐道歉,今后若有什么困难,我必竭尽所能帮助二位姐姐,从今往后绝对不再引人来此处,糟蹋二位姐姐。”她神色慌张,竟然改口称呼我与妫薇姐姐来。
“阿姐,不要相信她,她今日输了,明日便会叫来更多的人。”妫薇低声在我耳旁说道。
我颇感欣慰,自家的小白花,可算是能生出点心机来了。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家阿妹说,你不能信,我也觉着,你出尔反尔,实在是坏极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入水中。
横公妖女大惊失色,暗自喃声道:“糟糕”。
随即,化作一道赤光进入水中。
不刻,水中泛起阵阵红光,自水下浮上一只长着犄角的红鱼。
“你会抓鱼吗?”我问着妫薇。
她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把它捉上来,今晚我们开,荤,吃烤鱼。”
烤鱼,确实是馋了,并且十分想吃。
只不过这横公妖女对我来说,还有用,所以,烤鱼暂且吃不成,要先留她一命。
将她的本体放在盛满水的陶瓮之中,并在陶瓮外面缠满了凤凰花藤。
她的本体逃不出,便只能灵脱躯壳,跪在我与妫薇面前,继续虔诚地认罪。
“我瞧你这本体可是伤痕累累,你早前说想要妫薇的身子,可是想要占据她的身子,将你的灵魄放在她的身体之中?”我说出心中的猜想。
横公妖女身形摇摇欲坠,她咬着指头,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待我来之后,她瞧上了我体内的那半个真元,偷不走,便改了主意,想占据我的身子。
“若被你占了身子,我的灵魄要如何处理?”总是要知道她全部的计谋,往后的日子里才能设法防着她。
她低下头,眼珠转了转,似是在想着谎话来搪塞我。
我咳了咳,伸手入陶瓮,抓着她的本体,对妫薇道:“阿妹,来烧火,今晚我们吃烤鱼。”
横公妖女吓得花容失色,她连忙道:“我会将你的灵魄赶出躯壳,永世流离于世间,无处栖身。”
“呸。”妫薇忍不住淬了她一口。
她委屈地跪坐在地上,接受了妫薇的嫌弃。
“你这般做法,可有代价?”凡事都有得失,我猜想着,这代价或许与她吸食人的精髓有关。
她垂着头,闷闷地道:“需吸食九九八十一人的精魂,自此之后堕为妖邪,再没机会修成正果。”
第四十章 不知乘月几人归
“你本体上的伤疤,可是吸食人精髓后的恶果?”灵脱躯壳来杀人吸食灵魄,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只不过凡事都有得失,瞧她那本体伤痕累累地模样,怪不得化身为人时,会虚弱到摇摇欲坠。
她怔了怔,神色忽而暗淡了下来,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看来,早前怕是有人用残忍的方法伤害过她。
横公鱼可是驱邪气,治百病,延年益寿的好物。九州之上,有许多贵族公卿,会于府上培养专门抓捕横公鱼的猎人。
“你有办法,将我体内的那一半的真元为我所用吗?”若是涂山婜给我那一半的真元不能与我体内的真气相融合,不但无用,也反而成了拖累。
我猜想这横公妖女可能知道融合的办法,否则在方才打斗时,也不会说出那番言论来。
“这个简单,只要你专心习得一门功法,提高自己的内力,体内的真气丰盈了,自然会将之融为一体,届时你犹如虎添翼,怕是这世上能与抗衡之人,寥寥无几。”横公妖女的本体在我手里,话语中自然带着讨好,可我知道,若能练成一门功法,没个十年二十年,怕是难以掌握其精髓。
“要不,我教你一门剑法,使你在短时间内掌握其精髓,如何?”横公妖女深知我心中所担忧的,于是开口说道。
“呸,你能这般好心?”自妫薇得知横公妖女的本来面目,由生抵触之心。
横公妖女抬手勾着额间细发于耳后,缓缓地说道:“我的本体沾染了土蝼的唾液,短时间内会失去所有的灵力,我需要有人帮助我,在本体腐烂之前,吸食八十一人的精髓,转生于他人之身。”
“所以你想要我成为你的刀,帮助你杀人,成就你的邪魅之身?”我手上的那些燎泡沾水过后,倒是消肿了。
妫薇见此,将身旁的凤凰花碾碎,涂在我手心中燎泡上,随后扯下一块身上干净的里衣,将我的伤口包扎好。
凤凰花汁鲜红,透过洁白的锦布,倒像是血迹一般。
横公妖女点了点头。
我垂着头思酌了片刻,道:“我可以帮你杀人,但并非所有人,并且我只杀我所认为的恶人,你不得插手干预。”
横公妖女不假思索地再度点点头。
“还有,我助你成就邪魅之身后,不允许你占有我和妫薇阿妹的身体,你可否能做到?”我可不想让自己的灵魄无处所依,更不想让这妖女顶着我的面孔四处杀戮。
“我陆庭薇对九州众神起誓,绝不用妫翼,妫薇二人的肉身为己用,如有违背,碧落黄泉,皆无我容身之所,生生世世灵魄再无栖息之地。”她直起身子,举三指而起誓。
这誓言的重量倒是能使人信服。
“原来你也有名字。”妫薇好奇地轻叹。
陆庭薇的嘴角噙着苦涩的笑容:“我本无名,是早时所遇之人,为我取得这名字,他说,水陆草木,唯有庭中薇,池中草,是经人细细栽养,由此才生得既有章法又颜色美艳,我猜他大抵是想让我做他栽种的庭中薇,所以才为我取名叫陆庭薇。”
“那可不一定,我便觉着开在山野里的花草,比庭院之中的花草颜色艳丽许多,况且虽是生于庭院之中不愁肥料花水,一旦多长了枝桠,就会被人剪掉,根本就是为赏花之人活着罢了。”我看着陆庭薇脸上那一抹苦笑,便能猜得到,为她取名字的这个人,定是她曾经喜爱过的人,也是曾经负了她的人。
陆庭薇抬起头看着我,双眼霎时清亮许多。
“名字罢了,不必这般上心,即便你们叫我横公妖女,也不过是个称呼,我不会在意的。”她缓缓站起身,拔出青丝中的一枚木簪子放于手心。
登时,那簪子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只三尺长的木剑。
“明日开始,我的灵魄便进入你的身体,教你如何学习这剑术。”她将一柄木剑丢个我。
“你方才不是还发誓,不占有我和阿姐的身体,怎现在就出尔反尔了?”妫薇厉色道。
“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情,便绝不会食言,你家阿姐若想快速地掌握一门功法的精髓,若是按照平时手把手的传授,怕是历经十年二十年的也成功不了。”陆庭薇不苟言笑地模样,倒真像是个传授神功的世外高人。
“只有我的灵魄进入她的身体,以身作示功法与心法的结合,她才能快速掌握这门剑术,所修真气才能突飞猛进,况且我暂时失去灵力,自身难保之余,哪有力气去行使鸠占鹊巢之事。”
陆庭薇说得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她若是想占据我的身体,倒也不必费心费力,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况且若无灵力,也没办法剔除我灵魄,我姑且相信她。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除了白日里陪妫薇去密林之中采摘野浆果,其余的时间,我都在陆庭薇亲身指导下学习剑法。
在掌握第一式和第二式剑法之时,我深觉这剑术的套路十分熟悉,但就是想不出谁曾经用过。陆庭薇的灵魄于我身体之中,能感受到我的心念,她一边指示着我如何借助剑法提升真气,一边与我说起这剑法的来历。
商末十二路诸侯起兵讨伐纣王帝辛,其中有一诸侯居于淮阴,为淮阴叔氏一族。族中有一少年名为叔离,智勇双全,丰神俊朗,南征北战之际,曾被陆庭薇所救。陆庭薇见他生的俊秀,起了色心,引诱他共赴巫山后,也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打动,随他一同征战四方。陆庭薇这名字,也是那个时候,叔离为她取的。
为协助他率军所向披靡,陆庭薇潜心研究剑法,与他共同创了这“陆离剑法”。与其说是共创,倒不如说时陆庭薇自己一人所创,叔离唯一所参与的,便是为这剑法取名。
叔离为了名正言顺地拥有陆庭薇的剑法,便取两人名字其中之一,命其为陆离剑法,然而,沉浸在美色之中的陆庭薇,也心甘情愿地将这剑法传授给了叔离。
拥有陆庭薇在身旁的叔离,如虎添翼,战无不胜,为联军表率,最先攻入都城。封侯之时,陆庭薇本以为自己会成为叔离的妻子,却没想,成为天下共主的周王将自己的女儿赐给叔离做妻子。
那时的陆庭薇,依然沉浸在叔离的绝世容颜里,色心当前,根本无所思虑,甘愿伏低做小,留在叔离身旁。
直到周公主难产欲绝,叔离用乌梅子困住了她,欲将她为周公主所食。
陆庭薇此时终于看清了叔离的本质,她冲破了串着乌梅子的细网,浑身是伤地逃离了尔雅城。
淮阴叔氏,多寡恩负义之人,所以才会逐渐人口凋零,国破不存。
“这陆离剑法共有十五式,叔离当时掌握七式便百战不殆,你若都将它学会了,这世上便再无能与你抗衡之人了。”即使我累得浑身酸痛,陆庭薇也不让我歇息,仿佛是要我将这陆离剑法的十五式全都掌握。
我累得口干舌燥,甚是想念妫薇的浆果甜汤,心有不甘之余,便开口道:“你既然掌握了陆离剑法的所有招式,应当天下无敌了,怎还会被困在百兽园里?”
陆庭薇没有回应,却携着我的身子练得更加卖力了。
我一直被她折腾到了半夜,她才住了手。
妫薇已然躺在花树之下酣眠了,我一连喝了两碗的浆果甜汤,端着碗的手都累得发起了抖。
自此过后,我再也没有质疑过陆离剑法,每日十分乖巧,不再招惹陆庭薇。
于学成第七式后,陆庭薇带我深入密林,按照先前的承诺,我毫不费力地手刃一群欺负幼童的恶人,尾随我而至的陆庭薇,趁此酣畅淋漓地吸食着这些恶人的精髓。
我携所救幼童回到凤凰花树下,妫薇见其,神色诧异,继而惊道:“你怎会在这儿,你母亲呢?”
那幼童不过五六岁的光景,死死地抱着我的大腿,不肯说话。
感觉到大腿上湿润一片,才知晓这孩子将她的鼻涕和眼泪都擦在我唯一的裤子上。
“别哭,别哭。”妫薇拿着一碗浆果甜汤上前,喂那幼童饮下。
得了这香甜,她倒是放开了我的腿,一边啜泣着,一边大口饮着。
瞧这狼吞虎咽地模样,大概饿了许多天。
“父亲,要将母亲送…送给孋中郎,母亲不…不从,他便将母亲送来了百兽园。”一碗浆果甜汤下肚,幼童终于开了口。
我和陆庭薇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看着妫薇。
妫薇将幼童揽入怀中道:“她的母亲是招宁,外公曾是息国上公招瑾,息国国破后,楚王为了拉拢上公招瑾,将招宁指婚给了芈亥,后来于巴陵山,姬留委身为楚王牵马时,被白素一箭射死,上公招瑾便随主西去,招宁便从此沦为公子侍妾。”
我记着早前跟随小白前去息国之时,他买通的便是上公招瑾的门路,自然没想到这样贪墨的一个人,倒也不惧生死,忠君如斯。
“你母亲是何时进入这园中的?”我开口问道。
还没等这幼童回答,陆庭薇便开口道:“每月十八,外面都会送人进来,眼瞧昨夜才月缺一边,怕是不出三五日。”
我很好奇,陆庭薇在这百兽园究竟呆了多长时间。
“他们追着母亲不放,母亲将我藏了起来,就被那些人带走了。”幼童抹着眼泪道。
“他将你母亲丢进百兽园也就罢了,你也是他的孩子啊,他怎就忍心将你也扔进来?”妫薇痛心疾首,显然是忘记了才生出芈炎之时,就将她扔给了雅光的那件事。
怕是她也曾后悔过,只是已然来不及挽回了吧。
“这事情倒像是他做出来的事情,”我冷哼了一声“疯起来六亲不认。”
“姐姐,能不能帮我…帮帮我将母亲救出来。”这幼童今日亲眼瞧见了我是如何杀掉那些恶人,自然就将希望寄托于我身上。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陆庭薇,只见她已然回到陶瓮之中,似是在消化着今日所吸食的精髓,水中本体隐约见赤光。
“她母亲怕是凶多吉少,况且若要救,要冲去园中最北处,那里是百兽园之中的恶之城,凶恶之人所掌控的人间炼狱。”陆庭薇的声音传于我心念之中。
许是随她的灵魄多次进入我的身体之中,我俩之间的心念,渐渐地互通了。
我仔细地望着那幼童求助地目光,道:“若我将陆离剑法全部学会了,能否闯入恶之城?”
“能,只不过到时候,这丫头的母亲都熬成白骨了。”陆庭薇说道。
“若是现在闯进去呢?”我不死心地问着她。
“怎么,你是活够了,想陪她母亲去?”陆庭薇嘲讽道。
同身为横公族,我突然发觉了姬雪的好,至少他的共情能力比陆庭薇要强许多。
“你心中所想的姬雪,可是生于蝴蝶谷的横公族?”陆庭薇感受到我的心念,继而问道。
“怎么,难不成他也是你的老情人?”我嘲讽道。
陆庭薇没有说话。
就在我认为姬雪和陆庭薇当真是有一腿的时候,却又听她开口道:“他是我儿子。”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致使那幼童以为我生气了。
“姐姐,我知道这是件难事,但凭你武功高强,一定会救出我母亲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的模样令妫薇心生恻隐,连忙与她一同求着我。
我还沉浸在陆庭薇所说的惊天动地里,并未注意到她们二人的愁容满面。
我转过身,一把抱住陶瓮,一脸期待地道:“可否能说出你的故事。”
陆庭薇心中嫌弃我是个长舌妇,可却道:“听我的故事,可是要给钱的。”
“我可以带你逃出百兽园。”我眯着眼睛,盯着水中赤光。
“你?”她冷哼一声。
“你教我学习陆离剑法,提升体内真气,融合那半个真元,不就是为了让我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么?”我本以为她只是用教我的借口伺机占有我的躯壳,并不真正在意我的死活。
可现下,她阻止我去恶之城救招宁,便是不忍我送死。
我记得她曾说过,于生死之间,才是最容易占据肉身躯壳之时。
我想那恶之城怎么说也能有个几十人了,再加之她这些年杀的,也差不多有八十一了。
她若是怂恿我前去,再趁此机会吸食这些人的精髓,于我生死之际占有我的躯壳,也是一桩完美的谋划了。
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虽然身为妖邪,却信守承诺,忠于誓言。
第四十一章 故人何得不同来
“这百兽园外面,有那么多美好的躯壳,身居高位的,手掌重权的,孤冷美艳的,可是任君挑选,你又何必拘泥在这一片天地之中呢?”我说道。
“你是这几十年之中,唯一说要带我离开这里的人,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哄骗我,但还是觉着颇为欣慰。”她叹了一口气,便背对着我不再说话了。
我守在陶瓮边,三番四次地询问着她,她都不再搭理我。
我靠在陶瓮边上,忽然觉着有些乏累,倚着陶瓮就睡过去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我变成了陆庭薇,自尔雅城逃出后,便向南而去,抵达了一处桃花盛放之地。
独自休养几年之后,虽有好转,可身上却留下了几道不可褪去的伤疤。守着这些伤疤于凡尘流浪之时,遇见了息昌侯姬伯温。
原来,陆庭薇便是世人皆唾弃的魅惑息国君侯的横公妖女。
也许,是叔离的狠毒,使她心灰意冷,她不再相信情爱,将对叔离的怨恨都放在对她甚好的姬伯温身上。
她要他废息国君夫人,册立自己为国之小君。
姬伯温照做了,他亲自赐了鸩酒于君夫人,并力排众议,让陆庭薇终于坐上了君夫人之位。
再后来,她异想天开,为姬伯温孕育一子,并要姬伯温废掉姬凝公子的储君之位,册立自己的腹中子为储君。
姬凝公子得知后,携一众公卿打着铲除涂山妖女,清君侧之名,杀入息宫。
即将临盆的陆庭薇被姬伯温的护卫一路护送至玄月山,于蝴蝶谷生下姬雪之后,陆庭薇只身回到了平津城。
可平津城早已换了新主,姬凝为息侯,他将自己的父亲锁在了寝殿之中,断绝水粮,将其活活饿死。
陆庭薇回来所见到的姬伯温早已经变成一具干瘪的尸身。
那时的她才明白姬伯温对她的好,于她的爱,即便是倾其所有,只要是陆庭薇想要的,他给的绝不吝啬。
她那时才明白,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如叔离一样,薄恩寡义。她念着姬伯温的情,带着对姬伯温的愧疚,徘徊于人世,寻找着姬伯温的转生。
不知那姬伯温到底是什么命,竟然能两世皆为王侯。
陆庭薇寻到了东楚,并认出了楚襄公便是转世后的姬伯温。
她留在了楚襄公的身边,楚襄公也贪恋她长春不老的身体。
可襄公终究不再是姬伯温,年老体衰之时,将陆庭薇困在了花园里的溪水中。他自私地希望,陆庭薇那美好的身体只为他一人所用,即便他死了,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碰不得。
陆庭薇挣脱襄公所设的细网之时,楚王已然将困着她的花园修建成了百兽园。园中放生着许多上古凶兽,好斗,凶残,她几次险些命丧于此。
于是,她躲避于水下,为了重获新生和自由,她选择了舍弃正道,练就邪魅之身,从而舍弃逐渐调零的本体,借他人之身存活。
我醒来之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起身动了动僵硬的筋骨。
昨夜那不同寻常的梦,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却也让我切身实际地感受到,陆庭薇曾经的悲欢离合。
若是毫无触动,便是假话,毕竟我也曾遭受过心爱之人的背叛,更能感同身受罢了。
“妫薇被那幼童带去了密林,我总觉着不对,你快跟上去瞧一瞧。”陆庭薇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随着她的声音原地转了一圈,却并未瞧见她的身影。
低下头,见陶瓮之中的水,已然成了血水。
我吓了一跳,连忙将缠绕在陶瓮上的凤凰花扯了下来。
“你扯它也无用,我的本体已经伤痕累累,自然承受不住来自灵魄的重量。”陆庭薇灵魄出窍后,陶瓮之中的血水可算是清澈了些。
我瞧见她的本体腹部,有一道深广的伤口。
“所以,在你吸食第八十一人的精髓后,灵魄再回不去本体,必须转生至他人之身了?”我问道。
“现下要紧的并非是我,而是你的妫薇妹妹,清晨之时,正是密林中凶兽横行之时。”陆庭薇急迫地说道。
我舒了口气,解下挂在身上的乌梅子,拨开面前的凤凰花藤。
陆庭薇的灵魄倏地附上我的躯壳。
这乌梅子我与妫薇一人一支,挂在身上,以防陆庭薇兽性大发,想要占据我们的肉身。
于她的携领下,我飞走于树梢,不一会儿便到了园中央的那处密林。
此时的密林四下静谧,并不像是有人来过的痕迹。
“是不是你看错了?”我以鼻息嗅着四周的味道。
“不会,我绝不会看错。”陆庭薇坚定地说道。
我的鼻尖忽然略过一丝血腥味儿,我吓了一跳,立即寻着血味儿寻去,见不远处的野苎麻叶子上,蹭着些许血迹。
“你这技能还挺不错的。”陆庭薇赞许过后,抬起手沾了些许,往嘴里送去。
如今,她的灵魄在我的身体里,所做的一切都是通过我的身体所力行。
我没办法阻止她,便只能在她尝过之后,拼命地吐着口水,企图将那股腥咸的味道吐出去。
“是那幼童的血。”陆庭薇说道。
我惊异,这,她都尝得出来?
“未经人事的孩子,身体里的血大都带着些许甘甜,早前,我可尝过许多,绝不会错的。”她的话使我背脊发麻。
“你以后,别再喝小孩子的血了。”我嗫嚅地规劝道。
“我那时怀有身孕,若不以幼子之血滋补,孩子根本保不住。”她抬起脚继续向前。
“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你又能比我高尚多少,说得好像你没吃过荤腥一般。”陆庭薇不屑地道。
“我那吃的是鸡鸭鹅鱼,怎能同人相比?”我反驳道。
“于我眼中,你们同鸡鸭鹅鱼没区别。”她的话倒使我哑口无言了。
若是当真如此,我跟妖邪又有什么区别?
再度向前行进之时,周遭所留的血迹越来越密集,随着不远处传来妫薇的一声嚎叫,我与陆庭薇一同飞奔而去。
那日被凤凰花藤甩飞的土蝼再次出现,它将妫薇按在蹄子下,唾液滴滴落在妫薇的心口处,腾起一阵阵灼烧般的烟雾。
妫薇强忍着燎泡的疼痛,哭道:“阿姐救我。”
我摩拳擦掌准备上前,却听陆庭薇道:“以你的功力,现在打不过它。”
“你能打得过它,就行了。”我说完后,吹响一声口哨。
土蝼闻声回过头,看到了我,并认出我就是将它一直长犄角弄断的人。
它放开了妫薇,咆哮着向我冲来。
陆庭薇低吼了一声:“真是胡闹。”便携我飞身而上一同对抗着土蝼。
往常她附身于我躯壳,大都教我陆离剑法的招式,以及如何提升自身的真气去融合那半个真元。
这次面对的是强劲的土蝼,靠着我现在所掌握的剑法与之硬碰,根本无胜算。
所以,我算是在逼迫着陆庭薇出手。
同为上古妖魅,虽然这土蝼比她厉害许多,但因断角伤势过重,打斗之时明显力不从心,眼瞧着再使一招,就能将其制服了。
此时不巧,我腹中传来一阵胀痛,似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破出一般。我不知陆庭薇可否能感同身受。
我强忍着痛,见她将土蝼的头斩下之后,便滚去一旁的花地里,佝偻着身体,痛得打起了滚儿。
这一滚,倒是直接将身藏于花丛里的幼童给撞了出来。
她一脸惊慌地望着我,手上缠着带血迹的帛布突然掉落。
我于醍醐灌顶的同时,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回到了凤凰花树下,妫薇守在我的身旁低声啜泣,见我醒了,立即唤来了陆庭薇。
她将手掌贴在我的小腹上,劫后余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
“你倒是能忍痛。”陆庭薇埋怨道。
我不明所以地坐起身,细细地收着小腹,还是觉着有些痛。
陆庭薇纤手一挥,于我面前便出现了一泊清水般的幻影。
“这潭清水,便是你原来的真气。”她挽手一推,清水的幻影上浮来一片白色细流。
“这细流,便是涂山族开了你的心念,以及俯身在你躯壳时留下的痕迹。”她随后打了个响指,便见一个珍珠般的圆球蹦蹦跳跳地进入白色细流之中。
“这是那半个真元?”我猜测道。
陆庭薇点了点头。
“这,便是你练习陆离剑法后,逐渐融合真元的模样。”她轻轻抹着清水幻影,只见这三种不同的真气开始融合。
少顷,清水幻影变成了白色幻影,那珍珠般的圆球虽然变小了,却仍旧未有消融。
陆庭薇撵着食指和拇指于口唇间,她微微地吐了一口气。她将这股气息投掷于白色幻影之中,刹那间这片纯白之中,游离出一团黑气。
黑气不与白色幻影融合,两方各自为营,此消彼长,互不相让。
“所以那团黑气,是你附身在我躯壳杀土蝼之时,所留下的?”我不解地询问着。
陆庭薇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为何,平时我附身于你之时,从不动用自身的邪气,我堕入邪魅之列,是与涂山族的仙灵之气不容,在我斩杀土蝼之时,动了自身的灵力,你腹中才会觉着犹如涨裂一般的疼痛。”
“这团黑气无法消掉是吗?”怪不得陆庭薇那时会恼怒我是在胡闹。
陆庭薇转过头白了我一眼,道:“我的邪气已然沾染了生灵的血肉,你当真以为练就邪魅之身是闹着玩的吗?”
我讪讪地抱着陆庭薇的手臂道:“要不,你也赏我半个真元,让它们自成一体,打一架分胜负如何?”
陆庭薇冷哼一声:“你若是想死便早说,也不必再浪费我的时间教你剑法。”
我吐了吐舌头,不过是句玩笑,却不料她还当真了。
可既然她这样说了,便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继而趴在她的肩膀上撒娇道:“会死这么严重的吗?”
“你瞧这世上,习得邪功的那些个方士,有谁长生不老了,不是迷失心智杀妻杀子,就是走火入魔,自暴而亡了。”她莫名地抗拒我向她撒娇,便将我推远后,站起了身。
“那你呢,你会吗?”我有些担心她。
毕竟她教给我陆离剑法,也算是我半个师父了。
她微怔了片刻后,邪魅一笑:“这便是族群天赋了,横公族本为妖仙,亦正亦邪,两路皆可,不会如尔等般可怜可悲,分明上下求索,却始终不得善已。”
我忽然想到少时在藏书阁看到的《山海志》那本书中所记载,东海黑鲛,崇尚为人,贪恋尘世暖,遂而执着于修行人道,只是得正果为人。
可最终入人道轮回黑鲛,却寥寥无几。
横公族的妖邪看我们可怜的心思,大抵就如同我们看黑鲛一般吧。
陆庭薇见我沉默不言,便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顶,语重心长地道:“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觉着可怜可悲,或许人家并不认为,否则明知是苦果,却不断前仆后继,你的悲天悯人,也不值个钱。”
我仰起头,斜视陆庭薇,甚是觉得她话中有话。
她垂下眸子,勾着嘴角,笑了起来:“暂且先分心去处理那幼童吧,否则下次,她将你的阿妹带去了恶之城,我可不跟着你去救了。”
我这才想起,晕过去之前,那藏在花丛里的幼童。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寻着妫薇盘坐的方向走去。
现如今,那幼童被凤凰花藤紧紧捆着,正倚在树干上。妫薇端着浆果甜汤,一点一点喂着她。
“呦,你还有脸喝。”我叼着一片凤凰花树叶,蹲在她的身旁道。
她惧怕我,所以呛了一口甜汤,满脸通红地咳嗽着。
妫薇见状,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擦净嘴角的汁水。
“你身上的燎泡,好些了么?”我善意地提醒着妫薇,话外之意,让她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妫薇双眸清澈,她笑道:“用凤凰花汁涂了涂,倒是好了许多,起码不疼了,陆庭薇说,每日擦三次,半月过后燎泡就能消了。”
“那你知道,她是故意将那凶兽引来的吗?”我见她丝毫不生幼童的气,便开口讲出了实话。
那些野苎麻叶子上的血迹,是幼童割破了手,故意抹上去的。
那些凶兽皆喜爱血味儿,尤其是幼童的香甜血味儿。
妫薇垂眸凝思,可嘴角的笑,却一直未有消去。
“先前不知,可自打那凶兽出现之时,她不见了影,我就猜到,她是故意将我引向那边的。”妫薇放下了手上的汤碗。
“那你还留着她?”我伸出手,捏住了幼童细弱的脖颈。
幼童虽然害怕,却没有哭嚎,只是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也不过是为了能活着罢了。”妫薇将我的手,从幼童的脖颈上拽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 乱鸦来去噪寒空
每月十八,除了外面会送人进来,还会有专门饲养园中兽的驯兽师,入园探查园中兽的境况。像土蝼这种年岁久远的凶兽,自然为重点查探的对象。
为何会少了一只犄角,何时少了一只犄角,这是需要入园查探的驯兽师必须要向上禀报的。听妫薇的意思,管着这百兽园的,正是芈亥。大抵是那些驯兽师发现了我与妫薇的所在之处,向芈亥回禀,他才强迫着招宁入园,将我们诓骗去恶之城。
招宁不愿,便被芈亥扔进了百兽园里。
这幼童担忧母亲,便混入被送进园中的人群里,来寻她。
初见时,那些被我杀掉的人,其实也是芈亥派进园中,来杀我和妫薇二人的。他们本想让那幼童为诱饵,引我们入套,没想到我们先一步瞧见了他们,顺手救了幼童,还送他们归西。
这些话,是那幼童主动承认的,亦是妫薇转口告知于我的。
我斜着眼,盯着那幼童,道:“你撒谎了。”
幼童缩着身子躲在妫薇身后,不敢再看我。
我再三的逼问,都没能使那幼童说实话,妫薇见状,央求我别再追问下去,并将那幼童护在身后。
我虽然生气,可也能明白妫薇不过是推己及人,她也是个母亲,也有个与那幼童岁数相差不多的孩子。
若是今后,她的孩子在被逼迫的情况下做了错事,她也由衷希望,能有一个如她一样的人,保护着她的孩子吧。
我朝妫薇吼了一声,命她不许给幼童松绑,便又回到了陆庭薇身边。
虽然,我猜不透那幼童究竟隐瞒了什么,但早些逃出去总归没错。
陆庭薇见我生龙活虎地想要继续练剑法,便也没再开口问,继续附身于我躯壳,指引我练起剑术来。
妫薇得知我是生气了,便一直捆着那幼童,吃喝拉撒都亲手照看着,于我跟随陆庭薇习剑术的这一段时日之中,倒是没再添乱。
转眼时值落叶,我的功力确实突飞猛进了不少,陆庭薇说我体内半个真元也已然与真气相融了,只是偶尔她留在我体内的那团邪气,还会与之争斗。
陆庭薇见我忍痛不堪,便教我如何运用自身真气,将邪气压制,从而减缓疼痛。
月夕之夜,妫薇神色慌张地跑来寻我之时,我正将陆离剑法的最后一招学会。
陆庭薇满脸欣喜地准备夸奖我时,被急行而来的妫薇打断。
“这月十八,芈亥会派人入百兽园,他要杀了你我二人。”
我收木剑于背后,怒斥道:“那小崽子终于肯说了?”
妫薇面色有些苍白:“芈亥给她一整月时间,让她混入我们其中,取得我们的信任,趁机将我们骗去恶之城,一个月之后,芈亥会派禁卫入园收尸,如若我们还没死,就在那时赶尽杀绝。”
“既然她已经交代了,留着她也没用了,不如让我尝尝鲜吧?”陆庭薇早就知道那幼童并非良善,她故意说着狠话,可身子却并没移动。
我心中烦闷,并没有拦着陆庭薇。
陆庭薇见我不予表态,便闪身朝那幼童栖身的方向走去。
陆庭薇的举措,吓坏了妫薇,她慌张地拽着我的手:“阿姐答应过我,留她一命的。”
我别过脸,不再去理会她。
此时的陆庭薇携幼童而归,将她扔在地上后,欲出手杀之。幼童蜷缩成团,瑟瑟发抖,却不言求饶。
“妫翼,她的母亲死了,招宁已经死了,她是为了活,为了活下去,才被芈亥扔进百兽园的。”妫薇挡在幼童面前。
招宁和妫薇大抵有着十分密切的过往,她不忍招宁的孩子死去,瞧着是拼以命换命的架势。
我轻叹一口气,推己及人地想着,若是将来骨碌的孩子做了错事,我大概也会拼死保护着吧。
“且说一说,芈亥还告诉你什么了?”我蹲下身,将幼童拉来身前。
她双眼惊恐,却面色沉稳,贝齿将嘴唇咬了几个血痕,声色不乱地道:“恶之城里面也有他安排的人,在当日会和禁卫协同围剿你们,为掩人耳目,他会在恶之城北面的高墙顺下绳索,得以禁军悄悄潜入,并将你和她的死归咎于恶之城里的罪人。”
“外面哪些人,还知道我们活着?”我解开她身上的凤凰花藤。
“土蝼断角之后,不仅仅是东楚,便是安阳和临酉的人,都知道你还活着了,几月前,大周昭明太子已将楚国东海之滨的三郡四城收入囊中,现下已然越过西陵山,攻入云梦,直抵东楚,梁国、齐国和晋国的军队受之响应,也已攻入楚国国境之内,楚王现在不敢轻举妄动,若没了你,昭明太子怕是会踏平整个楚国,你是楚王最后的一枚棋子,非全军覆没之时,这枚棋子自然不会轻易启动,也是因此,芈亥是趁着楚王应战,无暇顾及你,才想着要悄悄地私下杀了你。”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她确实知道的有些多。
我扯着她的发丝,质问道:“为何以前不说,偏偏现在开了口,你一个孩子,怎会知道的这么多?”
“以前不说,是觉得你没有能力逃出去,想把你们骗去恶之城,保自己一命,现在说,是看你有能力出逃,以此寻求你的庇佑,携我同出这天地牢笼。”她心底清楚,即便是将我们骗去了恶之城,芈亥也不会给她一个善终。
“你就不怕现在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后,将你杀了吗?”我收紧手指,撕扯着她的头皮。
妫薇跪坐在一旁,心疼地看着那幼童,她欲言又止,知道我不杀她,已经是做了最大的让步了。
“你不会杀我,因为只有我能带你们逃出去。”她比我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孩童的内心都强大,她的强大并不是桃息的柔中带刚,亦不是芈炎的外强中干。
她的强大,是明知面前留给她的是一条死路,却还不信命地去撞个头破血流。
“说一说,你要如何带我们逃出去?”我放开了手,妫薇随即上前,接住了她,并细心地将她的长发拢齐。
“十八夜亥时,是我最后的时辰,禁军会在亥时三刻于恶之城北面高墙下落,只要我早一步前往恶之城,告知城中罪人,你被我引去凶兽的巢穴,已然被凶兽吞食,而艳绝天下的桃花夫人就在密林之中寻找你,他们必会淫邪四起,前去密林寻桃花夫人,淫之,趁此你们潜伏在恶之城附近,待他们离开后,禁军落墙时,攀上禁军下放的绳索,顺势而上,便能逃出去了。”自她落入我手中后,还是第一次讲这么多话。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就心机这么深沉,前途不可估量啊!”陆庭薇抱着肩膀,兴致盎然地问道。
幼童巴巴地望着我,似是在等我确认,她是否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楚楚可怜地模样,又骗得妫薇将她抱在怀里。
我冷哼一声,甚是厌恶她的两幅面孔:“别人问你话时,就要好好回答,母亲死的早,不代表以前的教养都可以弃之不顾。”
妫薇皱着眉头,埋怨地凶了我一声。
那幼童抹着眼角地泪花,怯生生地道:“原我是不配得芈氏姓氏之人,现在我也不愿冠以这姓氏,母亲为了取了‘岚’这个字,你们叫我阿岚就好。”
“我叫陆庭薇,若出了这天地牢笼,你今后可要多多关照了。”我并不知那时陆庭薇心中的打算,所以甚是觉着她说出这话,有些突兀。
“她有什么可好关照你的?”我白了阿岚一眼,自顾自地又去溪边练剑了。
陆庭薇并没有跟随过来,反倒是妫薇,将阿岚托付于陆庭薇照顾后,跟着我来到了溪畔边。她盘坐于溪石上,静候我练剑毕。我身上有汗水的臭味,便站在溪边,让风吹散,并未向她走近。
她站起身,缓缓向我走来。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接受芈炎,却不能接受阿岚?”妫薇问道。
我一怔,随即问道:“你知道芈炎是你的孩子了?”
她莞尔一笑:“怎会不知?”
“我当初想要与她相认,她却冷冷地回绝我,并义正言辞地告诉我,若想要她能继续做翠缥郡主,便永远不要与她相认。”她平静地看着我,波澜不惊地双眸之中,倒映着即将燃烧殆尽母爱。
“身为母亲,我没办法保护她,便只能不再为她的自保而添乱。”
所以,大殿之前,芈炎故意使我暴露出来,是为了逼妫薇自尽。
想到那时她趴在芈苏的肩头,嘴角是带着寒凉的笑意,便使我不寒而栗。
那她当初为何救我呢?是为了小雨,还是只为了我那一笔丹青,可以画出雅光公主的容貌呢?
若当真是如此,我倒是觉着阿岚良善许多。
想想我如她们岁数的时候,只知道成天和骨碌玩泥巴,哪有如此深沉的心机?这般看来,在乡野生活,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以为聪明的阿姐一早便看透了芈炎的心思,却没想还是被个孩子骗了?”妫薇见我错愕的神情,笑着说道。
“她骗了我倒不算坏事,至少咱们能放心,她今后没了我们,也能将自己护好,应对自如。”有心机,并不是一件坏事,若我能与芈炎一般,也不至于被个男人骗。
“阿姐,还真是护短。”妫薇娇嗔道。
十八日,夜。
戌时一过,阿岚带着我,妫薇,以及陆庭薇,一路摸着黑,往百兽园最北的恶之城走去。
入夜后,陆庭薇恢复了人身,因她本体旧疾难愈,维持身形也仅有两个时辰而已。妫薇细心地用草扎紧成一只鱼篓,装水后系在腰间,以防陆庭薇撑不住时,来存放她的本体。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密林后,便见远处闪着灯火盈盈。
那恶之城并非城郭,不过是个依靠高墙所建造的寨子。
寨子前五里外设有两座竹木扎成的了望台,台上有三两壮汉手持长矛,警觉地探看着四周的动静。
阿岚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示意我们先躲在一旁等候。
随后,她只身朝了望台走去。
一阵喧嚣声传了过来,我抬头望去,见阿岚似是与驻守了望台的壮汉们吵了起来。随后走出一个身着兽皮的彪形大汉,他看了一眼阿岚,挥手阻止双方的争吵,并令阿岚跟在他身后,进入了恶之城。
阿岚回身随他入恶之城之时,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她进了恶之城后,会不会背叛我们?”我以心念传递于陆庭薇。
“那就打一架喽,凭现在的你,那些人压根不是你对手。”陆庭薇慵懒地靠在枝丫上。
“打架总归为下下策,毕竟阿岚一哭,我那阿妹一心软,我可就下不去手了。”我瞥了一眼此时的妫薇,见她神色担忧地望着阿岚离去的方向。
陆庭薇松了一口气,道:“不过是个孩子,用处也不大,否则你身上也不可能还背着凤凰花藤。”
我低头,看了一眼缠在腰上的凤凰花藤,讪讪地笑了笑。
“你还骗她说是要将花藤带回陈国栽种,这没脑子的姑娘,也能信。”陆庭薇瞥了一眼妫薇,并嘲讽地轻哼了一声。
我如果不骗妫薇,她就会将实话说给阿岚听。
“这花藤最多只能承受二人的重量,到时候看你要如何安排。”
阿岚说出逃离百兽园的方法时,我便觉着不是特别可靠,毕竟将逃跑唯一选择交予别人的手中,总是被动。
陆庭薇感受到了我的迟疑,便暗自用心念与我说,恶之城靠北边高墙而建,那高墙也并非是垂直而下,而是仿造山壁坑洼所锤凿出来的。
凭着我目前的功力,在独身一人的情况下,是可以踏着这些坑洼,逃出百兽园的。
于是,我决定挑选粗壮的凤凰花藤,将之接连起来,由我引去高墙上,再由妫薇沿着花藤爬上就妥帖了。
不过多时,恶之城走出一队手持长矛的壮汉,他们气势汹汹地往密林那边去了。
看来,阿岚成功地将恶之城的主力给引了出去。
我们一行人再次匍匐前行,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望台后,一路行至恶之城内。
步入城内之时,虽闻到四处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但眼前这些竹木的房屋,倒建造的错落有致。
其中不少储粮的谷仓和饲养猪牛羊围栏,只不过现下这些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
“早年前,被送进百兽园的罪人大都是触怒权贵的宫奴和家奴,这些人大都性子温良,聚在一处,互相协助,共同抵御凶兽,逐渐依附山壁建造了这寨子。”陆庭薇是眼瞧着这百兽园建起来的,所以对这园中所发生的事情大都了如指掌。
“随着一些穷凶极恶的人进入了百兽园,这里便沦为炼狱。”她倒十分像是居住在昆仑的神邸,侧眼看着这世上的争斗。
第四十三章 云龙风虎尽交回
陆庭薇引着我们向前去的同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鞭笞的声响,其中还夹杂着阿岚的哭声。
最先沉不住气的自然是妫薇,她脸色发青,蹑手蹑脚地寻着声响跑了过去。
可她毕竟没有武功傍身,我首当其冲地按住了她,生怕她暴露了自己。
而后,我携她缓缓前移,隐藏在一堆干草垛后。
不远处有一片空地,于空地的坐台之上,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手持长鞭,面容淫邪地抽打着阿岚。
阿岚弓着身子,明亮的眸中积满泪水,她死死地环抱成一团,抖如筛糠。
“待确定那两个娘们死了,你这小蹄子就是我的了,虽然年岁小,养一养待长大些,让爷尝尝鲜。”坐台周围还站着大约十余人,皆是大笑着,且目光贪婪地望着躺在台上的阿岚。
“再怎么说,我也是王族,亥公子的庶女,欺压侮辱王族,可是要车裂于开瑾门,夷三族的。”阿岚有气无力地说道。
壮汉拍了拍阿岚的脸蛋,道:“别做梦了,你那息国的娘亲不过是个荡,妇,嫁给亥公子时,已然与他人珠胎暗结,才有了你这个孽种,不然为何,亥公子会忍下心将你丢入这百兽园?”
侧眼看了一眼妫薇,见她神色慌张,躁动不安。
“所以,阿岚是谁的孩子?”我轻声在她耳边问道。
妫薇咬着唇角,不肯言明。
“你若不告知我实话,我便不救她。”我一早就觉着妫薇对于阿岚过于偏爱,没想到这其中确实有隐情。
随着壮汉再度执起长鞭,抽打阿岚,妫薇终于忍不住,道:“是扶家的,扶家长兄与招宁的遗腹子。”
我惊异,不禁开口道:“雅安将军扶风的兄长?”
妫薇重重地点了点头:“扶家一门忠烈,无论男女老少,皆死于守卫平津战役之中,我是蠢笨不堪,却也不想看着忠烈之后,惨死于此。”
闻此,我猛然卸下腰上凤凰花藤,将花藤的顶头飞速地搓成可刺穿人身体的利刃。
我飞身而出,先将那些围观壮汉用花藤穿成了串。
手执长鞭抽打阿岚的壮汉,并没有在我夺他手中的长鞭时有所反应。我将他撞飞时,他还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
将他抽打在阿岚身上的鞭子如数偿还,并让他成为了花藤壮汉串串的最后一人。
陆庭薇现身将阿岚自台上扶起之后,便坐在上面。
她荡着双脚,邪魅地了起来,并为我鼓起了掌。
她的一袭红衣,浮荡在深夜之中,犹如燃烧的火焰。
“不错嘛,花藤穿胸,还不见半滴血,你总算是出师了。”
我将花藤收回腰间,又将这些壮汉的尸体,藏去各个竹屋之中。
妫薇脱下外裳,将衣不蔽体的阿岚裹住,她安慰道:“现下这地方没有药膏,待上去之后,我再寻些药来,为你的伤口敷上。”
阿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无事,我们需快些,那些人方才将信将疑,在密林之中找不到你们,必会起疑回返,亥时三刻快到了,待禁军落下,我们便能逃出去了。”
她强忍着身上的伤口疼痛,引着我们藏身于山壁底下的石洞内。
我摸索着花藤上还残留着一朵凤凰花,便摘下来递给她:“这花向来能驱邪止痛,你将它放在嘴里嚼碎,涂在伤口上,能减少些疼痛。”
阿岚受宠若惊地双手接下,轻声地道了一声谢谢。
不刻,山壁上传来簌簌下落的声响。
我们这一行人即刻噤声,屏住呼吸。
随着簌簌下落的声音愈加频繁,山壁前,恶之城内的火光愈加通亮。
闻声嘈杂,似是有禁军发现了,方才我所杀那些壮汉的尸身。我闭气眼睛,尝试领脱躯壳,可却被陆庭薇按住了手。
陆庭薇神色凝重地与我摇了摇头,以心念传递与我,道:“禁军之中似乎混着方士,不要冒险出窍。”
陆庭薇提及到的方士,便使我想起与玄丹厮混的敬先生。
难不成,他也随芈亥前来,就为了置我于死地?
我蹲在墙角认真思考,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一直和我过不去,是图于什么?
阿岚见我眉心紧缩,便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身子,查探着外面的动静。
半刻后,她退回石洞,双唇微微颤抖着轻声道:“有一个坏消息,有一个好消息,先说哪一个?”
我看了一眼妫薇,她脱口而出道:“好消息。”
“禁军有一部分人被一个为首的人带着往园内去了,留下的大约就只有二十余人。”
“坏消息呢?”
“山壁上的绳索被他们取走了,我们爬不上去了。”
许是怕我责怪她,阿岚面色愈加惨白,说话时还偷偷地瞄我。
我长吁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语重心长地道:“你年岁尚幼,能想到此种方法逃脱,已然是不易,只是今后,莫要把自己的逃生之路,交于他人之手。”
我一开始并不知她是扶风兄长的遗腹子,因觉得她是芈亥那疯子的孩子,所以对她亦是百般防备。
阿岚呆呆地望着我,对我忽然转变的态度,显然有些不适应。
可现下,却也不是个解释的好时机,首当其冲,是先要逃出去。
“陆庭薇,我先行带着花藤上去,绑好了之后以心念传递与你消息,而你此时要变回本体,回到妫薇的草篓里,这样一次就能将你们带上去了。”我细声说道。
“小丫头,我这本体已然承受不住灵魄的邪气了,这次若是回去,下次灵魄出窍,本体便会毁坏,灵魄必须要附上人身才能活。”陆庭薇的心念传了过来。
我转过头望着她,见她深邃的双眸之中,泛起一丝丹朱色的光亮。
“无妨,这楚宫之中尽是些位高权重之人,你想要哪一个,我直接将你送过去。”我开口说道。
“可我还未吸收够八十一人的灵魄。”陆庭薇叹道。
怪不得她先前会问我,攀爬花藤的顺序。
我侧脸望向妫薇和阿岚,犹豫片刻后,问道陆庭薇:“凭你现在的实力,能护得住哪一个?”
陆庭薇深知我话中所指,直言不讳道:“都勉强。”
我再度叹了一口气,若不即刻下决定,待园中恶之城的那些人和禁军碰了头,我们便都逃不出去了。
“我先带着阿岚上去,系好花藤之后,你再携妫薇一同上来。”我缓缓起身,动了动身上的筋骨。
随后,一把拉过陆庭薇的手臂,郑重其事地道:“如若发生什么难事,一定要先告知我,万不能丢下妫薇一人。”
陆庭薇笑着点了点头。
北边的山壁虽然陡峭,但凿石之时,坑洼之处多入牛毛,我将阿岚用花藤牢牢地绑在身后,将体内的真气运行至丹田,抬脚踩着山壁上的坑洼,向上飞去。
许是身后背着阿岚,我攀爬的有些吃力,几次险些滑落下去。
稳稳地落在壁上之后,我见四周并无兵卫看守,连忙将背在身后的阿岚放下,将花藤顺着山壁扔了下去。
攀爬高耸的山壁,使阿岚有些惊魂未定,稍息片刻后,她连忙随我一同拉着花藤。
妫薇自小养在深闺,除却会些御驾之事,便是高山也是坐着步撵而上,压根也没机会亲自攀高。
因而在她攀爬这陡峭的山壁之时,显得格外吃力。
我不放心将阿岚一人扔在这儿,便只能用力地拉扯着花藤,让她们能尽快地从山壁上来,安全着陆。
妫薇几次蹬落山壁上的碎石,碎石坠落的声响,惊动了恶之城内驻守的禁军。
起先,并没有人在意这声响,可随着百兽园中央,飞出一支燃着火焰的穿云箭,刺破了夜空,也使恶之城的禁军登时警惕了起来。
随后,他们就发现了攀爬于山壁上的妫薇和陆庭薇。
禁军一众手持长弓,向她俩齐齐射出羽箭。
陆庭薇帮着妫薇躲过几次,可毕竟身有旧疾,自顾不暇之余,已然显得力不从心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支穿云箭的原因,山壁上的石楼中,也瞬时涌出许多手持长矛的禁军。他们发现了我和阿岚,便经由悠长的山墙,一路往这边奔来。
眼瞧这两面夹击,极有可能让我们这四人全军覆没。
我飞速地传递于陆庭薇心念,要她先行而上。
陆庭薇得信,不刻翩然而至。
“你是对付那些人,还是继续拉她上来。”我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侧目发现,她的背后插着两只羽箭。
她咬着唇角,忍痛将背后羽箭拔除,道:“现为人身,无法行杀,我继续将她拉扯上来,你去对付那些山墙上的禁军。”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了一句,拜托了。
陆庭薇妖媚地笑了起来,像是盛开在火下的红莲。
“这么知礼懂礼,不如叫声师父来听?”
我没有开口,手执陆庭薇送我的木剑,与禁军开始厮杀。
我先前从不相信自己会成为个以一敌百的高手,但是经过陆庭薇这段时日的言传身教,令涂山婜的真元于我体内融合,使自身功力增长的突飞猛进。
于我眼中,这些禁军的出手的动作甚是缓慢,很快便能看出其破绽。我手中虽握着的是木剑,但也不妨碍我将其重击落地,半刻不令其起身。
随着地上哀嚎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禁军不再轻易出手,而是退居一旁观望。
我趁此机会,向后退去,忧心妫薇是否被陆庭薇拉扯上来。
频频回首望去,却见被拉扯上来的妫薇,身上已然布满了羽箭。
这些羽箭使我想起了潼安大战时,芊芊为我挡掉羽箭时的模样。
妫薇艰难地喘着气,身上的衣裳已然被血迹洇湿了,她嘴角渗血,一开一合地想要说什么。
我扔下木剑,将她抱紧。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气若游丝地哭道:“阿姐…我想…回家……”
随后,她的眼睛,便失去了光亮。
我声嘶力竭地唤着她的名字,可她,却再也没有叫我一声阿姐。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我以为,能成功地带着她回到圣安去。
此时,百兽园的北门大开,芈亥和敬先生,以及早前被我削掉左肩的孋中郎,携领园中禁军以及恶之城的那些人登上了山墙。
“妫翼,乖乖投降,兴许小爷高兴了,还能给你一条活路。”芈亥身着戎装,手持一柄长剑。
跟在他左右的是手持浮尘的敬先生,以及虚张声势的孋中郎。
“先让她削掉自己的半边肩膀,否则不留活路。”孋中郎吹胡子瞪眼睛的时候,有些心虚。
我将妫薇平放在地上,将她身上的羽箭,一根一根地拔除。
阿岚跪坐在一旁啜泣着,轻声地道:“愿姑姑往生不再颠沛流离,能无虑无忧,安享一世。”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将她拉至跟前,附在她耳边道:“逃出去,去蝴蝶谷,你的阿姐,在蝴蝶谷。”
阿岚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你不是芈亥之子,你是息国上卿扶家幼孙,扶家一门忠魂,誓死不做亡国之奴,所以快逃,不要留在这,我为你挡住他们。”就像扶风和姬窈在雅安关外,挡在楚国铁蹄前,为国人的逃命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那时的我和娘亲,也是这场逃难人群之中的受益者。能用这种方式归还扶风和姬窈的恩情,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阿岚不为所动,一双灵动的眸中积满了眼泪,她炽热的小手拉住了我的手臂,道:“我想和你一起逃出去。”
我这个人,有时不善于辨别真假,所以才会被轻易蒙骗,事后醒悟。我不知阿岚这话带着多少真心,可我却万分感谢她在危机时的记挂。
眼瞧着芈亥的禁军缓缓逼近,我已然没有时间再与她细声慢语。
我甩开了阿岚的手,并将她推向远处。
“走。”我低声怒吼道。
阿岚用衣袖擦干眼泪,她站起身,飞快地往远处逃去了。
“你以为她能逃的出王宫吗?”芈亥冷笑道:“先解决了你,我再去杀她那个杂种。”
芈亥抽出长剑,登时他身后的禁军蜂拥向我而来。
我不慌不忙地将妫薇背在身后,仿若方才带着阿岚飞上山墙之时,用凤凰花藤将她的尸身牢牢地捆在我背后。
“陆庭薇,你还差多少精魂没吸。”我一边打着死结,一边问道。
“大约四五十。”陆庭薇一脸期待地望着我。
“附上我的躯壳,与我一同杀出去,面前的这些人,你想吸多少,便吸多少。”我站直身子,托着妫薇的下巴,抵在我左肩。
“你可要想好了,我若进入你的躯壳行杀,必会动用自身灵力,留存大量邪气,与你体内的涂山灵气互斥,会有强烈的排异反应。”虽说陆庭薇是在劝说我,可却已然闭起了双眼,灵魄开始脱壳而出。
第四十四章 身在应无回渡日
“我会将体内的涂山灵气锁于身体某处,你大可施展全力,与他们厮杀,只不过,你答应过我,绝不占我与妫薇的肉身,希望你不要食言。”待我说完,一缕赤光便自我的鼻尖进入体内。
“你且放心,我既答应你,就不会食言,况我早已决意要去何处,只不过还没遇到那个契机罢了。”我的心腹传来一阵膨胀开来的暖流,随后蔓延全身。
我暗暗运气,将体内那团涂山灵气封在胸口处。
“你若叫声师父,我便再送你一样好物。”陆庭薇自指尖撵出一道红光。
我没有开口,眼瞧着自己的身体冲入了禁军的阵中。
“你这丫头倒有趣倒,只认那山上的师父,当我是半个,就安慰自己是个从一而终的好徒儿了?”陆庭薇恣意在阵中行杀,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不过,半个我也是认的,你既然继承了我的陆离剑法,就是我陆庭薇的徒儿。”
“所以,为师还是要送你个见面礼开眼。”
陆庭薇指尖的红光霎时变成了一把通体赤色的长剑,剑柄乃是血玉雕刻成的鱼鳞,剑身线条犹如鱼身一般流畅,剑锋薄如蝉翼,锋芒逼人。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这,不是传说中赤垢将军的赤垢剑吗?”
陆庭薇手持赤垢剑,行杀之时,亦是启用了陆离剑法。
众目睽睽之下,陆离剑法与赤垢剑在我手中重现了天日。
陆庭薇杀红眼了,自陆离剑法的第一式到最后一式,如数用尽。
我亦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陆离剑法的强悍。
陆离剑法招式简练,可是每一剑却都招招命中要害,毫无点缀花式,咄咄逼人死地。
陆庭薇杀到破阵之时,我浑身上下也被血浸透了。
眼前的禁军节节后退,迟疑着不敢上前,可芈亥依旧叫嚣着让他们前来送死。
陆庭薇抬起我的手,面朝堆叠如山的尸身,她贪婪地吸食着这些人的精髓,导致我浑身上下开始散着暗淡的赤光。
方才还堆叠满满的尸山,霎时被陆庭薇吸食的渣都不剩下。
封锁在胸腹之中的涂山灵气开始翻滚,胸口发涨之时,我没憋住,喷出一口血来。
“小丫头,不要盲目封锁那团涂山灵气,尝试将我的邪气与涂山的这股灵气融合,或许你能收到意外的惊喜。”吸食,精髓后的陆庭薇元气大增,活力更加充沛。
“你不是说,会自爆吗?”我拭干嘴角的血迹道。
“物极必反,日中则昃,凡事并无那般绝对。”陆庭薇挥着赤垢剑再次冲阵。
我尝试着将胸腹之中的涂山灵气释放少许,虽腹中胀痛得厉害,可身上登时轻盈许多。
陆庭薇将芈亥身旁的禁军杀绝,便是连孋中郎都没放过,一剑剜心,不留余地。
芈亥被吓得瘫坐在地上,裤裆中间湿了一片。
敬先生手持浮尘,上前与陆庭薇抗衡。
可几招过后,陆庭薇并没有直刺敬先生的要害,反而处处让了起来。
我原以为是陆庭薇打斗的时间过长,有些疲了,便又暗自输送着真气。
可没想到,陆庭薇这好颜色的人,居然是看上了敬先生。
因与她共体,脑袋里也猛然闪现些许她与敬先生共榻而卧,活色生香的画面来。
只不过,画面之中的敬先生颇为年轻,乃是个朗朗少年地模样。
我开始回想陆庭薇的记忆,是哪一位情人是在年少之时,与她相识。
陆庭薇自觉被我窥探了秘密,内心羞煞至极,她劈了敬先生一掌后,便收起赤垢剑,自山墙上飞落直下,往楚宫北门逃去。
陆庭薇携我自楚宫的城墙一跃而出时,我从未觉着,东楚王宫的城墙竟然这般矮小,比百兽园的山壁好爬多了。
这一夜闹出的响动,不仅仅是惊动了整个楚宫,而是整个东楚。
此时的东楚城内,已然到了宵禁的时候,我背负着妫薇的尸身,游走在街头瓦巷,甚是扎眼。
不知是不是这陆庭薇肚子饿了,甚是许久都没尝到这人间滋味,她竟然带我来到东楚城的百香楼。
经过王宫这一番闹腾,现下东楚城内巡逻的守城兵比比皆是,眼瞧着远处五路手持火把的兵卫朝我而来。
我胸口此时痛的厉害,暂且也不想再动武,便由着陆庭薇一个轻巧地闪身,进入百香楼。
沿着悠长的走廊走了几转,终于在一扇半开着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入,隐约见屏风后面立着几个人影。陆庭薇似是心中击破,三步并作两步地飞身而入。
榻上正坐的是灵玉王后,立在灵玉王后身旁的,是一个面容刚毅却神色愤然的男人。我从未见过这男子,只觉他对灵玉王后的怨恨,甚是深刻,更难以平息。
“绥绥。”我闻声回首望去,见骨碌正站在门口。
我心中喜极而泣,欲抬脚向她奔跑而去,却被陆庭薇掌控了行动。
她嚯地转过身,朝着灵玉王后飞身而去,脸上露出垂涎之相。
她这般贪婪的神情,我只在她初见我之时曾遇见。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抬起赤垢剑,戳穿了灵玉王后的胸膛。
灵玉王后瞪着惊恐的双眸,不可置信地向地上倒去的那一瞬,陆庭薇便如愿以偿地离开了我的躯壳,在灵玉王后生死交替之间,钻入她的躯壳中去了。
随着陆庭薇灵魄抽离,我的身体倏然间充斥着剧烈的疼痛,仿佛浑身上下的每根经络爆开,欲将破皮而出。
我以赤垢剑做身体唯一支撑,强忍着向骨碌奔去。
口鼻和双目之间涌出一股热流,我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上满是鲜血。
本以为已然历经过剜心之痛的我,应当对疼痛不再敏感如初了,许是方才在王宫中,陆庭薇杀伐太过卖力,导致遗留于我体内邪气不再少数。
同以往一样,这些邪气与体内真气撞击,互冲,这才让疼痛犹如地裂天崩般暴动。
我艰难地前行,可就在此时,我手上的赤垢剑不明原因地骤然消失不见。没了它的支撑,我随即直直朝着地上摔去。
骨碌早已发现我有不妥,提前飞身向我而来,于最后一刻,稳稳地将我接住了。
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清冽寒香,我不知为何,心中委屈极了,喃喃地道了一声:“骨碌,你可算是来了。”
我强撑着不让自己因疼痛而昏死过去,拽着骨碌的衣角,暗自运作真气,同体内那股乱窜的邪气抗衡着。
由任脉至丹田,神阙至璇玑,这心腹中间一整片,犹如活生生地被掰裂。我止住真气流窜,终是忍不住剧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神志不清之时,灵台穴涌来阵阵暖意。
“绥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骨碌纤细的手掌抚在我的灵台穴上,源源不断地向我身体内输送着真气。心腹掰裂的疼痛随着暖意渐渐愈合,我也随即安定下来,靠着骨碌的肩膀眼皮发沉,终于睡去。
睡梦之中,始终有人握着我的手,温和又安定,纤弱却充满力量。
醒来初时,略有天旋地转,我动了动手指,侧脸望去,见骨碌伏在我的身旁,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将我的左手包裹。
我缓了一会儿,从头顶摇摇晃晃的帷帐判断,如今正身处不知去哪里的车马上。
我再度向骨碌望去,她伏在榻上,因马车颠簸,她睡颜极其不安稳。于是坐起身,蹑手蹑脚环抱着她瘦削的腰身,将她拖上了坐榻。
不知是不是为我输了太多的真气的缘由,她的身上异常冰凉。
我侧过身,将被褥拽了拽,将她一并裹进了被褥之中。
彷如年少时在重华寺,与她同床共枕。
她向我怀中蜷缩,冰凉的额头抵在我的胸膛上。
我理应是喜悦的心中,不知为何会泛起一阵酸楚。我贴近她,如同年少,惧怕寒月阴森的孤夜,她哄我入眠时那般。我揽她入怀,轻哼着她曾唱给我听的歌儿。
“东门之墠,茹籚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见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骨碌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道:“好难听。”
我枕着手掌,支起头,理直气壮地趴在她耳边,道“你就是这般唱的,而且,我比你唱的好听多了。”
骨碌紧忙捂住耳朵,将头埋入被褥之中。
我握紧她的手腕,将她从被褥之中拽了出来,贴着她耳朵旁,继续孜孜不倦地唱着歌儿。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于拉扯之中,我竟然感受不到骨碌身上的真气涌动。
骨碌笑着求饶,终于在我面前认了输,细长的手指捂住了我的嘴,要我不要再唱了。
我见她面露倦容,便不再与她嬉闹,将软枕推得近一些,让她能躺的舒坦。
马车哒哒前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忽然觉着,不管这车马是行去哪里,都能心安神定,不再忧愁前路艰险。
“过了巴陵山后,便是上饶,抵达上饶之后,便安全了,倒时,你想去哪里都行。”我以为骨碌睡着了,却又听到她说了话。
“你不带我去临酉了吗?”我坐起身,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
“你愿意和我回去吗?”骨碌转过身子,望着我。
我委屈地扁嘴道:“我以为我们早就说好了。”
骨碌略有虚弱地抬起手,捏了捏我委屈的脸蛋,道:“毕竟那是我的一意孤行,并没问过你的意思,我怕你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事,也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以往年少,骨碌这般说话,大抵都是因为惦记着我画春殿赚来的钱,可如今我身无分文,便是连陈国也被别人抢走了。
我并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她的。
“我的要求并不高,就算是没有蘡薁酒,不带着我去北部的鬼羌四郡都没关系,能留在你的身边就行。”
还处于困倦之中的骨碌,顿然双眸清亮,她言笑晏晏地望着我,道:“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已经不再如年少时,那般需要钱财了,你若愿意跟我回临酉,蘡薁酒和鬼羌四郡我都会满足你。”
“只不过,怕是你的心上人会因此而记恨我,在终首山时,我与他争执,便会叫你两相为难,可现下却不再如年少时的简易,除却私情,这中间牵连着太多的利益驱使,我不想让你陷入两难之地,你若是想要去找他,我绝不会拦着你。”骨碌所说的心上人,是小白,大周的昭明太子,将来的天下共主。
“我与他并无什么利益关系,若说有私情,也不过是曾经沧海罢了,即使今日没有你来救我,我也不会随他回安阳。”想来历经过太多次的剧痛,逐渐适应,如伤情的腐蚀之痛,对我来说已然算不得什么了。
那些有关于小白的前尘往事,我不想再记起来。
“况且,在终首山的时候,他的功力便敌不过你,更何况现在,他压根就不是你的对手,别人不顾我就罢了,看在年少时,我曾与你朝夕相处,青梅竹马的份上,往后余生你可都要护我周全才行。”我紧紧地抱着骨碌的大腿,奉承道。
骨碌低下头,温柔地拂过我的眉间,笑道:“这般成熟的年纪,还耍小孩子般的赖皮,丢不丢人。”
“在你面前,还怕什么丢人。”我不管不顾,依然赖在骨碌香软的身上。
车马继续前行,因过巴陵山时,路程过于颠簸,我经不住,掀开幔帐吐了起来。骨碌见我难以忍受,便命队伍停下,于湖边稍作调整。
我记得巴陵山是白尧的老巢,于我来说,这里曾发生过太多不好的事情,我不愿在此久留,用清水漱过口之后,便起身拉着骨碌,欲将回到马车上,继续赶路。
不知是不是因真气提升缘故,我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耳听密林之中传来异响。我侧过身,将骨碌护在身后,拔出海桐的流光刀,向密林之中掷出。
密林之中传来一声闷响,流光刀上的铃铛声戛然而止。夜海桐见此即刻吹响口哨,散于四处的护卫队伍骤然聚集,将我于骨碌团团护在当中。
而后,百十余支羽箭从林中迎面朝我与骨碌飞来。
“快携国君回到马车上。”夜海桐抽出流光刀抵御流窜而来的飞箭。
我转身环住骨碌的肩膀,与她一同俯身快速向马车急行。在夜海桐的护送下,这一路安稳,直抵车马旁。
我抬手先将骨碌推了上去,随后手脚并用往里爬去。
马车里,芈苏正襟危坐于软榻上,手持着白虹剑挟持骨碌。
夜海桐并不知马车里发生了什么,她御车向前,欲冲破围剿而去。
我想芈苏的功夫不如骨碌,她是不是后面安排了什么路数,这才故意让他挟持。
第四十五章 重着衣裳如送死
“芈长庚,重礼数的君子从不打杀,你把剑放下,有事儿我们好好谈。”不管骨碌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但见剑架在她脖子上,我心中便不安妥。
“你现在从马车上跳下去,我便放了她。”芈苏只有在面对芈炎的时候,才是重道义礼数的君子。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瞥了一眼骨碌,见她被困在芈苏的手臂之中,一动未动。
芈苏冷笑一声,将白虹剑贴近骨碌的脖颈:“你没得选择。”
骨碌的脖颈被白虹剑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的手臂无力地抵抗着芈苏,竟挣脱不开。
我心底涌上一股怒意,随着这股怒意而出的,还有丹田涌上来的一股气冲。
随着气冲恣意地于我体内横冲直撞,芈苏手中的白虹剑不知为何突然向我飞来。
我抬手稳稳地握住剑柄,剑身随之暗涌出白虹冲日似地光亮来。
我没想太多,顺势将骨碌从芈苏手中夺过,护在身后,抬脚便朝芈苏踹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天降神力,我不但将芈苏从车马上踹了下去,还将马车踢毁了。
御车的夜海桐吓了一跳,立即勒紧缰绳,立即大声道:“国君已将真气如数输送于公主,现下武功尽失,公主快些救她。”
我落于地上后,转头见骨碌从马车上摔了下去,正往陡峭的山坡下滚去。
我扔下白虹剑,飞快地向骨碌而去,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身,随后借着陡坡上的树木翻身而起。
我只觉身轻如燕,于体内运行真气也颇为通畅无阻,终于再没有撕裂般地疼痛,好似身体里陆庭薇的那股邪气消失了。
环抱骨碌回到了夜海桐身边,见她将马连在车上的绳子砍断,于残破的车下拽出一展马鞍来。
她迅速地将马鞍套好,将绳索交于我手中道:“带着国君走。”
林中四处蜂拥而来的兵卫至此,夜海桐浴血奋战。我使着白虹剑得心应手,斩了几人后,将骨碌扶上马去。
“我终于知道你方才为什么要赶我走了。”我落座于骨碌身后,贴着她的耳边道。
怕我知道她的武功因我尽失,由此而自责内疚。
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你别多想,我是怕浪费我那些上好的蘡薁酒。”
与她策马疾行,终穿过重重密林,一路往北,接下来便是巴陵山最后一道险峰,过了这道险峰便是一马平川,直抵上饶。
行至谷地,于低矮的灌木旁飞出细箭十余,我挥着白虹剑轻易将其击飞。
须臾,远处接连飞来三支金钩,迅猛向我与骨碌而来。
这金钩地模样登时使我想起,陈国余陵受埋那一次,同样是在最后紧要的关头,三支金钩索命而来。
那一次,芊芊挡在了我的面前。
所以这一次,我绝不能让骨碌如芊芊那般。
我松开缰绳,御马偏行,而后单手压下骨碌的上身,使其伏在马背。我挥着白虹剑,挡住了第一支金钩。
金钩的冲力击打着白虹剑嗡鸣作响,我的手腕因此被震得酸痛无比。
来不及再次反手挥剑,我扔下白虹,凌空起身,徒手抓住了两只金钩。
随着金钩的冲力,我往后方仰去。
欲将坠地之前,背后一股力量将我平稳接住。我扭头望去,看到背后紧贴着我的,正是方才我扔下的白虹剑。
安然无恙地立于地面之后,我扔下手中的金钩,白虹剑便再度回到了我的手中。
骨碌曾与我说过,这白虹剑的来历颇为传奇,与世上所有的名剑不同,白虹认主且护主。骨碌将真气全部输送于我体内,想来它是将我当成了骨碌,才会尾随着我来保护。
我手持白虹,飞身而起,跃上飞奔之中的马背,再度回到了骨碌身后。
“少年,不错嘛,这般迅速地让白虹认了主。”骨碌言笑晏晏偏过头与我道。
我环住她的腰身,在她耳旁柔声道:“多亏它旧主倾囊享受,否则,我哪有这般运气?”
我俩私语之时,前方涌来大量兵卫,为首策马飞奔的,是身着银甲的白尧。我之所以这般确定来者是白尧,只因他手上拿着的,是青玉短剑。
如若是白素,必会手执刀或璎枪这般重量相当的兵刃。
“等会儿你只管御马向前,莫要停下。”我对骨碌说道。
“好。”她从容不迫,平稳御马前行。
少顷,我立于马背之上,在白尧认为与他交手的人是骨碌,却后见我持剑而立。他即刻扣动手中机关,放出袖袋之中的暗器去击马腿。
骨碌御马技术娴熟,她发现暗器朝马腿而去之时,勒紧缰绳,使马平稳跃过。我趁着马腾空跃起之时,顺势一跳,落座于白尧身后。
他持剑回身刺,我以白虹抵挡。
以青玉做剑我还是第一次瞧见,觉着新鲜之余,便出手夺下了。
先前练就了陆庭薇陆离剑法,本就使真气提升许多,后又有骨碌的真气加持,白尧已然不再是我的对手,夺剑后再踹他下马就变得异常轻松。
我御马转身,见不远处的骨碌已然被众兵卫击落于马下,千钧一发之际,我掷出白虹。
这神剑仿若成了我与骨碌之间的联系,它知旧主未灭,忠于新主之时,却不忘旧主安危。
它像是化作太阳四周的光晕,利刃朝向敌人,自转如日晕,将威胁骨碌性命的敌兵割了喉,随后悄然地回到了骨碌的手中。
骨碌虽将真气如数输送于我,可毕竟她还没忘记白虹剑的招式,如今白虹回到了她的手上,在短暂的惊异之后,她便起身为自己搏杀出一条血路来。
我御马向她而去,向她伸出手,带她上马,随后一骑绝尘地往跑出了山谷腹地。
天色逐渐昏暗之时,远远地瞧见了上绕城,我松缓了一口气,才要转头与她道安稳,却在这一刹那,眼瞧着骨碌被一人用掷出的绳索,从我身后拽走了。
我勒马回望,见那人背影甚是熟悉,他用绳索捆缚着骨碌,御马往回奔走。
我随即御马紧跟其后,这眼瞧着又要回到巴陵山,再度羊入虎口,我顾不得自身安危,凌空而起,朝他扑了过去。
他闻声回头,我这才认出他正是络先生。
推他坠马之时,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我低头望去,见三支银针刺入胸口的璇玑,灵墟,神封三穴之中。
我凝聚真气,想要将银针逼出体外,可丹田之处空荡一片,我竟使不出半点力气。
我将他按在地上,扼着他的喉咙怒道:“你的针上涂了什么?”
他重重地落在地上,面色未有任何不妥:“放心,不会让你睡很久,等他来了,你的真气自然就恢复了。”
他说完,抬起手重重地击打我的后颈。
我眼前一黑,忽地感觉这劈后颈的手法似曾相识。
醒来之时,已是深夜。
我被络先生安置于巴陵山上的一处茅草屋里,手脚皆被缠着厚重的绳索。他见我醒了,便自一旁的案上端来一碗汤药。
不知为何,我竟然嗅不出汤药之中放了什么。
我尝试运作体内真气,发现丹田之中仍旧是一片空荡。
“别妄图动用体内真气,那股邪气被银针压在灵台穴,若你总是叫体内真气流动,难保不会将压着邪气的针从灵台穴内顶出来。”络先生捏着我的下颚,顺势将药灌进了我的嘴里。
我尝试往外吐,他却捏住了我的鼻子。
最终,那碗药最后一滴不剩地灌入了我腹中。
“你给我喝了什么?”我翻着白眼瞪他。
“你与宋国君这般要好,连天幕雪山的雪莲都没尝过吗?”他将碗扔在案上,随后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轻蔑地说道。
所以,方才我喝下的是天幕雪山的雪莲。
“你把骨碌藏哪里去了?”他既然知道我与宋国君要好,便是知道骨碌就是宋国君,想着昏睡之前,他将骨碌捆缚于马上,我即开口问道。
“放心,那绳索并不严实,凭她御马娴熟,一会儿便挣脱了,怕是现下已经被她的下属所救,回到上饶去了。”他跪坐于案前道。
我虽然有些好奇他为什么知道我体内有邪气的事情,但为了不输气势,我决定不开口问他这事儿。
我冷哼了一声,转过头,蜷缩着身子不再理他。
少顷,耳边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声,我寻声转头望去,见他手上落着一直白顶灰雀。
我认识这灰雀,我与小白曾用这灰雀传信。
我偏头朝他腰间望去,见他衣带之上果然系着香囊。
“你是小白的人?”回想他之前救我,护我,果然并不是因为看上我。
他将帛纸放入灰雀脚上的铜环之中,随后开窗放飞。
“小白?”他勾着嘴角不自然地笑出了声。
“你这般能给别人起绰号,除了他,可还有给别人起过什么绰号吗?”他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话,让我不知道怎么接。
我冷哼了一声,道:“管你什么事,我愿意叫他什么就叫什么。”
我再度翻过身不去理会他。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坐在床榻边上开始褪去长靴。
我警觉地转过身,贴着榻栏远离他:“你作甚?”
他面无表情地道:“自然是睡觉,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我可是你主子的女人,你若放肆,不怕你主子杀了你。”我已然确定他是小白的人,自然要用小白的身份来压他。
他淡然一笑,没有说话,将褪下的长靴放好,便和衣躺在我身侧。
不刻,均匀的呼吸声传了过来。眼瞧着他的眼皮不再抖动,这才心安他是睡去了。我尝试动了动身体,发现捆缚身上的绳索十分沉重,我若从他身上翻过去,必定会让他惊醒。
靠着榻栏想着如何能逃,可眼皮逐渐发沉。迷迷蒙蒙入睡之时,仿佛感受到额头上传来一阵湿热之感。
翌日一早,络先生一匙一匙地喂我喝下了粟米糊糊后,我便吵着要如厕。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将我身上沉重的绳索解了开。
“莫要往远去,巴陵山仍旧在白尧的势力范围内,若被掳走了,我可不救你。”他将绳索收好后,便不再管我。
我走出茅屋,寻了处隐蔽的地方,解决完毕后环顾四周,发现周遭的地形颇为险要,想必昨日络先生是带着我爬上了巴陵山那道险峰。
我记着骨碌曾说过,这道险峰往北便是上饶,往西便是云梦城。
我还记着阿岚曾说过,昭明太子已然攻下云梦城,所以络先生这是要带我翻山而过,回云梦城去复命。
如今面临的境况是前有白尧,后有小白,但我并不傻,若再度落入白尧的手里,我绝不可能再有生路。
所以,我决定还是乖乖回到络先生身旁,小白虽曾经对不起我,可毕竟不会要我的命。
便是在我转过身的一刹那,络先生忽从天降,以短剑迅速挑开向我而来的暗箭。
“都说了,别往远走。”他将我扛在肩膀上,飞快地往山顶上奔去。
我手脚并用,牢牢地攀附在他强壮的身体:“出门左转十步之内的距离,哪里远了?”
他背着我,在陡峭的山路上行得飞快,时不时还要躲避四方随时而来的暗箭。
“要不,你帮我把身上的银针拔了,咱们一起先过这一关?”我试探地问道。
“不必,你且好好待在我身后,便是帮我的忙了。”他时刻关注着身后,以防偷袭之人将我重伤。
越往峰顶去,草木越稀疏,眼前所见尽是巨石砂砾,络先生背着我躲得更加吃力。白尧察觉了络先生的行踪,连夜跟了来,他知道络先生要带着我去云梦城,便埋伏在山顶,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躲在陆先生的身后安然无恙,见四面皆敌,便偷偷地要去拔胸口的银针。
络先生在应付敌兵同时,捏着我的手道:“不许拔,若那团邪气再度涌出来,可在没有第二个能像宋国公那般的人,能将全身的真气输送于你,你想死无全尸吗?”
看来,百香楼那夜,他也在场。
“往西便是云梦城,凭你的本事,一个时辰之内便能带我下山回云梦城,所以在你心中是认定昭明太子不会像骨碌那般,倾其所有救我,是吗?”能只身潜入楚国的必是小白的心腹,既是心腹,便是身侧最懂他的人。
络先生没有说话,长臂一揽,拉我入怀,携我躲过流矢。
山路甚是崎岖,尤甚是在下山之时,身侧是百丈悬崖,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敌兵。往西下山是白尧最后的机会,若是此处不能成功将我杀死,待接近云梦城,他绝无可能再有任何机会。
因而,下山之路所要面临的血雨腥风,使络先生更加吃力。
第四十六章 北风浩浩发阴机
“你明知他不会舍身救我,还要执意带我回云梦,是该夸你忠心耿耿呢,还是该说你执迷不悟呢?”因为身上的真气被银针封着,我累得气喘吁吁,口感舌燥,几次险些脚下一滑要坠落山下,都被络先生既是拽回了身边。
我心有不甘,若不是他,我一早便和骨碌团圆,并回到上饶城转危为安了。
“你不是一早便心悦于他吗,往后能留在他的身边,也不是你心中一直的念想吗?”络先生将迎面而上的敌兵刺穿后,回首问道。
从上山时如影随形的暗箭,变成了下山时明目张胆的冲锋,白尧自知时间所剩无几,即刻抱着鱼死网破的心。
早前他的青玉剑被我夺了,于争战之时不知所踪。他知道络先生所执的武器是短剑,因而故意将手上的兵器换成了钩戟。
因要护着我,又要对付白尧,以及四处随时而来的敌兵,络先生力不从心,手上的短剑被白尧的钩戟夺走后,身上又被刺了几个血窟窿。
远处源源不断的暗箭向我而来,他索性自暴自弃,以身来挡。
我再度伸手朝胸口上的银针而去,却被执着如斯的络先生用满是血迹的手拦住。
“我还轮不到你来救我。”
说着,他将我扛在肩上,自陡峭的山崖上跳了下去。
我吓得抬手打了他一巴掌,气急败坏地道:“你拒绝我救你就罢了,连死也要拉上我,想我正值青春,凭什么要跟你一起坠崖?”
他口鼻之中,忽而涌出大量墨色的血迹。我低下头,细心地瞧着他身上的那些伤口,目光所及之处,也都往外流淌着墨色的血。
为了确保我能死,白尧的钩戟和那些暗器上都淬了毒。
可他一言不发,将这些毒箭和毒刃一一接下。
他忍着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过身体,使我平稳地伏在他的胸膛,他的四肢将我的身体紧紧包裹,将自己的身体变成坠地之时,一道柔软的防护。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有气无力喃喃而语:
“我知道,我害死了你的师父,杀了你的朋友,她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小雀,她们对于你来说及其重要,可于我这种生杀见惯的人来说,不过是蝼蚁,哪有你的命重要?”
“我知道我们之间大抵是不会在一起了,毕竟隔开你我的这道鸿沟之中,埋葬了太多你在乎的人,如今我护着你落崖而下,用自己的肉身去将这鸿沟填满,不知道能不能换回下一世,你与我的缘分。”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脸,但见沿着他凌乱的发丝边角生着许多褶皱。早前靠他身子近时,我也曾经发现过这褶皱,可那时的我并没多想,心中认定这不过是他年岁大了,脸上生出的皱纹。
我伸出手,沿着这些褶皱,从络先生的脸上私下一大片类似于人皮一样的柔软物。
随后,络先生本来的样貌便露出来了。
“你是络腮胡子。”下坠于山崖,簌簌迎面过来的风将我手中的人皮不知吹去了何处。
我想起曾在丞相府上,那个救我的暗卫。
他要我记住络腮胡子的名字,他叫历卓笙。
“记得在我死之后,定要将我的脸用锐利的东西刮花,花到认不出原本的面目,如果你不想你的心上人与我的苟且暴露于世,最好将我一把火烧了,烧的面目全非,烧的尸骨无存。”
“小丫头,谢谢你啊,还记着我的名字。”
“络腮胡子,倒真是个滑稽的名字。”
在他全力以赴,以身舍命的保护下,我在百丈悬崖之下完好无损地存活了下来。他用这种快速又有效的方法,让我避开了白尧的追杀,并且将我送到了山峰西面之下。
再度穿过山下的林子,往前走几十里,便是云梦城了。
醒来时,除却脚踝和肩膀有些疼,身上其他完好无损,可络腮胡子已经没了气息,身体也已经冷去了。
我盘坐在他的身旁,望着他满是墨色血污的脸,喉咙有些发紧。
自初见伊始,无论是在何处,络腮胡子似乎总是能从他人的魔爪之中将我救出来。他虽然杀了小雀,间接害死了净慧师父,还差点成了我的杀父仇人。
可现在的我并不恨他。
无论是为了完成小白交给他的任务,还是心中于我是余情未了,他所坚持的道义使我认定他绝不是如同息侯姬留,蔡侯叔怀那般奸佞的邪恶之人。
所以,我不忍将他的脸刮花,更不愿让他的尸身留于此处,暴尸荒野。
用地上的树枝和灌木做成简易架子,将他沉重的身体用藤蔓牢固地捆缚于上,一路拖拽着往西行进。
才走了一里不到,我就累得气喘吁吁。
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歇息之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响。
我吓得一激灵坐起身,以为又是白尧携兵追了过来。连忙起身,拖拽着络腮胡子的尸身,躲进了灌木丛去。
我蹲在灌木丛后,心中忐忑无比。
山顶上有络腮胡子的保护,我自然是有恃无恐。若这次来人是白尧,我怕是必死无疑。
屏气凝神之时,双手再度向胸口的那三处银针试探。
料想怎么死都是死,若给我个选择,我还是想在死之前搏一搏,若能同时带走白尧这个祸害,也算是为芊芊报了仇。
双指按压着璇玑穴两侧,待银针露出些许之时,迅速将其自体内拔出。这银针入体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疼,经这一拔出,如剜心的疼痛再度袭来。
我蜷缩着身体,不敢喊出声,闷头咬着自己的衣角,挨过这一波疼痛之后,便朝灵墟穴中的银针而去。
才将灵虚穴中的银针拔出,面前的灌木丛便被一柄长剑挑了开。
我红着眼随之望去,见来人并不是白尧,而是昭明太子。
我松缓了一口气,冷汗涔涔地瘫坐在地上。
小白将长剑收好,一步迈入灌木丛中,拦腰将我抱了起来。我现下没有力气跟他旧话重提,只抬起手指了指灌木丛之中的络腮胡子的尸身。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络腮胡子的尸身,随后吩咐侍奉身旁的护卫,将其尸身处理干净。
那护卫将长刀入鞘,自马上的行囊之中掏出两支酒囊,朝络腮胡子的尸身走去。我扒着小白的衣襟自他的肩膀上探出头。
酒囊里馥郁香浓的酒液均匀地倾倒于络腮胡子的尸身上,随后,那护卫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一把火引燃了他的尸身,连同周遭的灌木丛也一同被火海所吞噬。
“他是为了你,才冒死将我从骨碌那里带了回来,你就是这般对待你身旁赤胆忠肝之人?”我扯着小白的衣襟,仰起头质问。
“我不过是在成全他的赤胆忠肝罢了。”他将我推上马背,随之也落座于我的身后。
这便是他,昭明太子,他能轻易的掌控人心,他知道络腮胡子会舍命救我,也清楚络腮胡子在临死之前,为了不使世人得知暗影阁与他的勾连,会令我毁掉其尸身。
自始至终,他都十分清醒,甚至在面对我时,压根不会产生什么色令智昏苗头。对楚的宣战,也不过是能跟在骨碌的身后,拾人牙慧罢了。他没什么大的损失,亦能树威于九州,即便不参与大战,几场小战胜利,便足可以使各个诸侯国开始对他昭明太子的名号噤若寒蝉。
而救我,不过是顺手一捞罢了。
抵达云梦城时,天色渐晚。
我被小白安置在一处支叶扶疏的庭院中,他令护卫严守于门前,便离开了我。我斜倚着床榻,望着门外傲然屹立的持刀护卫,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罢了。
历经了两天的跋山涉川,我已经精疲力尽,靠在床榻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至深夜,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瞧见对面的桌案上摆着一樽陶瓮,陶瓮旁边还伏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拽开男子面具上绑着的绳结。在我看清楚了他面目的同时,他也惊醒了过来。
他的容貌虽然狰狞不堪,可从身形上判断未受到变故的那个从前的他,也定然是风华正茂。
他连忙从我手中抢回来面具,重新带回到脸上后,战战兢兢地离我远了些。
“你是谁,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你有见过我吗?”虽然笃定之前并没有见过他,可不知为何,他那张毁坏的脸并没有吓到我,反而使我有种一见如故之感。
男子摇了摇头,随即转身拿起食具从那樽陶瓮里舀出面汤,放在我的面前。
他缓缓地比了一个手势,让我吃掉食具之中的面汤。
囫囵地吞下了一碗,才知觉自己已经两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想到这里,将空碗递还给他,双眸不住地朝着陶瓮望去。
男子得知我的意思,便再度盛了一碗,放在我的面前。
“你,是失语者吗?”我抿了一口问道他。
他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早年前,家中大火,我虽然幸存了下来,可却毁了面容和嗓子,一只耳朵有时也会突然听不到声音,时好时坏。”他简单地对我比划着,嘴唇随之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你还记着你自己的名字吗?”被关在这空旷的庭院也不知什么时候到尽头,趁着机会同送饭之人打下良好的关系基础,可为今后逃跑做准备。
男子摇了摇头,隔着面具我都能感受到他此时沮丧的神情。
于他来说,我觉着自己有些冒失,便又开口道:“那我以后要如何称呼你,毕竟你做的面汤还挺好吃的。”
他仰起头盯了我一会儿,随后用手指沾了沾案上杯中水,写下“伯敬”二字。
“是昭明太子的嘱托,他嫌弃随军庖厨做饭不精细,你不爱吃,便特地求了我来给你熬面汤。”他一边比划,一边用嘴巴一字一字地无声表达着。
我看不太懂他的手语,但大抵能从的开合的嘴唇来得知他所表达的话语。
“他驻军于此多久了?”我开始与他打听起来。
“再过七日便满一月。”伯敬心思至纯,判断不出我是故意在他这打探消息。
“驻扎在此这般长的时日,许是要联合齐国和宋国对东楚宣战?”我将喝空了的碗再度递给伯敬。
伯敬为我填满一碗后,摇了摇头,道:“听闻阿姚的意思,好似昭明太子在在等一个时机,毕竟楚国已然失去了太多,到了该反击的时候,必有恶战。”
能将云梦城的掌司师尊姚宏亲密地唤做阿姚,伯敬的身份大抵是同他旗鼓相当的斗南。只是自楚王任人唯亲之后,这云梦城便开始败落了,姚家的人不愿意争权势,离开的人另谋明君,留下的,不过也是守着自己曾经心中的神驰向往罢了。
“所以,现在楚国已然是岌岌可危,可为何楚王一直后退忍让,凭着楚国的作战实力,如今这局面伯敬不觉得有些怪异吗?”我继续套着伯敬的话。
伯敬见我对楚国的局势甚是好奇,便用手指沾了沾水,在案上描画着楚国现如今的局面。
东部沿海的三郡四城,已经被昭明太子所攻陷。在齐国攻下翠缥郡,开始攻陷上饶之时,他携中军从西陵山绕路,翻过巴陵山轻而易举地拿下了日渐式微的云梦城。
梁国借道陈国,夺得潼安余陵之地,以及伏镇和蓝渝。
晋国则扯下楚国后方,将息郡夺走。
如今能与楚王正面迎敌的,只有大周,齐国,和宋国。
伯敬猜测,楚王并非不正面迎敌,而是在等一个时机,
楚国在面对各诸侯国的联军显得异常淡定,相继被齐国,晋国,梁国,大周攻破城池之后,一直隐忍不发,毕竟楚国所面临的乃是四下皆敌的局势,无论主力军前去哪一方作战,后方的敌军皆会趁此机会,突袭后方。
所以楚王所等的这个时机,是可以一举将这些联合的军队歼灭的时机。
包括早前骨碌因为我,先前假意与楚王交好结盟,使宋国的军队自息郡进入蔡郡,润物细无声地夺走了蔡郡统治权,得到了楚国后方这一重要的咽喉之地。
我听伯敬的意思是,年初晋国攻入的息郡被宋国夺下归还于楚国。宋楚至此结盟,没过多久,晋国再度出击,此次宋国大败,弃城而逃,同楚国军队撤回蔡郡。
没过多久,蔡郡的尔雅城中忽然出现一童子,自称是蔡国护国将军叔姜后裔,并手持蔡国君侯玉琮。
童子的名望逐渐被蔡郡的蔡国人所知,有识之士纷纷前来投奔,助其复国。
楚国大公子芈苏率军追杀这童子,不料遭到宋军反水,大败之后,悻悻而归。自此宋国得到蔡郡这咽喉之地。
第四十七章 渭水潇潇战骨寒
所以,骨碌才这般着急地带我逃离东楚,即便是耗尽了自身的真气,所以在巴陵山半路,芈苏才会气急败坏地杀过来,欲将骨碌和我带回东楚。
我忽然开始担心起骨碌来,毕竟她对待楚王的手段,如同当年楚王对待息蔡二国时的手段如出一辙,楚王心中即便有再多对她的迷恋,也会痛恨地想要杀了她吧。
况且她选择回到上饶,便是默认了同齐鲁为盟,上饶在巴陵山北,云梦在巴陵山西,楚王所等待的时机,仿佛就在眼前了。
我拉着伯敬的衣袂,谄媚地笑道:“你可会做陶瓮闷鹅?”
伯敬摇了摇头。
“要不你带着我前去这庭院之中的庖厨,我自己来做如何?”我试探。
伯敬犹豫了一会儿,与我比划着:“我要先去问一问昭明太子,他嘱咐我,不能让你出这屋子。”
我知道小白必会命令所有人,不允许将我放出这间屋子,便与伯敬撒娇道:“要不我写下所需要的食材和用具,你将这些带来此处,我们就在这院前,在那些兵卫的监视下做闷鹅,可否?”
他不愿退步,那我便退一步,他怕我瞎闹,总要答应我这折中的办法。
“我还是先要问过昭明太子的意思才行。”我能理解伯敬的难处,毕竟云梦城现下是在小白的管辖之内,他的阿姚是否安妥,但都要看小白。
我也不愿难为他,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吃饱后,将伯敬送走,我将屋内的烛火灭了,躺在床上假寐。
不过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轻响,帷帐之中传来一阵凉气。
此时,坐在床榻边上的昭明太子,握着我的手,开始诉说起于我的思念。
早前,他的蜜语甜言总会使我心生欢喜,欣然沉沦,可现在听他所说的海誓山盟,心中却经不起一丝波澜。
他俯下身,亲吻着的额头,鼻尖,嘴唇时,我眼前所浮现的并不是曾经浓情蜜意,而是身处于东楚之时,楚王对我所做的那些龌龊之事。
忍住喉咙之中的恶心,我翻了个身,装作熟睡,面朝软枕匍匐在柔软的被褥上。
还好没过一会儿,小白便离开了,若是他将我翻过身,再度靠近我,我怕是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出手锤他。
在他离开后,我冲下床榻,抱着陶盂吐了起来。
我是在将近黎明之时,才隐约地睡过去了。
醒来之时,隔着幔帐,隐约地瞧见一人正在为我诊脉,我不为所动,再度闭紧了双眼,假装沉睡。
“你放心,她没有怀孕,而且此生,怕是再难承孕了。”为我诊脉的是个女医,而且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
“何出此言?”小白问道。
“究竟为何,你心里没数吗,她被囚禁在东楚整整三年,她能有命活着便是你的大幸,怎么你还指望她为你守身如玉,做个贞洁烈女?”听到她这样不怕死地去呛声当今九州的昭明太子,我一下子便想起她是谁了。
曾经在白尧府上救过我一命的秦上元,只不过她为何会在小白的身旁,又为何来到了云梦城?
小白沉默了片刻,随后开口询问:“你是扁鹊之女,定会有办法使她身子恢复如初,她将来是要成为我的妻子,大周的王后,若是难以承孕,无法诞下继承血脉,地位便难以牢固。”
秦上元冷哼了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便不应当强求,放她自由就好,更何况你当初决定舍弃她的时候,就应当想到今日的结果,即便我将她的身子调养安妥,她不愿再度接受你的心意,也是无用罢了。”
“那是我的事情,秦医官做好分内之事便可。”秦上元每一句话都说在小白的痛处,所以小白才会恼羞成怒,提醒她莫要逾距。
秦上元压着怒火,淡淡地道了一声“诺”,收拾妥当随身的药箱,摔门而出。
小白隔着幔帐,在我身旁站立许久,一直到有人前来禀报,说梁国国君商温已然抵达了云梦城。
自小白离开后,我缓缓地坐起身,脑袋里不停地想着这位梁国国君好似曾经在哪里听过有关于他的事迹。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伯敬便带着昨夜我与他索要的那些做闷鹅的食材和用具来到了小院之中。
我起身穿戴妥当,便在守院兵卫的监视下,同伯敬搭起了做闷鹅的炉架。于我细心地为鹅肉涂抹香料之时,云梦城忽而飘起了雪花。
这良好的天时条件,使我和伯敬顺理成章地将炉架挪去了屋里,引燃了炉火之后,便有滚滚浓烟自屋内飘出。
秦上元的助攻是在她前来为我送药之时,见我活蹦乱跳地为陶瓮煽风点火,她微怔片刻,知道门前的守卫是小白安排在我身边的爪牙,便不好开口与我说话,服侍我喝下汤药之后,主动开口道:“姑娘的身子尚不安妥,闻不得这烟熏火燎的,还是我来帮助姑娘看着火炉吧。”
我说了一句道谢的话后,乖乖地退居于一旁。
照看炉火之际,秦上元借机饮水时,故意将炉中火浇灭几处,涌出的巨大浓烟,阻碍了屋内和屋外的视线,随后,她用火钳夹拨开燃着火的木块,零星的火点将案旁的地毯燎着。
伯敬见浓烟滚滚之处燃起了大火,大吃一惊,拽着我和秦上元飞速地冲出了屋。
守门的兵卫见此呼左唤右,叫人来灭火。
我趁着浓雾和杂乱之际,跑出了庭院。
索性这云梦城并不大,没走两步,便看到小白与一身材挺拔的男子朝着一座暖阁的二楼走去。
就在方才见到秦上元之时,我猛然想起,这梁国的国君商温是骨碌曾经的未婚夫,在骨碌当年遇难之时,充耳不闻,避之若浼,并在骨碌回到宋国夺政之时也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还给她添了不少堵。
所以,我觉着他现在来云梦城寻小白,定然没安什么好心。
我见他们二人走入暖阁二楼,便闪身进入暖阁一楼的客室之中。
云梦城败落之后,楼阁亭台大都没钱修缮,这暖阁偏僻,外面又下着雪,万籁俱寂,仅仅相隔一层楼板,我隐约地能见到楼上的光亮。
轻手轻脚地将桌案放置于床榻上,又将木凳凭几一一叠罗,我踮着脚站在叠罗好的木凳最上面,屏气凝神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
楚王已然决定,三日后,集中兵力攻打上绕城。
如若齐国节节败退,便能重新得回楚国西北上饶至翠缥郡这一带。如今宋国的军队皆在蔡郡,并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赶到上饶迎战。
所以,齐国在面临恶战之时,会不会因此而交出骨碌,这是骨碌索要面临的难题,亦是楚王所要达到的目的。
其次,便是这个人模狗样的梁国君商温,他不但想要霸占骨碌的人,还想要霸占骨碌的国。早前夺得潼安、余陵、伏镇和蓝渝之地,亦是因为骨碌同楚王修好。
想来在他的眼中,骨碌所得到的任何,都是用身体来换取的,所以在他的脑子里认定骨碌与楚王有了苟且,这才怒发冲冠,出兵攻陷楚国四城。
可眼前这个形式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骨碌所利用,不自觉地并且在极为恰当的时期成为了伐楚联军之中的一员。
纵然是情势覆水难收,他也不愿选择前去上饶,向骨碌低头。
所以,他只能来云梦,同小白结盟。
他的要求很简单,他只要宋国和骨碌,若是小白满足他这两个事情,梁国自此之后便以小白马首是瞻,并安排他会安排自己的亲子,梁国的大公子前往大周为质子,以表忠心。
我本以为,小白和骨碌也算是自小一同长大,虽然少时争端过多,但至少情谊还在。
可小白,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梁国君的请求,并交给梁国君一只叫傀儡蛊的蛊虫,助他在恶战结束后,以此来控制骨碌。
在东楚王宫,同素素同住之时,我曾听她提到过这傀儡蛊。据说白素曾经企图令绣衣阁的掌司蛊女制造这蛊虫,借此来控制绣衣使和暗人。
这傀儡蛊乃是极其阴邪的东西,原虫为黑甲,以蛇毒与蛊女之血喂养百日,自耳进入人身,封其记忆,尽失触觉,声觉,听觉,嗅觉,味觉五觉,唯通视觉,作以施蛊醒后的唯一认知,失心于开眼后的初见之人,陷入其所陈述言论,迷失自我。
如果身负傀儡蛊之人有二心,蛊虫会在七日之内吸食其全身精气,使其七孔出血,死于非命。
只不过,那身为掌司的蛊女觉得这蛊虫太过阴损,不愿制蛊,遭受白素的迫害后,携自己的养女逃出了绣衣阁,此后再无消息。
我被小白这一决定惊得胸口冰凉,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我曾经真心相付之人,开始变得冷血可怕,面目可憎。
我躲在暖阁之中,直至他们离开了暖阁后,才回过神,动了动略有发僵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将木凳、凭几,桌案恢复了原样,我打开房门,看到了立在门前的小白。
我惊慌失措地退了一步,急中生智地掩饰道:“我就是四处瞧一瞧,没想要逃。”
小白撑开簦,向我伸出手,温柔地笑道:“我送你回去。”
我犹豫片刻,便拉住他的手,同他漫步于飘雪之中,走回我住的那处庭院。
此时,庭院内一片狼藉,屋中的火才扑灭,被烟熏过的守卫们黑着脸,蹲在院内喘着粗气,见我与昭明太子同时而归,皆是松缓下来。
他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前来跟前请罪。
而这场火的始作俑者秦上元沉稳地拽着伯敬,同小白作揖。
我怕小白会责罚秦上元和伯敬,便立即开口道:“我想着亲手为你做陶瓮闷鹅,才求了伯敬带着食材和用具过来,谁知这天又开始落雪,便只能将火炉搬到屋内去。”
小白揽着我的腰身,丝毫不畏惧这一院子的外人,他微微颔首,吻过我的额头,道:“绥绥有心了,待回到安阳去,再为我做也来得及。”
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罚秦上元和伯敬,甚至没有牵累守院的护卫。
只不过,这房屋被烧毁了一半,不能再继续居住,我被他带回了他现下所住的居所。
我猜他是发现了我想要逃跑,所以才决意亲自守着我。
我盘坐在屋内的炉火旁烤火,午时才过,秦上元便又端着一碗汤药来到我身旁。
我不吵不闹,乖乖地将药喝下,清水漱口之后,便倚着柔软的毯子睡了过去。
醒来时,见门外依旧是飞雪连天。微微动了动身子,发现小白正环抱着我的腰身,躺在我的身后。
我回过头,见他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我想从他的怀中出来,缓缓挪动了身体时,却发现他的手臂环得更紧了。
“对不起。”他温热的脸庞埋入我的颈窝之中。
“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以后不会了,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他的热泪顺着我的脖颈滑下,进入柔软的胸膛,我承认我心软了,便回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庸人自扰之时,总觉着自己是世上最悲情的那一个,受挚爱背叛,国破家亡。可当他卸下盔甲,哭求原谅,便又觉着之前受过的苦算不得什么了。
“往后都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他贴着我的耳旁细语。
我想若是以前的我,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可毕竟历经太多的事情,今时已经不再同往昔了。
“楚国攻打上饶,你率军协同骨碌作战,且将送给梁国君的傀儡蛊收回,并与我发毒誓,不再伤害骨碌一分一毫,若这些都能做到,我便答应你,往后再不离开你。”是清醒还是沉沦,不过但凭选择而已,以往爱他不顾自我,伤情伤己,现下也到了该清醒些的时候了。
他闻此沉默不言。
须臾,他收敛情绪伏在我的耳边轻声问:“若我不应呢?”
“你是打算出逃前去上绕城,同她共存亡吗?”他侧过身,枕着手,低头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仰起头仔细地瞧着他那张俊秀无双的脸庞。
我不知这张脸上挂着多少扇假面,亦不知在他面对我时,哪一张脸皮才是真情实意的。
与他的情事像是一场盛大的博弈,可我身边就只剩下骨碌这一人了,我不会以她做赌,所以这场博弈,我决定退出。
我转过身,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不再理他。
第四十八章 身在应无回渡日
半晌,他猛地将我扯至身前,随后既是狂风骤雨的侵占。
我浑身战栗,再度泛起了恶心,我用尽全力推开他,转身将晌午喝下的汤药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我胸口憋的难受,抬手附上心口之时,发现仅剩下的神封穴之中的银针隐约地露出了头。
我记得络腮胡子曾说过,不能随意动用体内真气,否则会将灵台穴封着邪气的银针顶出来。那团属于陆庭薇的邪气始终同我自身的真气不相融,两方真气对峙,相冲,使我身如爆裂。
我转过头,怒瞪着小白,见他手足无措地伸手向我而来,我却下意识地偏过头躲开了。
“对不起。”他再度神情愧疚地道着歉。
我手脚并用向后退去,蜷缩在桌案后面的软塌上,警觉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起身于案前踱步,神色略有担忧,几度向我走来,皆在我不断畏惧,逃离的举措不安下,收住了脚步。
打破僵局的是傍晚来送汤药的秦上元,她见我满身污迹地蜷缩于一角,小白又赤着脚蹲在炉火旁,亲自收拾着我吐出的污秽物。
她立即猜出方才这里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太子是瞧着她现下活蹦乱跳,便不把一早的担忧放置于心了,是吗?”秦上元的每次质问,皆是中气十足。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手里握着小白什么把柄,才能如此有恃无恐。
“怪我没把持住。”小白踱步至水盆前净手后,叫来侍人将他清理出来的污秽物扔出去。
我依旧缩在软榻一角,即便是秦上元的靠近,我也避而远之。
我装作排斥所有人的接触,并在小白企图再度靠近我的时候,从软榻上跳了下去,额头撞在了紫杉木的凭几上,登时血流如注。
秦上元见此,上前推开了小白,她握着我的手,与我一字一句地道:“不要怕,你的额头受伤了,我是医官,我来帮你止血。”
我故意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激起小白心中的愧疚,但凡他对我有一丝的悔意,也不会逼迫我到如此境地。
在秦上元为我处理额角上的伤口之时,小白没有再靠近我,他盘坐于远处的软榻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我。
秦上元转身清洗巾帕上的血渍之时,瞪了他一眼。
“明知自己把持不住,还不另寻他处,偏生要出了事,才来追悔莫及。”秦上元指桑骂槐。
小白不为所动,仍旧目不斜视地看着我。
我想他那般善于观察人心,早知晓我是在逢场作戏。
我避开他炽热的目光,躲在秦上元的身后。
“我带她去盥洗室净身,太子还要跟着吗?”秦上元携我起身,往屋外走去。
小白叹了口气,白皙的手指轻抚眉心,道:“雪夜路滑,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我畏畏缩缩地跟在秦上元身后,待抵达盥洗室后,秦上元驱散尾随的寺人,低语于我道:“他们都走了,莫再装疯卖傻了。”
我沮丧地点了点头,褪下满是污秽的衣裳,寻个热乎的汤池,就躺了进去。
若是秦上元也瞧出方才我的装疯卖傻,那么小白也一定知道了。
他选择沉默不语,其一是怕逼迫我太紧,会使我适得其反,其二是他知道了我心中的盘算,故作一副悔恨的神情让我瞧见。
“你也真是豁得出去,额角上的伤,怕是会留疤。”秦上元盘坐于水池屏风后的坐塌上,她枕着手臂,开口说道。
我抬起手,轻戳额头的伤,若是留下疤痕更好,这样小白在面对我时,看到额角上的疤,便永远不会忘记这晚所发生的事。
“我说,你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秦上元见我不说话,便拽开了屏风,与我面对面相谈。
“这个,说来话长。”我确实也不知要从何处开始说起。
“那就长话短说。”秦上元杵着下巴兴趣盎然。
“我打不过他,然后被他掳来的。”我也不想提起前尘往事,便从最近的讲起。
“你怎么这么倒霉,每次都被人掳来掳去的。”第一次见到秦上元,便是我和芊芊被掳去楚军大营,这第二次,便是被白尧掳去了丞相府,第三次,既是这次,被小白带来了云梦城。
“大概是命里带煞。”我翻了个身子,靠着池边。
“怎么听起来,你到像是认输了,当初被白尧老儿困在丞相府时,你可不是这般丧气的。”秦上元道。
“白尧的那点皮毛怎能比得过他的城府至深。”毕竟白尧的丞相府曾经后院失火,我是切身经历过的。连身旁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的妻子都看不透的男人,还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秦上元赞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我原本也以为他对楚宣战是因你,可现在瞧,他的目的可不止于此。”
“怎么说?”我枕着池壁,将长发浸入水里。
“在他接你回到云梦城之前,曾前往上饶,去见了齐国公姬陌。”秦上元道。
我猛地坐直身子,心中徒生一阵恐慌。
若是那次见面使小白说服了齐国公与之共谋,那么在楚国反攻上饶之时,怕是骨碌就成了孤军。
“秦女医,可否能再帮我一个忙?”我侧过身抓着汤池的边沿向她靠去。
秦上元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还记得上一次你求我帮忙吗,我帮了,可却失败了,信北君死了。”
“无妨,那本就不是你的错。”我本以为当别人提及到信北君的死时,我必会内疚万分。可听闻秦上元旧事重提之际,我的心中却莫名平静。
好似我心底,仍旧相信,百里肆没有死,他还在终首山等着我回去。
“如今这云梦城,我只有你能相信了,也只有你,能送我去这牢笼。”许是我低眉拉耸头的丧气模样打动了秦上元,她犹豫了片刻,便答应送我出云梦城去。
盥洗后,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小白的屋中时,他已然睡下了。我松缓一口气,欲转身寻别处夜眠。
“别走。”小白的声音这时传了过来。
我收住脚步,缓缓转身,借着微弱的火光,隐约透过帷帐,见他坐起了身。
“过来。”他素白的手掀开帷帐一角,目光炽热地看着我。
他衣襟四散开,露出白皙的胸膛来,在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胸膛像是镀上了一层精致且诱人的光芒。
我放弃逃跑,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
他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拍着一旁空出的位置道:“睡觉。”
我吞了吞口水,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他倏然抬手,将我拉扯过来,环着我的腰身,同我同塌而眠。
我身体僵直,心如鼓击,蜷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明日一早我便启程,率军前去上饶,助你的骨碌对抗楚国,也希望你能说话算话,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事。”他在我耳旁轻声道。
我偏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趁此低头在我唇角啄了一口,而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睡去了。
我枕着他的手臂,浑身上下也因此松懈了下来,只不过终究不再如往常一样,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了。
我会亲自前往上饶,除非亲眼看到骨碌安然无恙地离开楚国,否则我绝不能心安。
翌日一早,待我醒来时,小白已经离开了云梦城。
接下来我每日循规蹈矩,喝着秦上元送来的汤药,伺机而逃。
五日后,楚国出兵上饶城的消息传来时,我正蹲在屋檐下面捏着雪球,等候秦上元来为我送药。
随着吱呀吱呀的踩雪声传来,我仰头望去,只见她今日着装特别,头上还带着遮蔽身形和面容的幂篱。
在众守卫的监视下,她拉我进了屋。
将门掩好,她转身将食盒放下,随后将头上的幂篱和身上的衣服逐一脱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她要如何。
“别愣着,快换上。”她将衣服扔给我。
我隐约地猜到秦上元要如何送我出云梦了,只不过这般偷梁换柱,不知秦上元同小白那边要如何交代。
我惴惴不安地将她的衣裳穿好后,又将青丝梳成与她一样的发髻。
秦上元眯着眼睛,围着我走了几圈,随后又将幂篱罩在了我的头上:“你我身高形同,只不过你比我瘦弱些,有这幂篱遮着,倒也看不出来。”
随后她塞给我一张帛纸。
那帛纸是她所画的地图,虽然看上去颇为曲折,但大抵我是能看懂。
“楚国欲攻上饶的消息传来云梦,怕是迁离云梦城的时日将近,趁在他将所有兵将转移前,先送你出城。”
“你我皆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你逃出云梦后务必要小心,最好不要停下,快马加鞭地往上饶去。”秦上元从食盒之中拿出一包干粮塞到我的怀中。
“快马,加鞭?”我不禁疑惑起来。
能跑出云梦城都是个问题,我如何快马加鞭?
“等下你装作我,出这庭院往北走,伯敬会接应你。”秦上元握着我的肩膀嘱托道。
“那你呢?”我问道。
“暂且管好你自己,莫要管别人。”她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出了门。
门外的守卫听到了响声,便都向我看了过来,幂篱掩盖了我的惊慌失措,我定了定心神,于他们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小院去。
提心吊胆地往北去,见到在树下扫雪的伯敬。还没等我开口询问,他便扔下扫帚,将我拉到一处残破的阁楼之中。
自阶梯之下掏出一个包裹,要我去门后换上。
那包裹里装的是一身铠甲,背后扯着绀青色熊首图形的披风。
这是楚国的信达兵的服制,是专门在战争之时传递王城和前线传信兵将。
这身铠甲虽然精小,可对我来说仍旧宽大,我套了两层中衣,颇显身形雄壮,仍旧不能填满这身铠甲。
我怕待会儿奔走于冰雪之中,空荡的铠甲之中会钻寒风,因此拽下榻前的帐幔,抖了抖灰尘,填满了铠甲之中的空缺。
戴好头甲,出了门,在伯敬的引领下出了城,骑着楚国的官马往上饶奔去。
由于现为战时,整个巴陵山在绣衣阁的控制下务必戒备森严,虽然我身着楚国信达兵服制,也避免不了上下山时遭受排查。
虽然绕山而行前去上饶相较翻山耗时长久,但马不停蹄地前行,不出三日也就到了,况且在绕山而行的路上,设有四处信达兵更换马匹的驿站,可供我更换马匹。
至于我所冒充的身份,伯敬已经托付姚宏处理妥当,只要我记住我现在所装扮信达兵的名字叫羊十,所属部卒为带甲七卒,以及长官的容貌特征和姓名,并在别人反复质问之时,不混淆便可。
中途于驿站更换马匹之时并未遇到什么不妥,抵达上饶时,楚国大军已然在前一天攻城而入,宋国和齐国,鲁国狼狈退回到翠眉城,听闻宋国国君还在大战之中受了伤。
我装作淡定地混入上饶军营,落马而下,进入信达兵歇息的营帐,随手拽了一件斗篷罩住自己蜷缩于角落。
半晌,我透过斗篷的缝隙瞧见营帐之中的信达兵,陆续起身往外走去。我犹豫要不要起身跟随,又见一身形魁梧的士兵走入营帐,他盯着蜷缩在角落之中的我,一步上前将我扯了出来:“你是哪个部卒的,哪个兵长下的?”他眼角上扬,整张脸看起来颇为凌厉。
“带甲七卒,广根兵长,信达兵羊十。”这话我背了一路,这是第一次用。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将手上的木匣扔到我怀里:“现在出发送去翠缥楚营,若耽误军机,枭首示众。”
我捧着盒子,并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可听闻是送去翠缥的,心中却是颇为好奇。
我随即叫住了他,开口问道:“楚王是要开始攻打翠缥了吗?”
那士兵抬起手,重重地拍着我的头甲,道:“这岂是你个区区小卒能知道的?”
他的手劲过于强大,我蹲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我猛地站起身,用头甲顶撞了他的腹部。他被我撞到在地,神色颇为震惊。
“便是在这种战时更应当小心翼翼,若是这手中的木匣被敌方抢了去,岂不更是延误了军机,倒不如将假的军机放在木匣之中,真的军机告知于我,即便半路遇到敌方拦阻,我也可随意扔下木匣逃命,而将真的军机带去楚营之中。”我说这么多,绕这么多弯,不过是想知道楚王的下一步动作,如此,我才能确保骨碌是否能在下一场大战之中全身而退。
他站起身,眯起了眼睛盯着我:“呦呵,带甲七卒里面最愚蠢的羊十怎就忽然聪明了起来?”
我故作镇静地白了他一眼道:“是广根兵长教导我,万事务必小心,才能活的久。”
他抬起手,不由分说地又抽在了我的头甲上:“你倒是个听话的。”
第九十四章 征帆一一引龙驹
历卓笙向来嘴笨,即便是他有理有据。他捏着双拳没有说话,方才不屑的神情转瞬消失。
“当初,你欲将追随我伊始,曾用福祥公主的情事考验于我,看我是否是个色令智昏的浑人,看我是否是个可追随的明公,想必是我的做法令你十分满意,这才将赌注全部压在我的身上,与我一同置之死地而后生。”少公子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逼向历卓笙。
“可是现在呢,历卓笙你自己呢,你现在身上可还留着当初与我置之死地而后生时的信誓旦旦?”
少公子的暴怒是必然,鸑鷟心中清楚,所以她才为历卓笙担忧,才会惴惴不安,不敢抬头去望。
不管是因何而起,历卓笙既是选择同宋国公为谋,自他开始有这想法的一刻,便是背弃了少公子。这是少公子最忌讳的,亦是少公子最痛恨的。
“那时,是我们的生死存亡,可现下,是她的生死存亡,你已经是昭明太子了,可她已经什么都没了,便是连唯一的自由也要被你剥夺吗?”
“若是如此,你与楚王又有何本质的区别?”历卓笙的话平静且犀利。
鸑鷟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二人,早已胆战心慌,她甚至心中惧怕,等会儿少公子便会下令,命她出手,用毒蛊将历卓笙除掉。
少公子冷笑一声,道:“我真是好奇,那女人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般信任她,即便是将心中挚爱托付于她。”
“她会帮她夺回陈国,带她回圣安,带她回家。”历卓笙的这句话戳到了少公子的痛处。
毕竟,福祥公主是因为他,才丢了陈国,国破家亡。
“那你呢,你的家呢,你要如何回你的家呢?”少公子勾着嘴角,诡谲地笑着。
这笑容,鸑鷟只看过一次,便是少公子在确定要杀周王,夺天子之位之时。
鸑鷟汗毛耸立,猛地抬起头,望向历卓笙,她眉头紧锁,微微颔首地摇了摇头。
“安阳那些千面阁的兄弟,可都在等着你回家呢,那个你的最得意的徒儿,叫什么来着,邴七是吧?”少公子微微侧头,望向身后的鸑鷟。
鸑鷟猛地垂下头,一动不动。
历卓笙戳到了少公子的痛处,所以,少公子也开始痛击起了他最软弱的地方。
历卓笙重吸一口冷气,脖颈之间青筋翻涌。
从后悔组建千面阁,到后悔与少公子相识,那些过眼云烟在眼前飞速掠过,他猛然觉着他的命运像是个旋转不停的陀螺,他冲破不开鞭子抽打和旋转轨迹的束缚,只能转着圈原地打转。
他望着垂着头的鸑鷟,苦涩地笑道:“我会将太子的心上人带回上饶,也请太子铭记当初誓言,但凡是在安阳,便无人敢伤害千面阁的每一个人。”
历卓笙知道这一劫他怕是躲不过了,他背叛了少公子,便再不能重新得回少公子的信任。
至于千面阁,如果他想要邴七和他的那些兄弟继续安然无恙地留在千面阁,留在安阳,便只能以死谢罪。
其实,对历卓笙最残忍的,并非死亡。而是在临死之前,他还要将自己挚爱的福祥公主,亲手送去另一个牢笼。
在离开云梦城之前,他告诉鸑鷟,如果他一去不归,便拜托她告诉邴七,他从此云游天下去了,要邴七不要担心,继续守着千面阁,护好千面阁里的兄弟们。
他嘱托鸑鷟之时,整个身体隐藏在暗夜之中。鸑鷟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却隐约地听出他话中的悲恸。
直至后来,少公子带着福祥公主回到云梦后,鸑鷟才明白,历卓笙所谓的一去不归,是真的不会再归了。
她驱使着贪食腐肉的食尸蛊在巴陵山下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烧焦的灌木之中寻到了历卓笙被焚烧的所剩无几的尸身。
那夜的风很大,吹散了浮灰些许,鸑鷟费尽千辛才将仅剩的骨灰装入坛中,因惧怕少公子多心,她用历卓笙的骨灰拌着土料做成了花肥,寻了一个精致的陶瓮,在上面栽上了一株茂盛的桔梗。
她望着桔梗紫色的花朵盛开,心中酸涩,抬手抓起秦上元做的甜腻腻的酥酪糕往嘴里塞着。
如果不是秦上元发现她不妥,怕是她早被酥酪膏活活噎死了。
她将口中的粘粘的酥酪糕全部吐了出来,借着涕泗横流之际,将心中的酸痛也如数倾吐。秦上元地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道:“这庖厨之中没他的走狗,你若想哭就哭,不必憋在心里。”
鸑鷟冷静地将脸上的眼泪擦了干净,她饮下一口清茶漱口,恢复了往日的乖巧。
她望着秦上元于庖厨之中煎药忙碌着的身影,不禁讥笑道:“秦医官无故对她这么上心,可是曾经相识的故人?”
秦上元筛除药渣,将两次煎熬的药汤混合,她将调配好的汤药放在食盒之中,转身望着怨气沉重的鸑鷟。
“你这小丫头,心中明明清楚,他的死并不是因为福祥公主,你偏将怨恨发泄在她的身上,可否有些不妥啊。”鸑鷟的年岁虽然一直在增长,可因蛊女的生长缓慢,她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年幼乖顺地模样。
鸑鷟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桔梗的花瓣,一双灵巧的眸中覆上一层阴影:“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秦上元捏了捏她嫩白的脸颊,道:“你的伯仁因谁而死你心中再清楚不过,你不敢对他生半点怨恨,便将所有的怒火对准了一个无辜的姑娘。”
她与福祥公主曾经一同被困在东楚丞相府,虽说有多半原因是出于秦上元自己想要救她,才会被白尧困在东楚。
直至后来脱身,也是因福祥公主嘱托她前往陈国圣安去寻信北君。
初见那福祥公主之时,秦上元便对她有种说不出的好感,丞相府的相处,别离之时相互的信任,愈加使秦上元觉着,这福祥公主的与众不同。
她身上有秦上元十分羡慕的倔强,仿若是一朵娇艳的花,即使是被人踩入烂泥之中,她也会生出荆棘,去刺穿那个踩着她的人,而后向阳盛放。
“昭明太子虽然救了你,你也不必事事都对他唯命是从,你是你,你总要有自己去辨别善恶,是非曲直的本能,若你没有,同你自己创造出的那些蛊虫,又有什么区别?”
秦上元知道,有昭明太子在,鸑鷟暂且不会对福祥公主做些什么事情来,于是放心地留她在此处,提着食盒给福祥公主送药去了。
秦上元离开后没多久,鸑鷟便受少公子的诏令,前往他所居的庭院之中。
进入居室时,望见里面一片杂乱,少公子更是毫无形象地倚在榻上,双目通红。她虽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何等激烈的事情,但隐约也猜到了,是福祥公主导致如此。
她缓缓上前,俯身作揖。
“我记着你有培育过一种蛊虫,是可以抹去记忆或是封存记忆,现下可否能用?”少公子将敞开的衣襟整理妥当,开口发问。
“已然可用,只不过目前并未带在身上。”鸑鷟记得,忘忧蛊成虫已有五只,尚且都在金娥楼之中封着。
“明日一早,你启程回安阳,将这蛊虫带过来。”少公子吩咐道。
“诺。”鸑鷟领命后,起身欲走。
“你不问我,要这蛊虫作何用处吗?”自历卓笙死后,少公子注意到鸑鷟的异样。
她不再好奇少公子每一步的抉择,只是盲目地遵从着。
“太子作何用处,必有成因,鸑鷟不必过多询问,遵从便好,况且鸑鷟所制的蛊虫原就为太子一人,作何用处,也都是太子一声令下。”如若不出意外,这忘忧蛊应当是用在福祥公主身上。少公子不说,鸑鷟也已经猜到。
福祥公主是历卓笙舍命救下的人,可鸑鷟却恨她,就像是秦上元所说,她不敢怨恨少公子,便将历卓笙的死算到了福祥公主头上。
所以,当她得知少公子要对福祥公主动用忘忧蛊,并未产生任何内疚,反是心中萌生一丝欣喜。
这份欣喜支撑着她,忘却历卓笙身死的悲恸,日以继夜地抱着桔梗花返回安阳。安顿好历卓笙的骨灰后,她将五只忘忧蛊一并带在身上,抱着为历卓笙报仇雪恨的心思,复而归来。
行至半路时,鸑鷟得少公子灰雀传书,叫她不必再回云梦城,带着忘忧蛊前往翠缥郡的沙洋城东大营。
此时的少公子,已于沙洋城东十里处扎营观望,楚国与宋国,齐国,鲁国的上饶之争。
此次楚王御驾亲征,致使楚国军心士气大涨,似是不刻便能攻入上绕城去,将联军一举歼灭。
少公子孤身前往楚军大营,不请自来地要求面见楚王。
楚王自是诧异,他不信堂堂昭明太子竟会选择于此时和楚国结盟。
“昭明太子怕不是走错了大营,你该去的地方,是翠眉城吧?”楚王站在帐前,望着孤身一人的少公子,质疑少公子此次前来的目的。
“楚国公何必如此早下定论,如今楚国四面皆敌,任何能改变楚国现下的动荡,扭转乾坤的人,国公都应当迎为上宾才是。”少公子称呼楚王为国公,是已向楚王点明结盟条件。
楚王剜了少公子一眼,不屑地欲拂袖离去。
“国公若是现在舍我而去,必会后悔。”少公子不依不饶地前行一步,却被帐前的楚兵警觉地拦住。
楚王冷哼一声,偏头道:“后悔的不是孤,而是昭明太子你,先前与宋国沆瀣一气,攻打楚国,现下夺了孤的三郡四城,又转头要同孤结盟,你当孤是三岁孩子一样好骗吗?”
少公子勾着嘴角微微颔首,对于楚王的质问,他似是明显得偿所愿。
“迷惑宋国公那个女人罢了,当初攻下蔡息二国的楚王也不会不清楚,想要夺取,必须给予的法子。”少公子虽是在讲明这其中的缘由,可听起来倒像是以牙还牙。
楚王的怒火终于被少公子点燃,他转过身子,指着少公子骂道:“那孤现在要你归还东部的四郡三城,若你肯归还,孤愿意放弃王爵,从此归顺大周。”
少公子见楚王已然咬上了他的鱼饵,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如今谈条件的先机在我的手里,而非国公手中。”
“昭明太子可莫要口出狂言。”楚王铿锵有力地说道。
“如今东部三郡四城尚在我的手中,若我转身投奔了宋国,使东部驻军出战,那么楚国便不复存矣”少公子说道。
这是楚王最畏惧的,亦是少公子前来谈判的筹码。
楚王御驾亲征,由白素随行,而非白尧。他将白尧留在了东楚,便是拿不准少公子是否会再度西下攻打东楚。
毕竟白尧的头脑比白素的灵光,不然楚国也不能如此迅速地就吞下息蔡二国。
“大不了孤攻下上饶与翠缥,守着西北这些肥沃之地,便能东山再起。”楚王的盘算果真同少公子先前预料的一模一样。
这下他便更加胸有成竹。
“若连翠缥郡,国公也失了呢?”少公子问道。
“孤,不会失去翠缥郡,绝不会。”连年对外征战,踏平姜国,息国与蔡国后的楚王,已是居高自傲开始轻敌,他仍旧坚定不移地确信自己绝不会输给妘缨,上绕城势在必得。
“那我便等着楚国公大获全胜的消息。”少公子言以至此,也不必再多说,楚王已经将他所说的话听进了心中,他现在能做的,便是等。
等着楚国同宋齐鲁联军于上饶大战,等着妘缨将他逼到绝路。
少公子并没有等得太久,三日之后,便有楚王身边的亲信,前来大周营地求见少公子。
那日,怀有身孕的秦上元,在兵将的护送下自云梦城来到沙洋大营。她将这个喜讯告知于澹台不言后,他便欣喜若狂地拉着少公子,相谈这孩子的名字。
得知楚王派人前来的少公子,并没有着急起身,前去帐前相迎。他故意晾着他,依旧同澹台不言坐于帐中饮着热茶。
须臾,那来使在营帐外大声喊了起来:“昭明太子先前信誓旦旦与我王结盟,现下见宋齐联军所向披靡,可是怕了?”
坐在帐中的少公子依旧稳如泰斗,面不改色地饮着茶。
“原来堂堂大周的昭明太子,也不过如此,胆小鼠辈,信口雌黄。”那人骂得越急,少公子越不动容。
澹台不言放下手中茶,劝道少公子:“这人如此急切地破口大骂,大抵是楚国面临着岌岌可危的状况,太子再不插手干预,怕是来不及了。”
第四十九章 孤山几处看烽火
我被抽的晕头转向,待站定之后,发现怀中的木匣被他拿走了。
“你这倒是提醒了我。”他打开木匣,将之中的帛纸塞入怀中,随后将空了的木匣扔给我。
“你我兵分两路,便能解决你担忧的问题了。”他冷笑着说完后,便转身离开了营帐。
我望着怀中的空匣子颇为懊悔,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闭口不问,带着木匣子上路后再偷偷打开。
可懊悔总归无用,我得想办法拿到那张帛纸。
我小心翼翼地尾随于他身后,在第二天夜深之时,他于驿站马厩之中更换马匹时,从他身后偷袭,用木棍敲晕了他,才偷出了那张帛纸。
因得手过于迅速,心中不免起疑,于是借着马厩之中微弱的光亮,打开帛纸,却见上面一片空白。
若说因军机秘要,帛纸另有玄机,我几度尝试用水浸透,甚至想到了用马尿和马粪。可那帛纸上没有丝毫信息出现。
我这才隐约觉着是自己上当了,便扔掉了帛纸,与那人对调了兵甲,趁着夜黑上马而走,于黑暗之中狂奔起来。
正遇朔月之时,夜黑不见月光,马在黑暗之中奔走特别吃力。我隐约听到身后有杂乱的马蹄声,回头望去,见火光就在身后不远处。
预料被追上是迟早的事,索性独身下马,使马匹继续前行,而我独身躲去了树丛里。
待火光渐盛,我瞧见了身穿战甲的白尧,他面露凶狠,速度极快地跟着那马匹的踪迹向前飞奔而去。
我吞了吞口水,等火光逐渐消失后,转身往树丛更深处躲避。
我猜着自我进入上饶城后,白尧便有所察觉,可是他为何不再上饶城动手来杀我,偏要将我引离上绕城呢?
我想了许久都没有想通这个问题,直到临近黎明破晓之时,在即将抵达翠缥郡附近的沙洋城时,被一个尾随于我身后的小姑娘用捆缚蛊困住。
自她口中才得知,与我立誓的小白,并没有如约前去翠缥郡帮助骨碌度过难关,而是转身去了楚王的阵营,同那个曾经侵犯我的母国,伤害我至深的人,站在了一起。
那时的小白,也身处于上绕城,所以白尧才不敢明面戕害我,令人引我出上绕城后,再伺机下手。
我不知小白同楚王又做了什么不知人的肮脏交易,但我知道现在的形势,对骨碌极度不利。
这捆缚蛊的特性是越挣扎越紧,为了能有一线逃离的生机,我只能暂且先佯装乖顺,并故意拖慢了脚步,一会儿喊渴了要喝水,一会儿说走累了要休息,于路上慢慢寻找逃脱之机。
她脾气倒也好,不喜不怒,任由我矫情作妖,颇为迁就。
我瞧她倒也不似油盐不进之人,于是尝试祈求她,让她放了我,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起了我和骨碌少时的情谊,以及她现下所处的危境。
但她小小年纪,却心如磐石,半点心软的痕迹都没有,全当我的话是在放屁。
我见说不动她,便在到达沙洋城时,趁着城内街巷繁多,街道人群鱼龙混杂,她大意疏忽之余,小心翼翼地将铠甲里塞着的帐幔扯了出来。
铠甲之中逐渐空荡,我缩着身子,自铠甲的缝隙之中钻了出来,仿若金蝉脱壳。那捆缚蛊的细丝牢牢缠住的,已然是空荡荡的铠甲。
得了自由后的我,在沙洋城内的街巷里拼命奔跑。
凭着鸑鷟的技能,预料到她会在我身上放些可寻痕迹的蛊虫,我故意找了一片空荡的雪地打了几个滚,且脱下一层外衣,以及一层中衣。
失去防寒了衣物,待寒风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再继续奔跑,怕是伤寒会要了我的命。偏头望见街道尽头有一座残破的石屋暂且可御寒,便闪身躲了进去。
我是准备等着天黑时再离开的,可不过多一会儿,便听到脚步声传来。
这脚步声颇为沉重,并不像一个姑娘家所发出的。
我估摸着来的人应当不是鸑鷟,便松了一口气。
可转眼间,那人的脚步却停在了石屋前。
门如旋风般地被踹开后,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环顾四周,发现了躲在草堆里的我。他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的绳索,将我捆了个结实。
“这位好汉,你我素不相识,何故要绑我?”他看起来身形瘦弱,可力气却不小,尤甚捆着我的绳索颇为坚实,我挣脱不掉。
他没有说话,将我捆好后抗在肩上,往外走去。
银装素裹的雪地里,站着身着雪青色的衣裙的鸑鷟,她缓缓朝男人走来,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惊愕,敢情他们还认识?
“阿元孕吐厉害,吵着要吃蜜饯,所以我才进城来采买,谁知在路上撞见了她,便一路跟在后面了。”男人回道。
“把这个带上,虽说太子和楚王暂有盟约,但不排除他们不会防着你们,沙洋城并非绝对安全,还是小心些为好。”鸑鷟从怀中掏出一张人面具递给他。
他点点头,摘下脸上的面具,将鸑鷟给他的人面戴在了脸上。
在他摘下面具之时,我瞧见了他脸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所以心中隐约也猜到这男人的身份。
被他们带出沙洋城后,往东十里,便到了一处军营之中。
自军帐门前,能远远地望见翠眉山,我知道,这大营距离郡城翠眉并不远了。
我被安置在一座整洁的军帐之中,因早前在雪地之中打了滚,身上已经湿透了,不一会儿便有人送来了浴桶和热水。
随着这些一同前来的,还有熬了姜茶的秦上元。
那个将我绑回来的男人,便是秦上元的良人,亦是小白麾下的一员猛将,南米澹台家中的长子,澹台不言。
也许早时,秦上元便是仗着自己怀有身孕,趁着小白无法惩戒她,这才肆无忌惮地将我送出云梦去。
洗过热水澡,觉着身上回暖许多,随后饮下秦上元送来的姜茶,裹着被子出了些汗,这才感觉好受多了。
“合着走了一圈,你又跟回来了,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就直接带着你来沙洋大营。”秦上元咬着蜜饯,神色颇为无奈。
“所以,大周军队全都集结此处了?”我见她吃的起劲,不知怎地肚子也跟着饿了起来。
秦上元见我砸着嘴巴,便将手中的蜜饯扔给了我。我一股脑放入嘴里,却越吃越饿。
“当初,我就是听闻所有大周军要撤离云梦城,这才求了伯敬和姚宏送你出城,你倒好,我才到这儿没几天,你紧跟着就来了。”秦上元说完站起身,行至案前,从食盒之中拿出一碟奶香四溢的糕点。
“吃吧,这是鸑鷟最喜欢的酥酪膏,也是安阳那些贵家们茶会消遣时的点心。”
可能是因为太饿了,我将一碟的酥酪膏全部吃下去了。
不知是不是吃的太急了,忽而腹中疼痛难忍。我半跪在榻上冷汗连连,秦上元察觉到我的异常,即刻上前查看。
方才休沐,身上只穿着中衣,我怕她会发现我身上半露出头的银针,因而侧身避开了她。
“你有事瞒着我?”秦上元停住手,站定后问道。
我忍着痛,镇定地摇了摇头:“吃急了,肚子不舒服罢了,无碍。”
秦上元歪着头,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似是会想到什么不妥的事情,她面色略有慌张,嘱咐我老老实实在帐中休息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蜷着身子,缩在软塌一角,逐渐眼皮发沉,沉入睡梦。
冲天的战鼓声是在破晓时传来的,我于睡梦中惊醒,起身见小白正坐在我的身旁。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望着我的眼神里,似是在试探着什么。
“你现下感觉如何?”他向我伸手而来。
那时,我并未将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放在心上,心中的怒火,皆是因他对我,对骨碌的背信弃义。
我猛地拍开他的手,冷哼一声:“昭明太子是在询问,我得知你违背誓约后的感受吗?”
他眼神一顿,不明所以地蹙着眉头呢喃自语道:“为何会这样,难不成鸑鷟的蛊虫失效了?”
我心中预知不妙,怕是先前的那一阵腹痛,另有所因。
那小姑娘的蛊虫是何时进入我身体的,我竟然丝毫未有察觉。转眼间,我猛然想到在云梦时,小白交给梁国公的那个名为傀儡蛊的毒蛊,心中一片冰凉。
我推开他,欲将起身更衣,双脚落地之时,眼前一片晕眩。
“你竟然对我下蛊。”我扯着他的衣襟,迫使自己站稳。
他顺势揽着我的腰肢,贴近我,情深似水地道:“你放心,这蛊虫名叫忘忧蛊,且并非是伤人的毒蛊,它会让你忘掉那些痛苦的过去,往后的余生里,我不会再让你颠沛流离,你将会成为大周的太子元妃,将来还会是这九州唯一的王后。”
我想若是以前的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定会乖乖沉沦于他的深情之中。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他的深情,变成锋利了刀,割着我的血肉,在血肉腐烂之后,又被他精心地涂上了一层蜜糖,遮掩这其中的恶臭。
我将手移至腹前,将最后一根银针拔了出来。
登时,被封住的真气重新涌入身体。
我靠在他的胸膛缓了一会儿,在他逐渐地放下戒备之后,抬起银针尖锐,抵在他的脖颈之间。
“放我走。”
他却收紧手臂,勾着嘴角笑道:“你不会杀我的,绥绥,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忍心杀我。”
我仰起头,望着他那赏心悦目的侧颜,缓缓地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唇角。
他似乎很享受能将我的真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缓缓将银针放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低着头,将脸埋在我的脖颈之间:“你放心,骨碌她不会死,只不过活的艰辛些罢了,等你身子好一些,我再带你去见她就是了。”
趁着他说话之时,我将银针对准他背后的魂门穴刺了进去。
他闷哼了一声,向后仰去。
“在楚国时,我没少被人扎这处穴位,这是第一次扎别人,下手没个轻重,若是弄疼了你,多担待啊。”许是先前在巴陵山,素素刺入的是三针,才会使人彻底昏睡。
这一次我手上只有一针,小白并没有彻底昏睡,只是不能言语,不能动身。
“多谢你能小瞧了我,我才能如此顺利地离开你。”我抬起手指,细细地抚摸着他浓密的长眉。
“但愿,我们下次再见,是死别。”
我起身扯下椼上衣裳,穿戴整齐后,还顺势解下小白身上的斗篷,披在自己的身上御寒。
运送几股真气往丹田而去,随后掀开营帐往外走去。
眼见翠眉山的火光冲天,我愈加心急如焚,四处寻着马厩的位置,终于在澹台不言赶来阻止我时,于营帐后面找到了一匹拴在木桩上的黄骝。
他并不知道我体内的真气恢复,扯着绳索再度朝我出手时,却被我回身一掌打飞落地。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神色颇为震惊。
“秦上元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伤你,也请你莫要再执意阻拦。”方才击他那一掌,我并未用全力,以他的内力,接下这一掌,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他不依不饶地站起身,拔剑再度向我而来。
那是一把上好的长剑,剑身清冽,锋利无比。
我一再躲避着他的进攻,可他却愈加强势,甚至不让我靠近那匹黄骝。
我不打算与他耗费太多时间,侧身将他的长剑踢飞,趁机飞身上马,转身御马往战场奔去。
天色灰蒙,缓缓地飘起了雪,我有些讨厌下雪天。
曾经也是在一个这样的下雪天,我失去了芊芊,失去了潼安,失去了陈国,失去那个少年小白。
楚国的军队在面对抢回自己的领地时,显得格外凶残,翠眉山下的战场比潼安大战时还要惨烈。我骑着黄骝,踏着血肉白骨,冲入战场中央寻找着骨碌的踪影。
我起先并没有认出,在楚国铁骑阵中央,身着银甲,浑身血污的人是骨碌。是她手中白虹剑的光晕,让我认出了她。
她将一身的真气皆给予我,却还强撑着同楚国对抗,亲身战场。
与她纠缠不休的,正是手持璎枪的白素,许是他看出了骨碌异常,这才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目前,守在骨碌身旁的,唯有一个手持蛇矛戟的男子。
他独自一人为骨碌挡下了半边骑兵的兵刃,使她能专心对付白素,毫无后顾之忧。
只不过,骨碌早已力不从心,白素的璎枪刺向她时,她无法回击,只能躲在白虹剑后面。
那剑识得她的气息,因而也在极力地护着她免受伤害。
第五十章 千岩烽火连沧海
白素很快就看出了骨碌弱点,他挑着璎枪刺向骨碌持剑的手臂,血肉模糊之际,骨碌不得已放开了白虹。
白素寻到了机会,再度向骨碌胸前刺去。
我自黄骝飞身而下,挡在骨碌面前,抬脚踩住白素的璎枪,他见是我,面露错愕却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笑。
“如此甚好,你与她感情深厚,今日我便送你们二人一同下黄泉。”白素欲收回璎枪,可几度用力,被我踩着的璎枪却纹丝不动。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暗度真气,用尽全力与我抗衡。
我借势抬脚,随着他收回璎枪的力道,翻身猛地一踹,他便连人带枪一同翻下了马。
我稳稳地落在地上,一只手拾起白虹剑,一只手揽着骨碌的腰身。
“还好,你这来的不算晚。”骨碌自腰间扯下一块布,将手臂的伤口裹住。
“何时算晚,等楚王吃了你吗?”在东楚的一切,骨碌所忍辱负重的一切,皆是因为我,我眼见她为了我,步步涉险,如今我来晚了,她却语气轻松地安慰起我来。
“他想吃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下辈子吧。”她擦干脸颊上的血污,笑的清明。
“上饶一战,明知实力悬殊,为何还不撤离,守在这翠眉城,只为等我吗?”我哽咽地看着她的风轻云淡,心里翻滚着疼起来。
“那是自然,我知道,凭你的聪明,一定会来这寻我。”她拔出腰上的匕首,向我背后偷袭来的楚兵掷去。
她虽然失了真气,可身手还在,那匕首刺穿了楚兵的颈部,他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若是我一直不来呢?”我挥动着白虹,终是与她并肩作战。
“那我就一直等,即便剩我一人,也守着这翠眉城,等你来。”
我庆幸自己并没有来得很晚,也庆幸她没如芊芊一样,因为救我而丧命。我喜欢与她并肩作战,即便是前方布满荆棘,只要能和她一同前行,即使是遍体鳞伤,亦是酣畅。
白素手持璎枪,再度向我而来之时,先前守在骨碌身侧的男子,以蛇矛戟挡住了白素的璎枪,他亦是浑身血污,头甲不知所踪,乌黑的长发站着血迹,凝固在脸上,使人瞧不清楚他的模样。
“国君而今等到了她,便快些离开,莲生来为国君断后。”他根本不是白素的对手,却还强撑着与白素交手。
白素心狠手辣,他不愿意浪费多余的精力给莲生,每刺的一枪都直冲莲生的要害。
骨碌将手指放在口中,吹响一声诡异的哨声,登时,战场四面涌来身着黑甲的军队,他们手里举着的是宋国的黑白应龙旗。
白素面露惊恐,长枪重击莲生前胸。
莲生重重地落在地上,许久都起不来身。
骨碌站稳身子,信步朝着白素走去,我随之跟在她身后,为她阻挡那些自不量力想要取她性命的楚兵。
“是不是认定宋国的夜家军被困在蔡郡,没有办法通过楚国的郡城关,也没有办法通过商温掌控的余陵和伏镇。”她俯身而下,将有气无力的莲生扶了起来。
早前,我是听说她使了些手段,于迷惑楚王时,使宋国大军驻守蔡郡。随后,她迅速地与鲁国的亲近,扶持小雨所带去鲁国的叔姜双生子的其中一个为蔡郡的郡守。
虽说这娃娃也不过是宋国的傀儡,可这傀儡极为听话,更使蔡郡顺利地被宋国吞了下去。
楚王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封了郡城关。而紧接着梁国公在小白的授意下封死潼安、余陵、伏镇和蓝渝一带,彻底堵住了蔡郡往翠缥郡去的道路。
他们以为堵住了骨碌的路,使蔡郡的宋国大军无法抵达翠缥郡,便能轻易地攻下翠缥郡,抓住骨碌,将她逼向死地。
“不可能,如今翠缥郡之剩下这一城为你所占,齐国公和鲁国公也已然撤离,你不过是孤军奋战。”白素不可置信地怒吼道。
“若不如此,又如何让你们沉浸于沾沾自喜,放松警惕,又如何骗过你们,坚定不移地使你们相信,如今的我,是孤立无援呢?”她用覆在伤口上的棉布,擦拭着莲生脸上的血污。
“其实,我这个人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可不得不说,有些因,若是因你而起,无论是恶果还是苦果,最后都会寻上门来的,白将军,你说是不是?”她从怀中拿出一支银色小瓶,放在莲生的嘴边。
我虽然看得出来她是在救莲生,可大敌当前之时,我不明这举措的意义为何。
阻杀楚国士兵游刃有余之际,还要防着白素随时会被骨碌激怒,出手伤害她。
宋国的黑甲军势如破竹,震天的战鼓声从后方传来,马踏过的尘土如黑云压城,声势浩大。楚兵闻风丧胆,自行乱了阵,不过多时就军阵便被宋国的黑甲军冲开了几个缺口。白素虽被誉为九州战神,但也清楚,依照这个打法进行下去,楚军不但无法取胜,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
我忽然瞥见他面露凶狠,迅猛地向骨碌刺去。
我转身挥剑,欲抵挡白素的璎枪,他预料到我会出手,脚下卷起一具楚兵的尸身,向我踢来。
我劈开那具尸身,却发现白素的璎枪已然直逼骨碌的面门。
此时莲生忽然睁开了眼,他转动蛇矛戟,锁住了白素的璎枪。
“将军瞧我这张脸,可否觉得熟悉?”莲生脸上的血污被骨碌清理干净,他面容干净,模样似是个朗朗明月的少年。
白素于片刻失神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放开璎枪,致使莲生身形向后虚晃了半步。待他站稳之后,白素已然趁机夺回了璎枪。
他将璎枪斜入地面,拔出腰间的长刀,不屑地笑道:“当初,你的父亲便是死于我的刀下,现下是该轮到你了。”
我并不知莲生和白素曾经有什么过节,但却知道死在白素那长刀下的冤魂不再少数,如今有人为父报仇,我可谓是喜闻乐见。
“他是姜国人,父亲是姜末公的王后的胞弟,他名字叫屈平,因出生时,庭院莲花开满,所以他母亲才为他取了这个莲生的乳名。”骨碌见我嘴角上扬,知道我颇喜欢听闻八卦之事,于是开口于我说起莲生的身世。
“早年间夜家神夜璎珞枪一脉的夜山,于蔡国边陲,将莲生自蔡侯的屠刀下救了出来,那时夜山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是后来,莲生决意投入夜山麾下,才告知自己的身世,如今姜国屈氏便只剩下他这一人,或许这便是命中的定数吧。”
莲生拼死同白素厮杀,他早已失去所有,现下更加无所畏惧。
白素见大势已去,不愿再和莲生纠缠,几招凶狠制胜,再度将莲生打倒在地。我想着如若不是海桐的流光刀飞来,替莲生挡了一下,怕是白素的刀下,又多了他这一个亡魂。
眼前能灭掉白素机会乃是天时,若不把握,难免下次他不会再度设埋诛杀骨碌。
所以今日,我不打算让白素活着离开。
“夜海桐,照看好骨碌,我等下就回来。”眼瞧着白素欲上马而走,我将守护骨碌的重任交给了飞奔而来的夜海桐。
俯身将残喘着的莲生拽了起来,问道;“怎么样,还行吗,还能坚持住吗?”
莲生面如月霜,眼如碧波,他擦去唇角的血迹,艰难地点了点头。
“等会儿你若还能动弹,便趁机夺取白素腰间的那柄长刀,若是力气不够,便帮我锁住他的璎枪。”我抬起手,暗度一波真气于莲生的后心处。
他杂乱无章的气息,得以平稳。
我平地而起,踩着众兵士的肩头直奔白素而去。我本想像在巴陵山时对待芈苏一样,将他踹下马去。
可他比芈苏警觉,闻声回身以璎枪向我刺来。
我踩着璎枪,逆风而上,重重地踩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手,扯住我的小腿往远处抡去,我借势勾住他的下颚,将他从马上带了下来。
落地之前,我用白虹剑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落地站稳后,他轻拭伤口的血迹,哂笑一声道;“你若执意不自量力,休怪我心狠手辣。”
白素的璎枪虽然凶猛,却也笨重。
交手数招后,他发现根本不能奈我何时,倏然变得急躁起来。
宋国的黑甲军一鼓作气,浴血奋战,已让楚军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若是白素此时再不下令撤退,怕是连他自己都在劫难逃。
他急忙吹响一声短促的口哨,引来他的坐骑黑骝。
“白将军,怎么,连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打不过,这便想逃了吗?”白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的很。
我虽能现下轻而易举取他性命,但我更喜欢看他作茧自缚地模样。
他被我的话激怒,失去了最后一次逃命的机会。
璎枪再度向我刺来时,莲生从天而降,他用尽全力锁住了他的璎枪。我见状反身攻白素下盘,趁他应付莲生之时,长剑一挥,劈开了他的前胸。
他来不及去拔刀,也来不及去阻挡白虹剑,或者在他的心里,我始终是个柔弱的女人,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他蛮力撤回璎枪,枪尾重重地向着莲生头上击去。
我扯着莲生的衣襟后退,单手转动白虹,在白素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血口。
白素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后覆面轰然倒地。
他身下的血迹染红了土地,好似潼安大战时,芊芊倒地后的场景。
楚兵见白素已死,便不再恋战,四散着逃离,军阵登时如崩落的棋盘。
莲生躺在地上,劫后余生地喘着粗气,我见他无碍,便转身向骨碌走去了。
兵荒马乱的战场上,她站得笔直,像是一颗紫衫木,孤绝又坚韧。她勾着嘴角,温柔的笑着,待我靠近她时,她却笔直地倒在了地上。
我心中紧绷,急速向前,接住了她。
她双眼紧闭,面如白帛,浑身滚烫不止。
始终守在她身旁的夜海桐从袖袋里掏出一支银瓶,她愁眉不展,将银瓶之中的液体如数灌入骨碌的嘴里。
“公主不必担忧,国君不过是旧疾发作而已。”夜海桐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我。
“旧疾?”我并不信骨碌的旧疾可以使她浑身滚烫。
夜海桐知道我是个不好骗的人,便垂着头交代了实话:“上饶一战,国君遭受重创,这一仗,也不过是在强撑着罢了。”
“哪有宋国的援军,不过是齐国和鲁国留下的残兵败将,加上早前跟随国君一同前来楚国,负责保护她安危的三万禁军。”夜海桐嘴唇微微颤抖,她揉了揉眼角,瘫坐在地上。
“国君携齐鲁二国的残兵于楚军对战,待陷入僵局之时,再由我携领那三万禁军前来冲阵,哪有什么千军万马,不过是战鼓敲打的响亮些,马尾上拴着能使尘土飞扬的树枝罢了”楚军撤走之后,夜海桐才觉着后怕,若是她这一步没有起到震慑楚军和白素的作用,那么今日全军覆没的便是骨碌。
我觉得骨碌乃是一颇为神妙之人,这样破釜沉舟的办法,她都能想得出来。
“那为何上饶一战,骨碌会受伤?”既然凭着骨碌这样聪慧的头脑,我不相信上绕那战会败给楚国。
夜海桐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她红着眼摇了摇头,道:“国君不许我说。”
能使骨碌对我绝口不提,且对她捅刀子的,这世上只有一人。
想到此处,我抱着骨碌起身,吩咐夜海桐尽快撤离战场。
上饶一战后,鲁国公同样受了重伤撤离翠缥。齐国公见此也随之下令,命驻守翠缥他城的兵将相继撤离楚国。
由此,翠缥郡仅剩下郡城翠眉这一城,留有宋国驻守。
我知道骨碌长守于此,是为了等我,可我心中不畅,更多的是内疚。
陪着她落座于车马之中,夜海桐解开了她的战甲,为她的伤更换药布。在她的上胸处,有一道三寸剑伤。伤口细小,却深刻。
白素使得是长刀和璎枪,不会留下这样的伤口,楚王和白尧的剑,剑身皆是厚重,伤口也不会如此细小。
所以,刺伤骨碌的这个人所拥有的,是一把细薄的软剑。
“绥绥,你别走。”高热引起她的梦魇,她面露痛苦,呢喃地啜泣着。
我握住她滚烫的手,将脸颊紧贴于她的掌心。
“他到底是怎么伤到骨碌的?”我开口问道夜海桐。
夜海桐系着骨碌腰间衣带的手一顿,她喉咙发紧,苦涩地道:“上饶城战时,国君令齐鲁二国大军兵分三路,一路于主战场,一路于巴陵山谷底设埋,切断楚军后援,而她所带一路中军由主战场诈降,从而分化楚军兵力。”
第五十一章 两岸旌旗绕碧山
骨碌将紧追不舍的楚军带入事先设埋的阵中,可等待她的并不是鲁国公所携领的军队,而是昭明太子助楚国的援军。
若不是万俟忌单骑深入,将她救了出来,骨碌也许就埋骨于巴陵山下了。
“昭明太子同我家国君虽算不得挚友,但也绝非敌人,我不知他为何一直追着国君不放,似要赶尽杀绝一般。”夜海桐委屈地说道。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小白为何偏要针对骨碌,即便是年少时的较量,那也是年轻气盛的好胜心。
直至这次,我亲眼见到骨碌以残弱的兵力,战胜了白素精兵强将,才知道小白为何这样畏惧她。
“他妒忌骨碌的才能,惧怕她的卓绝威胁到他的一切。”小白既然能对我做出盗符背叛之事,对骨碌赶尽杀绝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可国君并无谋逆大周顺意,登顶之后,还曾亲自前往安阳朝拜周女王。”夜海桐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如此忠贞的归顺,为何会引来了杀身之祸。
我也想不明白,选择背弃我的小白,为何还要做出一副深情款款地模样,说着非我不可的甜言蜜语。
只是因为我护着骨碌吗?所以,将我当做扼住她咽喉的匕首,刺入她胸口的软剑。
我知道小白在骨碌危急时,绝不会善罢甘休,楚军撤离了战场,怕是小白马上会追过来。
可骨碌现在的身体情况,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我想起翠缥郡是芈炎的封地,碧儿又擅长疗愈之术,随即做主吩咐海桐传令下去,先行回到翠眉城,医好骨碌的身子再说。
抵达翠眉城时,芈炎亲自来迎,或许她并没有想过会再见到我,虽然依旧同我亲密地撒娇,可眼神却在无意地躲避着我。
我并没有闲心再去应付她,待碧儿为骨碌服下汤药后,寸步不离地守在骨碌身旁。
碧儿告诉我,若骨碌能挨过这一夜,便能相安无事,若挨不过,便要思虑她的身后事。
我半跪在床榻旁,源源不断地向她体内送着真气,助她能顺利挨过这漫漫长夜。
她睡得很安稳,再没有梦魇后的喃语。
夜海桐见我不休不止,急忙上前劝阻我,她知道我身后灵台穴被银针封锁的缘由。想到我还要留存余力对付小白,我便收了手,回手摸了摸灵台穴。
那银针并没有因此而顶出来,我遂而松了一口气。
夜海桐接替了我的位置,继续为骨碌输送着真气,我也得以喘息,吃了一碗粟米糊糊。
芈炎捧着食盒来的时候,我已然食罢。她仍如早前,天真烂漫,将食盒中的陶瓮捧了出来,放置于案:“这是灵均哥哥今日捕来的鱼,我将它做成了汤,姨母快尝尝。”
我虽然嗅觉不如从前灵敏,但从汤的成色来瞧,怕是这里面放了不该放的。
我盯着陶瓮之中,泛白的鱼,淡淡地说道:“你的母亲死了,死在芈亥的手上。”
芈炎忐忑不安地转了转双眸,强颜欢笑道:“不知姨母在说些什么,我的母亲是雅光公主,她是病死的,病死于蔡郡尔雅城。”
我将面前空了的瓷碗往前推了推,单手支着下颚,细细地望着她:“若是你母亲是雅光公主,你为何要称呼我为姨母。”
芈炎勾着嘴角,干笑道:“母亲早前为蔡国的楚姬夫人,同您乃是共同服侍蔡侯的姐妹,我称呼您为姨母,倒也不算唐突。”
敢情她以前叫我姨母时,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我不禁勾着嘴角自嘲地笑了起来:“这倒也说得过去。”
芈炎见我笑了,便也松了一口气,她半跪着,为我盛满一碗鱼汤。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端起碗,等着我喝下去。
“以前欠你的那些,便用这碗鱼汤抵了吧。”我仰头将鱼汤灌入嘴里,可并没有下肚。
放下空碗后,我随即佯装晕倒,伏在案上。
芈炎站起身,行至我身旁,起先她探了探我的鼻息,随后松了一口气,继而推了推我的手臂,唤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应,继续装晕。
须臾,她开口叫着:“灵均哥哥,她晕过去了。”
随后,有人走进了屋子。
“来人,快快出城送信给大公子。”少年声音明朗,吩咐着门外宫奴。
我忽然坐起身,抽出白虹剑,真气涌动控制着白虹剑,割了要去传信那宫奴的脖子。
宫奴轰然倒地后,白虹剑飞回入鞘。
我抬起手轻击神阙穴,将困在胸腔里的鱼汤吐了出来。
那少年模样清丽,看上去不出二八年华,我瞧着甚是欢喜。他挡在芈炎身前,义正言辞地道:“这事是我想出来的法子,和炎炎没关系。”
“灵均哥哥。”芈炎扯着少年的衣袖,欲说还休的娇俏,像极了她的母亲。
我用帕子擦了擦嘴,勾着嘴角笑道:“好,既然你这样有担当,护着她,那我就成全你。”
我身子前倾,拽着他的衣袂,将他拉来我身前,双手随即游走于他香软的身体上。
芈炎面色惨白,她第一次失去自己原本柔弱的仪态,发疯似地向我冲了过来。
我拿起白虹剑,以剑鞘戳着她的胸膛。
倒下之后再爬起来,反复几次后,芈炎终于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
“用自己最在意的人去做赌,就要承受失败后的恶果。”我故意扯散了少年的衣带,将手放在少年温热的胸膛上。
少年身体僵硬,一边劝说着芈炎不要在意他,一边咒骂着我是个不识礼数的粗鄙之人。
他骂人的方式有些像百里肆,文质彬彬地话语对我不起任何作用。
“姨母,我求求你了,是我错了,你饶了灵均哥哥,是我答应芈苏哥哥,将你迷晕后,再通知城外的军队攻城的,不是灵均哥哥的主意。”当我不再将芈炎看做是自己的至亲,便能看得清她所有的招数。
想当初,我和妫薇二人同被她的楚楚可怜诓骗,还真是可笑。
“你要知道,今日若换做别人,你的灵均哥哥就死了。”我能理解在夹缝中长大的她,需要更多的阳光去滋润自己,快速成长。
可随着阳光的照射,无人为她修剪枝桠,便会生出许多歪斜的花枝出来。
我虽说不能帮她修剪的太多,却也希望能将败坏主干树木的残枝清理干净。
“希望你在今后做决定之时,思虑到最坏的结果,你要承受住最坏的结果,甚至负责。”我用剑鞘将芈炎推出了屋子,拂袖打出一道真气将门死死关上了。
芈炎不肯离去,蹲在外面哭叫着,拍打着屋门。
我放开了少年,起身行至屏风后面。
骨碌平稳地睡去,身体已经不再发烫。夜海桐也已然累坏了,趴在榻上也沉沉地睡去了。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夜海桐包裹严实,避免她受凉。
待我回身时,那少年握着白虹剑,指着我的面门。
“士可杀,不可辱,你若要辱我清白,我便以死明志。”少年文弱地模样着实和当年为我挡箭的芊芊一个模样。
在他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脖颈时,我收回了白虹剑。
他错愕地看着我,一脸不知所措。
我绕过他的身旁,轻声与他道:“说话小些声音,吵了她们睡觉,我就扯光你的衣裳。”
少年惊吓得立即捂住了嘴巴。
我盘坐于软垫上,用帛布擦拭着白虹的剑身,不刻,那少年慢吞吞地行至我面前。
“你是吓唬炎炎的。”他细声问道。
“怎么,听你这话好似心中有些失望?”我偏过头笑道。
少年向我比了一个嘘声,指着屏风后:“不是说声音轻一些吗,会吵到她们睡觉。”
我想,我大抵是知道芈炎为什么会喜欢这少年了。
如此一个暖心善良又听话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芈苏是何时抵达翠眉城的,又是何时让你们来给我投毒的?”我将白虹收回剑鞘,开口问道。
少年瞥了我一眼,沉默不语。
“你若告知我,我便不杀翠眉城里的百姓,可你若不说,我和宋国国君无法活命,便拉着整个翠眉城的百姓陪葬。”手上沾的血越多,扮起恶人来,越得心应手。
少年双眸微动,低声道:“方才,接到绣衣使的密信,他命令芈炎投药将你迷晕,再以彩烟为信通知他。”
若是只将我迷晕,并非是要取我性命,看来芈苏这是同小白在城外的营地会合了。
“待宋国君身子转好,我便会带她离开这里,离开楚国,回宋国去,你可否愿意送我们安然离开?”这少年能相伴芈炎一同长大,更让芈炎对他青睐有加,想来身份也一定不普通。
“当初侵犯楚国之时,可否有想过退路,现下弃甲倒戈,倒是想起求饶了?”少年冷笑道。
“我想你比我清楚,宋国并非当真想要与楚为敌,否则上饶失守,芈炎早被联军拉去祭旗了,怎可能会好好地活着回到翠眉城?”骨碌知道芈炎的真实身份,所以即便是占领了翠缥郡,也绝不会伤害芈炎。
我希望这少年能记得骨碌的仁慈,也不要辜负这份仁慈。
“那有如何,本就是不义之战,难不成还要炎炎感谢她都不杀之恩吗?”少年忠君忠国,秉性倒是不坏。
“我觉着你这句话应当说给楚王听听,前有姜国,后有蔡息二国,他可十分热衷于发动,你口中的那些个不义之战。”大道理不会说,但是这种推己及人的话,我还是要说给他听一听。
毕竟,有着姜国孟曦的前车之鉴,他不会不明白,芈炎能活着,所凭着的全是骨碌的仁义。
少年自知理亏,败下阵来,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地道:“可毕竟你们也杀了楚国的战神白素。”
“那是他该死。”也许在少年的眼中,白素是楚国的战神,可他在我眼中,是受染鲜血的刽子手。
少年感受到我的怒火,不知是因为吓到了,还是自知理亏,他垂着头不再说话,直至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姑娘睡下了吗,我有事与姑娘说。”来人是碧儿。
少年想要起身去开门,奈何再度被我掳来的身边,我将他方才系好的衣带再度扯了开,且撩开了他胸前的衣襟。
少年面色发青,拼命捶打着我的手臂。
“你若再挣扎,我就脱你下面了。”少年文文弱弱的,但力气并不小,拳头捶人还蛮疼的。
少年抿着嘴唇,怒目圆睁。
手起一道真气挑开了门栓,门被打了开。
随着碧儿一同进来的还有一直未曾离开的芈炎,她见她的灵均哥哥被我钳制着,并且半露臂膀,酡颜水眸,旖旎多情。
她眼神崩杀出一股寒意,可嘴中却轻柔地唤着:“灵均哥哥。”
她这一声叫喊,直击少年心灵。
少年不再愤怒,虽然被我先前的恐吓所震慑,却声音柔和地安慰着芈炎:“我无事,炎炎莫担忧。”
碧儿面目略有尴尬,她拉着芈炎,跪坐于我对面。
“我可以送你们出城,翠眉城中有一条密道直通翠眉山,过了翠眉山便是宋国。”碧儿直言快语。
“我如何相信你,方才你的郡主送来的鱼汤里有药,这是想要将我献祭于楚军呢?”我抬手出掌,将那翁鱼汤用真气击碎。
鲜香的浓汤溅了出来,撒了芈炎一身。
“现下,你除了信我,别无他法,昭明太子和大公子已然将翠眉城围得水泄不通。”碧儿说道。
我知道小白早晚会寻过来,只是未想能这般快。
“可我偏不呢?”我歪着头,将那少年搂入怀中。
“不就是个死吗,大不了我拉着翠眉城的人一同陪葬,也算是给潼安死的那些陈国百姓报了仇。”
碧儿从未见过我这般模样,这张狂又玉碎般的狠毒着实吓到了她。
“小雨姑娘曾有恩于我,我不会放任宋国君不顾,炎炎不清楚的事情,我清楚,更何况翠缥郡被齐国攻入那日,若是没有宋国君的嘱托,炎炎如何能得以周全,若是我背叛了这样的恩义,如何为人?”碧儿将帮助骨碌的原因如实道来,我便能安心了。
我并非不相信她,否则也不会将骨碌的性命托付给她来救治。
只不过缺少她这样一个坚定的理由罢了。
我将少年推离身旁,沉着脸道:“带着你的炎炎滚出去。”
少年拉紧衣襟,系好腰带,回首疑惑地看着我。
“想要留下来陪我过夜吗?”我暧昧地笑了起来。
少年打了一个冷战,拉着芈炎狂奔出了房门。
我抬起手再度将门关死。
“明日一早,我会领兵出城迎战周楚联军,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不多,但你一定要将宋国君平安地送出城。”小白想要我,芈苏想要翠缥郡,虽然满足不了楚王想得到骨碌的急切心情,但是三愿得二,已然能使他们得意片刻了。
过了翠眉山,便是宋国,他们不可能再伤害骨碌。
第五十二章 画出楼台云水间
碧儿颇为意外,她盯着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你那么想要逃出去,为何不跟着她们一同离开?”碧儿轻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我离开了,芈炎和你,如何同芈苏交代,叛国之罪的重量,你和芈炎都承受不起。”
“所以,你方才故意使计,令炎炎憎恶你?”碧儿哽咽着。
她再怎么心机深沉,也是妫薇的孩子,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拼了命地想要在这世上活下去,并没有错,是我和妫薇没有能力保护她。我虽然不能让她余生安稳,但也不能看着她断送未来。
“我明日会胁迫她与我一同出城,使芈苏亲眼看到她是被我以性命来威胁的,即使骨碌逃脱,楚王也不会牵连、怪罪于她。”这是我现在能做的,守护好她现在所得到一切。
“可你为何,不让她知道呢,以她的秉性,就算是知道了,也会配合你进行下去的。”碧儿深知芈炎的脾性,她希望我为芈炎所做的一切,芈炎能记着。
可我却觉着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无碍,我本就没能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她不必记着我的好,埋怨或是痛恨,就随她吧。”
她的降生也不过是个意外,可怜还是可恨,不过都是命。
翌日一早,骨碌渐渐转醒,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我好奇她梦到了什么,便开口问。
她如年少一般,俏皮地点着我的鼻尖道:“梦到你回去重华寺,继承净慧师父的衣钵,变成了忘却凡尘的老巫。”
我接连否决,头摆如拨浪鼓道:“不,不,不,我还是眷恋凡尘俗世,更何况我还要同你把酒言欢,根本没达到净慧师父的慧根,就着样接了她的衣钵,赶明儿落黄泉时见了她,她又该逼我念经了。”
“我瞧你挺喜欢念经的,昨夜在我耳旁念叨了一夜呢?”她说这话时,我喂她喝药的手一哆嗦,险些将汤匙里的药洒出去。
“我昨夜可是在你身旁守了一夜呢,你这就嫌我唠叨了?”我故作镇静,继续向她嘴里送着汤药。
她勾着嘴角温婉地笑着,一勺接一勺地饮下一整碗。
我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才要扶她躺下休息。
“所以,昨夜芈炎没喂给你的药,你送给我喝了?”她仰起头,贴着我的耳边细声道。
敢情昨天晚上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我侧过头,与她近在咫尺,气息相交:“对不起,我不想让你落在他们的手里,也不想让你失去刚刚得回的国君之位。”
“我没有怪你,绥绥,我怎么会怪你呢?”她摸着我的额头,容颜依旧清澈。
“起码,他救走了你,会带你回安阳去,只要不是在楚国朝不保夕的,我便能安心地离去。”她说话声势渐弱,似是安神的汤药起了作用。
“你且先回临酉,我同你发誓,我一定会去临酉见你,毕竟你还欠我好多好多的蘡薁酒。”我环抱着她瘦弱的身子,喉咙哽咽。
“我把白虹剑借给你,希望我不在你身旁时,它能替代我保护你。”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轻轻呢喃着。
“还有,借你的剑,你可一定记着亲自来还给我。”
她趴在我肩膀上睡着了,虽然嘴角含笑,可脸上却挂满了泪痕。
我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喊门外的夜海桐进门时,喉咙哽塞着破了音。
“你携三万禁军带着骨碌跟着碧儿走,出城后尽量不要停下,到了宋国境内也不要停下,尤甚要小心梁国国君商温,他从昭明太子那里得来了一种名叫傀儡蛊的蛊虫,怕是会借此机会控制骨碌,抵达宋国后,你最好派人伪装成护送国君的队伍,兵分几路地去扰乱商温的视线,即便是到了临酉,也千万不要让骨碌单独与他见面。”我再三嘱咐夜海桐,路上定要千万小心,尤其要小心梁国,如若是半路不幸遇到,也千万不要让商温靠近骨碌,送来了什么贵重之物,也不要接近骨碌半分。
夜海桐重重地点了点头,与我发誓,一定会以命护骨碌周全。
出城准备前夕,灵均忽然跑来马厩寻我,他自木栏中钻出了头,道:“昨夜你和碧儿姑姑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伸出手指,点击他额头:“骂别人的时候讲礼义廉耻,约束自己的时候便都忘到脑后了?”
他缩回了头,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的通红。
他和骨碌一样,无论受到何种程度的撞击,白皙的皮肤上都会泛起桃花一般的绯色。
“我还想着要告诉炎炎你的真实目的,可你这般对我,我决定闭嘴了。”他赌气道。
“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你的安分守己了。”我牵着一匹模样与初一十分相像的黑骝走出马厩。
芈炎那么聪慧,怎会不知我是在保她?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掏出她所需要的东西后,便说扔就扔罢了,若再背着前行,对她来说便是负担。
我令余下的士兵登上翠眉城墙,且与他们许诺,但凡我还守在城门前,就会护着他们周全,若是我倒下了,便不必死守城门,各自散落,逃命去吧。
束缚了芈炎的手脚,将她放置于身前,走出城门时,周楚的两路联军已然布阵排开了。
城门再度紧闭,我环抱芈炎御马悠闲地走上前。
芈苏御马亲自前来阵前喊话,诸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丧家之犬的话基本说了个遍,尤甚是他见我卑鄙地钳制着芈炎的时候。
“看来,他对你倒是真心实意。”我垂着头,细声地在芈炎耳畔道。
芈炎浑身战栗,小心翼翼地啜泣着。
芈苏见芈炎受了委屈,立即传令吩咐一队骑兵向我而来。
我抬起手擦干芈炎的泪滴,问道:“可否会御马?”
芈炎仰起头,明亮的双眸微动,她点了点头。
“在我前去迎战时,你御马往阵前去,芈苏必会亲自来接你。”我将缰绳放在她手中。
“往后你自己珍重,若你还听我一句劝,便莫要离芈苏太近,他瞧你的眼神并不是亲人之间的真挚。”说罢,我手执白虹剑,踏风而起,向奔来的骑兵而去。
我已经忘了,是何时开始变得麻木冷血,于好恶夺生之间游走。大概起先是因为想要活下去,亦或是对待命运不公的抗争。
可对于夺生这件事上,我心中的还是有所畏惧,所以尽量一招毙命,减少他们的痛苦。
来者三百余人,在马蹄踏起的尘埃里,葬送了性命。
芈苏气得面色发青,立即下令骑兵布阵向我而来,将我围困。
白素的死,对他们来说既突然又不幸,失去这样一个杰出将领,怕是楚军的铁蹄再也踏不出楚国。
芈苏谋略不如白素,他这样一批一批地将楚国的骑兵送来我面前,根本不能奈我何。白虹所过之处,皆是片甲不留,他们不过是来送死罢了。
想必这些骑兵之中,有人亲眼看见是我杀了白素,因而对我十分畏惧,在我大开杀戒之时,纷纷四散逃窜。
芈苏由此更加愤怒,继而下令,命更多的骑兵向我冲来。
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是,众人皆当我是好杀的修罗,没人再敢贸然出战,前来送死。
我杀的有些累了,便坐在叠罗的尸骨上。
小白骑着鞑靼赤马悠然地行来阵前的。
先前他坐镇于楚军后方,见军阵长时间未动,便知前方的芈苏是遇到困难了。
我曾经从没想过,将来某一日,我会和小白拔剑相向。
小白的含光剑乃是软剑,山鬼剑法招式也多以,以柔克刚,想要打败他,其实不难。
陆庭薇所创的陆离剑法刚柔并济,招式奇异,在小白所练的山鬼剑法前,近乎显不出任何破绽。
几招过后,他应承的开始吃力起来。
轻易击败他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我并不打算一招致胜,让他这么快就下场去。
毕竟,我还要为骨碌争取多一些的逃离时间。
我开始步步退让,转攻为守。他知道我在故意退让,却也不动怒,招式也继而柔和起来。
在芈苏的眼中,我和小白无疑是在他面前,借着楚国士兵的血肉在打情骂俏。
他怒不可遏,也顾不得先前同小白的盟约,下令于军阵后方的弓箭手,拉弓放箭。
楚国弓箭手所用的弓,与我在雅光那里所见到的熊首弓模样相同,弓上自带校准玉孔,可谓是百发百中。
小白神色惊变,他立刻收回长剑,欲将拉着我往别处躲。
我倏然想起还在马上的芈炎,回头望去,见她杵在原地,并未离开。
万箭齐发,犹如黑云压城,柔弱的芈炎骑着马伫立在城门前。电石火光之间,我眼前略过芊芊在潼安战场时中箭的情形来。
我推开小白,孤身返回到芈炎身前,在万箭穿心之前,将她护在怀中。
身后许久都为感受到疼痛,我转过头向身后望,只见白虹剑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屏障,犹如一面坚硬又透明的盾牌,将羽箭阻挡在外。
第一波羽箭在白虹剑的阻拦下落地而废,芈苏即刻又发动第二波。
我转过身,护芈炎于身后,眼见白虹剑犹如一个人形般,挡在我面前,漂浮在半空中。还未等羽箭靠近,剑身便散出幽蓝的光亮。
霎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楚军的万支羽箭刹那被幽蓝的光芒覆灭,碾做尘泥。
方才仰身倒在地面,躲过一劫的小白,此时亦是面容惊异地盯着耸立在我身前的白虹剑。
芈苏再度发疯,命所有楚国将士倾巢向我而来,并高喝,取下我首级者,接替白素,为楚国大将军。
想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即便是经历了方才那样诡异地一幕,也有人不怕死地向我冲了过来。
我尚未动身,白虹剑便孤自飞出,电闪雷鸣似地在战场之中穿梭。
剑身那幽蓝,仿若来自地府,迅猛地游走在血肉横飞之中,它不染猩红,犹如一条白龙,蜿蜒盘旋。
须臾,它回归于我面前,笔直地刺入地面,耸立如树。
战场之中的楚军还没看清杀死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便都抽搐着倒地而亡了。
芈苏终于不再发疯,确切来说,他是被恐吓住了。
阵前的士兵见到如此诡异的场景,皆是不由自主地后退着,再没有人不怕死地跃跃欲试。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想是骨碌的先见之明,执意将白虹剑留给我,才救了我一命。那芈苏表面虽温文尔雅,但骨子的暴虐却同楚王相差无几,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我欲回首安抚芈炎,却惊觉后腰处传来一阵剧痛。
“你方才当真不该舍命护我,让我像一个郡主一样死去,你从此不必再忧心,我亦守护了身为翠缥郡主的忠贞。”
是芈炎,她抽出我靴中的短刀,笔直地刺入了我的后腰。
我侧身以手肘重击她的心窝,她向后腾空而起,仰落在地上。
“你既然选择的舍命,那便为我舍的彻底些,姨母,芈炎绝不会忘记你的。”她挣扎着起身,手上握着的,是沾满鲜血的尖刀。
随着短刀一同拔出的,还有灵台穴中的银针。
陆庭薇的邪气再度于我体内肆虐开来。我痛得浑身打颤,蜷缩成一团。
眼前掠过数缕游离于半空中墨色的细线,我在想是否是因过于疼痛而出现了幻觉,那些细线缠绕着我的四肢,源源不断地向我体内输送着什么东西。
我眼皮开始发沉,在墨色的细线覆盖住的双眼后,陷入了黑暗。
第九十五章 攀龙附凤势莫当
少公子看了澹台不言一眼,放下手中茶碗,点了点头,道:“你随我一起吧。”
帐外的来使长吸一口气,再度准备破口大骂时,回首见少公子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他将这口怒气生生咽下,不再如方才那般嚣张跋扈,他俯身跪下与少公子道:“楚军西陵山的援军遭鲁国伏击,一时半刻无法前来上饶支援,上饶主战场,白将军节节败退,楚王想问昭明太子,先前的结盟可还奏效。”
少公子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他好似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楚国公现下位于何处?”少公子问道。
“位于主战场后方。”那人犹豫片刻后说道。
“带我过去。”
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二人前往上绕城主战场后方营帐之中,二人见到小腿中箭的楚王,倚坐榻上,面容颇为憔悴。
战鼓与厮杀声仿若近在咫尺,少公子移步帐中沙盘,开口问道:“援军于西陵山何处遭受伏击?”“大约入谷三十里断崖处。”楚王虚弱地回道。
“主战场为何持久不能攻下?”少公子又问。
“上饶城墙被联军泼满了桐油,无法登城,便僵持不下。”楚王回道。
“命后方弓箭兵射箭火,烧城,在布条上写齐国抗降,放火烧城,交予骑兵,后兵分两路绕城而行,将写了字的布条裹着重物扔到城中,向城中百姓散播这消息,待城中百姓大乱之时,自四面城门同时进攻。”少公子道。
楚王不再如先前那样桀骜,现下少公子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只能以他马首是瞻。
将少公子的谋划吩咐下去后,半晌过去,便有信兵来报,说联军的防守由盛转衰,且西门处突围一队由宋国公带领的骑兵往西陵山而去,许是寻求援兵去了。
少公子下令楚军避开西门,集中火力,聚集于城南攻入。
随后,令澹台不言带领一队楚兵,往巴陵山三十里处断崖而去。
鲁国公所带领的伏击军位于断崖之上设埋,再切断楚国援军之后,放松警惕于崖墅观望。澹台不言领兵于后方攀岩而上,攻其不备,随后,鲁国公重伤而逃。
宋国公携骑兵冲入山谷后,澹台不言下令出击。宋国公深感不妙,欲将领兵后撤,哪知后方出谷的路,已然被少公子携领的骑兵围困的水泄不通。
宋国公下令继续前进,向山谷之中逃窜时,却遇到了楚国的后路援军抵达。
此时的宋国公,面临着四面皆敌的状况,短暂的决意过后,宋国公当机立断下令骑兵向谷外冲杀。这决意,使少公子颇为敬佩。
向山谷外冲杀其一是可以刺激士兵的逃生信念,为了活下去,而与楚军决一死战,其二是因少公子所带来的军队人数并不多,也是四面环敌的状况下最好冲破的一方。
于混战之时,少公子瞧见宋国公一直守护于军队后方,奋起抵御着楚国后路援军攻击。借此让跟前方冲阵的将领,毫无后顾之忧。
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公子觉着宋国公的功力退步许多,即使是在面临小兵小卒时,招式皆是险胜。少公子心有疑虑,踩着马背朝她而去。
但凭宋国公这般内力深厚的人,若身后有人偷袭,必会察觉。可当少公子的含光剑直指她的后心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后有危险。
她转过身,欲挑开少公子的含光剑,可却为时已晚。
含光剑薄软,刺入宋国公前胸三分,再度拔出时,不见半丝血迹。
不刻,宋国公半跪在地上,以长剑做撑。她的银甲被刺穿,胸口上涌现血迹斑斑,滴滴落入泥土之中。
少公子再度举起剑,欲斩下她的头颅。
此时,齐国将军万俟忌,身骑白马,手持强弩,击飞了少公子的含光剑。
少公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待站稳后,见万俟忌已然独身冲入阵中,拉起受伤的宋国公上马,护着她,向谷外冲杀。
万俟忌的到来,为联军增添了不少士气,他们共同前进,不过多时,便将冲破了谷外楚国的骑兵军阵。
少公子恼羞成怒,飞身上马紧追其后。
出谷后,联军在万俟忌的带领下往翠眉山方向奔逃,待行至通向翠缥郡中荆门道时,前来接应的齐国援军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宋国公。
少公子不甘心,几度御马上前,都被万俟忌挡下。
“昭明太子若再不知进退,老身我便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万俟忌拔出背后的剑,下马而来,直指少公子。
“我倒想看一看,万俟将军是如何不手下留情。”少公子先行出招,剑指万俟忌心口而去。
万俟忌并未拔剑,以手上的弓弩挡下少公子的含光剑。
万俟忌翻转弓弩,缠绕住少公子的含光剑,他猛地向后拉扯,致使少公子身体前倾。
随后,他出掌猛击少公子前胸。
少公子抬掌挡下万俟忌这一重击,可他因金蚕噬心蛊入心肺之因,内力耗损过多,承受不住这一掌。
待被万俟忌的击飞后,直坠地上,紧握着含光剑的手,也放了开。
“昭明太子莫要再继续纠缠不休。”万俟忌自弓弩上抽出含光剑,扔回到少公子身旁。
少公子狼狈的站起身,面露不甘。
此时的澹台不言正御马而来,见少公子和万俟忌剑拔弩张,他悄然下马,拾起地上的含光剑,挡在少公子的身前。
“怎么,我教出来的好徒弟,是要与我为敌了吗?”万俟忌将手上的弓弩放回腰间的皮套之中。
澹台不言闷声不响,仍旧一动不动地挡在少公子面前。
“那好,拔剑吧,让我瞧一瞧你的功力现下如何,可否能胜我?”万俟忌抽出背后的长剑,指着澹台不言道。
澹台不言欲拔剑迎战,却被少公子喊住。
“我们回去。”
少公子不会让澹台不言出手伤害万俟忌,即便是他认输,放妘缨离开。
楚国夺回上绕城后,楚军士气大增。受了重伤的楚王也信守承诺,同意归顺大周,愿与少公子共谋。
少公子变成了楚国的座上宾,暂留上饶,同楚国公相谋重击联军大计。
福祥公主在秦上元的协助下出逃云梦城,抵达上饶军营时,被鸑鷟发觉。
说来也巧,那鸑鷟一早便抵达了沙洋城大营,可听闻少公子身于楚国阵营,便又从沙洋城跑去上饶送忘忧蛊,这才撞见了福祥公主。
少公子闻讯,自上饶回到沙洋大营,并吩咐鸑鷟,在适当时机,将忘忧蛊投入至福祥公主体内。
上饶大战后,鲁国公身受重伤,弃宋而逃,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万俟忌也领军离开了翠眉城。
而宋国国君妘缨继续坚守翠缥郡城,这使少公子愈加惧怕,福祥公主会趁机逃去翠眉城,和妘缨一同回宋国临酉。
于是,他也不在意是否是适当时机来投放忘忧蛊。于楚国出战翠眉城前夜,便令鸑鷟无论如何,当夜便要使福祥公主服下那忘忧蛊。
鸑鷟趁着秦上元熬煮姜汤之际,将她支去澹台不言帐中片刻,驱着血灵虫将忘忧蛊掺入姜汤之中。秦上元眼见福祥公主饮下姜汤后有不适,便拿着空碗寻鸑鷟理论。
鸑鷟躲入少公子的营帐中,避开了秦上元的追问。
至于服下忘忧蛊会有何种不适,鸑鷟暂且还不清楚,毕竟这蛊虫成效因人而异,早前也没有文书记录。
三更深夜,少公子前去福祥公主身侧守着,等着她能重获新生。
直至楚国攻打翠眉城时的战鼓将她惊醒,少公子心如弦箭,愈加忐忑不安。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柔软开始变得冰冷,少公子不知哪里出了错,忘忧蛊竟对她无用。
直至她用银针刺入少公子的魂门,少公子才隐约的猜出,福祥公主的身体怕是出了不小的问题。待她大闹一场,离开沙洋大营,秦上元这才如实告知少公子,在她为福祥公主诊脉时,发现她的身体隐约有两股邪气内冲,若是刺在少公子魂门穴上的银针,是自她体内拔出,便不排除这两股邪气被人有意地用银针封印了。
这也解释得通,福祥公主在逃离沙洋城时,为何会突然功力大增,甚至打伤了澹台不言。
自福祥公主离开没过多久,楚国阵前传来白素将军被杀的消息,随后翠缥大战,楚国节节败退。少公子隐约觉着,白素的死,或许同福祥公主有关。
果不其然,少公子料事如神,楚国派人第二次前来向沙洋大营求助时,楚国的大公子芈苏告知少公子,白素是被福祥公主于阵前斩杀。
少公子建议再度攻城,却被芈苏否决。
许是白素的死给予楚军上下重击,士气衰落,甚至芈苏也在怀疑,当初鲁国和齐国的相继离开,是否是宋国公布下的陷阱,使他们放松警惕,从而轻敌。
翠缥这一战,不得不说,妘缨胜的漂亮极了,利用齐鲁二国的残兵以少胜多,更是吓得楚军屁滚尿流。
可是少公子知道,翠眉城如今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他说不通芈苏,便建议芈苏使离间计,从翠眉城内部开始瓦解。
早前在蔡郡时,少公子经历过蔡侯息侯之间的争斗,因而清楚翠缥郡主并非是雅光公主的亲子。
可芈苏并不知情,他依靠绣衣阁的绣衣使送信于翠缥郡主,让她于夜半将福祥公主和宋国公用药放倒,再开城门放他们入内。
且不说芈苏这想法过于幼稚,福祥公主单凭她那灵敏的嗅觉,便能闻药的味道,况且就算她饮下了,续命蝶也会在短时间内,助她净化体内的毒素。
其次,那翠缥郡主虽然名义上是雅光公主的女儿,可现实,确是福祥公主的外甥女,少公子并不相信那小女孩能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少公子所要的,也不过是给芈苏上一剂定心汤,让他能在黎明之时,攻城罢了。
至于,余下的事情,少公子自会处理。
福祥公主还是用了在潼安大战的那一招,孤身一人守在城前,为妘缨的逃离争取时间。
少公子了解她,也知道这一战,她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所以才故意配合她,于阵前胶着地比划着。
不过,他倒是切身地感受到福祥公主内力的突飞猛进,显然已在上乘。
芈苏发狂下令射箭之时,少公子并无准备,若不是福祥公主推开了他,他怕是早已被射成了筛子。
他回首,看着命悬一线的福祥公主在最后一刻将翠缥郡主抱在了怀中,那时的他仿若像是死了一般,连滚带爬地朝着福祥公主爬去,他不自量力地伸出手,想要将刺向福祥公主羽箭通通抓住。
可他的保护,到头来,却还不如妘缨的佩剑。
那柄剑像是沾染了妘缨的精魂,如她纯洁的心灵一般,从始至终都将福祥公主保护的很好。
少公子跪坐在沙尘里,无地自容地望着那柄神剑,穿梭于向福祥公主冲杀过去的楚军之中。
那柄神剑闪着幽蓝的光亮,犹如还在终首山的妘缨,潇洒又明艳。
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楚军和芈苏惧怕,皆不敢再度上前。
少公子几度跃跃欲试,可都被那柄神剑的杀人不留痕吓得不敢妄动。
若是再这般下去,福祥公主便会成功地离开他的掌握了。
他心有不甘。
最后的变数,是出现在翠缥郡主身上,少公子从未认为那小姑娘会伤害福祥公主。
可是她却做了,并且做的极度决绝。
如秦上元所说,封在她身体里的那根银针掉了出来,两股邪气与她体内开始纠缠。
如果不是鸑鷟及时出现,用血灵虫缠住了她的经脉,她可能当场便自爆而亡了。
跟随血灵虫一同进入她身体里的,还有鸑鷟身上剩下的四只忘忧蛊。
先前在沙洋大营,鸑鷟曾在姜汤里放了一只,可福祥公主服下,并未任何成效。
所以这一次,鸑鷟将所有的忘忧蛊如数投入她身体之中。
她安详地睡着了,身体里那两股相冲的邪气也都安静了下来。她的命暂时是保住了,可不知醒来会是如何光景。
芈苏攻下翠眉城后,守在城上的残兵早已弃城而逃了,芈苏发了狂,亲自带兵前去追杀那些落荒而逃的败将。
年少无知果然是最蠢的事情,他若驻城后,立即出兵反杀少公子,也许少公子还能高看他一眼。于残兵败将诛杀到底的执着,给少公子的撤离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时机。
他带着福祥公主和大周军队迅速撤离,日夜不停行军,回到大周宛南关。
于宛南关休整之时,少公子收到霍殇驻扎的三郡四城遭受楚国攻击的消息。
那时的少公子,以为楚国的反击,不过出于芈苏的报复,却不知那时燕国和楚国也早已暗通款曲,利用声东击西的法子,引霍殇的注意力于东部对抗楚军。
而燕国的军队走海路,过千帆,在少公子抵达安阳城前,洗劫了安阳城,并带走了玉少染和君绫母子三人。
郎中令澹台成蹊携城中禁军顽强抵抗,死伤过半,燕军涌入王宫之中,致使周女王险些丧命。千钧之际,宋尔莞带领莘奴以及五祚山守城军直抵王宫,救下周女王。
可最后于燕军撤退之时,玉少染以弓弩连出七箭射向周女王。
宋尔莞以身做挡,血溅当场,救下周女王。
澹台成蹊赶到王宫时,宋尔莞的身子已然凉透了。
面对千疮百孔的安阳,少公子急红了双眼,他下令命霍殇于东海拦截燕国大军,并携澹台成蹊于黑崖而出,紧追燕国船帆。
燕国的战船,多数是在早年罗尽穆掌权之时,于郑郡购得,比不得三郡四城坚实又新颖的战舰。所以很快燕国的船只便被击毁了大半。
因燕国唐家的所有男丁被少公子于蔡郡夺军权时诛杀,此次带领燕军的是燕国都尉风氏,此人颇重私利,见燕军的战舰撑不住了,便交出了玉少染和君绫母子三人,带着剩余的战舰逃离。
那日在海上,海风颇猛,吹得少公子的额头一片冰冷。
在君绫跪着祈求少公子的哭声之中,玉少染被澹台成蹊手中的弓弩射成了筛子。随后,君绫抱着小槐儿几度跳海寻死,都被少公子救了回来。
他将君绫带回了安阳,将她囚禁于柒园,将小槐儿养在自己身边,取名为玉山南。
为了使几度寻死的君绫活下去,少公子不得已威胁她,若是她再寻死,他便将小槐儿送去千面阁做那些暗卫暖床的面首,从此朝不保夕地活着。
自此,君绫对少公子不再有任何期待,便是心中仅剩下的兄妹情谊,也在这场硝烟之中,散去了。
九州在几场大战之后,看似安定了下来。可这看似平静的背后,也不过是各自的心怀鬼胎。有些仇恨的种子已经深埋骨髓,便等万物复苏后,长成枝丫。
第一章 堤上游人逐画船
劫难之后的安阳,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周女王因宋尔莞惨死于面前,导致夜夜惊厥,重病缠身。
稳定安阳的重任全部压在了昭明太子的身上。
翠缥大战过后,昭明太子只短暂地在宛南休息过,闻讯安阳遭难,便马不停蹄地追在燕国军队的战舰后,为安阳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返回安阳后,昭明太子夙兴夜寐,即在短短半月时间内,恢复了安阳的稳定。
燕国军队在昭明太子的追杀和驱赶下,亦是遭受重创,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的举措,而如今霍殇镇守在楚国东部的三郡四城,无法再回到郑郡监视燕国的一举一动。昭明太子随即恢复了莘奴将军的职位,命他前往郑郡,接任霍殇的官职,掌管郑郡,监视燕国。
至于楚国,历经两场大战后元气大伤,引以为傲的战神白素又死在了战乱之中,昭明太子也曾认真思虑过,是否要一鼓作气灭了楚国。
燕国入侵安阳,战舰过东海之时,楚国声东击西地攻打三郡四城,致使霍殇错失拦截良机,造成安阳大劫。
可偏偏在安阳稳定之后没多久,东楚便派人奉上九鼎,以及楚王私印,向大周俯首称臣。
此举是在示弱,也是昭告九州,楚国归顺了大周。若此时昭明太子再出兵灭了楚国,往后若要再度招服其他诸侯国,怕是难以服众。
昭明太子只能咽下这口气,心里盘算着来日方长。
宋尔莞被周女王追封为忠信侯,以诸侯之礼葬于五祚山,其女澹台彧芝被封为高平县主。至于澹台成蹊,昭明太子所能想到给予他最好的补偿,便是将他留在安阳,继续任职郎中令,再度整合禁军和五祚山兵营,使其常驻五祚山,能得空去看望宋尔莞的棺木,且陪伴澹台彧芝长大。
有些人的劫后余生并非幸事,心中不能抚平的伤痛,那些难以自愈的伤痛,也许会耗尽往后的余生。
上巳花朝,雪融花开,周女王的心病终于在冰融雪消时逐渐好转。又是一年踏青赏红,只不过这次少公子再也不能以宋尔莞的名义来邀人游湖了。
弦景湖依旧翠碧,夹岸山花也如约开放。
昭明太子抱着福祥公主踏入画舫时,周女王已然坐在船屋之中了。
向着碧水清泉,山花烂漫的窗轩敞开,昭明太子将福祥公主小心翼翼地放在窗边的软塌上。
自翠缥城前被芈炎捅了刀子,她便深陷昏厥之中。
鸑鷟趁机以血灵虫将剩下的忘忧蛊投入了她的体内,借此封印了她体内的两股邪气,保住了她的命。
可她自此便一直睡着,就连后腰上的刀伤痊愈了,也未见她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昭明太子不舍不弃,日日在枕边呼唤,只要福祥公主还活着,他便不会轻易放手,每日喂饭喂药,清洁身体,一样不落。
所以花朝游湖,他也将福祥公主带于身旁,并亲自照料她的所有。
周女王是第一次见到福祥公主,她从没想过自己能以这种方式,看到自己儿子的心爱之人。那是一张妖冶美艳的面容,若不是秦上元和莘娇阳真诚地与她说,福祥公主曾历经的往事,周女王不会相信,那双紧闭的双眼下,藏着一个清澈又干净的灵魂,她更不会认可福祥公主成为昭明太子的太子元妃。
“你将山南收为亲子,可否是等着她醒来,要山南喊她亲娘?”周女王起身踱步于窗边,望着湖畔纷飞的乱红道。
昭明太子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薄绒毯,悉心地将福祥公主瘦弱的身子包裹严实。
“她本就是玉山南的亲娘。”昭明太子坚定不移地欲盖弥彰,手段极其残忍地控制着宫奴言行。
没有人再敢提住在柒园的那位,也没有人敢告诉玉山南他真实的身份。
“那件事并非东阳公主之过,你已经杀了玉少染为宋尔莞报仇,便莫要再为难她了。”画舫缓缓沿岸前行,犹豫了片刻的周女王支开侍奉的宫婢,开口幽幽地对昭明太子说道。
“我将玉山南收为亲子,细心抚养,她应当感恩戴德,否则凭着那样一个父亲,他要如何在宫中生存,她若真心是为玉山南的长远思量,便好好地呆在柒园就是。”昭明太子洗净了手,开始跪坐于案前调香。
秦上元曾告诉他,多燃一些活络生肌的香,会有助于福祥公主的康健。少公子记下后,令人打开自己位于山台的私库,取出珍稀的玉息香,并亲自为她焚香,一日未曾落下。
所以,福祥公主如今的身体才会依旧嫩白如玉,冰肌玉骨,未生半点褥疮。
“你收养玉山南哪是为了那孩子,分明是为了使福祥公主顺利地成为太子元妃,否则大周的太子,如何能取得一个不生不死的女人做妻?”周女王不愿见他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失去理智。
“母亲,绥绥会醒过来的。”昭明太子坚定地说道。
“可如果她醒不过来呢?”周女王问道。
“没有如果,在我这,她一定能醒过来。”昭明太子引燃香后,站起身行至福祥公主身旁。
他跪坐在榻前,情深隽永,温柔清明:“母亲,其实我曾一度迷失。”
“决定回安阳,决定夺下安阳,决定掌管安阳,每一步都在权势的漩涡之中迷失,我甚至一度忘记,这样的回归,这样的抢夺,这样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初衷是什么?”
“直到在翠眉城前,她倒下的那一瞬,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拼了命地站在顶端,是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她的命运,不使她如当初那般,被随意掳掠,抢夺,不使我如当初那般,剥夺了爱她的权利。”
也是从那一刻起,福祥公主成了昭明太子的逆鳞,没有人可以伤害她,也没有人可以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昭明太子同周女王截然相反,他很清楚自己要先争得权利,才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像当初的周女王,为了情爱,放弃了王位,最后落得死别生离,放逐缠情岛半生。
他比周女王果断,亦比周女王更适合这个王位。
两岸乱红迷眼,周女王心中沉重,即便是身居高位之人,亦有求不得之事,想来这世上的难题,谁都无法避免,即使你站在权利之巅,所存的烦恼,也不过与众生一样。
“小喜说,东阳公主再度承孕,那是玉少染的遗腹子,亦是她能存活于世的唯一理由,她是你的妹妹,亦是个可怜的孩子,孤希望你莫要再难为她,莫要再夺了她这一个希望。”周女王并不希望昭明太子为福祥公主斩断与所有人的情谊,在一个母亲的眼中,更希望会出现接替福祥公主的女人出现。
比如东阳公主,再比如澹台小喜。
昭明太子不为所动,他答应周女王,不会再夺东阳公主腹中子,却暗中安排了更多的禁军看守柒园,任何人的进出都要回禀。
寒食,细雨,昭明太子于卓政殿参与朝立议事时,远在高平县巡查摊丁法的妫娄忽然回到了安阳。
可他并没有前往卓政殿,而是跪在第三道宫门前,求昭明太子让他见福祥公主一面。
再行过一道宫门便是内宫,外臣非诏不得入内。
朝立议事结束后,昭明太子与宋锦书共行于宫道之上。宋尔莞的死,于宋锦书打击不小,他两鬓忽生千缕斑白。
“太子要如何处置妫娄?”眼见雨幕密集,宋锦书问道。
“为我所用,厚禄高官,非我所用,杀。”妫娄最开始为周官的目的,便救福祥公主。如今福祥公主身在安阳,他的目的便是带福祥公主回归陈国。
宋锦书庆幸的是妫娄尚且对昭明太子还有用处,暂且是无性命之忧。若是他不识时务地坚持去碰昭明太子的逆鳞,怕是命不久矣。
“若是杀,务必暗自动手,若是明着动手,难免不会使天下为太子而谋的名士心冷,昭明太子若展宏图,有些事情务必要忍耐些。”帝王的冷酷乃是权利之巅的常态,宋锦书看惯了太多权利的厮杀,野心的藏匿,相反周女王的恭谦,和昭明太子的坦诚,在他看来,却也难得。
昭明太子点了点头,二人于瑶华宫前分走。
在回东宫的路上,昭明太子看到了跪在雨中的妫娄,他信步前行,停在了他身旁。
昭明太子自净伊的手里拿过簦,挡在妫娄的头顶。
妫娄仰起头看了昭明太子一眼,便挪着腿脚行叩拜大礼。
“你回去吧,她还没醒。”昭明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太子,臣并无他想,只想见公主一面。”妫娄心里清楚昭明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这一次就算他跪死在雨中,昭明太子也不会让他见福祥公主。
“她不再是陈国公主,而是大周太子元妃。”昭明太子冷言而语。
“无论她将来身份为何,始终是妫娄心中的陈国公主,昭明太子莫要忘记曾许诺于臣之事。”妫娄尝试旧事重提。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救出了太子元妃,至于能让你见到她,可不再当时我的许诺之中。”昭明太子耍起了无赖。
妫娄气的面色通红,争辩道:“即便太子再多阻拦,福祥公主仍旧是我的家人,如此亲人相隔,太子可否心安理得?”
“我,心安至极。”昭明太子冷笑道。
“她已是我的妻,于她来说,你不再是她的家人,而是外臣,未经我的允许,你休要再见到她。”
“此次你未受诏,私自回安阳已然是大罪,念在你为大周披肝沥胆,实施摊丁法,我暂且饶你罪责,限你三日内启程回高平,否则便按律问罪。”
妫娄在春寒的细雨之中跪了三个时辰,直到他晕死在宫门前,昭明太子也没有让他见福祥公主。
秦上元令寺人们将快冻透了的妫娄带回太医局,接连灌了四碗姜汤,他这才逐渐回温。
她挺着肚子,身怀六甲,到了酉时就回澹台府上歇息,由此也顺便将昏迷不醒的妫娄带回了澹台府上。
因淋了春雨,妫娄染了风寒,秦上元不便照应,澹台小喜又要日日入宫当差,一向与秦上元交好的莘娇阳不知为何,自告奋勇地照顾起了妫娄。
能得典客亲自照看,妫娄受宠若惊,二人早前于陈国上卿府上,有过短暂的照面,那时的他们并未想过今日,还能再度相谈。
“待你身体好转后,便即刻回高平吧。”莘娇阳接过他手中已经空了的汤药碗道。
妫娄心有不甘:“你若是替太子来劝我的,请回吧,我不劳典客费心了。”
莘娇阳将空了的汤碗放于案上,神情桀骜地笑了起来:“莫要太过愚蠢,你的昭明太子才不会浪费精力来派人说服你。”
闻声莘娇阳的话,妫娄微怔片刻,过后他似是想了明白,凄怆地笑出了声。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第二章 拍堤春水四垂天
莘娇阳将浸泡了汤药的热敷棉布,覆盖于妫娄的额头上。
“既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便要收好锋芒,静候时机,如此白白牺牲,不但救不了你的公主,你的命也保不住。”
妫娄躺回床榻中,棉布上的汤药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头胀发热,却因额上的热敷好受了许多。
“典客既不是为了昭明太子,为何要白费力气来劝说我?”他气咽声丝,却始终看着莘娇阳。
“因为,我与你的目的相同。”莘娇阳说道。
“百里肆已经死了,陈国亦是更换天日,你始终为周臣,前程似锦,不必像我一样,穷途末路地来安阳摇尾乞怜。”妫娄历尽千险,可心性却始终是个明朗少年。
他知道莘娇阳执着于此,多半是因为心中放不下百里肆的重托。
可百里肆已经死了,陈国也成了一个空壳,她没必要为了一个承诺而浪费余生。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是已经穷途末路。”莘娇阳眉宇轻蹙,轻叹一声。
“在我看来,至少你还有家可以回,可我什么都没了,便是最后寄托在公主身上的希望,也随着这场细雨覆灭了。”重病缠身时,妫娄心中多于沮丧,这般头昏脑涨地感觉,使他有种濒死一样的绝望。
莘娇阳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和你一样,我也已经没有家了,你还有福祥公主这个希望,可我什么都没了。”
自从被自己的母亲莘四姬逐出家门,莘娇阳便知道,她此生所求的坚持,家中人不会理解,所幸,她也从不求旁人能懂。
她承载着的其实并不止有对百里肆的承诺,还有一个秘密,一个可以威胁莘家现世安稳的秘密。
如今她同莘家两相分离,不顾不问,对莘家来说,也算是好件事。
至少在她动手时,那昭明太子不会因她而牵连莘家。
“你若信我,便在病愈后,回高平去,福祥公主总会醒来的,我们要耐心些,留存余力等候。”
当昭明太子还在思量,给予妫娄什么样的惩罚,可以让他死的悄无声息一些时。妫娄已然低调地离开安阳,撤回高平了。
妫娄离开安阳前,留下一封《已罪书》于紾尚阁。昭明太子得知此事时,《已罪书》已在紾尚阁掀起了风浪,一众谋士皆慨叹昭明太子和大司农的君圣臣贤。
随后,这股风浪吹向了整个安阳城,甚至九州大地。
“仲忧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时日重病,自觉药石无医,濒死回想,君及我好时,自惭形秽,追悔无路,而今病过清明,追思所犯,当真无义无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不意君之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仲忧真非人也。”
这虚情假意的话读起来,倒像是喝了陈年浊酒让人上头。被逼无奈的昭明太子,只能暂且放弃杀死妫娄的举措。
不过,他仍旧心有疑虑,单凭妫娄那样一个心思单纯的人,绝不可能猜得到自己要取他性命,也绝不可能写出这样虚情假意的已罪书。
他派千面阁的人暗中调查,在得知在寒食那日妫娄淋雨后,昏死于宫门前,身染风寒,被秦上元带回澹台府上后,便在此处养病。
而这期间出入澹台府上最频繁的,是莘典客。
某日朝立议事过后,少公子召见莘娇阳于东宫相谈。
那日,也是莘娇阳再度遇见福祥公主。
她身陷软榻,毫无声息。如若不是秦上元与她说,福祥公主尚未断气,她会认为,福祥公主是死了。
昭明太子躲在屏风后,仔细地留意着莘娇阳在看到福祥公主时的表情,在她面无表情的神色中,终于隐约地略过一丝波澜。
少公子冷哼了一声,跃过屏风走了出去。
莘娇阳未曾慌乱,俯身拜礼,举措得当,少公子故作随性,邀请莘娇阳落座。
她拘谨着跪坐于榻前,不失半点礼数。
茶案旁,三两宫婢研磨制茶,片刻后阵阵浓郁的茶香侵占鼻息。
“这是楚国的翠缥茶,当地人喜欢细细研磨后饮用,你尝一尝。”昭明太子展现出卓越的优势感,因他并不知,早年前的莘娇阳为习得琴技,游历九州,曾到过翠缥郡,研磨的翠缥茶她早便尝过,当地人不仅仅喜欢喝研磨的翠缥茶,还甚是喜爱用研磨后的茶做茶糕,茶酒或是茶香鱼来吃。
莘娇阳收敛地饮下一杯,并不带半丝恭维之心地夸耀翠缥茶甘甜。
昭明太子得意洋洋,心中大抵是在嘲笑莘娇阳眼皮浅。
莘娇阳并不在意,开口问道,此次昭明太子召见她所谓何事。
昭明太子不急不忙,为她再度填满茶汤,慢悠悠地道:“典客可否知道尹伊助成汤灭夏之事?”
自那一刻,莘娇阳大抵能猜到昭明太子要说什么,心里盘算着如何回应之余,还要一本正经地欲盖弥彰。
“臣女才疏学浅,早前读书时,隐约略知一二。”
昭明太子点点头:“那你一定知道,尹伊为夏臣,却因夏桀的一次驳斥而转身投入成汤阵营,且助成汤灭夏,建立大商。”
莘娇阳端起茶碗再度饮下翠缥茶,她如常道:“太子何故要与臣说此事?”
“居安思危,提醒典客同我要以史为鉴。”昭明太子一边饮茶,一边暗自观察莘娇阳的神情。
莘娇阳神色坦荡荡,她和颜悦色地应着:“臣比不得尹伊贤明,昭明太子更不是如夏桀一般的昏庸,所以借鉴并不妥当。”
“哦?”昭明太子口吻疑惑,可面目却期待着道:“那不如典客与我说一说,有什么可以值得借鉴的史书佳话吧。”
莘娇阳佯装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随后极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臣女不才,当真想不出有哪些史书佳话了。”
昭明太子决定不再掩饰下去,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典客莫要妄自菲薄,你能将大司农劝说回到高平,说明你亦非等闲之辈,何来不才之说。”
该来的总会来的,莘娇阳想到。
“寒食已过,眼瞧春忙,若大司农此时回归安阳城,谁来帮助昭明太子布置农耕之事?”莘娇阳沉稳执着,不露慌乱。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才是?”昭明太子似笑非笑,虽然不是质问,却不怒而威。
“身为人臣,不过是做该做之事。”莘娇阳不卑不亢。
昭明太子眯着眼,倚在凭几道:“何为人臣该做之事?”
“于恪守礼制之间,谏言不讳。”莘娇阳回道。
昭明太子偏过头,睁大双眼盯着莘娇阳道:“既是谏言不讳,那么典客告诉我,我要如何处置昏睡不醒的福祥公主?”
这是试探,却也是在警告。
莘娇阳料到会有试探,可却没想会是这样直白。
“这是昭明太子的私事,并非国事,臣女不便多言。”莘娇阳故意闭口不谈。
“我若迎娶福祥公主为太子元妃,便不是私事了,毕竟她将来是要做大周王后的。”昭明太子步步紧逼。
莘娇阳抬起头,坦荡地直视昭明太子:“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福祥公主醒过来,一种是福祥公主没醒来。”
“这醒来,便是皆大欢喜,可若是醒不来呢?太子之所以将迎娶福祥公主的事谈为国事,无非是担忧福祥公主沉睡不醒罢了,毕竟九州的王后不能是个活死人。”
莘娇阳点出昭明太子心中的顾虑,便是有这样的顾虑,才将玉山南收为亲子,他和福祥公主的亲子。
“典客可有良方?”昭明太子问道。
莘娇阳垂眸:“我非良医,太子这问题当问秦上元。”
昭明太子偏过头透过半丝的屏风,目光柔软地望着软榻上福祥公主,道:“秦上元医的是她的身,而你的良方是于我治心。”
昭明太子的突然剖心,险些使莘娇阳方寸大乱,她暂稳心神,道:“要看昭明太子是否要牺牲自己。”
昭明太子转过头盯着莘娇阳:“如何牺牲?”
“侍候太子身边的女人要多,安定太子后宫的女人要知进退,不争抢,这样即便是福祥公主始终病重不起,也没有人会在意。”莘娇阳说道。
昭明太子乃大周继位人选,登顶之后,必会选出一人统领后宫,那时的王后若是沉睡不醒的福祥公主,就必须有一人代替她稳定后宫。而这个人,是莘娇阳口中的知进退,不争抢之人,亦是昭明太子掌握在手心里的人。
所以,莘娇阳所谓的牺牲,不止是昭明太子为绵延子嗣不能由己的身体,还有的是可以掌控后宫大局,笼络人心的手段。
“依典客所言,这不争不抢之人,我如何寻得?”昭明太子隐约猜测莘娇阳会道出澹台小喜的名字,可他却并没想明白莘娇阳的意图。
毕竟,是昭明太子间接害死了百里肆,当初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莘娇阳,是不会轻易地放下心中挚爱之人。
“两个兄长皆为大周手握重兵的将军,若是由她来掌管太子的后宫,必会防止家族权倾朝野而招致祸事,有所顾忌地甘居下位。”莘娇阳的想法很简单,澹台小喜对昭明太子的喜爱近乎于痴迷的程度,若是昭明太子始终将心思放在福祥公主那,必会招致小喜的怨恨。
届时,莘娇阳只需稍加点拨,澹台小喜自会被她所用,将福祥公主送离昭明太子身边。
“不可,小喜不能于我和绥绥之间再做牺牲,她有她的选择。”那是澹台不言的妹妹,澹台成蹊的姐姐,昭明太子无论牺牲谁,都不能牺牲她。
莘娇阳也不急于这一时,这话点到即止。
“臣也只是提议,至于要如何,当然还是要看太子的意思。”
昭明太子淡然一笑,他似乎能猜到莘娇阳为何偏将小喜推出来了。
他坐直身子,亲自为莘娇阳满上一碗翠色茶汤:“眼瞧着白云苍狗,也不知典客心中是否放下了当年的伤痛。”
昭明太子旧事重提,顺便在莘娇阳的胸口上插了一刀。
莘娇阳心中抽搐地疼了起来,却云淡风轻地说道:“臣的伤痛,不足为外人道。”
昭明太子闻此不再追问,他知道莘娇阳并没有忘记百里肆,所以方才说的那些话,都带着别有企图。
看来妫娄的离去,和他的《已罪书》是莘娇阳的手笔,她还是没有死心,要秉承百里肆的遗志,带福祥公主回陈国继任君位。
入夏,昭明太子带着福祥公主前去灵川避暑。
灵川的暖山,有一处夏日才会汇聚的冷泉,每日浸泡半个时辰,可使人肌肤生香,凝脂无瑕。昭明太子每日都带着福祥公主去泡上半个时辰,而后再回到行宫之中处理政事。
这天,昭明太子正细心地为泡在冷泉之中的福祥公主清洗着肌体,不远处的花丛之中,传来枝丫断裂的声响。
第三章 纵令然诺暂相许
昭明太子褪去外裳,将福祥公主的身子包裹严实,随后抽出腰间的含光剑向花丛后刺去。
霍繁香连滚打趴地从昭明太子的剑下逃了出来,随后抬起腿踹了昭明太子一脚。
昭明太子见到来人是霍繁香,便收回了含光剑。
他俯身提着霍繁香的衣襟,将她带去冷泉边的石墩上。
“你不在府上和师傅习字,怎又偷跑出来玩?”少公子佯装严厉质问着她。
“我乃灵川郡主,想要去哪里,还要同别人汇报不成?”霍繁香猛地低下了头,绕着昭明太子的手转了一圈,自他的手下脱离了出来。
她随即滑下石墩,坐在了冷泉旁,好奇地看着沉睡中的福祥公主。
“这美人儿真好看,怎么不睁眼,泡个泉也能睡着吗?”霍繁香伸出手,捏了捏福祥公主的脸蛋。
昭明太子心一紧,一脚将霍繁香踢下了冷泉。
霍繁香曾在年初前去东海之滨的三郡四城与其父霍殇团聚,也是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跟着建造滨海防御城的工匠们学会了凫水。
她灵巧地在冷泉中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浮在水上。
“真是小气,就摸个脸蛋,便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些心虚地给了昭明太子一记白眼。
昭明太子冷哼一声,俯身将福祥公主抱了上来。
他将她护在怀里,褪去她身上湿透了的外裳,用清爽宽大的棉布将她的身子擦干。
霍繁香缓缓地游来岸边,手撑着山石跳上了岸,她甩了甩身上的水,转身准备下山。
昭明太子用宽大的袍子裹住了福祥公主,转身抄起身旁的披风扔向霍繁香。
霍繁香被宽大的披风罩住了头,她停住脚步,一把扯下披风时,昭明太子抱着福祥公主已然行至她身旁。
“山间风厉,你身上湿透,这般走下山去,怕是会染风寒,你乘我的步撵下山罢。”昭明太子的步撵是为福祥公主往来冷泉,上下暖山时所预备的。
步撵四周有厚厚的帷帐可以防风,由八名寺人共抬,上下山行走也稳妥。
霍繁香点了点头,心想着只要是坐上了步撵,那福祥公主必定会与她共乘,届时再细细地瞧她,看昭明太子还如何能管得了她。
霍繁香的心里盘算,一早便被昭明太子看透了,所以在下山的步撵之中落座的只有霍繁香一人。
至于福祥公主,则是由昭明太子仔细地抱着,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暖山。
行至山脚时,行宫禁卫前来传话,说千面阁的细作于行宫暗室在等着,有重要的消息要同太子禀报。
昭明太子将福祥公主送回步撵上,先行一步回到行宫之中。
所以霍繁香也并没有回到灵川郡府邸,而是直接同福祥公主被步撵一同抬回了灵川行宫。
灵川行宫临靠灵湖,为避人耳目,细作在守宫禁卫的引领下,于灵湖另一岸乘舟而来。昭明太子抵达行宫灵湖的水榭望碧轩时,那细作已然在内等着了。
昭明太子记着这细作的名字好似叫念娥,是历卓笙自历家绑回那些少女们的其中之一,其兄长和母亲囚禁于千面阁之中,其自身也被鸑鷟的锥心蛊所控。
她见昭明太子身入,立即俯身叩拜。
即使是身有羁绊,昭明太子仍有防备,他绕过念娥行至案前跪坐后,才令她起身。
察觉到昭明太子的提防,念娥也未有再上前靠近,她垂着头,淡淡地说道:“楚国公身染重疾,夜不能寐,怕时不久矣,东楚现下形势颇为紧张,孋家支持二公子芈亥继位,丞相白尧与妇氏则支持大公子芈苏继位。”
昭明太子眉心紧蹙,疑惑道:“才半年的功夫便身染恶疾,你可否是被人诓骗了?”
念娥摇了摇头道:“是奴亲眼所见。”
“自去年入秋,灵玉王后夜里出宫前去百香楼遭刺客所伤,昏迷至今,不曾醒来,奴才从外侍调入内廷走动,在庆云宫侍奉王后汤药。”
灵玉王后在东楚都城遇刺,昭明太子略有耳闻,这缘由还要从自东海劫后而生的罗尽穆说起。在他眼见妻子被灵玉王后所杀,愤怒之余抱着妻子的尸身坠海,也不知是他命好,还是有贵人相助,他得以再度生还。在辗转千难万险之后,以另一个身份进入东楚,凭着对灵玉王后的熟知,再次得了灵玉王后的钟爱。
百香楼那夜,是他约了灵玉王后见面,只不过当夜恰巧遇到东楚王宫内乱,福祥公主自百兽园出逃,大闹东楚都城,一时间满城风雨,致使东楚禁军全军出动,对其穷追不舍。禁军追至百香楼时碰巧发觉灵玉王后遇刺,及时出手相救,这才保住了灵玉王后的性命。
灵玉王后重伤后昏迷不醒,只是那罗尽穆再没了消息。
少公子猜测,如若不是当初救他的那个人再次出手,他应是追随着妻儿一同去了。
“七日前的一夜,楚国公前来探望灵玉王后,在离开庆云宫时,突然有人破宫门而入,对楚国公施蛊,那是个女人,身着红衣,面容美艳,也是后来听寺人们谈论,那女人好似是丹华宫的丹嫔。”念娥一边说话,一边挑着眼角注意着昭明太子的神情。
昭明太子沉稳地道:“那女人可否有留下什么话?”
念娥缓缓地吞了一口气,道:“她说,这一次她的灰飞烟灭,那些人再不会取得她的骨血来救楚国公,她就是要他承受夜不能寐的折磨,这是他罪有应得。”
念娥道出这句话时,昭明太子忽而抬起头,盯着她看。
念娥不安地低下头,避开昭明太子的凝视,她忐忑地扯着衣角,气息慌乱起来。
昭明太子缓缓起身,行至念娥身前。
念娥下意识地后退,却没有躲过昭明太子如银龙一般迅速的含光剑。
她的衣裳被剑气抽裂,光洁的后背上,生着九片丹朱色鳞片。
“你不是念娥,你是谁?”昭明太子以剑逼着她的下颚质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念娥是谁,是有个男人,一个面相妖媚的男人,他说如若我按照他说的去做,就会让我活命。”她受到惊吓,拼命向后躲闪。
含光剑银光乍现,剑过无痕。
念娥如同离水的鱼,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嘴唇开合几次后,眼睛便失去了光泽,她脖颈伤口殷红的血迹缓缓流淌于身下。
须臾,有丝丝的朱色光亮往行宫内去了,昭明太子定睛一望,所去方向正是他与福祥公主的起居之所。
他心慌暗道一声不好,便越过小榭的栏杆,踏水而过,往回飞奔。
霍繁香跟着福祥公主回到了行宫后,才去内室换下一身的湿衣裳,正准备行去客室,再仔细地瞧瞧福祥公主那美人儿。
待她走出内室,透过屏风往客室望去,隐约地瞧着躺在榻上的福祥公主身边儿,好似坐着个人。
起初,霍繁香觉着是昭明太子回来了,心中还颇为不爽,看来今日是没办法同福祥公主这美人儿亲近了。她丧气地回到内室,将自己随身的软鞭、玉琮挂在身上,准备离开。
再度回到客室时,却见福祥公主被那人抱了起来,似是要离去。
霍繁香心里觉着不妥,便仔细地向那人瞧去,这一瞧到才知道,抱着福祥公主那人,并不是昭明太子。
霍繁香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挥鞭,缠住了福祥公主的腰身,将她夺了过来。
她也来不及看清楚那人地模样,小小的身子扛着福祥公主便往内室奔跑。
那人尾随身后,行动飞快。
她记得内室有一张巨大的木床,紧靠南墙,床下有空当,可容下她和福祥公主二人。
这是小孩子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却是最易受他人轻视举措。
霍繁香将福祥公主推到床下,自己也闪身躲了进去。
那人追了上来,丹朱色的衣裳如火流动。床下的霍繁香屏气凝神,将软鞭紧紧地攥在手中。
那人自床边停下脚步,流动的丹纱也随之落下。
他彳亍不前,似是不敢靠近。
昭明太子便是从这时飞奔而来的,得幸那张床是横公族最怕的乌梅子树所打磨的,霍繁香歪打正着,还真是躲对了地方。
“怎么,已然决定破除君家老祖与你的盟约,与将死之人做契,不在意其自怨气难消,来者不拒了?”昭明太子知道他不敢靠近那乌梅子木的床,因而气定神闲地质问道。
许久未见,他消瘦苍老些许,只是那双丹眸依旧未变。
“你为何要对阿缨下蛊,她已经决定要回到临酉了,你为何将毒蛊送给商温那卑鄙小人?”姬雪额间红莲忽隐忽现,他瞳仁殷红妖异,白皙的脖颈之间,泛起了红鳞。
他已然非人容貌,便说明,他曾经尝试用自己的妖力去化解过妘缨身体里的傀儡蛊。
可现下看他来灵川寻福祥公主,怕是妘缨的傀儡蛊并未解开。
“她三番两次自我身边带走绥绥,我未将她杀死,已然是顾及早前的情分。”昭明太子并未说实话,他所忌惮的,是宋国公的睿智多谋,他害怕她会威胁他的九州。
除却宋国公,列国的国君尚未有人可让昭明太子所忌惮,齐鲁内敛自保,楚国衰落将亡,陈国卫国国君昏庸,晋国梁国归顺大周,剩下一个燕国也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唯有宋国,令昭明太子所畏惧。
这些年宋国的变动,昭明太子岂会不知。
先是清剿姬洛婵的党羽,苏林两家余孽,随后一步一步稳定宋国,推行法律,劝课农桑,鼓励国人生养,依山设梯田而耕,控制盐铁商贸。后又自商温手中夺回对宋国所有山河土地的掌控,将梁国彻底赶出了宋国。北上助鬼羌九部归一,击破蛮夷西竭,设立互市,平等对待鬼羌九部。
尤甚那一手釜底抽薪,不动声色地将蔡国划入囊中,甚至不费一兵一卒。
在做这些事情的空闲时,还亲自前往楚国,救了福祥公主。
昭明太子从未觉得将来有一天,会惧怕宋国公,甚至心中的惧怕已然逐渐演变成了敬佩。
“所以,你为了一个女人,连与我的情分都不顾,不管了?”姬雪质问道。
“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当初同君家的盟誓,转生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引我来此拷问吗?”转生念娥的小姑娘并非身带怨气,定然是姬雪主动而为之。
当初白老逼他盟誓时,除却让其守护君家世代,还要永生永世遵守同君佘老祖的约定,与人做契转生时,需寻怨气难以消解之人,而非所有将死之人。
“她本就是已死之人,我同她做契,也不过是在帮她,若你不将她刺死,她还有十年可以活。”姬雪心虚地低下头,可转眼想到妘缨,神色再度凶狠起来。
霍繁香见外面吵得激烈,便伸出头想要一探究竟。
昭明太子被姬雪激怒,怒气正憋在心口,见霍繁香探出了头,便吼道:“回去,莫要出来看热闹。”
第四章 终是悠悠行路心
霍繁香缩着眉头,仔细地瞧着姬雪,见这一身火红衣裳的人长得也颇为俊美,便双手拄着下巴,偏偏没去搭理昭明太子的话。
昭明太子这一口气没顺畅,脸色更加难看。
“小美人儿,冤债都有主,你揍他就好了,莫要牵连无辜。”霍繁香自小便得周女王的优待和娇惯,所以她并不惧怕昭明太子。
也是她将昭明太子当做了自己的兄长,由此才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姬雪低下头看着霍繁香,这孩子的眼睛同她母亲生的很像,灵动又纯真。
“于他来说,只要将福祥公主带去临酉,便是偿还了所有的冤债。”姬雪神色无助,苦笑道。
霍繁香瞥眼瞪了昭明太子一眼,虽然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昭明太子应当是做了什么背叛之事。
她少年老成地叹了一口气道;“那不成,福祥公主这小美人儿我还没看够,你可不能带走,要不你且说说你有什么难事,我听听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姬雪偏过头,眉宇幽怨地望着昭明太子道:“傀儡蛊失心于初见之人,但凡有二心,七日之内暴毙而亡,她快死了,我用尽了办法,甚至耗损自身真元来为她续命,却也阻挡不了她生命的枯竭。”
“福祥公主是她最在意之人,我想让她见其最后一面。”
昭明太子没想到梁国公居然这么心急地想要得到妘缨,这才半年未到,便对其动手,将傀儡蛊投放于她体内。
宋国公向来桀骜不逊,自身对傀儡的排斥和反抗也是意料之中。
“我有个朋友,特别擅长制蛊解蛊,前些天我邀请她来灵川泡泉,若你信我,我现下就请她过来。”霍繁香自床下爬出,并趁机扯了扯姬雪衣角。
姬雪向后退了一步,言不由衷地道:“你的那位朋友,怕是君命难从,不能得你意。”
霍繁香信誓旦旦:“不会,她十分重情义,定然会帮我,你且等着我。”
她说完,便跑了出去。
昭明太子将福祥公主从床下移至客室的软塌,他见姬雪纹丝不动,便道:“繁香去请人,郡府离这不远,半展香的功夫便能回来,你不如随我来客室,我们好好聊一聊。”
姬雪略显疲惫,他托着沉重的身体,落座于客室的坐榻。
昭明太子见他真元受损,便暗自在泡茶之时,将固元丹放入茶水之中。不知情地姬雪饮下后,面容逐渐恢复些许。
“商温何时用了傀儡蛊?”昭明太子问道。
“阿缨自翠缥逃回的路上,商温设埋,控制了阿缨,夜家流光刀一派被其全部诛灭。”姬雪冷言而语。
昭明太子忽而想起,终首山那身着鹅黄衣裳的少女,她腰间的流光刀上,银铃清脆的声响,恍然入耳来。
“商温挟君令群臣降服,夜家几次冲宫救阿缨都以失败告终,为留存实力,不得已退守天幕雪山,隐藏于涂山部落的青丘之中,从长计议。”姬雪痛心疾首,险些捏碎手上的茶碗。
“你要小心些,那商温大抵是知道横公族的弱点。”不管二人如何心生芥蒂,昭明太子始终是在意姬雪的安危。
“若我能让她清醒过来,万死不辞。”姬雪话语之中带着怨气,对昭明太子的怨气。
昭明太子并未因此而动怒,他继而转移了话题道:“你既然将那姑娘转生为念娥的模样,可是曾见过念娥?”
姬雪心中还有一丝希望能得到救妘缨蛊毒的良药,因而收起了怨气,道:“她背叛了你,背叛了大周,当初你困于东楚,皆是因为她的降楚。”
“你是如何得知的?”昭明太子问道。
“是阿缨,在你和你的部下撤离东楚后,她假意臣服于楚国公,并使了些手段,蒙蔽他,令他将背叛你的念娥扔去了百兽园。”
“我是眼瞧着她被凶兽吞入腹中的。”也是在那时,姬雪遇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陆庭薇。
以至于后来,福祥公主误入百兽园之后,陆庭薇同姬雪约定,若是将灵玉王后的肉身献给她,她便保福祥公主无事,并将福祥公主带去先前约好的百香楼。
所以,救罗尽穆的贵人,亦是宋国公妘缨。
只有这样,才能将灵玉王后引出楚宫,同罗尽穆相约于百香楼苟且。
当然,这些事情昭明太子并不知道。
所以,他内心才会认定妘缨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地去救福祥公主,都是是为了钳制他,从而成就宋国大业。
所以,在翠缥,他才会先发制人地对她痛下杀手,并且将傀儡蛊交给梁国公,将断其后路的无义之举做尽。
若是妘缨当真如昭明太子所想,便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排兵布阵,亲自身入险境去救福祥公主。她所求的,到头来不过是福祥公主今后能自主自在。
这些昭明太子现在不会清楚,往后更不会懂得。
他现下心中略有愧疚,是因当初在东楚,妘缨的手下救了他和澹台不言。可这份愧疚不会因他的自私持续的太久,毕竟他心中还畏惧着妘缨卓绝的才情。
霍繁香带着鸑鷟抵达行宫时,鸑鷟猜到是宋国那边来人了。当她见到妖相外露的姬雪时,微微怔了片刻。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昭明太子,见他对于她贸然来此并无责备之意,逐渐才放心下来。
“这便是我方才与你说的我那善于制蛊解蛊的朋友。”她们二人何时成了朋友,昭明太子竟未听到半点风声。
鸑鷟拘谨地想要于昭明太子作揖,却被霍繁香一把拉了过来,跪坐于姬雪身旁。
相对力大无穷,可以肩负起比自身重量三倍的霍繁香,鸑鷟只能乖乖地坐下去。
“商温的蛊毒,是你给他的?”姬雪识得鸑鷟,亦知她是昭明太子的良将,大周所有的蛊毒输出几乎都来自于她的手。
鸑鷟才要将事独自一人抗下,却听霍繁香道:“这么大的事情,她是做不了主的,相信我美人儿,她最多也就是去莲花山上扒一扒死人皮子。”
昭明太子的脸上有些绷不住,便起身要离开。
“兄长,鸑鷟是你的部下,你最清楚不过了,对吗?”霍繁香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清澈地望着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僵在原地,却不敢对霍繁香大发雷霆。
鸑鷟知道昭明太子对霍繁香心有愧疚,霍繁香又有周女王在背后撑腰,也并不惧怕昭明太子。
可所有的起因,都是因为霍繁香想要护着她。
“太子并非是真的想要伤害宋国公,那傀儡蛊少加了涎儿虫,以榧子入药或掺入饮食之中,不出半年,便能将身体里的蛊虫彻底去了。”鸑鷟连忙开口打圆场。
“我如何信你?”姬雪问道。
“我可以和你立誓,以誓灵虫的方式。”鸑鷟道。
誓灵虫乃是西夷蛊女盟誓的蛊虫,曾用于与外族男子通婚时的婚盟,如若服下誓灵虫之人,违背当初所立下的誓言,必日日承受头风之痛,直至死亡。
“如此甚好。”即便她说的不是真的,姬雪也愿意让鸑鷟服下誓灵虫,毕竟那傀儡蛊是她所造,妘缨变成现在这模样,跟她脱不了干系。
鸑鷟服下誓灵虫时,霍繁香一直盯着昭明太子,直至姬雪离开后,霍繁香都未言只字片语。
少顷,她站起身,拉着鸑鷟道:“你还要留在此处吗?”
鸑鷟仰起头望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早点回来,今日庖厨做了鱼汤”霍繁香临走时,又看了一眼昭明太子。
而后,她向前迈了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再度返回,道:“王上曾教导于我,自行错事,必勇于担责,鸑鷟听令于你,这无可厚非,但太子需学会自行承担错事,不能每次都拉着鸑鷟来替你承担罪责,若是兄长不知道这个道理,我可以叫王上来与你说一说,若是王上说不通,我便请义父来说,若是义父还行不通,我便叫父亲来与你说。”
“如此循序渐进,太子兄长总会学会的。”
昭明太子陪着笑脸,揉了揉霍繁香头顶柔软的发丝道:“我自然是懂这道理的,你莫要想太多,要么我便将你在灵川不学无术的行径,告知于王上和你的两个父亲。”
霍繁香悻悻地撇撇嘴,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跑远了。
昭明太子骤然收起了笑容,他开口问道鸑鷟:“何时的事情?”
鸑鷟并不知昭明太子所指,便认为他是在问询霍繁香与她是何时相识的。
“是去年夏日,她贸然地闯进了使人敬而远之的金娥楼,将我养来喂蛊虫的茴香拔了,她说就是因这茴香的味道不好闻,所以金娥楼的园子才显得毫无生机。”
昭明太子也是近些时日才发觉,东宫偶尔会飞来好些只彩蝶,起初他以为是福祥公主所熏的冷香引来至此,后听净伊说,才知道,是霍繁香在金娥楼的园中种满繁花,引来的这些蝴蝶。
许是身份为蛊女,这宫中的寺人与宫婢大都对金娥楼敬而远之,便是连膳房和尚衣局往来的饭食和衣物也都是放置于金娥楼的门廊处。
没有人愿意与鸑鷟有过多的交流,甚至包括昭明太子身旁的人。
鸑鷟亲近的人,屈指可数,历卓笙算一个,邴七算一个,秦上元也算一个,如若昭明太子也算上,便到此为止了。
越是孤独的人,越渴望陪伴,所以霍繁香才能轻易地敲开鸑鷟的心门,成为她的挚友。
“我并未问询你同繁香的关系,我问的是傀儡蛊的涎儿虫,你是何时决定这样做的?”昭明太子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鸑鷟的头顶,她清醒过来,归位于自身,道:“是太子告知我要将蛊虫投放在宋国公身上时。”
“我想宋国公是福祥公主的挚友,亦是太子挚友雪公子的心上人,傀儡蛊一但投放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我怕太子会后悔,便将傀儡蛊之中的涎儿虫除去了。”鸑鷟道。
昭明太子的注目开始令鸑鷟浑身不自在,她垂下头,逐渐不安。
少倾,昭明太子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鸑鷟也是这时才明白,昭明太子的心里,是当真想要杀死宋国公。
“即便是没有后路,姬雪也不能奈我何,他曾盟誓护君家后世无忧,便不会为此事而伤我。”
“有些事,既然做了,便做绝,若不如此,等同于没做。”
鸑鷟回想起曾经的昭明太子,他秉性良善,心肠侠义,求贤若渴,向来不用阴损的手段使人屈服。
可现下鸑鷟却有些迷惑了,眼前的昭明太子,可是那个曾经她所识的纯良少年吗?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不必忧心,方才我尚未说全。”
“即使是雪公子按照我的法子,将宋国公的傀儡蛊祛了,那宋国公便也活不长久,傀儡蛊乃是霸道阴损的蛊虫,凡是寄生后的宿主,皆会经脉逆行,真气散尽,犹如蛀虫之木,枯槁而亡。”
昭明太子眯起双眼,言若冰雪道:“所以,你方才在试探我?”
鸑鷟俯身而跪道:“方才,并非试探太子,只是不忍心将真相说与雪公子罢了。”
昭明太子闭上双眼思忖半响,而后他长叹一声:“罢了,到底是我对不起他们二人。”
“你且回郡府吧,往后莫要再自作主张,否则,我不再饶你。”
第五章 物换星移几度秋
灵川的秋偿祭祀过后,昭明太子带着福祥公主回到了安阳。
今年大周风调雨顺,无灾无难,粮仓丰盈。由于三郡四城沿海的防御城修建的很有成效,昭明太子便动了于黑崖到平潭渡修建防御城的心思。
此提议一出,朝立议事便又分化为两派开始争论不休,这一次宋锦书并没有赞同昭明太子的提议,他认为先前南下楚国,已然使大周内耗过多,若现在不休养生息,怕是会引起民怨。而赞同昭明太子提议的,多半是经由紾尚阁举荐的,这些人反驳宋锦书的一致口径乃是安阳遭劫,毕竟平潭渡登岸后,一马平川,不出三日便能杀来安阳。
防御城保护的不仅仅是大周的王权,还有大周的百姓。
跟随丞相一同反对昭明太子的,多半是和莘家有关的老臣,周女王见此确实犹豫了起来,于是便说道暂且说斟酌几日后,再做定夺。
周女王信任丞相宋锦书,因而觉着朝立议事他反驳昭明太子修建防御城,并非是权力争斗,乃是他为大周而谋的冰心一片。
昭明太子虽不会觉着丞相的阻挠是针对他,可始终被他所牵制着,不能大展拳脚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于是,朝立议事过后,宋锦书与周女王同归胧北宫,而昭明太子则独自前往紾尚阁。
抵达韩子所住的鈎樴院时,忽而有一踉跄垂髻小童从院儿中跑了出来,霍地抱住了昭明太子的大腿。
昭明太子俯身将小童抱了起来,须臾,韩子驱坐下木车行至门前。
许是昭明太子时常来紾尚阁同韩子见面,韩尤妙对他格外亲密。
“漂亮哥哥又来寻阿翁了。”她明媚地笑着,似是夏日都跟着鲜明了起来。
韩子从昭明太子手中接过笑容灿烂的韩尤妙,将她放在腿上:“莫要无礼,那是昭明太子,岂是你能胡乱称为兄长的?”
韩尤妙吐了吐舌头娇俏地道:“在紾尚阁里就是尤妙的漂亮哥哥。”
“胡闹,便是论辈分你也得称他一声舅父。”韩子佯装发怒,可对韩尤妙的惩罚,却只是轻轻地刮了她的鼻尖。
这是韩子的掌上珠,宠爱有加,更舍不得打骂。
“太子可比紾尚阁中,我称作舅舅,叔叔的那些个人,年少俊朗许多,称之为兄长,我倒觉得合适多了。”即便是韩尤妙这般不知礼数,昭明太子却一点都不生气。
虽说是童言无忌,可这恭维却让昭明太子极为舒适,也莫名般地感到熟悉。
这恭维人地模样,倒是同年少时的福祥公主颇为相似。
“即便你认太子为兄长,也甭想着他能给你撑腰,快些回书房去读你的千字文,待会儿我同太子议事结束,回去考验你,你若还是磕磕绊绊地认不清,明日就不允你同乳娘去集市玩。”韩子戳破了韩尤妙的小心思。
原是唤昭明太子为漂亮哥哥,是想着他能为自己撑腰,避开学习千字文。
韩尤妙仰起头,我见犹怜地望着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清了清喉咙,道:“你阿翁说的对,莫要不学无术,就先学会了恭维他人,这般品行,着实不可靠。”
韩尤妙憋着嘴,委屈地从韩子的膝上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说道:“哼,果然美人都是蛇蝎。”
韩子面露尴尬,许是他从没想过,自己这奉麟君的一世英名,竟能有个不爱读书的孙女。
他咳了咳,道:“这孩子,大抵是随了他父亲的性子。”
凡事不好的事,总不能怪到自己身上去。
昭明太子也只能随之附和,一笑了之。
韩子言归正传,问道昭明太子:“你是为了修建防御城的事情来寻我的吧。”
今日朝立议事为修建防御城的争执,随着落朝人散后传入紾尚阁,被韩子所知,这并不稀奇。韩子听闻此事后,大抵也预料到昭明太子会来寻他。
“其实,丞相所在意的并非是修建平潭渡的防御城,而是大周的内耗,与其僵持不下,不如太子想一想,修建防御城的这笔财帛从哪里来?”韩子的意思是,如果修建防御城不是耗损大周的内需,那宋锦书便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反对了。
昭明太子垂着头凝思片刻,随后会心一笑,道:“罗绮可否在阁内?”
韩子知晓昭明太子下一步的动作,说实在的,韩子倒是不讨厌罗绮这孩子,毕竟懂事乖巧,事事又以紾尚阁为先,所做之事更使人挑不出半点错误。即便是紾尚阁内的师尊,都难以做到罗绮这般面面俱到。
看着罗绮为了家人不被罗尽穆的背叛所牵连,竭尽全力地讨好昭明太子,韩子是有些心疼他。
这份心疼逐渐地变成了偏爱,致使紾尚阁内有些许师尊认为,罗绮是继韩子之后接任紾尚阁的最佳人选。
“他这会儿怕是哄着晋国和梁国两位公子一起在三坪街听戏呢。”韩子道。
商温在得到傀儡蛊之后,确实如约地将自己的长子送来了安阳,同晋国大公子一般,由罗绮负责每日监视。
说是监视,倒不如是三个年轻人寻欢作乐,游手好闲罢了。那罗绮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晋梁二国的二位公子对他掏心掏肺,无话不说。
所以,当昭明太子方才想起,罗绮曾告知他的,晋梁二位公子曾无意透露安阳都城破败,比不上晋梁二国的都城时,他便想到了,建东海防御城的财帛从哪里得来了。
于是,月夕节后,罗绮再度启程,由陈国伊始往晋国,梁国寻求修建防御城的财帛去了。
晋国和梁国因有质子押于安阳,送的财帛自然不在少数,可陈国侯妫燎却不一样了,毕竟昭明太子只送了帛余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郡主给他做妻子,他自然也就不会送来安阳太多财帛。
昭明太子写了一封书信,令罗绮带去了陈国,交到了帛余手上。靠着帛余迷恋昭明太子的心思,她同陈国侯妫燎大闹了一场,并扬言要将陈国侯那些龌龊之事说出去。
陈国侯经由帛余这般恐吓,生怕自己继位不正之事被揭露,因而只能将陈国的国库清空了,如数送去了安阳。
于年关将至,修建东海防御城的财帛终于在罗绮的努力下,进了大周的国库。宋锦书虽然不待见昭明太子如同强盗一般的做法,但他确实也没什么理由再继续否决。
终于,在逐除各诸侯国朝拜过后,周女王任命妫娄为修建防御城的主事,于上元节后动身前往平潭渡开始修筑滨海防御。
至于周女王为何会让妫娄成为修建防御城的主事,还要从逐除朝拜结束后,当夜于饮宴楼夜宴众人说起。
除却晋梁陈卫四国的国君亲临安阳,归顺后的楚国与齐国均由大公子前来,鲁国公在翠缥被昭明太子所伤,想来咽不下这口恶气,只派来了典客前来安阳,而在梁国掌控之下的宋国,前来朝拜的依旧是周女王的旧识,貅离。
这是大周推翻商纣暴政夺得九州以来,除却当时的首次诸侯朝拜,此次乃是前来安阳朝拜的诸侯人数最多的一次。
昭明太子于楚国东部四郡三城那几场战役赢得漂亮,而后又不计前嫌助楚国夺回翠缥。他沉浸在众人交口称赞里,并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本该属于福祥公主或是宋国公的骁勇之中。
觥筹交错之时,陈国侯妫燎忽而开口问起平潭渡防御城之事,毕竟他送出了不少财帛,总要知道这些财帛都去了哪里。
“陈侯体贴周王,便是连此等小事,都迫不及待地要为周王分忧了呢。”莘娇阳举着酒爵半开玩笑地敬向陈侯道。
莘娇阳话里是在暗讽陈侯小气,送出去的那点财帛,还偏要知道去处。
“典客谬赞,愚下受天子照拂,自然也要为天子排忧。”陈侯不慌不忙地回道。
“既是说到排忧,愚下倒想问一问,这修建防御城的主事可否指派了,如若还未有指派,愚下倒想推荐一人。”梁国公见缝插针,言道。
周女王放下手中的酒爵,望着梁国公,她风度翩翩,仪态万千地道:“不必劳心梁公,孤心中已然有合适的人选。”
周女王俯视大殿内一众人,眼神停在跪坐于大殿角落中的大司农妫娄身上。
“大周能五谷蕃熟,穰穰满家,是要归功于大司农的不辞辛苦,孤能得大司农这般贤臣相助,亦是要感谢陈侯的慷慨让贤。”周女王不屑于陈侯这般窃国者,因而谈论起事情来,丝毫不留余地。
众人皆知,妫娄同他的关系,也自然能明白陈侯对妫娄的迫害。
如若不是他这国君之位得来的不正,妫娄才是除却福祥公主之后,继位的正统。
躲在角落里的妫娄现下所求的,只有福祥公主能安然醒来。他无意掺和权势争斗,可依旧要遵守人臣本分。
他起身行至殿中央,向周女王拜道:“臣一介布衣罢了,不敢攀附才望高雅的陈侯,能得天子赏识,是臣的福分。”
妫娄一身竹青衣袍,犹如一颗松柏立于殿中央,可于陈侯的眼中,他更像是一根扎眼的刺。
“孤想任命你为修建平潭渡防御城的主事,不知你意下如何?”周女王道。
昭明太子不解地看向周女王,关于任命防御城主事一事,他并未与周女王有过商议。想必任命妫娄,也并非是周女王临时起意。
昭明太子不动声色地转眸望向宋锦书,见他眼神赞许地望着妫娄,心中便知道个大概了。
“王上,大司农为大周农桑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这才方归安阳,便又要前往平潭渡主事防御城,儿臣担忧大司农会因此身心交瘁,所以这主事还是另选他人为好。”昭明太子心中的人选乃是来自于紾尚阁,他同妫娄已然离心离德,怎会安心放他前去平潭渡。
“相传昭明太子和大司农二人君臣关系已然恩义断绝,可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为虚,太子惜才如金,且处处为大司农着想。”卫国国君断然不会放弃溜须拍马的机会。
“太子不必忧心,家妹会随同大司农一同前往平潭渡,协助大司农主事。”莘娇阳开口说道。
昭明太子紧盯莘娇阳,他突然想明白了,为何妫娄会被周女王任命为修建防御城的主事。
是莘娇阳在做这只背后的推手,她是在保护妫娄。
第六章 风往尘香花已尽
逐除至春耕,乃是农闲之时,大司农归安阳复命,昭明太子在这期间可以稍作手脚,卸任妫娄大司农的官职,随后寻个缘由将其逐除大周便可。
妫娄一但被驱逐,陈侯便可借此机会下手,将其除之后快。
可若妫娄成了修建防御城的主事,便又能远离安阳这是非之地,更能遏制住昭明太子的咽喉,使他动弹不得。
周女王并不知昭明太子的心思,这也是昭明太子始终不敢同丞相和周女王言明之事。
毕竟卸磨杀驴,非仁义之举,更何况这个缘由是出自于福祥公主,难不成会使周女王和丞相认定他是个色令智昏的混人。
所以,莘娇阳的这一步棋,险胜昭明太子,更使他如咽下黄连一般,苦涩不堪。
索性使他苦涩的事情,便只有这一件,在逐除饮宴结束,昭明太子回到东宫时,躺了一整年的福祥公主,于子夜交替时苏醒了。
那时的昭明太子和玉山南一同,坐在炉火旁守岁。伏在桌案边,昏昏欲睡的玉山南忽然坐起了身,望着躺在不远处床榻之上的福祥公主道了一句:“父亲,好似母亲是醒了。”
起初,昭明太子并未在意,因往时的玉山南也说过几次福祥公主已然醒来的话,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欢喜。
他摇了摇头,准备再度低头翻看竹简时,忽而听到床榻那边传来了声响。
他闻声转过头,见福祥公主已然坐起了身,漆黑的双眸带着疑惑,望着他和玉山南。
昭明太子刹那心如击鼓,震天而响。
他疾步冲去福祥公主的身前,不顾福祥公主眼中的恐慌,将其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绥绥,我是小白,我是你的小白。”
福祥公主双手猛锤昭明太子的肩膀,奇怪的是她无法开口说话,喉咙之中唯有流出几声呜咽。
玉山南发觉福祥公主似是有不对,便起身行至二人身前,他用尽力气推搡着昭明太子道:“父亲,娘亲她不舒服,你莫要这样困着她。”
昭明太子闻声清醒,他放开福祥公主,见她泪痕满面,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此时的他,内心倍感煎熬,害怕福祥公主会忘记的他,又怕福祥公主没有忘记他。
少倾,福祥公主忽然面露痛苦地缩成一团。
“去叫秦上元。”少公子的吼声越过厚重的殿门,传到候在门口寺人的耳中。
少公子这一吼声吓到了玉山南,他瘫坐在地上,望见昭明太子的歇斯底里后,转身跑出了殿门。
守在门外的净伊,连忙吩咐门前候着的寺人,动身前去太医局请秦管使前来东宫。前脚寺人才领命出了宫门,后脚便见玉山南从殿中跑了出来。
净伊一把抱住了玉山南,急忙安慰了两句。
于秦上元骂骂咧咧地行至东宫时,玉山南已然稳住了情绪。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这才出了月子多久,便又开始使唤起我来,早知当初我还不如····”秦上元转眼见玉山南红着眼眶,憋着嘴,委屈地净伊的身后,便心软地闭了嘴。
自生子过后,她的心逐渐柔软,最看不得孩子受委屈。
“他又责骂你了?”秦上元捏着玉山南白嫩的脸颊问道。
玉山南摇了摇头:“是娘亲醒了,父亲情急之下吼声太大,我有些怕。”
也不知这孩子软糯的个性随了谁,那东阳公主曾经也是个英气的女子,他的父亲玉颜公子除却脑子愚笨一些,也并非懦弱之辈,即使是被昭明太子杀了,最后仍是不屈不服,慷慨赴死。
秦上元不得不怀疑,是否是昭明太子有意将这孩子教养的软糯胆小。
“你要随我一同进去吗?”秦上元向玉山南伸出了手。
玉山南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秦上元的手。
秦上元长叹一声,心里五味陈杂。这孩子到现在还认为,殿中的福祥公主是他的生身之母。这宫中没有人敢告诉他,柒园圈禁着的那位东阳公主,才是他真正的母亲。
踏进殿内的秦上元,瞧见跪在床榻旁,六神无主的昭明太子,心中燃起莫名厌恶,可见床榻上痛的打着滚的福祥公主,便又暂且将这厌恶之感压了下去。
她放下药箱,疾步上前,顺便借此推开了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毫不在意地踉跄起身,却无半点怨气。
他心里清楚,目前能救福祥公主的只有秦上元,所以便是秦上元要他的血肉来做药引,他也绝不犹豫。
秦上元废了好大的气力,才扯住了福祥公主的手臂,她吼了一声昭明太子,让他过来稳住福祥公主的身体。
捻指覆上她的脉门时,秦上元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如此杂乱无章的脉象,似是拨乱的琴弦一般。
“山南,去将我药箱中的银针取来。”秦上元虽着急,可却毫无疾言厉色。
玉山南闻声打开了秦上元的药箱,并迅速从中拿出了装着银针的木匣。
银针刺入福祥公主合谷穴后,她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些,随后秦上元再度刺入足三里第二针。
“现下并不能断定她身体里疼痛的来源,太子且将金娥楼的鸑鷟叫来问清楚,可否是那蛊虫在作祟。”自秦上元得知鸑鷟利用自己,将忘忧蛊虫投入她亲自熬煮给福祥公主的姜汤里时,她便再没给过鸑鷟好脸色,甚至再没同鸑鷟说过一句话。
所以,在鸑鷟抵达东宫暖阁时,秦上元为了避免与她照面,故意躲在屏风后面翻看医书,企图在古老的医书之中,找到可以疗愈福祥公主症状的只言片语。
此时的福祥公主已然平静下来,浑身酥软无力地瘫倒在昭明太子的怀中,白皙的脸庞上挂着两道泪痕。
鸑鷟见到福祥公主这般狼狈,不知为何心生愧疚,她徐徐上前,趁着探寻福祥公主体内的忘忧蛊时,暗度血灵虫的灵气于她体内。
随着灵气的注入,福祥公主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她恢复些许力气,便抬手拉住了鸑鷟。
那是一双无骨柔软又温暖的手,鸑鷟从前并不知,一个人的手竟然能长得这般好看。
福祥公主张合着苍白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奈何却发不出声响。
“她这是失语了?”起初福祥公主初醒时不能言语,昭明太子认定那是因卧床过久,喉咙干涸所致,可眼见两碗参汤下肚,她仍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翠缥战场一时情急,五只忘忧蛊全部进入福祥公主的体内,奴以往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因而只能猜想福祥公主的失语症当是蛊虫所致。”鸑鷟现下也不能肯定,福祥公主的失语是否全部来源于忘忧蛊。
此时,屏风后的秦上元霍地合上了医书,她手持墨笔和帛纸走来,一把推开了鸑鷟。
她将写满了字的帛纸呈现于福祥公主眼前。
“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这是第一张帛纸上的字迹。
福祥公主读懂后,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方才你喝下的参汤,可否尝出什么味道?”这是第二张帛纸上的字。
福祥公主继续摇着头。
秦上元将手上沾了墨汁的笔放在福祥公主的鼻下,将最后一张帛纸置于她面前:“闻一闻你手上的笔墨,可否能嗅到墨香?”
福祥公主反复深吸,最终哭着摇了摇头。
扔下她手上的赘余,秦上元拉过福祥公主那柔软的手,在她的手掌中缓缓写道:“无妨,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会医好你,就像从前那般。”
福祥公主停住哭泣,她擦干眼泪,反手拉住秦上元,于她手掌之中写下几个字。
昭明太子于一旁看着,他登时有些紧张,迫切地想要知道她们二人之间写了什么。可秦上元偏是知道昭明太子的心思,她瞥见他的不安,却故意不讲。
安抚福祥公主躺回床榻间,待她缓缓睡去后,秦上元起身往外走。
昭明太子也随之起身,一把拽住秦上元的手腕:“方才,你与她说了什么?”
福祥公主留在秦上元掌心的字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秦上元偏想借此惩罚昭明太子,故意令他心急如焚,倍感煎熬。
“你若现在这般害怕,又何必当初对她下狠手。”秦上元尝试甩开昭明太子,可却功亏一篑地被他攥得更紧。
鸑鷟见此,上前一步拉住昭明太子的手臂:“太子莫要冲动,秦医官才历经生门之难,身子正是虚弱时,但不看在别人的面上,也要想一想澹台将军。”
秦上元知道鸑鷟是在帮她,可她心中却没产生半点的感恩之情。
“那些虫子影响了她的五感,所以她才听不到,闻不到,说不了话,甚至可能是去了味觉和痛觉。”秦上元偏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话,是她说给鸑鷟听的。
“你们应当庆幸的是,她还能看得见,否则一个没了记忆,失去五感的人,要怎么活着?”秦上元瞧见鸑鷟眼中的错愕,便使语气更加埋怨。
“没了,记忆?”鸑鷟喃喃问道。
“是的,她不记得她是谁了,这便是她在我手掌上写的话,所以你们成功了,开心吗?”秦上元目的直接,她想要鸑鷟为她自己曾做过的事情而感到内疚,甚至后悔。
“你们赢了,你们成功的抹掉了她的记忆,也让她从此再也离不开昭明太子你,她成了一个废人,一个一但离开你便活不下去的废物。”秦上元声情并茂,她的话语虽然叫不醒昭明太子,但却唤醒了鸑鷟的恻隐之心。
鸑鷟眼眶逐渐湿润了,她回头望着床榻上躺着的福祥公主,不知怎地,便想起了为她而死的历卓笙。
她想,若是历卓笙知道此时福祥公主的惨状是她一手造成的,他是否会恨她,他的逝去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如此,她如何配得上与历卓笙同舟共济的情谊?
秦上元见二人皆不再言语,便扛起药箱,撞开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宫。
一直守在床榻前看着福祥公主的玉山南,将所有的事情都听了进去,他行至昭明太子身旁,怯懦地拉起他的手,天真无邪地仰起头问道:“父亲,秦管使说的是真的吗,娘亲的脑袋里有虫儿?”
昭明太子被玉山南的话叫回了神,他掩埋自己心中的举足无措,伸出双手将玉山南抱了起来。
第七章 隔座送钩春酒暖
“娘亲得了重病,那些虫儿是帮助娘亲治病的良药,山南若想要娘亲的疼爱,就要牢牢记住,不要让娘亲知道这件事情。”擅长攻心的昭明太子,在哄骗玉山南时不带半丝愧疚。
所以,这孩子到现在还认为福祥公主是他的生身母亲,在生下他之后,身染重病,卧床不起。
“可是··”,可是方才秦管使明明是在埋怨父亲,埋怨他私自将虫儿放进了娘亲的脑袋里,造成娘亲五感尽失。这是玉山南想要问的,可话还没说完,却被昭明太子打断。
“山南想要娘亲的疼爱吗?”这话倒像是他在跟自己说的。
玉山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便记住父亲的话。”
昭明太子起初抱养玉山南,并非是为了这孩子今后的前程似锦。而是福祥公主和他需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可以顺利地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使福祥公主毫无阻拦地成为大周的太子元妃。况且今后的路还长,由安阳这样多的医官为她好生调养,他们终会拥有自己的孩子。
鸑鷟站在一旁,听着昭明太子的谎话连篇,霎时觉着自己颇为可悲。
她所面对的并非是真正的敌人,而是一个接着一个,如她一般奋起反抗着命运不公的人。
若说当初对付青颜王后或是周穆王是助昭明太子挣脱命运的不公,但看现在的福祥公主和宋国公妘缨,她们并未有做出伤害昭明太子之事,反而一直是昭明太子对她们的穷追不舍。
鸑鷟有时在反问自己,现在的她同当初绣衣阁的白素和白尧,有何区别?
鸑鷟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金娥楼,这风雪交加的深夜,她行至门廊前,却见裹着厚重毛裘的霍繁香正坐在廊下,用泥炉温着酒在等着她。
“这天寒地冻的,为何不进屋去等?”鸑鷟尽量藏匿着自己沮丧的情绪,可却并没瞒得过霍繁香的眼睛。
“谁说我等你了,我是坐着这里赏雪饮酒罢了。”霍繁香抬起冻麻了的小腿搭在泥炉边儿上,她继而裹紧了毛裘欲盖弥彰地笑道。
鸑鷟被她这不打自招地模样逗笑了,闪身进了屋,拿出了一床厚实的被褥盖在了霍繁香的身上。
“你也一同啊。”霍繁香掀起被角对鸑鷟敞开了怀抱。
鸑鷟稍怔了片刻,那时她忽而想起了宋尔莞,那是第一个对她敞开怀抱的人。
“愣着做什么,快着些,热乎气儿都要跑光了。”霍繁香往边儿上挪了挪,为鸑鷟空出一块坐倚的地方出来。
鸑鷟回神,一步上前,紧挨着霍繁香坐下。
酒香传来时,鸑鷟欲要起身去拿,却被霍繁香拉住了。
“父亲说我太小喝不得酒,所以这酒我喝不了,你也甭喝了。”霍繁香拽着鸑鷟坐回软塌,再度裹紧了被褥。
“既是喝不得,为何还要拿来煮?”鸑鷟不解地问道。
“你瞧”霍繁香慵懒地抬手,指着金娥楼小院其中一角。
借着微弱的月下之光,鸑鷟看见园中三两梅树凌风绽放出花朵来。
“是风雪压住了那梅香,我嗅不到,这才煮酒来闻这酒香弥补缺憾,顺便借火来暖身子。”霍繁香歪着头笑道。
“你瞧那梅花迎着风雪开的如此盛艳,若是不好好欣赏,岂不是辜负了。”霍繁香抻了抻腰,打了个哈欠道。
“你何时学会这般附庸风雅之事了?”鸑鷟好奇,这煮酒赏梅并不符合霍繁香平日的作风。
况且,今日逐除,她应当在胧北宫陪伴周女王和霍殇身侧。
“怀瑾总嫌弃我太粗鄙,所以今夜我便尝试学着吟风弄雅,可果不其然,我还是习惯朴实无华。”霍繁香靠在鸑鷟的肩膀上,将脸埋在被褥之中。
“既是不喜欢的,为何还要坐在这里受着冷风吹,走我们进屋去。”鸑鷟拉着她便往屋子里走。
“怀瑾说我的人生太顺畅了,便是连自己不喜欢的,都没人强迫我去做,所以才成了现在这般粗鄙地模样。”霍繁香不为所动,她仍旧望着园中盛放的红梅出神。
“我想既是不喜欢的,怎还会有人选择去做呢?”她偏过头再度望着鸑鷟。
“于是,我这才想到了你。”
“瞧着你去了东宫,回来便魂不守舍,神色沮丧,我便在思考,究竟无忧无虑的粗鄙和束手束脚的风雅,哪个更值得我去选择。”
霍繁香降生时丧母,生父又常年驻守在外不能陪伴于她身旁,所以她的成长相较安阳城的这些蜜罐里的少子们,多了许多可以自主选择的权利。
说的好听一些,便是更早地去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说的不好听些,便是自由生长,缺乏教养。
“那你现在,可有什么结论?”鸑鷟并不担忧霍繁香,因为她知道,这孩子自小便是个古灵精怪头脑,谁都做不了她的主。
“我觉着宋怀瑾那小子的皮又痒了,胆敢说我粗鄙,我明儿去丞相府,可要好好收拾他一番才行。”霍繁香霍地站起身,抱着被褥,拉着鸑鷟一同走回到金娥楼。
她才不会整夜对着三两支梅花慨叹和赞颂,温暖的被窝和身边挚爱,才是她的快乐。
若说昭明太子给了鸑鷟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那么霍繁香便让鸑鷟明白了,自己要如何遵从着内心而活。
秦上元离开东宫,宫门早已下钥,但在昭明太子的特许下,她仍旧被净伊亲自送回了澹台府上。
今年回安阳述职的是宋尔延,所以澹台不言便留在了宛南没有回来。
秦上元本是决定在秋偿祭祀后,便动身前往宛南的,可肚子里那小崽子极其活跃,迫不及待地提前蹦了出来,打乱了秦上元所有的计划。
她只能留在安阳,待小崽子满月之后,再动身回宛南与澹台不言团圆。可哪知还没出月子,便被昭明太子任命为太医局的主事。
秦上元虽不愿意同澹台不言分居两地,但现下这种情形,便只能如此,况且让她现在离开安阳一走了之,她亦是放心不下。
回到所居小院时,莘娇阳已然将小崽子哄睡了。
秦上元于门前抖落身上的雪花,将斗篷脱下后,在炉火旁烤了一会儿火,待身上寒气去了,才进内屋去瞧那熟睡中的小崽子。
他似是有种特殊的天赋,无论是在谁的怀里,或是外面发生了何等火烧眉毛的事情,他都能睡得香甜且安稳,这没心没肺地模样,倒当真像是秦上元亲生的。
“你这小娃娃可比我阿姐那两个都省事,乳娘喂饱了,便开始犯困了,抱了一会儿就睡过去了。”莘娇阳细声说道。
秦上元点了点头,将他身上的被子盖严实后,拉着莘娇阳行去客室落座。
“她醒了。”秦上元道。
秦上元的话似是在莘娇阳的意料之中,她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道:“想着都一年了,她也该醒了。”
“只不过。”秦上元欲言又止。
“是失忆,失语,还是失去五感?”莘娇阳问道。
秦上元险些将刚入口的茶喷出来,她理应是知道这事的第一人,亦是方从王宫出来的,可莘娇阳是如何迅速可以得知的?
“你莫要这么看着我,我也不过是猜的。”瞧着秦上元那诧异地目光,莘娇阳不紧不慢地说道。
秦上元抹干嘴角的水迹,偏着头嗔道:“鬼才信你是猜的,快些与我说一说,你是如何知道的。”
莘娇阳寂静须臾,斜倚着凭几道:“逐除夜宴,宋国貅离借着醉意打翻了我的酒盏,于饮宴阁暖阁更衣之时,与我说道宋国公如今的情况。”
“同样是蛊毒,想来症状是大同小异,宋国公亦是浑浑噩噩的不能辨人,那福祥公主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瞧着那貅离可不像是什么好人,宋国公遭此大难,她还能独善其身,说不定是与那梁国公沆瀣一气,迫害了宋国公罢。”曾多次游走于兵荒马乱里的秦上元,看尽了百姓的苦楚,所以她瞧任何一诸侯国的国君,都不像是好人,更何况是能在梁国公手下明哲保身的貅离。
莘娇阳慵懒地笑着道:“莫要在我面前指桑骂槐,若你觉得她不像是好人,但瞧我的境遇,不是和她相同吗?”
秦上元转动双眼,仔细地想了半刻,才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瞧我这脑子,都说生了孩子后会孕傻,我起初还不信。”但凡是莘娇阳说的,秦上元便相信。
她既是信任貅离,那么秦上元也再不怀疑。
“所以,让妫娄去修筑防御城,是你的临时起意?”秦上元问道。
莘娇阳摇了摇头:“福祥公主越是醒来,仲忧便越不能呆在安阳,昭明太子不会让他靠近福祥公主,千防万防的最后,便是赶尽杀绝。”
这是莘娇阳一早便计划的,也是无意之中同丞相提及,再由丞相向周女王谏言的。妫娄的才干有目共睹,况且周女王深知昭明太子的行事作风,她亦想保护妫娄这位英才,因而势必会同意这事儿。
莘娇阳的未雨绸缪使秦上元颇感钦佩,想着她之前寻死觅活地模样,秦上元忽而十分感激昭明太子激起了她的斗志,使她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
只是,莘娇阳这一身傲骨,怕是于功成身退后,仍旧会追寻那百里肆于九泉之下。
秦上元深感忧虑,便试探地询问:“待福祥公主清醒,你将信北君临终遗愿告知她后,你将要去何处呢?”
莘娇阳权当她是随口问的,也没过心便道:“那时的安阳,我大抵是待不下去了,我想是会随着她一同回陈国吧。”
“那,回到陈国后呢?”秦上元继续发问。
“助她夺回君位。”莘娇阳道。
“那夺回君位之后呢?”秦上元锲而不舍地追问。
直到此时,莘娇阳才算是明白秦上元连续发问的缘由。她抬起头望着憨厚又娇柔的秦上元温柔一笑;“也许是会留在终首山,守着他吧。”
秦上元知道自己意图明显,被莘娇阳察觉,便连忙又道:“那我一定带着小崽子去终首山看望你,听说那山的风景颇为美妙,且陈国圣安的暗香裛露十分好喝,届时你可莫要计较,定要请我尝一尝。”
莘娇阳淡然一笑,低声说道,好。
妫娄于上元节当日便要启程前往平潭渡修建防御城,由于身份特殊的关系,他在安阳并没什么亲友。
所以上元日前夜,莘娇阳于三坪街红西楼设宴,为他践行时,到场的便只有她们二人,以及秦上元。
秦上元于席上显然吃的并不开心,她是个有话便藏不住的人,几度想要告知妫娄福祥公主已经醒过来这事儿,却都在话要出口时,狠狠地饮尽杯中的酡颜酒。
“福祥公主,她醒了。”说话的是莘娇阳。
第八章 无那尘缘容易绝
秦上元颇为惊吓地呛了酒,捂着嘴咳嗽起来,面容便如同酒液一般颜色。
妫娄吃了一口咸酥炙肉,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
“我不在安阳,还请典客好生顾着她些。”妫娄说道。
“你且放心,秦管使的医术了得,必会使她将前尘往事记起,你在平潭渡,那里风大浪大,务必要小心为上,毕竟待她醒来,夺回陈国君位之时,需要一些中坚力量,助她稳定陈国动荡,而你便是这中坚力量。”莘娇阳道。
二人谈话的信息量颇为巨大,秦上元好久才反应过来。
莘娇阳的计谋远虑,便是福祥公主往后夺政的路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怕是等她真正清醒过来,九州的一切,都会为之而改变。
酒过三巡,妫娄的双眼有些迷离,待三人皆沉默之际,他忽而唱起了歌谣。
许是紧邻楚国,陈地的歌谣受之影响,多以悲凉为调,秦上元听的难受,便又多喝了两杯。她不知道是何时醉过去的,待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澹台府上,而守在她身边的,是日以继夜自宛南赶路回到安阳的澹台不言。
秦上元以为自己还在醉着,便凑上前抱着澹台不言不撒手了,她怕待醒酒了,澹台不言在她的梦里又会消失不见。
澹台不言没有说话,便就由她这样抱着,直到小崽子不识时务地哭了起来。
澹台不言是初次和这小崽子见面,但闻他哭声,便有些紧张地问道秦上元:“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哭的这么惨?”
秦上元方且回神,她坐起身,面容严肃地盯着澹台不言,随后抬起手扯下他脸上那半张面具。见到他脸上的疤痕,秦上元才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人并非是梦,而是真实地在她面前。
她热烈地仰起头,拥吻着他。
澹台不言习惯了秦上元这与众不同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他随之热烈回应,迎风燃烧。
小崽子哭着哭着见没人理他,便又睡去了。
直至上元日清晨,小崽子才被乳娘蹑手蹑脚地抱走了。
再度醒来的秦上元只觉腰酸背痛,才动了动发麻的腰身,便被翻身的澹台不言抱住了。
“过午我便要启程赶回宛南去了,且再让我抱一会儿。”澹台不言非受诏而归,若是被周女王所知,必会追其罪责。
依照澹台不言往日的性子,必不会做这样冒险的事,可自打他娶秦上元为妻后,倒是再不如早前那般,被礼数所捆缚着。
相较以前,他洒脱自由了许多,却拥有了更多。
“你还没见过咱们的小崽子,我叫乳娘喂完他后,抱过来给你瞧一瞧。”秦上元拍了拍澹台不言坚实的臂膀,便又要坐起身来。
“不要,我只要见你便够了,况且那小子现在还不认得人,见他岂不是白白浪费感情。”澹台不言软香在怀,哪里还愿意放开手。
二人就这样一直腻歪到过午,直至澹台大伯派的心腹将午膳送到了门前,扣了三声门后悄然离去,二人这才起了身。
“给小崽子起个乳名吧,总不能一直这样叫着他。”洗漱过后,秦上元拉着他前去案前用餐说道。
“狗子的女娃名叫彧芝,不知妻可否觉着彧这字来做名,尚可?”澹台不言盛粥汤递于秦上元,笑道。
“那便叫彧树吧,芝兰玉树,彧芝那孩子怪可怜的,自小便没了母亲,他们虽非亲生兄妹,这小子也要好好照应着她才是。”秦上元道。
所以,澹台不言这次归来,除却短暂地陪伴秦上元,还给他未见面的儿子取了个名儿。午膳结束后,二人依依惜别,澹台不言便又动身往宛南赶回。
上元夜庆典,安阳热闹非凡,澹台府上老少妇子,皆前往三坪街游玩,唯有秦上元留在府上,照看着彧树和彧芝二人。
澹台小喜是于戌时一刻回到府上的,那时的彧芝和彧树都已然睡下,秦上元正坐在小院之中赏月。
她见小喜急冲冲地向她走来,便猜着应是柒园那位出什么事儿了。
自打东阳公主被昭明太子圈禁于柒园后,便彻底与外面断开了联系。秦上元也是听闻东阳公主是在圈禁之时被周女王察觉其有身孕,周女王于心不忍,便对昭明太子下了死命,定要安排个懂医理的前去柒园照看,不得虐待东阳公主。
就这样,澹台小喜被安排去了柒园,众人皆知他们二人因前事,乃是敌对,可偏昭明太子便这样有意为之了。
这其中的人心叵测确实是让秦上元感到恶心,可她相信小喜,绝不是个公报私仇的狭隘之人。
孩子是在逐除那日生下来的,传闻是个女娃娃,生下来便被昭明太子安排的人抱走了。澹台小喜也本于那日归家的,可直至今日,秦上元这才见她第一面。
“嫂嫂是太医局主事,可否下令借药房里的僵蚕二钱,这冬日我找遍了街上的铺子,再寻不到半点僵蚕。”小喜六神无主,急切地拉着秦上元便往门外走。
“可是东阳公主得了产后风?”秦上元试探地问道。
小喜抹干眼角的泪滴,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春日里的第一天,她的孩子便被昭明太子派来的人抱走了,她不顾风雪追了出去,跪在柒园门口不停地哭求,可却还是没能留下这孩子在她身边,若不是我强行将她拉回了暖阁,怕是她早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秦上元心里一紧,急忙拉着澹台小喜出了门。
今日上元吉夜,澹台府上的车马皆都被支去了三坪街,这小喜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离宫时特意自太仆舍生那里借来了车马。
宫里的车马可直通太医院,秦上元亲自去药房拿了二钱僵蚕,以及东阳公主所需的一些进补药品。
太医院的药师官不敢阻拦,便只能差手下去东宫报信。
二人行至柒园时,被守在柒园门前的禁卫阻拦,小喜也不跟他们多废话,转身拉着秦上元东行而去。
柒园的东边是一片荒地,先前说是要为青颜王后临园建阁,安阳动荡后便作罢。周女王早前也打算在此设竹林幽亭,可自打登顶后,一心扑于政事,无心建造竹幽,这片荒地便一直荒废至今。
小喜拉着秦上元踏过杂草,往荒地深处行进。在冬日落满雪的一处枯草后,有一处残垣,断壁上有一处漏洞,可钻入身形娇小之人。
秦上元和小喜二人将药牢牢护在胸前,蜷着身子钻了进去。
这是秦上元第一次进入柒园。
想来在落败之前,这里必定是一处风景绝美之地,但见那建在山间的宫殿,即便是在苍茫又单调的白雪之中,也拥有如同琼楼玉阁般的仙姿。
东阳公主栖身于柒园之中的殿桦楼,此处也是先前青颜王后的起居之所。
大抵是青颜王后生前身中寒毒,这殿桦楼的地下引热泉取暖,倒也舒适。
东阳公主平躺于床榻,身体滚烫,面色潮红。秦上元闻到一股腥臭味儿,掀开被角一看,见东阳公主身下的床褥血迹斑斑。
小喜吓得面色苍白,身形虚晃,秦上元一把拽住小喜,沉稳地道:“莫慌,她面色潮红,并非血崩之症。”
秦上元俯身上前仔细地观察东阳公主的产后体,少倾她问道:“孩子生下后,可否有随之而出的紫河车?”
小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秦上元叹了一口气,也是难为小喜这个既没成婚又没生产经验的姑娘了。有关于紫河车,大抵她也只见过炮制后的。
“随着孩子一同而出的污物,你拾掇后扔去哪了?”秦上元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双薄薄如虫翼的手套。
“在净房,我本想着待出去后,送去药房的。”小喜道。
秦上元走去净房看了污物后,大约是猜到东阳公主的产后漏血,是因腹中污物未清干净,再加之身染寒症,若不及时清理,怕会性命之忧。
也好在她此次入宫前有所预感,才将那鲛人皮的手套带在了身上。
说来也巧,这鲛人皮的手套还是当初在息国桃榄村,秦上元奔走于搭救东阳公主的路上,顺手救了一个浑身丹衣的怪人,这人为了报答她的搭救,赠予她的谢礼。
鲛人皮凤毛麟角,薄如蝉翼,又韧性结实,防水防油,赶超秦上元之前所用的一切手套。
她令小喜用车前子和蒲公英煮水,将手套浸泡消菌,继而清理了东阳公主体内的污物。
两副猛药灌下去,终于在第二日的夜里,东阳公主的身体不再滚烫,逐渐转醒后,小喜简单地为她擦了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又欠你一条命了。”东阳公主于秦上元道。
“欠我命的人多着呢,你到不算是最多的那一个。”秦上元知道东阳公主在历经大难之后,心中定然敏感脆弱,她这一生太过悲苦,秦上元怜惜她,不想使她再度平添亏欠。
“下次,不要再救我了。”东阳公主平静地笑道。
秦上元用厚实的斗篷将东阳公主瘦弱的身子裹住:“成,但是要看我心情。”
“若是心情不好我便救,若是心情好,我也救。”谁也左右不了秦上元,包括她夫君澹台不言。
澹台小喜知晓秦上元的秉性,便岔开话语道:“往后,我便留在这陪你,直到你调理好身子。”
“不必。”东阳公主冷冷地道:“你已然仁至义尽,明日便出去吧。”
小喜被东阳公主这一句话噎住了,她贝齿轻咬下唇颇为委屈地轻声道:“若是仁至义尽,便是你生产过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何必要冒险带着嫂嫂进来救你的命。”
若是东阳公主年少时的秉性,大抵会同小喜回嘴,就在秦上元即将要开口圆场时,听到东阳公主轻声道:“下次不必这般费心,我本就是澹台家的仇人,你们何必以德报怨呢?”
“我死了,乃是皆大欢喜之事,你们大仇得报,我也不再受生离之苦。”
她平静的诉说着,仿若置身事外,再说着别人的事情。
秦上元刹那恍惚,她仍记得曾经的东阳公主,是会为了一些琐碎的小事而哭泣的人,可现在,如此委屈却平静,好似她的眼泪,都随着过往流尽了。
第九章 叶上初阳干宿雨
“自打我入这柒园,你便从不劳烦于我,即使是生产当日,若不是你疼的喊出了声,也不会叫我来帮你。”澹台小喜站起身,行至东阳公主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与她正视道。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宋尔莞的死,我不怪你,杀她的人是你的夫君,和你没关系,也和你的孩子没关系。”提及玉颜公子时,东阳公主略有躲闪,可她身子尚且虚弱,根本逃不开小喜的钳制,只能面对着她,继续听她说话。
“当初,我也曾劝过成蹊,让他废了玉少染的武功,看在你的份儿上,留他一命。”澹台小喜说道。
“可是,你想过没有,最想要他死的人,并不是成蹊,而是昭明太子。”
秦上元歪着头,望着双眸通红的小喜。
倒是不见得这姑娘被昭明太子那套攻心之术冲昏了头脑,这不,挺清醒的。
“你为什么不恨我?”东阳公主平静地看着爆发之中的小喜。
“我为何要恨你,自告奋勇入柒园来照顾你,我便是寻着报恩来的,当初澹台一家能在燕国得以逃脱,都是因你借着大婚之由,将我的家人安然无恙地带来安阳,他们忘了,但我没忘,我澹台小喜,今日能有家可归,都是有幸于你,你说,我若恨你,岂不是良心被狗吃了?”
东阳公主没有再说话,她睫毛微微颤动,少倾几颗豆大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小喜见她哭,便松开了手。
“月子里可不能哭。”秦上元塞到小喜手中一块帕子。
小喜松了一口气,用帕子为东阳公主拭泪:“我会倾尽全力帮你,也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放弃。”
翌日,周女王和昭明太子一同出现在柒园之中,且周女王怀中抱着的,正是昭明太子从东阳公主身旁掳走的幼子。
东阳公主身子刚刚复原,走路还不稳,便连滚带爬地扑在了周女王的脚下,伸出手接住了她的孩子。
周女王眼中掠过一丝愧疚,她俯下身扶起东阳公主:“是孤的错,是孤的疏忽。”
“孤已经命寺人将楹喜宫打理妥当,明日你便搬离这里,住去楹喜宫,这样喜医官也方便照顾你。”周女王心疼地轻抚东阳公主憔悴的脸庞。
“往后,只要孤在,看谁还敢怠慢了你。”周女王声色严厉,话是说给昭明太子听的。
昭明太子脸色发黑,眼神颇为锋利地斜视着秦上元。
秦上元嘴角噙着笑,心里颇为舒爽。
入宫之前,她写了一封信,命家中侍从送去典客府,亲自交到莘娇阳手中。
她告知莘娇阳,若是她上元夜晚未归澹台府中,便请莘娇阳第二日入宫,见周女王,告诉周女王,她偷偷潜入柒园是为东阳公主医病,且东阳公主凶多吉少。
这个时候,昭明太子有福祥公主的软香在怀,自然不会多心去想柒园之事,即使有太医院药房的药师禀报了她们的在太医院的举措,但凡柒园的禁卫回禀的是相安无事,昭明太子便不会多事地进入柒园来搜查。
不说是现在他离不开福祥公主半步,即便是进入柒园见东阳公主,怕也是没那么厚的脸皮。
在周女王得知东阳公主凶多吉少,先不会质问昭明太子,柒园的情况,宫中众人看在眼中,抓几个关联的宫人来问便能知晓。
想必,周女王在来柒园之前,已然同昭明太子大发雷霆,否则他也不可能顶着这张厚脸皮,陪着周女王亲自来此。
“秦管使,此番你不畏强权,出手救东阳公主有功,孤要好好赏你。”周女王注意到昭明太子恐吓秦上元的眼神,便开口为秦上元撑腰。
秦上元作揖拜谢,周女王嘲讽昭明太子为强权,怕是来柒园之前,早已责骂过昭明太子一番了。
“喜医官,你也有赏。”周女王道。
澹台小喜神色凝重地看了昭明太子一眼,她欲言又止,却还是俯身叩谢了周女王。
小喜陪着东阳公主继续留在柒园,待第二日东阳公主搬去楹喜宫时,才归家而住。
昭明太子于东阳公主搬去楹喜宫当日,被周女王惩戒,在贤士阁门前的冰天雪地之中跪了三个时辰。
因早前金蚕噬心蛊母蛊断绝的关系,昭明太子的身体不如从前,这一跪,当夜便发了高热。
秦上元再度从暖和的被窝之中,被拉去了东宫。
施针,冰敷,内服驱寒良药,折腾到半夜的秦上元一回身,发现福祥公主正坐在榻上看着她。
许是经过昭明太子亲身精心的调养,半个月而已,她恢复的很好,面色再度红润了起来。
她见秦上元在打量着她,便温和地笑了起来,笨拙地用手比划着:“他已经好了吗?”
秦上元瞥了一眼躺在床上虚假装病的昭明太子,笑道:“放心,还没死。”
福祥公主虽然听不见也分辨不出秦上元在说什么,但见她是笑了,便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秦上元拾掇好药箱之中的物品,行至她面前,指着她的小腹问道:“还疼吗?”
福祥公主看懂了她说的话,便摇了摇头,比划着:“不疼了,自打那天剧痛过后,我便再也感受痛了。”
秦上元心中咯噔一声。
怕是她的腹中仍然会痛,只是她感受不到罢了。
秦上元回头看了一眼装睡不醒的昭明太子,拉着福祥公主行至案前。
“现下除了感受不到疼痛,还有其他异常吗?”秦上元拿起毫锥于帛纸上书写。
“好似口中尝不出味道”福祥公主亦是拿起毫锥回应着秦上元。
妥了,好像真的一语成谶,这福祥公主的五识怕是只剩下眼睛了。
秦上元面露愁容,若是忘忧蛊导致她的感识尽失,那骇人的腹痛之症是如何得来?看来她还是要去问一问莘娇阳,福祥公主在遭遇忘忧蛊入体之前遭遇了什么才行。
“你莫要担忧我,我虽然想不起前尘往事,但是太子已经告诉了我,曾经的过往。”福祥公主现下纯真的如同一只家养的鹿儿,主人喜爱它,便日日把玩,主人若是腻了,便成了盘中的炙肉。
秦上元满面愁容地离开东宫后,昭明太子才幽幽转醒,他偏过头,望着在案前发呆的福祥公主,双眸深如暗夜。
他再度闭起眼睛,动了动身子,故意自床榻间滚落下来。
福祥公主眼角隐约瞥到昭明太子的滚落,她连忙起身,上前扶他。
昭明太子半闭着双眼,倚着福祥公主的同时,顺便也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起初,福祥公主抗拒片刻,但见昭明太子有气无力地往地上坠去,便回手将他抱牢,向床榻间移去。
躺回床榻的同时,昭明太子仍旧没有放手,他困着毫无反抗力气的福祥公主于胸膛,温暖的手掌攀上她的腰肢。
“我知道你还不能这般快地接受,我说给你听的那些前尘往事,可我不急,往后余生,我都能等,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即便用尽余生,我也会等你接受。”
昭明太子为她编造了一个非常完美无瑕的前半生。
陈平侯妫燎的亲生妹妹,陈国的长公主妫翼,自小和周太子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于五年前嫁于还是昭明君的他。于一年前封昭明太子元妃前夕,遇生育玉山南早产,血崩危急,幸而昭明太子前去楚国求得良药,才使她性命无忧,昏睡一年后,这才醒来。
失去记忆的福祥公主,并不能迅速地接受这样的谎言。倒是这半月的相处,让她的内心逐渐动摇。
她虽不相信昭明太子口中的话,但却相信昭明太子于她的用情至深。
就像现在,她虽然听不见昭明太子在说什么,也感受不到昭明太子胸膛的温热,但却不再排斥他的靠近,他的触碰,他的拥抱。
昭明太子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邪佞笑意,他收紧手臂,将福祥公主抱得更紧。
同年花朝节,昭明太子带着福祥公主游湖,赏红踏青。
这也是大周的国人第一次远远地看到了这位传说中这位形貌昳丽的陈国公主。
赏红的弦景湖边走满了人,只为一睹陈国公主的容颜,便是连湖边的九曲桥都挤崩了。
在福祥公主仅有的记忆里,她从未见过如此秀丽的美景,她倚着画舫的栏杆,安静地望着弦景湖岸边的花红柳绿,有时见岸上的人在笑着向她招手,她也温婉地笑笑回应。
虽昭明太子虽然心里颇不是滋味,福祥公主就这样被众人看了去,但见安阳的国人并没有排斥她,倒也没有将她拉回船屋中。
同年三月三,昭明太子见时机到了,便奏请周女王再次举行太子元妃册封仪式。这里的再次于所有人都是首次,而于福祥公主,便是她人生故事里的第二次。
可显然,没有人告诉她 ,她的人生故事,都是谎言。
秦上元便是在这个时候,得知昭明太子为福祥公主编造的那些谎话连篇的前尘往事。
她被气得七窍生烟,于册封大典前一日,借着为福祥公主诊脉的由子,跑去了东宫。
她在东宫前门的宫道上,遇见了正要去卓政殿参与朝立议事昭明太子。
他今日春光满面,喜上眉梢,见到秦上元俯身而拜时,还不忘洋洋得意地嘱托她,务必要事必躬亲地为福祥公主调养身子。
秦上元漫不经心地应承,昭明太子也毫不在意,他满心欢喜地转身离去时,秦上元这才后知后觉,方才昭明太子似是话里有话。
她忐忑不安地走入宫殿,被前来传话的寺人告知,太子元妃尚未起身,并引她于客室等候。
半刻后,穿着整齐的福祥公主方姗姗来迟,她面容虽颇显疲惫,可那股淫靡般的潮红却还未褪去。
秦上元上前迎拜之余,瞧见她脖颈上,散落着几颗衣襟也遮不住的吻痕。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福祥公主,一时语塞,不知要说些什么。
倒是福祥公主,拉着秦上元起身,温婉地笑着比划道:“虽册封大典明日才举行,我与他已然是夫妻,不过是肌肤相亲,况且我的身体早已养好,他若想要,便也无可厚非。”
在昭明太子的千依百顺,寸步不离且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福祥公主脆弱的外壳终于被顺利地敲碎了。
秦上元笑得苦涩,放下药箱,从中拿出香气清冽的化瘀药膏,祛除她身上的吻痕。
“不必为我浪费良药,我本就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况且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过两日便能转好。”福祥公主压下秦上元为她涂药的手,双眸晶莹,妖冶又单纯。
第十章 柔肠一寸愁千缕
这秦上元自打生下澹台彧树后,变得颇为感性,但见福祥公主深陷囹圄却又如此纯真,便难过地留下了眼泪。
福祥公主被秦上元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拽着秦上元沾了膏药的手指,按在自己脖颈上的於痕上。
“你莫哭,我好好上药就是了。”福祥公主匆忙地比划着。
秦上元长叹一声,将福祥公主裸露在外的於痕涂了药后,便照往常一般,为她诊脉,施针。
她的身体确实如她所说,暂时转危为安了。
可埋伏在她身体里的忘忧蛊就如同一个可以随时燃烧起来的火苗,将来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却也未知。
秦上元心想,定要找个时候去金娥楼,问一问鸑鷟,看着忘忧蛊可有解法,如果无解,便也要知道其制蛊的过程,她才能尝试地为福祥公主解蛊,且对症下药。
“虽然不痛不痒,但你的心还在,莫要辜负自己的心才是。”秦上元于拾掇药箱时,开口叹了一声。
她知道福祥公主听不到,便说这一句随口的慨叹。可福祥公主近些日子尝试学习唇语,这也知晓了秦上元方才说的话。
“我心里是感激他的,所以无论那些前尘往事,是真是假,我都愿意相信,我身无外物,无以为报,便只剩下这残躯,他若不弃,我陪着他就是了。”她当秦上元时知心之人,毫不吝啬将自己内心剖开。
这些话,本是想安慰秦上元宽心的,却不知,在秦上元明白之后,心里更加难过。
曾经的福祥公主,如玉无瑕般耀眼的她,现在仅剩下的这副残躯,又是受累于谁呢?明明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昭明太子,偏生她却想不起来了,反而信了他的鬼话,要将余生奉献给迫害自己的人。
秦上元陪着福祥公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东宫。
昭明太子是于傍晚时分回到了东宫,由于同蒋奉常商讨明日册封礼忘了时辰,便错过了晚膳。走入正殿时,福祥公主已然用完饭食,正跪坐于案前作画。昭明太子悄然行至她身旁,见她正专心致志地勾勒着他的画像。
他嘴角上扬,心中颇为愉悦。
猛地跪坐在她的身后,牢牢地将她抱住,嘴唇贴在她暖香袭人的脖颈之间。
福祥公主吓了一跳,待看清面前的人时,松了一口气,放下笔墨,也回身抱住了他。
“我以前是否善画?”她推开少公子,用手比划着问话。
昭明太子点点头。
福祥公主双眸水灵清透,她望着少公子的眼中荡开一波春水。昭明太子揽着她腰身,将她柔软的身体向自己贴近。
须臾,福祥公主的眼睛瞥见昭明太子侧脸的一道疤痕,她抬起手摩挲着那道疤痕,眼中隐约见泪光。
昭明太子低下头亲吻她的嘴角,顺便将她眼中的泪吻干。
那道疤痕本是翠缥大战时,福祥公主手执白虹剑,给予他温柔的一刺,可他却又骗了她,说自己脸上的那道疤痕,是前往楚国为她寻药时,所受的伤。
她对此深信不疑,且心怀感激。
如不是担忧明日一早册封礼,她会吃不消,昭明太子大抵是会顺势将她扑倒在卧榻之间贪食。二人温存了一会儿,昭明太子便觉得腹中空当,可眼前的娇人又吃不得,便只能喊来净伊去膳房拿些吃食填肚子。
三月二十,句芒春至,吉日吉时,安阳册封太子元妃大典。福祥公主身着华服,自王宫朱门乘坐鸾车而至。
丹朱华服,金翠华冠,环佩玎珰。
于万众瞩目下,她缓缓走下车辇,举手投足,曜如秋菊,茂正春松。
昭明太子迫不及待地行下万千阶台,疾步向她奔去。
他大抵是古往今来,亲自走下阶台去迎妻的第一位。
通往卓政殿册封礼的路,不过短短几百步,他执手与她缓缓前行,走在万人中央,却又像走在广褒无垠的大荒。
无论前方荆棘还是火海刀山,他绝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如山川日月,万古不朽。
册封礼结束后,便是五祚山明堂祭拜宗庙,昭明太子担忧福祥公主过度劳累会引起身体不适,便特令祭拜延后了三日。
三日后,天朗气清,春日灿灿。
正值山花烂漫,五祚山的春日艳艳。祭拜宗庙结束后,福祥公主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山间花色的百紫千红,昭明太子便当机立断,携她往山南而去了。
五祚山南边,风景最胜,除却春杏枝头,芳菲斗艳,还有那一条蜿蜒九转的碧色溪涧。这里亦是昭明太子首次见周穆王的地方。
山石未变,亭台未变,变的只是前来赏风之人。
福祥公主望着一湾翠碧鸿壑,神色雀跃,她沿着山石随着溪流奔走,风盈满袖。昭明太子紧跟在她身后,细心呵护,生怕她跌倒。
沿着溪涧往下走,生着一片野杏林,正逢山风,乱红飞舞,飘散于洁白的砂石上。
福祥公主迎着飞扬的落花,旋转身体,身上彩衣的轻绡流动,如流云翻涌,拂散杏花雨。
她张扬的笑容,似是让昭明太子恍然回到了终首山的时光,她也如现在这般,展露单纯又天真的笑。
昭明太子一时间看的出了神,直至福祥公主踩到了裙角,眼见欲要摔倒于尖锐的砂石上。
昭明太子飞身而去,在她扑倒于砂石之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背后的砂石刺痛了他,可眼前却略过终首山,树屋上的甜蜜时光。
那是他的第一次心动,亦是他吻她的第一次。
福祥公主见他双眼呆滞,以为他是摔傻了,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轻拍他脸颊。
昭明太子回神,见眼前人凝眸忧心,眉头紧锁,继而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曾想无数的夜晚,没有她在身旁的夜晚,他也心如刀割,夜夜难眠,身不由己之时,反复询问着自己,是否还要继续下去,是否要以失去她的代价,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权力和荣耀。
那些她身陷囹圄的时时刻刻,他又何尝不是在身心煎熬。
福祥公主被他双臂锢大的喘不过气,粉拳垂着他的胸膛,却使他胸前的金蚕母蛊异动,他忍着痛,轻喘了几声。
福祥公主见他胸前的起伏不定,便收住了手,她撑起身子,想要一看究竟。
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被昭明太子翻身压在了地上,温热的亲吻,铺天盖地。
净伊前来寻昭明太子回宫时,恰好遇到了这面红耳赤的一幕。他难为情地踟蹰不前,脚下踩滑了砂石,惊动了贪食的昭明太子。
他抱着娇羞炽热的福祥公主起了身,问道:“何事这般慌张?”
净伊埋着头,窘迫地道:“宫内的寺人传话来,说罗监造回到安阳,方才入宫说是有要事同太子相商。”
昭明太子点了点头,道:“引他去东宫西阁候着,我这便动身回宫。”
华灯初上时,二人方才回到王宫。
昭明太子是一路抱着福祥公主走回东宫寝殿之中,这期间福祥公主几度尝试逃离他怀抱,但都被昭明太子当众对她实施面红耳赤的亲吻阻拦,她只能羞愧难耐地将脸埋在昭明太子的肩头。
直至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她趁机掀开被褥,娇羞地钻入其中,将自己裹得严实,任由昭明太子拉扯,她也不出来。
昭明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吩咐侍候一旁的宫婢,备好吃食,待她起身后服侍她用饭。
安排妥帖后,昭明太子才动身前去西阁。
罗绮等得久了,便靠在凭几上小憩片刻,待听闻昭明太子来了,起身整理衣冠后,俯身叩拜。
昭明太子见他等得久了,又到了晚膳时,于是吩咐净伊将饭食送来此处,他同罗绮边吃边谈。
自妫娄被周女王派去平潭渡主事修建防御城,昭明太子便派出罗绮,作为修建防御城的监造跟随在妫娄左右,用以监视。
为修建防御城,昭明太子除却向诸侯们伸手要财帛,还要了不少修建防御城的人力。
这些人力大部分都来自囚牢之中,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各国内部的叛臣。罗绮前来安阳同少公子禀报的,便是由陈国押解来平潭渡,修建防御城的这些叛臣。
这些人早前忠于陈安侯,后潼安大战福祥公主失踪后,妫燎掀起流言,直指妫昶弑君篡位。在他如愿以偿地杀掉妫昶,继陈侯之位后,又开始大肆屠杀忠于陈安侯,忠于福祥公主的人臣。
他此举并非义举,引起议论纷纷,民怨载道,世间并多有传言,说他君位来路不正。
他有些怕了,这才收了手,不再大肆屠杀,却将这些忠臣投入死牢。
“其中有位叫淳于皮的,多次受那妫娄的袒护,日日装病留在营帐休养,哪里还有半点戴罪受罚地模样。”罗绮不懂其中缘由,觉着妫娄偏袒这人,必有猫腻,这才火急火燎地回安阳来禀报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回想曾在圣安的那些时日,对这淳于家亦是略有耳闻的,只不过这淳于皮随着妫娄去陈国各郡实施摊丁法,没有留在圣安。
他记得淳于同李家有着姻亲关系,而今李家乃是妫燎的宠臣,这淳于家再不济,也不能落魄至此。
“除了淳于皮,可见他还有偏袒其他囚徒?”昭明太子咽下口中鱼汤,问道。
罗绮思放下银箸思虑半晌,道:“那倒是没有了,陈国送来的大都是触怒贵家的良民,实属温顺,不过可恨的是,他们竟也会帮着淳于皮隐瞒其怠工休养。”
“这便对了,陈侯并未安什么好心,他送来的,尽是和他作对的人臣百姓,想要借我的手,来清理他的路,他倒也不蠢。”昭明太子眼中深沉,若是这些人都因劳累死在了平潭渡,不仅是为陈侯扫清了敌对,也许他还会被天下悠悠众口诟病残暴不仁。
“且先莫同妫娄敌对,他若心慈令罪奴们休养,你也莫要心急地与他反着来,我会令太医院派出三名医正与你一同返回平潭渡,由这些医正专门负责照料这些罪奴的身体。”昭明太子用帕子擦净嘴角的汤渍,道。
罗绮点点头,大抵是能从他的话语中明白此举措欲意:“太子放心,各国派来的罪奴大都记录在册,防御城修好以后,这些人必会四肢健全地回到归处,绝不为太子的名声抹上半点污迹。”
“古来今往修建城墙哪有不死不伤的,你所说的全非重点,重点是在事发后,如何悄无声息地处理干净,不为安阳带来困扰。”昭明太子派出医正前往,也不过是为了使妫娄暂时放松警惕。
那些罪奴也不过是蝼蚁,昭明太子怎会在乎那些人。
第十一章 猩色屏风画折枝
深知罗绮八面玲珑的昭明太子,信任他必会处理好同妫娄的关系,再度嘱咐了几句,饭毕后便令寺人送他离宫。
回到东宫时,福祥公主也已然用完了饭食,百无聊赖地倚在榻上等着他。
见他回来了,便雀跃起身,向他奔去。
昭明太子宠溺地勾着嘴角笑,敞开怀抱,任由她向他扑来。
她纤细的双腿交叠在他腰两旁,双臂环绕他肩膀,仰起头吻了他的嘴角。
这是福祥公主失忆后,第一次主动向他求欢。昭明太子心知肚明,大抵是今日他带她出宫,纵容她游玩山水后,她给予他的报答。
这样的报答显然不是昭明太子想要的。
他别过脸,避开她的热吻,将她轻放于案几。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昭明太子指尖略过她两鬓碎发,缓缓地说道。
福祥公主拉住他,鹿儿般地双眸眨了眨,比划道:“还没有休沐,我们且一同,好不好?”
她的纯真里掺杂着妩媚的欲,这是昭明太子欲罢不能的,亦是他无法抗拒的。
顾不得方才心中的那些失落,便是这样盛情使昭明太子丢盔卸甲,缴械投降。
自东阳公主搬去楹喜宫去后,柒园便空了出来,昭明太子令内侍官将园内瑶光阁重新修缮。这便携福祥公主乘步撵,同去柒园瑶光阁休沐。
净室的窗更换成了透明且紧实的丝绡,即便是身在汤泉池中,也能透过窗看到景阳山的美景。原先的石板铺就的泉池被换成了白玉,且长宽皆扩大至百尺有余。
依旧是引入景阳山的热泉入药。
二人依偎于汤泉池中,福祥公主透过窗看着远山的景色,而昭明太子却透过氤氲的水汽,望着秀色可餐的福祥公主。
浸身热泉,更使他燥热难耐。
福祥公主察觉到他的欲望,便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玉臂环住他的腰身。
福祥公主未有四识,可谓是清心寡欲,无痛无痒。
可于昭明太子来说,这样的触碰,便是山风海啸,骤雨折枝。
他抵抗不住,也挣脱不了。
以前也罢,现在亦是。
共度良宵的时刻总觉着短,他总是意犹未尽。可想要观赏景阳山朝阳的福祥公主,却只能在昏昏欲睡之中错过。
倒是昭明太子神采奕奕,在净伊的服侍下起身穿戴,往卓政殿而去。
朝立议事结束后,周女王留下昭明太子,同他单独聊了一会儿。
起初,周女王只是在说安阳大疫那年发生的时候,随后,便讲到如何遇见疫城的貅离,如何救了她,又如何机缘巧合地将她送去了齐国。
昭明太子心中记挂着软香在怀,并无心同周女王闲话家常,直至周女王点明此次谈话的最终目的。
宋国想要寻回宋国君妘缨遗失在翠缥之战中白虹剑。
这柄剑,就在昭明太子手中。
当初,他见过这柄剑的神奇,在福祥公主昏死之际,便将其收为己用。只不过这白虹剑到了昭明太子手中,却变成了一把普通且毫无用处的长剑。
它再也不似握在福祥公主手中那般,威力无穷,气势磅礴。
昭明太子把玩了些时日,便将这白虹剑存放于山台的私库之中,若不是周女王提起,他已然忘记这柄剑的存在了。
“儿臣并未见过母亲所说的白虹剑,可是有人在母亲面前说了什么,使母亲误会了?”昭明太子并不打算交出白虹剑,于是对周女王说了谎。
周女王不假思索:“貅离她绝不会对孤说谎。”
“那母亲的意思是我说了谎?”昭明太子讽道。
“那你有吗,你有对孤说谎吗?”周女王于他的怀疑,并非一朝一夕促成。两人情感本就因早年的分离而淡泊,再看昭明太子近期的所言所行,很难不叫周女王心冷。
“臣绝没有欺瞒王上。”昭明太子笃定周女王不知白虹剑的所在,这便理直气壮地同她横了起来。
“既然你这般坚决,那便用太子元妃的生命来起誓。”他既然以臣的身份来疏远,那她便以君的身份来处事。
昭明太子习惯胡扯,但凡不用自己的生命来起誓,大都无所畏惧。可他欲将开口言语时,却不知怎地,犹如鲠在喉,话竟然说不出口。
“怎么,可是心有戚戚,不敢做誓?”周女王心中落实,昭明太子是同她说了谎,那白虹剑就在昭明太子的手上。
“即便我先前是如何手段卑鄙,自现在开始,我不再用绥绥的性命做赌。”深情逾恒乃是昭明太子惯用伎俩。
“哦?”周女王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既是如此,那便用孤的命起誓吧?”
昭明太子满面疑虑,他眉头紧锁地俯身道:“儿臣亦不会用母亲起誓,不管真心与否,实乃不孝之举。”
侍奉在侧的元机闻声昭明太子的话,暗下松了一口气。
周女王是他主子,亦是他的恩人,他不想她身上出现任何不幸之事,即使是子虚乌有的起誓。
“那便交出白虹剑,不过是一柄长剑,于你来说,并无大用。”周女王道。
“若是当真无用,母亲与我也不会在此争论不休了。”不管白虹剑对于貅离,对于宋国是否重要,却都使昭明太子对周女王心生隔阂。
这是无可厚非的,亦是昭明太子心中所猜测,貅离真实的目的。
“儿臣亦不知,为何母亲三番四次地帮助外人。”昭明太子不再避讳,且将心中的怨怼说了出来。
安阳的朝政,其实从周女王登顶伊始,便是攥在昭明太子手中的,但看如今,紾尚阁的谋士更是遍布朝内,皆是忠心维护昭明太子。
她的登顶,说到底不过是昭明太子继位的过度罢了。
任命妫娄为防御城主事,插手东阳公主之事已然使昭明太子对她生了心结,若她此时再对他遇事掣肘,怕是将来非同小可的政事,昭明太子再不会听她的规劝。
周女王试图动晓情理来说服昭明太子,可显然一切情谊在他面前,都比不过江山社稷。
“那宋国公已然是个废人,貅离尽臣子本分,也不过是想要帮她寻回白虹剑,于宋国公弥留之际,作为陪葬之物。”在周女王眼中,那白虹剑不过就是一柄普通的佩剑罢了,她不明白昭明太子为何执着于此。
“若是当真如此,母亲可劝她安心,待宋国公入土为安那日,我亲自将白虹剑送去临酉。”妘缨能力过于强大,致使昭明太子心中惧怕,但凡她一日未咽气,昭明太子便觉着她随时都可卷土重来。
“维摩,孤从未见你如此畏惧任何一人,宋国公是第一个,孤不知你们二人曾经发生何事,使你如此胆怯,可她现下所求的,不过是一把佩剑罢了,至于你这般小心翼翼?”对于周女王来说,宋国公是不值得一提的将死之人,这柄剑也不过是周女王弥补当初对貅离的亏欠。
貅离和貅离的母亲,是当年安阳那场大疫的受害之人,貅离当初明知那场大疫是周殷王的阴谋,却选择为周女王隐瞒真相至今。
她从未求过她什么,唯有这一次的白虹剑。
“儿臣这般如履薄冰,谨言慎行,不也是因母亲轻信他人的前车之鉴吗?”昭明太子不愿旧事重提,可周女王却在步步相逼。
“当初,轻信了舅舅的耳语,错怪阿翁杀了自己的情郎,于登顶大典之时私逃出宫,去救情郎,这才被历家和霍家有机可乘,夺了王位,造成大周生灵涂炭,害死了阿翁,还害得其他兄弟姐妹分崩离散?”
昭明太子话中的舅舅是周穆王玉重,阿翁是周女王的父亲,周殷王。至于周女王其他的兄弟姐妹,一个是死去的玉绮公子,另一个是与周女王离心离德,正于东楚生死不明的灵玉王后。
至于话中的情郎,便是周女王的丈夫,昭明太子的父亲,蝴蝶谷的君邵。
昭明太子诉说的真相让元机倒抽一口冷气,他望着剑拔弩张的母子二人,不知要如何劝阻。
“玉少执。”周女王双手撑着几案,瘦弱的身子眼见被昭明太子气的摇摇欲坠。
“当初所有的错事,起因在孤,将来史书如何唾弃,孤绝不有怨,可他是你父亲,孤不许你这般轻视他。”二人相互触碰彼此的底线,却又小心翼翼的维持表面上的平和。
周女王的发怒并未让昭明太子继续吐露心中怨气。
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昭明太子沉稳地吞下一口气,于周女王俯身作揖道:“柒园如今修缮完毕,早前柒园东边,母亲想要修建的竹幽那片荒地,儿臣也借着修葺柒园由子一并替母亲修建完成了,母亲若要得空,便相约丞相一同去赏竹,莫要再管这些伤人心神的事情。”
昭明太子的话外之意,是要周女王莫要左右他的决策,做一个寄情于山水和私情君王。
这也是在提醒她,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周女王如鲠在喉,不得言语。
“若无事,儿臣便先行退下了。”不等周女王的应允,昭明太子拂袖离去。
周女王倏然倒在软榻上,望着昭明太子远去的背影,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着元机。
“你说是孤变了,还是昭明太子变了?”
元机惆怅地摇了摇头:“这世上不会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太子变了,可九州也在变啊。”
君非君,臣非臣,各路诸侯各怀心思,哪里还有大周初时的顺服。先是郑国,后是楚国,若始终大周一成不变,九州大抵也要易主了。
昭明太子自卓政殿出来,便一路往柒园飞奔。
回到瑶光阁时,见往常侍候福祥公主的宫婢,清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宫装被扒了个精光。
昭明太子扯下木桁上的披风将她盖住,随后环视屋内,见并无打斗痕迹,且窗门皆是紧闭,倒不像是被人掳走地模样。
他令净伊将守园侍卫叫来殿前,一问才知,在他离开柒园后,澹台小喜代替秦上元前来柒园,为福祥公主日常诊脉。没过多久,她带着一名宫婢离开了柒园,说是前去太医院拿药。
守园的侍卫也曾上前询问,但澹台小喜告知,不出半刻便能一同返回,侍卫便也没再细问,更没有细瞧那宫婢地模样。
待侍卫讲完话后,清蝉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爬起身,道:“太子元妃被喜医官带去了楹喜宫,说是面见往日的熟人,对元妃的病情有益处,奴心守太子吩咐,不许元妃出园去,喜医官便将奴击晕,带走了元妃。”
昭明太子内心狂躁,甚想一路冲到楹喜宫,一把火烧了那里。
“下去穿好衣裳,自己去司寇所领罚。”昭明太子将怒火咽了下去,起身往殿外走去。
第十二章 八尺龙须方锦褥
门前的侍卫心虚地往后推了几步才俯身恭送,却见昭明太子停下脚步又道:“你们也一样,这柒园里里外外,责无旁贷。”
昭明太子急冲冲地行至楹喜宫,但见院内小榭之中的软榻上,东阳公主和澹台小喜对坐,而福祥公主则抱着东阳公主的孩子,坐在二人身侧,一脸笑意地逗弄着。
她怀中的稚子传来阵阵欢笑声,若不是澹台小喜和东阳公主二人一同起身,与昭明太子作揖,福祥公主压根没注意他的到来。
她抱着稚子起身,微微同昭明太子欠身问好。
未等昭明太子应允,她便起身,继续抱着稚子逗笑去了。
昭明太子面色铁青,一步上前坐在了软榻上。
东阳公主习惯了察言观色,同小喜一般,未听到昭明太子开口让她们起身,便一直跪在地上。
福祥公主回身见状,竟转身上前去扶她。
昭明太子终是怒气喷涌,一把拽过福祥公主的手臂,将她拉至自己身前。
显然,福祥公主被昭明太子这一粗暴的举措吓到了,她紧紧环住怀中稚子,错愕地望着昭明太子。
下一刻,昭明太子扯过她手中的稚子,随意地向远处扔出。
东阳公主面色惨白,本能地伸出手向孩子坠落的地方扑去。在重重地摔倒地面之前,牢牢地抱住了孩子。
与此同时,福祥公主抬起手,重重地打了昭明太子一巴掌。
“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会如此狠心?”福祥公主对昭明太子比划道。
昭明太子眼如凌光地瞪着小喜,大抵是她们对她说了什么,才使她误以为那孩子是他的。
“元妃不过是逐渐转好的迹象,至少在见到东阳公主时,唤起了她曾经的某些经历,曾经太子和东阳公主确实有过一段往事,不是吗?”小喜沉着地回应道。
“喜医官,你尚未经过我的同意,便将元妃带出柒园,你可有想过后果?”昭明太子紧紧握着福祥公主的手腕,生怕她再度被人带走一般。
“臣不过是在医病而已,且太子也曾说过,无论用何等方法,首要是元妃病愈。”此时的小喜,心中酸楚,尤甚见到昭明太子对太子元妃视如珍宝地模样。
带福祥公主来楹喜宫,大约是因为她诊脉之时,见到她身上那些斑斑吻痕,和娇俏红晕的面容。
昭明太子的手背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望去,见是福祥公主咬破了他钳制着她的手。
他放开她的手腕,福祥公主也松了口。
“喜医官也是为了使我更快的恢复记忆罢了,东阳公主并非坏人,她自小便倾心于你,你又何必要这般绝情?”
看到福祥公主这样的话,昭明太子如五雷轰顶。
他的绥绥曾为了东阳公主亲近他而醋意大发,无理取闹,伤心欲绝,可现在,却轻而易举地相信他人,内心毫无波澜地接受他与东阳公主孕育生子的荒谬事。
那些憋在胸口的愤怒霎时变成了委屈,哽咽在昭明太子的胸腔,疼痛着翻滚着。
“你且放心,我亦非不通情理之人,我会好好待东阳公主和她的孩子,并是这孩子如己出一般,如今事情解决了,你也莫要再困着我,困着她了。”这是澹台小喜告诉她的,昭明太子为了避免她们二人相见,这才将东阳公主禁足于楹喜宫,将她困在柒园。
这些谎话昭明太子解不开,所以无力反驳,便只能默认。
“你先回去,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昭明太子无力地挥挥手,身后的净伊立即上前,俯身请福祥公主离开楹喜宫。
福祥公主有些委屈地咬着嘴唇,不放心地望着瑟瑟发抖的东阳公主。
“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快些回去。”昭明太子不怒而威,看她的眼神却带着七分宠爱。
福祥公主这才三步两回头地出了楹喜宫。
昭明太子抽出怀中的绣帕,将福祥公主咬出血印的手包了起来,他悠然地回身,将几案上的杯盏扑落在地。
东阳公主怀中的孩子被声响吓哭了,她连忙紧紧地抱住孩子,细声哄着她莫哭。
“说吧,是什么企图?”昭明太子望着眼眶通红的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瞥了澹台小喜一眼,忐忑不安地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侍奉身旁的乳母。
“我听闻燕君夫人病重,已然是弥留之际,我想回南燕看一眼娘亲,执哥哥放我回去好不好。”此时的东阳公主不再是燕国的公主,而是蝴蝶谷的君绫,她跪在昭明太子身前,如少时,祈求他留在蝴蝶谷陪她那般。
只不过,现下却是在祈求远离。
昭明太子抬起手,拂去东阳公主腮边的泪滴,轻声道:“不准。”
“执哥哥,我求求你,让我见娘亲最后一面,求求你。”东阳公主泣不成声,她以最卑微的姿态祈求着昭明太子,却唤不起他内心的半丝怜悯。
那些朝夕相处的曾经,大约是被时光的刀割,切碎了。
“那也是太子的姑母,难道太子心中半点情分都不顾了?”一旁的澹台小喜看够了戏,终于开口说了话。
昭明太子目如刀光,刺向澹台小喜。
澹台小喜那一刻背脊发冷,竟禁不住冷颤。
“这是我的家事,喜医官莫要逾距才是。”昭明太子并未大发雷霆,给足了澹台小喜颜面。
澹台小喜心中明了昭明太子于她的纵容是因澹台不言和澹台成蹊,这颜面是她的两个兄弟拼血搏命换来的。若要再不知深浅地触碰昭明太子的底线,她怕是安阳也待不得了。
“臣只是不愿见太子做尽后悔事。”小喜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尽心尽职地规劝道。
“后悔事?”昭明太子轻声道。
“我做的后悔事多了去,不在乎再平添这么一两件。”昭明太子欲站起身,却被东阳公主扯住了衣角。
“我心知你的担忧,可我发誓,那个秘密将与我一同死去,绝不暴露天日。”东阳公主对昭明太子起誓道。
这个秘密,是玉山南的身份。
安阳遭劫后,燕国的兵将败走东海,返回南燕后必会回禀燕君,东阳公主身旁曾有一子。燕君会想尽办法将这孩子夺回,并利用幼子乃是玉颜公子遗孤的身份而卷土重来,对昭明太子再度造成威胁。
此时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传来,也并非是巧合。昭明太子清楚,这是燕君设下的圈套,想要东阳公主名正言顺地回到南燕的圈套。
他不是没有对东阳公主和玉山南起过杀心,可冷静下来思前想后,却还是下不了这个手。暂先不说蝴蝶谷养育他的情谊,他更怕燕君闻此消息,会狗急跳墙,倾国之力杀来安阳。况且对自己兄弟的遗孀赶尽杀绝,这样的消息传入坊间,也会破坏昭明太子仁义的假面。
所以,将东阳公主扔在柒园自生自灭,不过是让她的生死在天,而非在他。她命大福大,被秦上元救了回来,还得周女王庇佑。能和自己的婴孩偏安一隅地活着,已经是昭明太子最大的退让。
“你若执意想要回燕国,那我便赐你一杯鸩酒,将你的尸身送回燕国,同燕君夫人团聚。”昭明太子说罢,挣脱东阳公主的撕扯,拂袖欲要离开。
“太子如此无情,丝毫不爱惜手足,不知王上知晓,会作何感想。”听到昭明太子要鸩杀东阳公主,澹台小喜也顾不得太多,立即搬出周女王来遏制他的胡作非为。
昭明太子停下脚步,冷哼一声,他偏过头,道:“看来喜医官还牢记着周王的赞许,不曾忘啊!”
“既是如此,你便莫留在安阳了吧,秦上元接任太医院管使的官职,宛城军中驻医局太医尉的官职便空了出来,既然王上曾赞许你不为强权,那便去宛城做不卑不亢的太医尉吧。”
明日明升暗降的手段,其一是让她远离安阳,其二是使她远离福祥公主。
他还要重用澹台不言和澹台成蹊,所以在对待她时,并未有像对待东阳公主一般,如秋毫见捐,厌恶离弃。
“若臣领命,可否能换东阳公主一命?”虽说今日决定带福祥公主来楹喜宫,是她被东阳公主利用了,可推己及人的想,若是自己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便也想要回去见最后一面。
澹台小喜不怪东阳公主,她现在如履薄冰,命悬一线,若这样能帮到她,倒也是还了往昔的恩情。
“若她安心留在这里,我必然不会夺她性命,若她还不知安分守己,妄图用太子元妃来要挟归南燕,我不会再轻易饶恕。”
昭明太子的话一语双关,不仅仅是说给东阳公主听,也是在警醒澹台小喜。
太子元妃是昭明太子的掌上珍,但凡触及,非死即伤。
福祥公主负气回到柒园后,见平日里侍奉自己的清蝉受了罚,背后被鞭笞的血迹斑斑,依旧带着伤兢兢业业地服侍着她用茶。
她心中颇为过意不去,便令她下去歇着。
清蝉犹豫再三也不敢离去,战战兢兢地怕她再度离开柒园。
她这时心里才开始后悔,自己这一时的冲动,竟然牵连了这么多人。
昭明太子回到瑶光阁时,她已然写好了悔过书。极为主动地拉着昭明太子的手,为她留下的那口齿印清洗,涂药。
昭明太子斜靠着凭几,玉指捏着福祥公主的悔过书,嘴角逐渐上扬。
那帛纸上写着:若非整日困于金碧屋瓦之中,怎会被轻易怂恿,误做私逃之事。常言道,河流决堤,错在堵截,而非疏通。我与河流同此,若能畅快奔流涌入江海,必不会径流他渠毁农田。
这哪是悔过书,分明是在向昭明太子抱怨,自己今日被澹台小喜怂恿跑出柒园,完全是因为昭明太子将她看得太紧了。
昭明太子俯身,捏着她的脸颊道:“怎么着,偌大个王宫装不下你了?”
福祥公主挣脱他的手指,嘟着嘴比划道:“原来是东宫,现下是柒园,我能走动的范围只有这么大,若能是整个王宫,我都谢天谢地了。”
不知是不是她今日见了东阳公主的缘故,昭明太子恍然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变回了从前的绥绥。
他怔了片刻,一把将她拉至身前。突如其来的亲近,使她吓了一跳,纤细地腰身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
“绥绥?”她看到昭明太子嘴唇开合。
福祥公主面带疑惑,她努力地回想这个名字,隐约想起在初醒时,昭明太子好似有说过这两个字。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问着这声绥绥,可是在叫她?
昭明太子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
第十三章 已凉天气未寒时
“往后这宫里,你可随意走动,只是除了那楹喜宫不能去。”昭明太子最终认输,她现在身子逐渐转好,若要她继续信任他,便不能将她锢的太紧,况且她身为太子元妃,若要一直被他这样关在一处,不许外人面见,不仅是王宫,安阳城也会传出流言蜚语,对她的身份加以诟病。
这样的话对于福祥公主来说,乃是天降喜讯,她愉悦地低下头,在昭明太子的额头上留下浅浅一吻。
这一枚浅吻使昭明太子心生荡漾,也忘记了白日里的委屈,双手扣住她的腰身,便与她一同往床榻间缠绵而去。
在得知澹台小喜已然动身前往宛城的秦上元,放下手中正记录的《宫脉录》,立即起身往东宫奔走。
抵达时,正巧遇丞相宋锦书也在偏厅等着,她心想不便参与二人的谈话,欲将欠身施礼告辞,却听宋锦书道:“你我同来东宫寻太子,大约是为了同一件事,莫要走,待我问完,你便能得到答案了。”
宋锦书乃是安阳得秦上元最敬仰的周臣之一,回想当初她为追随澹台不言,成为宛城驻军局的太医尉。初时步步谋划,排兵布阵,欲将澹台不言收入掌中,但就在打渔的网兜快要收口时,昭明太子却将澹台不言带去了东楚。
那段时日,秦上元倍感煎熬,她深知澹台不言此去涉险,生死难料,即便有那灵玉王后的帮助,凭他们二人妄图救出福祥公主,根本是纸上谈兵。可怜她在周地并无可求助之人,便书信一封送去安阳,希望澹台不言的弟弟,澹台成蹊能从中出手相救。
然而秦上元等到的,却是宋锦书的帛纸一封。他告知秦上元,莫要惦念,此行东楚虽凶险万分,可他以丞相的名声担保,澹台不言必会化险为夷,并让她安心准备着与澹台不言的婚事。
秦上元颇为震惊,即便宋锦书能得知她和澹台不言曾经年少时的父母媒妁,可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为澹台不言在宛城所设下的罗网?
她背后虚的冒汗,战战兢兢地提笔又写了一封回信,询问宋锦书如何笃定澹台不言会安然无恙回到宛城。
过了许久,宋锦书都未再回信,直至澹台不言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宛城,并稀里糊涂地被他的麾下强捆着与秦上元青庐对拜,共结连理。
也是在大婚当日,秦上元收到了宋锦书赠予她的新婚贺礼,以及一封来自于宋国,自称是澹台不言师姐的书信。
信中详细地告知了秦上元,澹台不言在东楚所发生的一切,以及这位师姐的身份,宋国的军祭酒简蓉。
秦上元虽心中十分感激简蓉的出手相救,可她却在信中的字里行间,嗅到了一丝暧昧不明的气味。
女人的直觉颇为奇妙,即使二人未曾见过一面。
于是,大婚第二日一早,秦上元便翻了脸,直至澹台不言对她坦言相告,自己在燕国所发生的所有事。
秦上元还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昭明太子已然从主殿经廊下往这边走来。
这回,便是她想走也走不掉了。
她硬着头皮同宋锦书一齐跪拜昭明太子,而后如同个木桩一般,躲在宋锦书的身后。
“前些日,老臣受王上邀约,前往宫中竹幽小聚,听闻那片竹幽是太子为王上所建,果真是清雅清新,不同凡响。”宋锦书并未直奔主题,反而同昭明太子闲话家常。
秦上元面露尴尬,昭明太子不仅修建了竹幽,还顺带将柒园修葺了一番,尤甚是四面的围墙,加高加固后,可谓是杜门塞窦,铜墙铁壁。
“丞相谬赞了,竹幽再清雅,也比不上丞相府墙边红杏。”昭明太子恭谦地回道。
宋锦书淡泊如水,并未在意:“只是这竹幽建好了,王上似乎并不开心,她与老臣说,曾与太子开口,索要一柄不重要的长剑,可太子却拒绝了。”
昭明太子嘴角泛起冷笑,道:“那柄长剑并不在我手中,是王上听信别人的谗言,误解罢了。”
“这在与不在,也不过是太子随意言语罢了,况且,王上的心结在于所欠人情,而非这柄不重要的长剑,太子若要聪慧领悟,任何一柄长剑,都可以是当初从翠缥郡捡回来的那一柄。”宋锦书并非愚钝,他知晓昭明太子拒绝周女王求白虹剑,是因为忌惮宋国。
他虽心悦周女王,不愿见她整日为此事忧愁,可也会顾全大局,选择用另一种方法来成全她,不负她求。
昭明太子侧耳倾听,凝神细思,宋锦书这办法,倒也不失两全其美。
既白虹剑在他手上,他秘密令能工巧匠参照原物仿造一柄,再呈于周女王,不就各得其所了。
“看来我应见贤思齐,平日要多与丞相讨教才是。”昭明太子道。
“讨教倒不必,太子本就是灵敏奢睿之君,稍加多些耐心,便能妙计百出,不必事事依仗老身。”宋锦书的意思,无非是想要昭明太子在面对周女王时多些耐心,不要因福祥公主而顾此失彼。
也确实如宋锦书所言,自福祥公主醒来的这段时日,除却处理政事,他近乎整日同福祥公主黏在一起,非受周女王召见,也嫌少前去问安。
“丞相所言甚是,是我思虑不周。”昭明太子诚恳认错。
秦上元心想他这般自以为是之人,尚未坐到天子之位,倒还能听得进去规劝,可若要坐上那共主的位置,怕宋锦书这一两句便也不顶用了。
想到这里,秦上元不禁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引来了昭明太子的侧目,他才要开口询问秦上元所到何事,便又听宋锦书开口道:“还有一事,望太子与老身说明,楹喜宫前段时日更换大批宫奴,且换下的宫奴并未得到善终,而是被秘密处死,葬于莲花山的乱葬岗。”
“不过处死几个做错事的奴隶罢了,犯不上丞相,亲自前来询问。”昭明太子冷漠地说道。
“大周开国施以仁政,从不滥杀无辜,即便是在宫中侍奉的宫奴,这也是为何九州诸君多有暴虐,可大周天子却未有一位名声不仁之君。”宋锦书问道。
宫奴一部分来源于降国俘虏,一部分来源于民间贫瘠,君王的言行,也大多是由这些民间贫瘠侍奉后,告老还乡时,言传街巷深去的。
是勤政爱民,孝廉躬亲,还是残暴不仁,奢靡腐化,这人间,总会有人去评断。
“太子莫不是还未坐上共主之位,便要成为这大周第一位暴君吧。”宋锦书的进言使秦上元心中颇为舒爽,她幸灾乐祸地偷瞄着昭明太子的脸色,倒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悦之情。
“是我思虑不周了。”昭明太子面容诚恳。
“楹喜宫比我提早两日得知燕君夫人重病的消息,若非不是宫中侍奉的人传递了消息,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可以阻止这样事情的再次发生。”这也是昭明太子杀绝楹喜宫宫奴的原因。
他无法对每一位宫奴身份背景的详知,便只能用此方法来防患于未然。
宋锦书诧异:“老身以为,太子放逐了澹台家的姑娘,是因知道她将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带去了楹喜宫,看来,可是另有原因?”
昭明太子闻之恍然大悟,因澹台兄弟二人为他披肝沥胆,他嫌少怀疑澹台小喜对他不忠。若是当日,他稍加清醒一些,便不会愚钝至今,还要等人来点拨自己。
蝴蝶谷君家与南米澹台家为世交,君婀病重,必会首先知会澹台家。
“是我一叶障目,错信他人,白白牺牲了许多人。”昭明太子心中的悔恨并不是因为宫奴们蒙冤丢了性命,而是他没有居安思危,太过于信任身旁的人。
可在宋锦书面前,这般仁慈的悔恨,还是要展现半分。
“太子莫要就此心灰意冷,据老身所知,澹台老丈对此并不知情,派遣驻军局太医尉的旨意送去澹台府上时,澹台老丈方得知自家女儿惹的祸事,临行宛城前夕,他将女儿训斥了一通,逐出家门,令其此去宛城好好反省。”宋锦书说话时,下颚微微朝宋尔莞侧过,似是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秦上元知道小喜那丫头将福祥公主私自带出了柒园,但却不知是她将燕君夫人重病的消息传递给东阳公主。
这丫头许是跟着她时间久了,为人处世愈发大胆起来。
带福祥公主去见东阳公主,顶多算是女人的妒忌心作祟,并非什么大错,可帮东阳公主传递燕国的消息,便是叛国的大罪。
秦上元虽然瞧不上昭明太子的卑劣,但至少会因澹台不言身居要职,选择坚守原则。先不管燕君夫人病重这消息的真假可靠,但凡在这节骨眼上,令东阳公主得知此事,无非是借由使她归燕罢了。
福祥公主成为太子元妃的大礼方结束不久,玉山南公子的身份也才为众所知,燕国君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借此从中作梗了。玉山南非太子元妃亲生,大周嫌少有人知晓真相,风言风语也只会传言玉山南是东阳公主同昭明太子禁忌之恋的产物,而不会怀疑玉山南和玉少染之间的联系。
但凡东阳公主禁养在王宫内一日,便无人可以诟病玉山南的身世。
可东阳公主若回到南燕呢?
那时,不仅仅是玉山南会变成燕国君的一枚棋子,昭明太子和安阳亦会岌岌可危。
“她大约也是想要还东阳公主的人情吧,毕竟当初将他们一家带出燕国的是东阳公主,我也不过是个从中牵头的罢了。”昭明太子略有疲惫,他抬起素手轻柔额头,遮挡住他此时的双眸。
那双眼睛却未有疲惫,而是凶恶。
宋锦书轻笑,道:“既是舍不得,为何不留下,老身得知澹台家这丫头可心中有你,留下充实后宫,岂不是更加拉拢澹台家?”
宋锦书的试探从未停过,无论是他为昭明君时,亦或他是权倾朝野的昭明太子。
“你明知我最忌讳外戚弄权。”他阿翁周殷王死于外戚霍氏之手,以至安阳所有人的命运因此而更改,这才好不容才回归于正道,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若是忌讳,便早些生下顺位继承者,否则这九州之上,说不准哪位国君囫囵认个贵女为公主,送来安阳做世妇,当下王上还健在,他们自会收敛,可若等太子继位共主后呢?”宋锦书心知昭明太子册封福祥公主为太子元妃,是为杜绝外戚弄权。
他泰然自若地旁观陈国破碎,并扶持一位目光短浅的窃国者位新任国侯。这位窃国者不负所望地自私平庸,对福祥公主避而远之。
福祥公主犹如沙洲里的一棵孤树,举目无亲,孤独无依。
第十四章 山色遥连秦树晚
“这件事,我也是束手无策,还要看秦管使的妙手回春,何时能医好太子元妃。”昭明太子话引秦上元处。
秦上元还在沉浸在二人交谈的话语中,闻声昭明太子唤她,这才回神过来,俯身道:“臣今后必当亲力亲为,竭尽全力。”
“若早如此,你的门徒也不会犯错。”昭明太子抱怨秦上元未能对太子元妃的病情尽责,也从而导致小喜犯错。
秦上元也颇为自责,那日赶巧澹台彧树突然起了热病,她告假在府内照顾,小喜这才替她前往柒园为福祥公主诊脉。
虽然一府别院,澹台小喜离开安阳被遣去宛城,她也是今日才得知,兴许澹台大伯见她照料澹台彧树已然自顾不暇,便也没特地派人去院内将此事告知。
“秦管使虽有令他人起死回生的本事,可自身却也是肉眼凡胎,既是肉眼凡胎,便逃不过生老病死,太子莫要过于对她苛刻,否则对太子元妃的病情有弊无利。”秦上元未曾想,宋锦书倒还主动为她争辩起来。
昭明太子回想往昔,在对待秦上元时,确实是有刻薄。生子时,丈夫未在身旁,且幼子尚在襁褓,便让她主持太医局的管事,即使是在上元团圆之日,也未令澹台不言回到安阳,让他们一家团聚。
她自己照顾幼子,还要顾及福祥公主的病情,还要主持太医局。
昭明太子有些心虚,若是澹台不言得知他这般对待自己的娇妻,回安阳述职时,会不会对他心生怨念。
昭明太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道:“若是每日诊脉,倒不必秦管使日日前往,派可信医女前往便可,将脉象记录于《宫脉录》,方便秦管使翻阅,得以想出治愈元妃的法子。”
秦上元松了一口气,既然有人为她据理力争,她不如就顺其自然。
“多谢昭明太子体谅。”因澹台小喜之事,秦上元内心也多有愧意。
她与昭明太子二人难得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达成共识。
“往后每隔四日,你便留两日归家照顾幼子,是我太过忧心太子元妃的病情,这才忽略了秦管使家中的情况。”对昭明太子来讲,秦上元的通情达理难能可贵,许是有些无所适从,便又退一步。
秦上元受宠若惊,这心内好似也没有之前那般厌恶他了。
“眼见寒食到来,宛城军务不甚繁忙,我这便自宛城将澹台不言召回同你团聚。”昭明太子召回澹台不言,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一家的团聚。
今年祭祀春神句芒同太子元妃晋封大典乃是同一日,灵川暖山祭春神,便因此而耽搁了。
昭明太子想于寒食过后,前去灵川祭祀。福祥公主已然完成五祚山宗庙祭礼,唯剩下灵川暖山的祭礼。
届时,由澹台成蹊护送他们北上灵川,安阳空虚,留澹台不言镇守,他才能安心。
他不想安阳再度发生劫难。
秦上元与宋锦书一同走出东宫,在她俯身同宋锦书拜别之时,却闻宋锦书说道:“老身原以为,今日无论是因何而起,你都会为喜医官求情。”
“这是令您失望了?”秦上元猜不准宋锦书这话的意思。
宋锦书摇了摇头,温和地笑道:“我原以为自己会失望,不过你并没有让它发生。”
秦上元不明所以,敢情他是不希望她为小喜求情才是。
“你曾为蔡国人,想必深知蔡国被灭缘由,老身不求你能忠于太子,但求你能忠于你的夫君,他是大周的镇安将军。”宋锦书说道。
秦上元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直至二人分开,她回到太医院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宋锦书这是在试探她对大周是否忠诚。
秦上元并未对此感到愤怒,反之倒有些心虚。她本打算将东宫听得来的,有关白虹剑的事情书写成信,送去典客府邸。
可一想到宋锦书所说那一番话语,便将信投入了火中燃尽了。
她怜惜福祥公主,也同样怜惜莘娇阳,可面对这样的偏爱,她只能守住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万不能像澹台小喜一般糊涂。
自福祥公主被昭明太子解了禁足,便开启了她的王宫之旅。这一连几日,她皆是踩着酉时一刻的饭点才夜归东宫,用膳毕,还未等昭明太子询问,便休沐洗漱,倒头就睡,为翌日的旅程养精蓄锐。
昭明太子这一段时日过的,颇为寂寥。
这宫内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上上下下的轩榭宫苑,都被她走了个遍。她还曾每日前往胧北宫问安周女王,且凭得一手妙笔丹青,为周女王作画。周女王见其画作不同凡响,甚是欢喜,用上好的锦布裱框过后,还请来昭明太子观赏。
即使是平日闷声不响的鸑鷟,也憋不住前来东宫同昭明太子诉苦。太过热情的福祥公主曾三天两头地往金娥楼跑,在不小心摔破几个她养蛊虫的瓦罐之后,还将殿门前的梅树浇涝了。
她像一个获得新生的孩童,欢闹地去拥抱这个世间的陌生事物。
如此一来,让她忘记了自己因疾病的与众不同,昭明太子倒也觉值得。
寒食当日,澹台不言奉旨回到安阳述职,落朝后,同昭明太子信步宫道。
“这段时日难为你了,上元节本应当让你回安阳述职,见一面家中幼子,奈何宋尔延一家已然守在宛南五年未归,我不得不令其先行归来。”在面对容貌残缺的澹台不言时,昭明太子无时不刻都心有愧疚。
“倒谈不上难为,只是有些想念发妻。”澹台不言对从始至终对他都极其真诚。
“这次回来,便多呆些时日,待浴兰节过后再回到宛城也不迟。”昭明太子本想留他到秋尝祭,可想到他还要早些回宛南关主持夏耕秋收,便只能留他短暂在安阳一月时间。
“本想着此次,臣能带着发妻同归宛城,可闻太子元妃的病情尚未痊愈,并非是元儿能离开的时候,”澹台不言说到此时声音见虚:“况且小喜她居然做了背叛太子之事……”
“她所做之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昭明太子放逐澹台小喜去宛城驻军局的文书,并没有提及她所犯下的过错。
相反,文书上称赞她医术精湛,德行良善才升任为太医尉。
“其实,对于这件事,小喜并无意识是背叛了太子,她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联,才认定将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告知东阳公主并无不妥,她推己及人地为东阳公主思量,才成了当局者。”澹台不言诚恳地为小喜说情。
于昭明太子而言,澹台不言才是那个迷惑的当局者。他的妹妹在他眼中,永远似白雪般纯净无暇。
昭明太子先前还想不明白澹台小喜此举欲意为何,可自那之后,宫内有流言相传,说楹喜宫东阳公主是昭明太子的禁脔,所生的幼子乃是昭明太子的骨血。
昭明太子一连惩治许多妖言惑众的宫奴,可最后却依旧抵挡不住宫奴们私下的议论纷纷。
他也是这时才逐渐明白,澹台小喜是在离间福祥公主和他的感情。她将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告知于东阳公主,在东阳公主手足无策之时,为东阳公主出谋划策。
她原本的计划是,要令福祥公主得知太子与东阳公主已然有“肌肤之亲”,并“孕有子嗣”。由此福祥公主便可理所当然地同太子哭闹,太子也自会将东阳公主安置去宫外的其他地方。
那么,东阳公主逃跑的机会便到来了,太子同福祥公主的隔阂也会因此而产生。
可澹台小喜谋算上下,却终是算错了一步。
她忘记了福祥公主被封闭了感识,对情爱的接受变得比常人淡泊许多。
因此,福祥公主并没有同太子大闹,反而坦然接受了东阳公主和太子的“风流韵事”,还将东阳公主的幼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宠爱有加。
当然,在澹台小喜自己未承认之前,昭明太子绝不先行告诉澹台不言。他不愿做挑拨兄妹二人关系的人,更不会让澹台不言觉得他心胸狭隘,只顾儿女情长。
“她是你妹妹,还是要好好管教她,莫要让她再这般愚蠢,将来被有心之人利用。”昭明太子未往深究,毕竟澹台小喜钟意他并非一两日,他若在澹台不言面前表现的过于无情,难免会被觉着冷血。
澹台不言点了点头,应和昭明太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行至东宫门前。
还未进入正殿,便听偏厅传来一阵悲惨的哭声。
昭明太子闻声往偏厅走去,澹台不言也紧随其后。
绕过紫檀木屏,见矮脚黄木软榻上坐着玉山南,他正面向福祥公主嚎啕大哭,福祥公主背对着木屏,并不知昭明太子的到来。
“她明知我的身份,还下手这般重,娘亲,我好疼。”玉山南泪眼朦胧,嘴角青紫,左脸颊淤肿得老高,导致整张脸的轮廓变得左大右小。
福祥公主一边安抚着他,一边以冰玉冷敷他脸上的创伤。
“是谁这般大胆,连大公子都敢下手打?”澹台不言问道。
昭明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心中已然猜到这人是谁了。
“父亲,您来了。”澹台不言的说话声引得玉山南停住了哭声,他哽咽着向昭明太子拜礼,虽疼痛难忍,也不忘礼数周全,着实精神可嘉。
昭明太子将他抱了起来,行至软榻,他接过福祥公主手中的冰玉,继续为他受创的脸颊疗伤。
“霍繁香为什么打你?”昭明太子问道。
玉山南默默地低下头,啜泣不语。
福祥公主扯着昭明太子的衣袂,比划着:“他听信了身边婢女的谗言,跑去楹喜宫大闹,还逼迫东阳将幼子送来东宫抚养,被过路楹喜宫去金娥楼的霍繁香撞见了。”
昭明太子点了点头,回握住了福祥公主柔弱无骨的柔荑,他回身将冰玉扔给玉山南:“跟人家姑娘相差不了几岁,偏偏被打后只会哭鼻子,怎么武艺不精,还不了手吗?”
玉山南止住啜泣,可眼中的泪滴却如断珠,簌簌地掉落。
福祥公主读懂昭明太子的唇语后,立即甩开他的手,将玉山南抱在怀中。
“太子何必要这般刻薄,不过是孩子之间的打闹罢了,互相道歉,保证下次不再犯,不就好了。”福祥公主拧着眉间,怒瞪着昭明太子道。
昭明太子不敢反驳,便叫来了立在门前的净伊:“问清楚是哪个宫婢在大公子面前乱嚼舌根。”
净伊得令出门,不过半刻,将侍奉玉山南的宫婢带了进来。
第十五章 风物凄凄宿雨收
那宫婢自知大限将至,哭哭啼啼地从门前一路爬了进来,求饶的话语不绝耳矣。
再没哄好福祥公主之前,昭明太子暂且没空闲搭理她,便由着她自顾自地哭求。他转身陪着笑脸将拉福祥公主入怀,浅吻着她的额头,安抚着她的怒火。
她见昭明太子低眉顺眼地讨好她,便也就没再当着外人的面令他难堪。
“你也知道当着外人的面被责骂不好受,山南也一样,他虽然是个孩子,却也有自尊心。”她放开玉山南,转身扑进他的怀抱中。
昭明太子低头深嗅她的芳香,忽地心情大好。
“你是何时开始侍奉于大公子身前的?”昭明太子问道。
宫婢止住了哭声,颤颤巍巍地回道:“大约是在半月前。”
“原是在何处侍奉?”昭明太子继续追问道。
这宫婢开始逃避昭明太子的追问,继而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
不刻,净伊派去内司驿的宫奴回到了偏厅,手上拿着的是最新内宫调动记录。
那宫婢见之神色慌乱,又再度哭求了起来。
昭明太子接过记录帛书,翻看片刻后,‘啪’地将帛书合上,道:“拉出去,砍了吧。”
宫婢闻之嚎啕大哭,匍匐上前,扯着玉山南的衣角:“大公子,您救救奴吧,奴下次不敢了。”
玉山南一声不响,却委屈巴巴地望着福祥公主,似是希望她能同昭明太子求情。
福祥公主长提一口气,对玉山南比划道:“这次听你父亲的,这般乱嚼舌根,怂恿你犯错的宫婢留不得。”
那宫婢看不懂福祥公主的哑语,便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求情。
“婢子叩谢太子元妃大恩。”她匍匐在地上说道。
昭明太子倏然发出一声讥笑,他挥手令净伊快些将她拉走。
净伊俯首应承,随即叫来门外侍候的几个健硕的宫奴,将她拖出了东宫。
立于一旁的澹台不言略有疑惑,便趁着昭明太子偷香福祥公主时,拿起了那本帛书翻看了起来。
上面记录那宫婢原本是太医局负责煎药的婢子,是受了喜医官的举荐,前去大公子的瑶华宫侍候。
澹台不言刹那间脑子有些混乱,回想自己妹妹年少锦时,纯真干净的笑脸,心中酸苦颇多。
这边净伊刚刚处置了那宫婢,返回于东宫时,在门前遇到了踟蹰不前的宋怀瑾,他连忙上前询问,可否是同丞相一起入宫,二人走散了。
宋怀瑾摇了摇头,同净伊有礼以待,道:“还劳烦寺人监带我进去,我有事同太子禀报。”
宋怀瑾身上有一股同宋锦书相仿的清雅书卷气,只不过这宋怀瑾年岁尚幼,稚气未脱,相较其他同岁的稚童,显得更加出类拔萃。
净伊被宋怀瑾称得这一声寺人监颇为欣慰,除却宫内行走的奴婢,还未有哪个身份最贵之人,唤他这一声寺人监的。
他欣然点头答允,带着宋怀瑾走入东宫殿门。
宋怀瑾到时,太医局的医官正在为玉山南的伤口擦药,福祥公主陪在玉山南身旁,昭明太子与澹台不言二人对坐于几案旁。
待净伊告知宋怀瑾的到来,众人皆向他看了过来。
他礼节周全都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问安,继而之后俯身跪在了地上。
昭明太子感到奇怪,便开口询问:“你这孩子今日怎么了,这是为谁叩拜这般大礼?”
“大公子的伤,是霍繁香出手伤的,还请义父莫要怪罪于她。”宋怀瑾笔直地立起上身回道。
“她若知道你来告状,明儿个不会去丞相府寻你报复?”澹台不言觉得新鲜,便开口询问。
他们二人自小便是冤家,宋怀瑾的整个幼年近乎都在霍繁香的淫威之下度过,他怕霍繁香,又怎敢背地里来告状?
“即便不是我来状告,也会有他人前来,与其等待他人颠倒是非,倒不如我主动前来认罪,也好过他人诋毁阿香。”昭明太子听得出来,宋怀瑾在指桑骂槐。
“你的意思,是我歪曲事实,冤枉她了。”于一旁敷药的玉山南闻声而起,直指宋怀瑾质问道。
宋怀瑾从容不迫,有礼有节地道:“并非如此,是大公子多思了。”
“你瞧我脸上的伤,可是她下了狠手,一掌一掌打出来的,难不成你要为她狡辩?”若不是福祥公主拉着他,他怕会对宋怀瑾施暴。
“那是大公子该打。”宋怀瑜不卑不亢地说道。
玉山南挣脱了福祥公主的拉扯,直冲宋怀瑾而去。
昭明太子示意澹台不言插手干预,澹台不言得令后起身伸出手,一步奔向前,抓住了玉山南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带回了几案旁。
玉山南回首见昭明太子凌厉的眼神,瞬间?了。
“你且说说,大公子为何该打?”昭明太子相信宋怀瑾绝不会无中生有,他自小跟随宋锦书长大,耳濡目染,德行兼优。
“因宫中流言昭明太子甚爱楹喜宫的东阳公主,不但在玉颜公子死后,将她独留宫中,日夜恩爱,还同她孕育子嗣,大公子听闻后,受宫婢蛊惑,今日一早,便带着身边得力的宫奴往楹喜宫而去,当着众人的面,不仅指使宫奴掌掴了东阳公主,还抱走了她的孩子。”宋怀瑾说道。
“如若不是霍繁香在往金娥楼的路上,发现楹喜宫的异常,及时出现阻止了大公子,那孩子或许已经被大公子扔去不知名荒山中了罢。”
澹台不言闻此出乎意料,他低下头看着一脸?包模样的玉山南,猛地拍着他的肩膀,叹道:“你小子,还挺狠的啊。”
玉山南缩着脖子,时不时地瞟向昭明太子。
“即便流言是假,她亦是大公子的堂妹,下手残害至亲,可是山中野兽都不会做出的事。”宋怀瑾有理有据,不但勇气可嘉,却也睿智无二。
福祥公主缓慢地消化着他们之间的唇语,在得知真相后,愤怒地望着玉山南。
“那她也不能对我动粗。”玉山南得知自己理亏,不敢再大声吼,便只能小声地嘟囔。
“动粗,是她的错,我这便替她来请罪,如何能平息大公子心中的怒火,任凭处置。”宋怀瑾再度俯身叩拜。
这话,是说给昭明太子听的。
“是她让你来顶罪的?”昭明太子知道霍繁香的脾性,颇为害怕宋怀瑾受委屈。
还未等宋怀瑾开口辩解,门外便传来一声清亮的话音:“谁要他这细皮嫩肉的书呆子来顶罪,若是受伤,我砸锅卖铁也付不起汤药钱。”
霍繁香着一身章丹色粗布短褐走了进来,她下身穿着草灰色布裤,唯有短靴上的妃色梨花绣工精良,她这一身哪里有郡主的半点风姿,倒像是市井之中游手好闲的痞子。
玉山南见她走近,忍不住往澹台不言身后躲去。
“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来负责,你莫要呈什么英雄来替我受过。”对于宋怀瑾好心代罪,霍繁香并不领情。
宋怀瑾也垂头不语,再没了方才那般义愤填膺。
“说罢,要我如何受过。”霍繁香跪坐于几案旁,与昭明太子对视。
澹台不言现下倒是颇有几分敬佩这位灵川郡主,敢作敢当,又不卑不亢。
“这个,我倒是说的不算,要被你伤的人说得才算。”昭明太子才不想一顿棍棒就解决了此事,况且霍繁香自小就跟着霍殇和莘奴习武,早已练就皮糙肉厚的本领。
“那你说。”霍繁香转过头,对玉山南说道。
玉山南吓了一跳,若不是澹台不言扯着他,他早摔地上去了。
“那,那,那就”玉山南确实想要惩罚她一番,可毕竟他的谎言刚被宋怀瑾戳破,若是再对霍繁香的惩罚过于严苛,难免不会令福祥公主和昭明太子对他更加失望。
可若是不狠毒,他又不解恨。
犹犹豫豫当中,又惹了霍繁香厌恶。
“若你再磨磨唧唧,我可反悔了。”霍繁香吼道。
“我的宫婢因此被杖毙了,三日后要跟随父亲前往灵川祭祀,我来不及挑选随行宫婢,若你愿意,往返路上来照顾我就行了。”玉山南料想自己为大周的大公子,应当是威风堂堂,手中操控着他人的生杀大权,哪想在霍繁香面威风尽失,前竟无半点颜面。
“好,我答应。”霍繁香应道。
“既然我做错了事情,受了惩罚,那大公子也一样,太子哥哥,你说是不是。”霍繁香星耀般的双眸之中,闪着狡黠。
她将太子称为哥哥,便是知会在场的所有人,她比大公子的辈分大一截,姑母教训侄儿乃是天经地义。
可这侄儿不仅仅做错事,还试图用谎言来掩盖一切他品行的恶劣,若是昭明太子不严惩,便是包庇。
昭明太子满不在意地问:“那你说,要如何惩治?”
“我已然教训过一次了,便不再往重了责罚吧,不如就抽十鞭子,令他长一长记性就好。”霍繁香笑道。
跪坐于下方的宋怀瑾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十鞭子本来是他决定替霍繁香受的过。
“父亲,三日后就往灵川去了,若我在此时受伤,路上稍有不甚,伤情严重了怎么办?”玉山南连忙跪在地上对昭明太子哭求道。
“放心,这一路上由阿香姑姑我来悉心照料,绝对不会令你的伤口严重的,且灵川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冷泉,热泉,药泉,定能将你的伤养好的。”霍繁香语重心长地安慰着玉山南道。
玉山南见昭明太子不为所动,便匍匐至福祥公主膝下:“母亲,你帮我求求情吧,我怕疼。”
福祥公主尚在气结当中,见玉山南的哭求虽然也心软,但也决绝地比划着:“你若知道疼,便要替那些受你暴虐的人,想一想,难道她们就不疼吗?”
福祥公主并未苛刻了玉山南,在这件事情后,她带着医官前去楹喜宫探望东阳公主。东阳公主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已然肿得难以辨认,便是连她襁褓中的幼子,脖颈上也有被掐过的淤青。
若不是霍繁香及时赶到,怕早那孩子已经被玉山南掐死了。
霍繁香如愿以偿地看着玉山南被抽了十鞭子,她白了宋怀瑾一眼后,扬长而去。
“你这般好心帮她,她却不领情,下次你莫要再因她而涉险了。”昭明太子将他送去宫门口同宋锦书汇合。
宋怀瑾叹着气,摇摇头:“从小到大,她总是能用自己的办法将难题迎刃而解,好似我的帮助倒是为她添乱。”
昭明太子莞尔一笑:“她幼时那般欺负你,夺你心爱之物,还使唤你为她端茶倒水,做小跟班,你心中不怨恨她,算得上是温良恭谦了,何必委曲自己来帮她。”
第十六章 何用别寻方外去
宋怀瑾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昭明太子,道:“义父所讲,是孩儿曾经心中所想,幼时在宛城,我没少受她欺负,好不容易等到她回了安阳,我清静不少。”
“可是清静过头了,却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这心里有些空荡。”
“我满怀期望地回到安阳,回到翁翁家中,心想着又能见到她了,可她的身旁陪伴的人,却不是我了。”
“我有些失落,做尽了让她关注我的傻事来,无论是引得她来打我,还是为她受罚,但凡能回到宛城时的亲密无间,都好。”
昭明太子轻抚宋怀瑾的额头,笑道:“你同你父亲一般,都不是善于言表之人,你若真心想和繁香做回好友,不如就直接同她言明,她性子直爽,若你总用话语讥讽她,难免会让她觉得你真的讨厌她,这番做法,除了将她越推越远,反而还会平添许多误会。”
昭明太子十分享受宋怀瑾与他交谈心事,那时的他觉着自己倒是真的像一位父亲一般,为自己的孩子开导心事。
宋怀瑾点点头,乖巧地向他一拜:“多谢义父教诲,怀瑾记住了。”
三日后,昭明太子一行人等自安阳启程往灵川郡行进。
跟随者数千人,除却负责祭祀之礼的奉常蒋旭一干人等,随行侍奉的宫奴也是寥寥,大部分是由澹台成蹊携领的安阳城护卫军组成。
福祥公主尚无四识,在对吃食上也不大讲究,一向习惯从简的昭明太子便也没有安排随行的庖厨跟着,路上的饮食皆由护卫军中的伙兵解决。
伤未痊愈的玉山南,虽爬在车马之中苦叫连天,却不忘指使霍繁香为他鞍前马后。
昭明太子本以为霍繁香会因此受不住,继而打骂玉山南。
可相反,霍繁香不但坦然接受,顺从照做,且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直至护卫军中的伙兵所做吃食过于粗糙,玉山南心中不畅,便只能折腾霍繁香。
他突发奇想,要霍繁香去林中打猎,来烧制野味。霍繁香回绝了他,并告诉他,周女王在初登王位之时,便下令春日封林,便以动物繁衍。无论是贵家王权,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得私自入林打猎,违者死罪。
安阳往灵川的官路通畅,不出几日便能抵达灵川,可偏巧福祥公主从未出过安阳城,正值暖春,路上风景优胜,无论她看到什么,都觉着颇为新奇,于是昭明太子便下令队伍缓缓行进,这前去灵川的路程,便又多了好几日。
终于,玉山南忍无可忍,掀翻了霍繁香送来的饭食。霍繁香倒也不发怒,只是守在玉山南的车马前,无论他在车中叫的多惨,都不许女婢送饭过来,彻彻底底地断了他的粮。
两日后,玉山南低头认错,也将之前道是“喂猪食”的粥糜吃的格外香。
灵川的春日繁盛,和风舒畅,一望无际的翠色麦田,似万里碧流,腾波谵泞。
在抵达灵川行宫的第二日,霍繁香便回到郡府去了。
三日后,暖山明堂祭神。
有了五祚山祭礼的经验,福祥公主这次可谓是熟能生巧,从容优雅,不偏分毫。她的举动与姿态愈加彰显太子元妃的威仪。
无人再捏着她的缺陷而谈论,众人皆是在赞颂这位太子元妃的风姿。
昭明太子颇感欣慰,并答允她,在祭祀结束后,短暂停留几日,好让她有闲时领略灵川的秀丽。
翌日,福祥公主晨起后,便颇不期待换好常服,翘首以盼地等着昭明太子处理政事后,带她出门游玩。
为搭配今日的衣裳,福祥公主玉冠束发,未施粉黛,虽说雌雄难辨,素净香腮,却也动人。连昭明太子忍不住在她脸上啄了两口。
出门未行二里地,福祥公主就被灵川热闹的集市所吸引。
灵川城虽比不得安阳繁华,可却重在乐趣非凡。
兴味浓厚的灵川集市,主要得益于喜爱热闹的霍繁香。
作为一个时常不在自己封地常住的郡主,深觉灵川风景虽秀,却过于寂静,除却每月中一日各县往灵川城送奉时,街上往来的人,才会多一些。平日里的灵川城,会让霍繁香觉得无聊透顶。
于是,她在灵川城中划出三条长街,并在全郡张贴告示,每月月末连续七日开设免杂苛市集。
起先,这市集并未引起灵川郡内商贩们的重视,前来设摊贩售的人,大都是住在附近的农家。种类也都是些单调的花鱼鸟兽,柴米酱茶。直至霍繁香亲自出马,在市集上放纵地挥霍了几日。
得到甜头的商主们开心至极,便将灵川城市集掘金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灵川郡,致使前来市集的商主逐渐变多。
可随着人员聚集增多,隐患便也随之而来。
若不能及时纠察并提供相应的保护措施,这里很快就会沦为恶意滋长的巢穴。
显然这些并不是霍繁香能解决的,所以她曾专门前去紾尚阁求韩子,推荐一位可以掌管灵川市集的监令。
韩子举荐了原为蔡国人的桑落。
昭明太子在初进紾尚阁时,就识得这位桑落,只不过那时,她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
时逢蔡国局势动荡,她家中人颇有远见,带着她一路逃难来到安阳。庄荀见他们一家谈吐不俗,便将其收留于紾尚阁做杂役。
许是乱世之中的明哲保身,使桑落一家在紾尚阁里极为谨慎,直至周女王继位之后,这一家人还在藏巧于拙。
燕军大乱安阳前夕,她带着家弟在三坪街与商贩讨价还价时,先行发觉安阳城中混入的燕军探路兵。她跑去丞相府欲将此事告知,却碰到带着澹台彧芝前来府上小住的宋尔莞。
这也是为何,宋尔莞会带着莘奴和五祚山的军队,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王宫。否则守宫的澹台成蹊,早已全军覆没,周女王也早已没命。
燕军攻入安阳城时,桑落深知丞相府和紾尚阁也必会成为血屠目标,便差家弟先行回紾尚阁,告知韩子情形危机,使紾尚阁内的师尊和谋士自寻藏身处。
她孤身一人护着宋怀瑾,宋怀瑜和澹台彧芝三个孩童,藏身于城南一处枯井中。
这也是为何,在安阳那场劫难之中,紾尚阁和丞相府能全身而退,毫发不损。
后来,昭明太子好奇,她是如何看出混在市集之中的燕军,便叫她来东宫问话
“买物不讨价还价为其一,所使用的周制铜钱乃是王上新发于九州通用币元岁通宝,而非穆王时仅周地可用的旧币为其二,四处张望,盯着往来巡城兵卫为其三,发中腥咸,应是来自海滨,却身穿内陆陈国服制为其四。”昭明太子还在等着她说其五,却听她又道。
“最重要的一点,是燕国君曾明文规定,燕国的集市不允许售卖他国之物,这些探兵从未见过如同三坪街这般繁华的市集,为避免露出破绽,必会先寻找熟悉的物件购买。”
“三坪街上,售卖燕国物件铺子统共不超五家,燕国的桂花酒,桂花鸭,鲜艳夺目的燕缎,况且三个男人一同买华丽的燕缎,若是心中没鬼,难不成是一家人相亲相爱?”
韩子将桑落给了霍繁香,昭明太子还真有些舍不得。
当初,霍繁香划出的那三条街被其命名为二里地,距郡府二里开外的市集,言简意赅,极有她的风格。
外街最为繁华,无论是衣饰,书画,花鸟,草药,还是当街制作工匠手中的雕、捏,剪、画。总之,这二里地可以见到许多,在安阳三坪街没有的新奇玩意儿。
中街为三街之中最长的一个,多是酒肆,饭庄,茶寮,戏园等地,也有当街制作并叫卖新鲜吃食的摊贩,种类目不暇接,且几乎没有重样的食铺。
内街的白日最为雅静,多为客栈,秦楼,官院儿等地,夜里更是车马熙攘,各国往来参与市集售卖或购货的客商多住于此处。
昭明太子一边慨叹桑落将二里地归拢的井然有序,一边懊恼怎就将这般贤德之人,送给霍繁香大材小用了。
福祥公主便是在昭明太子失神慨叹之余,被藏在街角一处书摊所吸引。她默默地偏离昭明太子的视线,往那隐蔽的书摊前走去。
在一众书册堆叠却并不显眼的位置,有一本被烧的发黑的画册。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本画册,在指腹摩挲的地方隐约看到了一排字迹:《思夜》混沌哥哥着。
售卖书册的是两位总角童子,见福祥公主虽衣衫朴素,却布料精致,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其中年岁稍长些的童子开口道:“公子还真是个识货的,这画册可是从尔雅城里流出的稀物。”
福祥公主并没有听到童子的话,她紧紧地握着这画册,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可偏生她头脑空洞,无论如何回想,便都想不出来,自己曾在何处见过这画册。
其中一位年岁稍小的童子见她模样发痴,也不回话,便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福祥公主这才回过神,缓缓抬起头望向二人。
面前的二位童子的脸,似是同记忆里的过往重合,一幕接连一幕在她眼中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电石火光之间,她的脑袋里面突然传出一声稚嫩的呼唤。
“骨碌。”
她面色惨白,再度凝神回想,却只看到记忆中的留白。
年幼的童子被福祥公主的举措吓住了,二人察觉事有不妥,便扔下画册,急忙收摊逃走了。等昭明太子找到福祥公主时,她抱着画册已然陷入昏厥。
秦上元和鸑鷟再度被昭明太子急诏,并连夜赶路往灵川城飞奔。
可还没等她们二人抵达灵川行宫,福祥公主便醒了。
与她一同醒来的,还有她的嗅觉。
她如同好眠了一场,身上未有任何异常,便是后来秦上元抵达行宫,为福祥公主诊脉后,也是这般同昭明太子说的。
可昭明太子并不能心安,他趁福祥公主昏睡之余,夺下那本叫《思夜》的画册,并将其烧成了灰。
再度施令禁足了福祥公主,将她困在行宫内,不得外出,美其名曰调养身体,五日后动身回安阳。
他命桑落彻查集市上所有贩售书画之人,将本应还有三日才结束的二里地市集,提前关闭。各往来客商与驻地商户一一盘问,却都没能找到福祥公主所说的那两个孩童。
在他热衷于毁掉霍繁香辛苦创立的二里地之际,无暇顾及到福祥公主。
被困在灵川行宫不得出的她,似是又回到了早前囚于东宫时,困了便睡,饿了便吃,实在无聊透顶了,再去行宫的花园中走一走。
所幸相较东宫,灵川行宫广而幽深,尚且还有个灵湖可以散心。
第十七章 愿随春风寄燕然
是夜,昭明太子与她缠绵过后,酣然入梦,她白日睡多了,便也睡不着。
起身着轻薄便衣,倚在榻上看书,丑时一刻刚过,她鼻尖略过一阵甜香,似是有人在炙烤着蜜糖一般的吃食。
她偶感腹中空荡,起身披了一件斗篷,掌挂灯,寻着香味源头而去。
虽是春暖意浓,却也深夜露重,时逢朔月,暗夜无光,她走的缓慢,好不容易见到火光,却发现是在灵湖对岸。
灵湖的渡口就在不远处,可据她所知,行宫内的渡口,有百十余侍卫在把守,她夜半不睡,贸然前往,还想渡船过对岸,这些侍卫必会将她,重新送回到昭明太子的怀抱去。
她眼巴巴地望着对岸的火光,徘徊在湖边犹豫不决。
“小美人儿,想要过对岸吗?”一叶孤舟缓缓飘向岸旁,福祥公之将挂灯提得高些,才看清楚,掌船之人,正是霍繁香。
霍繁香深知她顽聋未愈,便又用手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番。
福祥公主眸子晶亮地点了点头,不顾水冷地向霍繁香的孤舟淌去。爬上小舟后,霍繁香从坐板下面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
“夜里寒凉,这是十月备在船里的衣裳,你们二人身形相差无几,若不嫌弃,便去船篷里换上。”
福祥公主将挂灯拴在船头,拿着包裹转身进入了船篷。
包裹里的衣裳是一身鹅黄短褐,青裤白靴,短褐外还加了一层薄绒毛,摸起来颇为柔软。福祥公主飞快地换好衣裳后,走出船篷。
霍繁香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将她挂在船头的挂灯吹灭。
于一片黑暗之中,避开渡口侍卫的视野,缓缓地往对岸划去。
远离了渡口的光亮,愈加黑暗的时候,这天上的星河才逐渐清晰起来,柔和又零散的光亮直射于湖水中,好似她们的船是游走在星河之间。
霍繁香停止摇桨,轻舟便停在了星河之中。
“好看吗,小美人儿?”霍繁香见她言笑晏晏地模样,心中也颇为欢喜。
福祥公主雀跃地点了点头。
霍繁香又从木板下面掏出两翁坛子,解下蜡封的绸布,递给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青梅酒,窖藏了三年,快尝尝。”
福祥公主兴致盎然地接下,闷了一口。
许是她的嗅觉恢复,也稍微牵连着她的味觉,虽尝不出梅酒的入口清甜,却也感受到酒的辛辣。
“我忘记了,你的味觉还没回来。”霍繁香拍了拍额头,伸手便要夺回她手中的酒坛。
她倒是忘记了福祥公主没有味觉这事儿,如此佳酿,被失了味觉的人当做水一般地喝下去,岂不是暴殄天物?
福祥公主将酒坛抱在怀中,不给霍繁香一点机会抢夺。
霍繁香见此一怔,便挥挥手道:“好好,不和你抢,你喝,你喝吧。”
“不过等下,过了对岸,你可不能跟她们说,是我们偷喝了酒。”
福祥公主并不知道对岸的“她们”是谁,可还是点了点头。
霍繁香倚在船檐,仰头望着黑夜里的繁星,福祥公主见状也学着她一同。
二人不说话,只在默默地观星,饮酒。
须臾,天边坠下两道星光,一闪而过。
福祥公主猛地坐直身子,追随着星陨,许久都没有回神。霍繁香不确定她,是否又想起了什么,直至小舟再度前行时,她才转过身,伏在霍繁香的双膝间。
霍繁香也没多想,私以为是梅酒让她上头了,扯下背后的斗篷盖在她的身上,继续往岸边划去。
幽林寂静,孤鸟鸣咛,临靠水岸的一处篝火炽盛。距离篝火不远有一座毡布搭建的营帐,营帐虽然不大,但容下四人绰绰有余。
围坐在篝火旁的是一大一小两身影,年岁小的脸颊红润,双眸明亮,瞧不出是男是女。另一人,身形颀长,估摸着是豆蔻之年,身着暗色便服,容貌英气,双眸狭长,眉浓入鬓,她细长的腿随意搭在木柴上,倚着树根昏昏欲睡。
待霍繁香的小舟靠近岸边时,年虽小的童子拍了拍身旁昏昏欲睡的姑娘:“阿姐,郡主回来了。”
姑娘拿掉罩在脸上的帕子,慢悠悠地坐起身道:“去帐子里叫你妙姐姐出来,去接蜜糖和梅子酒。”
小童子欢快地蹦了起来,飞奔入营帐拽着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女娃,往湖边去了。
霍繁香将轻舟停靠在岸边时,顺势将福祥公主带来的挂灯重新点燃,待那两个前来迎她的少年奔走而来,光亮刚好能看得清二人的面容。
福祥公主搭着霍繁香的手走下小舟时,仰头望去,瞬时认出了二人,是二里地市集之中,贩书的童子。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但凭得知二里地被强行关闭,便知自己捅了泼天大的篓子,如今不知怎就阴差阳错地见到了福祥公主,心中深感不妙。
二人心照不宣地转身便跑,却被霍繁香甩出的鞭子绊倒在地上。
“解释的话先别讲,快将船里的你们要的东西搬回去,我可不想做了坏事后,像你们一般被人抓了个现行。”霍繁香将长鞭收回腰间,随后拿起船头的挂灯。
二人踉跄爬起身,战战兢兢地绕过福祥公主,跳到小舟之中,从船篷里的木板下,搬出三两陶瓮。
“诶,不对,这梅子酒怎就剩下一坛,我明明记着放了三坛进去的。”女娃疑惑地自语道,她来回在小舟上翻找,隐约地嗅的到酒香,可偏就找不到酒坛。
霍繁香脸色略不自然,咳了两声,催促道:“快这些,我这肚子可空着呢。”
女娃连忙应了一声,拉着另一个童子,抱着一坛蜜糖上了岸。
几人回到了篝火旁,待福祥公主和霍繁香落座,倚在树干旁打瞌睡的姑娘也渐渐清醒过来。
她仔细地盯着福祥公主,转头又瞥见那两个唯唯诺诺,不敢靠前来的人,她忽而舒展眉心,会心一笑。
这一记笑声,让其中那个年岁较小的童子吓尿了裤子,连忙上前,抱着她的大腿哭道:“阿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瞧爹爹要扔的那些书还能换钱,便叫来妙姐姐帮我一起卖。”
姑娘没有说话,将饽饽穿过木枝,又将坛子里的蜜糖涂在饽饽上。
“十月,小诺也没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在你生辰时,送你礼物,让你开心而已。”女娃也走了过来,挨着霍繁香坐下。
十月将手上的木枝递给霍繁香,霍繁香接过后,将涂着蜜糖的饽饽那一边放在火上炙烤,登时甜香肆意,便是方才福祥公主闻到的味道。
十月用帕子擦了擦手,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匕首刀鞘朴素,为柘木所制,可刀身却颇为锋利,看起来像是精铁打造,手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落”字。
她俯身将小童子抱了起来,轻轻地敲着他的脸颊,道:“下次莫要送我这么贵的东西,况且那市井之地也莫要再去,好生在家跟爹爹读书。”
小童子点了点头,抱了抱她,便落座在她身旁,如她一般,用木枝将饽饽一一串好。
这姑娘,便是桑落,也叫桑十月,那个小童子是她的家弟,名叫桑一诺。二人出生于蔡国,因蔡国不举贤,其父亲只是尔雅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在蔡哀侯求娶陈国福祥公主之后,其父察觉灾祸将至,便带着一家老小北上安阳谋生,那本《思夜》的画册,乃是大战之后,在尔雅城中和其他典籍一同被楚军焚烧后,留下的残缺孤本。被劫后余生的蔡国人救下,简单地整理后,卖给了桑十月的父亲。
他父亲留下了典籍,将类似《思夜》这般无用的画册堆在仓房,这才被桑一诺发现,拿去集市售卖换钱,给桑十月买生辰礼物,那柄俭朴的匕首。
坐在霍繁香身旁,被桑一诺称之为妙姐姐的,是紾尚阁师尊韩子的孙女,名为韩尤妙,她是霍繁香的小跟班,也是桑一诺的大姐大。
韩尤妙偏爱观星之术,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前来灵川的灵湖观星。霍繁香是个爱热闹的,便拉着桑十月和她的弟弟一同,在灵湖设帐,饮酒观星。
不得不说,这韩尤妙倒不是个糊弄人的,她们这才将蜜糖勃勃烤熟了,星陨如雨的光亮,便划过夜空,落去灵湖的尽头。
福祥公主接连吃了五只才觉得撑了,拿起梅子酒饮下两口,却被桑十月夺了去。
“你可慢着点喝,我就剩下这一坛了,在小舟上,你和阿香二人早就饮了痛快,何必又来和我抢。”
霍繁香听到后,面色沉不住,狡辩道:“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这青梅是我摘的,是我从暖山上背下来的,私喝了一坛,怎么就不成了?”
“当然不成,这是我和十月二人亲手泡制的,说好了不能私喝的。”韩尤妙听到霍繁香的话,便帮腔道。
霍繁香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韩尤妙道:“阿尤,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韩尤妙立即闭上嘴,缓缓地远离霍繁香。
可她远离一点,霍繁香便靠近她一寸,随后出其不意地将她扑倒在地,搔弄着她腰间的痒痒肉。
“阿香,哈哈哈,你饶了我吧,哈哈哈,我知道错了。”韩尤妙抱着霍繁香的手臂,屈服认错。
福祥公主低眉浅笑地看着她们的玩闹,须臾,她手心一暖,回头望去,见桑十月靠近她,道:“我在年幼时曾见过你,在蔡国尔雅城,只不过那时的你,没有现在这般妖冶。”
福祥公主不解地望着她,即便她没了记忆,在昭明太子给予她的记忆里,也没有她去过蔡国尔雅城这件事。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自出生起,就没有去过蔡国。”至少在昭明太子为她叙述的记忆里,她一生顺遂,唯一的一次长途跋涉,是从圣安到安阳。
“哦,是吗,你这么信任他,那为何,他就是不愿让你想起之前的事呢?”令福祥公主颇感意外的是,桑十月能读懂她的手语。
“当你看到那本画册时,可否是想起了什么?”
福祥公主神色不安地点了点头。
“那他为何又将画册焚了,且没日没夜地寻找着贩这画册的人?”桑十月又道。
“许是,他是想带她们来见我,帮我恢复记忆?”福祥公主在表述这句话时,也带着疑问,因为她并不能确定,昭明太子是否是这样的意图。
第十八章 月明如素愁不眠
桑十月笑着摇了摇头:“我接到昭明太子的密令是,待确认贩书二人身份时,灭口。”
一旁与霍繁香打闹的韩尤妙突然就停住了笑声,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霍繁香道:“完了,阿香,我要被灭口了。”
霍繁香环着韩尤妙的腰身道:“放心,有我在,谁也灭不了你的口。”
她安慰完韩尤妙,并没有转过头朝向桑十月和福祥公主这一边,可她又大声地问道:“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
这话,是说给桑十月听的,却不是说给福祥公主的。
桑十月心领神会地站起身,背对着福祥公主向霍繁香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看她可怜,便想点拨她,你若不喜,我不说便是。”
“她可怜终究是她的事,生得这般妖冶,明艳的祸国之相,自身若不够强大,难以自保,也只能沦为他人鼓掌之间的玩物,暂且依附他人,是她现下最好的选择。”霍繁香站起身,扑落着身上的杂草。
“眼明心盲,什么都不知多好,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她只需勾勾手,太子便将所有双手奉上,若是清醒过来,见那杂乱无章的陈国,民罢于逸乐,国无法制,自身却陷囹圄,又如何能翻盘取胜呢?”霍繁香说完话,转过身笑呵呵地看着福祥公主。
她眉宇间的疑惑,依旧似解不开的思绪,她瞥见正在起身的韩尤妙,便向她走去。
“你知道混沌哥哥是谁吗,那本画册上的名字,是他画的那本画册,你们售卖的?”福祥公主向韩尤妙比划一番,可韩尤妙却不懂她的手语。
“她说的是啥?”韩尤妙拽着霍繁香的衣袂问道。
“她问你认识混沌哥哥吗?”霍繁香道。
韩尤妙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她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混沌兄弟,以作春殿画而举世闻名的兄弟,有传闻说他们是陈国人,也有传闻说他们是息国人,大约在十年前,二人便不再产出春殿画册了,所以早前他们所画的图册都成了典藏,有些被权贵之人收藏,有些被秦楼,官院儿留存,也有一部分流传于诸侯国的后宫,不过现在都是一金难求了。”说话的是桑一诺,他有些沮丧,因还指望着那本《思夜》能卖上个好价钱,却没想最后还是难逃被焚毁的结局。
桑十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呦,小伙子知道的还挺多的。”
桑一诺立即义正言辞地道:“我只是从书画造诣上去客观评价,不带一丝自己的想法。”
福祥公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沮丧地跪坐在地上,不知为何心中郁结,想哭却哭不出来。
霍繁香蹲在她身旁,安慰地轻抚她肩膀:“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一起来喝酒。”
她伸手向桑十月要梅子酒,桑十月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将仅剩下的梅酒递给她。
“内个,你们若是不尽兴,我还有私藏的梅子酒,不过要去暖山的梨花林中去挖。”韩尤妙唯唯诺诺地说道。
“呦呵,可以啊,阿尤,想不到你还背着我们私藏梅酒。”霍繁香站起身,捏着她的下颚嗔道。
“我也是以备不时之需,你和十月都是酒蒙子,总共就那么几坛梅子酒,不出个把月就没了。”韩尤妙理直气壮地说道。
“韩尤妙,你若这般小气,往后二里地甜酪庄的茜花饼你自己排队去买,别叫我利用职务之由给你带了。”桑十月说道。
茜花饼是韩尤妙的最爱,安阳三坪街没有,唯有灵川城二里地的甜酪庄才有得卖,且每日限量,只有三十。
“我这不是要挖出来给你们喝嘛,我往后不藏了,不藏了行吗?”韩尤妙认?,抱着桑十月的臂膀讨好起来。
桑十月也不再逗她,叫来桑一诺跟她一同上暖山挖酒。
“我也想去。”福祥公主拉着霍繁香说道。
这副我见犹怜地模样,还真难不让人动恻隐之心。
霍繁香保持清醒地摇了摇头。
“这夜过去了,我今后都会被困在这四角的城墙之中,哪怕是最后一次再看看这世间的风景,即使是在黑夜之中,也能满足。”这是福祥公主的所求,也成了霍繁香退让的理由。
她跟着韩尤妙和桑一诺一路乘坐车马往暖山行进,在暖山脚下,有一处繁盛的梨花林,方圆几里,却落满白花。
韩尤妙扛着锄头跳下马车,在一棵盛放的梨花树下开始刨土。
“妙姐姐,这可是你攒了三年的梅子酒,都拿给她们喝,舍得吗?”桑一诺清理着韩尤妙刨出来的酒坛子,开口问道。
“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今年青梅结了,再泡便好。”韩尤妙将清理好的酒坛抱在怀中,便朝着车马走去。
福祥公主见此,便也蹲下身,抱起其中一坛,跟在韩尤妙的身后。
须臾,一阵清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梨花瓣,吹散漫天。
福祥公主耳旁忽地传来一声温柔轻唤:“公主,公主。”
她寻着声音猛地回身望过去,见树下站着一位身翠色衣裙的女子,容颜秀丽,双眸清亮。
她不知为何,眼中泪如断珠,簌簌而落。
她抬起脚缓缓向翠衣女子走去。
忽然狂风席卷,劲猛凛冽,犹如凌厉的锐器,割得人生疼。
眼前的翠衣女子被烈风形成的羽箭刺穿了身体,六支血窟窿顿时淹没了她的娇躯。
福祥公主无声地嘶吼着,她向翠衣女子奔去,却最终撞在了梨花树上,晕了过去。
在马车旁,忙于搬上搬下的韩尤妙,并没有注意到福祥公主的异样,直至桑一诺大喊一声:“不好,妙姐姐,美娇娘撞树上了。”
韩尤妙这才留意,福祥公主已经昏死在梨花树下,连同她抱着那一坛子青梅酒,一滴不剩地全洒在了她身上。
“完了,这回阿香也救不了我了。”韩尤妙沮丧道。
昭明太子是于卯时醒来的,身侧被褥冰凉,不见福祥公主踪影。他起身未来得及更衣,便将寝殿的四角寻遍,却也没看到福祥公主的身影。
案头的挂灯少了一个,桁上的斗篷也不见了。
昭明太子心神不宁,他随意裹了件袍子便奔出寝殿,大声勒令行宫内所有守卫寻找福祥公主。
霍繁香便是在此时,撑着轻舟,缓缓从灵湖,逐浪而来。
轻舟临岸,守卫发现了躺在小舟里的福祥公主,飞快地去回禀昭明太子。
霍繁香抱着福祥公主登岸时,昭明太子施展轻功飞身前来,他迫不及待地从霍繁香手中夺过昏睡的福祥公主,甩手一掌,将霍繁香打飞了。
霍繁香落在了船篷上,将小舟砸出了个坑。
“往后,不准你再靠近她半步。”昭明太子神色狠戾。
霍繁香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她扑落身上的木屑,欲将起身时,但见眼前伸过来一只手。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烬,搭上那只手,站起了身。
“来行宫内偷拿蜜糖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带着她饮酒作乐,你就这般可怜她吗?”鸑鷟将她拉上岸来,顺势扯掉她发髻上的木屑。
霍繁香嬉皮笑脸地望着鸑鷟,道:“你这般怨我,可是昨夜没叫你一同,你吃味儿了?”
鸑鷟白了她一眼,道:“你这招对桑十月她们有用,对我可没用。”
“你再不收敛,下次他这一掌便会使尽全力。”鸑鷟极少说狠话,即使是在面对敌人时,亦是软绵绵的笑里藏刀。
她将凶狠的一面展示给霍繁香,不过是在害怕。害怕失去她,害怕她不知死活地触怒昭明太子,引来杀身之祸。
“你放心,他不会杀我。”霍繁香歪着头,痞笑着。
“义父在南,父亲在东,周女王是我姨母,他想动我,至少要等他们死绝。”
鸑鷟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呸呸呸,乱说什么胡话。”
霍繁香的跋扈非一蹴而就,乃是在周女王、霍殇、莘奴三人常年月累的宠爱下累积而成的。所以,她从不避讳谈生老病死,更不惧怕昭明太子。
霍繁香见鸑鷟惊慌失措,暗中心悦。
“最多是将我圈禁在灵川城,不许我回安阳,你若想我,便可随时来灵川寻我。”霍繁香握住她的手笑道。
她若被昭明太子困在灵川城,在安阳的鸑鷟便又是孤零零的了。
“我才不想你。”鸑鷟抽回手,转身便走。
“她好像恢复了。”霍繁香叫住她。
鸑鷟停下脚步,回首不解。
“先做好被太子质问的准备,毕竟我记着上次,那支叫傀儡蛊的蛊虫里,你少放了东西,导致效果不佳,惹得他心中不快,这些时日,太子元妃频频昏倒,怕是会牵累到你身上。”霍繁香忧心道。
“你放心,我熬了五日五夜才制成这忘忧蛊,绝不会出问题,若是太子元妃当真恢复了记忆,那是她的造化,同忘忧蛊无关。”这世上,没有常人可以解开忘忧蛊。
除非,福祥公主本非常人。
福祥公主再度醒来时,已经离开了灵川。
她躺在车马上,枕在昭明太子的腿上,这次同她一起回归的,是她的听觉和味觉。
马蹄的哒哒声,深林之中的虫鸣鸟叫,河流山川的轰鸣,以及脚踩在石子上的咔哒,咔哒。
随行的秦上元都认定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除了为她添些补气血的汤药,也不知要如何诊断。
在郊野稍作休息后,回安阳的队伍继续行进,过午便能抵达。
福祥公主窝在车马中的软榻上,怀抱蜜糖罐,吃得甚欢。
坐在她对面的昭明太子现如今极为不安,无法言表时,只有愁眉不展。他望着因蜜糖的甜香而雀跃的福祥公主,内心五味陈杂。
“你好像不开心?”福祥公主将手指上的蜜糖凑到他面前。
他抬起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轻柔地擦去她嘴角粘着蜜糖。
“我只是怕你喜新厌旧。”昭明太子温柔倾诉,一双桃花眸水润无邪,纯真又悲切。
“我是个喜新的,可我却更爱你。”福祥公主凑上前,深吻着他的薄唇。
许是她嘴中有蜜糖的香甜,暂且安抚了昭明太子心中的不安。
他继续汲取着甜香,恣情尽欢。
第十九章 此曲有意无人传
秦上元回到安阳后,直奔家中去。
她见澹台不言抱着澹台彧树正在院子里玩闹,这忐忑了一路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她稍稳气息,向父子二人走去。
最先发觉秦上元归来的是澹台彧树,他挣扎着想要从澹台不言的怀中出来,手舞足蹈地咿呀欢腾起来,双手向秦上元索抱。
“小树儿乖,娘亲累了一路,方且归来,莫要闹她。”澹台不言将他归拢安分,转身便将他交给乳娘抱走。
澹台彧树委屈巴巴地嗦着手指,眼瞧着自己的娘亲越来越远。
“干嘛要乳娘抱走他,我这紧赶了一路,就是为了能早点见他。”秦上元虽是嘴上在抱怨,可却没有跟随乳娘的脚步。
她留在了原地,澹台不言的身边。
澹台不言笑吟吟地望着她,却令她更加不知要如何欲盖弥彰。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日夜不停,”澹台不言拉她入怀中“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你,这一别几日,对我来说,亦是度日如年。”
秦上元靠在澹台不言的怀里暗暗窃喜,她张开双臂,搂紧他腰身,贪欢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我生怕你,在我回来之前就回宛城去了,所以才拼了命地往回跑。”秦上元低声道。
“这次,我不会走的那么快,即便是走,也要带着你一同。”澹台不言受够了别离之苦,他本就没剩下多少年岁可以长久,便更想在有限的时候里同秦上元相守。
“可是,太子元妃的病情才有好转。”秦上元仰头望着他诱人的脖颈,忍不住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他凸起的喉结。
“小喜抵达宛城后同我说过太子元妃的病情,蛊毒之术乃是连父亲都无法化解,你以常人之病来诊断,又怎能治得好她。”
“况且,他本就不愿太子元妃想起从前事,何必又欲盖弥彰地为她求医问药?”澹台不言喉咙一紧,低头见他的小娇妻正在摩挲着他的喉结。
他欣然一笑,抓住她两只小手放在怀里,低下吻她额头。
“可是她恢复了。”秦上元不解道。
“我原以为她往后会浑浑噩噩,不能闻言,不知食味,可偏在这么短的时日内,她的听觉,味觉相继而归,就是不知是我的针、药起作用了,还是鸑鷟的蛊虫失效了?”秦上元自顾自问。
“那你觉得这事是好是坏?”澹台不言反问道。
秦上元靠着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于太子元妃来说,许是好事,可对太子来说,便是坏事。”
“既然是坏事,他便不会再让你为元妃医病,你留在安阳也无用了。”如此一来,澹台不言便更能胸有成竹地与昭明太子奏请,将秦上元带回宛城。
“你说,他会不会怪罪我和鸑鷟二人,毕竟当初他令我治疗元妃的失感症是假,调理身子承孕才是真。”秦上元从未与他人说起过此事,即使是莘娇阳。
“有我在,他自然不会责问你,但是鸑鷟就不一样了,她身后空无一人,便是能说上话的霍繁香也遭了太子的记恨。”澹台不言环着她的腰身说道。
“不然,你以为小喜这个时候跑去宛城关,当真是逆来顺受吗?”
澹台不言的话,使秦上元颇为惊异,她仰起头望着澹台不言,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叹道:“她是有意为之!”
澹台不言知道自己的小娇妻颇为聪明,却不知她能这么快就猜准。
“何以见得?”他明知故问。
“她视昭明太子为此生挚爱,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我说早前她怎会突然开窍地帮助东阳公主,说是报恩可并非纯粹。”澹台小喜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地模样,其实内心也城府颇深。
“太子元妃是她的劲敌,昭明太子更是对其宠爱有加,她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挑拨,所以她利用了东阳公主。”
“但见太子元妃并不在意东阳公主的存在,反而对其真诚相待,所以她又利用了大公子,妄想东阳公主与太子元妃交恶,借东阳公主的手,除掉太子元妃。”
澹台不言见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也不忍打断,明眸善睐地望着她,心中莫说多喜爱。
“你们澹台家的姑娘还真是心狠,竟为了一己之私,挑拨亲兄妹残杀。”她赌气地推开澹台不言。
秦上元总认定小喜还是年幼时,那个天真良善的姑娘,所以从未怀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驱赶福祥公主。
看来情爱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从良善到恶毒,一念而已。
“诶,娇妻此言差矣,这世间哪有绝对善恶之分,小喜素日医手仁心,所救之人没有万千亦有百十,况且你怎就确定东阳公主是被利用的那一方呢?”他爱她的聪慧,更爱她的坦诚。
“若只因东阳公主柔弱可怜,便私心偏袒她,于小喜可有失公平。”他贴近她,长臂揽她入怀。
“我并非偏袒东阳公主,只是觉得她身世颇为坎坷,便是连自己娘亲的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她与东阳公主相识伊始,是她坎坷身世的开端,生身父亲的割舍,情人顾长安的利用,昭明太子的厌弃,即使遇到了可以爱她,惜她的人,也被她的兄长,昭明太子亲手杀死。
骨肉分离,亲人崩散。
她亲眼见过她苦痛,所以对她更加怜爱。
“她终会见到自己的娘亲,不过并非生前,而是死后。”澹台不言的话使秦上元摸不着头脑。
“蝴蝶谷有蝴蝶谷的规矩,君家女眷若外嫁,一律不得随夫入葬,离世后,尸身要送还回蝴蝶谷,入葬万窟山琥珀墓,同君家老祖同穴而眠。”澹台不言道。
“可君绫的娘亲是燕国君夫人,燕国君怎会同意待百年之后与自己的发妻分隔两地?”秦上元问道。
“这是蝴蝶谷君家老祖定下的规矩,即便燕国君不同意,君婀姑姑死后仍旧要回到蝴蝶谷去。”澹台不言说道。
“由此,君绫也同样,对吗?”秦上元道。
他捏着秦上元柔软的脸颊宠溺地点了点头。
所以,终有一天,君绫会魂归故里,不过不是现在,而是死后,同她母亲葬于一处。
秦上元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替君绫惋惜,却也为君绫庆幸。
至少,她受到这么多的苦难,终不会魂归无处。
六月初七,芒种。
澹台不言得偿所愿地带着秦上元和澹台彧树同归宛南。
只是,鸑鷟便没有这般幸运了。
福祥公主一再记起从前事,偏不巧又有傀儡蛊的前车之鉴,鸑鷟于百口莫辩之际,引来昭明太子的猜忌,他命鸑鷟禁足于金娥楼反省,无他释令不得出。
回到安阳的福祥公主,将在昏睡前的所见,勾描成画,四下询问。
可没人见过她画中的青衣女子,也没人识得骨碌这名字,唯一知情的昭明太子也在欺骗她。
他告诉她,她画中青衣女子就叫骨碌,早在护送她前往安阳时,被流寇所杀。
福祥公主将信将疑,待想要问秦上元与鸑鷟时,二人一个离开安阳去了宛南,一个被昭明太子禁足于金娥楼。
往常的朝夕相处使得福祥公主对昭明太子言行举止观察入微,所以她清楚,如果二人相继远离她并非巧合,那么便是昭明太子故意要与她隐瞒真相。
她被困在柒园走投无路之际,这才想到楹喜宫的东阳公主。
可二人皆被昭明太子看管戒严,即使是福祥公主在柒园感到厌烦,想要在王宫里走一走,昭明太子亦是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无论白日黑夜。
福祥公主对于此番严加看管感到窒息,她尝试反抗,皆被昭明太子以不愠不火的态度岔开了话题。
牵强的说辞,无非是怕她再度陷入昏厥,无人照看时,恐有不测。
可她一日未解开心中的谜团,便一日都不得安生。
终有一日,她趁着玉山南前来柒园探望她之际,蒙骗他将书信送去至楹喜宫。
三日后,将回信传来的却并非是玉山南,而是福祥公主曾在灵川见过的韩尤妙。
“阿香怕大公子再度为难楹喜宫,便命我日夜看着他。”自玉山南拜紾尚阁的师尊桑岫为公傅,韩尤妙便成了玉山南的伴读。
每日不到卯时,玉山南便起身穿戴齐整,于瑶华宫等着公傅来此授业。午时,短暂地于寝殿休息一刻后,再度前往五祚山射令处,习射御二艺。
这韩尤妙只与玉山南同时习礼乐书数,所以过午才能得闲时,替福祥公主送信。
福祥公主深知她爱吃甜食,便令宫中御厨做了她爱吃的茜花饼。
韩尤妙眼含精光,登时表态,若今后还有此等好事,定要首先想着她。
福祥公主起先只当她这是玩笑话,并没放在心上。
直至她翻开东阳公主的回信。
信上说,若想得知她所画女子是谁,可询问典客莘娇阳。
要知这典客莘娇阳是谁,福祥公主尚且还记不起来,更何况于她醒来的这一段时日,也从未见过这位大周典客。
于是,她只能再度麻烦韩尤妙,将她所写书信,送去典客府上。
但凡是有茜花饼可以吃,韩尤妙并不在乎多跑两趟,也不在乎这信中所求为何。
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又将没吃完的茜花饼一同打包带出了宫。
韩尤妙送信到典客府上时,莘娇阳刚刚同晋、梁国二位公子于三坪街饮酒而归。韩尤妙幼时曾受莘娇阳照看,倒也于她并不生分。
在看过福祥公主所写所画书信后,莘娇阳便要韩尤妙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在灵川城所发生的细枝末节。
当夜,典客府一封帛书被人急速地带出安阳城,往平潭渡飞奔而去。
秋尝祭祀,闷在宫中许久未出的福祥公主,终能借着五祚山祭礼而暂得自在。趁着祭祀结束后,周女王和昭明太子位坐明堂,品尝百姓供奉的五谷之余,她摆脱跟随在身旁的一干宫婢,往山重水复之中躲藏而去。
她游走在山峦叠翠,清涧盘出,天朗气清,秋风送爽,心旷神怡之时,但见一人手执一柄竹竿,临岸而卧。
她好奇地前去,但见水中鱼钩已然被咬得死死,那临渊垂钓之人,却睡得深沉。
福祥公主疾步前行,夺下那人手中的竹竿,往回收时,一条肥美的江鱼便上了岸。她开心地将鱼儿卸了钩,可却不见装鱼的篓子。
肥硕的江鱼在她手中欢腾不止,惊动了睡在岸旁的垂钓之人。他睁开眼,坐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肩头,接过福祥公主手中的江鱼,低头宰杀了起来。
福祥公主这才细细地打量起这位垂钓之人的模样。
第二十章 愿随春风寄燕然
虽面容被风尘和烈日摧残的有些黝黑,但双眼清澈,笑容亲和,虽已到而立年岁,却有一副如少年般的洒脱。
福祥公主不知怎地,心中倏然生出一见如故之感,仿佛同他是曾相识的挚友。
“你从前是否认识我?”福祥公主拍了拍正在专心清洗江鱼男子比划道。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若想吃鱼,也不用这般和我套近乎,去林中拾一些木柴,我等下将这江鱼烤熟后,分你一半。”
他一语道破福祥公主的心思,想她再做任何解释,到最后都是为了那条肥硕的江鱼。
她有些委屈地前去林中拾柴,却在吃着鲜香的炙烤江鱼时,心中的不悦烟消云散。
“炙烤的肉食,我也吃过许多,只不过这江鱼的味道十分特别,你是加了什么香料吗?”福祥公主吸吮着手上残留的肉香。
“是蘡薁。”他说道。
这是福祥公主尚未想起的曾经,所以她不知这蘡薁是什么。
福祥公主回味着甘甜的蘡薁味,笑着比划道:“不知为何,你和这蘡薁都令我感到莫名熟悉,只是我想不起从前事,便也记不得在何时品尝过蘡薁,何时何地曾遇到过你。”
男子慈爱地看着她,见她意犹未尽,便将自己手中这一半,尚未动口的烤鱼递给她。
她神色雀跃,可却难为情地摆摆手,道:“不必了,想来你垂钓甚久才咬上这一尾鱼,总不能都被我吃了。”
她觉着是他垂钓的太久才临渊而眠,却不知鱼儿咬钩是个意外,静候她到来才是他本意。
他将烤鱼放在她手中,道:“无碍,这尾江鱼本就是因你才得来。”
福祥公主见此也不再推脱,笑颜灿烂地食用了起来。
男子见此,自腰间解下一水囊递给她。
福祥公主并未多想,礼貌地接过,饮下一口。
入喉清冽,甘甜不腻。
“这是暗香裛露,是用周地的银针,宋国的百香蜜,以及陈国的紫山白玉炖煮而成的。”男子说道。
这是福祥公主极为陌生却又熟悉的味道,她再度饮下两口,不知怎地泪溢双眸。
片刻后,她扔掉水囊及未食用完的炙鱼,拾起未用作柴火的木枝,将锋利的那一端对准那男子。
“你是谁,打从一开始,你便是在此故意等着我吗?”她对那男子比划着。
那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嘴唇张合,却没有说出声来。
福祥公主虽恢复了听觉,却也能读得懂他的话。
于她头脑之中,不停闪回着一些过往,毫无承前启后,她看不懂,也想不起。她倏然头痛欲裂,双眼一黑,便往地上栽去。
昏倒之前,她耳边似是传来曾经的话音:“我叫妫娄,字仲忧,从你那边辈分来算的话,我是你的小堂叔,若是从我这边的辈分来算,我是你阿弟。”
福祥公主再度醒来之时,天已然黑透,那男子不见了踪影,唯剩下身旁还燃着稀疏的火苗。她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起身时摸到了那一半还未食用的烤鱼,以及一张帛纸。
她打开帛纸,但见其中是自己所画的那一幅青衣女子的画像,只不过画像旁边注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百草生芊芊,百草思青青,良人如素素,君子如卑谦。
她眼中的泪,再度滴落,晕开了帛纸上的那行小字。
暗夜中的寻人声传来时,福祥公主将那张帛纸投入火中焚毁,匆忙之余,零星火苗灼伤了她的手指,剧烈的疼痛感知使她错愕。
她再度向火苗伸手而去,却被及时赶到的昭明太子擒住了手腕。
一刹那,她胸口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像是万千绚烂的昙花,盛开在她心怀。
“你跑去哪里了,为何都不与我说,你知不知,若在寻不到你,急的要放火烧山了。”昭明太子双目猩红,哽咽着想要发怒,见她手指上有灼伤,便又心疼地将怒会憋回了胸膛。
他浑身上下摸索,却忘了身着祭礼之服,未将伤痛药带在身上。
他高喝随行侍卫去寻医正,并拽着福祥公主往溪边走去。
清凉的溪水暂时带走了火炽的疼痛,福祥公主望着他因内疚而别红了的脸颊,俯身上前,给予他轻轻一吻。
“莫要以为这样便能唬弄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准许你离开王宫,往后任何祭礼,我都再不会带着你宫了。”在医正将烫伤药带来给他之前,他仍旧是在不知所措地与自己较劲。
嘴上抱怨着福祥公主不留音讯,独自离去,可身体力行地为她缓解着手指的烫伤。后见医官的药膏,不及澹台家的灵药,便又带着福祥公主登门求药,一直折腾到了第二日卯时才回到王宫。
昭明太子于偏殿更衣后,便前往卓政殿参与议事去了,福祥公主则于东宫洗漱了一番,倚在榻上内心苦闷,无法安眠。
一直到过午,韩尤妙落课来到东宫,想再与福祥公主讨要些茜花饼来吃。
福祥公主这才又想到一个法子,向韩尤妙索要九州近些年的纪要。韩尤妙立刻想到瑶华宫,玉山南的书房当中便有一卷,便连忙替福祥公主取了过来。
夜里,昭明太子返回东宫时,福祥公主已然将一整卷的九州列国志纪要读完,并将卷宗掩藏在一条不起眼的缃帙瓶内。
“手指的伤好些了吗?”昭明太子位坐于她身侧,拉着她的手仔细翻看。
福祥公主并没有回应他,而是颇为深沉地望着他,眼眸之中蕴藏些许探究。
昭明太子发觉其异样,却面色不改,沉稳地道:“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你,爱我吗,真的爱我吗,若有一天,不得已,我唯有离开你才能活下去,你会放我离开吗?”福祥公主缓缓地比划着自己内心的疑问。
她清澈的双眸不带杂质,也未有恨意,
可昭明太子却心慌了起来,他手上的力度忽而加重,捏在了福祥公主的伤口上。
福祥公主吃痛,缩回了手。
“你在山中,可有遇到何人?”昭明太子面色阴沉地询问道。
福祥公主执着地摇了摇头,将心事困于眼底。
昭明太子心知她并未说实话,他今日接到罗绮密报,说妫娄前几日偷偷地离开了平潭渡,现下仍旧未归。
他内心有极为不详的预感,怕是福祥公主在五祚山遇到了妫娄,已知晓从前事。
所以,他宁愿自己被动,也不愿打破二人之间的和睦。
他深吸一口气,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再度拉扯过福祥公主的手,仔细地为她涂着烫伤药膏。
福祥公主见他不再追问,心底虽然松了一口气,可疑虑却再度加深。她几度欲言又止,却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休沐后,前去床榻共眠时,昭明太子刻意向她求欢。
只不过不同往日的相触无感,福祥公主今夜鬓,,乱,眉,皱,柳,腰,款,摆,致使昭明太子更加欲罢不能。
恢复触感的福祥公主抵御不了他的攻城掠地,便于四肢瘫软之际,忽地推开了他。
“你为何惧怕我想起从前事,是不是除了东阳公主,你还对我做过其他背叛之事?”在她读过九州列国志的纪要后,知道昭明太子骗了她。
她的曾经只被寥寥几笔一带而过,却与昭明太子说的大相径庭。她曾是蔡国的合欢夫人,陈国的继位女君,也曾身陷东楚囹圄。
她并未想起从前的任何事,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只能猜测昭明太子的有所隐瞒,是背叛。
昭明太子沉迷于她的温柔当中,贪得一时,便一刻都不想耽误。
“那些从前事,都已然过去了,你又何必在意,况且我如此钟情于你,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双手奉上,又怎会忍心背叛你?”他在她耳边甜言蜜语之时,却又轻扯罗裳,纤缕之中隐约见其娇嫩.
刺破,花蕊,渗露滴,锦被,当中,翻红浪,奈何,夜长,良宵短,云散,雨收,已平明。
翌日,福祥公主起身时,双腿,无力,浑身,酸痛,乘步撵前去柒园浸泡了半刻药浴,方缓了过来。
往后时日,但凡她再度问起从前事,昭明太子便会向她求,欢。
他变成了一个贪食少年,总欲壑难填。福祥公主颇为难捱,便不再追问过往,只得由此作罢。
八月初十,霍繁香回到安阳,于月夕节当夜,在宫中月台,跳拜月舞,祭月神。
大周百官于月夕节当日返回安阳,参与拜月之宴。福祥公主受周女王特许,出席此次拜月之宴。
只不过,夜宴之时,她全程被昭明太子牵着手,困在身侧,即使是秦上元前来敬酒,也被昭明太子挡了回去。
他不许任何人,再度激发她的记忆。
推杯换盏之际,楹喜宫的寺人前来告知元机,东阳公主自戕命危。元机闻此大惊失色,匆忙于周女王耳边低语。
周女王沉稳不乱,命澹台不言与秦上元夫妇二人随她一同前去卓政殿议事。
二人被周女王骗出拜月台后,一路行至楹喜宫。
东阳公主一心求死,为自己设了三道死关。
她身处于注满水的木桶当中,两手皓腕均割破了血脉,桶中血水浸红她的白衣,她失血昏厥,身体逐渐下滑于血水当中,她脖颈上还系着自梁上垂下的白绫,即便白绫不能使她自缢,桶中的水亦会浸入她的口鼻,堵死所有生路。
医正赶来之时,她已然没了气息,宫奴恐惧事情会怪罪于自己头上,这才冒险跑去拜月台,将此事上报于元机。
周女王深知秦上元医术高明,亦是听闻在莘娇阳寻死之际,她用其独特的方法将之救回。这才于不惊动饮宴席上他人的情况之下,将其带来楹喜宫。
秦上元唤着东阳公主的名字,轻拍她脸颊,见她毫无回应,便猛力地按压东阳公主的心口处,来回十余次后,再度俯身覆上东阳公主苍白的嘴唇。
周女王被这奇异的救治吓了一跳,倒是澹台不言已然习以为常。
秦上元如此反复了半刻后,东阳公主终于重归凡尘。
秦上元即刻吩咐医正处理东阳公主手腕的伤痕,并写了一张汤药方子,令药师立刻煎药。
在东阳公主恢复力气,妄图再度寻死时,秦上元一剂清肺补血安神的汤药灌下去,她便辗转地昏睡过去了。
昭明太子得知此事时,乃是翌日的朝立议事结束。
周女王单独与他谈事之余,将君绫寻短之事告知他,至于是何事令她放弃生机,放弃玉山南和嗷嗷待哺的女儿寻短,却是澹台不言告诉他的。
燕国的君夫人,于三日之前薨逝。
在这世上,再没有爱着她的人,世上的一切便如烟尘,不再使她留恋。
第二十一章 莫道断蛇无决裂
昭明太子那颗冰冷的心,这才徒生出怜惜,前去楹喜宫,守在东阳公主床前,亲自照料。
奈何东阳公主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死了,就连稚子的哭声都唤不回她曾经的一腔温热。
待夜来,昭明太子起身回东宫后,东阳公主再度自焚于寝殿。
火冲天烧起的时候,最先惊动的是距楹喜宫最近的金娥楼。
赶巧那霍繁香正陪伴着被禁足的鸑鷟居于此处,她见隐约火光便率先赶到了楹喜宫,并将昏死在大火之中的东阳公主救了出来。
这一把火,一直烧到天亮,才被扑灭,楹喜宫一处正殿和三处偏殿均无幸免。大火惊动了周女王,也惊动了宫内所有人。
周女王将东阳公主带回了清溪宫,昭明太子闻讯也赶了过去。
待东阳公主醒来时,昭明太子正守在她身旁,为她灼伤的手臂涂药。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昭明太子,确定自己尚在人间之后,猛地抄起涂药银签,刺入昭明太子的胸膛。
侍奉于一旁的净伊大喝一声:“胆敢刺伤太子,不要你的狗命了。”
“那便杀了我吧。”大火之时吸入了太多烟尘,致使东阳公主的声音嘶哑。
周女王闻讯,疾步而至,看着昭明太子的白衣被染了血红,便叫来医正为其诊治。
索性那涂药的银签虽然锋利,却不及一尺,伤及皮肉,却不累及要害。
“绫儿,得知你母亲的死讯,孤心中亦是悲恸,可你总不能就这样了结自己的性命,你还有一对儿女,你若去了,要他们怎么活下去?”周女王知道她被愤恨冲昏了头脑,可总归是昭明太子先愧对于她,说不出责备她的话,便只能好言相劝。
“哦?是吗?可我死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愿吗,小槐儿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那女孩儿不如你们也拿去罢。”她的双眸如一潭望不见底的死水,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凄凉又讽刺。
周女王登时感到刺骨冰冷,她紧紧地握着东阳公主那双冰冷的手,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太子元妃诞下亲子后,必将玉山南归还于你。”
“况且,孤绝对不会亏待于你和山南。”
“归还?”东阳公主笑出了声:“你当他是个物件,用着时攥在手里,无用时随意丢弃吗?”
夺子之事,周女王本就反对,奈何昭明太子先斩后奏,周女王也只能随他。
东阳公主因此生怨乃是理所应当,周女王只能默默忍受:“你且放心,若他还认太子为父亲,他便永远是安阳的大公子,将来封爵亦是一生无忧。”
东阳公主闻此话语,再度凄厉地笑了起来。她眼中含泪,绝望又凄美。
“我本为玉颜公子良妻,忠贞无邪,为何要因他背负这无中生有的浪荡骂名?”如果玉山南回到东阳公主的怀抱,却又认昭明太子为父,那么便坐实坊间传闻。
东阳公主失贞于昭明太子,并与他共育子女。
这世上,大抵无人敢讽继位天子言行得失,可一位名不经传的公主却没有这般好运了。
世人皆会诋毁她风流,不安于室。
“可他毕竟是与你自小一同长大的兄长。”周女王旧事重提,希望东阳公主能记起往昔美好,莫要再寻短见。
“他配吗?”往日的种种并不能唤起东阳公主半点余温,反而令她更加憎恶。
昭明太子位坐软榻疗伤,与她们二人只有一展屏风相隔,所以方才那一番相聊,他全都听得见。
待医正战战兢兢地将他伤口敷药后裹好,他站起身走到东阳公主身前。
“我本意在你死后,将你送回蝴蝶谷,同姑姑共穴而葬,可若你一再寻死,不识好歹,我便让你永远留在安阳,永世不归家乡。”昭明太子轻抚她柔软发丝,跪坐于塌前,如幼时的柔软体贴,却说着安忍无亲的话语。
但瞧,他连一丝温柔都不再施舍,她又为何要念昔日种种,只想着他的好呢?
东阳公主手握成拳,向他胸前的伤口处捶去。昭明太子眼急手快,攥住她的手腕。她入安阳之前,一身不凡的功力便被废了,这才令她至今无法逃出周王宫这座桎梏她的牢笼。
她无法同昭明太子抗衡,便只能手脚并用发疯般地与他撒泼。
昭明太子将她自软榻上扯下,双手擒住她的两臂,将她困在怀中。
“你不顾玉山南,便也不顾女娃了吗?”昭明太子仍然在用她的两孩子做以威胁。
若前半生的苦难于她是考验,那这后半生的波折便是她的劫难。
当众人听闻她的过往,只有唏嘘一声罢了,却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在幽深无际的黑夜当中,她是如何独自一人孤绝悲切,梦魇连连。
她眼见挚爱惨死,却不能救他。身困于柒园,不得自由,病痛满身时,更无人照看,自生自灭。承受剧痛生下的小槐儿却被冠以玉山南之名,被他人所夺。
在这肮脏的深宫之中,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包括曾经救过她的澹台小喜。
她似乎承受了这世上所有的苦,却无人施予她这世上半丝甜。
她多么希望有人能从黑暗当中伸出手,引领她往光明而去。
终于,母亲也离她而去,这世上不再有爱她的人存在了。
她无泪再落,心死无痛,她倏然放下了所有,只想去往生彼岸同母亲团聚。
可这世上,偏偏又有人拖着她,不愿放手。
而这不愿放手的人,却又偏偏是造成她一切苦难根源的人。
她内心的恼恨和悲绝早将心中所有良善燃烧殆尽,她萌生了想要他死的心念。
她仰起头张口咬住了昭明太子的手臂,昭明太子吃痛放开了她,她猛然回身扇了他一巴掌。
“我今日不死,来日你必会后悔。”
昭明太子将她锁在了山台,那是周王宫最高的地方。
这山台本就为一座地势颇高的土坡,初建王宫时,修建为台,做以观景赏月。后来仁孝王后喜爱观星望月,周殷王便再度将之筑高扩大,于山台之上修建一座二层高的殿宇,供以仁孝王后观星时起居之用。
在仁孝王后仙去后,山台便荒废了,直至被昭明太子再度启用,当做宝物的存放地。
随着他的私库越来越多,便借着后来修葺柒园的由子,再度将山台重新扩大。
原本的殿宇被改造成为一处四面皆门的通达之所,一层为日常起居,二层为寝殿。殿宇两侧经门廊相隔,并在门廊对面建造两座相对的三层楼阁,楼阁为存放物件的库房,且每一层存放的品类皆不相同,楼阁的二层同中间殿宇二层的门廊相连相通。
这殿宇被昭明太子命名为云霄阁,而东阳公主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只在云霄阁内首层的起居所。
殿内没有任何锋利尖锐之物,即使是烛台,也被悬在高处,普通常人难以触碰得到。殿外四方分别有二十八位禁军当值看守,而内室四面也分别有二名宫婢日夜监视着东阳公主的一举一动,一旦发觉其有任何自戕意图,便会通知守在门外禁卫。
禁卫会以不伤害其性命为前提,将其束缚,再前去禀报昭明太子前来处置。
有了几次的前车之鉴,东阳公主暂且不敢轻举妄动,她整日坐在门前,望着门外的日升月落。
东宫里的福祥公主得知此事并非经由他人之口,而是当她发现昭明太子手臂上的齿印时,料事不凡,一再追问之下,昭明太子亲口吐露实情。
此时,恢复了感官欲念的福祥公主,心中泛着酸痛之余,破天荒地拒绝了昭明太子的求欢,甚至触碰。
她将昭明太子赶出了寝殿,坐在往日同昭明太子欢好的软榻上,一夜无眠。
翌日,霍繁香前去东宫拜别福祥公主。
如今月夕已过,也到了她该回灵川郡的时候了,毕竟昭明太子尚未解开她的禁令,她也不能在安阳过多停留。
霍繁香见福祥公主一对深重的黑眼圈,结合昨夜昭明太子自东宫而出,前去胧北宫过夜,便能猜想得到,他们二人大抵是因为东阳公主闹了不愉快。
霍繁香本不想多管闲事,稍作问候,便要离开。可没想到,反而是福祥公主先开口求了她。
她想得周女王的一次应允,前往山台去看望东阳公主。
可如今她被昭明太子困在东宫,无法见到周女王,便想请霍繁香帮她带个话。
带话这事儿,倒不是有多难,可一想到还被困在金娥楼的鸑鷟,霍繁香便心生一计。
“我若帮你带话,你可否劝说太子解了鸑鷟的禁足?”霍繁香道。
福祥公主现下正与昭明太子闹脾气,这时去求他,她定是不愿。
霍繁香见她犹豫了,倒也豁得出来,头脑发热地拍着胸脯道“你若答应,我这便带你去山台见东阳公主。”
福祥公主也脑子一热,立即点头答应了霍繁香的诉求。
霍繁香身上有周女王赐予她的玉牒令,乃是九州上唯一不二的令牌,见令如周女王亲临,不仅能在各个诸侯国及其宫殿之内畅通无阻,更能随意发号施令。
所以,凭着这枚玉牒令,霍繁香将福祥公主带出了东宫,二人一同往山台走去。
山台大约有七丈高,且台阶陡峭,二人登台后,已是气喘吁吁。守台禁军见二人到来,便要点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
缓过气儿后的霍繁香见此,抽出一鞭将禁军手中尚未点燃的飞烟打在地上。
“我乃奉周女王令,带太子元妃前来劝阻东阳公主,若你将此事泄露于太子,王上必会降你的罪。”霍繁香扶着山台上的围墙,指着那禁卫大喝道。
禁卫听完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问道:“若是如此,夜来卑职仍旧要向太子禀报的。”
霍繁香冷哼了一声,她本想着明日一早再上路回灵川的,如此一来,等会儿下了山台,她便要快马加鞭地离开安阳了。
“无妨,这也不是不能与太子说的事情,王上只是不希望事情越来越糟,才不想于劝说之时,太子现身搅乱她原本的好心。”霍繁香早已想好了退路,所以更能巧舌如簧。
只是可怜了福祥公主,她并未留意霍繁香同禁军的对话,自登上山台后,她便徐徐地往云霄阁走去。
这建在山顶的楼阁,却让她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
东阳公主俯身于几案之上,她望着天上的淡云想着彩蝶山上的花红柳绿。忽而一片暗影遮住了她的光亮,她张开双眼望去,见一身雍容优雅,华冠金簪的福祥公主。
二人相视片刻,直至福祥公主用手比划着:“你,还好吗,你消瘦了许多,可是他们虐待了你?”
东阳公主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说实话,她在少时虽然妒忌过她,可她却不讨厌她,尤甚她们二人沦落为现在这副模样,皆因同一人的背信弃义。
第二十二章 天戈失却老蟾蜍
福祥公主扯着裙角走入正殿,落座于东阳公主身旁。
她环顾四周,见宫婢环绕而立,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们二人的一举一动。
“她们就这样不分昼夜地监视着你吗?”福祥公主比划道。
“你若不习惯,大可离去。”这时时刻刻的监视又非她所愿,她听到福祥公主的明知故问,心生不快。
福祥公主讪讪地放下手,见四周布置简单,颇为寂静,这便想到她的孩子并未在此。
“你的孩子呢,怎不在你身边,他将你的孩子送去哪里了?”福祥公主再度比划着问她。
东阳公主冷哼一声:“你说的,是哪一个孩子?”
此时的霍繁香刚刚于门前解决了禁军上秉之事,行入门内时便听到东阳公主在众目注视之下说了这句话。
直觉告知她此事不能宣扬,她便再度用玉牒令将守在殿内的宫婢们赶了出去。
正殿四方大门紧闭之后,霍繁香也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猜想过,山南他,并不是我的孩子。”福祥公主颇为内疚,不敢直视东阳公主。
“我在九州列国志纪要当中,大约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以山南的岁数来判断,那时的我根本不在安阳,何来可以生下他。”
“对不起,如果可以,我会将山南归还于你。”
福祥公主之所以会对东阳公主感到内疚,是因听信了澹台小喜临行宛南前的谎言,认定自己插足了昭明太子和东阳公主二人之间的感情。
澹台小喜告诉她,昭明太子和东阳公主本就自小共生于蝴蝶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东阳公主被燕国君掠夺封为燕国的公主,于利益关系,才嫁给了玉颜公子,错失良缘。
如今玉颜公子已死,二人本应琴瑟和鸣,却因为她的出现,致使东阳公主落魄于此。
“小槐儿,他叫小槐儿。”东阳公主哽咽道。
她忽而想到二人曾经初见时的剑拔弩张,也是因为同一个人所致。
现下二人平和,从容,也不再争抢。
岁月给予她们苦难,也教会了她们释怀。
福祥公主抬起头,看着东阳公主的泪眼婆娑,她伸出手,沾了沾茶碗当中的水,于几案上写下玉槐二字。
东阳公主点了点头,捂着嘴,闷声哭嚎起来。
福祥公主见她哭的伤心,缓缓靠近,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抚慰。
须臾,东阳公主忽然伸出手,扯下了福祥公主发髻上的金簪。
福祥公主的发冠登时散开,青丝倾泻而下。
东阳公主以金簪的锋利抵在福祥公主的脖颈上,她携她站起身,缓缓向殿外移去。
“这山台四周皆是他安排的禁卫,你逃不出去。”霍繁香沉稳不乱,稳稳起身同东阳公主对峙。
“若不能回家,但求一死而已。”从福祥公主出现在她面前伊始,她的计划便不是逃跑。
方才那些眼泪不过是为了令她们二人放松警惕。
“死了就一了百了,你当真甘心吗?”霍繁香随着她往门外而去的脚步,一同前进。
门外禁军见此,再度要引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却被霍繁香大喝一声制止。
“你疯了吗,你想逼她跳下去吗?”霍繁香掷出鞭子将飞烟击碎,顺势又抽了那禁军一鞭子。
在她挟持福祥公主之时,霍繁香便猜到了她的计划。若是方才那禁军引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那么极有可能现在东阳公主已然纵身跃下山台去了。
山台四临围墙仅有三尺高,俯身一跃便可堕下而去,七丈而已,虽不至粉身碎骨,却也能夺去她的性命。
“你瞧她比你悲惨许多,焉能好好活着,为何你偏要寻死觅活?”霍繁香于一旁的禁军使了个眼色,那禁军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往东阳公主背后挪去。
“她悲惨吗,我怎么不觉着?”东阳公主侧脸看着花容失色的福祥公主,淡然一笑。
“她比你悲惨多了,自小被父亲抛弃,养于山野神殿,未到及笄之年便仓皇地嫁入蔡国,蔡国国灭回到陈国后,面对那一滩烂泥般的家国,奋力抵抗,却落得如今现在这番境地,你身陷安阳,方有太子念及旧情而护着你,可她身陷楚国时,受了多少苦,焉是你能体会的了?”多亏桑十月日日在她耳边念叨着福祥公主的过往经历,她才能背诵的这般顺畅。
“你以为她有人爱着,便是幸运了吗?”霍繁香一边说着话,一边捏紧鞭子。
“你且看看,那个说爱着她的人,对她都做了什么?”霍繁香猛地向东阳公主甩出鞭子。
东阳公主大惊失色,她推开福祥公主,便纵身往山台外跳跃而去。
位于东阳公主身后的禁军向前一跃,扑了个空,倒是福祥公主猛地转身,拉着了东阳公主的手。
她半个身子悬在围墙外,双手死死扣住身体悬在半空东阳公主的手臂。
至于霍繁香的鞭子,则是缠住了福祥公主的细腰,将她慢慢回扯。
她本意既是救福祥公主,而并非东阳公主,向她甩出那一鞭,也是防止她伤害福祥公主而已。
东阳公主的死活与她没太大干系,可若是福祥公主遭受牵连,被东阳公主带落山台,昭明太子会扒了她的皮。
方才霍繁香同东阳公主斡旋之际,福祥公主被胁迫着一路靠近山台边缘,不知是不是因为恐惧激发了她的记忆,眼前不断闪回的画面,竟是她与东阳公主饮酒作乐。
她们共去一家酒馆,喝了许久,醉生梦死之际,闯入一个男子,后来男子与东阳公主成亲,于红烛当中相拥。
回忆的周遭颇为模糊,唯有东阳公主和那男子的脸庞异常清晰。福祥公主并不确定回忆闪现的男人,是不是东阳公主的挚爱。
但她可以肯定,她曾与东阳公主是旧识,而且并非泛泛之交那般简单。
她死死地抓着东阳公主的手,随着霍繁香和一干禁卫向后拉扯,缓缓向上而去。
东阳公主见此,另一只手捏着金簪,向福祥公主的手臂刺去。
“放开我,放开我。”她将困在山台这段时日的怒恨,借由如数发泄。
福祥公主的手臂被刺得血肉模糊,却强忍着痛不愿放手。
她眼中的泪和手臂上的血顺势留下,滴在东阳公主的脸上。
东阳公主仰起头看着她,但见她咬着贝齿,艰难地撑着手,沾着血水,于她手臂上写下几个字。
倾盖如故,对酒高歌。
东阳公主记忆深处泛起波澜,回到她初次饮酒高歌的古井镇雅俗小馆当中。
那是她少有的无忧之时,亦是她开始相信,这世上除了她的执哥哥,还会有另一个人,珍惜她,怜爱她。
可世间的情爱,并无纯粹,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她一直希望能有一人从黑暗当中伸出手,去引领她冲破黑暗,可方才霍繁香所说有关福祥公主之事,戳醒了她。
没有人可将她们带离黑暗当中,只有她们自己才能。
她曾经也非良善可欺,暗弱无断,若是就这样死去了,当真甘心吗?
她扔下金簪,紧紧地拉住福祥公主沾满鲜血的手。
霍繁香将二人拉回山台时,见其血染满衣,立刻令宫婢前去太医令请秦上元来此。在反复查探二人身上的伤口时,见东阳公主毫发无损,福祥公主却手臂布满伤痕。
霍繁香心中颇为恼怒,立即命禁军捆了东阳公主,将其扔回到正殿软榻上,防止她再做出自戕之事。
秦上元赶到山台时,霍繁香已将福祥公主手臂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只是原本洁白无瑕的玉臂,被戳了十余血窟窿,瞧上去甚是触目惊心。
秦上元拿出药粉,逐一于伤口处洒散之余,通知霍繁香,昭明太子也已然得知此事,正从卓政殿往此处赶,若她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霍繁香面色铁青,连忙起身道别,临别前夕还不忘嘱咐福祥公主,她的嘱托已完成,也千万不要忘记帮鸑鷟解禁足的事。
昭明太子抵达山台时,霍繁香早已跑出了王宫,且正一路往城外狂奔。当他见到福祥公主那一双被包裹如同两只莲藕一般的手臂时,勃然大怒。
他拂袖大步向东阳公主走去,凶残地扼住她的脖颈,将她于软榻上凭空提了起来。
东阳公主四肢被捆着,无法挣扎之余,便神态自若地闭上了眼。
福祥公主见此,惊慌失措地站起身,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去撞击昭明太子。
她挥舞着手上的玉臂,棉布当中隐约瞧见殷红血点。昭明太子怕她伤口再度撕裂,这才松了手。
东阳公主‘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喘着粗气,乍然间放声大笑。
“你若早下手掐死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的元妃也不会为此而受伤。”福祥公主滴落在她面容上的血迹尚未擦除,鲜红沾染着她白皙的脸庞,甚是狰狞。
昭明太子被东阳公主的话语再度激怒,他向她走去,却被福祥公主挡住了去路。
她忍着手臂上的疼痛,对他比划着:“你欺骗了我,现在又要面前杀人吗?”
昭明太子倏然浑身战栗,他轻声探问:“你,都想起来了吗?”
福祥公主仰着头,未有动作,但见他眼中藏着怯懦和自私,她便更加坚定,他欺骗了她。
“将元妃带回东宫。”他回首对身后的禁军发号施令。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她。”这是福祥公主第一次反抗昭明太子,虽柔弱无力,却使秦上元颇感震撼。
她的眼眸倔强,如同漫漫野草,充满蓬勃向阳的力量。
然而昭明太子并未注意她眼中蕴藏的情感,他抬起手猛击她后颈,随后伸手接住被敲晕了的她。
他将她放在屏风后的另一张软榻上,并召唤秦上元前来照看。
随后,他再度走回到东阳公主身前,俯下身去,质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
东阳公主不语,且在诡异的笑着。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昭明太子粗暴地捏着她瘦削的下颚,放低了声音。
“你当然不敢,否则,你为何千方百计地阻挠我自戕?”东阳公主虽然头脑不灵光,猜不出昭明太子不杀她的缘由,但也清楚,昭明太子不断阻挠她寻短见,并非是念及旧情。
“我不过是利用你牵制澹台小喜罢了,我总怕她做些出格的事,伤害绥绥。”昭明太子手上的力道松散了些许。
东阳公主垂下眼皮,莞尔淡笑:“执哥哥,你知道吗,你说谎时的模样,可真令我厌恶。”
无论年少还是现在,昭明太子都对她说过不少谎话,只是年少她的爱慕令自己一叶障目,无论诓骗或是胡话,她都选择相信。
可是现在这份爱慕消失了,她也就不再盲目了。
第二十三章 未有因由相决绝
昭明太子内心轻颤,仿佛有一丝温暖正从他身体当中消散,他放开了手,不再与她相谈。
他转身欲将抱着福祥公主离开,却又听到东阳公主道:“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因果循环,年少时,我总希望能将你困在蝴蝶谷,留在我身侧,可如今,却是反了过来。”
“你杀了爱我的人,也没有让我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你猜将来若我得自由,会不会对你做同样的事?”
东阳公主侧身而卧,手脚被反绑于身后,她的眼眸中流下一连串清澈的眼泪,洗净了面上的血痕。
她苍白羸弱,如同一只白色凤蝶。
昭明太子未敢回望,抱着福祥公主离开云霄居。
待昭明太子走远了,秦上元缓缓起身,行至东阳公主身前,为她松了绳索。
“你不怕他责罚你吗?”东阳公主并未起身,她仰起头看着秦上元。
“反正我明日也要随将军回宛南,他总不能因这小事,就将惩罚的旨意送去宛南不成?”秦上元将她扶起身,拿着素白的帕子为她清理脸上的血迹。
“谢谢你。”东阳公主轻声道。
素净的脸庞擦拭干净后,秦上元起身从药箱当中拿出一樽木匣递给她:“这是早前你有服用过的补气血的药丸,还是同以前一样,用温水化开送服。”
东阳公主微怔片刻,她会心一笑,接过秦上元的木匣。
“你可一定得好好活着,且将身子养好,待逐除将军回安阳述职,我也会一同归来,届时与你对酒高歌。”秦上元背起药匣,向着斜阳而去。
东阳公主垂下头,抚摸着手臂上那残缺不全的血迹。
倾盖如故,对酒高歌。
醒来后的福祥公主,曾一度想要逃出东宫,往山台去见东阳公主。可昭明太子决不允许她受伤的事情再度发生,便令禁卫严守东宫,避免她在私自外出,即使前来探望她的韩尤妙,也被拦在了宫门外。
这次,福祥公主可谓是孤立无援。
本就关系僵硬的二人,更是雪上加霜,福祥公主一连几日都是冷脸相待,甚至还将寝殿内门反锁。
昭明太子一般都是等着福祥公主夜来睡去,再翻窗而入,与之共眠。
有一段时日,在她晨时起身,乍见身旁又多出一人,自是惊吓连连。
在她逐渐摸清昭明太子的手段后,便夜来不睡,蹲在窗下抓了几次昭明太子的不轨行径,致使昭明太子的颜面荡然无存。
后来,二人隔着窗子互相熬夜,谁也不先行睡去。
昭明太子倒是无妨,他早前习惯风餐露宿,作息无常,可福祥公主却十分痛苦,毕竟她现在身体未安,手臂上的伤口也未养好,每夜倚在窗边的小榻上,瞌睡地点着头。
昭明太子于心不忍,这才放弃了与她的对弈,抱着自己的铺盖,睡去了偏殿。
可没了昭明太子的骚扰,福祥公主开始不知所措。
她有时故意坐在窗下,听着廊下的声响,几度开窗确认是不是他来了,可每一次都是寂寞空庭,深夜寒冻。
直至某一天,窗外传来轻扣窗棱的声响。起先她还以为是风过枯枝,刮在窗棱的响动。后来这声响一直持续不停,更像是有人在故意敲击。
后知后觉的福祥公主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仰头便见天上正落下撕棉扯絮般的白雪。
门廊前悬挂四展自旋的灯盏,灯盏以轻柔冰绡为屏,致使内里燃烧的烛光颇为清亮。冰绡上用颜料彩绘着几只蝴蝶,当烛火透过这几只蝴蝶时,就能在暗夜当中留下许多颜色不同的影子来。
那些蝴蝶的影子照在雪地中,门廊的石柱上,还有窗前的那棵老槐苍老的树干上,随着灯盏的自旋,翩翩飞舞。
福祥公主但看眼前美景,便未想太多,转身推开门,便往那蝴蝶蹁跹处走去。
这是安阳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也是福祥公主复生后所见的第一场雪。
昭明太子还是拿着那枚蝴蝶璎出现在她面前,他将斗篷卸下,将她温暖包裹在怀。
“这是我这些夜里,无你在侧,辗转难眠时做的,时逢今日初雪,更添旖旎,”他在她耳边温柔地道:“喜欢吗?”
但见眼前风景如画,斑驳陆离,福祥公主早前心底的怨气早就消失无影了。她雀跃地点了点头,将手摊开,见蝴蝶影子飞走于她的掌心之间。
昭明太子将那只她曾退回的蝴蝶璎,再度放在她的掌心处,同蝴蝶影子重合。
这样的场景,同福祥公主脑中深处的某一场景完美契合,她看不清记忆中的所有,但只知道曾经的昭明太子也给予过她今日这般,同样的甜蜜。
她缓缓转过身,星耀一般的双眸,欢愉地望着他。
“可还生气吗?”昭明太子问道。
福祥公主努着嘴,可眉眼的愉悦已然出卖了她的内心。
“那我今晚可以回去睡吗,天这么冷,雪这么大,一独身一人,冷的难以入眠。”昭明太子撒着娇,环着她的腰身,惺惺作态起来。
倒头来,他还是想回到她身边去,一人雪夜,孤冷难捱,偏殿虽然有炭火可以暖身,可却暖不了他心中的冷。
尤其当他回想山台时,东阳公主对他所说的那些话。
他无眠时,曾一度回想,自己都对他这唯一的妹妹做了什么。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福祥公主比划道。
昭明太子歪头轻喃:“那且说一说。”
福祥公主并没再用手比划任何话语,而是拉着昭明太子往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树下走去。
她将他的手掌按在那棵槐树粗糙的树干上。
“我听说,这是东阳公主出嫁于玉颜公子时,你怕她想念故乡,便将家乡的老槐树移栽过来,缓解她思乡之情的。”福祥公主比划着。
“你现在,还想得起来那时的心境吗?”
福祥公主的话,像是一击重拳,捶在了昭明太子的心坎中。
所以,他现在的心境变了吗?
他收回手,仰起头望着萧瑟的老槐树,倏然想起年少时,东阳公主手持软鞭,在老槐树下舞动的娇俏来。她也曾是明艳少女,却因苦难抽干了身体内所有的天真甜美。
“我,想不起来了。”那些年少的瑰丽仿佛是前一世的经历,他的心已然坚硬如铁,便再也不能柔软如丝了。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啊,你看我,也是想不起来同你曾经所发生的事,但是却并不耽误我现在爱你啊。”福祥公主的爱炽热如火,以前是,现在亦是。
她自年少,便爱着他,事事先为他而思量,即使身陷囹圄时,也不为他添一丝的麻烦。
她懂事的让人心疼,可是谁又不是呢?那个曾经也爱着他的东阳公主,不是也如她一样吗?
同玉少染困在柒园,与他见面时,依旧处处为他着想。
可他,对她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要补偿东阳公主的余生,可现在呢,便是他的补偿吗?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福祥公主。
曾几何时,他也信誓旦旦地说要补偿她的,但看现在的自己,终归来日方长时,会不会待她也会如东阳公主一般啊?
他忽然觉着自己那颗坚硬如铁的心,落入了冰河,从内而外彻骨寒凉。
他猛地抱住福祥公主,透过衣裳,汲取她的温暖。
“小槐儿。”福祥公主的双手穿过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上写着字。
“小槐儿,他叫小槐儿,是阿染取得名,我也极为喜欢,槐是守土木,希望他如槐一般,不必颠沛流离,能永守家乡。”他耳边响起东阳公主曾说过的话。
她从未向他求过什么,所以他才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即便是当东阳公主知道他利用了她。
原本便是他做错了,且大错特错。他将燕国君对安阳发动的那场大劫,牵连到了她的身上,殊不知她也是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她失去了挚爱,也失去了自由。
她的懂事,滋长了他疯狂的索取,于是在她开始反抗时,他才会觉着她不可理喻。
她一直想要的就是永守家乡,不必颠沛流离。
可他,却亲手将这毁了。
昭明太子心中的内疚,终于被福祥公主再度唤醒了。
人,在身居高位的时候,会忘记有些迁就和给予不是出于畏惧权势,而是出于爱与信任。
福祥公主听到了昭明太子的啜泣声,便想从他怀中出来,为他拭泪。
可昭明太子却强硬地将她困在怀中,不让她瞧自己那双微红的眼眸。
于是,福祥公主又在他的胸口写起了字:“将小槐儿还给她吧,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好吗?”
“可若是山南不愿,要如何?”昭明太子哽咽着问道。
“不会,他依旧是你的孩子,若他愿意,也依旧是我的孩子,可他必须知道,东阳公主才是他生身之母。”福祥公主从他怀中逃了出来,与他比划道。
昭明太子俯身向前,将冰冷的额头紧贴在她温暖的额间。
“如此这般,那我今晚能回去睡了吗?”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来的晚,一直到冬月,才见初雪的到来。昭明太子抱着女娃来到山台时,东阳公主正围坐在暖炉前烤火。
山台位处高地,穿堂风烈,云霄阁四面通透,冬日更甚寒凉。
东阳公主自生产之后,身子变得娇弱,但凡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复发寒症。
秦上元临行前曾与周女王秉明,东阳公主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受寒凉。于是,才方初冬见寒时,周女王便命内侍监元机派人,将云霄居四面的门窗钉上了厚重的垂帘,即便是炉火也换成连周女王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无烟银丝碳。
加之秦上元临行前留给东阳公主那些补气血的药丸,这一年的冬日,她倒是比去年红润了些许。
女娃咿咿呀呀的声音令落座于暖炉前的东阳公主回了神,她站起身,一双美目流盼温柔地望向昭明太子怀中的女娃。
女娃卯足了力气,向东阳公主扑去,展颜欢笑时,口中乳牙根根,像是洁白瓠籽般。东阳公主张开手接住了她,失而复得的喜悦,皆化作眼中的婆娑,澄清净明。
“往后她便在这里陪着你吧。”昭明太子双眸发烫,却背过了身。
东阳公主没有说话,甚至对于昭明太子的到来无动于衷。
她将女娃轻放于软榻,握着她的肉手同她逗笑。
昭明太子闻骨肉团圆,其乐融融,暂且缓和心中愧意。
“云霄阁西楼的顶层乃是存放你陪嫁之物的库房,若觉得云霄居无聊,可前去寻些熟悉的物件来把玩,我已然令禁军将西楼打开,可供你随意进出。”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去暖回她的心,便只能做一些他力所能及的。
“往后去云霄居二层的寝殿之中歇息吧,二楼设有地炉,不会像堂内这般风凉。”
第二十四章 城府有楼山便到
东阳公主心无旁骛地与女娃玩耍,全当昭明太子不存在般地无视着。
她是不肯原谅他的。
回暖体温容易,回暖心冷却艰难。
昭明太子转过身走到她面前,道:“我已将山南更了名字,为槐,今后他叫玉槐,字山南,若他愿意,便是你的小槐儿。”
东阳公主微怔,逗弄女娃的手指停顿于半空。少顷,她仰起头,眯着眼睛轻蔑地看着他。
“我原以为你成了九州的太子,手段会高明些,倒也同年少时无异,先刺在心窝一刀,再伸出手给我一粒糖,便轻易地原谅了你。”东阳公主讥讽道。
她站起身,解开了衣带,将自己的身体暴露于他面前。
昭明太子大惊,遂而便往后退了一步。
“我曾一身伤痕,大都是为你所受,无论后山抓蛇,亦是为了紧随你的步伐,忍痛习武,或是桃榄村那次,不顾满身鞭伤,落水救你,可后来,这些伤痕皆被娘亲所练的灵药一一治好。”
东阳公主的玉体在微弱烛火的映照下,散着柔和的光亮,可谓是美的惊心动魄。她肤色本就白嫩,肌理细腻光滑,即使生下二子,便也不见一丝纹路。
“可现在娘亲仙去,便再也没有人能为我疗伤了。”
昭明太子别过头,将一旁桁上衣扯落,紧紧将她围裹。
“若是姑姑不在人间,我会将你身上的伤痕医好,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用多少时间。”昭明太子握着她的肩膀。
“是吗?”东阳公主噙着笑,仰头望着他“除却再赋予我些新的伤痕,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执哥哥,在你心中,君绫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燕国的东阳公主,所以,你不必如此假惺惺地来求得我的原谅。”东阳公主的话平静却又如雷贯耳。
昭明太子心中淤塞,故而又道:“是我被愤怒冲昏了头,不该将安阳的祸事算到你身上来,我知现已难求你的谅解,只希望你莫要再寻死,好好地活着便是。”
“啧啧啧。”东阳公主摇头讥笑。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毕竟我留存于安阳一日,燕国君便不敢轻举妄动。”东阳公主只是头脑不灵光,却非愚笨。
这段空荡的时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很多她从前一直在逃避的事情。
这世间的你来我往,不过都是给予和辜负的周而复始罢了。
昭明太子仍旧想要为自己辩白,可东阳公主却不想再听他的虚与委蛇,她推开他,淡淡地道了一句:“我倦了,太子早回吧。”
昭明太子的目已然达成,便也不愿再多费口舌与她纠缠,他佯装神色黯然地离场而去。
东阳公主忽而想起自己出嫁安阳前,她的娘亲曾问她,有没有后悔答应婚事,若后悔还来得及,她的娘亲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送回蝴蝶谷。
只要她回了蝴蝶谷,便可以于观星台重新布阵,使燕国君无法掌控她,且逼迫她嫁去安阳。
可她那时一心只想帮助她的执哥哥走出困境,无论是作为安阳王宫的眼线,还是借机将澹台一家带去安阳为他做辅臣。
但凡是能帮到他,她便万死不辞。
可如今,她的一腔热血,终究冻结成冰,永不融化。
在那之后没多久,昭明太子就改了玉山南的名字,并告诉他的生身母亲乃是东阳公主。
玉山南尚未得知前因,只知这后果,便一度认定是昭明太子在拿他逗趣。直至他落课后前去东宫看望福祥公主,也是得来同样的话,他便开始害怕。
昭明太子并未与他言明与东阳公主的前尘过往,他也不敢问,便只能道听途说,得来前因的故事总而言之,便是东阳公主在昭明太子的眼前失了宠,沦落至此而已。
而他,也不过是为了稳固福祥公主元妃之位的一个替代者。
他以为这就是真相,殊不知真正的真相,比他听来的还要惊悚。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晴天霹雳,却没有冲动地跑去山台与东阳公主对峙。
他心中不愿被关在山台的女人成为他的母亲,他心中畏惧一切会成真,更会失去成为继位天子的机会。
他开始选择逃避,甚至丢下课业,跑出了宫去。
正值年关将近,各诸侯国国君、使臣前来安阳王城,百官回朝述职,三坪街正是喧闹之时。澹台不言携秦上元和澹台小喜抵达安阳,过路三坪街回家。百无聊赖的澹台小喜望着马车外时,碰巧便见到了失魂落魄的玉山南,往一处茶寮内走去。
澹台小喜叫停了马车,道:“哥哥和阿嫂先行回去,我馋这安阳三坪街的果子了,买些便回家去,莫要担心我。”
说罢,便跳下马车,往人群冗杂处跑远了。
小喜走入茶寮,便有侍者询问坐于何处。
她环顾四周,见玉山南正位坐于二层独阁,便指了指他旁边空着那间道:“便是那里。”
侍者将其引去阁中就坐,并端上银针茶与两碟果子。
不刻,茶寮中台,有位老者位坐,开始讲起宋国广灵翁主与姬康二人凄美的情爱故事。
这故事,澹台小喜不下听了十余遍,倒是有些腻了。
她叫来侍者,将身上携带着一年的俸禄如数扔在桌上,命他前去令老者换个故事来讲。
侍者见到银钱自是眉开眼笑,便问小喜:“这楼内嫌少见姑娘这般一掷千金只为听故事,但说想听什么故事,我马上去跟讲者老头说。”
澹台小喜透过壁上镂空的木纹,看着旁边阁内坐着的玉山南,便细声地对侍者说:“不如,便讲一讲那东阳公主的故事吧。”
所以,讲者的广灵旧事还未讲完,便换成了东阳公主的轶事来。
坊间传闻半真半假,讲者大胆,可听者却有心,别看这东阳公主是燕国公主,可如今在安阳可谓是失了宠,便是当街有人说她的风言风语,便也没人来管这闲事。
说她水性杨花,且好颜色,身为她丈夫的玉颜公子玉容俊俏,却也不能满足她的天性风流,反而同其丈夫的兄长厮混在一起,不但珠胎暗结,还在玉颜公子死后,便彻底成为了昭明太子枕边人。
那些桃色言语到底激怒了玉山南,他随手抓起几案上装果子木碟,向那讲者老头掷去。
讲者被砸的头破血流,围绕楼内四处的侍者见此,面目凶狠地向玉山南那处独阁围去。
澹台小喜先行一步,越过屏风,将旁边独阁的玉山南拉过来,并三两下地塞到几案下面。
“你若想活命,便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趴在下面不要出来,这里不必王宫,你打伤那老头,人家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必会寻仇。”澹台小喜恐吓着他。
玉山南头一次出宫遇到这样的情况,见人气势汹汹地前来,早就吓傻了。有人愿意救他,自是喜闻乐见的事儿,况且他身形年岁尚小,窝在这几案下面,倒也瞒天过海了。
侍者搜寻半天,找不到始作俑者,便只能作罢。
讲者老头受了伤,便下了场,不一会儿便有位年轻的讲者上来,开始讲起陈国陈安侯与凤娰夫人的故事来。
澹台小喜等了一会儿,见侍者都去忙着招呼其他饮客,便趁着无人,将玉山南从几案下拽了出来,解下身上的斗篷将他的面容罩住,二人一同出了茶寮。
“多谢喜医官救我。”待出了茶寮后,玉山南将斗篷脱了下来还给澹台小喜。
“不必,无论是谁都有心情不畅的时候,公子可得想个别的宣泄方式才行,总不能累及无辜之人。”小喜有意地提起方才令玉山南震怒之事。
玉山南眼眶泛红,双手紧握成拳。
小喜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便俯下身,和蔼地与他道:“可是有什么忧愁之事,难以解忧?”
玉山南抬起头望着她,澄清的眸子里积满了委屈。
“若公子不弃,那便让喜医官请你去红西楼吃些好的。”澹台小喜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想要为玉山南排忧解难。
而是,令她再度回到安阳的计谋。
此次逐除夜宴,陈国侯带着其妻君夫人玉帛县主一同前来朝拜周女王。
那玉帛县主自出嫁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安阳,偏偏为何于今年,却央求与陈国侯带着她一同前来安阳呢?
众人不知,可小喜却知。
于宛城动身前,恰逢陈国侯与玉帛县主落脚于宛城驿馆暂住。
澹台小喜和玉帛县主都曾为昭明太子鞍前马后,无论是心知肚明亦或是被利用,二人曾有几面之缘。
那玉帛县主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当今的太子元妃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陈国公主。
小喜知道玉帛县主喜爱昭明太子的心,比她要疯狂许多,她既是问了这句话,便是有目的想要做些什么。
无论是否能真正地挫伤福祥公主,澹台小喜都极其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她将事情的经过添油加醋地告知于玉帛县主,无论是昭明太子等她醒来,日日守在床榻前照顾的痴情,亦或是待她醒来后,无时不刻地对其恩宠不绝。
即使是昭明太子的妹妹东阳公主,也因开罪了她,而被囚禁于山台。
但凡妒忌之心被激起成了恨,那便成了福祥公主的祸事。
而澹台小喜只需要为玉帛县主提供一个祸起的契机,既是大功告成。
从古至今,诸侯国君与百官入宫,当要卸下兵器。所以,就算玉帛县主想要刺杀福祥公主,却也无法带入王宫任何的杀人利器。
澹台小喜提醒了她,东阳公主被囚禁着的山台,一直是昭明太子的私库,那库房当中,会有取人性命的利器存在,只会多,不会少。
只要于刺杀福祥公主时,不被其他人发现,玉帛县主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
至于那陈国公主,若是玉帛县主愿意给予她些好处,她愿意想个办法,在夜宴之上将其带去山台。
玉帛县主本就是个愚钝不堪之人,又被妒恨蒙蔽了双眼,自当她是为了钱,才这样支持她。
怂恿玉帛县主出手已然成功,那接下来便是将山台上的禁军调去别处,为玉帛县主营造契机。
起先,她是想利用澹台成蹊的亡妻之恨,借着羞辱东阳公主的由子,来调走守卫山台的禁军。可今日,当她在三坪街看到了玉山南时,便又想到了另一个,不会涉及到澹台家的方法。
她带着玉山南走入红西楼,与侍者要了一间清雅安静的厅房。
第二十五章 夜来一饮尽千钟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澹台小喜有求于他,自然是要陪着笑脸。
玉山南并不知其本意,只觉得喜医官比往日更加和蔼可亲。
“无从未来过这三坪街的食肆,所以不知有什么,不如喜医官点些店家招牌,我且尝一尝。”玉山南道。
小喜从命,与侍者说了几道菜的名字。
红西楼虽然算不上安阳城内最奢华,最大的食肆,但却是菜肴味道最佳的食肆。
无论是权贵公卿,官吏学者,国人百姓,最喜爱的便是这红西楼夏日的苦槠粉和冬日的野山珍热汤。
苦槠消暑,碾磨成粉后,与麦粉混合,制成条状,过水煮后,以芥子末,豆酱,芽菜搅拌后食用,甜甜辣辣,消暑开胃。
而野山珍热汤是冬日里,红西楼的招牌,原料取自九州各国山中珍馐。
鲁国西北招摇山上的元蘑,周地南部高平县竹山之中的白耳,齐国千昌东边姑射山的杞,宋国东南月白山的粗叶榕,陈国终首山的苡仁,梁国无量山的松茸,晋国玄月山下的芪,燕国南燕以东於山的桂,楚国乌蒙山的薯蓣,卫国不周山的芦菔。
别看这些原料来自不同的地方,可大都是一些吃不上饭的苦难人家,于山中挖掘用以果腹的野菜。
所以,并不难得。
取之,用筒子骨炖煮两个时辰后,汤色为乳白,味道鲜香。
澹台小喜私下也曾集合一模一样的食材炖煮,可所烹的汤食,却都不如红西楼炖煮的味道好。
许是这红西楼的庖厨用了秘料,使味道更佳,也不得而知。
习惯了宫中的荤腥,偶尝这鲜灵的汤食,倒也令玉山南颇感新鲜。
接连两碗下了肚,他浑身上下暖意浓浓。
“如何,公子现在的心情可有好些?”澹台小喜故作天真地问道。
玉山南心中才被暖意驱散的忧愁,再度归来。
他放下汤匙,长叹一声。
小喜见他愁眉不展,便试探地问道:“公子可是因茶寮所讲的东阳公主的轶事而忧?”
玉山南毫无防备地点了点头。
“我听闻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已然为公子更名为槐,并归还于东阳公主膝下,看来公子今日跑出宫,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了。”澹台小喜见他并无防备之心,便更加大胆起来。
玉山南放在几案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随之颤抖。
“事情得知的突然,公子难以释怀,也实属正常。”小喜嘴角勾着一丝鬼魅般地笑,柔声说道。
“只是,莫要耽误了回宫的时辰,令太子和太子元妃担心。”
玉山南神色忧郁地垂下头,细声道:“若他们当真为我担心,就不会将身世的真相告诉我。”
澹台小喜听到玉山南的抱怨,双眸微动,却道:“公子刚刚说什么?”
玉山南郁郁寡欢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不过,早年嫁去陈国的玉帛县主,今年也随着其夫君陈国侯前来安阳,参加逐除朝拜,我记着她在出嫁之前,可是十分妒忌公子的母亲,东阳公主呢。”澹台小喜如闲话家常般地将事情说了出来。
玉山南不明所以地道:“为何?”
澹台小喜佯装诧异地道:“宫中没有人与你说起此事吗?”
玉山南摇了摇头。
澹台小喜这才可以安心地扯谎:“东阳公主可是和太子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二人两小无猜,只是燕国君为了追名逐利,才将东阳公主嫁给了玉颜公子,后来安阳经历变故,阴差阳错才成就了今日的昭明太子,太子念及旧情,对东阳公主可谓是百般迁就。”
“可东阳公主心中却另有所属,她爱上了玉颜公子,为了保护他,不得已失贞于太子,这才有了公子你啊。”
“后来安阳遭劫,东阳公主随着玉颜公子出逃,甚至在安阳大开杀戒,这才是太子心冷,不再属意于她。”
“想来你也不知道,这玉帛县主深爱着太子,出嫁之前,就妒忌东阳公主得到了太子的偏爱,即使东阳公主已嫁作他人之妻,她曾几度陷害东阳公主,也险些使公子不能降生于世,所以她触怒了太子,才被王上的一道旨意赐婚,远嫁陈国。”
玉山南道听途说,东拼西凑的真相,还不及澹台小喜这一次告诉他内容丰富。
当所有人乐忠于告诉他结果,却没有人敢告诉他过程时,年岁尚幼且天真的玉山南,选择相信温柔可人的澹台小喜。
他宁愿相信,作为自己生母的东阳公主,只是不识好歹,不懂珍惜的女人,而不是坊间讲者所言其水性杨花,风流,成性的荡妇。
“幸好今日遇见了公子,也不劳烦我跑这一趟了,待会儿吃完,我将公子送回宫中,公子可一定要与太子说,在逐除夜宴当晚,定要加派禁军守卫山台才是,我瞧那玉帛县主此次回来,气势汹汹,怕是要寻上东阳公主寻仇呢。”澹台小喜说完便垂下头饮着碗中鲜汤,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玉山南狭长的眼眸之中,藏着局促不安。
想是他压根也没有思量澹台小喜与他说的这些过往是否属实,而是心里在盘算着,如何能让自己重归福祥公主的膝下。
毕竟,太子元妃膝下的长子,才是将来继承王位的天子。
所以,他心中阴暗的那一面,只要被澹台小喜勾了出来,再配上天时地利,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玉山南身为大公子,自然有很多办法能调走山台的禁卫,借那玉帛县主的手,令东阳公主悄无声息地死去,他便能再度回到福祥公主的怀里。
而澹台小喜也达到了自己最终目的。
她当晚只需找人看着山台,待禁军守卫被玉山南撤走时,再通知玉帛县主离席,前往山台偷得兵器。
届时,她只要再想尽办法引福祥公主往山台上去,便可万事顺利。
福祥公主非死即伤,她都有充分的理由留在安阳,回到昭明太子身旁。
在将玉山南送回宫的路上,澹台小喜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便知山台调兵之事已然事有所成。
临别时,她再度嘱咐他,定要将今日红西楼所言,告知于太子。
见玉山南心不在焉地应承着,澹台小喜自是内心窃喜。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好戏登台而现。
逐除当日,周女王与昭明太子在百官与诸侯国君及使臣的跪拜下,于五祚山祭祀神灵,烹羊宰牛,分赏炙肉。
不知为何,今年逐除朝拜,亲临安阳的诸侯国君比往年要多,除却楚、宋、梁、燕国君未曾亲临,便是深居简出的齐国公,也莅临安阳。
大周这些年失去的威望,终于逐渐回归于昭明太子的手中,他心中暗自窃喜,却不知朝阳阁夜宴,已然是危机四伏。
福祥公主本应作为太子元妃随昭明太子一同前去五祚山祭祀神灵,可自上次五祚山她偷跑贪玩之事发生,昭明太子便立誓,再不带着她出王宫,即使是祭神。
于是,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宫中,准备今夜诸侯国君及百官的朝阳阁夜宴。
昭明太子怕她会因此心中不畅,便知会她闲来可跟随内侍监学习逐除夜宴的布置。
她今后是要常伴于昭明太子身旁,有些事情尽早掌握,对她将来能顺利地成为中宫之人甚有帮助。
昭明太子不易赐予她宫中自由行走,这难得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待周女王和昭明太子刚刚离开王宫,前往终首山祭神,她便奔出东宫,往膳房而去。
引领她于膳房内外行走的,是一位有些面生的内侍监,他细心地告知福祥公主,按照礼制,布置夜宴的注意之处,例如诸侯国君的排位坐于何处,餐具与饮具同百官所用之区别等等。
福祥公主觉得有趣,听得极为认真,一直到一张熟悉地脸庞,频繁于她身旁来去。
她开始心不在焉,一直留意着那人的忙进忙出。
内侍监见她心不在焉,也就注意到令福祥公主失神之人。
“元妃可是识得酒卿顾家?”内侍监开口询问。
福祥公主不知所以地看着他。
“元妃方才一直盯着的那人,便是今年亲自将酒贡送来安阳的顾家长子,酒卿顾长安。”内侍监道。
所以,在福祥公主曾经所见的记忆中,与东阳公主共结连理的,是这个叫顾长安的人。
“何为酒卿?”福祥公主不解地比划着问道。
“专门为王室或君侯酿酒的世家,大周初立时,禁止各诸侯国内制酒,于蔡燕边陲之地,设立古井镇,专门制酒,每年按照公、侯、子、君的分封顺序,供奉相应的佳酿,只不过这些年,各诸侯国内,也大都自设酒司来酿酒,这古井顾家,便也逐渐以卖酒为生了。”
福祥公主更加疑惑,心想着东阳公主怎会嫁给一介落魄酒卿。可瞧见那顾长安仪表堂堂时,心中倒也介怀些许。
她说自己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便支开内侍监,向顾长安走去。
那顾长安也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在安阳遇见故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险些将怀中捧着的酒樽摔出手去。
福祥公主食指轻放于朱唇之上,让他莫要做声。顾长安点点头,将手上的酒樽放了下来,便被福祥公主拉着,往一处偏颇的角落之中隐去。
福祥公主拾起地上的一节枯枝,于雪地上写到:“莫要惊讶,我经变故,已然失忆,且不得言语。”
顾长安读后,却更迷惑,若是她失忆了,为何偏偏记得他?
福祥公主见他神情迷惑,便又写到:“是东阳公主自戕之时,使我偶然想起你们二人曾成婚之事,只是我忘记了,她后来为何又嫁来安阳?”
“自戕?”顾长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君绫怎会自戕?”
福祥公主失忆后,便也忘记了东阳公主的名字,原来是叫君绫。
“她这些年过的不好,受了许多苦难,无人开解,她母亲又于不久之前仙去,这才会想不开地寻死觅活。”福祥公主写到。
顾长安双眸微红,他接连吞咽着喉咙酸楚,不知要说些什么。
“你想见她一面吗,我可以帮你。”福祥公主见顾长安忧心东阳公主的神色,颇有余情未了之意,她心想,若东阳公主得故人之言相劝,总能放下些忧愁吧。
顾长安犹豫了半刻,终究是抵挡不住来自心底的雀跃。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夜逐除,朝阳阁夜宴,我会在戌时一刻寻个理由于夜宴当中脱身而出,皆时,你便在膳房等着,我带你去见她。”福祥公主写到。
“可是,等会儿清点了酒贡,我便要出宫去了,不能于宫中长留。”顾长安紧蹙眉间。
“无妨,今夜逐除夜宴,往来膳房和朝阳阁的本就人多繁杂,我待会儿向内侍监要来一身宫奴的服制,你且穿上,寻了僻静的地方藏着便可。”福祥公主写到。
第二十六章 千里青青浓可扫
“好,等一到酉时,我便在此处等你。”顾长安道。
“要委屈你穿宫奴的衣服了。”福祥公主暂且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
“无妨,若是能见到她无恙,我便是死,也能心安。”当年之事,本就是他背弃在先,倘若能再见她一面,求得原谅,他愿意倾其所有。
福祥公主一忘皆空,见他神态毅然,便只当他是专情之人。
酉时,落雪。
周女王与昭明太子回到宫中,各自更衣过后,便往朝阳阁而去。
诸侯国国君与百官也在各处更衣后,陆续抵达宫中。
福祥公主身着红绡金丝锦花广袖,轻盈飘逸,随走如浮游于空。
逐除夜宴的服制,乃是于半月前尚衣局完制妥当,那时的昭明太子见她这身广袖虽出尘绝美,可更忧心她会着凉,遂而特地令尚衣局赶制出一件同等款式的红裘绒斗篷相配。
他曾见过福祥公主多喜青翠素色,清净纯真。如今瞧见她身着红绛之色,更添娇艳旖旎,妖冶摄魂。
他挽着她的手,一路由东宫踏雪而行,待到朝阳阁后,便让她邻座于他左侧坐塌。
这是福祥公主成为太子元妃以来,首次参与逐除夜宴。因近日内侍监才与她说过夜宴的布位规则,所以,她此时心中也能清楚殿中哪些人是诸侯国君,哪些人为安阳公卿。
有人于宴会始前,来同昭明太子问安,她也随之而动,从容不迫地以礼相待。
她的一举一动,皆吸引着众人侧目,不过,她尚且能泰然自若。可于诸侯国君所坐之处,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始终紧粘在她身上,如芒刺背。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向对面望去,见顺位坐塌的第四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二人对视之时,那人的目光也并未闪躲,反而越加大胆。
福祥公主注意到,那人几案上的酒爵雕刻着羊首,故而便猜到,这男子是陈国侯,她的兄弟妫燎。
她如今尚且不能言语,便只能向他颔首微笑。
妫燎不动声色,仍旧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他得传闻陈国公主失忆,但却不敢确定这个传闻是否属实。
即使知道她已身为大周太子元妃,便不可能再回到陈国同他抢夺君位。
可他仍旧害怕,甚至每夜梦魇皆都会梦见她回到陈国,挥剑刺穿他的胸膛。
福祥公主收敛笑容,向陈国侯身后的坐塌望去。软榻间坐着一位身穿缃色华服的女子。女子面容苍白,虽绾发束管,可发色杂乱枯黄,十分怪异。
一般位坐于诸侯国君身后的,除却随行使臣或国君子嗣,再就是国君夫人。
福祥公主曾读过九州列国纪要,因而也得知,陈国侯的君夫人,乃是安阳的玉帛县主。
这也是福祥公主第一次见到这位玉帛县主。
他们夫妻二人倒是一心,看向福祥公主的眼神,似乎都不太友好。
福祥公主心想或许是早前的自己得罪了他们,才便令他们耿耿于怀至今。因于开宴过后,她便举起酒爵,敬于陈国侯。
陈国侯心中一惊,立即起身应酒,双眸还时不时地向昭明太子瞟去。
福祥公主偏过脸,见昭明太子面容阴冷。
看来是他惧怕若不应下这爵酒,会遭昭明太子的记恨,这才略有讨好地一饮而下。
待他坐下之后,便没再如先前那般放肆地看着她了。
福祥公主松了一口气,才要动箸食肉,便听周女王开口询问:“秦管使今晨还为孤诊脉,怎地过午就病倒了?”
福祥公主闻声扫了一眼身后,确实并未见到秦上元的身影,倒是瞧见了莘娇阳,以及上次她在五祚山曾见到的那位,临渊而渔的男子。
“许是在行走的路上受了寒风,过午便发起了热,倒也不碍事,只是元儿害怕将病气过给众人,便只能与王上告假了。”澹台不言回禀于周女王道。
周女王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望这新岁能逐除她的病痛,亦能使九州远离病疫。”
“王上仁厚,天神必会泽佑九州。”年过四旬的齐国公敬于周女王道。
“佑之与孤多年未见了,想当初你我幼时,颇为投缘,可还记得?”周女王道。
齐国公年幼时,曾随其父前来安阳朝拜周殷王,曾与还是清河公主的周女王颇为投缘,二人于清溪宫习字,于三坪街听讲者说书。
只不过后来,二人皆因各自的事儿断了联系,偶尔听说彼此之事时,也都曾轻轻一叹。
“自然记得,前日去那三坪街的茶寮,寻幼时为你我二人说书的讲者,见他已然垂垂老矣,果然时不我待,转眼都已上了年岁啊。”齐国公虽已然过五旬,可身形提拔,眉宇依旧俊美,不似晋国公年老体衰。
“上了年岁的,又岂止你齐国君一人。”晋国公笑而言语。
福祥公主没再关注周女王与诸侯国君的相谈甚欢,她自认出了坐在莘娇阳身旁的人,是那日在五祚山临渊而渔的男子,便频频回头向他望去。
随她频繁地回望,逐渐引起了昭明太子的注意,更使才方安稳下来的陈国侯,再次忐忑不安起来。
“可瞧你今日的现身掀起的风浪了,若她今夜未醒,瞧你如何收场?”莘娇阳把玩着酒盏低语道。
妫娄接连饮酒,致使面容蔓延起如雪夜当空般娇红,他双眼坚韧,声色沙哑道:“陈国新君蠹政害民,如今国中山河满目疮痍,民众苦不堪言,无论用何办法,即便是舍了我这性命残躯,也要将她唤醒。”
如今的圣安,奸臣当道,新君妫燎不论孝贤,大肆提拔潼水新贵,并将其父尊为陈国先君,尊其母为陈国元君夫人,以表自己君位名正言顺。
“今年顾家的酒贡,名为蝉鸣,后劲儿大着呢,你且少喝些。”莘娇阳知他乃是借酒消愁,不忍他痛心痛身,便按住他又往嘴边送去的酒。
福祥公主回首见正见莘娇阳劝酒,那男子神色悲戚,与五祚山见时相异颇多。当二人目光相触时,更似有千言万语要同她诉说一般。
福祥公主心中不知为何荡漾起异样之感,她喉咙发酸,欲哭不止。
她匆忙垂眸,转过身,盯着案上酒爵不语。
不刻,舞姬盈盈而至,翩然献舞。丝竹声悠悠,可她心中却颇为杂乱,想到顾长安还在等着她,便起身告礼,欲离去。
昭明太子见状,随即起身要与她同去。
“怎地,昭明太子要舍下我等,随元妃而去吗?”与昭明太子相对而坐的貅离见其起身欲离去,便开口打趣道。
众人注意皆被貅离话语所吸引,纷纷停望歌舞,向昭明太子望去。
昭明太子神色自若,道:“我视元妃如命,还请各位莫怪。”
福祥公主面色微红,反身于昭明太子比划道:“我不过是去小解,你莫要跟着。”
“宫中人多杂乱,我与你同去。”昭明太子低声道。
福祥公主面如猪肝涨红,她比划道:“莫要头次就让我在众君面前丢脸,虽然宫内今夜人多杂乱,可我总能寻到回东宫的路,若你不放心,大可派人跟着,不必亲自跟在我身旁。”
昭明太子垂头凝思半响,随即喊来身边贴身的侍卫,送福祥公主离开朝阳阁。
待福祥公主离去后,众人皆调侃起昭明太子与陈国公主才子佳人之美谈,并无人注意到周女王脸上显露的不悦。
唯有貅离一人,嘴角噙笑,将周女王的不快藏入心中。
福祥公主被侍卫送回东宫后,自窗翻身而出,于角门偷溜出,疾步往膳房奔去。
夜色渐深,天上落雪渐厉,皑皑莽莽,倒也瞧不清远处的人影。
顾长安躲在柱后,隐约见有人走来。
起先他警觉地贴着圆柱藏身,待确定来人是福祥公主时,才现身唤她。
福祥公主扑落身上雪花,于他掌心写到:“我等会儿怕是还要返回饮宴中,时间不多,我们得快一些。”
顾长安点了点头,寻笠遮住头,同福祥公主共行于雪中。
穿百亩园香梅林过时,福祥公主闻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若她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想必对方也已然知道。她不必躲,有诸多借口搪塞,便将顾长安推入密林之中躲藏,自己则迎着来人的方向而行。
来人并非他人,而是自福祥公主离席后,紧跟着离开的澹台小喜。
事情与她事先预想的有差,她比福祥公主慢行了一步,待她紧随其后,却见侍卫将她送入了东宫。
她于宫墙下踟蹰,想着用何法将其引去山台。不刻,发觉角门有人出,仔细瞧后,才知是福祥公主。
恰逢雪落盛烈,她不敢紧跟,于膳房前后,不见其踪影。
与玉帛县主约定的时间眼见快到了,她心急如焚,不知所措,只能先行至百亩园,等候玉帛县主,通知其刺杀行动无法进行。
她以为所遇乃是玉帛县主,却不想时来运转,倒是遇见了她心念之人。
她暗藏心中雀跃,愁眉惨淡地与福祥公主俯身问安。
福祥公主见来人是澹台小喜,也松了一口气,扶着其手臂携她起身,比道:“方才见你于席间便坐立不安,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澹台小喜汗毛耸立,却淡定地道:“闻东阳公主寒症复发,自是坐立难安,方才离席,又往山台,为其诊脉,见她病重,形销骨立,顾影自怜,难免心有郁结,愁眉不展。”
福祥公主颇为不解,几日前见东阳公主尚且安康,怎会偏巧今日又寒症复发了?
“可有用药?”福祥公主留了心思,未表疑虑,诚然信任道。
“我这便前去太医局取拿。”澹台小喜见她深信不疑,便心满意足地道。
福祥公主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一条路,令澹台小喜离去。
待澹台小喜走远,福祥公主唤回顾长安,二人继续往山台行进。
而山台上,本应病重的东阳公主,却在与秦上元一同食着热腾腾的咕咚锅,饮着陈年的酡颜老酒。
欲说秦上元为何在此,皆要于过午之后,澹台成蹊的掌珠澹台彧芝说起。
秦上元本是太医管使,本应参与逐除夜宴,她与澹台不言也于过午便入了宫,她前去太医局归拢这一年的脉案封存,澹台不言则去同昭明太子述职。
于申时一刻,澹台小喜回到太医局,告知秦上元,家中澹台彧芝无故昏厥,浑身冰冷,犹如弥留,众医官手足无措,只等秦上元回府施救。
秦上元闻此,立刻动身前去东宫寻澹台不言。
澹台不言先行令秦上元出宫回府,救治澹台彧芝。他思来想去,衡量再三,前往周女王面前告罪,说秦上元身染寒症,不能前来参与饮宴。
第二十七章 陈迹关心已自悲
至于澹台彧芝的突发病症,亦是澹台小喜于她所食甜汤之中下了大量金石散所致。
这金石散年长之人服用可起消热镇定之用,少子大量进食,会于短时昏厥,虽会伤及脾脏,但不会危及性命。
澹台彧芝发病,秦上元与澹台成蹊二人皆不会前来饮宴,不仅方便玉山南调兵离开山台,更令玉帛县主刺杀福祥公主得手后,秦上元无法当场施救。
可变数仍是出现了。
秦上元的父亲秦缓随行齐国公来到安阳,他前往澹台府上探望秦上元时,巧遇澹台彧芝昏厥,因而当场施救,令其还阳。
秦上元与澹台成蹊不约而同回到府上时,澹台彧芝已经醒了过来,正与扁鹊公秦缓言谢。
秦缓得知澹台彧芝被金石散所伤,会因此落下难以祛除的病根,他旁敲侧击要秦上元收她为徒,传授其秦家医术。
秦上元读懂老父之意,顺势而行,收下澹台彧芝为徒。
秦缓前来安阳,除却与秦上元团聚,再就是将其所校准的《脉冲录》送予她做研究。
《脉冲录》是根据《脉冲集》所制。《脉冲集》乃是精准人身之穴位,每道穴位之用;而《脉冲录》是在《脉冲集》的基础上进行穴位连用,以达救命治病,保养身健的精研着作。
所以,当秦上元见到《脉冲录》上有两页帛纸,专门记载着如何治愈产后寒症,血瘀之法时,便立即动身入宫往山台去,并迫不及待地于岁末时,为形影相吊的东阳公主再扎上两针。
秦上元见她一人留在山台,于心不忍,便决定陪她吃完夜饭,再回澹台府上同父亲守岁。
二人对坐用饭时,忽而听到西楼隐约有声响传来。
秦上元停下食箸,不由得起身欲望西楼而去。
“不必在意,这些时日,我总会听到西楼有细微的声响传出,大抵是好东西太多,遭了硕鼠的啃噬。”东阳公主习以为常,便也不管,她心中倒是希望那些硕鼠能将这座云霄阁一同毁坏,这样她便能不被困在此处。
“可我记着那西楼之中,放着你的陪嫁之物,那陪嫁之物当中,有好些名贵的药材,你都不心疼吗?”秦上元见她也不在意,便反身行回案前,继而往锅中添肉来煮。
东阳公主眼下已饱,便站起身行至床榻前,待掀开帷帐,从床下拽出七尺长的木箱。
秦上元饮下一碗热汤后,清理嘴角油渍后站起身,见东阳公主开箱,那些曾在南米珍宝阁里见过的奇珍宝药,都安然尚在。
她巴巴地看着,隐晦曲折地问道:“这样的好东西,现世少见了,隐于狭缝之中,却不得救人之用,确实可惜了。”
东阳公主笑着瞧她那别有企图地模样,倒也不拿她做趣,从箱中拿出两枚锦袋留下,便与她道:“我留着无用,你若心念,便都拿走吧。”
秦上元立即摆手道:“这乃是你的嫁妆,我可不敢觊觎。”
“所嫁之人已亡,留着嫁妆又有何用?”转眼东阳公主便又触景伤情,眉宇凝重。
秦上元见她黯然神伤,便俯身将箱子抱在怀中,故作姿态滑稽,逗她开怀:“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今夜都要搬走。”
东阳公主暂忘情痛,微微一笑,转眼望着于榻上熟睡的女娃。
因这女娃睡时雷打不动,秦上元险些忘记她的存在。
她转身轻手轻脚将木箱盖好,缓缓将帷帐扯回原处。
行回案前,她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两只锦袋,略有好奇地问:“你留下了什么?”
东阳公主回到坐塌上,饮了一口热酒,道:“蓇蓉和鸡血藤。”
蓇蓉使人不得生育,鸡血藤可引葵水而出,若两者同用,如同受幽闭之刑,胞宫自落,从今往后不得男女之欢。
秦上元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自认是东阳公主想要用及此药,绝子绝孕,继而劝说道:“你若不想再被利用,大可奉神成为巫女,不必受此苦痛,不得回头啊。”
东阳公主摇了摇头,方要解释,就见福祥公主带着顾长安,走了进来。
此时福祥公主的心中亦是怪异,方才登上山台时,整个山台空空荡荡,不见守台禁军身影。
步入云霄居内,又见秦上元与东阳公主二人对酌,更是心中疑惑。
她随即比划道:“你不是寒症复发了吗,怎还饮上酒了?”
东阳公主也颇为不解,现下福祥公主应当陪伴于太子身侧,在朝阳阁饮宴,怎会出现在山台?况且山台布满禁军看守,按理也不会让她进门?
她心有诸多疑问,可望向福祥公主身后人时,却怔住了。
她从没想过,能再次见到他,更没有想过,能在安阳王宫,此等情形之下见到他。
顾长安见昔日稚嫩的少女已为人妇,不仅比年少时更俏三分,举手投足更添温柔多情。他红着眼眶,迫不及待地行至上前,激动万分地抱住了她。
东阳公主奋力反抗之余,瞥见他脖颈间挂着的息石。
那是她于息国为他得来的。
顾长安惊于东阳公主的力不能支,他并不知她这些年受了多少苦,只能于坊间的传闻中听到她的消息。
秦上元看不过眼,便帮着东阳公主推开了顾长安的纠缠。
“你来做什么,你既当初另娶他人,做这深情款款给谁看?”秦上元怒道。
福祥公主闻此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没告诉我,你已然成婚了。”
顾长安摇摇欲坠,望着东阳公主道:“当初被人钳制,以族里老小之命威胁,乃是身不由己,我知已是时过境迁,不能得你原谅,可心底却总是放不下与你的过往情深。”
“我只想见你一面,哪怕能知你安然无恙,便心满意足了。”顾长安含情脉脉,心中涌出的感动率先将自己淹没。
“好了,现在得知她安然无恙了,可以滚了。”秦上元挡在二人之间,防止顾长安再度靠近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偏过身,望着熟睡于床榻的女娃。
她仔细地想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忽而转身问道福祥公主:“是谁告诉你,我寒症复发的?”
福祥公主已然察觉到异样,与她比道:“是澹台小喜。”
“门外是否已无禁军把守?”东阳公主又问。
福祥公主点了点头。
“事有不对,你们快些离开。”东阳公主拉过还在与顾长安争执的秦上元,一同将他们三人向外推搡着。
于此同时,朝阳阁饮宴,玉帛县主因酒盏洒落于衣襟,被宫婢引离宴席,于暖阁更衣,已然过去三刻。
澹台小喜归来,位坐于榻,引得澹台不言侧目。
玉山南心不在焉地望着饭食发怔。
唯有陈国侯见莘娇阳同妫娄亲密耳语之时,心中醋意大发。
看来在她心中,他到底是差强人意。百里肆在时,他比不得百里肆,百里肆死了,他便不如妫娄。
他故意起身,引一爵酒,敬于妫娄,并将旧事重提,贬低妫娄的姐姐妫轸,讥讽他的父亲妫昶。
若妫娄是周臣,必不得僭越咒骂他国诸侯国君,可若妫娄自认为陈国士卿,便可以借着谏言之机,痛斥妫燎。
妫燎不过是在激怒他罢了,毕竟他现下是昭明太子手中的一块烫手山芋,若能借机将他送还于陈国,再想方设法令他死便是。
昭明太子眯着眼,接连饮酒,装作微醺,充耳不闻。
陈国侯见状更加肆无忌惮地言语嘲讽,位坐一旁的貅离听不下去,出言反驳了几句,便被陈国侯以教训自家族弟之由斥责了一番。
周女王见昭明太子无动于衷,便知他的心思,可妫娄毕竟是年少有为的才俊,她心中不舍,便喝止陈国侯酒后慎言。
陈国侯悻悻地落座,可瞧还不解恨。
莘娇阳瞧着妫娄收敛锋芒,故作醉生梦死,却眼含凄然,泪转不下。
她心生恻隐,终而起身,行至台前与陈国侯拜道:“想来大抵是在下不才,怠慢了国君,才使国君将怨气撒在大司农的身上。”
妫燎见眼前的妙人,与昔日被困在身旁整日哭哭啼啼判若两人,他心中不悦,借着酒劲冷哼了一声,不与她台阶下。
莘娇阳并不在意他的不敬,反而陪着笑脸道:“国君莫要再气了,周女王已然私下惩戒了在下,这是在众君面前,给臣下留了面子呢。”
妫燎目如凛风,横眉立眼,不屑道:“从前典客承欢孤身前时,便爱哭唧唧,你这颜面怕也是与王上痛哭得来的吧?”
众君闻之乍然,皆向二人望去。
莘娇阳脸上已然挂不住笑,她卑躬遮挡面色不悦,道:“陈侯何必为难鄙人,若要鄙人如何赔罪,但说无妨。”
妫燎本意是冲着妫娄而去的,毕竟在昭明太子面前,莘娇阳尚且是一枚可用的棋子。况且现下威胁他的,并非莘娇阳。
在他眼中,莘娇阳也不过是个华而不实,仅供赏玩的物件罢了。
可这物件偏偏不如先前顺从,反倒像生长成了带刺的花,不得使他把玩在手,只能远观,令他心痒难耐。
他歪着头,玩世不恭地道:“孤许久未听到你所奏音律,若你能为孤弹奏一曲,孤就不再与他争辩。”
众人皆知莘娇阳因信北君亡故绝弦,再不奏琴音。如今将信北君害死的陈侯大言不惭地令其重为他重奏琴弦,实乃故意给莘娇阳难堪。
众人议论纷纷,却不见昭明太子言语。
“看来孤这小小的朝阳阁,容不下陈侯这尊神了?”周女王于一片嘘声之中开了口。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陈侯,倏然吓出一身冷汗,他立刻起身赔罪道:“臣不敢,王上何出此言?”
“孤虽然不知你与典客之间的旧事,却也知她心上所爱因你而死,而今你为琐事便要令典客违背初心,再度奏弦,可否有些锱铢必较了?”周女王不怒而威,言语平缓,却如雷贯耳。
妫燎瞥了一眼昭明太子,见他仍未睁眼,便恭敬地回道:“王上,并非臣刁难典客,适才乃是典客要与臣赔罪,臣也不过是一说,典客必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胡搅蛮缠,不但将脏水泼在莘娇阳身上,还口出狂言,说自己没错。
莘娇阳直起身,眼中凛若寒冰,心中硬如石铁。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与周女王连拜三首。
“卿谢恩王上照拂,若卿奏琴可使陈侯言出必行,卿愿意复弦。”
昭明太子此时睁了眼,饶有兴趣地盯着莘娇阳之余,开口道:“莘典客复弦乃是九州幸事,来人,前去山台西楼,将陈国侯赠予我的号钟拿来于典客复弦之用。”
立于昭明太子身旁宫奴,问迅领命便要动身。
第二十八章 休问梁园旧宾客
莘娇阳偏过一步,挡在那宫奴身前,俯身而拜。
那宫奴受惊,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于是,莘娇阳的这一拜,便直向昭明太子:“承蒙太子厚爱,阳不善用号钟这名琴,还请太子莫要暴殄天物。”
她言罢转身,向偏殿走去,于今夜所奏官伶处,借了一把朴实无华的琴。
她抱琴向殿外走去,于落雪空荡的石台上席地而坐。
袅娜白雪翩然落在她眉心处,她素手拨弦,随着几声灵动之音,于空旷之处传来,颇为凄冷。
她仰起头,望着漫天飞雪,凝神闭眼,于指尖弹奏出一曲绝唱。
三段音过,妫娄才听出,莘娇阳所奏琴乐乃是周地民歌《卷耳》,只不过这音律被她用悲切的商调弹奏,更加凄怆。
仿佛这歌儿中思念丈夫的姑娘,已然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而远在外征战的丈夫,已然战死沙场,不再得归。
夜空落雪已然盛烈无边,近乎要将莘娇阳掩埋。
而山台上,正在被东阳公主推出云霄居的福祥公主,慌乱之中踩到裙角,不小心趴在了地上。她欲起身时,仰头却见有人在顾长安的背后扎了一刀。
顺刀滴落的鲜血浸入她的双眸之中,她定睛望去,于一片猩红之中,见到刺伤顾长安的人,正是神色狠戾的玉帛县主。
若不是方才她绊了一跤,玉帛县主这一刀,当是刺入她的心口。
玉帛县主再度拔刀,却被顾长安按住了手。
她敌不过顾长安的气力,恼羞成怒地踹了他一脚,拔下头上的发簪,面容狰狞地向福祥公主扑去。
顾长安受痛倒在了地上,顺势将秦上元压住了。
东阳公主闻声杂乱,便也一同走了出来。
她见福祥公主于雪中躲闪着玉帛县主的乱刺,便飞奔而去,俯身拾起地上碎石,向玉帛县主掷去。
玉帛县主被石击,接连倒地,却又飞快复起,紧追不舍。
东阳公主见其钗尖欲破福祥公主后心,她登时往前扑去,将玉帛县主扑倒在地。
福祥公主闻声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二人于雪地中扭打。
东阳公主身子孱弱,禁不起雪地爬滚,更敌不过玉帛县主蛮力。
眼见那长钗欲刺东阳公主肩头,福祥公主忘了一眼身后,往山台而下,幽暗无光的石阶。
她终不舍东阳公主为她而死,又反身跑回去施救。
她上前,一脚踹开玉帛县主,趁其滚落一旁,匆忙拽起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惊魂未定,因方才抵死相抗,白皙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
二人相扶起身,却又见玉帛县主的长钗刺面而来。
千钧之际,福祥公主推开东阳公主,以双手迎向长钗的尖锐。
玉帛县主见未刺中她的要害,便以蛮力将其推下山台陡峭的石阶。
秦上元挣扎着自昏死的顾长安身下爬出来时,玉帛县主已然将福祥公主成功地推了下去。
在她面目狰狞地复而朝东阳公主扑去之时,秦上元摸出怀中银针,悄然飞至她身后,出其不意地将银针刺入她的后颈。
她转过身,神色凶如恶鬼,而后抬起手摸了摸后颈,双眼一番,昏死在雪地当中。
秦上元扶起东阳公主,二人踉踉跄跄欲走石阶而下,去寻福祥公主。
顷刻,西楼忽然出现一道光芒,如白虹一般向山台石阶的黑暗处飞走。
数道如同星芒闪耀的光,刺得二人张不开眼。
良晌,光芒逐渐褪去,恢复如常。
随着朝阳阁悲怆的琴音而来,石阶下传来一人熟悉的说话声。
“送仲忧和莘娇阳离开安阳,西出宛南,回圣安城等我。”
适才,福祥公主被推下石阶之时,由于两手被长钗贯穿,无法自救,眼看着自己将往石阶上撞去,却被破箱而出的白虹剑拖住了身体。
西楼这些时日的声响,非鼠盗走动,而是这柄神剑异动所致。
它能感应到福祥公主身上的异常,亦能察觉压制在她身体里的虫蛊。
虹光自落,于她耳根至脖颈划出一道一尺长的血口。
五只犹如长虫一般的蛊,随血而出,落于雪地当中。
福祥公主的思绪,登时清风朗月,万事通透。往昔于她眼前,排山倒海如画卷般推开,一重山水,一幕血溅。
她半跪于地上,任由白虹于暗夜当中飞走。
少时,她清澈的双眸,逐渐蒙上了一层霾,在白虹的飞光之中,落下两行清泪。
随后,她面无表情地将两只长钗串联的手缓缓拉开。
长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张开满是血迹的手,将飞走的白虹剑握在手中。
远处的琴声,是莘娇阳所奏的《卷耳》,那是在陈国圣安,她第一次听莘娇阳所奏之乐。只是那时,百里肆没有死去。
而现在,百里肆死了。
“送仲忧和莘娇阳离开安阳,西出宛南,回圣安城等我。”这是她对秦上元的嘱咐。
她持剑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站在东阳公主和秦上元面前。
二人已然惊的说不出话来,直到秦上元瞧见福祥公主的伤口,便从袖袋之中掏出巾帕,为她裹住了伤口。
“等会儿安顿了顾长安,你收拾好细软,一个时辰后,我会再来此处,带你走。”福祥公主对秦上元俯身谢礼后,于东阳公主说道。
东阳公主犹豫半响,道:“你,如何带我走?”
“你不想走吗?”福祥公主道。
“想。”东阳公主脱口而出。
“若是想,便不要多问,按我说的做。”福祥公主身负长剑,转身向石阶下走去。
秦上元见状想要跟上前,可又不放心东阳公主一人留在山台,左右为难时,东阳公主开口道:“不必担忧我,我有办法于他人搪塞事情经过,若你想追去,便快些跟着。”
秦上元点了点头,立即追了上去。
福祥公主记忆恢复,功力也随之回归。她停下脚步,试图运行体内真气,只觉一股清流自脉络蔓延,使她身体充沛轻盈,她察觉到,先前被封着的那股属于陆庭薇的邪气已然不见了踪影。
秦上元便是在这个时候追了上来。
她拄着双膝,喘了片刻,上前一步摸去福祥公主脉门,道:“让我来为你瞧一瞧。”
福祥公主倏然甩开了秦上元,她双眸冰冷,不似往昔婉转。
秦上元怔了片刻,面前站着的,是她所识之人,可不知为何,却让她感到疏远陌生。
福祥公主于她俯身道:“多谢女医关心,我无事,还请多花些心思将莘娇阳和仲忧送出周地。”
她说完,便转身前行,头也不回地消失于宫道尽头。
秦上元心中空荡,怕是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已然令她对自己失去了信任。秦上元有些委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抹了一把眼角泪,转身往宫门外走去。
朝阳阁饮宴于莘娇阳的琴声当中结束,昭明太子迫不及待地回到东宫,心念与福祥公主相守岁末。
他走入殿内唤了几声,却不闻福祥公主的回应。
四下寻找,却见她披着长绒斗篷,站在内院的槐树下。
昭明太子于身后将她抱了满怀,浅吻她额角,道:“雪落盛烈,怎不去屋里烤火暖和?”
福祥公主未有言语,她双眸空洞,望着老槐的躯干发怔。
昭明太子这才低头望着她,却见她双手有伤,白布染血。
“怎么伤到的?”他心疼地拉着她的双手,试图解开包裹在她手上的巾帕。
福祥公主回神,反身挣脱于他,将他推远。
昭明太子心生疑惑,他眯起眼睛靠近她,仔细地观察着她截然相反的姿态。
福祥公主垂着头,缓缓比划着:“不碍事,不小心摔破了。”
昭明太子托着她的下颚,温暖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唇。
他发现她的眼中不再有光亮,似是覆上了一层霾,阻挡了所有的热烈。
他心中莫名慌乱,便低下头深吻她的嘴。
气息相融,唇齿相依。
她没有反抗,热烈地回应。
少顷,昭明太子的手顺着她的侧脸向下游走,直至抚摸到了她耳根之下的伤疤。他一惊,停住了亲吻,低头见手上血迹斑斑。
“君执,结束了。”
他听到福祥公主开口说道。
背后的疼痛再次蔓延开来,如同翠缥郡那次。福祥公主将银针刺入昭明太子的神门穴,只不过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三针而入。
昭明太子陷入昏厥,他被福祥公主拖回殿中,放置于软榻上安睡。
福祥公主仔细地望着他的容颜,他仍旧如少年时的丰神俊朗,绝美无双,可是他,却不再是他了。
她摘下脖颈上的蝴蝶璎,放回他的手中。
她,也已经不再是她了。
福祥公主复归山台时,东阳公主怀抱女娃已然翘首以盼。
她将顾长安身上的伤口包扎妥当,令其安睡于榻。昏死于雪地当中的玉帛县主,也侧卧于炉火旁,看上去,倒像取暖酣眠之态。
二人这便动身离开山台,行至门前,却听门外传来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东阳公主泰然自若,指了指楼上,福祥公主心领神会,转身踏风而上,稳稳地落在二层的栏板上。
随后,那人就进入殿内。
福祥公主低下头,借着栏板之间的缝隙,见来人并非宫中显赫,而是医正澹台小喜。
东阳公主似是早知她会来此,回身将女娃放在摇篮当中,亲手煮水为她泡热茶。
澹台小喜瞥见躺在帷帐当中的男人,又看了一眼在火炉旁睡着正香的玉帛县主,旁敲侧击地问道:“这帛余自出嫁前就同你私交甚好,出嫁后,头次回到宫中饮宴,倒也不忘记来探望你。”
东阳公主衣袖掩面,似是在笑,确是在讽。
她将手中的热茶放到澹台小喜的手中道:“快些尝一尝,这是帛余自陈国带来的暗香裛露。”
澹台小喜毫无防备地饮下一盏,问道:“除了帛余,还有人来这山台探望你吗?”
东阳公主听闻,放下手中铜壶,害羞地将面掩,道:“那人是我自燕国相识的朋友,帛余知道我宫中寂寥,便将他一同带入宫中陪我,二人这是都喝醉了,才一个睡在榻上,一个睡在炉旁。”
澹台小喜的眉宇间略过刹那不解,可她此时也不能将玉帛县主拽起来质问,便只能顺着东阳公主的话往下说,“也难怪饮宴她离席后,就不见了踪影,原是带人来你这里了。”
东阳公主又为她添了一盏,道:“你不知,今夜我这山台,热闹极了,你若早来一些就好了。”
澹台小喜闻此,难以掩盖心中兴致,便问道:“有多热闹,可是还有其他人来了?”
东阳公主往铜壶当中添了新水,又清洗了手指,道:“你且将这盏饮下,我再与你说。”
澹台小喜迅速将盏中水饮尽,迫不及待地道:“快与我说一说。”
第二十九章 今夜偏知春气暖
东阳公主缓缓起身,她轻拂鬓角,行至摇篮前,又将女娃抱在怀里,一边逗弄着女娃,一边笑道:“你说帛余出嫁之前,与我私交甚好,我便猜到她今夜之所以能来山台,大抵是受了你挑唆。”
澹台小喜脸色挂不住,辩白道:“我何要无故挑唆她?”
“因为你要借刀杀人。”东阳公主双眸轻瞟,轻蔑地道。
“是你告诉太子元妃我寒症复发,故而引她来山台,再借帛余的手杀她。”
“也不知你心中有多恨她,只为谋她命死,连弱小的侄女也能违心毒害,借此令秦上元留在宫外,不得参与饮宴,从而及时施救。”
因东阳公主往时与宫中,不争抢,不思谋,会令人觉其无知拙笨,自然就不会令澹台小喜过多思忖她的存在,会导致何种结果。
可她虽微不足道,却是叹为观止。
澹台小喜浑身发麻,想要起身,奈何发现自己根本动不得。
“若一直利用我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打玉槐的主意,你一而再三地利用他,且当我这个母亲是真的舍他而不顾了?”能调动山台的禁军,除了昭明太子和澹台成蹊,就只有玉槐这位唯一的公子。
东阳公主虽不能与其相认,却从未放弃一个母亲的身份。
澹台小喜腹中如浪涛汹涌,创钜痛深,她双臂撑于几案,企图强行起身。偏于一方的力道,使桌案另一端翘起,不刻,便随着澹台小喜一同翻在地上。
滚烫的热水洒在了她的腿上,淡出阵阵热气。
东阳公主轻唤福祥公主落回堂前,并将女娃交给她。
此时的女娃睡意全无,倒也不哭不闹,好奇地盯着福祥公主看,肉手不停地够向福祥公主背后的白虹剑。
东阳公主行至榻前,将装在锦袋当中的蓇蓉拿了出来。
她返回至澹台小喜面前,捏住澹台小喜的下颚,将蓇蓉硬塞入其口中。
方才澹台小喜饮下的那热茶当中,混着大量鸡血藤。自蓇蓉落她口中吞下后,她的身下随即见红,宛若盛放的红蔷薇,蔓延开来。
东阳公主厌恶澹台小喜因剧痛而嘶吼的尖锐,她蹙眉扯下玉帛县主的衣带,将澹台小喜的嘴堵住。
福祥公主低头望了一眼澹台小喜,眼下不见一丝怜悯。她忽而想到似是还有些私事未了,便敦促着东阳公主动作快些。
东阳公主再度清洗了手指,穿好厚重的狐裘后,将女娃包裹了严实,身无外物地随着福祥公主离开了山台。
外头下了半宿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雪夜将当空染成了朱砂般的颜色,宫中万籁俱静,偶见禁军巡视。
福祥公主携东阳公主再度返回,向金娥楼行进。
“方才,我瞧你那锦袋当中还剩下许多鸡血藤,可否借我先用用。”福祥公主道。
东阳公主仰起头,看了一眼宫门前的匾额,她扯下腰间的锦袋递给她:“快着些,我多一刻都不想呆着这。”
东阳公主不想呆的地方,是安阳。
福祥公主与她心照不宣,便未经前门,直飞二楼,破门而入。
还睡在暖被之中的鸑鷟被声响惊醒,见一身玄衣的福祥公主,面若寒霜地站在她面前,既猜到福祥公主大抵是恢复了记忆。
她并不知这几日宫中发生了何事,便下意识地自救,起身往楼上跑去。
楼上乃是灰雀休息的窝巢,窝巢当中还留着三两彩烟,射出彩烟即能引来宫中禁卫,以及宫外的千面阁暗卫。
福祥公主扯过桁上衣,劈头盖脸地朝鸑鷟掷去。
鸑鷟趁此接过衣裳,边跑边往身上穿套。
待穿戴妥当,已然行至楼上。
她俯身自灰雀的窝中逃出彩烟,方欲扯线,却脚下受力,猛地向地上栽去。
手中的彩烟滚落远去,悄无声息。她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福祥公主用麻绳里里外外地捆了结实。
她欲动血灵虫脱困,却惊觉下颚已被福祥公主遏制,她扒开她的嘴,在她耳边道:“素闻蛊女二四梅信,葵水初至就不能再制蛊,若你不乖乖听话,我就将这些可以疏通血瘀的鸡血藤灌下去。”
“你要知,你若没了能力制蛊,他可还会重用你?”
鸑鷟立即停住手,仰头望向昔日柔弱温婉的福祥公主。
如今的她反眼不识,冷如清玉,倏然令鸑鷟心中生畏。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若你如实回答我,我便放了你,若你胆敢与我耍心思,我便让你从此悔恨终生。”福祥公主缓缓松开鸑鷟的嘴,将其拖至灰雀的窝巢旁。
窝中的灰雀方才已然被惊动的四处飞散,如今这些窝巢已然空空荡荡,即使是鸑鷟想要偷摸传信,便也寻不到半只踪影。
“你说你所制的傀儡蛊少了涎儿虫,以榧子入药便能化开,可是真的?”福祥公主问道。
鸑鷟不可置信睁大双眼,她记着在灵川府上与姬雪道这话时,福祥公主仍在昏睡当中,她如何能得知,且一字不差?
“是真的,若雪公子按我说的做,现下宋国公的傀儡蛊大抵是解开了。”鸑鷟如实回答道。
“解开后,可否会有什么不妥显身?”福祥公主追问。
鸑鷟吞下一口紧迫,道:“经脉逆行,真气散尽。”
“也就是说,即便那傀儡蛊解开了,便也命不久矣了,对吗?”福祥公主深邃眼瞳,凝视着鸑鷟道。
鸑鷟周身冰寒,仿若坠落冰河。
她噤若寒蝉地点了点头,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我身上的忘忧蛊呢?”福祥公主的手指轻抚鸑鷟脸颊,使她汗毛耸立。
“忘忧蛊无论栖身或是化解,皆对宿主本身无害,当初太子只是想要你忘却前尘往事,不得已才对你用了毒蛊。”鸑鷟是想劝说福祥公主回头是岸,却不料偏生触动了她的逆鳞。
“所以,他一开始,便想至骨碌于死地,无论傀儡蛊是否化解,骨碌到最后,都再见不得我一面。”福祥公主纤长的手指遮住脸颊,凄厉地笑了起来。
鸑鷟瞧不见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见她不再看紧自己,便偷偷运送血灵虫,将捆在身上的麻绳解了开。
她欲飞身坠楼向下,却再度被福祥公主扯了回来。
“我已然如实回答了你的问题,为何还不放我走?”鸑鷟如同一条垂死的鱼般挣扎道。
“我要你救她,若救不回她,我便叫你生死不能。”福祥公主用布条将鸑鷟的嘴封住,随后如拆木桩般,将鸑鷟的四肢相接的骨头卸下。
鸑鷟浑身如重锤击打,剧痛难忍,她额间细汗遍布,却叫不出声响。
福祥公主将其用绳索捆住,背在身后,临行之前,一把火,将金娥楼付之一炬。
这楼中,大都是鸑鷟所培养的蛊虫,眼看自己的心血被火吞食,她心如死灰,昏死过去。
金娥楼的冲天大火,引得宫中所有注目。这也令福祥公主与东阳公主二人轻巧地避开了禁军的巡视。
行至最后一道宫墙,福祥公主携东阳公主踏过三丈高攀,一路向安阳城外奔走。
福祥公主天赋异禀,不觉困乏,可东阳公主却不行。
她身子方恢复些许,最经不得长途跋涉。她虽然不言行路艰辛,紧跟在福祥公主身后,可福祥公主心知肚明,若如此下去,还未到宛城,东阳公主便先累死了。
福祥公主所能想到的方法,便是将鸑鷟的双腿接好,令其自行走路,并将捆缚的绳索牵在手中。
再于夜来奔走时,令东阳公主和女娃攀在她背上,使其短暂地安睡片刻。
于七日后,接近宛城关,往来士兵渐多,大都手持画像,似在寻人。
福祥公主估摸着大约是昭明太子醒了,现下正四处寻找着她。
当她正在思索,要如何混出宛城时,眼见一辆车马疾驰而来,一位瞧着眼熟的女人探出身,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俩往车中去。
福祥公主警觉地劈了女人一掌,扯着东阳公主向后躲去。
那女人坐起身,将嘴角的血痕抹去,低声道:“若你还想逃出周地,便上车来。”
女人眉宇英气袭人,一双细长的双眸颇显果敢刚毅。
福祥公主恍然想起面前这女人是宋国行使,貅离,二人曾于逐除饮宴时见过。
福祥公主方欲开口询问,却闻声不远处传来齐整的马蹄声。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凌厉的双眸突然向鸑鷟望去。
鸑鷟忐忑不安地往后身退,自福祥公主接好她的双腿后,这一路上,她没少留下痕迹,这才引来千面阁的人发觉,从而招来昭明太子的追兵。
福祥公主瞳孔异动,她手起手落,击晕鸑鷟,将她扔进车马,随后也拽着东阳公主,登入车马。
马车飞速前行,福祥公主目如寒光,细声问道:“为何帮我?”
“因为要送你去临酉,见国君最后一面。”
福祥公主冷哼一声,道:“你怎就知是最后一面?”
宋国公被梁国公所控,危在旦夕,这貅离不但未受到波及,反而依旧是宋国行使,这其中龌龊,不必福祥公主猜测,既是摆在明面,众人都看得懂。
她抬起手捏住貅离的脖颈,质问道:“想你也是妘缨的兄嫂,为了荣华背叛了她的兄长,现在又背叛她,如今将我引去临酉,可有什么目的?”
貅离神色忽而凌厉,她额间青筋凸起,信誓旦旦地道:“我从未背叛妘均,也从未背叛阿缨,现下我冒死送你出去,不过是想满足她最后的夙愿罢了。”
虽然福祥公主尚不能因这一两句话语,就确定貅离的忠贞。可是临酉,她是一定会去的。
福祥公主放了手,言道:“不必你冒死送我,骨碌见我这一面,也绝不是诀别。”
她说罢,起身便要跳车。
东阳公主眼快,立即扯住了她,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前方未知,后有追兵,你这是嫌我碍手碍脚,要舍弃我吗?”
福祥公主不敢抬头直视她眼眸,便低着头说道:“你我二人一同共进,难免目标醒目,被一网打尽。”
“她的话真假虽有待考量,可终究是名誉在外的兵家先生,倒也不会食言,由她送你出周地,我能安心些,待你回到蝴蝶谷后,便再也不要涉世,与女娃好好生活。”福祥公主欲拉下她的手,却又被她反握住。
“你会去蝴蝶谷看我吗?”她卑微地问道。
福祥公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会,待风平浪静,时日安稳些,我会去蝴蝶谷看你和女娃儿。”
“那我等着你。”东阳公主现下除了福祥公主这一人,便再也没有其他故友可寻。
爱人,亲人相继离她而去,她犹如一具空壳,所求也不过是能相谈知心,排解苦痛之人。
第三十章 风物凄凄宿雨收
貅离见她另有打算,便也不再拦着,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交给她,道:“这里装着各国通关文书,以及伪造成宋国客商的身份玉牒,虽然他尚且不知你与主君的关系,暂且也不会派人围堵你,可我怕昭明太子会猜到你,首先便是去见主君,会将你所动,告知于他,所以即便有这通关文书与玉牒,请你也务必要小心。”
福祥公主斟酌半晌,最终收下令牌,与她道了一句,多谢。
“还有,无论你是否信我,我都会尽我所能,将东阳公主送去安全的地方,若来日方长,望你再见我时,不会再质疑我与妘均和阿缨的忠诚。”
福祥公主歪着头,见她神态自若,似是早习惯了别人质疑她对君主的忠贞。
无需多言解释,福祥公主淡淡地与她道了一句“拜托了”,便身负鸑鷟落下车去。
没了顾及,福祥公主轻松许多,她身怀绝技,武功高强,嫌少有人是她对手。纵观半路追击她的兵将,大都被她痛打一顿,倒地不起。她夺了马匹,日夜不歇地向宛城关飞奔。
宛城戒备森严,自她踏入伊始,已被留守宛城的将军宋尔延察觉。
自三日前,昭明太子密令传入宛城后,城门紧闭,不得任何人进出。
福祥公主弃了马,随意寻了个废弃的房屋歇了一会儿,喂了鸑鷟些许水和食物,确保她能活着抵达临酉。
待入夜深更,她将鸑鷟负在身上,用布条固定好肩头和脚踝处,飞身屋顶,直奔城墙而去。
宋尔延已于城下设好埋伏,等福祥公主现身后,城墙上火光嚯地点亮。紧接着铺天般地大网直下而降,落在福祥公主身上。
黑暗里,宋尔延瞧不见网中动静,便以为将福祥公主成功困住。他一声令下,于士兵收网而归时,忽见网中冷光乍见,刺破夜幕。
还未等众人看清,光亮来于何处,那困着福祥公主的铁网,就断裂成几块,散落在地。而扥着铁网的几十号兵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断裂,晃了个趔趄。
“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个女人,九州共主当真是个笑话。”福祥公主手持白虹剑,踩着断裂的铁网缓缓从暗处走出。
她不再是从前那位纤弱温良的太子元妃,至少在久经沙场的宋尔延眼中,福祥公主横眉怒目,杀气腾腾,犹如地底爬出的恶鬼。
他到底是有些心虚,便道:“元妃好生于宛城停留几日,不日太子赶来时候,再携你同归。”
“可我偏不呢?”她站在数万兵卫的包围中央,无所畏惧。
“那便莫怪属下强留元妃。”宋尔延说罢飞身上前,落于福祥公主面前。
他怕刀剑无眼,伤到她,就舍弃兵刃,赤手空拳向她而去。
福祥公主将白虹剑收回剑鞘,从容不迫地卷起地上碎裂的铁网,逐一向宋尔延踢去。
宋尔延以腕臂上的护甲,抵挡飞来铁网,才要出手捉拿福祥公主,却见她迅速转身,平地而起,飞向城楼。
宋尔延傻了眼,他从未见过这世上,能有人凭空而上,直登十丈城楼。
眼瞧福祥公主就要脱逃,宋尔延不得已之际,这才令城楼上的兵卫拉弓放箭。
兵卫亦知所射之人乃是太子元妃,因而避重就轻,未有一支羽箭是夺命而去的。
福祥公主犹如一只云上雀,灵巧地游走于千百羽箭之间,她安稳地踏上城楼后,回眸与宋尔延嫣然一笑。
宋尔延从未见过这般鬼魅的功法,背后已然冷汗直流,匆忙登台直奔城楼之上。
随着城楼上方传来的短暂兵戈撞击声,他心如鼓震。登楼而望时,守城楼卫兵全部重伤倒地,哭嚎连天。
而福祥公主再度回眸,轻蔑笑着,落城楼翩然而去,不见了踪影。
出了宛南关,既是楚国。
她身上有貅离的通关文书与伪造的身份玉牒,所到之处,皆以为她是贩奴的牙婆,见鸑鷟身有残疾,倒都在为她的买卖不好出手而惋惜。
她接连赶路,不休不止,每过一处驿站,就重新更换马匹,继续行进。趴在她肩膀上的鸑鷟,睡而复醒,醒来再睡,整整七日,福祥公主都未曾停下脚步,哪怕是稍作歇息。
楚国山路繁多,路途颠簸,险些令鸑鷟颠碎了屁股。
眼瞧着距离临酉已然不远,福祥公主才放慢脚步,弃了马匹,随民众一同步行进入临酉城。
临酉都城依酉山而建,因而得名,临酉。
由于临酉城自下而上,依山而建,外城三道伊始,脚下既现石阶,蜿蜒向上。与陈国云上渝州不同的是,酉山虽为山,却不险不陡,最高处也不过十丈。
而王宫所处,即在酉山顶处。
福祥公主站在内城七街,仰望着耸立在山巅的临酉宫,半响,她转身进入一家客栈。
在吩咐客栈侍人备下饭菜与洗漱所需后,她关紧门窗,接回鸑鷟双臂。
鸑鷟闷哼一声,因先前昼夜奔波所生的身心俱疲之感,顿时消散全无。双臂回筋之余,她疼得冒出了冷汗,尝试握拳,抬手,见双手和臂膀一切正常后,劫后余生般地叹了一口长气。
福祥公主已然褪去衣裳,投身于屏风后的浴桶当中,洗尽风尘仆仆。
鸑鷟面无血色,虚弱至极,见几案上摆着浓香四溢地菜肴,手脚并做地爬了过去,颤颤巍巍地拿起食箸,就往嘴里送去。
“你这一路风餐露宿,也是辛苦,只不过莫要一次吃太多,我怕你会积食难捱。”屏风后,福祥公主的声音随水声而出。
鸑鷟饮下一盏茶,顺下一口气,道:“你不怕待会儿我吃饱了,就跑了?”
福祥公主冷哼一声:“怕是你现在,没这力气。”
鸑鷟咬牙欲动,发觉自己虽然填饱了肚子,可逃回安阳的力气,当真是所剩无几。
“等夜来,我就会离开,你在此处好生歇息,若无意外,明日我会回来接你,若发生意外,你养好了身子,大可自行离去,再度回到你的太子身旁。”福祥公主于水中起身,合衣而出,落座于铜镜前,用帕子绞干湿发。
她面若桃红,媚眼如丝。
鸑鷟知晓她是要独闯王宫去救宋国君。
可鸑鷟有些不明白,傀儡蛊寄身后的宋国公必死无疑,福祥公主费尽千险逃离昭明太子,所求不过自由身。
即便再不知现下的临酉是个泥沼,入城后瞧见梁国军队于街面往来的巡视,也能知临酉已是非之地,更别提临布满梁国兵甲的王宫,她这是才得自由,便去送死。
鸑鷟忽而想起为福祥公主而死的历卓笙,便垂下双眸问道:“凭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救得了深陷泥沼之人,你既然从他手掌之中逃出,何不就此逍遥江湖,不问浮世?”
往时,福祥公主必会与人解释一番,可现在,她对俗事的态度恬不为意,万事随他人所想,她问心无愧就好。
她放下螺黛,望着铜镜之中倩影半响,后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展颜一笑。
鸑鷟不解,又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想起了一个熟人。”福祥公主拢起长发,隐去笑意。
鸑鷟的心中莫名腾起一阵虚火,故而怒道:“你所说的熟人,可是为你而死的历卓笙?”
她方才亦是想起了历卓笙,才对福祥公主说出了那样的话。
可惜福祥公主仅当历卓笙是个熟人,鸑鷟这才为历卓笙打抱不平,出言不逊。
福祥公主起身,移步于鸑鷟身前。
她眉眼冷漠,面容肃杀。
鸑鷟心虚,尝试于手中释放血灵虫,可几度凝神,却发现自己身体太过虚弱,根本无力自保。
福祥公主猛地抬起手,向鸑鷟天灵盖而去。
鸑鷟吓得登时抱头痛哭,方才那义愤填膺地模样,已经被自己的?态,抽去九霄云外。
福祥公主玩味儿地于她头发丝中,扯出三两饭粒,道:“让他死的人,不是我,但凡你恨对了人,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鸑鷟抬起头,于双臂缝隙之中望着她。
“你放心,我不会伤你,毕竟我欠他一命,这件事,我认。”
“况且,他那样的人,难能还有几个念着他的旧友,总不能黄泉枯骨,他却无人祭拜。”
鸑鷟心中登时不再向从前那般,对她抱有成见。她也明白了,能为之甘愿赴死的人,才称得上是挚爱,就如宋国公于福祥公主,福祥公主于历卓笙。
原是她,一直看轻了挚爱二字。
福祥公主见其眼中显露释怀,又故意与她道:“我现在放了你,并非不代表原谅了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能令骨碌身体康复,我便不计前嫌,放你回安阳去,可若你不叫骨碌无恙,我依旧会杀了你。”
鸑鷟见过福祥公主的手段,她最怕的并不是被灌鸡血藤,从此无法操控蛊虫。她怕的是成为繁衍蛊的饵料,逃不出被蚕食致死的命运。
“但凡傀儡蛊寄生后,必死无疑,除非·····”
福祥公主凝视着她,静候着她的下文。
“除非上古之灵的真元注入,就如同你身体当中,涂山灵的那一半真元。”
若救人或是自保终难逃牺牲,鸑鷟希望所牺牲之人,不是自己。
福祥公主闻言,蹲下身来,纤白素手撩弄着鸑鷟的小腹处:“不知蛊女的真元,能否顶用。”
鸑鷟汗毛耸立,额间虚汗直流。
“我的真元薄弱,怕是顶不了一时半刻。”她吞咽口水,身体抖如筛糠。
“一时半刻也足够了,我再去寻其他的便是。”福祥公主早便看透了鸑鷟的心思。
她认定福祥公主可以舍命救宋国公,这才故意将救其性命的方法,向上古之灵的真元引去。毕竟福祥公主献出身体之中涂山灵的真元,救回宋国公,自己便会死去。
福祥公主一死,鸑鷟就再没了威胁。
“你说过不会伤我的,如此出尔反尔的行径,可对得起为你而死的历卓笙。”若失去真元,既如同失去灵力与血灵虫。往后,她再也无法操控蛊虫,分辨不出蛊毒,同废人无异。
福祥公主魅惑浅笑,她站起身,负白虹剑于背后。
“我曾听闻或是见过西夷蛊女诸多,有些为忠贞而死,有些为执念而死,像你这般愿意贪生苟且的,我还是头回见。”
“不知是否因你在俗事逗留太久,身上沾染了太多的人性。”
“这也许是你的幸事,也或许是你的不幸。”
福祥公主取一玄色尺素覆面,于夜深三更,自客栈翻窗而走。
这白日里的临酉城还是碧空万里,偏到了夜来就黑云漫天,不见半丝星月光亮。
临酉王宫,虽设灯台萤火,可暗夜之际,云迷雾锁,百步之内,竟不见光亮。
福祥公主身着玄衣,似是与黑暗相融。她行走于黑雾之中,搜索契机。
不刻,她见迷雾之中隐有光亮和脚步声响。
她飞檐走壁,盘坐于宫墙之上。
第三十一章 纤云四卷天无河
一队身着铁甲的卫兵呈防御阵队缓缓经过,于队伍中央所守的,是一位捧着陶瓮的婢女。
福祥公主虽看不太清那婢女的脸,却也有所感,那瓮中装着的东西,约是凶物。
她悄无声息地落下,自队尾一个接着一个抹杀。
当前行队伍发觉事有蹊跷,已然为时过晚。
他们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刃,就被白虹剑抹了脖子。
捧物的婢女虽已然怕的发抖,却将那陶瓮牢牢护在怀中。
福祥公主收回白虹剑,解下覆面尺素,于迷雾之中现身。
抱瓮婢女怔了半响,将信将疑地轻唤了一声:“师父?”
福祥公主抱着肩膀,道了一句:“不过几年未见,这是忘了我了?”
抱瓮婢女不是别人,正是早前于东楚白家被福祥公主所救的榧息。自她同宋国公回到临酉后,便一直侍奉于宋国公身侧。
榧息喜极而泣,手足无措之余,却仍旧将陶瓮稳稳地放在地上,这才奔向福祥公主身旁,抱着她委屈地啜泣起来。
眼瞧她已然不再年幼,身形即将追赶上福祥公主,却还如同个稚子一般撒娇。
福祥公主安抚着她的后背,问道:“可知宋国公被困于何处?”
榧息立即擦干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师父,我这就带你去。”
她回身又将陶瓮抱在怀中,要福祥公主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以防被宫中眼目发觉。
福祥公主未做过多询问,再度隐去雾中,跟随在榧息左右。
横穿三道宫墙,眼过九转游廊,可见一处高耸楼台,处于灯火缭绕。榧息经过重重盘查,经千百石阶,走向楼台。
游走于屋顶的福祥公主,隐约瞧见檐下,挂着许多乌梅子串成的铁网,有些铁网上还刻画着禁咒。
榧息在殿外静候半响,闻声殿门开启,似是有人自殿中走出。
福祥公主屏息,身体紧贴碧瓦灰墙,她微微探出头,见殿中走出之人,正是梁国国君商温,他正低下头,交代榧息事宜。
榧息如履薄冰,一一应承。
须臾,商温转身行下石阶,渐渐远去。
榧息叹了一口气,四处寻望,却不敢张扬。她于兵卫的监视下,走入大殿之中。
借着巡守兵卫的注意力皆在榧息身上,福祥公主寻到一扇窗,划开窗上彩绢,就撞了进去。
不巧福祥公主所翻入的地方,正是内室。
室中空旷,却满是淫靡气味。
福祥公主起身,见正对着的软榻之中,被褥凌乱不堪,她环顾四周,借昏暗灯火,发现屏风后有一人影。
她缓步而去,见那人影正是身着中衣,披散青丝的宋国公妘缨。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骨碌。”
可宋国公却未有所动,她虽是睁着双眸,可眼中却无往日光亮。
此时的鸑鷟,拉开内室中门,走了进来。
她将陶瓮放置几案,取清水洗净帕子,待解开宋国公的中衣,为她清洗玉体时,福祥公主见其仍旧未有任何反应。
她像是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任人摆布。
“不是说以榧子碾粉入药,便能消除傀儡蛊,为何她现在,还是这幅模样?”福祥公主眼见宋国公身上淤痕遍布,心似万箭齐穿,痛不可诉。
榧息强忍着痛哭流涕,啜泣道:“国君随梁国公回到临酉之后,便行动诡异,处处与他马首是瞻,即使临朝时,将朝政大权转移与梁国公,便也未有丝毫犹豫。”
“朝臣不解,大有反对者,梁国公便随意寻由,灭其满门。”
“国君被梁国公圈禁在这天阙台,除却服侍宫婢,不得任何人接近。”
“许是我身份特殊,乃是息国战俘,这才免去梁国公的疑虑,准许我继续在国君身旁侍奉。”
“我尝试用早前身处白府时的方法,将榧子碾碎,悄悄掺入国君每日服用的汤药之中,不出百日,国君逐渐苏醒,而我也成为了国君同外界传递讯息的唯一桥梁。”
榧息以为,宋国公会令军祭酒简蓉调动军队,攻入临酉。可未曾想,宋国公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衣带诏,交于榧息,令她无论如何,避开梁国公耳目,亲自交予军祭酒手上。
榧息于东楚白家时,亦是同福祥公主学过习字,自然也认得衣带诏所写之文。
“国君自归临酉前,于翠缥战场身受巨创,已知自己五脏俱损,时无多日,尤甚于清醒后,更是病骨支离,朝不保夕,所以,衣带诏上的书文,令军祭酒,携夜家军以及宋国三军退守天幕雪山,再令率领百臣良丞司,姚滉于梁国君的摄政之下,扞守宋国社稷,若梁国公诏有利国人福祉,可从之,凡有弊国人之令,即使血溅朝堂,亦要阻挠,她身死后,国位由兄长妘均遗子妘暖继矣,不得由梁国商氏任何人继之。”
榧息也是费尽千险万阻才将衣带诏与国印交于军祭酒手中,再度回到宋国公身边时,梁国公已然有所察觉。
自此之后,榧息被杖刑百余,险些丧命。后被貅离所救,在梁国公面前求了恩典,送去了涤荡司做扫洒苦力。
在榧息入涤荡司这期间,姬雪携鬼羌部落冲入宫中,营救宋国公。
只不过,最后并没有成功。
宋国公不但因此动了胎气,难产后便如现在这模样,鬼羌的首领也成了梁国公的剑下亡魂,部落再度陷入内乱。
许是宋国公现下这副模样,终始梁国公放松了警惕,便诏榧息再度回到宋国公身旁服侍。
众人或许不解,宋国公此番做法欲意在何?
可福祥公主听闻榧息所述,心中登时灵犀通透。
权利的争战向来没有尽头,这是宋国公历经半生所见,就像她当初回到临酉时,眼见四处,皆是民间疾苦。
若只为她得回国君之位,便要再度眼见她亲手重建的临酉,满目疮痍,战火连天,国人流离,她倒是宁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想必,在榧息跑出宫门,前去送衣带诏和国印之余,她已同梁国公达成不得吞并宋国的盟约。那个男人既然这样爱她,这样想要得到她,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以倾国之力,夺她的国,毁了她的一切,只为令她屈服。
她这身残躯,苟延不了多日,何不就成全了他,换得天地安稳。
所以,她与梁国公共育子女,却也并不稀奇。
想来,也是因为这件事,激怒了姬雪,这才联合鬼羌来夺回她。
福祥公主这时才想起姬雪,便开口问道:“你说当时姬雪救她失败了,那他自此就放弃了吗?”
榧息正为宋国公更换新衣,闻福祥公主所言,系着衣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回过头望着几案上的陶瓮,哽咽难言。
福祥公主不难猜出姬雪的结局,可她又想于入殿之前,所看到檐下坠着那些个乌梅子的铁网,倒还是像在无时不刻防着他一般。
“他被梁国公困在千秋宫中的碧空阁里,早前还锲而不舍地出逃,前来天阙台救国君,可现下··”榧息说到此处,双眸再度红了起来。
“那千秋宫可有人守着?”福祥公主问道。
榧息摇了摇头,“雪公子非人,即便安排守卫,他若能逃,也无用,那宫里驻守的也不过三两方士与横公猎人。”
福祥公主望着无声无息地宋国公,心中忽而萌生心机。
“且将方位画出,我先去救他出来。”
榧息点点头,倒也没多询问,乖巧地拿出纸笔,细心地图画起来。
福祥公主将图纸反复观看,随后揣入怀中,轻抚榧息额头道:“寻件缂丝红衣来,为国君穿上,若你会绾发,涂妆,也挑飘逸仙姿的来装点,我不刻便会回来,接你们一同离开。”
九州初定之际,宋国设临酉为都,在大夏所建临酉的基城之上,重新规整城邦建设。而主持重新修缮临酉城的人,便是设计五祚山星盘的嬴沾。
他耗时三年,为临酉城重新更换了样貌。
酉山泉眼遍布,多聚集于山腰或山顶。大夏时期,清泉径流之处,多于公侯住所与宗族之家,山中国人取水困难,排污杂乱,极易四起疫病传播。
在嬴沾探明酉山所有泉眼在处,便大刀阔斧,将酉山近半泉眼分流,引去山脚各处国人所住的家中去。
福祥公主在入住七街客栈时,也曾留意院中流动着引水渠和蓄水池。
引水渠将山中径流的泉水分支截流,引入各家蓄水池,在国人用水时,便于蓄水池中取水。所以,临酉城中所有房屋、院落,皆设有大小相异却用途相同的引水渠和蓄水池。
解决了临酉城用水困难的问题后,嬴沾又令工匠开凿出一条污废道,径流于每户院落房后,并明令,于寅时、巳时、申时、亥时这四个时辰,定时倾倒污物。
所有污水汇积于临酉城外的积水潭,经静置后,统一用作饵料灌溉农田。
宋国地处九州西北,地势北高南低,虽有天幕雪山融雪滋润,但遇大旱之时,也曾遇过应龙江,沧江,束河同时断流。
由此,嬴沾便于临酉城设立了五处三眼蓄水井,在宋国旱时,做以储备水源之用。
临酉城布局巧妙,别具匠心,由此后人于扩建城邦时,亦是遵照嬴沾规建的方式,将临酉传承至今这般,繁华鼎盛,长久不衰。
临酉宫亦是如此。
当初嬴沾在规建临酉宫时,多用原山原水,原花原石做以宫中布景,使整个临酉宫看上去与酉山的山水契合完美,犹如谪仙所住的世外桃源。
处于最高处天阙台南望,便能将整个临酉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宫殿随着山体重峦叠嶂,眼瞧相隔甚远,却通过石阶,廊桥,水台,轩榭等精妙相连,拉进距离。
至于临酉宫取水,亦同临酉城一样。
各处宫殿之中,皆单独修建了室内引水渠与蓄水池,且统称为净水室。
引天阙台最北,湠漫顶西处,金枢殿南,天宵宫东的四处清泉于其中,做以各用。
榧息告诉福祥公主,在临酉落雨时,宫中浟湙池和湠漫顶的湖水,皆会满溢而出,自上而下形成壮烈的流瀑飞虹,奔向山下的净川。
酉山脚下的净川乃是一汪碧潭,清澈见底,在水丰时,会径流净川渠,奔涌流至沧江。
因而,无论是洪涝还是干旱,临酉从未因水患而遭过灾难。
福祥公主蹲坐在屋顶,因黑雾仍未散去,瞧不见临酉宫中的波光水色。
她纵身跃下,寻着潺潺水声,往千秋宫行进。
第三十二章 十生九死到官所
据榧息所绘地图,千秋宫位于湠漫顶与浟湙池东侧,是王宫百余间宫殿之中,唯一将引水渠和蓄水池设在室外的宫殿。
千秋宫中流水声昼夜不断,即便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亦能寻得到所处方位。
福祥公主靠近千秋宫时,已至四更,天地忽而戕风起恶,卷起漫天黑云。
迷雾荡开,一座五层塔楼忽现于福祥公主眼前。
潺潺流水声响,正是从这座塔楼所在的宫殿内传来的。
福祥公主飞身而上,立于宫墙,见塔楼北侧有一座大殿,大殿内灯火通明,约有五六人围坐于一尊炼丹鼎炉前,皆是目露贪婪地望着炉中火焰。
福祥公主浮于石路之上,轻移塔楼前。
塔楼八面窗棱皆悬挂乌梅子串起的铁网,铁网上刻着符文,隐约还透着凤凰花汁的香气。
福祥公主扯下其中一面铁网,翻窗而入。
内中六方石柱耸立,八面分有木龛,龛中木架摆满竹简,约有百余卷。福祥公主自盘旋于木龛旁的石阶徐徐而下,见底层中央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六方石柱上引下六条手臂般粗壮的铁链,穿透地上之人的手脚以及后背。
福祥公主先前以为他依旧是一身红衣,可走近了才看清,是他所着的一席白色中衣,被血迹浸红,不见了一丝透白。
左边的手掌至上臂血肉模糊,隐现白骨,身上亦是不知被割去了多少血肉,才染透了衣衫。他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一席不见原色的尺素,覆在他的双眸上,殷红斑斑。
“你来了。”他如老友一般,用心念与福祥公主问候。
福祥公主尚未觉有不妥,只是认定姬雪,是为不惊动塔楼外的人才有此举措。
她嗯了一声,即刻抽出白虹剑,将铁链斩断。
“我总算撑到你来见她了。”不知是否因他太过虚弱,所传心念甚有气息将尽之势。
福祥公主俯身,将铁链自他骨肉之中扯出。
于他忍痛时,嘴角有大量血迹渗出。
福祥公主这才惊觉有所不妥,捏着他的下巴,打开了他的嘴巴。
他嘴中空荡,割裂之处因方才疼痛的牵扯,再度撕裂。
被割了舌头,所以无法说话,所以才用仅有的灵力与福祥公主传递心念。
“你遭此劫难,可否是为了用血肉供养骨碌,让她能撑到我来?”福祥公主问道。
姬雪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怎就笃定,我会来?”福祥公主又问。
姬雪抬起露白骨的手指,于地面写下“貅离”的血字。
福祥公主望着昔日魅惑众生,一身桀骜的妖仙,已全无往日风采,心中阵阵酸痛。
她拨开他额间染了血迹的湿发,轻声道:“你不必言语,听我说便好。”
“骨碌以你血肉续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她现在虽是活着,却与行尸无异。”
“我知你爱她,终究舍不得她死,这才前来与你言明。”
“你乃千年灵魅,除却横公鱼的血肉之躯,可以延长她的性命,还有体内的真元可令她起死回生。”
福祥公主知道失去真元,对姬雪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她偏要赌上一把。
既然姬雪可以忍受屈辱与疼痛,为她续命,那魂飞魄散,亦不是什么难事。
姬雪面无表情地躺在地上,少顷,他心念再度传来。
“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他轻声一叹,空荡惨然。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向心口而去,似是要从身体中引出自己的真元。
福祥公主从没想过,能如此轻易地说服他献出自己的真元,不期而然之余,更多的是撼动。
她握住姬雪的手,哽咽着道:“你自己去送给她。”
姬雪闻声抬起头,他怔了半响,随后小心翼翼地窃喜道:“谢谢你,还能让我见她这最后一面。”
姬雪最后一次动用真元,修补残躯。
白骨生肉,腐肉生肌,只是他的眼睛与舌头却没有复原。
他勉强能站起身,仍旧摇摇欲坠,无法行走。
福祥公主将他架在肩膀,踢开塔楼大门,走了出去。
塔楼异响,惊动大殿众人。
他们手持形状怪异法器,冲出大殿,在见到扶着姬雪的福祥公主时,竟不自量力地讥讽道:“是哪个宫中的奴婢,胆敢觊觎你仙祖爷爷口中肉,活得不耐烦了吗?”
福祥公主扶着姬雪行至院中水渠旁,将他轻放于蓄水池之中。
姬雪沉入水中,周身散着赤红暗光,他身上漾起鱼鳞片片,转眼又消失不见。
“你在水中暂且归息片刻,我去去就回。”
那些方士隐约猜到福祥公主非常人,这才有些害怕,慌张之余,欲放彩烟而出,通知宫中兵卫。
可其中一人还未摸到怀中的彩烟瓶,便被白虹剑刺穿了头。
剩下几人惊叫着四散躲避,可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一道银光乍现斩断了腰。
白虹回到剑鞘后,福祥公主前去大殿之中踹翻了炼炉。
从熊熊燃烧的火中滚落出一团殷红的血肉。
福祥公主将之捧在手中,回到了姬雪身旁。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和舌头,是被他们割去了炼药?”将血肉吞入腹中的姬雪摘下覆眼尺素,开口问道。
“猜的。”福祥公主伸出手,将姬雪于水池中拽起了身。
他立身于池上,双手食指合拢为一,拇指交叠。
须臾,他指尖出现一道赤光,随之环绕周身。
丹衣缭绕,无风而动,如朱砂勾勒出的妖冶红莲于他眉间缓缓绽放,手背与脖颈隐约见三两红鳞,流光四溢,却不刺眼。
他稳稳落在地面上,妖瞳如同赤炎。
“天阙台中有商温布下的乌梅子落阵,我冲不进去,你要带着阿缨离开天阙台,我才能将真元度于她。”
福祥公主凝视着姬雪,回想往日种种,故觉横公族虽是上古灵魅,自喻妖仙,甚喜凌驾万物之上,行事离经叛道,自私莽撞,可最终却与人无异,多为情而消。
也许与他们本源为人有关,赤水河畔震蒙氏,说到底,人间少女震蒙氏的奇相与天神象罔亦是因爱而消。
“不必这样看我,我若要逃,任谁也拦不住,无论是挖眼割舌,或是抽筋扒皮,但凡真元还在,我重回人形,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留下来受尽折磨,为的是阿缨能活。”
“如今,你回来她身边,我也算是能放心的走。”
福祥公主的长久凝视令姬雪觉得,自己被她所疑,这便开口与她解释。
福祥公主摇了摇头,哽咽道:“你在何处等,我这就带她来见你。”
姬雪见她双眸凝了泪,便温柔一笑,道:“你的功力已是神妙莫测,不为寻常,大可来去自如,犹如鬼魅,可天阙台守卫森严,你要携她出逃,定会被兵卫察觉,将你们围困于天阙台上。”
“我虽不敌千军万马,可仍旧会用声东击西的办法协助你。”
“待你们离开天阙台后西行,能见一座九转水廊,沿着水廊下行,过湠漫顶,有一处浮于水上的扬浮亭,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福祥公主复归天阙台时,天已然细微见亮,榧息已按照福祥公主的吩咐,为宋国公穿戴完毕,正翘首以盼她归来。
她将宋国公背起,长带固定于肩头。
千秋宫大火冲天时,喧闹吵杂声如期而至。榧息装作若无其事地出门询问,在得知是不远的千秋宫走水后,趁此带走一部分兵卫前去支援灭火。
这便是姬雪声东击西的法子。
而后,福祥公主在尽量不惊扰守卫士兵的情况下携宋国公出逃。
最好的结果是两相无事,她携宋国公安然抵达扬浮亭。
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无论是她救宋国公,还是宋国公救她,半路总会出现意外。
就如同这次,榧息带着一部分兵卫前脚刚走,后脚就跟来了梁国公,携千余梁军包围了天阙台。
福祥公主一直低估了梁国公的智商,没想到这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头脑竟能如此清醒。
她背着宋国公,于一众梁军眼下,缓缓自殿中走出。
她气定神闲,悠然不迫。
“你是何人,胆敢闯宫,劫持小君,不要命了吗?”梁国公厉声质问道。
福祥公主面若冰霜,冷嘲道:“小君?你这只老牛喜欢寻嫩草吃,真是不要脸。”
梁国公被福祥公主的话气得面色发青,怒道:“语言粗鄙,实乃宵小。”
“宵小?”福祥公主凄厉地笑了起来。
“这二字送你才最贴切不过,傀儡蛊可好用,要不要与我说一说,我好叫那昭明太子推陈出新?”
梁国公脸色愈渐深重,他生怕再与福祥公主耗下去,她会抖搂出更多阴暗的秘密出来。
他挥手一声令下,梁军蜂拥而去。
白虹出鞘,犹如贯日,在福祥公主周身筑起一道防护屏障,环扫前仆而来的兵卫。
随着身前的兵卫不断倒下,福祥公主背着宋国公稳稳下行,过至那处九转水上廊。
时遇狂风乱作,吹散游廊丝绢垂帘,一道雷鸣穿透破晓,电流星散,霎时雷声滚滚,震破九霄。
商温携梁军穷追不舍,划一路兵卫绕行至游廊前方拦截。
这九转水上廊连接天阙台与湠漫顶,且修建得又长又陡,福祥公主早没了耐性,这便跃上游廊围栏,抄近路踏水横穿。
此时恰巧雨落,使得湠漫顶泱漭广褒,渺弥漫漫的寒潭水泛起阵阵涟漪。
方才福祥公主还在惋惜并没见到落雨时,其汹涌澎湃地模样,这便于踏水时,得偿所愿。
电闪雷鸣过后,便是如豆般的雨滴,雨豆在顷刻之间变成了雨幕,令方才静如碧玉的湠漫顶洪流赴势,踧沑满涌,白瀑飞流直下。
水幕坠下形成水帘流瀑,在流瀑之中,一顶六角浮亭若隐若现。
福祥公主随水落下,步入亭中,见姬雪已然立于其中静候多时。
她侧过身,解开带结,将宋国公小心翼翼地放在亭中央。
榧息将宋国公的长发绾成朝云髻,用朱砂于眉心处点画了一枚红莲。不知是否因她太过思念自己的姐姐桃息,在为宋国公描眉之时,画成与桃息一样的羽玉眉,难得使宋国公过于英气的面庞显得恬淡不少。
姬雪跪坐在宋国公身旁,目光所触,脉脉含情,难舍难离。
福祥公主心中疚矣,便背过身,道:“这扬浮亭虽立于水上,可终是贯通东南西北四方,梁军大抵会先从天阙台过来,我会拼命守好东边浮桥,你也尽量快些,莫要功亏一篑。”
愧疚归愧疚,可福祥公主劝姬雪赴死,却从未心软。
姬雪点了点头,随后抱宝怀珍似地将宋国公拉入怀中去。
福祥公主见之,立即转生向东边浮桥上走去。
她生怕自己一个心软,便怂恿姬雪带着宋国公落下浟湙池,随天水溢满,奔涌出净川,从此天涯去。
第三十三章 更教明月照流黄
姬雪不是没能力带走她,只是他太了解他的阿缨,他不愿做她不喜欢的任何事。
她坚韧不拔,明善仁捷,唯有一次马失前蹄,便是月华太后的转生因她轻敌而惨死的那一次。她从此韬光养晦,却从不避开每一场直面对决。
即使没有梁国军队相助,被逼入天幕雪山绝境,却因殊死抵抗,意外破开了白虹剑的封印。封印的破除惊动了隐居于天幕雪山中的涂山族长,致使涂山长老现身后,与她达成了共盟,庇佑她悄无声息地逃脱了姬太后的围剿。
那一次的危急时刻,姬雪已经选择放弃真元,只为她能活着走出天幕雪山的天寒地冻。
可是,逐渐地,她强大到不需要他来舍命相助。
他陪着她前去鬼羌,为得到鬼羌弥秣贺部的支持,能凭一己之力,在短短一年之内助弥秣贺部一统鬼羌九部。在弥秣贺部首领见色起意,想要得姬雪为宠时,她也从容不迫地据理力争,同弥秣贺首领比试了一番,将他堂堂正正地赢了回来。
从那时开始,姬雪知道,自己的守护,已是多余。
她夺回宋国,回到自己的家乡,铲除杀害她家人的恶鬼后,在孤冷难眠时,也对他示弱,婉言留他在身旁。
她爱他吗?
他并不确定,至少他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她对他的爱,怕不及宋国的山川河流,社稷黎民。
他俯下身,亲吻她的嘴,如同于鬼羌弥秣贺部那夜月满,坦诚相见时的缠绵。
“你以为初次见我,是在你父亲的寿宴,可你忘了,年幼时,你从这浟湙池坠下净川,那时,是我将你救了。”
“我自你眼中倒影,看到了你我二人的未来,震惊之余松了手,这才令你跌落浅滩,头部撞击于碎石上晕去了,等你再度醒来时,就忘记了之前所有记忆。”
他触摸着她每一处青丝,每一寸肌肤,似是要将这柔软的触感封存。
“我以为,我看到的便是我们的将来,却并不知,那不是我们最终的结果。”
他在宋国公幼时清亮的眼中,看到的,是二人共骋于鬼羌部的茫茫草原,他以为那便是他们的结局。
“你心中装着这世上万物,却不止眼前的我,可我向来自私,想要你心中就只有我这一个,穷途末路后的放手一搏,却得来了你对世事无常的妥协。”
“你是阿缨啊,非身死绝不妥协的阿缨,我又何尝不知那时的你,已经油灯枯竭,已无回天。”
“若你为宋国的现世安稳,向梁国献祭自己,为何我不能为你而献祭呢?”
他眼含惑人的晶亮,似是池中清水波光,濯荡心神。
“看来鬼羌草原的共驰骋,终究是我在你眼中看到的南柯一梦啊。”
他抱着她站起身,行至扬浮亭临水处。
“能护你至此,也算是我幸事。”
他转过身,猛地向后仰去。
随后,二人簌簌坠入浟湙池中去。
“可我,就只能陪你到这了。”
福祥公主与梁军厮杀之际,闻落水声响,见姬雪已经抱着宋国公跳下了浟湙池。
她本应愤怒难平姬雪不守承诺,可相反她心中却未生现这样的情绪,反是泛起一丝释然来。
她凌空而起,再度复归于扬浮亭中,并一一击退妄想入水抓捕二人的梁军众卫。
商温心知那姬雪入水后,便犹如鱼得水,若看着福祥公主在这般阻拦,怕是他的小君就被那妖孽拐走了。
他立即传令,向池中放箭。
不刻,手持弓弩的士兵将浟湙池团团围住,拉满弓弦,万箭齐发朝水中而去。
福祥公主挥手掷出白虹剑于浟湙池上方,霎时剑气如虹,撼天动地,于水天之间隔开一道无形的护墙,致使箭雨无法穿透入水。
商温见状,终是气得发了狂,他面容阴狠地拔出长剑,欲向福祥公主砍杀。
浟湙池中忽现长波涾沱,浪起阑汗,一团赤光散漫池中,水色潋滟。
百余只红莲自水中冒出了头,徐徐绽放,妖冶明艳,花瓣开散刹那,馥郁四溢。
片刻,这些鬼魅般的红莲转眼凋零,皆化成了萤火般的流光,汇聚在浟湙池中央。
光亮没多久便逐渐消散四去,眼瞧即将泯灭之时,池中水盘盓相豗,瀼瀼湿湿。
宋国公于漩涡之中飞身而出,握住浮在浟湙池上方的白虹剑,稳稳地落在扬浮亭中央。
持着长剑飞扬跋扈的商温登时不再发狂,他警觉地隐去梁军后方静观其变。
福祥公主站在宋国公身后,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悲恸。
她轻声的唤了声“骨碌。”
宋国公这才转身看向她。
此时,宋国公的一双瞳仁之中隐约显现赤色,虽比不得姬雪明显,可瞧着便异于常人。
见这双异于常人的眸子隐着悲恸,福祥公主面有愧色,毕竟是她怂恿姬雪献祭真元。
她与宋国公轻道了一声“对不起”。
宋国公全当她是在为自己的迟来而道歉,这便抬起手,如少时般摸着她的头顶,道:“无碍,你既能主动来寻我,我已是欣然悦之,晚一些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来了。”
福祥公主因此心中更甚内疚。
“先不说别的,帮我个忙吧。”宋国公忽而诡谲地笑了起来。
临酉的大雨,一直到辰时一刻才停了下来。
自梁国公掌控宋国内政后,将宋国原本每隔三日士卿一众入宫议事,改为每隔十五日入宫。而这一天,刚好是在月尾。
眼看二月冰雪消融,又逢清晨落雨,万物更新,倒是吉兆。
姚滉携众卿自永安门进入临酉宫时,仰头便看到浟湙池的流瀑变成如血一般的颜色,随之而往下坠落的,还有数不清的人影。
他被吓得不轻,不顾身份礼数地往内宫奔去。
才方抵达外朝的羡心宫时,却见宋国公正站在羡心宫外的丹台上,用帕子清理着手上的血迹。
丹台的石阶上躺着的,尽是死去多时的梁国兵卫。
众士卿跟随姚滉的身后赶到时,眼见丹台上血肉横飞的战场,有几人吓的腿软,瘫在了地上。
姚滉虽不知昨夜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见宋国公安然无恙,便神色从容,踩着梁军的尸身,行至宋国公面前,跪道:“臣,恭迎国君归来。”
得益于先前宋国公的退让,宋国内政根基并无损坏,一切照旧如常,除却携夜家军退守天幕雪山的军祭酒简蓉,以及被商温杀了的鬼羌首领阿泰勒弥秣贺。
在宋国公下达诏命,令简蓉与夜家军东归临酉。
而后,不曾停歇地再度稳定了群龙无首的鬼羌九部,趁此之余,福祥公主将惨死在二人手上的三万梁军尸身,处理的干干净净。
除了那些随天水冲入净川里的尸身,径流净渠,葬于沧江之中,余下的便都叫宫奴送去千秋宫,一把火焚了干净。
自内宫到外朝的血迹,大约半月后,才逐渐被宫奴们彻底擦除了干净。
而梁国仅剩下了一个商温,被宋国公暂且关在了碧空阁,每日于他身上割下二两肉来,专门喂天权苑里看守马匹和牛羊的黑狗。
因千秋宫被焚毁,只剩下碧空阁那一座孤零零的塔楼,索性宋国公将原先被烧了的大殿夷为平地,将福祥公主焚烧的那些尸身当做了养料,在这千秋宫苑之中栽满花树。
上巳节来时,宋国公推掉所有政事,欲携福祥公主同去与鬼羌互市的碎叶城,可还未回到天阙台时,榧息便带着一封别离信,来到宋国公面前。
这封别离信是福祥公主留下的,现下,她已然在赶回陈国圣安的路上。
宋国公冥思苦想,不知这些时日究竟哪里得罪了她,竟叫她不告而别。
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桃息,将信揣入怀中。
“你师父她临行前,可有交代你什么话?”宋国公问道。
榧息长叹一口气,道:“她说,若是国君恨她就好了。”
宋国公一怔,倒有些不明其意了,她转身寻了处小榭坐下,打开了福祥公主的信。
信中没有千言万语,只有一张帛纸,上面画着的是姬雪的小像。笔墨游走细腻,尤甚双眸,似是用掺了金箔的朱砂勾勒。纸上熟悉的画风可令她确定,这张小像是出自福祥公主之手。
画像右下,写着一排不起眼的小字:我意使他与君绝,不许结发共白头。
宋国公心中泛起一阵苦闷,她将帛纸细细折好后,放回怀中珍藏。
“孤之前时时与她呆在一起,即便是在朝议时,她也在坐在孤身边打瞌睡,这画,是她何时动笔的?”宋国公问道榧息。
“君上重获新生那会儿,每每在夜时三更左右,皆会在陷入梦魇,哭喊着雪公子的名字不醒,师父总是会在那个时候跑出卧房,来寻在殿前守夜的我,她有时会向我要酒喝,有时会向我要帛纸与颜料,我想她是在那时趁着君上睡着时,画下的。”榧息如实回答。
宋国公摸着鼻尖,不明所以地回道:“孤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是师父焚了安神香,君上安眠后,就不记得梦魇之事了,渐渐的便是梦魇也没有了。”榧息道
宋国公点了点头:“这倒是像她能做出的事儿。”
“还有···”榧息犹豫道。
宋国公转身看她,问:“还有什么?”
榧息言语带着委屈:“还有,君上将鸑鷟放了。”
宋国公冷哼一声:“孤将那小丫头放了,又惹她生哪门子气了?”
在宋国公看来,既是福祥公主将鸑鷟交于她来处置,那是生是死,是谅解还是报复,皆是宋国公自己的选择。
况且宋国公现下放走那蛊女,亦不过是她招安的计谋,那蛊女总归会回到她身边,为她所用,她没必要为了自身仇恨,而放走一个可用之才。
“我尚且能猜到君上是看重了那蛊女的用处,可师父被愧疚蒙蔽了心肠,就只能认定君上是因师父还心属昭明太子而选择宽恕他的部下,才放她离开临酉,回到安阳去。”若是榧息不牵扯到鸑鷟身上,宋国公当就信了福祥公主的离去,是因愧意浓烈。
可鸑鷟这多此一举,强行圆谎,倒不得不使宋国公多思。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垂头想着什么,而后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她少时,可没这般细腻敏感,便是孤将她攒的钱都骗走了,她也不与孤计较。”宋国公道。
“想来,她此次离开,是有一部分缘由因此。”宋国公起身动了动筋骨又道:“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想要为信北君报仇去吧。”
榧息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国公。
第三十四章 行尽青溪不见人
“孤为你记着这次了,你帮你师父骗孤也不止这一两次了,若再有下次,孤便当真就不要你了。”
她又怎会不知,福祥公主突然的不告而别,是因另有其事,而非与她赌气。
方才榧息同她卖力演戏,她也不过顺就陪着了,全当个玩乐,毕竟这孩子也算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亦是福祥公主的徒弟,又兢兢业业在她身边侍候,从不恃宠而骄。
她对榧息喜欢的紧,自然也宠着。
可榧息就不一样了,在卖力地帮助自己师父诓骗宋国公时,内心已是无比煎熬,这又听到宋国公说了狠话,不要自己跟在她身旁了,立即跪下嚎啕大哭,将福祥公主将要去哪,有何打算一股脑地与宋国公招了。
冰消雪融,春归大地。
转眼应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农忙时,可陈国却举国笼罩于一层阴霾之中。
陈侯自安阳归来时,便是怒气冲顶。据说是安阳逐除夜宴时,君夫人玉帛县主离席,行于宫道之时,见色起意,将酒卿顾家长子顾长安诓骗去山台,欲要与之欢好。
陈侯收到这消息时,是在饮宴后的第二日一早,玉帛县主一夜未归,他便以为是周女王将其留宿于宫中叙旧。
哪知翌日,他被诏入宫中,便见衣衫不整的玉帛县主跪坐于胧北宫大殿。
周女王并未现身,只是令身边侍奉的元机告知陈侯,玉帛县主昨夜于山台刺伤了酒卿顾家的长子顾长安。
据伤后复醒的顾长安哭诉,是因玉帛县主见其俊俏,想要与之欢好,顾长安不从,这才被玉帛县主刺伤。
玉帛县主一直在陈侯面前含冤,可问之为何会夜宿山台,且刺伤顾长安时,她便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侯暴怒,将玉帛县主带回圣安后,将其锁入冷宫,只留饭口。
二月过后,潼水妫家,陈侯的父亲暴毙,悲痛万分的陈侯令举国百姓前往潼水霸下,为其父于修筑陵寝。
福祥公主乘一艘轻舟自沧江下妫水,回到陈国。她带着一顶斗笠,侧倚着围栏,见夹岸的良田生满杂草,无人耕作,便开口问道掌舵的老人家:“这田间怎无人耕作?”
老人抹了一把脸,叹道“都被征去霸下做苦工喽,若不是老身我不中用了,怕是这会儿也在烈日下筑墙扬沙呢。”
“到底是什么工事,何能停种庄稼?”福祥公主不解道。
老人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说是国主的父亲,可明明非君侯,却比安侯的陵寝奢华许多,为赶工期,众人也都是日夜开凿,听闻累死饿死的,不在少数。”
福祥公主将斗笠压低,遮住发红的双眸,她倚着桅杆不再说话。
少顷,老人见她不说话了,便又自顾自地道:“如今这陈候,倒还不如那失踪的大公主,几年前的摊丁法施行,好不易使咱们家中有了存粮,眼瞧着生活愈加转好,可哪知却赶上了楚国来战。”
“他们说,大公主是祸水,是妖魅,可瞧现在,哪个是人是妖,他们还敢驳斥一番吗,偏挑着良善的拿捏,还大言不惭地埋怨大公主引战,现在他们吃苦了,不敢反抗陈候的暴虐,这才都想起大公主的好来,可有什么用,都是活该。”老人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用衣袖擦着眼角的泪水。
“也不知我那孙儿还能不能活着从霸下回来,老身我孤苦无依,就剩下这一个亲人了。”
眼瞧着快到圣安,福祥公主坐起身,唤老人靠岸而停。
她从怀中摸出几粒碎银放在老人手中,老人受宠若惊地接下,正要从怀中拿铜钱来找。
福祥公主推就道:“全当是我送给老人的好运钱吧,希望您的孙儿能平安回到你身边。”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之余,目送福祥公主落下船,调转船身后,划向远方。
福祥公主并未继续往圣安行进,她转了个弯路,向北而上,披星戴月于翌日一早,抵达终首山下的点墨镇。
望着昔日熟悉的街巷,却看不到往时热闹,市无人叫卖,如今空空荡荡。
福祥公主行至春红馆门前时,也不见那满园的莺莺燕燕,嬉笑欢闹了。
她目光所处瞧不见任何一位年少朗朗,反而尽是步履蹒跚的古稀。
福祥公主像是一个异类游走于主街,因她行了一夜,肚中空荡,心想寻个地方吃点东西,再上山去。
眼前正有一老叟沿街煮汤,福祥公主不知那锅里煮着什么,只觉味道有些熟悉,她瞧炉壁上还贴着几张不知是什么做的饼,便向老叟要了一碗汤和一张饼。
她这才寻了张破旧的几案前坐下,转眼就见一小童子,自对面街巷一溜烟地跑到老叟的灶台下躲了起来。
不过多时,一个身着缁衣的小吏持刀冲了过来,他嚣张跋扈地指着老叟,吼道:“那小崽子去哪了,去哪了?”
老叟吓的跪地求饶,却道:“不清楚,不知道。”
小吏绕行过老叟,便见躲在灶台后的小童子。他张牙舞爪地要俯身去抓,可却被老叟绊住了脚。
老叟喊道:“栓儿,快跑,往山上跑。”
小童子站起身,一溜烟地又跑没了影,临行前,还不忘在老叟的灶台上顺了一块饼。
小吏挣扎着要脱离老叟的钳制,虽然面目狰狞,可却没重击老叟一次,便是手中的刀,锋利迫人,也不过是虚晃。
福祥公主抿了一口汤,尝到熟悉的菖蒲味道,只不过味道淡泊,兴许这菖蒲已然来来回回地添水又添水,煮了许久。
她拿起饼咬了一口,倒是不难咀嚼,只是口感粗糙,令吞咽困难,还割得她喉咙直痛。
她捶了捶胸口,迫使自己将饼吞下去,又将一大碗汤喝干了,稍才好些。
小吏这时发现了坐在角落中的福祥公主,他忽地踢开老叟,笑吟吟地走过去坐在福祥公主身旁,一双贼溜溜地双眸上下打量。
“小美人儿,你这是打哪来,要到哪去?”他问道。
福祥公主将没吃完的饼用帕子包裹好,放入怀中,于小吏的搭话置若罔闻。
小吏锲而不舍,紧贴着福祥公主的身子道:“你可知,为何这街上都瞧不见你这般貌美的女子。”
他说起的是福祥公主感兴趣的话题,她虽厌恶他人的靠近,却也未有所动,反而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小吏被她的一双美目已然盯的浑身发麻,哪里还顾得上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国君觉着她们无用,便用她们与晋国老儿换了粮食和车马,你不知道吧,晋国老儿痴迷方术,正四处搜寻年轻貌美的女子做药人,想要长生不老。”
“所以,小美人儿,你也要小心些,不如跟了哥哥我,我保你绝不会被送去晋国,给那老头试炼丹药。”他说着便要上手,向福祥公主的脸上摸去。
福祥公主握住他的手,笑意盈盈地道:“可我瞧着,这镇上不见的不仅是姑娘,怎么年轻的男子和孩子也都瞧不见了?”
她那一双柔荑虽软弱无骨,可力道却异常生猛,小吏虽是受宠若惊,可却觉自己的手指似要被捏断了,挣扎的同时又道:“这不是霸下动土,为国君之父修筑陵寝,至于孩子,自然是送去宫中做奴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叟义愤填膺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道:“胡说,孩子是送去霸下做人殉的。”
小吏额间已然蒙上了一层细汗,他心中已经猜到福祥公主身份不凡,一边啐着老叟莫要胡说,转脸向福祥公主时,却带着讨好的求饶。
他几度尝试挣脱,却发现压根敌不过福祥公主的气力浑厚。
福祥公主见他倒是个识时务,将他扯过身前,伸手向他腰间摸去。
小吏面色通红,神情羞涩,全然不见方才见色起意的嚣张。
福祥公主心中冷哼,他这扮猪吃老虎地模样,是她曾经玩过许多次,且现下觉得无趣的套路。
她拔出他腰间的长刀,于手中翻转了几次后,道:“你这刀还不错,先借我用两日。”
小吏脸上略过一阵失落,不断挣脱福祥公主的钳制之余,大声地唤同伴前来。
老叟吓得想要收摊而走,却又被福祥公主持刀架住了脖子。
老叟扑通一声跪下,哭嚎道:“女侠饶命。”
“老人家,莫怕,我不过是想问些事情,我怕这镇上的官都是撒谎成性,所以才要你留下帮我断个真假。”福祥公主说着便放下了长刀。
老叟抬起头看了看小吏,又看了看福祥公主,还在犹豫之余,见巷子对面用来十余缁衣持刀吏。
老叟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进退两难。
被福祥公主按住手的小吏幸灾乐祸地道:“你们瞧着吧,我的兄弟们来了,将你们抓去圣安问罪。”
福祥公主摘下斗笠,将斗笠上的绳索扯下,牢牢地将小吏捆住。
“我记着点墨阵隶属潼安管制,怎现在犯错的人要送去圣安城了?”福祥公主问道。
老叟怔了半许,见无人应福祥公主的话,这才后知是在问他。
“自潼安,余陵被梁国趁机攻占,点墨便被圣安划入管制。”老叟如实回答。
福祥公主这才想起,在翠缥大战时,梁国公踏入宋国公的圈套,趁乱夺下潼安,余陵,伏镇,蓝渝一带。
“老人家,再帮我烙一张饼,他们人都来了,咱们没备饭迎接,倒显无礼了不是?”
福祥公主站起身,走向对面而来的持刀吏中去。
持刀吏虽嚣张跋扈,不过也是狗仗人势而已,福祥公主不愿取其性命,便反用着长刀,将他们逐一敲晕。
只是老叟的摊上并无绳索,没办法处置这些持刀吏。福祥公主迫于无奈,便抽下他们的腰带,将其等捆紧了。
待他们醒来时,见自己上身被腰带捆的三环五扣,下身没了腰带固定,裤子随立滑落,颇为羞耻。他们的嘴,被老叟新鲜且热乎乎的烙饼所填充,皆是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福祥公主拉来一张几案,面对他们盘坐于上。
她嘴里咬着烙饼,拔出长刀逐一地指着他们鼻尖。
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左右歪斜地躲着。
“怎么样,好吃吗,没有粮米吃的百姓用糠做饼,好吃吗?”她用力将糠饼塞入他们口中,长刀架在他们脖颈上逼他们下咽。
“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也有家人,为了家人能活下去,便只能照做。”初时调戏福祥公主的小吏名叫玄,他亦是最先将糠饼下咽的人。
“照谁的命令做?”福祥公之尖刀指他。
“自然是国君。”另一小吏也将糠饼吞入腹中,道。
福祥公主转过头,望着老叟。
老叟长叹一口气道:“听闻是荷城老县伊献于国君的令法。”
第三十五章 近入千家散花竹
“前年,大周建黑崖防御工事,于陈国索要钱力支持,国君大赦,令狱中罪奴前往大周黑崖,可数量远远不足,于是对内强行征民,举国大半青壮年被征了去,庄田无人收割,谷子烂了一地。”
“你说那些征民明明受国之命,修建工事,不得半点好处,还要依旧缴税粮,可无人收庄田,哪里有税粮。”
“国君一看税粮较往年少了一半,便又于国内搜捕二八年华的姑娘家,将她们送去晋国做药人,换得米粮绢布。”
“荷城老县伊,见如此下去,怕国将不国,便持写令法,交于国君,划点墨,楴郡,涂善,渝州,什方五处为祭城。”
何为祭城?
老翁告诉福祥公主,祭城便是城中民为祭人的城。无论是征民,征兵,征奴,征殉,皆从四个祭城中搜抓。
“如若不是老身垂垂老矣,对他们无用,哪里还能留在这镇上,临街设棚来糊口。”老叟如树皮般粗糙的老手,抹去眼中浊泪。
福祥公主目如寒韧,横扫众吏。
“是哪个老县伊持写这般丧尽天良的令法?”她将长刀逼近玄的下颚。
玄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女侠莫要逼迫他们,他们的家人如今都在荷城,得老县伊的庇佑存活,实属无奈之举。”老叟倒是为持刀吏们求起了情。
老叟说的话,倒也在理。
若是玄当真想要活捉方才那小儿,举刀劈死老叟,便能追上。
可他却没有这样做,反是装作被老叟托住,不痛不痒地踹了老叟一脚。
“陈候如此祸殃国民,可有人出面劝阻?”福祥公主问道。
老叟摇了摇头,道:“国政之事,老身无所知,只知新君登立的这几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旧卿换新贵,他们哪里能顾得了我等蝼蚁,旧卿想着如何保命,新贵们想着如何敛财夺权,我等也只是想活下去,有错吗?”玄硬着脖颈同福祥公主抱怨道。
福祥公主闻之站起身,吓得跪在面前的持刀吏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从怀中摸出身上所剩的所有银钱,一股脑地塞给老叟。
“老人家,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且好好再等等。”
老叟从中挑勒二三铜板放入怀中,将剩下的银钱又还给了福祥公主:“姑娘来吃我的饼便是帮我了,其余的老身不受,还请姑娘送去给有需要的人吧。”
老叟交还钱财后,便转身又去灶台旁烧火贴饼了。
福祥公主看着手中银钱,喉咙像是塞了棉花,她叹了一口气,将银钱收好,转身散开发髻,用仅有的一支发带将持刀吏们逐一牵连。
持刀吏们一边羞愧地拽着裤腰,一边紧跟着福祥公主身后,向终首山行进。
还未行至山脚,持刀吏便都吵闹着,说山中有凶兽伤人,他们拒绝进入山中送死。
自小在山中长大的福祥公主认定他们是在胡闹,随即挥着长刀嚯地斩断一棵树来。
持刀吏受怕,这才畏畏缩缩地继续向前。
行至半山,为首领路的玄,无论经受任何恐吓,都不敢再向前走,自暴自弃地要福祥公主杀了他。
福祥公主扯着发带,将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他拽了起来。无奈下,她行至队伍最前,引着他们继续向上。
许是这些年,无人入山拜神,前往神庙的路上又生出许多花草,将福祥公主记忆中的山路掩埋。
她熟知的每一条路,仿佛都换了模样。
眼看神庙于葱郁的树中现身时。
福祥公主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异响,似是脚下花草下坠之声。
她双眸微闪,笑容狡黠。
于丹田之中暗渡真气,令自身轻盈,她轻点足尖,半浮于空,脚掌未触地面。
紧跟在福祥公主身后的玄,诧异地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随着福祥公主的脚印,狠狠地踩踏着地上的花草。
倏然,地面坍塌,地上花草与泥土一同下坠,落入下方幽深的土坑之中。
福祥公主松开牵着持刀吏的发带,飞身向两旁茂密的树间隐去。
玄摔下了土坑,随之也牵连绑在发带上的持刀吏们一同落入其中。
福祥公主倚着树干,屏气凝神,静候来人。
大约半刻,远远瞧见一只野猪往这边行进,野猪红睛獠牙,绒毛灰亮。
野猪飞似行至土坑边,环顾四周见无人,直立起了身。
福祥公主也是这时才发现,这只野猪非真正野猪,乃是一人披着野猪的皮毛做伪,行于林中。
“晚晚,随我们而来的还有一个女罗刹,方才她转眼就不见了,莫要管我们,你自己小心些。”土坑中传来的声响,传入福祥公主的耳中。
话音刚落,这位晚晚方要躲入野猪皮中,却被随风而来的福祥公主按在了地上。
晚晚大惊失色地挣扎,随手抓住地上的土块,欲向迎面而来的人头上砸去。
山风吹开福祥公主两鬓边的青丝,纷飞随落花而舞。
晚晚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便松开了手上的土块,抱住了福祥公主的手臂。
“临晚终于等来公主了。”
福祥公主怔了一下,忽然对面前的人似是有些印象,她摸出怀中帕子,将晚晚脸上的灰烬擦去。
那个猎户家的女娃临晚,潼安大战时,帮了她不少忙的少女临晚。
福祥公主放了手,将她自地上拽起了身。
还未等福祥公主开口询问,临晚便抱着她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倒不见得多凄惨,可土坑中有一人便受不住,破口大骂道:“女罗刹,莫要欺负我晚晚,你且将我拉上去,我们战上一战。”
福祥公主一边安慰着临晚,一边向坑中踢去一块松软的土石。
随着坑中一声闷响后,破口大骂倒是止住了,只是隐约地还能听见些细小的咒骂声。
待临晚收住哭声后,福祥公主胸前的衣裳已然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临晚依旧如几年前一般,是个颇爱红脸的姑娘。
福祥公主从怀中摸出被泪水沓湿的烙饼道:“无妨,只是这饼怕是吃不了了。”
临晚见福祥公主手上的糠饼,欣喜地道:“是惊老翁家的糠饼,想来你是见过他了。”
福祥公主点了点头,又指土坑中,道:“还有这一群毛头小子。”
临晚这才想起土坑下的人,她跑去野猪皮下面拿出几条绳索。她将绳索的一边捆在离土坑不远的树上,一边顺着土坑放落。
不刻,土坑下的持刀吏顺着绳索接连爬了上来,不多不少,仍然是十五个。
被福祥公主土块击中的是玄,现下他额头上的伤,已被同伴用福祥公主的发带系住,且将他背回了地面。
只是,背着玄的皮肤黝黑的男子在见到临晚后,已然忘记身后还有个人,他憨厚地松了手,随即奋不顾身地向临晚而去。
玄摔在地上,“哎呦”一声后,苏醒过来。
持刀吏已然于土坑中将彼此捆缚的绳结打了开,如今裤腰得以固定,又能昂首挺胸地与福祥公主对峙了。
临晚见他们对福祥公主剑拔弩张,便挡在福祥公主面前大喝:“你们这些呆子,面前的人是福祥公主,怎敢无礼?”
众人将信将疑,有一看上去身形矮小,却相当憨壮的少年道:“你怎就能确定她便是福祥公主?”
临晚立眉,上手捏住少年的耳朵道:“你姑姑我与公主并肩作战之时,你还在你娘的怀中吃奶哩。”
少年被扯的面容扭曲,一边拍着临晚的手,一边求饶。
“你这时回来做什么?眼见陈国千疮百孔,国不将国,倒不如继续留在大周,乐以忘忧地做你的太子元妃,未来九州的王后。”说话的,是一身形颀长的男子。
在这些持刀吏当中,他是身体最为修长匀称。
面容白皙,并不像是常年奔走在日下的劳苦之众,一双刀眉略显冷酷,浑身儒雅齐整,显得更为鹤立鸡群。
临晚虽然不如方才那般愤言,却仍旧慢声细语地为福祥公主辩解道:“公主当年于潼安一战险些命丧,如今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你怎知她这些年的漂泊在外,皆是在大周为元妃,而不是被人囚禁,否则潼安大战之后,公主怎会销声匿迹?”
“她怕那时是身在周宫,乐不思归。”男子反驳道。
福祥公主冷笑了一声,缓缓地道:“我若乐不思归,便此生安命于周,就如你说,等着做未来的王后便可,何故要此时回来,面对如今满目疮痍的陈国?”
“我从未放弃陈国,也从未放弃你们,是曾经的你们抛弃了我。”
“说我是涂山妖,道我是红颜祸水,如那涂山妲引来诸侯讨伐一般,引得楚国进犯陈国。”
“自觉凭己之力,保护了点墨阵的年轻妇孺,便是忧国忧民,大义凛然,匡扶社稷的救世主,便有资格来评断我的得失功过。”
“你们现在念旧,望我归来,也不过是因新君不德,但凡那妫燎仁义良善,德政爱民,我不过是那个,依旧被你们唾骂的红颜祸水涂山妖。”
持刀吏们无一人再敢言语,即便是先前迷迷糊糊躺在地上的玄,听闻福祥公主的一番言辞后坐起了身,漆黑的瞳孔之中倒映着心忧。
福祥公主决然转身,平地而起,向神庙踏去。
如她心中猜测的未差分毫,重华神庙之中,果然住满了妇孺。
包括先前从惊老翁那逃跑的栓儿。
那小子蹲在门前,就着炉中的肉汤,将糠饼撕成小块泡入其中,吃的欢腾,见福祥公主如谪仙一般落入院中,大声地吼道:“阿伯,院中来生人了。”
随着栓儿这大吼一声,院中织布洗衣,浇水耕作,劈柴烧水的众人皆停下手中活计,望向福祥公主。
她环顾四周,见神殿院中种着的那些,曾经净慧师父无比喜爱的腊梅和玉兰,也都被不见了踪影,转而被人栽上了瓜果青疏。
于殿后,曾是凤娰夫人所住的居所方向,行来一位脚步声风的男子。
男子两鬓斑白,相较早几年地模样,似是苍老许多。
“公主。”来人正是宏叔。
他激动万分,致使眼中积泪。
福祥公主摇了摇头,示意莫要宏叔节外生枝,她向上指了指山林中的藏经阁,便又飞身而起,向藏经阁去了。
推开藏经阁的大门,见四周整洁无灰,甚是比她年少时打理的还要干净几分。
窗前几案,有香炉引燃,四散淡淡香气。
福祥公主步入其中,刹那觉得似有熟悉的气息。她立于案前,望着见上的竹简,乃是《地经》的上卷。
第三十六章 白马金羁侠少年
于二层缓缓走下一翠衣男子,男子清瘦,面容忧郁,但见福祥公主时,转而展颜欢笑。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满眼激动地道:“你来啦。”
亦如当年,伯忧阿姐还在时,她去府上探望,朗朗少年的他与她笑着道:“你来啦。”
“你的身体······”见他身形病弱,福祥公主心中一沉。
“不碍事,黑崖修建工事稍有些劳累所患的旧疾,于安阳赶回圣安时,为避免被昭明太子阻拦,几乎日夜不停,这才诱发了。”妫娄满不在意地将手中找来的《地经》下卷放在几案。
福祥公主忧心忡忡,道:“可瞧了医官?”
“阿姐放心,我的病是秦医官操劳的,自然是好药供着。”妫娄见她忧心忡忡,好言安慰。
福祥公主不惑:“秦医官,也随你来了?“
妫娄又咳了咳,点点头道:“本来她应是留在宛城的,可莘娇阳于逐除饮宴时落座雪中奏琴,着了凉,身染风寒,行至宛城时意外病情加重,难以虽我等继续行进,这才令我和秦医官先行出关,她独自留在宛城驿馆养病。”
福祥公主起先并不知,为何秦上元和莘娇阳二人其中,一定有人要随妫娄回到终首山。
直到宏叔带着秦上元来到藏书阁。
当年,秦上元受福祥公主嘱托,回到陈国寻信北君百里肆,令他莫要留守终首山,先去安阳暂避政乱。
秦上元行至圣安时,正遇百里肆被妫燎所捉,关入牢中,日夜审讯,受尽折磨。秦上元想尽一切办法,且将自己扮成个老巫,为信仰巫神的典狱看守治好了背上脓疮,才得了半刻见百里肆的机会。
那时的百里肆,已被折磨的不见人形,双膝和手臂皆以被砸烂。
秦上元见到因受酷刑而不能坐立的百里肆,震惊于妫燎的心狠手辣,心中更多是为百里肆痛惜。她神色悲恸地跪在百里肆身前,将福祥公主的话说与他听。
只不过现下,所有都晚了。
百里肆没办法逃出圣安城。
他求了秦上元一件事,这件事亦是后来,莘娇阳为何会自行入宫,成为妫燎帐中人的因由。
百里肆拒不交代星谷关兵符的去处,抱着视死如归的英勇,终将妫燎激怒,他将已然血肉模糊的百里肆于正阳门外车裂示众。
莘娇阳求了妫燎为百里肆收敛尸身,在将其埋入终首山树下之前,秦上元又扮作成为招灵老巫,缝合其尸身之余,将包裹着油纸的星谷关兵符藏入百里肆的尸身之中。
所以,星谷关的兵符至今未见的缘由,便是如此。
这,也是百里肆死前所求秦上元的事情。
福祥公主站在曾经与昭明太子甜蜜拥吻的树屋下,望着树下百里肆孤零零的白骨嶙峋。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与我说的。”福祥公主握紧手中星谷关兵符,强忍着剖心之痛问道。
秦上元拂去眼角泪滴,道:“他说他一直信你,会是陈国最超卓的国君,可他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回到圣安来。”
百里肆的前一句,是说给陈国的福祥公主,后一句,是说给终首山的绥绥。
福祥公主将兵符揣入怀中,缓缓蹲下身,半跪在土坑旁。她眼含热泪,用双手推着黑褐色的土,亲手埋葬着百里肆的白骨。
秦上元见状,也随着一同。
此时,天色已晚,斜阳落在山后,不见余晖漫天。
先前在山中与福祥公主对峙的持刀吏们,不知在树后看了多久,他们心照不宣地自树后走出,随着福祥公主一同,亲手翻土成墓。
一抷黄土埋忠骨,不见青山与君同。
福祥公主站起身,挥动玄的那把长刀,将坟墓上方的树屋劈碎。
玄的长刀,不比白虹那般精良的利刃,树屋毁坏的同时,玄的长刀也碎成了两半。
位于一旁的玄,已然猜到福祥公主的用意,虽惋惜长刀损毁而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先行在碎落的木板中选取了一块完好规整的,递交给福祥公主。
福祥公主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木板后,坐在地上,她寻了一片着碎裂的刀刃,在木板上刻起了字。
信勇忠烈,北斗冥冥,此去缓缓,身无长青,万年魂销,古往悲鸣,忠匮传祚,魂筑永世。
断刀划破了福祥公主的手掌,随着血迹顺势留下,那碑文被染成血红一片。
玄自福祥公主手上接过墓碑,将其立于百里肆坟前。
秦上元见她借着刻碑文的由子发泄完后,便上前抓住她的手,为她清理伤口。
持刀吏们围绕在福祥公主身侧,他们皆不言语,直到那皮肤黝黑的男人开了口。
“对不起,俺之前不该骂你是女罗刹。”
此时的天色渐渐黑去,那男人已然与黑夜融为一体,唯有一口白牙倒是显眼。
福祥公主瞥了一眼正在填土埋碑的玄,敢情先前在土坑里咒骂她是女罗刹的,不是他。
回想那几句咒骂皆因男人心急临晚处境,倒也属实。
“你与临晚可有成亲?”福祥公主问道。
男人害羞地捂着脸道:“还没。”
“晚晚说,要等公主回来,助公主重归国位,陈国现世安稳了,才能与俺成婚。”男人憨傻地笑着,似是已然看到了安稳现世里的大婚祥和。
“你们这般有多久了?”福祥公主道。
“我与她自小便相识,只不过后来因家中事,短暂地分开了些时日。”男人认定福祥公主是在询问他与临晚相识的时间。
福祥公主无意地蹙了一下眉头,在一众人等并未留意地交谈之中,被埋碑归来的玄看在眼中。
他行至男人身旁,重重地锤了一拳,道:“公主问的不是你与临晚的相识,你这憨憨。”
男人欲起身与玄辩驳,却见他额头发带隐约见血。
想到这伤本是属于自己的,却被玄挡了下,受他这一锤,倒也应当。
“自安阳征黑崖修建防御城的苦力开始,父亲为避免陈国全境陷入征丁动荡,不得已才上书祭城法令于陈候,如今点墨,楴郡,涂善已然成了空城,渝州和什方部分国人已难逃蔡郡。”说话人,正是今日质问福祥公主的儒雅男子。
他说是自己父亲上书祭城法令,而惊老翁又曾道与妫燎上书之人,乃是银波老县伊。
“你是妫檀。”福祥公主虽记不得曾几何时见过的人,却清晰记得百里肆说过的每一句话。
妫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以为那个传言之中,祸国红颜的福祥公主,不过是个模样出众的花朵。
“我记着,当初便是你父亲的不能识人善任,导致父君受伤,崇明将军身死,这次为了趋利避害,先求自保,便无耻地以他城做盾。”虽然福祥公主现已明了,当时妫檀和妫檀的父亲是被人利用,可终归原因,皆是因他们识人不明。
妫檀脸上泛起一阵愧意。
“我虽不赞成父亲这样的做法,却也无法扭转乾坤,这便携荷城之中的兵将们投身为各个祭城的持刀吏,想办法驱赶祭城里的国人离开。”
就如妫檀所说,柘县和涂善的百姓皆在他的护送下,往宋国迁移,而点墨阵临近圣安,且现下负责祭礼的少府乃是李老,他是个愚昧自私且精明之人,点墨四周早已关隘重重,但凡有男丁或妇孺现身踪迹,他势必亲自缉拿,押送霸下。
“若不是霸下陵墓工事即将结束,李老前去核验,怕是你也早已被他养的私兵抓走了。”称临晚为姑姑的,憨厚小个子开口道。
福祥公主略有不解,既然李老能清空点墨阵,为何不能清空终首山?毕竟,围困个山头,比围困个郡城容易多了。
福祥公主才要开口问寻,却闻深林幽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啼鸣声。
众人皆站起身,自觉地向树后躲去。
繁星满夜空,掠过一只庞然大物,其鸣叫如骝,喘息如击木。
它于福祥公主上方盘旋半响后,直冲而下。
依旧是蓝身翠羽,三首冰眸,许是终首山的水土滋养,它比在潼安时,羽毛更有亮泽。
它落在福祥公主面前,展开的羽翼将福祥公主包裹其中。
曾有被它吞吐经历的玄见状,英勇地奔赴前方。他并不知尚付鸟与福祥公主的关系,在灵巧地躲过其余两首接连猛攻后,一溜烟地滑入其羽翼包裹的圆圈当中。
眼前的福祥公主,并未像他被尚付鸟吞下腹中时狼狈。
福祥公主正噙着笑意,双手抚摸着鸟兽两侧柔软的绒毛。
一人一鸟额头相抵,竟有说不出的温馨和谐。
玄难得见到福祥公主的柔软,一时间看呆之余,也忘记了尚付鸟那其余二首。
所以,他又被其吞下腹中。
尚付鸟将福祥公主衔至背后,腾空而起飞往山顶,落于汤泉池旁后,他才被吐了出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黏稠的津液,站起了身。
“所以,一直是你在替我保护终首山,用这种办法,驱赶妫燎的兵将。”福祥公主的脸埋在尚付鸟松软的羽毛之中,她声音娇软,听的玄半边身子泛起了酥软。
二首其一推了推福祥公主的后背,她转头这才瞧见狼狈不堪的玄就站在身后。
玄尴尬地甩了甩身上的粘液,道:“这老鸟是故意的,但凡山上有兵将前来围困,它不分敌友,总是先将我吞了,做以恐吓。”
灾乱中的众人只记尚付鸟是山中食人的精怪,分散逃命之余,便也不会有人纠结,被吃的人是谁。
“并非恐吓,它虽是吉兽,却也吃人。”福祥公主指了指不远,几处露出白骨的土包。
往常他被尚付鸟吐出后,并未仔细观察周遭境况,抹去脸上的唾液,就飞速往山下逃命。
在他逐渐开始相信尚付鸟所作所为,是守护终首山中人,到后来配合着这老鸟逢场作戏,都尚未注意这老鸟身处山顶的巢穴藏着什么。
这次,他随福祥公主所指望去,眼过之处,皆有白骨皑皑,他双腿泛软,欲将瘫坐地上之余,却被尚付鸟的羽翅接住。
“它似是很喜欢你。”福祥公主道出这话语时,忽而怔了半响。
她眼前仿佛又涌现初次见尚付鸟时的情形。
有人与她说过,尚付鸟向来记仇,若放了,势必会归来寻仇。
也有人曾与她说过,畜生就是畜生,不会萌生同人一样的情感,它会咬死所有见过它的人,不令世人知道它的所在。
玄扶着尚付鸟的羽翅缓缓站起身,哆哆嗦嗦地与福祥公主道:“要不,我们先离开?”
福祥公主回过神,径直走向玄面前。
“莫急,我有事问你。”说罢,她解开玄的上衣,一掌将其推入汤泉池中。
玄羞涩地抱着双肩,在落入汤泉池后,迅速地游至泉池中央,寻了一块圆石做阻挡,背对福祥公主。
第三十七章 归雁连连映天没
“且将你身上的臭口水洗净,再出来。”怕他出汤泉后会受冻,福祥公主言语之余,四下寻柴,起了火堆。
夜已漆黑不见星月,那尚付鸟一首逐渐沉睡,其余二首在听到福祥公主说它们口水臭时,不满地叫了两声,便退居一旁,玩起土包之中的白骨。
柴堆起火渐旺,福祥公主便脱下长靴,将双腿浸入泉中。
久违的温暖令她会心一笑,更令暗中观察她的玄,心有所动。
“你是如何成为持刀吏,又是如何冒险守护点墨镇的?”福祥公主开口道。
“我父亲早亡,母亲身体不好,是在二叔的关照下长大的,圣安大乱前,二叔令我与母亲移居荷城,新君继位后,二叔受牵连躲入终首山后,便与我断了联系。”
“后来,祭城法令施行,我投入妫檀门下,前来点墨镇,名义上虽是抓捕民众,可私下却暗渡妫水,将他们送去宋国。”
“许是一直未能上缴人丁,被长官持刀令发觉,便要缉拿我充丁送去霸下,我四处逃窜,走投无路才入了终首山,在被持刀令带兵围困,束手无策时,这老鸟出现了,众人落荒而逃之余,它将我一口吞入腹中,带我醒来后,已是身在神殿,还见到许久未见的二叔。”
所以,玄的二叔,应当是守在神殿中,等着福祥公主回来的宏叔。
当年,他携百里肆从楚国巴陵山逃回陈国终首山后,曾几度劝说百里肆往齐国避难,均遭百里肆婉拒。
福祥公主知道百里肆为何会坚守于此,亦知先前在东楚丞相府上,白尧失控时,曾告知过她,百里肆于图江被妫燎所擒。
所以,宏叔之所以会守在终首山,亦是为了百里肆。
他在替他守着约定,等着福祥公主归来。
“所以,神殿那些妇孺,有一部分是被宏叔救得,有一部分,是你有意将其赶入?”福祥公主足尖撩着玉色泉水。
玄点了点头:“没过多久,妫檀就成了下一任的持刀令,来到了点墨镇,所以我们藏人也就更大胆起来。”
妫檀身为贵族宗亲,却舍得丢弃身份,屈尊成为一城的小吏,倒也如当时百里肆所说,他足够刚正不阿,孝廉谦恭。
“所以,你们下一步打算如何?”福祥公主问。
“本是想趁着李老前去霸下之余,点墨镇四面松懈,将神殿中妇孺送去蔡郡。”玄自另一边爬上了岸。
山风一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抱着肩膀绕过福祥公主,向火堆靠近取暖时,福祥公主解下外裳,扔给他,叫他穿好。
他穿戴完毕,嗅着衣裳的余香,心猿意马地与之道谢。
“你知道霸下修建的陵墓,具体位于何处吗?”福祥公主转过身,将沾湿的双脚靠近火光烘干。
“知··知道,如今工事已然完结,陈候与李老怕是已然着手祭祀之礼了。”
他时不时地瞟着福祥公主娇嫩的玉足,麦色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蔓下耳根。
“待会儿衣裳烘干了,便早些下山回家去,明儿早辰时一刻,我在惊老翁的饼档等着你。”福祥公主穿好罗袜与长靴,起身离去。
玄又坐了半刻,待脸上的滚烫逐渐消去,才站起身,一溜烟地往山下跑去了。
福祥公主回到藏经阁时,宏叔和秦上元也都在,似是在故意等着她一般。
秦上元见她安然无恙地归来,倒是释负重地长叹一身。
“怎么样秦医官,这回是相信我说的话了?那大鸟是她的伙伴,即便是吃了我这病秧子,也断然不会吃了她。”妫娄倚着凭几与秦上元言道。
他面前的几案上摆满了卷宗,这些卷宗乃是在他逃亡安阳前,散尽家财万贯,买通各个郡县的文书吏,将新君继位后,各郡县变动,以及新君所作所立全部记录其中的文书。
所以,他现下在一穷二白,既是回到了陈国,也没有个容身之所,就只能呆在这山中的藏经阁。
秦上元赞许地点了点头,夺下他手里的卷宗,将汤药递给他道:“既然公主平安了,你快将药喝了,早些休息。”
妫娄神色抗拒,可见福祥公主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时,就心虚了起来。
他长叹一声,接过汤碗,将汤药分三次饮下。苦涩令他眉宇紧缩,久久未平。待他嫌弃地将空碗扔去一旁,又拿起几案上的卷宗翻看起来。
“都说了,早些歇息,怎就这么不听话?”秦上元又将他手中的书简夺下。
妫娄侧脸而过,环视于屋内一周,戏谑地道:“怎么,将我赶去休息后,是你们要单独谈些什么吗?”
秦上元看了一眼宏叔,宏叔又瞥了一眼福祥公主。
星谷关兵符现世,妫娄并不知。
秦上元决意要瞒着他,是怕在他得知后,会请命奔波于星谷关,引兵来至圣安协助福祥公主夺政。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并不适合行军打仗。
所以,今日福祥公主被秦上元带去百里肆的坟前,妫娄亦是不知情的。
“星谷关的兵符寻到了。”福祥公主从怀中摸出玉盘,递给妫娄。
妫娄大喜过望,结果玉盘后,于烛火下细细观看。
秦上元有些泄气,不明所以地望着福祥公主。
“宏叔,明日要劳烦您带着兵符,快马加鞭前去星谷关,亲自调兵回圣安夺宫。”福祥公主道。
宏叔望着妫娄手中的玉盘,神色略有不安,却还是道了一声“诺。”
“阿姐,我也随宏叔一同去。”妫娄将玉盘抱在怀中。
此时的秦上元翻着白眼,却尚未同福祥公主辩驳。
“不行,你要留在这里。”福祥公主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秦上元一怔,望着失落的妫娄,心中倒是对福祥公主的举措有些糊涂。
若不愿让妫娄掺和,为何还要告知其星谷关兵符寻回这事儿?
“阿姐是觉得我不中用了吗?”妫娄有些激动,接连咳了几声,白皙的脖颈与双颊泛起病态的红晕。
福祥公主不慌不忙,她随手拿起一卷文书,道:“你看了这么多卷宗,可否能与我说一说,如今的陈国如何了?”
妫娄猜不出福祥公主的套路,待平复心情后,郁结又起,叹道:“自安阳修建黑崖防御工事起,丁税较原先升了将近三成,还多了佃租和新税,许多耕民交不起税,竟都卖身为贵家奴,早先大半年的辛劳,全然付之一炬,摊丁法已然名存实亡了。”
“妫燎登立后,大肆扶持潼水新贵,大多数皆是与他少时听学的挚友,霸下的汪堃,芪郡的陶琦等等,这其中,有趋炎附势的小人,倒也有为国忧民的清流,只不过现下新贵与旧宗之间分歧矛盾颇为深远,妫燎也难以掌控,各郡县开始自立而治的也逐渐多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因妫燎与旧宗相护忌惮。他手上未真正掌兵权,自然就不敢同旧宗大动干戈。他所设立的那些新贵,也不过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堡垒。
无法撼动这些旧宗,就只能制造新的势力去与他们权衡。
“仲忧,你如何看到银波妫老县伊所设祭城法令这事儿的?”福祥公主又问。
妫娄眉宇再度紧缩,他思酌片刻,心中郁结,便又咳了起来。
此时的秦上元心中多半理解福祥公主之意,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展小瓷瓶,打开软塞,倒出两粒药丸塞入妫娄口中。
妫娄吞下后,气喘舒缓许多。
“昨日,妫檀前来寻我,与我说,这法令是他父亲故意提出,其一是用来维护陈国其他郡县的安定,其二是来加速妫燎自毁前程的方法之一。”
福祥公主闻讯妫娄的话,心中不禁冷哼一声。
难不成,这又蠢又坏的妫老头儿还有方法之二不成?
“只不过,这法令颁布之后,咒骂妫老县伊的,比咒骂妫燎的人要多,这也是为何妫檀会离家出走,同他父亲闹翻了脸。”
这便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若仲忧,你是妫燎的公卿,你要如何做?”福祥公主问道。
妫娄犹豫了半响,道:“我会劝诫妫燎止劳苦,养生息,罢人殉,不在春忙之时修筑工事,即便被周地征丁修建黑崖防御,亦要在非农忙时。”
“可若他不听呢?”福祥公主追问。
“若他不听,我愿以死明志,血溅勤政殿去唤醒他。”
这便是妫娄与他们的区别。
新贵与旧宗说到底并不是为民为国,他们皆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谁的权利掌握的大一些,便有了主导陈国的权力,那些企图自治的郡县,大部分都是不依靠妫燎的妫氏旧宗。陈安侯死后,妫燎莫名继位成为国君,已然令他们心痒难耐,恨不得妫燎暴死之时,自己能得机会,窃国为侯。
这杂乱无章,乌烟瘴气的争夺权势中,谁还会真正地去在乎国人的生死?
“你要留在这里,无论是等着我,或是在我生意外之时,为我继续守护这举国上下,你同百里肆一样,拥有一颗世间难寻的赤诚之心,以往我得你们护佑,总能避开许多龌龊与肮脏,无论是肉身亦或是心灵,可现下百里肆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妫娄,我不能再让你成为第二个百里肆。”
“所以,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们。”
宏叔在这一刻颇为感慨,那个曾经柔弱纤纤的少女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羽翼丰满,英武神明的陈国国君。
他眼含热泪,俯身将百里肆留下的佩剑放心交予福祥公主。
“公子临死前,有交代老奴,若是公主决意夺回陈国,便将他的佩剑交予公主所用。”
若是她选择浪迹天下,不顾陈国动荡,这把剑便是宏叔留于自刎己用。
福祥公主接下长剑,但见剑身上雕刻着百里家的族徽,那是一只红睛的白貂,精灵又孤傲,卓绝又优雅。
“宏叔,这剑,还是你拿着吧。”她将剑送还于宏叔手中。
“百里肆膝下无子,百里家的血脉不能就此中断,我有意将这姓氏赐予你所用,包括你的侄儿。”
“只是现下,这也不过是句空话,要等我前去霸下回来后,才能将此宣告于九州天下。”
妫娄闻声身躯一震,道:“你去霸下作甚?”
福祥公主诡谲而笑,道:“自是为伯忧阿姐报仇。”
第三十八章 长风萧萧渡水来
惊老翁虽已年过七旬,却依旧有早起的习惯,他勤劳如斯,每日寅时就起身熬煮热汤,和面备料,卯时便已推着板车,抵达摊铺,生火烙饼,温汤开档。
原先点墨镇还未遭祸时,惊老翁的汤是豚骨汤,饼有麦饼,肉饼和蜜糖饼,豆饼多种,只不过现下无粮可食,便只能做些野菜汤和糠饼。
福祥公主坐在几案前,饮下一碗热汤后,浑身舒畅。
她亦是在此时想了起来,早前和骨碌在这点墨镇设摊卖书时,便喜好这口热汤和及其香甜的蜜糖饼。
只不过那时卖汤烙饼的不是惊老翁,而是惊老翁的兄长,他们都叫他壮老哥。
福祥公主回想起那时在摊铺帮忙招呼食客的,还有一位比她和骨碌都稍年长的少女。少女是壮老哥的小女儿,上头有四个哥哥。
壮老哥颇爱这个小女儿,便时常将她带在身旁,即使要她帮忙照顾摊档,也大都是招呼食客类的轻巧活计,端碗拾桌这类的活儿,也舍不得叫她动。
年少锦时的福祥公主与宋国公妘缨虽有画册所售,钱财不愁,可宋国公总与她讲要开源节流,俭朴持家,两人就着一张蜜糖饼,两碗肉骨汤,仅此而已。
许是少女颇为喜爱她与骨碌,每每见她们来了,总要留下最好的座位给她们,还会偷偷地予她们添汤。
无论是肉汤亦或野菜汤,他家的秘方,大都是要放入几片薯蓣,使汤呈现如牛乳般的颜色。
“不知这壮老哥可还安康。”福祥公主放下汤碗,似是轻声自语。
惊老翁闻言,身子一顿,他扑落手上的糠,用帕子擦了擦手。
“兄长前年便被送去周地黑崖修建防御城了,临行前嘱咐我要顾好家中老小。”惊老翁抹了一把泪。
“前年兄长之子大勋和二勋皆被征丁,留下新妇与幼子于家中,国君又趁此时挨户搜女儿送去晋国换米粮,家中女眷被持刀吏们拉走时,三勋和四勋合力拦着,竟被为首的持刀令错杀了。”
“而今,他们又要来寻幼子们做人殉。”
“老身家中往上三辈皆是土中耕民,忙时家中耕田,闲时于集市开档,售食于过往来客,我们未做过什么错事,可为何偏遇如此劫难啊?”
福祥公主知道,惊老翁家中的劫难,不过是陈国千万家中之一而已,便如土中蚁,山中兔,那些站在高顶,飞在天上的,又怎会懂得他们的疾苦。
福祥公主心里发紧,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便将昨日与老翁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与此同时,玄带着昨日的那些持刀吏再度出现在街巷路口。
惊老翁见他们来了,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又回去灶台前烙饼。
“可不是我带着他们来的,是他们非要跟着的。”玄依旧穿着福祥公主的外裳,原先绑在头上的发带不翼而飞,额角隐约见细小伤口结了痂。
与昨日一样,共来的持刀吏有十五位,大都是依仗这身份,平日守护点墨镇的良善。
福祥公主看着参差不齐的他们,深知这点墨镇的人口已然凋零稀疏,不负往日繁盛。
若再不拼死一搏,陈安侯留给她的陈国,必不复存矣。
“妫檀,你留下。”福祥公主道。
妫檀不为所动,双眸凄厉,极力地抗拒着福祥公主的安排。
“你是难得有担当的旧宗,我需要你留在终首山,协助妫娄,协助宏叔。”福祥公主并不在意他对她的误解,以及冒犯。
但凡他心中赤诚为国,就够了。
妫檀眸中略有所动,他垂下双眸,似是在思虑着什么。
“还有你们。”福祥公主指着叫临晚姑姑的小胖子,以及另几个看起来年岁尚幼的少年。
“凭什么?吾等年岁皆至束发,可以上战场了。”几人愤愤不平道。
福祥公主故作神色不解,使诈道:“谁和你们说,此去是上战场了?”
众人皆自觉地望向玄。
玄背脊发凉,连忙否认道:“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
玄昨夜趁着下山,思酌一路。他确实猜到了,福祥公主是要带着他,去霸下干大事。
他知道福祥公主武功高强,可此去霸下所面临的,虽不是星谷关的精兵强将,便也是陈候精锐的禁卫。若只有他与福祥公主二人,没有队伍的支撑怎么可行。
虽然他也承认,目前点墨镇的持刀吏们,确实有些参差不齐。
可蚂蚁虽小,却也可毁堤,多一人,总是多一分胜算。
所以,他将熟睡的伙伴们都叫醒了,并将自己的猜想且和他们说了。
众人一听是随公主去霸下干翻陈候,自然都争先恐后。
能走上与新君对立的这一步,大都如惊老翁一般,是被欺压到家破人亡,无家可归。
心里藏着恨,自然也都不怕死了。
“你们若想帮忙,不如想想办法,待星谷关大军兵临圣安城下时,如何使圣安城中兵将放弃抵抗,缴器归顺,至少不祸及圣安城国人,无伤无亡。”
他们是否能解决这个难题并非重点,重点是福祥公主最终目的,是为了使他们安然无恙地留在点墨。
可她却低估了这些少年,他们幼时便经历坎坷磨难,艰苦求存于世,必不可少的既是机敏灵巧。
当宏叔携星谷关大军抵达圣安城下时,以为是要多费口舌劝降城中兵将。可这些小子们一早便使计,以点墨镇出现叛乱的谎言,将大部重兵骗去终首山,设陷阱将其等围困,整整三日三夜。
所以,待星谷关大军入城时,圣安城乃是万人空巷,城中民众夹道欢迎,守宫禁卫不战而降,无伤无亡。
自然,这都是后话。
跟随福祥公主北上行进的,算上玄,共有六人。
霸下位于潼水与终首山之间,点墨镇北上,圣安城东北方。沿路地势平坦,倒是顺畅好走。
路上,玄见福祥公主一言不发,面容冷峻。他有些后怕她记恨他的恣意张扬,便尾随着她,一路小跑,讨好地将惊老翁烙给他们路上吃的糠饼拿了出来。
“公主,走了半日了,是不是饿了,我这有糠饼,要不咱们歇一歇,吃了饼再走?”
福祥公主没有理他,脚下的步伐更快起来。
这些人本就跟不上福祥公主的脚程,见玄上赶着示好后,福祥公主的速度更快了,便都小跑了起来,他们埋怨着玄,将他推离了福祥公主身旁。
福祥公主见他们皆是气喘吁吁,逐渐放缓脚步。
与她一同的六人,除却玄是弱冠之年,其余之人,皆已而立上下,那肤色黝黑,深爱临晚的男人,名叫冬生,年幼时与临晚家中相邻,其父也是林中猎户。于他十二岁时,其父进山狩猎,遭遇意外,尸骨无存。两年后,母亲改嫁荷城耕民,他跟着移居荷城后,才与临晚断了联系。
他年少时就同临晚定了亲,虽两家后来相隔甚远,却未曾有一天忘记自己曾与临晚许过的誓言。
他几次回到潼安,不巧皆遇临晚举家入林狩猎,他留了字条,告知如今荷城居住地址。
后来潼安大乱,临晚父母为避战乱,躲入山中。临晚独身一人欲向荷城寻冬生,却被楚兵所抓,困于潼安大营后,再遇福祥公主。
陈国失去潼安后,临晚前去荷城寻到冬生。只不过那时,临晚已被福祥公主触动,决意此生追随其左右,至死方休。
在得知信北君于图江被妫燎所擒的消息时,匆忙与冬生告别,乘船下游至图江,巧遇身受重伤,躲避追捕的宏叔。
潼安失守,随城中民众往圣安逃难的临晚与宏叔曾有一面之缘,在她的掩护下,宏叔得以逃过妫燎的追兵,回到终首山。
冬生心悦临晚,也珍视她所追求,这便跟着她一同来到点墨镇,机缘巧合认识了玄,在得知他的所作所为,毅然决然地加入其中。
剩余四人,也大都因家遭受变故,被抢妻夺子的,兄弟被征丁后累死的,田地无人耕种,家中存粮被征尽,椿萱皆被饿死的。
他们皆是性情温良之人,至少在福祥公主询问他们为何不逃去宋国,偏要留在陈国险境中生存时,他们所给出的答案相差无几。
“若我等都逃了去,剩下的老弱妇孺有谁来救他们呢,谁来护着他们呢,苦难,也总有过去的时候,若我们此生看不到了,也总有人会替我们活到那个时候。”
“况且公主也不是回来了么,您没有放弃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放弃陈国。”
那一刻,福祥公主忽然觉得,她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
夜来,众人引火取暖,席地而卧,待玄分配人员守夜之时,他们大都半睁着疲惫的双眼,昏昏欲睡。
疾行了一整日,众人皆辛。
福祥公主令他们好生休息,便飞身上树,为众人守夜。
夜静三更时,树下鼾声四起,福祥公主望着天边月,双手轻放于小腹之上。
半响,远处传来阵阵求饶声。
福祥公主起身环顾,借月色四望,排除安全隐患后,这才轻声落下树去,寻着声音往远处走去。
那是一片荒芜的麦田,杂草四生,青黄不接。
在月色散落着的荒草从,斑驳稀疏的光影中,有三个人的身影接连出现。
为首之人身着兵吏甲胄,手执长矛,他扯着一人的衣襟将其拖行前去。被他拖行的人,是个身材矮小男人,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男子身后,追着一个身材佝偻,干瘦黝黑的老妪,求救声便是从这老妪的嘴中发出的。
“老身家中男丁皆被征去,只剩下这一个孙儿,吏君便当做是可怜可怜我这老人家,勿将老身这唯一的孙儿也带走。”
福祥公主离着不远,也能听到她的所求。
那兵吏回身踢开老妪,嘴中咒骂连连,继续拖着男子行进。
男子面露菜色,似是被吓傻了,无力反抗,只能由着兵吏欺负自己和阿婆。
福祥公主方欲前去,却见不远处,有一熟悉地身影突兀地从荒草中蹦了出来,直奔兵吏而去。
福祥公主转瞬隐于树后,探头凝视着那熟悉的身影,并认出正是玄这小子,他兴许是才如厕完毕,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跑了过去。
兵吏见人奔来,警觉地挥起长矛,向前刺去。
玄及时止站定,亮出腰间乌木牌令,眉开眼笑道:“莫刺,莫刺,是自己人。”
第三十九章 浮云出处元无定
乌木牌令乃是圣安持刀吏所持证明,各郡县持刀吏皆有,牌令雕文统一,唯有材质不同,而持刀吏们也是凭着牌令材质,来辨别彼此身份,从而得知各部所在郡县是何处,以及上行持刀吏长官是谁。
“此人乃是楴郡出逃的征丁,如今藏于荒野,被我寻到,正要送去霸下。”兵吏见其所持乃圣安都城牌令,便收起长矛,与玄禀报道。
老妪起身,见兵吏与玄言语恭敬,便以为玄是这兵吏的长官。她登时匍匐于荒草,爬至玄的脚下,继续哭求着莫要带走她的孙儿。
玄装模作样地再踢老妪一脚,凶道:“便是天王老子,也得送去霸下为国君先父修筑陵墓,哪得你这糟老婆儿哭求就行的。”
他再度转头向兵吏时,脸上已是眉开眼笑:“咱们借一步说话。”
他将兵吏拉远了,讨好地说道了几句,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交予那兵吏。
那兵吏起先犹豫不决,摆手不收,玄又脱下长靴,从中倒出了些碎银,一同交予兵吏。
兵吏没再犹豫,接过玄手上的东西,一并塞入怀中。他回头望了一眼跪地求饶的老妪和男子,这才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玄好言与那兵吏相送,直至兵吏不见了身影,这才叹了一口气,将长靴穿好后,行至二人身前,道了一句:“还能走吗?”
老妪怔了半响,不明所以地仰着头问道:“吏君此话何意?”
玄抱着肩膀,叹了一口气,道:“方才那小吏是往霸下去,你们与他反着走,往南行进,就能抵达点墨镇,那里如今看守卫松懈,镇上的持刀吏会将你们送去安全的地方,不会再让你的孙儿被带走。”
老妪闻言迟疑了半响,却还是与玄道了谢,不过她依旧趴在地上,许久未有起身。
玄疑惑不解,便又道“怎么老人家,你还不信我吗,若我与那小吏同流合污,早将你孙儿抓去霸下了。”
老妪连忙道:“不是,不是,老身当然相信吏君的大恩,只不过已然三日未进食了,方才又折腾的太猛,容老身缓一缓。”
玄双眸微红,他不住地眨动双眼,抬起手拍了一旁傻愣着的男子道:“还傻着做什么,快些扶你阿婆起身。”
男子感恩戴德地与玄拜了一拜,亦是踉跄地先站起身,又扶着老妪站立。
“这样,我与兄弟扎的营就在不远处,你们这老弱病残的,相信走不远,又会被持刀吏逮住,先行随我回去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动身去点墨。”玄见二人行路都有些困难,这便建议道。
此时的福祥公主已经返回原处,再度飞身上树。
她远远瞧着玄将那一老一少带了回来,将其安顿好后,又从熟睡的冬生怀中偷了一张糠饼,给两人分了。
随后,他不请自来地爬上了树,临着福祥公主身旁而坐。
“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何没有杀掉那兵吏?”玄问道。
福祥公主摇了摇头。
“那你是不是好奇,我到底与那兵吏说了什么?”他又问道。
福祥公主再度摇了摇头。
气氛有些尴尬,玄涨红着脸,轻咳一声道:“那你肯定想知道我交给那兵吏什么东西了?”
福祥公主偏过头,言不尽意地凝视着他。
玄的脸色登时像一只熟透了的朹果子,他匆忙地收回与福祥公主的对视,揉着头傻笑道:“你这人对别人倒还有好奇心,怎就到我这里就不闻不问的。”
但凭福祥公主如今的厉害,自然能听到玄同那兵吏说了什么。
只不过有些事情她还要仔细地想一想,才能更加清楚明了。
片刻,福祥公主开口问他:“你为何要救他?”
玄眨着双眸,露出一口白牙,得偿所愿地笑道:“这法令是国君颁布的,他不过是依照执行而已,天地苍茫,人如草芥,他又凭什么为陌生的人,而不顾他遵守的国家法度呢?”
如若今夜不是玄跑了出去,与那兵吏说,自家持刀令长官的征丁数目不够,以全身上下三十五银钱买下这对老少,福祥公主的做法,大抵是会抹了那兵吏的脖子。
这也令福祥公主想明白了,为何颁布这法令的妫燎并没遭众人唾骂,反而是上书的银波老县伊遭到了众人唾弃。
银波老县伊上书这法令于妫燎,便是助其早些自作孽自受,他的不安好心,妫燎又怎看不出。所以在颁布这法令之后,调动各郡实施人员时,妫燎全部安排了旧宗的人。
这也是为何,妫檀会这般容易地成为圣安的持刀令长官。
蠹政害民的罪,便都由旧宗来承担了。
有些旧宗如妫檀这般,利用持刀令的身份保护一方国人,实属仁善为民。有些旧宗,为避免节外生枝,不愿惹得两头不愉快,无法交差,便会雇佣人前去祭城抓丁,以银钱或者粮食来做交换。
所以,玄才能轻易地用银钱与那兵吏交换老妪和她孙子。
“当整个国家的法度出现问题,进入动荡之时,人的善虽然难能可贵,可终究活下去才是首要,若是善不能令他活下去,不但要他死,更要他全家死,那他为何就不能选择恶,你怎就知道,那兵吏家中没有双亲或嗷嗷待哺的幼子要养,或是家中快有人饿死了,等着他用征丁换钱换粮来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妫檀公子,也不是所有人都如公主一般,生来就衣食无忧,这些平凡人所想要的,就是活下去。”
玄的想法十分特殊,这是福祥公主所感受到的。
他能迅速地察觉人性之中,善恶的平衡点,尽量劝人向善的同时,中和着善恶曲直,是非黑白。
这对于一个常年游走于杀伐的人来说,浪费力气劝人向善,来之不易。
翌日一早,冬生醒来后,发现自己的糠饼不见了,同玄发了好一阵的埋怨。玄陪着笑脸,道:“大不了路上野猎,打兔子给你吃喽。”
老妪和孙儿见此有些不自在,双双上前与冬生赔罪。
冬生见二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心中也有着说不出难受,故而道:“老人家莫内疚,我与他太过相熟,这才喜欢相互打趣,同他拿不拿我的口粮没关系。”
福祥公主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老妪,道:“往后的路,你们要小心,我这已然没了干粮,水囊你们拿去,路上且饮着,撑到了点墨,一切都会好的。”
老妪泣不成声,接过福祥公主的水囊,再三与他们道谢后,步履蹒跚地出发了。
玄俯身埋了柴火,待众人收拾行囊过后,再度启程。
一行人所剩干粮不多,平分过后,也勉强能饱腹,加之行路匆匆,很快腹中再度饥饿。在冬生疯狂向嘴中灌水的暗示下,玄极不情愿地令队伍稍作休整,只身前去林中寻野兔。
他的长刀早前被福祥公主劈断了,现下无武器傍身。福祥公主忧心他一人出入深林危险,这便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前去。
林中散落着几处溪流,水旁,石下生着大量的款冬。福祥公主留意到,有些生着款冬的地方,似是被人挖掘过。
她遂而变得警觉起来,眼观六路不常,耳听八方声响。
于鸟鸣溪流的不远处,兵刃相交的声响传了过来。
她飞身而上,游走于枝桠间,所见密林深处,玄正与五人兵吏交手。
她倚在树上看热闹,环视四周发现,见不远的地上躺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女人啜泣着将雪白的身子蜷缩,身下一片猩红,她身旁的竹篮中散落大片款冬花。
玄手上并无兵器,在躲着他们乱刃的同时,也给予他们重锤。相较昨夜那兵吏的侥幸,今日这些个凶神恶煞的,就没那么好运了。
玄的重锤出击,令他们死状虽是各异,却都同等凄惨。
解决了这些人后,玄不沾半丝血迹,他解开衣带,脱下长衫,将那哭泣着的女人包裹严实。
他细心地将散落的款冬花装回竹篮之中,轻轻地放在她的身旁。
热闹看够了的福祥公主,落下树来,在向玄走去时,那掩着面的女人忽而抬起了头,直勾勾地望着福祥公主。
她踉跄地站起身,口里唤着公主,向福祥公主奔去。
玄的脸上登时有些失落,嘴里细细地嘟囔着:“明明是我将你从险境中救出,偏不见你给予我个拥抱。”
福祥公主伸手接住那摇摇欲坠的姑娘,可脑子里却如何都想不出何时见过她。
姑娘说自己叫阿芜,曾与芊芊一同在宫中侍候,只不过那时,芊芊为近身侍候公主的内侍大司,而她是在伙房安排公主膳食的小司。
由于往来福祥公主面前的膳食皆有芊芊传达,福祥公主见阿芜的次数自然屈指可数,不记得也算如常。
后来,福祥公主离宫后,带走了芊芊,阿芜便一直留在长信宫。直至潼安大战之后,阿芜被调任为总膳房的小司。
“你是如何身处此地,又是为何被他们欺负。”福祥公主持有怀疑,毕竟在这样人迹罕至的林中,恰巧出现个识得她,且被官吏围攻,等待拯救的姑娘,确实有些太过刻意。
阿芜摇摇晃晃地穿好衣裳,她转身同玄施小礼道谢,将眼中泪水擦干后,挽起竹筐向林中更深处走去。
福祥公主与玄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眼瞧着阿芜的身影渐行渐远,不约而同地追了上去。
行至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愈渐地势崎岖,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木,阻挡前路,脚下无路时,便只能踩着怪石往上。
不刻,阿芜停在一块山石上,面对着幽林唱起了歌。
“沧浪之水清,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暖,可以净我身,沧浪之水冷,取其灌良田,为君守沧浪,渺茫不见君,思君如当时,待君归沧浪。”
于几棵古树的后面,冒出几个小脑袋瓜,他们望见是阿芜,便都跑了出来,扑入阿芜的怀中。
玄踮着脚,指着奔跑过来的稚子,数道:“二,四,六,十,十二。”
“这么多个娃娃,都是她的?”玄叹为观止地在福祥公主耳边诧异道。
福祥公主未有理会他,只是面色沉重地飞身上前去。
她细细地观察着这些稚子们,皆是瘦小贫弱,衣衫褴褛。他们有些害怕地看着福祥公主,面颊深陷,唯有眸子还算晶亮。
“霸下筑陵工事开启后,我便被派来此处为征丁烧饭,奈何口粮根本不够吃,饿死累死的征丁不在少数,这些娃娃也皆是从祭城被捉来作为人殉,关押在霸下县伊汪堃府狱中。”
“那汪堃是个孽障,山珍海味满足不了他,便撺掇着国君食子。”
第四十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由于阿芜是宫中膳房小司,手艺极好,除却为征丁烧饭,也几次被征去汪堃的府上作掌厨,只不过没让阿芜预料到,这汪堃竟让她烹人。
但凡心里还存善性,如何能下得去手,便是宰杀牲口庖厨也下不了手。
所以,阿芜将本应该成为盘中食的娃娃们偷偷送来此处,隔三差二便来一次送些饭食,她和老庖厨相约绝不将此事说出来,二人用林中打得的野雉与野豚做替代,呈上于汪堃和妫燎食。
只是,最近的这一次,二人没有抓到野豚,不得已用了野兔,导致汪堃在食用时发现骨型细小,不似稚子骨骼,遂而起了怀疑,便令手下官吏对老庖厨严刑拷打,逼其讲出真话。
老庖厨不堪刑罚,被活活打死。
他们又暗中监视阿芜,发现其每隔三两日便会带着食物进入深林中,紧追几次,皆被阿芜甩了开。
阿芜小心翼翼,知道自己被官吏盯上了,便不再偷拿府中食物,于林中挖起了野菜,为这些孩子果腹。
可他们不愿再和她耗下去,几次逼问后,得不到稚子们的藏身之所,便侵犯她,折磨她,逼她说出真相。
若不是福祥公主和玄的出现,阿芜可能已经死了。
阿芜如若死了,这些孩子,也都活不成了。
玄又红了眼眶,他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了一小块帛纸包着的肉干,从那帛纸磨损程度来看,福祥公主敢断定,这肉干的保存时间已经很长了。
他将肉干递给其中一个看起来瘦小单薄的娃娃。
小娃娃欣喜若狂地打开帛纸,再三犹豫着下口吞时,又瞧了瞧身旁都瞪大眼睛望着的伙伴们。
最终,他添了两口后,又将肉干递给了身旁的娃娃。
他们很饿,却都不愿意独享这块肉干。
待每人都舔了一口后,这肉干又回到了玄的手中。
玄笑的苦涩,将肉尽量均分为十二份,一一交予他们。娃娃们这才将手中分到的肉丝,一口吞下了。
他们极力忍住狼吞虎咽地模样,更令玄心疼,他转过身眼含热泪向下行去。
福祥公主示意阿芜再原处等候,随后默默地跟随玄一同按原路回走。
她起先并未顾及到玄异样的情绪翻滚,只当他是回去与冬生他们会和,二人一路一言不发,沉默地行回林中方才那处战场。福祥公主见散落地上的兵器以及甲胄,忽而计从心来,她立即站定原地,与玄道:“你且原路返回,叫他们一同来。”
玄猛地站定身子,双肩颤抖,垂下的双手于身侧紧握成拳,这才将一路未有忍住的情绪释放出来。
他转过身悲恸地质问着福祥公主:“这些年,你去哪了,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瞧见了吗,你眼见了吗,陈国每时每刻都会发生这种惨绝人寰之事,那些孩子能遇见阿芜这样好心肠的姑娘才能得以幸存,可那些没遇见的呢,这陈国已是哀鸿遍野,枯骨丛生了啊。”
他天生面容不带怒恨,即使是质问,也充满对逝去之人的惋惜,而非是对福祥公主的怨怼。
福祥公主平静地望着他,淡淡地道了一句:“早去早归,勿让霸下附近巡视的兵吏发现。”
玄吐出情绪后,胸中抑郁已是去了一半,可他心中依旧被一股无言的挫败感所捆缚,他长叹一声,摇摇晃晃地转身,渐行远去。
福祥公主回望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眼中透着渗人的冰冷。
冬生远远瞧见玄双手空空地回来时,颇有埋怨地站起身,才要与他发牢骚。
得见他面容沮丧,神态异常,即刻收住了嘴。
玄二话未说,只令他们跟随身后,便又原路返回。
众人皆不知玄所遇,但见他郁郁寡欢,都没有上前询问。这一路,大家闷声不语,直至林中传来野猪的吼声。
寻着声音传来的方位,玄面露惊恐。
那是方才他与福祥公主分开的地方。
他脚下生风,奔向声源处,其余人见状也随之一同。
愈加靠近,愈能闻到一股诡异的肉香味。
玄的内心忐忑不宁,因而冲在最前。他远远瞧见,福祥公主仍旧站定在方才二人分别的地方,而此时她面前站着的,是一只巨型野猪。
众人虽饿着肚子,却皆是卯尽气力奔向福祥公主,持刀弄剑,欲与野猪殊死一搏。
哪知刀剑还未碰到野猪的皮毛,那野猪却轰然倒地。
福祥公主手持双刀,面无波澜地站定身,香腮沾着少许殷红的血迹。而倒下的野猪颈部到腹部已然被剖开,从中流出腥臭囊中物。
冬生隐约看到,这些流出的污物中,似是有人形骨。
其实,方才众人所闻到的那股诡异的肉香,乃是被玄杀掉的那些兵吏们的尸身,所燃烧的气味。
适才,福祥公主趁着玄去寻冬生一行人时,将死去兵吏的甲胄及中衣一一退去,引火将其尸身焚尽。
她跪坐于林间,一边擦拭着未受损的兵刃和甲胄,一边等着玄和冬生一行人归来。焚烧的香味将山中贪食的野猪引了过来,福祥公主听到动静后,这才又心生一计,将火扑灭,埋伏于树上,等野猪来觅食时,将其捕获。
她将手上其中一把长刀递给玄,道:“这刀尚且还算锋利,你先用着,等回到终首山,我再为你寻得一把好刀,送与你。”
玄惊魂未定吞着口水,伸手接下长刀。
与冬生是同乡的樊哥原先是个屠户,但见面前这野猪时,双眼放光,也不顾这野猪是吃了什么,才生的这么肥硕,这便拔出了长刀,继续将颈部的口子裂大,放血出来。
“务必将内脏清理干净,只留精肉做食,其余一概丢掉,不能食用。”福祥公主叮咛道。
樊哥应了一声,又继续清理起野猪来。
“五身甲胄坏了一身,只剩下四身可以穿,明日一早,我,玄,樊哥,守心四人身穿甲胄,伪装成这些人地模样混入汪堃府上,救出府狱中的其余稚子。”福祥公主道。
这是她方才计上心头所想,可最终目的,却未有同他们言明。
“那剩下我等,便在此空等吗?”冬生开口问。
福祥公主点点头,“你们留在密林中保护阿芜,和其他的娃娃们?”
冬生诧异:“阿芜是谁,娃娃们又是谁,方才发生了什么?”
福祥公主望着玄:“你没有同他们说吗?”
玄正在细思福祥公主这偷天换日的计谋,闻声抬起眼眸,望着福祥公主摇了摇头。
福祥公主见他模样消沉,便也没和他计较,将林中发生的事情,一字不落地与他们说了。
冬生沉默半响,道:“我与守心对换,他虽武功比我好,可家中尚有其阿妹的遗儿遗女要养,我双手空空,并无负担。”
福祥公主之所以叫守心跟着,也是瞧上了他的身手。
“不必,若此去万险不归,冬生兄弟便代我将甥女养大,公主已归,大势见好,临晚还等着你娶她。”守心的阿妹亦是被掳走,送去晋国做药人换得粮绢,如今生死未明。
冬生嫌弃地摆摆手道:“你那对儿甥女调皮的紧,莫要留给我,且好生生地回去终首山见他们,自己带大。”
二人的推脱,不过是希望彼此能安然无恙。
毕竟,混入汪堃府上,并非轻易之举,若被发现,唯有死路一条。
二人僵持不下时,玄建议抓阄。这建议引起队伍之中一直未发表意见的另外二人,小满与徂暑的强烈不满。
既是抓阄,那便大家一起,众人皆已视死如归,都想冲锋陷阵,没有任何一人愿意留守后方。
于是,玄求助地望着福祥公主。
“你自己惹出的事情,自己解决。”福祥公主接过樊哥卸下的野猪腿,并用藤蔓将之捆好。
玄无奈地安排众人抓阄,唯有樊哥不与参加,他一边手起刀落,飞快地将精肉切割,一边对其等嗤之以鼻道:“你们且抓去,鄙人遵守公主的安排。”
樊哥的顺水推舟,更加助长了玄的小心思,他们五人围在一处窃窃私语,自作聪明地当福祥公主听不到他们的计谋。
福祥公主故作沉默,不与置喙。
众人皆携野猪精肉回到阿芜所在的那处深林,樊哥生火炙肉,叫饥饿多日的娃娃们皆饱餐一顿。
福祥公主则趁众人用饭时,带着阿芜在山石中寻了处清泉来净身。
往回走的路上,她采了些草药,待二人净身后,碾碎了,敷在阿芜身上淤紫处。
阿芜受宠若惊至热泪盈眶,自是觉着于离宫后所受的苦,都值得了。
在福祥公主看来,阿芜泪眼朦胧地模样,倒像是在哭伤口痛,她故而下手轻柔起来。
“往后,我能跟在公主身旁吗?”阿芜小心翼翼地试探。
福祥公主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眸中炽热,并无躲闪。
“跟着我做什么,嫌前半生吃得苦还不够多?”福祥公主洗净手指,披衣上岸,跪坐于石上道。
“可我不觉得苦,我也可以和芊芊一样,侍奉公主左右。”她转过身,面向福祥公主,一身玉骨冰肌,到不像是常年与柴米炊火接触地模样。
福祥公主系好衣带,淡淡地道了一句:“你若要心甘情愿,我也无妨。”
听闻似是有话外之意,阿芜不禁一怔。
“明日你且先在此处和娃娃们一起,外头刀光剑影的,我顾不得你。”福祥公主又道。
“我不怕,我想陪在公主身旁。”阿芜急道。
“我若是个贪生之徒,何必要管这些娃娃们,自是一走了之便可,公主这般将我向外推,可是不信我?”阿芜这直截了当的辩白,倒是令福祥公主颇感意外。
福祥公主轻咳一声,徐徐地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无论公主意欲为何,阿芜都不会再离开公主。”
也许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导致他们遇见福祥公主初始,便将她当做暗淡中的明光,最后的救命稻草,治疗绝症的良药。
可是千疮百孔的她,又能将何人当做是自己的医病良方呢?
入夜来,福祥公主寻了一处独睡,那阿芜紧跟着就溜了过来,倚在一旁守着她。许是怕福祥公主扔下她,她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所以,在夜深,玄一行人偷偷离开时弄出的细微声响,令她逐渐转醒。
她迷迷糊糊地以为是福祥公主离开了,方要唤声而出,却被福祥公主温暖的手掌堵住了嘴。
她彻底醒了过来,目光呆滞地望着暗夜中,鬼鬼祟祟的一行人。
待众人逐渐远去后,福祥公主才放开了她。
第四十一章 宝瑟泠泠千古调
“他们这是?”阿芜不明所以地问道。
“莫要问,快些睡。”福祥公主依着树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阿芜眨了眨眼,便又趴在石上睡去了。
与福祥公主所预料的并无偏差,玄带着冬生,守心,小满一同不告而走,偷偷前去汪堃的别院,拯救被困在别院牢狱中的娃娃们。
他们于昨夜子时离开,直至午时仍旧未归。
福祥公主沉稳如旧,在樊哥的协助下为娃娃们生火炙肉来作食,唯有知道内情的徂暑坐立不安。
原是昨日五人抓阄时,只有徂暑和玄没有抓到,于是玄建议众人瞒着福祥公主,由他来代替福祥公主涉险。
因冬生和守心二人抓到了同去,徂暑和小满皆是以玄唯首是瞻,自然也就同意了玄这般安排。
直至酉时,天逐渐暗下来时,徂暑依旧不见玄一行人归来的踪影。
他猜测应是他们出了事,再耽误下去,怕是所有人都回不来了,这才同福祥公主哭诉,并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玄的谋划。
福祥公主早就知道他们几人的内情,故不作声,便是要他们能记住这一次,瞒着她另谋别策的后果。
玄虽然聪慧英勇,可毕竟太过年轻,又不了解妫燎,愣头青般地感情用事,倒是和她鲁莽的年少时颇为相像。
“你说你以往在汪堃别院做庖厨,可知每日膳房的食材从何处来?”福祥公主问道阿芜。
阿芜点点头,眸中隐着厌恶道:“那贪食的汪堃钟爱野味,因此每日卯时都会派人在别院门前等着附近的猎户,将所打得的猎物奉上。”
“若被选上的猎物的猎户,则可以免除半载的猎户税,还能免去一年的苦役。”
所以,这林子中稍微温顺些的猎物都被人打尽了,即使身处深林之中,福祥公主也听不见鹿鸣和鸟叫声。
福祥公主回头忘了一眼,还剩下一半的野猪肋扇骨,又抬头看了一眼樊哥。
还未等她做声,樊哥便起身上前道:“明日一早,我便伪装成猎户,背着这扇肉骨前去别院门前,若有幸能打听得到玄的消息,再来回禀公主。”
福祥公主点了点头,道:“如今那府上死了个庖丁,大抵也会四处寻人,你曾身为屠户,大可一试,如能顺利混入,尝试打探玄他们一行人身在何处便可,切勿冲动施救,暴露自身,若被识破,保自己的命要紧。”
樊哥点了点头,道:“遵命。”
许是樊哥年纪最长,会瞻前顾后,思忖行事因果,因而福祥公主十分放心他。
她看了一眼阿芜,方要说她与徂暑留下照顾娃娃们。哪知阿芜却率先表态,誓死跟在福祥公主左右,绝不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徂暑听闻,才要跟着起劲儿,振臂高呼,却被福祥公主一记冰冷的白眼定住。
他悻悻地坐在原地,委屈地憋着嘴。
“也好,左右我这霸下我不熟悉,由你带着我倒也妥帖了。”福祥公主一反常态,顺着阿芜的心思道。
阿芜双眸灵动,雀跃而起,尤甚在听到福祥公主夸耀她后,放下戒备,自顾自地就说起了霸下各处方位来。
福祥公主噙着笑,引着她说了几处特别的地方,并将其中所在听了大概。
待翌日一早,阿芜醒来时,福祥公主早已不见了踪影。
阿芜哭着去寻即将前往汪堃府上的樊哥,可樊哥亦是无能为力,他只知福祥公主天还未亮就走了,根本不知她去了何处。
阿芜急得嚎啕大哭,娃娃们闻声纷纷起身,前来安慰。徂暑也被吵醒,睡眼惺忪地道了一嘴:“谁让你昨天说的那般欢腾,就差着将霸下每家每户住几口人都一并说了,还有哪些是没说的?”
阿芜忽而止住了哭声,她抹干眼泪仔细地想了一会儿,随后便转身往远处去了。
福祥公主起先游走于林叶之间,她行的飞速,似是林中青雀。
眼瞧不远处有阵阵炊烟,偶有训斥的人声传来,她这才放慢脚步。
拨开重重灌木,她瞧见有许多身型伛偻的国人,正搬着精致的铜器往来于地下与地上。
听闻阿芜昨夜所说,妫燎为自己父亲所造的陵寝,乃是百余丈的地宫,背靠半山,通潼水。这处被方士看为风水宝地,本是耕作良田,被火烧去作物后,夯实了土,挖凿成了陵墓。
福祥公主望着面黄肌瘦,辛劳不止的国人,如同牲口般被兵吏们甩着鞭子驱赶,奴役。
她紧缩眉头,双手暗暗地握紧。
她方欲起身,却见北处走来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卫,兵卫拥簇着的中央,有一六人共抬的步撵。
步撵为檀木打造,三面镂空雕琢精致。
步撵前后分别有婢女持香炉,奉热茶相伴,撵上垂帘半开,中间坐着的正是发丝半白的李老。
许是这些年享尽了富贵荣华,他比早前富态许多,又因常年慵懒,便是几步路也不愿意亲力亲为,下巴活生生地多出了三圈肥肉来。
负责看管劳工的兵吏连忙奔上前去,掇臀捧屁地汇报着进度。
福祥公主觉着反胃,强压着恶心之感,往远处走去。
距离陵寝不远,有一处突兀的木楼,虽不简陋,却也能瞧得出是最近才搭建而成新物。
木楼四方三层,每一层皆有重兵围困死守,进出木楼皆为奉茶奉汤的婢子,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福祥公主声东击西,于山野之间弄出了些响动,待木楼上派兵出来查探之余,飞速地冲入了木楼之中。
木楼当中,困坐一缁衣老妇。
老妇得见她,颇为惊讶,却未有声张。
半响,外头的兵卫似是发觉木楼之中有不对,便敲门询问。
老妇面容惊慌,一边拉着福祥公主往柜中躲去,一边道:“老身已是休息,莫要进来打搅。”
门外脚步逐渐聚集,福祥公主猛地挣脱开老妇的撕扯,飞身登上了木梁,隐于其中。
而后,木门被大力踹了开,鱼贯涌入的兵卫,将屋内翻了个底朝天,包括方才老妇携福祥公主欲躲入其中的衣柜。
“老身虽即将为先夫殉葬,却也依旧是国君之母,你们胆敢放肆?”老妇厉色地与为首的兵卫怒道。
那为首的兵卫面色铁青,见手下搜不到人,这才赔着笑脸与老妇赔罪,携一众兵卫退出了木楼。
福祥公主自梁上落下于老妇面前,那老妇方欲开口,却被福祥公主用手指堵住了嘴。
她携老妇行至屏风后的几案旁,指尖沾着茶汤于案上写道:“莫要出声,外头的人怀疑你屋里进了人,自然会留意屋内的动静。”
老妇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径直扯下桁上衣,罩在了屏风上,将二人所待着的四周,围了个严实。
她又拿来了笔墨和湿帕子,握着毫锥,沾了些墨水,便于几案上写起来字。
“你和你的父亲颇为相像,便是方才那一瞬的照面,老身便认出了你。”她待福祥公主读完后,便用湿帕子将字迹擦去。
福祥公主望着她苍老的脸庞,不竟觉得她这些年,似是受了不少的苦。
“是妫燎逼迫你殉葬,还是你自愿?”福祥公主写道。
老妇读后,眉头紧锁不开,她双手微颤,于几案上写道:“他认为是我当初害死了他的生身之母,先前碍于我是主母,不敢造次,直至他利用卫姬害死了他兄长,成为卫姬的傀儡,去了圣安,而后一步一步成为了陈国的少师,成了他父亲的仰仗,便开始他所谓的复仇。”
所以,妫燎当初的孝悌恭顺都是他的伪装,他为了能攀权附势,不仅杀死了他的亲妹妹,还故意害死了自己的兄长。
福祥公主嘴角渗出一丝淡然的冷笑,她拿起湿帕子,将案上的字迹擦干。
“如若你不想殉葬,我可以救你,甚至可以令你以淳于本姓,继续来掌管潼水。”回想起东楚淳于葭的惨死,福祥公主力度加重,致使淳于二字晕染开来,于几案上成了一滩墨迹。
“老身不求能掌管潼水,只愿远在黑崖的兄长能平安回家。”老妇眼眸湿润,抬起手写到。
淳于皮因得罪李老,被妫燎送去大周黑崖修防御城,妫娄随秦上元回陈国时,为避人耳目,并未能将他一同带回。
福祥公主听闻妫娄坦言淳于皮现下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
“他早前那般至你于不顾,你如今还能想着他,倒是骨血情深。”淳于皮为了淳于葭的前程似锦,也曾得过失心病,同李老沆瀣一气,不顾自己在潼水的妹妹一家水深火热,与卫姬夫人为伍。
在淳于葭远走楚国后,他清醒了过来,再度归顺陈安侯,与妫娄二人一同行遍陈国,实施摊丁法。
“老身没了父母,没了丈夫,没了孩子,而今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便是个磐石,也要靠近一同生长的树根栖息,更何况老身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老妇颇为豁达,将恩怨情仇一并在心里都算了个清楚。
福祥公主拿着毫锥的手,顿了半响,随后抬头看着老妇。
她既说是没了孩子,便是不认妫燎为子,亦是在福祥公主面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想办法将妫燎引来此处,我还有些没想清楚的事情要问一问他。”既然她已经表明要放弃妫燎,福祥公主就也不再与她有所隐藏。
老妇点了点头,面色却有担忧,她再度提笔写到:“妫燎这人两面三刀,便是作为他的母亲,与他朝夕相对的我,也被他蒙蔽,公主也要万分小心,莫要见他求饶就心软。”
看着几案上的字,福祥公主不禁再度想起曾经与妫燎相识相处的往昔。
原来曾经的朗朗少年,昔日的真情实意,竟都是虚假。
早春的温暖恣意,使还赖在床榻上的年轻君侯有些困乏。
已然日上三竿,他方缓缓坐起身。逐渐清醒过来后,他回首望了一眼还熟睡中的女人。
女人面若桃花,香腮朱唇,眉眼与他年少时心爱的姑娘有七分相像,唯一的遗憾,便是这姑娘不善琴技。
他走下床榻,轻声换来婢子侍奉,在有内侍前来传话时,他怕会扰了女人的清梦,故而行至园中才令内侍说话。
“李老派奴前来传话于国君,淳于大家想要见国君一面,说是有重要的事要与国君交代。”内侍俯身上前,与他言道。
他紧缩眉心,倒也没有回应。
半响,他令内侍跟在他身旁,一同出了园子往西处走去。
过一处茂密的林中路,现出一片开阔的庭院,庭院中站着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
男人手持一把青色团扇,挡在口鼻前。
第四十二章 寸心守到月明时
庭院中央木案上,放置着半扇野兽的骨肉,木案一旁跪着一个身形雄厚的屠户。
男人见妫燎走来,立即放下折扇,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
“国君,昨儿我才与你说过,外头的林子里,最近有食人的野兽出没,你瞧今日就有人将它送了来,但瞧那肉的颜色,就知是上品,以炉火炙烤,味道定然鲜美。”男人粉唇玉面,一双修长素白的手,颇为吸睛。
妫燎敷衍地点了点头,双眸掠过半扇野兽的骨肉,和跪在地上那位一声不响的屠户。
男人瞧出他的心不在焉,便娇嗔道:“今儿这般早来寻我,可是又要我奏些什么曲子来解闷吗?”
“不必,孤只想问一问,昨日一早抓住那四个小吏可有审问出些什么来?”他方才一度怀疑,那淳于老妇今日想要见他,是与这四人有关。
“各式的刑具都用上了,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他们仍旧是统一口径,说自己是修筑陵墓的工匠,外逃时瞧见林中有官吏的衣服,便捡起来穿上,至于为何会进入府内,乃是在逃跑的路上,遇见了府内的吏令,迫不得已被带了回来。”
“昨日过午,我也问过李老头儿那家伙,可他说筑陵的工匠每日逃的、死的都太多了,记不得哪个是哪个,既是他那跑出来的,审问够了,就送回继续做苦力,左右筑陵的工匠最后都是要做人殉的,不能白白浪费。”男人话中颇为轻蔑,尤甚是说道李老时。
妫燎垂眸细思半响,道:“可还是在为李老杀了你的脔奴,而心有怨恨?”
男人将头转向一旁,娇嗔道:“岂敢,李老现下是唯一以国君马首是瞻的肱骨之臣,而我不过是国君解闷的乐师,便是受了委屈也要忍着,怎能对李老心生怨恨。”
这男人,便是汪堃。
汪堃的祖父,乃是陈国有名的琴师,也曾教过百里肆习得琴技。莘娇阳路过潼水时,曾经慕名前来拜访,这便机缘巧合地有了同妫燎的初见。
汪堃自小便就会察言观色,他知道妫燎对莘娇阳的心思,因而每每在莘娇阳同其祖父习艺之时,都会请妫燎于家中做客。
他不刻意讨好妫燎,又懂进退,知深浅,虽不学无术,恶贯满盈,却深受妫燎信任。
“将四人当中,那面容姣好的少年留下做你的脔奴,剩下的派人随孤一同,押送回筑陵地去。”妫燎道。
汪堃双眸放光,神采飞扬,强忍着心中雀跃,细声道:“国君竟舍得,不怕李老那厮与国君埋怨?”
“左右都是要做人殉,倒不如顺水推舟替李老送你个人情,如他这般上了年岁的人,是会特别执拗,你也莫要再处处与他斗气。”妫燎说道。
“那这人情,臣可就不做推辞,这便收下了。”汪堃道。
妫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前不忘嘱托汪堃将事情办妥,他即刻便要启程前去见李老。
汪堃应了一声,转身与那跪在地上的屠夫说了一嘴,令他将那兽骨送去庖厨,而后迫不及待地走远了。
妫燎再度回到雅园时,先前睡在床榻上的女人已然梳妆完毕,现下正在园中小坐,陪着一娇俏可爱的总角小童在庭前玩耍。
小童见妫燎走来,立即仍下手中藤球,向前奔去,一边奶声奶气地唤着父亲,一边言笑晏晏地往妫燎身上扑去。
妫燎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女人也随之起身,先是与他作揖,随后行至他身前,神态柔和地倚在他的身旁,看着他与小童欢闹。
“我今日去城外走动,许会晚归,你与珩儿不必刻意等我,饿了或是累了,大可吩咐下去。”妫燎眼中展现难得的温柔,漆黑的瞳孔掩饰着一闪而过的刻意。
虽只有一瞬,却被心思细腻的女人有所察觉。女人故不作声,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待封陵祭礼结束后,回到圣安,你便是陈国的君夫人,珩儿便是陈国的大公子。”妫燎心之有愧,言语不含爱意,更过刻意起来。
“妾不过贱商之女,能得国君喜爱已是此生万幸,国君不必为了妾,而破了陈国礼宗。”名花解语,柔情如水。
妫燎心头一热,将她拉入怀中。
若面前的她,是他爱的那个,就好了。
霸下城外,往北走五里路后,从天忽降瓢泼大雨。
妫燎御马飞速地往木屋赶去,却还是淋了湿。他在木楼的耳房中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便独往二楼走去,蛮横地推开囚禁着淳于大家的楼门。
房中燃着清冽的冷香,透过丝绢屏风,淳于大家正襟危坐的剪影,映在之上。
妫燎冷哼一声,抬脚前去。
“孤已到此,你要交代何事,便快着些,否则待父亲祭礼之时,一杯鸩酒下去,你可就再没机会了。”妫燎不入屏风内,不可耐烦地与她道。
“倒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不过是心中思念,想听一听你的声音罢了。”淳于大家柔声道。
“算了吧,你从不偏爱孤,便是小绿那个痴傻的,都能看得出,孤是三个孩子之中最不受宠的,你现下这般与孤虚与委蛇,惺惺作态地模样,真是令人恶心。”妫燎似是个委屈的孩童,控诉着心中的委屈。
“老身自始至终都是如此,若说偏爱,倒也不过因绿儿先天痴傻,为之将来生计多些思量罢了,老身所给予你们兄妹三人的,从未顾此失彼,若你只因乡间三两闲言碎语,便认定老身害死了你生身之母,老身亦无可辩白。”淳于大家坦然正色,却不失名门风度,温润翩翩,不卑不亢。
“可你掩埋真相,同李家沆瀣一气,图谋篡位,便是乱臣贼子,老身决不允许潼水妫家百年清誉被你这逆子毁了。”淳于大家站起身,走出屏风,与妫燎对峙。
她身着玄色羊首图腾祭礼服,这是陈安侯在位时,赐予潼水妫家淳于大家为潼水元夫人的宗妇官服。
妫燎虚张声势地道:“何来篡位图谋,父亲本就是妫氏宗族庶子,陈侯暴毙,后继无人,孤乃是名正言顺。”
“你放屁,你若名正言顺,为何在正阳门车裂信北君,你为了一己之私,顺利继承君位,竟能眼睁睁看着潼安城陷落,不予出兵营救,若说虚与委蛇,谁能比得过你,同福祥公主那些往昔岁月过往,才是最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
妫燎气的面色发青,拔出腰上的长剑,向淳于大家刺去。
福祥公主从房梁上翻下来的时候,妫燎握着长剑的手,就已经松了半开。他先是错愕,随后眉心一紧,卯足气力,向福祥公主刺来。
在他未触及福祥公主准确的方位前,便被夺了剑,胸前遭受重击,倒在了地上。
楼外风大雨大,掩盖了屋中的动静。
当妫燎回神过来时,已经被福祥公主踩在了脚下。
他刚毅的面庞,紧紧贴在地面与福祥公主的长靴之间,往昔的俊俏早已面目可憎。
“太师可与早前的能言善辩大不相同了,一言不合便挥剑弑母,陈国向来以仁孝善义治国,如此这般,身为国君,怕是不妥吧。”福祥公主猛然用力,将妫燎的下巴踩得脱了臼。
方才他还在含糊不清地叫唤着救驾,在这嘎嘣一声响后,已是不能言语,眼泪同口中津液同时奔涌不止。
福祥公主抽出淳于大家提前备下的绣花针,刺入妫燎的后背。
他蹬了两下腿后,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福祥公主迅速将其挪至屏风后,再度飞身登上房梁。
淳于大家整理了衣裳,拉开木门。守卫见是淳于大家,便持兵刃涌上前来,逼其退回屋内。
“国君召见李老,不得有误。”淳于大家道。
守卫迟疑,偏头望向屋内,但见屏风映照侧卧榻上身影。
“国君来时淋雨着凉,老身且让他靠着炉火小憩半响,尔等先去传召李老来此,国君有要事与其相商,不得耽误。”
淳于大家沉稳不乱,成功诓骗了守卫,可不幸却没能骗过城府颇深的李老。
他清楚地知道,妫燎怨恨淳于大家,绝不会于木楼中小憩。那道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大抵是淳于大家使了什么手段,令妫燎昏了过去。
当他得知,妫燎送回筑陵地三个身份不明的工匠时,便先行前往筑陵地去寻这三人。
除了被汪堃强行留在府中的玄,妫燎送回的这三人,冬生,守心和小满正欲趁着大雨滂沱,再度脱身,半路却被李老带着的兵吏抓了正着,一路押着便往木楼而去。
当木楼的门再度被推开,走入其中的并不是福祥公主预料中的李老,而是被刀架在脖颈上的冬生,小满和守心。
李老坐在楼台连接处,被层层的守卫护在中央,犹如只贪食的秃鹫般,盯着淳于大家道:“老身倒是小瞧你这女人了,想凭此方法偷生,不过是垂死挣扎,速速放了国君,否则,今日便送你去和妫老儿团圆。”
淳于大家理了理鬓角白发,行前两步,嚯地推开屏。她拔出发间金钗,抵在妫燎脖颈间。
“若想救你的国君,便亲自上前来杀了老身。”淳于大家欲以身做饵,为福祥公主扫清阻碍。
奈何李老心思缜密,知道屋内有陷阱,便命护在身旁的守卫放箭。
羽箭如电闪般地向淳于大家飞去,须臾之间,一道身影挣脱了桎梏,挡在了淳于大家的身前。
福祥公主倚在梁上,虽听到羽箭破风的声响,却瞧不清屋外的情形。
待她看清羽箭飞来之时,冬生已经倒在血泊中,眼里的光亮逐渐淡去了。
冬生舍身而救淳于大家,并非头脑发热。
早年他父亲意外而亡,致使家中一贫如洗,母亲无钱医病,淳于大家归圣安省亲时,过路潼安见状,对其孤儿寡母施舍钱财,且派府中医官定期前去潼安为其母亲医病,这般恩惠如天地再造,怎叫冬生不舍生报恩。
可淳于大家一生做了太多善事,显然已然记不得,冬生究竟为何甘愿,为自己舍生。
她抱冬生入怀,双眸湿润地听了他道了一句“临晚啊,我,可能回不去了”,这心底便猛地抽搐着疼了起来。
福祥公主不知冬生曾受恩于淳于大家,此时的她心中只有懊悔,若是当初极力反对带着冬生前来,冬生便不会丧命。
她怒发冲冠地翻身而下,手持妫燎的佩剑,向李老刺去。
李老大惊失色,慌张地拽过身旁的守卫,来挡福祥公主这一剑。
第四十三章 关山万里不可越
自归顺大周始,妫燎甚爱模仿周太子,即使所持武器,也换成了与含光剑相仿的软剑。
这东西福祥公主向来用不惯,不过对于并无专属兵器的她来说,软剑的好处,便是不易伤及无辜。
挡在李老身前的守卫惊声尖叫地看着软剑刺入他的肩头,随着‘刺啦’的一声响,他惊觉肩头一凉。
他吓得跪在了地上,涕泗横流地摸着肩膀,眼前浮现一滩血迹来。
他嚎叫着,心想怕是自己的肩膀被那鬼魅般的姑娘给削掉了,侧脸往肩上瞧去,虽见是有丝丝血迹,倒也不过是衣裳被刺裂个大口子,况且这血也并不是自己的。
他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转头就见李老捂着血肉模糊的肩头,自楼台翻身而下,策马飞逃,消失在雨帘之中。
那如鬼魅般的姑娘,立在栏杆上,冷冷地望着李老奔逃的身影,忽而转过身,与屋中一众守卫说道:“我乃陈国公主福祥,自今日起,掌管陈国,我知尔等屈于淫威,被迫同国中同族拔刀相向,若此刻放下刀剑,归家归田,一概既往不咎,如若此后继续不顾同袍之情,协助李老,汪堃,妫燎等败类,无论轻重,不听辩白求饶,杀无赦。”?
玄迷迷糊糊地被抬去了一间净室当中,且用温水清洗了身上的血迹后,他才悠悠转醒。
眼前三两婢女为他身上的伤痕涂抹着膏药,微痛过后,自是一阵清凉舒缓。
他叹了一口气,以为是得救了,开口问道其余三人身在何处。
婢女低头不语,手上涂药的动作逐渐飞快,不一会儿便结束了。
待她们收拾好药箱,一一离去后,玄这才惊觉事有蹊跷。
他忍痛缓缓起身,扯下一旁桁上宽大的袍子。
而此时,净室的殿门吱呀一声响动,满面春光的汪堃走了进来。
玄当即认出,来人正是将他们四人一同关入牢狱,且将他们折磨得体无完肤的恶人。
他弓起身子,双手放于身前,做出抵抗之状。
汪堃轻摇漫步地向前走来,靡靡嬉笑,道:“我那是不得已,才下了狠手,你莫要怨我,往后你跟在我身边,享福的时候多着呢。”
玄已然饿了一日一夜,见他如此说话,颇感反胃。
强忍住想吐的欲望,他放低声音道:“同我一起那三人呢,你将他们送去何处?”
“自是该哪里来的,就哪里去,谁让他们都不如你生的俊俏,入不得我的眼。”汪堃一步上前,靠近玄。
玄奋力前推,忽而浑身松散,摇摇欲坠。
汪堃放荡地笑了起来,伸手将软弱无力的玄抱在怀中。
“莫怕,待你习惯了,便总能在欢好之中感受释然的。”方才涂抹在他伤口的药膏里,被汪堃放了些特殊的香料,致使玄的身体开始发软发烫。
可他意识清醒异常,甚至能猜到汪堃接下来要对他作甚。
他欲哭无泪,心中后悔,若是当时,不一意孤行,听从福祥公主的安排便好了。即便是自己心中有主意,哪怕是与公主言明,也不会是如今这般下场。
樊哥避开守卫找到净室时,玄正以最屈辱的模样躺在汪堃的身下。
樊哥登时气红了眼,凭着这些年杀猪练出的力气,一刀劈开了汪堃半个身子。
那汪堃还没来得及呼救,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斑斑血迹飞溅在玄的身上,使得他眸中猩红一片。
樊哥收起刀,四下寻着衣裳,但见这净室四处并无贴身可供穿戴,桁上挂着的,皆是宽大的衣袍。
他拽了三四件,走回床榻前,隔着三步远的路,轻轻地扔给玄。
“小满、冬生、守心被带走了,如今这府中就只剩你一人,你且凑活着穿戴好这身衣袍,我们混出府去。”
樊哥心知玄大抵是知错,也就没再出言责怪当初他的一意孤行。
玄缓缓起身,拿起身旁被撕碎的布帛擦净身上的血迹后,一件一件地将袍子套在身上。
外头的雨势已然逐渐减弱,樊哥身手敏捷,带着受伤的玄,却也游刃有余。
待将玄安置在装置山兽扇骨的竹筐之中,樊哥置了些稻草上去。他将刀藏在运送竹筐的板车下,披上蓑衣后,推着板车若无其事地寻着早上来的路,往府外走去。
行至偏门,眼瞧着胜利在望,不知怎地从四处涌上来十余重甲持械守卫,忽而将府门紧闭,并驱赶着樊哥回到庖厨候命。
因忧心躲藏在竹筐里的玄,樊哥惧怕节外生枝,这便乖乖地远离了是非,一路小跑回了庖厨去。
樊哥猜着,应是净室当中,汪堃的尸身被人发现了,这才紧闭府门,寻找刺客。
如今逃不出去了,便要想些法子。
樊哥将身上还带着伤的玄,留在庖厨一处隐秘角落中,又东遮西掩地四处打探情况去了。
樊哥出身市井,未曾见过如此广阔堂皇的华府,他怕迷路,因而每前进一步,都将过路熟记在心。
行至方才提交兽骨的那处翠苑,樊哥举步不前,他怕是再走下去,便将刚才记得路全忘了。
踟蹰犹豫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樊哥,樊哥。”
樊哥回首望去,见一形似应龙的巨石后,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
“你怎么在这儿?”
阿芜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拉着樊哥迅速躲入巨石后。
樊哥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譬如她是何时混进来的,怎么混进来的,为何要混进来。哪知还未开口,便被阿芜用手堵住了嘴。
须臾,一阵吵嚷声从翠苑另一边传来。
因其中听到了小童的说话声,使樊哥猛然间想起,玄他们一行人来此初始的目的,是拯救那些人殉的孩子。
他颇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却见是一行重甲守卫驱赶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女人前行,女人的怀中还抱着一粉琢玉砌般的小童。
“尔等宵小,莫要欺负我母亲,待我父君归来,且治你们的罪。”小童声音稚嫩,却颇有威仪。
为首守卫冷哼了一声,却也极不情愿地示意下属放缓脚步,迁就着女人的步伐,缓缓行进。
一行人逐渐向与樊哥和阿芜身藏相反的方向远去了。
“陈侯的宠姬赫妍,以及他们的孩子,妫珩。”阿芜道。
樊哥怔了半响,弱弱地询问道:“陈侯这是收了没有姓氏的女子入宫承宠,还与之育有子嗣?”
阿芜点了点头,道“商贾女,整个家族因她而鸡犬升天,自成亲以来的祖籍户牒皆入了李老门下,因而也有了姓氏。”
樊哥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一口气难以咽下。
“怎么,樊哥可是瞧不上这商贾女啊?”阿芜半似玩笑地问道。
樊哥摇了摇头:“她一个姑娘,哪能抵得过一国之君的捆束,我只是可怜那孩子,如若福祥公主夺政,他的命大约就不如现在这般顺畅了。”
“陈国典政可向来不允商贾从卿或是为国君妻妾,你可怜那孩子的同时,倒也不可怜可怜那姑娘?”
此时的阿芜,似是与深林中的那个阿芜有些不太相似,樊哥心生疑惑,可偏偏他却讲不出面前的阿芜与之前的不同处。
阿芜见他眼中的疑虑,便收了玩乐的心思,拉着他往北处旁门走去。
樊哥见不妥,便停住了脚,义正言辞地问她:“你这是拉我去何处?”
阿芜见他不动,便也不再撕扯。
“守心他们救孩子们的计划失败了,趁着前院失火,不如我们去碰碰运气?”阿芜道。
“前院失火?”樊哥听不懂阿芜的话。
“公主于霸下陵外木楼现身,控制了陈侯,李老趁乱出逃回府中,挟持赫妍夫人与珩公子,他欲立公子为君,摄政左右,同对抗公主,以府为守,再引公主入瓮而杀之。”阿芜道。
樊哥听后立即道:“那可不成,我要去帮公主。”
阿芜这又扯了他一下道:“你可别去添乱了,公主一人可以应付得来。”
“你怎就知我是去添乱,难不成你还能未卜先知?”樊哥哼道。
“你且用两个出气鼻孔上的物体好好思考一番,为何不出两个时辰,公主就控制了大局,控制了陈侯,为何李老在逃离木楼后,会选择如此近的府苑作为落脚点?”
阿芜的话,使樊哥冷静了下来,他仔细地想了半响,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到底是为何?”樊哥虚心请教到阿芜。
“肯定是打不过,又跑不过,这才选择最熟悉、最坚固且离着最近的城府做防守,不然你说他的老巢在圣安李府,他为何不回圣安,或是潼水任何一处有自己私兵的地方?”阿芜本是柔和的声音之中,不知为何竟然带着些粗狂。
在樊哥仔细思考她的话时,便也没注意这一声粗狂之音。
阿芜若有似无地清了清喉咙,又细声道:“你快着些,去不去救娃子们了,待会儿等李老头那厮兵败了,大抵是会命府中守卫大肆屠杀,去晚了,便一个都救不出了。”
樊哥这时心想,救娃子们总是没错的,便点了点头,令阿芜前面带路。
二人一路往牢狱走的同时,躲在庖厨角落的玄被往来巡逻的守卫发现。
玄的身体仍旧带着伤,身上所穿戴的亦是净室中的浴衣,守卫自然知晓他身份特殊,待回禀李老过后,将其带去了前院。
玄被一众守卫连推带扯送到前院一处石台前时,见内中百余守卫,皆拉满弓箭,四向高墙顶处。
不刻,前门传来三声巨响。
众人皆持武器,缓缓向前门移去。
因望而生畏,所以只是前移,而非开门迎敌。
众人皆是草木皆兵,死盯着门前,待福祥公主从另一侧的高墙跃过,落入石台时,混乱这才开始。
不知是谁将木楼中所发生的一切,在府中传散,致使府内大部分守卫听得来的福祥公主,是个心狠手辣的夜叉。
在亲眼所见其手持陈侯佩剑,在石台上大杀四方时,登时丢盔卸甲,转身四散逃命去了。
这汪堃府上的守卫,一部分是宫中禁卫,一部分是汪堃的私兵。
宫中禁卫大都忠心于李老指挥,依旧浴血奋战,可汪堃的私兵便不同了。
这些人大都是汪堃从潼水抓来充数的,一部分是同玄一样,是解闷的玩物,一部分是曾触怒过他的劳苦民众,被刺了黥刑,永生劳苦为奴。
他们见汪堃死了,早就想趁乱逃命,根本无心纷争。
守卫阵向四散,福祥公主势如破竹,几度逼近李老身前。
李老转身欲逃,却被身后的赫妍夫人死死地拖住。
第四十四章 亦知合被才名折
李老神色诧异,眼瞧福祥公主的剑迎面而来,他扯着赫妍夫人挡在自己身前。
赫妍花容失色地望着福祥公主,身体僵硬,无法躲避。
福祥公主神态自若地收回长剑,一只手将她夺了过来,抬腿向着李老的胸前便是狠狠一踹。
李老被踹下了石台,常年累月的优质生活,令他肥硕的身体,无法及时起身反抗,更不得张口呼救。
此时的福祥公主将长剑扔在了玄的面前。
玄抬起头,不知所以地望着她。
“冬生死了,被他一剑穿喉。”
玄的耳边登时一片嗡鸣,他踉踉跄跄站起身,神色愕然地望着福祥公主。
此时的李老已然缓缓地爬了起来,他立即召唤四散的残兵败将,命他们护送他出府。
一些受伤的禁军,见大势已去,自然不再听李老令,闭上眼睛选择装死。仅有三五轻伤禁军动身,向李老而去。
玄闻声,忍痛站起身,神色由哀痛变为凶戾,他气冲额顶,指剑向李老而去。
于落荒而逃的同时,李老自然会让那些舍命来救他的禁军,挡在他的身前,成为他的替死。
玄刺死李老之时,将众人的注意皆引而去。
至少,赫妍夫人是这样认为的。
她拔下发簪,刺向方才将她救下的福祥公主时,却反被福祥公主掰折了手腕,扼住了喉咙,提在半空。
妫珩见状,吓得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地抱住了福祥公主小腿哭喊起来。
见其娘亲受苦难耐地模样,他还咬了福祥公主一口。
福祥公主歪着头,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同时,手指自然就触碰其脖颈与面容之间柔软的皮肉。刹那,一种异样的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她抬起手,反复摩挲赫妍夫人下颚。不刻,便从她的脸上,撕下一张完整的脸皮来。
“小子,别哭了,但瞧一眼,她还是你母亲吗?”
福祥公主腿一抬,将妫珩置落在地上。
他四肢触地,缓缓仰起头,满脸泪痕的面庞,颇为错愕。
福祥公主心中大抵是猜到了事情的来去,这便松了手,将那展精致的面皮在手中把玩。
“你是谁,我母亲呢?”妫珩抽泣着质问面前这位,应是他母亲的陌生女人。
由于长时间隐藏在密不透风的面皮下,女人的脸有些泛红,一双细长的眼眸不住滚动。
“回答他。”福祥公主手上力量加重。
女人艰难地挣扎,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不求饶,也不反抗。
福祥公主忽地松开了手,道:“说罢,他要你刺伤我后,作何打算?”
女人坠落在石台上,一双不安的眸子里充满讶异。
“你若再不说话,我便令人将你送回安阳去,我知道那种地方出来的暗人,被看到了真容后,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你让他的计谋失败了。”
福祥公主的话语如同一道冰凌刺在她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冷战,细声道:“先前只叫我监视陈候,刺杀你的消息是在三天前交待于我的,那簪子上涂了可以昏睡的迷药,他不是要你的命,不过是要你回到他身边。”
“所以,这娃娃是你与妫燎的种?”福祥公主又问。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妫珩,神色不舍地道:“他母亲已经死了,否则我怎会贴着他母亲的人面做伪。”
妫珩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嚎啕大哭之后,就晕了过去。
福祥公主虽然不知昭明太子于安阳所设暗卫机构的名字,却也能在回想过往时,记起历卓笙在她耳旁说过的话。
他们二人一早便有勾连,亏得早前她还忧心历卓笙会伤害昭明太子,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龌龊早已生根发芽,成长茁壮了。
从前的暗影阁是个什么德行,她清楚不过。
说到底也不过是换一张皮,寄生在另一处权力之下罢了。
“若你想自由,我或许可以帮你。”福祥公主历经千帆过尽,虽已不再如从前的赤子般良善,可见深陷泥沼之人,却还是想拽一把。
毕竟,也曾浸入泥潭之中,更知出淤泥而不染的坚守,是多么难能可贵。
刹那,女人的眼中不再惧怕,她眼中清明如泉,山水豁达。
“不必,想来公主也知他的手段,没完成他的命令,却暴露身份,言明他的诡计,若我不死,他便会让我最爱的人死。”
她站起身,伸手拿回福祥公主手上的人面。
“托公主之福,这段时日,我已经过完此生向往的安稳时日,虽然我知道这一切不是真的,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若公主心疼我,便让我以赫妍夫人的名义,随陈侯入葬吧。”
她将人面带回脸上,凝眸如水,温婉动人。
福祥公主心底一震,轻声问道:“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事?”
赫妍夫人思虑半晌,道:“若将来某天,公主过路那处地方,有幸能遇到一位叫锁生的少年,还请告诉他,我已死去的消息,让他能带着母亲心安地离开那处牢笼,我的母亲虽然得罪了那里的掌命人,可毕竟是因生活所迫罢了,没有人愿意天生就做恶人,也没有人愿意天生就做奴隶。”
许多时日后,福祥公主才得知,她的母亲在年少时,因贪图富贵而诬陷历卓笙的母亲,令其惨死于霍臻手下,在得知自己的贪婪令人枉死后,便心生悔意,不再承宠于历将军。后,历将军遭难,年幼的她随母亲逃出,于逃出途中,其母与一弄药贩夫相识相许,不久后成婚,得子。
历卓笙回到安阳借着昭明太子的势力站稳脚跟后,便开始为其母复仇。她们一家自然是逃不掉。
她与母亲被带回为奴,历卓笙更令她习得魅术,做以细作训练。
福祥公主在火烧鸑鷟那金娥楼时,已然猜到昭明太子是用蛊虫在控制她们。
钻心蚀骨的滋味,且福祥公主都畏惧三分,更何况是她。
至于她的母亲,和她的父亲,还有她的弟弟锁生,便是她最爱的人。
以一人之身,换三人性命,这便是她最终的选择了。
福祥公主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潼水家主妫氏,终于如愿以偿下葬霸下陵寝,可为其殉葬的并不是其妻淳于大家,而是他唯一的儿子妫燎,和妫燎的宠姬赫妍夫人。
与赫妍夫人殉葬前饮下鸩酒不同的是,妫燎被福祥公主送入地宫后,封死陵墓门时,还是活蹦乱跳的。
他一边咒骂着福祥公主,一边哀求着淳于大家。
福祥公主不禁慨叹,他倒是不傻,知道她不会轻饶他,亦知道,他若服软求饶,淳于大家必会撼动恻隐,为他求情请命。
于是,在淳于大家心软时,福祥公主刺了她封门一针,带着一路安睡的她,回到了点墨镇的钟首山。
淳于大家醒来时,正身在一片荒地中。她迷茫起身,见福祥公主正跪坐于不远处。
起身,行前,见她们二人面前有两座坟包,一尊大的石碑在前,一尊小的石碑在后。
淳于大家低下头,待看清那小石碑上的字迹时,忽地捂住了嘴角哭了起来。
福祥公主从怀中掏出一展油纸包着的红豆糕打了开,轻放在那尊小的石碑前。
“他当初,是不是也与你说,小绿是死在卫姬夫人禁卫的手中?”福祥公主从一旁的竹篮中拿出一尊酒。
围绕着坟前洒了半圈后,她自顾自地饮起剩余的酒来。
淳于大家点了点头,悲恸到不能自已。
“封陵时,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回着与他初相识的那些过往,我不再信任他,且将他当做敌人看待时,便可清晰地看清,他的每一步接近,都带着别有用心。”
“他竭尽全力地撇清与卫姬夫人的关系,进而利用了小绿悲惨的过往,来使我信服。”
“我一直在想一个可能,你说,小绿会不会是他,亲手送给卫姬夫人的禁卫做礼物,用以换取卫姬夫人一举一动的消息传递,来方便他往后的布局。”
“所以,他才杀了小绿,杀了那些欺负小绿的人,让他们永远都不能说出真相。”
“可我现在想想,他这般愚蠢,似是又想不出那么多个妙计,怕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说到此处,福祥公主再度饮下一口酒来,她微闭双眸之余,似是看到了一个头戴鬼姑神面具的女人。
女人身影欣长,来往孤绝。
福祥公主再度睁开眼时,面有释怀地雀跃一笑。
原来她想不通的点,终在同与自己对话时,通透了起来。
淳于大家倾听着福祥公主的喃喃自语,忽而也曾想起,早在潼水之时,便常有一个带着鬼神面具的女人出现在家中附近处。
她那时以为是往来祈福的巫女,现在想起,方觉蹊跷。
她停住哭泣,立即同福祥公主言明此事。
闻之,福祥公主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酒饮尽了,站起身来。
“你现在,还要为他求情吗?”福祥公主向她伸出手。
淳于大家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就让他死在那处吧,这是他该得的。”
淳于大家借着福祥公主力气站起身,掷地有声地说道。
宏叔携星谷关大军打开了圣安城的城门,福祥公主妫翼,在众人拥簇之下,终登上了陈候之位。
三月,祭祀天地日月,宗族神明。
大赦陈国典狱,废除妫燎时期所加的所有冗杂捐税,安稳民心,解除祭城,解散征人吏令,使大批流民安于土地,任命妫娄为丞,重启摊丁法。
四月,肃清陈国内部所有宗族,禁止所有陈国宗亲贵族自养私兵。
废除宗官县伊,将陈国重新划分为九郡六十八城,每城设城令掌管,每四城设金台,以官金台令掌管。
城令可用旧贵宗亲,金台令由丞相与各郡守经过察举选出,每年秋尝前需面见陈侯述职。九郡各郡守则必须通过圣安城中的公办太学阁,经学习,笔试后,由丞相与陈侯亲自面选,方能上任。
五月,宋国公妘缨携亲卫三十人,出现在圣安陈宫门前。
于勤政殿批阅文书的陈侯闻之,立即起身前去宫门相迎。
新君初立,陈侯妫翼能这般干净利落地整理前朝后堂,重划陈国疆域,与宋国公的暗中相助不可分割。
临酉一别,二人各自奔忙,妘缨虽相信她能平定陈国局势,可心中始终惦念她的一切是否安妥,终在恰逢时节地雪中送炭,从不予她半点累赘与压迫。
若是她需要,妘缨会永远站在她的身后,接住她。
虽然妘缨知道,现在的她,已经能独挡一面,不需要任何人为她殚精竭虑。
第四十五章 参久安眠向旧溪
妫翼在密林之中,所救下的阿芜,便是妘缨为她送去的炭火。
那阿芜根本就不是宫中庖厨,虽然她也常自夸,自己烹饪的手艺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确切来说,阿芜并不是她,而是他。
他原来的名字叫商玉暖,是宋国典卿貅离之子。
他也是妘暖,是宋国公妘缨的侄儿。
宋国临酉之乱中,冤死于权利之争的宋国大公子,妘均的遗腹子。
妫翼也是后来在他亮明身份之后,二人相谈妘缨送予的锦囊之时,才听得他说起的。
当时的貅离如若不是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早便跟着妘均共赴黄泉。
为保幼子,貅离逃出宋国,进入梁国避难,梁君便寻着貅离的名号找了过来。
梁君看中的是貅离身为万俟将军之徒的身份,且趁人之危地相告:“若想留存梁国避难,便嫁大公子为妻。”
貅离为保怀中子安稳,便勉强答应。
那时的商温,也将表里不一展露的淋漓尽致。
大婚前,他温柔地与貅离交涉,若非完成父命,自己并不愿意娶貅离,毕竟他也曾与宋国大公子妘均,有着交命般地兄弟之情。
可貅离并不信他,大婚之后,亦是与他保持着相敬如宾的距离。
没过多久,那商温见貅离不为所动,终贼心肆意,寻了一日,梁都落雨滂沱时,他假装喝得酩酊大醉,强了貅离。
醒后,他将所有过错,归咎于酒后乱心。
貅离不与他争辩,凭着这次机会,将腹中子,借于他名下,使妘暖得商姓,在梁都安稳长大。
貅离惧怕梁君忌惮妘暖争储,招来杀身之祸,故而告知妘暖所有实情,令他自小装扮为女娃地模样,且要他往后小心梁都所有亲近他的人。
梁国不得女子继位国正,自然就没人在意妘暖的身份。
他自小扮得女娃,孰能生巧,也从中获得许多宠爱与讨巧。而今他虽处于少年时的雌雄难辨,即使是同妫翼共浴,隔着贴身中衣,妫翼也没瞧出端倪来。
她只猜出妘暖是妘缨派来保护她的人,却没猜出他来此的真实目的。
宋国公自乱臣贼子手中夺回宋国,那时的宋国民弊凋落,千疮百孔,同氏宗亲分郡而治,与妫翼初回陈国时的境况一样,整个国家面临分崩离析,于风雨飘摇。
妘缨亦是先行安抚于民,重新规整宋国历法,减少耕民赋税,从而休养生息。可她发现,她所颁布的养民之政,到了各个郡城之时,皆改头换面,成了宗亲贵族敛财的工具。
养民未能真正福祉于每一位国民,反而将表里不一的旧贵们养的满脑肥肠。
妘缨伤透了脑筋,可却不知如何下手整顿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旧贵们。
毕竟,她刚坐稳国君之位,仍旧需要旧贵们的扶持,况且这些人手中还养着,可以同她的夜家军相抗衡的私兵。
经历夺政大战后,她不愿再动干戈。
于是,她对内于临酉建立公学署,广纳寒门贤才,对外寻良臣客卿,唯贤而用。
她亲自前去梁国无量山,将在山中避世隐居的,被楚国白尧所迫害到家破人亡的,前楚国大司农时见燊请回临酉,出任宋国的大司农。
经由他因地制宜的开垦宋国山田水泽,宋国屯粮连年丰仓。
她亲自说服楚国姚滉为自己所用,以他所呈之法,牵制旧贵,慢慢地挖空旧贵的势力,使其权势由郡缩为城。当然,这其中也不会少了杀鸡儆猴。间接导致如今宋国的旧贵在她的监视下噤若寒蝉,便是连身边的守卫都不超过三人,更别提豢养私兵。
而妘暖为妫翼带来的,便是姚滉为她亲手所写的治世文书。
圣安兴办太学,经笔试,面授之后,可任陈国士卿。
如此的好事,旧贵宗亲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定然会将自己的家中之子送来圣安,进入太学,而后成为圣安士卿,即便某些旧贵不屑此举,妫翼也会派人前去挨个游说,美其名曰,走个过场而已,大家皆是同氏宗族,任人唯亲才是最佳选择。
被妫翼甜言蜜语哄骗后,听信了谎言的旧贵,将家中子送来太学后,妫翼自然就变了脸,立即颁布姚滉的法令,重新划分陈国各城各郡,九郡郡守,与十七金台令即刻上任。
旧贵从掌郡之人,变为一介城令,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待有人起事造反,妫翼便会命人去太学将此人送来的子女抓了,送去阵前。
多数破釜沉舟起事的旧贵,是不在乎这些子女的生死,坚持与圣安兵戎相见。
而妫翼也大都会给这些被抛弃的子女们自己选择机会。
是选择被祭旗作为牺牲品,还是选择反抗父权宗权,成为新的城令。
总有人选择固守成规,也总有人选择打破规则。
她向来不喜欢屠戮,可有那么极个别,却总喜欢触她底线。
比如用城内所有国民的性命来威胁她,逼她退位的。
妘缨顺水而下,往圣安去时,也听到船上的旅人说起四月里,定陶城的那场恶战。
楴郡妫氏黑鼻起兵,由寻阳城攻打无盐城,直奔定陶城,杀金台令,擒楴郡郡守鄯善,欲以妫翼划妫水南北而治。
妫翼听从星谷关将军妫垣壹的建议,抢占军机,连夜行军,于妫黑鼻刚刚攻下定陶城时,发起突袭。
妫黑鼻措手不及,损兵折将,仓皇逃入城中。
妫垣壹围城,于黎明时攻城。
妫黑鼻见大势已去,将定陶城内所有国民,绑在城墙上,淋了火油,欲焚之,逼迫妫翼自刎。
定陶城上哭声连片,哀嚎不绝。
妫垣壹阵前劝说妫黑鼻,若他放生城中国民,便为他力争存活之机。
妫黑鼻犹豫不绝之际,妫翼趁机独身飞上城楼,手持泛着光芒的赤垢剑,一招斩下了妫黑鼻的头颅。
而今,陈国举国上下的国民津津乐道的,皆是陈侯乃不死凤鸟,是赤垢将军的转世。
如今的圣安,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妘缨一路走来,既见灯火辉煌的繁盛,又见阵阵炊烟的人间平凡。
她站在宫门前,见如今已然身为国君的姑娘,沉稳地向她奔来,脚步生风中虽可见迫不及待,却不失君者的风仪严峻。
二人相望半响后,妘缨开口问道:“事情可都处理妥帖了?”
妫翼收起略带愧意的眼神,如释负重地点了点头,又道:“你呢?”
妘缨释然一笑,打趣道:“若不妥当了,如何来见你,我这一路,风餐露宿,快请我喝些解渴的汤水。”
妫翼双眸忽而清亮,她雀跃地点了点头,便拉起妘缨的手,往勤政殿走去。
如今宫中多数侍奉的宫奴大都在妫燎为君之时,进入宫中的。他为君时,自知国位来不不正,十分惧怕之前宫中侍奉陈候和公主的旧人来谋害他。所以在妫翼还是福祥公主之际的那些宫奴,大都被妫燎放逐或是屠杀,包括内侍监老茶。
这些新人从未见过还是福祥公主时的妫翼,因而多见的是新国君清冷寡淡,嫌少见有如今的春风满面之态。
他们并不知妘缨的身份,却也知她是新国君十分重要的访客。
以至于还未到勤政殿时,新任的内侍监阿金已经将暗香裛露备好,待妫翼携妘缨走回偏殿之时,已然飘出了淡淡香气。
一直在偏殿等着妫翼回来继续议事的妘暖,闻到汤瓮中清香,便也想讨来一口饮。
阿金俯下身,为妫翼与妘缨分添了一碗后,便将剩下的,都留给妘暖。
妘暖满心欢喜地与阿金道了一声谢,端起碗来,饮得干净。
“看来妘暖这张讨巧的嘴,连你的宫奴都偏爱。”妘缨瞥了一眼双颊泛红的阿金,冷声道。
随着妘缨的话音刚落,妫翼的双眸便向他扫来,阿金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细声求饶。
“姑母莫要怪阿金,这不过是我少时养成的习惯罢了,阿金身处宫中,自是没见过能与宫奴道谢的主子,因而偏袒我,也都是情理。”妘暖少时遭遇,出入江湖市井甚是自由,身上不沾半点贵家威仪,反倒十分随性。
“他若是寻常贵家奴便算了,可他是服侍国君的内侍官,不能别人许他一些好处,他便忘乎所以。”妘缨的忧心,事出有因。
妫翼重回陈宫后,所操劳事宜多如牛毛,偶尔还要亲征平定叛乱。她初回宫内就令大半宫奴离宫归田,留下的也大都凭各自意愿。
偌大个陈宫,宫奴不过二三十,这让妫翼谋得了个清静,也令留在宫内的宫奴失去了管束,逐渐恣意丛生。
“阿金,你喜欢与妘暖在一起吗?”妫翼开口问道。
阿金浑身吓得哆嗦,哭唧唧道:“奴愿受任何惩戒,还请国君莫要同妘公子置气。”
“你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主子因你置气?”妘缨抄起白虹剑便朝阿金刺去。
妫翼拉住了妘缨,妘暖扯过了阿金,这才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来。
对于妘缨的异常,妫翼颇感意外。她看了一眼护着阿金的妘暖,故意怒道:“你这般护着一个宫奴,孤便将他赐予你为伴,往后他便是你的奴,不得再踏入宫中半步。”
妘暖怔了半响,大抵是明白妫翼是在保阿金性命,这才匆忙起身,叩拜谢恩,扯着阿金退出了勤政殿。
四下现在安静不少,妫翼唤来门前候着的宫婢,重新熬煮暗香裛露,又灭去几盏灯火。
“且才来,就因暗香裛露分的不均,将我的内侍监赶走了,如今这煮好的都是你的,无人和你争抢了。”妫翼将煮好的汤水重新填满她的玉碗。
妘缨不动声色,开口便问:“陆庭薇既将赤垢剑送于你,可怎不见你平时有拿出来?”
宫灯逐渐渐暗,隐藏了妫翼脸上的不安:“我也不知,那日我手中拿着的是妫燎的佩剑,随着心中刹那迸发出的一股怒火,手上的剑就变成了赤垢剑。”
妘缨垂眸浅笑,轻呷一口暗香裛露后,叹道:“绥绥,你还在瞒着我。”
妫翼一怔,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不知如何与你说。”
“而今长夜漫漫,我洗耳恭听。”妘缨美目凝视,一双玉手支着下颚,巴巴地望着她。
妫翼神色不自然地伸手去够茶碗,却被妘缨压住了手。
“这东西寒凉,你怀了身子,不可再饮了。”
闻此言语,妫翼心中一惊,面容并无惊动。
她放下了手,随着妘缨纤细的手指挽握,十指拥抱,双双落于几案上。
终究是什么都瞒不住她,妫翼长叹一声:“可是我显怀了,才叫你看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忆君遥在潇湘月
妘缨摇了摇头,眸中灼灼望着她纤瘦的身形,道:“你可知,你为何混沌至今,方怀了身孕就醒了过来?”
妫翼沉默了半响,道:“难不成是与赤垢剑有关系?”
妘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妫翼眉宇间的不惑,指尖轻触小腹后,忽而又眉心舒展。
“早前涂山灵气与陆庭薇的邪气于我体内不停冲撞,险些令我经脉爆裂而死,后来忘忧蛊进入我的身体,阴差阳错地封住了我的经脉,令两股气脉同时存于体内,相互消耗,可自我怀孕之后,这股气脉分就因此分了开,一方留在我的体内,一方进入了我腹中子的体内,无论是陆庭薇的邪气,亦或是涂山的灵气,一旦占据主体,便会游走于我全身,将经脉之中的忘忧蛊清除。”
妘缨目光中带着赞许:“看来也不需我的过多解释,你心中早有定数。”
“可我并确定,留在我身体里的是灵气,还是邪气,我既可御赤垢剑,是否体内留存的是陆庭薇的邪气?”妫翼对于陆庭薇的邪气,还是有些顾忌的,毕竟横公族的邪气自带嗜血为乐的恶趣,她惧怕现下的心如石冷,就与自身的邪气有关。
“不会。”妘缨斩钉截铁地道。
“你本就为涂山后裔,涂山灵气自入你身体后,便不会轻易消失或是被夺走,且我听说当时受到感召的白虹剑助你冲破了忘忧蛊,虽说那白虹剑曾是商王的佩剑,可最后却被涂山妲注入了灵气,来封印商王的灵魄。”
妫翼身上的涂山灵气,使得白虹剑认定她是涂山妲,这才竭尽全力去保护她。
无论是在旧时的东楚,亦或是现时的大周。
“可为何,赤垢剑会频繁出现在我手上?”妫翼不解问道。
妘缨的目光缓缓投向妫翼的小腹,道:“许是它,在保护着自己的母亲,更是在保护着自己。”
妫翼心中一慌,她收回被妘缨握着的手,转身背对着她。
妘缨知道妫翼为何会心虚地背对着自己。
如若不是她心中生了自刎的心思,那赤垢剑也绝不会现身来助她斩杀逆贼。
“你为何知晓这么多,可是陆庭薇亲口告诉你的?”妫翼妄图转移话题,来缓解二人之间,略有尴尬的气氛。
“倒也不是她亲口与我说的,是忽然在半月前,她差人传信给楚国的八卦门,我才知晓的。”妘缨心知她的意图,故而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妫翼蓦地转过身,疑惑道:“她差人传信?”
妘缨淡淡一笑,道:“她如今是楚国的灵玉王后,派人传信去百香楼,并不是什么难事。”
妫翼背脊发冷。
如若说陆庭薇侵占了灵玉王后的身体,那么灵玉王后的灵魄,便自此流浪,再无归路。
回想当初陆庭薇携她前去百香楼,霸占灵玉王后的身体,那一切都是妘缨做好的局,用以交换妫翼出逃楚宫,与陆庭薇做的交易。
“这世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多得是,她为何偏偏喜爱灵玉王后那半老徐娘,若是为了权力,她大可选择天下共主周女王,却也比并无实权的楚国王后要好。”妫翼道。
妘缨长叹一声,斜倚凭几,微闭双眸,道:“她可有告知你,她的过去。”
妫翼怔了半响,这才辗转想起曾在陆庭薇的影响下,梦见过的那些梦境。
曾经被人颂赞的赤垢将军叔离,陆庭薇曾经挚爱无比的人,便是因着周公主而对她赶尽杀绝。所以,她才选择成为周公主,做以报复?
“她找到了赤垢将军的转世。”妘缨道。
妫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头脑之中迅速地回想着曾与陆庭薇发生的过往。
她突然记起,百兽园城墙之战时,所见的那位清瘦儒雅的方士。
当时的陆庭薇见到他,淫念四起,头脑中不乏出现与他床笫交欢的场景。
“可怜她历经千难万险,终究还是想与他共此一生。”妫翼心中不知是替她欣慰,还是惋惜。
妘缨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太小看她了,她能舍弃正道,修邪,便没打算放掉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那位方士,并不是赤垢将军的转世,确切来说,是赤垢将军转世之人与姬雪做了契,变成了那位方士地模样,混入楚宫,亦是为了家族复仇。”
“陆庭薇当初答应冒险将你送出楚宫,除了用灵玉王后的肉身做交换,还叫姬雪将与赤垢将军的转世之人所做灵契,转生于她掌控,以此控制了赤垢将军的灵魄,永生永世地折磨他。”
妫翼浑身泛冷,回想当时,如若不是妘缨同陆庭薇做好了交易的筹码,凭她自己,如何斗得过这样一个邪祟可怕的魔头。
她战战兢兢地轻抚自己的小腹,甚是有些害怕腹中的孩子,亦会受之影响,变成如陆庭薇一般的邪祟。
“你且放心,她虽然离经叛道,但也算看重承诺,只要你未曾伤害过她,她不会报复于你。”妘缨见她忧心忡忡,便安慰道。
妫翼心中郁结,曾经在百兽园时,她为求自保,也确实伤害过陆庭薇,只不过她不确定,这样的伤害,是否在陆庭薇携她出百兽园的计划中。
“绥绥莫要烦心,我会好好守护这个孩子长大,不会叫她受到任何人的侵害,更不会叫她因此走上邪路,步陆庭薇的后尘。”不用言明,妘缨便知她心中顾忌。
所以,她怒斥阿金,是忧心妫翼的处境,这些近身侍奉着她的人,是否心向明月,会不会因蝇头之利而出卖她。
这世上,她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人,妫翼是她少年时的绝无仅有,她曾放任过他人伤害她。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给那人机会。
一弯新月破黑云,微光散漫,清朗净明。
二人自勤政殿向长信宫回走。
她为福祥公主时,曾住在长信宫。
这次归来,便也没再更换居所,令工匠重新将长信宫修葺了一番,便住了进去。
宫道两旁,棠梨树正开的烂漫,如珍珠大小的花瓣,徐徐洒落二人衣间。
宫灯暗暗,她仿佛又看见了那道青色的身影,笑着从她身旁跑了过去,嬉笑着喊道:“公主,奴婢认错了,莫要再抓奴的痒痒了。”
她的眸子中闪现一片虚无,却被手上突如而来的温热带了回来。
“绥绥啊,往后无论遇到何事,即使在穷途末路,甚至国之将亡,我都不想要你再起自戕之意,你与我都已然熬过了那么多苦难,皆知活下去的艰辛,比死去还要艰难。”
“即使你我二人共赴末路,我也宁愿用自己的死,来换你能活下去,替我看看这九州天下,海晏河清。”
妫翼忍着泪,心底皎皎,却咬牙切齿道:“我才不要继续受苦,若有一天共赴末路,我便和你一起死,你若怕了,便想尽办法将末路捶打成路,刀山火海,一同踏平。”
妘缨此刻心中丰盈,她盯着妫翼眼中的泪花,却又见她倔强地别过了脸颊。
二人回到长信宫,共榻而卧,却双双失眠。起身同去暖池净身,复归卧房,已是寅时。囫囵地睡了一会儿,皆在辰时起了身。
昨日,内侍监阿金被逐出了宫去,今早前来长信宫侍奉妫翼起身的,除却妘暖叫来的临晚,还有妘缨带来的桃息。
妘缨不识临晚,并不信任她来经手妫翼的起居衣食,直至她听闻潼安大战,临晚曾陪着妫翼出生入死,以及在妫燎掌控陈国时,临晚想方设法庇佑妫翼的臣民,这才逐渐安心下来。
对于妘缨的精神紧绷,妫翼却不以为然,她极力劝说桃息和临晚,莫要留在她的身旁做一个布茶奉食的婢子,她们的志向应当远大,不可拘泥于宫墙之中的鸡毛蒜皮。
于当晚,妫翼便付之行动,任命临晚为点墨城城令,即刻启程前去点墨城。而桃息年岁尚幼,被妫翼送去了太学阁受教。
才过去一日一夜,被逐出宫去的阿金,又回到了国君身边,重新上位为内侍监。
妘缨被她气的头疼,拿着白虹剑又要斩杀阿金。
阿金吓得跪在妫翼的身后一动不敢动,哭求着妘缨能饶他一命,并表示从此对国君必当尽心尽力,至死不渝。
“你若心中不安,便留下来陪我,何必与一个无辜的内侍监置气?”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妘缨。
妘缨被她戳到了痛处,收了白虹剑,跪坐于榻上,不再言语。
妫翼转身示意阿金起身,并在他耳边吩咐去煮些暗香裛露奉来。
阿金如释负重地点了点头,一脸戒备地小心翼翼退出了大殿。
妫翼行至妘缨身前道:“你不必担忧我,若急着回临酉,大可放心离去。”
“你方才不还说,要我留下来陪着你?”妘缨眉头紧蹙,模样有些委屈。
“但你是宋国的国君,我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你永远留下。”她抬起手,试图拂去妘缨眉宇间的褶皱。
“其实,你可以自私一些的。”妘缨自怀中摸出一张河运图,摊开于几案上。
那是径流宋国都城临酉的几道河路图,唯有顺着应龙江而下,直抵圣安的河道用朱砂描画,以及在入陈国后,河道夹岸的十余城被圈了出来。
妫翼一扫而过,便知妘缨所要说的是何事。
在她重振旗鼓,安稳陈国初时,诸多反叛宗亲,皆会抢夺妫水,欲以她划江而治。由此,她于妫水设十余关隘城,切断反叛军的前后路,使其孤军奋战而死。
平定叛乱之后,这些关隘城便成了往来圣安的水上关卡,除却扬起代表着国君出行的金色羊首船帆,其余船只一律要停靠关隘城接受检查。
妘缨所要处理的奏疏,就这样被层层关隘城检查,耽误在路上了。
春夏两季乃是应龙江的丰水期,顺势而下,日夜不停的行船,抵达圣安也不过三日。
可要经过着十余关隘城,所用时间没有十日也要近半月之久。
妘缨就是这样过来的,如若不是因为这关隘,她大抵可以陪着妫翼一同收复定陶城。
“你若要那金羊首的帆,直言与我要便可,何必这般拐弯抹角。”她虽不言明,可心中却想要妘缨留下的,若是动用金羊首的帆这样简单,她求之不得。
“可我,也想带你回临酉去。”妘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应龙江遇春夏丰水期,水流湍急,船只自然省时省力,可若遇秋冬之际,路程会慢许多。
所以,妘缨想了一个中和的办法。
秋冬季河道的风向朝西北,圣安出发的船只,但凡借着风帆便可北上临酉,可同春夏的水丰时一般速度。
妫翼盯盯地望了她半响,想要一口回绝,见她目光灼烫,怎地都不忍开口了。
第四十七章 江风引雨入舟凉
妘缨推己及人,自然也明白她的难处。
她握紧她的手,道:“你现在不必着急回答我,只便信任我,将金羊首帆给我,再送我一处安静的宅院,待到秋尝祭时,你再决定就好。”
妫翼可舍不得她搬出宫去,即刻令人将景寿宫收拾了出来,并将金羊首帆和出入宫廷的令牌都送给了她。
自此以后,景寿宫往来宫外之人络绎不绝。多数是在白日,妫翼于勤政殿朝立议事前,过路景寿宫时,就见有人抱着书简,在门外等候。
妘缨虽事务繁多,却总在申时一刻赶回长信宫,与她共进茶饭,妫翼与她心照不宣,不管自己多忙,也总要在申时奔回长信宫,于落花窗旁的食榻前等着妘缨。
这一次不同的是在深夜,她与妘缨二人睡下后,阿金心惊胆战前来禀报,说有人前来面见妘姑娘。
许久未有人唤妘缨为妘姑娘了。
妘缨一怔,安抚妫翼先歇下后,便出去了。
紧急面见妘缨的,正是宋国的军祭酒简蓉。
她递给妘缨一封帛书,书上写:“周地莘氏女赐晋国公为妾,于六月初一过路蔡国尔雅郡,时设驿站,护送至晋国息郡。”
大周吞下楚国三郡四城时,妘缨便虚晃了晋国一次,将息国占了大半年,随之与楚国假意结盟,妘缨便下令夜家军撤出息国,且假装战败退回蔡国,并暗中扶持傀儡,得鲁国相助,将蔡国护国将军叔姜之子叔庆送回蔡国,声讨楚国。
在宋国与楚国决裂,正面迎敌之时,妘缨就将蔡国收回囊中,派出貅离前去,重设秩序,划蔡国为四郡,蔡郡,尔雅郡,雅安郡,以及长宁郡。
所以,现下这文书送到了身为尔雅郡郡守叔庆的手里,他年幼胆小怕事,连忙加急送去临酉简蓉手中。
“可瞧他身子是养得好些了,便又动歪心思,想要夺取绥绥回他身边了?”妘缨双目寒冽,如刺面冰凌。
帛书之中的莘氏女,乃是因病被迫留在宛城的莘娇阳,君执深知莘娇阳和信北君的过往,二人虽非夫妻,却终身相许,早已情深如伉俪。他明目张胆地将莘娇阳送给晋国,为的就是引出妫翼前来相救,再次将她抢夺回安阳,据为己有。
“若国君想要帮陈候,在尔雅郡动手,必会使周地借题发挥,收回蔡国四郡之地,如今梁国那边尚且安定下来,蔡四郡万不能趁此再度陷入动乱。”简蓉说道。
妘缨捏着帛书细酌半响,开口问道:“姚相是如何想法?”
“姚相说,若国君为私大可助陈候救回莘氏女,若国君为公,便尽早回临酉,商讨如何安置梁国旧贵后事。”简蓉道。
妘缨嗤笑一声:“他倒是两边都不得罪。”
“你呢,你是如何思量的。”妘缨问道简蓉。
“臣是国君的士卿,自然不希望国君为此事破宋国定九州之布局。”简蓉幽幽地道:“可臣下也曾因坚持心中正道而错失良友,不愿国君也与臣一般,从此枯藤老树,石铁心肠。”
妘缨眼中闪过一丝愧意,她上前去轻抚简蓉的肩膀,这无声胜似有声的慰藉,使简蓉释然一笑:“这是我誓死坚守的道,向死而不悔,国君不必为臣下心伤,现下也不是没有他法可破周太子之局。”
妫翼躲在暗处,眼见妘缨眼中的柔软,不知为何心生不悦,故而自暗中走出,道:“我自己的人,我自己救,不必骨碌你来费心。”
方才,她在妘缨起身离开时,便也睁了眼,起身跟了上去。她隐去气息,躲在暗处,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也猜出个大概。
二人闻声回身,见妫翼着单衣站在廊下,神色多有不悦。
妘缨下意识地移开放在简蓉薄肩上的手,向她走去。
“虽说初夏,夜来也风冷,这般穿着单衣就跑出来,莫着凉。”妘缨卸下披风将妫翼包裹严实。
“你现下对他仍旧手下留情,是为何?”妫翼质问道。
妘缨愣了半晌,逐渐回味过来,妫翼话中的他,指的是周太子。
“我何时对他手下留情了?”妘缨摸不着头脑,这才反问。
“你本不必瞻前顾后,大可同他平分秋色,想想曾经他对你的所作所为,可还搜刮着借口去原谅他,对他俯首称臣?”妫翼之所以会愤怒,是心中认为妘缨现下所做的忍让,皆是因她而起。
妘缨看着她眉宇紧缩地模样,忽而浅笑。
她的绥绥,历尽千帆,仍旧未变。
仍旧是那个爱憎分明,可为知己冲冠的姑娘。
“我所俯首称臣的人,是九州共主周女王,你复得君位,尚且需要她的认可,那周太子故意以莘娇阳逼你现身,其一是能夺你回他身边,这其二便是令九州共睹你返周之心。”
“前有郑国,后有楚国,违抗大周的,哪有落得好下场的。”
“那周女王并非糊涂之人,我已派貅离再度前往安阳游说,你莫要心急。”
这是妘缨对周地下的一步缓棋,目的便是试探周女王是否成了心盲之君,事事都从周太子,以及大周握在她手上的实权,究竟还剩下多少。
这些年的权力更迭,令她不再似从前一般冲动,她变得逐渐隐忍内敛起来,似年少时的妫翼,打不赢便认输,待韬光养晦,再秋后算账。
可妫翼却不同,她一直忍让逢迎,处处退让,可换来的,却是国破家亡,亲人不再。
她悔恨愤怒,更加嫉恶如仇,她不再如以前一般畏手畏脚,献祭或是向死,总求个痛快。
她们皆在对方身上看到曾经年少的自己,却也深知对方历经了什么,才有了这样的转变。
“若我不违抗,他便会准许我好过,准许陈国好过吗?”妫翼推开妘缨,心中腾起一股热火。
“但看妫燎将陈国依附于大周的这些年,陈国得到了什么,从此太平安居,还是丰登五谷了?”
“若这次是叫九州诸国看见我的反抗,那便叫他们都来看热闹,但瞧他是如何恩将仇报,色令智昏。”
众人皆知周太子能顺利夺政,得幸陈安侯予他的星谷关兵符。他调兵遣将,终得大统,却还能不忘承诺,上天入地,身陷险境救回陈公主福祥,与之喜结连理,执手偕老。
“他们只会认定你不安分守己,怎会说他是色令智昏?”在这件事情上,妘缨吃了太多苦。
天下悠悠之口,不比刀剑割裂,更创人肺腑痛深。
“那便随他们唾骂,我都已生身至此,便不再惧怕。”身世诟病,灭国之身,祸水红颜,她背着的骂名之多,根本不怕再多添几个无关紧要的。
翌日,妘缨醒来时,已经不见了妫翼踪影。
她起身询问阿金,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真话来。因惧怕妘缨动怒杀了他,早便寻了外援,在妫翼离宫时,托人前去寻了妘暖入宫来解救。
妘暖抵达长信宫时,妘缨已经对阿金动了刑。
他背后笞痕满布,却不愿吐出妫翼去了何处。
“姑母还真是口是心非,先前明明说阿金是个不值得信任的,现下却因阿金为陈侯的行踪守口如瓶而大打出手。”妘暖夺了行刑人的长鞭,将阿金护在怀里。
阿金面色苍白,双鬓汗透,有气无力地倚在妘暖胸前。
“拖去太医院。”妘缨道。
她心中不爽,是在用阿金出气罢了。
“你这般折磨陈侯的人,难怪她会被气的离宫出走。”妘暖见她心中有怒,便又添了一把火。
妘缨香腮微动,凝眸猩红,她瞪着妘暖,须臾深吸一口气,生生将怒火压下。
“你若心中有怒,与我发泄便好,一口气憋在心中,易郁结肝旺,诱发痛症,届时病了,我阿娘又要为你神伤。”妘暖盘坐于踏上,与妘缨说道。
此时的简蓉入殿来,见二人气氛微妙,便立于一旁。
妘暖见到简蓉,倒十分热情地问候道:“可见又有大事发生,不然怎地简姑姑也来了圣安?”
简蓉面不改色地道:“莫叫我姑姑,我没你这般不争气的侄儿。”
妘暖被简蓉呛的哑口无言,却令妘缨心中舒缓不少。
二人之所以如此心照不宣地对妘暖充满厌恶,多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妘暖是妘缨兄长妘均遗子,是将来继承宋国国祚之人,在妘缨不愿立与梁国商温所孕之子为公子时,他来继位,是最好的选择。
可妘暖自幼闲散浪荡惯了,他有自己的想法,直言不愿成为宋国的公子。
妘暖不以为然,还在笑道;“军祭酒快些多骂一骂我,这样姑母心中能舒服些。”
简蓉与他翻个白眼,便上前与妘缨道:“如今陈侯不见,可否继续留在陈宫。”
妘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答应要陪着她,便不能食言,若她返回不见孤在,定会黯然神伤。”
妘暖斜倚着凭几,抱着肩膀,松散地说道:“姑母莫要担心,其实她也没往远了去,今日入宫时,我听徂暑说,陈侯带着小满和樊哥往星谷关去了,她大约是要去探望玄在妫将军那是否乖顺老实。”
妘暖不知昨夜尔雅帛书,倒始终认为陈侯和自己的姑母,是因为阿金的去留而吵嘴。
妘缨闻声思虑半刻,于简蓉吩咐道:“去点墨镇春红馆寻夜玦,令他予你一队人马,乔装往楚国郡城关相助陈侯。”
简蓉心领神会,未再多言,转身退去。
妘暖不明白妘缨为何会紧张,以至于调动宋国八卦门的人,他收起玩世不恭地模样,问道:“可否需要我做些什么?”
“简蓉腿上患疾,每到落雨之时,就会疼痛难忍,我怕她受不住长途跋涉,你且跟在她身后,随时出手相助。”妘暖虽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可遇紧急要事,却能力拨千斤,堪以大用。
妘缨将此事放心交予妘暖后,他便即刻启程,追随简蓉而去。
妫翼携小满和樊哥抵达星谷关时,是在五日之后。
三人风餐露宿,一路上几乎没怎么休息。抵达星谷关后,小满和樊哥便撂了挑子,前去玄的住所歇息。
妫翼本意也并未想他们二人继续跟着,且独自一人往将军府邸而去。
而今非农忙时,将军妫垣壹操练结束,便回到了府上。
中庭玉兰树下,年轻的君侯正等着她。
妫垣壹放下手中双枪,上前与陈侯跪拜。
第四十八章 怨别自惊千里外
“无须多礼,此番孤私自出宫,日夜兼程,前来星谷关,是有事求将军。”妫翼言道。
“国君严重,何来求臣下之说,但且吩咐便可。”妫垣壹起身将双枪放于武器架上,拽下一旁的巾帕擦去脸上汗水。
“周太子欲将莘娇阳送予晋国老朽做妾,你若当真觉得对不起百里肆,便随孤一同前去将她夺回。”妫翼道。
妫垣壹停顿了半响,她将沾了汗的帕子扔在石桌上,与她道:“臣同国君坦白与百里家的往事,并非是认了这样的身份,臣所做的每一件事,皆忠于陈国,忠于安侯,臣问心无愧,并不是觉得对不起他。”
“他是清是浊,皆与臣无关,况且国君现下复得国位,便要与周太子明着对抗,实在不合时宜。”妫垣壹劝诫道。
“你若始终,唯忠安侯,不知孤这个在位的国君,可否还能指使的动将军听命。”妫翼将手中兵符摔在石桌之上。
那玉盘似石铁,坚不可摧,丝毫未损。
妫垣壹深吸一方气息,不卑不亢地跪拜道:“臣下所忠陈国,自然听命于陈候,只是心中谏言,总是要言明。”
“哦,是吗,既是如此,那孤想知道,当初周太子手持兵符调兵时,你心中可有谏言,与之言明?”
妫垣壹垂着头,不与妫翼辩解。
当时,周太子手上所持不仅仅是星谷关的兵符,还有陈安侯的亲笔诏书。
妫垣壹心中不是没有质疑,可她是星谷关的将军,忠于国君是她的信义,即便百里肆是她的亲弟弟,她亦不能假公济私,随他拥兵自重。
即便百里肆的目的,是前往潼安抗楚。
“你可知,当初若抵住楚国的铁蹄,便不会失去潼安和余陵二城至今,百里肆也不会惨死,孤也不会沦为楚国囚徒,周太子手中的玩物。”
妫翼的黑瞳犹如不见底的深渊,即使久经沙场的妫垣壹,也不敢凝视太久。
她静若寒蝉,垂头不语。
“妫将军,往事已逝,孤不想再旧事重提,卿所谏言,孤已然心中有数,明日点兵三千交予孤,就不再劳烦妫将军随孤一同前往。”
妫垣壹明言劝诫,并非真正忧心妫翼的君位不固。而是她并不信任妫翼,就如同当初不信任百里肆一样。
她虽然忠于妫翼的父亲陈安侯不假,可她心中对于妫翼,对于百里肆的介怀并未真正放下,即使百里肆以惨烈的方式死去。
妫垣壹同百里肆的关系为亲姐弟,其父当年亦是凤娰夫人的倾慕者之一,因陈安侯与凤娰夫人意合情投,甚是愧于百里肆的父亲,这便于宗族之中,挑选一妫氏名门闺秀,赐予百里府上。
妫氏女在诞下妫垣壹后,方知自己的夫君心底事,郁结于心,在生下百里肆没多久之后,就亡故了。
百里府上并未有再添新妇,众人皆颂赞百里肆的父亲长情专一,可其中龌龊便只有妫垣壹心知肚明。
她厌恶自己的父亲,因而少时同母亲的娘家人走得近。妫垣壹的娘舅乃是星谷关的将军,因其子嗣皆纨绔贪乐,难以担当大任,这便将厚望寄予妫垣壹身上。
妫垣壹倒也不负众望,周穆王西征郑国时,随历将军一路历练,百战成将,接替星谷关将军之任。
她将姓氏变更母姓,并将事情真相如数告知百里肆。
她希望百里肆与她一同,憎恶他们的父亲。
可百里肆却没有。
所以,她心中认定百里肆同他父亲一样,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之人。
妫垣壹彻底同百里上卿府割裂是在他们父亲的祭礼上,百里肆亲自前去星谷关请她归家奔丧,作为长女为其父执灵幡。
妫垣壹拒绝,并发誓此生不再归百里上卿府。
二人自那之后,便再没见过面,直至她随周天子前往安阳,定天下之后。
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即是吵得不可开交的剑拔弩张。
他痛斥她的愚忠,痛斥她的愚蠢,痛斥她身为陈国将军,却听信他言,将大军在楚国攻打陈国潼安之时调离。
她讥讽他言行不一,表面忠于陈安侯,却心有两意,宠溺少主,造成陈国分崩离析的局面,仍不知悔改。
她的一时气话,终于断送了百里肆举兵抗楚,救妫翼归来的最后期望,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妫垣壹虽同百里肆并不亲密,可毕竟百里肆是这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唯一亲人。
她听闻百里肆被新君妫燎处以极刑,心中才起懊悔。以至于后来妫燎几次招她前去圣安,她皆按兵不动,以身体不适的由子回绝。
妫燎手上未掌兵符,这也才不敢轻举妄动。
当宏叔手持兵符以及陈侯印信出现时,妫垣壹凭着对百里肆的愧意,才能毫不犹豫地发兵,一路奔向圣安,拥护妫翼。
可现下这新君,并非妫垣壹心中所想那般睿智神武。
那些杀伐果断和肝胆相照在妫垣壹的眼中,就变成了冲动鲁莽和意气用事。
妫垣壹不愿出兵,可又不能违背君意,便亲自点兵三千,追随妫翼北去郡城关。
队伍在郡城关外五十里隐蔽处扎营,每日寅时妫翼就不见踪影,直至酉时放归。一开始妫垣壹并不知道妫翼去做了什么,直到三日后,她见妫翼托着十余具楚国甲胄归来。
那些甲胄上沾着血迹,有些还有明显的兵器划痕。
妫翼命妫垣壹携十余身形健壮的士兵着楚国甲胄,于郡城关外十里等候,见大周满月旗的送亲队伍,便上前禀报,是受楚王之命,为周晋之好前来护驾。
郡城关相距伏山大约有八十余里,剩余陈军皆埋伏于此,待妫垣壹将大周送亲队伍引来至此,再将莘娇阳救出。
妫垣壹初时便觉着此战法,甚是不妥,奈何她见妫翼毅然排兵如此,便不再劝说。
翌日午时,探兵来报,郡城关方出城一行送亲队伍,正举着大周满月旗。
妫垣壹携十余士兵更衣毕,快马加鞭地往郡城关而去。
妫垣壹远远地见着那送亲队伍随有丹朱锦缎,漆金宝匣,可头阵骑兵,中段车兵,后端步兵,将三顶奢华车撵护在中央。
这防御的阵仗,妫垣壹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押送诛杀弑君者历征烈,一次是护送周天子,穆王玉重。
她上前表明来意,并未遭疑,十分顺利地引着队伍往伏山的方向行进。
可事情越过于简单,她就越觉不妥。
终于,在距伏山二十余里时,一位大周掌令策马而来,命妫垣壹不得再往前行,立即调转马头,向尔雅城去。
妫垣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往尔雅去的路上皆是荒野,不好扎营,如今天色渐晚,先行去伏山扎营,明日再度启程往尔雅城去。”
年轻的掌令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不如将军自行前去同公子解释。”
妫垣壹应了一声,下马穿过一众兵卫,向首辆车撵走去。
车撵挂散鹅黄帐幔,稍微可看清人影,却瞧不清人影面容。
妫垣壹并不知其中坐着何人,硬着头皮弓着身,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帐中人影微动,有人轻道一句:“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妫垣壹身体僵硬,自知身份被人识破,她即刻吹响口哨,令随行兵卫四散撤离。
随着这声尖锐刺耳的口哨声,从四面八方忽而如潮般,涌来千百布衣草鞋的流寇,他们手持利器,向队伍之中冲杀。
妫垣壹本想趁乱逃跑,可见冲杀而来的流寇所持武器皆是精良锋利,并非能是平常流寇所拥有。
她细细观望,又见这些流寇皆是武功高强,似有所学流派区分,自步兵方位冲击,迅速将防御队伍冲散。
妫垣壹犹豫片刻,便向次辆车撵冲去。
她猜测,方才那帐幔之中,识得她的人,应当是大周太子。
毕竟,她曾协助他定安阳局势,他识得她的模样。
事然已成定局,她且尝试助新君完成愿望,救出莘氏女。
她掀开第二顶车幔,但见其中并无人,遂而向第三顶车撵而去。
后队的步兵见状,蜂拥而至,将第三顶车撵团团围住,轮番上前,抵御妫垣壹前去。
妫垣壹与众拼杀之余,瞥见身着玄衣的妫翼飞身而来,立于首辆车撵顶上。
她俯下身去,一掌将车撵劈了开来。
破帐断木四散裂开,车中坐着的华服少年,惊慌失措地匍匐求饶,导致被束缚在他身后,无法动弹的莘娇阳露了面。
她身着绛红嫁衣,金冠敲冰戛玉般地随风摇动成声,她一双清眸积满眼泪地望着妫翼,嘴中塞着一块布团,无法言语。
少年的求饶声不绝,妫翼嫌吵,便抬手先将少年击晕,随后上前扯开束缚着莘娇阳的绳索。
“能走吗?”妫翼开口问道。
莘娇阳掏出口中的布团,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才要翻下车撵,便又被妫翼猛扯了一下,摔在了车板上。
她头上的金冠登时断裂四散,青丝漫漫,簪钗四落。
随她跌倒的同时,一只细长的铁箭倏然刺在离她不远的车撵侧壁,随着箭头的钉入,一缕黑色的浆液晕散开来。
妫翼吸了吸鼻子,知道这浆液是索命的毒药。
她自腰间拔出匕首,斩断了车撵前,连接马匹的缰绳。
她低头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少年,扯下断开的缰绳,将他手脚捆缚,横着扔在马背上。
随后她轻轻一跨,飞身上马,御马靠近了车撵,向莘娇阳伸出了手。
刹那莘娇阳有些恍惚,回头望着侧壁上的断箭,释然一笑。
她再度起身,握紧妫翼的素手,跨上马去。
她的嫁衣,随风翻涌,像是在这场兵荒马乱之中开出的芍药花。
二人御马一骑绝尘,踏风而去。
此时,还在前段队伍与流寇拼杀的士兵忽而收手,并迅速回撤。
第三顶车撵的帷帐缓缓拉开,里面正襟危坐着的,正是大周的昭明太子。
他手持弓弩,缓缓走出,随着一声令下,后段的军队皆以防御的队形排开,且手持强弩,向流寇和正在奔逃的妫翼二人飞射。
“将军曾有助于我,我便救将军一次,就待在这里,莫要追随你的主君而去。”昭明太子开口道。
“你这般,会伤到国君。”妫垣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当初,那陈安侯的一纸盟约,交代若昭明太子借助星谷关大军之力,重登天位,誓要娶陈公主妫翼为大周王后的。
“无碍,我会医好她的。”昭明太子的眼中透露着凶狠,令妫垣壹心中发慌。
原来,这世上传颂的佳话,似是并不如传言中那般美好。
她恍惚半响,眸中的不可置信稍纵即逝。
她自背后拔出双枪,眼神果敢刚毅,她一言不发地冲入箭阵之中,追随妫翼而去。
第四十九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些箭,乃是特制的铁箭,箭头的凹槽之中灌入毒药,随之进入身体中释放,箭头受皮肉阻碍,在受力拔出时,会留存于体内,直至中箭之人死去。
随着铁箭不断袭来,流寇便也不再做无用抵抗,避开铁箭,四散逃亡。
昭明太子下令,停罢射箭。
随后,一直隐藏在队伍前段的车兵,忽而自车中现身,急速御车而走,将四散逃亡的流寇圈入车阵之中,层层包围,并以长矛前刺,避免他们出逃。
昭明太子再度下令,向圈中射杀,片甲不留。
十分不巧的是,妫垣壹也被困在了这圈中。
妫翼携莘娇阳已然逃远,她回头望去,见尘烟四起,那些流寇并未能出逃成功。
她勒马停下,回头与莘娇阳道:“向西北行进,不要停下,但见伏山便安全了。”
“他的这次目的,本就是抓你回去,若你回去了,被他擒住,必是插翅难逃。”莘娇阳最初认为昭明太子将她送给晋国公做妾,大抵是为了惩罚她协助妫翼叛逃。
直至方才,他朝她射出的那一支致命的铁箭,她才后知后觉。
这场可笑的婚嫁,不过是明修栈道罢了。
他所想要的,是引出妫翼,从而将她再度抓回安阳。
妫翼将马绳转交于莘娇阳,侧身落下马去。
“若是以前,我便不回去了,可现在,他绝无可能再掌控我。”
圈杀的车阵之中,已有一大半流寇被刺伤,有些已然七孔流血,死去多时。阵亡人身下的土地,被血水浸泡,嫣红一片。
妫垣壹狼狈地击飞,不断袭来的铁箭,她半跪在地上,铠甲溅血,已然开始力不从心。
此时,昭明太子下令停止射箭。
妫垣壹双枪触地,支起身体,她偏头望去,见妫翼独身一人而归。
妫垣壹心中忽生怜悯,恻隐难平。
昭明太子行下车马,一边向妫翼走去,一边言道:“绥绥,你若随我归去,我便放了他们。”
他步伐平稳,神色笃定。随着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昭明太子心中却愈加忐忑不安。
两方人马在二人的对峙之中,逐渐剑拔弩张起来。
直至妫翼开口道:“我还能再相信你吗?”
昭明太子眼眸炽热地望着妫翼,他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
或许他也没能料到,在妫翼那双看似如无底深渊的双眸之中,曾经的炽热,也有留存。
即便她这样的话,是在搪塞他,他也愿意相信。
“那好,我跟你回去,你现在就放了他们。”
昭明太子心中深知,面前的妫翼,再不是从前的绥绥。
若说从前,凭着她心里有他,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挥霍她的信任。那么他现在的卑微,就成了一把无形的镣铐,将曾经那个肆无忌惮他锁在牢中,永不得自由。
昭明太子欣喜若狂,他牵起妫翼的手,往回走去。
妫翼面无表情地跟在他的身后,未做任何反抗之举。
他引她登上车撵,随后并肩而坐。
车马调转方向,缓缓行回,他紧握着她的手,始终未松开。
前方未曾传来鸣金收兵的动静,反而是震天的厮杀声响。
妫翼偏过脸,定定地望着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神色波澜不惊,可却不敢望向她。
“君执,你瞧,你又将我对你的信任,再一次亲手毁掉了。”她道。
昭明太子忽而放出束缚蛊将她捆了起来,他仍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轻声道:“你现在跟我走,不过是你的权宜之计,你以为我不知,那些流寇是谁派出的人吗,等我放了他们,他们安全了,你就会离开我,就像你上一次离开安阳一样。”
“你我二人早已信任不再,何必互相再束缚着,相看两厌,令人作呕。”她奋力地挣脱开他的手,却又被他扣住的双臂。
“即便是相看两眼,互相作呕,我也要将你困在我身边,不死不休。”他的偏执近乎癫狂,那是妫翼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终于敢再度直视着她的双眸。
那里有曾经的温柔,却被执念揉成了碎片。
没有愧疚,毫无悔改,所有的所有,皆是理所当然地贪图。
他将她抵在侧壁上,像一头猛兽般啃噬着她的唇。
少顷,手上传来一阵炽热的疼痛,他惊讶地放开手,眼看着绑着她的束缚蛊自燃,化成了灰烬。
猛然她抬手出掌,重重地击上他的胸膛。
他内力被金蚕噬心蛊的母蛊耗损殆尽,受下她这一掌后,飞出了车撵,重重地落在阵前之地。
她随后飞身而出,落在他的身旁。
方才未跟着车撵离去的罗绮,还在阵前指挥着大军与流寇厮杀。见昭明太子捂着心窝,嘴角渗血,狼狈地坠落于阵前,他便猜到定是妫翼使了什么阴损的招数,出手伤了昭明太子。
他随即拉满弓,朝她射出一箭。
铁箭电闪般地飞速而去,却在转眼间,被她握在手中。
须臾,铁箭在她手中变成了一柄通体赤色的长剑,剑身线条犹如鱼身一般流畅,剑锋薄如蝉翼,锋芒逼人。
她将剑抵在昭明太子的脖颈处,与罗绮对峙道:“我希望你不要再食言,否则你家主君可就没命了。”
罗绮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令车阵之中屠杀的士兵停了手。
阵中流寇见状,彼此搀扶,皆相携而走。唯有妫垣壹,趁机夺得一辆战车,奔赴她身旁。
“你不必顾我,我既想到此法,便能全身而退。”与妫垣壹借兵伏山,不过是她为发生最坏结果所设的最后防线。
妫垣壹不信任她,她也同样不信任妫垣壹。
“属下未曾想其他,只愿同国君共进退。”妫垣壹左臂受了轻伤,脸庞沾染着血污,唯有一双眸子如同炬火般,刚毅明亮。
妫翼仰起头望着她,目光始终淡泊。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能在短短的时间改变妫垣壹对她的看法,她想也许是如今的局势,逼迫着妫垣壹,不得不与她共进退。
她收回赤垢剑,欲登车离开,却又被昭明太子绊住了脚。
她发怒,欲斩断其手臂,挥剑之余,忽惊觉赤垢剑不再受其掌控,无法伤害昭明太子半分。
一股莫名的力量与妫翼的内力反其道而行,这道力量似是来源于赤垢剑本身。
少顷,她腹中传来一阵莫名疼痛,逐渐钻心。
她暗暗咒了一声“小崽子”,猛地抬起脚重踹昭明太子心窝。
昭明太子这才吃痛放了手,于她逃离之后,自口中涌出一大滩血水来。
罗绮御马飞奔至昭明太子身前,待将他扶起后,为他渡了几波真气,这才令其有所缓和。
他虚弱无力,于罗绮的耳边呢喃道:“收兵,回安阳。”
罗绮没再过多询问,鸣金收兵,携军队率先返回三郡崇阳城。
接连的行军困顿,和真气的耗损,使功底薄弱的罗绮在抵达崇阳城后,便回房内倒头大睡。三更时分,有侍人轻叩门,唤他前去东殿,说是昭明太子急诏。
他混混沌沌地坐起身洗了一把脸,就跟着前来的侍人,往东殿走去。
未曾行至殿前,就听到殿内有一人洪亮铿锵的认罪声。
“臣愧于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罗绮头脑登时清醒,止住了脚步,拉住引他至此的侍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银钱,塞到侍人的手中,问:“除了昭明太子,殿中可还其他人?”
侍人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将银钱塞入袖袋,细声地与罗绮言道:“是澹台将军,好似是因为没有完成太子给予的任务,现下正在殿内跪着呢。”
罗绮拧着眉头思酌了半响,忽而眉心舒展点了点头,与那侍人道:“多谢提点,烦请继续引路。”
侍人心满意足,继而收起笑容,继续为罗绮俯身引路。
二人一前一后,于殿内寂静无声时,恰逢而入。
澹台不言鬓发散乱,一身风尘地跪在殿前,因未佩戴面具遮容,脸上狰狞的疤痕外露,瞧上去颇为可怖。
昭明太子则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衾,面色依旧苍白。
他们二人之间相隔着一地的碎碗渣子,汤药溅在地衣上,留下一滩浓重的痕迹。
罗绮嗅到了重重的汤药味儿,在上前俯身于昭明太子跪拜之余,还不忘忧心昭明太子的身体。
昭明太子习惯了罗绮的嘘寒问暖,心头舒缓些许,便让他站起身,跪坐于旁榻回话。
罗绮虽然身子乏累,却依旧尊礼守规,行至澹台不言身后的旁榻落座。
“秦管使如今可还在昏迷之中?”昭明太子声色黯哑,似是方才嘶吼力度过猛导致。
“虽有随军医官在守着,可如今仍旧气息微弱,须得能挨得过今夜,方有一线生机。”澹台不言强忍着痛心,平静地回着昭明太子的话。
“她明知秦上元是你的妻,却下如此狠手,你何不趁此携众兵将对她赶尽杀绝,为秦上元报仇?”昭明太子质问道。
“她虽不仁不义,却仍旧是与我师从同门的师姐,何况我已然断了她一条腿,这便从此两不相欠。”这是澹台不言第二次在昭明太子面前与简蓉撇清关系了。
第一次,是在楚国云梦城,在他与简蓉撇清关系之后,简蓉不为所动,甚至后来还对他与昭明太子出手施救。
“所以,你不但没有遵守诏命将太子元妃擒回,还将晋国大公子扔给了她们?”昭明太子不恶而严,目光如炬。
“臣因私情而误军机,理应枭首,但请殿下降罪。”澹台不言再度诚恳地叩首道。
昭明太子怒目横眉,却又隐忍不发。
他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罗绮,罗绮心中就猜出,他今夜被叫来这里的目的。
想必昭明太子知道会有贵人暗中相助于太子元妃,这才想出奇招,私下去派遣澹台不言设埋围追,欲在出其不意地一击,将莘娇阳,晋国公子,太子元妃一网收回囊中。
其实,这些罗绮并不知情,他也是于进门前一刻,想得通透。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太子元妃逃走之后,太子会选择鸣金收兵,而不是乘胜追击的举措了。
那暗中相助太子元妃的贵人,想必是康健重生的宋国公妘缨,所以才算计到了昭明太子大抵会出其不意,半路设埋,这才派出宋国军祭酒简蓉,半路拦截,与澹台不言狭路相逢,且以澹台将军的妻子秦上元做以要挟。
澹台不言为了救妻子,自然会退让,败走归来。
第五十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罗绮虽然心中不甘,昭明太子将信任全部押注在澹台不言身上,致使此次出征以惨败收场。
可毕竟澹台不言与昭明太子自少时便是相知相伴,亦臣亦友,是昭明太子难以割舍之人。御臣之术向来需要软硬兼施,昭明太子放不下身段轻饶澹台不言,这才叫来他,为澹台不言求情了。
按理说,澹台不言兵败,是罗绮最想看到的,毕竟他对能成为昭明太子身边的宠臣十分着迷。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做个成人之美之人。
一方面,自己确实年岁尚幼,撑不起大任,若是能在昭明太子面前,为澹台将军卖个好,往后习武带兵的历练,倒也能与他有个人情往来了。
另一方面,在昭明太子面前亦能得个好名声,这般双赢的事情,就没必要在乎眼前的那些蝇头小利。
“此次过错皆由臣下带兵经验不足所致,若殿下责罚澹台将军,便一视同仁,连臣下一同受过。”罗绮起身上前,跪于澹台不言身后,一同求罚。
澹台不言偏过脸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小泼皮来凑什么热闹,若是想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我与将军一样,皆为将领,岂有军败,只罚将军的道理,若将军兵败是因敌方以亲人生死相逼,倒情有可原,而我兵败乃是带兵经验不足所致,更应当重罚才是。”能使澹台不言不再求罚的,唯有令其动恻隐之心,这才能使昭明太子得到轻发落之机。
不损各自颜面,只他受些皮肉之苦,两全其美。
昭明太子如同假寐的猛兽,虽萎靡不振,却眸露精光。他仔细地看着罗绮,忽而想到韩子与他说过罗绮天资聪颖,向善为栋梁,向恶为凶煞。
罗绮这般一凑热闹,澹台不言便也不好再求枭首,便一股劲儿地为罗绮求起情来。
昭明太子见时机到了,便也做起自我检讨来。
“这次失利,并非澹台你一人造成,想来我也是责无旁贷,那宋国公身体康复,转身就将梁国釜底抽薪,划入宋国版图之中,她是那般雷厉风行之人,我早应当猜到她会扶持陈国,如不将此行安排妥帖,她是不会放心绥绥一人前来郡城关营救莘娇阳,说到底都是我疏忽,自以为杀了宋国公几个得力之人,便是得了胜利,殊不知她能舍得八卦门中的能人,便也能派出军祭酒与你对峙,看来这场征战,谁都没得到好处,两败俱伤罢了。”昭明太子事后醒悟,所念儿女情长确实是个借口,可他心中目的这才清楚过来,功过得失都是为了想要得到整个九州的掌控权。
“其实,澹台将军的失利,并非是坏事。”罗绮说道。
昭明太子与澹台不言二人同时望向他,不知他所言为何。
“如今晋国公子在她们手中,那是晋国唯一的继承人,若是将此事告知于晋国公,他定会火冒三丈,加之早前,晋国与宋国的息郡之争,晋国公自是不会同宋国公善罢甘休的。”
罗绮的话语,使众人眼眸顿时锃亮。
话分两头。
妫翼与妫垣壹御车奔走,眼观路上唯有一行马蹄踏痕,紧随而上。尚且未行五里路,却见莘娇阳逃离时所御马匹正停在路旁食草。
妫翼忙道妫垣壹停下,落车后四下查探,却未曾见到莘娇阳身影,唯有先前被她敲晕的晋国公子,伏在马背上,现已然悠悠转醒,正摇摇欲坠地要落下马去。
妫垣壹登时伸手将他接下,毕恭毕敬地要为他松绑。
妫翼手握赤垢剑,抵在妫垣壹后心,质问道:“将军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了?”
妫垣壹停下手中动作,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看着妫翼:“国君既知他为晋国公子,就要以礼相待,如此粗鲁地对待他,毫无君侯德行。”
妫垣壹此时说话的语气,仿佛彼时的百里肆,妫翼片刻恍惚后,嘴角泛起笑意来。
妫垣壹不知这笑容其中含义,可却令她身后的晋国公子登时心里发毛。
在他眼中这位不苟言笑陈国君,面容冷艳,手段毒辣,这突然乍现笑容,定然是想到用什么法子来戕害他。
为顾着自己的性命,晋国公子做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选择。
他转过身,紧着自己还未松绑的脚踝,一蹦一跳地往远逃去。
妫翼冷眼相看,默然收回了赤垢剑。
仅凭这位晋国公子脑子,松绑后想必也跑不多远。
“既是如此,那孤暂且就听将军的话,以礼相待这位晋国公子。”她将短暂的笑意收起。
“不过,孤暂时并不打算放他回晋国或是安阳,将军先将他看好,如若他不见了,孤唯将军问罪。”
妫垣壹俯身领命,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继续蹦跶着的晋国公子,默然长吁一声。
她忽觉方才以礼相待的请求,确有些多此一举了。
妫垣壹将蹦跶正欢的晋国公子扛回,再度安置于马鞍。
此时,妫翼听闻不远处,似是有声响传来,但由于晋国公子不安地喧嚷,使得她听的并不真切。
她猛地大声叱喝,晋国公子即刻乖乖地闭上了嘴。
妫垣壹无奈地摇了摇头,才要追随妫翼一同前去查探声源处,却听妫翼言道:“你不必随孤一同前去,在此将他看好。”
说罢,她飞身而起,独自往声发地飞驰。
起先,路上并无脚步痕迹,似是像被刻意清理过一般,约过百十余步,地上马蹄整齐踏过的痕迹才凸显出来。
百步开外,有一处稀疏的银杏林,林中隐约见人影。
妫翼眯起眼,但见翠枝当中丹衣忽隐忽现。
她轻盈似燕,踩着青翠枝梢,踏风而行。
莘娇阳俯下身,沿着衣角将嫁衣撕下几条,同几面大约三寸长的木板一同,固定住简蓉断掉左腿。
妘暖抱着简蓉的上半身,尽量将她身体调整正位且舒适。
妫翼俯身下冲时,被同样隐藏在翠枝间的夜玦所拦截,二人在短暂交手,察觉彼此身份非敌既友,这才都停了手。
自莘娇阳与妫翼二人分开后,一路不曾停歇,往伏山行进的路上,受镇安将军澹台不言的埋伏,坠马拖行至此。
妫翼见她脖颈间的一圈青紫淤痕,那是她被澹台不言拖行至此后,套着脖子吊在树杈上所留的痕迹。
他们想用此方法,造成她自缢的假象,许是为了瞒过安阳的莘家,或是翘首以盼的晋国公。
简蓉与夜玦携夜家军现身,随即夜玦掷出飞刀,割断吊着莘娇阳的绳索。
他接住了她,将她救了回来。
澹台不言下令赶尽杀绝,不留活口,简蓉这才令手下将秦上元拖了出来。
秦上元携妫娄和莘娇阳出逃安阳,既是叛国之罪。她不再单单是个救死扶伤的游医,她还是大周镇安将军的妻子,若是被钉在叛国罪的耻辱柱上,澹台不言也绝不会有善果。
这也是为何,在妫翼夺回陈国之后,秦上元迟迟不离开的缘由。
虽然,照顾妫娄的病是一部分缘由,但是主要,还是秦上元不知要如何回去安阳,同昭明太子,同澹台不言解释。
简蓉前去点墨镇吩咐夜玦动身之余,令钿鉁红堂之中的八卦门给远在定陶城,陪着妫娄施行耕令的秦上元送了口信。
秦上元得信后,连夜赶路,与简蓉终在伏山汇合。
简蓉的苦肉计,不仅骗过了澹台不言,更骗过了昭明太子。
他们相信,简蓉因爱生恨,公报私仇,借由对秦上元下毒手。
简蓉的匕首,扎在秦上元心窝三寸之上。此处部位受损,会导致秦上元大量失血,且短暂地进入濒死状态,假使性命危在旦夕,却不会伤及根本,不出几日就能恢复。
眼瞧着自己妻子被人所伤的镇安将军,终于失去了理智,他命手下士兵全力攻上,忽略了头上枝丫间隐藏的埋伏。
千百箭雨犹如郡城关前的主战场般的黑云,直朝队伍中去。
军阵一时大乱,哀声连天。主军将领却在执着地与敌方将领厮杀,心急火燎地要夺回自己的妻子。
他步步紧逼简蓉,招招致命,简蓉则不紧不慢,以柔克刚,以秦上元的安危牵制着他。二人胶着,招式不断,致使周遭兵卫死伤大半。
郡城关前,伪装成流寇,被大周军队射杀的八卦门一众,终能闭眼明目,大仇得报。
简蓉见目的已然达到,便见好就收,将昏死过去的秦上元向前一推,欲抽身脱离。
澹台不言伸出手,稳稳地接住秦上元。他眼见怀中的妻子生死未卜,怎会使伤害他妻子的人全身而退?
纯钧剑影,潮鸣电掣,剑气如虹,接连斩断简蓉身旁的树干。
他清楚她的旧疾,逃跑并不是她的强项,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简蓉被三四棵树干压住了身,欲挣扎而起时,澹台不言飞身上前,重击她的左膝。
她的腿便是这样断了。
被她信任的师弟,活生生地打断了。
妘暖赶来时,澹台不言的剑尖正抵在简蓉的后心处,妘暖急中生智,立即将手中还没吃完的肉包子丢了过去,一边扔一边喊道:“吃我一记毒镖。”
澹台不言怀中还抱着秦上元,故而谨小慎微,生怕其中有诈,立刻后退几步。
妘暖趁机救出简蓉,一路高喊着夜玦的名字求救。
夜玦闻声即刻下令夜家军猛攻。
此行夜家军为亥医一支,精通岐黄之术,善百步穿杨之远战。
澹台不言节节败退,为避免伤亡惨重,便令退兵。
夜玦欲追,却被简蓉扯住了衣角。
她已然痛的浑身发抖,不能言语,却还不忘为澹台不言留下一条活路。
夜玦将简蓉平放于方才妫翼与妫垣壹共乘归来的车辇中,他跪坐在简蓉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卷银针来。
妫翼站在一旁,仔细地瞧着夜玦施针地模样,忽而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蹲在一旁吐了起来。
妘暖有些嫌弃地站在一旁,唯有妫垣壹从怀中摸出一张方帕,递给妫翼,顺势安抚着她后背。
“你与妘暖带着晋国公子先行回圣安,且将他囚禁在淮古台,不许任何人出入他身旁。”因为腹中难捱,她紧紧握着妫垣壹的手。
妫垣壹并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忧心之余,毫无疑虑地顺从着她的安排,用绳索将晋国公子捆紧了,先往伏山而去,待整顿陈军队伍后,一同行军圣安去。
第五十一章 只道当时寻常事
夜玦说,简蓉左腿的情况十分不妙,需要尽早返回点墨镇。
妫翼起初并不懂为何偏要到点墨镇去,直至车辇停在了点墨镇中春红馆门前。
夜玦抱着已然昏死过去的简蓉,迅速地冲入春红馆的后院,转身消失在游廊尽头。
眼前的春红馆虽然萧条清冷,却并不脏乱,妫翼方要跟上去,却被莘娇阳拉住。
“阳,暂且先同国君告别。”莘娇阳忽而俯下身去,与妫翼叩首三拜。
妫翼想她是要去见百里肆,心中不禁起泛起波澜。
“他葬在终首山上,还是最初你掩埋他的那处榕树下,孤想着待你百年之后,再动土将你二人合葬于陈国贵宗的陵寝。”妫翼声音沉重,难掩心中悲痛。
“此处亦或是彼处,皆不重要,但凡是与他在一处,身处炼狱亦能自得。”莘娇阳双眸放空,神色释然,一副超然外物之感,令她刹那脱离了人间烟火。
妫翼心中莫名忐忑起来,可却又说不出什么言语来挽留她。
眼见她转身离去后,悄然紧随其后。
她见莘娇阳一路恍惚,跌跌撞撞地穿过树丛,往终首山上行走。
嫁衣上的金丝牡丹,在日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她裙下被千枝万灌划过,早已不复当初完整。
她走过千木万花,最终停在葬着百里肆的榕树下。
正值六月,绯色榕花落满地,有些吹在风里,有些吹散在莘娇阳的发丝间。
那简单而又坚韧的墓碑上,篆刻着她心上的姓名,她俯下身去,指尖沿着字迹的刻痕轻抚。她身体前倾,额头抵在墓碑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中,涌出的泪滴,深埋泥土。
好风吹来,卷起千层榕花,她的嫁衣迎风飞舞,鲜艳又热烈。
莘娇阳缓缓站起身,嘴角噙着笑:“曾经,你骗我说将来的某天,会亲手为我穿上嫁衣,娶我做妻,我相信了。”
“可你终究没能信守承诺。”
“可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倒是没想到我回来见你,竟然能难得盛装。”
“我这一生,本应该活得愚笨些,便是凭着莘家,随意嫁得良人,都可安稳度余生。”
“多谢你驱使我成为了艺绝九州的莘娇阳,也多谢你赐予我半生坎坷,一生囹圄的命运。”
“我从没后悔过,也从没辜负过自己的一腔热爱。”
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一会儿,致使隐在榕树之中的妫翼心绪难平。
都说她的琴技卓绝是因百里肆而起,却忽略了她本心热爱的初衷。
天地浩浩,终究是知己难寻。
莘娇阳不再言语,且过一会儿,猛然转身,向榕树的躯干撞去。
妫翼一早会猜到她会自戕,却还是始料未及她殉情的突然性。
她顾不了那么多,笔直地从榕树上坠下,压住了欲撞树而亡的莘娇阳。
妫翼怀有身孕,身子本是笨重,可有涂山灵力的加持,她身轻如燕,自是感受不到身体的沉重。
可这苦了莘娇阳,她本就身子较弱,被妫翼这般直直地压在了地上,胸口倏然传来咔嚓一声响。
“你这是做什么,我费劲全力去救你,是为了让你重获新生,不是要你寻死觅活。”妫翼尚未察觉到莘娇阳的不妥,站起身后,便指着她怒斥道。
莘娇阳因胸口剧痛无比,紧锁眉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
妫翼见状,忽而被悲情所填充,心头一软。
“阿阳,我也很想念他,可是他已经死了,而你是自由的。”妫翼声音哽咽。
“所谓自由,便是不被前尘后世所拘束,你既可以选择将来孤独,亦可另寻良人,相持相伴,不要为过去的人和事,放弃活下去的勇气。”
“我想他,应当也很希望你自在地活下去,像初生的骄阳般。”
莘娇阳不再挣扎,她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妫翼。
少倾,她强忍着胸口的疼痛,轻声道:“我··会··好好··活着,自··由··的。”
妫翼悬着的心终是落了地,她俯下身向莘娇阳伸出手,想要拉她起来。
“你现在最好莫要动她,我瞧着她的肋骨被你压折了。”妘缨站在不远处看了好一会儿。
她今日在春红馆办了些私事儿,赶巧遇到了抱着简蓉的夜玦回到春红馆。
夜玦善岐黄之术,虽是保住了简蓉的腿,怕是以后她都没法再如从前一般,行走如常了。
她听夜玦说妫翼随着一同来了春红馆,寻出去时,刚好见到她离去的身影。
于是她也就紧随其后,跟了过来。
妫翼见来人是妘缨,这才放下警惕,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躺在地上,面露痛苦的莘娇阳。
“抱歉啊,我忘记肚子里的那个,与它的重量加在一起,确实有些力道大了。”妫翼难为情地与莘娇阳解释道。
妘缨欣然地摇了摇头,她的绥绥饱经风霜,虽外表已不再如少时鲜活愉悦,可她的灵魂仍然是那个真挚热烈的少年。
妘缨轻吹一声怪异的口哨声响,便有一人霍地出现在她身旁。
“派人去春红馆将夜玦叫来,告诉他这里也有个断了骨头的。”
“另外,寻个人在这守着莘娇阳,确保在夜玦赶来之前,她安然无恙。”
那人领命后,便又转眼间消失在密林中。
妘缨走上前,如少时般拽着妫翼的胳膊道:“待会儿,夜玦会上山来料理她的伤势,你且先行随我去重华神庙为她拾掇出一所干净的住处。”
妫翼不放心莘娇阳一人,面露担忧。
“你放心,我的人会在一旁寸步不离的看着,确保她不会出事。”妘缨与她道。
妫翼极为信任她,这是她亲口许诺的,她绝不怀疑。
更何况,莘娇阳是无法随她回到陈宫中去的,毕竟那个地方,曾经被妫燎给予了她太多不堪回首的事。
妫翼回手挽住妘缨的手臂,似少时贪玩而归地模样,肩并肩地往重华神庙走去了。
“你要如何处置那晋国的公子?”山路略微难行,妘缨紧握着她的手,缓缓地走。
“我记着这位是晋国老儿的独子?”任由妘缨拉着她前行,便是闭着眼都能走的极为安稳。
“怎么,你莫不成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妘缨与她逗笑道。
“那倒不至于,毕竟那傻小子也没做过什么错事,还被大周做质子加以利用。”她依旧良善,却不再可欺。
“我想用他换回被妫燎送出去给晋国老儿做药人的姑娘们,现在陈国安定了,我想让她们回家。”
晋国老儿的独子若是真能这般得他珍惜,他也不会将其送去安阳做质子。妘缨心思缜密,嘴上不说,可心里已然盘算好了,要如何助她。
“可能这次,还是需要你来帮我。”她知道妘缨一向默默付出,就如这次在郡城关解救莘娇阳。
新君初登,若非有益之战,星谷关的老将怎会甘愿出征。
即使后来妫垣壹选择跟着妫翼一同出关,也是惧怕妫翼莽撞,导致她的兵将损折。
这一次,妘缨派出简蓉,以及夜家军亥医一门和八卦门之众,不仅协助妫翼救出莘娇阳,更令妫垣壹心中生出敬畏。
若不能服众,妫翼在陈国也不过同以前一样,是一副空壳。
二人不一会儿,走到了重华神庙前。
神庙大门虚掩,隐约听到前院有说话声音。
妫翼自门缝中逆光望入,见园内背对着门,蹲着一人,低着头四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再与谁训话。
妘缨推开大门,率先走了进去。
园内蹲着的人闻声起身站立,怀抱一只三花小猫,回首而望。
“桃息。”妫翼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并不知道她为何会身于此处。
“师父。”桃息见到妫翼,满脸喜笑颜开地飞奔而来。
“你怎不再太学好好习课,来这里偷懒了?”妫翼抬起手摸了摸她怀中的三花猫。
三花乖巧地打着呼噜,眯着眼细声哼了一下。
“纵使习课,也有休息的时候,如今是太学定的夏休,我无处可去,师父又不再宫中,太学的学舍也都没人了,宋国君便让我来此处照看净慧师祖的神庙了。”桃息是妫翼的徒儿,净慧是妫翼的师父,如此桃息称呼净慧为师祖,倒也无错。
妫翼放眼望过,见园中种着的菜蔬瓜果,已然改回从前的花草,那些都是净慧师父的最爱。
妫翼恍然失神,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代的重华神殿,再向前行进,就能听到阿娘唤她回屋吃饭。
“方才瑁瑁又跑到师祖最喜爱的石斛兰里打滚,我将它带了出来,好一顿训话。”桃息尚未注意到妫翼的恍然失神,便又继续说道。
“玦阿叔才救活的石斛兰,若被它糟尽了,玦阿叔定会将它就着石斛炖了煲汤。”
妘缨看出了妫翼的一场,缓缓上前,拉住她的手。
“凤姒夫人居住的霄云阁如今年久失修,未来得及修缮,目前便只有净慧师父的禅室和藏书阁二地可用,上月梅园才移栽过来了几株新梅,眼下尚且瘦弱,便不去了吧。”妘缨与她一一道来。
妘缨将重华神殿尽量还原,即使是重新修缮,也谨小慎微,尽量再不毁坏,且改变原来布局的情况下,再动手。
妫翼已然热泪盈眶,踮起脚尖,便往禅室跑去了。
房中点着清淡的梅松香,黑曜石的地板光可明鉴。
榻上的黑木凭几,屏风上的翠色孔雀,羊首的神明石像,以及神像前的蒲团。
“呦呵,想来你少时没少被师父罚跪神像前,怎地偏要先跑来这禅室?”妘缨与抱着瑁瑁的桃息随后走来。
“且还说我,你可以没少陪着我一起受罚。”
少年锦时的回忆,像是口中的蜜糖,随时令人嘴角上扬。
桃息很少再见到妫翼欣然的笑容了。她很庆幸,也很珍视。
“我那还不是可怜你无人陪着。”妘缨见她愉悦,便也欣然。
妫翼双眸回归灵动,犹如雀鸟的活跃。
“这般回想,净慧师父的严格,大抵都是为你打的掩护,不然为何每次我们下山回来,被我阿娘逮个正着,净慧师父都会先行发我们去禅室思过。”
待她说完,眼眸之中忽而泛起一丝悲情来。
妘缨读懂她眼中的情绪,继而紧紧握住她的手。
“骨碌,我知道净慧师父是夜家亥医中人,赵南子控制陈国时,将父亲关在重华神殿,如若不是净慧师父,怕是父亲早被赵南子毒死了。”
“所以净慧师父的死,大都是因为要助我夺政。”
妫翼见过夜玦的功夫,知道当时净慧师父若要逃出重华神殿,并非难事。
许是因为妘缨的指令,但妫翼始终相信,净慧师父对她的期望与爱,凝成了一堵墙,保护着当时被困在神殿的陈安侯,不死不休。
第五十二章 君因风送入青云
“谢谢你,骨碌,谢谢你让净慧师父照顾我和娘亲,也谢谢你能来到我身边。”
在妘缨得知净慧仙去之时,亦是悲痛不已。如今回想,更加难以平息。可她善于在妫翼面前隐忍伤痛,故而缓缓抽出手,在妫翼的鼻头轻轻一点。
“其实,我亦是受净慧师父的照拂颇多,可她却不是受我命来陈国重华神殿照顾你们母女二人。”
妫翼不知其意,明眸颔首地望着她。
“你不记得了吧,我母亲,同你母亲从前是挚友,她嫁于陈安侯之后,母亲怕她在陈国受欺辱,便派出亥医一支,前来陈国暗中保护你的母亲。”
所以,幼年逃难的妘缨,被梁国拒之门外后,前往陈国,被净慧师父带回重华神殿,并不是巧合。
而是命定。
妫翼双眸忽而暗淡了下来,将头别过一旁,道:“可为何,我却从不曾听阿娘讲起过她与你母亲的年少事,更何况,她还曾经将举目无亲的你赶出重华神殿。”
妘缨淡然一笑,揉了揉她温热的额头。
“她们之间的恩怨,同我们也没多大关系,不过,你且放心,若你的孩子出生了,我必日日在她耳边说咱们的往事,不叫她多想。”
妫翼眉宇忽而紧皱,语气多有幽怨地道:“所以,你这是怨我多思了?”
妘缨哑然,连忙向桃息使眼色,叫她来救场。
经历过妘缨身怀六甲时的桃息,深知承孕时的女人,大都十分情绪化,这便宽慰道:“师父莫要生气,国君她不是这个意思。”
“国君的意思是往后一定要常伴师父身旁,与师父一同养育孩子,且日日与孩子讲年少时同师父的趣事。”桃息一板一眼地说道。
“这孩子又不是我与她的,她何必费心机地来养育?”妫翼善撞南墙,尤其想到腹中子的生父,对妘缨的所作所为,可谓恶毒发指。
她腹中泛起一阵剧痛,身形摇摇晃晃地要倒下。
妘缨见状,将她抱了牢固,纤手抚摸着她的小腹道:“莫管它父阴险狡诈,亦或穷凶极恶,它是你骨血的新生,我定将它雕琢成如你一般的宝石珍奇,世间唯有。”
这是妘缨的誓言锵锵,亦是将来于妫翼不在后的剩下余生中,践行承诺。
夜玦将莘娇阳带回重华神殿疗愈骨伤之后,马不停蹄地又被妘缨传唤到藏经阁,为妫翼问诊。
在妫翼得知,夜玦或将为自己接生时,与妘缨闹了好一阵。
可妘缨这次态度坚决,分毫不让。
桃息也不知其中缘由,便又劝道妫翼:“师父,夜玦阿叔是夜家亥医这一支的掌首,是亥医家医术最好的人了,国君为保万无一失,才这般执着不让,你且放心,便是阿叔蒙上眼睛,都能叫师父安然无恙。”
妫翼发觉桃息,甚是偏爱夜玦,便趁着妘缨与夜玦在藏书阁外商讨事情时,打趣桃息怀春。
桃息闻言忽而冷下脸来,将夜玦行医的木箱收拾妥帖,一言不发地往藏书阁二楼走去了。
重华神殿如今只有禅室与藏书阁两处完好,如今禅室有莘娇阳住着养骨伤,桃息便只能住在藏经阁内。
所幸现在天气逐渐温热起来,不用引炭火取暖。山间早晚凉爽,也适合桃息晨起读书。
除却缅怀亡去的榧息,妫翼嫌少见到桃息情绪低迷。
她将衣裳系好,跟着行去了二楼。
藏书阁陈设还是长此以往,为当时楚王焚香的香炉依旧还在,桃息不善弄香,便将香炉盛了水,来饲养铜钱草,而那张他歇息过的软塌,被桃息装点了幔帐,如今成了她睡觉的地方。
“可是师父说错了什么,叫你伤心了?”妫翼见她一言不发地拿起竹简,坐在案前心不在焉,便开口问道。
桃息摇了摇头,她扫了一眼竹简上的字迹,发觉自己心不在焉,看不进任何。
妫翼也不强求,只坐在一旁,陪着她。
她知道,若是桃息想说,她绝不会藏掖。
“夜玦阿叔其实同我一般,也是个可怜人,听亥医夜家的姑姑们说,夜玦阿叔自小便与父母分隔两地,父母身死时,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得,娶妻后,好不容易能快活一些,可妻子临盆之时,受了惊吓,导致早产且胎位不正,生死存亡之际,夜玦阿叔选择牺牲腹中子,将妻子的命保住了。”
“可从此,妻子却记恨了他,不再与他相见。”
“后来,八卦门内部生变,夜玦阿叔的妻子随夜家军前去平乱,死在了八卦门叛乱者银铃堂堂主陆九弓的手上,夜玦阿叔亦是没能再见上他妻子最后一面。”
桃息和夜玦一样,都是没能见上自己亲人最后一面。
不是无法面对亲人的死别,是无法释怀终别之时,没能好好地道一句再见,没能好好地再拥抱一次。
本以为自己心肠麻木的妫翼,闻她所言之事,也黯然神伤,她以为这世上再无比她更苦之人,四下望去,听得耳语,居然是众生皆苦。
“我本不该与师父说这些心伤之事,可心里又憋得难受。”桃息伏在几案,玉葱般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水中的铜钱草。
“你既叫我师父,心中不悦大可放心与我倾诉,只是太学与你同龄人甚多,怎就不见你有交心挚友,来排忧解难。”妫翼轻抚她鬓边碎发问道。
桃息在太学中课业算是上等优秀,多数同窗认为她同点墨城城令临晩一样,出身山野,所以大都不愿和她交心。
这倒也令她得了不少清静,专心攻读。
可她又不能将这事讲给妫翼听,便道:“他们不知我师父,是当今陈国国君,所以有些事情,与他们吐露,我还要费劲口舌去解释,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桃息与她姐姐一般,皆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她不叫太学之中的同窗知晓身份,便是不想要人指点,她是凭着陈国国君徒儿之名,于太学中风生水起。
她想凭着自己,一点一滴积累,无论是交心的挚友,亦或所学课业。
妫翼懂她心中所想,便也不多问。
她总是要长大的,她总是要有自己的想法。
翌日,妘缨与妫翼同归圣安时说,她有意将桃息收入夜家亥医支下,早前与夜玦商讨时,夜玦略有嫌弃桃息的出身。哪知昨日藏经阁外妘缨再度尝试谈起,他竟能顺畅地应了,更愿将桃息认作自己的亲女。
妫翼凝神想了半刻,猜测夜玦应是听到了桃息与她说的那些话,共情相通,便是相惜。
“我不管你赐她何等姓名,但凡她师父为我唯一,我便不予干扰。”若不是妘缨,她也想认桃息为妫姓之贵。
可偏巧今日桃息与她说,想要隐瞒与陈国亲贵身份,这才作罢。不过这样也好,有夜家,有宋国护着她,若将来自己不再人世,亦能走得心安。
二人回到陈宫中,妘缨先行一步往景寿宫去,妫翼则往德行殿去,处理这些时日程秉的公文。
她前往星谷关点兵之事,动静闹得有些大,后妫垣壹率军回到圣安,又将晋国公子囚禁于淮古台,郡城关与昭明太子这一战,藏掖不住了,弄得人尽皆知。
各金台令除却汇报管辖四城情况,更是劝诫她莫要冲动,同晋国和大周抗衡。
难得百忙之中,写奏文的妫娄,倒也不曾问她是否安好,满张帛书上,尽是叫她隐忍的话语。
妫翼长吁一口气,令侍奉身旁的阿金眉头紧皱。
他虽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却也知道宫中这几日驻扎了不少星谷关军,尤其是那淮古台,便是安排宫奴送饭,也只能放在殿门前,谁都不知那其中关着的,是什么人。
“阿金,孤有些饿了,拿些茶点来。”
阿金闻声,退出殿外,吩咐宫奴将茶点奉上。伫立殿前时,远远瞧见,星谷关的妫将军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急声通传,这才勉强跟上妫将军的步伐。
“我原以为,那些流寇是陈宫中的禁军所扮,竟不知国君能指使宋国夜家军和邪门歪道的八卦门,今日见到国君同宋国公同归,这才惊觉国君,莫不是要与大周叫板的宋国结盟?”妫垣壹今晨闻讯妫翼归来,便急切入宫探望她是否安妥。
在眼见妫翼与妘缨二人携手并肩,这才后知自己是被拿捏了。
妫翼放下手中花糕,不紧不慢地道:“与宋国结盟并非是新鲜事,便是孤成为国君之初所做决意,其次,除却与昭明太子在楚国翠缥的那一战,宋国并非真想与大周叫板,真正想与大周抗衡的,是孤。”
妫垣壹瞠目结舌地退了一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妫翼,道:“你既知楚国境况,何必再重蹈覆辙,自掘坟墓?”
妫翼不以为然:“将军这般说,可是见过昭明太子英明神武,觉着孤这般平庸无奇,必输无疑了?”
妫垣壹心凉半截,郡城关的征战,原是一场试探,试探她是否还有忠君之心的局。
“你既然这般不信任我,何不现在便将我治罪,缴了我的兵符,也将我囚禁在那淮古台?”妫垣壹回想战场上二人不舍不弃,相互扶持,竟都是圈套。
她从一开始,便将局布好,且每走一步,都是在试探她的忠诚。
妫翼浅浅而笑,起身上前,道:“孤怎舍得让将军住在那般潮湿的地方。”
“阿金,令宫奴们将善行殿打扫出来,妫将军一路劳苦,孤舍不得她回星谷关那般苦寒的地方,暂且留她在宫伴驾。”
她明明笑靥烂漫,周身却显寒凉之仪。
阿金噤若寒蝉地领命,待退出内殿,瞧见妫垣壹双手握拳,隐约作动。
阿金心有余悸,连忙派宫奴前去景寿宫承禀宋国君。
妫垣壹心中委屈,又见妫翼不予她半点解释机会,一时冲动驱使,便不管不顾,欲破门出逃。郡城关一战,令妫翼看清了妫垣壹的功底与招式,尚未费力,便将身形颀长的妫垣壹放倒在地。
面对身形纤瘦的妫翼,妫垣壹内中蓄力,却发现使不上劲,仿佛拔地倚天的高山,被涓涓细流击垮成碎石,山崩地塌。
妫翼本不想施针刺她,奈何妫垣壹奋起挣扎,丝毫不示弱。妫翼没了耐性,从怀中摸出三支银针,刺向妫垣壹的封门。
登时,妫垣壹倒在地上
第五十三章 人归落雁花发前
妘缨回到景寿宫,即刻榻上落座,奋笔疾书,持掌玉印落款后,她轻唤了一声,行言。
那个时常守护在她左右的人,悄然现身,俯身将她才写好的帛书蜡封于缃帙瓶中。
“将它亲手交给貅离,且嘱咐她尽快办妥。”妘缨道。
玄色面巾遮住行言的半张脸,唯能瞧见一双风流的瑞凤眼,以及一双浓密的长眉入鬓。
“宫中消息,粱人混作宫侍,寻到了你关押商温的地方,临酉宫中已是危机四伏,小雨假扮你的样子,在天权苑被刺杀了九次,你若再不动手,梁国怕是掌控不住了。”他将缃帙瓶放入怀中,低声细语道。
“小雨无恙?”妘缨问。
“凭她功力,不过是对付喽啰般简单,想来她早习以为常,也乐于其中。”行言冷观妘缨,可天生笑眼,使妘缨察觉不出他的不悦之情。
“务必命人嘱托她万事小心,待配合姚丞划分清楚西梁旧宗势力,我会安排接下的事宜。”妘缨将商温囚禁,将驻扎宋国的梁军一并斩杀。梁国得到消息后,前来临酉兴师问罪。妘缨趁机离开宋国,对外宣称商温与她同时病重,于宫中天权苑静养。
随后,便是假仗商温之名,插手梁国内政部署。
但凡她所部署有反对者,她便派八卦门的人潜入,诛杀其满门。
西梁都城,乃至整个梁国皆是人人自危,不敢违抗。
妘缨启用寒门,为贤才所用,损害梁国旧宗势力,他们预备放弃商温,推立新君。妘缨的刀,毫不犹豫地挥向商温在西梁都城内所有的幼子们。
梁国的旧宗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妘缨部署的势力,慢慢渗透了西梁都城,眼瞧大厦倾倒,旧宗们狗急跳墙,派死士潜入临酉宫内刺杀妘缨,解救梁国公商温。
在昭明太子醉心与妫翼撕扯之时,安阳做质的梁国大公子,商温的长子,已然同周女王请辞,想要西归西梁都城,平定局势,继承君位。
所以,留给妘缨的时间并不多了。
能否真正地吞掉梁国,便看姚丞出行西梁都城,能降服几家旧宗势力。
“自顾不暇,还有力气管别人的事情。”行言无奈地耸耸肩,准备起身离去。
妘缨后知后觉他话中有怨,伸手拽住了他。
“行言,她是你阿姐生前最后的救赎。”
行言顺势握住了妘缨的手,他拉下覆面巾帕,月牙儿般的粉唇微微上翘。
“自小,你便甚爱用我阿姐做说词来拉扯我,明明是你自己钟情于帮她,又用阿姐来挤兑我。”
妘缨没有挣脱,就任由着他温暖的手掌揉捏。
“长此以往习惯了,你多担待吧。”妘缨神色如春夏清澈的溪涧,明亮澄清。
行言又盯着她瞧了半刻,便用面巾再度遮住了脸。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阿金派来承禀妘缨的宫奴,在行言走后不久便到了。
听闻德行殿中发生事宜,妘缨并未觉得意外,想要驯服妫垣壹,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关系到陈国掌兵之策,她的绥绥,自有打算,她也不必过多插手。
入夜,二人于长信宫用过晚膳,夜玦准时入宫问诊。
在妘缨和夜玦二人同时的注目下,妫翼勉强饮下一整碗安胎汤药。
口中塞入一颗蜜饯后,她开口问道夜玦:“你可知如何使人短时间内失去内力,且不会伤身?”
夜玦停下收拾药箱手,抬眸看了一眼妘缨。
“你这不是难为他了,亥医一门向来仁善,所学皆是治病疗愈之术,阻断内力的法子,他可不会。”妘缨代夜玦回道。
“那令人昏睡的法子总是有的吧?”妫翼继续追问。
“封门穴刺针且不是用的得心应手嘛,但瞧妫将军在善行殿睡得多好,悄无声息的。”妘缨察觉到妫翼的异常,她紧追着夜玦不放,似是在确定试探心中的猜想。
“我这不是怕扎的太多次,伤及脏腑嘛,这才问夜玦是否有两全的法子。”妫翼强行辩解,却令妘缨做实心中猜测。
夜玦面无表情地收好器具,俯身同妘缨拜别。
他从不将妫翼放在眼里,无论是郡城关,还是重华神殿,甚至在陈宫之中。
妫翼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因而不再计较。
“待莘娇阳好些,可以走动了,你同她便来圣安,孤予你一处阁苑,方便你照料孤与她,更方便你同桃息相聚。”点墨城虽离圣安并不远,可位于终首山的重华神殿并不近,一趟上山,一趟下山,便耽误许多时间。
“夜玦会替国君转达于莘娇阳这般的恩典,只是夜玦这等教流之人,习惯了生如浮萍,受不惯锦衣玉食的供养。”夜玦婉拒妫翼好意,未等她再度开口,他就退出殿外去了。
妫翼神色落寞,她缓缓站起身,于殿内来回踱步。
“你若对他心有愧疚,便尽所能地叫他用自在的法子活着。”妘缨开口道。
妫翼停住脚步,回过身巴巴地望着她。
“所以,他是净慧师父的亲子。”方才妘缨的话,给予她一个毋庸置疑地定论。
昨日重华神殿听桃息与她说的那些,有关夜玦年幼事。父母嫌少于身旁陪伴,且死别未见,她便隐约有预感。
夜玦是亥医掌首,净慧师父亦是亥医掌首。
子承母业,并非是什么难料之事。
“是与否,又能如何,他是夜家人,亥医掌首,况且命定这事,你应当比他更加清楚,根本无处可避。”妘缨这般说词,不过是为了妫翼的内疚能减少,心中多少舒坦一些。
妫翼轻叹一声,终是道:“命运待他如何,终究是他的事,至少我不能再叫他举目无亲,如此,怎对得起净慧师父这些年的养育恩。”
可终究夜玦并未领情,连同莘娇阳,一个四海为家,承继母志,忠守夜家亥医一门初心,一个伫立于终首山间,于榕树下形影相吊。
趁着妫垣壹还在昏睡时日,妫翼召回宏叔和玄,于勤政殿百卿面前受封,赐姓百里。连带妫垣壹一同,重归百里氏。
等她醒来时,已然从妫垣壹变为百里垣壹,从此不再是孤身一人,不仅多了个叔父百里宏,还多了个侄儿百里玄。
显然,百里垣壹也不愿领她的情,盘坐调息,恢复功力后,便打伤看守德行殿的禁卫,冲出德行殿。
凭着百里垣壹的功力,宫中禁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眼看还差一道宫门,却与回宫的妫翼撞了个正着。
妫翼自步撵飞身而下,与她赤手相搏。
百里垣壹的双枪在入宫时,被守宫禁卫收去,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躲避妫翼的纠缠。
妫翼知道她想逃出宫去,故而招招柔绵,犹如缫丝卷绕,坚韧又轻盈。
百里垣壹环顾四周,见城楼高墙站满禁军。
她逃不出去了。
若再不停手,等同于犯上作乱。
几招过后,百里垣壹见机停手,半跪在地上与妫翼认了输。
妫翼负手而立,眯起双眸盯着百里垣壹。
少倾,她开口道:“既是将军输给了孤,那孤便要讨将军一个好处。”
百里垣壹这时才有些后悔与她过招。
“臣现下身无长物,并无好处许国君。”百里垣壹头皮发麻。
“孤从不缺少那些身外物,孤要你。”妫翼傲然挺立。
百里垣壹心惊肉跳,她性子耿直,从前解决问题时,惯用直来直去的法子。可在面对妫翼时,却总预料不到,她的下一招路数。
如同与她切磋武功一样,妫垣壹永远都看不透她所使招式的路数。
“阿金,备车,孤要带着百里将军出宫。”
百里上卿府,曾是圣安城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钟鸣鼎食之家,在百里肆死后落败,连同宗族兴盛一起,消亡于陈平侯妫燎统治这些年。
妫燎剐了百里肆后,也顺便屠尽了百里家族中人。
可怜百里宗族的人,清流百年,从不恃宠而骄,以权谋私,在潼安受萌荫与世无争。潼安失守后,曾短暂地逃亡定陶城,柘城,渝州。
妫燎为使百里肆尽快现身,曾派禁军搜寻百里宗族人,将他们一一囚入牢狱。
百里肆死后,百里宗族中人已是无用,除却少数年轻貌美的女子被送去晋国做药人,其余皆死在妫燎的手下。
在妫翼夺政后,便派工匠按照原来的模样,重新修葺上卿府邸。
宏叔和玄被赐予百里姓氏之时,上卿府也一并赠予了他们。
妫翼一早,便是带着宏叔和玄前往上卿府。
工匠在修缮府邸时,按照原有地模样,尽可能地还原所有的陈设。宏叔带着她和百里玄在府中慢走,声色哽咽地与她说着各处的风景。
在那些百里肆读书,习字,习武,游乐的风景里,她仿佛能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与四周千花万树一同向阳生长地模样。
只是,眼前的花树仍旧枝繁叶茂,可那个少年,却再也不能回来了。
妫翼这时也方得知,逃回陈国后,与凤姒夫人躲着那处小院,便是百里垣壹年少时在府中的居所。
也难怪,她曾在小楼中看见过织机和绣架。
所以,她当日第二次重回上卿府,是带着百里垣壹一起。
车马停下时,百里垣壹憋气窝火地跳下车,落地后放眼而望,惊愕之中带着愤恨。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再前行。
“怎么,是要孤抱着你进去?”走在前头的妫翼,见百里垣壹停步不前,回头质问道。
“臣曾发誓,非死而回,还请国君莫要再为难臣下。”百里垣壹附身恳求,极力抗拒进入上卿府。
“孤若是为难你,大可一针刺入你背后,横竖你晕过去了,将你抬进去不更好?”妫翼转过身,缓缓地向她伸出了手。
“如今的百里家,就仅剩你这一人的血脉了,他们已经死了,你是不是也该放下了。”
百里垣壹被她这句话击溃,少年时的倔强已是成年的痂,伤口复原,变成可以触碰疤。
她犹豫了半晌,终是握着妫翼的手,走了进去。
宏叔和百里玄此时刚好就在百里垣壹少时所住的小院。
他们似是知道百里垣壹今日会回来,不但将寝房内的被褥拿出来晾晒,宏叔还将坏掉了的绣架修好。
百里垣壹自踏入府中,就沉入往事的回忆中,她双眸放空,失神不语,便是百里玄与她问好,她也忽略不答,径直往小楼里面走去。
宏叔望着百里垣壹摇了摇头,召唤百里玄莫要扰她清静。
第五十四章 不拟回头望故乡
妫翼眼见目的达到,行至宏叔身旁,悄声道:“想来她肯回来,暂时就不会想着离开,劳烦宏叔你想些法子,这些时日尽量将她留在府内,若生变动,便派人进宫来禀报。”
宏叔附身领命,低声道:“国君莫要忧心,臣会尽力安抚她,毕竟她同臣也曾有过一段师徒情缘。”百里宏效忠于百里家,曾看着百里垣壹长大,在她年少时,传授过她剑、御二术,同百里肆一般,关系亦师亦属。
妫翼放心地回到宫中,面带愉悦地在长信宫等着妘缨一同晚膳。
妘缨自德行殿回来,见妫翼心情大好地弄香。
“你的将军且离宫去,怎你如此兴奋?”妘缨嗅到殿内暖香四溢,似是燃了暖甜梨。
“骨碌这般说我,可是吃味儿了?”妫翼歪着头,一双明眸似笑非笑。
“你若再这般打趣我,我也学她一般,与你在正阳门打一架,然后回宋国去。”妘缨道。
“我怎敢打趣你,是你明知故问。”妫翼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妘缨莞尔一笑,行至案前,对她对坐。
百里垣壹昏睡这些时日,妫翼不但将她更回百里氏,还将星谷关九成军队迁回至点墨镇,将点墨镇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军事重镇。
迁兵这一事,是在妫翼与百里垣壹前往郡城关解救莘娇阳时,令百里玄下达诏令。
虽然妫翼手上掌有兵符,可星谷关的大军,大都只认百里垣壹之令,继而一拖再拖,进展并不顺利,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妫翼才借着押送晋国公子的由子,令百里垣壹携大军回到圣安城。
星谷关的副将见百里垣壹回到圣安城,这才心生动摇,迁兵往点墨镇而去。
抵达点墨镇后,才方安顿,便听闻妫翼幽禁了将军,且叫将军重归百里宗族。
星谷关军队的三名副将,皆是百里垣壹的心腹,他们知晓百里垣壹的秘事,因而不愿相信他们的将军是自愿回归百里宗族,定是妫翼逼迫。
可怜那百里玄虽是军中一名小将,根本稳不住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
于是,妫翼在几天前亲自前去点墨镇会面老将,要他们守在百里上卿府门前,亲眼见证了今日,百里垣壹自愿地走进百里府中。
妫翼今日在离开百里府时,三名副将与她请罪,痛哭流涕地告解,是他们的小人之心,误解了将军的一片赤诚,更诋毁了妫翼亲贤臣之心。
当然,这些事情,百里垣壹并不知道。自打她踏出了星谷关,妫翼便将她与星谷关彻底隔绝开来。
迁兵往点墨镇的副将亦不是未有捎信给她,只不过那些信件,皆被妘缨所派的八卦门一众拦截。
现如今副将仍旧认为百里垣壹知晓迁兵之事,百里垣壹也并不知她身处正妫翼的棋局之中。
事情的败露,是在五日后的过午,妫翼与妘缨正在德行殿商谈何时交换质子事宜。
妘缨授命貅离将陈平侯妫燎用陈国女民交换钱帛送予晋国公做药人一事,程秉于周女王。周女王听闻后勃然大怒,招来昭明太子,怒斥其监国不力。
妘缨告诉妫翼,自昭明太子败走郡城关,回到安阳后,借着晋国公子被掳走的因由,有意联合晋国一同,兴兵攻打陈国。
周女王深知昭明太子举措意欲何为,因而协同丞相宋锦书在前朝,反对这场不义之战。
貅离状告晋国公沉迷方术,戕害国民这件事,倒也让周女王,在反对昭明太子兴兵陈国之举,有了暂缓之机。
周女王的一纸问罪送去晋国,痛斥晋国公失德,令其与陈国新君告罪,方得其子归矣。
随后,晋国便派出行使抵临圣安城,呈上晋国公的罪诏书,并请妫翼来定夺交换晋国公子与陈国女民的时日与地点。
交换人质的地点,妫翼早前便想好,就在蔡郡的雅安关。
如今蔡郡为宋国所掌有,息郡则被晋国所占。雅安关乃是蔡息二郡边界,更是打开息郡的咽喉处。
至于何时,妫翼甚想在秋尝农祀祭礼前,要她们归来。
只是,她的将军,却和她闹起了脾气。
妫翼直奔百里府,行至门前,听到宏叔的声音传了来。
“老身有幸能在你少时,指点你的剑术,哪知你后来为了能脱离百里氏,改习了双枪。”
“老身手上这柄长剑,是百里氏的家传名剑,长念,你从祖,曾祖,父亲皆用为佩剑,即使是你阿弟百里肆也用过。”
“若你想要从这出去,便用武器架上的任意一件兵器来赢老身手上的这柄长念,你若赢了老身,老身绝不阻拦。”
妫翼不曾知百里肆的佩剑,还有这般高逸之名。
她示意阿金和身后宫奴莫要做声,悄然走入府中,躲在一方石柱后面,看着二人过招。
宏叔剑术虽非天下卓绝,可在陈国却也属得一流。百里垣壹不善剑,即使少时同宏叔习以一二,却也只是皮毛。
宏叔连击如蛟龙得水,游刃有余,百里垣壹节节败退。
直至宏叔反手挑剑,将百里垣壹手中长剑击落。
百里垣壹被剑气震慑,退后几步。她即刻调准内力,气息不乱地道:“老伯善剑,便以此来欺压小辈,可是赢得光彩?”
宏叔淡然一笑,道“关起门来,谁知老身欺压小辈,你输了便是输了,若不服气,便寻个你擅长的武器来与我打。”
百里垣壹本意便是激怒宏叔,与她换一种打法。
她的双枪还在守宫禁卫处押着,激将法叫宏叔赤手空拳与她搏,未必能赢得过她。
可宏叔偏不上当,更说些无赖的话来气她。
百里垣壹瞥见武器架上放着几柄长枪,她抄起一旁锋利的匕首,将其中两炳长枪的木身削掉一半,取一块砂石将尾部磨圆。
她善枪头精小而锋利的双枪,虽然临时改造的长枪不尽她意,挥舞着几招,倒也能应付的来。
宏叔见她已然准备完毕,持剑向前。
“叔父不必动手,且让人编排说欺负小辈。”一袭戎装的百里玄走了过来。
他前去兵器架,取下一柄长枪,背对宏叔,面向百里垣壹。
“这长枪,是我与老靳学的,老靳是你的副将,也算是我半个师父,我用这柄长枪会你,若你将我打得起不来身,便叫你出府,这算不上是欺压小辈了吧?”
妫翼曾见过这位老靳,是百里垣壹三个副将其一,掌管星谷关步兵。此人为人虽老实憨厚,却只认死理,不善世故圆滑,当初怀疑妫翼囚禁百里垣壹,便是这位老靳冒死来与她对峙。
妫翼不知这位老靳的枪法有多出众,但闻百里垣壹将百里玄安排在老靳的手下做兵长,即知百里玄在他手下,吃过不少苦头。
百里垣壹心中冷笑百里玄的自不量力,双手持枪猛攻而去。
百里玄吃力接下她这重重一击,不过三招他已然败退至墙角。面对攻势强硬的百里垣壹,百里玄只能咬紧牙关,严防死守。
妫翼年少时也曾见到妘缨使过缨枪,虽然时日颇短,但妘缨的天赋使然,各种武器皆是得心应手。
不像眼前百里玄这般笨重,应对招式基本以防守为主,便是攻上的手段只有横扫,伤不到百里垣壹分毫,却耗损自身气力。
百里垣壹摸透了他的招式,长踏枪身,直刺而去。
哪知百里玄不再拘泥于招式,他扔下长枪,反身单手擒住百里垣壹的手腕,另一只手出掌重重地打在她的肩头。
百里垣壹的轻敌导致了百里玄的奇招制胜,她踉跄地前倾,喉咙犯腥,气息未稳时,猛然回刺。
眼瞧枪尖就要刺入百里玄前胸,藏在石柱后的妫翼飞速上前,拽住百里垣壹前刺的短枪。
百里垣壹并不知道身后来人是妫翼,因而转动另一只手的短枪,重击妫翼心口处。
妫翼口中涌来一股腥甜,她故意不用真气压制,向后退了几步,吐出口中献血,两眼一翻,佯装晕死过去。
宏叔惊呼一声后,奋力地向妫翼飞奔而去。
百里玄劫后余生地瘫坐在地上,若方才没有妫翼拦着,躺在地上的便是自己了。
他望着远处,地上那一滩血迹,连滚带爬地也向妫翼而去。
百里垣壹这时才发觉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击中的人是谁。
百里玄见妫翼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嘴角还挂着一缕血迹。
他面色煞白,恼羞成怒地站起身,大吼道:“妄你身为人臣,连国君也敢重击,不是犯上作乱又是什么?”
百里垣壹百口莫辩,却不肯地下高昂的头颅,她扔下手中双枪,与百里玄对峙道:“她自背后偷袭,我不过做回击而已,我怎知是不是你们安排的死士来刺杀我的?”
“我叔父向来光明正大,怎可能是如你一般的小人,你嫌我是国君派来夺你兵权的,便故意叫老靳来揉搓我,我身为兵长不叫我操兵练武,却叫我照顾他的吃喝拉撒,你这般心思狭隘,我都可忍了,可你偏偏信任那大周的昭明太子,与国君反道而行。”
“你不知国君在他手上受过的辱,也理应知道你如今回归了门楣清正的百里氏,若你不再一心忠君,我便豁出这条命,与你同归于尽。”
躺在宏叔怀里装死的妫翼,也确实没能想到,平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百里玄,能说出这般铿锵发力的话来。
她浑身暖洋洋的,强忍着笑意继续装死。
“她将我更回百里氏,大抵也是如你说的这般,用着百年的门楣,将我框死至此,又操控我的副将,瞒着我,将星谷关的军队迁至点墨镇,这般卸磨杀驴的做法,我岂能坐以待毙?”妫翼并未给够百里垣壹安全感,致使她现在仍旧觉着,因为潼安之战和百里肆,妫翼会杀了她。
“若你是忠君之臣,即便国君要你死,又能如何?”百里玄道。
“那星谷关本就是陈国初立时,为抵御西部蛮夷入侵所设关隘,早在周殷王时,西部水枯,蛮夷迁至宋国北部,这关隘已是无用,迁兵本应在那时,只是先君拘泥于朝前,并未有所动作,后来无论是卫姬之乱,亦是于楚对战,皆因将兵在外,而受牵制,国君此举迁兵若是为国,你阻挠便是忤逆,若是为己,你阻挠便是造反。”
百里玄的左一句忤逆,右一句造反,咽得百里垣壹抬不起头。
她气急败坏地道:“如此甚好,我与百里氏百年的清正一同形神俱灭。”
百里玄气得浑身打颤,若不是宏叔拦着他,他大抵要使百里氏的那柄长念剑,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第五十五章 王侯第宅皆新主
“你是公子唯一的姐姐,便是以命换命,老身也绝不会叫你出事。”宏叔将妫翼抱了起来,令百里玄先行一步,通报在外留守的内侍官,备好回宫的车马。
“我不需要你来护着我,自打踏出这所府门的那日开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在妫翼看来,百里垣壹这类外强中干的人,大都跟自己的过往拗着一股劲,越是渴求的,越是不屑一顾。
“若你不需要,大可在国君醒后,自行奏述,无论你更改回妫氏,亦或是其他姓氏,就同老身再无瓜葛,自生自灭,各不相干,老身抱着百里氏的门楣清正,无愧于心。”宏叔从不愚善,也从不愚忠。
这是妫翼看重他的地方,更是将百里氏这清流之家交于他手中的原因。
妫翼靠在宏叔怀里还想听得百里垣壹作何反驳,可许久,她都没再说话。
直至阿金惊恐不安地跑了过来,颤抖地问道宏叔发生了什么。
宏叔轻叹一声,道:“方才,老身同国君切磋武艺,使错了气力,不小心伤到了国君。”
阿金柔弱地怒了一声道:“宏先生,国君宠信你,也不能这般不知深浅,更何况国君现下还怀着身子。”
妫翼从未听过阿金对谁发过怒,他本就细声慢语,怒音倒像是在撒娇一般。
“如今之急,还是老身先将国君送回宫中,请医官来诊治,待国君无恙后再治老身的罪,老身绝无多言。”
一直到离开百里府门时,百里垣壹都没再说一句话。
六神无主的阿金先行派宫奴前往景寿宫,将事情禀明妘缨。
好在景寿宫离长信宫并不远,妫翼被宏叔抱回到长信宫时,妘缨和夜玦二人已经在殿中等着了。
夜玦在内殿为妫翼诊脉时,妘缨在中殿询问宏叔,百里府上发生的事情。
宏叔俯着身,将对阿金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讲了一遍。
“宏叔,这里并无外人,你且实话实说就好,否则等绥绥醒了,我再去问她,可就当真帮不了你了。”妘缨虽未同宏叔有过深交,但也曾在少时私见百里肆时,与他有过交集。
他绝不是心浮气躁之人,也绝不可能会出手打伤妫翼。
宏叔垂头不语,不做辩驳。
妘缨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到内殿。
内殿软塌上,妫翼已然醒来,正倚在软榻上,望着进来的妘缨。
而夜玦则跪坐在一旁,煮茶弄香。
“你这葫芦里到底要放什么药,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妘缨开口问道。
“你怎会不懂,你教给百里玄说的那些话,早便预料到今时今刻了。”妫翼歪着头,俏皮地嗔道。
“我不过是替你未雨绸缪而已,我又不是神明,怎知你心中所想?”那些话,是她教给百里玄,要他说给点墨镇三名副将听的,谁知这傻小子,竟直接找到了事主,开口便怼。
“神明啊,神明,能否再帮我一次啊。”妫翼与她撒娇道。
妘缨颇为欢愉地偷瞄了夜玦一眼,见他神色毫无波澜,便道:“你且说便好,若是这般恭维我,我可有些怕了。”
妫翼与妘缨招了招手,叫她坐过来。
她趴在妘缨耳边,口吐温热地在她耳边轻语半晌。
不刻,妘缨面色微红地起身离去。
妫翼转过身,与夜玦道:“这几日,你若无事便留在宫中,孤会派人前去太学将桃息也接入宫中留宿几日,你们父女二人,暂且居于太医院,那孩子自小便对草药感兴趣,若你肯传授她一二,她必会感恩戴德。”
夜玦引香,覆盖香炉鼎,袅袅香雾而出,沁人心脾。
他双眸暗垂,不见半点波澜。
“夜玘桃,她的新名字。”他缓缓开口说道。
妫翼暗中作乐地点点头,翻过身背对着夜玦,侧躺于软塌时,才露出欣慰之笑。
两个时辰后,跪在中殿的宏叔被宫中禁卫押走,关进了司寇所。
陈国国君被刺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翌日,百里垣壹刺杀国君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直至晌午,妫翼倚在榻上饮汤时,百里垣壹那三位副将先行来到长信宫前,跪求着,为他们的将军喊冤。
妫翼将汤碗放在阿金的手里,才想起身,便被妘缨压了回去。
“你身上的伤‘未痊愈’,不必理会这三个心盲的。”妘缨说话向来留有余地,只有妫翼听得懂,便是近身侍候的阿金,也听不懂妘缨话中的意思。
“可是他们吵得我头疼。”妫翼紧皱着眉头道。
“可否叫奴去遣了他们?”阿金担忧地问道。
妫翼摆了摆手,道:“不必,过会儿会有人来堵住他们的嘴。”
不出半刻,内殿的妫翼和妘缨便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清亮的少年声。
“百里垣壹行刺国君,尔等还有脸面在此喊冤?”
“将军怎会行刺国君,我看便是你小子从中挑唆。”其中一人声色沙哑地大怒道。
“若将军忠心不二,岂是我三言两语能左右的了,更何况我挑唆其中,叫她出手伤了国君,与我又有半点好处吗,若不是为她顶罪,我家叔父昨日又怎会被关进司寇所,至今生死未卜?”百里玄向来得理不饶人,想他以前为了妫翼在军中多有忍耐,现如今不必再忍着,怼人格外凶狠。
“即使不是你挑唆,也同你脱不了干系。”另一人低沉地道。
“现下已然和我脱不得干系,倒是你们将军,自己惹是生非,却无担当,偏要辱了百里家百世的门楣,最后追究下来,最轻也不过夷三族,为清白与道义而死,百里家的人从无畏惧,而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偏生在陈国最动荡之时,皆是偏安一隅,事不关己。”百里玄的话激怒了其中一位副将,他忽地站起身,握紧拳头,便向百里玄挥去。
百里玄也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他几拳。
他仰坐在地上,吐了几口鲜血,笑道:“老靳,你有能耐便在长信宫前将我打死,我倒要瞧一瞧,一个副将在宫中杀人,能得什么样的下场。”
老靳被他所激,再次挥拳而去。
他的拳头还未碰到百里玄的汗毛,便被飞奔而来的百里垣壹阻拦。
她拨开老靳出拳的手臂,另一只手重重地出掌,击在他的胸膛上。
老靳被打了个趔趄,捂着胸口错愕地看着百里垣壹。
“若你再不收敛脾性,便自行回到星谷关,做个耕夫吧。”百里垣壹冷冷地说道。
她面容肃萧,犹如杀伐时冷酷,身覆着的银甲,每一处都擦磨的锃亮无比,一头乌黑的青丝,束冠而立,神貌飒爽。
而后,她笔直地跪在地上,声如洪钟:“打伤国君,并非臣本意,何等罪罚,皆有臣受过,还请国君莫要殃及他人。”
“将军可是遭人胁迫,才担此莫须有之罪?”一位副将阴阳怪气地问道。
“我没必要受他们胁迫,那日在府上,确实是我不慎,伤了国君。”百里垣壹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们所言所行,被内殿的妫翼和妘缨听得一清二楚。
妫翼对阿金使了个眼色,阿金便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不刻,他带着百里垣壹和百里玄进入内殿。
百里垣壹先行跪在地上告罪,而百里玄则十分知理地跪在她身后,与妫翼问安。
妫翼故作虚弱,倚着凭几,唇如白帛,干枯无色,即使在炎炎夏日,却披着狐裘大氅,神态倦乏。
“孤心知将军乃是无意之举,且切磋之间的伤亡无关罪罚,只是孤身上的伤,惊动了阖宫上下,这才要调查清楚,安能交代于朝前宫后。”妫翼故作有气无力地说道。
“即使如此,臣也不当有失轻重,还请国君放了宏伯归家去,由臣来承担一切罪责。”百里垣壹如踏进陷阱里的猛兽,四处皆是铜墙铁壁,无处可逃。
妫翼咳喘两声,道:“若说责罚,倒也不必,若是将军能解开孤近日的忧心事,便能将功抵过了。”
百里垣壹缓缓起身,她一双清冷的眸子望着妫翼。
“六日之后,也就是这月初七,孤与晋国老儿相约息郡雅安关,以晋国公子交换早前被妫燎祸害,献予晋国老儿做药人的陈国女眷们,旁人,孤是信不过的,唯有将军可助孤承此重任。”妫翼不慌不忙地与她道。
“至于点多少兵将随你一同,皆由你来做主,孤的指令便是将那些女眷们,安然无恙地带回陈国,若能赶得上十四的秋尝祭,便最好。”
百里垣壹也是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早已是她网兜里的鱼,她收紧了兜口,肆无忌惮地对自己为所欲为。
“原是如此,”百里垣壹轻声道:“为救回那些无关的女眷们,国君当真是费尽心思了。”
妫翼见她已然知晓所有,便也不装着了,她脱下大氅,道:“将军过奖,不过是孤临时起意罢了,这还要感谢将军当时起得杀心,否则又怎会给孤这般的机会,做局请将军入瓮来呢?”
百里垣壹微微偏头地瞥向百里玄,她心虚至极,哪敢否认?
“可若是臣不应呢,若是臣以命作抵呢?”百里垣壹问道。
“你不会不应,你是守护孤的百里氏后人,你是陈国的大将军,”妫翼缓缓站起身,虽不是咄咄逼人之姿,可在百里垣壹的眼中,已是摇山振岳,秋风扫叶。
百里垣壹启程的前一夜,妫翼前去淮古台与那晋国公子聊到夜半。
这位晋国公子十分热衷于藏巧于拙,被关在淮古台的这些时日,将自己养的体壮矫健。
他并不畏惧妫翼,是因为他知道妫翼不会取他性命。
而今,他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晋国去,不必再回安阳作质。
他感谢妫翼还来不及,又怎会不配合她,去换那些陈国女眷。
况且,对于他父亲纵容方士胡作非为,视人命如草莽,整日沉迷于修仙练道,亦是鄙夷不屑。假以他日,他继承国位,必定不如他父亲这般蠹国残民,更要肃清这些沉迷法术的方士,以正朝纲。
妫翼听得出来,他想与陈国互盟。
可他毕竟是在安阳待过一段时日的质子,若是昭明太子故意放出的诱饵,引她上当的可能性极大。
她态度含糊,只夸耀晋国公子是个可敬之才,往后莫要记仇才是。
晋国公子也知她顾虑,因而话未多说,适可而止了。
第五十六章 不知江月待何人
翌日,百里垣壹点兵一万,令老靳与百里玄分作副将,一路南下,往息郡雅安关而去。
自百里垣壹走后,妫翼便着手准备秋尝祭事宜,这些事,原本应当是淳于皮来料理的,只是他与部分士卿仍被困在黑崖,而如今陈国可用之人,也已被妫燎诛杀过半。
秋尝祭,祭农神,祭丰收,求岁丰年稔。
妫翼心知妫娄督导丰收繁忙,便只能将今年陈国新粮托付于貅离,在大周秋尝祭天地之时,与宋国的那份一并呈上给周女王。手书一份与周女王,对鲁莽掳走晋国公子之事而赔罪,怀德畏威地拜谢周女王,体谅了她的难处,准许换回陈国女眷。陈国如今百废待兴,她新君初立,根基未稳,待今年逐除,必会亲去安阳,朝拜周女王。
身在潼水的淳于大家在得知今时的陈宫内虚无人,便自请前来,接下主理秋尝祭祀之事。
淳于大家的顶囊相助,令妫翼颇为欣慰,她得到片刻喘息,这才能倒出空来,处理后宫之中的琐碎之事。
妫燎死后,后宫的御女犹如四散的猢狲,有的趁乱逃回了家乡,有些选择留下继续服侍新君。妫翼早前也都一并接纳,充实后宫,有德行之人便可为宫中女官,余下便由阿金掌管,充做宫奴。
生活总归辛苦,她们想来是无家可归,留下,也算有个栖身之地。
唯有被关在冷宫的那人。
妫翼本打算不去管她,叫她自生自灭的,可毕竟她们的不幸皆来自同一人,况且经过上次周王宫山台之事,妫翼见她的性子单纯又愚笨,极其容易被人当做刀子来使。
既是昭明太子这般热衷于养蛊,那妫翼便将他养大的蛊送回给他,助他反噬成功。
妫翼记得,第一次去冷宫,还是因为卫姬夫人赵南子,她记得她疯了,将她认作妫薇。
也不知她们母女二人,时今在黄泉下,是否团圆了。
不知她的姐姐妫薇,是不是会娇嗔地与她的阿娘抱怨,她这个心口雌黄的妹妹,终究没能将自己活着带回家乡。
天色阴暗,下着绵绵细雨。
许是没有烈日的灼热,那姑娘终能见白日,她正心事重重地坐在廊下,伸手接着檐下落水。
她见到妫翼,并无跪拜之意。
“孤其实并不怪你,若没有你山台的那一刺,孤恐怕还困在噩梦之中,醒不过来。”妫翼行至廊下,与她道。
“我现在其实也并没有以前那般厌恶你了,至少我那一刀,让你离开了殿下,还杀掉那个令我憎恶的人。”帛余轻声地说道。
“叫你憎恶的人,并非只有妫燎一人。”妫翼见她面如茶色,黯淡惨然,发丝枯槁,杂乱无光。
“若你是来挑拨离间的,便死了这条心,外头说的那些碎语闲言,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绝不会背叛殿下。”她自小便被哄骗着长大,爱慕着她的殿下,追随着她的殿下,维护着她的殿下,甚至替他承受外来的刀剑,缠情岛上的童年,近乎是九死一生挨过来的。
她的宿命便是成为殿下的盾牌,为他挡下所有伤害。
妫翼有些可怜她,毕竟曾经的自己也如她一般,痴傻可笑。
“你知你为何畏惧太阳吗?”妫翼开口道。
帛余转过头,哼道;“我不必知道。”
“是乌支。”妫翼道。
“你少时太喜欢追在你的殿下身后了,导致他寻到了乌支,哄骗你吃了下去。”
“你本应当生活在阳光下的,偏偏因为他,不得浴日,落得这般模样。”妫翼长叹一声。
“你胡说,我身上的病乃是天生如此,花诗姑姑她绝不会骗我的。”帛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事,是他闲来无事里与孤说的,孤起初也没猜到是你,如今与你的症状对上了,这才来告知你,莫要再被他诓骗,受他操控,否则将来反噬自身,怕是会比现在的境遇还要凄惨。”在与他出逃息国时,闲聊谈起世间奇特毒物时,他曾提到过此事,只不过他聪明地将帛余换成了霍臻派来迷惑他的美娇娘。
那时的她,倒还真吃了醋,与他闹了好几天的小性子。
现在想想,还真是叫人揶揄了。
帛余捂着双眼哭了起来,声音幽幽,配上着绵绵细雨,更叫人觉得阴冷。
“帛余,你若不信孤,便亲自回去问一问你的殿下,想来碍于周女王还健在的情况下,他到不会将你如何,只不过若你选择回到他身边,定然也不会有何等好下场,可若你无处可去,也可留在陈宫之中,毕竟你是周女王赐婚于陈国的周郡主,孤会照顾你往后的余生。”妫翼自问已是滴水不漏,仁至义尽。
毕竟这姑娘本质并不坏,只是蠢而已,再加上少时被养大的人哄骗,觉得她的殿下,便是世间万分独一的好,自己生来,便是攀附于他身,因他悲而悲,因他喜而喜,因他生而存。
“不必,除了殿下,我帛余不再会心属他人。”她红着眼,信誓旦旦地盟誓。
“明日,我便启程回安阳,我要回到殿下身边。”
妫翼为帛余安排了车驾,翌日便将她送出了圣安城。
如今这块烫手山芋终于送走了,她也能松一口气,继续准备秋尝祭的事情。
毕竟迎得陈国女眷归来,她至少可暂时乐以忘忧。
七月十四,碧空如洗。
妫翼着丹服金冠,在妫水北岸,举行秋尝祭祀。
以旧器盛新粮,瓜果,象征年年不绝耕种与丰庆。以新器盛酒浆与祭肉,象征年年不绝酒酿与兽禽。
两位神司头戴羊首骨,立定于妫水河边,唱诵着祭祀的歌谣。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铜铃阵阵,声响清脆,风来动地,麦谷香醇。
是夜,陈宫中,西行阁有饮宴。
大司农妫娄携新麦归来,与国君述职今年收成,以及冬日耕种良策。
这冬日的耕种良策,其实为宋国大司农所献。
这位大司农,便是宋国君妘缨,亲去梁国无量山中请出的贤才。
他将宋国这等多山之地,变成鱼米丰厚的粮仓,使青黄不接时,不必从他国求得米粮。
他随妘缨一同前来陈国之初,并未随她一同踏入圣安,倒似个旅人般,走遍了陈国的山川。于各处停留五六日,乔装成耕走四处的耕夫,与陈国各地耕夫畅谈。
得知西南部,包括星谷关在内的七成之地,大都可冬耕春收,只不过在冬日时,家中多数人丁,或是被征去做修补城墙的工丁,或是被征去做守城兵丁,无暇耕种冬日稻田。
他拜见妫娄时,且将此事告知。
许是君子间的惺惺相惜,使二人一见如故,相聊许久。
妫翼也是在这日的饮宴上,见到了这位宋国贤明的大司农。
心醇气和,敦厚良善,如和煦春风,冬日暖阳。
妫翼瞧他,心中腾起莫名的熟悉感,以至于饮宴结束后,于长信宫召见妫娄时,便也连同他一起宣召了来。
夜色尚好,妫翼坐在园中软塌,月色穿过她身后的丝绡屏风,碎成了一地的银光。
她眼馋一旁的妘缨煮酒,便只能借秋风饮热汤。
长信宫院内的棠梨树花谢果结,只是没了芊芊这般的妙人,再也没有人能将这等酸涩的果子制成佳肴。
时见燊跟着妫娄踏入长信宫内园后,目光便时不时地瞟向园中那几棵棠梨树。
即使在妫娄同妫翼商讨冬日耕种,减少征丁为公家所用时,他亦是心不在焉,直至妘缨递去一碗热酒于他面前。
他嗅了嗅,精巧的鼻子上,似是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妫翼停罢与妫娄的谈话,也嗅了嗅空气中的酒香。
“骨碌,你可是挖了我树下的棠梨酒?”她嗅到熟悉的酒香,开口询问。
“怎么,孤的司农殚精竭虑地相助,还喝不得你的藏酒了?”妘缨将酒碗放在时见燊的手上,示意他大胆饮用。
妫翼心中委屈,便只能吧唧着嘴,柔婉地道:“哪里说得这般见外的话,不过是故人手作,世上无二,我都舍不得饮用,见到便就问一嘴罢了。”
时见燊纯良,听得此话,便上前去,将手中热酒奉于妫翼。
妫翼见他手指纤长,不过因长期接触农事,晒得黑黝且布满老茧,难免也起恻隐。
“既是宋国君赏给你的,孤哪里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她摆摆手,示意时见燊饮下。
时见燊分别向着妘缨与妫翼拜谢后,便饮空了酒碗。
热酒入喉,引来旧时的刀割,直劈心肝。他后知后觉,浊泪已噙满了眼眶。
时见燊不知所措地拂去脸上泪滴,他喉咙滚烫,刻骨相思,似是要破胸而出了。
“孤曾答应过你,要帮你寻到她,在得知她香消玉殒之后,便四处叫人查探她生前事,这一方四角的宫殿,既是她生前驻留时日最长之所,园内的棠梨树亦是她亲手栽种的,连同你方才饮下的棠梨酒,也是在她离开此地前,亲手酿后埋在树下的。”妘缨摆了摆手,便有宫奴将三坛黑陶酒瓮呈上。
每一樽黑陶的侧壁上,雕刻着一小字为‘木’,时见燊伸手摩挲着黑陶上斑驳的刻痕,涕泗横流。
他起身,再与妘缨拜了拜,声音哽咽,道:“臣,铭恩不忘国君恩泽,此生愿为国君寸草衔结,死而后已。”
妫翼虽然不知时见燊心中的旧事,却也能猜到他与芊芊之间的关系。
她此时也才想起,早前被困在东楚白家时,白尧有个宠妾叫娴姬,似乎是叫时娴。
若那时娴是芊芊口中背叛她的表姐,那面前这个时见燊,大抵是与她有着姻亲关系。
“你可识得东楚丞相府上的娴姬?”妫翼问道。
时见燊怔了半晌,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她是臣家中小妹,受了白尧的蛊惑,错事做尽,阿言因她几度生死,却碍于我的情面,终究叫阿言忍不下心来伤她。”时见燊回话之后,有些疑惑为何妫翼识得时娴,后想到曾为妫翼的福祥公主于潼安大战中失踪。
有传言她被囚禁在东楚,成为楚王的禁脔。
他不便再追问,将心中的疑虑藏了起来。
可他本就温良可善,面上藏不住心事,眉宇间的点滴,尽被妫翼瞧了去。
虽说,她逼死时娴,是为了给芊芊报仇,图个痛快。
可面前的人,却也是时娴的亲哥哥,她总是心里有愧。
“孤早前困于东楚时,曾与她有过短暂交集。”妫翼并不觉得从前被困在东楚,是说不得的事。
她如何,她是谁,她受了什么侮辱,从不需要这天下任何人来置喙,去定义。
第五十七章 夜深篱落一灯明
“她现下受白尧宠爱,活得甚好,你且不必担忧。”
妫翼记得芊芊说过,有人在等着她。
可五年的无量山之约,终究是她为他织就的镜花水月。
他是芊芊亏欠的人,也是妫翼亏欠的人。
就当做是在诓骗他,叫他能心安东楚的小妹,平安康健。
在与妫娄安妥好西北冬耕之事,时见燊随妫娄一同离开长信宫,与他一同的,还有那三坛黑陶棠梨酒。
妫翼有些乏了,便起身准备歇息了。
“你可会怪我擅自做主,将你的藏酒送人?”妘缨神态些许迷离。
她眼中的醉意,像是长河里的星,忽隐忽暗,忽近忽远。
“若是只因这几坛子酒,便怪你,岂不是将你我之间的情谊,看得太过单薄了?”从前的妫翼,善用过去之事,惩罚自己,惩罚身边的人。
可现在,她不会了。
往事已逝,她想要活在当下。
妘缨把玩着几案上的冰釉酒碗,她瞳仁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深渊。
“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回临酉了,往后不能再护你身侧,你自己珍重。”眼瞧秋尝而至,妫翼忙于朝政及祭祀之事,一度对妘缨避犹不及。
妘缨心知妫翼的避之不及是因为不舍,因而始终未能对她狠心说出自己即要离去之事。
可如今别离在即,她再不能寻得理由来,骗人骗己。
月胜中天,一光潋滟。
妫翼回身望去,见她坐在月影中,周身散着柔和的光亮。
如同画中的神邸,月上的谪仙。
“我···”妫翼轻启朱唇,却被打断。
“大周收了你的新粮,便是认了你的身份,定国安邦,并不是件易事,你心中知晓,我对梁国的志在必得,不管安阳是否认同,况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安阳的那位太子恨不得将我抽筋剥骨,被他察觉我以极端谋划夺取梁国,怕是又要掀起一场恶战,你初登而立,不善与我走得太近。”妘缨知道她要说什么,可现下为了保护她,便只能远离。
若是国者,尽可独善其身,置身事外。
若非国者,需要携手共进,生死相依。
妘缨与她不同,她想守好的,只有陈国,而妘缨想得到的,从来都不只是宋国这偏安一隅。
妫翼巴巴地望着她,心中不畅,妘缨哪里是喝醉了,分明清醒的很。
她连后路都为她想好了,看来这清扫梁国固守宗亲势力的谋划,她也已经胸有成竹了。
“看来这酒,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有人借着醉惹事生非,有人借着醉胡诌八道。”妫翼又何尝不知,妘缨这一番决绝的说辞,是死而后生的守护。
周女王首肯她为陈国君主,她便再不会随意地被昭明太子拿捏。
所以,陈国永固,她便无恙。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权当做是酒后失言,往后,不要再说。”妫翼言道此话,妘缨不敢抬头望。
她紧紧地攥着手中那展冰釉酒碗,心孤意怯地又要开口。
“阿金,为宋国公备沐汤,且叫她去清醒清醒。”
妫翼面路愠色,闻声而至的阿金见状也不敢多言。他如履薄冰地行至妘缨身前,战战兢兢地请她去休沐。
妘缨面如艳桃之色,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将手搭在阿金肩上。
“绥绥,我只想你和孩子平安无恙。”妘缨轻声道。
“何为平安,何为无恙,妘缨,但凡你我二人的状况,与今时截然相反,你可会心甘情愿地置身事外?”阿金跟着妫翼这般久,还是第一次瞧见她发怒。
平时的她虽漠然清冷,凛凛可畏,这般发起怒来,倒不使阿金感到害怕,反倒叫人有些心疼。
“你我二人已然共度至此,千帆过尽,却还叫我凭轼旁观。”妫翼哽咽,眼中尽是委屈与不甘。
妘缨哑然,这才后知后觉,原是自己这些天的焦虑,拧成了一道无形的锥刺,将她的心捶成乱麻。
她也有不舍,却不敢与妫翼许诺。
她怕,像那时见燊与木家四女的五年无量山之约一般。
空口无凭,一去不回。
越是饮酒,头脑便越清醒,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妘缨的郁郁寡欢,更叫妫翼万般无奈。
她长吁一声,又道:“若是明早启程,今夜便早些睡下,莫要再使小孩子脾气。”
妫翼心中又怎会不知,妘缨焦灼地模样,是因为放心不下她。
借着醉意与她撒泼也好,总不至将自己伤怀。
阿金将妘缨带去热汤泉休沐时,妫翼急召户令妫檀来见。
今日一早,妫翼收到消息,妫垣壹已然成功与晋国交涉,护送陈国女眷自雅安关返回,大约六日之后便能抵达图江城。
妫翼的期望是在秋尝祭前迎回她们,虽事不完美,可终究结果尽了人意。
她命身为户令的妫檀,将这些女眷们的家门何处整理清楚,若家中还有人在,可亲自去图江城相迎。
她也会亲自前去图江城,为这些归国女眷们设宴。
国君亲迎,君爵其遇。
她要昭告全部陈国百姓,这些女眷归家后,不得非议其在外受辱之事,若有不尊,同辱君爵同罪。
她们的这场苦难总算是终结了,往后的时日,皆是新生。
翌日一早,妘缨醒来时,妫翼已然不在宫中。
她开口询问阿金,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只道天还未亮,国君便起身离去,不曾与他说去了哪里。
妘缨心中寡淡,想着昨夜的事,怕是妫翼此时正气在心头,不愿现身同她道别。
她招来阿金侍候笔墨,留下一书后,便起身离开陈宫。
出城门三里,见树下驻守一队人马。
中间车辇幔帐四开,里面坐着的,正是一早就不见人影的妫翼。
妘缨勒马而停,远远望着,不肯下马。
“国君,你怎么不过去?”夜玘桃御马上前,问道。
妘缨吓了一跳,她一开始认为是行言跟在身后,却没想到是这小丫头。
“你跟着我,是要做什么?”妘缨问道。
夜玘桃眨着眼睛天真地道:“是师父叫我跟着你的,她说昨夜你俩吵嘴了,她放不下脸来求你,便叫我来说嘴。”
好了,如夜玘桃这般说辞,妘缨现在不过去与她握手言和,怕是会被小辈认定,是那小肚鸡肠之辈。
妘缨无奈长吁,终是与夜玘桃一同去见妫翼。
众目之下,妫翼将妘缨拉入帐内,将四开的幔帐散落后,令队伍继续前行。
“可见昨日的争吵,你并没放在心上。”妘缨半推半就地在她身旁落座。
“谁说我俩吵架了?”妫翼狡黠地笑道。
妘缨一口气压在胸口,方知自己又上了她的当。
她与夜玘桃那小丫头沆瀣一气,骗她上车辇。
妫翼见她神情错愕后是欢喜的笑,便不再继续与她逗笑。
“我此去前往图江城,迎归国女眷,乃是顺路将你送到渡口,莫要觉着有什么负担,昨日你说的那些话,我也心中有数。”妫翼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这般拦路的做法,便是心中有数了?”妘缨愠上眉头,却不忍怪责她。
“你若再恼,我便将你亲自送回临酉。”妫翼梗着脖子,傲然而语。
妘缨知晓她的性子是外圆内方,绵里藏针。但凡是她认定的事,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她长叹一声,愁眉皱紧,不再开口。
妫翼见她不说话了,便顺势躺在她的腿上。
“昨夜那小崽子在我肚子里闹的欢腾,我现在乏的紧,且让我睡一下。”
妘缨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将双腿并拢,叫她睡的舒服些。
不一会儿,妘缨便听到均匀的呼噜声传了来。
妘缨低头望去,见她脖颈洁白匀称,睡颜娇媚且温柔。为她整理好两鬓的乱发,指腹停留在精巧的耳垂上。
少倾,妘缨轻轻扯开幔帐,将夜玘桃叫了过来。
妫翼醒来时,已是傍晚,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发觉已然不在车撵中。
且怔了半晌,观望四周,虽觉周遭十分熟悉,可就想不起是在哪里。
“师父,你醒啦。”夜玘桃闯进门,见屏风后坐起的人影唤道。
妫翼闻声望去,见夜玘桃捧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她盯着夜玘桃手中那碗汤药,问道:“给我的?”
夜玘桃点了点头:“自然。”
说罢就舀了一勺,抵在妫翼唇边。
妫翼嗅到汤药的酸苦不堪,便皱着眉头,不愿张嘴饮下。
夜玘桃以为是她不安心汤药的来处,便又道:“师父放心,这是阿爹亲手熬的安胎汤药,国君得知你夜来不好睡,对阿爹下了死令,往后直至师父生产,他都要亲自照看师父的身体,不容出半点闪失。”
夜玘桃被夜玦认作义女,这药既然是他亲手熬的,那她现在大抵应该是在点墨镇的春红馆。
在妫翼细思之余,夜玘桃已然将药灌入她的嘴里。待她反应过来时,夜玘桃手中的汤碗已然见了底。
妫翼捂着嘴角,连忙将她的手推远了。
夜玘桃知晓她怕苦,便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包黄果糖来。
“师父,且尝一尝,我亲手用今年新结的黄果做的。”
妫翼伸手拿了一颗放在嘴中,清甜不腻,驱赶了口中酸苦。
她觉着好吃,便又要伸手去拿。
夜玘桃见状,连忙又将黄果糖收了回去。
“阿爹说,师父现在不可食太多甜物,师父且先解解馋便好,待腹中娃娃出来,我再做给师父吃。”
妫翼轻哼一声,转头又将碗中剩下的汤药饮尽了。
这回,她再度伸手向夜玘桃讨黄果糖。
夜玘桃少年老成地叹了一声,从中拿出一小粒放在她手里。
妫翼满心欢喜地将糖扔进嘴里。
春红馆不似早前那般风流烟花,如今成了附庸风雅的艺舍。
妫翼跟在夜玘桃身后,远远地听到园中有漫漫轻乐传来。
她回望灯火阑珊,深觉那园中传来的琴音,似曾耳熟。
“师父?”夜玘桃见她停住了脚步,便回首问询。
妫翼摇摇头,定下心神,继续跟着夜玘桃往前走。
攀上半山的石阶,行至后院,一条昏暗的游廊后面是一片宽广的草地。
今夜是月圆,正是月色初升时,草地中有一方角亭,里面灯火莹莹,有人影微动。
夜玘桃也没说要带着她去见谁,倒是神神秘秘地与她说,去了便知。
沿着草地的盲肠小道,徐徐行进。
忽而远处,一阵马蹄哒哒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匹健硕的奔马。
妫翼定睛望去,只见那马匹浑身黑亮,踏着月光向她奔来。
她心弦紧绷,轻轻地吹响一声口哨。
马儿闻声猛然停了下来,它噗噗地喘着粗气,在原地徘徊半刻,随后似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哒哒地跑来她身前。
第五十八章 一宵光景潜相忆
妫翼借着微微月光,认出这匹黑骝正是初一。
那是她还身为福祥公主的时候,芊芊亲自为她挑选的良驹。
她紧紧贴在初一温暖的额头,双手来回地搔弄着它的鬃毛。
初一舒服地喘着粗气,黑尾摇来摇去。
“我本想着待腹中的娃娃出世后,再将它还你,可瞧你四处奔走,倒也不在乎肚子里的那个,即便如此,倒不如识途的老马坐着稳妥,这便叫人送了来还你。”妘缨这般说辞皆是借口,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将初一还给她,并非不放心陈国的鞍马。
而是,在她希望,将来她未在她身边的每一日,她都能高枕无忧,四处皆有守候。
妫翼喜笑颜开,一扫方才心中郁结。
“你是如何寻到它的,又将它带去了哪里?”自潼安大战之后,初一便与她分离。
起初,她以为初一是战死,可后来又听宏叔说,百里肆曾返回潼安战场,将受伤的初一带回了点墨镇。
再后来,百里肆死去后,初一便下落不明。
“是她,治好你的初一,且在信北君死后,将初一带回了宋国天麓山,好生养护了起来。”妘缨侧过身来,这才使身后的人,现出身来。
妫翼细细望去,但瞧站在妘缨身后的姑娘,颇为面熟。
她尽心地回想,这才叫记忆中的人脸与之重合。
“你,不是死了吗?”
面前的人,正是船屋女闾,飘香院里的霜儿。
妫翼记着,她与李老家的那位傻儿子一同被杀于别院中。
“是郡主救了我,她以此法,断了绣衣阁于我的掌控,且叫我从此不再受人屈辱。”她说这话时,双眸泛起了泪。
妫翼回想这霜儿死时,身无外伤,唯有针眼大的伤口。
能用针使人进入假死状态,且骗过陈国上下的,只有素素可以做得到。
妫翼记着,妘缨似是说过,广陵翁主与姬康育有一子一女,宋国内乱,姬康慷慨赴死之后,这一子与一女便再没了消息。
“所以,素素是你的小姑姑?”妫翼转过头问道妘缨。
妘缨点了点头,道:“她叫妘婳。”
妫翼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又问道霜儿的姓名。
“国君可还记着当时,我是如何回的?”霜儿温柔地笑道。
妫翼再度陷入回忆,她记着,当时霜儿说自己姓氏为简,小字为木芙。
“你可是军祭酒简蓉的姐妹?”妫翼问道。
简木芙点了点头:“一开始,我便没有诓骗国君,若国君按照我的姓氏去查,便可查到我家归于何处。”
“假死只是下下签,当时郡主是想借着国君的手,将我送回阿姐身边去。”
当年,宋国内乱,忠臣简家被灭,简家姐妹出逃,被迫离散。
简蓉逃到了燕国,拜庄荀为师,而简木芙被人牙走卒卖入了楚国绣衣阁,成为绣衣使。
妫翼闻此,有些内疚。
这时也才想起,当时的她是怀了李辰的骨肉。
“抱歉啊,那时孤若是能聪明些,便不会叫你受那么多苦了。”她当初是想要查下去的,只不过那时的百里肆并不赞同,所以她才罢了手。
“国君不必道谢,小女才要感谢国君为小女手刃了仇人。”简木芙的双眸再度红润了起来。
妫翼自小就对此等柔情似水之人,毫无抵抗,她见简木芙又要哭,满身上下地摸寻着巾帕。
妘缨瞥了她一眼,将自己袖袋里的巾帕递给她,叫她继续献殷勤。
妫翼得了妘缨的香帕,闻了闻,觉得味道清幽,甚是舒畅,这便收进了自己的衣带上存了起来。
没得香帕止泪,妫翼继续追问她的仇人是谁,她并不记得曾经手刃的哪位,算得上是简木芙的仇人。
“李辰,和李老皆是。”简木芙贝齿咬紧唇角,不堪回首地闭上了眼。
简木芙身为楚国的绣衣使,自是被蛊毒所控制,不能自主。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被送去飘香院那种地方做细作,安能完好无损。
就算是李辰对她偏爱有加,却也不过是纨绔子弟的见色起意。只不过,叫妫翼没有想到的是,简木芙腹中的骨肉,并非李辰做的恶,而是李老那老贼,霸王硬上弓的产物。
所以,当初李老赞同李辰收她做小,并非没有来由。
妫翼并不知道素素的针导致李辰的假死,为了配合淳于葭远走东楚,她还令人在李辰的‘尸身’上戳了几个血口,随同车辇一起,伪装成被流寇截杀地模样。
所以,李辰又真死了一次。
至于,那李老贼结果,是被百里玄砍成了肉酱。
妫翼拍了拍简木芙柔弱的肩膀,安慰道:“现下他们都死了,你也能重获新生,莫要再回想过去,苦难已经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
“孤也要谢谢你,照顾好孤的初一。”虽然妫翼清楚,照看初一,多半是妘缨授意。
可毕竟在面对简木芙这般柔弱的女子时,再硬的铁块也都化成了绕指柔的蚕丝,她最见不得这般柔弱的女子,心伤落泪。
简木芙受宠若惊,附身再拜妫翼。
妫翼嬉笑艳艳地上前去扶她,却被妘缨半路拦下。
她扯着她,向不远处的四角亭走去。
亭内几案摆满了珍馐美味,叫人食指大动。
妫翼这才觉到肚子空荡,迫不及待地上前去,寻着香气酣食起来。
夜玘桃与简木芙二人跟在后面,一同入亭内跪坐于妘缨身后。
眼见几案上的菜肴丰盛,妫翼不禁询问:“你们怎不来一同享用?”
夜玘桃道:“早在师父昏睡时,我等已然用过晚饭,且这些佳肴都是国君特地为师父准备的,师父可要好好品尝,莫要辜负了国君的心意。”
几案中间的烧鹅,散发着蘡薁的清香。
妫翼挽起衣袖,扯下鹅腿,细细地品尝。
“若觉着腻,可食瓮中野葛。”妘缨怕她积食作呕,便不叫她食太多油腻之物。
妫翼点了点头,着三两野葛放在嘴中。
她腹中填饱,抬眼望去,见众人一并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她这才难以为情,放下食箸,示意饱食。
妘缨点了点头,令人撤走了食具,又以秋菊煮水,叫她饮用。
眼瞧妘缨如此献殷勤,妫翼已然察觉不妥,她清了清喉咙,道:“又叫我留在夜玦这,安心养胎是吗?”
妘缨煮茶的手一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妫翼心里一颤,心想莫不成是猜错了?
“可见我平时在你心中有多么不堪,稍微对你好一些,便觉着我是心存不良。”妘缨道。
妫翼咂咂嘴,绝不承认是自己多心,反而责怪妘缨少时诓骗她的次数太多,致使现在仍然疑神疑鬼。
“那还不是因为年少时,你美言美语地骗我作画,为你赚得盆满钵满,为了吃我那一份咸水鸭,支开我去买果子,净慧师父罚我禁闭,你捧着油纸烧鸡美名曰说是陪我,却隔着门窗叫我看着你,将烧鸡吃干抹净。”妫翼故意当着夜玘桃的面,戳穿妘缨少时的顽劣。
夜玘桃双眸晶亮,抻长脖子,饶有兴致地等着妫翼继续爆料。
“你怕雷鸣闪电,为了能与我同床,睁眼瞎话地骗我,说我身上余毒未清,需要贴身照料的事又如何说,你被镇上的恶童欺负,不敢与他冲突,却藏起我的发带,说是恶童抢走,怂恿我揍了那恶童一顿,后被净慧师父得知,却罚我一人时,你又如何说?”妘缨也不甘落后。
既然她这般有兴致,在小辈面前互相揭短,谁又不是没有话说。
妫翼急忙起身,去堵妘缨的嘴。
妘缨笑着将她的手拽了下来,死死握在手中。
“小桃子,你可不知道,你师父少年时向来欺软怕硬,若遇到什么难事,便回来与我哭诉,待她理亏,我不帮她时,她便将我存下好食的糕饼与蜜果,一并偷食,当我不知时,她就扯谎说是眼见着山鼠衔走的。”
夜玘桃听得津津有味,便是连同简木芙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妫翼当真是怕了她了,连忙好气地同她认错。
妘缨望着她那双如月般俊美的眸子,伸出手,轻抚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这孩子的名字,由我来取,可好?”妘缨凝望着她。
妫翼微怔,见她这般没有缘由地说话,许是一早便想好了名字。
“这是自然,不只是要为她取个名字,若能与你的孩子结上姻亲,我更欢喜。”妫翼笑道。
妘缨的脸登时冷了下来,她面容微愠,道:“那孽种不配。”
妘缨与梁国公商温的幼子,是非她所愿而降生的。自妘缨夺回临酉,梁国公被囚禁后,那孩子便一直留在临酉,受夜家人的照拂。
妘缨至今未给他取名字,便是见面都极少。
妫翼自然知晓,这孩子是妘缨心上的一根尖刺,那是她的屈辱和她不堪回首的记忆。
“骨碌,事已至此,回首无望,稚子无依,唯你可期,若你都不能接受他,又何来劝我接受腹中幼子?”妫翼道。
妘缨双眸清冷,幽幽地道:“绥绥,那不一样啊,你与昭明太子曾有情爱,可我,从未对商温动过心。”
妫翼不可置信地看着妘缨,这似乎传言不太一样。
至少在妫翼看来,妘缨应当是爱过商温的。
“那怎会与商温有婚约?”妫翼自小便爱听坊间秘闻,尤甚是当事者亲自来说。
“那是他自己求的,与我有甚关系?”妘缨见她颇有兴致,便不忍回避。
“可宋仁公允他娶你了,这又如何说?”妫翼继续追问。
妘缨垂眸,不知要作何解释。
“自然是梁国公使了些手段,叫宋仁公认为,国君倾心于他,这才有了一纸可笑的婚约。”简家早前是宋公近臣,简木芙也知当初的事情,是梁国公的心术不正所致。
“是什么手段,快些说来与孤听一听。”妫翼好奇地又向简木芙而去。
妘缨不悦地扯住了她的衣袂,将她拽了回来。
“明日一早你还要启程送我去图江,看着消食也差不多了,快些起身同我回去歇息,莫要耽误明日的路程。”她不愿将深埋入土的往事再度扒开见光,尤甚是在妫翼面前。
妫翼只能悻悻地跟着妘缨,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了四角亭。
往回走的路上,妫翼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骨碌,我俩也算两小无猜,可你在宋国的那些年少事,未曾与我言过半分,你曾爱过的,恨过的,现在钟情着的,一直心念着的,我都不清不楚,我仿佛离你很近,却又好似离你很远。”
妘缨停下脚步,回身望她。
一席月光莹润,她周身似是在发着光。
第五十九章 谁料江边怀我夜
“那些并不重要,都是海上的千帆过尽而已。”妘缨道。
“无论我曾爱过谁,或是现下心悦于何人,都比不得你在我心中分量,你不必知晓,也无需惦念,我妘缨,绝不会因为他们的任何一个,而舍弃你,绝不。”
那夜里的妘缨,在妫翼眼中,亦然熠熠生辉,如月下的桂树,四散着摄人心神的异香。
可到翌日的图江城渡口,二人终要依依惜别。
妘缨将陈宫令牌与金羊首帆一并交回,妫翼摆摆手,又将其推回妘缨的怀中,道:“我送你的东西,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
“有这金羊首帆,往后你想我了,随时便来。”
妘缨不做推辞,含笑地收下,且将那金羊首帆,挂在了船舷上。
“你自己,珍重。”
“盼,后会有期。”
妫水汤汤,碧如茫茫。
从此暮云春树,山高水长。
妫翼在木桥上伫立许久,一直到夜玘桃第五次来她身边提醒,秋瑟水凉,莫叫邪风染寒。
妫翼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渡口,往图江城去。
图江城的城令,乃是受妫娄举荐的寒门,名为栢生,曾短暂地做过昶伯的门生,与妫娄也是旧识。
妫娄散尽家财,收集妫燎罪行时,便是此人汇集各路文书,整理妥当之后,冒着死罪留存下来。
虽是寒门,却不失礼节,于城门前迎礼时,身着城令官服,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鉴于城中并无华庭锦园,唯一一座巍峨庄严之地,乃是祭祀妫水的神殿。
驻城兵卫将神殿封锁,暂且成为妫翼于图江城的栖所。
妫翼离开圣安,交代妫娄监国代政,妫娄一度担忧她的安危,因而也曾想与她一同前来图江城。
妫翼叫他安心监国,莫要忧心其他。
所以,在她抵临图江城前,栢生收到了妫娄的书信,信中是妫娄的千叮万嘱,叫他千万要留意妫翼的安危。
对于妫翼的一举一动,栢生都格外小心,即使是侍奉神殿中的巫人,也都在她抵临前,撤离了神殿。
除却妫翼随身跟着禁卫,神殿被层层包围,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
因她提早抵达了图江城,归国女眷的家眷们还未有抵临,她便一一问询着栢生,这些家眷们的住所是否安排妥当,以及当夜的团圆夜宴。
栢生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妫翼的问话,且十分诚恳地建议妫翼,如若此行,有女眷芳魂未归,可按照亡兵的抚恤,赠与家中人相应的布匹和银粮。
妫翼甚觉他顾全周到,便交给他全权处理此事。
这位栢生,既有寒门之简朴,又不失陈国族制的礼数,面面俱到,颇有卿相之才,也难怪妫娄会鼎力举荐。
二日后,过午。
清风吹散江上迷雾,百里垣壹携一众女眷缓缓归来。
妫翼身着缁衣金冠,立于图江城楼上。眼瞧城下的国人翘首以盼,自闻路前传来哒哒马蹄声响后,已有人迫不及待,奔前去迎了。
见人众不断涌来,百里垣壹立即举起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行。随后下马,穿过人群,停在城前半跪,道:“女眷总计为一百五十余二,实归人数为五十余五,亡故未归者九十有七,皆记录在册,有遗物代归。”
随着百里垣壹话毕,城下有阵阵哭声传来。
立在城上的妫翼,也登时红了眼眶,她转过身,想要走下城楼,步入众人中去。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栢生见状,立即阻拦,轻声劝道:“图江城为迎归国女眷,这几日大开城门,关闭宵禁,城中来往人员杂乱,虽然已叫户吏们记录入城民众在册,可鱼龙混杂在所难免,国君还是莫要走到人群中去,避免发生骚乱,重伤国君。”
“城令且宽心,孤必不叫自己伤到便是,若你不放心,便叫几人随孤一同前去。”栢生受托,处处留心妫翼之安危。妫翼亦知自己如今是怀中抱月,即便自己淡然置之,可他人未必。
栢生思酌半晌,终是叫来了十二位官卫随行,且再三叮咛,若生意外,必以命护佑国君安危。
于是,妫翼在层层维护之中,走下城楼,栢生与夜玘桃二人,如同相约好了一般,也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百里垣壹将卷轴交予妫翼后,便问栢生将女眷送至何处。
栢生将女眷亲属安排在城东驿馆,女眷本应安排去驿馆,可驿馆只是居所,并无饮宴之地。图江城内也有几家出名的食肆,不过并非栢生所能掌控全局之选。所以他将饮宴之地放在了自己的府衙。
“将军可送女眷前去鄙人府上,待户令区分确认女眷的亲属,会统一前去驿馆通知,并将这些亲属一同带去鄙人府上,与女眷们团聚。”栢生道。
“不必去城令府上,将她们送去神殿,”妫翼开口道:“且将饮宴也改在神殿中庭。”
栢生的府衙在城北,神殿与驿站皆在城东,如此往来方便,只是栢生有些忧心妫翼的安危,他眉目之间微微紧促时,便又听妫翼道:“如今城中兵卫大都安排在神殿,那是城中最神圣之地,想来谁也不敢在神邸的注目下杀人不是?”
栢生眼珠微微转动,细想妫翼的话倒也在理,这才附身领命,吩咐人安排下去。
车马再度动起来时,人群却不散,众人相互推搡着逼近女眷们所在的几架车辇。
有人唤着女子的闺中小字,试图确认所念之人,是否安然而归。
随之而来的动乱,叫车辇前的马匹受了惊,有人被推倒在地,不得起身的同时,受到旁人的踩踏。
眼瞧慌乱波及而来,栢生连忙叫官卫先行护送妫翼离开。
哪知妫翼早一步飞身向前,立于其中一车辇顶部,大喝一声:“众人莫动。”
这一声注入了她丹田真气,致使声音响彻云霄。
众人得声,皆停住推搡,伫立而望着车顶的她。
“孤深知尔等,思人心切,恨不能即刻确定车辇中人,是否是自己的骨肉手足,平侯献祭之举,本是陈国耻辱,却不是这些女子的耻辱,她们平白受劫难,是陈国之过,是孤之错,孤耗尽余生偿还,誓要庇佑她们此生再无艰难。”
“能归来已然不易,往后余生,若遭旁人非议,安能顺意?”
妫翼曾下令,百里垣壹带女眷归来图江城时,不准女眷露面。若有人识得或记住其中女眷名字,容貌,待其归乡,遭受左邻右舍自顾非议,便是再度戳痂见血。
有时,言语伤人,并不比利刃锋芒寡弱。
妫翼太清楚其中痛楚,因而发誓,绝不要言语杀人之事发生。
她费劲千辛万苦,迎得她们而归的最终目的,无非是要她们重启人生,而不是叫她们永远活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回忆里。
“若当真想要尽快见到所念之人,不如早行回驿馆,城令已然安排户令在彼处等候,若尔等归思之人就在车辇之中,晚来饮宴相见,又何尝不可?”
妫翼继位后,颇得陈国国人信奉。人心所向,亦是众望所归,尤甚是如此感人心肺。
众人不再推搡,相互搀扶着走入城内,虽三步两回头地不舍,却也都往城东驿馆归去。
城前终于清静不少,栢生与夜玘桃双双地叹了一口气,二人异口同声地嘱咐妫翼飞身而下时,务必小心。
百里垣壹见她身形略显笨重,忽地腾空而起,趁着她毫无防备之余,将她从车顶上抱了下来。
栢生与夜玘桃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
“将军这般忧心孤,可是不生孤的气了?”妫翼如今心情大好,这便打趣起百里垣壹。
百里垣壹俯身将妫翼轻放,不紧不慢道:“臣不敢。”
妫翼见她不苟言笑,全当是她还在憋着一口闷气,尚未追问。
直至夜来饮宴时,她才觉着事有不对。
首先是百里垣壹,她并未入座,参与饮宴其中,反而警觉地守在自己身旁,双眸不经意地掠过在场的所有人,甚至与她并肩同行多日的女眷们。
其二,便是妫翼询问百里玄身在何处时,百里垣壹搪塞地说分配另外任务予他,便不再多言一字。
妫翼心事重重,多思伤神之余,一位女眷缓缓上前来,跪于庭前谢恩。女子身形羸弱,却声色悦耳,如妫水夹岸旁的灵雀,宛转悠扬。
“民女葛生,感恩国君圣恩浩荡,若有来生,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国君恩泽。”
妫翼见她谈吐不凡,便问道她可有识字读书。
葛生从容淡然地回道:“不过是在年少时,于贵人身旁讨营生,有幸得了教化,识得几个字罢了”
“即使贵人肯施教,也凭姑娘聪慧,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而今从头起,道路且长,往后皆是顺遂无疆。”愿她的言语祝福,可抹去她们的伤痛,从此顽强如铁,只向阳光。
葛生再拜,道:“民女想为国君而歌,国君可否准许?”
妫翼本就觉着葛生的音色动人,闻声她要高歌,便准了。
葛生后退几步,步入女眷们所聚集的坐塌中央,她拂袖昂首,吟唱道:“妫水汤汤,浩渺茫茫,我居江头,君征江尾,念君去时,雪漫柘树,望君归时,桃花满路,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思君念君不见君,共饮此江水,此情不休,此恨不歇,但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不负君。”
葛生所唱,是陈国名为《念》的乡间歌谣,多兴于妫水两岸的城郡,歌谣的背后是一则悲伤的故事。
故事所讲,是一对夫妻,丈夫去远方打仗,妻子留守家中,日日临水而唱,盼着夫君归来。可最后,夫君却死在了那场胜利的渡江之战中,未能在桃花盛开时,按照约定回来。妻子闻讯,吟唱着歌谣,投江而亡,灵魂寻着妫水,与丈夫团聚。
葛生的声色本是宛转悠扬,可在吟唱此歌时,却声嘶力竭,如泣如诉。
神殿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似是有些女眷湿了眼眶。
妫翼不知她为何要唱这一曲,心中不惑之余,却也在歌毕之后,击掌鸣谢,而后更是多赏赐了几匹锦缎布帛。
葛生盈盈俯身,却道:“民女不过是乡野草民,如此上好锦缎做衣,岂不暴殄天物,若国君当真想赏赐,民女但求一事。”
妫翼忽生不安,却也只能点头由她所求。
“吾等能受国君这般德音明君所念,归得家乡,是此生所幸,只是那些魂魄未归的姐妹,终是客死他乡,伶仃而终,吾等于路上,以亡去姐妹的衣袂布帛,缝合了几盏水灯,望国君准许,吾等此时前去妫水放灯,告慰未归姐妹亡灵。”?
第六十章 正当池畔望君时
妫翼眉头紧锁,斜眼望向百里垣壹。
百里垣壹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便有几名兵卒捧着十余盏水灯行上前来。
妫翼骑虎难下,便只能硬着头皮答允。
她这才令下准许女眷们共去妫水放灯,百里垣壹随即发号施令,命所有女眷同乘今日归时车辇,亲属一干人等,尾随车辇步行前去。
乍一看,这样的安排并不什么不妥,毕竟先前有妫翼的指示,不叫旁人瞧见女眷们的样貌。
可妫翼心中,如临悬崖般惊慌,沉稳不乱之余,定定望向百里垣壹。
“你是否有话与孤说?”往妫水江畔去时,妫翼与她共乘车辇随即质问道。
百里垣壹仍如冷枝冰梢,不苟言笑地回道:“并无。”
“既是如此,那孤问你,葛生是哪里人,她说曾于贵人手下讨营生,你可知是哪位的贵人?”妫翼再问。
百里垣壹摇了摇头,道:“臣并不知,这事儿国君要去问栢生城令才是。”
“你撒谎,你自圣安出行时,妫檀便整理了所去晋国女眷的户籍详细,甚至每一个人都有对应的画像,你若将归来女眷如数对照清点,便不会不记得她们的家乡。”妫翼怒道。
“许是臣的记性不好,确实不记得这位葛生是哪里人。”百里垣壹如同块石头,任妫翼如何捶打,皆不碎裂。
在车辇抵达图江城渡口时,妫翼也没能在百里垣壹嘴中撬出任何有用的只言片语。
众人迎她走下车辇时,百里垣壹仍旧面不改色地护在她的身旁。
此时的图江渡口,竟然不见任何船只。
江水远去一片漆黑,唯有深入水中的浮桥两侧,挂着十余盏灯火盈盈。
尾随车辇行走而至水旁的亲属尚未抵临,女眷们早已相互搀扶着,提着水灯,缓缓向浮桥上走去。
妫翼见此,欲随她们一同,却被百里垣壹挡住了去路。
此时的妫翼,胸中怒火已燃盛,随即抬起手,击在百里垣壹的胸前。
百里垣壹闷声一哼,身形微顿,仍旧没有让开去路。
妫翼蓄真气而上,再度重击百里垣壹。
百里垣壹受下这一掌,闪后几步,半跪于地面,口中涌出一滩血来。
妫翼再度抬脚欲走,却见百里垣壹身后的十余兵卒,并排前至,将去路占得密不透风。
“你们,是要造反吗?”妫翼不可置信地怒道。
兵卒们低头不语,将手中兵刃扔于一旁。
这般举措,无疑是在告诉妫翼,它们并非造反,而是听从百里将军的命令,以命守护着一国之君的安危。
妫翼像是被人扼住命门,进退两难。
她发愁地摸着自己的额头,前后踱步,直至腹中微动,她这才计上心头。
她捂着肚子,面露痛苦地哼唧起来。
挡在她面前的兵卒们,登时就乱了阵脚,众人皆不知所措,只能叫后面的兵卒去请示正在调息疗伤的百里垣壹。
妫翼趁此机会,平地而起,跃过一众兵卒,霍地往渡口飞去。
脚方接触到柔软的堤岸,便闻浮桥上歌声传来。
妫翼定睛望去,见那些女眷们将河灯徐徐放入水中,随之而歌。
所歌之曲,便是方才葛生在神殿中所唱的那首《念》。
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尽是悲情,借着昏暗摇曳的烛火,显得悲壮而又肃穆。
妫翼扫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脸庞,却见其中几人神色疑惑而四望,口中的吟唱也是杂乱无章。
她脑袋里飞速地运转着今日的过往,片刻后,豁然明朗。
妫翼即刻搜寻着葛生的身影,待望见她临水而立,眉目清朗,终不再羸弱,似是山间烈放的白梅傲立。
她朝着妫翼微微一笑后,便转身投入妫水之中。
随后,浮桥上的女眷们追随着葛生,纷纷投水。
映在水中的火光与月光被砸得细碎,犹如破碎的玉珏,似是再也没法复原了。
妫翼大喝一声:“快,救人,快,救救她们。”
堤岸上驻守的兵卒并未所动,反是从水下突然飞出的数十个身着甲胄兵将,齐齐向浮桥上未曾投水的女子围困而去。
此时,浮桥上站着的几位女子,睚眦目裂,自衣袂之中抽出匕首,与围困上来的兵将厮杀起来。
妫翼眯眼望去,见那十余兵将其中,正有百里玄。
百里垣壹仍在调息,未有所动,仿佛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一般,所有兵力皆排布在围剿那几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上。
妫翼锲而不舍大声询问道:“何人会凫水?”
堤岸上仅有五位兵卒缓缓地举起了手。
妫翼胸口一沉,却当机立断,道:“会凫水的与孤同去水中救人,其余兵卒,皆守在堤岸,协助百里玄捉拿叛贼。”
秋日水凉,如同刺骨的锥,割骨剌肉,她有些想念曾经在蔡国所用的蛙人面了,毕竟戴上那玩意儿,可以在水下待许久,不必往来水面换气。
投水的女眷们,大都抱着必死之心,坠入妫水,未有挣扎,笔直地下沉而去。
妫翼咬碎银牙,拼命下潜,仅凭一人,每次带回三四人女眷,将她们推回堤岸浅滩。
如此反复三次后,便被调息结束后的百里垣壹强扯回岸边。
她悲愤地将怒火如数撒在百里垣壹身上,挣脱开百里垣壹的钳制后,欲再度入水,却见堤岸上涌来许多民众,他们皆无犹豫,纷纷投入水中,搜救着投水的女眷。
此时,栢生与夜玘桃二人也携城中医官而至,为上岸的女眷们分别医治。
浮桥上的女子,在百里玄的围剿下,皆已束手就擒,连同饮宴席上,与她们相认的‘亲属们’,也被百里垣壹的亲兵控制住了。
那些投水的女眷们,已有半数被救回,只是这些人当中,并未有葛生的身影。
妫翼气急败坏,反手掌掴百里垣壹,怒斥道:“你既安排了水下伏兵,为何不多安排几人,及时施救,你明知她们归来不易,却用她们的性命,去圆满你的计谋,百里垣壹,你没有心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百里垣壹脸颊红肿,嘴角渗血,她不愠妫翼怒火,反倒将自己的披风卸下,围在她身上。
妫翼却当着她的面,将披风扯下扔在了地上。
在她双手捶于身体两侧时,一道冰凉的触感攀上了她的手指。
她低头望去,只见一刚刚醒来的女子,拽住了她的无名指。
“国君,莫气百里将军,草民本来就是将死之人,死前能助国君辨认奸人,也是不枉此归了。”女子气若游丝,眼角渗血。
妫翼眼眶一热,牢牢回握着女子的手,随后俯下身,又将女子抱在怀里。
“不会,你们不会死,你们会与国同疆。”女子身体瘦弱地如同秋日的枯枝,她生怕抱得用力,便碎了。
“国君,莫要再为吾等寻仇,葛生阿姐说,国安才能民安,民安才能长宁,我们从此长眠妫水,生生世世护佑陈国,从此与国,万寿无疆。”
晋国老儿痴迷长生不老,重金求得九州方士炼药修仙,于都城牧朝大兴土木,修建九霄宫。九霄宫清修地美名在外,却为人间炼狱。
九霄宫住着七十二位方士,以及各地供奉掠夺来的三千药奴。
药奴分为两类,一类是药人,一类是药引。
若被选为药引,便只有死路,以草药喂养七七四十九日后,于晋国老儿的炼丹炉中香消玉殒,焚火炼化为一味药引。陈国未归的那些女眷,多数都为命丧于丹炉,成为晋国老儿仙丹中的一味药引。
至于药人,便是为晋国老儿试炼丹药的药奴。
试炼丹药的药奴,在服用丹药时,会同服一种名为绝魂散的毒药。
何为绝魂散?
《奇珍俎》中有记载,绝魂散,天下奇毒,单独服用不刻便会毙命,可却能与世上其他毒物相融相解。
那些方士只知将世上罕物一并炼化,却不知其中毒性何如。如若丹药中藏着毒性,一两次未必能显现的出,那晋国老儿此生所服丹药不在少数,体内早已积毒无数,若当真因为新炼化的丹药毒性不显而激发旧毒,那些方士便再不能享受九霄宫中的荣华富贵。
所以,他们令药人,混着绝魂散一同服用新的丹药,由此确定新的丹药万全无害。
若是,试药的药奴死了,丹药便是无害,因为只有绝魂散毒发。
若是,试药的药奴并未死,只显其他中毒症状,便佐证了丹药中尚有毒物存在,不可送予晋国老儿服用。
这些毒物在几次试药未死的药奴身体中长年月累,虽不至死,却将五脏六腑具焚殆尽,所以她们才各个形如枯槁,弱不胜衣。
当她们得知陈国朝政更迭,新君求得大周以晋国大公子交换她们归国时,难以掩盖欣然雀跃,终觉是苦难到了头,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启程归乡前一日,晋国老儿将她们招入宫内,强行喂她们服用了七伤散。
这七伤散,本是治病的良药,活血化瘀,散热止咳。
可她们往时服用太多毒物,从而加重加深了七伤散的药效,将这疗愈病痛的药变成了毒药。晋国老儿以此来胁迫她们,命令她们成为监视陈国新君的棋子,归国后,最好能各显所长,受到新君青睐,留在新君身侧服侍。否则七日后,得不到绝魂散来中和体内七伤散毒性,她们必会周身暴血而亡。
百里垣壹在迎回她们的头一晚,葛生便趁着夜深,闯进了她的营帐。
葛生才勇卓绝,与百里垣壹道出众人被晋国老儿强行喂药之事,并断言与她们一起归国的女眷中,必定混入了晋国老儿安排的细作。
否则,便无法用绝魂散控制她们背叛陈国。
起先,碍于葛生身份低贱,百里垣壹并不相信她,不但将她赶出了营帐,连解释的机会也不予半点。
直至队伍行进渝州城时,百里垣壹偶然发觉女眷中有人与渝州城中贩夫走卒暗通款曲,借采买之便,传递消息。
她背脊发凉,这才信了葛生,寻了个机会,邀请所有女眷们饮醉渝州窖藏,在众人皆醉时,单独与葛生赔罪。
葛生曾身入炼狱,心却澄澈净明,不染尘垢万恶,始终如一,她不计百里垣壹早前的傲慢无礼,顾及大局地与百里垣壹密谈了一夜。
第六十一章 江边鸥鹭莫相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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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日短江湖白发前
“可我总不能将你们的父亲,从百里氏宗门中清除,我想的是清流百世的门楣,从未出过女子身为信北君,不如就当击垮门第规则是最好的复仇,求请天子将信北君这爵位赐予你,且不说是这世上唯有的殊荣,若你那父亲还活着,岂不是要鼻子气歪了?”妫翼笑道。
百里垣壹头一次见妫翼的娇媚,尤甚是她们二人皆卸下身份悬殊,以友人的方式攀谈,她的真诚与柔媚,更加鲜活。
百里垣壹有些面红,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无才无德,何能扛得起封爵信北。”
“你怀中的通关文书都替我备好了,何来说无才?”妫翼定定地望着她道。
百里垣壹左手摸入怀中,皱着眉头问:“你又是何时知道的,我脸上可没写着我偷了通关文书。”
妫翼美目流盼,道:“方才是猜的,不过现下确认了。”
当天夜里,百里垣壹翻来覆去地思考自己,是何时露出了破绽,一直道翌日,她们踏上前往晋国的路途,她才隐约觉着自己被设了局。
想想当时为何夜玘桃会第一个寻到她,又为何三番两次地试探她内心是否真正妥协于妫翼。为何会在图江城前往渝州城的路上,频繁看到自宋国出逃晋国的方士。
自她抵达渝州城后,始终寻不到妫翼的踪迹,为何偏偏就在她盗取两名方士的通关文书后,便在街边瞥见了妫翼的身影?
若是妫翼故意叫夜玘桃去寻她,且与栢生城令一同试探她的心意。若是妫翼始终不现身,就是为了试探她的追随,是并肩作战,还是劝阻归返。
如若那日,她没有在那两位方士的身上偷来通关文书,怕是妫翼也不会现身,叫她看见。
如今二人伴做方士,由于妫翼大腹便便,便一同将上身也包裹厚实,再将垂发挽成髻,倒也形似一身形富态的方士。
百里垣壹也身穿方士衣袍,骑马跟在她身后。
此时的她,思绪逐渐清朗,不由衷地叹了一声。
妫翼闻声放缓初一的步伐,逐渐与百里垣壹并走。
“如今我们顺利进入息郡,你这声叹气是为何?”息郡如今受晋国掌控,若是凭着百里垣壹偷来的那两份文书混入了息郡,便是成功地进入了晋国。
“听闻梁国无量山有座世外桃源,春日樱花散落,落入分布如网的溪水中,犹如绯色织就的画一般,臣从未见过如此美景,便想着此番归来,定要前去小住时日。”百里垣壹道。
妫翼垂眸,鬓间细碎的发丝拂面。
百里垣壹这是在与她请辞了。
那无量山是宋国公请出宋国司农时见燊的隐居地,她这般向往,便是想要解甲归田去了。
“将军可是猜到,是我属意夜玘桃和栢生试探将军心意?”妫翼倒是希望百里垣壹能变得聪明一些,至少现下,她不再如以前,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什么话都直言不讳。
百里垣壹沉默不言。
“你可知我为何试探将军,又为何要将军与我随行?”妫翼道。
“你可是要说,你信任我?”百里垣壹随口一言。
妫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完全是,毕竟得我信任的人也不少,我若不信任将军,也不会叫夜玘桃去试探你的底线。”
“其实,我不在乎你拥兵自重,也不在乎你功高盖主。”
“我在乎的,是你是否与我同心同德,是否万事都与我同进同退。”
“所以,这一次,我想与你并肩作战,一同为那些枉死的陈国女子,讨个公道。”
妫翼知道百里垣壹也有热血心肠,她也曾于夜深人静时左右为难图江城的场生死局,是否正确,她心中也曾万分悲悯那些女子们的牺牲壮烈。
那些柔弱的女子,遭受劫难后,仍旧不改初心,忠于陈国,忠于妫翼,其实这样的举措,又何尝不是在戳痛百里垣壹的心头旧伤。
当初借兵于昭明太子,是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至少有情可原。
现下若对妫翼再度不忠不义,便是连这些柔弱的女子都不如,又有何颜面封爵信北,身为陈国大将?
妫翼屡次踏过她的底线,却屡次令她更加信赖。她诧异自己在这样的君臣游戏中,竟然毫无厌恶与怨恨。
她终是被她驯服,解甲归田怕是行不通了。
晋国位于九州最西南,接壤卫燕息蔡四国,如今息郡归为晋国,便于掌控蔡郡的宋国呈现对峙。
晋国幅员辽阔,可多为高地荒原,且环境恶劣,气薄,温殊。
晋国初立时,晋文公德惟善政,安国定邦后休兵养民,致使晋国最早的几十余年,便成了晋国兴盛顶峰的时期。
自他而后的几位晋国继承人,并没有发扬晋文公的壮志凌云,皆如蛇虫鼠蚁般地啃食着晋文公铸造的丰盛硕果。
以至于现下,晋国人口凋零,民生凋敝,晋文公所创的敬贤礼士的百字楼也逐渐落败,有些学者远行安阳紾尚阁,有些往齐宋两国奔逃,总之历来谋士,皆择木而栖,只为知己者而死。树倒猢狲散,这百子楼便成了苦难流离之人暂时的庇佑所。
晋国目前所有的繁华,皆在都城牧朝。
那里似天宫仙阙,整日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如同现在的晋国公一般,做着遥不可及的长生不老梦。
嗣央与父母和三个弟妹生活在晋国荒原,以放牧牛马为生。
早前,她们一家本在牧朝都城郊外有三亩薄田,奈何那处风水被一位方士说成是聚灵之地,遂而粗暴地将他们一家赶走了,在那本应该生出高粱稻谷的地方,修盖了一座九霄宫,为晋国公炼化丹药。
嗣央的父亲带着他们一路流浪,行至荒原,本以为往后能安定度日,却被酷吏逼迫献出妻子,送去牧朝做试药奴。
父亲带着他们四处漂泊,一边躲避抓他们的酷吏,一边抚养他们姐弟四人长大。
嗣央是老大,一早便扛起了生活重任,他们的母亲在生四妹时,受到酷吏追赶的惊吓,因而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那日,嗣央骑着父亲的老马,在荒原牧牛时,看到一处高地长满虫草。
她将牛群赶入山坳中,之身前去为母亲采草熬药。
正当她挖得起兴,忽而听到坡后有人声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躲在坡后面,听到两人的谈话。
那是为晋国公炼药的方士四处寻觅药人的官吏,他们两日前盯上了嗣央一家,准备今日夜里便动手杀掉嗣央的父亲,霸占嗣央的母亲,再将嗣央和她的弟妹送去牧朝的九霄宫做药人。
嗣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先回到山坳,将所采得的虫草放在老马背后的行囊,随后再度返回到山坡背后,静待时机。
眼瞧着太阳落下,二人欲先小憩片刻,养精蓄锐方便夜来动手,才闭上眼睛,便被嗣央的石块砸烂了头颅。
嗣央父亲的老马识途,已经将牛群安然地带回到家中。
家父不见嗣央,只见老马的行囊中装着些许虫草,便知事有不妥。
他骑马出门,四处寻找嗣央,终见荒原中的嗣央,浑身是血,蹲在地上,用绳索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首捆在一起。
他吓得双腿发软,从马上坠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冷静如常的嗣央。
“明日带着阿娘和阿弟阿妹一同迁走,继续往北走,不要回来。”嗣央将捆成一团的尸身拴在那二人所骑的马后。
“孩子,那你呢,你要去哪里?”父亲隐约猜出嗣央要去的地方。
“他们不见了两个官吏,必会寻着踪迹来寻找,阿爹你要留下保护阿娘和弟妹,这罪是我的过失,我这便带着他们一同回去复命。”嗣央说罢,不顾父亲的哭喊,向着牧朝的方向,策马飞奔。
其实,嗣央本可以选择将这两人就地掩埋,再和家人一同继续躲藏。
可是那两人的话,像是一把火,灼烧着她的胸口,直冲着干哑的喉咙,火燎着生疼不止。
她要保护家人,她要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永远不再发生。
她要所有人,不必日日担惊受怕,嗣央决意与他们同归于尽。
以一身献祭,得天下安宁,她死得其所,她的家人也从此再无忧患。
长年荒原的生活,致使嗣央虽然精瘦,却浑身蛮力。
她一路飞速奔走,终在翌日过午抵达牧朝,直奔九霄宫。
可是,她没能想到,恶鬼竟是杀不完的。
她头破血流地被拖进一所房间内,受尽几名方士的凌虐,浑浑噩噩间,耳旁充斥着淫靡的笑声,她双眸望去屋内的横梁,眼中一片血污。
她不甘心地睁大双眼,欲蓄力与他们做最后一搏。
随着周遭的笑声逐渐消失,嗣央耳边传来两人细碎的吵闹。
“若按我说,先藏好你的双枪,哪里还会受这些贼佬儿的盘问,但瞧这些方士手上所持,大都是奇形怪状的法器,最稀松平常的,也是浮尘一二。”一声柔软中带着娇嗔,嗣央从没听过这般媚骨的声音。
“我这不是用粗麻破布将它们捆在一起了嘛?”另一人声可听得出来是女子,但声色粗重,内力浑厚。
“你是将它们捆在一起了,可却将咱们变成了最显眼的,亏你想的出,骗那些方士,说这法器是炼药时控制火候的烧火棒。”柔媚的声音由远及近,耳听着便走到了嗣央身旁。
“我等习武之人,向来武器不离手,可不比国君英勇神武,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就出现一把利剑来杀敌。”这语气毕恭毕敬,倾慕之意将溢。
“莫要与我拌嘴了,快先将你的救命恩人抬走,若不是这小丫头横冲直撞地闯九霄宫,你与我怕是早被拦在宫外,怎生这般顺利地就混进来?”
嗣央回想起骑马冲入九霄宫时,确实瞥到九霄宫门前,站着十余人。隐约回忆中,那几人都身穿方士的衣袍。
嗣央对这些人是恨之入骨,没再细想二人方才的对话,待一股力量将她拉扯起来时,她顺势地攀附而上,凶狠地掐住那人的脖子。
那人并没有即刻回击,反是怕她受伤,抬起双臂夹住她的腰身,予她助力,将她抱在怀里。
嗣央晃了晃头,将双眸中的血水甩了出去。
面前的人,是嗣央此生见过的,最绝美之人。
那如神仙般的面容,是嗣央搜肠刮肚都想不出任何词语来与旁人诉说其貌美。
女子动了动腰身,道:“我这腰身禁不住两个人,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来。”
嗣央愣了片刻,全然忘记方才那杀伐果断的决心,十分乖巧地从她身上跳了下来。
嗣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面前的美人儿,一时忘记这屋子里,还有个美人儿的同伴存在。?
第六十三章 不逐春风上下狂
待嗣央被擒住肩膀,按在地上时,美人儿连忙出口呵斥同伴,叫同伴不必过于紧张,嗣央并没有伤她半分。
身后的力道缓缓减弱,嗣央再度抬起头,望着身材有些厚重的美人儿。
“怀孕的女子,也能做方士,炼丹修道吗?”嗣央不禁出声询问。
美人儿莞尔一笑,道:“不过是伪装罢了,我可没有小英雄这般勇猛,不知死活地就往这炼狱冲。”
嗣央知道她是在笑话自己莽撞,可却一点都不生气。
这般艳丽的美人儿,能看上一眼,便是她的荣幸,更何况与其攀谈。
尤甚,当她听闻美人儿并非是方士时,她完全放松了警惕,只顾傻笑地看着。
“叫什么名字,为何莽撞地跑来九霄宫杀这些方士?”美人儿缓缓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地说话。
嗣央受宠若惊,且将自己的事情毫无戒心地如数告知,说道伤心之处,难免也泪湿脸庞。
美人儿从怀中摸出一方巾帕,为她擦去面上的血迹,以及眼中的泪花。
“倒是个仁孝的丫头,不过方法还是蠢了些。”美人儿微蹙峨眉惋惜道。
“若不是被逼走投无路,嗣央也不想送死。”她不是蠢,是当真穷途末路了。
美人儿歪着头,美目流盼,似是在思考些什么,而后,她问道嗣央:“我瞧你还有些力气,可还能杀得动人?”
嗣央不解,可转眼望四周,见方才那些欺辱她的方士,皆已身首异处,便道:“若是杀这些恶鬼,力气永远都够。”
美人儿赞许地点了点头:“倒也是个有骨气的丫头。”
美人儿扶着肚子缓缓站起身,与她的同伴道:“百里垣壹,你掷暗器的功夫如何?”
“虽不精,但尚可。”美人儿的同伴道。
“如此,你便护着她,夜深之后,由嗣央一间一间地砍杀这些该死的方士,你在暗中保护她,必要时,可现身助她。”美人儿的话,令嗣央兴奋不已。
她以为今日必会命绝于此,含恨而终,可天神东君护佑,她终能得偿所愿,杀尽恶鬼。
“可你不与我们一同吗?”嗣央可不想这般就与面前的美人儿道别。
“倘若九霄宫动静闹腾的太大,势必会惊动都城内的护卫军,我得帮你们一把,趁着九霄宫乱起来时,将护卫军支去别的地方。”美人儿柔软的手指,温柔地捋顺了嗣央鬓角的乱发。
“那你会回来找我们吗?”嗣央急切地问道。
美人儿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你身后的大姐姐会带着你到我们约定的地点,所以,你可要留着些力气与她逃。”
“那你也要留着些力气来寻我们,不许食言。”嗣央一边说,一边伸出勾起无名指的手掌,这是晋国人盟誓的手势。
美人儿歪着头,也学嗣央一般伸出勾起无名指的手掌。
嗣央覆手盖住她的手掌。
“你与我盟誓了,若你不来,下辈子便要与我做夫妻,还我誓言一世。”嗣央信誓旦旦道。
站在身后美人儿的同伴看不过眼,出手打翻了二人的手掌,中断了盟誓。
“你这小丫头,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是讨起来乖,便是她回来了,也是与我离开,怎地能同你回荒原,围炉烤火,喝马奶酒不成?”
嗣央气鼓鼓,却不敢做声,毕竟待会儿,美人儿离开,她还是有所求于美人儿的同伴来保护。
美人儿捂着嘴浅笑,媚眼如丝:“若是如此,你来世还得投生一户好人家,否则我可不嫁呢。”
“怎着,你这是不打算回来寻我了,你可要想好,若你死了,可是一尸两命。”美人儿的同伴玩味儿地戏谑道。
嗣央也有些害怕,便扯着美人儿的衣袂道:“嗣央不求来世,只求神明护佑你,守得今生誓言。”
美人儿无奈地耸了耸肩,笑着点点头,道:“可还有其他嘱咐的?”
嗣央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
美人儿望向同伴,见她无所应,便转身要走。
“诶”那同伴叫住她。
“活着回来,我便不去无量山了。”
晋国公痴迷丹道,继而上行下效。
奸佞小人凭着献丹荐术,从而鸡犬升天,享尽荣华。
清风峻节凭着谏言劝政,从而流放千里,家破人亡。
妫翼自九霄宫出来后,策马往牧朝城中去。
由于她依旧是方士的装扮,一路上所遇到的无论是平民官吏,还是兵卫巡守,皆对她毕恭毕敬。
牧朝都城分内城与外城外,外城乞丐流民众多,街巷冗杂脏乱。
外城进入内城设有六处关卡,仅凭手上的通关文书,妫翼并不能进入内城。
现下白日青天,并不好施展飞檐走壁,况且她本就计划,要悄无声息地潜入宫中,砍下晋国老儿的头颅,再一把火烧了他的宫殿。
于是,她寻了个临靠关卡的食肆坐了下来,等候天黑。
外城的食肆简陋,食物匮乏,好在她现下并没有什么胃口,便要了一碗汤羹。
不过多时,食肆走来二位其貌不扬之人。他们大步流星,神态张扬,身着衣裳也颇为不凡。妫翼低头饮汤,却将此二人记上心头。
他们行至妫翼身后的几案旁坐下,叫了几碟肉,二碗米浆。
饭间,二人高谈阔论晋国政事,言语之中尽显讨好权贵的奴颜媚骨。
他们在商讨,如何榨干晋国民众的每一滴血汗,献媚权贵,谋求私利。
妫翼听得心中窝火,将碎银钱放在桌上,准备离去。
那往来食肆的侍者,是个精瘦的少年,许是也听到二人夸夸其谈,厌恶至极,上前讨取二人的饭钱。
那二人登时横眉立目,道:“这牧朝城,谁人不知我二人乃是大公子门客,我等饮食何曾自行付过银钱,且记在账上积攒起来,多少银钱,自去公子府寻掌事拿。”
“贵人,公子府岂是我这等下人能去的地方?怕是我还没摸到内城关卡的门,便被巡守门兵打死了,进不得内城,我又如何能去公子府,寻掌事拿钱?且看不如就今日,你们二人带着我去内城走一趟,去寻公子府上的掌事,将前些时日欠的,和这一次的饭钱一并结了如何?”那少年肤色黝黑,笑起来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
那二人面色涨红,虽是支支吾吾,言语推脱之外还在咒骂着少年,有眼无珠。
妫翼心生一计,便起身上前,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递给少年。
“这些钱应当足够支付他们的饮食费用了。”
少年瞪着清澈无瑕的双眸愣了半刻,随后笑着接下她手中的银钱。
“有人肯为他们付钱自是好事,只不过这钱收下了,便没得退回,先生可莫要后悔。”
妫翼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少年冷哼一声,转身前去拾掇她方才用过的残羹。
那二人见妫翼身着方士服制,且又身材粗壮,便猜想身上定是有油水可捞。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便请妫翼就坐身旁。
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腹中幼子胎动频繁,赤垢剑可以随妫翼心念召唤出现。
妫翼随即从手上凭空变出赤垢剑,那二人见之果真是惊叹不已,连忙称呼妫翼为仙长,且换上讨好奉承的嘴脸。
妫翼自称是丹道高人,手中这一柄奇剑,便是经由神物炼化而来的法宝,只是苦于身份,无缘将其先给晋国公。
二人闻讯后两眼发光,自说有门道可引荐妫翼入大公子府内,再由大公子引她入宫中献宝。
妫翼一听,二人招了她的道,故而眼含澎湃地与他们道谢,且盟誓,如若得晋国公青睐,必不忘二人恩惠。
那二人迫不及待地簇拥着妫翼,手持公子府的令牌,顺利通过关卡,进入内城。
内城与外城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街巷洁净有序,来往行人身着考究,可随处见食肆酒楼,烟花柳巷,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妫翼心中不知为何徒生悲凉,为外城那些挣扎而活的民众,为整日担惊受怕的嗣央。
公子府紧靠晋国宫城,这是妫翼深觉庆幸的事情。
那二人也并不是公子府的正经门客,且不过就是公子府上掌事的跑腿,若不是妫翼当着那掌事的面又将赤垢剑召唤出来,那掌事早便将他们三个一并打发了。
妫翼跟随掌事一同入府内时,那两个人正在数着掌事给的金豆子傻笑,根本没有闲心再嘱咐妫翼,苟富贵,勿相忘这件事情。
妫翼跟在身形与她不相上下的掌事身后,横穿一汪澄澈湖泊,径直进入湖中水台。
才几日不见,在陈国淮古台将身子养得结实健壮的翩翩公子,这就开始纵情纵欲,美人在怀地白日宣吟。
掌事与她使了一个颜色,她便低下头,退于一旁乖乖等候。
掌事入内,与晋国公子禀告后,又将殿内的舞姬遣散了,这才引着她步入殿中,面见晋国大公子。
妫翼虽然身着方士衣袍,又加厚了身上衣,面容有所涂画,还带了假胡须。
可晋国公子毕竟曾见过她,便是一眼就已然认出了她。
于是,她在晋国公子欲将惊呼时,便撂倒了在场的掌事,殿内外的守卫,以及躲在房顶,监视他一举一动的暗卫。
妫翼将他们利落地捆在一处,且在他们每一个人背后的封门穴上,都刺上了一针。
“可瞧你在晋国过得,并没有陈国的淮古台舒服,至少孤叫百里垣壹礼待你,也没有安排人暗中监视你。”妫翼用他面前的帕子清理着手上的污迹。
晋国公子面若粉桃,却将大敞四开衣襟拉扯严实,放荡不羁地歪着头道:“这可比我在安阳做质子时的监视要松懈多了,不过就一个暗卫,有时候他偷懒,也顾不上看我做些什么,你不知我在安阳时,那才叫内损巨大,便是现在闻到女人的脂粉味儿,都觉得恶心。”
许是他同他的父亲一样,都十分排斥女色。
可他却又不像他父亲那样,病态地追求着长生不老的丹道。
“堂堂的晋国大公子,晋国未来的继位者,活的却像个烟花柳巷的小倌儿。”妫翼讥讽道。
“继位者的路哪是一帆风顺的?陈侯经历过,想必比我更加清楚,我姬绪风若是连如此简单的忍辱负重都做不到,怎配与陈侯共盟?”少年内敛,城府,却又过于轻视妫翼,从而将自身的狂妄显露出来。
第六十四章 暮山新月两徘徊
妫翼并未因受到他的吹捧而自鸣得意,她沉了沉漆黑的双眸,又道:“你受了谁的辱,又负了哪些重,但瞧你方才在那些舞姬的怀中嬉戏,倒十分享受。”
姬绪风冷笑,道:“他们连国君的子嗣都可凭空捏造,又如何不可左右继位者的人选,他们所求是如父亲那般不理朝政,整日沉迷于荒唐行径的傀儡,那我不如就先顺了他们的意,逢场作戏又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姬绪风的话,妫翼瞬时想到掌控晋国几位权臣,她记得其中有两位一个是姬绪风的娘舅童氏,一个是姬绪风的叔父姬怀,若晋国公膝下便只有姬绪风这一个孩子,这些权臣岂不是要轮流讨好姬绪风?
可现在,全然是反着来?
姬绪风见妫翼在反复思考着他方才说的话,便又笑道:“早前嫁给宋仁公的姬洛禅,也就是那年岁可以做我母亲的大姐姐,并不是父君真正的女儿,而是我叔父姬怀与他的宠妾淇所生,当初姬怀将有身孕的淇姬送给父君,并在父君的所食的汤药中动了手脚,令父君与淇姬有了顺其自然的风流之夜。”
“他将姬洛禅送给宋国公,本是想待姬洛禅生下一男半女后,接回牧朝,与父君认作儿孙,继承国业,哪知我那大姐姐也是个有心计的女人,生下儿子后,不仅于晋国断了联系,且将宋国搅乱个昏天暗地。”
如今妫翼不似以往,与她这些个不相干的花边八卦,她不太想听了。
即使是不由自主地听进去了,也会在心中寻思,讲给她听得此事的人,是否存在着什么目的。
“如今的宋国公,杀掉作乱犯上作乱的姬洛禅以及其子妘卿之后,却没有处死妘卿膝下二子一女,她将他们养在临酉宫中,令人悉心教养。”
他若不说此事,妫翼倒还真猜不出他的目的。
“看来,公子想要结盟的,并非陈国,而是可以拿捏公子命运的宋国。”妫翼戳破姬绪风的心思。
那二子一女,便是姬绪风的威胁。
但凡他那叔父姬怀,从宋国公那里将其中一人接回晋国,姬绪风继承人这位置,便是岌岌可危。
那二子一女皆是幼小,可比他这半大的少年,好操控许多。
“那你可要想好,若与陈宋两国结盟,便是同昭明太子对立,假以时日,他登顶天子之位,你对他来说,便是异己。”妫翼尚且不能信任姬绪风,可却又不忍心见华玉般的少年,孤立无援。
“对我来说,这是现今最好的选择,我且尚无他路可走。”姬绪风始终利己,从不给妫翼半点机会来抬举他。
妫翼双眸冰冷,如负释重地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帮我一个忙吧。”
天色将晚,公子府驶出一架车马,向晋宫中飞奔而去。
眼下才用过晚膳,晋国公正在花园中散步消遣,听宫奴禀报太子入宫,并带来一位身怀绝技的方士。晋国公迫不及待地吩咐宫奴先行传话,叫太子与那方士前去昆仑殿等候,他随后便到。
昆仑殿是专供晋国公修长生丹道的宫阁,内中装设是根据嬴沾所画的《仙阙图》来布置的。
这张《仙阙图》如今封存在安阳五祚山上的星宿宫中,妫翼未曾见过原图画样,可见昆仑殿中富丽堂皇,独树一帜的恢弘,道骨仙风的清逸,细之精巧,远之宏盛,也能猜得到《仙阙图》的壮美。
妫翼踩着镶金的白玉阶缓缓上行,目光锁定于一池清水中央的黑岩炉鼎。
炉中火光呈现清冷的幽蓝色,四散松木清香,却不清冽。
妫翼识香广博,却也从未闻过此香味道之奇特。
姬绪风见她对那炉鼎中的东西颇感兴趣,便道:“炉中的东西,是涂山族的眼睛,这玩意儿原本是九霄宫的方士,献予父君做守灵的长明灯,可父君笃定自己会长生不老,不会长眠陵寝,便想将此物融合药草炼化为丹,哪知这东西竟无法用火炼化,唯一的一处作用便是长明不灭,父君便将它投入炉鼎中,焚染香料。”
“可瞧除了长明,这玩意儿熏香倒也不赖。”
姬绪风瘫坐在软塌上,随意地拿起几案上的果子吃起来。
妫翼眼中映照幽蓝的火焰,脚步不能自主,欲踏过水面向黑岩炉鼎而去。
此时,晋国公步入昆仑殿,打断了妫翼,她即刻收回脚,退至姬绪风身旁。
不知是不是因为丹药服食过多,晋国公体内积毒过剩,他模样老态龙钟,不似妫翼曾见过其他同龄花甲老人那般精神矍铄,便是点墨镇上,长年劳累的惊老翁,看着都比他健康许多。
姬绪风一反方才的懒散,躬亲孝悌地向晋国公作揖问安。
妫翼耐性早已所剩无几,摩拳擦掌地缓缓向晋国公身后挪去。
姬绪风察觉到了妫翼的异动,不禁心中有些后怕,想必公子府中,妫翼要求他将她引荐于晋国公,恐怕并非献剑这般简单。
姬绪风忽而扯住妫翼,道:“这便是儿臣要引荐于父君的方士,他可幻化一柄神剑。”
晋国公曾在安阳见过妫翼,他虽老眼昏花,却也觉着面前这位方士颇为面熟。
妫翼弓着身子低下头,尽量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脸,她举手过头顶,召唤出赤垢剑于掌中。
晋国公的注意终是被那赤垢剑吸引去了,他不禁惊叹道:“这东西若是与药引一同炼化,不知会不会使孤返老还童。”
妫翼甚是觉着晋国老儿大概是有什么大病,不管见到何物,都想着先炼化来服用,若不能炼化,再想做他用。
她趁着晋国老儿上前抚摸赤垢剑身时,抬起另一只手朝他脖颈上重击。
晋国公两眼一翻,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她拔出赤垢剑,割开了晋国老儿手腕上的脉门,黑红的鲜血顺着手掌,涓涓流出。
姬绪风吓傻了,连忙跪在晋国公身旁,用手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质问着妫翼道:“陈侯可没与我说,入宫是来刺杀父君的!”
“傻子,孤若与你说了实情,你怎会带孤入宫?”妫翼将赤垢剑抵着姬绪风下颚,示意他松开晋国公的伤口。
“宫内外的一干宫奴和侍卫,皆是见到我与你一同入宫,陈侯若想做弑君者,我自是拦不得,可我绝不做那弑父杀君的恶徒。”姬绪风大声地嘶吼道。
他意欲引来殿门前守卫,可即便嗓子喊哑了,也并没有守卫闯进来救驾。
“你看不见因你父君痴迷丹道而死去的白骨露野,也该看到牧朝都城外的哀鸿满地,他若长生,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劫难。”妫翼说罢,挥剑向晋国公胸口刺去。
“慢着,先慢着。”随着殿内高处一男子声音传来,一柄匕首飞来重击赤垢剑身,意图阻止妫翼砍杀晋国公。
妫翼收间击飞匕首,迅速回刺飞身而来的男子。
男子转动手中长剑,挡下她这一刺,反身接下被击飞的匕首,收入腰间。
妫翼再度执剑前刺,却见男子猛地扯下覆面尺素。
“我潜入宫中并非阻止你杀那老头,只不过是想趁着那位公子还没崩溃前,有事要问一问他。”男子乃是今日食肆中的那位侍者少年。
他蒙上了脸,且剑术功法颇为老道,便叫妫翼错觉地认为他是个成年男子。
“凭什么?”妫翼深觉他所使用的武器与招式颇为熟悉,仔细回想,便于记忆中那位长着络腮胡子的男子重合起来。
“若不是你今日在食肆多管那二人的闲事,前去公子府的便是我,若那时我能从公子嘴里问出答案来,也就不用追随你夜来冒险,潜入这深宫中问话,况且这昆仑殿内外的守卫,已被我悄然解决了,否则凭他方才的那一声吼叫,你也早被这宫中禁卫发觉,说到底,我们可是同一阵营,不过是要各取所需而已。”
少年讲的头头是道,且也占理。妫翼不愿节外生枝,这便收回剑,要他动作快些。
少年与她抱拳言谢后,便收起和善地笑容,俯下身去,抓住姬绪风的衣襟,面容凶狠地道:“她在哪,你们将她藏在哪了?”
起初,妫翼以为是晋国公那老儿,又抓了姑娘来做药人,这少年便是这姑娘的心上人,飞天遁地,竭尽所能地前来牧朝寻她。
姬绪风故作无辜,道:“我不知你说的她是谁,自然也不知她在何处。”
少年身长精健,强大有力,他将姬绪风提离地面,继续道:“你放屁,她奉命来牧朝,帮你父君做那些腌臜事,本应该在你回来之后,便动身回安阳,可这已经过去十天了,我竟没再收到她一丝消息,你们将她藏在哪了?”
姬绪风惴惴不安地瞥了一眼妫翼,道:“我当真不知道她在哪,要不等父君清醒清醒,你且问问他?”
妫翼的双眸沉了沉,嘴角逐渐勾起讥讽的笑意。
“看来,在孤一见到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孤来找你意欲为何了?”妫翼道。
姬绪风继续装糊涂道:“陈侯这说得是什么话,我若早知你要我父君的命,一开始便不会带你入宫。”
妫翼冷哼一声,又道“安阳送来的人,大约是个蛊女,她帮助你父君,用死去的陈国女子的脸皮做了几展面具,好方便你父君偷龙转凤,在归陈女眷中安插细作,侵蚀陈国。”
“所以,在你回到牧朝后,也清楚地认知到,那些陈国女眷,回去后,活不了多久。”
“在这之后,孤上门来求入宫,你又怎会不知,孤的到来,是为那些女眷复仇,刺杀你的父君晋国公。”
相对姬绪风这般心机尚未成熟的少年,妫翼在他反复重复这几句“我不知道你要杀我父君,若我知晓,绝不会带你入宫”时,她心底已察觉,事有蹊跷。
所以,她才会先叫那少年询问姬绪风。
姬绪风想借妫翼的手,杀掉晋国公,他这位晋国公子,才可保全美名,迅速成为晋国新君。
“陈侯刺杀晋国公,引晋国公愤,陈侯若不伏诛,安阳便出兵陈国,攻占圣安,你为讨好你主子,想这一步险棋,也倒是难为你这稚嫩的心机了。”妫翼摇了摇头,再度拔出赤垢剑。
她并没用剑继续刺杀晋国公,反而将锋利的剑锋逼近了姬绪风的脖颈。
“来,拔下你发髻上的银簪,戳入你父君的胸膛,若他今日不死,便是你的死期。”
第六十五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
赤垢剑不同寻常剑身温和,随着妫翼内力的注入,赤垢剑由内之外似燃起了一股火焰,剑身滚烫炽热,灼烧着姬绪风脖颈上的皮肉。
他咬着牙不为所动,妫翼转动剑身,稍作用力刺向他胸前的皮肉。
他疼的不能自已,战战兢兢地从髻上拔下发簪,泪眼朦胧地哀求着妫翼。
妫翼不为所动,极不耐烦地催促,顺便赤垢横扫,斩断了姬绪风的几缕发丝。
姬绪风胆战心惊地将发簪猛刺入晋国公胸膛,登时鲜血外溢,可发簪却只没入三分。
站在一旁,还未得到姬绪风答案的少年见状,再度出手阻止。
他长剑向她横扫而去时,手臂忽而传来一阵刺痛,持剑之手便不受控地松了开。
长剑落地,被妫翼踩在脚下。
“莫要得寸进尺,方才你的匕首能击在赤垢剑身,完全是因为你的功法与孤曾相识的一位故人相似,莫要试探孤的底线,否则孤杀了你。”
妫翼脚勾长剑,抬腿踢剑身,剑柄向内,重击在少年的胸膛。
少年向后踉跄几步,接住长剑,错愕地看着她。
“所以,你识得我师父,在他还是暗影阁朱雀护的时候?”左手长剑,右手匕首,是历卓笙曾使用的武器功法,这样的功法需要自身协调度极高,除却有高人点播,自身的苦修也及其重要。
世上习得这般功法的人,屈指可数,是否师出一门,一看便知。
少年心中本有许多疑惑要询问,可自知道妫翼识得他师父,便都不比这事重要。
“你知道他现下在何处吗,他们只与我说,师父前去执行任务了,可这过去五年了,我竟得不到他半点消息,我师父从前,从未曾超过一年与我联系。”少年目光渴求,可见并不知道历卓笙已然死去的事情。
妫翼淡然地笑道:“怎么,开始怀疑你主子的话了?”
少年收敛渴求,双眸微蹙:“你知晓我的身份?”
“孤不止知晓你的身份,还知道,你这次来晋国救你的小相好,你的主子并不知情。”若是他主子知情,他便不会费力地去逼问姬绪风,告诉他鸑鷟被关押的地方。
他们的主子,不过都是同一个人,安阳的昭明太子,玉少执。
“你的那位小相好,也是你主子的心腹,名叫鸑鷟。”
少年的心事被她点透,故生心虚,他胸口起伏不定,连续深吸浅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陈侯蕙质兰心,也难怪太子会对你念念不忘。”稚嫩的少年想要讨好她,可妫翼嫌他愚笨,并不领情。
“怎着,孤还轮得到你个稚子评点了?”
少年虽然害怕,却自有风骨:“国君说笑,鄙人不过随口一说,你大可不必放于心上,你我本无过节,不过萍水相逢,国君不予,再下便不追问,从此各自行路,不问西东。”
少年说完,与她作揖,便要离去。
“慢着。”妫翼唤道。
想到当初妘缨放了鸑鷟,妫翼便猜她是要收服鸑鷟,为己所用。
妫翼猜测,这鸑鷟被她掳走宋国,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安阳,昭明太子于她的忠贞有所怀疑,这才动了杀心,将她送来晋国。明着是帮助晋国公,暗中怕是要借晋国的手,将其做蛊女自衍,再为己所用。否则姬绪风怎敢违背他主子,将她扣押在牧朝。
如今,倒也是个施恩的好时候。
“不问问你的小相好,被关在何处了?”妫翼狠狠地踩住姬绪风的衣袍。
方才,她与少年相聊时,姬绪风意图逃跑,他才起身,便被妫翼察觉。
妫翼踩住他衣角,顺势将他扥回。
他覆面摔在地上,鼻下流出两道血痕。
“且看他如今这模样,也不会与我说罢。”少年有些气馁,眼眶微红地看着妫翼。
“你主子虽然不似晋国老儿这般狠毒,且也是个精明自私的人,孤希望你往后能聪明些,至少不要再被他耍弄。”如若这少年,当真与历卓笙是师徒关系,她希望他不要再重蹈覆辙。
“我知道国君痛恨太子,可也别这般挑拨离间。”少年相信昭明太子,如同相信自己的师父一般。
也许他怎么也想不到,将来有一天,他的两个信仰,会同时崩塌。
妫翼缓缓地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许有些真相,总要自己去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才会相信。
“孤虽然不知她被关在哪,但可予你一条明路。”妫翼道。
“前去城外的九霄宫瞧一瞧。”鸑鷟被弃用,她身为蛊女,被晋国扣押,晋国自然不会暴殄天物,将她充做药人,或是试药奴。
她的价值,是九霄宫的那些方士甚爱的歪门邪道,是继续操纵蛊虫方便他们炼丹,或是自衍成蛊再献予安阳,皆是利于晋国之策。
少年双眸微动,晶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妫翼。
“其中利弊,孤希望你自己去想明白,另外九霄宫今夜必有动乱,若你救她,这便动作快些。”
少年与他师父一般看似精明,却有些憨傻。
待少年离开后,那姬绪风便割断了衣角,再度向殿外奔跑。
他涕泗横流地大声叫喊,却不见禁卫冲入殿中救驾。
妫翼的耐性被耗尽了,便下狠手,将他提了回来。
“想左右逢源,先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否则东窗事发,你这脸面,可就不好看了。”妫翼如一只嗜血恶鬼,她嚣张地用赤垢剑,拍了拍姬绪风侧耳。
姬绪风如履薄冰,浑身战栗。他浑身松软地瘫在地上,磕磕绊绊地哀求着妫翼放过他。
“饶了你,自然可以,替孤杀掉晋国公,孤便饶了你,孤还会令宋国公将那三个孩子看好,绝不叫你叔父接回牧朝。”妫翼与他耳边轻语,细碎的气息钻进姬绪风的而后,他打着冷战,鹿儿般的眸子,望着妫翼。
若在十年前,她尚且会对这般楚楚少年心生怜悯。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妫翼踢了姬绪风一脚,他如断了枝头的花儿一般,落在半死不活地晋国公身上。
“用些力气,我的大公子,将整个发簪,全都刺进去。”妫翼将赤垢剑抵在他的后心上。
他若抬起身子,锋利的赤垢剑便会贯穿他的身体,将他置于死地。
姬绪风趴在晋国公身上哀嚎不止,再三犹豫后,终于近乎崩溃地将发簪捅入晋国公的胸膛。
血如喷涌泉水,飞射在姬绪风的脸上,他伏在晋国公浑身血污的身上,嚎啕大哭。
“可瞧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既然做到了,孤也绝不食言。”她蹲下身,轻轻地擦去姬绪风脸上的血迹。
“往后莫再对孤口腹蜜剑,阳奉阴违,你知道,孤向来厌恶被人利用,便是你生得再清朗俊秀,孤也不会手下留情了。”她说罢,重击姬绪风的后颈。
姬绪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将一死一昏的二人拖入四面环水的炉鼎下方,又从炉鼎之中,取出那一对儿涂山族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如同琉璃通透的,发着幽蓝色光亮的珠子。
虽然是在燃着火,却不灼烫。
妫翼将它放入瓷瓶中,随后将昆仑殿引燃。
晋国老儿的尸身与姬绪风有四面水池护着,大火不会伤他们半分,却会惊动牧朝都城的所有人,包括姬绪风掌权的娘舅与叔父。
暗夜作为她的掩护,助她逃脱晋国兵卫的重重防守。
妫翼西出牧朝,前往约定地点前,心底突生不详预感。思酌良久,终究决定率先前往九霄宫瞧上一眼,再前往约定地点。
所幸是妫翼回去了。
嗣央与百里垣壹在妫翼离开九霄宫后,于原地等待天黑。
由于嗣央跑了一日一夜,方才又遭了一波罪,腹中空的难受。
百里垣壹见她强忍着饥饿不做声,极力吞咽着口水,将身体缩成一团地模样,难得起了恻隐之心。
她先行出门为嗣央寻些吃的,临走前千叮万嘱嗣央,好生在屋内等着,暂不可独自行动,避免惊动九霄宫守卫。
嗣央也遵守百里垣壹的话,并没有出门乱跑,只在屋内挪动先前被妫翼杀死的那些方士的尸体时,隐约听到炼丹的鼎炉里,传来声声惨叫。
嗣央起先是认为夜来的风声,心中起疑之余,将耳朵紧贴鼎炉。
许是她饿坏了,脑子不灵光,并未在意炉鼎内燃烧着的火,在耳朵触碰到鼎炉凸起的图腾同时,疼痛令她后知后觉。
嗣央捂着耳朵,朝一旁栽去。
哪知她方才的触碰,阴差阳错地触动的机关,开启了地宫的暗门,暗门的入口就在嗣央栽倒的地方。
于是,她就这样不受控制地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去。
随着嗣央从台阶滚下,落地,地宫甬道的灯火忽地燃起,悠长地看不见尽头,可惨叫声却愈加清晰。
嗣央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寻着声响小心翼翼地前行。
甬道尽头,是一间空旷且幽暗的宫殿,宫殿穹顶垂下数条长长的幢幡,有一条恰好挡住了嗣央这条甬道的出口。
嗣央小心翼翼地躲在幢幡后,仔细打量着四周。
这宫殿,如同嗣央在高地中见过许多山洞一般,如怪兽的大口,吞噬了所有。
最中央的石台上,有一座三人高的炉鼎,炉鼎下方有一座圆台,四周蔓延出奇怪的树藤,将一少女捆绑且固定于圆台中央。
那惨叫声,便是从少女嘴中发出的。
嗣央看到圆台周围站着大约七位身着锦缎的方士,其中一人拿着一直雕刻奇怪图腾的铁杵划开了少女的小腹。
鲜血顺着石台滴答滴答地滋润着树藤,使其更加粗壮。
“老朽可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冥顽不灵的蛊女,明知自己的宿命是自衍成蛊,却不为求生多活几年,始终抗拒为九霄宫所用。”说话的人,便是戳开少女小腹的方士,他手上力道加重,致使少女身体不停抗拒。
可她越是抗拒,那树藤便捆缚的越紧,甚至那树藤紧勒的皮肤,逐渐呈现灼烧伤痕。
嗣央也是这时才发现,那少女身上外露的皮肤上,刻满了奇怪的符咒,伤疤渗血,遍体都是。
“尔等如此待我,且不怕昭明太子得知后,责罚晋国公,尔等也难逃死罪。”想来方才少女受利刃刻骨的痛,哭喊的声色有些暗哑。
“你这姑娘,怎就如此笃定吾等是在诓骗你,如若没得到昭明太子首肯,晋国公如何在你结束任务之后,不将你送回安阳,而是将你交到吾等手中,辅助炼丹?”另一位方士信步上前,他反复用帕子擦拭着手中带血的尖刀。
第六十六章 定知石友许忘年
“因为他想长生不老,所以才至昭明太子的命令于不顾。”少女的嘴里涌出一滩血来,顺便淬了那方士一脸血污。
那方士恼羞成怒,抬手掌掴了少女。
“还不是你生二心,遭了你主子的疑,你主子又如何舍得将你,交予我们助你自衍成新生,待你自衍成蛊后,晋国公还会将你的新生送还于安阳,终究不过是借着我们的手,善终他的情面罢了。”一位方士捧着一尊陶瓮上前。
手持铁杵的方士刺入陶瓮,从中挑出一只如初生牛犊大小,浑身黑色粘液的活物。
那活物左右摆动,竟能发出如婴孩啼哭的声响。
“当然,吾国君也希望得一蛊女辅助九霄宫的丹道,可毕竟你的新生要交还于安阳,所幸九霄宫亦有能人异士,先前于楚国影山献王处做过祭司,知晓自衍蛊的培育,更知晓如何一蛊而双生,如此,既能交差于昭明太子,又能满足吾国君。”那活物缠绕着铁杵,许是嗅到了鲜血的香甜,竟控制着铁杵向少女小腹上的伤口爬去。
“只是这东西可能会叫你不好受,待它于你身体里落床,便可好些。”
嗣央看到眼前这般令人作呕的一幕,倏然不再有任何饥饿之感。她听不懂对话中的人物勾连,只觉那位少女与她一样,大概是这些方士炼丹的药人,她心底的火焰在此燃烧了起来,将百里垣壹早先的嘱咐烧烬。
嗣央荡着幢幡而下,将围在少女身边的方士一个接着一个踢翻在地,稳稳落地后,抄起从方士手中落下的尖刀,将捆缚着少女的树藤砍断。
少女坐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一坨黑色粘液的活物,从小腹的伤口中扯出来。
那活物落在地上,摇摆着身体,又向她们飞来。
嗣央抄起斩断的树藤,将它抽进石台上的炉鼎中。
炉鼎中的大火,登时掀起一股邪烟,散着恶臭。
“岂有此理,那是老朽耗尽心血,炼化了足足四十九日的蛊灵,你就这样毁了?”这些老眼昏花的方士,大都习惯每日服丹,身体早不再健硕,方才嗣央那一顿飞踹,已然叫他们缓了好久才起身。
如今,见自己的心血被毁,脸上更是发青发紫,心口疼痛。
他们龇牙咧嘴地上前要与嗣央打斗,皆被嗣央双手甩动的树藤再度抽飞。
可嗣央终究体力有限,几番之后,便气喘吁吁。
嗣央回头,见那少女手中游离着黛色光芒,犹如丝线,缝合了小腹上的伤口。她面色如高地寒冷时,凝结成的霜,嗣央见了都于心不忍。
她拉起少女的手,气喘吁吁地道:“我没力气了,但还能拖一会儿这些老家伙,你快逃。”
少女仰头望着嗣央,眼中多有羞愧。
嗣央自然不知,少女身为西夷蛊女助纣为虐,帮助九霄宫的方士,伤害了多少无辜之人。如今她被嗣央所救,良心自然会羞愧万分。
此时,已然有方士前去地面求救,地宫忽地四面大开,涌进来许多带刀守卫。
嗣央再次抡起树藤,却被迎面而来的守卫斩成几段。
百里垣壹寻到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正用帕子包好了,往回走时,却见许多守卫杀气腾腾地冲入主殿。
百里垣壹心中暗道,不妥,紧跟着一同冲了进去。
行下石阶,进入地宫,眼瞧着石台上的嗣央将被乱刃劈死,百里垣壹撕开布帛,拔出双枪,向近身嗣央的守卫掷出。
随后,她飞身而起,踏着前身守卫一路而去。
她落在嗣央身前,顺势拔出守卫尸身上的双枪。
“不是叫你好生在房中呆着吗,怎么跑这来了?”百里垣壹怒道。
嗣央搔搔头,傻笑道:“这说来话长,咱们能先逃不出,我再与你详细地好好说,成不?”
百里垣壹将怒气化成一个白眼,不再追问,继续与不断前涌的守卫们搏杀。
嗣央帮不上忙,便只能护着少女,顺便帮百里垣壹解决一些后顾之忧。
百里垣壹虽然长年厮混沙场,这些只知纸上谈兵的守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可毕竟要带着嗣央与那少女一同逃出去,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百里垣壹瞻前顾后,逐渐吃力,嗣央也连续受了两处刀伤。
此时,躲在嗣央身后的少女,忽然站直了身,问道:“若我为将军开一条路,将军可有胜算。”
百里垣壹前刺双枪,回收再后刺,杀倒一片,趁着未有兵攻的空隙,远眺了一眼,又继续挥动双枪。
“暂且只能瞧见石阶的情况,若你开路,冲上去,且不知石阶之上的地面情况如何。”
少女点了点头,漆黑的瞳孔之中,坚定又执着。
“若前路未知,便劈开眼前的山石。”
她轻撵指尖,方才嗣央所见到那黛色的光芒再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光芒的形状,不再是丝线,而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尖刀,如同风一般,飞驰而去,切开了百里垣壹面前挡着的所有守卫。
他们被这无形的尖刀截断了身子,登时间,地宫中如同炼狱,血肉横飞。
百里垣壹微怔,回身见那少女指尖的光亮逐渐微弱,人也昏死过去。
她将双枪插回鞘中,抱起少女,唤了一声:“嗣央,快跑。”
三人飞似地冲出了地宫。
然而,在地面上等待着她们的,是弓满弦张的九霄宫方士们。
燃着火焰的羽箭,成片向她们飞来时,嗣央的第一反应便是挡在百里垣壹的身前,只不过恰逢那晋宫中,得到妫翼点拨的少年,赶到了九霄宫,他抡起长剑,挡掉了向她们飞去的羽箭。
这位嗣央救下的少女,便是昭明太子派来晋国辅助晋国公,安插细作入陈国的蛊女鸑鷟。
少年是安阳千面阁的邴七,鸑鷟的挚友,历卓笙的亲传弟子。
邴七见鸑鷟昏死过去,却不能上前确定她是否安妥,他抵御着一批又一批飞来的羽箭,逐渐力竭。
眼瞧四下全都是九霄阁的方士,无处可躲。
百里垣壹见状,将鸑鷟交给嗣央,与他一同抵御羽箭。
羽箭飞落四处,箭上的火焰燎烧着四周的花木。不刻,火焰将她们围困其中,更加寸步难行。
妫翼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看到嗣央紧紧抱着鸑鷟,将帕子捂在鸑鷟脸上,而自己却被浓烟呛得咳喘不止。
她看到邴七与百里垣壹相扶相持,如死生契阔的同袍。
她笑了笑,原来在性命面前,偏见与阵营终究算不得什么。
妫翼唤出赤垢剑时,忽觉小腹一阵痉挛,她顾不得深思,附身下冲,落在百里垣壹身前。
许是妫翼腹中的异动,使赤垢剑的威力异常强大,拔剑时的气流,对冲着火焰,竟从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百里垣壹趁此左手拉着嗣央,右臂夹着鸑鷟,猛地冲了出去。
羽箭再度轮番而来,妫翼与邴七二人紧随百里垣壹冲出,一前一后地抵御着羽箭来袭。
约定地点,就在距离九霄宫北处不远。
妫翼离开陈国时,将自己的黑骝初一托付于渝州城的驿站,事先安排在约定地点的也只有一辆马车。
若只有妫翼与百里垣壹二人,即便晋国出动守城军,逃脱也不成问题。
只是邴七与嗣央的出现,以及救下的鸑鷟这接二连三的意外,已然在二人事先设想发生的所有意外之外。
九霄宫的方士穷追不舍,甚至惊动了都城牧朝,即使没有那位晋国大公子醒来哭冤,也很难不叫人将晋国公的死与九霄宫这一事的勾连想到一块儿。
若是如此,那他们这一行人当真是岌岌可危了。
“百里垣壹,先带着他们离开,孤将身后这帮人引开,三日后,于息水约定之地相见。”车马上的人越多,逃跑的速度便越慢。
他们这一行人,如若全部乘车马奔逃,不出三个时辰,便会被都城守军包围。
九霄宫往北便是息郡的承泽,承泽临息水河,乘船下游就到蔡郡上虞城。夜玘桃追上宋国公,会向其转述妫翼事先规划好的这条逃生之路,宋国公会妥善安排承泽接应的船只,只要他们一行人抵达息郡,便是逃过了晋国的追击。
所以,妫翼决定孤身返回,其一是为了引开身后的敌兵,为她们争取多一些的逃跑时间,其二是将敌兵引向别处,若被晋国预料到她们后续的逃离路线于息水设埋,他们仍旧是困兽之斗。
“不可,引敌之事本是臣下的事情,怎能交予国君,更何况国君现下一身两命,若有差池,便是臣下死千次百次,也赎不清的罪孽。”百里垣壹登时扔下嗣央,又将昏睡的鸑鷟交予嗣央看管。
“不可,晋国掌权之人手段颇为暴虐,孤身为国君,他们自然有所忌惮,若换做别人,必死无疑。”妫翼道。
“臣下是将军,若不将生死度外,如何为国为民?”百里垣壹说罢便往回走。
邴七见状拉住了她,快言快语道:“今日能救下鸑鷟,全托陈侯与将军照应,在下邴七,此生没齿难忘,若二位信我,引敌之事,便交由我去做。”
少年誓言,朗朗晴空,一诺千金重。
“只是,若我此去不归,鸑鷟便要托付于二位,也请二位莫要再将她送回安阳。”
邴七说罢与妫翼和百里垣壹颔首抱拳,随后决然孤身而去。
他身上有着一股子侠义的江湖气,似是曾经的络腮胡子,叫妫翼有些枉然。
少时,她被小腹传来的痉挛,痛得回了神,她心中登时一慌,问道“那小子还不知我们息水约定之地在何处,若是摆脱了守城军,如何回来找我们?”
百里垣壹已然将鸑鷟背在身后,再度将嗣央夹在腋下,道:“国君且宽心,方才与他在九霄宫殿前并肩作战时,我已经将后续的路线与他说明,且那少年天赋异禀,不会叫晋国那帮腌臜们抓住。”
所以百里垣壹在九霄宫混战时,就已然预料到逃跑时,会有一人引敌而出。她心中属意邴七引敌,才会将后续线路如数告知,而邴七为了保护鸑鷟,也不得不身先士卒,将追兵引离。
妫翼忽然觉着,若百里垣壹想要一心一意保护一人,当真会比往常变得睿达许多。
第六十七章 回雁悠悠白日斜
御车逃离前,百里垣壹斩断几节繁茂的树枝拴在车轮后面,用以来清扫马蹄与车轮轧过的痕迹。
百里垣壹于车前御马,妫翼于车内调息,压制腹中时不时的阵痛。鸑鷟仍旧于昏睡当中,嗣央也虚弱地缩成一团。
车行一日一夜,众人疲惫不堪,妫翼叫停百里垣壹,暂于一处荒原歇息。
嗣央长年游牧,因而对荒原十分熟悉,鲜美的香蕈与野菜煮了一锅浓汤,她不知捉了什么猎物,穿成了串,烤熟了来吃,味道也不错。
百里垣壹再三追问,嗣央才告诉他们,是荒地里的硕鼠。
嗣央认为如妫翼与百里垣壹这般位高权重之人,定然会嫌弃,殊不知在得知所食是硕鼠时,也并未露出什么厌恶之感来。
嗣央小心翼翼地又将一串烤熟的肉递给了妫翼。
妫翼接了过来,喉咙哽咽地问道:“且不是说家中游牧,有牛有羊,烤制这样的食物得心应手,怕是平时也经常食用?”
嗣央点了点头:“牛羊舍不得杀,且还要用它们去换一些米粮和平时家中所用,衣物,盐巴,还有阿娘的汤药,有时还要给附近的官吏们送去一些,否则那些官吏会将我和弟妹如数上报,待年龄到了,便送去九霄宫,可弟妹年岁尚小,总有嘴馋之时,我便带着他们去荒地捉鼠捉鱼来解馋。”
妫翼望着手中炙肉,眼眶发酸,她长吁一声,道“而今我们要逃离晋国,暂不能亲自将你送回父母身边去,待到承泽,孤赠与你一匹马,你自行归家可否?”
嗣央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跪在妫翼身前,道:“如恩人不弃,嗣央想留在恩人身边,嗣央想要拜恩人为师,习得恩人之武,只有嗣央变强才能回到晋国,才能保护家人。”
她的眼里有一团火,散在荒地里,可燎烧千万里。
妫翼不语,心中考量若收了嗣央为徒,便不能像夜玘桃那般敷衍了事,二人所求不同,夜玘桃是为自己,而嗣央是为了保护家人。
况且她这一身武艺卓绝,多半来自陆庭薇所授的陆离剑法与涂山婜的半身灵力,她不知要教给嗣央些什么,便望向百里垣壹。
百里垣壹见着妫翼那一双探究地眼眸,下咽一口炙肉,道:“莫看我,她所求是成为国君的徒弟。”
妫翼的犹豫使嗣央认为,是她嫌弃自己的出身,便又道:“若是恩人嫌弃,嗣央也不强求,只望学一些皮毛,嗣央虽手脚笨拙,但也会些扫撒的粗活,嗣央愿意用劳作换得恩人的指点。”
百里垣壹拽她起身,将自己手上的炙肉递给她,“国君并非不想收你为徒,只是她所掌握的武功,非常人所能习得,若你当真想要习武,保护家人,不如拜我为师,恰巧我身后无人,总不能叫我这双枪绝了门。”
嗣央按照百里垣壹的叮嘱,在九霄宫闯了祸,这一路心里愧疚,惶恐难安,可眼前她又不计前嫌地收自己为徒,嗣央自然百般感激。
百里垣壹见她眸中凝泪,欲言又止,便故意逗道:“你若不愿意就算了。”
嗣央拼命摇着头,接下百里垣壹手中炙肉,抱着百里垣壹的大腿,雀跃地喊着师父。
百里垣壹洋洋得意,按着嗣央坐回原处:“既是认了师父,往后再不听我的话,四处闯祸,为师可是要罚你,记住了吗?”
嗣央欢喜地点了点头。
翌日一早,几人继续赶路。
许是邴七引开了晋国的敌兵,她们这一路并未有敌兵尾随,甚至设埋。不过百里垣壹仍旧谨小慎微,每过一处后,小心掩埋她们路途中留下的生活痕迹。
行至息郡交界之时,鸑鷟醒了过来。
那时的妫翼仍旧在调息,嗣央见鸑鷟眼皮不住地滚动,便尝试唤了她几声。
鸑鷟闻声缓缓张眼,坐起身,环视着车内四周。
她注意到妫翼高耸的腹部,颇为不解,而后似是想通了什么,深吸一声气息。
“看来秦上元并没有将孤的事情,如数告知于你主子。”妫翼缓缓松懈气息,睁开双眼看着她。
“秦管使回到安阳后大病了一场,便与周王请辞,回归家中休养,一直未能踏入宫中。”鸑鷟如实奉告。
“可瞧一个医官都知暂避锋芒,你怎就不懂呢?”妫翼含沙射影地点拨鸑鷟。
鸑鷟不为所动,似是一早便知秦上元的归来,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闹剧。
“我与她不同,她身后是安国将军,而我身后,什么都没有。”鸑鷟道。
“不对,你身后明明有,可你却装做熟视无睹。”妫翼言语十分强势,导致嗣央逐渐觉着自己救错了人。
她缓缓地向妫翼靠拢,警惕地盯着鸑鷟。
“蛊女虽身份低贱,却从不背信弃义。”鸑鷟坚定地说道。
妫翼冷笑一声,“所以,你如今仍旧相信,晋国于你开膛破肚,险些将你做成了自衍蛊,并不是你主子授意吗?”
鸑鷟沉默不言,一双坚韧的眸子逐渐暗淡下来。
她不过是倔强执着一些,却不蠢。
“你明明可以选择离开他身边,又为何执迷不悟?”妫翼见她心中已然有所判定,便继续添油加火。
鸑鷟摇了摇头:“他与我有再生之恩,便是要我这一条命,也是应该。”
“你的命于他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他想要什么,你心中当真不知吗?”妫翼凭着对蛊女的了解,也能猜测到自衍这个诅咒,是她们永世想要摆脱的悲剧。
鸑鷟为昭明太子所用,不过是在她还能施蛊的年岁,谁都想求一个善终,鸑鷟也不会例外,她抗拒自衍成蛊,所以必会求昭明太子在她无法制蛊时,放她离去。
可人总会变得,更何况她的主子一路踩着尸骨,成为了今时的昭明太子。
他既然能舍弃曾经的少年挚爱,又怎会舍不得一个奴仆,更何况是被他所疑有二心的奴仆。
“既是如此,我便回到安阳当面问一问他,是不是定要我自衍成蛊,世代为他所用才行。”她的绝望深处,是自毁一切。
妫翼见她自暴自弃,心中怒火不打一处,气冲丹田时,抬掌击在鸑鷟的心口。
鸑鷟并未打算自保,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掌,身体向后一仰,飞出了车外。
正在御车前行的百里垣壹听到了动静,即刻勒马而停。
首先冲下车马的是嗣央,毕竟她亲眼所见鸑鷟身受重创,心抱良善,这才担忧鸑鷟的伤势。
鸑鷟的身体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顺其自然地掉落于荒地中的一处巨大的坑里。
后背本应如约而至的撞击砂石的痛感,竟有一股软绵之意。
伴随耳边传来的骨头断裂声,使她好奇地回望。
她所身处的深坑约有一丈深,十里长短。坑内尸横片野,新旧沉压,层层叠叠,有些能看见白骨,有些还能看得清死去时的容颜年岁。
而她坠下的地方,刚好枕着一位刚死去的少女尸骸。
腐臭的气味直冲鸑鷟鼻腔,她不住地向上爬去,可越是动,却陷得越深。
那本是一个个鲜活的少女生命,有些睁着眼,望着天空,有些似是在看着鸑鷟,向她控诉着这世道的不公。
嗣央奔来时,着实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她双腿一软地跪在了地上,直至耳边传来鸑鷟细细地求救声,令她回神。
她毫不犹豫地拽住鸑鷟向上求救的手,用尽全力,将她拉了上来。
她浑身散着恶臭地躺在地上,不刻,便坐起身,狼狈地呕吐起来。
嗣央神情沮丧地跪在地上,双手于胸口前交叠,默默地哼唱着:“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魂以归家,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尘世无挂,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来世向明,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终可相见。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碧落黄泉。”
她捧起坑便的一把砂石,轻轻洒下,似是在安葬这些死去的灵魂。
“游牧路上,阿爹见到人死,便会唱这首歌来安魂,阿爹说,有些人走得太远,回不去故乡了,有了这首安魂曲,他们便可随着歌声回到故乡,守着故土,待家人百岁后,天上人间,便会相见。”
百里垣壹曾见过的所有战场,都比不得眼前惨烈,她望去四周,眼眶灼烫。
“瞧见了?这便是你助他达成的信与义,若嫌不够,陈国图江城的妫水河也有,半江染的血红,与面前这尸坑不相上下。”妫翼缓缓靠近鸑鷟,立于她身旁。
鸑鷟虚弱地支撑着身子,心有不甘地道:“你怎知这些尸身来自于九霄宫?”
妫翼眼眸深沉,冷哼一声,道:“坑中尸身万千,可曾见到有食腐肉为生的虫鼠,或是鸟?”
“被弃尸此处的,皆是九霄宫的试药奴,因生前服用过太多毒物,剧毒侵入骨髓,蔓延血肉,所以尸身也不会招来食腐肉的虫鼠。”
鸑鷟抬起头,望着坑中的那些曾经也是鲜活生命的少女,她们本应该茁壮成长,苒苒绽放。她双手捂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蜷缩着身子抽泣不止。
嗣央见她哭得撕心裂肺,便伸出手安抚着她的后背:“我看到九霄宫的方士百般虐待你,想来助纣为虐也并非出于你本意,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可我希望你往后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我也希望你不再自责,将来无需违背自己心中的良善而活着。”
鸑鷟许久未见真心,这久违真挚的心声,她止住哭声,倍感温暖地望着嗣央。
那日在九霄宫若不是嗣央,她已成蛊自衍,几月后必死无疑。
这个弱小的少女,凭着孤胆救下自己,从未想过后果。回想初见昭明太子时,那所谓的拯救,倒是变得逐渐刻意起来。
“你亲眼所见历卓笙的下场,却仍旧为他隐瞒实情,继续欺骗你的小相好,那人若真心待你也就罢了,可他现在要你死,你还不明白吗,鸑鷟,他要将你的尸骨踩碎了,再拼凑起来,继续利用。”
妫翼的话入了鸑鷟的耳中,她已然心生动摇,可却未有言语。
妫翼见她沉默不语,便不再浪费口舌,“即使到了这般境地,你依旧对他坚贞,那孤也没什么好说的,待船过上虞,你自行离去。”
妫翼说罢转身将回车马去时,忽而见到邴七发鬓散乱,灰头土脸地站在她们后面。
第六十八章 一时回向月中看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妫翼,喉咙沙哑地问道:“方才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师父的下场是什么隐瞒的实情,你们隐瞒了我什么,我师父,是不是死了?”
妫翼见他身上沾着些许血污,想必在后方牵扯敌兵,也是历经九死一生。
“莫要再此处耽搁,以免功亏一篑,若你要问,先行上车,再细细盘问。”百里垣壹见他归来,心中忽生不好预感,这便追赶着他们上车,继续御车前行。
眼瞧上虞越来越近,却未有敌兵出现,可百里垣壹心里始终惊慌的很,不敢放缓车速。
车马颠簸,车内气氛凝结。紧张的嗣央看着鸑鷟与邴七二人,生怕他俩随时会打架起来。
“我原以为,你被贬入千面阁的这些时日,你我相互依存,共同抵抗着他安插进来的爪牙,无论是千面阁内新旧势力的相互分化,还是新任阁主残暴的手段,在这之间,你与我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超越了你同他的关系,可怜我一心向你,你却仍旧与他一同欺骗我。”
妫翼虽然不知道这千面阁是做什么的,但也能猜得到,千面阁原先掌权的是历卓笙。自历卓笙死后,千面阁无人监管,由邴七暂替。
这邴七少年侠义,不善圆滑处世,并不是昭明太子所喜,他担心千面阁大权旁落,所以趁机派出自己的心腹接管千面阁,成为新任阁主。
而后,无论是打压邴七,或是分化历卓笙原先的部下,皆是昭明太子惯以常用的手段。
至于鸑鷟被贬入千面阁,起因是妫翼离开安阳时,一把火将周宫中的金娥楼烧了,将她掳去宋国交给妘缨后,却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安阳。
鸑鷟复归安阳后,无处栖身,又遭昭明太子所疑,这才被安置在千面阁,明升暗贬,大抵也被排挤在外,不似先前与昭明太子无话不谈了。
鸑鷟垂着头,始终不敢直视邴七的双眸。
那邴七心系与她,自然舍不得逼迫她,便求助地望着妫翼。
那时她正仔细地思量着安阳如今的局势,直至感受到少年那炽热的气息,迎面扑散在她的脸庞。
“你心底已然有答案了,孤回答个是与否,都不重要了。”
“那陈侯可知他安葬于何处?”邴七哽咽着问。
妫翼摇了摇头,瞥了一眼身体微微颤动的鸑鷟。
“至少,那是他的师父,总不能叫他无人祭奠,你说,是不是?”妫翼现下腹中痉挛逐渐转为阵痛,强忍着用真气将其压制,才稍微感觉到好些,哪里还有心思为他追查历卓笙葬在何处。
鸑鷟听出妫翼已是不胜厌烦,终于抬起头,开口道:“你屋里头的那盆繁盛的桔梗花下面,便是他的尸骨,当时他被火焚烧的所剩无几,我便只能寻到这样的花来装饰他的坟墓。”
得知真相的邴七声泪俱下,泪断肝肠。可他瞧身边坐着的尽是女子,便又极力忍着哭泣。
他的师父曾告诉他,千万不能再女子面前哭,尤其是心上人的女子面前,否则将来定会是个怕婆娘的怂蛋。
可他疼的撕心裂肺,胸膛里的跳动,像是被千刀百剑剐杀成片片的血肉,没了形状。
嗣央摸出怀中,百里垣壹曾包裹干粮的帕子,她小心翼翼地递给邴七,宽慰道“哭出声来吧,没关系的,每当我阿娘病的严重了,我阿爹也会当着她的面哭,但凡我阿爹一哭,阿娘总能转好一些,她舍不得阿爹,所以也舍不得离去。”
嗣央总能一针见血地言出他人的窘迫,又不失分寸地为其解围。
她总是令人心暖,又得人怜爱。
邴七将脸埋在帕子中,呜咽好一会儿,直至百里垣壹停了车马,唤他们下车。
碍于如今的他们深陷危机,所以没有招摇过市地前往承泽官设渡口。而是停在抵临渡口下游的十里外。
宽阔的水面上,停着一艘楼船,楼船顶处悬挂着三色旗帜,其中一面,是宋国的玄色应龙旗。
百里垣壹从怀中摸出一筒彩烟,引燃于半空。
不刻,楼船前隐约有三两小舟,缓缓划出,向他们这一边的临岸靠近。
许是梁国的战事吃紧,宋国公无人可调动,前来迎他们的人,是妘缨最不喜叫妫翼接触的简木芙。
百里垣壹确认来人无误后,首当其冲地抱着妫翼飞身而上,稳稳地落在小舟上。
邴七则抱着身子仍旧虚弱的鸑鷟,跟随其后。
唯有嗣央一人,淌着浅滩的水,爬上小舟。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待靠近楼船时,嗣央忽而发觉除却自己裤腿在不停落着水滴,妫翼的袍子下方也湿了一大片,甚至也在如她一般,不停地坠下水滴。
嗣央不解地抬头望着她,发现她额间已是细汗层层,将双鬓打湿,口唇发紫,浑身遂而战栗起来。
“不好,师父,国君可能是要临盆了。”嗣央曾见过母亲临产阵痛时地模样,也知道袍子上的水滴代表着什么。
只是,妫翼似乎不愿添乱,这才强力忍着疼痛,一直到现在。
简木芙闻声,即刻下令全速前进,待到楼船时,百里垣壹迅速抱着妫翼奔去楼船中的暖阁。
可现下所要面临的问题,颇为棘手。跟随楼船前来接应的,大都是保护妫翼安危的习武之人。没有人会医术,也没有人会接生,或许就连宋国公也没能想到,妫翼能提前生子。
若要到蔡郡上虞,也要行船三日两夜,眼下见妫翼阵痛的情况,怕是压根也不能挨到那个时候。
“师父,我可以试一试。”嗣央看到百里垣壹已经急红了眼,转身又要乘小舟上岸,去承泽城中抓个医官来。
百里垣壹轻弹她额头,随后越过她,大步流星地往甲板上走,一边走一边道:“莫要闹腾,你个小姑娘家家,如何会接生?”
嗣央见状,紧追在百里垣壹身后,急切地道:“我曾为我阿娘接生过两次,虽然比不得行家,但总归是有经历,现下师父若乘船而出,到承泽去寻医官,且不说你能不能寻得到,若是被晋国敌兵发现了,岂不得不偿失?”
于暖阁之中的妫翼,已然压不住腹中的阵阵剧痛,撕心裂肺的吟痛声传了过来。
“若是她的痛喊声始终不止,待深夜出月时,定会惊动两旁的船只,且将帆上的旗帜降下。”百里垣壹仰起头,与掌舵的船首说道。
夜色降临,新月初生,百里垣壹仍在犹豫之时,才降下旗帜的船首忽然道:“不好,似有官船向这边来了。”
百里垣壹心中咯噔一声,连忙疾步登上甲板,冲上船头,一望究竟。
靠近承泽渡口不远,隐约见三两只舰船,升着鸦青颜色的文鳐鱼旗帜,那是晋国的图腾。
百里垣壹愁眉不展,讶异晋国何时何地能造出如此精悍的战舰。
“是郑郡黎苗人所造的战舰,看来他从一开始落棋晋国,便想好了后面的路,要如何走。”鸑鷟缓缓行至。
她与邴七二人比船首早察觉水上的异常,因而在登船之后,一直在船头遥望。
“你的意思是,昭明太子一早就猜到国君会往晋国,为陈女眷报仇,也算好了我们会选择这条前往蔡郡的水路逃生,所以施予晋国舰船,令他们拦截?”百里垣壹不可置信地惊叹道。
鸑鷟点了点头,道“我原以为,他派我前往晋国为九霄宫制人面,仅仅是为了方便向陈国安插细作。”
“原来,他想要的,仍旧是陈侯,他的绥绥。”鸑鷟如今方猜出昭明太子的全部谋划,她在安阳,已不同往时受用,怕是九霄宫那些要将她制成繁衍蛊的方士所说的话,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鸑鷟的心冷如山雪,烈风吹过,刹那崩碎。
“邴七,回船屋里等着,莫要让他们看见你。”鸑鷟轻撵指尖,于指缝中急速飞出些许黛色光线,一圈一圈围绕着楼船,飞去来回,织就成一层密集的网,将楼船保护起来。
邴七揉了揉哭得通红的双眸,置气地说道:“如今都到这般田地了,你却还叫我置身事外吗?”
“鸑鷟,我师父已经死了,你也不再是助他协管千面阁副官儿,你现在管不着我了,无论我如何,是生是死,都与你没关系。”
历卓笙的亡去是邴七此生都无法释怀的怨,尤甚他现下情绪激动,即便对鸑鷟心有欢喜,却不妨碍他的耿耿于怀。
出于对历卓笙特殊的情感,鸑鷟对邴七的态度更多是长辈似的责任感,他这般置气,在鸑鷟眼中无非是小孩儿在耍性子。
她欺瞒他在先,总不能再出言斥责,便只能由着他来。
她于中衣撕下一条长布,递给他,道:“血灵虫将楼船护在其中,他们无法远攻,只能跳上船来与我们近身搏杀,我已然遭受太子心疑,若他们再瞧见了你,那千面阁就再无我们的容身之地,至于你师父那些手下,你是否确定不管不顾了?”
邴七思量了半晌,虽然心中仍旧有怒气,可听鸑鷟所言有理。千面阁现在被昭明太子派去的心腹搅弄的四分五裂,由此那些对历卓笙仍旧忠贞的人,更不可能在此刻无人携领。
他接过鸑鷟手中的长布,围住半脸,将匕首藏入长靴之中,只使用长剑。
船首下令,除却行船的桨夫,一律护卫皆持武器,守在暖阁与甲板之间,保护陈侯安危。
一时间,船行飞速,众兵皆出。
简木芙随着嗣央于暖阁之内,忙进忙出,根本顾不得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虽然曾为人母,可毕竟幼子胎死腹中,并不知道如何助产,便只能嗣央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嗣央洗净了双手,又叫简木芙拿来了一坛烈酒。
她将双手分别浸入酒坛之中,拿出后甩了甩,便去褪去妫翼的亵裤。
夜色已然浓厚的不见五指,暖阁之中烛火又不够明亮,嗣央顾不得太多,便将妫翼的下身暴露在外。
简木芙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扯过被子,将妫翼整个裹住。
她神色慌张地安慰着嗣央稍安勿躁,先将楼船内所有的烛火搜罗来,点燃后摆置于暖阁之中。
随后她闩上暖阁所有门窗,覆上幔帐,又将屏风堵在暖阁门口,这才叫嗣央掀开了锦被。
嗣央蜷起妫翼的双腿,这才看清了,那娃娃的头已经顶在出口了。
嗣央学着以往的步骤,叫妫翼放松后,调整呼吸,方便用力,又叫才闲下来的简木芙去烧热水,备饭食。
简木芙前去膳房将炉火与烧水器具搬来甲板上时,忽而惊觉,所有的暗卫已然进入防御阵仗。她心惊肉跳地趴在船舷上,眼看不远出,有三两只战舰正紧追不舍。
暖阁之中再度传来妫翼的吟痛声,以及嗣央催促热水的呼唤。
第六十九章 一场愁梦酒醒时
简木芙顾不得那么多,引燃炉火,烧起了热水。
三刻后的暗夜,千百燃着火的箭雨朝着楼船飞来,简木芙闻声望去,登时心如震鼓。她连忙以身保护炉火上煮水的器皿,背对羽箭的袭来。
不刻,四周寂静无声,她不禁回头,见那千百羽箭,被挡在了船外,纷纷坠入水中。
楼船四周,包裹着细丝交错的光网,闪烁着黛色光亮,像是漂亮的蚕茧,紧密且坚韧。
简木芙大喜过望,将烧好的热水,一盆接着一盆,不间断地送入暖阁之中。
夜风层起,逐浪而来,新月破夜,四起红影。
黎苗人所造的战舰精悍实用,速度快于楼船的两倍,不出两个时辰,那三两战舰便左右后地将他们夹击于中央。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正待所有暗卫聚精会神,抽刀而出时,暖阁之中一声啼哭传来。
随着啼哭声而来的,还有一阵诡异的赤光。
如水中涟漪自暖阁之中荡漾开来,看似如火焰一般暖人心神。光芒掠过楼船,向外荡开后,却犹如惊雷,倏地劈开楼船之外所有的物体。
围在楼船三面的战舰砰砰地炸裂开来,飞落的残肢断臂和战舰碎块犹如雪落般,簌簌地往水下坠去。
此时的简木芙,刚好打开暖阁门,欲将妫翼母女平安的消息告诉百里垣壹。
可望向船外那一刹那,她也震惊地长大双眼,全然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诞下女婴后的妫翼,昏昏沉沉地睡着,她虽能感受到外界的发生,却始终身心俱疲,醒不过来。
待一行人安全抵达上虞城时,妘缨也在暗卫的护送下,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抵临了上虞城。
在得知妫翼于楼船产女后,便沉睡不醒,妘缨令人将暖阁中被幔帐包裹的密不透风的床,与昏睡在床榻上的妫翼一同从楼船中抬下来,安置在城内的一处别院内。
随后,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妫翼身旁,直至五日后,妫翼渐渐恢复神智。
待她睁开双眼,就见妘缨蜷着身子,侧躺在她身旁。
妘缨眼下乌青一片,呼吸均匀,睡得沉沉。熟睡之际却不忘用手掌保护着躺在二人之间,正吐着口水泡泡自娱自乐的女婴。
妫翼盯着妘缨看了半晌,却见睡梦中的她,眼角隐约有泪滴划出。
妫翼心底一沉,眼见她眉眼愈加孤寂,心中甚感伤怀。她抬起手拭去妘缨泪水时,妘缨长睫微动,渐渐苏醒。
“可是梦到了什么悲伤的事?”妫翼问道。
妘缨长吁一声,慵懒地伸腰,道:“梦见你死了。”
妫翼紧锁峨眉,瞪了她一眼:“你这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的吗?”
妘缨咧着嘴傻笑道:“所思是你,才能梦见你,那你应当庆幸我梦见了你,是不是?”
妫翼哼道:“这样的话,我还真是多谢你了。”
妘缨噙着笑缓缓坐起身,她顺势抱女婴入怀,道:“往后别这么鲁莽了,我可不想噩梦成真。”
妘缨所指,是妫翼独断专行地前往晋国复仇之事。
所以,妘缨那句带着娇嗔的说词,并非真话,而是在埋怨妫翼的鲁莽行事。
“我又何尝不知深入虎穴的凶险,可我若不亲自手刃仇人,妫水那半江的血红,就会夜夜入我梦来。”妫翼轻声道。
妘缨莞尔一笑,逗弄着怀中的女婴“可还记着你年少时在点墨镇市集受欺后,说过次数最多的话?”
妫翼疑惑地望着她,竟一时想不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妘缨道。
“那晋国老儿本就岁至古稀,便是你熬死他,不过两三年罢了,况且上兵伐谋,何必身为一国之君的你亲自动手?”
“他既然大兴丹道,你便投其所好,送他更多的方士,月盈则亏,物极必反,丹道的生或死,皆在那些方士的一念之间,见他自食恶果,岂不更妙?”
妫翼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她现下是有些后悔,毕竟亲手了结那晋国老儿,陈国那些死去的女子们也再无法活过来。
况且,远在圣安的妫娄若是知晓她的所作所为,定然有会怨她行事冲动,不顾后果。
陈国如何向大周交代,周女王可是刚刚承认了她的陈侯君位。
“我是有些冲动了,下次不会了。”妫翼支着手肘,讨好地扯着妘缨的衣袂。
妘缨无奈地摇头:“我瞧你的性子难改,怕是下次还敢。”
怀中的女婴随着妘缨话落,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两只小手紧握粉拳,胡乱地扯住了妘缨鬓边的发丝。
妘缨被拽的生疼,哄着女婴道:“不过说了她两句,你便不乐意了,这就扯上了我的头发,为你阿娘报仇了?”
妫翼坐起身,将女婴手中几缕发丝缓缓地扯了出来,随后自妘缨怀中接下她,抱入怀中。
“可曾有名字了?”妘缨问道。
妫翼摇了摇头,她心底总是不喜欢这女婴,可偏生从孕育这孩子开始,她就不停地在护佑着自己。
“她来的不是时候,出生时便是个甚爱添乱的。”妫翼道。
“她才不是添乱的,若不是她,我们可都回不来上虞城了。”嗣央提着食篮出现在门前,她洗净了脸,换了一身整齐的衣裳后,倒也是个俏皮的姑娘模样。
“本来这餐饭食是送给宋国君用的,幸得今日简木芙炖了鸡汤为宋国君补身,国君你既然醒来了,便一同用了吧。”嗣央熟练地在二人坐着的软塌上布置起了饭食。
妫翼见嗣央已然对妘缨十分熟悉了,便是连她平常爱吃的菜肴,也如数按照习惯来摆放。
嗣央妥帖地布置完,向妫翼伸出手,道:“二位国君先用饭,阿九交予我来抱。”
妫翼将女婴递给嗣央时,不禁轻疑道:“阿九?”
“听闻是她为你接生,算是小家伙的救命恩人,所以,孤准许她为小家伙取个乳名。”妘缨为妫翼添了一碗汤。
妫翼许久为进食,甚是饿得慌,捧起碗来,一饮而尽后,不禁好奇地问道:“为何要叫阿九?”
“因为出生在九月,又是孕育九个月而生的,自然要叫阿九。”嗣央满心欢喜地逗弄着怀中的阿九。
妫翼想了想,倒也无法反驳,她偏过头望着默默进食妘缨,试探道:“你是不是,已然将她的名字想好了?”
妘缨放下食箸,认真地点了点头。
“月恒。”
“如月之恒,我希望她如月般,永恒。”
月,更取于妘缨母亲的名字,夜月华。
当晚,待妫翼睡下后,妘缨便离开了上虞城。
临行前,妘缨嘱托简木芙,待月恒足月后,定要将妫翼母女安然无恙地送回圣安。
翌日,妫翼醒来时,不见妘缨踪影,心中多有失落,幸而又嗣央与简木芙陪着,她心情才稍有缓解。
鸑鷟与邴七二人也在三日后相继与妫翼告别,他们二人的选择仍然是回到安阳。
妫翼并未阻拦,想必他们二人历经晋国之事,心中自有公断,回安阳去,也未必是继续效忠昭明太子。
嗣央在白日里一般是跟着百里垣壹习武,得了空才会拽着百里垣壹一同过来陪着妫翼说会儿话。
几人无事闲聊时,也会说起妫翼临盆那一晚的天降异象,众人皆说月恒是福星,是保护她们的天降之神。
后来,月恒出生当晚那道诡异的赤光,再也没出现过。
不过,待月恒睁眼时,妫翼发觉她双眸呈现异瞳之相,左眼色泽如常,可右眼的瞳仁却为赤色,似是妫翼曾见过姬雪或是陆庭薇妖瞳闪烁地模样。
十月,月满归期,妫翼怀抱月恒回到圣安。
一路上多见梁国流民涌入蔡郡,妫翼私下叫嗣央暗中打听,得知鬼羌九部绕过天幕雪山,经由梁国泰顺关,瑞安城,遂昌城,攻入都城西梁,于十日前破了都城西梁,且沿途大肆作恶,屠杀梁国国民。
所幸在鬼羌九部攻打梁国前几日,梁国街巷流言纷纷,说鬼羌蛮族青面獠牙,嗜杀成性,使得大部分梁国国民携家带口,自都城西梁后方撤出,逃亡蔡郡。
妫翼倒是觉得鬼羌九部这个时候攻破梁国,着实有些怪异。
若说是为梁国君商温所杀的九部首领阿泰勒弥秣贺报仇,可那祸首如今被妘缨困在宋国临酉,对外生死不明,鬼羌九部倒也没有理由地大动干戈去攻占西梁。
十月十五下元,被鬼羌九部围困整整二十五日的梁国,兵戈抢攘,横尸遍野,梁国贵族尽数被屠,士卿半数倒戈,与党豺为虐,梁国上卿姜秉德冒死前往宋国求救。
五日后,宋国大军自广灵跋涉,一路所向披靡,将鬼羌九部驱逐出梁国之境。
十二月初雪,得胜之日,宋国公骑马入西梁都城,梁国幸存的国民夹道相迎,高喊着救世之主,梁国新君。
这些事情皆是妫翼自夜玘桃口述所知,她每隔四五日便会去点墨镇的春红馆探望夜玦,近水楼台,自然也就比妫翼知晓的要多。
虽然妫翼也与妘缨也互有通信,可妘缨向来报喜不报忧,锦书之中大都是嘱咐妫翼顾好月恒和自己。
初归那些时日,她与妫娄二人处理远走晋国时所遗留的朝政。
其一是税政问题,连年内乱使陈国内中空虚,虽然今年秋尝收成不错,可国民内耗严重,且妫翼已经颁布旨意,接连三年纳税减半,所收税粮和布帛先供军需,所以国库纳入,并无几多,若是遇天灾或人祸,便是棘手的问题。
其二是余陵,潼安的问题,经过几番抢夺,陈国这二城之地如今落入梁国大将商德邻的手中,早前梁国公受困于临酉,便有梁国商氏同宗请求其攻入临酉,解救国君。
可这位大将态度暧昧,颇有自立之意,现如今梁国成了宋国的“梁郡”,更加给予这位商德邻一个难能可贵的天时。
只是苦了这二城的陈国国民,屈于商德邻的淫威之下,生存在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还要受他手下兵将的盘剥。
可现下陈国的实力,暂且无法同商德邻宣战,收回这二城。
其三,是于黑崖流放的那些陈国老卿。
自秦上元回到安阳之后,妫娄的病痛便无人照料,日日忧公如家地积劳,以及对妫翼安危的担惊受怕,很快令他身心交病。
自图江回到圣安的夜玘桃发觉妫娄病重,遂而将夜玦请去妫娄府上为其诊治。
二人抵达府上时,已有一位模样清隽的女医守在他身边端汤喂药。
第七十章 云鬟香雾成遥隔
女医是安阳莘氏女莘二姬未出阁的小女儿莘平乐,因懂些医理,拜师秦上元。昭明太子在筹建平潭渡防御工事时,被派去做黑崖工事医官。
也是在那时莘平乐同妫娄相遇,情起而倾心。
妫娄临行平潭渡前,曾嘱托她照顾好陈国老卿一干人等,待陈国安稳后,再来接她回圣安的家。
她遵守约定,极力保护着平潭渡的陈国人,却未再等到妫娄的任何消息。
听闻秦上元回到安阳,她连夜前往其府上,在得知妫娄病重却无法静养,整日操劳政事,身旁无人照料。
一生乖顺安稳,从未远离大周的莘平乐铆足勇气,自姐夫蒋奉常那求得通关文书,日夜兼程赶来陈国圣安,只为心上人安。
随着莘平乐的到来,还为妫娄带了一个消息。
淳于皮携一干陈国老卿意图逃亡,被新任防御城主事所擒,如今被囚禁于防御城的水牢中,生死不明。
妫娄推断淳于皮意图逃亡,乃是无中生有之事,必是安阳有人想借风起浪生事端。
妫娄甚至怀疑莘平乐能顺利离开大周,将消息传入圣安,定然也与这事的背后之人,脱不得干系。
他刻意疏远莘平乐,夜不归宿,留在宫中与妫翼论政。
可怜那莘平乐心知妫娄对她心生芥蒂,却从不出言质问或是无理取闹,每日辰时入宫,将汤药送来,亲眼看着妫娄服下后,便离去。她从不打听妫娄忙于何事,也从不旁听妫娄与妫翼商议。
妫翼询问过妫娄,毕竟若是不珍爱人家姑娘的心意,便不要施予希望,耽误人家姑娘的大好前程。
妫娄犹豫了,他道了一句话,险些叫妫翼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说,国君,仲忧这一身残破的躯体,苟延至今,且不见希望,何其幸能施予他人希望。若说不珍爱阿乐,便是我扯了谎,可谎话说得多了,总记不得那句是假的,那句是真的。可是我啊,无论说谎话,还是讲真话,都没法说我不爱她,所幸我能活得时日并不多,耽搁不了她两三年,我自私地想着,要不便不说了罢,就让她陪在我身边,哪管明天到了尽头,我还能见她最后一眼,便也觉得这世间,有温柔值得此生了。
从这之后,妫翼再没准许妫娄留宿宫中,每日酉时令宫中禁卫准时将他送回府上。
圣安初雪时,妫翼向妫娄的上卿府下了一道赏雪的帖子,邀请莘平乐前去终首山赏雪。
由于月恒尚小,离不了妫翼身旁,随行的侍从除却阿金,还有一位乳娘和两位宫娥。车马三架,莘平乐独乘一架,路程漫漫,妫翼怕她无趣,便叫着夜玘桃随行,与莘平乐共乘。
抵达点墨镇后,一行人稍作歇息,便趁着天还未黑,往山上走去。
自妫翼得国君之位,陈国疆域太平,早前在终首山躲难得一众妇孺老弱,皆归各家。她们临行前,尽量将重华神殿恢复原貌,虽然移栽回来的花树,有些已然死去,不再盛开,可枯枝伴雪,也别有风雅。
一行人抵达重华神殿时,常住于此的莘娇阳并未在殿中,夜玘桃似是急于见她,在神殿四处穿梭寻觅,也不见其踪迹。
阿金先行带着宫娥们拾掇夜来的住处,妫翼见莘平乐正望着园中的枯枝闷闷不乐,遂叫来乳娘抱着月恒跟在她身后,唤着莘平乐一同南出神殿,往山中去。
雪中紫地花盛开的故人墓,依然是妫翼初雪时无法忘却的祭奠,无论这故人的墓是否在此山中。
莘平乐跟在她身后,不问也不好奇妫翼所祭拜之人的身份,只管俯下身,掏出手帕,清扫着石碑上的落雪。
妫翼望着莘平乐温柔又轻盈的背影,忽而理解妫娄为何不愿意放开她的手。
她欲将心中话说出口,却听不远出传来琴声铮铮。
莘平乐也随之一怔,听得片刻后,疑惑地轻声道:“三姐姐?”
妫翼站起身,寻琴声向上走去,莘平乐也紧随其后。
行至信北君所葬身的榕树下,却见对面的空地,不知何时平地而起一座六角暖亭。
暖亭轻幔随风摇荡,使亭中氤氲暖雾浮云缭绕。
妫翼看见莘娇阳跪坐于亭中弹奏,腿上放着的是信北君的号钟琴。
“三姐姐。”莘平乐确认奏琴之人是自己心中所念,疾步上前抱住了莘娇阳。
琴声戛然而止,也叫躲在暖亭内听琴的人睁开了眼。
妫翼缓缓走入暖亭,瞥见夜玘桃斜倚着凭几,慵懒地抻着细腰。
“浅听片刻,便犹如天宫仙乐般叫人舒缓畅然,怪不得连不懂音律的义父都称赞莘氏娇阳琴技卓绝。”夜玘桃起身与妫翼作揖,随后便自乳娘的怀中接过月恒,抱着她逗笑。
妫翼缓缓走上前,跪坐于莘娇阳身侧,她抬起手细细地抚摸着这把号钟琴,不禁疑问道:“孤记着号钟这展琴,似是在安阳昭明太子手上,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当年,信北君枉死,妫燎自百里府上将号钟琴据为己有,后为讨好大周,而献予昭明太子。夜玘桃扮鬼脸将月恒逗得哈哈大笑,她闻声妫翼的询问,且将月恒归还于乳娘。
月恒甚是喜爱夜玘桃的陪伴,回到乳娘的怀中,哼唧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去。
“前一段时日,义父叫我在春红馆拾掇出一间房来,方便我往后冬假时常小住,我寻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在整理书房里头的杂物时,于一方楠木箱里头找到的。”夜玘桃上前来回道。
“我询问过义父,义父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故去的堂妹,生前甚爱这琴的主人信北君,时常借着职务之便,去接近他,后来说是信北君有了喜欢的人,且用这把琴作为了定情信物,赠与这心上之人。”
“义父这小堂妹为人乖张,趁其不备地潜入信北君的府上,将琴换成了仿品。”
所以,妫燎献给昭明太子的那把号钟琴,是假的。
妫翼眼前似又浮现那抹鹅黄色的娇艳,她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你义父这小堂妹的名字?”
“好似,是叫夜海桐。”夜玘桃漫不经心地回道。
“那你为何将这琴送予莘娇阳?”莘平乐并不清楚夜玘桃与夜海桐的关系,可却清楚莘娇阳和信北君的关系。
她充满敌意地质问着夜玘桃,且将她的行为上升为故意用号钟琴来羞辱莘娇阳。
夜玘桃尚未认知到莘平乐的敌意,毫无心机地说道:“义父说这把好琴要交给值得的人,毕竟春红馆那帮伎人,也只是奏些俗气音律,哪有阳姑娘这般的高山流水。”
夜玘桃赞赏莘娇阳的话语,在莘平乐听来成了讥讽,她傲然道:“也不必你义父的好心施舍,这把号钟本就属于我三姐姐。”
夜玘桃转了转灵动的双眸,笑意吟吟地道:“原来阳姑娘便是信北君的心上人,你看看,这不是巧了么,物归原主了。”
显然,夜玘桃的笑意在莘平乐看来,不过是没皮没脸地嘲讽,她才将再度出言不逊,却被莘娇阳按住了肩膀。
“娇阳谢过夜姑娘的物归原主,也请夜姑娘替我谢过夜玦先生的妥善保管。”
妫翼望着莘平乐愤愤不平地模样,故而对莘娇阳道:“其实,你最该谢的人,是夜海桐,如果不是她,这把琴,也回不到你的手上。”
莘娇阳垂下眸子,素白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琴弦,淡然笑道:“也是,若不是那姑娘暗中相助,我也见不到百里肆最后一面。”
再提及百里肆时,莘娇阳不再愁眉不展,反而沉浸其中,展露笑颜。
妫翼大抵知晓,莘娇阳此生皆孤守,再不能放下百里肆。
她不由得沉重地叹了一声,道:“山雪路滑,夜来不好走,早些回去罢。”
莘娇阳抱琴和夜玘桃带着乳娘和月恒先行,妫翼故意将莘平乐留下,与她慢慢地走在回神殿的山路上。
雪渐渐浓厚,甚至淹没了莘娇阳她们方才走过的路。
“国君将我留下,可是有事要与我讲?”莘平乐率先开口,其实她并不笨,不难猜出妫翼无缘无故请她来终首山赏雪的目的。
她既然答应且前来,便已是想好了对应之策。
妫翼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方才紧张莘娇阳,可是怕世人耻笑她背叛昭明太子的器重?”
莘平乐怔了半刻,没预料到妫翼开口并没有询问自己与妫娄之事,反倒是问起方才,她驳斥夜玘桃的事情来。
她点了点头,柔声怨道:“世人皆凭着一张嘴,口口相传着他们并未见过的事情,他们说是三姐姐的一厢情愿,追在信北君的身后,可百里家的百年清流,如何会瞧得上背弃家国的莘氏女。”
背弃家国的莘氏女,是从莘娇阳助妫娄逃回陈国,以及郡城关外逃婚晋国以来,这世上唾弃她的恶言。
这世上无人觉得她痛失所爱是受了委屈,只觉得她蒙受周太子器重,身为大周典客,却不识抬举,叛家叛国,妄为周臣。
想必,莘家为此也受了拖累,否则,莘平乐怎会如此顺利地就来到陈国。
怕是昭明太子起了对莘家动手的心思,那蒋奉常防患未然,才冒险助莘平乐逃出大周。
“你知你三姐为何知晓那号钟琴是夜海桐偷换的,却没有如你一般埋怨吗?”妫翼呼出一团白雾,仰头望着天上落雪。
莘平乐努这嘴,不屑地道:“还不是因为那夜海桐亡故了,所以三姐才不与死人计较。”
“是啊,夜海桐死去了,可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妫翼站定于雪树下,拂去眉宇间的雪道。
“她为护佑她的国君而死,即使万箭穿心,血浸满衣,却不曾倒下,直至最后一刻,仍用她的残躯刻下记号,告知后来的同伴们,国君身在何方,刺杀国君之人的身份。”
夜海桐的死,是后来她送简蓉回点墨镇的路上,听妘暖说来的。
她被十余支羽箭刺穿了身子,钉在妘缨所栖身的车辕上奄奄一息,临死前,她用流光刀韧,在手掌中刻下一字“商”,因为怕商温会销毁痕迹,消息传送不出去,她将刻字的手斩断,深埋于血染的泥土之中。
她预料到了商温的残忍,也预料到了商温会毁尸灭迹。
待妘暖和夜雨携援军赶到时,所有保护妘缨的夜家军,皆被商温烧成了灰烬,待他们收殓所剩无几的骨灰时,发觉土地中的异样。
第七十一章 易挑锦妇机中字
顺着这异乎寻常的异样,夜雨寻到了夜海桐藏匿于土中的手掌,看到了断掌上的刻字,知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商温。
所以,夜雨才会迅速地做出反应,即刻动身携夜家军躲入天幕雪山,为妘缨东山再起储备了后续力量。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莘氏女这般幸运,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夜海桐爱着百里肆的心意并不比莘娇阳的少,可她并不如莘娇阳幸运,可以无时无刻,无牵无挂地追随在心爱之人身后,她有她的道义,有她的坚持,有她要护佑的忠诚。”
耳畔仿佛又传来了初遇夜海桐时的阵阵铜铃清脆,这终首山上,祭奠的人太多,怕是神殿中侍奉的神灵,都载不动了。
“国君与我讲这些,是叫我不要再因为三姐姐而斥责她了,对吗?”莘平乐不明白妫翼寓意为何,因而神色有些迷茫。
妫翼拂去眼角的一滴泪,摇了摇头。
“孤是想告诉你,妫娄,信北君,夜海桐他们这样的人,不同于你和你三姐姐,他们自私且凉薄,给予不了太多情爱,你现在反悔,回到安阳,尚且来得及忘记。”
莘平乐定定地望着妫翼,回想她方才所说的,又联系到信北君那惨烈的结局,忽而生出一抹浅笑,道:“若他一心为陈国,国君总会令他有个善终,况且不管是三年,两年,或是一年,他故去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悲痛欲绝,或是如三姐姐一般心死如灰,但我知道,若我不陪着他走完最后这一段路,将来的我,一定会后悔。”
“后悔没再最后的时刻里,握紧他的手,后悔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后悔没能听到他最后要对我说的话。”
“他若自私便自私吧,总有人能为道义而献出生命,那也会有人成为他们的堡垒,为他们留住一片栖息灵魂的家园。”
莘平乐散发着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不似莘娇阳悲切绝望。
她明知前方是高山悬崖,却仍然勇往直前,奋不顾身,并随时做着最坏的打算,温暖且洒脱,盎然又不悔。
“孤只是不希望,再有第二个莘娇阳。”妫翼知道自己是劝不住眼前的这个姑娘,便惋惜地轻叹着。
“往后的时日,都还长着呢,况且你看这世上的花落了,也有再开的时候。”莘平乐伸出手,接住从天而降的落雪。
她温柔地望着天降大雪,执着又热烈。。
十二月中,月恒百日宴。
妫翼本以为不会到场的妘缨,在晚宴接近尾声时,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殿中众人多数已然离去,只剩下嗣央与夜玘桃两个人,带着些许醉意在谈论冬假休息时,玩耍的去处。
妘缨才刚坐下,夜玘桃借着醉意,摇摇晃晃地走到妘缨面前,声称她来晚了,要自罚三杯月恒的百日酒。
也不知嗣央何时与夜玘桃相识,结好。在她听得夜玘桃的话,竟捧着泥炉上的热酒,为妘缨斟满三爵。
妘缨瞥向上座的妫翼,见她嘴角含笑,却不说话。
妘缨幽幽地叹了一声:“可见孤对你再好也没有,你心中还是向着你师父。”
夜玘桃歪着头,双颊红晕地俏皮道:“那才不是,我向来帮理不帮亲,若将来某天师父来迟了,我自然也要叫师父饮三杯,同国君赔罪。”
妘缨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面前的三爵酒饮尽。
月恒百日宴的百日酒,是紫苏酒,清甜香冽,并不辣口,也难怪妫翼会放任夜玘桃和嗣央二人纵情饮用。
这严寒冬日里,饮暖紫苏酒,可御寒防风,叫人生暖。
所以在夜玘桃劝酒时,妫翼才没有拦着。
迎着风雪而来的妘缨,还真需要这三爵酒来暖暖胃。
妘缨饮完三爵酒后,香腮泛起红晕,叫人心荡神摇。
妫翼盯着妘缨那赏心悦目的醉颜,抬起素白的纤指,示意身旁的阿金。
阿金笑着点了点头,转身退出殿中。
不一会儿,有宫娥抬着泥炉与一鼎铜烧锅走了进来。
即使夜玘桃喝得昏天暗地,也能闻得到那铜烧锅里香浓的肉汤味道。
宫娥将烧锅放在泥炉上,平置于妘缨面前的几案,随着炉火的加热,乳汁般的浓汤开始翻滚起来。
“庖厨今日为月恒的乳娘做鱼汤时,多留了一份予孤做宵夜,可巧你赶来,孤的这份,便予你做咕咚锅,暖暖身子。”妫翼道。
夜玘桃吧唧着嘴,娇嗔道:“师父,嗣央也想吃。”
嗣央四仰八叉地躺在软垫上,酒言酒语地傻笑道:“是的,嗣央也想吃。”
妘缨抬手予夜玘桃的额头轻弹一指,随后亲手盛了一碗,递给她。
夜玘桃喜笑颜开地接了过去,满脸享受地饮用着。
“你可瞧她现在的模样像谁?”妘缨笑道。
少时终首山,每当她嘴馋向净慧师父讨要吃食时,都会说成是妘缨想吃,并且每次都会所求成功。
妫翼知道妘缨又想起年少之事,她只是噙着笑,却不说话。
妘缨食了些鱼肉与青笋,饱腹后,叫阿金将嗣央与夜玘桃安排于宫中夜宿,而后,挽着妫翼一同回到长信宫。
月恒这时已经睡下,妘缨褪去大氅,且用温水洗净了手,才微靠着摇篮静静地望着她。
妫翼围着炉火烤了一会儿,走到妘缨跟前,道:“劳累许久,早些睡吧,待明儿一早她开始折腾时,你即使想睡,也睡不好了。”
妘缨点点头,却拉住妫翼的手,叫她跪坐于自己身旁。
妫翼见她目光灼灼,似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分享。
她紧挨着她坐下,偏着头目光柔和地望着。
妘缨兴致冲冲地从怀中摸索出一方乌木匣递给她,她接过后缓缓打开,瞧见里面有三样物件。
第一件是黑玉佩,形状如满月,却内置机关,沿着边角调动,可将满月呈现为新月,满月,残月三种形态。
第二件是一对血玉手镯,镯子外侧雕刻着锦鲤腾云,内置机关可调节手镯大小,随手腕粗细随意调节。
第三件是一枚如冰一般透明的长生锁,锁身火纹,却带着些许青翠的斑点,似是冰中盛开了绿树。
“你是不是为了阿九,把家底掏空了?”妫翼望着手中世间稀有的罕物,不禁慨叹。
“那倒还没有,”妘缨笑道,“我错过了月恒的三朝和满月,再加上这次百日宴的礼物,刚好三个。”
妫翼从木匣中拿出物件,一一为月恒佩戴,那摇篮中的小人儿,顿时增添许多贵气。妫翼见状故作不满道:“怎不见你对我这般慷慨?”
“怎么,难不成绥绥你还在乎这些身外俗物?”妘缨揉捏着月恒的小手,与妫翼道。
微弱地火光映入妘缨眼眸,她倾注所有的温柔对待月恒,如同自己的亲子。
“我当然在乎,你若家底丰厚,不如将少时画春殿图欠我的那些金银财宝,还我如何?”妫翼道。
妘缨转过身,半伏在摇篮一旁,眼神柔软地望着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妫翼上身前倾,缓缓靠近,声色略有暗哑地道:“我拒绝讨价还价。”
炉中的火炭烧得断裂开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动静,摇篮中的月恒似是做了一个美梦,哼哼哈哈地笑了两声,便又睡过去了。
“好,”妘缨倏然贴近她的脸,轻笑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美酒般的清冽香气,向妫翼扑面而去,妫翼心底似飞过高山云雨,繁星朗月。
可这样美妙的盛景,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
她心慌地将头别去一旁,掩盖心中情绪。
妘缨拄着下巴浅笑,将她欲盖弥彰收入眼底,她紧紧握住了她温热的手。
不知是紫苏酒上了劲儿,还是殿内的炉火太过温暖,妫翼的脸上泛起两团可疑的红云。
“岁末入安阳,诸侯朝拜,你想好何时动身吗?”妘缨不再与她逗笑,这才谈起了正事。
妫翼舒了一口气,如实回道“五日后。”
妘缨点了点头,细思半晌,道:“那我与你一起,从圣安出发,往安阳去。”
妫翼忧心她的处境,发问道:“梁国的事,你要如何同大周交代?”
妘缨偏过头,环住她肩膀,同样问道:“晋国之事,你要如何同大周交代?”
妫翼哑然,故意没好气地道:“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晋国老儿自作孽。”
“所以,我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妘缨道。
妫翼甩开她的手,径直站起,抱起摇篮中的月恒,向床榻而去。在一众宫婢的侍奉中洗漱妥当,便拥着月恒躺在床榻上。
妘缨见状也紧随其后,紧挨着月恒,于她对面侧卧。
深夜中,宫婢熄灭几盏灯火,使屋内的光线幽暗且暧昧。
昏暗之中,妫翼尽量将呼吸调整均匀,却听耳边的妘缨道:“不是觉得你软弱无能,也不是认为你力所不及,缺我不可成事,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罢了。”
妘缨放心不下妫翼,首次以诸侯身份入周地朝拜,她更怕昭明太子会联合其他几国诸侯一同发难。
并非不相信,只是太过在乎。
妫翼睁着眼盯着头顶的水色幔帐,不一会儿便听到妘缨沉沉的呼吸声。
遥远的路途已然令她筋疲力尽,她却还忍着疲乏,陪着妫翼说话。
妫翼转过头,见她沉睡地模样,忽而有些心疼她。
夜半时分,妫翼睡得迷迷蒙蒙,听见耳旁传来哭声时,倏地惊醒。
低头发现月恒睡得昏天暗地,口水横流后,舒缓了一口气,侧过身,瞥见哭着的人,是沉睡着的妘缨。
不知她发了什么梦,拧着眉头,哭得伤心欲绝。
妫翼从未见她在梦中痛哭,即使在她年少那般艰难时,也未曾有过。
妫翼知道妘缨一定是经历了非常艰辛难熬的事,她不敢叫醒她,便只能轻轻地为她拭去眼泪。
妫翼无心睡眠,缓缓起身,披着厚实的斗篷,于暖炉旁坐了一会儿,待天将明亮时,唤来殿外守夜的宫娥。
卯时三刻,月恒醒了过来,她睁开眼,便是一阵啼哭。
啼哭声吵醒了妘缨,她霍地坐起了身,伸手便要抱她。
“宋公莫动,公主是遗溺了,奴来拾掇便好。”月恒的乳娘是一位白净的妇人,已然拿着布帛,在床榻边候着。
妘缨见状,起身让开空隙,四下寻着自己的大氅。
她记着昨夜将衣物放置于床榻对面的衣桁上,可现在那桁上却空空如也。
她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寻着屏风后走去。
第七十二章 一死一生交道绝
殿内站满了宫娥,皆在认真量画着她昨日穿的衣裳,大氅,裾,裙,中衣,每量好一处,便有宫娥执笔记录。
妫翼见妘缨醒了,便与候在她身旁的三人道:“好了,宋公醒了,且去测量她身形。”
宫娥低头承命,随即环绕着妘缨忙碌了起来。
妘缨迷茫地配合着,直至宫娥们量毕,将大氅披在她单薄身上。
“绥绥,你这是要给我做新衣裳吗?”妘缨接过宫婢手中温热的湿帕子,擦了擦脸,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妫翼点点头,她昨夜睡不着时,便让守夜的宫婢换来了司衣局的宫娥们:“我想你应当是从西梁赶路而来,朝拜的服制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即使有八卦门的人替你送去安阳,若赶得上也是耗时耗力,若赶不上饮宴或是明堂礼,你总不能只有这一身衣服应承,缝制新衣五日是赶了些,但司衣掌事承诺可在出发前完成。”
妘缨喜上眉梢,抱拳称谢道:“那就多谢陈侯了。”
妫翼昂着下颚,傲然道“不必谢,用料以及工钱,按照市价核算,我是要跟你收回来的,不过凭你我的关系,我可以给你抹个零头。”
妘缨一怔,且笑了一声道:“好。”
此时,乳娘已然将月恒整理干净抱前来,妫翼见状示意乳娘将月恒抱给妘缨。
乳娘点了点头,跪下身,与她道:“宋公可还要抱公主?”
妘缨点了点头,从乳娘手中接过月恒。她低下头时,这才发觉到月恒的异瞳。
“她的眼睛?”妘缨不禁问道。
“应是陆庭薇的邪气留在了她的体内,我已然叫夜玦瞧过,她身体康健,并无异常,听闻这次朝拜大周,楚公与灵玉夫人也会前往,我想着寻个机会问一问她。”妫翼道。
“待到安阳,我会派人前去楚公所住的驿馆传信,你尚且莫要轻举妄动,毕竟一旦你入周地,必会受昭明太子监视。”妘缨道。
妫翼也不做推脱,回了一声,好。
须臾,宫婢鱼贯而入,为二人更衣。
天色大亮时,外头的落雪已然停了,天蓝日暖,清亮净明。
乳娘抱走了月恒喂养,二人则对坐于前厅用饭。依然是昨夜剩下的鱼汤,撒了些面片与山葵。
“其实,昨夜我并非怨你多管闲事,也并非厌你越俎代庖,你夜里说的那些,统统都不是我心里所抵触的。”怀揣心事用饭,果真吃不下多少,妫翼才饮下一匙汤,便有些饱了。
“我就知道你那时候没有睡着。”妘缨昨夜睡得甚好,因而今早胃口大开,鱼汤已经见了底。
妫翼见状,将自己的那一碗也推给她。妘缨颇为自然地接受,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骨碌,我也很担心你,可你却什么都不与我说,以前也是,现在也是。”她双手交叠于几案上,因心中忐忑,不停摆弄着指尖。
“我会索求你的帮助,你也能轻易知晓我的所有事,可你呢?”
“你从不将你的难处说与我听,甚至不曾露出你的软弱,骨碌,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知己。”
“我被你坚硬的外壳挡住了,我进入不去你的心里。”
“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妘缨默默地听着她的控诉,且将面皮吃完后,擦了擦嘴角。
“若你知我心中,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光明磊落,且行事与昭明太子相差无几,你便不会这样想了。”妘缨双眸逐渐暗淡,她转过身背对着妫翼,似乎在逃避。
“怎么,你认为我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吗,善便是善,恶便是恶?”妫翼道。
“妘缨,我手上染的鲜血绝不比你少,这天下惯用弱肉强食,我们注定要一路抢夺,若薄志弱行,必定会被人玩弄于股掌,踩在脚下。”
“世间虽险恶,可我们还有彼此。”
妫翼的一席话,使妘缨眼眶泛红,她霍地站起身,向殿外的冰天雪地中走去。
她抬起头仰望高过灰墙棠梨树,树梢积满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须臾,她轰然倒在棠梨树下的雪地之中。
妫翼闻声即刻起身前去,心惊肉跳地查看她是否摔伤。
妘缨仰面陷入雪中,她紧紧闭着眼,随风而下的雪花飞落,为她孤挺又精巧的鼻尖撒上薄薄一层微光。
妫翼见她眼皮微动,身上也无伤痕,便将她身下的大氅裹紧,不使流雪入她衣裳。
“是我故意传出消息,怂恿鬼羌九部的首领绕过天幕雪山,杀入梁国。”妘缨紧闭着的眼睛忽然睁了开,她握紧妫翼的手,眼中有泪划出。
凉风起,吹得粉雪胡乱飞散,妫翼心一软,即刻俯下身去,紧紧拥住了她。
“为能名正言顺地得到梁国,我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甚至囚禁了雅赫木,令她失去了丈夫,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雅赫木弥秣贺是阿泰勒弥秣贺的妹妹,他们的父亲是鬼羌弥秣贺部的首领。
弥秣贺作为鬼羌九部最强大的部落,也是抵御强敌西羯的一支中坚力量。
早年阿勒泰的叔叔趁着阿泰勒尚小,阿泰勒的父亲重病,发动政变,成为弥秣贺部落的新首领,他囚禁了阿泰勒的母亲,还要对年幼的阿泰勒和雅赫木赶尽杀绝。
阿泰勒在族人的帮助下,带着妹妹雅赫木往馆陶城逃亡。
当时的馆陶是妘缨弟弟妘莲的封地,他救下阿泰勒和雅赫木,将二人藏于自己的别宫。
后妘缨被苏、林叛臣的两支大军围困天幕雪山,侥幸逃脱,狼狈且孤立无援地逃回馆陶城时,妘莲建议她,不如剑走偏锋,帮助弥秣贺兄妹二人重得部落后,再借助鬼羌之力所用。
弥秣贺虽为蛮夷,但向来恩怨分明,恩仇必报。
妘缨帮助兄妹二人重得弥秣贺部,其一可用其牵制林、苏两支军队,为攻入临酉夺政锦上添花。其二,待妘缨收回宋国,可于弥秣贺部落互通有无,稳定边塞,共享安定。
于是,妘缨联合齐国与鲁国略施小计,使西羯偷袭弥秣贺,新任首领率军盲目追击西羯,闯入西羯人所布陷阱中,近乎一半的弥秣贺部军被俘,阿泰勒的叔父负伤仓皇逃离。
阿泰勒与雅赫木趁机回到弥秣贺,解救被囚禁的母亲,以及重病卧床的父亲,且将其叔父的狼子野心昭示于众。
其叔父身受重伤,无法再回弥秣贺部,随即前往与其有姻亲关系的鬼羌瑰霜匿部求救。
瑰霜匿首领那贺鲁收留其于部落中养伤,对待前来要人的阿泰勒态度也是暧昧不明,只道其伤势过重,不适宜走动,待其伤势稳定后,再亲自送往弥秣贺部。
没过多久,阿泰勒的父亲亡故,阿泰勒成为弥秣贺首领,有部分族人受那贺鲁的挑拨,质疑阿泰勒无能胜任部落首领。
为服众,阿泰勒受妘缨谏言,二人偷袭西羯,救出被俘的弥秣贺兵将。
随后更是派人往西羯散步谣言,救出弥秣贺俘兵的人,是那贺鲁瑰霜匿和成为其上宾的阿泰勒的叔父。
没过多久,瑰霜匿部落遭受西羯人的报复,其部落族人被西羯军队屠杀过半,阿泰勒的叔父,以及那贺鲁的妻子和儿子也在这场屠杀中丧命。
阿泰勒趁机派妘缨游说鬼羌各部,组成联军驱逐西羯。
经过妘缨不懈努力,鬼羌九部终于联合起来,对抗西羯,将西羯各部打得七零八落,驱赶至更偏远之地。
没了西羯的骚扰,齐鲁二国的边境也从此安稳下来。
此时受妘缨所托的齐国公与鲁国公,分别派出使者前去鬼羌九部结好,并推崇阿泰勒为鬼羌九部的联合首领,授命为羌汗。
至此,阿泰勒统一鬼羌,并协助妘缨夺回宋国。
在前不久,阿泰勒为救妘缨,被商温杀死后,鬼羌九部再度陷入动乱,九部首领皆争夺羌汗之位,尤甚阿泰勒的妹妹,雅赫木所嫁的萨末鞬部的首领。
于是,妘缨便利用这样的契机,在鬼羌九部内散播,为阿泰勒报仇雪恨的人,才有资格做大漠的羌汗。
这也便有了鬼羌各部集结,攻入西梁,大肆屠杀梁国贵族以及士族之事。
鬼羌九部于梁国作恶时,妘缨以月夕节夜宴为诱,将九部首领们的妻儿请入碎叶城中,随后将其一干人等控制,并劫持至临酉都城。
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妘缨,低估鬼羌人骨子里的野蛮,他们对着自己的神灵阿胡达发誓,绝不伤害无辜之人。
也幸而妘缨怕波及无辜,令驻守西梁的八卦门一众,想尽办法撤离西梁城中的民众,于是也就有了妫翼回陈国路上时的所见所闻。
可那些还未来得及逃出的西梁人,无端遭受横祸,无论老弱妇孺,皆无幸免。
妘缨坐镇广灵,日日听得八卦门从西梁城传来的消息,如坐针毡。
可若她因一腔热血,而冲动行事,先前的部署,和死去的人,皆白白牺牲了。
在八卦门拦截了梁国于卫国,晋国以及大周的求救信使后,妘缨终于等到梁国士族,上卿姜秉德的求助。
她亲率领夜家军杀入西梁,与鬼羌九部交战,除却瑰霜匿与柘析二部往梁国更西的荒漠中奔逃,其余七部首领及部下皆被俘获。
为平复梁国士族与民众怨怒,鬼羌七部首领于西梁城门前斩首示众,妘缨惧怕他们暴露征战缘由,因而在俘获他们时,便割去他们的舌头,令他们口不能言。
随后,妘缨将不懂九州官话的俘虏留在西梁做羌奴,其他俘虏则在回宋国的路途中悄然死去。
回到临酉,妘缨扶持傀儡,掌控鬼羌九部。
至于梁国,由于商氏贵族于这场鬼羌的屠戮中无一幸免,妘缨便随意寻了个怀抱婴儿,作为商氏血脉的延续,涉政梁国。
自此,她完全掌控宋国南北二境,只等契机到了,名正言顺地归入宋国郡城。
妘缨与阿泰勒和雅赫木的那些过往,被寥寥几句带过,可妫翼听得出来,妘缨愧疚,多半来自于她对雅赫木的所作所为。
妘缨说,当她带着噩耗回到临酉时,雅赫木受打击早产,孩子生下来之后,浑身青紫,没了呼吸。
临酉宫中的医官竭尽全力,才将那孩子的命救回,怕是将来的生存,时常要与汤药为伍。
临行周地之前,除却与士卿议事,妫翼都陪在妘缨身边,她愿意将心中纠缠不止的事说出来,妫翼便倚着她静静地听,她若疲了,她便陪着她守着炉火与月恒平稳入睡。
妘缨的新衣在她们出行前一日赶工完成,除却一套朝见周女王的礼服,还有两套便装。
妘缨慨叹陈国司衣局的宫娥们手工精巧,终于能一扫前几日的抑郁,再度与妫翼逗笑说,定要多多赏赐金玉予制衣的宫娥们。
第七十三章 夜阑风静欲归时
前往安阳的路,妫翼并未选择从齐国千昌绕道入周地,反而无所顾忌地选择近路,经由楚国官道过宛南关入周地。
五日后行至楚国华容,与妘缨安排追赶其后的宋国车辇队伍相遇。
随行士卿除了貅离,还有妫翼许久未见的夜雨。
妫翼见她下颚隐约有伤疤,目光所及皆是怜惜,夜雨心生暖意,故不提及,却含笑与她说起了月恒。
二人避开各自所受的苦难,温暖且小心翼翼地真情流露,倾诉着身边发生有趣且美好的事情。
妘缨倚在马车内一旁不做声,静静地看着二人叙旧,有时听到她们欢喜的笑声,也随之微微勾起嘴角。
行至云梦城,颇为巧合地撞见楚国往安阳去的阵队。
妫翼令率领队伍前行的百里垣壹即刻撤下陈国与宋国的旗帜,默不作声地与楚国阵仗保持距离,随后行走。
在即将抵达周地宛南关时,楚国忽然派人前来陈国阵队前,求请宋公前去楚公车辇中会见。
在妘缨接连婉拒三次后,楚国的车队停了下来,阻挡住前行的去路。
妘缨冷着脸欲下车撵,手指尖受温柔所触,她回过头,见妫翼拉住了她的手。
“我随你一同。”
前来求请的楚国使者,乃是妫翼被困楚国时,与她有着敌对的敬先生。
而今他不在是方士扮相,一身锦衣光鲜,模样也比之前周正许多。
他见妫翼紧随妘缨身后,伸手拦住了她,道“国君所请只有宋公一人,还请陈侯莫要随同。”
妫翼冷笑一声,道:“怎么,亏心事做多了,不敢见孤了?”
敬先生一怔,往时他所见的妫翼,皆是柔弱娇媚,哪里如眼前这般刚毅冷绝。
“是楚公拦路,再三请求见面,可非吾等所求,是宋公独自,还是孤陪同一起,岂是楚公能左右的?”
“若敬先生不肯,那孤与宋公这就回去,大不了大家就这般耗着,一同迟了逐除的朝拜,将来若周王问罪,孤便说被一条野狗拦住了路,耽误了时辰。”
妫翼中气十足,声音高亢,指桑骂槐楚公是野狗这话,无论是陈宋二国的侍从,还是敬先生所带的楚国侍从,皆听得颇为清晰。
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那敬先生耳闻,瞬间脸色阴冷,拔剑向妫翼身后的侍从砍去。
百里垣壹眼疾手快,挑双枪前去,重击敬先生的长剑。
妫翼身后的宫娥受惊,匍匐于地上求饶。
妫翼抽出妘缨腰间的白虹剑,指向敬先生,道:“谁给你的胆子,在此造次?”
“陈侯辱我国君,如何怪我造次?”敬先生怒道。
“一个无礼的下臣,有脸与孤谈羞辱?”妫翼阴狠地冷笑道。
“如果敬先生不知什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孤今日便好好教一教你。”
妫翼抬起脚,重踹敬先生的胸口,随后下令百里垣壹,将敬先生与一干楚国侍从捆了起来。
敬先生被妫翼这一脚重伤心口,倒地缓了许久,才被百里垣壹扯起身。
他高昂着头颅,不屈不服地道:“若我许久不归,国君必会派人再来,届时陈侯可要想明白说词,莫令才安稳的陈国,再度推入深渊。”
一直未有言语的妘缨,忽地双手环住妫翼手臂。
妫翼回过身,轻轻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指,道:“我从前的惧怕,是因为害怕失去,可后来,我失去了一切,自此,无所畏惧。”
“不过是一个下臣上不得台面的威胁,只要是你不愿意的,在我这,没有人能强迫你,也没有人能委屈你。”
从第一次敬先生来请妘缨时,妫翼就注意到了妘缨的忐忑不安。
这份不安,相较妘缨在她面前暴露的柔弱大不相同,这不禁使她想起曾在楚国时,楚公芈昭向她展露对妘缨的垂涎。
那时,妘缨为了救她,故意与楚公同盟,计施怀柔之策时,必定被那厮讨得不少好处。
她细想便满腹恼怒,哪里还会准许楚公恬不知耻地求见妘缨。
所以,她借口随妘缨同去,不过是为能寻个刺头罢了,奈何敬先生偏往她剑上撞,正中她下怀。
她令队伍在此安营扎帐,且将陈宋二国旗帜悬挂于顶,随后紧握妘缨的手不放,二人一同步入主帐。
敬先生与随行侍卫被囚禁于距离主帐不远的营帐,百里垣壹授命将目光锁定于一个模样最憨厚的侍卫。而后凶神恶煞地令下属将他,当着其余楚国侍卫面前,拖拽出营帐。
其余侍从高声咒骂百里垣壹,显然是认定陈侯下令,将他们逐个斩杀。而此时的敬先生,这才感受到惧怕。
显然,这个女人,再不是以前任人拿捏的小姑娘了。
百里垣壹将那侍卫拖进主帐,他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上,不如早时那般趾高气昂盯着妫翼。
“可还记得孤与他说了什么?”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他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且说一遍,让孤来听一听,说的好,孤便放你走。”妫翼蹲下身来,柔软的手指捏着侍卫的脸颊。
那侍卫忽而心生荡漾,不禁抬起头,看向她。
如若她不这般冷峻,定然也是媚骨天成的妙人,侍卫心中这样想到。
妫翼将匕首抵在他的眼眶边,道:“若再看,便挖了你的眼,扔回去。”
那侍卫立即低了头,哆哆嗦嗦地将妫翼与敬先生二人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
妫翼点点头,放开了他。
随后,他便被百里垣壹的下属再度拖走,送回了楚国的阵队前。
一个时辰后,楚国的车辇抵临,那时的妫翼与妘缨正于帐中对酌。
而楚国来人并非楚公,而是灵玉夫人,确切来说,应当是陆庭薇。
灵玉夫人本生得柔美,如淡淡日光绕身,令人觉得暖意温柔,偏生陆庭薇生性妖媚,在灵魂与肉身契合后,便叫灵玉夫人的温柔,多了一份令人心痒的欲说还休,她又天生爱着艳色衣裳,就又令这欲说还休之中,增添些许心神荡漾。
她进入营帐,支开紧跟着身后的数名宫奴以及侍从,不与妫翼和妘缨施礼,坐于二人身旁,斟酒就饮。
妫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于她再度斟酒时,按住了她的手。
“怎么,做了国主,便不认我这半个师父了?”她眉眼虽陌生,可桀骜的神情却与百兽园中的陆庭薇一丝不差。
“为何是你?”妫翼不解。
“怎地,你这般不待见我,可是想念那暴君,爱上他了?”陆庭薇歪头逗弄她。
妫翼瞪了陆庭薇一眼,道:“所以,你是他派来试探孤的口风?”
陆庭薇见她不似以前识逗,故收起了玩世不恭,双眸逐渐冷却,道:“我可没时间替那种混人传话。”
陆庭薇于灵玉王后的肉身醒来时,正是白素入陵的丧期。那敬先生因挑拨二公子芈亥大闹百兽园,被下狱囚禁,待白素丧期一过,便凌迟处死。
为求自保,敬先生出卖玄丹,将其与素素欲私逃之事,告知与楚公。
那玄丹与敬先生是同类,皆是于姬雪手中转生的契人,且敬先生的前生还在弥留时,是玄丹发现了他,且将他引于姬雪做了契。也就是说,玄丹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楚公饶敬先生一命,并在玄丹与素素私逃时,派军队围剿二人,慌乱之中,素素为救玄丹,死在乱刃之下。
万念俱灰的玄丹再度炼化夜梦蛊,于楚公施蛊成功后,玄丹扯掉了身上的与姬雪的契书,横公红鳞,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没有人能得其骨血,解开楚公的夜梦蛊。
从那时起,楚公再度夜夜噩梦缠身,身体逐渐衰竭下来。
陆庭薇趁机传授敬先生抑制楚公夜梦蛊方法,令他重得楚公重用。当然陆庭薇所做这一切,自然需要敬先生与她欢好作为代价。
二人常于楚公陷入沉睡时的身旁享受床笫之欢,睡死过去的楚公浑然不知,还将二人时常留在身旁,他封赏敬先生为常侍伯,统领楚宫之中的禁卫。
在陆庭薇徐徐道来这些往事时,妫翼留意到待说起素素,妘缨眼眸微动,她将情绪隐藏的很好,硬将伤痕堆积于胸膛中。
妫翼不好当着陆庭薇面前说什么,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
“那混人想见你,是受我怂恿,可见你这般厌恶他,可是想起了他曾经对你施暴的事儿?”陆庭薇小心翼翼试探。
妫翼心一惊,偏过头望向妘缨。
她面容坚韧,可交叠在妫翼手掌中的指尖,却愈加冰冷。
“你不必瞒我,姬雪元神散去之前,曾嘱托我于危机时助你,所以他留给你的那一片红鳞,在你有所求时,会直接将意念传送于我元神中。”
妘缨的有所求,是月恒的右眼。
妘缨闻声轻捂心口处,她将姬雪的红鳞串了红绳,悬在脖颈之间,紧贴于她所轻抚的那处柔软的胸膛。
“孤竟不知,他还会有求与你?”妘缨话语中带着不屑。
陆庭薇有些委屈,便又饮下一盏酒道:“好了,这次算是我的错,你们两个莫再阴阳怪气了,那昭明太子将你视为宿敌,我想着入周地前与你见上一面,总好过入安阳后,在他的监视中冒险。”
“我也并非考虑欠佳,本计划着待阿离走后,催楚公入眠,使他一直沉睡至明日,所以,即便你来了,也不会与他碰面。”阿离是陆庭薇予敬先生的称呼,敬先生在不知情下,成为了自己前世的替身,这倒颇为讽刺。
妫翼一听,霍地站起身,道:“如此天赐的机会,孤策马杀过去,取了芈昭的狗命。”
陆庭薇脸色煞白,随即也站起身,挡在她身前。
妫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道:“怎地,君夫人的身子适应了,褪不去荣华富贵了?”
陆庭薇脸色难看,微蹙峨眉辩解道:“你可要想好,杀楚公不比晋公借口充分,若动手,你如何向天子交代?”
“难为灵玉夫人,身在东楚,却能如此清晰地知晓天下事。”妘缨幽幽地叹道。
陆庭薇愕然,才知妫翼方才的行径,是故意在引她表态。她气急败坏地怒道:“你们二人联手诈我?”
从楚国百兽园见到妫翼时,陆庭薇便一直是为己谋私,救她是因能从姬雪手中得到敬先生的魂魄,从妘缨手中夺得灵玉夫人的肉身。
想来她传授妫翼陆离剑法时,将自己的一股邪气留在妫翼的身体里,大抵也是另有所谋。
第七十四章 疑怪昨宵春梦好
当妘缨听到陆庭薇说起,姬雪将死之时的托付,她就知道这妖女又在胡说八道了。
她当初弃子不顾,已然令姬雪对她没了母子情谊,如果不是当初妘缨对陆庭薇有所求,姬雪是绝对不会找上她的,更别提在将死前,托付心上人的安危。
妫翼亦是听出妘缨那句话中别音,这才故意站起身,佯装要杀掉楚公,令陆庭薇乱了阵脚。
楚国宫闱向来女人不得干政,虽然妫翼并不确定陆庭薇如何知道,是她亲手杀了晋公。但是这件事情,也绝不是她从楚国这路听得来的。
如今的楚国,国君身体欠安,定会扯开楚国继承人争夺的幕布,东楚姚家已失,白素已死,为能所用,只有孋家。
孋家是二公子芈亥的母家,与毫无根基的灵玉夫人相比,大公子芈苏的弱势,显而易见。陆庭薇虽非灵玉夫人,但身处高位所享受的利益,已然叫她欲罢不能。
她身后是安阳,想要寻求身后的势力,帮助灵玉夫人的儿子得到国君之位,必不能叫人看见她与妘缨,与妫翼有交道。
毕竟,她们二人,是周太子的敌对。
她这才迫不及待地要在进入周地前,与她们见上一面。
至于为何不与她们二人断交,妫翼所能猜测到的,便是月恒。
月恒的身上,有她留下的赤垢剑,或许当时陆庭薇留在她身体里的那股邪气,并非她所说的那般简单。
“非也,师父一开始助孤时,便心思不纯,导致如今,不过是孤与宋公二人都防备着罢了。”妫翼缓缓坐回原处,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的笑意,令陆庭薇头皮发麻,故而道:“既然你们二人不再信我,我也没有什么好说,将阿离交给我,我离去便是,从此各不相干。”
“陈国的主帐岂是你能来便来,能走便走的?”妫翼拔出妘缨腰间的白虹,霍地向陆庭薇刺去。
陆庭薇大惊失色,向后闪躲时笨拙地踩到裙摆,仰面倒在地上。
妫翼剑锋划过她的肩膀,登时血流如注。
陆庭薇惶恐地捂住流血处,凶神恶煞地怒吼道:“我虽为楚国君夫人,却也是天子族妹,陈侯这般待我,就不怕我与天子状告你的暴戾吗?”
妫翼提剑盯着她,目光阴冷,似是百兽园里冬日那刺人的溪水,陆庭薇浑身不住发抖,直至妘缨站起身来,夺过妫翼手里的白虹,收回剑鞘。
“且记住你说的话,从此各不相干。”妘缨道。
“往后莫再伤害陈侯身边的人,你心里清楚孤说的是谁,若叫孤抓到,定让你往后不得安生。”
妘缨唤来貅离,令她送行陆庭薇以及先前来闹的敬先生一干人等。
待喧嚣过去后,妫翼注意到地上那一滩血迹,她附身蹲下,粘指轻撵,戏谑浅笑。
“果然,她占据常人肉身后,便会失去横公族的妖力,但瞧这血还是温热的,她不再是从前的陆庭薇了。”
妘缨擦拭着白虹剑的血迹,闻声顿了一下,再度继续,即道:“所以,别让她靠近月恒,我怕她留给你那一团邪气以及赤垢剑,是储存她妖力的容器,她根本没想过你的死活,明知你身体里的涂山灵力会同她的妖力纠缠不休,还将她的妖力留在你身上。”
“我会加派暗卫,暗中保护月恒,你也要嘱咐月恒的乳娘,定要悉心照看,莫要让任何人接近她。”
陆庭薇要想变回从前一样卓绝,怕是要从月恒的体内取回那股邪气,甚至是赤垢剑。她既然当初不顾自己的死活,断然也不会顾及月恒的死活。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即使月恒会同陆庭薇一样,非人成妖,妫翼也绝不会让陆庭薇碰月恒分毫。
妘缨将白虹收回剑鞘,转身欲去歇息,却觉手臂一股力道反之,她回首望,见妫翼扯着她的衣袂,巴巴地望着她。
“你是不是有事没与我说?”妫翼目光熠熠,试探中带着渴求。
妘缨心一软,无奈地叹了一声,道:“你既然不信陆庭薇,怎还在意她说的那些事情。”
“她虽然口舌巴妄,可所说之事绝不是空穴来风,芈昭那厮何时对你施暴,可是在东楚救我时?”妫翼追问。
妫翼心中迫切想要知道,妘缨为了救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头。不是替她弥补,也不是为己徒增愧意,她要将妘缨曾经所受的苦头,一一讨要回来。
妘缨偏过脸,背对着她,道:“我年幼时,曾在父君的寝宫睡着,那时早春,阳光烂漫,我迷糊中隐约见有暗影于眼前来去,渐渐转醒后,见周身围绕三两只彩蝶,我缓缓起身,随着彩蝶四散而踉跄去追,追至扬浮亭,被那时随襄公来临酉宫的芈昭无故地推入浟湙池水中。”
“他就站在岸边看着我,任我被水淹没,逐浪而下,坠入净川。”
也是那个时候,姬雪将她救起,与她结缘。
“醒来后,我的头部受了伤,坠川前之事,皆然忘记,直至姬雪元神散灭前,我于他的元神之中看到了与他初见时的记忆,才又想起了那些前尘往事。”
“许是因我忘记了前尘往事,致使后来再见到芈昭时,并不惧怕他。”
妘缨的无所畏惧,使得芈昭对她另眼相看,这才觉得她特立独行,逐渐萌生征服她心思。而后面对芈昭的几番纠缠,妘缨皆淡薄自定,不为所动,这举动更令芈昭欲罢不能,他本就狂悖无道,他求之不得的人,向来没什么好结果。
“我以前,并不赞同无知者无畏,可现在切身经历,才明白,不记得曾经的暴戾,才不会害怕曾经的施暴人。”
所以,自从妘缨想起往时,心中便生了梦魇,她开始畏惧芈昭,甚至害怕再度见到他。
妫翼自妘缨身后抱住了她,她肩胛纤细,玉颈生香,明明清幽如兰,却傲如雪上梅。
“我会亲手杀了他,无论是为你,还是为素素,我要亲手将他撕碎,将伤害你的人,全都撕碎。”
妫翼已经隐约猜到了素素的身份,白素曾言素素为婳奴,那玄丹又与她交好,不惜放弃与芈昭的仇恨,成为东楚的嫔妃。留在楚宫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能保护素素,直至世无所恋,魂魄散尽,她才再一次以孟曦的方法复仇。
玄丹是孟曦啊,这世上谁不知,孟曦的瑟艺师从广灵翁主,且与广灵翁主的小女妘婳为挚友,那些广灵的挽歌,终究是掩埋在了这场兵荒马乱中。
所以,死去的素素,是广灵翁主的小女,也是妘缨的小姑姑,姬婳。
这也就让妫翼明白了,为何后来的素素,会对她施以援手。
“翠缥大战前,我就应该带她离开东楚的,即便她不愿意,我强行将她绑回广灵就好了,如此一来,她也就不会遭受芈昭的毒手。”对待素素的愧意,是妘缨心底不能复原的伤疤。
玄丹魂散时,怀抱素素的尸身回到广灵,她凭着最后一丝执念,将她送回到广灵宫。而在宫中养病的广灵翁主,似乎感受到了小女的归来,踉跄外走,于碧玉清湖边上,找到了周身赤光尚未消散的女儿尸身。
得了幻症且完全不识人的广灵翁主,抱着她小女的尸身,于清湖一旁啼哭了一日一夜,直至泣血昏迷。
妘缨正与妫翼说着有关素素年少时与姜国公主孟曦在广灵的旧事,营帐的主门忽而被打了开。
一身形颀长,面容俊朗的男子抱着月恒走了进来。
妫翼觉着他眼熟,却想不起是何时见过。她不怕男子会伤害月恒,便没有起身。
倒是妘缨,倏地站了起来,紧张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女人的侍从里混进了刺客,于营地内四处搜寻公主所住的帐子,我起先没当回事儿,但听到你们在帐中的对话,心有不妥,便前去公主的营帐中瞧了一眼。”男子将月恒小心翼翼地递给妘缨道。
“他们击晕乳娘和宫娥,正欲携公主出逃,被我堵在帐内。”
他悄无声息地解决掉这些刺客,将月恒夺回后,直奔此处来。
妘缨缓了一口气,终是虚惊一场。
月恒在她怀中渐渐转醒,笑呵呵地望着她,右眼赤瞳炎炎如宝石。
“往后你莫守我左右,暂且先护着她吧。”妘缨慈爱地望着月恒。
许是感受到妘缨的疼惜,月恒如年幼时的妫翼一般,恭维更甚,如玉琢般的小脸,像是笑开的花朵。
男子颇为黯然地应许,却叫一旁的妫翼看出言不由衷。
她故意起身,行至男子身旁,贴近他,道:“这位郎君好生面熟,可瞧曾在哪处见过?”
男子向后退了一步,默默不言,眼神却不自觉地向妘缨望去。
妘缨浅笑道:“他是素素的兄长,广灵的伽伯。”
妫翼偏过头,细思了半晌,终于想起了这张熟悉的脸,曾在哪出见过了。
“伽伯艺多不压身,可曾是暗影阁的青龙护?”妫翼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如果妘缨不提及素素,妫翼也不会想起初见素素时,在陈国圣安所发生的那些事。
安河船屋的飘香院,当时伽伯身为赵南子爪牙,前来素素的房内捉捕她。
姬伽显然也想起了与妫翼的初见,不禁勾着嘴角笑道:“不曾比陈侯多艺,还曾为秦楼楚馆中的侍女。”
妫翼面容发紧,可方才姬伽救了月恒一次,她又不好发作,便侧身与妘缨,道:“骨碌,你这小叔叔不省心,要打一顿才行。”
妘缨也听出二人曾经的渊源,故而道:“若打,我可帮不得你,毕竟族上来论,他可是长辈。”
妫翼倒也不是当真想要惩罚姬伽,毕竟当时他对自己并未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且沦为暗影阁的暗卫,也是为了寻找失散的亲人。
想是那时,他认出了素素是自己的妹妹,不久之后,便脱离了暗影阁,从此隐迹江湖。
回念起素素时,妫翼不禁又长叹一声,她终是摆摆手,踱步回原处,坐下后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许是每一家都会有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叔叔,伽伯如此,我的仲忧也如此。”
姬伽见她不再追究,便附身道:“陈侯气度不凡,伽于早先的鲁莽,向陈侯赔罪。”
妫翼道:“不必,你既是骨碌的族叔,便是孤的亲人,况且往后月恒还要受你护佑。”
姬伽目光逐渐柔情,他望着妘缨,道:“国君之令,臣万死不辞。”
妫翼见他逐渐上勾,继而道:“伽伯可有妻子?”
姬伽一怔,还未等开口,妘缨却抢了先:“怎么,绥绥可是想做我的叔母了?”
闻之妘缨这般酸意满腹,妫翼颇为雀跃地娇嗔道:“我是想了,可人家瞧不上我。”
“不如骨碌,你将他赐给我做面首,我定会好好待他。”
姬伽脸色发白,一双好看的瑞凤眼忽而变得锋利起来。
第七十五章 水寒风似刀上锐
“你莫要逗他,他会当真的。”妘缨将再度睡去的月恒放入摇篮中。
妫翼歪着身子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渗泪。
姬伽得知妫翼说的且都是玩笑话,便逐渐松缓下来,随后与妘缨告退,脸色发黑地离开了主帐。
“骨碌,可瞧你多讨人欢喜,伽伯虽不比姬雪俊秀,却也是个忠贞不二的人。”
“投桃报李,种瓜得瓜,貅离,小雨,妘暖,简蓉,还有许多我没见过,甚至不知道的勇者,你瞧你的身边皆是不渝之人,你还怕那芈昭做什么。”
“他此生都无法得到你,就像他此生无法得到忠贞且真实的情感一样。”
“你是祝融的后裔啊,是光芒啊,天地都会因你而明亮。”
妘缨回首,见妫翼目光灼灼,如坚定且不灭的朝日。
刹那,妘缨心中那棵早已枯死的花树,再度发芽生枝,虬枝盘曲,繁盛茂密。
再遇寒霜降雪,也不会轻易凋零。
翌日一早,楚国的仗队颇为识趣地继续前行,两个阵队一前一后地入关,楚国仗队便停留于驿站。
妫翼与妘缨二人与周地新任典客鸿吉稍作寒暄,便继续往安阳前进。中途停留召南休息,次日晌午抵达安阳。
先她们而来的齐国与鲁国二国君侯,先行入宫面见周女王。
二人才方坐下,商量着今日时辰过晚,明日一早再入宫觐见。驿馆外头就来了人,说是宫中召见,要妘缨即刻入宫。
妫翼虽然因赶路累的有些困乏,但至少还没傻。明眼人都瞧的出,这次的“召入”非同寻常,更何况她们二人。
只是周王宫的车辇明晃晃地停在驿站门口,即便不是周女王诏令,妘缨若拒绝,也是给予周女王脸面难堪。
况且此次拒绝,难免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后日逐除,朝拜开始,便在没得闲时睡觉了,妫翼疲乏,想早点歇息,也想一劳永逸,便拍了拍妘缨的手,道:“你且放心的去,天子眼皮下,我总不能莫名其妙地消失,对吧?”
妘缨闻言心中尘埃落定,回身与貅离道:“你随我一同。”
貅离附身应和。
妘缨起身,行至夜雨身旁,忽地停下了脚,转身又道:“孤走后,所有人等听陈侯指令,不得怠慢。”
众人深知此言的话外之音,所以在妘缨离开后,妫翼更换夜行衣,吩咐一众人等竭力保护月恒,独身前追妘缨车马时,并未有人阻拦或是不放心地紧随其后。
他们皆知,驿站当中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至少在妘缨与妫翼二人回来前,他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又是一个难眠的雪夜。
妫翼谨小慎微地跟在车辇后,果不其然,那车辇并未入王宫去,而是在主道上绕了几圈,往三坪街去了。
那是一处喧闹茶寮的后门,妫翼眼见车马隐于朱红色大门之后,并未再紧跟上前。
虽然身在暗处,妫翼却感觉得到四周气息交杂,尤其在离那扇门的不远处。
这里大约是一处暗门子,气息交杂说明是隐藏在各处的暗卫,在做了望与监视。
妫翼闪身进入一家成衣铺,选了一身竹青颜色的深衣,将长发半散,遮住半张脸,手持一展折扇,而后光明正大地从茶寮正门走了进去。
茶寮的侍者见她身着平常却出手阔绰,故而将她引去视线良好且雅静的高阁包间中,她打赏了好些银子,并嘱咐莫要闲杂人前来打搅。
此时的高台中央,正有一说书人讲着,曾为玉穗公主的周女王,大疫时救死扶伤的故事。
故事高潮迭起,却也将周女王的医术与行为神化,这虽能使众人坚定地信奉自己的君主,却也同时埋下了不良隐患。
这一点,妫翼曾深受其害。
因为利益驱使的信奉,并非真的信奉,若是将来有一日,众人发觉真相,发现被过度神化的崇奉也不过是普罗大众的一员,信仰崩塌时,神明绝不再是神明。
由于身坐高处,她视野广阔,听书时环顾四处,猛地发觉敬先生也在不远处的一所雅间里,他斜倚着凭几,闭着眼听书,颇为享受。
妫翼计上心头,等侍者前来奉茶时,无意询问能否叫说书人换个故事来讲。
侍者闻言,回应道自是可行,便叫跑堂奴捧来几块香木,香木上写着话本的名字。
妫翼瞥见其中有赤垢将军叔离的话本,便道:“这些个话本瞧上去,并没有多大新意,若是世人皆知且口口相传,更是乏善可陈。”
侍者闻言,附身上前,低声与她道:“公子宽心,这些个话本子可都是咱们东家高价购来的,保准公子不会失望。”
妫翼依旧神情疑惑,目光故意定在赤垢将军叔离的那块香木上犹豫不决。
侍者见状,从中拿出赤垢将军话本的香木,道:“这话本乃是蔡郡流传来的,内容多是赤垢将军与几位红颜不为人知的艳事儿,公子若感兴趣,花点小钱叫说书人换这个也成。”
妫翼收起折扇,从怀中摸出三两粒金豆子递给侍者。
侍者眉开眼笑地与跑堂奴退了出去。
不刻,说书人停罢玉穗公主的故事,开始讲到赤垢将军叔离与一横公妖女的情爱轶事。
那说书人所讲的话本,与陆庭薇先前与妫翼所示近乎相差无几,她低下头瞧见方才闭目侧听的敬先生,如今已经睁了眼,颇为仔细地听着说书人的讲述。
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雅间。
茶寮所建颇为奇特,借助中庭的天井将戏台作为半开放式,一部分为鱼龙混杂的堂座,另一边筑起高阁,设立雅间窗朝戏台,坐于其中,不仅能清晰地瞧得见下面人头攒动的光景,更能清晰地听到台上说书人的声音。
妫翼出了门,以解手的理由甩开了一直跟随她的侍者,她兜兜转转,发觉与堂前相连的几处朱门,皆有护卫看守。
朱门两旁的高墙耸立,墙上遍布锋利的枪头。
对妫翼来说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并不是难事,可她在尚未确定对方意图时,并不想打草惊蛇。
她倚在廊边想办法时,忽而一阵颇为耳熟的声音传了来。
她循声行至一处廊边耳房,见一少女正与一老者因几卷话本讨价还价。
少女口齿伶俐,头脑清晰,虽略有夸大其词,却并非讹诈,动之以情地阐述着,若没有好的话本更新供说书人演绎,茶寮便不会再吸引更多听客来饮茶,如此,茶寮的收入就会减少。与其明知会不利于茶寮发展,又何必在决定茶寮命脉的话本子上斤斤计较呢?
老者逐渐被少女说动,终是一文不少地将话本的钱结清。
少女笑着将银钱塞入袖袋,转身离去,过游廊往中庭走时,妫翼缓缓从暗处现身,道:“也不知你阿翁晓不晓得你写话本子来茶寮贩售。”
少女回头,认出妫翼,起先是一怔,眼眸中渐渐生出雀跃,不过这份雀跃并未坚持多久,片刻后就冷却下来。
“我是该称呼你为陈侯,还是太子元妃?”少女问。
妫翼歪着头,笑道:“孤为陈国国君,自然不能再称为大周太子元妃,不过私下,你可换孤作姨母。”
少女是紾尚阁韩子的孙女,韩尤妙。
早前被困于安阳时,她与霍繁香的几次出手相助,使得妫翼对她们二人颇有好感。
韩尤妙欠身施礼,问安了一声后,便又要转身离开。
“你那些话本子,可是自桑一诺那里得来的?”妫翼继续追问。
韩尤妙停住脚步,半晌才转过身,道:“陈侯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女帮忙的,这般三两次的搭话,可不是要与小女闲话家常吧?”
韩尤妙褪去幼时青涩,连同心智也跟着一同成长起来,即使在妫翼面前,也能保持不卑不亢,谦和有礼。
“你若常来这儿,可否知道这里的东家姓氏?”妫翼尝试地询问。
韩尤妙一双杏眼盯着妫翼,她眼眸之中由空无一片到渐发光亮,随后坚定地开口道:“若我今夜告知陈侯,且帮助陈侯混入那朱门之后的院落,陈侯可否能答允我一件事情?”
妫翼自然知道,韩尤妙所求,绝不可能是从前的茜花饼。
“孤会竭尽所能。”这是妫翼的保证,也是妫翼的底线。
韩尤妙垂于身体两侧的手,紧攥成拳,她深吸一口气,道:“这茶寮是太子的暗门,如今执掌之人名为罗绮,他深得太子信任,却颇为心狠手辣。”
“待会儿我会帮你引开北处朱门的守卫,届时陈侯请自便。”韩尤妙说罢便大义凛然地往北处走去。
妫翼褪去青衣,身着原来那身夜行衣,再次融于暗处。
须臾,北处朱门的咒骂声传来,妫翼眯眼望去,见韩尤妙立于门口,颇为愤怒地大吼着罗绮这名字。
守卫见状,只用话语驱赶她离开,并未对她施暴。
韩尤妙见守卫不为所动,便硬生生地往里闯去。
朱门前的守卫共同协作,抵挡韩尤妙的冲撞,却依旧不敢伤害她。
妫翼见时机到了,趁其等阻拦韩尤妙时,轻盈一跃,落入朱门后面的一处山石中。
她环视四周,见院子每一边儿都有两扇方形的门廊,门廊之后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丝光亮。
她屏气凝神,隐约听见西边传来阵阵丝竹声。
摸黑纵深一跃,轻盈地过西边门廊,躬身行走于屋脊之上。
不刻,隐约见不远处的楼阁中灯影幢幢。
她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登于檐上,用匕首划开阁楼二层窗上的帛,向内张望。
阁中轻歌曼舞,暖香袭人,主位朝南,坐着昭明太子。其下左为楚公,右下为妘缨。楚公左侧为典客鸿吉,妘缨右侧是一位少年才俊,少年的右侧有一空位,并无人坐着。
从服制上来判断少年的身份,大约要比鸿吉高上一阶,妫翼只觉他眼熟,却想不起何时曾见过。
堂中歌舞罢,少年起身向妘缨,亲自为她斟满三爵酒,敬道:“宋公不远千里,舟车劳顿,绮敬这一盏,与公赔罪典客的顾及不周。”
少年饮尽,凝望妘缨。
妘缨正襟危坐,并无回应少年的意图。
少倾,她偏过头,望着昭明太子,道:“主人既然不愿招待客人,叫个下人来随意搪塞,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来设宴款待?”
昭明太子听出来这是妘缨在讥讽他未尽待客之道,便挥挥手令少年退回座位。
第七十六章 柘枝不用舞婆娑
“我也不过是想念老朋友罢了,所以才迫不及待邀请宋公来此共聚,我身子不善饮酒,便以这杯热茶代过。”他举起杯盏,向妘缨而饮。
妘缨依旧未有所动,待昭明太子饮尽盏中茶后,她不禁叹道:“若是当真将孤当做朋友,便不会再叫他人来此。”
楚公停住往嘴边送去的酒,阴笑道:“宋公可是在说孤不该来?”
妘缨不屑,道:“楚公何必给自己找不如意,这殿中他人,又岂止你一个。”
鸿吉听得妘缨话语,悄然抬头地望向四周。
他见昭明太子已面露不悦,楚公更是愤愤而然。
鸿吉转了转眼仁儿,缓缓起身,躬身上前,道:“殿下定然是心念着宋公,才会劳心地设宴款待,除却楚公,臣等旁人也不过是作陪,更何况今日臣与罗卿二人来此,是有赠礼代太子送予宋公。”
鸿吉年过而立,出身寒门,师从紾尚阁,自莘娇阳离开安阳后,成为大周典客。他是昭明太子的人,在打探各位诸侯喜爱之时,他收到了昭明太子的一幅画。
画中男子身着艳红衣裳,七分妖娆,三分孤傲。
鸿吉找了许久,才找到与画中人有三分相似的男子。男子身为楼中小倌儿,虽不如画中的孤傲,举手投足尽是妖娆。
夜宴开始前,昭明太子单独见鸿吉,点拨他那画中之人,是宋公所爱。
鸿吉心领神会,便于此时,将男子请了上来。
随着男子的登场,原先坐在妘缨右侧的少年忽然起身,退出殿中。
妫翼已经猜到这少年的身份,私心以为是朱门前的韩尤妙闹得太欢,少年不得已才贸然离开前去劝阻。
她眼见他出了门,却见他留守于殿外不远,未曾离去。
不过多时,他唤来侍奉茶酒的宫婢们。
他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罐,在环顾一众宫婢后,将瓷瓶中的物体倾倒于其中酒盏之一。
妫翼虽然不清楚那瓷瓶里装的是什么,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见少年低头在捧着掺东西酒的宫婢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扬长返回殿中去。
而殿中的红衣男子缓缓向众人施礼过后,晃着身姿径直向妘缨走去。
妫翼眯起眼,再度望去殿中,见红衣男子的眉眼确实有些像姬雪。
只不过姬雪天生的风韵,如峭壁桃花,虽然艳美,却傲骨铮铮,不可欺攀。
反观这男子故作卖弄,后天的声色犬马涤荡着他的奴颜媚骨,令他更加放荡无度,像是个倚门卖笑的小倌儿,又哪里能比得上姬雪的丁点儿。
他欲坐在妘缨的身旁,哪知被一直守在旁边的貅离察觉,早先一步挡在男子面前。
貅离威而有礼,道:“国君甚是厌恶生人靠近,若还想活命,便去一旁候着。”
男子历经风月场所,早已见怪不怪,他攀附在貅离腿上,柔声道:“小臣何必无故发怒,奴是太子赠予宋公的礼物,自然要物尽其用才是。”
貅离想要抬腿踢开男子,可当他说自己是太子赠予的礼物时,便忍住心中怒火,没有贸然行事。
她不愿男子触碰到妘缨,便忍内心恶意挡在二人中间。
妫翼明显瞧见那男子趁机揩油,摸了几次貅离纤长的双腿。
殿中无人开口,似是都在如看热闹一般,望着二人的撕扯。
须臾,妘缨拉开挡在身前的貅离,她伸出手,捏着男子的下颚,将他拖来身前,一双如寒冰的双眸仔细地打量着他。
许是他下颚剧烈的疼痛,令他浑身起了冷颤,他从方才嬉皮笑脸登时变得噤若寒蝉。
妘缨的凝视似万山压顶,气吞山河,令男子不堪重负地堆随成一团。待妘缨端详完男子的容貌后,轻轻一推,男子就双鬓浸汗地瘫软在地。
“殿下送予孤这玩意儿,是叫孤睹物思人,还是在告诉孤,殿下也已然为自己寻到了个替代,且用着还赖,叫孤也尝试一番?”妘缨不屑地讥讽道。
昭明太子面不改色,笑如春风,道:“如宋公所说,不就是个玩意儿,宋公若不喜,那便处置了,何必辜负我这一番好意?”
昭明太子即便是故意恶心妘缨,也叫妘缨难以处置这男子,可若拒绝,又是当着众人的面给昭明太子难堪,极其容易招是非口舌。
妘缨沉默下来,不说拒绝,也不言恩典。
那男子爬起身,见殿中无人敢说话,便匍匐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至貅离身后去了。
楚公提着酒盏,缓缓走来妘缨身前,他饮下一口酒,颇为张狂地笑道:“宋公可还念着东楚的过往,是否对孤还念念不忘,所以才如此为孤守身,不喜旁人触碰?”
众人皆看得出楚公对妘缨大言不惭的调戏,却无人遏制楚公的失礼。
楚公见妘缨神色不安,却故作镇静,更是肆无忌惮,他倏然伸出手,欲扯妘缨肩膀。
貅离以身做挡,却被楚公回击一掌,仰坐在地上。
当他再度嬉笑着向妘缨而去时,妫翼破窗而入,举着匕首径直朝楚公刺去。
楚公虽然有功夫傍身,可事出突然,却还是被妫翼刺伤了脸颊。
他仰身向后躲,手握盏中酒撒了一地。
“陈侯大胆,天子门前行刺,可知后果?”楚公站稳脚后,气急败坏地喝道。
妫翼将匕首收回腰间,桀骜地笑道:“楚公应该清楚,上次孤从天而降刺伤的人,可被砍掉了半个身子。”
“孤记着当时楚公也在场呢,且孤所用的长剑还是楚公的佩剑承影,楚公你说是不是?”妫翼颇为放肆地向楚公走去。
她再不是从前娇艳软糯的姑娘,她的盛气凌人充斥着沙场般的肃杀,即使身着玄衣也犹如铠甲满身,刀尖抵喉。
楚公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却遭到妫翼的耻笑。
“怎地,难不成东楚那些耳鬓厮磨叫楚公忘在脑后了,看来坊间流传的楚公为孤守身如玉,对孤念念不忘,导致夜夜难眠,衣带渐宽的传闻,都是假的?”
楚公并不在意曾经对妫翼所做的暴虐之事,可昭明太子却听不下去了,倏然开口打断妫翼,道:“还请陈侯自重,宴席之间,莫忘身份礼数。”
妫翼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玩味地看向昭明太子,不羁地笑道:“方才怎不见得尔等将礼数挂在嘴边,只默许那楚公狂吠,不予阻拦,步步紧逼宋公,现在倒指责起孤无礼?”
“原来,这安阳的礼数,不是大周的礼数,而是凭着殿下和天子的心情肆意而定。”
妫翼将妘缨方才在殿中所受的侮辱,逐一送还。
妫翼知道妘缨的顾忌,至少现在无法同安阳针锋相对。
可妫翼却不在乎。
周女王的权势如水上浮游,天一黑,便死去了。
她过于慈悲心软,难以掌控九州诸侯的势力权衡。况且她当初能为心上人放弃大周国位,现在也能为昭明太子放弃大周的权力。
明知周女王的天子位形同虚设,而真正手握权利的是昭明太子,但凡他对妫翼还有一丁点的不罢不休,妫翼便是围场里的鹿,何谈善果?
既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就不在拘泥于身份礼数。
她无惧天地,不惧众生,所求痛快。
“陈侯不请自来,众目之下行刺,诸多无礼之举,倒也不冤。”楚公道。
妫翼微微仰起下颚,偏过头桀骜不驯地笑道:“那孤道楚公是狗,似也不冤,被昭明太子夺下滨海的三郡四城后,就跟在身后摇尾乞怜,如此狗吠非主,实在令人敬佩。”
楚公被妫翼的言语激怒,便将手中的酒爵猛地向她掷去。
妫翼笑意吟吟地抬手接住,道:“怎地,楚公这是要将国位送予孤吗,楚国人杰地灵,沃野千里,孤求之不得。”
楚公冷笑一声:“如此大言不惭地痴心妄想,陈侯暂看能否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吧。”
妫翼饮尽酒爵之中的辛辣,叹道:“有公这番话,孤必会活在楚公之后,甚至千秋万代。”
楚公脸色再度发青,可他当着昭明太子的面又不好发作。
罗绮见状,即刻上前来打圆场,赔笑道:“诸位莫动干戈,既都是故友相聚,何不饮酒作乐。”
随他话音落地,门外鱼贯融入端着酒瓮佳肴的婢女。
酒浓饭香,登时令人食指大动。
妫翼留意到方才殿外被罗绮投药入瓮的婢女,停留妘缨身后。
她故作不知地环顾四周,却缓缓地朝着妘缨的坐席走去。
罗绮见状,再度躬身上前,挡住妫翼的去路。
“臣下席位临靠宋公,可已是杯盘狼藉,且不如在宋公左侧添加一席可好?”
妘缨的左侧乃是三尺半的空地,紧靠昭明太子,一个转身便可触碰彼此。
妫翼深知罗绮所言皆昭明太子属意,即便她现在扯着妘缨强行离开,这高墙深院,重兵把守,并非轻易。
假使她再无所畏惧,可身份总是个束缚,辱骂楚公一解心中怨气,适可而止,太过嚣张,总是不利于她往后的谋划。
妫翼抬起头,盯着昭明太子,魅惑地笑道:“宋公爵位先于孤,这样安排可否妥当?”
“不过是故友饮宴,陈侯不必拘束。”矛盾使然,令昭明太子想要她留下来,却又怕她太过锋芒,见她态度软下来,昭明太子心中也缓了一口气。
“那好,孤随主变,只不过,孤要他侍奉。”妫翼指着貅离身后的红衣男子道。
那红衣男子感受到众人视线齐齐向他而去,便抬起头来,只是轻瞥一眼美艳的陈侯,就心花怒放了。
“看来陈侯的喜爱一如既往地与众不同。”回至席间的楚公讥讽道。
“孤的喜爱,能叫楚公一直记挂在心,可见坊间传闻你为孤黯然神伤,许有一半是真的。”楚公越是介意,妫翼便越说起劲。
如同暗潮流动的打情骂俏,乃是将楚公放在火上烹一样。
楚公看了一眼昭明太子的脸色,终是将嘴闭紧了。
众人落座后,酒食逐一呈上,那红衣男子半跪在妘缨与妫翼之间,服侍着妫翼。因左右空隙颇为窄小,男子倒不再如早前那般张扬,乖巧地跪坐于妫翼身后。
随着昭明太子不自觉地身体向妫翼倾斜时,妫翼将男子拉至左侧,挡在昭明太子于他之间。她一手环住男子的腰身,一手捏着男子的下颚,恣意地挑逗着。
男子眉宇间放荡,欣喜若狂地挺直着身子,任由妫翼那一双柔软的手,来回地在他身上揉捏。
一旁的鸿吉额间透汗,面色青紫,他时不时地望着面如寒霜的昭明太子,恨不得现在冲到那男子身边去,给让他几巴掌。
眼看着场面愈加旖旎,一位女婢上前为昭明太子添茶时,恰巧不小心将滚水打翻。
第七十七章 山中野梅烧不尽
滚烫的茶瓮从泥炉上翻滚下来,砸在男子腿上,更有些许滚水分别溅在昭明太子的衣袂与妫翼的小腿上。
男子拂袖打落茶瓮,匆忙站起身抖落着身上的水珠。
幸而他躲得快,热水顺着他的衣裳滑落,并未浸入里面的寝衣中去。
确定自己无事后,低头望见妫翼裤腿湿了一片,他喜上心头,抽出袖袋之中的手帕,向妫翼的小腿摸索过去。
那素白的一双手还没碰到妫翼,便被她猛地握住,随后轻描淡写地“咔哒”一声,扭了断。
男子登时哭嚎着在地上打起了滚儿,甚是委屈娇嗔道:“奴做错了什么,竟得陈侯这般暴虐地对待?”
妫翼拂去裤腿上的水迹,头不抬地说道:“还能这般愚蠢地问出口来,可见身处风月之所,并没能叫你学会曲意逢迎的生存之道,胆敢肖想不合时宜的,便要预料到自己的后果。”
男子因疼痛所露出的狰狞模样,吓坏了打翻茶瓮的女婢,她即刻匍匐在地,抖如筛糠地求饶。
“陈侯莫急着动怒,先确认是否烫伤,不如先行随我去暖阁更衣,传医官来瞧一瞧。”昭明太子湿了半边臂膀,却不如陈侯的暴戾,他丝毫未动怒火,言语举止似是如美玉一般温雅。
妫翼垂眸淡笑,妖媚且锋利地双眸扫过那女婢:“昭明太子果然怜香惜玉,孤且未怪罪祸首,太子反倒先行替个女婢解围。”
妫翼的话乍一听并无他意,可入了昭明太子的耳中,便令他觉着,是妫翼的醋意萌生,他心中窃喜,恨不得当即拉着她的手,带去暖阁更衣。
“并非如此,陈侯愤愤而然,忧愠难解,我虽不能慰藉陈侯心中不畅,却也不愿陈侯时常处于愁绪当中。”昭明太子道。
“孤的愠怒,昭明太子岂会不知?”妫翼厌恶他在众人面前的虚伪,他明明对妘缨,对她存着不轨之心,却能如此面不改色地为自己开脱。
这般蝇营狗苟,令她恶心。
“莫不是陈侯还在怨怼,今夜并未送去驿馆的邀请?”昭明太子温和地笑道。
他冠冕堂皇地同妫翼言语暧昧,对妘缨的筹谋却只字不提,他心血来潮地想要携妫翼入室更衣,更能心安地任由女婢打翻装着滚水的陶瓮。
他的豺狼之心,昭然若揭,却在极力地粉饰着太平,继续将妫翼当做以前那般,戏弄于鼓掌之间。
妫翼转过头,看着仍旧在地上打滚申吟的男子,她伸出手,重击男子脖颈。
男子随后止住声音,昏死过去。
妫翼心中的怒火,随着方才宣泄般地出手,消去不少。
她缓了一口气,冷却心头的愤怒,道:“话以至此,既是太子承认怠慢了孤,那就请太子按周礼之制还礼,与孤同杯共饮,以释前嫌,来化干戈,如此这般,孤才更加能有恃无恐地留在筵席,陪伴太子身侧。”
昭明太子逐渐止住笑容,他凝望着眼眸深邃的妫翼,心中已然明了她接下来想要做的事。
他目光扫过一直沉默不言的妘缨,内心的苦闷与不甘汇集成一股从天而降的冷流,冲刷着他的热烈,撕扯着他坠入冰渊。
昭明太子心中如历经海啸般的波折,妫翼并不在乎,她不想再浪费多余的口舌,只道:“孤不愿咄咄逼人,更不耻反客为主,太子若觉着勉强,便不必了吧,孤这便携宋公离去,不搅尔等欢愉。”
妫翼缓缓起身,与众人作别,随后扯着妘缨的手,作势要离去。
“陈侯自行离去便是,何故带着宋公一同?”楚公见妘缨要走,立即起身阻拦。
妫翼冷笑,道:“楚公这般纠缠,可是舍不得孤,那不如随孤同去如何?”
楚公眉宇紧锁,颇为厌恶,道:“谁要随你一同?”
“那怎地,昭明太子尚未留客,楚公倒是喧宾夺主强留宋公,这旁人不知的,到会认为楚公对宋公有着什么肖想。”妫翼轻蔑道。
楚公被妫翼点透了心思,有些心虚,可转眼一想,肖想妘缨对他来说,又不是一件说不得的羞耻之事。
况且曾在东楚,楚公确实与妘缨亲密无间,男欢女爱,对他来说亦如吃饭睡觉一般平常。
他欲再度开口辩驳,妫翼先行打断了他:“孤劝楚公好自为之,这殿中方才也有个胡乱肖想的,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气了。”
随着妫翼的言语,楚公目光掠过不远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子。
他即刻闭上了嘴,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发憷。
男欢女爱本没有错,可错在实时上的楚公,在享受男欢女爱时,只顾及自己的欢愉,从不管对方是否愿意。
见楚公缩头不语,妫翼冷哼一声,再次携妘缨转身欲走时。
昭明太子忽而起身,道:“陈侯留步。”
“我愿与陈侯同杯共饮。”
妫翼停下脚步,脸上是不屑一顾的冷笑,可在她转过身,面向众人时,脸上神情却变回了原来地模样。
她稀松平常地指着方在妘缨位置后面立着的女婢道:“你来斟酒。”
女婢身躯一颤,双眸不自主地向罗绮望去。
罗绮面色发紧,他自然知道妫翼所令女婢的酒瓮里面掺了什么,且如今也已心知肚明,自己在殿外的那些所作所为,定然是被妫翼瞧见了。
他起身方开口阻止,却听妫翼道:“这女婢瓮中的酒,本是太子赐给宋公的,可不巧最近宋公有位挚爱惨遭横死,方过世不久,宋公正为其守祭,不便饮酒,孤虽不才,扪心自问,也配得上太子这一瓮的赏赐。 ”
“这可是孤,成为陈国君侯之后,首次厚着脸皮向太子讨赏呢?”
妫翼这一番言语,堵住了罗绮的嘴,他僵在原地,硬是将更换酒瓮的话语吞了下去,只能寄期望于那奉酒的女婢。
那女婢神色慌乱,许久不动身,且神色迷茫地望着妫翼。
“怎么,孤说的话不及昭明太子,即便是个奉酒的婢子,也要看对主人摇尾巴吗?”妫翼语气凌冽,使得女婢浑身一颤,身体不能自主地向她行去。
待快到妫翼身边时,女婢脚下一软,连同手上的酒瓮向地面上栽去。
妫翼一早料到会如此,脚下蓄力,猛地向那女婢飞去。
她一只手稳稳地接住酒瓮,另一只手薅住女婢的衣带。
“看来这园中的婢子各个身子盈盈弱弱,也难怪昭明太子会特别怜惜。”她一边说着良善温和的话语,一边松开了抓着女婢的手。
那女婢猛地瘫软在地上,却顾不得摔疼,连忙伏在地上求饶。
妫翼手持酒瓮,仰头豪饮,嘴角留下些许酒液,待瓮中酒液还剩对半时,停了下来。
她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捧着酒瓮,缓缓踏着台阶向昭明太子走去。
二人渐渐相隔咫尺,却已然远于天涯。
昭明太子从她手中接过酒瓮后,沿着她方才豪饮过的印记,将剩余酒液饮尽。
辛辣之感登时穿胸而过,化成一支支的铁锥,戳向心口处的金蚕母蛊。
他强撑着站立,摇摇欲坠想要触及妫翼的脸庞。
妫翼回退一步,令昭明太子扑了个空。
昭明太子苦笑,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也不知是因为妫翼拒绝了他的触碰,还是那酒液中的添加,惊醒了心房之中的金蚕母蛊,片刻过后,他神色痛苦,面容通红地向妫翼倒过去。
妫翼见状,如同怕被沾染上脏污的事物一般,再度向后退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昭明太子覆面栽倒于地上。
最先起身的是罗绮,他猛地冲过去,抱起昭明太子,愤怒地质问妫翼道:“即知太子不适,陈侯却还咄咄相逼与太子同杯共饮,陈侯此刻可已然心安?
妫翼冷笑,道:“咄咄相逼的岂是孤,尔等逼迫宋公饮酒时,便不是蓄意逼迫了,况且太子当着众人应许孤同杯共饮,你不过是一小臣,有甚资格来质问孤?”
罗绮心虚,可见昭明太子晕倒,心中甚是不爽,故而又道:“既是如此,眼见太子不胜酒力,陈侯身为故友,连扶衬一把都不肯吗?”
妫翼环住肩膀,歪着头,悠然地笑道:“这台上四周站着多少奴仆婢子,太子不胜酒力,不斥责他们的失职,偏叫孤伸手,原来安阳这些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的奴才们,是由罗小臣来照护着的,难不成这园中的上下,与你有什么苟且不成?”
妫翼随意的三两句话语,令罗绮吓出一身冷汗,他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楚公,发觉他并未听到妫翼方才所言,这才放下心来与妫翼赔罪道:“方才是小臣一时心急,还望陈侯莫怪。”
她故意不张扬这里的龌龊,并不是为了昭明太子,而是她厌恶楚公,所以并不想当着他的面,揭开这园中的勾连。
她就是喜欢看着他们互相算计,至死方休。
“嗬,孤可不敢责怪小臣,所幸太子与孤共饮的酒液,乃是由小臣经手的,若是孤从外面带来,小臣指不定便会冤枉孤为太子投毒,皆时,孤这一两句,怕是也已辨不清了。”妫翼借话点拨罗绮,让他心里明白,殿外他做的事情,她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
罗绮鼻尖冒汗,将昭明太子放心地交给后面围上来的女婢。
他从容地站起身,与妫翼作揖赔罪道:“陈侯哪里的话,太子前段时间偶感风寒,才愈不久,确实不宜饮酒,小臣方才也是关心则乱,才口出狂言。”
“陈侯不记小人过,待太子无恙,逐除祭礼一过,小臣定然设宴为陈侯赔罪。”
妫翼摆摆手,神情温和,道:“设宴赔罪便免了,将来若是孤有求于罗小臣,还要请小臣莫忘今日之许。”
罗绮一怔,仿若一只脚踏入了妫翼的圈套中。
故而他沉了沉心神,笑道:“陈侯抬举小臣,小臣也不过是太子身旁的掌事,哪能有用处可帮陈侯的。”
妫翼倒也不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太子能有罗小臣这般忠义之士相伴左右,却是幸事。”
随后,她缓缓上前,贴在罗绮耳旁,细声道
“但愿,不如前人一般,善终不得”
妫翼气息如兰,温软轻和,却令罗绮打了个冷颤。
于罗绮发愣时,妫翼已然转过身,似是在替他决定宾客的去留:“太子既然不胜酒力,这席便散了吧,如何?”
未等罗绮说话,楚公却拍案而起,怒火冲天地指着妫翼,欲口出狂言。?
第七十八章 春风不改旧时波
妫翼懒得与他争辩,抬脚向他而去,一边走,一边道:“若楚公不能尽兴,大抵可与孤同去陈国驿馆一醉方休,若楚公不愿随孤前往,便留下来照顾太子,若二法皆不能满足,楚公只能回楚国驿馆去,同灵玉夫人共度良宵。”
楚公见她杀气腾腾,心底略有怯意,可面上始终不惧,掷地有声,道:“孤念宋公,非陈侯,陈侯莫要再三不知廉耻地向孤求欢。”
妫翼停下脚步,不知为何,心底泛起一阵恶心来。
她面露轻蔑,眸中凶光若现地冷声道:“那抱歉了,此良宵,宋公许孤共度,无法顾及楚公的念想,或许不止今宵,往后夜夜良辰美景,月朗星稀,都由孤来陪着宋公。”
今时的妫翼不同往日,是畏手畏脚的楚公根本无法企及的。他无用的愤愤不平,并不能改变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妫翼带着妘缨,正大光明地离去。
因妘缨是被昭明太子的车辇从驿馆接去宴席之地,而妫翼又是尾随在她车马后一路跟去小院之中,所以二人在回驿馆时,并无车辇相送。
她俩倒也有闲情雅致,一路踏雪而归却无言语。
然而,这夜的驿馆亦是险象环生。
在妫翼与妘缨离开没多久,便有两拨暗卫前来抢夺月恒。
第一拨约十余人,皆武功平平,败在夜雨手下。
半个时辰后的第二拨暗卫,却来势汹汹,招式迅猛,直奔月恒寝房而去。
除却月恒和照顾她的两个乳娘安然无恙,其余守护驿馆的守卫,皆受到不同程度的伤。
所幸是住在隔壁驿馆的齐国公听到了兵刃相交的声响,派万俟忌将军前来探看。
来者见惊动了齐国,即刻下令撤退,不再纠缠。
妘缨与妫翼回到驿馆时,月恒早已在乳娘的哄声之中,安然而眠。
夜雨手腕受到轻微擦伤,与众守卫一同简单包扎后,依旧警觉地立于主殿四周。
妘缨见月恒无恙先是松了一口气,回头见妫翼面色潮红,即刻令女婢去请医官。
女婢领命才要动身,就被妫翼拽住了衣带。
女婢身子娇软,随着妫翼的力道原地转了一圈,脚下一滑,摔进了妫翼柔软的怀中。
女婢登时面色通红,眼眸氤氲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不是有意冲撞陈侯,还请饶命。”
妫翼摸了摸鼻尖,瞥了一眼坐着的妘缨,见她微微蹙眉,便道:“你不必过于忧心,那酒里掺得不过是媚毒罢了,动一动筋骨,发一身汗便算泄出去了,没必要惊动医官。”
“况且医官尚且给重伤的守卫诊疗,我这般轻巧的媚毒,不必趁此去凑热闹。”
妘缨长吁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你既知那酒里掺了什么,为何还要替我饮下?”
妫翼转了转眼珠,笑吟吟地说道:“谁叫他们明目张胆地欺负你,我替你讨回来,你还怨我不成?”
妘缨起身,与妫翼对视,道:“我不是怨你,他们欺负我,我忍一忍便过去了,况且这样的欺负,又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妫翼细细地盯着妘缨的眼眸,仿若如一道光芒,刺入黑暗,照进了她的灵魂里。
她有些怯懦地回避,却被妫翼柔软的手捧住了两颊。
“你从前脾性强硬,傲骨铮铮,如今怎生唯唯诺诺起来。”
“莫要将你幼时被楚王施暴的事情来搪塞我,我知道那并不是你真正怯懦的原因。”
妫翼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香,吹得妘缨也面容发烫起来。
她低头吩咐一直未有起身的女婢,好好守着月恒,随后拥着妫翼的腰身,半行半飞地离开房间,落至中院的一处角亭前。
角亭四周灯火盈盈,暗夜里的孤月微凉,落起了大雪。
飘散着的冰寒,掠过妫翼的脸颊,令燥热的她,清醒不少。
“黑崖的人,你还救不救?”妘缨松开她的腰身,转而往角亭走去。
妫翼站在原地,摸了摸额头上的落雪,这才意识到妘缨的所有隐忍,皆为方便黑崖的老卿们归陈。
可转眼一想,今夜的局,在座皆为昭明太子的手下,即使妘缨再如何忍气吞声,昭明太子也绝不会应允黑崖的老卿们归陈。
“那新任典客鸿吉虽然是紾尚阁出身,可年少时受到过周王驱疫之恩,成年时又受过丞相举荐于灵川为吏,成家糊口。”
“所以今夜的隐忍,是要他诉于周王与丞相,便以明日求得黑崖放归恩典。”
妘缨也是今夜于路上才得知这消息,那来接她的车夫是八卦门安插在千面阁的细作,与她说了八卦门的暗语之后,便将这消息口述与她听。
所以,隐忍不发是她的临时起意,她来不及告诉妫翼,虽然心中有些怨她鲁莽,可见她对自己的维护,终是难掩欢喜,舍不得责怪。
妫翼眨了眨深邃的双眸,笑道:“在自己儿子的眼皮子下,放了双自己的眼睛,看来周王怕是在提防太子不成?”
妘缨摇了摇头,道:“周王所提防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你。”
妫翼不解,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倒也慢慢地明白了周女王的用心良苦。
“那我明日,是不是不能和你一同去见她了?”昭明太子对于妫翼的占有近乎偏执,为了引妫翼现身,不惜牺牲莘家的声誉,寒了莘家人的心,将莘娇阳送给年过半百的晋国公,更甚是助晋暴虐,残害无辜少女,炼药修术。
周女王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开始不动声色地安插眼线,阻止或提点因失去妫翼而进入癫狂的昭明太子,哪怕是在危机时刻,拽他一把,让他不要继续做蠢事。
可瞧周女王并不是不懂权谋,只不过,是她不想参与,不愿陷入罢了。
妫翼忽而念起自己的父亲陈安侯来,或许只有在这时,在看到其他人的父母为其子操劳之时,她才会从心底升起卑微的羡慕之情。
她有时会想,若当时陈安侯能信任她,将陈国完整地交给她,而不是将她这一生的赌注,压在一个与她一样,一个前途未卜的私生子身上。
妘缨看到了妫翼眼中的没落,她知道她又在沉浸于往事了,便轻声道:“不是说要动一动筋骨,出一身汗吗,怎么傻站着?”
妫翼回神,无奈扯嘴角淡淡一笑,道:“想武一套剑法,可又不愿动白虹那般的好剑。”
她既说这样的话,妘缨不问也心知她即将要武的剑法。
她无奈叹息一声,附身去挑拣雪地之中的花枝做剑。
须臾,暗处传来阵阵脚步声,二人随即抬头望去,见廊下齐国公正提着一把长剑走了过来。
“孤见雪夜甚好,出来散步赏夜,才到廊下,就听到陈侯欲练剑却苦于无兵刃在手,恰巧孤随身带了佩剑,这才想着现身,借陈侯之便。”齐国公身着明黄狐裘,眉眼清儒,身形挺拔。
见他谦和有礼,妫翼连忙附身上前,道:“齐公抬举,在下如何能德配齐公之剑。”
齐公温和地笑道:“孤的佩剑,乃是故人相赠,可自故人离世,孤再没心思执剑而武,只将它留在身旁做震慑之用。”
“所幸这柄长剑,孤定期清理,倒也不失当年的锋利,陈侯若不嫌弃,便也叫孤瞧一瞧,它当年的风华吧。”
齐国公执剑而出,使妫翼无法婉拒,只能飞身上前,将剑接下。
那是一柄极为普通的长剑,剑鞘为一指宽的乌木所造,乌木上雕刻缠枝纹,中间镶嵌温润的青色玉石。
妫翼拔出剑,见剑柄上刻着一支盛开的牡丹,那是齐国的图腾,花枝下面刻着一个小字“均”。
她回头,见妘缨捧着一枝瘦弱的枯木,站在昏暗的烛光里,正望着她。
在昏暗包围中,妘缨的身影却异常鲜亮。
妫翼执剑而起,落于庭前,伴雪而武。
起先,她的招式很漂亮,像是游弋于水中的灵蛇,翻、挑、撩、云,轻盈如花中蝶。伴随着映雪的剑光逐渐活跃,她的剑法突变肃杀,似天上迅猛的金雕,俯冲直下,向猎物扑杀。
齐国公立于妘缨身旁,他观剑轻叹,道:“这招式看起来颇为眼熟,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剑法了。”
“山鬼剑法。”妘缨轻声道。
齐国公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道:“原是蝴蝶谷君家的剑法。”
“想当初,孤前往蔡国避难时,有个白姓的老人家,曾教给过孤一两式,可自妘均故去,孤也再没动过武剑的念头。”齐国公眼中微微腾起氤氲。
他曾与妘均是至交,暂借给妫翼所武的那柄剑,便是妘均赠与他的谢礼。
“如今齐国平稳,内外无患,齐公又有万俟将军守护,动武的念头即便没有也罢。”每当齐国公怀念妘均时,妘缨的眼前又会浮现,曾经在临酉的那些年少时光来。
那样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难逃世间的万般磨砺,分崩离析,从此不见。
妘缨的兄长妘均在世时,与齐国公是至交,二人情谊亲如兄弟,妘均与貅离的媒妁,便是齐国公。
宋国内乱妘均暴毙后,齐国公竭力帮助妘缨,在她夺政的道路上,更是鼎力相助。
由此,妘缨视齐国公如长辈一般推诚相见。
齐国公温和地笑道:“孤还以为,你能劝一劝孤,重新拾起剑术来。”
妘缨抱着双肩,叹道:“我说话的分量,现在已然不如妘暖那小子,所以,自然也不愿再多费口舌了。”
齐国公的爱屋及乌,使他对妘均与貅离的孩子特别偏爱有加,他心中是想叫妘暖成为万俟忌的继任人,可那小子似乎对政事颇为排斥,整日沉浸在凡尘俗世与山清水秀中。
齐国公忍俊不禁,道“孤怎觉着宋公的话颇为酸涩?”
妘缨哪里会不知齐国公对妘暖的心思,可是她也清楚,妘暖心软多情,并不是他们这般冷血的人一样,睥睨天下,搅动风云。
“非也非也,我只是善意地提醒齐公,有些求之不得的人,莫要白费口舌。”妘缨道。
二人相聊时,并未注意到妫翼的武动已然停了下来。
她见二人挨得很近,故意在归还剑时,挑开了二人的距离。
齐国公微微一怔,后接下剑,挂回腰间。
“齐公的剑,虽非名家所铸,却也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若是好剑,便要时常拿出来,动一动,见见天日,否则整日都藏在剑鞘之中,又怎能逐风映月,伴雪斩花。”妫翼说的话,听似并无不妥,可内中确是在暗示,齐国公眼界窄小,未见世事繁华,天下浮沉。
尤其是这世上的风花雪月。
第七十九章 山川悠远曷其没
妘缨并不知道她为何暗讽齐国公,私信认定那是酒液之中的药物波及。
趁着齐国公还没反应过来,妘缨便带着妫翼与齐国公告别,拽着她回到了寝殿。
妫翼的酒疯撒够了,回到寝殿后,昏昏沉沉倒在榻上。
妘缨见状,屏退侍奉左右的婢女,亲自上前来,为妫翼褪去被雪打湿的衣衫鞋袜。
妘缨听到她似是小声嘟囔着什么,起初并未当回事儿。
直至为她添被时,她翻了个身,抱着被角,闭眼轻声道:“杀掉,都杀掉。”
“将欺负骨碌的坏人,都杀掉。”
随后便是平稳的呼吸声,她再也没开口说话。
翌日破晓,妫翼却醒的及早,虽是醒酒了,可身上的酒气未消,她缓缓起身,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并未打扰守夜婢子困倦的酣眠,悄无声息地往休沐之所走去。
安阳驿馆的每一处小院,皆有单独的休沐之所。
妘缨知晓她第二天一早,必会洗净那一身的酒气,因而在昨夜已经提前吩咐驿馆的休沐所,预备足够热水来。
妫翼抵临时,妘缨已经在山石堆砌的热水池中等着她了。
她至屏风后,褪去衣裳,听妘缨道:“空着肚子休沐会头晕,桌案上有我带来的糕点,且吃两个来垫一垫。”
妫翼乖乖照做,咬了几口后,穿着单薄的罩袍步入水中。
池水的热气将她的脸熏得透红,靠着石台,她再度昏昏欲睡。
“可还记着昨夜发生了什么吗?”妘缨道。
妫翼缓缓睁开眼,手托腮地回想,道:“最后的记忆是在雪中武剑,恍然中,我好像看到了昭明太子与楚公,于是,我挥剑向他们而去,可剑到之处,他们却成了泡影。”
“那你可还记着归还剑时,说了什么?”隔着氤氲的水汽,妘缨的话音再度传了过来。
妫翼仔细地回想,摇了摇头,道:“我只记得是将剑归还了,哪里会记得说些什么?”
“那我帮你回忆回忆。”妘缨缓缓靠近,迷茫的雾气,打湿了她的长发,令她愈发妩媚。
“你说齐国公不识人间风花雪月,还说他见识短浅。”
妫翼一听,出口辩驳道:“我只是在说他的剑,又没内涵他。”
话音才落,登时又发觉自己暴露了谎言,便将半张脸埋在水中,忐忑不安地望着妘缨。
她一直都记着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话,不过是仗着酒醉,在妘缨面前耍混不认罢了。
况且昨夜并非有意冲撞齐国公,要怪便怪昭明太子那酒中药物所致,她见齐国公与妘缨的亲密,她心中便想到了楚公的蝇营狗苟,所以话到嘴边,没经脑子就说出去了。
妘缨见她湿漉漉的双眸,似鹿儿一般,哪里又忍心去怪她。
她将身子放低,倚在岩石上,道:“齐公,鲁公不同于楚公,我知你怕我吃亏,你大可安心,切莫过度忧思,我与你发誓,被商温控制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妫翼渐渐从水中冒出头,她缓缓地坐在妘缨身旁,双手不自然地抚弄着水花。
“那往后,你也将你的往事与我多说一说,我知道的多了,便也不会东想西想,庸人自扰了。”
于是,一整个早晨,妘缨都在说着有关她与齐国与鲁国的渊源,一直到二人入宫面见周女王前,还没有说完。
妫翼听得津津有味,倒也觉着齐公与鲁公乃皆是性情中人,大抵是不会如楚公一般,阴险又凶残。
车辇停在第三道宫门前,二人先后行下,同去胧北宫。
朝立议事才结束,周女王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胧北宫,她面色阴沉,跪坐于殿内紧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
待丞相宋锦书入内时,她才渐渐舒展峨眉。
“臣听闻,太子昨夜染疾,整个太医阁都被召入东宫,连卸职归家的秦医女也被接入宫中,现在还未归去,可是太子情况不妙?”宋锦书附身拜礼后,开口问道。
周女王叹了一口气,道:“孤也是刚刚知晓,太子的身体里藏着蝴蝶谷君家的蛊虫,虽然不至死,可他现在也并不好受。”
宋锦书眉头微蹙,不解地望着周女王:“若是蛊虫,必有所反应,可平日见太子并无什么不妥。”
周女王揉了揉额头:“昨夜太子于千面茶楼设宴,款待楚公与宋公,宴会中,陈侯不请而来,逼迫太子共饮,共饮之后,太子昏厥,送回东宫后,浑身滚烫,并伴随呕血。”
周女王的话音才落,外面的宫奴小跑入殿内传话,禀陈侯与宋公已然在宫殿前候着,随时等周女王传召。
周女王伏在桌案的双手紧握成拳,命宫奴将二人带入殿内。
不刻,二人共入,跪拜过后,妘缨将入宫前来面见目的如实告知。
因昭明太子呕血一事,周女王心中带着愤然,又闻二人并不是前来请罪,而是求请将黑崖的陈国老卿放归,心里的阴暗再度加重。
“防御工事乃是太子所掌,孤恐怕不能贸然插手。”周女王神色傲慢。
妫翼闻之,欲起身驳斥,却被妘缨扯住了手臂。
“既是如此,可否就等于王上认同,只要太子应允此事,安阳的放归书便可传召黑崖,被困在黑崖做苦役的陈国老卿,即刻就可重获自由?”妘缨欠身而问。
周女王面容紧绷,像是欲裂的雪山,再一片雪花落下,既是雪崩山裂。
“既然王上默认,那我等也不过多叨扰,这便前去求请太子。”见周女王并无话说,妘缨毫不犹豫地将周女王默认当做回答,故而拉着妫翼附身拜别,便要离去。
二人转身行至殿门前,刹那间,妫翼甩开妘缨的手,疾步反身,再度跪拜于殿前,大声道:“安阳王权旁落,天子可是要再度为私情而弃之天下于不顾?”
妘缨与宋锦书一同倒吸一口凉气,二人互相对视一望后,宋锦书大喝一声:“陈侯,焉知礼数?”
“既然安阳已经本末倒置,诸君还在乎什么礼数?”妫翼平静地回怼宋锦书。
她仰起头,一双澄澈的双眸紧盯周女王。
一改往日的温顺,今时的妫翼,再也不是从前周女王所识的那个困在安阳宫中,娇艳欲滴的太子元妃。
周女王紧攥着的双手缓缓放了开,道“孤,不管你们往日的情仇爱恨,也不管这其中索取与亏欠,在你明知他因你身负金蚕噬心蛊的母蛊,不能受任何一种毒物侵入,更不能受内力调和而缓解时,却能狠下心来故意伤害他,而今你怎还敢有脸面来孤跟前,振振有词地有所求?”
妫翼神色不屑,冷笑一声道:“承蒙天子教诲,翼向来公私分明,昨日饮宴为私,今日所求为公,想来王上应该不会忘记,黑崖那些受难的陈国老卿,是被谁送去平潭渡的。”
“昨夜饮宴,若不是太子步步紧逼,翼必不会先行伤害太子,翼今日的所求,也不过是笃定王上绝不会如太子那般感情用事,况且放归陈国老卿,本就是天子承认翼乃陈国君侯之后的分内事,翼也不过是前来催问罢了。”
妫翼的态度逐渐柔软了下来,宋锦书低下头抚眉浅笑,这一招先礼后兵,将该说的都说了,也将周女王的怒火冷却下来。
他瞥了一眼妘缨,见她神色也似是在浅笑,一双明媚的双眸,温柔地望着妫翼。
周女王缓了一口气,道:“大司农离去时,也曾与孤说起过黑崖那些陈国老卿的去留,大司农身为客卿,总是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可身于周地时,兢兢业业,孳孳不息,孤想着,放归黑崖老卿,便当做周地最后的谢礼。”
妫翼闻此,也松了一口气,听闻周女王的话,许是事情有转机。
“可你们二人行事太过张扬,尤甚陈侯,晋国公卿们的诉状在几天前就到了安阳,弑君之罪,你如何与晋国二卿交代?”晋国的二卿指的是姬怀与童氏,结合周女王所言,姬绪风为求自保,将妫翼在晋国的所作所为,与他的叔父与舅父和盘托出。
他倒也不愚笨,此行径不但断绝了姬怀接回宋国两名幼子的念头,晋国的阵营自动归顺大周,姬绪风也直接撇清了弑父嫌疑。
“一切皆是晋国公的自作自受,翼,并无什么可交代的,况且,放归陈国老卿,与此事并无关联,王上再三推搪,不过仍旧在计较翼与昭明太子的牵连罢了。”妫翼不善拐弯抹角,她从善如流,却也正中周女王下怀。
“孤顺意陈侯为君,并非为私,而因陈国苍生,若陈侯一而再,再而三地野蛮野蛮暴戾,引得近邻怨声载道,孤也绝不心慈手软。”周女王憋在怀中的怒气,终在此时而发。
“怨声载道?”妫翼冷笑:“他们有什么脸面说怨声载道?”
“你们对晋国九霄宫中的凶残暴虐,贫瘠土地中的白骨累累置若罔闻,却抓着我斩杀恶首的事情不放,你们看不见姜国,息国,蔡国的国人所受的苦难,却对大肆征战的楚国从轻发落,楚公不过是投怀送抱的俯首称臣,献东海三郡四城,你们就将口中那些芸芸苍生的国破家亡,山河不在一并带过。”
“你说为陈国苍生,我瞧不过是为你大周的权谋算计。”
方才还怒气满怀的周女王,在听到妫翼平静且字字珠玑的控诉后,心底虚晃了一下。她知道晋国公荒唐,却不知是如妫翼所说的这般恶劣。
可为了维护九州共主的威仪和天家颜面,她在虚晃的片刻后,再度绷着脸面,大声道:“陈侯叛忤逆不忠,诡谲狡辩,即日返回陈国都城思过,无诏令不得出。”
“王上,”妘缨上前一步,道:“陈侯并非狡辩,晋国公所建的九霄宫确如她所说的一样,残暴无道。”
“宋公为她说话,难不成也要同她一样受过于殿前吗?”周女王不再与妘缨留情面,即使是看在貅离的颜面上。
妘缨浅笑,冷道:“从大周这里受的过,也不止眼前天子的施压,孤不在乎,也不怕。”
“所以你联合鬼羌九部,杀入梁国都城,灭商氏一族,不顾安阳的商温长子所在,立傀儡之君,加以操控,可是如此?”原来周女王那些给予貅离表面的顺从与友好,都是故意做给妘缨看得假象,到底是他们母子连心,哪里还分辨得了正邪善恶?
“呵,”妫翼讥讽地笑道。
“原是这天下,早没了公道,人心不古,皆是蝇粪点玉。”
“你如此诡辩,要什么公道?”妫翼的话说的虽然难听,但字字重击在周女王的后脊梁,她知道若再顺着妫翼说下去,必会引出妫翼的后手来。
可她,终是没有忍住,愤然溜出了口。
第八十章 秋风肃肃晨风飔
“大周律法,即使死罪,也要三家过审,天家,诸家,众家,那晋国二卿既然敢诉状,便不怕这三家过审,既然如此,便都叫来天家面前,各自评说。”
“我也好叫受尽九霄宫折磨,九死一生而逃出生天的晋国放牧女,来给王上亲自讲一讲,晋国苍生疾苦。”
放牧女所指嗣央。
妫翼料到晋国会向周女王状告弑君之罪,故与嗣央分路,在离开圣安后一日,令禁卫护着嗣央前来安阳,盘算着时辰,想必已然抵达驿馆。
周女王闻此,即刻派人传话,将晋国二卿与刚刚登位国公的姬绪风召入胧北宫,妫翼也令随行来的女婢返回驿馆,将刚刚抵达的嗣央带入宫中。
当嗣央平静地诉说着晋国的荒淫无道时,晋国二卿立即在周女王面前狡辩,夸大其词,怒指妫翼歹毒,寻个随便的放牧女来诬陷已逝的晋旸公。
姬绪风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直至嗣央褪去衣裳,露出满身的伤疤。
那些伤疤,是九霄宫方士所留,因着那些方士惧怕嗣央死后的灵前来寻仇,故而那些伤,有许多是方术中,禁术灭灵的符咒。
原是血迹斑斑,而今结了痂,便更能瞧得清,那些伤痕的丑陋。
晋国二卿这才闭上了嘴,连周女王也面露怒容,怒斥道晋旸公的荒淫无道。
嗣央穿好衣裳,又道在逃亡路上的所见所闻,那被毒药所伤的少女们的尸身,不再腐烂,层层叠叠地躺在土坑之中,等着这天下的公道。
那些本应归家的陈国女眷,是如何被胁迫着灌下药物,被送回家园,又是如何抱着玉碎的忠贞之心,沉湖而死。
眼见周女王的神情愈加愤然,姬绪风见风使舵地上前去,匍匐在地,承认弑君之事,是他所为,而妫翼不过是受他所托,毁掉那吃人的九霄宫。
他将仁义趁机揽在身上,自以为替妫翼解了围,又令周女王看清楚他的大义,更令自己从此名声大震。
他觉得这是三全其美,殊不知,在众虎狼环视的情况下,过早暴露了自己的睿智,往后之路,皆是血腥险恶,再得不到片刻安宁。
除了震悚与愤恨,周女王更想接近事情的真相,她再三逼问晋国二卿,为何晋旸公不守天子许诺,仍旧尊崇方术,戕害国人,甚至借助陈国归国女眷的由子,向陈国侵入陈国内政。
姬怀与童氏二人面面相觑,为了遮掩身后的腌臜,故而一言不发,任凭周女王数落。
妘缨见此,缓缓上前,道:“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缨尚有一人,能为王上解惑。”
妘缨话音才落,殿外便有宫奴唱道:“太子临。”
许是他伤病初愈,走得极其缓慢,宫奴唱毕许久过后,才见他缓缓入殿。
他倦容苍白,原是如星耀般的双眸如今无神地耷拉着。
“陈国老卿的放归书,我可以给你,但前提你要允我一件事情。”昭明太子在妫翼身旁稍作停留,待说完这句话后,再度缓缓向前,至软塌而落座。
妫翼双眸追随着他,深知他的妥协,并非天良忽现,而是为了堵住她与妘缨的嘴巴。
妘缨欲将引出的那一人,并不是别人,正是千面阁的邴七。
邴七违抗命令,潜入晋国救出弃子鸑鷟,且将她带回安阳,当时妫翼已然料到二人回归千面阁的结局,因而求了妘缨,动用安阳的八卦门,暗中关注着二人的动静。
果不其然,鸑鷟为保邴七,身陷千面阁中,再无踪影,现下怕是已然凶多吉少。
那邴七被千面阁新任阁主废了一身功夫,在出逃安阳时,又被千面阁的爪牙追杀,险些没了命。
妘缨安排八卦门的人,暗中救下邴七,并将他藏匿于安阳城中一处伶人馆里。
昭明太子心知妘缨手中的人是邴七,所以才会退一步示弱。
邴七的出现势必会将昭明太子的前尘往事牵扯出来,无论是暗影阁,还是历卓笙,皆会让当年安阳那场宫变的真相大白于众。
而此时的周女王,显然也才明白过来,晋国同陈国的冤仇,是起于昭明太子推波助澜,才走至今天这样的局面。
可她心中仍旧不悔方才对妫翼或是妘缨那些无礼质问,只是尚且心中腾起一点点对嗣央的怜悯罢了。
“孩子留下,陈国老卿,我送还于你。”昭明太子轻咳过后,幽声道。
他总是能拿捏得住妫翼的弱点,即使是在进行着权利的博弈,却叫旁人看来,是他的深情依旧。
“昭明太子是在与我等谈条件吗?”妘缨道。
“非也,”他素白的手指抹去嘴角的些许血迹,笑道:“在我这里,你们并没有另外的选择。”
“你手里的那人所珍视的一切,皆握在我手中,若他当真出卖旧主求荣,那他所珍视的一切,皆会化为灰烬。”
“你们的威胁对我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
“所以这选择,并无迂回可谈。”
邴七所珍视的一切,是历卓笙的旧部,或许还有鸑鷟
妫翼虽然看中的是邴七的利用价值,可前有因她而死的历卓笙,她也不能昧着良心去逼迫邴七,为了自己活命而放弃他所珍视的一切。
妫翼缓了一口气,道:“我答应。”
“不过,我也有一条件。”
“阿九未至周岁,惯以身边的人侍候,若要将她长留安阳,必须准许现在侍奉她的乳娘与护卫一同留在她身旁照顾,直至阿九及笄。”
周女王是从二人的对话中得知,月恒的存在。她细细地算了一下时间,乃是与妫翼出走安阳的时间相吻合。
此刻的周女王对妫翼倒也生出几分欢喜来,若当真能凭此事将月恒留在安阳,便也不再担心大周后继无人,如此昭明太子继承国位会更加顺畅。
时过境迁的她,已然忘记了母子分离的痛苦,站在权力的顶端,周遭顺从与恭维,使她短暂地忘记了从前所受苦难的来源,渐渐变得自私。
陈国老卿的放归书在妫翼与妘缨离开王宫后,便送去了驿馆。
而妫翼也信守承诺地将月恒送入了宫中,只不过月恒身边跟着的,除了乳娘,还有百里垣壹与貅离。
拿到了陈国老卿的放归书后,夜雨即刻离开安阳,前往平潭渡。
翌日逐除祭典,一切照旧,只不过陈宋二国的驿馆之中,却近乎没了人迹。
嗣央被周女王封为夏玄圣女,掌天子辅佐令,作为大周干预晋国理正纲常的眼目,祭典过后,便随晋国公返回牧朝。
这是嗣央自行所求,亦是她的祈愿。
妫翼虽然心疼她的遭遇,但路终究是她自己选择的,除了给予她些良策,并无权干涉。
逐除饮宴,妫翼因身染恶疾告假周女王,昭明太子闻讯,派医官侍者数十人,涌入驿馆侍奉。
酉时三刻,朝阳阁饮宴开始,而众目监视之下的陈宋驿馆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手持紾尚阁师尊玉牌,自称是受掌师韩子令,前来拜会陈侯。
驿馆无人敢阻拦,只能将其放入殿中,与陈侯会面。
戌时三刻,夜色渐浓,伸手不见五指。
陈侯的房中,仍能听得见两人的交谈声。
妫翼身着玄衣,近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她按照妘缨所说的,前往三坪街最西的一处隐蔽的伶人馆,径直入门摘下壁上挂着写有“隐生”二字的木牌,交给身着粗布麻衣的盲侍。
盲侍问道:“先生何故选择隐生?”
“故人隐生,今人遁世,想瞧一瞧二者有什么不同。”妫翼按照妘缨告诉她的话语回道盲侍。
盲侍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看来故人的蓼花依旧香浓。”
妫翼低下头,将腰间的香囊扯下,塞到盲侍手中。
盲侍小心翼翼地接下,于鼻下细细嗅,少倾,将香囊丢入火盆中,转身拿起竹竿,转身引着妫翼往小楼之中走去。
邴七被救下的时候,已然被废掉了功力,断掉了双臂的筋脉。
隐藏在安阳的八卦门,不似别国那般张扬,尽可能地在不暴露地情形下,来疗愈邴七。
邴七的双腿尚能自由行走,可是双臂却彻底废了。
妫翼再度见到他时,他正于房中操练着腿法。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颓废消沉,形如废人的邴七,哪知他依旧神采奕奕,令人如沐春光,更使妫翼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许是手脚不便,他的青丝半散,并未束发,身上的衣着虽不似以前精细,粗布麻衣,却透着清爽的香气。
他听闻妫翼是来带他离开安阳的,半刻都未犹豫,只将窗台上的一盆植物挂在身上,便没了其他行囊。
妫翼见那盆花被他照料的极好,即使是在严寒冬日,却依旧苍翠繁茂,含苞欲放。
妫翼心中动容,便按他坐于软塌,将自己的发冠摘下,为他束发理容。
邴七并未拒绝,他静静地由妫翼摆布,束发毕,转身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轻声地叹道:“从前,师父也为我绾过发髻,他曾说,发髻齐整方能心无二用,心无旁骛才是制胜关键。”
妫翼颔首笑了笑,倒也不知那络腮胡子,还是个注重仪容仪表的人。
“我想去救她,你能帮帮我么?”邴七见她笑了,便试探地问道。
妫翼将发簪插入冠,拢了拢他鬓边的碎发。
“你怎知她没死?”妫翼问道。
“当初她为了保你,可是替你留在了千面阁受刑,如今怕已然骨头都不剩了。”
邴七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艰难地将胳膊垂放在几案上,随后慢慢跪坐下来,面向他的左手掌。
少倾,他向手心吹了一口气,随即手掌之中,便出现了一枝正在凋零的白色花朵。
“永生花?”妫翼叹道。
“早前她与我的赌约输了,送给我的,我那时本想连着师父的生死,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想着她一个姑娘家,总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都说伴君如伴虎,她无亲无故,那东宫的太子只知利用她,根本不在乎她的生与死,师父生前与她走得近,也使得我与她逐渐亲近,师父离开千面阁后,我更是将她当做了亲人一般,我叫她用血脉养着,过四十九日后,再放入我的血脉之中。”眼前正在掉落的花瓣似是在告诉着邴七,鸑鷟受尽的磨难,正令永生花逐渐死去。
花死即人亡,邴七心中急切,可受妘缨搭救,他总不能什么都不顾了,莽撞地杀入千面阁,将鸑鷟救出来。
他感激妘缨,所以不愿为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第八十一章 吹开红紫还吹落
而今妫翼来接他,既是说明今夜是他留在安阳的最后一夜,不会再返回这伶人馆,假若暴露,也不会牵扯出妘缨隐藏于安阳的暗门。
双臂虽然废了,可是他还能走,这些时日他苦练腿法,为的就是能救出鸑鷟。
两人相互依存的情感,到底使妫翼动了恻隐之心。
妫翼本不想多事救那位没有心肝的蛊女,可今天接连有两人来乞求她,帮助这小蛊女逃生。许这就是命定,在她离开安阳时,必须要带着鸑鷟一起。
持紾尚阁师尊玉牌前来驿馆拜会妫翼的人,正是韩子的孙女,韩尤妙。
她是妫翼意料之外的人,却也在这个时刻帮助妫翼顺利逃脱驿馆的人。
当然,她冒险前来拜会妫翼,并非单纯助她,而是来讨要那日在千面阁承诺。
所以,她是今日第一个来求妫翼救鸑鷟离开安阳的人,邴七是第二个。
晋国分路后,邴七将鸑鷟带回安阳后,便直奔王宫妄图讨得周女王庇佑。
对于邴七的失控,城府至深的昭明太子岂会没有后招?
在二人踏入安阳后,便被罗绮安排的暗卫盯上。二人被强押着回到千面阁,鸑鷟为保邴七,甘愿留在千面阁受罚。
邴七武功被废,被逐除千面阁后,仍旧被罗绮派来的暗卫追杀,奄奄一息时,被妘缨安排的八卦门之人所救,藏匿于伶人馆。
而留在千面阁的鸑鷟,却不如邴七这般幸运了。
她遭昭明太子所疑,成为弃子,当初昭明太子允她,在她无用时,不必承受繁衍蛊这沉重的宿命。他算是有始有终,信守了承诺,令罗绮不得对她以繁衍蛊为罚,其他则按千面阁法令施行,昭明太子不加以干涉。
他是给了鸑鷟一个摆脱宿命的结局,却也将肥美的羊羔,送入了狼口。
罗绮见鸑鷟娇小稚嫩,犹如精致的傀儡娃娃。
于是,便起了荒淫之念,想着玩弄一番,再做重罚。
鸑鷟性子刚烈,更厌恶罗绮鸠占鹊巢,将历卓笙的千面阁蚕食殆尽。于是,在罗绮对她动手时,以蛊虫将自己的身体封锁,使得罗绮在实施侵犯时,受了重创,伤了身体,自此再难以享受鱼水之欢。
鸑鷟举措彻底激怒了罗绮,因而她也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罗绮令人抽出鸑鷟身体里所有的筋骨,将她断了舌,挖了眼,扔在三坪街上,任人欺辱。
远在灵川的霍繁香听闻此事,立即启程前来安阳,欲带鸑鷟回灵川照顾。
哪知霍繁香前脚才离开灵川,后脚昭明太子的人便现身拦路,将霍繁香请回了灵川,圈禁于郡主府内。
几日过后,安阳诏令送往灵川,命令灵川郡主霍繁香代昭明太子祈福于灵川暖山,直至翌年暖山的春神祭毕。
韩尤妙见霍繁香没了指望,便铆足勇气,前去寻鸑鷟。
她找到满身伤痕的鸑鷟,费千辛万苦且将她安置于城郊的一处神殿中,她不敢张扬,因而求得紾尚阁内与她熟悉的医官来疗愈鸑鷟身上的创伤。
罗绮得知鸑鷟被韩尤妙所救,前去紾尚阁与韩子奉告韩尤妙私藏重犯。
不明所以的韩子命人四寻韩尤妙,并将她押回紾尚阁禁足。
韩尤妙不得已只能将贴身婢女留在了神殿照顾鸑鷟,返回紾尚阁同韩子说清来龙去脉,得韩子谅解后,再度返回神庙时,鸑鷟已然被罗绮带走。
满目狼藉的神殿之中,只有韩尤妙的贴身婢女那冰冷的尸身。
罗绮不但带走了鸑鷟,还杀了韩尤妙的婢女。
韩尤妙气得发疯,再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冲入千面阁,将自己所知的所有恶毒的咒骂,指名道姓地吼了出来。
千面阁中人,皆知道韩尤妙的身份,因此无人敢迁怒于她。
她肆无忌惮地闯入千面阁内院儿,背着形如废人的鸑鷟,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
往后时日里,韩尤妙日日守着鸑鷟,连紾尚阁也不再回去。
韩尤妙大胆的举措本就惹得韩子不悦,尤甚在韩子得知她蛮横无礼地在千面阁前,言语粗鄙,犹如泼妇骂街般地诅咒大周士卿罗绮后,切断了对她钱财的支撑。
韩子大约是想,韩尤妙受了生活的苦,总会想着回家来。
可韩子不知,越是娇弱的女子,性子越是刚烈。
从前的韩小妹如此,现在的韩尤妙也如此。
所以,韩尤妙才会撰写话本赚钱,无论是卖给千面阁,还是伶人馆,她靠自己柔弱的力量,一边抵御着罗绮对她们时不时的骚扰,一边照顾着一息尚存的鸑鷟。
眼见冬日愈加寒冷,韩尤妙找不到可容鸑鷟取暖的栖身之处,在她近乎面临崩溃的情绪下,灵川的桑十月冒险抵达安阳,恰逢时机地出现在韩尤妙的面前。
韩尤妙委屈地抱着桑十月大哭了一阵,随后在桑十月的建议下,韩尤妙决定将鸑鷟送出大周。
她原本想将鸑鷟送去鲁国,鲁国距离灵川不远,方便往后霍繁香和她,还有桑十月去看望鸑鷟。
可在千面阁撞见妫翼时,令韩尤妙转变了将鸑鷟送去鲁国的想法。
既然想要一劳永逸,便要寻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地方,她记得秦上元姨母总是与她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况且,莘娇阳尚且也安然无恙地躲在陈国,将鸑鷟送去那里,总不会有错。
妫翼回想着恬静的韩尤妙与她谈条件时的稚嫩,她虽然柔弱纤细,软糯地似是个面团子,可总能以最热烈的真诚,去撼动妫翼本就不坚硬的心肠。
韩尤妙留在驿馆中,装作依旧在与陈侯对话的模样,自问自答,使昭明太子派来的守卫放松了警惕,为妫翼逃离安阳争取更多的时间。
妫翼与邴七二人按照韩尤妙所说,来到城北一处荒废的院落里,她跟着地上铺着的碎石,找一处矮树下的枯井。
须臾,有破风声自远及近而来,妫翼迅速推开邴七,拔出白虹剑,挡下飞来的金镖。
那金镖如龙,被打飞后,却向一处断壁的暗影处飞去。
“出来吧,她不是已经同你说,孤会来的吗?”妫翼收回白虹,面向暗影处轻声道。
桑十月探出头,随后抱着一根长棍自断壁下走了出来。
“我竟没想到,她能将你说通。”几年未见,桑十月比第一次见时,长高了不少。
不过豆蔻年华,却已然及得上妫翼的身长。
妫翼瞥了一眼桑十月怀中的棍子,见那棍子上盘着一条龙形的金色飞箭。
这样的武器在九州上并不多见,况且妫翼回想第一次见桑十月时,她所持的武器,是一支短枪。
“怎么,在你心底,孤就这般冷血?”妫翼道。
桑十月摇了摇头,道:“阿香说你爱憎分明,毕竟鸑鷟曾经做过伤害你的事情,且她现在已是废人,对你来说无用,是我不相信你会做无利可图的事情。”
“说白了,还是觉得孤冷血。”妫翼冷哼道。
二人对话颇为无趣,最先忍不住的是邴七,他上前一步横在二人之间,焦急地询问着桑十月:“鸑鷟何处,我们需快些带她离开。”
桑十月仰起头,昂起下巴示意不远处的一座枯井。
邴七立刻前冲,他扶着枯井往下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桑十月上前拽着邴七的衣领,纵身一跃,落于井下。
枯井上方看着很小,井底却十分宽大,左侧井壁中空,隐约见火光。
妫翼随后落下,跟着二人钻入井壁的空当之中。
火光的源于内中一鼎暖炉,炉中炭火旺盛,使中空处十分温暖,不远的石板上堆放着干草,干草堆上躺着的正是鸑鷟。
邴七疾步行至,他扫了一眼形如废人的鸑鷟,低泣悲绝。
他双手被废,甚至无法触碰她,拥抱她。
她浑身筋脉尽断,眼不能见,口不能言,苍白的脸颊上划过的,是如同血一般的殷红眼泪。
二人呜咽的哭声回档在井内,凄惨又悲凉。
桑十月不愿打断二人互诉悲情,但时间有限,她不能辜负霍繁香的重托,也不能枉费韩尤妙的苦心。
桑十月用绳索,将鸑鷟捆缚在邴七背后,随后一行人趁着暗夜乘车而逃。
逐除夜的安阳城,原是不闭城门的,可因上次妫翼在逐除之夜放火烧宫,连夜逃离安阳城后,昭明太子责令更改了这逐除夜不闭城门的规矩。
可即使城门关闭,也困不住桑十月。
她临行灵川前,霍繁香将身上的玉牒令给了她。
这玉牒令是周女王赐给霍繁香的令牌,见令如见周女王亲临,即便这令牌对昭明太子无效,出个城门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邴七与鸑鷟躲在车马中的软座下,桑十月座于软座上,且将斗篷四散覆于双腿,挡住座下二人。
妫翼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眼见车马顺利地过城门而出后,转身向城墙西北角而去。
她踩着城墙上砖石的缺口,如鹤冲天直上,落在城墙甬道上。
欲附身,下落城外时,忽听闻有人声传来。
她转身躲入城垛中间,隐去气息。
“前去宛南关给将军报信的斥候已经出发了,你且快些拿着令牌去宫里报信,谨记万不可被旁人代传,一定要当面告知太子。”说话的人气喘吁吁,声音沉重,所以妫翼听得格外清晰。
“你说既然已经知道陈侯要跑,为何太子不令拦下将她们关押,却要放走叫咱们时刻禀报?”另一人颇为不解,话语之中听得出有埋怨。
“哪来这么多问题,要你动,你便不能偷懒耍滑。”发号施令的人动手打了另一人。
被打之人随之‘诶呦’的一声,莫名使得妫翼感到熟悉。
所以,在她起身挥剑斩杀时,故意先送走那位首领,而后缓慢地将剑逼近另一人时,那人已经跪在地上,抱着妫翼的小腿低声求饶了起来。
“别装了,快起来。”妫翼扯着他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
那人粘了半脸毛茸茸的胡须,黑灯瞎火也确实不好叫人看清楚他的真颜。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能认得出我?”那人整理了一番被妫翼拽皱了的衣裳。
“但凡骗过孤的人,化成灰都认得。”妫翼收回长剑。
“啧,还真是个记仇的。”妘暖搓了搓脸上的胡茬,蹲下身在那首领的身上摸索。
第八十二章 飞花院落怨春深
妘暖半个月前就来到安阳做守城卫了,那时恰逢安阳因逐除祭,扩充城中守卫,他受妘缨之命,变成了安阳城外一户农家之中又懒又馋,游手好闲的小儿子。
成为城守卫后,且将所得俸禄如数送给守门的首领,令他允许自己偷懒。
那首领是个刚正不阿的爪牙,收了妘暖的钱,却令他做最多的事。
这也正中妘暖下怀,且说今夜逐除,他又安排妘暖前去宫中送信。
若不是妫翼斩杀了他,妘暖也要动手将他推下城楼,故作意外摔伤。
他摸到首领的钱袋与首领的令牌,暗暗淬了一口贪得无厌之人向来不得好死,便将寻到的物件揣入自己的口袋里。
“也不知这太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偏搞着欲擒故纵的事情,啧啧。”妘暖尚且猜不透昭明太子这样的安排是何用意,便觉着他是在故意吸引妫翼的注意。
妫翼想了想,道:“你可否能联系到八卦门的人,叫他们的暗人即刻入宫给妘缨送信?”
“送什么信?”妘暖不解。
妫翼拉过妘暖的手,于他掌心之中写了两个字。
“尿遁。”
妘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又听妫翼道:“越快越好,否则妘缨会有危险。”
嘱托完毕后,她便擒着那首领的尸身跳下了城楼。
随后不久,巡守的兵卒走来,见到原地发愣的妘暖,喝道:“嘿,又背着头儿在这偷懒,还不快去巡守。”
妘暖故作显摆,道:“头儿为咱安排了另外任务,要咱入宫传话。”
“你们按部就班地巡查就好了,管咱作甚。”说罢,他沿着甬道跑下了城楼。
安阳每年的逐除之夜都会落雪,仿若是亘古不变的规则。
可是今年的逐除,一片雪花都没有,却比往常更冷,风也更猛。
朝阳阁内已然暖香宜人,由于夜来无雪可赏,殿门前放置了几展满月、竹石的屏风,以抵御寒气。
饮宴过半,觥筹交错之间,齐国公不胜酒力,被亲信送去殿旁的暖阁之中更衣。
酒过三巡,舞姬献舞,妘缨摇晃着起身,告请更衣。
周女王允,妘缨动身时,昭明太子立即指派心腹紧跟在她身后。
左出殿门,宫婢将她引向临靠齐国公所在暖阁的一处偏殿中,待她入内之后,紧跟着的侍卫分散地紧守在门窗下。
妘缨隔窗四望,见通向外部的门窗遍布人影,她垂眸细思片刻后,神色坦然地侧卧于软塌之上,闭目养神。
正殿的丝竹声隐约传来,伴随阵阵轻快的乐声,突兀地传来三声婆好鸟儿的啼鸣。
妘缨猛地坐起身,凝神再度细听。
紧跟着三声婆好鸟儿的啼鸣,又传了过来。
一般这婆好鸟儿只有在夏日才会呱噪,冬日时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登时双眸如利锋,再度扫视着四周。
不刻,她那双如寒潭深渊的双眸锁定在软塌对面的墙上。
安阳王宫朝阳阁的原址乃是周穆王生前作为其寝殿的宣德宫,周女王登位后,将此处重建并更名为朝阳阁,作为宴请诸侯、功臣之所。
周女王不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因而虽说是重建,也不过是简单地改造了一番。
周穆王原本的寝殿,被改成了一间一间可供更衣歇息的暖阁。
各个暖阁间,并未有像其他宫殿一样,以灰砖或夯土做墙壁,而是用了竹木,做成了隔断。
竹木轻便,防蛀,却不隔音。
她轻轻敲敲墙壁,随后趴在墙上,细细地听着对面的动静。
起先是一片莺莺燕燕的嬉笑声,随后听得一男子声,说道:“方才那鸟鸣声确实学的像,可不知唱起歌儿来,是否也如婆好那般呱噪。”
妘缨能听得出,说话之人乃是齐国公。
“可瞧听惯了婉转悦耳的莺歌儿,也想听一听这呱噪的奇特。”一女子的声音传来。
“那是自然,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吃久了,总是会有索然无味的一日。”齐公道。
“那奴献丑唱得一曲。”
女子清了清嗓,便唱道: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朝隮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女子的声音高亢,却也沙哑,犹如蚌中取珠时,摩挲砂石带来的感触,并非清亮,却也能眼见珠光。
妘缨勾着嘴角笑了笑,转身向暖格外走去。
门前紧守着的侍卫们蓄势待发,见妘缨远走,急忙紧跟在身后。
可她并未打算再回到朝阳阁,而是吩咐随行的侍女,前去花园中走一走,散散酒气再回饮宴之中。
侍女轻瞥了一眼领头侍卫,在得到允许后,才为妘缨掌灯引路,向幽静处走去。
烈风逐渐停了下来,园中零落的枯木枝子到处都是。
妘缨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半晌,她停在一棵孤零的梅树前,轻叹了一声。
侍女见她不动,缓缓上前,道:“风冷浸骨,宋公不如早些回殿中暖一暖身子吧。”
妘缨不为所动。
头领侍卫见状,才要上前劝说,却见梅树后面冲出来一个黑影,举剑朝着宋公去了。
诸侯遇险,天子兵将必佑之。
可那头领侍卫却故意不为所动,更未有令属下前去保护宋公。
眼见剑身欲刺入宋公胸膛时,却见宋公身形如蛟龙遇水,灵活的转个身躲开了。
长剑不曾停下,却笔直地插入头领侍卫的胸膛之中。
侍女们大惊失色,丢下提灯欲四散逃窜,却被妘缨一一击晕。
余下侍卫围成了一个半圈,做防守之式,将其中一人护在中央。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支彩烟瓶,方要高放,却被黑影掷出的暗器划开了脖子。
随后,黑影如蛇,游走于防守阵中,击杀如电闪般迅速。
几道凌厉的光闪过,周遭再度陷入了寂静。
妘暖抵达八卦门在安阳所设的伶人馆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他站在伶人馆空荡的楼顶,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
忽而,他想起夜雨曾跟他说过,大姨母铃铛作为线人,已然潜入安阳王宫内。
他立即掏出怀中篪,吹起三长两短的音律来。
半刻钟过去,他身后飞来一人,一把短刀抵在他的后心上,问道:“何事?”
妘暖想转身过去,可后背的那股力道,却不让他回头。
他长叹一口气,道:“您这又是何苦?”
“小孩子一个,莫管那么多,快说何事?”女子说道。
妘暖松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都要在两个时辰内,令国君逃出安阳城。”
背后的力道稍微持续了一会儿后,便消失了。
妘暖缓缓转过身,见四周已经没了人影。
宫中饮宴虽人多事杂,可昭明太子安插盯梢在暗处的爪牙却不少,尤甚是监视妘缨的。
夜铃铛回到宫中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近朝阳阁主殿,助妘缨出逃亦是无从下手。
于是在齐公前去暖阁更衣时,顶替了一个炭火婢,借着添炭火的机会接近齐国公,求请将这消息传递给妘缨。
此等逃亡的场面,齐国公早已轻车熟路。
若返回饮宴再告知,显然再没有出逃的可能。
于是,他故意拖着时间不再回主殿,随意寻了个缘由将夜铃铛赶出暖阁。
待再次有添炭火的宫婢入内时,齐国公不但将其留下,还令内侍寻来一群莺莺燕燕的歌伎来解闷儿。
那几声婆好啼鸣,是齐国公在听到妘缨进入另一旁暖阁之后,故意引那烧炭的宫婢叫出声的。
这宫婢因常年受炭火熏燎,声色殊异,倒没白费齐国公的苦心,成功引起妘缨的注意。
接下来,便是那首告别父母兄弟,与情人私奔的歌儿。
妘缨听懂了歌中之意,也明白那几声婆好啼鸣的意义。
于是,她寻了找了个借口,且说散一散身上的酒气,往花园中的密林里钻去。
婆好鸟儿林中藏,寒雪放梅透天香。
这曾是妘缨的兄长妘均写给她的歌谣。
当她来到枯梅树前,早已察觉到树后藏着的人,正是潜伏在安阳王宫的夜铃铛,八卦门前一任门主,夜雨的姐姐。
二人携手解决一众侍卫,妘缨迅速褪去身上繁琐的礼服,露出一身夜行戎装。
“且往南走,过石桥,万俟将军在等你。”夜铃铛收回流光刀与妘缨道。
流光刀原是夜铃铛的武器,因早前她颇为偏爱夜海桐,言传身教一身流光斩,且将流光刀传给了夜海桐。
夜海桐死后,流光刀再度回到了夜铃铛的手中。
“你不与孤一同走吗?”妘缨问道。
夜铃铛犹豫半晌,道:“国君先行,我稍后跟上。”
暗夜里,妘缨看不清她的神情,仍然知晓她在说谎。
“不必稍后,现在便随着孤离开这里。”妘缨说罢去扯夜铃铛的衣袂。
夜铃铛欠身躲开,立即跪在地上道:“国君不必为我这样一个罪人而浪费奔逃的时间,况且好不容易才潜入王宫内部,我此时撤离,前些时日所受的苦,都白费了。”
当初因夜铃铛当初受人蛊惑,错信于人,险些将八卦门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更因此人的背叛,将妘缨至于危险之中。
她那时身心遭受的剧创,不比妘缨少,所以当时的事情,妘缨并未责怪她。
可这世上的人大抵都原谅了她,她却不肯原谅自己。
那次事情之后,她请辞八卦门门主之位,成为八卦门里不见天日的线人,如同在赎罪一般地自行潜入凶险之地。
比如说这次的安阳王宫。
天下九州,这周地的安阳城是最难攻入的,可她却凭着自己,潜了进来。
“孤已然通知夜雨将八卦门在安阳设置的暗门全部撤出,即便你潜入宫中,也不过是孤掌难鸣,如此,你还要以身涉险吗?”妘缨向她靠近,一双清澈的眸子映着暗夜里的微光,动人心魄。
夜铃铛闭眼苦笑,道:“国君不必为我···”
“在孤四面皆敌时,你是第一个出现的夜家人,在孤被佞臣围困时,你冒死闯入阵中,救孤于危难间,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孤,若只为这一次的失误,便令孤弃你于不顾,孤做不到,若今夜你不与孤共同离去,那孤便留在这里陪着你,孤也不必出逃。”妘缨道。
按照原来她与妫翼所制的计划,便是她留守在安阳。
待明日一早,昭明太子发现妫翼于驿馆凭空消失,便会出城紧追。
第八十三章 若将花比人间事
而此时妘缨趁着安阳空虚,宫中无人时,接应貅离、百里垣壹和月恒一同出逃,乘坐齐国公的车马北上千昌。
可如今,八卦门涉险通知她私逃,那定然是妫翼在出逃安阳城时,发现了什么猫腻。
以至于妘缨现在也才恍然大悟,原来昭明太子真实目的并不是妫翼与月恒,而是她。
将她囚禁在安阳,再随便织罗个罪名,昭明太子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将她杀死,控制宋国与梁国,甚至可以在鬼羌九部大做文章,诋毁妘缨居心叵测,挑拨梁国与鬼羌九部之间的相残。
往后这九州再无人敢与大周抗衡,顺意周地,秉承天子之命,便是天命。
那时,这世上只剩下一个绥绥,要如何敌得过昭明太子这些个明目张胆的居心叵测。
但凡她身死,昭明太子凭一家之说来诋毁她,她都不能再为自己辩驳。况且这九州之上,对她充满恶意的人并不少,肯为她辩驳平反,屈指可数。
这些寥寥无几,却如稀世珍宝的情谊,更令她难以割舍。
她愿意成为一扇坚硬的城墙,为了那些肯为她一言而怒发冲冠的情真意切而变得固若金汤。
万俟忌在石桥下的南墙后来回踱步,直至妘缨与夜铃铛赶来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将手上的斗篷递给二人,令她们将自己裹严实。
随后,一前二后地行至宫墙南门。
妘缨将帷帽压低,颔首俯身地跟在万俟忌身后。
一行人至宫门前,有守卫拦住万俟忌,道:“太子有令,夜宴结束前,任何人不得离宫。”
“齐公酒醉在暖阁更衣时,压坏了衣裳,我等并非离宫,不过是奉齐公令,前去车马中取一件新衣来。”万俟忌道。
守卫偏过身,看了一眼万俟忌身后的妘缨与夜铃铛。
许是觉得他们并无他意,这才侧身让开了路,准许他们过宫门去车马中拿衣物。
三人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顺序,向宫门外走去。
其实,每年逐除夜宴,总会有诸侯身边的侍婢进出这第三道宫门,来为歇在暖阁之中更衣的国君取拿新衣裳。
照以往来看,卫国与息国是最为常见的,息国被灭后,卫国便成了这安阳王宫里的一枝独秀。
与其说是更衣,但也大都能彼此心照不宣地明白,能让国君于饮宴里更换新衣的,无非逃不过一件事情。
宫内侍奉的宫婢之中,有人于暖阁受幸。
齐国公是这泱泱九州里,难得洁身自好的明君,他肯为妘缨牺牲自己的清明,妘缨心中颇为感慨。
各国诸侯的车马皆停在第三道宫门外,由宫内掌管车马的主行方负责看管。
齐国公是最早一个抵达王宫的,且车驾相较其他诸侯国君所乘车驾庞大,因而停靠在主行方最内侧。
随着夜深,外面的人也是瞧不清楚车内是何模样。
妘缨与夜铃铛二人也是在进入车内时,才看清楚车内坐着两个与她俩身形相仿的女子。
同样是斗篷裹身,帷帽遮头盖脸。
二位女子见她们已经进入车内,便一同起了身,捧着一尊长长的木匣,缓缓走下车驾。
万俟忌趁此于车下来回踱步,见周围无人时,轻敲车桁。
妘缨闻声贴近,听他压低话音,道:“忌只能止步于此,幸而过了这第三道宫门后,中门与首门之间的巡守松散,公莫要耽误,尽快出逃。”
说罢,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不等妘缨回复,便催促这两位女子跟在他身后,三人再度回到宫内。
妘缨凝神细思半晌,忽而觉得这其中仿若有什么不妥之处。
夜铃铛见她犹豫,便问:“国君可是有什么顾忌?”
“他定然知晓孤今夜会奔逃,所以绝不会这般轻易地将孤放走,也绝对不会将所有的兵力都用于一处。”妘缨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给夜铃铛听。
夜铃铛不明所以,只当妘缨是在质疑她俩能否安然无恙地逃出王宫。
她压低声音,俯身探头于妘缨耳畔道:“中门与首门的巡守松散,来回巡守的队伍不过七八人,且每一组队间隔半刻,我平时往来宫内外,皆是利用他们彼此错开的时间混进混出的。”
“不对。”妘缨斩钉截铁地说道。
夜铃铛一怔,不明她方才话中哪里有错。
此时的主行方内,一众御者牵出些许车驾,逐一停靠在诸侯车驾对面,妘缨隔着幔帐,紧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夜铃铛心急如焚,生怕再耽误一会儿,她们二人就会被人发现。她再三犹豫,劝言的话语到了嘴边,却见妘缨紧缩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她运筹帷幄地回首浅笑,与夜铃铛道:“回去。”
夜铃铛愣住。
“你且回到齐国公的暖阁去,务必告诉他,孤在车驾内等着他。”
此时的朝阳阁内已然是推杯换盏,意兴阑珊,最先起身拜别的是鲁国公,其次是卫公与楚公,许久未见离席的齐公与宋公回来,年轻的晋国公不禁做起了昭明太子话引子。
“眼瞧着诸君拜别天子,怎还不见宋公与齐公,莫不是太子将他们二人留于宫内过夜了?”晋公摇晃着站立嬉笑着与昭明太子拜身。
早前屈于姬怀与童氏的淫威,晋国公惯于伪装,如现在这般酒醉的微醺,不过是信手拈来。
“留诸侯国君于宫内过夜可是大忌,晋公莫要妄言。”昭明太子起身道。
晋国公愧意地拍了一下额头,道:“多饮了几盏,适才失礼了。”
“可若二人当真是忘记了时辰,总该回来拜别,哪怕是令亲信来禀报一声,倒也不失礼数。”晋国公的话音刚落,一名身着齐国内官服制的宫婢款款入殿内。
“齐公酣然,难以自持,暖阁休憩后,愧对天子,特令婢前来告罪,待明日公清醒后,再前来宫中请罪。”宫婢拜礼于周女王。
“能令齐公这样的清越之君难以自持,孤还是头次见。”周女王道。
她知道昭明太子今夜于宫中的布置,故而说了这样一句不深不浅的话后,便不再开口。
昭明太子缓缓行至那宫婢面前,问道:“齐公可是已经离开了?”
宫婢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回道:“婢子受命前来殿前时,公已然随着万俟将军的引领向宫外去了。”
昭明太子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且一起瞧一瞧能令这清越之君的齐公难以自持的宫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齐国公美人在怀时,身体一度僵硬到四肢相继抽筋,好不容易挨到万俟忌前来禀报,事情办妥后,才推开缠绕四侧的莺莺燕燕。
他借口更衣,将一众的宫婢歌伎赶了出去,抹净鬓角的汗滴后,方喘息了一口气,却又见那夜铃铛来到了他面前。
“早前你求请孤协助,助宋公出逃王宫,怎生万俟好不容易将你们送出宫去,你却又回来了?”齐公不解。
此时的夜铃铛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一脸迷惑地与齐公道:“国君说,要见您,就在你的车驾里等着您。”
齐国公一听,固然心急如焚,但转念一想,妘缨并非混闹之人,若她令夜铃铛来传话,必然有自己的思量。
他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孤的这些个清明,都毁在她的手上了。”
齐国公自方才的宫婢歌伎之中,选得一模样娇俏之人,一番巧言令色后,令对方春心荡漾,娇羞地蜷缩于齐国公怀中,任随摆布。
齐国公见状,遂而横抱美人在怀,迅速向宫外走去。
眼瞧着齐国车驾近在跟前,却偏偏与昭明太子和晋国公一行人迎面相逢。
齐国公瞥了一眼被他遣去殿前,伪装成婢女替他告罪的夜铃铛也身于其中,登时心中惊觉不妙。
“世说齐公清傲,不好风月,不知是哪位宫姬有幸能得齐公青睐。”昭明太子横在齐公与车驾之间。
齐公将怀中女子轻放,方欲附身施礼,那立于昭明太子身旁的侍卫拔出长刀,不由分说地斩下女子的头颅。
齐公惊得向后退了几步,随后被万俟忌护在身后。
“怎么,昭明太子便是连个宫姬都不舍得予齐公吗?”万俟忌强忍着怒火。
昭明太子垂眸看了一眼滚落于一旁的头颅,并非心中所想的那人,眼中颇有不甘。
他上前一步,道:“并非不舍,只是这位宫姬先前冲撞了王上,本就以死罪惩罚,她能活到今日,也不过恐其之死冲撞逐除祭礼罢了。”
“假使她再令齐公神魂颠倒,也不能藐视大周律法,不是?”
好话歹话也不过都是昭明太子搪塞齐公的话罢了,齐公又如何不知他心中真实目的。
如今之计,只能息事宁人,快些带着车内的人离开这是非之地。
齐公附身前去,完成方才被打断的施礼。
“是寡身思虑不周了。”齐公道。
“瞧着鲁公与卫公已然先行离去,逐除的夜宴已是终了,寡身于此拜别太子,这便归去了。”
齐公再拜后,退身至马车另一侧,欲登车离去。
“且慢。”昭明太子跟在齐公身后。
“王上见诸君贪饮,故为诸君备下清邪驱寒香炉于宫驾之中,还请齐公莫要辜负王上一片心意。”昭明太子说罢,预先停靠在对面的车驾,缓缓行使而至,停在齐公面前。
隔着厚重的幔帐,也能闻到车内清幽的香气。
齐公不予上前,附身再拜道:“寡身多谢王上仁爱,不过寡身恋旧,不忍将跟随多年的车驾丢弃,还请太子令其随寡身一同归去。”
昭明太子目露寒光,素手拂袖,轻轻触碰鬓角,便有宫卫举着火把,将齐国公的车驾点燃了。
冬日风干且烈,顷刻大火蔓延车身,惊动了车前的马匹。
昭明太子抽出侍卫的长刀,逐一砍断车驾之间的缰绳,又令一众御者安抚受惊的马匹。
见车身燃了火,最先稳不住的是夜铃铛,她起身向火中奔去,却被四周的宫卫擒住,一众利器压在她的身上,使她无力抗拒。
齐国公脸色煞白,不怒而威:“太子若有怨言,大可冲着寡身直言,何以烧寡身车驾泄愤?”
“齐国不比周地物丰,车驾上的一织一木皆是齐民血汗,无故焚毁,寡身岂不是愧对齐民辛劳?”
昭明太子将长刀收回至宫卫刀鞘中,冷道:“齐公莫恼,我将周地的车驾送予你,铜车锦帐,不仅坚实华美,最重要还能防火防蛀。”
昭明太子一语双关,令齐国公不禁打了个冷战。
第八十四章 冥冥氛祲未全销
无论是砍杀宫姬还是放火烧车,皆因怀疑齐公助妘缨叛逃。
若昭明太子能够预料到妘缨所有出逃的可能,那齐公最开始的谋划,昭明太子又岂会不知?
此时齐公的车驾焚烧将尽,桁木断裂,轰然倒塌,然而焦黑一片的车内,竟然空无一人。
齐公与夜铃铛同时松缓了一口气,可那昭明太子却面色铁青,他恼怒地再度拔出长刀,架在夜铃铛的脖颈间,阴冷地道:“说,你主子去哪了?”
夜铃铛故作慌乱地哭道:“婢不知太子何意,婢的主人就在太子面前啊。”
昭明太子转动刀刃,在夜铃铛的皮肉上割出一道血痕。
万俟忌如疾风,赤手空拳地握住了昭明太子的手腕,随之重重扭动。昭明太子因金蚕噬心蛊母蛊在身的因由,不可随意动用真气,因此就被万俟忌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了长刀。
万俟忌他一只手将夜铃铛拽回身后,另一只手紧握长刀,抵在昭明太子的胸膛。
四周守卫登时剑拔弩张,将所有利器指向万俟忌,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自大周开国至今,齐国诸侯未曾遭受过如今夜这般的奇耻大辱,昭明太子若想灭齐国,大可不必使这般阴损的法子,一纸战书而已,还怕老身不应吗?”万俟忌冷笑道。
“将军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昭明太子凛然高声质问。
“老身滴酒未沾,清醒的很,自然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万俟忌手上力道加重。
“别用你那套天家威仪来杀我,这世上万俟忌千千万万,而你昭明太子就只有一个,我不怕玉石俱焚,可是,你怕。”
万俟忌身上的江湖气,令昭明太子甚是熟悉。
也曾有人不顾生死,只求心中情义两全,只是那份赤诚,被他亲手抹杀了。
昭明太子抬手示意宫卫后退,随后指了指停靠于一旁的宫驾:“请。”
万俟忌将长刀直坠刺入地面,气势如虹,即便是坚硬的石板,竟也能没入三分。
“如此,便谢过昭明太子的赠予了。”
齐公所乘的宫驾才过中门,暗夜里,城南方向忽现彩烟。
烟雾的色彩为赤色,在暗夜里格外显眼,昭明太子也看见了。
只是,这赤色的烟雾,本应该是王宫内的千面阁暗卫在发觉妘缨逃离时,所放的警示信号。
昭明太子亲自带兵按照烟雾所示的方向,追至安阳城南的城门处。
可守城的城令却称,当夜并未发现任何不妥,甚至未有任何人,任何车驾从南城的城门出入。
此时的昭明太子,才回过神来,自己再次被妘缨耍的团团转。
他气得发抖,不禁呕出一口鲜血来。
齐国公与万俟忌带着夜铃铛回到驿站时,发现鲁国公正坐在小院中,等着他们。
鲁国公告诉三人,妘缨已然伪装成昭明太子亲兵,借机前追偷跑出安阳的陈侯,顺利逃出了安阳城。
在夜铃铛得令返回宫内寻找齐公传话时,妘缨小心翼翼地潜入主行方,敲晕一名车驾御者,且将自己伪装成与其不相上下地模样,随后站在首位车驾的位置上。
由于鲁国在翠缥大战后表现的不偏不倚,持自有度,又处于北部的苦寒之地,紧邻周地,颇为安分守己,所以并未遭到昭明太子的重视。
每一年逐除饮宴最早离开的,基本都是鲁国公,所以今夜鲁国公第一个拜别时,也未受到昭明太子的重视。
即便昭明太子为防止妘缨藏在任何诸侯国君的车马之中,混出王宫,而为每一个前来参加饮宴的诸侯国君更换车驾。
妘缨便借风而动,伪装成宫内车驾的御者,在他眼皮子下,光明正大地逃出去。
至于城南的彩烟,是妘缨与夜铃铛共同击杀宫中花园那些侍卫后,从其中一人身上得来的。她偷藏了一支在身上,逃出宫后,在鲁国公的协助下,更换驿马前往北城城门,找到在此做接应的妘暖,让他带着彩烟去城南门附近放出。
随后,她拿着妘暖手上的城北城令腰牌,身骑快马,假传昭明太子令:前追逃跑的陈侯。
北门守城兵卫尚未换班,自然知晓两个时辰前,确实有一辆车马拿着玉牒令出了城。
于是,他们打开城门,将妘缨放出了安阳城。
鲁国公带话给夜铃铛,妘缨令她即日随鲁国公一同离开安阳,往黑崖去,经由北海海湾冻结之便,前往鲁国境内,接应陈国放归老臣。
当初,夜雨拿着陈国老卿的放归诏离开安阳,并非是往平潭渡去。
而是先行一步,在安阳与宛南关之间设埋,击杀前去宛南关通报妫翼私逃消息的斥候。
妫翼了解昭明太子,他虽然给了放归诏书,可若在诏书抵达平潭渡前,这些陈国老卿的性命仍旧被捏在他手里。
若他以此威胁,逼迫妫翼强留于安阳,未尝不可。
她自己倒是不打紧,她怕拖累妘缨。
她能清楚地感受得到,昭明太子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宋国,所以在对待妘缨时,也绝不会像以前那样,还顾及着妫翼在二人之间的感受而束手缚脚。
妘缨听得妫翼的建议后,动用八卦门的人,将消息迅速传递至平潭渡的暗门。
平潭渡的暗门,伪装成传诏的寺人监,往黑崖工事地点传召,令黑崖工事监即刻放归陈国老卿。
黑崖工事监是罗绮安排的心腹,心知肚明安阳若要放诏,也绝不会来的这样迅速。
于是,事监安抚这位假的寺人监,让他暂且于黑崖先歇下,而暗地里,却飞信传书于安阳,来确认陈国老卿是否放归。
假寺人监大约猜出黑崖工事监的手段,便趁机会,亲自前往陈国老卿们放工后所歇息的石洞中,商讨计谋。
原是这些陈国老卿们,以淳于皮为代表的,也已然自行有了计划。
而今冬日,沿着平潭渡再往北走,便到了鲁国与大周的交界处。此地的海湾浅海区受冻,冰面坚固且辽广,无巡守兵卫。若从这里沿着冰面一直往北走,便能直达鲁国,逃离周地。
他们决意趁着逐除夜里,黑崖大大小小的工事监们豪饮酣醉,集体奔逃。
假寺人监知道后,即刻通知安阳城内八卦门,并允诺淳于皮,会协助他们逃离。
得亏是八卦门在撤离安阳前,收到了这消息。
夜铃铛临危受命赶赴鲁国,在临靠鲁国封冻的海域上,寻到了这些饥寒交迫的老卿们。若是她晚到一步,这世上怕是会再度平添几多冰冷的亡魂。
妫翼与桑十月一行人抵达宛城,已是五日后。
幸有夜雨替她们斩杀了通传消息的斥候,所以抵达宛城时,宛南关尚未森严壁垒。
依然使用出逃安阳城的那套路数,邴七和鸑鷟藏在车内软席下,由桑十月护着,于一夜黑风高时,用玉牒令混出城去。
妫翼依旧守在暗处,注视着一切。
然而,宛南关并不像安阳的城令那般好糊弄,尤甚这几日,皆是澹台不言亲自监理宛南关的进出车驾。
很快,邴七与鸑鷟便被兵卫发觉,并从车内拖拽了出来。
既是被发现,桑十月也脱不了干系,她只能奋起反抗。
离开灵川前,她已然预见最坏的结果,在形势所迫下,与鸑鷟一样,从此流亡他国,再不能见霍繁香甚至自己的亲人一面。
所以在她临别时,嘱托霍繁香,若是此行不归,定要霍繁香顾好她家父与家弟,甚至在必要时,撇清与她之间的干系。
桑十月信任霍繁香,故而在保护鸑鷟时,才能无牵无挂,招招凶狠。
那盘龙棍在她手上,比宋尔莞或是鸑鷟用时,威力更甚,似是这武器天生便是她的,她也知道如何去驾驭这稀世之器。
可桑十月毕竟是少年轻狂,持续的蛮力输出,不但令她筋疲力尽,前路漫漫皆是涌来与她拼杀的兵卫,她未能杀出一条血路,供以出逃。
在澹台不言亲自下场后,桑十月更是节节败退,身负几道重伤,咬牙硬撑。
邴七因护着鸑鷟,已是自顾不暇,压根也帮不上桑十月的忙。
眼看周遭重兵成阵,情况愈加不利,妫翼踏风而下,剑指澹台不言。
纯钧与白虹剑身撞击刹那,乍现巨大嗡鸣声响,澹台不言受白虹剑气所伤后退了几步。
桑十月抹去嘴角的血痕,松了一口气。
妫翼见她如负释重地模样,不禁打趣道“怎么,你怕我扔下你们不管,自己逃吗?”
桑十月颇为佩服她能在这般危急时刻,闲心说笑。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向邴七而去。
一招横扫千军,将围在邴七身旁的兵卫击退,随后她拽着他,向城墙上飞走。
城垛之中涌现大量弓兵,满弓射箭,击杀桑十月。
桑十月见状,回落至原处,再度陷入地面的混战之中。
宛南关集中了大周所有精兵强将,上次妫翼能逃脱,一部分是侥幸,另一部分是因她往来独行,无所顾忌。
想来即使没有安阳的斥候通传消息,澹台不言也已然将宛城排布成铜墙铁壁,若要带着桑十月和邴七鸑鷟逃脱,想必是难上加难。
妫翼飞身上城墙,解决一批弓兵后,回到桑十月身旁,为其逃跑做掩护。
桑十月扯着邴七再次向城墙上飞爬时,这第二批的弓兵便迅速补了上来。
她连滚带爬,再次狼狈地逃回地面。
妫翼也已气喘吁吁,失了耐性。
她破阵而出,生擒澹台不言,以其做要挟,令一众兵将停手。
澹台不言不为所迫,高喝布阵暗语,令众兵变阵,将桑十月与邴七围困于阵中。
顷刻,城上弓兵满弓而射,而阵中兵卫皆举铸铁秉甲抵御飞箭,却将桑十月与邴七困在中央。
妫翼掷出白虹,击飞部分飞箭,却有少数蜂拥向桑十月飞去。
邴七抬起腿,踩断身上的绑带,他一边将鸑鷟护在怀里,一边将桑十月压倒在身下。
城墙上的弓兵接连飞射羽箭,直至秉甲上与困着他们的那块空地中央,插满羽箭,像是长满了的麦芒,看不到地面的模样。
此时妫翼心中已然猜到邴七与桑十月怕是凶多吉少,心中的愤怒,令她不再对澹台不言有所顾忌。
她飞身冲天,召回白虹,而后俯冲而下,刺穿了澹台不言的髌骨。
“这是你欠简祭酒的。”妫翼道。
她抽出白虹,艳烈的血迹溅在她脸上。
第八十五章 晚晴天气惜轻阴
澹台不言趴在地上,浑身痛的打颤,可他仍旧不后退,紧握纯钧,抵御着妫翼的重击。
此时的白虹,凝结妫翼浑厚的真气,剑气如虹,浩然若光。
光晕如贯日,飞速闪过后,澹台不言的纯钧即刻被劈成了三段。
锋利的剑刃抵在澹台不言的心口,妫翼怒道:“尔等再不速速将城门开启,你们的将军即刻身首异处。”
城墙上的弓兵终是停了手,彼此面面相觑。
地面上的众兵也将秉甲放了下来,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腾出一条路来。
“不得退后,变阵铁锁,活捉陈侯。”澹台不言高声道。
众兵闻声,再度而动,逼近妫翼。
正当妫翼左右摇摆,不肯愧对秦上元曾经的恩情时,一架车马飞速入阵,逼开一众兵卫,停在被刺身亡的邴七身旁。
御车之人,正是百里垣壹,而车内传出的,是月恒断断续续的哭闹声。
百里垣壹落下马车,掀开浑身羽箭的邴七。
在他舍命的保护下,鸑鷟毫发无伤,便是桑十月也不过受了些轻微的擦伤。
见她脸上有泪,百里垣壹似是在安慰道:“他舍命让你生,可不是为了留你在这哭鼻子。”
桑十月忍痛起身,解下邴七身上的碎裂的桔梗花。
她将花土归拢在一起用布袋兜着,将麻绳系紧了捆在身上。
澹台不言令众兵再度进攻时,车内却传来一声气沉丹田的疾呼。
“我看谁敢造次。”
车驾幔帐被掀了开来,车内除了正在哄着哭唧唧月恒的乳娘,还有貅离与周女王。
那声疾呼,便是出自貅离,她如今正手持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周女王的脖颈上。
澹台不言这下,当真是一动不敢动了。
妫翼不禁叹了一声“妙啊。”
她起先给百里垣壹和貅离出逃的建议,也不过是胁迫周女王写放归书诏书,哪知她们闹得比她教唆的方法还要狂野,竟将周女王挟持出安阳城,到了这里。
“你的主意?”妫翼收回白虹,返回至百里垣壹身旁。
百里垣壹涨红着脸,点了点头:“我起初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初衷意愿是望宫中禁卫放我们出去,哪知貅离觉着此等简单又粗暴的方式,颇有成效,这才挟持着周王,一路奔逃了过来。”
妫翼眯着眼睛,颇为探究地望着貅离的神色。
若她记得没错,当初貅离可是受了周女王的恩,才有机会成为万俟忌的亲传弟子,结识宋国的大公子妘均。
在双方僵持不动的情形下,其后的军队很快就追赶了上来。
带兵跟随百里垣壹一路的人,正是澹台不言的弟弟,安阳郎中令澹台成蹊。
自他见到自己的兄长被刺断了一条腿,登时怒发冲冠,剑指妫翼,道:“陈侯忤逆太子,屡教不改,叛逃大周,若不在此束手就擒,休怪我刀剑无眼,下手无情。”
妫翼冷哼一声,自桑十月的怀里扯出鸑鷟,将其残破的身躯,高举向前,道:“孤闻忠信侯宋尔莞曾将蛊女鸑鷟收为义女,且将自身功法亲传,又闻此蛊女为昭明太子心腹,孤胆忠勇,自其初归安阳为昭明君时,便于身旁辅佐。”
“而今,不过因其贪生,自宋国侥幸回逃至安阳,便遭天家疑心,戕害致残,不生不死。”
“这,便是大周对待忠勇之士的义举。”
“这便是大周对待九州忠仁的手段。”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的德行言辞,何以配得上孤的忠贞仁义?”
宋尔莞是澹台成蹊的亡妻,虽然他于鸑鷟并无过多情感,可攀上宋尔莞这一层,他便不如方才那般淡定了。
至少在他眼中的鸑鷟也曾是个鲜活且恬静的少女,尤甚是在宋尔莞亡故后,她对二人的女儿澹台彧芝颇为照拂。
二人也曾对月饮酒,回想这宋尔莞生前种种。
可是他终究是昭明太子的信徒,这一点即便是宋尔莞,也更改不了。
“天家之道,岂容诸侯狂放,蛊女本为出身低贱,得幸为天家奴隶,即使处死,不过幸尔,又与陈侯何干?”
妫翼冷哼一声,转身将鸑鷟交还于桑十月。
“今日,孤便要为这位天家的奴隶,讨回这世间的公道。”
如若说昭明太子对她曾经的所作所为,紧紧是为了权谋与制衡,她再推己及人,念计旧恩,也都是过往烟云,不爱不恨。
可当她在井底见到鸑鷟时,心里便莫名地燃起了一股火来。
这股邪火,自逃离安阳开始,便越烧越旺。
她胸口滚烫,喉咙灼烧,似是开口说话时,都再向外喷涌着无名火焰。
这股火烧断了曾经秦上元与她的恩情,驱使她刺穿了澹台不言的髌骨。
而现在,这股火被澹台成蹊的几句话添柴倒油,愈烧烈旺,近乎逼得她欲大开杀戒。
澹台不言都非她的对手,那澹台成蹊如何抵得过她迅猛且狠毒的招式。
在他鼻青脸肿地坠下马去,白虹剑向他胸膛刺去时,被貅离胁迫的周女王忽而开了口,大喝一声:“住手。”
“开城门,放陈侯一行人离开。”
妫翼停了手,遂将白虹剑收回腰间。
“不可,太子有令,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必将陈侯活捉,关押回都城。”即使残缺了腿脚,那澹台不言仍旧不忘昭明太子的命令。
“孤是大周的王,孤的命令,便不是命令了?”周女王质问道。
“你们且将她们放走,若有过失,孤担着。”
周女王昂着头,即便身受性命威胁,却依旧背脊坚挺,正容亢色,整整截截,不失天家凛凛威仪。
妫翼与百里垣壹使了个眼色,随后飞身上车马,她拿过貅离手中的匕首,掠周女王至地面。
此时的天色已然缓缓见亮,天边隐约有光,跃跃欲试地破云而出。
“安阳向来甚爱出尔反尔,在孤这里,天家的威信,早已不复存在。”
“既然王上是自愿放我等离开,那不会在乎多这一时半刻的。”
“等她们出城后,三个时辰内身后无追兵,前路无埋伏,必会放开王上。”
“若是路上遇到不顺,那孤只好请王上前去陈国圣安走一走了。”
自大周伊始,空前未现如同妫翼这般嚣张的诸侯。
即使再大胆的楚公,也不过是窝里称王称霸,干翻邻里诸国。
这挟天子之事,怕是他连想都不敢想。
宛城的城门大开,百里垣壹御车马飞速而出,车内传出的依旧是月恒哭唧唧的声响。
三个时辰后,一只灰雀过墙头飞回,落在妫翼肩膀。
她撕下灰雀脚上缠着的布帛,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她收回匕首,与周女王施跪拜之礼。
“多谢王上成全,翼此生,绝不再踏安阳半步。”
说罢,她似冯虚御风般地飞身而起,踏着城墙,跃过甬道,向着破晓奔去。
齐国千昌的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日一夜,好不易在翌日清晨时,雪才见小。
一辆车马停在苍茫的雪地之中,距离车马不远的一处空地上,生着一团篝火,火势熊熊,已是燃了有一会儿了。
温热的篝火旁,站着一个怀抱婴孩的女子。
女子一身赤红秀云斗篷,乌黑浓密的青丝梳成髻,垂在背后。
少倾,车驾上落下一女子,缓缓走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刚刚熟睡过去的婴孩儿,准备回车上。
可她才将婴孩儿抱在怀里,那婴孩儿便得了感知,哭闹起来,一双肉手于半空中不安地挥舞着。
“她是怎么做到的?”说话的人,是貅离,那赤衣女子也非旁人,而是从周地逃至齐国千昌的宋国公妘缨。
妘缨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貅离手中接过哭闹不止的月恒,哄在怀中。
说来也神奇,那月恒一粘妘缨的胸怀,便不再哭闹,哼唧两声又睡过去了。
“可瞧月恒并不觉着冷,所幸这还燃着篝火,叫乳娘和百里将军放宽心,冻不着她。”妘缨将斗篷拉紧,遮盖住月恒,不使风雪入怀。
“国君不如随我一同回车里坐着,若那陈侯一直未到,岂不先冻坏了身子?”貅离道。
最先抵达千昌的,是妘缨,虽然逃亡路上遇见诸多意外,可大都逢凶化吉,就连紧追在身后的昭明太子,也未能追上她。
她逃过一劫,便扯下绣有小字的巾帕,系在灰雀脚上,欲传给貅离,报平安。
这是八卦门传递消息常用的套数,灰雀感知特殊,精准寻人的重点,是在貅离的那柄琉璃制的匕首上。
这点,妫翼也知道。
所以,她继续挟制周女王,并非确认月恒与百里垣壹一行人的安妥。
而是妘缨,有没有逃出周地。
若是未逃出,妫翼自然要胁迫周女王,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无碍,就当是赏雪,况且未见她归来,孤心绪难安。”妘缨道。
貅离舒了一口气:“也多亏陈侯发觉昭明太子阴谋,提早告知国君,否则我与百里将军,怕是也难逃出安阳城。”
昭明太子在得知妘缨出逃安阳后,便立即率兵紧追其后。
趁着安阳空虚,貅离顺利地挟持周女王,前去宛城与妫翼会合。
妘缨侧过头望着她,道:“孤是没能想到,在计划有变时,你能做出这般果敢之举。”
貅离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便转过头不再言语。
原本的计划,是在妫翼逃出安阳城后,预判昭明太子会紧随其后,那时趁着王宫空虚,妘缨带着貅离与百里垣壹出逃,一行人于齐国千昌城会合。
貅离与百里垣壹跑了一日一夜才抵达齐国,刚踏入千昌城界时,在此遇见了妘缨。
此处是大周前往齐国千昌城的必经之路,却是昭明太子的鞭长莫及,妘缨决意在此等待妫翼,那月恒又一路哭唧唧,好不容易能安睡在妘缨怀中片刻,貅离与百里垣壹也就只能追随妘缨,留在此处等待妫翼会合。
眼瞧晌午,百里垣壹钻入林中打了两只野雉,用雪清洗了一番,串上树枝后,放在火上快烤熟时,远处的马蹄哒哒声,传了过来。
坐在火旁的妘缨闻声,站起身,缓缓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于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中,一身玄衣的妫翼策马飞奔。
寒风凛冽,将其衣角吹起,荡漾随风,如同水墨画之中,最遒劲飘逸的那一笔传神。
她勒马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妘缨身前,喜悦地抱住了她。
第八十六章 衔杯乐圣称避贤
妘缨怀中的月恒颇为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转过头又睡过去了。
“这泼皮怎在你这,乳娘呢?”妫翼捏了捏月恒软糯的脸颊问道。
“这一路颠簸,她在乳娘那睡不安稳,我便抱着,叫她睡一会儿安稳觉。”妘缨打掉妫翼的手,将月恒往怀里拢了拢。
妘缨对于月恒的偏爱,自月恒降生时,便存在了。
她这个义母甚至比妫翼这个亲生母亲,还要疼爱月恒。
妫翼搓了搓手,闻着香味儿,便寻到百里垣壹身旁。
“可瞧国君总是能赶得这般巧。”百里垣壹将烤熟了的野雉掰开,将肉多且坚实的一半递给给妫翼。
妫翼满心欢喜地接下,且唤妘缨过来身旁坐。
“虽然百里将军的手艺不如我,可这野雉味道也不差,填饱肚子后,我们好继续赶路。”妫翼将自己的那一半又分出一些,递给妘缨。
百里垣壹不满地哼唧了一声,起身将剩下的炙肉拿去给车中人分食。
妘缨一只手臂环住月恒,一只手接过妫翼递来的炙肉。
“经咱们这般一闹,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不如你将月恒带回宋国,那里天高山远,他总归触碰不到。”妫翼道。
妘缨淡淡地笑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挟持周王时,怎不想后果?”
妫翼歪头,望着一旁进食的貅离,道:“若说挟持周王,毕竟我也不是第一个。”
貅离眼不抬地开口道:“我也非第一人。”
此时的百里垣壹恰好自车马出走回,待三人一同看向她时,她将剩下的唯一一块炙肉,连骨头带肉一齐塞到嘴里。
她起初以为是她们的炙肉不够吃了,一起来抢她的那份,倒是没想是问询她挟持周女王的事情。
百里垣壹吐出骨头,一边嚼着炙肉一边道:“国君给我的命令,是无论如何要带着月恒逃出周地,我没想那么多,心想着擒贼先擒王,就那般做了。”
在百里垣壹挟持着周王向宫外奔逃时,即刻赶来救驾的宋锦书,亲自捧着贤士阁内百里垣壹父亲的牌位,勒令她弃甲投戈。
百里垣壹并没乖乖就范,反将她父亲的牌位踩碎成两半,大肆辱骂紾尚阁这些贤士的假仁假义,自私薄幸。
那宋锦书气得面色发青,为顾及周女王安危,只能听之任之,放她们一行人出城。
“这帮名士,满嘴说的是为公道,为大义,不过皆是满己欲,妄图留名千古罢了,那些因他们高举大义旗帜而被牺牲的人,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不过都是他们的垫脚石,成了史册上一个个冰冷的字迹,他们还有什么脸面,苟活在这世上?”百里垣壹心底怨恨她父亲,便将这世上所有的名士,看成同她父亲一样的人。
妫翼不得不承认,百里垣壹的母亲,那个身为她宗亲的表姑母,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
可这世道,便是如此。
她没有办法自己选择夫君,就像最开始的妫翼,也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一般。
“将军这般说得,可有些冤枉了宋丞相。”妘缨道。
“到不能说是冤枉,那宋丞相对周王的心思,我一个粗人都看得清,怎生宋公就不知呢?”百里垣壹冷哼一声。
“他或许对周王是出自一片赤诚的丹心,可这丹心里,有几分是为公,宋公岂可清楚?”百里垣壹将骨头埋入雪中,且用雪水搓了搓手。
“如此说来,将军忠于陈侯,是于公还是于私呢?”总有不嫌事儿大的旁观者,愿意看戏,那貅离也吃饱了,便开口问道。
百里垣壹顿了半晌,抬头看着妘缨和妫翼,二人目光如炬,同时向她看了过来。
她咂了咂舌,道:“我比不得那些谋士名卿,我做这一切不为公,不为私,为自己舒坦。”
“呦,看不出,将军还是位豪气云干,仗义江湖的侠客。”貅离垂头笑道。
百里垣壹摆摆手,道“我可没有豪气云干的江湖侠客自由,他们金盆洗手时能远去江湖,不问世事,可我不行。”
“我身前有陈国的荣耀,身后是陈国的百姓,我忠于家国,绝非某位个体。”
“况且,我答应过一位故人,有生之年,永固陈国山川。”
说道此处,百里垣壹的眼眶渐渐红了。她不愿再说下去,便问询何时启程。
妫翼心里知道,这位故人,大抵是已经死去的葛生。
百里垣壹表面行事粗狂,可她性情却细腻如水,若说有一半是不为葛生,又怎会轻易地跟着妫翼往晋国复仇,一同掀起这九州的风云。
可瞧如今胆子也越来越大,还敢做出胁天子之事来。
所幸在那些名士的眼中,她已经成为个不孝不义的混人,世间名流的唾骂又如何,她总归是不怕,更何况这忤逆的人,又不止她这一个。
与其说葛生是点醒百里垣壹的人,可真正令百里垣壹觉醒的,是妫翼。
就像是被碾压后,千疮百孔的花草,即使经过燎烧,枯萎,撕扯,仍然在欲火重生后,重新生长。
那些曾经被压在百里垣壹心底的不甘与愤恨,无论是对这世道,还是宗族间的束缚,都像是山中岩火,喷涌而出。
卸下那些捆缚在身上的沉重枷锁,百里垣壹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很享受现在的境遇,即使挟持周女王被天下所唾骂,即使不尊宗族权利而大逆不道。
因桑十月在宛城时受了伤,需平躺养身,防止伤口复裂,而鸑鷟也是个不能坐立的。车驾之中,已然被二人占去了大半位置。
百里垣壹临行前,将邴七的尸身抢了回来,待到安全的地方时,又清理了其身上的羽箭,且用雪替他擦干净了尸身上的血污。
虽然现在是冬日,这尸身也不易长时间与人同行。
于是一行人在出发前,将邴七的尸身焚化,与那盆桔梗的土壤混在一起,放入一顶瓦罐之中。
妫翼与妘缨二人分别御马在前,百里垣壹御车马紧随之后,其他人则坐在车驾内,自齐国千昌一同绕回宋国。
抵达宋国蓝田第三日的午后,夜雨与姬伽携一众陈国老卿归来。
姬伽迫不及待想见妘缨,以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
他放着广灵郡伯的闲散富贵不要,偏生要成为妘缨的暗卫,保护她的安危。先前抵达安阳时,妘缨甚怕他关心则乱,破坏大局,故而将他支开,暗随夜雨一同行动。
夜雨在解决安阳往宛城报信的斥候,即刻动身前往鲁国接应陈国一众老卿。
二人方抵达鲁国地界,便与夜铃铛相遇。
也是那时,二人才得知逐除夜,安阳城内的凶险万分。
姬伽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妘缨故意支走的,他胸中憋着一口闷气,并决意再次见面时定要与妘缨好好说道说道。
可自见到妘缨安然无恙,且与他莞尔言笑时,他就将胸中的那口闷气,吹到九霄云外了。
妫翼一直在一旁关注着他的神情,想必若不是因殿内的人数太多,他定然要抱一抱妘缨才能平复心底的委屈。
至于在危急关头救了陈国一众老卿的夜铃铛,如若不是夜雨说她再度不告而别,妫翼倒也想当面对她表示一番感谢。
她虽然不知那夜铃铛做了什么样的事而愧见妘缨。
可妘缨从未有怪罪之意,尤甚她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眸中,流露出对夜铃铛的担忧。
陈国一众归国老卿,除了淳于皮的双腿因劳累与受冻,变了形状,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其余偶有感染风寒,用过汤药后,渐渐转好。
他们衣衫褴褛地与妫翼附身拜礼,甚至有些人已经折磨的不成模样,险些令妫翼认不出来。
尽管现下陈国,在急需用人之际。
可见他们遭受劳苦,妫翼便不忍再令他们受政事的操劳,在封赏了几人清闲的官位后,终于有人开口质疑妫翼,是不是嫌弃他们无用了。
妫翼不知要如何回答,便望向淳于皮。
几年前还在勤政殿与她争执不休的壮年人,现下弓着那伛偻的身体为妫翼辩驳道。
“不过是国君可怜我等遭遇,不忍叫我等再度受国政所劳罢了。”
“难不成黑崖的风雪还没叫你们受够这人间疾苦,回到家乡颐养天年,不好么?”
有人顺从认命,也有人同淳于皮一样,心中横着一口气。
导致陈国千疮百孔的虽然不是他们,可毕竟妫翼孤立无援时,他们也并没有伸出援手,甚至有些人,仍旧相信着妫翼灭国之身的流言。
他们反叛妫燎,也多是因他大肆屠杀陈安侯旧臣,提拔新贵。
他们本没将希望放在妫翼身上,可最后救了他们的,恰恰是他们曾经诋毁的妫翼。
如何不愧疚,如何不悔恨。
他们不仅仅想为妫翼做些什么,更多是希望自己的残生,能叫陈国重归辉煌。
这便是他们心中横着的那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凭着这口气,挺了过来,凭着这口气,重回了家乡。
能做到问心无愧地为天下大公,何其艰难。
妫翼能明白此时他们的良苦用心,便也不再有所顾及。
毕竟,他们皆是陈国的老卿,更了解陈国的内况,作为辅助来帮助新任士卿,更能取长补短。
先将能即刻上任,协助妫娄的人逐一安排妥当,也会根据现下的身体情况来判断,是否要继续为国事而操劳下去。
黑崖老卿的事情告一段落,妫翼这才启程回陈国。
临行前一日,百里玄与守心二人一同,风尘仆仆地赶来妫翼面前,与她控诉着点墨与霸下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起先,是霸下附近的几个村落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村中的居民与所饲养的牲口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霸下的城令为旧宗,无功无过被淳于大家举荐为霸下城令,虽然是个颇为低调且谦逊的长者,唯有不足便是盲目崇拜神鬼之事,这也使得他将所发生的事情,一概当做鬼神之举,大肆祭神后,再无其他措施。
直至后来,不仅仅是霸下,潼水、芪城甚至点墨附近的村落,分别遭此怪异之事。
这四城的金台令乃是淳于大家,当她发觉事有诡异,立即召集四城城令聚众商讨。
芪城和霸下的城令先后抵临,唯有点墨城的临晩没来。
淳于大家心中莫名生出不祥之感,连忙启程往点墨而去。
第八十七章 晚来风起花如雪
抵达点墨城,淳于大家这才知晓,临晩为了查明事情真相,竟伪装成村中妇,早在几日前潜入点墨城外的一处村庄里,而今与那村庄内的人一同消失了。
准确的来说,是被掳走了。
霸下消失的那几家村落中,有几家人是临晩身为猎户时的旧识,自临晩成为点墨城令之后,彼此间尚有走动。
临晩由旧识的失踪得知,霸下有二三村落接连销声匿迹。在霸下的城令只做祭神之举,却未再有其他举动时,气得她两夜未眠。
城令之间不好相互猜忌与指责,要查明其中的真相,临晩只能靠自己。
随后,潼水,芪城也都相继有村落消失的无影无踪。
临晩预感这事情会愈演愈烈,接下来便会轮到点墨城。
妫翼与百里垣壹皆不在圣安,妫檀整日忙于整理陈国各郡户政,而妫娄又拖着病体在处理陈国上下的大小政务。
临晩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点墨兵营的守心与小满。
为不因小失大,临晩求守心与小满一同,来查明事情的真相。
小满与守心按照临晩的嘱托,于每夜亥时至寅时潜伏于村外三里山岗处。某夜月黑,二人亲眼所见一群训练有素的队伍潜入村中,将村内所有活着的村民与牲口一同掳走。
若是其中有村民反抗激烈或偷跑,即刻被利刃绞杀,绝不留存活口。
被杀掉的村民们埋入了农田,伪装成春耕前的翻土。
小满与守心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些人的后面,期间几次以鸱鸺的鸣叫示意临晩是否施救,都被临晩拒绝了。
二人未曾放弃,一路紧跟其后,最终见到这些人押解着村民,大摇大摆地走入了潼安城。
所以,村民的消失,并不非鬼神的愤怒,而是来自于潼安与余陵的掳掠。
训练有素的梁国军队,趁着月黑风高的寒夜,闯入村中,掳走手无寸铁的陈民。
梁国将军商德邻如今占据陈国的余陵、潼安,以及楚国的伏镇、旧城、蓝渝共五城。
商德邻是梁国的宗族,名义上算是那商温的表叔,他手下的军队乃是梁国的一支中坚力量,他是商温的心腹,却也是商温被囚禁之后,妘缨难以拔出的一根尖刺。
听守心与小满说,如今的潼安城,被商德邻占据后,进行重建,城墙约有三丈高,城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城内除了最近被掳去的陈民,余下的大都是楚国占领潼安时西移来的民众。
这些楚民,也大都是可怜的贫民,为了不被全家屠戮,奉楚公之命,被迫举家西迁这战乱的边境,终日惶惶而度日。
临晩的消失令小满和守心心生惶恐,尤甚还涉及到潼安与余陵二城。二人即刻返回至点墨,与百里玄说了实话。
淳于大家正是此时赶来点墨的,在她得知临晩这大胆的行径后,嘴上虽说皆是埋怨的话,可心中确是重重担忧。
那商德邻是何人,梁国的大将军,尽管并未常年厮杀于战场,却也是广见洽闻的武将,怎会看不出临晩的猫腻。
淳于大家立即前往圣安面见妫娄,二人商讨之后,妫娄派百里玄携一批士兵趁着深夜,偷偷潜入潼安,打探临晩的消息。
百里玄是趁着元日夜深,在守城松散时候,拖拽住一个饮醉正在小解的士兵。他将其击晕后,对调了铠甲,混入城内。
幸而是百里玄的闯入,将挂在城上,浑身是伤的临晩救了回来。
否则临晩,怕是挨不过那夜的寒冻。
起先,商德邻在攻占城池后,并未打算久留,继而放肆地掠夺城中钱财,粮食,布帛等等物资后,并未约束下属的行径。
城中哀鸿遍野,多被梁军屠戮,唯有少部分人逃了出来,趁着妫翼重振陈国时,重新编户为为陈民。
城中的粮草终有用完的一日,当民众被屠杀殆尽,便没了升兵和劳役的来源。
于是,商德邻决定去周边掳掠人来,充做劳役为他所用。
甚至,他将掳来的女子,无论婚否或是及笄,皆充为营妓,供梁国士兵消遣。
百里玄虽然不知临晩为何被撕扯干净,悬挂于城墙之上,可她身上除了青紫的冻伤,还有数不尽的割痕。
她所有的牙齿被人敲掉,舌头也被割去,她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就连为她包扎伤口的夜玘桃都忍不住唉声落泪。
长时间的伤口外露,与重复的破坏伤口结痂,使得临晩的伤痕难以愈合。即便有夜玘桃日夜不眠,小心翼翼地照顾,临晩身上的伤口仍旧失血不止。
夜玘桃见其情况不妙,便于妫娄和百里玄说了此事。
这也是百里玄与守心马不停蹄地赶来妫翼身旁的缘由。
妫翼也是后来才得知,临晩之所以会遍体鳞伤,皆因被掳的部分陈民识得她是点墨城令,包括先前芪城与霸下那些被掳来的陈民。
尤甚是与临晩有旧识的那几人。
在商德邻暴力的压迫之下,他们所剩无几的良知被恐惧所侵蚀,不断地祈求临晩,带他们逃出这魔城。
可临晩所求目的并未达到,好言好语地劝他们稍安勿躁,待时机一到,定会带他们出城。
他们未有如愿,而恐怖的施压又如影随形地击垮了他们,在商德邻的恐吓之下,临晩最终被旧识出卖。
商德邻知晓了她的身份后,并未对她施加酷刑,反而待她如座上宾,企图说服她为自己所用。
临晩态度暧昧,与他周旋,一边凭着座上宾的身份防止陈民遭受梁国士兵的侵害,一边打探潼安城内的布局。
商德邻见临晩迟迟不应,猜忌其另有所图,进而恼羞成怒,以所有陈民的性命威胁其就范。
临晩宁死不降,欲嚼舌自尽。
商德邻不叫她死得其所,便将她满口银牙打碎。
他嘲讽临晩不识好歹,既然这般愿意逞能,妄想以一己之力护佑一众陈民性命,他便做一回成人之美的事。
那些陈民们本应当受下一刀致命的伤痕,就由临晩代替他们一一受下。
砍伤临晩的刀,大约是涂了特殊的药物,以至于伤口流血不止,难以愈合。
商德邻命下属在行刑时,避开要害,他想要看到临晩因受不得疼痛而向他求饶。
可临晩在受刑时一声不吭,还将口中的污血喷了商德邻一脸。
商德邻气急败坏,再令下属将其衣裳撕扯殆尽,吊挂于城楼之上,招来城内众人一同观看,以此举措来羞辱临晩。
这样疯狂的举措,终于唤醒了被恐怖压迫下,仅有的良知。
陈民皆低着头,站在风雪里,未有一人肯抬头望向那衣不蔽体的临晩。
商德邻火冒三丈地砍杀一两人,妄图杀鸡儆猴来使众人听令。
众人受恐惧后,不得不抬头望着吊在半空中,受难的临晩。
她身上的血迹顺着脚尖落在雪中,像是热烈的火焰,燃尽光芒,妄图凭自己这微薄的温暖,驱散黑暗。
陈民见此,皆俯身叩拜,如祭祀神明一般,朝着受难的临晩而拜礼。
商德邻怒火中烧,可尚且理智,他暂时无法屠尽这些愚昧的陈民,只能以重刑施压,令他们继续心生惧怕,从而乖乖听话。
他拂袖离开,转去暖香袭人的殿内饮酒,庆祝属于自己的元辰。
百里玄便是在梁国军队上下,庆祝元辰,饮酒作乐时,将临晩带走的。
商德邻将她吊在城楼上,虽非有意之举,可却无意令临晩,站在城中的最高处,看到了整个潼安城的全貌,甚至城内的排布。
她被百里玄带回圣安后,已然奄奄一息,却还唤着人送帛书与毫锥来。
她于稍微清醒时,忍着伤口的疼痛,将潼安城内的布防画了出来,何处是安放粮草仓库,何处是兵营,何处是陈民劳作之地,何处又是存放兵器与战车之所。
潼安的布防图大约有三尺长短,细致到商德邻的居所与指挥大营都标注的清清楚楚,那上面还晕着几处淡淡的血迹。
这是临晩为妫翼留下最后的东西,在妫翼快马加鞭地赶回到圣安时,临晩已然在夜玘桃的怀里断了气。
妫翼守着临晩的尸身一夜未眠,翌日一早,便动身往点墨兵营,调兵遣将,率军亲征潼安。
只是,早在临晩被救走之后,商德邻已然有所警觉,可妫翼杀来的太快,使得他有些错不及防。
来不及变更城内布防,商德邻将主要兵力分布于四面城门,并让下属士兵驱赶陈民登上城墙,如若妫翼强攻,商德邻一声令下,城墙上所有陈民便会被推下城墙,粉身碎骨。
妫翼见状犹豫了,下令军队于潼安城外扎营,并吩咐斥候于城前附近打探消息。
大帐之中,百里垣壹正与妫翼商讨攻城之计,妘缨率领七万夜家军前来。
那日,妫翼随百里玄仓皇启程回到陈国后,妘缨也随之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思来想去,推断出一种可能,便命夜雨与貅离二人回临酉调兵,一路向潼安而去。
大营之中,妫翼与妘缨二人围案对坐,貅离、夜雨、百里垣壹三人分坐于二人身后。
“我起先还想不明白,为何这一次昭明太子情愿放走你,却对我围追堵截,恨不能立刻将我血刃。”自妫翼说她穿朱衣悦目,妘缨从此便只偏爱丹朱颜色的衣衫,即便是戎装后的披风,也是艳烈夺目。
“可瞧现下潼安城的局势,却让我看透了他所想做的事情。”
商德邻受商温之令,自楚国手中夺下蓝渝,伏镇,余陵,旧城,潼安五城,他开始傲睨自若,目空一切,他渐渐与商温离心离德,渐渐疏远。
在商温被妘缨囚禁,生死未卜后,商德邻发现自己虽有五城作为大本营,可回不去梁国,也不愿向妘缨臣服,又无法名正言顺的占山为王。
他处境颇为尴尬,除了陈国弱些,其余三面皆是宋、齐、楚这样的强国。
暂且看他是无危机,可时间一久,无论是陈国,还是宋国,或是楚国,经休养生息,粮草充沛后,必会出兵征讨他。
于是,商德邻暗中派人前往安阳,向周女王控诉妘缨侵占了梁国,不但囚禁了梁国公商温,还立幼子为君,把持梁国朝政。
他作为梁臣,不肯低头与妘缨这般不仁不义的野心勃勃,继而求请周女王册立梁国的大公子为梁国国君,并送往潼安城受他拥护,夺回梁国政权。
第八十八章 人间三度见河清
商温的大公子早前,被送往安阳充做质子,在梁国发生鬼羌九部侵乱时,也曾求请过归国继位。
可那时,昭明太子觉着他还有用处,并未准许他归国。
所以,商德邻奏疏出现在昭明太子桌案前时,那昭明太子又岂会不明白其真实目的?
无论是挟新君以令梁国众卿,还是可以让他继续享有无上权力的机会,商德邻想要的,不过是在周王室支持下的名正言顺。
昭明太子并未将梁国大公子送往潼安,反而是将其送去了楚国,并借此回复商德邻,若能凭几之力挑衅陈国,使其出兵交战,安阳便会赐予他一个名正言顺的侯爵之位。
若他不听话,转而投靠宋陈二国,那么楚国便会成为扶持梁国新君的盟国。他从此不但再不能回到梁国,还会被楚国与大周一同以叛贼的名义,声讨于九州,永无宁日。
商德邻受到昭明太子的威逼利诱,早已失去了本心,而今的他,与亡命之徒并无两样,若拒绝昭明太子,他的下场,会比死在妫翼和妘缨手里惨烈千百倍。
“若我猜的没错,楚国早已同商德邻暗中勾结,否则你以为靠着潼安城里的那些个粮草,他们如何能撑到今日的?”妘缨将心中的猜测一点一点的说了出来。
昭明太子清楚陈国现时的安稳如常只是假象,接连战乱与妫燎的蠹政致使陈国内中空虚,最最禁不起长战,如同早前与楚国的潼安大战一样,长时间的战乱,只会激起民怨,从而慢慢地拖垮陈国命脉。
所以,他便利用送上门的商德邻来拖垮陈国,就像当初楚国攻入潼安那般。
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妫翼,再一次失去陈国,再一次湮灭在战乱中。
如若那商德邻拖不跨,便由楚国继续,楚国若拖不垮,便由昭明太子继续。
原本敌对的二国,原本相互轻视的二人,因为利益相同,也能成为同仇敌忾的共盟。
这便是权利角逐的神奇之处。
周地与陈国和宋国之间,相隔这楚国与齐国,昭明太子目前尚能掌控的就只有楚国,况且那楚公觊觎妘缨和陈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于是,安阳首场为妘缨准备的饮宴,便是要逼她饮下媚药,将她送给楚公蹂躏。
可这事儿被妫翼给搅和黄了,昭明太子就起了杀心,逐除饮宴当天,对妘缨围追堵截,甚至不惜对齐公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能杀掉妘缨。
妘缨一死,妫翼身边更无人协助,这场与大周的角逐,她又能支撑多久?
这也是妘缨前来陈国之前,才想明白的。
可如今她活得好好,改变了昭明太子的棋局,所以他的下一步棋,变成了分化妘缨与妫翼,令其各自孤军奋战。
首先,以商德邻攻击陈国,令妫翼出兵,与之交战,并令楚国也掺入其中,毕竟翠缥大战,妫翼杀了白素的仇,楚公和白尧,必定要向妫翼讨要回来。
其次,梁国的大公子在楚公的手中握着,他随时都能以此威胁妘缨,令她不准出兵支援陈国,舍弃妫翼。
只要宋国不出兵,陈国大抵熬不过个把月,便会重现当年潼安大战的惨烈。
可妘缨还是来了,来的这般坦坦荡荡,无惧无畏。
妫翼的眼眶微微湿润,从她得知临晩受难,直至眼见临晩死去,接受临晩死去,而后发兵潼安也不过三五日。
可这三五日,每一刻,都像度日如年一样煎熬。
她心中的怒火,已然将滚烫的热泪蒸干了,胸腔里憋着的一口气,似是发出咕噜咕噜的呜咽,如滚烫的沸水,气蒸全身蔓延。
即使妘缨不来,她也已然想好要如何对付商德邻。
可是妘缨来了。
无论是感动,还是示弱,无论是愤怒,或是坚韧,都是出于对于妘缨或是临晩恩深义海的情谊。
如此性情,却整日压抑着自己心底那份纯真的炙热,不似年少那般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妘缨抬起手,缓缓地摸了摸妫翼的额头,细声道:“若觉得难过,便哭出来。”
妫翼眼角溢出一滴泪后,却摇了摇头。
若做他人的依仗,她再不能像个少年那般性情外露。
况且她的骨碌不畏险阻,倾尽一切地帮助她,她怎生软弱,来辜负她的信任呢?
“我们今夜便攻进去。”妫翼抹去眼角微少的湿润,正色道。
为了不给妘缨平添困扰,妫翼决定由百里垣壹于北门叫阵,而她独身一人自后方南门处,趁着所有兵力皆在北应敌时,避开城上守卫,攀援而登,自内而外,打开城南门。
妘缨一听,她这方法虽可用,但太过于冒险。即使她有神功护体,有白虹剑加持,可妘缨仍旧放心不下她一人在城中孤军奋战。
更何况,商德邻若是不上当,不将兵力集中于北门,四面皆安排同样兵力护城的话,那么妫翼一人独行,便成了梁军的活靶子。
“若不愿宋国牵入太多,便叫夜家军换上陈国甲胄,在陈军列阵后,一同于北门前叫阵,那商德邻见声势浩大,必然会将两旁的兵力调遣至北门。”妘缨指着平铺在几案上,临晩所画的布防图道。
“东门附近是一处囚禁陈民的神殿,商德邻此时必然不会派众兵来把守此处,我随你一同潜入城东门下,以结绳相连在彼此腰间,待协助你登城楼而上后,你再扯我入城,一同从内至外击杀梁军。”妘缨道。
“你且放心,我会带着面具,不叫商德邻看到我。”
“至于貅离,尚且只能坐镇后方,商德邻太过熟悉她,她不能露面。”为使妫翼能心安,妘缨只能迫使貅离留下,毕竟她早前流亡梁国,受商温恩宠,照常理商德邻识得她,也是无可厚非。
貅离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默守妘缨的安排。
“早前臣作为婢子陪伴陈侯于蔡国尔雅,从未踏入梁国,那商德邻不识得臣,请予臣三万精兵,随二位国君一同前往东城门外驻守,若有不测时,可做后备援军,共同破城。”夜雨颇为紧张妘缨会将她留在大营,所以先声夺人地请缨出战。
夜雨所言在理,妘缨应允后,便问询妫翼的意愿。
妫翼垂眸凝视着潼安城的布防图,纤长且卷曲的睫毛遮挡住眼眸中的思绪。
少倾,她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好,便如此安排,二更一过,向潼安进发。”
曾被妫翼一举焚毁的潼安城,在楚国攻占后,粗略地复建了城郭,随后迁入众多楚民与驻兵前来戍边。
商德邻攻入后,将投诚的部分楚民编入军队,随后,对临近的陈民、齐民与楚民展开私掠。
被掳来的民众在商德邻的恐吓中,成为了修建潼安新城的奴工,在原有城郭的基础上,日夜不停地垒筑高墙。
新城墙的防御,使得潼安城安如磐石,可修建新城的民众却已成白骨累累。
潼安城的新城墙约有三丈高,外墙浑厚夯实,崭新一体,不见半点破损痕迹。
妫翼虽天赋异禀,可在攀登高墙时,在未有半点破损的砖石借力而上,很难顺利地登上城墙去。
两次在宛城顺利脱险,也是因着宛城城墙上,存在着诸多破损的缺口。
于此,妘缨的协助,则变得极其重要。
按妘缨所说,她会随妫翼一同飞身向上,在半空之中,以双臂做妫翼的落脚踏点,凭推力为助力,送妫翼继续登城。
待她登上城墙,便会拽紧接连二人腰间的绳结,将城下的妘缨,拽上城来,二人并肩作战。
这是妘缨谋划的一个设想,妫翼闻此,颇为赞许。
二人抵达城下后,按照事先所说,妘缨先行助力妫翼,待成功地将其送上城墙后,妫翼却将腰上的绳结,斩断了。
妘缨站在城墙下,无助地看着从天而落的麻绳,随即听到城内传来不绝地厮杀声。
此时的她,头脑一片空白,五脏六腑似乎纠结于一处。尚未再想其他办法,便下意识地凭己之力,连续几次沿墙而上,却次次徒劳。
她的喉咙似是塞入了棉花一般,发出喀喀地声响,随着她筋疲力尽之时,身着梁国甲胄的士兵如落雨般地坠下城来,掺杂于其中的,还有些许陈民。
被坠亡的陈民溅出的热血噗了满脸,此时得妘缨才彻底清醒过来,她从容地摸出彩烟,释放于漆黑的夜空中。
不刻,夜雨携精兵而至,在妘缨的令下,倾力攻城。
暗夜中的潼安城,火光弥漫,发散着如同来自地底的怨恨,城内的哭喊声和求饶声撼天动地。
于一片烈火之中,东城门缓缓打开了。
夜雨即刻示意攻城的阵仗停止行前,叮嘱众将士小心翼翼地防御这黑暗之中的任何危险。
漫溢着黑烟的城门之中,涌来大批的梁军,他们哭喊着,高举白旗跑着前来投诚。
夜雨并未示意宋军放下武器接纳投降的梁军,反而更是高喝,留意其中有诈。
在这些前来投降的梁军背后,似有一鬼魅,玄衣如夜,如影随形。魅影挥舞着长剑,飞速掠过,所到之处,皆是血肉飞横,丝毫不顾及这些人的屈服与求饶。
夜雨眯起眼睛才看清楚,那魅影正是妫翼。
她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但衣衫与长剑却不染血痕,甚是洁净,除却额头与鼻尖沾了几滴血迹,根本不像是刚刚从一场厮杀里走出的人。
妘缨确认妫翼并无不妥时,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下令夜雨率军入城,派遣一部分宋军先行解救陈民,另一部分往北门杀去,助北门的百里垣壹破城。
夜雨得令,即刻携宋军入城。
火光冲天的暗夜,妫翼缓缓向妘缨走去,似是要为方才抛下她的所作所为而道歉。
可妘缨并未理会她,越过她,径直向城内飞奔而去。
妘缨满是血污的脸上,尚且还有两道清晰的泪痕,妫翼瞧见了,方才夜雨也瞧见了。
大战过后,夜玘桃作为医官前来潼安城疗愈伤兵伤民时,夜雨将妫翼把妘缨给气哭了这一事情,一字不落地告诉给她。
夜玘桃同夜雨一样,讶异许久,甚至觉得事情颇为荒诞,可待她回想起往事之时,心底忧愁如丝缠绕,不禁地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曾经的姬雪,也是在应允了妘缨,他会先行回到蝴蝶谷等候她来寻,二人一同归隐山林。可姬雪却在转身离开宋国后,只身前往鬼羌,向阿勒泰借兵攻入临酉,为解开妘缨被困住的死局,与梁国君商温殊死一搏之后的悲惨境遇。
她先骗了他,所以他也骗了她。
可事实对于她来说,却如同一觉睡醒之后,那个爱她的人,永远死去了。
第八十九章 夕阳低映小窗明
夜玘桃不知道,当时,妫翼在斩断二人之间的绳结时,是不是又令妘缨想起了,那夜湠漫顶,姬雪灰飞烟灭的情形。
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种被人抛下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大战开始后,妘缨凭着心底这股对妫翼的气愤,一路砍杀,甚至在商德邻选择弃城逃跑时,独自一人骑着马从城西门出,追了十余里,险些追到了余陵,才将商德邻就地斩杀,拖着他的尸身,回到了潼安城。
黎明时,战火才渐渐消去。
亏于这场征战的速战速决,使得城中民众大部分得以保全,除却城墙轻微受损,城中房屋并未遭受重击,得以完好保存下来。
妫翼将城中唯一一处神殿作为指挥大营,其余空闲房屋,先以安置民众为主,余下作为兵将休息之所,如房屋不够,可在临靠神殿四边的街巷内安营扎寨,决不可使民众流落街头。
她命百里垣壹在不惊吓民众的前提下,在城中继续搜寻混迹的梁军,将其等一一寻出,关押于马厩旁的土楼之中。
妘缨回到潼安城时,城内已是井然有序,甚至火营的炊烟冉冉,饭香味外溢。
可她现下并无心情吃饭,听闻妫翼在神殿,便径直寻了过去。
两人都才各自忙完,来不及洗去身上的血迹,虽然心里清楚血迹大约并非出自己身,却仍旧异口同声地问询道:“可有受伤?”
妫翼心中有歉意,又在方才向她禀报城内伤员之事的夜玘桃口中,得知姬雪与妘缨为护佑彼此安妥,而相互诓骗的往事时。
她的心底愧意加重,愈加歉疚。
她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并没做错,又在对不起之后,多加了一嘴:“我并不想让你受这帮乌合之众的胁迫,所以一开始并不打算将你牵扯到这场征战之中。”
若是妫翼不填这后面一句,妘缨见她疲惫之姿的歉意,已然心软了。
“牵扯?”妘缨委屈地嘶吼吓得妫翼一个激灵。
“饶了这么一大圈,你现在和我说,不想将我牵扯进去?”
妘缨看向妫翼的眼神,仿若是再看着一个刚被确认为有严重癔病的人一般,不可置信。
“若是怕我牵扯,为何逐除朝见天子时邀我共进安阳,为何要在千面阁的饮宴上跳出来维护我,为何当初西去晋国复仇,又派人来通知我做接应?”
“若怕牵扯我,当初你在安阳,从那场噩梦中新过来时,便不该决定去宋国救我,而是让那样一个我,烂死在天阙台一了百了。”
妘缨头一次在妫翼面前失控,甚至有些无理取闹。
妫翼砸吧砸吧嘴,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起小时候,每次惹她生气时,服个软,她便不气了。
于是,她站起身,走到妘缨身旁。
她猛地抱住妘缨纤细的腰身,侧脸紧贴着她的心口,细细地说道:“对不起,骨碌,你知道我关心则乱时,向来是不带脑子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还不行么?”
妘缨方才烧得沸腾不已的心火,瞬时成了温茶的文火,温度尚好,且暖意融融的。
她哽咽起来,却不愿让妫翼看到她的眼泪,顺势按住了妫翼欲将抬起的头。
“你也应当知道我,既然选择来你身边,便不惧怕他们的威胁,即使那商德邻认出我,即使大周封梁国的大公子为梁公,楚国将他送回了西梁。”
“若是我无法破解这些个诡谲的计谋,早前那些风雨,便都是我白白经历了。”
妘缨既然想清楚昭明太子的手段,也敢明目张胆地来潼安支援妫翼,便早已想好了应对之术,更不可能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妫翼安静地趴在妘缨心口,她听着她坚实地心跳,不知怎地,感觉那个叱咤风云般的人,忽而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相隔开着这些年,两个人都好像没变,可又好像无声无息地改变了。
妫翼的肚内传来不适宜的叫响,空旷的殿内,尤甚清晰。
妘缨这才破涕为笑,忙唤门外守兵传饭来。
今日火营做了菜团子与豚骨汤,这菜团子是将黍碾成粉,与葵糅杂,捏成团子,蒸熟而成。
妫翼下令火营在行军所准备的饭食,上下一致,即便是食不求甘,也至少能鼓腹饭饱。所以她们每日所食的饭食,皆与众兵将的一模一样,那一大盆的豚骨汤已叫妫翼颇为满足,菜团子说什么也吃不进了。
恰逢殿外有人来禀报,说在西城的城墙根儿下发觉一位耄耋欲带着十余幼子出逃,在被百里垣壹将军盘问后,得知老人的身份是东楚三朝老卿孋老丈,便将其送来神殿,由妫翼来发落。
妫翼斜倚着凭几,回想着曾在何时何地听得来的孋家之事。
往往越是在那处栽了跟头,她越是记的清清楚楚。
楚国的翠缥是她的伤心地,所以她记忆才尤为清晰。
这孋老丈归家种田后,带着曾孙前去翠缥,并在翠缥办立私学,收了些许当地楚民孩子为弟子,也包括那高高在上的翠缥郡主。
妫翼立直身子,随即叫妘缨先下去休息。
妘缨闻声,却一动不动地跪坐于一旁。
妫翼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叫人将孋老丈带了进来。
孋老丈身着青灰的衣裳,发髻霜白,身形纤弱,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妫翼以为他是一人,却瞥见其身后还跟着些许面容灰锵锵的幼子。
幼子的年岁大约在四岁到十岁不等,女娃娃偏多。
孋老丈拜国公之礼于妘缨,再拜侯爵之礼于妫翼。
妫翼不禁心里念叨着老顽固。如今除却天子之礼大有不同,九州侯爵公卿,皆为同礼。
孋老丈所拜之礼,多见于周殷王的诸侯归顺时期。
“而今贼首已死,愿请陈侯许我等归家。”孋老丈从容而语。
“家?”妫翼笑道:“这里不就是孋老丈的家吗?”
孋老丈一怔。
“楚公将你们送来潼安,便是想叫你们于此处安家,既是君意已决,孤怎好辜负呢?”妫翼的言外之意在于提醒孋老丈,潼安本是陈国之城,是因楚国的不义之战而陷入混乱,多少陈民流离失所,失去家园。而造成他们背井离乡,远离故国家园的人,并不是妫翼。
孋老丈自知理亏,故而道:“君主间的不义之争,多为谋私,祸不及百姓,陈侯贤明,必不会为难这些幼子。”
妫翼冷笑一声:“老丈此时才想起孤的贤明,是不是有些迟了。”
“贤明与否,多半是老身的恭维之话,九州上可称为贤明之君的人,比比皆是,可当真能做贤明之举的,却是凤毛麟角。”
“为君者,肯为百姓着想,愿为百姓着想的,岂会因老身的一句恭维就能改变自身本质的?”孋老丈豁达地笑道。
他真诚地将妫翼捧上高座,既不强硬,也不怯懦。
“如此说来,身为楚国三朝老卿的孋老丈的本质是什么呢?”几经世事无常,妫翼颇为擅长与固守成规的老顽固博弈。
她甚是享受看到这些人手足无措,冲冠眦裂地模样。
“是为天下公的贤明,还是只管楚民活命的徇私呢?” 妫翼道。
孋老丈笑道;“老身不过一匹夫而已,所做皆为私,怎敢比天下诸公之贤,天命予我不过再多二三年而已,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老身处于何地,魂归故里,或客死他乡,总躲不过这一死,只是可怜这些年少孤儿,无人庇佑,终年兵荒马乱,着实不幸。”
妫翼倚着凭几,搭耸着眼皮,故意问道:“这样的话语,你同那商德邻讲,他可听你的,饶了这些少年孤儿?”
“商德邻怎与陈侯比,他过是流寇匪首,怎明白这世上的仁义贤明?”孋老丈说道。
“嗬。”妫翼冷笑。
“这世上懂得仁义贤明的,就必须要以德报怨,反而流寇匪首,仗着不懂道理,却能痛痛快快地屠戮报仇,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身后的那些个年少幼子,哪个父母兄弟没有屠戮过陈民,又有哪个在长大之后,不会尊楚公之命,反过来攻杀陈国?”
妫翼抬起的眼眸中蕴藏着杀意,孋老丈甚是怕她即刻下令绞杀这些幼子,随即匍匐于地,道:“君命难违,他们也别无选择,更何况兵连祸结,也都是为了活下去,诸公不在意蝼蚁生死,怎又不许蝼蚁偷生?”
“既是选择舍生他人而偷生,便要想好因果报应,这世上总叫杀人偿命,天理昭昭,父债子偿。”
妫翼与孋老丈二人争夺到剑拔弩张之时,一只瘦弱且脏污的小手从几案下,伸了上来。
许是因年幼身形瘦小,妫翼并未发觉她的靠近,待她将瓮中的菜团子拿在手上,往嘴里送时,
妫翼才留意到,有个瘦骨伶仃,灰头土脸的小人儿正蹲在几案下,狼吞虎咽地吃着菜团子。
孋老丈身后有二三些许年岁较大的少年,她们轻轻地唤着小人儿回来,可那小人儿吃的正欢,根本没功夫搭理那些声音。
待她吃完手上的菜团子,再要去拿第二个时,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魅惑且冷峻的双眸。
她吞了下口水,不禁打了个冷颤。
可是她,并没有退后。
小人儿眼睛明亮,嘴角还挂着一小团菜渣。
“叫什么?”妫翼问道。
“小,豆子。”小人儿回答道。
妫翼听她说话的口音是陈民,便又从瓮中拿了一个菜团子放在她的手里。
“阿爹阿娘呢?”妫翼问道。
小豆子摇了摇头,一边大口吃着菜团子,一边道:“被他们带走之后,便没再回来找我了,阿爹让我跟着孋老丈,说孋老丈会带我去能吃饱肚子的地方。”
“我想着那些人是招儿姐的阿爹和桐哥儿的阿爹,我们刚被那大魔头抓来时,还是他们救了我们,给我们吃的填饱肚子,还送我们炭火取暖,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伤害我阿爹和阿娘,我这才乖乖跟着孋老丈走了。”
随着小豆子说话,妫翼的双眸向孋老丈身后的少年扫过去,其中有一男一女闻此,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
“可是我等了很久,阿爹阿娘都没有回来,招儿姐说,阿爹阿娘跟着临晩阿姐去了很远的地方,可能要等我长大之后,才会回来。”小豆子眼睛湿润,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沉,便缓缓放下了往嘴边送去的菜团子。
第九十章 玉炉香暖频添炷
“你识得临晩?”妫翼将小豆子拽来身旁,细细地问道。
小豆子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临晩阿姐,我,招儿姐,还有桐哥儿,都要被那大魔头做成肉菜吃掉了。”
“临晩阿姐没来时,已经有很多我的小伙伴,成了那大魔头的口中食,我想着若他吃我,我定要在肚子里填满乌头草,毒死他。”小豆子咬牙切齿道。
怪不得攻入城中时,城内的窝棚里见不到饲养的牲畜,反而尽是用铁链拴着的妇孺。
本以为是用作挟持的俘虏,却不想那恶贯满盈的商德邻,将人当做牲口般圈养,作为口中食。
妫翼强忍心中怒火,手握成拳,逼得指节泛白。
少倾,她温柔地摸了摸小豆子的脸蛋,眸中含着热泪问道:“那大魔头已经死了,所以小豆子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小豆子闻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双晶亮的眸子雀跃地望着妫翼:“可是当真?”
妫翼点了点头,指了指一旁坐着的妘缨:“你瞧,便是那个漂亮的女娥,亲手杀死的,如今尸首还挂在北门城楼上受城中民众唾弃,你若心中不解恨,待会儿吃饱了,也去啐一口。”
小豆子闻声站起身,欢快地原地跳了跳,又跑去妘缨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表示感谢。
而后,她跑去玩伴们面前,得意洋洋地大声道:“你们瞧,我就说临晩阿姐不会骗我,她与咱们都说过,总有一天会有神女从天而降,手持宝剑,斩杀魔头来救我们的”
“你们都不信,只有我信。”
“所以,孋老丈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临晩阿姐也答应过我,她会回来为我讲之前还没讲完的故事,说不定,她会和我阿爹阿娘一起回来寻我呢。”
小豆子的话,让其中几位年少孤儿心绪土崩瓦解,他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豆子的天真,撕裂了他们的伪善,剖开了属于他们最后一层的良知。
妫翼并不知道她们为何而哭,是想到了自己生死未明的父母,还是已经死去的临晩和无辜的陈民们。
“若是想要离开的,大可自去,往后战场再见,便是死敌。”
“若是想要留下的,便归顺陈国,孤虽不能保证丰衣足食,可会拼尽全力护佑,不使陈民再陷入战乱之苦。”
妫翼的语气软了半分,终使孋老丈也宽了心。
他欲再请归楚时,身后的孤儿幼子们,竟都向妫翼叩拜,称其为国君。
妫翼嘴角含笑,望向孋老丈。
孋老丈脑子里懵了半晌,焉知打从一开始,妫翼就没有让他们离开潼安城的心思。
所有的一切恩威兼施的举措,皆是她的怀柔之计。
即使现下仍有要归楚的人,站出来对抗,妫翼也绝不会令其活着走出潼安城。
他面色难堪,想要斥责妫翼,可话语堵在胸口,竟无从下口。想着方才顺着妫翼说出的那些话,他搜肠刮肚也寻不到可以继续驳斥她的由头。
孋老丈叹了一口气,环视着匍匐于地上的幼子,终究暂时向俯首称臣。
接下来,妫翼令百里垣壹安顿好孋老丈与孤幼,这才后觉有些困乏,扯着欲将离开的妘缨共塌而眠。
妘缨见她眼下淤青,故并未推脱,和衣躺在她的身旁,稍作小憩片刻。
尚未过半个时辰,貅离缓步入内,她轻轻拍了拍妘缨的肩膀,于她缓缓睁眼后,附身低语耳旁。
妘缨闻声起身,回过头望了一眼似入沉睡的妫翼,她缓缓起身,为她掖好被角,即随貅离而去。
破晓时妘缨追击商德邻至余陵近郊,被驻守余陵城的楚军斥候所察觉。
斥候返回禀报于守城将领,随后便有一队人马出城而去,与此同时,一封羽箭传信,钉在了潼安城的北门上。
信上所写:过午一叙,余陵荒野。
信是被一个士兵发现的,可那士兵并不识字,便报于上级长官。
拿到信的这位长官碰巧是宋国夜家军的一名校尉,他见除了这一行小字外,还有一枚朱砂印。
印信上是楚国大公子芈苏的长庚印,他随后将书信交予貅离。
貅离并未张扬,且让传达此事的校尉也莫要同与任何人提起。
这封信并非是写给妫翼,若是写给妫翼,大可不必这般偷偷摸摸,派使者堂堂正正前来潼安城传信便可。
这封信,是给妘缨的。
也许是楚国的警告,也许是为了引她出城。
不过短短一行字迹,却传达于妘缨,若不赴约,被楚国攥在手里的梁国大公子即日便会启程,返回西梁。
妘缨自是不会受他们的胁迫,可总是好奇楚国引她出城的因由,便去赴约了。
在妘缨离开没多久,妫翼就睁了眼,虽然满眼血丝,看起来颇为疲惫,可柳黛娥眉间充斥着杀气,鹰睃狼顾。
她令人将刚刚安置的孋老丈又绑了起来,绕着潼安城游街后,方押回至神殿。
隆冬未过,天气依旧冷寒,孋老丈归来时,面颊被冻得通红,单薄的衣衫被寒风穿透。进入入神殿时,虽是一副傲骨难训地模样,可却禁不住寒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妫翼缓缓走下高台,接连向炉火中投入炭火,遂而使殿内缓缓暖热了起来。
随后,妫翼将门口的守卫撤走,又令火营备了一碗热汤,送了来。
她亲自将孋老丈身上的绳索结了开,又亲自将热汤放在他冰冷的手上。
孋老丈捧着温热的汤碗,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妫翼意味深长地笑道:“喝吧,没毒。”
孋老丈望着如乳汁般的汤水,缓缓将碗送去了嘴边。
不刻,一矫健身影破门而入,打翻了孋老丈手里的热汤。
他抱起孋老丈的腰身便想要逃,却被妫翼一掌打翻。二人一同滚落于地上,孋老丈更因此,额角撞击在一旁几案上,磕破了血,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那矫健的男子见孋老丈满头是血,立即指着妫翼的鼻子大骂:“你这险恶的毒妇,想要我阿翁死,我绝不饶你。”
男子说罢站起身,摸出怀中的匕首,向妫翼刺来。
捧着五味参茶的夜玘桃,是来给妫翼解疲乏的,这还没进门,便听到了殿内的吼声。
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冲入殿内,将手上的热茶与托盘一股脑地朝男子丢去。
男子被茶瓮与托盘击中,轰地一声趴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身,匕首与其他零零碎碎的茶碗滚到了妫翼的脚下。
妫翼缓缓蹲下身,将匕首拿起,握在手上,直对着男子,道:“孋灵筠,许久不见,你这鲁莽的劲儿,可依旧没怎么变,连脑子也越来越蠢了。”
男子艰难地仰起头,神色惊慌且顿悟。
他转身想逃,起身时腰间传来的刺痛,令他发觉自己背后的腰部以下,大腿以上,被方才砸在他身上的那一瓮热茶烫伤,正火辣辣地疼着。
“其实老丈那碗热汤根本没毒,火营的人不过是放了花椒磨成的粉,可以驱寒,孤骗了骗你,你就上当了。”妫翼一把拽起孋灵筠,将他扔在一旁空荡的几案上。
孋灵筠半跪在地面,因疼痛,上身匍匐于几案,模样颇为狼狈。
“桃儿,疗愈烫伤的药可否带在身上,他对孤还有用,孤尚且不能让他死了。”妫翼对夜玘桃说道。
夜玘桃点了点头,方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便向孋灵筠走过去。
孋灵筠伤到的地方,是男女之别的私密处,他连忙制止,道:“莫要管我,先去瞧阿翁的伤。”
夜玘桃哪里会听他的指令,三下五除二地卸了孋灵筠的裤子,任凭他扭捏造作,将他狠狠按在几案上,迅速用药粉扑满他的患处。
随之,她站起身,开始处理孋老丈的伤势。
妫翼瞥了一眼孋灵筠烫伤的地方,许是他穿得厚,娇嫩的肌肤只是泛红,并没有生水泡出来。
她松了一口气,行至几案的另一边,半蹲于一旁,与孋灵筠平视。
“碧儿近来可好?”妫翼问他。
孋灵筠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道“你利用阿翁引我现身,可不单单只是为了问候碧儿姨母安康与否的吧?”
他满身戒备,不肯吐露半点,将头别过另一边,不再面对着妫翼。
“这有什么可质疑的,孤与碧儿早在蔡国便是旧识,当年楚蔡之争,碧儿临危受命抱着芈炎躲藏,否则你以为芈炎怎还有命回到楚国成为郡主,早被发狂的蔡国人送去阵前祭旗了。”妫翼试探地说起前尘往事,并悄悄地转去另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孋灵筠的神情。
他神情平淡,气息却混乱起来。
“碧儿是雅光留给芈炎最后的护佑,她若安康,芈炎才能安然无恙。”妫翼继续说道。
孋灵筠不禁冷哼一声,“陈侯可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炎炎在翠缥大战时刺伤了你,导致你错失战机,被周太子所囚,你还能惦念她的安然无恙了?”
妫翼缓缓地笑道:“看来碧儿并没与你说起,芈炎的真实身份。”
孋灵筠忽而暴躁,道:“什么真实身份,芈炎是楚国雅光公主的嫡女,是翠缥的郡主,这便是她的真实身份。”
妫翼并没有有因为孋灵筠的无礼而感到愤怒,反而偏头低眸,一边思虑一边微笑着。
孋灵筠被她面露的笑容而撩拨的头皮发麻,他仔细回想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绝没有暴露楚国目前的任何机密。
少倾,妫翼轻叹一声,道:“碧儿死时,可受了什么苦?”
孋灵筠一惊,心底打颤,道:“我并没有说过碧儿姨母仙逝之事,你是如何猜到的?”
妫翼莞尔一笑:“方才,只是猜测,而今你这般说了,孤才确认,碧儿已然是死去了。”
孋灵筠紧锁眉头,怒道:“你又诓骗我。”
“你阿翁没教过你,兵不厌诈么?”妫翼抬起手摸了摸孋灵筠的额头。
孋灵筠伸手推开妫翼,不料被才方安置完孋老丈的夜玘桃所见,于是夜玘桃冷着脸,再度为孋灵筠的伤口下了一剂不必要的猛药。
孋灵筠龇牙咧嘴地疼了一阵,待药效过后,烫伤的地方也确实舒爽了些。
他面色微红地与夜玘桃道了一声谢。
夜玘桃冷哼了一声:“憨批。”
“你是息国人?”孋灵筠不禁问道。
夜玘桃咒骂孋灵筠的话,乃是息国方言,息国被灭后,有一部分息人逃入翠缥郡,当时孋灵筠奉命安置这些流民时,曾在流民之中夫妻间的吵架时,听到过这句话。
夜玘桃并未理他,唤来侍从将殿内的狼藉收拾干净后,便退守于一旁,警觉地盯着他。
第九十一章 万里只携孤剑去
孋灵筠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夜玘桃,直到妫翼捏着他的下颚,将他的脸面掰回至眼前。
“芈炎的真实身份,除了你,芈苏可否知道了?”妫翼问。
“这与陈侯有何关系?”孋灵筠挣脱开妫翼的钳制,昂首直视她道。
“芈炎虽然是在息国出生,可以却流淌着陈国与蔡国的血,她的生母桃花夫人再不济,也是孤的亲姐姐,所以芈炎也是孤的血亲,若能回到陈国也为公主之身,早前在东楚常曦神殿时,孤看出来那楚国大公子芈苏对她的意图不轨,因是被身份困着,在人伦束缚之中,他自然不敢乱来,可若他知晓芈炎的真实身份,你认为他会让芈炎好过吗?”妫翼故意令自己看起来忧心忡忡,除却紧锁的眉头,自她深邃的眼眸中还能瞧得出痛心与自责。
“陈侯莫要挑拨离间,大公子为人磊落,不愧不怍,绝不会对炎炎起什么污秽之意。”孋灵筠是芈苏的拥护者,这是妫翼预料之外的。
她以为孋老丈已然超脱政事之外,也绝不会让孋灵筠涉政。
可现在看来,却非如此。
他们对楚公不报予期望,可对楚国,对芈苏却没有。
“并非挑拨离间,只是早前在楚国时,发觉孋家的势力不容小觑,而二公子芈亥确实更受楚公欢心罢了。”
“说来也奇怪,你明明是孋家人,却不支持孋姬所出的二公子,反而是支持大公子芈苏?”妫翼道。
“长幼有序乃立国根本,况且大公子德行胜于二公子,这有何疑虑的?”孋灵筠不屑地道。
“德行与身份固然重要,可光有德行,并不足以支撑他走向国位,倘若那二公子的功绩胜于他,也不是不可能替代他成为楚国的继位者,况且这九州之上,立长不立贤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妫翼一边说话,一边悄然观察着孋灵筠的神态。
孋灵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大公子的功绩必会胜于二公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胸有成竹地模样,使妫翼心中的猜测逐渐尘埃落定。
“看来,守在余陵城的,是芈苏。”妫翼站起身,挥了挥手,夜玘桃即刻起身来,为妫翼整理戎装。
孋灵筠想要起身,可却被妫翼用桁上木棒压住了上身。但凡他与妫翼对抗,用力起身时就会牵扯着臀上伤口,阵阵疼痛。
“陈侯要如何?”他触碰不到妫翼,便抬起手扯住夜玘桃的衣角。
夜玘桃被他扯得一个趔趄,下意识伸手抱住了妫翼。
妫翼手臂还住夜玘桃的腰身,另一只手抬起木棒击打孋灵筠的手背,随着他背上的力道消失,趁此空隙,他放开手,再度起身。
奈何他起身的动作,赶不上妫翼挥棒的迅速,待木棒直接戳在了他受伤的患处,孋灵筠不仅不再挣扎了,反而疼的涕泗横流地求饶起来。
“陈侯想一想芈炎,若大公子不能趁此机会立功得权来护佑她,她便会被送去安阳,做周太子嫔嫱。”孋灵筠道。
“你也不想炎炎有如此遭遇,更何况那周太子曾是你的夫君,你也不能坐视不管,令炎炎罔顾人伦。”孋灵筠患处的力道缓缓松弛,他趁此机会缓缓地向一旁挪了挪,且拭去两鬓汗水。
“翠缥大战,若没有她背刺孤的那一刀,她现在应是无忧无虑的陈国公主,不用担惊受怕地被当个礼物送出去,也不会朝不保夕地活着。”妫翼将木棒放回桁木上,她转身想要走,却被滑下几案的孋灵筠抱住了腿。
“炎炎那时还小,无法判断是非曲直,更何况她那时的身份是楚国的翠缥郡主,她能怎么办,你说那样柔弱的她,能怎么办?”孋灵筠将拯救芈炎的期望全部压在了芈苏身上,殊不知来日方长,芈苏才是摧毁芈炎的人。
妫翼戏谑地笑了一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所有一切都是芈炎自己选的,没有人强迫她。”
孋灵筠被芈炎柔弱而纯真的外表所欺骗,他不知道,是芈炎自己亲手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妫薇,可是妫翼知道。
或许,碧儿的死,大概也与芈炎脱不了干系。
“你并非是被迫离开翠缥郡,这也说明芈炎已经被送去东楚宫中,作为周太子的嫔嫱来教导,芈苏为了争夺权位而离开东楚,也说明一件事情。”
“灵玉夫人或者芈苏在楚公心里已然失了宠,需要立功来重获楚公重视。”
“可是东楚蠢蠢欲动的势力那么多,出来争夺功劳的,又岂会是芈苏一个人?”
孋灵筠开始后悔,他本想着能用芈炎来阻止妫翼接下来的计划,可方才与她说了那么多话,不但全白费,还一字一句地助她推断出了楚国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孋灵筠紧紧地攀着妫翼的腿,不自量力地想要拖住她。
一旁的夜玘桃见状,紧皱双眉,从怀中摸索一包银针,手捻两支,刺入孋灵筠的腰下二寸。
孋灵筠登时浑身瘫软,神色惊恐地看着夜玘桃。
“呦呵,那游医肯传授你针技了?”妫翼打趣道。
夜玘桃附身,将四肢无力的孋灵筠拖拽至孋老丈身旁。
“义父嫌我柔弱,说要教我一些可以保护自己的技能,我也是刚刚才接触施针的技法,摸清穴位,方才还怕手法不行。”孋灵筠身形修长且匀称,虽然看起来纤瘦,却颇为坚实。夜玘桃在拖拽时,仍旧费了不少力气,她半跪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才用布条捆缚住他的手脚。
“如此,孤便将这两人交给你了,在孤回来之前,万不能让他们离开神殿,但凡他们还有口气在,随你如何处置。”妫翼说罢,转身离去,并吩咐守卫将神殿围住,除了夜玘桃与自己,任何人不得进出。
而后,她向紧挨着神殿的大帐走去。
妫翼悄无声息地到来,令营帐里才方要眯一会儿的百里垣壹颇有哀怨。
她已经连续三夜未眠,眼下淤青已然变成了黛色。
妫翼见她双眸中的血丝已布满整双眼瞳,随即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囊,从中掏出几棵干瘪的草药,散入香炉之中。
清冷的香气散漫帐内,百里垣壹疲惫得到缓解,她理了理鬓边碎发,从凭几旁立直了身。
“孤会速战速决,争取在农忙时稳定陈国,也叫将军好生睡个安稳觉。”妫翼噙着笑,道。
“安稳觉倒也不必,能眯上一二个时辰,臣也满足。”百里垣壹伸了个懒腰,道。
她抓起几案上的水壶,淋湿帕子擦了一把脸,刺骨冷水令她清醒不少。
“是要起兵往余陵了?”百里垣壹问。
妫翼点了点头,道:“不必所有,予孤几个机灵的人便可,最重要的是守卫潼安城。”
百里垣壹垂眸细细地将妫翼所说的话嚼了嚼,而后她起身着铠甲,道:“小满和守心跟着你,再派中军一队人马随你一同。”
妫翼道了一声,好。
“我会令他们分散着离开,绝不叫城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线发觉,早前余陵城外冬猎林地附近有一处隐蔽的木屋,便都在那处会面如何?”百里垣壹问道。
妫翼点了点头,道:“孤会率先抵达,在醒目的地方画上一只羊首,知会他们留意。”
百里垣壹回了一声“诺”,便拿起长枪,向外走去。
“喂,”妫翼叫住她:“我虽无法确定前来攻城的主将,但楚国现下无人可用,无非白尧,芈亥二人,芈亥大好喜功,但凡你设几个败走的圈套,请他入瓮便可,至于白尧,偏爱故步自封,你若凶猛起来,他大约不会强攻。”
“可若是来的主将不是这二人的其中任何一个,便要靠你自己来撑着。”
“至少撑到妘缨回来。”
百里垣壹没有回头,可她心中的汹涌,早已淹没山海。
她握了握长枪,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喉咙泛起的痛痒,不禁令她咳喘了两声。
帐外守兵闻声掀开了大帐幔帐,她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余陵冬猎的野林,算得上是妫翼的故地重游。
她想起了尚付鸟,想到了那几只火红的小狐狸,还想到曾送给伯忧的獐子。
百里垣壹所说的那个隐蔽的木屋,便是妫翼曾与芊芊躲避风雪的那幢茅草屋。
只不过屋顶的茅草都被吹飞,杂乱地坠落在四处。木屋落败,只剩下空架做以支撑。
妫翼牵马入内,寻了块烧黑的木棒,在屋外的木板上画了一只羊首。
约莫两个时辰后,有马蹄声传了来。
最先抵达的是小满和守心,随后是带着约莫百余人的老靳。
妫翼猜到百里垣壹会小题大做,前来支援的兵将数量确实比她的预期要多上一倍。
她是去要搞偷袭,不是要去攻打余陵城。
可妫翼转眼一想,若要是按照事先的谋划,烧了余陵城里的粮草,不仅有些浪费,有可能在将来率军阵前,兵临城下围困余陵时,再度发生如潼安城一般的惨状。
她点兵十余人跟随,潜入余陵城,余下大部队由守心的带领,在城外隐蔽处等候,待城中释三次赤焰,再攻入城来。
天色逐渐漆黑起来,夜空眼见深邃,余陵城的守卫不如前几日那般森严,尤其主将已经率领中坚精锐军队在戌时离开了余陵城。
妫翼踩着城墙的缺角攀升而上,随后绑好绳索扔下城去,使小满和老靳一众等人顺利攀爬于城上。
一行人躲藏在城垛暗处,见有巡城兵卫临近时,悄无声息地击杀,褪去银甲后,再丢下城去。
如此往复,终于是凑齐了众人的伪装。
更换好楚国的银甲后,妫翼令众人分散在余陵城里,率先寻找楚国二公子芈亥,把握机会,将其挟持,得手后以赤焰为号,众人见之,迅速向散发赤焰处支援。
起初,妫翼并不能确定留守余陵的是芈亥还是白尧。
可当见到城中兵将巡守松散,花街处灯火旖旎,她便能肯定,留在余陵守城的,是恋酒迷花的二公子芈亥。
老靳和小满两人一前一后地护在妫翼身旁,幸而今夜白尧和芈苏都不在,芈亥无人管制,举城陪着他放浪。
众人皆沉醉在欢愉之中,也就无人在意他们这一行巡守兵卫的轻微异常。
路过近街的楼台高处,传来清脆且悠扬的乐声。妫翼停下脚步,向高处望。
那是一座高耸的楼阁,除却婉转的乐声,还有掺杂芈亥放肆的笑声。
楼台入口,向上蜿蜒的台阶满布芈亥的亲兵,妫翼自可不凭台阶登上去,可是小满和老靳却不行。
三人缓缓饶至避光的阴暗处时,妫翼低声说道:“你们二人在附近巡守,若楼台下的守卫发觉楼阁异样,尽可能地阻止他们跑上去救援。”
老靳和小满点了点头,一前一后地分散走开。
第九十二章 且休落拓贪杯酒
妫翼褪去银甲,身着玄衣,攀着青石向上。
这座楼台的前身大约是了望全城的了望塔,顶层楼阁与其他楼阁相异的地方,便是没有围栏,且四面镂空。
妫翼无处藏身,只能挂在下一层的飞檐隐蔽处。
虽然颇为费力,却也有一个益处。
楼阁里面的说话声,甚至是窃窃私语,妫翼都能听的清清楚楚,尤甚是狂妄自大的芈亥,从来都不知道谨小慎微。
“这乐钟是今年逐除之际周王赐给父君,后父君又赏给我的,诸位能听得,实乃三生有幸。”芈亥的傲慢似是秋日里的蚱蜢。
妫翼不知楼阁内的人数,因而才不敢轻举妄动,细听乐声中,芈亥话毕,并没有人应和。
“怎地,都哑巴了?”芈亥的暴怒无常,妫翼早在东楚和云梦泽便领教过。
噼噼啪啪一阵摔砸后,有一道低沉的声音,道:“乐钟悦耳,难以回神,二公子莫急。”
随着这一声解围,众人皆随之附和起来。
妫翼听得人数约有五六,皆是盛年男子。
“姚老大,我还是喜欢你说话,叫人听着舒服。”芈亥笑道。
如若是从楚国随军而来,还能得芈亥这样敬畏,这位姚老大,应当是云梦城的姚宏。
这孋家为了夺权,连姚宏都能请出山,可见是铆了多大的气力。
“二公子高抬老身了。”姚宏的声音里是不屑,只是芈亥并没听出来。
“你说,待白丞相攻入潼安后,能不能将那妖女活捉,可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地死了,我跟她的仇还没清算完事儿呢。”芈亥酒酣耳热,言语时口齿已不是十分清晰。
妫翼能猜得到,芈亥口中的妖女,大抵是自己。
东楚百兽园,她砍了芈亥的娘舅孋中朗,还将他重伤,这个仇,他记恨到如今。
可妫翼身上系着的仇恨,又不止这一桩,她从未将他当做一回事儿放在心上。
“二公子放心,杀弟之仇,丞相定然也不会让她痛快地死去。”姚宏说道。
芈亥开心地拍着手,笑道:“也是也是,这妖女作恶多端,活该这么多人记恨她。”
“若是安安稳稳地在大周,在周太子的庇佑下,也就罢了,偏偏好死不死地回到陈国,成为了陈侯,且不说陈国是父君的志在必得,仅凭她一个娘们,如何能抵御得了我大楚的铁蹄。”
芈亥似是站了起来,幸灾乐祸地随着乐声起舞。
没过多久,一连串得到惊呼声从楼阁内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布帛撕裂的声音。
“二公子若要喜欢,带回去行事便可,何必要当众羞辱?”姚宏微怒,道。
“姚老大怎对喑人这般怜悯,所以哑奴才寸步不离地带在身旁?”芈亥笑道。
姚宏冷笑一声“与喑人相处,珍视神交,耳旁清静,心里敞亮,有些人虽然有口能言,但说出的话刻薄又刁钻,自赞自傲,其实虚伪又残暴。”
姚宏的指桑骂槐,再度激怒了芈亥,他大吼着令所有人滚出去。
哪知,姚宏又道:“二公子何必这般盛怒,我又不是再说你。”
躲在飞檐下的妫翼险些笑出了声,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听。
“那你是在说谁,难不成是大公子芈苏?”芈亥冷笑道。
“若是决定做狗,便要学会摇尾乞怜,可别心猿意马,食两家饭,你最好祈祷明日回来的是白丞相,否则这城中的云梦百姓,都会因你的过失而成为冤魂。”
妫翼大致是猜到姚宏为什么会出山,为什么会跟在芈亥的身旁了,只是这两家饭的另一家,究竟是芈苏,还是另有其人,妫翼尚未猜透。
“姚某人只食云梦耕民的五谷杂粮,从不食嗟来食,姚某人也从不信诸天神佛,从不向鬼神祈祷,若二公子执意杀生予夺,大不了姚某人与百姓共赴死。”听得出来,姚宏已经对芈亥失去了耐心。
妫翼动了动有些麻痹的腿,心想他在说这话时,是不是已然笃定了,会有人来救他。
果然,芈亥发怒,似是用刀子伤了姚宏,惊得众人不停地为姚宏求情。
“姚老大这般仁善慷慨,也不用非等到那时,我现在这就成全你,以身殉道夙愿。”
妫翼并不知道芈亥宴请的这些人的身份,直至楼阁直坠下的人,皆如落雨一般,摔在地上,摊开一片片的血浪。
“你发什么疯,这些老臣皆是楚公为定民心,派来稳固余陵的士卿,如此草菅人命,也不怕楚公知晓后,褫夺你的身份。”姚宏怒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士卿都是芈苏的人,如今我才是父君最中意的继位储君,更何况临近战场,谁都有可能发生不幸,是不是?”芈亥似是又扯着什么人,向楼台边缘走来。
相较前几个被他扔下去的人,他这次拖拽的人,似是对姚宏特别重要,两人开始博弈,甚至扭打在一起,弄出巨大的声响。
妫翼探出头向下望,但见楼台守卫皆不为所动。
看来芈亥在这楼阁所设饮宴,本意便是屠戮。
扫清支持芈苏且反对自己的政敌们,也或许他早已设了一个陷阱,想要杀兄夺位。
妫翼回想曾在东楚的那些时日,兄弟二人虽称不上安危与共,可至少不会如现在这样势同水火。她不知这些年,二人都经历了什么,可争权夺势向来如此,无论是情比金坚,还是患难与共,在权利面前,即如易碎的美玉一样,脆弱的不堪一击。
妫翼小幅度地活动着筋骨,欲趁着混乱而将向上翻去。
这才探出了头,迎面便见一带着面具的人直坠而下。
她虽然对那扇面具的记忆有些模糊,可对坠下那人的身形轮廓莫名熟悉。
所幸是要去楼阁顶部,在她飞身向上而去之余,顺势环住那下坠的男子,将他一同带回至楼阁之中。
楼阁内一片狼藉,果真如妫翼所猜测的那般,芈亥与姚宏二人扭打成一团,芈亥因年岁优势的身强力壮,将姚宏压在身下。
当他缓缓举起匕首,向姚宏胸前戳去时,妫翼身旁的男子如发疯一般,以己身之力地向芈亥撞击而去。
芈亥被撞飞连同手中得到匕首一起,重重地摔在一片狼藉之中。
那男子的面具,也被撞飞,从而露出了本相。
眼见男子满是伤疤的侧脸,妫翼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男子是当年她被困云梦城时,曾经帮助她逃离困顿的伯敬,妫翼也没有忘记,当年混入楚国军营之中的身份伪装,还是伯敬向姚宏求得的。
也难怪眼见芈亥将伯敬扔下去后,姚宏会不顾身份地与他厮打起来。
妫翼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子。
女子环抱双肩,局促不安地将脸庞埋入双臂之中,她的衣裳撕开了几道口子,露出的白皙的肌肤上,可以看到明显的淤青。
还未等妫翼有下一步动作时,起身的姚宏已然褪去外裳,盖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女子依旧瑟瑟发抖,蜷缩在自己的双臂当中。
那芈亥本就饮醉,再加之方才伯敬的重击,而今躺在杯盘狼藉之中,并未起身。
妫翼走上前去,用脚踩踏着芈亥的手臂,见他始终未有声响,便加重了力道。
随着咔嚓的一声响,芈亥的手臂被踩断,他也只是哼唧了一声,并没有醒来。
在确定芈亥并非装晕后,妫翼转身与姚宏道:“是悄无声息地离开,还是继续党豺为虐?”
姚宏从未见过妫翼,颇为警觉地与她保持距离,直至伯敬在他手掌中写画,告知她的身份后,他才露出半分松懈。
“是悄无声息地离开,还是继续党豺为虐,且看陈侯要对余陵城做些什么”姚宏回道。
“余陵城本就是陈国的,孤乃是陈国国君,姚先生说一说,孤会对余陵城做什么?”妫翼抱着肩膀,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姚宏深吸一口气,道:“陈侯收复余陵城,我带走楚国百姓,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可好?”
妫翼冷笑道:“方才还被芈亥所胁迫,不能自保,何时这余陵城由你说了算?”
“只要白丞相与大公子不归,二公子一直昏死不醒,这余陵城,是弃城还是奋战,便由我说了算。”姚宏似话外有别意。
“所以,令白丞相点兵攻打潼安的是你,令芈苏邀约宋公也是你?”妫翼越来越想不明白,姚宏到底做什么。
“陈侯不必知晓太多,单凭我方才那句话,大可相安无事。”姚宏说道。
妫翼微垂双眸,她嘴角渐渐上扬,随后摇了摇头。
“孤本意并非攻下余陵,不过想偷袭城中粮草罢了,你既说白尧已经发兵潼安,那孤倒是要快些赶回潼安备战。”妫翼说罢,从腰间扯出一团麻绳,将昏死过去的芈亥结结实实地捆好。
“二公子孤也带走了,好用他来逼迫白尧退兵。”
姚宏见妫翼正背对着他,专心地捆缚着芈亥,他低下头留意落在地上的匕首,倏然拾起上前,抵在妫翼后心。
“你不能带走他。”姚宏道。
妫翼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反而又加固了几道,防止身强力壮的芈亥挣脱开。
“我带走他,余陵城内皆听姚先生命令,城内楚民岂不是能随意弃城而逃了?”妫翼笑道。
“如此一来,他们便成了逃兵,回到楚国也是难逃一死。”姚宏深知芈亥脾性,若按照妫翼所说,此时弃城,待芈亥安然无恙地回到楚国,这些楚民必死无疑。
妫翼不屑一笑,迅速回身,夺过姚宏的匕首。
“想来姚先生出山,实乃被逼无奈,先生一心为楚民生计,无心权谋,清渠如许,心明可鉴。”
她将匕首抵在姚宏的喉结,道:“既然你我二人目的不谋而合,何不协作共赢。”
姚宏也虽长年习武强身,精通兵器二三,可方才见妫翼出招诡谲,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老身多谢陈侯高赞,只是老身才学疏浅,高攀不得陈侯的共谋。”姚宏与妫翼划清界限,言外之意便是他与妫翼目的虽然相同,可他身为楚国人,绝不会做叛国之事。
姚宏在拒绝妫翼之余,暗下对伯敬挥手,示意他引楼阁之下的守卫注意。
尚未等伯敬缓过神来,妫翼已然向暗夜之中接连射出三道赤焰,随后侧身一步退后,面向伯敬,开口道:“孤知晓你与姚宏关系密切,所以莫要轻举妄动,若你不小心惊动楼阁下的守卫,孤便送你的阿姚归西。”
第九十三章 南柯梦一觉初回
伯敬身体僵直地望着妫翼,少倾缓缓地抬起手,比划着:“我与阿姚曾经帮助过陈侯逃脱周太子的囚牢,难道陈侯便是这样报恩的吗?”
妫翼讪笑,道:“孤向来恩怨分明,怎会忘记伯敬予孤的恩情。”
她加重手上的力量,致使姚宏的喉结上隐见血迹:“只不过,尔等予孤的恩惠为私,而今之计乃为公,二人皆为九州名士,先公后私的道理,也不会故意装糊涂,对不对?”
妫翼的举措,令伯敬心生畏惧,尤甚更怕自己的举措会伤害到姚宏,故而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三人就这样僵持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旁静默的女子忽而抬起了头。随后,她缓缓站起身来,向着妫翼迅猛地撞击而去。
妫翼故意将匕首收回身后,偏过身躲避女子的撞击。
许是女子才方受过蹂躏,身体虚弱,脚下步伐凌乱,致使身形摇晃不定,她本是卯足了气力向妫翼撞击,却被妫翼躲了开。
她没办法令自己停下来,因而直冲栏杆,并翻了下去。
最先冲过去的是伯敬,妫翼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气力,能跑的这样飞速。
他拽住下坠的女子,半个身子挂在栅栏外,摇摇欲坠。
此情此景,姚宏自然也不会无动于衷,可妫翼见此机会难得,故意牵制他前行至栅栏救人。
姚宏心急如焚,可却又敌不过妫翼桎梏。
他怒火冲天,大肆地高声喝道:“有刺客,速救二公子。”
姚宏的求救声,惊动了楼阁下的守卫,妫翼反手劈向姚宏脖颈,他受痛晕了过去。
她行至栅栏前,将伯敬拖拽了回来,丢弃于姚宏身旁。
那先前坠下的女子被前来支援的小满救下,带回至楼阁内。
当楚军守卫逐渐向楼阁聚上来时,妫翼提着芈亥,将其半悬在栅栏边,而后将地上扔着的半瓮残酒泼在他的脸上。
冰冷的酒液,顺着芈亥得到脸颊流淌,待他辗转清醒,手臂传来撕裂般地剧痛,令他发出杀猪般地哀嚎声。
守卫蜂拥而至,见芈亥被妫翼所擒,生死不定,故望而却步,犹豫不前。
“叫你们总兵来。”妫翼慢悠悠地说道。
许是守卫从从未碰到过这般情形,犹豫了片刻,才有其中一人后退,按照妫翼的吩咐,去寻总兵。
芈亥见守卫动作缓慢,故而在哀嚎之中,还夹杂着对守卫的咒骂。
见芈亥态度恶劣,冲在千面的几个楚国守卫,甚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可他们越是退后,芈亥骂的越狠。
妫翼嫌他吵,抬起手打了他两巴掌,叫他安静。
他迷迷糊糊地偏过头,这才发觉将自己绑了的,并不是姚宏,而是曾经他的女奴,陈国福祥公主,妫翼。
于是,他将怒火转移,满口肮脏地咒骂着妫翼。
在芈亥的咒骂声中,总兵姗姗来迟。
“想不到几年未见,你仍旧擅长偷袭。”前来的总兵,是楚国的白丸毓,他缓缓行来时,便从芈亥接连不断得到咒骂之中,猜到潜入城中,挟持芈亥的人,是妫翼了。
“在你眼里算是偷袭,可在他们眼中,这叫奇袭。”妫翼阻止了老靳对白丸毓无视身份礼法的质问,她虽然已经身为陈侯,可想必在他们眼中,依旧与从前并无分别。
“你不会以为,挟持了他,便能得到整个余陵了吧?”白丸毓不屑地笑道。
白丸毓的话,终于使芈亥停住了咒骂,还未等妫翼开口,芈亥便先质问起他来:“你这是什么话,老子还比不上一座城重要吗?”
白丸毓面色铁青,可当着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
“自然不是,二公子英勇神武,怎会被一介女流所挟持。”白丸毓想要激发芈亥的抵抗,可芈亥只觉这是白丸毓在咒骂自己。
“还不是因你玩忽职守,否则她一介女流怎会悄无声息地闯入城内?”二公子向来直言不讳,有谁咒骂他,他自然也要骂回去。
“还不快想办法救我。”
妫翼见他如此配合,便在他肩头刺了一刀。
芈亥再度嚎叫出声。
“想要救他倒也容易,立即打开城门。”妫翼的匕首在芈亥的背后小小地画下一个圆圈,随后一片皮肉完整地落了下来。
她随手将皮肉丢下楼台,道:“孤不是很有耐心,若你始终不为所动,孤便将二公子的皮肉,一片接着一片,剜下来。”
“也不知,这二公子细皮嫩肉的,能不能撑到白丞相回来。”妫翼说罢,便又起刀,向芈亥背后割去。
芈亥继续嚎叫,从哀求白丸毓救他,再到咒骂白丸毓无所作为,逐渐离谱到怀疑他与妫翼有所勾结,就是为了取他性命。
白丸毓怒不可遏,即刻命人打开城门。
城外的守心见到城内三道赤焰的暗号,此时已然抵达城下,妫翼命老靳前去接应,并吩咐待老靳,迎守心及军队入城后,先缴下城内楚军士兵手上的所有兵器,放置火中焚烧殆尽,再将城中楚军兵将分散囚禁。
见老靳携几人离去后,白丸毓也意动身紧随。
“白都尉莫走,旧识见面,自然是要叙叙旧的。”妫翼唤住他。
白丸毓脚下一顿,回身望着楼台上的妫翼。
万烛灯火的光芒,本应使人容颜温婉柔和,可白丸毓眼里的妫翼,却不再是少时般柔暖娇弱。她更清冷了,下颌线的弧度割裂了光影,愈加衬托她的高不可攀。
“你若不上来,我便再剜下他一块肉来。”她好言好语地说道。
此时的芈亥,已经疼晕,四下清静了不少,只是众人的注意力,皆集中到白丸毓的身上。
他身边的心腹挡在他面前,向妫翼附身跪拜,道:“我等是都尉近身护卫,无论都尉身去何处,必近身侍奉,恳请陈侯允我等一同。”
妫翼勾着嘴角,笑道:“既然是主仆情深,孤便准了。”
近身护卫四人,皆是白丸毓的心腹,几人登楼时,被坚守楼台的陈国士兵要求其卸下身上的所有兵器。
几人对视一眼,分别将身上显眼的武器一一卸下,却拒绝陈国士兵的搜身。
僵持不下,眼瞧争执欲起,妫翼却道:“不必如此为难白都尉,毕竟与孤是旧识,不会轻易伤害孤。”
陈国士兵这才引其登上最顶层的楼阁。
芈亥被悬挂在栏杆上,半个身在伏在栅栏外,因其昏死的状态,妫翼还十分贴心地在他身上栓了一道绳索,并接连楼阁内的圆柱,以防他坠下楼去。
被妫翼击晕的姚宏并未遭受捆缚,阁中狼藉一片,他却被安置在一处干净的软塌上,他的伯敬也陪在身边,目光焦灼地盯着他。
先前被小满所救下那坠楼的女子,亦是妫翼的旧识。而今,擦净了脸颊,裹着姚宏宽大的衣裳,倚着一展凭几,仍旧情绪难平地战栗着。
妫翼跪坐在原是芈亥的软塌,她指了指仅有一席之隔的圆座,白丸毓便径直走过去,与她对坐。
“说一说吧,到底使了什么阴损的招数,逼迫姚宏先生出山为谋士的?”妫翼问道。
白丸毓冷哼一声,道:“这与你,并无什么关系。”
他骄傲地像一只等待黎明,仰着头准备打鸣的公鸡。
“那她为何会在芈亥身边,以她这样有先天缺陷且身份低微的人,芈亥向来视如敝屣,更何况是有肌肤之亲。”妫翼所指,便是先前被芈亥羞辱,企图坠楼寻死的女子。
女子名为阿无,是大公子芈苏的婢女,妫翼曾困在东楚月神常曦神庙时,她曾短暂地照料过妫翼的起居。(第五卷楚国第二十一章)
“不过是个低贱的奴婢,二公子开口求,大公子岂有不送的份儿,至于肌肤之亲,也不过是亵玩,自小身边豢养的,至少比娼奴干净,你说是不是?”白丸毓的嘲弄,不仅仅是对阿无,还有曾经在楚国攻打潼安时,被关入过楚军大营内娼奴营的妫翼。
妫翼并未被他的话激怒,反而心平气和,道:“那是自然,只不过瞧着阿无的模样,倒不像是二公子开口求的,似是刀架在脖颈上,生生被抢过来,目的是为羞辱大公子。”
“哼,”白丸毓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楚国内政,陈侯莫要插手为好。”
妫翼捂着嘴,笑声凄厉“可陈国的内政,楚国也没少插手啊。”
“绣衣阁的人深入潼水,与妫燎暗通款曲,再借卫姬夫人赵南子的手,妄图毒杀先君陈安侯,楚国所做恶事,罄竹难书,孤不过是问询都尉几句,就是干政了?”
白丸毓生性冲动鲁莽,被妫翼的话所激,起身拉出袖袋之中的暗箭,便向妫翼额头射杀。
二人相隔不远,但凡他启动暗箭,妫翼必死无疑。
“怎么不扣动机关,杀了孤?”妫翼淡定地望着他,一双漆黑的双眸中,未见丝毫惧怕。
白丸毓不屑,道:“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指了指还半挂在栅栏上的芈亥“放了二公子,我尚且给你留条全尸。”
守护在一旁的小满及陈国士兵同白丸毓的守卫,见此情形,继而剑拔弩张地对峙,在没得到准确的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有楚军兵卫前来禀报,道:“陈军已然入城,是否进行围剿?”
白丸毓幸灾乐祸地咧嘴笑道:“听到了吧,陈侯,你以为我何会乖乖听你的话,打开城门,将你带来的军队放进城中来?”
“鱼儿总是要聚集在一处,才能收网是不是?”
妫翼稳如泰斗,黑曜石般的眼眸,在灯火的映照下,透出嗜血的兴奋,这不禁让白丸毓心里有些发憷。
“这些年不见,倒是变聪明些了,只不过大抵是没人教过你,有些时局,是没有办法力挽狂澜的。”妫翼迅速出手,夺下白丸毓的暗箭。
她的动作迅速,白丸毓甚至不清楚手上的暗箭是何时被夺去的。
围在四周的楚军守卫皆拔出暗器向妫翼飞射,可还未启动机关,便被妫翼射出的暗箭刺伤。
白丸毓为妫翼准备的暗箭,淬的是见血封喉的毒,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致命的毒药,竟然葬送了自己的心腹。
矢锋刺入他们的身体,伤口迅速溃烂,殷红的血迹飞溅,没过一会儿,白丸毓的亲卫皆七窍流血而亡。
“小满,放烟。”随着妫翼的话音,小满拉动手上的玉环,随后三色不同的火焰冲天而起,分三路炸了开。
紧接着,余陵城北的武器库,粮草库,以及军营校部登时陷入火海,大火连片,将暗夜中的余陵城映照的通亮。
白丸毓被陈军兵卫押着半跪于地面,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被燃烧起的余陵城,再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
第九十四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
“是不是从未想过,孤会放火烧城?”妫翼道。
“你们不是没有想过,你们只是轻视孤罢了,以前是,现在也是。”
妫翼行至白丸毓面前,她伸出手,捏着他的下颚,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予芈苏仅护卫三十,约谈宋国公,以梁国大公子做以威胁,逼迫宋国撤兵,抛弃陈国,这是其一,留存余陵城千百精兵,其余楚军重兵皆随白丞相攻打潼安,这是其二。”
“若是其一行不通,不能致使宋公退兵,那便由其二做以威胁。”
“可你们为何就这么笃定,孤会在原地等着你们来侵犯,并且如此自大狂妄,不出一日就能攻占潼安城?”
“直至今夜入城前,孤仍旧没解开这疑虑,身藏在檐下,听到姚先生与芈亥的争执时,孤才渐渐想明白。”
“这次出征,潼安才不是最终目标,你们的目标,是大公子芈苏。”
“无论是宋国公的泄愤诛杀,还是回到余陵城后,你们亲自动手,皆可伪造成大公子芈苏死于战场的假象。”
“所以余陵城内,留存的千百精兵,皆是白家的心腹,正因如此,你才会留在余陵城,助芈亥完成这场篡夺。”
白丸毓面色惨白,因被妫翼猜透了所有谋划而恼羞成怒,三番两次地想要起身攻击妫翼,却被陈军士兵死死地按住。
“本想着碰一碰运气只毁你粮草,可到没想孤能捡个大便宜。”妫翼见他怒不可遏,故意再度火上浇油。
“你别高兴的太早,叔父用兵如神,说不准破了潼安城,俘获城内所有陈军与陈民,届时留你在这余陵空城里,又如何能兴风作浪。”白丸毓面红耳赤地争论道。
“余陵怎会是空城?”妫翼道:“还有千百的白家精兵和万余楚国百姓。”
“城中粮草告急,便从最忠于白家的人开始杀。”
若白丸毓至今仍不相信妫翼的铁血,因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令他难以掌控。
妘缨抵达约见地点时,已然是在傍晚。
大公子芈苏已经在等着她了。
四下的枯枝落地,新枝正渐渐抽芽。
没有繁茂的林木遮挡,一眼望去,妘缨便能看得清,跟随在芈苏身旁保护的侍卫寥寥无几。
夜雨和貅离二人留在潼安城,跟着妘缨前来余陵的除了如影随形的姬伽,还有妘暖与夜玦。
而今跟在妘缨身旁的,也只有妘暖和十几护卫,夜玦携八千夜家军正隐藏于不远处的坡坳当中。
妘缨故意走得很沉,脚步声惊动了芈苏,他抬头确认了一眼来人,便起身前来相迎。
芈苏的谦恭有礼,与他在东楚初见妘缨时的嚣张,判若两人。
妘缨按往常诸侯间的交际礼节从容应对,也不开口先问芈苏约见她的目的。
终于,芈苏先忍不住,再饮过三盏茶后,开口道:“宋公不好奇,我为何约你至此么?”
妘缨未曾饮下一滴茶,只是把玩着茶碗,做以暖手。
“不是很好奇。”妘缨道。
“那宋公不好奇,梁国的大公子,身在何处吗?”芈苏又道。
妘缨眯着眼,笑道:“他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孤让他身在何处。”
芈苏皱着眉头,不知妘缨话中意。
“长庚公子无非是用梁大公子来胁迫孤撤离潼安,可现下的梁国,又有几人识得梁大公子的真面目,即使是识得,他们可有胆子敢承认,长庚公子送过去的人,就是梁禛公商温的亲子?”妘缨道。
“梁国大公子曾在安阳为质,返回梁国手上必会有周王信物为证,宋公想要偷天换日,可是颇为艰难。”芈苏垂着头说道。
妘缨仔细地观察着芈苏的神情,而后又环视了一圈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守卫。
她似乎知道芈苏的话外之意,故而站起身,缓缓地向远处走去。
芈苏见状,也随即起身,跟在妘缨身后。
楚国护卫立刻要跟上去,却被妘暖携宋军守卫阻拦。
“君主之间的谈话,我等下人就不必跟着了,但瞧不过百余步,视野可见,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妘暖不苟言笑,看上去颇为冷峻。
楚国护卫暂且未有再跟紧,只是手握兵刃,皆蓄势待发。
“且说吧,要同孤说些什么,方才人多,说不出的话,都能现在说了。”妘缨见距离远了,开口问道芈苏。
方才芈苏的话是在提醒妘缨,被送回去的梁国大公子手上是有周王信物,若她安排个傀儡顶替,至少也留有这一手的准备,或许,用这一手来污蔑梁国大公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对待芈苏这一主动的示好,以及楚军护卫似是监视一般的保护,妘缨自然看出,他是有事所求。
“宋公难道不知,我所求之事为何?”芈苏未有停下脚步之意,他缓缓地向前走,直至越过妘缨。
“公子葫芦里装了什么,孤如何会知道?”妫翼并未继续跟在。
“宋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东楚的朝前后宫,还有何事,是宋公不清楚的?”芈苏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笑道。
妘缨不为所动,道:“大公子多虑,孤不是楚公,热衷往各国诸侯身旁安插细作。”
“宋公这般清楚,想必也没少手刃东楚的细作。”芈苏道。
妘缨冷眼不语,转身便要往回走。
“世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手中尚无回敬宋公之人,便带了一壶酒酿赠予。”芈苏从腰间解下一支酒壶。
酒壶形状奇特,高约七寸为三段竹节形状,两端并无饮用缺口,酒壶乃是鎏金打造,外侧雕刻着团团莲叶,莲叶中独生一支含苞莲花,徐徐向上,尖尖花角过壶顶端一寸长。莲花暗藏玄机,按动三次,含苞的莲花即刻会盛放,由此露出缺口,注入酒液,若只按动一次,莲蕊内心露孔,花枝中空连接酒壶内部,嘴含花苞,便可饮壶中酒液。
芈苏轻按莲苞,并将酒壶微微倾斜,酒壶中的酒液便如涓涓细流一般,顺着莲苞流出。
妘缨回过头,看到芈苏手上那颇为熟悉的酒壶,冷笑一声,道:“大公子这份礼,还真是别出心裁。”
芈苏柔和地笑道:“自然比肩不了宋公,所以,这才要同宋公展示,我的用处。”
芈苏手上的酒壶,是妘缨特地令宋国工匠打造,送予屈莲生的。
翠缥大战后,莲生严重受创,不但功力尽失,以至于每日要送服调制的药酒来镇痛。所以,妘缨才会为他打造酒壶,方便随身携带。
在逐除妘缨离开临酉前,屈莲生求请前往东楚,寻找在楚姜伏水大战中失踪多年的小妹。
有消息称,有八卦门的人发现他小妹的踪迹曾在东楚出现过。
妘缨知晓他一直在暗中寻找他失散的母亲和妹妹,所以便准许他前往东楚,并嘱咐他万事小心,若需帮助,大可前往东楚百香楼,向掌柜求助。
芈苏再次按动莲苞,将出酒口处关闭,随后缓缓走到妘缨身旁,将酒壶放在她的手里:“前些日子,百香楼里来了个沽酒郎,眉清目秀,看起来着实叫人欢喜,我尤甚欢喜,所以请来府上小住了两日。”
妘缨紧紧握住酒壶,且挣脱开芈苏双手,道:“大公子已到婚配的年岁,如此荒唐,也不怕楚公惩戒吗?”
芈苏依旧笑着,只是神情颇为苦涩。
“自从母亲失势后,父君对于我的宠爱与信任,便都消失了,我现在怕是还比不上三公主。”
他的逢场作戏适度,既不可怜的惹人反感,又不失妄自菲薄。
总之,至少妘缨并没有再后退。
“灵玉夫人可是周王亲妹,楚公现下正与太子为盟,公子与周太子可是表亲,楚公又怎会不喜公子呢?”妘缨收好酒壶,再度踏步,向远处走去。
芈苏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随后也信步跟在她身后。
“这不还是要从宋公从海上救下的那人说起?”芈苏的话,令妘缨心惊,可她并未露怯,依旧如往常一般,缓缓行进。
芈苏见她并不怯懦,故而继续道:“母亲自百香楼的那场刺杀后醒来,性情截然大变,变得连我也不确定,她究竟只是病了,还是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直至她后来,同我安插在芈亥身旁的一位方士厮混到了床榻之间,我才确定,这世上大抵有一种法术,是可以将人的魂魄变成另一个人的魂魄。”
“我虽然不知道我的母亲现在究竟在哪,但我可以确定现在的灵玉夫人,不再是我的母亲。”
芈苏心思缜密,颇为聪慧,至少比他那个傻弟弟要强千百倍。
“所以,我故意引父君看到了她与那方士的腌臜事。”
妘缨故作不解地看着他:“你这不是自掘坟墓?”
芈苏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的暴露,是要看准时机的,至少现在,于我来说,这件事的暴露,给予我的伤害是最少的。”
妘缨垂眸思虑半晌,倒也觉得这事儿的暴露,定然是在楚公还在世,并且与大周共盟时,被发觉最为妥当。
其一,楚公为保颜面,必然不会将这件事情闹大,其二,为了继续攀附大周,必然不会将灵玉夫人罢黜。
唯有将气撒在芈苏身上,才能顺意。
而芈苏如今所承受的愤怒,自然要比他继位楚国君位后,受到楚国朝前各部势力的疑虑与身份的猜忌,要微乎其微。
灵玉夫人的不洁,可大可小。
若大,芈苏便会被人诟病血统,若小,倒也不过是妇人的不甘寂寞。
毕竟,楚公现在承受着无法化解的夜梦蛊的折磨,根本无心夫妻之事。
因为噩梦的困扰,他现在所能依靠入睡的,只有曼陀罗。
他逐渐暴怒,残忍,甚至虚弱。
所以,如今的东楚才会因储君的确立而同室操戈。
“宋公不必忧心,虽说引父君所见那腌臜之事是我的主意,可真正带着父君前去的人,却是芈亥,现下楚国支持我的士卿,皆向父君上奏,芈亥篡夺继承君位意图明显,其心昭昭,天理难容,所以于我来说,东楚的形势,多是支持我的。”芈苏认为妘缨的沉默,是在忧心他的处境,故而将真实的处境说了出来。
“所以,此次出征余陵,芈亥才要你跟着一同,表面是兄弟间的相助,实则是为了除掉你?”妘缨才不会忧心他的处境,她只会觉得,东楚那些支持芈苏的士卿,大约是私下同大周有勾连。
毕竟,芈苏成为继位储君,对于大周来说,是难得的幸事。
第九十五章 朝见马岭黄沙合
芈苏满眼赞许地点了点头,心中已对妘缨产生了认可,至少能与他共盟的君主,千万不要像梁国大公子那般愚蠢。
“父君征战半生,灭姜国,打西夷,攻蔡国,占息国,野心昭昭,怎可能长时间屈服于大周呢?”
“所以,他早前虽宠爱我多于芈亥,而我,并不是他最优继承国位的人选。”
妘缨觉着,芈苏是个聪明人,若是帮他,必会为将来得到宋国制造劲敌,可若是不帮,却又不能叫楚公死的难堪。
毕竟,他曾经伤害过自己,也侮辱过绥绥。
她总不能叫他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大公子与孤说这些,可是要孤助你一臂之力?”妘缨问道。
“一臂之力尚且不必,只需宋公能暂时护佑我性命便可。”芈苏道。
妘缨冷笑:“大公子说笑,你身旁那么多楚国精兵强将保护你,又怎需我动手?”
芈苏长叹一声道:“咳,世事无常,谁叫我那傻弟弟偏生要在这个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我。”
妘缨偏过头,看了一眼蓄势待发的楚军士兵,道:“你死或不死,这与孤有什么干系?”
“哦?莲花酒壶的郎君,宋公肯任凭我处置了?”芈苏用莲生来威胁妘缨。
妘缨轻蔑一笑:“大公子,这是在威胁孤?”
芈苏双眸闪着无辜,摇了摇头:“非也,我是在帮着宋公呢。”
“若我被暗杀,且说绝不会有人怀疑是芈亥动的手,那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我与宋公相谈结束,便死在了路上,这天下之人,会认定是谁杀了我呢?”
“宋公与父君不和,与大周反目,一怒之下,杀掉与这两股势力皆有牵连的楚国大公子芈苏,是不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呢?”
这乍一听的说词,并无异样,可若用脑子仔细些想,便能想出其中端倪。
她是厌恶楚公,被昭明太子所不容,可她也不会愚蠢地挑起事端,先动手挑衅楚国与大周,所以暗杀芈苏这件事,她绝对不会做。
可即使她将心挖出来,展现给猜忌她的人,他们也不会因此就相信妘缨的无辜。
因为相信她的人,永远不会猜忌她。
那些猜忌她的人,都想要她死而已。
他们才不会在乎事情的真相,他们只是想看着她为自证清白,而剖开胸膛。
“可是,孤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就将你带走。”妘缨顺着他的话而发问,她倒是要瞧一瞧这芈苏究竟要如何。
芈苏得意,胜券在握地笑道:“怎会是无故。”
“几个时辰前,白尧率精兵强将,前去攻打潼安城,若此时宋公挟持我,攻入余陵城,不仅能掰回一局,若能活捉芈亥,便可能同白尧谈条件,换回他所攻下的潼安城。”
“如此不费气力,能帮陈侯得回余陵潼安这二城,便是我送予宋公的诚意之策。”
芈苏所求,除却叫妘缨保护他性命,还有一个,便是他许诺给姚宏的,放归余陵城里,那些早前从云梦和翠缥迁来的楚民。
显然,在芈苏看来,这楚民的性命,比不得自己的性命金贵,故而并没有向妘缨提及,兴许,在自己所求的事情尘埃落定后,他心情尚可时,才肯做一做样子,为那些无关紧要的黎民百姓说一说。
可妘缨听到芈苏所说的,白尧率精兵强将攻打潼安后,再后面的那些话,都没能入她耳中。
她定定地望着芈苏,问道:“你方才说什么,白尧攻打潼安城?”
芈苏眯起双眼,神色轻蔑:“宋公难道不曾预料,我此时约你出来,除却劝阻你返回宋国,还有一记是引蛇出洞么?”
妘缨并未移开目光,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芈苏,忽然嗤笑。
芈苏被她这一记笑,弄得心慌不安,可又不能暴露自己内心的杂乱,只能故作镇静。
“所以,你们以为,孤前来余陵,会将潼安城所有宋军带在身边吗?”妘缨上前一步,紧靠着芈苏的耳旁轻声道。
她的气息似是一支无形的藤蔓,将芈苏的五脏六腑牢牢牵扯在一处。
“对付你们这些喽啰,孤一个人就够了。”
芈苏在出发与妘缨见面前,楚国斥候所传的消息,是宋国公带着前来支援陈国的所有夜家精兵,往余陵去。
不仅仅是芈苏,便是白尧所派去的白家军中斥候所探得的消息,亦是如此。
由此,白尧才会出兵攻打潼安城。
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跟随妘缨出来的夜家精兵,在抵达余陵后,又马不停地折回潼安去。唯独剩下几千人,跟在她的身旁做以保护。
先前妘缨的疑惑,只是有些惋惜,那楚国的二公子芈亥竟然没有随着白尧一同攻打潼安城。妘缨尚且不能明白,如此一个立军功的机会,他怎能就这样放弃了?
她思绪翻涌跌宕,随后如皎月出云,忽地明朗。
怪不得芈苏会与她说,在回到余陵的路上遭受暗杀,而不是回到余陵城后遭受暗杀。为何芈亥会留在余陵城,而不是随白尧一同攻陷潼安城来立军功。
可见那余陵城中,大约都是支持芈苏的楚国士卿,芈亥留在城中,趁机对这些人赶尽杀绝。
杀了芈苏,又杀掉支持芈苏的政敌们,确实比亲自上战场,要安稳许多。
妘缨唤来不远处的禁卫,命他用绳索,将芈苏从头到脚捆得结结实实。
芈苏不知她的意图,便只能盲目配合。
楚国护卫见状,即刻拔刀涌上前来,质问妘缨何故要绑芈苏。
妘暖携一众夜家军将迅速成阵,将妘缨护在阵中,与楚国护卫对峙。
“孤成全你家主子罢了,尔等不必如此剑拔弩张,大可回去复命了。”妘缨道。
“宋公在说些什么,恕我等不明其意。”楚军护卫之中,有个极不显眼的男子,妘缨见其颇为眼熟,就是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既然不能明白,那就等死后,亲自去你主子的梦里问一问。”妘缨抬手重击芈苏的后脖颈。
由于芈苏尚且不知妘缨目的,并未有做防范,这一重击后,他笔直地倒在地上,彻底晕死过去。
眼见芈苏失去意识后,楚军护卫皆放松了警惕,各自相视一眼,收起了兵刃,准备四散撤离。
“妘暖,捉住楚军当中方才说话的那人。”妘缨道。
妘暖得令,迅速出击,数只飞刀从他手中射出,向那人刺去。
他挥长刀抵挡,却有二三刺破了他的手腕,肩膀以及腰身。
他转身欲逃,却被妘暖掷来的绳索捆住了脖子。
他再度挥刀斩断绳索,可尚未来得及,又被妘暖射出的飞刀刺破的手腕。
长刀落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声响,他被妘暖拖拽于地上,周遭众护卫犹如四散鸟兽,竟没有一个同袍舍命救他。
他欲做最后挣扎,却被妘暖擒住,踩在脚下。
妘缨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她之所以看这护卫眼熟,乃是她曾往周地,帮助那时身为昭明君的周太子,调查永康郡海盐之事时,与他的几面之缘。
他是澹台成蹊的亲卫,承昭明太子的令,暗中调查永康郡私盐的牵连人员,与妘缨有过撞面,还交过几次手。只不过那时,她蒙着半张脸,这护卫并不认识她。
她叫来随行的夜玦,命他无论用什么方法,定要从这护卫的嘴里套出些东西来。
这夜玦方从麾下的一位蛊女身上拿到了二三只磨人的蛊毒,这便派上了用场。
随后,妘缨下令众将往余陵行进。
因不知白尧会将多少兵马留在余陵,妘暖派遣斥候前去余陵城前查探,所得消息均是防备松懈,并无戒严。
按照常理,在明确白尧带兵在外,芈苏出城与妘缨相谈,生死不明的情形下,余陵城断不可能是目前这般毫无戒备。
为避免其中有诈,妘缨遣妘暖先行入城探查。
可一个时辰过去了,余陵城内如死寂一般,妘暖也没有归来。
妘缨心中暗觉不妙,令夜玦原地待命,亲自率兵潜入城中。
余陵城街巷不见人烟,即便是巡守的士兵也没有遇见。
妘缨嗅到城内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便寻着那处气味小心翼翼地摸到了一处烧毁的院落。
那废墟上还冒着热气,似是这场大火才扑灭不久。
妘缨令身后兵卒隐于矮墙后,她悄然落于园中,前去废墟之中查看。
烧焦的残垣断壁之下,散出阵阵熟透了的麦香。
妘缨附身下去,自废墟之中清扫出些许烧黑了的麦粒。
“我留下的粮草不多,只能撑三日,且说三日你能不能助我击退白尧?”妫翼轻落在不远处的废墟间,她手提一展纱灯,不染纤尘。
妘缨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缓缓直起身,却并未有转过身直视妫翼。
“三日?”妘缨偏过头,侧身望向她:“看来陈侯这是破釜沉舟,连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如此这般,才能让宋公与我坦诚,至少不会再瞒着我,独自深入敌营。”妫翼信步而下,行至妘缨身旁。
灯火将二人身影照得朦胧,可却在这一片废墟之中,尤为耀眼。
妘缨松了一口气,道:“罢了,总是没有先与你商量,这次是我做的不对”
她坦率的认错,倒叫妫翼不知如何应对,肚子里的一堆牢骚,也吐不出口了。
“经这次,我们算是扯平了,往后再不许互相隐瞒,即便是知晓彼此身陷险境,也不能打着保护对方的名号来处事。”妫翼道。
在余陵城内,等待妘缨的时候,妫翼曾反省自身,
若总是为了保护妘缨,而让其置身事外,欺她,瞒她,甚至万事都不予她商量。
这样的行事,与当初陈安侯对她又有何区别。
行尽保护的事情,却是在伤害彼此,渐渐瓦解彼此的信任,这样的做法,不是她生平最厌恶的举措么。
既是她厌恶的,为何却还要对妘缨这样做呢。
若是彼此相互信任,便可相互托付,甚至性命。
妘缨歪着头,莞尔道:“怎地,将楚国的二公子打了一顿,自己这就开窍了?”
妫翼见她眉宇言笑,便也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笑声惊动了矮墙后,跟随妘缨入城的兵卒。
他们以为是妘缨遇到险境,便都跳墙而来。
妫翼见来人身着宋制甲胄,紧促着峨眉问道:“宋公这是带来多少兵,也不知留存的粮草够不够用了?”
妘缨摆摆手,令跳墙而来的兵卒收回利刃,又与妫翼道:“城外还有些许,看来你击退白尧得到计划,怕是又要缩短一日了。”
第一章
商末,岐山玉氏携十二路诸侯于朝歌起兵对抗残暴昏庸的纣王,历经五年征战,终平定九州。
玉氏登顶天子之位,祭天神,诏九州,后分封于十二路诸侯。
相传云梦芈氏为战神蚩尤后裔,大抵是骨子里带着好战,自征战伊始便为军队先锋,击青州,破兖州,历下无数丰功伟绩。
在具有神圣转折的那场逐平大战之中,幸得芈氏拼尽全力于战场搏杀,虽然失掉了大半人丁,却从此扭转了战局,使联合军从被动转守为攻,大败商人大军。
于分封之时,芈氏男丁大都于征战之中献身,唯有芈氏的一位女子承袭封爵。周王怜悯芈氏,便将兖州以及青州之南全部赐给芈氏。
芈氏回到了兖州,将都城定在云梦大泽附近的东楚,随后在此休养生息。
意公初年,楚国几路宗亲因封地的富饶,操控楚国赋税命脉,开始胁迫意公将他们分封诸侯,允许自治和养兵。
意公痛骂宗亲无耻,不与相从,后险些被几家联合的宗亲逼着退了位。
意公忍痛平定宗亲之乱,开始启用士族协政。
白家,姚家,便是在此时脱颖而出,成为楚国中流砥柱世家大族。
而后,意公又在云梦大泽设立云梦城创办了公学,便是想要更好地从此处寻得有识之士。
到了胥公之时,姚家提出‘山海赋’,在楚国设监察司,掌管山海田园,林木牲畜所有的赋税之事,严禁宗亲者贩卖私盐和铁矿。
楚国的宗亲起先是反抗了一阵,但大都遭受到了白家将军为首的残酷镇压。
于是,宗亲为求自保,只能忍气吞声,虽是掌有封地,可手握的权力还大不过一个县伊。
自‘山海赋’后,楚国迅速崛起,胥公便开始养兵养马,与此时,宋国天幕山下以养马为生的木青前来云梦城谋生,机缘巧合之下被楚国胥公赏识,并封为楚国太仆,专门掌管楚国车马之事。
襄公之时,木家已是四世同堂,木老太爷有三子,大子为上饶城的县伊,已在上饶另立门户,只有逐除团圆或得襄公召时,才会回到东楚。二子不幸早殇,留有一女,已嫁良家妻。三子木沈从父继为太仆,掌管宫内车马。木沈妻早亡,只留下一子木松,木沈顾念亡妻,并未再续弦,而是专心抚养这唯一一子。
可幸木松自小天资聪颖,亦是敏而好学,尤甚对于各种榫卯和兵刃,具有颇多的热爱。
他见楚国士兵所持的画戟,在木棒与兵刃的衔接处,及其容易松动,恐会造成征战之时,兵刃四处而飞,士兵皆不保命的后果。
他改造了画戟与木棒衔接口的构造,并用榫卯将其固定,将画戟修改为适用大战的战戟,增强了楚国士兵的战斗力。
显然,木松改造的不光是画戟,他还打造了楚军的铠甲,将木质和牛皮的盔甲换成了轻薄的铁甲,若非锋利的兵刃,根本刺不透着铁甲。
也是由此,白家将军集结精兵,训练出了楚国最精锐的铁甲军,在此后楚国对外扩充的战役之中,铁甲军可称为的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凶猛雄狮。
襄公得知木松所做之事后,封其为太仆射声,掌管楚国的战车与兵器。在大大地夸耀了木松一番之后,还将自己庶弟之女华容郡主赐予他为妻。
木松同华容郡主喜结连理后,共孕三子一女,这其中一女为幺女,名唤木丝言,是木家唯一的女孩,更是木老太爷的掌上明珠。
她自小在木老太爷身边养着,虽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可也避免不了少时的顽劣心性,自是个不让华容郡主省心的姑娘。
整日不是在外疯跑,就是和她父亲在工室之中捶打木桩,制作复杂又耗费精力的榫卯。
华容郡主想要她习一些姑娘家该学的女红,音律,诗书之类的,可每日却压根就抓不到她,华容郡主责骂她时,她便去寻木老太爷这个救星来帮自己逃脱母亲的责骂。
木老太爷宠她,也不管青红皂白地护着她,气得华容郡主没办法,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可木老太爷也并不是一味地宠溺木丝言,得知她爱习得马术,便也不顾自己一把年岁了,亲自来教她御马之术。
如同她父亲一般,这木丝言也是个及其聪明的姑娘,老太爷亲自教她,她便学得飞快。小小年纪更能学以致用,就连老太爷都亲自夸她,说这小丫头若是个男子,倒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于是,甭管脾气多恶劣的马,这木丝言都能将它驯服了,乖乖地为她所用。
她驯过桀骜不驯的鞑靼黑骝,性子乖张的大宛黄骠,脾气暴躁的中谷白龙,直到她遇到了即将被襄公处以极刑的银鬃沙。
据说,这是一位别有用心的宗亲高价在宋国天幕雪山的山麓购得,专门献于襄公的。
襄公初见时,自然是惊叹于银鬃沙的秀美,其毛发金黄,在阳光的照射下,周身散着辉煌的光芒,犹如一条金龙一般,仿佛骑上它便可上得为神邸。
襄公大喜,便翻身上了马。
银鬃沙之所以世所罕见,不光是因为它们数量极少,也是因着它们是具有灵性的马。
野性难驯是其一,脾气古怪是其二,难以驯服是其三,死在它背上的驯马人更是不计其数。
若是侥幸将它驯服了,它这一生也只忠于驯服它的人,若是此人不幸与世长辞,它也绝不会再苟活于世间,哀悼悲鸣后,殉主而亡。
襄公的那匹银鬃沙显然是尚未被驯服的,所以襄公才爬上去,它便一个尥蹶子就将襄公丢到地上去了。
如若不是白家英勇神武的少年白素,冒险将那银鬃沙用绳子套住了,怕是襄公早死于它的蹄子之下了。
襄公大怒,便令白素将此银鬃沙处以极刑。
也是机缘巧合,那日木丝言入宫去驻马场为阿翁送小食,遇见了此事,还未等她上前求情,一直躲在暗处的大公主芈雅光便冲了出来,为无辜的银鬃沙求起了情。
木丝言一瞧,有比身份她更合适的人去求情,想来这银鬃沙的下场也不会太惨,便又抬脚去寻阿翁去。
可能是襄公猜到了,是那位别有用心的宗亲想要借机摔死他,这才迁怒于银鬃沙,无论大公主怎样求情,都不肯松口饶恕这只银鬃沙。
眼瞧着这匹绝世好马就要被拉去做成肉糜,木丝言终是忍不住地冲到了襄公前面,恳切地求着襄公网开一面,她定会在七日驯服这匹银鬃沙。
襄公见她年岁尚小,便口出狂言,自然是嘲讽了她一番,并扬言,若是她要将这银鬃沙驯服了,不但这匹马不用死,还将此马赠与她。
襄公的君子一言,倒是让木丝言省心了不少。
毕竟若是将它驯服了,它只认自己为主,到时候襄公再要回去,她倒是不好再开口求得了。
如此毫无后顾之忧,木丝言连忙一口应了。
襄公见她应的迅速,便让人问其身份。
这一问才知木丝言是太仆家的幺女,那个连鞑靼黑骝都能驯服得了的姑娘。
襄公有些后悔,便也来不及了,终是忍痛割爱,放手不管了。
木丝言从白素地手上接过拴着银鬃沙的绳子时,白素轻蔑地嘲讽道:“小姑娘,要不要我帮你收尸?”
木丝言也不甘示弱地冷笑道:“好啊,不如你在巴陵山的野林外等着我,若是我侥幸活了下来,且骑着银鬃沙而出,你跪我磕三个响头如何?”
巴陵山位于东楚郊外西北三十余里,虽说是山地,可西北方却地势平缓,并无陡峭悬崖之类。山中的野林茂盛,多野生猛兽,西北处的野林时常作为楚国冬猎之所,东南处因地势不如西北方的平缓,稀少有人涉足。
这银鬃沙不比其他的马,想要驯服它,必须要先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想来它自小在天幕雪山山麓下的原野生活,那里芨草丰盛,且无天敌,自然不知适者生存的险恶。
所以,木丝言决定要带着银鬃沙进入巴陵山的野林之中,敛其烈性。
“暂且先看你能不能从那巴陵山里平安的走出来吧。”白素孤傲地朝她翻了个白眼便走远了。
“你要带着它去巴陵山?”大公主雅光听闻木丝言的话,便行至她身旁问道。
木丝言手持着绳子,没有办法叩拜于公主,便欠身做了个揖回道:“是。”
“可我曾听君上说过,巴陵山虽景色俊秀,其山中生性凶猛的野兽也不再少数,你一个姑娘家,可千万要小心。”雅光关切地嘱咐道。
对于大公主这突如其来的知疼着热,木丝言稍稍有些回不过神来。毕竟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若说是因方才二人齐心协力在襄公面前救下了银鬃沙,可作为公主对平民的关切程度未免有些言过了。
“你莫要多心,我只是瞧不惯那个姓白的癫狂莽夫罢了,你今日让他吃了瘪,我心里好生痛快。”雅光见她神色有些微妙,便伏在她耳旁轻声说道。
大公主的身形高挑,又年长于木丝言,因此两人在说话时亲密无间地样子,倒像是平常人家的姐妹一般。
木丝言没能想到身为楚国温婉谦和的大公主能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来,她不由得笑了出来,一双星眸耀眼夺目。
木丝言将银鬃沙悄悄地带回了家,她本不想告知家中驯服银鬃沙的事情,可谁知第二天,她与襄公的七日驯马之约,以及于巴陵山驯服银鬃沙的事情便被传的满城风雨,东楚城内人尽皆知。
甚至城内各大赌坊还为此专门设了赌局,赌注便是木家的幺女是否能将这银鬃沙驯服了。
华容郡主在得知此事之后,抄起柳条追着木丝言一路去了老太爷住的院子。
老太爷得知此事之后,差点当场晕过去。
于晚饭之后,木老太爷召集家中所有人商讨如何帮助木丝言回绝襄公的七日之约时,木丝言已经骑着她的鞑靼黑骝,拉着银鬃沙一路往巴陵山去了。
到了巴陵山脚下,寻了一家驿站暂休整一夜,于第二日破晓,她背了些许干粮和水,带着银鬃沙走入巴陵山西北的野林之中。
时值春夏交替,林中的环山溪流澄清明亮,山中古木参天,夹道万虬枝,蜿蜒而上布满青苔,林间绿意苍翠,枝繁叶茂。
待太阳高升,无意之中穿过树梢,整个野林之中像是散发着翠玉一般的光,斑驳又温婉。
木丝言带着银鬃沙行至一片山谷,而后,将牵引着它的绳子解了开。
她走上前,想要摸一摸它额间上的毛发,可却被它躲了开。
木丝言笑了笑,缓缓地对它道:“你自由了。”
银鬃沙眨了眨眼睛,头也不回地跑到密林之中去了。
木丝言不紧不慢地寻了一处巨石,坐在上面啃起了干粮。
“你就这样让它跑了?”头顶传来一阵轻灵的男声。
木丝言抬头望去,却见斑驳的树影之中站着一个身穿绀青色云纹衣裳少年。她抬起手,遮挡住叶下透来的光,这才瞧清楚,他是那日性情孤傲的白家少年。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着今日的他并没有那日嚣张,反而浑身透着一股谦和的书卷气。
“你是来给我收尸的?”木丝言挑着眉毛质问。
少年怔了怔,随即会心一笑,并没有回答。
少年这破天荒的一笑,生生地捶碎了木丝言心中的墙头一角,她心神荡漾,却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第九十六章 绿遍山原白满川
妘暖探入余陵城内时,小满已然在等着他了。
他带着妘暖去见妫翼时,恰逢姚宏醒来。
妘暖心中存了好些个疑问,所幸妫翼便当着姚宏的面,道出了所有。
姚宏建议白尧攻打潼安,给予他的饵料是为白素报仇,活捉妫翼。
借芈苏出城与妘缨相谈之机,行刺杀芈苏之事,来引得芈亥咬下这块饵。
他知道芈苏为了活命,定会暗自向他求助。
于是才有了芈苏尝试说服妘缨,从妘缨处获得庇护这荒唐之事。
自然,姚宏也算到了妘缨在听说白尧率兵攻打潼安,余陵城空虚这千载难逢之际,必定会挟持芈苏前来攻占余陵城。
以余陵城内所剩无几的兵力,是绝对敌不过所向披靡的夜家军。
待余陵城被妘缨围困之际,姚宏会让阿无或是伯敬趁机在夜里用药放倒芈亥,迫使他降于妘缨,而后再由他出面与妘缨交涉,将余陵城归还作为交换,令其放归芈苏,并带着被强迫守在余陵城内,承受楚国战乱之苦的云梦百姓,回到家乡。
所以,阿无才会忍受芈亥那般毫无人性的摧残。
所以,云梦百姓才会安然无恙,无告罪之身地返回到楚国。
只是,这最后投降的罪责,便会降到姚宏一人身上。
妫翼起先还想不明白,为何她控制了整个余陵,并给予姚宏带云梦百姓逃跑的机会,可他却不逃。
直至她认定在姚宏的计划里,攻下余陵城的是带兵前来的妘缨,而不是暗地使手段的自己,这才想透彻了姚宏内心这一盛大的计谋。
不战而降是大罪,所有的百姓,从百姓之中被征丁的兵卒,皆逃不过一死。
在姚宏看来,这些百姓才是他所要守护的,并不是那些无意义的征战与权利的争斗。
只不过,在妫翼面前,姚宏手中所持的交涉条件,愈来愈少。
妘缨携夜家军顺利入城后,姚宏逐渐焦虑,他三番四次地同妫翼交涉,可妫翼却始终不松口,甚至连同先前答允过姚宏放城内楚民离开,也都不再承认。
眼瞧着城中的粮草见底,每顿稀粥的粟米清晰可数时,姚宏终于安耐不住,开始有所行动。
先是煽动城内仅剩的楚国兵卫起事,突袭夜家军栖所,紧接着是城内大批流民冲关破门。姚宏以为拿捏了妫翼,不敢乱杀无辜,可哪知三次偷袭和两次冲关,皆死伤过半。无论兵、民,但凡参与叛乱者,一律惩戒,绝不手软。
妫翼平静的冷酷令姚宏不安,她不在乎余陵城内楚国百姓的生死,即使是粮草彻底断了,杀马充饥,亦是自楚国的军马开始屠戮。
若是军马屠戮完毕,大约是会轮到楚国的百姓了。
毕竟,妫翼可曾有言在先。
姚宏有所行动时,妫翼已然有所察觉。
她并未限制姚宏在余陵城内的出入与走动,自然也未限制伯敬与阿无的行动。
她知道姚宏在被迫走投无路时的招数,只会指使阿无与伯敬前去关着芈苏的地方,为看守送去添加迷药的酒菜。
于是她将计就计,故意将芈苏和芈亥以及白丸毓关在同一个院子里。
在阿无与伯敬救出芈苏,向房外走去时,被另一间房内的芈亥与白丸毓发觉,他们逼迫伯敬如若不一同放了他们,待回到东楚时,必定会与楚公道明今日情形,治芈苏与姚宏的不救之罪。
受到威胁的伯敬终是没能抵得住芈亥的威逼,在承诺带着二人一同逃离后,几人一并向院外走。
可院子还没走出去,芈亥便心生恶意,偷拿了昏睡着看守身上的匕首,向芈苏刺去。
妫翼与妘缨来到院子时,白丸毓已经逃走,园内血迹四溅,阿无躺在伯敬的怀里,早已没了气息。她胸上插着一把匕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距离她不远的一旁,她心心念念的公子正半跪在地上,横跨着芈亥,一拳接着一拳爆锤着这位杀人凶手。
芈亥的脸颊肿胀的老高,眼上布满淤青。
妫翼并未有将二人拉开,只是吩咐将军中医官来候着。
如果不是老靳将姚宏带了过来,芈苏怕是会将芈亥活活打死。
姚宏扯住正在施暴的芈苏,话语当中劝阻他惦念兄弟情。
芈苏双拳已然淤青,他苍白的面颊被溅上少许血迹,一双本是清澈的瞳仁,如今正泛着红,似是幽夜中的一股鬼火。
“兄友弟恭?”芈苏笑道“如今怕是我二人之间已然势不两立。”
芈亥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闻声芈苏的话语忽而大笑起来。
他的笑牵动了身上的伤,随后剧烈地咳出了血。
妫翼示意医官上前为其诊治。
芈亥被抬走疗伤后,芈苏颓废地蹲在阿无身边,他扯下一块干净的里衣,为阿无擦拭着口鼻处的血迹。
妫翼叹了一口气,行至伯敬身旁,道:“孤本想着借机放掉白丸毓与芈亥,却不想这举措,竟然害了阿无的命。”
伯敬仰起头,望着妫翼,他神色不屑,抬起手比划着:“如此一来,不正和了陈侯之意,这场戏演的如此逼真,让阿无白白送了性命。”
“这本就怨不得孤,若不是芈亥心生邪念,而今已然与白都尉逃出余陵城。”妫翼道。
“更何况你们的本意,是向白尧求救,跑了一个白丸毓,也定会将你们的意愿传达于白尧。”她望着姚宏,一双美目似是清澈见底。
姚宏知道自己的计谋被识破,且被妫翼所利用,而今狡辩也不过是白费力气,故而上前道:“若陈侯留守余陵,欲抵抗白尧,可允我携城中百姓回归楚国?”
妫翼浅笑不惑,道:“先生是如何知晓,孤会留守余陵城的?”
姚宏颇有不安,却强作镇定,道:“难不成陈侯故意放走白丸毓为白尧通风报信,是为了放弃余陵城?”
“你既知孤不会轻易放弃余陵城,现今还能恬不知耻地问询孤,能不能放城中楚民归国。”妫翼横眉立目道。
“楚人的命便是命,可怜那些死在先生谋划动乱中的陈国人,宋国人,便不是命了?”
“先生可有一丝愧疚,可以一丝良心难安?”
妫翼的控诉,使得姚宏不自觉地脚步退后,终被阿无的尸身绊倒在地。
少倾,他仰起头平静地叱喝道:“我乃恶人,陈侯亦非善君。”
二人各自心怀的鬼胎,彼此早已心照不宣。妫翼放任姚宏在城中自由行走,既是予他机会谋划城中动乱。
在妫翼着手平定城中动乱,应接不暇时,姚宏趁机放走芈苏和阿无。
因而,才有妫翼的将计就计,更何况若是出逃的人是芈苏,必定无法动摇白尧亲自杀回余陵来攻打妫翼,只有对妫翼厌恶至极的白丸毓,才能说得动白尧回到余陵城。
只有白尧回到余陵城,妫翼接下来的谋划才能顺利进行。
妫翼勾着嘴角,不冷不热地道:“先生卓尔不群,孤是惜贤之人,这才不愿委屈了先生,可先生如此肆无忌惮地生事端,孤绝不会再姑息先生了。”
她随即挥了挥手,便有人带走了姚宏与伯敬二人。
跪坐在阿无尸身旁,神色空洞的芈苏,则被妫翼‘请’去附近的行营。
因着妘缨在,她不好引芈苏开口,欲眼神示意妘缨隐遁时,却发现早已不见她的踪影。
而后,入园内暖阁与芈苏对坐时,妫翼即刻察觉到灯灭的屏风后,藏着一人。
她不动声色地嗅到了来自妘缨身上,那一股淡淡得到香气,嘴角不觉闪过一丝笑。
这笑意被芈苏看在眼里,就成了嘲讽。
“看来陈侯今夜很得意,踩着阿无的尸骨来做这场局,可是称心如意了。”芈苏咬牙切齿道。
妫翼闻芈苏开口便是为阿无在抱不平,故作不解道:“一个喑人的婢子而已,竟能叫大公子这般上心,甚至不惜伤了和兄弟之间的情谊?”
“陈侯凉薄,怎知阿无于我的意义,比不得所谓的兄弟情谊?”芈苏愤然作色,“更别提陈侯身陷东楚时,阿无还曾日夜不休地照顾过你。”
妫翼心中微有不惑,故而言语生冷,道:“孤那时虽落魄,却仍是一国公主,那阿无生而为奴,照顾孤不过是分内事。”
“若大公子说起这事儿,是为了提醒孤勿忘恩惠,那这恩最终也是要记在芈炎身上,你说是不是?。”妫翼高昂着面孔,故作厌弃阿无之貌。
芈苏鄙夷地望着妫翼,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是我错看陈侯了。”
妫翼素手掩着鼻尖,轻蔑地笑了一声,道:“哦,孤也很好奇,大公子是如何错看了孤?”
芈苏见她亵慢的神情,不禁翻了一记白眼与她。
“是我闲来无事与阿无说起身骄肉贵的陈侯被困楚国,不堪楚国夏热而发痧昏厥,身处险境,却无人照拂,阿无良善,与陈侯也算是同病相怜,故而推己及人,自告奋勇地前往常曦神庙照看陈侯,不然,在我与芈炎离开东楚后,留给你的便只有自生自灭罢了。”芈苏无意中暴露了阿无的身份,更令屏风后的妘缨知晓了,莲生为何被困在了东楚。
妫翼听到屏风之后的气息与先前有所不同,暗自盘算了片刻,继而道:“若是如此,孤当真是要念恩于阿无才是。”
“不如,孤为阿无报仇如何?”妫翼附身向前,冶丽的面容,在灯火下更加妖媚。
芈苏见她如此主动,心中甚觉不妙,遂而身体向后退了退。
“孤杀了芈亥,为阿无报仇,也助大公子能顺利继位,如何?”
芈苏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不思议的光亮,而后稍纵即逝地淡了下去。
“只是,孤的诚意摆在了大公子的台面上,那大公子予什么,回报于孤?”妫翼手托腮,娴静地望着芈苏。
不知是因妫翼的冒犯,还是芈苏内心的龌龊被扒出见了光,而恼羞成怒,芈苏拍案而起,大喝道:“楚国君位,岂是你能置喙的?”
这声惊吼唤来了门外的守卫,他们挡在妫翼身前,将芈苏团团围住。
妫翼则不慌不忙地起身,理了理衣衫褶皱,道:“既是如此,孤留大公子也没什么用处了,就用一壶浊酒,送大公子上路。”
“待公子过忘川,登上望乡台最后看一眼楚国山河时,好好看一看你的弟弟,是如何成为楚国之君。”
妫翼说罢,便有一身着鸦青色衣衫的蒙面男子,捧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他将酒壶放置于桌案,拿掉壶嘴处的软塞。
几名守卫上前,分别按住芈苏的手脚,且用器具撬开了他的嘴。
第二章
木丝言吃饱后,便跟着地上银鬃沙的足迹,一路保持着距离,跟在它身后。
虬枝上的苔藓可以稍作充饥,林间的叶子大都是它平日没吃过的,自然比天幕山里的芨草要难以接受,木丝言发现它在溪边停留了许久,想必是肚子太饿,食物又不符合心意,只能喝水充饥。
白家的那个少年,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他既然不上前打扰,木丝言便也不在乎。
夜幕降临之时,木丝言寻到了一处长满香蒲的水旁,她割了几大束蒲草烘干了做简易的床铺,又引燃了蒲草上的香蒲棒做以驱虫之用,而后便躺在上面,望着夜空之中的繁星。
少时,她的鼻尖闻到了一股肉香味,寻着这肉香味,她见白家少年正坐在离她不愿的地方烤着野鸭。
美味使她向尊严低了头,她答应为白家少年制作蒲草床铺,换取他手上的一只烤鸭。
饭饱后,她开始着手制作蒲草床铺,待制作完成后,却见白家少年躺在她的蒲草上睡着了。
她无奈地插着腰,只好认命般地睡在新制的蒲草床上。
不过多时,她还未有睡得踏实,便被一声惊叹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见夜空里,飘荡着些许晶莹闪亮的萤火虫。
而那声惊叹是出自于白家少年。
木丝言坐起身,见那白家少年已经立于水边,如同个娇羞的少女一般抓起了萤火虫。
她无法理解地盯了他半晌,而后起身走到他身边道:“除了每年陪同君上冬猎来此处,你是不是平日都不来这巴陵山玩的?”
白家少年双手捧着光亮,嘴角泛起一阵苦笑。
“家父不允许我们玩物丧志,除了跟随师父读书,习武,很少能在春夏之际得以闲暇出来游山玩水,闲云野鹤。”
木丝言撇撇嘴,敢情这是嘲讽她整日不务正业了?
不过,木丝言心里清楚,她确实是比其他士族大家的子女要活的肆意的多,像她上面的三个哥哥,天还未亮便要起身习武,早午晚饭后更是要苦读两个时辰的书,更别提还有投射,琴艺等等。
还好,她有木老太爷宠着,否则她若是有个同白家兄弟一样的父亲,她可就不能像现在这般活的张扬了。
“白家生来便是要为将,可我偏生不喜武,所以他才为了我苦练武功,替代我去做我不喜欢的事。”他将手上的萤火虫放飞,白皙的脸上写满温柔。
“你是白尧?”木丝言这才认清了面前的这位白家少年到底是谁。
他转过头,看着木丝言,一双璀璨的星眸笑成了新月。
木丝言的心墙又狠狠地被撞击了一下。
“你为何要跟着我?”她那时不明白为何见到白尧笑时,心里会产生异样,只能试着去压制自己奇怪的心理,装作正常的模样。
“大公主和家弟打了赌,让我来跟着做个见证,以示公平。”白尧转身走回到蒲草床去,躺下了身。
“你做见证去巴陵山下的驿馆等不也一样,为何要跟我进来野林?”木丝言跟着他,并坐在他身旁继续追问。
“是大公主不放心你,便求我暗中保护你。”白尧转了个身,给她让了块空地。
“你家兄弟可是说要给我来收尸,你来保护我,算不算背弃了你家兄弟?”木丝言年岁还小,尚不知什么男女之别,她想着白尧身上也算暖和,不如就在这睡了,权当取暖。
“他也同意了。”白尧闭着眼睛说道。
木丝言躺在白尧身边,抱了一些烘干的蒲草在身上取暖,不解地道:“倒是稀奇,如同个蛰兽一般的人还有心慈善良的一面。”
白尧没有再说话,木丝言自当他是睡了,便也翻个身准备入睡。
“他怕大公主哭。”白尧说道。
“他连昭公子和琼公子都不怕,偏生害怕大公主掉眼泪,他说,怕你死了大公主会哭,所以也让我跟来保护你的安全。”
昭公子和琼公子是襄公的两个儿子,昭公子和大公主均是君夫人所出,琼公子为媵侍所出。
木丝言那时并未有猜到白素对大公主暗藏的情愫,她只是觉得白素还真是个混世霸王,连大公主都曾被他欺负哭过,自己下次见到他还是绕路走比较妥当。
接下来的两三日,白尧依旧跟在她的身后,不管是早餐、午餐、还是晚餐,他都能抓住不同的猎物,并且炙烤的美味无比,渐渐地木丝言便也接受了与他同路。
第四日,木丝言发现银鬃沙的足迹越来越慢,即知道它寻不到食物,已经体力不支了。
木丝言掏出随身布袋里面的芨草,蹲在一处巨石上,守株待兔。
不刻,银鬃沙跑来她跟前,见她手上有芨草,踟蹰不前了片刻,终于跑上前大快朵颐了起来。
木丝言抬起手,试着摸了摸它的额角,这次它并没有躲开,反而在饭饱之后,用头蹭起了木丝言的肩膀。
于是,在白尧和木丝言组成的队伍里,银鬃沙算是加入了,只不过成为它的主人,倒还是差一些火候。
第五日,木丝言正在溪边为银鬃沙刷毛之时,林中打猎的白尧突然冲了回来,拉着木丝言便是一路狂奔。
木丝言不明所以,待到白尧停下来歇气时才要开口问,白尧却打断了她,神色惊慌地问道:“你可会爬树?”
木丝言愣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
白尧二话不说,扛起她,朝着身旁的一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木上爬去了。
木丝言紧紧地攀附着白尧,吓的哇哇大叫。
“你再继续叫下去,将那山兽引了过来,我若还没爬到高出,便将你丢下去喂山兽,自己逃命。”白尧冷冷地说道。
木丝言停住了叫声,眉目间略有些欣喜地问道:“你说有山兽?”
白尧手脚并用的向上爬,索性这木丝言年虽小,身量也小,倒是没有多少累赘,待爬到一定安全高度,白尧将她放在枝桠上,自己则坐于一旁。
“我方才打猎时,见不远处有一只山兽闻到了肉香味,正寻着过来。”白尧说的肉香是他们和银鬃沙的味道。
白尧才刚说完,远处银鬃沙的嘶鸣就传了过来。
半响,银鬃沙飞奔于此,身后还跟着一个长着獠牙的山兽。
木丝言看到,银鬃沙的臀部被咬的血肉模糊,红色的血迹沿着它腿一路向下流着。
山兽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撒狂地朝着银鬃沙扑了过去。
木丝言见眼前的机会来之不易,便抽了白尧身上的短剑,猛地从树上跳了下去,短剑直刺山兽的后颈。
那山兽吃痛,便开始挣扎,它侧身一个趔趄,将骑在背上的木丝言甩出老远。
山兽重新站立起身,眼见到伤它的人,便又朝着木丝言跑了过去。
木丝言在地上打了个滚,朝着银鬃沙跑去,一个飞身便骑在了银鬃沙的背上。她拽着银鬃沙的鬃毛大吼道:“不想死,就跟我一起杀死它。”
银鬃沙似是听懂了她的话,随着她力气,抬起前蹄朝那山兽的面门踢去。
这山兽本就受了木丝言一剑,速度因此而变的慢了,在结结实实地挨了银鬃沙这致命的一踹,干脆倒地不起了。
木丝言驾驭着银鬃沙,又将山兽踩踏了一遍,直至确定这山兽死透了,才罢休。
在木丝言同银鬃沙共历生死之后,银鬃沙算是认她为主了,只不过为了重创这山兽,白尧的短剑断在了山兽的尸体中。
木丝言许诺他,再为他制作一把绝世罕见的短剑后,便带着银鬃沙去溪边清洗伤口去了。
“你瞧瞧,它也知道你臀部上的肉多了。”木丝言捣碎了蒲草做药,贴在了银鬃沙的伤口处。
银鬃沙不情愿地鸣叫了一声,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蒲草捣碎虽然是有消症的作用,但敷到伤口时会有些刺痛,银鬃沙一直拒绝木丝言的蒲草,想来是臀部疼的难受。
“别挑了,这林子里目前我识得的草药就只有它了,等明日出了林子,回到东楚,我找马医给你瞧瞧。”她抬起手抚摸着银鬃沙的鬃毛笑道。
银鬃沙不再鸣叫,低下头拱着她腰上的布袋。
木丝言笑了笑,掏出布袋里面的芨草喂它。
“你跟了我,以后定有好日子,我也不会亏待你,也会为你取个好名字。”
“你要给它取什么名字?”白尧手持两只野兔走来溪边剥皮,清洗。
这倒是难倒了木丝言,她平日里不怎么读书,所以压根也想不出任何好听的名字来。
“不如,就叫金乌吧。”白尧见木丝言一脸为难,开口建议道。
木丝言双眸清亮,觉得这名字十分符合银鬃沙的毛发,便转头朝它叫起了金乌。
银鬃沙算是勉勉强强地能接受这个名字,便嗤嗤地喘着气,附和着木丝言。
二人携银鬃沙回到东楚城当日,因顾及到银鬃沙身上有伤,木丝言并没有亲自骑着它回到木家。
就在东楚城所有人都认为,木家的幺女遇到了宋国难以驯服的银鬃沙,英明不保时,她骑着伤口养好了的银鬃沙在东楚城中招摇过市,惊艳登场。
虽然她在招摇过市时,强忍着华容郡主抽在她身上那几道柳条印子的疼痛,不过能救回银鬃沙,她觉得这点痛不算什么。
在巴陵山之中,对比白家兄弟于家中被限制的遭遇,她知道自己是身在福中,便更加珍惜起木老太爷对她的好,除却同父亲在工室内研究榫卯和带着金乌遛弯,其他时间都在木老太爷身边侍奉着。
木老太爷见到她难得的娴静,便也不忍再责怪她私自离家出走去巴陵山驯马的事情来。
月夕节,大公主化身月神常羲,于东楚城月神庙献祭月之舞。木丝言恰巧年岁得当,被充数去做月神常羲身边的桂花神女。听闻,同样被拿来充数的据说还有姚家和孋家的姑娘。
月夕节当日,木丝言穿着华丽的月白色团花枝纹的祭服,头上插满了颜色明亮的步摇和鲜花,跪坐在月神庙祭台上二层栏杆处。
她百无聊赖地朝着在祭台上卖力跳舞的雅光散着竹篮之中的月桂花,看着祭台下的东楚国人,认真地朝着雅光跪拜,似是当真将她当做了月上之神常羲一般。
木丝言不知怎地,忽然鼻尖犯痒,接连打起了喷嚏。
跪坐于她身旁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见此,从袖袋里抽出一张帕子地给她:“家中兄长也闻不得这月桂的花香,快用这帕子将鼻子塞住。”
此时的木丝言已经是鼻水泛滥,为了不丢雅光公主的面子,便接下了那姑娘手中的帕子,揉细了,分别塞入鼻孔中。
到别说,还当真有用。帕子之中带着暖香,阻挡了月桂花的香味,她这一堵上,就不再打喷嚏,也没有先前那般难受了。
木丝言朝她礼貌地道了一声谢。
“不必客气,你是木家的幺女,我识得你。”那姑娘笑着道。
木丝言内心窃喜,心想着她在东楚城名气居然这么大,连闺阁之中的姑娘都认得她,可表面上却还是平淡如常,沉稳地道:“不知是哪家姐姐?”
“姚家,我是姚家三女儿,名叫姚绾。”她眉宇之间多显温婉,好似巴陵山树间漏下来的日光,温暖和煦。
第九十七章 多是横戈马上行
妫翼缓缓上前,拿起酒壶,低头嗅了一口酒香,道:“这酒里的毒药名为柳叶桃,生长于燕国与郑国境内,花如桃艳,枝如竹节,四片花叶便可毒死一头野猪。”
“孤好不容易才从一株花树里,提炼出些许毒粉,这便送来予大公子享用。”
“这毒药饮下去,不会顷刻毙命,先是腹痛难耐,如搅肠痧般地庝上一个时辰,随后浑身抽出不止,胸口剧痛,犹如剖心地再过上两个时辰,待大公子奄奄一息,命若游丝,孤再唤来芈亥,叫他亲眼来瞧一瞧,大公子的下场。”
妫翼作势便要将酒灌入芈苏的嘴中。
芈苏满眼惊慌地向后退去,他奋力地挣扎,致使面容扭曲,往昔的风骨与儒雅皆荡然无存。
“我愿同陈侯结盟,若是陈侯助我为君,楚国再不会与陈国为敌。”芈苏迫不及待地向妫翼屈服。
妫翼得偿所愿地点了点头,转身将毒酒交还予蒙面男子。
“口说无凭,还请大公子立字为证。”
奉送盟书卷轴与笔墨的侍婢已然在门前等候,但听妫翼所言后,鱼贯而入。
锦卷丹书,盟约旦旦。
自楚国大公子芈苏继位楚公日起,同陈宋二国,各守分土,无相侵犯。善待姜、蔡、息国、西夷蛊女宗族后裔,不可因其国灭家亡而夺其命,奴其身,伤其发肤。凡百之约。皆如载书。克终若始。信言不艳,实居于好。有渝此盟,创祸先乱,违贰不协,慆慢天命,明神上帝是讨是督,山川百神是纠是殛,俾坠其师,无克祚国。于尔大神,其明鉴之!
陈侯印信与宋公朱砂印信已然覆于盟书之上,方才芈苏虽受惊吓而丧胆,在侍卫对其解除禁锢后,他稍作调整,安定心神后,仔细地翻看盟约。
他见字里行间并无过分之求,随后也将自己随身的印信覆之于上。
妫翼如愿以偿,且将两卷盟书依次收好,收纳于缃帙瓶中蜡封。
芈苏见她并未留存一卷予他,欲开口问询,却听妫翼道:“既是盟书,便要经歃血盟礼,祭山川日月,孤令巧匠将盟书镌刻于碑,待公子登位之日,与卷轴一同送入东楚,公子以国君之礼,祭楚国山河之时,将碑立于伏水湖畔。”
芈苏颇为不解,为何盟书的碑文会立于伏水畔,那如今是楚国的地界,姜国的故土。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捧着毒酒的蒙面男子,这才又顺着妫翼的意愿,点了点头。
芈苏被守卫送离行营后,妘缨自屏风后现身。
她径直走向那蒙面的男子,将他脸上的尺素摘下。
“尽快联系到楚国的门众,令他们无论用和方法,解救困在大公子府中的莲生。”
夜玦应了一声,捧着酒壶向行营外走去。
经过妫翼身旁时,被她拦下且将他手里的酒壶夺了去。
夜玦近身功夫不敌妫翼,待东西被拿走半晌才反应过来。
妫翼寻了两支酒碗,倾浊酒而出,自顾自地饮下。
“即便百毒不侵,也不必如此嚣张。”见酒碗已然见底,夜玦抱着肩膀叹道。
妫翼莞尔一笑,道:“先生善弄药草,怎会不知这酒中本就无毒。”
“孤不过就是骗一骗那无知小儿罢了。”妫翼说罢又饮下一碗。
“可陈侯怎知那大公子定然会抗拒,若是他铮铮铁骨,不屈而饮,陈侯如何应对?”夜玦问道。
妫翼摇了摇头,唤来妘缨共塌而栖。
“他不会不屈而饮。”妘缨上前,紧挨着妫翼而坐。
“他一开始,便想好了要与妫翼而盟,那些你们瞧见的他所谓的反抗,也不过是为了更加名正言顺地欺骗自己,走个过场罢了。”
“在场的人都瞧见了,也相信了他是被妫翼所逼迫。”
“便是连他自己,也相信了。”
妫翼言笑晏晏地与妘缨举起了赞许的大拇指,道:“妘缨懂我。”
妘缨白了她一眼,又将酒壶递给了夜玦:“浊酒后劲大,你少喝些。”
妫翼点了点头,颇为满意,她张开双手,与夜玦要道:“可瞧到了你主子予孤做事的赞许,还不快将孤要的东西交出来?”
夜玦低头看了妘缨一眼。
妘缨凝眸思虑半晌后点了点头。
夜玦从怀中摸出一支细长的棉包递给妫翼。
妫翼眉开眼笑地接下,解开系在包中央的绳扣。
棉包如画卷般地展开,里面整齐地插着五六只骨针。
骨针颜色如白玉,散着淡淡莹润的光亮。
“这是你用来对付白尧的?”妘缨问。
妫翼点了点头;“若是放行姚宏与伯敬,还有余陵城中的百姓回乡,白尧须得身受难以治愈的伤,来证明战场的凶险,如此,姚先生回到东楚受的罪,至少不涉性命。”
“这是其一,你怕是还在为东楚木家的四少姬向白尧寻仇吧?”妘缨道破妫翼心机。
木家四少姬,是曾在妫翼身旁的芊芊,她之所以执着叫夜玦为她寻来骨针,便是想要白尧一样,承受芊芊万箭穿心后,灵魂仍旧被束缚在肉体之中疼痛。
妫翼曾见过凤姒夫人使用骨针后地模样。
于白尧而言,如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在弱不禁风中慢慢死去,直至魂飞魄散,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妫翼再度赞许道:“妘缨懂我。”
“所以,接下来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妘缨见她双眸深邃,却似笑非笑地模样,便知是往时的记忆涌上心头,令她感物伤怀。
“押解芈亥与芈苏返回潼安城。”妫翼道。
妘缨悉听尊便,并未究其原因:“何时启程?”
“明日过午。”凭着白丸毓的脚程,最早能见到白尧,也要在三日之后,想要引诱他们兵分两路,需得选一个恰好的时机出发。
“好”妘缨道:“想来你自有安排,我只顾携夜家军将二人安然无恙地带回潼安城。”
她不再阻止妫翼涉险,只是留下了她最信任的两个人,妘暖和夜玦来协助妫翼。
妫翼心中荡漾着不可言说的欢愉,她扯着妘缨的衣袂,笑道:“绥绥这里谢过骨碌的鼎力相助,日后宋国遇事,陈国义不容辞。”
妘缨宠溺地看着她,道:“倒也不必往后,现在便有一事要求你。”
妫翼灵动的双眸微微闪动,问道:“可是阿无?”
妘缨默默点头,从怀中摸出芈苏交给她的酒壶。
在余陵城的这几日,妫翼已经知晓妘缨面见芈苏时发生的所有,她神色惋惜地轻叹道“可怜阿无出身姜国宗亲,却沦为公子府的侍婢。”
“这倒并不是最令人惋惜的。”妘缨摩挲着莲花酒壶道。
“最令人惋惜的,是她的哥哥为了寻她,被她的主人所囚禁,而她,却救了奴役自己,囚禁兄长的仇人。”
“善良过了头,摧毁了自己,也摧毁了深爱她的亲人,她往后余生,本该是一番顺遂的。”
妘缨一开始就知道,是芈苏说了谎话。
莲生不会愚蠢到在百香楼现身,甚至是暴露身份。更何况,八卦门在东楚的据点,早已不是百香楼,莲生也不会前往那样一处人来人往的地方,做个沽酒郎。
他一定是发觉芈苏身旁的阿无是自己的妹妹,带着她离开东楚时,被芈苏发觉。芈苏将莲生囚禁,并用其性命威胁阿无继续留在他的身旁,助她诱惑芈亥。
为保护兄长,阿无才选择了这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或许,在她被芈亥羞辱时,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你不说我险些就认定,芈苏为了阿无,冲冠一怒,大义灭亲,现在想想,也不过是他在众人面前做戏罢了,就算是真的捶死了芈亥,大抵也没有人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妫翼说道。
“所以,你仍旧想要扶持这样一个人成为楚国国君?”妘缨收起酒壶,问道。
妫翼伸了伸腰,侧靠着妘缨的肩膀,道:“扶持倒是算不上,不过是给他个机会能活着回去罢了,最终能否成为继位国君,仍要看他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你的小葫芦里装着什么,现在还不能让我知道?”妘缨偏过脸,下巴抵在她额头。
“没多久了,你总会知道的。”妫翼安心地闭上双眼,稍作休息。
“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报应已至。”
翌日,过午,晴朗,风烈。
妘缨与楚国二位公子共乘一车,在夜家军壁垒森严的行军阵中,缓缓前行。
隔日,待天一黑,妫翼命小满与老靳将城内的楚人赶入一座神殿之中,分派所有跟来的陈国兵卫看守,若有人妄想出逃神殿,杀无赦。
随后,她与妘暖和夜玦登上空无一人的城楼,遥望着漆黑无际的远方。
“白尧大约会选择破晓时攻城,现如今双方皆是粮草告急,且他们也是知道城内空虚,定会选择全力以赴攻城。”妫翼拿出骨针,将它们一一与青丝缠绕成髻。
“昨日,孤做了几个简易的投石器,做以震慑,引白尧现身。”
“待他现身之时,孤会俯冲下城,夜玦负责远攻为孤作掩护,而妘暖,你负责保护夜玦,避免他遭受楚军偷袭。”
“孤会速战速决,尔等若是抵御不住,不必恋战,自行离去,以保护己命为任。”
妘缨离开前,仍旧将白虹留在了妫翼身旁。而今妫翼擦拭着剑身,映火照,光辉明亮。
“陈侯有没有想过,若是楚军皆攻入城内,要如何?”夜玦归拢着羽箭,且将一支备用弓挂在了腰间。
“就是要让他们攻入城内。”妫翼诡异地勾着嘴角笑道。
夜玦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地试探了一声:“你要火攻?”
“当年,潼安城的那场大火,并没有将他们怎么样,这次余陵的火,绝不会放过他们。”妫翼将白虹收回剑鞘,盼望着破晓快些到来。
“陈侯可有想过,那些被关在神殿之中的楚国百姓,还有姚宏先生与伯敬?”
“大火焚起时,火并不会听令选择焚烧的方向。”妘暖皱眉怒目。
他心慈,最见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枉死。
“妘缨将你留下,是为助孤一臂之力,而非予孤添乱添堵。”妫翼抱着肩膀,转过身望着他。
妘暖心有不甘,却还是应了妫翼的命令,他心底盘算着,等会儿撤离时,定要返回神殿,凭着自己,能救几人,便救几人。
妫翼一早便将妘暖心中的盘算看的透彻,她并未点破。
左右她也不放心老靳与小满,倒不如将计就计,最终目的皆是救人,妘暖能回去看一眼也罢。
天将明,一支鸣箭朝着妫翼的面门飞了过来。
夜玦迅速拉弓放箭,将那只飞来的鸣箭截成两半儿。
随后,万千马蹄声围城而来。
第三章
“不就是驯服了一匹破马么,有什么了不起。”距离木丝言和姚绾二人不远处的一个姑娘细声嘲讽道。
“孋姐姐,你有所不知,那银鬃沙可是连主君都无法驾驭的呢?”坐在那姑娘身旁的另个女孩子说道。
虽然这话是在抬举木丝言,可话语之中听不到任何友好的语气。
“姐姐们说笑了,不过是主君抬爱,没跟我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罢了,换做你们,也会是一样的结果。”木丝言拒绝莫名其妙的抬举,并顺便出口怼回了她们。
“呦呵,倒是个撒泼的。”被称为孋姐姐的人冷嘲道。
木丝言没再说话,她以为士族大家的姑娘都会如同姚绾这般温婉和煦,却没想还真有喜欢寻衅挑拨的。
她也懒得理她们,索性就当做听不到她们的挖苦,卖力地为雅光撒着月桂。
月夕祭舞结束后,木丝言的胳膊已经累的酸麻,本想着能回家去好好休息,却被雅光当场截获,邀她一同入宫参加月夕饮宴。
木丝言用了诸多理由尝试拒绝,比如身上的祭服不合适,头上的步摇不合适,月桂花的香味不合适。
可木丝言所提出拒绝的理由,一一都被雅光公主摆平了。
雅光公主的马车里已经准备了木丝言更换的衣服,而且为了搭配她的姓氏,还十分贴心地准备了水绿色的衣裙。
木丝言微怔,不经大脑地问了句:“那姚绾姐姐的,你莫不是准备了绾色?”
雅光公主略有吃惊地笑道:“你个小机灵,是怎么知道的?”
于是,木丝言被雅光公主和姚绾二人一左一右地挟持上了马车,并且亲自帮助她换好了衣裙。
儿时的木丝言长的太过讨喜,讨喜到姚绾将她的发髻梳成了平双髻,宛如神庙之中的神童子一般娇俏可爱。
她并未在意自己的装扮,只是慨叹,乘着大公主的车马入宫果然同自己入宫时不同。
她每次入宫都是给阿翁送午后小食,阿翁所在的驻马场就在第一道宫门口不远,进入第一道宫门之后便是要步行。宫门到驻马场的距离倒是不远,可怨就怨在驻马场的占地广阔的可怕,光马厩就有百十余间,还有马场,和摆放马车的库房,她每次走到阿翁所在的太仆阁都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乘着大公主的马车,可以一直行进到第四道宫门口再下车去,这也是木丝言第一次看到第四道宫门里的光景。
她看着楚宫的朱墙玄瓦,灯火辉煌,不由得慨叹起宫殿的巍峨高耸。
雅光看着她发呆的模样,以为她是第一次入宫,甚是胆怯,便走上前拉过她的手道:“莫要怕,今日的饮宴都是主君的近臣,你阿翁和父亲可都在,还有你家的大哥,叫什么来着?”
木丝言十分感谢雅光公主的照应,知道她与自己闲话家常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之感,便接口道:“叫木丝慎。”
“对,是叫木丝慎的,在云梦城做教书掌司的,主君还说要为他做主寻个士族家的姑娘呢。”雅光公主笑道。
木丝言想了想,自家大哥是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不过看自家的父亲和母亲的模样,倒是不急。
与雅光公主闲话家常之时,已过一处石桥,稍行片刻,便到达一处楼阁。
木丝言提着裙角随雅光公主走上石阶,登高后见一处灯火通明,四面通透的楼台。
透过这四面通透的楼台,能清楚地瞧见不远处的方廊上有妖娆的舞姬跳着舞,还有随之而来的淡淡丝竹之音。
这样远观,既不被丝竹打扰的彻底,亦能观赏的完整,倒也精巧。
楼台之中的饮宴本是到了觥筹交错时,自雅光公主带着她和姚绾走入,饮宴忽而安静了些许。
跪拜于襄公之时,襄公询问银鬃沙现下的情况。
木丝言乖巧地回答,争取做到滴水不漏。
许是今日的琼浆玉酿使襄公惬意万分,便没有再同她一个小丫头过不去,又询问了大公主几句月夕祭月舞的事情,便命她们入座去了。
木丝言瞧见自家大哥的身旁有空位,便抬脚要过去,谁知又被雅光拉了回来,盛情邀请与她同坐。
木丝言瞥了一眼高位上的襄公,乖乖地跟在了雅光的身后。
她坐在雅光的右侧,旁边挨着的是白家少年。
在她尚未确定坐在身旁的究竟是白素还是白尧,所以极力地保持沉稳和安静,不观四处,执着于案上的香糕和炙肉。
少时,雅光递来一爵翠色液体给她,她双手接过,鼻尖略过一阵馥郁的芳香。
她知道手上的应当是今年供奉的御酒,陈年翠竹夜,带着万分好奇想要尝试一口。举杯放于嘴边时,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力道,将她送往嘴边的美酒压了下去,稍后一只素白又纤长的手拿走了她手上的酒杯。
她现在可以确定坐在她身旁的白家少年到底是谁了。
她瘪着嘴,侧过脸幽怨地看着白尧将她的酒一饮而尽,为了避免注目,她还是忍着没有说话。
在雅光递来第二盏翠竹液的时候,木丝言尽量背着白尧去接,可美酒才到嘴边时,又被他抢走了。
她一生气,索性做到了雅光公主身旁,与她共饮一爵,这次白尧没再上手抢酒喝。
雅光回过头,看着白尧笑了笑道:“尧公子似是管的有些过了。”
白尧长叹了一口气道:“她尚未饮过酒,若是等下醉了,做了逾距之事,公主可要想个法子护着她才好。”
雅光公主楞了片刻,转身抢下了木丝言手中的酒,将她赶回了原位。
木丝言吧唧着嘴,无限地回味着翠竹液的芬芳,只那么一口,她便觉着喝酒着实是一件能让人欢畅的事情。
须臾,有宫人来报,说白家的素公子与琼公子和孋家的修公子打了起来。
众人皆是惊慌失措,唯有木丝言开始晕乎乎。
几个少年被押来殿前,襄公闻讯原因之时,芈琼和孋修一致对外地指责白素先动了手,而且从外表来看,芈琼和孋修二人被揍的相当难看。
襄公问寻白素原因时,白素并未做过多言语的解释,想来他又是悍名在外,一时间指责他的人逐渐占了多数。
雅光公主幸灾乐祸地悄声道:“瞧瞧这回还有谁能帮你。”
还未等白尧起身为白素求情,坐在雅光左侧的昭公子忽然起身,行至殿前跪下道:“主君若是要怪,便怪儿臣吧。”
芈昭这突如其来的求情,让殿内的人疑惑不已,直到昭公子道出了白素为何痛打芈琼和孋修时,众人这才知晓,白素乃是赤血丹心的忠义之人,而非一介莽夫而已。
一年前,周王将周公主玉琢赐给楚国做新妇,能与她身份和年纪相配的便只有君夫人所生之子的芈昭。
玉琢公主嫁入楚国之后,被封为灵玉夫人,却始终不愿同芈昭行夫妻之事。芈昭自觉年岁尚小,不便过早历经人事,因此也没有再勉强灵玉夫人。二人虽同住昭华宫,算是举案齐眉,和谐相处,却未有真正的圆房。
于是,昭华宫内便传出了风言风语,说昭公子在夫妻之事那方面不行。
于方才的饮宴上,芈琼和孋修二人,便是用此风言风语来羞辱芈昭。碍于情面,芈昭并未做声,但与芈昭关系甚好的白素便坐不住了,趁着二人离席小解之时,狠狠地暴揍了二人一顿。
事情的原委一道出,襄公气的发狂,他最痛恨的便是庶子爬到嫡子头上耀武扬威,他持起案上的酒爵,猛地朝着芈琼砸了过去。
霎时,芈琼的额角血流如注。
芈琼和孋修二人早就吓的失了魂,跪在地上说尽各种求饶的话,就连的上卿孋家老丈也上前为自家子孙求着情。
木丝言恍惚之间,听到了事情的来历和经过,有些听懂了,有些没听懂,介于她现在已经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便拉住雅光问道:“夫妻之事,是什么事,很重要吗,为什么偏要行,不行会如何?”
殿前都是求饶的声音,偏偏她这一问十分突兀,且声音过于张扬,以至于所有人都朝着雅光公主望去。
雅光公主脸色已是泛青,连忙抱住木丝言,捂住了她的嘴,并且配合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木丝言常年驯马,力气大得很,她被雅光公主捂得难受,随即挣脱开她的怀抱,朝着白尧倒去了。
白尧好心的接住了她,可她偏又犯起了酒浑,拉着白尧问道:“她不说,那你说,夫妻之事,是什么事,小白,你说啊?”
白尧倒是对夫妻之事不怎么关心,倒是她叫他小白这事,确实得找个机会问问她才行。
她抱着白尧的手臂不停地痴缠询问,一直到殿内有人大笑了起来。
“都是小孩子,童言无忌,主君莫怪。”说话的正是木丝言的阿翁,木太仆。
他起身端起酒爵朝着襄公一拜,而后一饮而尽。
“是啊,主君,琼公子和孋修他们也都是孩子,孩子之间的玩笑和打闹,皆是无心,教育过后便好,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啊。”孋上卿诚恳地劝道。
襄公此时酒醒了些,便不似方才那般癫狂,他见芈琼头上的血洞,也是颇为心疼。他吩咐宫人先将太医署的医官宣来为芈琼包扎,又各自惩罚了芈琼和孋修思过,并禁止宫内的传播风言风语,违反的宫人立即处死。
一场危机被木丝言几句酒后浑话化解了,亦是木太仆的巧言及时,否则有心之人再添油加醋地说些什么,襄公必是当场将芈琼赶出东楚。
平息闹事的当事人也是酒醒之后才知情,她现在依旧沉浸在翠竹液带来的美梦之中,以至于雅光公主不得已求了襄公,将木丝言留在了宫里,同她回到了章华台。
木丝言于第二日晌午醒来,她擦了擦嘴上的口水坐起身,迷迷糊糊地打量着四周。
看着如此奢华的寝殿,她猜想自己一定还在梦中。
倒下头准备继续睡的时候,却被雅光提着脖颈,从床上拉了起来。
这回她算彻底清醒了。
在雅光的嘴里得知自己昨夜的壮举后,尤甚是抱着白尧的手臂又亲又啃,木丝言甚想当场撞柱去死,可是她依旧不知夫妻之事到底是什么事,于是带着这个疑问,她回到了家中,问起了自己的母亲。
当天傍晚,本来不想揍她的华容郡主,再次手持柳条,从院内,追她追去了木老太爷的书房。
木丝言知道在宫内言行不当,为木家丢脸了,才要同木老太爷求情,却被赶来的阿翁救了。
阿翁说她昨日的言行不当不但无过,还有功。
她倒是很想在问一问阿翁,夫妻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可见母亲一脸凶猛,便乖乖地闭嘴了。
也是阿翁讲出来,她才知道,昨日阿翁借着她的童言无忌说了下去,才将芈琼和孋修那两个小子救了。
阿翁之所以说木丝言立了功,是因为孋修那小子在辈分上算是木丝言的表兄。
木老太爷早殇的二儿子留下的唯一的一个女儿,名唤木心,便是嫁到孋家做良妻了。
早前的孋家不过是楚国都城一介小吏,木老太爷看重孋家的淳厚,便放心地将自己的孙女嫁了过去。可后来,孋家水涨船高,做了襄公身边的上卿,便瞧不上木家着亲家了。
这便是在木丝言出生之后,两家人都不怎么走动的根本原因。
华容郡主告诉木丝言,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姑姑曾偷偷来看过她,只不过孋家后来管的严了,限制了小姑姑的自由,她便很少再回来了。
第四章
在木丝言的记忆里,这位小姑姑是完全不存的人。
一直到这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三日,孋家带着谢礼前来道谢,木丝言才见到这位清雅可人的小姑姑。
她的这位姑姑,就像是鲜嫩的翠缥茶,芳香盈路,皓质如月。
想来孋家虽然瞧不上木家,但是至少没有亏待姑姑,也算是没让木老太爷寒心。
许久之后,东楚城传出一件桃色的大八卦,以至于听闻这桃色八卦后,还处在震惊中的木丝言被雅光公主宣入宫中时,脑子里还在质疑,这件绯闻的真假。
她见雅光坐在章华台上的角亭里,连忙跑到她跟前,焦急地问道:“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昭公子治好了身上的病吗?”
雅光公主怔了怔,随即抬起手便弹了她额头一下。
“我阿弟本来就没病,都是那些人诋毁了他。”雅光公主白了她一眼道。
“那这次呢,这次是诋毁吗?”她按捺不住自己躁动的灵魂,追问着雅光。
“我听传言说是孋家的姑娘先勾引的阿弟,还是用孋修的名义将阿弟约去了百香楼,并在他的酒里下了合欢散。”雅光公主细声地跟她说道。
“合欢散?”木丝言脑子里闪现一万个为什么。
雅光公主想了想:“就是吃了之后六亲不认的那种,只想行夫妻之事的淫邪之药。”
木丝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就被孋修和琼阿弟撞见了,追着昭儿跑了三条街,闹的人尽皆知了。”雅光公主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道。
“那主君可有责骂昭公子?”木丝言继续问道。
雅光公主摇了摇头,拧着眉毛道:“昭儿回来,确实是被主君叫去过凌恒宫,但似是主君并没有生气,在昭儿回到昭华宫之后,还赐了好些个补品。”
“而且,我听说,主君有意让孋家的姑娘入宫,做昭儿的侧夫人。”雅光公主细声道。
这位孋家的姑娘,就是月夕节那日出言嘲讽她的姑娘,根据姑姑对她说的,这位名叫孋婰的姑娘是孋家大房良妻所出的嫡女,也算是她名义上的表姐。
木丝言不解,这泼天大的事情,就这样皆大欢喜了?
“想来孋家怨也没用啊,自己家的姑娘管不住,倒是把昭儿坑坏了。”芈雅光生气地道。
木丝言倒是觉得这件事上芈昭不算吃亏,白得了媳妇又治好了病,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她始终纠结于芈昭的病,所以忽略了这件事从头到尾,不过是芈昭的一个棋局罢了。
景行阁月夕饮宴一事,已经让木家和孋家的关系破冰,且两家早前就有姻亲关系的牵绊,如今木家反对襄公称王,反对外扩征战,整日规劝遵循周礼,不为芈昭所喜。
如若木家同化孋家,使其政见一致,影响到襄公,对芈昭野心便是一种毁灭。
所以他才想了这一招,做制衡之术。
他知孋家那位姑娘有些钟情于他,于是便使了点手段,先采了这一朵花,又故意被芈琼和孋修撞破,弄的人尽皆知。
芈琼那小子,在他眼里就是个弱智,根本不配同他相争国君之位。
他故意将脏水往芈琼的身上泼,对襄公说是芈琼设计了他,自上次知道他不能行夫妻之事,便下合欢散来坑害他。
他故意装出身形虚弱,面目苍白的模样,惹得襄公心痛不已,赐了好些补药给他,又惩戒芈琼留守宫内思过。
当然,为了做戏做足全套,芈昭还让白素揍了芈琼一顿。
这也是雅光公主让木丝言进宫的原因。
雅光公主气不过是一介将军之子,却连主君的儿子都打,且毫无悔过之意。连她多次跪求主君惩戒白素,都被主君不以为然态度给挡了回来。
虽然白素是为了芈昭才动手打了芈琼,可在雅光的眼中,事情总归是一码归一码。她要私下里给白素一些教训,谨防他将来渝矩过头,欺负到芈昭身上去。
木丝言倒是能理解雅光防患于未然的想法,但却觉得她对白素似乎过于针对,就比如她想要教训白素,并不是重金找些江湖草莽与他打上一架,反而是要从树上摘下个蚂蜂窝送去白素的卧房。
这哪里是惩罚,根本是小女儿家的恶作剧。
木丝言忽而想起,白尧曾与她说过的,白素畏惧雅光掉眼泪的话来。她问雅光,是不是白素曾经对她做了什么,才让她无论事出何因,都会针对起白素来。
二人的关系已是十分亲密了,因而雅光在心事被她看穿之后,并未恼怒,反倒带着她去了章华台东南角的一处大殿。
殿内一片黑暗,四方门窗紧闭,并被玄色布帘遮挡的密不透光。雅光手持的烛火照亮前行的路,拉着木丝言缓缓行进。
少时,雅光抬起手,扯开了面前罩着的玄色锦缎,眼前忽然呈现一座高大的金丝雕花笼。
木丝言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牢笼,以至于瞠目结舌地缓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面前这顶金丝雕花大笼,将大殿内一半的空间都填满了,笼内似是一座花园,里面栽了许多桃花树和杏花树,花树之中有微弱的火光闪烁,木丝言听到笼内有阵阵水声传来。
雅光公主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钥匙,将金丝雕花笼的一处小门打了开。她带着木丝言俯身走入笼内之后,不忘嘱咐身后的木丝言将小门关紧。
木丝言并没即刻质疑雅光公主神秘兮兮地模样,就先依照着她吩咐去执行了。
二人穿过花树行至一处小桥流水,桥旁雕刻着大片的芙蓉花石雕,那些芙蓉花上的石台燃着火烛,被琉璃罩遮挡,四散着五彩斑斓的光。
木丝言鼻尖忽而闻到一股暖香的味道,跟随着香味,木丝言走下了小桥,瞧着不远的一棵花树上栖满了各种颜色的蝴蝶。
雅光公主走到灯台前,将其中一个琉璃罩打开,里面的灯火直逼栖息的蝴蝶。
它们如同炸开的烟火,四散着翩然而起。
这便是雅光公主饲养的笼中蝶,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它们都能于此处繁衍生息,翩翩起舞。
眼瞧这金丝雕花笼的大小都快抵得上木丝言卧房,却被雅光公主拿来做温室豢养蝴蝶。她不得不慨叹,公侯子女的喜好甭管有几多刁钻和非同寻常,都能比平常人家容易实现的多啊。
“早前,我好不容易得了两只极品,一只翅膀为湖蓝,一只翅膀为绛紫,奈何有次出门时,那绛紫的蝴蝶附在我衣袂上,跟着一同出来了,我连忙命人拿着网纱去抓,可怎么抓都抓不到,我瞧着那小蝴蝶都要飞出宫墙去了,便舍不得地掉起了眼泪。”说到此处,雅光公主抹起了眼泪。
“后来呢?”木丝言好奇。
“后来那白素便来了。”雅光公主目光忽变怫郁。
白素见到雅光公主掉着眼泪,便飞身一跃将那蝴蝶抓住了,只不过他一介武夫,手力过大,虽然拦下了那只蝴蝶,却硬生生地将它捏死了。
这下,雅光公主哭的更凶了。
当时的白素见到雅光公主凶猛的哭相,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安慰她。
他见雅光公主万分重爱那只被他捏死的蝴蝶,便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将它的尸体固定到一块锦缎上,做成了不会腐烂的标本,并用精美的木匣装着,送给了雅光公主做礼物。
雅光公主看到后,不但哭的更凶了,还因此记恨上了白素。
再后来,白素又差人寻了几只颜色稀有的蝴蝶送给雅光公主,可那时的雅光公主已经不领情了,日日想着如何给白素一记重击,替她的绛紫小蝴蝶报仇。
木丝言诚恳地建议雅光公主,白素武力颇高,且性情又是桀骜不驯的,不能从正面攻击,也不能硬碰硬,只能智取。
雅光公主不知要如何智取白素,却听木丝言道:“像他这种狂傲不羁的人,最在乎的就是输赢对错,单挑他最弱的方面痛打他,让他输的心服口服,从而在内心击垮他,让他认定你强于他。”
雅光公主的眼中泛起一阵明亮,诚挚地认为木丝言的这个方法着实可行。
木丝言内心窃喜,本以为帮助雅光公主了却了一大心事,自己可算是能清闲一阵子了。
可没过两天,雅光公主又将她宣入宫内,抱着棋盘,神情可怜地求着木丝言陪她学习黑白棋。
原是雅光公主打听到了,白素自小便是个臭棋篓,每逢下棋必输。所以雅光公主才下了决心要使自己的棋艺修炼的超群绝伦,而后光明正大地对白素下战帖。
雅光公主为表决心,还请来了云梦城里的掌司师尊姚家的长子,姚宏亲自来教。
姚宏是姚绾的兄长,也是木丝言兄长木丝慎的挚友。如若她和雅光公主一同跟随姚宏学习棋艺,就相当于木家全家上下都知道木丝言在学习棋艺了。
华容郡主知道后,高兴的一夜没睡,心想着自家的小女可算是开窍了,终于不再整日钻研那旁门左道了。
可是,木丝言的悲惨生活便开始了。
木老太爷,华容郡主和她的三个兄长皆是黑白棋高手,但见木丝言学会了黑白棋,便都想拉着她来探探她的底。
刚开始,木丝言是带着小脾气拒绝众人的,可是当木老太爷用上好的梨花木做赌,华容郡主用及其珍贵的柘木做赌,她的三个兄长分别用蓝田白玉,翠眉山青玉和一套精致的打磨木材用具做赌时,木丝言勇敢地朝着拜金势力低下了头。
为了赢得这些赌注,她日夜奋进,闻鸡起舞,就连做梦都在搏杀着棋局。
最终,她的棋艺突飞猛进,抵达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她赢了家中所有人的赌注,成了木家的独孤求败。
就连逐除过后回门的小姑姑也禁不住家里人的怂恿,拉着木丝言对弈了起来。
木丝言胸有成竹地赢了棋局,并追问着小姑姑的赌注。
木心宠溺地摸了摸她额角的碎发,便从家中带来的食笼中拿出了一樽陶瓮来。
当陶瓮的盖子被小姑姑掀起的时候,木丝言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待小姑姑从陶瓮里面盛出一块块棕红色的果实时,木丝言迅雷不及地拿了一块放入嘴中。
她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仿佛像是放在雪地里的蜜糖,还带着梨花馥郁的清香。
“我教你做这道蜜渍棠梨子可好?”木心见她吃的欢畅,便问道。
木丝言愉快地点着头。
一直到上元节前夕,木丝言都在家中跟着小姑姑学习做这蜜渍棠梨,家中的老母亲华容郡主得知后,又是欣慰的一夜未眠。心想着自家姑娘再度开窍,喜好终于变回同平常家的女孩一样了。
上元节当日,东楚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姑丈亲自带着孋修一同来木家接姑姑回孋家。
那日,木丝言正在木家的院子里,转圈地打量着木老太爷的垂柳,脑袋里捉摸着如何将这春日飞絮的垂柳给拔了,移栽些棠梨树来。
院子内突然走进来一位少年,与她问话。
他说他识得木丝言,可木丝言却不记得何时见过他来。
他说自己叫孋修,是小姑姑的长子。
木丝言才恍然想起,景行阁饮宴当夜,自己荤话连篇时,他也在场,想必是见过自己了。
只是那时的木丝言,早就迷糊地看不清人了,认不得他也正常。
木丝言微微欠身,有礼貌地与他道了声,表兄安好,便转身要走。
第五章
孋修忽地叫住了她,质问道:“你与白家兄弟十分相熟吗?”
木丝言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着他,不知他这突然一句的用意。
“母亲同华容郡主说要亲上加亲,想必是要将你许给我做良妻。”孋修一本正色地说道。
木丝言紧蹙眉头,大惑不解。
“我不喜白家那两个怪人,所以你也要离他们远一些,还有,听说你喜欢驯马,从今天开始便不要再做这些危险之事,我听祖母说,女子少时身体时常颠簸,将来会无法承孕。”
木丝言垂着头暗自翻了个白眼,悄悄地扣动手腕上的机关。
早前,她赢了木老太爷的棋局,得到了梨花木,便将其打磨,分隔,组装,做成了一只精巧的手环。
手环可放十余只铜珠,按动腕上的机关,铜珠便会随之飞出,射程大约是在三里之内。
孋修捂着被击中的手臂,惊慌地吼道:“谁?”
木丝言乖巧地露出天真无邪地模样,关心地问道:“怎么了表兄,怎么不说了?”
“有,有东西打到我了。”他四处张望,寻找着重击的源头。
铜珠微小,可冲力却大,打在身上必将致人淤青。
木丝言惊讶了一番,便又按动了手腕上的机关。
再次受击的孋修气的跳脚。
看见孋修张狂地模样,木丝言神色凝重地道:“莫不是表兄惹上什么东西了吧?”
孋修吓得一哆嗦,面色惨白地吼道:“你乱说什么,我哪里会惹了什么东西?”
木丝言将信将疑地点着头,又道:“那就是这个院子的问题,我听老太爷说,曾经这宅子有个女鬼含冤吞珠而死,莫不是她瞧上了你,想做你的良妻?”
孋修渐渐地侧过脸,望向身旁的柳树,吓的鼻尖凝了汗珠。
木丝言垂着头,极力地忍着笑,而后拍了拍孋修的肩膀。
待孋修回头时,她猛地朝着他做了个鬼脸。
孋修被吓得随即飞奔出了院子。
木丝言终于能放声大笑,她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笑的前仰后合。
待平静后,她揉了揉眼角笑出的泪花,便俯身拾起地上的铜珠来。
待将铜珠归为于手上的镯子中,遂而瞧见了地上的影子。
她回身望去,见到白尧坐在院子的墙头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有门不走,你偏爬墙?”木丝言疑惑地问道。
“我只是受了雅光公主的嘱托,前来带你入宫。”白尧道。
木丝言扯着嘴角笑道:“哦,是白素应了战帖,雅光公主邀我去观战是么?”
白尧没有说话。
“稍作等我,我同母亲讲过再和你走。”她转身朝院内走去,行至一半,忽地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俏皮地笑道:“你可是怕白素输给雅光,不想弄的人尽皆知,才不行正门的?”
白尧垂下头,淡然一笑,侧过身从墙上落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木丝言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又继续寻华容郡主去了。
墙下的白尧,本是想走正门的,可路过墙下时,孋修的声音太大,惹了他侧耳倾听,听过之后,便想越过墙头去揍他。
可墙才爬了一半,木丝言便自己动手教训那个不识好歹的。
白尧坐于墙上,心里暗自称快,可不得不认真地思考起,他为何听到孋修的话,会如此愤怒,又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在意起木丝言这小丫头了?
木丝言入宫之后,便由章华台的宫人引入,前往雅光公主殿内的客室。
雅光公主正跪坐在海棠雕花的月门旁,她面前的案上放置这一块黑玉棋盘,离棋盘不远的鎏金香炉里正散着清冽的冷香。
看得出,雅光公主似是有些紧张。
木丝言走过去,跪坐在她身旁,拉着了她冰冷的手道:“别怕,以你的棋艺赢白素应当十分容易。”
雅光公主长吁了一口气,稳定心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少时,白家的两位少年走了进来,一位跪坐于案前,一位则坐在月门前,望着园中的落雪。
棋局开始时,雅光公主攻的相当猛烈,倒是白素,一直在退让着。可白素一味的退让不但没有让雅光公主手下留情,反而攻的更加猛烈起来。
眼瞧着棋局即将结束,雅光这才发现,自己一步一步走的棋子,竟然都步入了白素的陷阱中,片甲不留。
雅光公主急的红了眼,想要破釜沉舟,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木丝言在旁边并没有观战,而是一直在注意着白素下棋时的神情,确切来说,同雅光公主下棋的并不是白素,而是白尧。
白尧送她入宫之后,便消失了一段时间,而后再次出现,便是和白素一起。所以在他消失那一段时间,应当是与白素互换了衣服。
木丝言拿起棋子,帮助雅光走棋。
雅光愣住了,侧过头不知所措地望着木丝言。
白尧笑了笑道:“怎么,连话都不说,便直接上手指导对弈了?”
木丝言摸了摸鼻子:“彼此彼此,你不也替你弟弟出战么,既然大家都不诚心,就看哪一方的后援厉害,能赢就行了。”
雅光公主这才听出木丝言话中的意思,她愤怒地朝着坐在月门前的白素望去,喝道:“你个怂憨,自己不敢应战,便搬来了兄长,胜之不武。”
白素缓缓地回过头,平静地道:“公主得知我棋艺不佳,却偏生要同我比,那可有想过自己是胜之不武?”
雅光公主都快被白素再次气哭了,白尧连忙出声喝止了白素。
“单凭这现在的棋局,你是必输无疑,我让你三子,你若输我,雅光公主便不可再来与家弟下战书。”白尧对木丝言说道。
“不必,单凭现在这棋局,我若输了,便尊你,你若输了,白素今日要任凭雅光公主处置。”木丝言意气风发,似已稳操胜券。
雅光公主连忙拉住她,紧张地问:“你有几成把握,便开始说起了大话?”
木丝言对她支起食指。
“只有一成?”雅光公主错愕。
“不,一成没有。”木丝言说道。
雅光公主再次被木丝言气哭了。
白尧见此,点头答应了木丝言。
这棋局对于白子来说,已是残兵败将,哪里还有回转的余地。
便是白尧过于轻视了木丝言的实力,他将棋路转守为攻,想快些结束,却没想到被她用同样的方式,引白尧的棋子入了陷阱,溃不成军。
木丝言手执白子,缓缓地放入上星位,淡淡地问了一句:“还下吗,再走下去,你输的可就更加难看了。”
白尧还想再垂死挣扎一番,可发现路,都被木丝言堵死。
他长吁了一口气,到底是放弃了挣扎,缴械投了降。
雅光公主激动地抱住了木丝言,且说了许多甜言蜜语来感谢她。
木丝言笑着讨要雅光公主的赏,雅光公主便将自己的随身玉牌给了她。
有了这随身玉牌,木丝言不用诏令,也能随时来章华台。
这仿佛不像是对她的奖赏,倒像是雅光公主送给自己的奖赏。
木丝言撇撇嘴,收下时虽然不情不愿,但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
她身边,并没有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芈雅光是第一个。
虽然她贵为楚国大公主,娇贵又多事儿,可总是待木丝言颇为真诚,不似姚婉若即若离,亦不似其他贵女般假情假意。
总之,木丝言在她面前不需要藏着掖着,所示的面目永远都是最真实的自己。
她喜爱这样的雅光,更喜爱与雅光交往时,这样无拘无束的自己。
木丝言帮助雅光赢了棋局,便是要白素履行约定了。
这白素也算是个真君子,二话不说便立于雅光公主身前,一副悉听尊便的欠揍样。
木丝言以为雅光公主肯定会赏他一顿鞭子,或者来些刺激的酷刑什么的。
却没想到最后,雅光公主没出息地要白素陪她打起了雪仗。
木丝言险些被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看来雅光公主在这深宫很是寂寞啊。”白尧望着园子里的雅光公主,得意洋洋地揉搓着雪球向白素投掷,笑道。
“她有主君和君夫人,还有昭公子相伴,更何况她是公主,身边巴结她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会寂寞?”木丝言瞧着白尧杞人忧天地模样笑道。
“主君和君夫人又不像是平常人家的父母,能日日陪伴于她身侧,况且昭公子虽是她的弟弟,可身份有别,交谈不了过于私密的话来,你也知阿谀奉承那些人又有几人是真心的呢?”白尧说道。
如此看来,雅光一人在这宫里,着实无趣,怪不得偏生喜欢豢养蝴蝶。
想来她的心事,只能坐于笼中对着蝴蝶说,甚是凄凉。
不过,好在雅光公主遇见了木丝言,找到了一个可以丰盈了她半生的姑娘。
黄昏渐晚,雪仗的结尾,是以雅光公主的哭声中开始的。
本来,雅光公主是不让白素还手的,可光用雪球丢杵在一旁的白素,就如同丢一个不会说话的树一般无趣。
她便开口让白素还手。
所以,白素揉了一个巨大的雪球,把雅光公主给打哭了。
木丝言听到了雅光公主的哭声,猛地冲了出去,揉了一个雪球朝白素丢了过去,白素转身要躲,却被木丝言手镯之中的铜珠打了个正着,跪在了地上。
雪球正中白素的额头。
雅光公主止住了哭声,同木丝言一起并肩作战,将白素快打成了个雪人般,才罢了手。
木丝言在宫中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后准备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雅光公主不放心她一人出宫,便委托白尧将她送回木家。
二人共乘一骑回到了木家,木丝言落下马去,便让白尧在门前稍等。
而后她转身跑进了院子,不过多时抱着一个木匣返回到白尧跟前。
“喏。”她将木匣递给白尧。
白尧将信将疑地接过后,打了开,看见木匣之中放着一柄青玉造的短剑。
“我并没有忘记要赔你的短剑,只不过早前还没选好用什么原料去打造一个新的送你,恰巧前些日我得来一块翠眉山青玉,这青玉韧性强,又清透,且不像其他玉石那般易碎,磨锋利了,用作兵刃也算是上乘之选。”木丝言说道。
白尧心有欢喜地拿起青玉剑,剑柄触感冰凉,剑身轻盈,剑锋清透,着实为上品。
“至于剑鞘,我如今还没找到合适的,想来白府金玉无数,便是你自己想想办法。”见白尧不住地抚摸着青玉剑的剑身,甚是喜爱样子,木丝言不禁脸上滚烫,耳朵泛红。
她心满意足地转身要走,却被白尧叫住。
他从身上解下常伴身侧的玉司南佩,放在木丝言的手中。
“此佩物是阿翁留给我,具有辟邪之效,你收好。”
木丝言看着手上的司南佩,一个不小心将心声吐了出来:“这算是交换了信物?”
白尧一怔。
木丝言反应过来后,拿着玉司南佩急忙转身,逃回了院子中去。
白尧望着她的背影,第一次心有满足地笑了起来。
句芒祭祀后,木丝言的兄长们都启程回云梦城去了。
趁着家里人都去送行,木丝言跟着小姑姑两个人把老太爷的那棵柳树移栽去了门前,将院里能栽树的地方都载满了棠梨树。
老太爷回家时,险些气的背过气去,但瞧此举出自他最心尖的两个掌珠,便不忍打骂,只是偶尔会掉泪。
不久之后,木心回家时带了几坛自酿的梨花酒,老太爷喝了几爵后,便不那么难过了,并嘱咐木丝言同她的小姑姑学一学制梨花酒,待梨花落尽后,好亲自酿制给他喝。
第六章
木丝言潜心在家学习酿酒时,意外地发现阿翁每日都早出晚归,详细问了华容郡主才知,是昭公子和孋婰婚典仪式,需要调用楚宫内所有的车辇,阿翁这才忙了起来。
木丝言好奇,二人不是在去年月夕节后,便有了百香楼一事,为何婚期要拖到现在才举办?
华容郡主告诉她,是宫中的灵玉夫人有了身孕,昭公子觉着喜事太大会冲撞了她,所以待灵玉夫人产子之后,才与孋婰举行了大礼。
木丝言又开始好奇,她好不容易从小姑姑那得知,礼成的夫妻所行的夫妻之事,是为了蔓延家族血脉。可传言说昭公子是无法行夫妻之事,怎么可能会使灵玉夫人有孕呢?
看见华容郡主再次紧握着柳条的手,木丝言识相的闭了嘴。
昭公子和孋婰的大礼结束后,东楚便进入了盛夏。
木丝言再次被雅光公主诏入了章华台。
由于上次被白素说她胜之不武,她决定,要挑战白素的强项—骑射。
她知道木丝言是御马的高手,所以请来她教自己御马。
在气蒸云梦泽,烈日又当头的高温蒸煮下,木丝言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片皮肤,再撒上一些盐巴,便可以撕开来食用了。
可雅光公主却像是被谁灌了迷魂汤一样,坚持不懈地在烈日之下练习御马之术。
一直到艳艳秋日,雅光公主的御马之术已经是挥洒自如,游刃有余。只是这些时日,她被东楚夏秋的日光晒黑了不少,四肢的线条也便得流畅起来,尤其身着戎装后,倒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
待月夕节雅光公主跳祭月舞时,东楚国人隐约觉得,今年的常羲比去年的要黑了些,矫健了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于月神的信仰。
景行阁饮宴之时,雅光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再次对白素下了战书。且言语之中多有,你不敢应战你就是孙子的激将之意。
这样的激将法,成功地让白素点了头。
赌注便是在今年冬猎,输了的人要做赢了那人的拾猎人,并且不得参与射猎后的致禽。
拾猎人是专门负责拾捡射猎之人所射杀猎物的侍从,拾猎人不得射猎,只能拾捡猎物,并为其计数,在冬猎结束后的致禽之中,猎物最多的人,得受襄公封赏。
听闻白素已经接连五年得襄公封赏,如若让雅光公主赢了他,他冬猎之时没办法再博得头筹,可算是一种彻底的打击。
这样的赌注才有些意思,便也让木丝言对这场比试上了心。
她观望雅光公主在练习射箭时,很难射中把心。
射箭这既能并非一蹴而就,须得日积月累。
可与白素的比试就在眼前了,木丝言是绝对不会让雅光输给他。
于是她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地做出了一把特殊的弓,送给了雅光公主。
这弓是由极其韧性的柘木制成,弓的上方有一只蓝田白玉做的熊首。熊首的两只眼睛为镂空状,熊首的高度于弓上下可调动。
执弓之时,用哪一只眼睛去丈量把心,便透过熊首上的哪边的眼睛去瞄准,木丝言已然试过千万次,确保射出去的羽箭百发百中。
雅光公主得此宝贝之后,犹如猛虎添翼,接连持弓练习了几日,无一虚发,箭箭正中靶心。
白素与雅光相约于驻马场比试的当日,场内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就连平日不怎么出现的昭公子也带着被封为孋夫人的孋婰出现在了观战台上。
首场,为白素和雅光公主的御马之战。
起点相隔终点为三十里,每五里设置障碍,谁先御马跳过障碍,抵达终点者即为胜者。
胜者在下一场射箭的比赛中,拥有选择先后顺序的权利。
木丝言手持方旗立于起点之处,待二人御马上前,准备就绪之时,木丝言猛地挥舞起方旗。
二人风驰电掣地一般御马奔出。
行过第一,二个障碍时,二人不相上下,转回奔跑至第三,四个障碍时,雅光突然落后于白素。
如若在第五个障碍,她无法超越白素,那么这局她便会输。
在白素御马而过第五个障碍时,雅光忽然踏马而起,跳到了白素的马背上。
白素片刻失魂,并没有注意到雅光公主正在减缓他所骑之马的奔跑速度。
随后,再快接近终点时,雅光公主吹响了一声口哨,她的马便从后方超过白素的马。
她回过头言笑晏晏地道:“白武安,你输了。”
随后,她再次跳回到自己的马背上,先一步比白素抵达了终点。
这场比试的规则为,谁先御马抵达终点,谁为胜者,却也没有规则说不允许用雅光公主的这个办法赢得比试。
所以,御马这一局,雅光公主险胜。
胜利的人,在第二局优先选择先后与否。
雅光公主选了后。
白素率先执弓站在射场中间,轻而易举全部射中于靶心。
雅光公主手持木丝言送给她的神弓,也轻而易举地全中靶心。
评判比试输赢的射令见二人不相上下,便更改靶心,将静物变为动物。
在一旁闲坐的木丝言被射令征用,她步入场中央,拎着两条系着铜钱的红绸,一下一下地抖动起来。
白素一箭穿过铜钱,将红绸钉入木丝言身后的栏杆上。
雅光公主随后紧跟,二人互相角逐,始终难分胜负。
射令采用多种方式来比拼二人的射艺,可二人依旧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眼瞧着太阳西斜,围观比试的大多数人都归家去吃饭了,他们两个依旧没有分出个胜负来。
“不如这般,我手持方旗御马于公主面前而过,如若公主能射中我手上的方旗便算公主赢,如若公主未射中,公主便算是输,可否?”眼瞧着大汗淋漓的白素也是疲了,便开口建议。
“不行,为何不是我手持方旗御马,偏要是你,你莫不是要耍诈?”雅光公主质问道。
“我的箭,从不指向我守护的人。”白素平静地说道。
“况且,我也不会同公主一般,赢不过,便只会使诈。”
雅光公主被气的从坐塌上蹦了起来,立即同意了白素方法。
可木丝言总觉着哪里不对,这白素倒像是在故意激怒雅光公主一般。
当白素手执方旗,御马从雅光公主眼前过时,雅光公主放开弓弦,三支羽箭如梭般飞出,直朝白素手上的方旗去了,就在羽箭快要接近方旗时,白素忽而挥动起手臂,让三支羽箭完美远离了方旗,钉入他处。
而后,白素朝着雅光公主狂傲一笑。
雅光公主怒不可遏,背起弓箭,飞奔至马前,翻身上马,朝白素追去。
木丝言瞧着情况不对,连忙也吹着口哨,叫来了金乌,骑上马去,跟在雅光公主身后。
她瞧见雅光公主御马拉弓,接连朝着白素手上的方旗射去。
白素御马飞快,身手矫健地躲着雅光公主朝他射出的羽箭。
“雅光,快停下。”木丝言在最后大喝道。
然而,这喝声对于急红了眼的雅光公主压根没有半点制约作用,她依旧接连地朝着白素手上的方旗射去。
刹那,白素忽地停下了马,收起了方旗。
可雅光公主射出的羽箭却收不回来了。
接连三支羽箭射在了白素的胸口上。
白素从马上飞了出去,重重地坠落在地。
不过,他也算是命大,太医署就在驻马场隔壁,医官们听说白将军的儿子受了伤,争先恐后地赶过来救治。
雅光公主不知道是内疚,还是惊着了,抱着白素的肩膀嚎啕大哭,倒是白素,镇静地安慰着雅光公主,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可雅光公主却哭的更凶了。
其实,雅光公主那三支羽箭虽看着射出的凶猛,可对白素,并未造成巨大的创伤。
二人已经与射场比试的时间太长了,且那时御马射箭的雅光公主已是筋疲力尽,至于从马上摔落在地上,也都是白素在骗雅光公主罢了。
此次事件过后,雅光公主自责了一段时日,并时不时地前去白府上探望白素。
也如白素所愿,她再也没给他下过任何战书。
白素将来的日子算是回归平静了,可他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反而有些失落。
冬猎结束,襄公忽然做主为白尧和木丝言赐了婚。
听闻这个消息时,木丝言正在跟着木心学习酿梨花酒。她神情错愕,可红润的脸上,却不自主地绽放起含羞的笑意。
木心见她暗自欢喜地模样,心里稍有些失落。
她十分喜爱木丝言,自然愿意亲上加亲,想要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常伴左右。
可见她有真心喜欢的人,木心也为她欣喜,况且那白家的少年郎,不比他一介武夫的胞弟,自是满腹经纶,才满东楚的翘楚,能得此良缘,也算是不负此生。
木丝言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时,便被阿翁叫了去。
阿翁只问她一句话,是否心悦与白家的白尧。
木丝言没有思虑,她朝着阿翁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翁长叹了一声,他走出房门,抬起头望了望院子里的棠梨树。
许久,阿翁对她说:“你既然没思虑便点头,可见对他是真心的,只是有时候,事情并非表面那样简单,最先奉上赤诚之心的人,也是最易受伤的,见血的伤疤容易复原,不见血的情伤会至死方休,你可要想好。”
那时的木丝言,并不是很懂阿翁讲的话,等她逐渐明白的时候,却早已经是遍体鳞伤。
由于木丝言年岁尚小,木老太爷舍不得,便请襄公,晚两年再将嫁。
襄公敬重木老太爷为前朝老臣,便一口应了。
逐除后,木丝言入宫谢恩后去了章华台,许久未见的雅光公主,似是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眉宇之间虽然依旧英气炳灵,可却多了三分温婉。
二人去了金丝雕花笼,坐在飞舞的蝴蝶之中,雅光公主同木丝言说起心事。
逐除前,受襄公邀请的蔡国,息国,陈国,姜国的国君带着子女前来巴陵山一同冬猎。
雅光公主每年射得猎物数永远是在最末,所以今年为了不让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她故意穿了芈琼的铠甲,一个人跑入山林的静谧之处,赏雪去了。
木丝言记得,巴陵山的野林中,有一处不是很高的断崖,断崖之中有一处泉眼,常年不冻,泉边的雾气氤氲,在冬日之时甚是温暖,且景色极美。
雅光也就是跑来这既暖和又唯美之处,寻了快巨石一边赏景,一边喝酒。
她也是个粗心的,眼前的景色过于美好,忘记了巴陵山是一处充满山兽的野外。
于背后忽然传来的一阵热气且带着山兽鸣叫之时,雅光公主惊恐到忘记反抗。
幸好此时,一个男人御马从天而降,将山兽杀死,且救了雅光公主。
木丝言对于英雄救美这个桥段嗤之以鼻,东楚花鼓台的牵丝戏都演遍了,木丝言前些年就看腻了。
“怎么能是英雄救美,他不知我是公主,以为我是楚国哪个公子身边的侍从。”雅光公主卖力地为自己的心上人反驳着。
木丝言认输,乖乖地闭了嘴。
得救之后的雅光公主对这个男人是千恩万谢,并知道了这个男人是蔡国国君的大公子,名唤叔怀。
雅光公主则称自己是楚国公主的护卫,并不经大脑地将自己的名字报了出去。
想来众人只知这楚国的大公主是楚姬,并不知道她真正的闺名,所以叔怀也没怀疑,还说她的名字是个好名字。
第七章
容浊清雅,炎炎而光。
出自名家白商政的《容世》。
想来除了襄公和君夫人,这楚国也极少有人能将雅光这两个字,想到《容世》上去。
雅光公主心神荡漾,又与他聊了许多。
晌午时,叔怀还抓了一只野鸡烤制做为午餐与雅光公主分享。
雅光公主也奉上了随身的酒囊,二人共饮楚国的翠竹。
冬猎致禽之时,雅光公主找了个借口未有现身,却于相送蔡国国君之时,身着那日的戎装,偷偷地跟在队伍后面。
待楚国相送的队伍撤走后,她才出现,并与叔怀相约翌年冬猎。
叔怀见有难得与他聊的来的人,便不顾身份,将刻画着自己印信的传信竹筒交给了她。
拥有蔡国公子叔怀印信的传信竹筒,雅光公主便可以与他时常通信了。
只是这第一封信,雅光接连写坏了几个竹片了,都不知该写些什么。
“你就写与他聊的那些事情啊,比如《容世》,或者在寻找一些和这篇文章差不多的来,和他交流。”木丝言建议道。
“可我怕他会不喜欢,他若不喜欢,便不会回我,他不回我,这传信竹筒就会被他收回去,我就再也写不了信给他了。”若是雅光公主现在这小心地模样被白素瞧了去,不知会不会被他的嘲笑气哭。
“那你不如顺便送他点礼物,这样他便不好意思不回你,对不对?”木丝言帮着雅光公主认真地想着办法。
“可送什么呢?”雅光公主靠着石桥,揉着额头卖力地想着。
“不如,就送翠缥茶吧?”雅光公主和木丝言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二人皆是一怔,竟没想到能如此心有灵犀。
待雅光公主将信写完,又挑了一些上好的翠缥,木丝言便陪着她一同前往云梦城的信馆送信。
得此方便,华容郡主又叫木丝言带了几箱的冬衣,给她在云梦城的兄长们顺路送去。
于是,雅光公主送信的车马又添了一辆专门送冬衣的。
姚绾见状,便也为她的兄长姚宏填了一箱。
木丝言见状情况不妙,便同雅光公主连夜启程往云梦城赶去。
如果再晚走些时日,怕是不止是再加一辆马车这样容易了。
事情办妥后,木丝言和雅光公主准备回东楚时,云梦忽然飘起了雪。
车侍在赶路时由于行的缓慢,发现了一个在路边快要冻死了的姑娘。
雅光公主出于好意,便让车侍将这个冻僵了的姑娘抬进马车来,并令身边侍候的宫人用雪水为她擦身。
幸而她呆在雪地里的时间不长,身上只是寒凉,并未有冻伤。
宫人为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又喂了她一些驱寒的姜茶。
没过多久,姑娘便睁开了眼。
她起身环视四周,倏然间拽下头上的发簪,迅速地抵着雅光公主的脖颈,质问道:“是不是,是不是那妖妇派你来杀我的。”
雅光公主虽然害怕,但见她手上的簪子并未有什么杀伤力,温和地笑道:“你可见过哪个杀人还要等着对方醒的,寻求刺激?”
姑娘转眼想了想,缓缓地放下了发簪。
“前面就是东楚了,等下到了,你便走吧。”雅光公主说道。
那姑娘点了点头,俯身同她道谢。
待到了东楚后,雅光公主又令宫人送了一些御寒的衣物和银钱给那个姑娘。姑娘千恩万谢后,将自己身上最值钱的发簪留给了雅光公主,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雅光公主瞧着手上那只发簪,形状是一株桃枝,半开的桃花上,停着一只蝴蝶。
那时的雅光公主并不知道,这支发簪上,已经被那个姑娘下了一道附着蛊。
也是因附着蛊,待半月后,雅光公主出城去拿信,在返回东楚的半路上,再次遇到了这个姑娘。
她被一群人追杀至雅光公主的车马前,致使马受了惊吓,险些将车甩了开。
木丝言冲了出去,稳住了马,随即按开手腕处的机关。
手镯上的铜珠朝着正在围攻姑娘的刺客飞射,一拨人受痛倒在了地上,姑娘趁着间隙直奔雅光公主的车马。
木丝言将她推上马车,便让车侍即刻御车启程,这才甩开了那些人。
雅光公主见她在东楚的都城之中也不太安全,便亮明了身份,开口问她,可愿意跟着她去宫内做个贴身女官。
她想都没想,立即点头答应,并告知自己的名字叫阿月。
阿月之名,并非她本名,她不愿意说,雅光公主也就没再勉强她。
不过木丝言暗地里提醒雅光公主,这个阿月的手臂上有影山献王的蛊奴印纹,追杀她的那些人理应是影山献王的手下,请她自己务必要小心。
献王本就喜爱豢养蛊奴,操纵蛊奴来养蛊,更何况影山之中的蛊女,传闻心术不正。
雅光公主心善,认为她曾救过阿月一命,至少阿月不会害她就是。
句芒祭祀之后,雅光公主抱着传信竹筒来木家寻木丝言。
木丝言将她和阿月一同请入院内棠梨树下的清凉小筑,并询问,为何这次没有派人来传召,反而亲自出来了。
雅光公主告知木丝言,昭公子的孋夫人承孕了,整日霸占着芈昭不说,还日日神经兮兮地怀疑宫内有人要害她的孩子。
雅光公主本想找个时日去昭华宫探望,可闻讯阿月跟昭华宫的婢女所打听到的一件事情后,便不想再去了。
木丝言好奇是什么事,雅光公主嗤之以鼻地道:“无非就是两个女人争宠的事情罢了,那灵玉夫人也是柔善可欺的,若换做是我,早就抓住了往狠里打。”
东楚后宫的姬妾不再少数,想来雅光公主对此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我知那孋婰少时十分妒忌你,便于此时尽可能地让你少在她身前转悠,她若想此时随便动点歪心思,你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雅光公主未雨绸缪的表情甚是俏皮。
“那我还真是要多谢公主为我思虑了。”木丝言笑道。
随后,雅光公主从怀中掏出了叔怀写给她的信。
因雅光公主曾在通信时送给他一些翠缥茶,叔怀觉得这茶清幽回甘,便问起了出处。
雅光公主便将这茶的出处以及翠眉山上的传说告诉了叔怀。
叔怀甚是感兴趣,便想邀雅光公主做向导,带着他在月夕节之时,游玩翠眉山。
木丝言看得出雅光公主的百般犹豫,她既想陪着叔怀一同游玩翠眉山,又怕被叔怀识破了身份。毕竟雅光公主在叔怀跟前可是个男儿身,且前往翠眉山并非一朝一夕,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半月,时间久了,身份就会暴露,届时雅光公主如何解释,也是个问题。
“我要如何帮你?”木丝言直言。
“你可否扮作是我阿弟,随我一同去?”雅光公主小心地试探。
木丝言歪着头,兴致盎然地看着雅光公主,她就知道,雅光公主方才对她殷勤劲儿,来的十分蹊跷。
“若是你走了,月夕节的祭月舞怎么办,你如何于主君和君夫人交代?”木丝言问道。
“祭月舞,我会让阿月戴上面具替代我来跳,至于主君和君夫人,他们才没有闲心来管我,我同昭儿说一声就行了。”雅光公主说话时有些落寞。
雅光公主于深宫之中的寂寞便是来源于此吧,她大概都没有芈琼讨襄公喜爱。可能她的存在仅仅是作为襄公权衡周边国家的一枚棋子,待到了年岁便出嫁他国公侯,用尽后半生,来思念云梦故土。
东楚重男轻女的风气不知是从何时兴起的,他们或许忘了,楚国的第一任君主便是个女子。
木丝言看着雅光公主强颜欢笑地模样有些心疼,心一软便答应了她。
雅光公主满心欢喜地拉着木丝言和阿月的手笑道:“我芈雅光此生能有你们二人做知己,也算是不罔了。”
木丝言歪着头,盯着阿月不自然地脸色淡淡地笑着。
“奴,奴不敢同公主为知己。”阿月妄自菲薄地跪在了雅光公主脚下。
“阿月,你又开始扫兴了是不是?”雅光公主细长的手指挑着阿月的下巴。
阿月的眼中积满了泪,晶莹闪烁,好似月上的痕。
“阿月,你这便是不将我们当做你的知己了?”木丝言长叹一口气道。
想当初,她可是冒着危险,将阿月从那群人的手下救出。
“你们是阿月的恩人,阿月甘愿屈服,不敢攀附。”阿月说道。
“你若是屈服,便会讲出你真实的名字,以及你为何会被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追杀了,你不愿意说,雅光公主也不逼迫你,这样的关系哪里是屈服?”木丝言道。
这样淡泊如水的关系,分明已如密友一般随意了。
“阿言,你可莫要逼她,我知这世上每人都有难处,阿月若是哪天想说了,我的耳朵随时等着就是了。”雅光公主豁达地道。
阿月依旧垂着头不语。
木丝言瞧她也没有凶恶之相,她被那些人追杀,才会躲到楚宫寻求雅光公主庇护。既然是庇护,她就不会伤害雅光。
既是如此,不说便不说吧。
反正木丝言也对她没什么好奇之心。
于月夕节前夕,雅光公主同木丝言两人身穿男子行装,一同御马前往上饶,与叔怀在此会和之后,又一同往翠眉山去了。
时值秋日,风清气爽,田地之中的麦子一片金黄。
叔怀同雅光公主行于木丝言马前,她见二人路上聊的欢畅,似是从没停过,也不知哪里来的话这么多,讲都讲不完。
他们二人寄情于彼此,所以木丝言便只能寄情于山水了。
看着山清水秀,明净如妆的秋色,她想说些什么来感慨一下,却发现她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御马和手艺上了,诗书压根也没看多少。
万种心绪,只能凝结于:“咳,真美。”这三个字上。
“兖州麦摇波,搔头忆君多。”木丝言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停马回头,见身穿月白色云纹衣裳的白尧,正慢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
“你何时跟在后面的,我怎么没听到一丁点动静?”若不是他无端念那诗出来,木丝言当真没有注意到马后竟然跟了人。
白尧朝着她微微地笑了笑,便同反身御马而来的叔怀作揖。
“尧公子怎会出现在此处,可也是去游翠眉山?”楚国冬猎时,二人在致禽上已经见过了面。
“尧只是不放心徒儿,这才亲自跟了来。”白尧抬起手抓住木丝言的后襟,亲密地说道。
“原来你阿弟拜了白尧为师,如此看来这少年倒是未来可期了。”叔怀转过头对雅光公主说道。
雅光公主不清楚白尧怎会知道他们同游翠眉山的事,她心里虽然不愿让他掺和进来,但还是十分有礼地笑了笑,并对他抱拳作揖。
木丝言暗暗地拍了拍金乌,金乌缓缓挪动了蹄子,远离了白尧的马。
她的后襟算是解放了。
第九十八章 日暮北风吹雨去
果不其然,前来攻城的是楚国主力军队。
看来妘缨挟持楚国二位公子离开余陵的消息,已被白尧的斥候所探,主力军返回夺城,另一路则伏击妘缨,解救二位公子。
分化楚军的目的已然达到,这场谋划便是成功了一半。
只是,向城门冲来的,这黑压压的一片,竟寻不到主将是谁。
妫翼极力搜寻着白尧的踪影,她令夜玦向军阵中分射燃着火的羽箭。
微弱的火光落于地面,明亮稍纵即逝,眼看楚军即将撞门,妫翼仍旧寻不到白尧身于何处。
妘暖有些胆怯,喉结滚动,遂而问道:“莫非白尧并不是这次夺城的主将?”
妫翼拧紧眉头,牢牢握住腰间的长虹。少倾,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鼻息间充斥着潮湿的泥土味儿,其中掺杂着汗臭,铁锈,以及马尿的骚味儿。
她再度深吸一口气,于浑浊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香玉鼠姑花的芬芳。
她忽地睁眼,系紧头甲,自城墙俯身而落。
自妫翼第一次见到白尧时,便留意到他的身上,这股特别的香气。
以鼠姑香玉做熏香,是极为奢侈的事情,万枝香蕊方能练就一铢香粉,更何况鼠姑香玉娇贵,并非常人所能豢养。
接连斩杀数十人后,妫翼终于寻到了乔装成徒卒的白尧。
为了避免暴露自身,白尧随身的武器亦然换成了徒卒的战戟,他错愕地望着迎面而来的妫翼,神色由惊慌演变为惊恐。
他迅速后退,并命令身旁的兵卒将他重重保护。
妫翼闻此,大喝一声“夜玦,放箭。”
随着鸣箭飞天,向妫翼围上来的兵卒,接连倒地。
夜玦的远攻箭无虚发,于军阵之中,开出了一条缺口。
妫翼飞身而起,脚踏倒地的兵卒。
她并未有拔出白虹,而是褪去头甲,拔出青丝间的骨针。
此时余陵城的城门已然被不断涌上前的楚军攻破,大批兵卒欣喜若狂地冲入城中,他们狂欢地挥着兵刃,妄图割掉几个陈军的头颅,抢立军功。
白尧见城门已被攻破,便也不再后退,他幸灾乐祸地指着妫翼,道:“余陵城破,若陈侯此时投降,我定会求主上为陈侯留个全尸。”
妫翼笑得花枝乱颤,一双妖冶的双眸凌厉如锋。
“丞相莫急,孤还有一份大礼要赠予。”
她提着骨针,飞身而起,笔直向白尧的肩胛刺去。
白尧一边向后闪躲,一边命令身旁兵卒对抗妫翼。
随着白尧逐渐偏离主战场,夜玦的羽箭飞射距离过长,逐渐吃力。
妫翼将第一根骨针顺利地刺入白尧的肩胛后,顺势拔出白虹剑,砍杀着不断涌来的兵卒。
随着涌入城内的楚军越来越多,城楼上的夜玦与妘暖二人也不敌众力,纷纷逃离。
不刻,城中火光四射,震天巨响,将天幕撕破,唤出了旭日东升。
霞光万道之中,余陵城陷入一片火海。
涌入城内的楚军有些被火海吞噬,有些在四散窜逃时,跌落于坚硬的石路上,被同样逃窜的同袍踩踏于脚下。
还未来得及入城的兵卒,登时失去了作战动力,他们鸟惊鼠窜地四下奔逃。
白尧高喝着阻止他们撤退时,其后腰被妫翼刺入第二针。
他双腿忽而麻痹,猛地跪在了地上。
“可惜了,这针若是刺入天灵盖,你就死了,不然,我倒想要你尝一尝,与芊芊同样的苦痛。”妫翼说罢,将第三针和第四针分别刺入白尧的两双脚踝处。
“且放心,不过是现在有一点点疼罢了,待一个时辰之后,你便能如往常一般。”第五根与第六根针刺入双腕。
“你会慢慢失去武功,甚至是力气,逐渐心悸气短,还会时不时地浑身冰冷,昏厥的时辰比醒着还要长久。”
“最后,慢慢死去,肉身于顷刻变成白骨,灵魂不得栖息。”
第七根骨针刺入小腹。
白尧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妫翼。
此时的妫翼披头散发,令白尧倏然地恍惚,仿若是看到了浑身血污的芊芊,来向他索命。
可是,他并未有惊慌,而是艰难地抬起手,想要触碰面前的幻象。
他声音沙哑地唤着:“阿言。”
妫翼美目流转,巧笑倩兮,道:“想她了?”
“不必心急,往后夜夜,她定会入你梦来,向你索命。”
余陵城的大火困死了将近一半的楚军,败走的余部抬着昏睡不醒的白尧,自蓝渝向云梦奔逃。
粮草所剩无几时,便只能挖野草来充饥。
行将穷途末路时,恰巧与姚宏所携归楚的民众相遇,这才重获生机。
至于姚宏是如何携楚民逃出余陵城,从上至下的说法皆是:趁着城中大火混乱,陈军疏忽时,自西门出逃至此。
没人会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就连趁乱返回神庙救人的妘暖,也不可置信,那位嗜杀如命的陈侯,竟能主动放走楚民,还令他们带上余陵城内仅剩不多的粮草归国。
楚民被困的神庙中殿,巨大的太阳神象东君的脚下,有一处通往城外的密道。这是妫翼在前往余陵城前,百里垣壹告诉她的。
少时的百里垣壹总是通过这条密道,偷偷跑回城内百里府的老宅,祭奠母亲的灵位。
小满与老靳带着一干等人,在余陵城大火肆意之时,通过这条密道,顺利地逃了出来。
姚宏内心五味杂陈,心中说不出是感谢,还是怨恨。
回去云梦的路,往后可能会布满陷阱与荆棘,可这样的荆棘与陷阱,却非敌国所设,而来自于他们心心念念的故国。
妘缨回潼安城的途中,因预先知晓会受到楚军的埋伏,故而队伍行进的颇为松散,且设五辆车驾分散而行。
白丸毓所携的非楚军主力,人数稀疏,设埋的范围有限,夜家军尚未全部进入他们的埋伏圈中,头阵已然远离了白丸毓的视线范围。
他下令进攻时,被妘缨挟持的芈苏和芈亥,正身处队伍之首,有着充足的时间奔逃。
于是,白丸毓的这一场设埋,便在妘缨的潜逃中,失败了。
回到潼安的妘缨,眼见战后的潼安城千疮百孔。
历经三日三夜的恶战,使得陈军损失惨重。妘缨一边安抚城内军民,一边恢复着潼安城内的秩序。
待妫翼回来时,潼安城内已然初定,只是在这场恶战之中,陈国失去了太多,险些连百里垣壹也没了。
妫翼在神行俱疲的夜玘桃口中听得,这场恶战之中百里垣壹遭受的重创。
如今,她仍旧躺在大营之中,并未醒来。
白尧为了迅速攻下潼安城,再度启用了熊首弓与攻城器。
只是这一次的攻城器并不是投掷巨石来摧毁城墙的,而是作为可以移动的城垛,供弓卒登高放箭。
熊首弓特殊的构造,使得使用者透过弓上熊首双眼的洞孔校准,令羽箭绝无虚发。
楚军的羽箭上全部淬上了见血封喉的毒,但凡是见血受伤,哪怕是被羽箭划开了一个小口子,亦是必死无疑。
死在这羽箭的亡魂无数,便是百里垣壹的两个亲信也被流矢所伤,挣扎了半个时辰后,吐血而亡。
羽箭是远攻的兵器,白尧用此方法降低了楚军的内耗,却也在慢慢地消磨着百里垣壹,动乱着潼安城内的军心。
百里垣壹没有任何办法,唯能想到的,便是在两军对战之余,派遣一队人马偷袭楚军后方,以妫翼留下的方法去摧毁攻城器。
只要攻城器摧毁,楚军的羽箭便飞不上潼安的城楼。
白尧知晓攻城器的重要,自是提前有所防备。
所以,百里垣壹派出的偷袭楚军的队伍皆是有去无回。
在她万般的犹豫后,留下一封信函,终是亲率上阵。
夜玘桃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第二日一早,楚军阵中的攻城器全部毁掉了,楚军也已经撤离,只是百里垣壹却没有回来。
她鼓足勇气背着药箱出城,在战争后的废墟之中,将奄奄一息的百里垣壹带了回来。
与百里垣壹同去的徂暑和樊哥被攻城器的断木砸的支离破碎,寻不到一丝完整的肉身,夜玘桃是凭着散落在二人身上的物件,才敢断定二人的身份。
樊哥的物件是一把从不离身的剔骨刀,而徂暑的物件还是妫翼曾赠予他的平安玉扣。
看着浑身血痕,气若游丝的百里垣壹,妫翼心底忽而有些后悔放走余陵城的那些楚人。
“我命夜玦用最好的草药与奇珍,将她救回来。”妘缨看出妫翼的愤恨,缓缓地拉住她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
“救回来又能怎样,怕是这身子也是废了,一个征战几十年沙场的将军,如何能受得了?”若说内心无愧,都是假话。
妫翼打开百里垣壹留下的信函,信中所写,皆是安抚城内军民的话。
她坚信妫翼不会放弃潼安城,不会放弃城中的陈国百姓。若她这一次为国身死,楚军仍未退军,继续进攻潼安城,那么请城内仅剩的陈国军民,成为保护陈国,保护家园,坚不可摧的铁壁铜墙。
就像当初,平侯蠹政,妫翼从未放弃陈国的每一位子民一样。
妫翼纤指紧握成拳,直至指间关节渐渐泛白。
“孤要他们血债血偿。”
每年的春日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季节更迭,冰雪消融,雨丝风片,春寒料峭。
经春雨洗刷后的东楚,格外通亮。
只是,在这通透又清新的天色下,楚宫内却是云迷雾锁。
低沉的气压自楚公周身散发而出,至政德殿每一处角落,便是殿门外候着的宫侍,也都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殿内传来沉重的咳喘声响,才几月不见,楚公消瘦许多,神态更加萎靡不振。
他双瞳浑浊,眼窝下陷,眼下大片淤青,犹如病入膏肓。
跪坐在楚公右侧的是白尧,他裹着厚重的皮袄,却依旧冷的发抖,他苍白无力地望着面前的木匣,浑身上下如千针刺骨般疼痛。
殿外,一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入,他怒气冲冲地跪在楚公身前,道:“请国君予我兵马,我定将二位公子带回。”
楚公缓缓抬起手,指了指白尧身前的木匣。
白丸毓上前一步,细看那木匣之中的物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匣中装着的是芈亥被挖下的眼球,以及芈苏被斩断的小指。
木匣的内盖上刻着两行字:上巳伏水,公至子归。
“她这是故意引国君入瓮,国君万不可前往。”白丸毓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道。
楚公摇了摇头,声色沙哑道:“可孤的两个儿子,都在她手上。”
“丹嫔的夜梦蛊,和敬先生的阿芙蓉已然将孤的身子掏空了,若后继无人,东楚怕是会陷入动乱。”
第九十九章 数峰清瘦出云来
阿芙蓉这种邪物虽可抵御万种疼痛,可令人短暂地欢愉、安眠、甚至飘飘欲仙,可一但沾染,便能成瘾,无法戒除。
在长期无节制的使用下,更令人迅速衰弱,病骨支离,最后形如枯槁,直至死亡。
楚公为避免夜梦蛊的噩梦缠身,无法安寝,服用了敬先生的阿芙蓉,这种暂时令他远离了痛苦药物,却使他逐渐成瘾,迅速掏空了身体。
苦于无解,他只能强撑着身体,在安阳逐除祭典时,极力表现的十分康健。
可一回到东楚,卸去伪装,便病来如山倒。
与陈国的博弈,使楚公节节败退,全无招架之力,更令他神郁气悴。
“安阳有回信吗?”楚公立直腰身问道。
白丸毓抿紧嘴唇,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潜伏在安阳的绣衣使可有传回什么消息?”白尧强迫自己起身,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若不是眼见楚公衰弱,他也想用阿芙蓉来减少身上的疼痛。
白丸毓摇了摇头,紧锁着眉头,道:“倒是没什么可用的消息,只是说昭明太子往来紾尚阁的次数多了起来。”
楚公抬眸,问:“可有打听到所为何事?”
白丸毓再度摇了摇头。
“安阳防范森严,许多绣衣使触碰不到权力核心,因此得来的消息,也大都无用。”
楚公闭上眼摇了摇头:“定是玉少执那厮发现了那些绣衣使的真实身份,否则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看来,是孤老了。”
就像是春天从冰缝里流出的江水,他失去了对万事掌控的能力,也许自翠缥大战开始,他投靠昭明太子这一选择便错了。
春生的力量,极为惊人。
树梢的绿,与叶上的红,仿佛在一夜之间现了身。
北归的鸟,与沉睡的万物,一同迎接春日的晖光。
伏山下落的细流逐渐汹涌,如铺在山间的珠光绫罗,直坠碧玉般的伏水湖中去。
陈国在三日前于伏山半山台扎营,小满带着一队斥候,往来于查探楚国行军时机。起先他并不明白,为何陈侯留下了守心和百里玄,令他们日夜不倦地立身于半山台,向伏水湖中放箭。
直至楚军兵临伏水对岸时,小满才彻底明白,陈侯想要做什么。
楚国的二位公子被反绑着,置于伏水中,除此之外,二人身上分别还系着两道绳索,一道死结连着他们身下,与他们一同沉入水中的巨石,另一道则是牵引着二人向上活扣,不幸的是,这两条活扣绳索的另一端,是妫翼在看守。
楚军浩浩汤汤,约有十万余人,楚公身骑黄骝,身旁陪着的是骑着红骥的白丸毓。
眼见二位公子被困于水中,白丸毓不禁大喝道:“大胆狂徒,竟对楚国公子不敬!”
妫翼将两道绳索系住一旁粗壮的树干,随后拍了拍手,笑道:“白都尉过奖了,孤的所做作为,比不得当年楚姜的伏水湖之战,贵国对待姜国公子与公主的半分。”
眼前的湖水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好似也在随着妫翼的话,回应着当年伏水之战的惨烈。
姜国倾覆,姜国军民惨遭楚军屠戮,姜国公主孟曦受尽凌辱后,跳入伏水自尽而亡。
白丸毓面色发青,又道:“这世上的法则,便是优胜劣汰,强者当道,陈侯莫要反复搬弄旧事。”
妫翼垂着头,嬉笑地鼓起了掌。
“孤不知如何接下白都尉的话,故,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今日前来此处的各位。”
妫翼的话点明了今时的楚国早已不同于往日,他们不再是强者,不再是胜者,劣汰与否,且要看她的意思。
白丸毓眉心一紧,右手向身后的熊首弓摸索而去。
楚公见湖上二子,只露着头,嘴中塞着不知名的东西来防止他们喊叫。寒冷的湖水侵入他们的体内,想来这滋味定然不好受。
楚公于心不忍,便拦住白丸毓,仰头道:“陈侯书信,所写是公至子归,现下孤来了,二位公子是不是也该放了?”
妫翼倚在山石间,莞尔笑道:“当然可以。”
“只不过要委屈楚公亲自步入湖中,将二位公子救下才是。”
“荒唐至极。”白丸毓怒指妫翼大声呵斥道。
妫翼正坐于山石,将其中一道活扣松了松,随着巨石在水下的拉扯,令芈亥露出的头也沉入水下,他四肢被困得严实,无法挣扎,唯所见伏水荡着涟漪,一圈接着一圈。
楚公大惊失色,立即令身后的楚军入水救人。
一众兵将见是立功的好时机,便都步入水中,奋勇凫水救人。
可临近芈亥身前时,山台上却飞来无数的箭雨,刺穿了他们的身躯。
湖面泛起一阵殷红,不过多时,那些抢着凫水去救芈亥的兵将,便都身上插满羽箭,接连地沉下湖面。
妫翼拍着手笑了起来,她兴奋地来回荡着双脚,似玩乐一般地道:“不知道他们沉下去,能不能遇见了当年死在楚国熊首弓箭下的姜国军民?”
楚公惊恐地睁大双眸,背脊逐渐发冷,他忽然感觉,山台上的妫翼,好似他噩梦里,发了狂的姜国公主,来向他索命。
他身形虚晃,致使胯下的黄骝也躁动不安。
妫翼将绳索的活扣紧了紧,芈亥便从水中冒出了头。
但见他口鼻间有氤氲的白气飘出,楚公才确定他尚无性命之忧。
他勒紧缰绳,安抚黄骝后,像白丸毓使了个眼色。
白丸毓点了点头,令身后的楚军沿湖摆阵,排开约十余张巨型的熊首弓。
架在弓上的羽箭乃是特制,大小如缨枪且枪头带细小的铁刺。
待阵布好后,楚公下马,褪去身上的重衣,缓缓向湖中走去。
楚地多湖,因而楚人大都善于凫水。
楚公也不例外,只是冰刺一般的湖水,刺激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他面色泛白,嘴唇开始变紫。
毫无意外,楚公选择先救芈亥,毕竟他对芈苏已然失去了信任。
芈亥翘首以盼地望着楚公缓缓向他游来,雀跃的心情,早已无法言表。
可就在楚公即将要触碰到他时,背后接连传来锥刺一般的痛。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周身一片殷红。
随后,身上的绳索缓缓地松了开,他被巨石的力量向下撕扯,永远地坠入深渊。
妫翼笑着收起弓箭,随后吩咐身处半山的所有陈军隐蔽。
楚公眼睁睁地看着芈亥沉入水底,几次下潜去救,皆无力挽回。
河岸的白丸毓下令放箭时,还在湖中的芈苏冷眼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随着枪箭刺入山体,伏山的碎石滚落,砸入湖中,翻腾阵阵水花。
束缚着芈苏四肢的绳索忽然断裂开来,他迅速地解开连着巨石的死扣,随后是另一道活扣。
待做完这些,他回望不远处的楚公,正被伏山飞落的碎石砸中了额头。
他眼中冷漠,缓缓地潜入湖中,悄无声息地向对岸游去。
芈苏身上的绳索,妫翼动了手脚,捆缚不多时,便会自动断裂。
她赌对了楚公会先救下芈亥,所以在动手杀了芈亥之后,激怒了白丸毓,趁着他下令进攻之际,给予了芈苏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见他已然选择放弃父子情谊,任由楚公在湖水中沉沦,黯然独活。
若楚公侥幸存活,东楚怕也会长时间沉浸在父子二人的互相猜忌之中,再无法对陈国或是宋国造成什么困扰。
这是妫翼想要的结果,杀人诛心,她要楚公在人世最后的时光里,不得安生。
回撤潼安城,百里垣壹苏醒,亏于夜玘桃的悉心照料,她捡回一条命,只是往后的岁月,她无法再为陈国驰骋疆场。
妫翼安慰她,陈国已定,百姓需休养生息,百年之内再无征战。
百里垣壹虽宽慰,可每每望向自己的双枪时,眼中仍有抹不去的惆怅。
妫翼提拔守心与小满为边城卫尉,重建余陵与潼安,二人分别每满一年返回点墨轮值,由百里玄调遣。
老靳认可了百里玄,悉心地辅佐他成为接替百里垣壹的大将军。
一切回归平静后,妫翼按陈国祖制,祭典春神句芒。
六月,枝繁叶茂,绿树成荫。
身在陈宫的妫翼忽然接到临酉来的书信,妘缨在信中告知近来周地许多城郡发生大疫,逃难国人甚多,已然蔓延至楚国,若不想受波及,尽快关闭通往楚国的官道,并严禁楚人与周地国人进入。
妫翼心觉不妙,立刻下令陈国各金台令,严查近日自楚国与周地前来的民众,并登记造册,若有疫病发生,竭尽全力救治。
七月,太学夏假,夜玘桃与友人相约柘县游玩,过路霸下时,遇当地疫病高发。
她不再前行,留在霸下,帮助城令稳定疫病。
妫翼收到夜玘桃的书信,已然是在七月半。信中描述这场疫病来的蹊跷,霸下这小城,不过千户人家,且近来并无楚人与周地国人往来,城令也找不出疫病的起因。
八月,天下大哀,周女王染疫薨逝。
听闻是周地疫病肆虐,近乎席卷所有城郡。犹如三十多年前,安阳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疫一样,安阳的民众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周女王身上。
他们将周女王视为神邸,并为其造神象神庙,每日对神象祈求,疫病退去。
只是这次疫病并不像三十多年前那场疫病一般温和,近乎是要将周地的民众赶尽杀绝了一般。
每日死亡,不计其数,便是连周女王派遣的宫中医官,都无法诊断出疫病的诱因。
重返太医局的管使秦上元提出,应将染病的民众与健康的民众分隔开来,以免扩散更大的传染可能。
这也是三十年前,安阳那场大疫之中,周殷王所使用的方法。
他将染疫病的人,丢进一座死城中,自生自灭。
秦上元建议太医院的医官或是从民间征集懂药理与医理的人,一同进入疫城之中,按照她所提供的标准,每日做好防护和清洁,争取在短时间内寻到大疫的诱因,从而对症下药。
周女王采纳了秦上元的提议,只不过她们二人皆高估了人性的根本,没有医官甚至民众愿意前往满是疫病的地方,甚至有些染疫的民众走极端,选择了自我毁灭。
眼见周地各处动荡四起,周女王重新开启三十年的那座死城,令工匠重新修葺了一番,并带着秦上元和一些愿意追随她们的人,走了进去。
周女王告九州,若不慎染疫,可前来此城中,她会竭尽全力救治前来投医之人,不分国,不分族,只是若进入城中,便不能再出,直至疫病痊愈。
周女王的这一举措,对于染疫的民众来说,可谓是神迹显灵,大批染疫的民众,皆来城中投奔。
可惜心软良善的周女王,到死都没能化解这场疫病,她被这场疫病夺去了性命,甚至连昭明太子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那个念了她半生的宋锦书,也只能站在这座死城城外,隔着重重城门,看着城内燃起的一股黑烟,将他此生的挚爱,焚烧殆尽。
第八章
几人到了驿站之后,雅光公主带着木丝言趁叔怀熟睡之时,闯入白尧的房间。
白尧知道她们会来,便和衣于榻上坐着等。
“你不必惊慌,我只是奉了昭公子的令,前来保护你罢了。”白尧说道。
“昭儿为何不派那武夫来,偏生派了你来?”雅光公主的疑惑正是木丝言的疑惑,毕竟白尧和白素武力相差甚多。
“雅光公主如此希望来的是家弟,是想你的怀公子会遭到他的暴打,还是希望家弟在见到你与蔡国的大公子过度亲密,会对你说些什么你所期待的话来?”白尧缓缓地说道。
雅光公主面色一紧,厉声道:“我一点都不期待那个笨蛋再对我说些什么,所以请尧公子也莫要将我想成同你一样城府至深。”
木丝言听的莫名其妙,难不成雅光公主将白素伤了后,白素又做了什么事情将她给气哭了?
“尧公子既然说是来保护我的,那便只尽保护的责任便可,我同叔怀的事情,不要做任何掺和,若是你胆敢告知叔怀我的身份,我发誓,会让你付出同等代价。”雅光公主的眼神凶恶。
白尧没有再说话。
雅光公主拉着木丝言回到她们二人的屋内,神色蓦然地颓丧了起来。
木丝言见状,温了一壶麦子酒,安静地坐在榻上,等着雅光公主开口。
许久,雅光公主坐在木丝言的身侧,饮了一口道:“其实我知道他是故意引我发怒,让我将他射伤,从而使我心中有愧,他便更好开口求我。”
白素的伤口并不严重,可雅光公主却还是几次登门探望,甚至放下身份,亲自喂白素服药。
白素便于此时求了雅光公主三件事。
雅光公主因为内心有愧,不假思索地先点头了。
白素所求第一事是想要雅光公主所持的神弓。
雅光公主犹豫了一下,便交给了白素。
白素所求第二事是雅光公主不能再对他下战书。
雅光公主也答应了。
白素所求第三事,便是此后都不想再见到她,希望雅光公主自持,以后不要再来白府寻他。
雅光公主愣了半响,而后哭着跑出了白府。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见过白素,也再也没有因白素掉过一滴眼泪。
木丝言心中隐约地觉着,雅光公主似是对白素有着别样的情愫。她见雅光公主已是捧着酒壶喝的微醺了,便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白素呢?”
雅光公主的醉眸如水光潋滟,澄清无邪,她笑着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如若我自己知道,便不会如此庸人自扰,有时是有些想要见到他,可有时又讨厌他像个笨蛋一样总让我掉泪。”
“我不喜欢总让我掉泪的人,比如我的主君,连芈琼私下里都能唤他父君,可我却从未被允许这样唤过他,再比如我的君夫人,虽生下了我,却极少陪伴于我身边,甚至从未记得过我的诞日,我十岁时吃的唯一的一碗长寿面,还是昭儿做给我的。”
“后来,我尝试着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不去在乎这些人,便渐渐心安了,父慈子孝的这些年竟也相安无事地走过来了。”
这是木丝言第一次听雅光公主对她吐露心事,没有哭天抹泪,没有怨声载道,一切的讲述都是心平气和,可却让木丝言更加心痛起来。
“我想这世上有些人大抵是没有感情的,却偏偏又不得不被绑在一起,互相囚禁彼此,方死方休。”
雅光公主眼神迷离地看着木丝言温柔地说道:“我还没有恭喜你同白尧被主君赐了婚, 我知你心悦于他,可人心大都是善变的,但愿你不要像我一样,倾注的所有情感,都被辜负。”
木丝言挪到雅光公主身边,俯身抱住她纤瘦的腰身道:“怎么全都被辜负,你不是还有我呢么?”
雅光公主揉了揉她的额角的碎发,叹出一口酒气道:“是啊,我还有你。”
麦子酒的后来有些猛,致使雅光公主第二日赶路时,酒气未过,御马前行时有些犯晕。
木丝言见她独自一人御马有危险,便邀雅光公主与她同坐金乌。
可是金乌听到后大发脾气,一路故意颠了许多次,险些颠出了木丝言的昨夜饭。
叔怀见此,便拉着雅光公主与他共乘一骑。雅光公主欲说还休,最终却还是坐在了叔怀的身前,她靠着叔怀歇息了片刻,最终再下一个驿站到达前清醒了。
驿站晚饭时,雅光公主的脸如同夕阳落幕时的红霞,绯红一片。
三日后,他们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翠眉山。
翠眉山脚下,有一处翠微庄,是君夫人送给雅光公主笄礼时她未能到场的亏欠礼。
雅光公主于启程之前,便差人送了信去翠微庄,告知里面侍奉的奴仆她会带着朋友来此小住几日,并不要在这些朋友的面前戳破她是雅光公主的事来。
他们到达翠微庄时,已经有人在庄门前等。
雅光公主稍有忐忑地亮出了翠微庄的玉牌,带路的小童便识趣地唤着她为公子。
雅光公主放下高悬的心,便回头对叔怀解释道:“这庄子是家父一位故人的,如今故人云游天下,不在这庄子上,家父便让我去翠眉山游玩时,在此处歇息。”
虽然她的解释漏洞百出,可听者确信,并无异议,其他人的异议也无用。
翠微庄虽位于山脚下,可风景也算是翠眉山一绝,尤甚庄内还有一泊由山间清泉坠落而成的瀑布大湖。
湖中的鱼儿肥美,尤甚现在正当是食鱼的好时节,待几人安定了居所后,便都朝着那处大湖走去。
湖边支着两柄鱼竿,雅光公主先发制人,拉着叔怀去湖边垂钓去了。
木丝言则躺在湖畔旁角亭内的榻上享受着清凉拂面。
片刻,白尧行至于她身侧,盯着她看了许久。
待木丝言张开眼睛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看着白尧道:“你这家伙,每次出现都没声音的,难道你是是鬼魂吗,鬼魂走路才没声音。”
白尧镇静地看着她张牙舞爪地模样,随后从身上解下了自己的斗篷,盖在她的身上道:“湖边风凉,你这样睡过去怕是会得病。”
对白尧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使木丝言有些后悔说出方才那些指责他的话。
她悻悻地接下白尧的斗篷,披在了身上,并淡淡地道了一声谢。
这斗篷上有股好闻的花香,淡然清雅,似兰似梅,木丝言想起,曾在老太爷的花房中闻到过这香味,好像是出自一种叫香玉鼠姑的花。
这朵花名贵又娇气,老太爷好肥好水的养着,愣是八年才开一次花。
如今这花又自闭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开。
木丝言如同一只小犬一般,抱着白尧的衣服嗅来嗅去。
“斗篷上又没有骨头,你嗅的那么仔细可是饿了?”白尧坐在案前,背对着她说道。
木丝言系好斗篷的带子站起了身,不想再听他嘲讽自己,抬起脚要走出角亭。
随即,白尧从案旁的竹笼里拿出几碟色泽明亮,香气袭人的点心,木丝言瞧见后,脚步便再也挪不动了。
白尧又从竹笼里拿出茶盏和茶具,引燃了小炉,便开始煮水布茶。
木丝言心道,总是不能和吃的过不去,不是?于是,大大方方地坐在白尧面前,拿了一块通透碧绿的糕放在嘴中。
一股沁凉又馥郁的味道充满了鼻腔。
“这是翠缥茶研磨后,制成的糕点,虽然清口芬芳,但不宜消化,你少食一些,会积食。”白尧将一碟糕点收回笼中,限制了木丝言的口腹之欲。
木丝言白了他一眼,便端着着糕点送去给雅光公主和叔怀。
二人虽是谈天为主,垂钓为辅,却也没耽误鱼儿咬钩,丰收颇多,肥硕的几尾鱼都快要塞满了鱼篓。
于晚饭时,庄子上的庖厨做了全鱼宴,有鱼汤,鱼生,煸鱼腹等等,最吸引木丝言的是一道叫做茶香鱼的炙菜。
听雅光公主说,这是翠眉山的特色,将翠缥茶的干叶子塞到鱼腹之中,用盐巴和翠缥茶酒腌制片刻,随后放在茶树枝烧的火焰中炙烤熟透,再涂上研碎的茶末,以及香叶。
翠眉山的茶香鱼配着翠眉山的茶酒,险些让木丝言涨破了肚皮。
晚饭结束后,她躺在屋内的床榻上,因肚子撑的难受而辗转反侧。
见月光尚好,起身出了房门,在庄子里闲逛消食。
行至一处茶园,木丝言看到白尧手持她送的青玉短剑,正在月下舞剑。
他的身姿轻盈,婉若游龙。
木丝言不由得站在原地看呆了。
少顷,白尧收剑立于月下,开口唤出蹲在茶树后面的木丝言。
他将青玉短剑交给她,让她跟着方才他所舞剑招式学一遍。
木丝言不喜舞刀弄剑,正面拒绝了白尧的要求,转身就要离去。
“如今叔怀得知你是我的徒儿,你诗书不通,靠现在补也来不及,唯有这武功倒是可以让你装装样子,至少在叔怀起疑时,你能有所展示。”
“还是你希望叔怀起疑之时,让雅光公主无话可说?”
木丝言转眼想了想,也就是比划几下剑法,也没什么难的,遂而又走回到白尧面前,接下了短剑,按照她方才所看见的,比划了起来。
她在舞剑的同时,听见白尧在一旁念出了与她招式相辅相成的心法。
她试着将心法融入,只觉招式越来越凌厉起来。
“其实你天分和悟性极高,适合寻找一门属于自己的兵器,想来他日定会有所成就。”木丝言舞毕,将短剑还给白尧时,他对木丝言这般说道。
“若非性命之危,我可不喜欢整日打打杀杀的。”木丝言擦了擦额间的汗,忽而觉得肚中没有方才那般涨了。
“就当做是饭后消食,也是好的。”白尧垂眸,暗自地勾着嘴角笑。
木丝言觉得他说的话甚是有道理,摸着下巴附和着点了点头。
“你既赠予我青玉剑,那我也回赠你一件武器。”白尧拉着木丝言回到他所居的院内。
在客室的案上,放着一柄通体丹朱色的三尺长剑。白尧走过去,拿起那柄长剑,递给木丝言。
木丝言接过长剑,瞧见剑鞘为上等紫檀木,两侧还镶着些许圆润的黑玉。
她拔出长剑,眼前掠过一丝清冷的光来。
“它叫丹雪,是用丹朱山的黑铁打造的。”白尧说道。
丹朱山位于洞庭大泽南部,山内多产铁,只是黑铁,于山石深处才能采得,数量又少,因而是极为难得的上品。
“因是丹朱的黑铁,所以才取名为丹雪吗?”木丝言轻抚刀身笑道。
“不是,是因为我的青玉剑叫青霜。”白尧歪着头,脸上现出平时少有的温柔。
木丝言脸色微红,将剑放回到鞘内,抱着就要走。
白尧拉着了她,并塞给她一本陆离剑谱。
“相传这本剑谱是赤垢将军所练,剑法多变且诡谲,你能掌握三成便可横行于九州了。”白尧说道。
木丝言点了点头,抱着剑谱和丹雪便一溜烟跑回了自己房里去。
她的脸颊滚烫,胸腔里的一颗红心扑通扑通地快要破喉而出一般。
这丹雪和青霜,便是白尧承认了二人之间的情缘。
第九章
接下来的几日,雅光公主和叔怀白日里会登翠眉山去游玩,木丝言本就是陪着来的,如今见他们二人如胶似漆并无不妥,便在庄子之中偷闲,不随他们一起登山。
晚饭后,木丝言总会拿着丹雪练上一个时辰,剑谱有何不懂的便跑去问白尧。
翠眉山愉快的光阴总是要过去的,随着别离降临,雅光公主总是十分沮丧。木丝言安慰她,眼瞧着就要道冬猎了,待到了冬猎她便又能与叔怀见面了。
待回到了上饶,见二人依依不舍道别地模样,木丝言甚至有些怀疑,叔怀是不是知道了雅光公主的身份并且有意想要攀附。
于上饶启程回东楚时,白尧的马不知怎地生了病,不能再行路,而上饶驿站的马恰巧都被征用去运岁供了。
显然,木丝言的金乌不愿意让除了她以外的人来驾驭,就连上次木丝言只是提了一句让雅光公主与她共乘的话来,金乌都会生气地尥蹶子。
看来,除了让白尧和雅光公主共乘一骑,再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行了。
在出发当日,木丝言刚刚坐稳于马背之上。
随后,白尧轻巧地一跃而上,稳坐于木丝言的背后。
金乌只是稍微地晃动了一下,摇了摇头,便抬起了蹄子,平稳地行进了起来。
木丝言和雅光公主一致怀疑是白尧给金乌灌了迷魂汤,才能让传言之中只认其主的银鬃沙,变成了没有骨气的瓜怂。
为此,木丝言回到东楚后,没少私下里找金乌谈话。
可金乌嚼着芨草,一副满不在乎地模样。
木丝言并不知道,在巴陵山,金乌受伤后,她涂在它伤口上的那些蒲草虽然有消症的作用,但是根本起不到止血之效。
如若不是白尧将上好的金疮药洒在金乌的伤口上,怕是它根本都没办法挺回到东楚。
木丝言不知道,可金乌知道。
白尧也是救了它命的人,所以也算是它半个主人。
况且,金乌是具有灵性银鬃沙,它自然也能感受到,自己两个主人的关系就要快合二为一了。
所以,它的从一而终并无误。
时光转眼到了冬猎之时,木家二哥木丝行被襄公赏识,升为冬猎射令校尉,统管致禽之事。
于是,木丝言拜托自家二哥将自己制作,内藏暗器的手镯带给雅光公主。
早前雅光公主见到过她使用手镯出击,如何发出暗器偷袭,雅光公主自是了如指掌。
冬猎之时,雅光公主为了避免身份暴露,总喜爱同叔怀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而这种地方,相对来说,山兽出没的几率会比其他的地方要多。
单瞧叔怀那胆小怕事地模样,木丝言十分担忧雅光公主的安危,她的神弓又送给了白素那个小气鬼,所以她便将自己的手镯送给了她,以防不备之时,能救她一命。
冬猎结束后,木二哥才刚归家中,宫里便传来了雅光公主的诏令,让木丝言即刻入宫。
木丝言疑惑地盯着木二哥,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可用的消息。
可木二哥也很无语,他并不知雅光公主才刚回宫中,急着找木丝言到底有什么事情。
木丝言带着疑惑去了章华台,还没走到雅光公主的寝殿,便听到阵阵哭声从殿内传出。
木丝言眼疾手快地将引路的宫奴遣散,吩咐她们无事不得在公主殿门前停留。
宫奴们知道木丝言同雅光公主向来交好,便遵守她的命令,退出了寝宫的院子。
木丝言走进去的时候,雅光公主正抱着阿月的腰身哭的梨花带雨。
阿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着雅光公主一起掉眼泪。
木丝言跪坐在塌边,听着她们的哭声,淡定地为铜壶中添水,待壶中的水沸后,又亲自为她们布茶。
两个人终于哭的累了,见案前有茶喝,就都走了过来,擦干了眼泪后,一连饮了几盏才作罢。
“若是哭够了,便与我说说,是不是叔怀那厮对你做了什么逾距的事情了?”木丝言压着怒气道。
雅光公主揉了揉哭红地双眼,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想让他对我做些逾距的事了!”
木丝言一脸疑惑不解,心想着雅光公主起的都是些什么可怕的想法?
“他对我说,他同姜国的公主自小相识,便有婚约,怕是明年的冬猎过后,就会于蔡国尔雅举行大礼,他还邀请我前去观礼。”雅光公主伏在案上,越说越觉着伤心,眼中又凝泪滴。
木丝言听到后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她还以为叔怀那厮对雅光公主做了什么不轨之事。
“我早就觉得他配不上你,谁知你反倒觉着他雅正,他乃是富庶之地蔡国的大公子,在明知你是公主的护卫,月银能有多少情况下,往翠眉山的路上还一路吃你的,玩你的,一点钱都不给。”木丝言抱怨道。
“我与他的交情岂是能用金钱去衡量的?”雅光公主心有不甘。
“你现在是公主,所以你才肆无忌惮,若你当真只是生于平常人家,入宫为公主的护卫,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看你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说话了。”木丝言总喜欢将人从美梦中唤醒,尤其是不切实际的美梦。
“依奴婢看啊,他应当是觉得公主你在巴结他,所以明摆着在欺负公主你。”阿月算是说了一句公道话。
“你瞧瞧,阿月都能看出来,只有你这个小傻子还天真地认为他不顾身份,和你成为至交。”“他邀请你参加他同姜国公主的大礼,可是又邀请了我同白尧一起与你前往的?”
木丝言的话使雅光公主愣了半晌,转眼回想片刻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可想明白了吗?”木丝言倚在凭几上,灌了一口茶问道。
“他想巴结白家。”雅光公主沮丧道。
“昭儿将会是楚国的新君,而白家亦是昭儿的左膀右臂,他想抱捞楚国这棵大树,所以先要同白家搞好关系。”只要不让情爱遮住双眼,雅光公主的脑子还是在的。
木丝言这一顿口舌可算是没有白费。
“还哭吗?”木丝言问道。
雅光公主摇了摇头,只是心中仍然烦闷。
看来,她这次的陷入比上次的还要深刻。
可是情感之事,木丝言没办法帮助她,却依旧想让她重新展颜欢笑。
木丝言思考了许久,最终决定要在雅光公主的祭月舞上动心思。
既然是常羲神女,那么就应当有神女落凡尘的场景,每年都是由几家童女轮番散花,不如就研制一处机关,使雅光公主伴着花瓣飞天出场。
木丝言有了这个想法,便开始付出实际行动,日日将自己关在工室,做起了机关。
一直到逐除时,才被华容郡主用柳条从工室里给打了出来。
木丝言想着只要在今年的月夕节前赶制出来便可,左右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
今年的逐除,似乎异常热闹,小姑姑这次不仅带着孋修回木家,还带了她的长女,木丝言的表姐孋姣。
孋姣与孋婰不同,许是受到了小姑姑的影响,孋姣的性子温婉娴静,尤甚是华容郡主在逗她,想要她做木家媳妇时,她歪着头娇羞地笑着,好似含苞欲放的荷花。
若是这样一个美人做嫂嫂,木丝言双手赞成。
木家逐除晚宴时,木丝言细心地发现,华容郡主将孋姣和位置布置在了木二哥的旁边,反之木大哥则冷在阿翁的身边,神色平常地饮着麦子酒。
木丝言好奇华容郡主的做法,心里思量了许久,猜想着是不是孋家表姐最中意木二哥,所以才轮不到木大哥来讨媳妇。
她趁着敬酒的机会,悄悄地挪到了孋姣身旁,与她碰了碰杯,说了些吉祥话,饮了一杯后,悄声地问道:“阿姐,你可是最中意我二哥?”
孋姣听到后,满脸绯红,好似娇滴滴的山茶花。
坐在一旁的木二哥看不过自己将来的媳妇被木丝言这般欺负,便开口道:“你这小女娃,竟打趣你阿姐起来了,看娘亲不用柳条抽你个不害臊的。”
果然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妹妹。
木丝言吐着舌头道:“你就看在阿娘偏袒你,才这样挤兑我来,这样好的一个阿姐,偏偏便宜了你这毛头小子了,却让大哥在一旁冷坐着。”
木二哥佯装生气,朝木丝言走来,便要捏她的脸。
木丝言见状连忙朝孋姣的身后躲去。
木二哥见到孋姣花闭月羞地模样,也不忍下手去叨扰了,反身回到了座位上,嘴角勾着满面春风的笑容道:“这次看在你孋姣阿姐的份上饶了你,下次绝不轻饶。”
“下次,下次说不定就要喊嫂嫂了。”木丝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娇嗔道。
众人都在心照不宣地欢笑,这便让木丝言更加确定了,华容郡主讨要小姑姑的女儿做儿媳是蓄谋已久了,想来借着这次逐除,让二人相看一番,对彼此有了心思,便也有了更好的期待。
只不过,木丝言还是觉得华容郡主偏袒二哥。
“你这小泼皮,莫要打趣你孋姣阿姐,你大哥哥心底已经有了人,怎么能说是我偏袒你二哥来?”华容郡主笑道。
木丝言看向平日里甚是不苟言笑的大哥哥,他平日里除了和姚家的大哥一起在云梦城公学做师傅,哪里还有其他的心思去找心上人。
木丝言叼着一块蜜渍棠梨,忽地想到,莫不是他大哥哥喜欢姚家的大哥哥?
她才要开口问,便见华容郡主拿着手上的柳条摇了摇。
她不得不向武力低头,闭了嘴,安心地继续吃着蜜渍棠梨。
上元节一过,木二哥和孋姣的大婚之礼便如期举行了。
因为木丝言一直在研究雅光公主的飞天机关,于是便做了几个小的用于实践的模子,塞满了红梅花瓣和彩绸,安放在孋姣花撵行来木家的路旁。
待花撵到来时,木丝言扯动机关的绳索,模子之中的花瓣和彩绸飞窜上天,又如雨般下落,使坐在花撵之中而来的孋姣好似神女落入了凡尘。
这次的木丝言,没有再被华容郡主的柳条抽打,相反还被华容郡主赏了许多喜钱。
于是,木丝言便用这些喜钱买到了更具金石之坚的木料,潜心地做起了属于雅光公主的飞天。
在句芒祭祀后,木丝言的飞天可算是制作完毕了,她求了阿翁找来了太仆令的几个帮手,将越有十尺高的飞天推入了宫中的驻马场。
邀来了雅光公主和阿月后,木丝言便躺倒飞天中的木罩之中。
她大喝了一声,站在飞天下面的射令便拔出了齿轮里的一块梭形木棍。
随后,木质的齿轮开始吱呀吱呀地转动。
少顷,飞天的底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盛放着木丝言的木罩猛地立在了半空中。
躺在木罩之中的木丝言便由此飞了起来,跟随木罩之中提前放置的彩绸,如天女散花般,一同落在了不远处的射台上。
站在一旁的雅光公主和阿月不由得看呆了,就连一旁帮忙的射令也鼓起了掌,称赞着木丝言的不凡。
由于木丝言的首飞十分成功,致使雅光公主和阿月对于木丝言制作的这座巨大的飞天机关相当感兴趣。
二人乐此不疲地尝试,一直玩到了落日之时。
第十章
玩累的三个人躺在射台上休息时,木丝言才将做着飞天机关的初衷告诉给雅光公主听。
谁知,木丝言刚刚说完,雅光公主竟然坐起了身,啜泣起来。
木丝言莫名其妙地跟着坐起来,掏出袖袋里的帕子递给她。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同白武安一样,嫌弃我笨,嫌我烦,所以自那日同你说完叔怀的事情后,你不想要再理我了。”雅光公主委屈道。
木丝言认真反省了一下,确实,自她决定要为雅光公主制作飞天机关开始,直至今日,就没再入宫去章华台看望她。
可她这些日子宵衣旰食,甚至逐除之时,都是被华容郡主用柳条从工室中给打了出来,自然也就没注意这些问题了。
“我的公主啊,阿言也是为了让你重新欢颜,才制作这座飞天机关啊,想来这么一件庞然大物需要经过多少个废寝忘食的日夜啊,你就原谅她喽。”阿月不似像早前入宫那般整日愁云惨淡,似是身边的人都爱笑,所以她也暂时忘记了忧愁,渐渐开朗。
木丝言点头如捣蒜,附和着阿月道:“就是就是,今年的月夕节,你将会是真正的神女常羲,享受万人的朝拜吧。”
雅光公主终于重新展颜微笑。
但,也印证了木丝言的那句话,今年的月夕节,雅光公主变成了曳雾绡轻裾,幽兰芳蔼的神女常羲,就连叔怀也跟着万民一同来东楚朝拜,并认出了在月神庙祭台上跳舞的姑娘,就是在冬猎之时,自称是雅光公主护卫的少年。
至于叔怀为何每个月夕节都这么闲,听闻这次是因雅光公主只冬猎回到东楚后,没有再给叔怀回信。
叔怀又一连写了好几封,皆是石沉大海。
所以,他便来到东楚,恰巧赶上了东楚月夕节的祭祀,恰巧又见到了雅光公主如神女一般同百花一齐落在祭台上,跳着超凡绝伦的祭月舞。
木丝言心里暗自骂着,这么多个恰巧被他赶上了,难不成他是一路踩着狗屎来的吗?
祭月结束后,两人依旧在纷飞的落花之中对望,阿月见状识趣地拉着木丝言往远走去。
可行至不远处,木丝言拉着阿月躲在祭台下,听着两个人的谈话。
“对不起,骗了你。”雅光公主先开了口。
叔怀没有说话,木丝言胸有成竹地猜测,他应当是被雅光公主的貌美之姿迷住了。
“你也不必原谅我,就当做那个少年消失了吧。”雅光公主似是转身要走。
随后忽地传来了几声杂乱的脚步声响,随着雅光公主一声惊叫,木丝言想要冲出去看个究竟,却被阿月死死地拉住。
“你……,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要娶姜国的公主吗,为何……”雅光公主的声音颤抖,像是身体被人锢住了一般。
“你能是个女子,真好。”叔怀叹道。
不得不说,蔡国的大公子可谓是个情场老手,只一句话,就将雅光公主本是已经平静无波的内心,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来。
“我同孟曦每年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她虽被称为九州第一美女,可性子却十分冷淡,不像你,总能与我说到一处去,也知我心里的抱负和苦闷。”对于叔怀的情话,雅光公主这样单纯的姑娘是抵挡不了的。
可身为局外人的阿月和木丝言就不一样了。
她们一致认为叔怀,这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典型特例。
即想要九州的第一美女暖香在怀,又想要强国的公主替他做支撑。
木丝言终于气的发起飙,连阿月也没再拦着。
她拾起一根木棒,跳到了祭台上,猛地朝着还抱住雅光公主的叔怀打去。
平日里练的陆离剑法可算没有白费,关键时刻,若靠武力才能解决的问题,尽量就不要说话。
此时的她,更能理解华容郡主揍她时的心态了。
雅光公主在慌乱中依旧护着叔怀,而那叔怀,也心甘情愿地躲在雅光的背后接受保护。
木丝言见木棒打不到他,便丢弃了木棒,按了手上的机关,用手镯里的铜珠朝他打过去。
雅光公主替他挡下了那颗铜珠,随即也按动手腕上镯子内侧的机关,铜珠飞速向木丝言袭去。
木丝言膝盖受痛,猛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阿言,对不起。”雅光公主满脸愧意,俯身上前扶她。
木丝言错愕地望着她,而后甩开了她搀扶自己的手。
她踉跄地站起身后苦笑道:“你用我送来保护你的暗器,偷袭我?”
雅光公主不敢看她,只是慌乱地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让叔怀受伤。”
木丝言心中委屈,却不愿在叔怀的面前示弱掉泪,她踉跄地跳下了祭台往远跑去,也不管雅光公主在背后叫了她多少声。
回到木家,华容郡主同父亲已经歇息了。
木丝言一瘸一拐地在走回小院的半路上遇到了二嫂嫂。
温柔的二嫂嫂见她一脸狼狈,什么都没问,拿着药箱便跟着她一路走去了她的卧房。
木镯里面的铜珠射伤力很强,木丝言的膝盖上已经是一片红肿了。
二嫂嫂挖了一些素白的药膏,用手心搓了开,而后轻轻地揉着木丝言膝盖上的红肿。
红肿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这也使木丝言舒服了许多。
“阿嫂,若是有人伤害了二哥哥,你要怎么办?”木丝言垂着头问道。
孋姣微怔,而后笑道:“你怎地问起来这样的话,可是有人打伤了你最喜欢的人,你去报仇了?”
木丝言摇了摇头。
跑了一路的她,也终究平静了下来。想来,她再不喜欢叔怀,当着雅光公主的面动手打他总是不对的。
毕竟,要是有人当着她的面,去打白尧,她肯定也是会反击的。
“若是有人敢伤害你二哥哥,我就去和那人拼命,小妹放心,有我在,绝对没人敢动你二哥哥一根汗毛。”孋姣和蔼地说道。
“我倒是好奇,这么柔弱的阿嫂,要如何与人拼命?”木丝言心中终于不再怨雅光公主了,于是便莞尔地笑了起来。
“这世上,唯有柔才能克刚,你二嫂嫂我发起凶来,可是很骇人呢。”孋姣装作发狠地模样吓着木丝言。
木丝言笑嘻嘻地躲到床里面去了。
孋姣替她掖好了被角,嘱咐她早些入睡,便拿着药箱起身离去了。
七天之后,宫里传来消息,说襄公偶感痛症,昏迷不醒,由昭公子辅政。
半月后,襄公薨逝。
昭公子奉出周地臻太后摄政时期,曾诏九州尊襄公为王的诏书。祭天神登位后,尊襄公为楚襄王,自己则名正言顺地继位为楚王,纪年为庄,是为楚庄王,是于九州诸侯第一位称王。
随后,楚王颁布诏令,令楚宫内各司局所制楚王的服侍,祭祀礼器,车撵,宫奴全部同一于周天子的规格。
那一段时日,木丝言的阿翁总是早出晚归,且整日脸上愁云惨淡,看不到一丝笑颜。甚至有几次还是被家奴背着从大门进入院内之中的。
木丝言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一直到自己的父亲在某天的黄昏时,被打得满身是血,从楚宫中被抬回了木家。
她这才听二哥哥与她讲起这些时日,宫内到底发生了何事。
芈昭继位为楚王后,便下令,命宫内各司局按照周天子的规格来制造礼器服制以及车撵等。
阿翁是历经三位国君的老臣,一直掌管着太仆令,见不得新君不尊旧制这种逾距的事情发生,他多次谏言,请楚王尊崇旧制,尊襄公遗愿,不称王,臣服周王协理九州。
孋家作为上卿都没敢去触楚王的霉头,最先谏言的偏是阿翁。
目前的楚王自然不敢动阿翁这样的老臣,于是便拿父亲撒气,随便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将父亲惩治了一番,罢了官,送回了木家来。
紧接着在巴陵山冬猎时,又寻了一个借口,卸任下了二哥哥的射令校尉一职。
二哥哥怕家里人担心,便说是自己主动请辞,专心归家照顾已有身孕的二嫂嫂。
木丝言知道事情没有这般简单,便入宫去了章华台,去寻雅光公主。
宫奴将她引去了客室,却并没有见到雅光公主。此时,阿月从寝房内走了出来,见到木丝言后,屏退她身后的宫奴,带着木丝言往金丝雕花笼的殿内走去。
雅光公主身着素白的衣裳坐在一颗桃花树下,身上落着好些只蝴蝶,待木丝言和阿月走近时,那些蝴蝶惊起飞远了。
雅光公主回头望向木丝言,两人相视片刻后皆是会心一笑。
木丝言行至雅光公主身旁,与她一样席地而坐。
“膝盖可还疼?”雅光公主轻抚着月夕节那日,被她用铜珠击到左膝开口问道。
木丝言摇了摇头,笑道:“都过去多久了,早就不痛了。”
“阿言,我以为他死了,我不会落一滴眼泪。”雅光公主略显疲敝地靠在木丝言的肩膀上。
雅光公主话中所指的他,为襄王。
“可这心里,总觉的空牢牢的,好像被切去了一块,又隐隐作痛。”雅光公主将脸埋入双膝间抽泣起来。
“我听二哥哥说,太后要将你送去周地做周王嫔。”木丝言试探地问道。
雅光公主抬起了头:“昭儿不会随她的愿,他答应我,绝不像他们一样对我,绝不会将我当做棋子。”
雅光公主的回答,倒使木丝言松了一口气。
幸而雅光公主还能有个芈昭这样的弟弟来护着她。
“对了,你父亲的伤如何了?”雅光公主擦干眼泪问道。
木丝言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皮肉伤是好些了,只是医官说伤了筋骨,怕是要养一阵子了。”
“我那里有上好的疮药,等下你回去拿些走。”雅光公主道。
木丝言点了点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求助于雅光公主,却又听她道:“我无法干涉政事,只能用我和你的交情去干涉昭儿惩戒木家的轻重。”
“可他却对我说,若我真的是为你好,便在国丧之后,要你尽快地嫁去白家。”
雅光公主提到了白家时。木丝言眼中忽生光亮。
既然雅光公主干涉不了政事,那便寻个能干涉政事的不就好了。
木丝言急忙道别了雅光公主,骑着金乌往白家去了。
到了白家的门前,见有全副武装的侍卫在门口守着,木丝言摸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可以用来约见白尧的信物。
她只得拿出雅光公主送她的玉牌,交了上去。
守在门前的侍卫,似是见过着玉牌,看了一眼木丝言后,并没有入内去禀报,直接带着她进入了白家。
走过一座花园的月门后,到了一处摆满兵器的练武场。
场中有一人手持璎枪,正在全神贯注地练习着枪法。
听到有脚步声,他停了下来,朝木丝言望去。
“怎么,家中落难,便急着来攀附我家兄长了?”白素嘲讽。
看来领路的侍卫将她当做是雅光公主的宫奴了,才领着她来白素跟前。
她不愿与白素有过多交谈,侧过身对着领路的侍卫道:“这位小哥,劳烦带我去寻白尧。”
领路的侍卫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而后又朝白素望去。
白素将手上的璎枪轻松一掷,落于木架中,又朝侍卫挥了挥手。
侍卫见状将雅光公主的玉牌呈给了白素。
“这是雅光公主送我的,你若想要,亲自去向她讨。”木丝言朝白素走去,抬起手便要抢回来。
白素一个仰身后翻,落在了一处刀架旁。
他将玉牌揣进了怀中,从架上抽出一柄长剑丢给木丝言道:“家兄说你在习陆离剑谱,不如你同我比试一番,你若赢我,我便将玉牌还你。”
第十一章
木丝言接过长剑,飞身向前朝他劈去。
陆离剑法她才学会不到一成,且木家今时正值多事之秋,她近来也是荒于练习。
果不其然,她打不过白素,才不到三招,便被白素一掌打飞,躺在了地上。
她艰难地爬起身,却见白素手持璎枪朝她刺来。
她来不及再拾起长剑去挡,索性将手镯护在胸前,准备打开手腕上的机关。
面前一道青影闪过,木丝言被拽了起来。
她侧过头,见到白尧手持青霜挡住了白素的一枪。
“你收敛些,她将来是要进白家的门。”白尧淡然地说道。
白素冷笑地哼了一声道:“是吗,那还要看她是不是个识趣的人。”
木丝言靠在白尧的怀中,不知是命悬一线被吓的,还是因为白尧的话,总之她的心跳如雷贯耳一般,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还能走吗?”白尧低下头温柔地问她。
她点了点头。
白尧收起青霜,抬起手拉着她,离开了白素的练武场。
又是经过了方才的那处花园,白尧拉着她走入了另一个月门后,便见一处楼台,楼台下是一汪清潭,清潭之中游弋着几尾肥硕的红鱼。
白尧拉着她走入楼台中的水榭里,水榭中央的木案上放着一块白玉棋盘。
“我救了你,你陪我下一盘棋,总不难为吧?”白尧侧过头对她笑道。
木丝言连忙摆手道:“不难为,不难为,我此番前来也是有事要求你,就算陪你下三盘都没问题。”
白尧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好,既然你说三盘,那就是三盘。”
木丝言一怔,她不过是说些客套话,怎么到白尧这偏生就当真了。
“你瞧这天色也不早了,一盘棋都要耗费一个半个时辰,更何况三盘。”木丝言谄媚地笑道。
“那你可要动作快些,赢了我才能回家。”白尧绕过木丝言的身前,跪坐在案前
木丝言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对白尧道:“我要执白子,你过去另一边坐。”
白尧仰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既然叫我小白,我执白子不是刚好?”
木丝言面颊发烫,别扭地别过头:“小白是我叫的,也只有我能叫,所以白子也只能由我来执。”
白尧接受了她的解释,看着她红透了的脸庞莞尔一笑,起身行至棋盘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二人对弈到华灯初上之时,木丝言赢了两局,待月上中天之时,白尧靠着耐力扳回了一局。
木丝言见他赢了便乘胜追击,想要与他说木家的事。
可白尧却摆摆手道:“夜已深了,不如早些歇息,明日再说。”
木丝言沮丧地站起来了身,才要告辞,便又被白尧拉着再次经过那处花园,行至到另一处月门后的院子中。
“我已派人去府上告知,今晚你便在这忘忧阁中歇息吧。”白尧将她带入至阁内,并细心地安排了几名奴仆,照顾她的起居。
“在没有我的带领下,月门后面的花园尽量不要进去,那花园中被布了阵,不懂阵法的人,容易被困死在里面。”白尧细细地嘱咐着她。
她点了点头,忽然觉着有些乏累了,便打起了哈欠。
“你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来寻你。”白尧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忘忧阁。
木丝言不知怎地,一进这忘忧阁,头脑就开始发晕,她摇摇晃晃地找到了床榻的位置,躺上去便睡着了。
朦胧之中,好像有人为她脱鞋,更衣,松枕,添被。
想来是那些奴仆在照顾她,她也便没多想,翻个身继续酣睡了。
翌日一早醒来时,白尧已经坐在客室里等着她了。
她之前从未有过像昨晚那般,睡死过去的经历,早起时,额角还在隐隐作痛。
她神色疲惫地坐在白尧对面,又无精打采地伏在案上。
少时,照顾木丝言起居的奴仆走到白尧身边,悄声地在白尧耳边说了些什么。
木丝言抬起头,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忽而想到她还有事情与白尧说。
她正襟危坐,待那奴仆同白尧说完事情后,便开口道:“我有事想要求你。”
白尧面色微红,拿起案上的瓷碗饮了一口茶,声色沙哑地道:“你说。”
木丝言并没有注意白尧的变化,直言道:“木家最近受牵连,想来阿翁在朝上已经是孤立无援,我知楚王看重白家,所以若是朝上阿翁触怒了楚王,还请能出言相助,至少别让阿翁受皮肉罪。”
白尧接连灌了几碗茶水,而后站起身在客室内踱步。
可是越是走的快,他身上就越燥热,索性见到屋外正是冬日寒天,他便走了出去,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又回到了屋里来。
可他一见到木丝言,就又心神不稳了。
“为今之计,只能以木家的名义投楚王所好。”白尧说道。
木丝言听得云雾缭绕,不明其中,于是便靠近了白尧问道:“如何投其所好?”
白尧喉咙一紧,面色惊慌地站起了身。
此时的木丝言心中不禁疑惑,怀疑是不是自己逼迫的太紧了,让白尧有些厌恶起她来了。
“今日你先回去,怎样投楚王所好,我改日再与你细说。”白尧转身走出了忘忧阁。
随后,便有侍卫前来忘忧阁送木丝言出府。
待到白府门口时,忘忧阁照顾她的老奴送来一个布包,并告知她里面有她急需的东西。
木丝言大喜过望,以为是白尧交给她如何投楚王所好的锦囊。
她怀抱着包裹,骑着金乌飞快地跑回家,兴冲冲地去找老太爷,告知他这包裹里的东西会使阿翁不再受楚王的责罚。
于是,在华容郡主和二嫂嫂一干众人的围观下,木丝言打开了包裹。可包裹里面装的并不是投楚王所好的锦囊,而是忘忧阁奴仆上秉白尧,木家小姐的葵水染了床褥,在白尧得知后,精心为她准备的月事带。
华容郡主起先并不知这包裹是白尧准备的,自然就当做是木丝言的性情顽劣,抄起柳条朝木丝言抡去。
木丝言本就不知那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但见华容郡主的面色骇人,便知道她好像会错了白尧的意思。她吓的腿一软,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而后,她忽然感觉伴随着腹部的剧痛,两腿之间有一股暖流而出。
她伸手一摸,见满手的鲜血,遂而哭喊了起来:“老太爷啊,华容郡主谋杀亲女了。”
华容郡主一怔,想着昨晚白府曾派人来说木丝言留宿于那里,又看了看桌上被拆开的包裹和木丝言裙下的血,稍作思索,便一下子想了个明白。
敢情,昨日这小丫头留宿在白府,偏生赶巧着葵水来了,还被白家的人给见到了。
华容郡主有些烦心,本还想着多留这丫头些时日,如今被白府的人知道了,想必马上就要来木府要人了。
她揉了揉额头,想要伸手去拽木丝言回屋。可木丝言却怕再受柳条抽身的皮肉之苦,抱着老太爷的腿便不撒手了。
老太爷是个明白人,可再明白的人,也不能拉着自己曾孙女,去解释葵水为何物,老太爷想想都臊得慌。
站在一旁依旧不明所以的二嫂嫂见此,便上前拉住木丝言,哄骗着她去了自己的房里,一点一点地告知木丝言,她为何会流血,那包裹里又是什么东西。
于第二日,白家的人便亲自登了门,与华容郡主商讨起了白尧和木丝言两人的婚期典礼。
华容郡主和老太爷自然舍不得,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婚期向后延。
可毕竟白家心诚,老太爷也挂不住面子去故意刁难,便决定待襄王的国丧期过去后,于明年月夕节后举行典礼。
白家人在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木丝言也收到了白尧的信。
信中说,楚王刚刚继任新王,正是稳定朝纲树威时,遇到阿翁这种赤胆忠肝的谏臣,虽然心有愤怒,可心中还是欣赏他敢于劝谏的。可帝王至尊,并不是一味地不怕死地去劝谏,也要权衡之后,看准时机去劝谏。就比如楚王现在身上的佩剑是居于周王之下的下品剑宵练,不如以木太仆的名义铸造一把上品剑上呈于楚王,于楚王心有感激之时,再说出劝谏的话来,会更容易听进去。
木丝言抱着二嫂嫂为她准备的赤糖姜水喝的正欢畅,看着白尧信上之意,无非就是让阿翁先示弱,然后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再给楚王一个甜枣吃,两边相安无事之后,再哄着楚王来遵循旧制。
这招数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解木家的燃眉之急。
可若要铸造一柄上品的剑,必须是要大量的顶级黑铁,若得这黑铁确实是一件不易之事。
在逐除后,木丝言委托白尧带着她一同去丹朱山。
据木丝言得知,丹朱山中的极品黑铁都藏于深山处,由于没有办法开凿山岭,所以藏在深山之中的黑铁大都无法开采出来。
此时的白尧给了木丝言一个建议,若是她能想出开凿山岭的办法,得到黑铁,即可铸上品剑,亦可以木丝言父亲的名义呈上与楚王开凿山岭的方法。
如此,既能使木丝言的父亲和二哥官复原职,亦能使木家度过危难。
那时的木丝言,根本想不到这是白尧和楚王共设的一个陷阱。她满心想着的都是木家的兴盛安危。所以,无论面前挡着多少艰难险阻,她也要试上一试。
于是,她再次投身于工室之中,以雅光公主的飞天机关为辅助,开始设计可以攻山的机关来。
一直到这一年的初夏,她在白尧陪伴的几次试炼下,终于成功地造出了攻山的机关,并用以攻山机关在丹朱山中开凿出一条幽深的采石之路。
采石人得以丰收,驻守丹朱山的山令校尉也欢天喜地,夸赞着木丝言的不凡。
在她已经画好了攻山机关的图纸,署上了父亲的名字,准备递交于白尧的前一天。
阿翁从楚宫朝议后回到木家,怒不可遏地去了老太爷房里,并叫来了木丝言,当着众人的面,拿着鞭子狠狠抽了她。
华容郡主看不过去,抱住了木丝言,以身挡了三鞭,并质问到底是何事,能让他下这么狠的手去打木丝言。
阿翁丢下了鞭子,瘫坐在榻上道:“半月前,白素带领十万大军攻打姜国,今日传来捷报,五十万姜国大军被白素十万铁甲军一举歼灭,姜国国破,白素于伏山坑杀姜国百姓二十余万。”
“你可知,铁甲军是用何武器杀了姜国七十万人?”阿翁双眼猩红地看着木丝言。
木丝言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是你送给雅光公主的熊首弓,楚国的十万铁甲军,人手一支,姜国的七十万人,七十万只羽箭,无一虚发。”
“华容郡主,你瞧瞧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木丝言终于想明白了,为何白素会向雅光公主要那只熊首弓。原来在那时,楚王已经生出灭姜国的心思。所以在拿到了熊首弓后,暗自大量制造,以备攻打姜国时用作武器。
木丝言的耳中忽地嗡鸣直响,头如千斤顶一般重,她无辜地看着阿翁,细声地道:“那是我赠予雅光用来比试的弓,是他们心术不正,拿去做成了杀人的利器,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待她说完后,闭着眼直直地栽倒于华容郡主的怀中。
她沉睡时,恶梦接连袭来,她梦到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脚下亦是横尸遍野。
她身上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昏昏沉沉之中,她听到耳边有哭声,一直在跟她说着对不起。
第十二章
七日之后,木丝言逐渐转醒。
华容郡主顶着红肿的眼睛,喂她进了些汤药,便又让她躺下休息。
可木丝言一闭上双眼,便是满眼的猩红,她睡不着,便起身坐在床边。
少顷,雅光公主来了。
这些日子,一直在木丝言耳边哭着说对不起的,便是她。
木丝言睡了几日,雅光公主便哭了几日。
雅光公主的眼睛肿如桃胡,想来她心中比木丝言更要内疚,毕竟是她亲手将熊首弓送给白素的。
两个人互相对望,相看许久后,雅光公主道:“你不必自责,所有的错事皆是因我而起,我会用我的办法去弥补。”
木丝言无奈一笑:“如何去弥补?”
“阿言可否信我?”雅光公主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木丝言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雅光公主偷来了太后的出城令牌,带着木丝言一路过郡城关,往蔡国尔雅城去了。
木丝言也是此时才从雅光公主话中得知,楚王前去伏镇的楚军大营,想要染指姜国公主,却被姜国公主下了蛊,日夜恶梦连连。
雅光公主身旁的阿月便于此时亮明了西夷蛊女的身份,并上秉楚王,剿灭影山献王或许可寻到解蛊毒的办法。
现在的楚国大军,正于阿月的带路之下,深入影山之中,一举歼灭献王。
想来阿月潜伏在雅光公主身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雅光公主也是趁着楚王无暇顾及其他,这才从宫内偷跑出来前去蔡国尔雅。
至于,为何前去蔡国尔雅。
雅光公主告诉木丝言,她偷听到白尧同楚王的谋划,于姜国被灭之后,芈昭便要开始对临近姜国的蔡息两国动手。
攻破蔡息两国,荆州之地便能收于楚国囊中。
尔雅的冬日从不落雪,木丝言惊叹于尔雅冬日的温暖,更惊叹于尔雅城那满墙的花枝。
听雅光公主说,月夕节的前后,正是芙蓉花开的时节,那时候的尔雅城最漂亮。城墙上开满了花色艳丽的芙蓉花,远远望去好似锦绣玉线的华衣。
雅光公主能这般了解尔雅城,大抵都是同叔怀通信时得知的。
她拿着印有叔怀印纹的竹筒和自己的玉牌为信物,呈上于宫门前的守卫,求见蔡侯。
不过多时,便有宫人抬着两顶步撵来宫门口接雅光公主和木丝言。
在抵达一处名为藏花阁的楼台后,有宫人前来引领二人走入楼内的客室中。
不过多时,木丝言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本就不喜叔怀,因而在入宫之时就带着极强的戒心。闻声这急促的脚步,悄悄行至于雅光公主身后,手扶镯子上的机关。
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叔怀出现在客室的门口。
他眼神复杂地盯着雅光公主看了半响,便抬腿走了进来。
“你竟敢来尔雅。”木丝言瞧见他双眼通红,冲冠眦裂地朝着雅光公主走去了。
她按动手腕上的机关,镯子里的铜珠朝叔怀飞了过去,将他击倒在地上。
随后,门外又走进一个与他差不多年岁的男子。
他身形修长,气宇轩昂,见到客室内的情形并未感到惊讶。默默地上前将叔怀扶了起来,带着膝上受痛不能前行的叔怀,落座一旁的小榻上。
雅光公主无所动,淡然地盯着案上的香炉青烟。
而后,身穿玄色常服的蔡侯终于在宫人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他才年过半百,鬓间便已是布满了白发,狭长的眸子之中是九州之内少见的淡泊。
雅光公主起身朝他微微一拜,他点了点头,连忙示意她重新坐回,随后遣散了跟在身旁的宫人。
客室内目前只剩下木丝言,雅光公主,蔡侯,以及蔡国的两位公子,叔怀与叔姜。
“在你母亲如你这般年岁之时,孤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岁月如此仓皇而过,我们都已经这般老去了。”蔡侯温和地与雅光公主聊着家常。
“我不是来与您说这些客套话的。”雅光公主正襟危坐,打断了蔡侯的话。
蔡侯并没有因此而愤怒,反而坦然一笑道:“那你要与孤说些什么?”
雅光公主稳了稳心神道:“姜国已灭,蔡国已是岌岌可危,国君可有想过,要如何抵御外敌?”
坐于一旁榻上的叔怀大声道:“所以,你此次前来是为芈昭那小儿打探情报?”
“叔怀,不得无礼。”蔡侯出言喝止。
“对于楚国的罔顾礼法,粗鄙好战,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父亲难道忘了伏山惨死的姜国百姓了吗,难道忘了本应是我妻子的孟曦如何惨死在芈昭的手上吗?”叔怀勉强地站起身,愤愤不平地说道。
木丝言冷笑了一声:“你若是这般为姜国抱不平,不如待你继承了国位与楚国战上一战,亲手为你未过门的妻子报仇如何?”
“阿言,不得无礼。”雅光公主侧过脸对她柔声说道。
“不,既然他眼中楚人皆是无礼之辈,我便让他好生瞧一瞧无礼之人的模样,”木丝言走到叔怀面前,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道:“你同雅光公主也曾是交心的朋友,在你明知雅光公主根本无力阻止楚王征服四方,称霸九州情形之下,却偏生将姜国破灭的罪扣在她的身上,敢问这便是你的仁义礼信了?”
“还是只因她是楚国的公主,楚王的长姐,为了满足你自私又龌龊的报复心,任凭累及无辜,与她成仇,将昔日的情分不屑一顾,这同你所痛恨的芈昭,又有什么两样?”
叔怀怒不可遏地朝着木丝言扑了过来,却被站在他身旁的叔姜拉住。
“兄长,莫要冲动,大公主此时来,并非是要落井下石,她定是有良策要献于父亲啊!”叔姜死死地将叔怀按回于榻上。
“若非她不是来落井下石,难不成要与我们站在一起吗?”叔怀怒视着她。
雅光公主依然神色平静地盯着香炉袅娜而出的烟雾。
少时,她缓缓地道:“蔡侯可愿意同楚王提亲?”
此言一出,客室内瞬而安静了下来。
木丝言回过头错愕地看着雅光公主,心惊着她所说弥补,难不成是要将自己的后半生做盾,替蔡国挡住楚国的铁蹄。
“丛林里的规则本就来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不必为了内疚而赔上你的后半生。”蔡侯看的通透。
他知道,既是雅光公主提出了这个建议,便有方法逼着楚王答应这场姻亲。
可他,实在不忍一个年华似锦的姑娘,将自己的后半生桎梏在权利的争斗中。
“虽有内疚,可并非全部,是我欠叔怀一条命,但凡能救他,我会拼尽全力。”雅光公主的坚持不懈让蔡侯动容。
这哪里是来偿还救命的恩情,这分明是纠缠不休的情债。
他叹息叔怀得了一真心之人,可又怕他的不珍惜,会伤了一颗赤诚之心。
“芈雅光,这是你和芈昭密谋好的计策是不是,你们姐弟二人一唱一和,甚想不费一兵一卒便要将蔡国收于囊中吗?”叔姜按得住叔怀的身,却捂不住他的嘴。
叔怀配不上雅光公主,这是木丝言一直到死都确信的事情。
“叔姜,将你兄长带出藏花阁去。”蔡侯厉声道。
叔姜应了蔡侯一声,便拉扯着叔怀出了门。
“好孩子,孤明白的你的心思,可蔡国本被困在立长不立贤祖训中,你也瞧到了,叔怀他并不是一个能分辨真实虚伪的明君,你若嫁过来,你可有想过你的后半生,在他掌控之下过活的日子吗?”待叔怀离开后,蔡侯语重心长地规劝着雅光公主。
木丝言能想象得到,相对叔怀这样刚愎自用又薄情寡义之人,雅光公主将来的日子要有多难熬。
“你要知道,若是你一步选错了,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木丝言急忙俯身跪坐于雅光公主身旁,死死地扯着她的衣袂,朝她摇了摇头。
雅光公主温婉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楚王灭了西夷后,我等着蔡侯前来东楚提亲,这是信物。”雅光公主将自己随身的羊脂白玉琮交给了蔡侯。
楚国公主自及笄之后,主君便会命工匠打造一枚羊脂白玉琮,待遇到合适的人选,便会将此羊脂白玉琮赐给此人,做以迎娶公主的信物。
木丝言也是在回去楚国的路上听雅光公主说起,那羊脂白玉琮是襄王在弥留之际留给她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襄王是意识到了对大公主的亏欠,才将玉琮交给了雅光公主,想让她自己自行掌控今后的人生。
歼灭西夷的楚王芈昭,回到东楚后,蔡侯便持羊脂白玉琮来求亲。
楚王曾答应过她,绝不会像太后那般,将她当做联姻的棋子,又见蔡侯所持之玉,是雅光公主自己做的选择。楚王虽有万般无奈,可一言九鼎,只能应下了这门亲事,答应蔡侯在国丧期满后,便让雅光公主出嫁于蔡国。
自木丝言知道熊首弓被当做了杀人的利器,回到东楚后便将攻山机关的图纸交给了阿翁,并告诉阿翁是白家一直在引到着她做出这攻山的机关来。
阿翁将她的图纸丢在煮茶的小火炉里焚了,并认真地问着她,可否还是仍旧心悦于白尧。
木丝言稍作犹豫,可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
阿翁淡淡地笑了笑道:“白家之人皆是凉薄,只是你若仍旧对他深情不悔,那阿翁便如你所愿。”
始终执着于攻山机关图纸的白尧,不止一次来木家寻木丝言索要。
那时,一颗赤心的木丝言始终认为,是白尧忧心于木家,才会对攻山机关的图纸如此上心。她遵照阿翁的意思,将木家要告老还乡去的意愿告知给了白尧。
如此一来,攻山图纸和上品佩剑是否上呈给楚王,便对木家来说并无太大影响。
但是白尧依旧寻了诸多借口,向木丝言索要攻山机关的图纸。
木丝言知道,攻山机关既然能开凿山岭,那么作为攻城器投入于战争之中,亦是何尝不可的。更何况在柘木熊首弓上,白家已经试过一次了。
她同白尧做赌,如若白尧同她下棋赢了她,她便将图纸交出来。
从那时开始,白尧与她的对弈便再也没有赢过。
不久之后,蔡国传来国君薨逝的消息。
而后,蔡国大公子叔怀继蔡侯之位,需遵循祖训,为父守孝三年,迎娶雅光公主的大礼延期。
木丝言得到消息后,入宫去章华台寻雅光公主,却被守在宫门口的侍卫拦下。
早前,就算她没了雅光公主的玉牌,凭着自己的说辞也便能混入宫去。
可如今的木家早已非往昔,她的说辞已经无人有耐心去应对,遂而用画戟的锋利将她逼离。
然而,这属于木丝言的恶梦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先是木老太爷偶感风寒,家中请来了东楚城内最好的医官,也没能将老太爷的病医好。
七日之后,老太爷的病愈加严重,整日昏迷不醒,甚至开始说起了胡话。
与此同时,木丝言的阿翁在朝内再次触怒了楚王,楚王一怒之下将阿翁关入于典狱。
父亲和木家的兄长们四处奔走,恳求昔日的同僚能在楚王面前进言,如若救不出他,至少能让他在典狱里少受些苦。
木心在孋家的帮助下,得到了一次入典狱内探望阿翁的机会。
随后,木丝言的父亲和华容郡主以及木心三人入典狱探望。
待探望结束后,回到木家时,木老太爷便撒手人寰。
第一百章 游蜂错认枝头火
周女王临死前颁布最后一条诏令,因她是染病而死,不必各国诸侯前来祭奠,同死城这些染疫的民众一样,在她死后,将尸身火化,骨灰装入瓮中,待大疫褪去,死城重开时,再度葬入五祚山。
因此,妫翼接到周女王的讣闻时,心也不由得难受了起来。
周女王心软温和,爱民恤物。虽不适帝王之位,可她爱民如子,这一份真挚赤诚的心,天下何人都比肩不得。
妫翼还沉浸在对周女王得到缅怀之中,陈宫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妫翼起初并不知道,曾经柔弱不堪的她,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越过层层守卫,进入勤政殿。
只是故人相见,总是要翻一翻旧账。
“你答应过我,会来蝴蝶谷看望我。”君绫一身素衣,未戴任何配饰。
一向习惯立整的她,青丝却未挽成髻,而是披散着,如丝似缎般,柔滑地垂顺身后。
“遇事耽搁了,若你不来,孤也准备在下月初,动身前去探望。”妫翼放下手中卷轴,她故意遮住了周女王的讣闻。
君绫凄惨一笑,道:“你离开我时,便是这样敷衍我的。”
妫翼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轻声道:“怎是敷衍,当真是事物繁杂,才没有履行承诺。”
“而今你来了,倒也省得孤去了。”
妫翼讨好地笑道:“你见到孤便起这样大的火气,想来是路程辛劳,尚未用饭,孤这便令宫人去传饭。”
妫翼才方要通传殿门外守候的宫人,却被君绫拦下。
“不必,我不饿,只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君绫说罢便往妫翼阅书的软塌前走去。
那座软塌的几案上,大都摆放着陈国的政要与往来各国的书信。
妫翼见她来的蹊跷,因而心中对她存了戒备心。
她上前一步,拽住了君绫,力气颇大地环住她的腰身,揽着她向殿外走去。
“若要歇息,便与孤一同去长信宫,如今天色已晚,也到了孤回寝殿的时刻了。”
当妫翼的手指触碰到君绫的腰间时,竟感受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温热,似是搂着墓穴中的一块棺椁,从里到外渗着寒凉。
她不禁打了个颤巍,便想放开君绫,可一想到她还会返回软塌,咬牙忍着,携她快步地向殿外走去。
君绫并未反抗,感受到妫翼身上的温暖,她不禁又抬起双臂,环住了妫翼的肩膀。
她贴着妫翼,来汲取温暖。
勤政殿门外,本应守候着的宫人、禁卫,此时虚弱地倒在地上,口鼻渗血。
妫翼见状忽然想起夜玘桃在信中与她所写染疫的症状,口鼻渗血,咳血,吐血,虚弱,伴随浑身酸痛无力,时而无法立行,时而晕厥将死。
她推开君绫,用巾帕捂住脸,附身查探。
在确定宫人并非外伤,而是染疫后的症状。妫翼悉心地提醒着君绫站得远一些,莫被染上疫病。
可君绫却纹丝不动,定定地望着她。
妫翼心中生疑,似是被细丝撩拨,她也站直身子,不解地望着她。
若这宫中的所有人,皆因染疫而倒下,那她便可畅通无阻地走进来。
可她怎会如此清楚,整个陈宫的宫人会在此时此刻,集体染疫?
明明在妫翼用晚膳时,这些宫人还十分康健地在殿中进进出出。
想到此处,妫翼不禁打了个冷颤。
除非,君绫是带来瘟疫的人。
她死死地望着君绫,欲开口质问时,却见君绫浑身上下,登时龟裂的土地一般,撕裂开来,裂缝中似是有火焰燃烧,似金丝缠身,散着地狱般的光。
她哀嚎着,痛哭着,蜷缩着身子,跪在了地上。
清冷的月光轻洒下来,可她的身体却像燃了火焰一般,腾起的热气,直冲黑夜。
妫翼不敢靠近,只将耳间帕子的绳带系紧了。
这样的无名之火燃烧约一个时辰后,才渐渐散去。
君绫恢复原本的模样,不过身上的衣衫,被燃烧殆尽,光洁又白皙的肌肤暴露在外。
在妫翼原本的记忆中,君绫的伤痕遍体,可眼前这具珠光迷眼的皮囊,更令妫翼心中暗道不妙。
可她并未露出半点迟疑,即刻褪去外袍,包裹住君绫冰冷的身体。
“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妫翼的于心不忍,令君绫心中悸动。
她那双无神的黑眸中,忽而有了光亮,一双素手支撑起瘦弱的身体,凝水般的眼眸望向妫翼。
“无碍”君绫道“不过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妫翼心底一软,将她抱起,向长信宫走去。
一路上二人不语,宫道中也无人,陪伴在侧的只有一席残月。
君绫身体轻盈,犹如一道枯枝般,妫翼竭尽全力地温暖着她,待到长信宫时,径直将她抱入了寝宫。
无宫侍相迎,便是连照看月恒的乳娘和宫婢皆倒在了地上奄奄一息。
只是,月恒看起来却无大碍,她身着绯红的衣裤,吐着泡泡向进入殿中的妫翼爬去。
妫翼见状放下君绫,欲俯身抱起月恒时,却被君绫抢先了一步。
君绫如婴童般匍匐在地,同月恒面对面,细细地打量着。
她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妫翼徒生惧怕,一步上前抱起月恒,将她放在摇篮之中。
君绫难掩失落,却再次缓缓起身,向摇篮走去。
妫翼横身挡在中央,阻止君绫继续靠近月恒。
“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你为何不让我抱抱她?”君绫眉眼沮丧地望着妫翼。
妫翼长吁一口气,终道:“她尚小,受不得寒凉,况且现下宫中没有能照顾她的人,你若真心怜惜她,便在远处瞧上一瞧,也没什么不妥。”
君绫眨了眨眼,忽而变了脸,她抬起手,轻轻地按着妫翼的肩膀,妫翼便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上。
她震惊于自身不能反抗,更震惊于君绫的怪异力量。
君绫绕过妫翼,将月恒抱在怀中。
感受到寒冷的月恒,不禁在君绫的怀中嚎啕大哭。
“你别伤害她。”妫翼奋力反抗君绫对她施加的怪力,她尝试千次百次,却始终像被钉在原地一般,根本无法起身。
“可瞧她这么不乖,和她那不知所谓的父亲一个德行。”君绫掐着月恒白皙的脸颊,月恒颇为不舒服地左右晃动着脑袋。
此时妫翼的心纠在一处,她忽然想起君绫也有个女娃,便道:“月恒是孤一个人的孩子,就如你的女娃一般。”
提到女娃时,君绫确实停住了手,可她的神色却更加悲情。
她低下头,缓缓地吻了吻月恒的额头。
“女娃死了。”她道。
君绫被貅离送回蝴蝶谷后,过了一段颇为逍遥的日子。
没了母亲与兄长,至少还有白老与其徒儿扶笙的陪伴,君绫还给女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君归。
受君婀所托,白老并未告知君绫,君婀真正的葬身之所在何处。
况且,他见君绫无心打理蝴蝶谷中事宜,便继续代掌蝴蝶谷,并悉心地调养着君绫的身体。
君绫也曾几番询问君婀墓穴何处,便以祭奠。
白老不忍直说,便告知待她身体调养妥善后,亲自带着她前去祭奠。
君绫不清楚白老的难言之隐,便以为是燕君私藏了君婀的尸身,且未送还蝴蝶谷中安葬。
所以,当燕君以连慕君的名义,书信于君绫,诱她出谷祭拜君婀墓时,君绫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她再次被押解回南燕宫,成为燕君联姻的工具。
自从君婀死后,燕君行径更加怪癖暴戾,即使是他曾经最珍视的长子连慕君,亦是在他的掌控与淫威下,活得噤若寒蝉。
他听从燕君的话,舍弃了从小青梅竹马的唐家小女,迎娶了雍门家的长女。
这些年,眼见燕国衰退,周地崛起,长姐非人的遭遇,母亲的死去,这一桩桩,一件件,已然将他变得更加怯懦。
曾经也是朗朗少年,意气风发,如今在面见燕君时,都只能佝偻着身体,不敢言语心中真言。
君绫与连慕君虽长年见不到几面,却也是血脉相连的姐弟,曾经在君绫被困南燕宫的那些时日,连慕君暗中助她只多不少。
因此,燕君才能以连慕君的名义,轻易地将她骗了出来。
西梁大乱后,鬼羌二部瑰霜匿与柘析部族出逃,历经千山万水,来到了燕国。
鬼羌人善战,尤甚骑术。
所以,燕君自然也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瑰霜匿与柘析二部约有万人,行至燕国时,燕君亲自相迎,共盟融合。
他想要二部为他所用,更想要这二部为他卖命,助他攻打周地。
所以,燕君要将君绫下嫁于这二部的部族首领。
君绫的抵死不从,在燕君的眼中倒成了不会审时度势的矫情,他从前是如何逼迫君绫嫁给玉少染,这一次也用了同样的方法。
没了君婀的呵护,没了连慕君的暗中相助,君绫所受的苦难被如数放大。
与上一次心甘情愿帮助她的执哥哥时,心境大不相同,这一次的君绫反抗的尤为激烈,没有什么可以胁迫她,甚至是她自己的生命。
在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抱着玉碎的心思寻死,燕君终于爆发,不再顾及君婀临死时他发的毒誓,将君家女子死后的宿命如数吐露。
君绫也由此知道了,自己母亲最后的葬身之处,是在何地。
蝴蝶谷的万窟山中,是君家老祖君余与君佘的墓穴,却也是每一个君家女子死后的魂归之处。
传说中,对于以禁术换命的诅咒,并非只是夺去君余性命那样简单。
这样的惩罚,蔓延给了君家后人,尤其是君家的女人。
她们的灵魂在死后,不能进入轮回,而是痛苦地聚集在君佘所立着的那棵樱树下,灵魂受烈火炙烤、焚烧永生永世。
这也是燕君会发狂的原因。
燕国有一道巫术,可在往生者的身体上捆缚淬有同一只三首金蛇心口血的红绳,下一世,二人便会寻着红绳再次遇见,共继良缘。
燕君对君婀的喜爱,早已发了痴,他想与君婀生生世世捆缚在一起,成为结发夫妻。
可是,君婀死后却无法进入轮回,她的灵魂,已然在她咽气后,随风回到了蝴蝶谷,回到了万窟山,时时刻刻受烈火炙烤。
第一百零一章 猩血谁教染绛囊
在妘缨得知安阳的大疫导致周女王薨逝,便预料到,周地疫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掌控。
她下令宋国各关隘暂时关闭,暂不接受他国客商与探访之人进入,而后马不停蹄地召见夜玦与貅离二人。
夜玦入临酉宫时,正听得有人来报,说貅离已在七日前离开临酉,往安阳去了。
夜玦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烦闷,想必待貅离抵达安阳,也无法见到周女王最后一面。
妘缨并未对貅离私自离开临酉之事有所纠结,她将国事暂交于简蓉后,便协同夜玦马不停蹄地往燕国与蔡郡的边界飞奔。
进入蝴蝶谷的必经之路,夜玦早已熟记于心,虽然有些阵法有所更改,但大都与净慧平时与他的口述相差无几。
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万窟山,只是在刨土挖动树干之中的冰玉时,被一少女阻拦。
少女手执弯刀,一言不发地向夜玦砍去。
夜玦躲过几招,手捻银针刺向少女心口。
少女没能躲开,浑身如雷击般地虚晃,手中弯刀直坠地面。
夜玦趁机接过弯刀,在少女恢复气力之前,将弯刀架在她脖颈上方。
“尔等何人,胆敢私闯蝴蝶谷禁地?”少女横眉质问。
夜玦望着不远处的地陷,自打进入万窟山时,他已然感受到,自地底不断涌上来的炙热。
“葬着君佘的樱树,是如何倒下的?”他的话令少女一怔,如若不是君家后人,怎会对君佘老祖所葬之处了如指掌。
少女疑惑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怎会知晓君家老祖的名讳?”
“何止君家老祖的名讳?”妘缨将切割下来的几块冰玉用布包好,系在腰间,随后踩着倒塌断裂的樱树跳下,稳稳地落在少女面前。
“我还知道你叫扶笙,息国上卿家长子扶风与长亭公主的长女。”
妘缨的话不禁让扶笙退后了两步,稚嫩的脸上透着警觉。
“看来白老将你体内的余毒都清理干净了。”虽然那时妘缨陷入与洛婵夫人厮杀,但有关妫翼的动向,她必知一二。妫翼在长亭公主的庇佑下完好无损,那么唯有一种可能,便是昭明太子与长亭公主暗下做了交易。
传颂着凄美爱情佳话的背后,必会有人承受着无尽的孤独。
而扶笙,便是那个孤独的存在。
“你们是昭明太子派来的人?”扶笙放下了警惕,她似乎觉得来者并无恶意,反而是帮助蝴蝶谷渡这一劫。
“怎么,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他竟都没有派人回来看一眼吗?”说话的是夜玦,他将弯刀还给扶笙,缓缓向地陷处走去。
扶笙紧跟在他身后,见他离那地陷的火坑越来越近,匆忙地抓住夜玦的衣袂,不让他再往前去。
“昭明太子灰雀传信来,师父就即刻启程前去安阳了,眼瞧这坑中的火焰愈烧愈旺,我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扶笙被坑中冲上来的热气,熏得睁不开眼。
她不敢向下望,因此也不知这坑中的烈火来自地底,汹涌地焚烧着君家女子后人的灵魂。
“说一说那日的情形吧。”夜玦抚平一旁的树干,他与妘缨坐了下来,一同望向扶笙。
扶笙缓了一口气,将长刀入鞘,道:
“那日,君归才吃完奶汤,我准备哄她午睡时,师父忽然唤我去万窟山,说有人闯进了蝴蝶谷,我本想带着君归一同,可转眼想到师父的嘱托,君家女子在未得谷主同意的情况下,是不能进入万窟山的,所以我将君归放在了彩蝶居的软塌上,独自前来此处。”
“待我到时,君绫站在樱树下,与君佘老祖面对着面,她一边控诉着君家受诅咒的不公,一边捶打着覆盖在君佘老祖身上的冰玉棺椁,她双手血肉模糊,情绪激动不已,我不知她断掉几根指头,也不知如何来劝导她停下手。”
“我只能谎称君归病了,让她快些离开万窟山。”
“可她似入了魔障般,依旧不休不止地捶打着君佘的棺椁。”
扶笙停了一会儿,她清澈的眸子望着已经碎裂开来的冰玉棺椁,本应在里面的君佘老祖的尸身,此时已经不在了。
“师父紧随其后赶到,他用束缚蛊将君绫禁锢,欲将带回彩蝶居。”
“燕君携领三万人马紧随在君绫身后进入蝴蝶谷,为逼迫君绫下嫁鬼羌二部首领,他趁着师父与我不在彩蝶山,抢夺君归,用君归的性命逼迫君绫就范。”
“师父与燕君交手夺回君归之时,燕君失手杀死了君归,在师父还未来得及解开君绫身上的束缚蛊时,君归在君绫的眼前被活活摔死了。”
讲到此处的扶笙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地崩山摧,天地混沌地模样。
君绫撞碎了君佘的棺椁,万窟山便开始地动山摇,连同那棵巨大的樱树也轰然倒塌。
随后天地骤变,穹顶的晶石霎时碎裂,如锥刺般簌簌下落,将燕君带来的兵卫逐一砸成了肉泥。
扶笙在白老的庇佑下夺过了一劫,可燕君便没那么幸运了。
似是君绫对她故意施加的惩罚,燕君并未咽气的那么快,他浑身上下插满了晶石,每一处尖锐皆避开了要害,他身下的血迹汇成溪流,向碎裂的樱树中聚集。
不刻,樱树下出现一大片地陷,陷下去的坑里燃烧着无名的火焰,那时的扶笙确定听到了来自地陷之中,凄冷的呜咽声。
呜咽声刺耳,扎的人疼痛如蚀骨一般。
她捂住耳朵,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待抬头望去时,便见君绫从坑中缓缓飞升而起,她的周身燃烧着火焰,像是《奇珍俎》中曾提到过的瘟鬼。
“从那天之后,百家所的众人皆被疫病侵害,无一生还。”
扶笙虽然不知疫病与君绫之间的联系,但大致也能猜出,这世间大疫的成因是来自君绫。
“所以到头来,不过是悲剧重现。”夜玦轻抚身旁断枝幽声道。
扶笙不明所以地望着二人。
“你师父离开时,可有随身携带这万窟山中的冰玉?”妘缨问道。
扶笙拧着峨眉,更加疑惑地摇了摇头。
“看来这老家伙依旧护短,还是不忍心杀了她。”夜玦苦笑。
“为何你们说的这些话,我听不太懂,用这冰玉杀掉谁,君绫吗?”扶笙问道。
夜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扶笙更加迷惑,却又听夜玦道:“只有这冰玉才能杀了她,只有杀了她,这场大疫才能结束。”
彩蝶居后屋的书房,有一本《君家本纪》,扶笙曾小住在彩蝶居养病时,闲来曾读过。
对于君家老祖的故事,也大概知晓个一二。
自君余触犯禁忌枉死后,君佘便带着其尸身隐藏在此处,利用玄月山与栖靳岭的天然屏障加之阵法,创立了蝴蝶谷。
可今日,她从夜玦的口中,听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君余因思慕澹台浮屠以蛟珠逆天换命,助澹台家一步登天,可她所受的惩罚并不只有死亡这样容易。
君余不死不生,她变成了絜钩,所到之处必生大疫。
君家与澹台家沆瀣一气,为了掩盖这样的丑恶,用尽了办法杀死君余。
可絜钩为瘟鬼,不生不死,不散不灭。
君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曾经亲近的族人们千刀万剐,直至血流肉烂,痛苦哀嚎。便是心中对她有再深的夺夫之恨,也都烟消云散。
许是因为同气连枝,君佘并未感染疫病,倒是不少世人因君余成为了絜钩而发疫亡故。
所以,当她带着君余躲入了玄月山与栖靳岭的峡谷之中,并没有人敢贸然闯入,许是有重峦叠嶂的山谷相隔,身为絜钩的君余失去了瘟鬼这一作用。
她们在山谷中过了几年逍遥的日子,并且君余与君佘二人分别在隔年冬月诞下一女一男。
长居于谷中,使得君佘发现了万窟山里的琥珀晶石,她惊异地发觉,只要靠近万窟山的琥珀晶石,君佘就会变回君佘,而不再是絜钩。
此后,君佘将君余安顿于万窟山之中,并想尽一切办法祛除她身上瘟鬼的诅咒。
所以,百家所的先民并不是君佘行医济世带回蝴蝶谷避祸的人,而是她为了测验作为絜钩的君余,是如何散播疫病的。
君佘将所做的测验整理成册,再从其中探究剔除絜钩之法。
可是这世间未给予君佘太多时间,大疫再度降临人间。
即使这场大疫并不是君余的过错,可世人总是从众且愚昧,被有心之人鼓动一番,便成了锋利的刀剑,凶恶异常。
而澹台浮屠,便是那个有心之人。
他惧怕变成絜钩的君余,会向他寻仇,将疫病带给他,带给刚获得荣耀无限的澹台家。
他以父亲的身份蛊惑君佘的少子,令他里应外合,带着澹台家的三千门众攻陷了万窟山。
君佘整日钻研如何解救君余,疏于对子女的教诲,这也让澹台浮屠钻了空子。
他们当着君佘的面,一刀接着一刀,再次将君余砍杀的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万念俱灰的君佘不忍看着妹妹承受无端痛苦,最终以冰玉做剑刺穿了君余的胸膛,将她彻底杀死。
君佘其实很早就知晓杀死絜钩的方法,只是她不舍君余亡去,总想着会有办法化解君余身上的诅咒。
澹台浮屠卑劣的行径,激怒了君佘,她在盛怒中吞食了君余被刺穿的心脏,接下这一无尽的诅咒,变成了瘟鬼,另一个絜钩。
她将疫病降临给每一个刺伤君余的人,除却澹台浮屠,三千门众无一生还。
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澹台浮屠逃出了蝴蝶谷,连同与他一起里应外合的亲生子,也被君佘逐出蝴蝶谷。
“所以,君绫也吞食了君佘老祖的心,变成了絜钩?”扶笙问道。
夜玦摇了摇头,道:“絜钩不生不死,不散不灭,除非是骨血相融之人,以血做咒涂在冰玉上,再刺穿其心脏,才能彻底杀死絜钩,你何曾看到躺在冰玉棺椁中的老祖胸口有伤痕?”
“老祖没有死去,只是被封印在冰玉棺椁中,再以樱树震慑其魂魄。”
在冰玉棺椁碎裂与樱树倒塌时,君绫便不再是君绫,她与君佘老祖的灵魄融为一体,变成为了新的瘟鬼—絜钩。
第十三章
隔天夜里,华容郡主手持着柳条出现在木丝言面前时,她正在为木老太爷守灵。
华容郡主未言一句,拉扯着木丝言,不由分说地朝着大门外走去。
木丝言用力地挣脱,满心疑惑道:“母亲这是要拉我去哪?”
“你可还记得华容的姨母?”华容郡主背对着木丝言说道。
华容是母亲的封地,当年华容郡公早亡,襄王便赐母亲为华容郡主。母亲之下还有一个亲妹妹,在母亲的庇佑之下,嫁给了华容郡下吴桥县的县伊。这位县伊生性温良谦和,对待姨母极好,姨母生有一子一女,皆比木丝言大两岁。
早年,木丝言被华容郡主拉着回华容郡探亲时,还曾见过他们。
“记得,姨母怎么了,可是有事?”木丝言问道。
“你姨母病了,急需用钱,所以才要你亲自去一趟华容。”华容郡主转过身,塞给木丝言一个沉重的包裹。
但听里面金银的撞击声响,木丝言便知这包裹之中的银钱不少。
“如今老太爷还未起灵,为何非要我亲自送,遣几个家奴去不就好了?”木丝言甚觉莫名其妙,却忽略了华容郡主一双通红眸子。
华容郡主将眼中泪吞进了肚子,随后扬起柳条抽了木丝言几鞭子。
“如今我便是指使不动你了,年岁一年大过一年,却越来越乖张任性,连母亲的话都不尊,将来若是嫁人,看夫家会不会容得下你这桀骜的。”
木丝言一边躲着华容郡主的柳条,一边委屈道:“母亲昨日才骂完大哥,将大哥赶回了云梦城,今日便又要赶我走了吗?”
华容郡主自典狱回来后,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于木府四处撒气。不但辱骂大哥与姚家大哥为人师尊,却有断袖之好,将大哥气走了,还揪出跟随木家多年忠仆的一些细微的错处,不听任何辩解地就赶出府去。
华容郡主的一反常态木丝言是看在眼中的,她虽然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母亲会突然间性情大变,可她有预感,木府似是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所以,在此时此刻,无论华容郡主怎样驱赶她,她都不会离开。
木丝言将包裹扔在地上,仰着下巴道:“母亲最好是打死我,打死了抬出木府去,一了百了。”
华容郡主被木丝言气的浑身发抖,再次扬起柳条朝着木丝言抽了过去。
木丝言继续东躲西藏,可手臂和后背上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鞭子。
须臾,木二哥听到了声响,走入园中。
木丝言见救星来了,连忙躲在木二哥身后,与他撒起了娇。
木二哥温润地笑了笑,将木丝言紧紧地抱在怀里。
木丝言稍有疑惑木二哥今日的举措,往常除了大哥哥和小三哥,木二哥可从未主动抱过她。
“姣姣已经安妥地送回孋家了?”木丝言听到华容郡主道。
“已经交给小姑姑了。”木二哥道。
此时的木丝言已经察觉木二哥是站在华容郡主一方的叛徒了,可对于她来说,一切却都来不及了。随着脖颈传来一阵重击,木丝言眼前天旋地转,昏到在木二哥的怀中。
这是木二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木丝言,这也是木丝言最后一次承受华容郡主的柳条。
待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绳索捆着,躺在马车中,与她一起的还有小三哥。
木丝言用脚踢了踢小三哥,发现他似是被灌了迷药,暂且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按开了手腕上的机关,用尽了手镯之中的铜珠,才将捆缚着她的绳索打出了个洞。
她挣脱了绳索后,跳下马车,拼命地往木家的方向跑去。
她在黑夜中奔走,忽见木家的方向闪着窜天的火光。
她心如悬旌,飞似地跑回了木家。
此时,木府的四周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而木府的里里外外也已经被都城令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她见情况不妙,便想要冲进去,一探究竟,可手臂却忽地被一股力道拖住了。
她回头望去,拉住她的正是头戴幂篱的大哥哥。
他被华容郡主赶走后,便也觉着事有蹊跷。乔装一番后躲在东楚都城,一直在木府周围徘徊,并未离去。
一直到今日,他见木二哥将孋姣送回了孋家,才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楚王,要对木家动手了。
他将木丝言带至一处隐蔽的地方,与她道:“这火光是才显现出来的,看方位像是父亲和你平日里长待的工室,我悄悄潜入进去瞧一瞧,你在此处等着我。”
还未等大哥哥离开,木丝言便死死拉着了他。
“大哥哥,不要去。”木丝言的眼中积满了眼泪,忽而有些害怕。
所有人都想丢下她,所有人都想要她在原地等。
好像她只要在原地等着,他们就会遵守承诺,就一定会回来一样。
木大哥如往常一样,将她抱在怀中,轻抚她的后背。
“阿言,莫要怕,你就在此等着我,大哥哥与你保证,一定会回来找你。”
大哥哥于木丝言最后的记忆,便永远定格在他那嫣然一笑之中。
而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那时开始,木丝言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保证,也再不会留在原地等任何人。
除木家二哥木丝行被都城令的侍卫活捉回了典狱,木家的所有人,都在那一场大火之中死去了。
三日后,楚王下令对木丝行处以极刑,车裂于开瑾门前。
木丝言混迹在人群之中,准备单枪匹马前去营救二哥。
便是要动手之时,她被许久未见的阿月用捆缚蛊困在了原地。
于是,她就是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二哥被活生生的撕裂,血溅当场。
阿月将面色铁青的木丝言带去了月神庙,见到了与她同样受尽折磨,身形消瘦的雅光公主。
雅光公主将木家被诛的来龙去脉讲给木丝言听,木丝言这才知道。
原来,便是自己这个祸害,将全家人送上了黄泉路。
早在木丝言和雅光公主于驻马场试炼飞天机关时,便已经被楚王盯上了。
楚王见识过柘木熊首弓,在对姜国伏水之战时的所向无敌,因而对于飞天也甚是感兴趣。
他命太仆阁的工匠研究了一番,却也没看透这其中的奥秘。
太仆阁的工匠与楚王商议,如若能得飞天的图纸,他们便可制造出同样的物件,只是单凭这飞天,在征战之中不具实用性,却也没什么用处。
征战之中,最难即为攻城之战,若是城墙稳固,一年之内攻城不下,士气衰竭,而后的征战便都鲜少致胜。
如若能将飞天变为投石的攻城机关,势必比熊首弓更要所向披靡。
于是,楚王便开始设局。
白尧的故意接近,楚王对木家的打压,不过都是他设的陷阱,目的便是让木丝言造出攻山攻城的机关,并且心甘情愿地将图纸奉上。
可偏偏陷阱到了收网的时候,网却被木太仆撞破了,木丝言也临阵脱逃了。
楚王的这一步棋局失算了,蔡国的那一步棋局便也僵持住了。
雅光公主告知木丝言,攻山之器的图纸被木太仆焚毁这个意外,使芈昭布下的棋局全毁。
所以,他才会如此痛恨木太仆,才会将木家诛了三族,连上饶的木家大伯一家也没有放过。
楚王原本的部署,是在得到攻山之器的图纸后,命太仆阁的工匠,日以继夜地赶制出来,成为攻城之器,用于对蔡国的讨伐。
其实,蔡国的国丧期,并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当初,蔡侯拿着雅光公主的信物前来东楚求亲,楚王当时是应了蔡侯的请求。
可这请求,却有另外一个附加的条件。
那便是楚国的雅光公主,务必要嫁于蔡国的国君,无论这位国君是谁。
就是说,如若老蔡侯继续在位的话,迎娶雅光公主的,便是他,而非蔡国的大公子,叔怀。
于是,这道附加的条件,成了蔡侯的催命符。
老蔡侯回到尔雅没多久之后,便暴病而亡了。
楚王便是要趁着雅光公主不能出嫁于蔡国的国丧期,一举进攻蔡国,击毁蔡国芙蓉花城墙,将蔡国收入囊中。
木家的那一场大火,是华容郡主亲手点燃的。
她本是楚国王室血脉,会被赦免,送回到封地,可她却选择与夫君投身于火,共焚而亡。
她以为能瞒天过海,使楚王认定木家所有的人,包括木丝言都葬身于这夜的火海之中。
可最终,却没有瞒过楚王的洞若观火,他知道当时的木丝言根本就没在木府之中。
所以他才会下令当众车裂木二哥,为的就是逼迫木丝言现身。如今能画出攻山机关图纸的只有她一人,楚王只有逼着她现身,才能重新获得翻盘棋局的机会。
可无论她是否出现,她的二哥哥都没有办法活下去。
雅光公主告诉木丝言,楚王已经答应了孋上卿,用木二哥的命,去换孋姣和她腹中子的两人命。
“我此次出宫,是求了太后的恩,让她同我一起来这月神庙祈福,为我做掩护,所以我不能与你一起太久。”雅光公主掏出自己的钱袋递给木丝言。
“如今,整个东楚都在找你,你先躲在此处,莫要乱走,我已经告知了你的小姑姑,你在月神庙,我会在三日之后,另想办法出宫再来此处,如若你被接去孋家,想来他们会安排你出城,如若你依旧还在月神庙,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城。”雅光公主握木丝言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木丝言内心的慌乱得到片刻的暂缓,她努力地维稳自己悲痛的情绪,并展露给雅光一个安心的微笑:“雅光,谢谢你。”
她这一笑,却让雅光公主的心中更为难受。
她立即垂下头,不让木丝言看到她的异样,转身走出了月神庙。
是夜,木丝言躲在月神常羲石像的后面,她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却不敢闭眼。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梦到华容郡主和父亲焚火时的哭喊,木二哥被撕裂时的模样,以及大哥哥说着会回来的话。
不刻,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唤着她的名字。
她猛地坐起身,从石像后面探出了头。
见到来的人正是小姑姑,她便飞奔到小姑姑的面前,趴在她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木心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其实,孋上卿求来的典狱探视,不过是让木家人去见木太仆的最后一面。木家人离开典狱之后,楚王便赐了木太仆一杯鸩酒,断了君臣之情。
所以,华容郡主回到木家之后,才让木二哥将怀着孕的孋姣送回了孋家,以不被人怀疑的方式遣散家仆,逼着木大哥和木丝言,还有木三哥离开木府。
木心将木丝言带回了孋家,她告诉木丝言,孋姣是因二哥哥官复原职,不便照顾才送回孋家养胎的。
如今孋家上下都在瞒着她木家被诛之事,她并不知木家的变故,亦不知木二哥被处以极刑的事情。
木丝言被木心藏在孋姣的小院中,与孋姣朝夕相处时,木丝言尽量地伪装成若无其事地模样。每当听到孋姣与她讲起,或问起木二哥的事情,木丝言都要同孋姣如往常一般笑着打趣,可心中却像是被刀豁了几个口子一样疼。
白日里她伪装的毫无破绽,在夜来入梦时,才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第十四章
孋姣于临盆前几日,在府上的水榭闲逛散心,刚巧遇到了回家省亲的孋婰。
孋婰自小便嫉妒孋姣性格柔顺,得人喜爱。
她见不得孋姣好,孋家人越是保护着孋姣,她越是讨厌孋姣。
她看到孋姣大腹便便地模样,想她是快要临盆了,便不怀好意地将木家的事情告诉了孋姣。孋姣在得知木家被诛,木二哥车裂于开瑾门后,急火攻心,随即难产。
折腾了一天一夜后,孩子是平安的生了下来,可是孋姣却血崩而亡。
孋上卿为此怒不可遏地将孋婰打出了孋家,并怒斥让她此生再也不许回孋家来。
此举不但得罪了孋婰,也开罪了楚王。
楚王罢了孋老丈的上卿官位,赐了他上饶之地,命他即刻前往上饶,告老种桑麻。
孋老丈的告老,不但使孋家大房和小姑姑所在的二房分了家,还使木丝言有了能逃出东楚的机会。
姑丈为楚国少府,另立别府时,因需避人耳目,便将木二哥的遗腹子交给孋老丈一并带去上饶,且为了保命,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便要跟随母族姓氏。
木丝言为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灵筠。
逐除过后,孋老丈带着木丝言和灵筠便启程离开了东楚。
而就在他们才离开了东楚,白尧便被楚王封为了楚国的丞相,掌有金印紫绶,迎娶了姚家三女姚绾为妻。
这些事情,是木丝言护送孋老丈和灵筠到上饶之后,雅光公主派阿月来告知她的。
雅光公主仍旧被困在章华台,没有办法为木丝言送行,这才派遣阿月避人耳目,晚于木丝言几日离开东楚,到了上饶才与木丝言碰面。
白家如今已是东楚显赫,哪里还会能想得到罪奴木家。
不仅仅是白尧,自白素于伏水之战,一战成名后,被九州兵家奉为战神,被楚王封安邦将军,掌管楚国兖州所有军队,包括东楚的都城令。
所以,将雅光公主困在章华台的并不是楚王,而是白素。
楚王自继位之后,便在巴陵山下建了一座行宫,行宫的名为绣衣阁。
在外人开来,这行宫是楚王冬猎时才小住的宫殿,可实际上,却是楚国训练细作的场所,这些细作被称为绣衣使。
绣衣阁由白素和白尧兄弟二人监管,从亡国的俘虏中挑选可用之人,进行各种特殊与非人的残酷训练,经由三重考核后,成为绣衣使,渗入各国,为楚国利刃。
老蔡侯的死,便是白素派去蔡国的第一批绣衣使所致。
这些绣衣使潜伏在大公子叔怀的身边,诱惑他,怂恿他,亲手杀死了老蔡侯。
阿月告诉木丝言,自从白素得知雅光公主心悦于叔怀后,便致力于毁掉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愫,破坏他们之间仅存的情谊。
他还威胁雅光公主,他掌控着绣衣使,监视着叔怀的一举一动,如若雅光公主想平平安安地出嫁,不想蔡宫之中再有暴病而亡的人出现,便安安稳稳地呆在她的章华台。
阿月将雅光公主送给木丝言的细软转交给她,与她道:“白素对雅光公主愈加放肆,甚有不轨之意,我需快些赶回章华台去,得了空再来看你。”
阿月转身上马后,木丝言叫住了她:“阿月,保重。”
阿月朝着木丝言点了点头,便调转马头往东楚奔去。
木丝言将雅光公主给她的细软自留了一小部分,将剩下的大部分留给了孋老丈,便一人浪荡于天地去了
她从隆冬里走到了春夏,又从悲秋中走到了初雪。
她一路风餐露宿,却从没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
她走过孤寂幽静的山谷,落入过冰冷刺骨的洞庭,睡在寒露凝重的曼珠沙华丛中,最后倒在了广阔无垠的雪地里。
她浑身发抖,连心窝都开始变的冰冷。
她想若是她死了,便再也没有人能画出攻山之器的图纸,这天下便也不会再有那么多枉死的冤魂。
抱着这个想法,她望着灰蒙蒙的天,渐渐地睡了过去。
朦胧之中,她听到好似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一声接着一声,起初听着像华容郡主,后来又像二嫂嫂。
她浑浑噩噩,头痛欲裂。忽而,身上的寒冷逐渐被外来的温暖驱散,嘴中涌入一阵甘甜,她努力地汲取这甘甜,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那么想死了。
她这一生,从未做过错事,却被人利用,已经是家破人亡,为何还要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去?
她在梦里哭着,喊着,抱怨着,将所有的委屈一并发泄。
醒过来时,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吴桥县的姨母家。
将她从冰天雪地之中救回来,日日为她擦身,尽心喂她喝药的人,竟然是姨母的女儿,她的阿姐,时娴。
那日初雪,雪停了后,时娴要去雪地之中采冬青,炮制药材。见到雪地之中躺了一个人,便上前去一探究竟。
这一看,便认出了是木丝言。
时娴连忙找到附近的农户,并借了牛车,将她带回了家。
回到时家后,木丝言足足昏睡了十五日。
这十五日,都是由时娴一人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也承蒙姨丈和姨母不弃,让她暂时有了容身之所。
历经家中变故使木丝言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坐在小院儿的藤椅上一座便是一天。
时娴见到她愁苦地模样,于心不忍,便与木丝言讲起自己在山中采药时,偶尔会遇到山兽的事情来。她笑着问木丝言可否愿意保护她,陪着她一同出门采药去。
木丝言盲目地点了点头,当真以为时娴采草药的地方真的有山兽,还在随行放置草药的背篓里装了一把镰刀备用。
哪知时娴不过是想让木丝言少困坐于家中,趁着林木苍翠之时,出来走一走,调整一下心情。
时娴采草药的深林中,最凶猛的山兽便是斑鹿,并且还在木丝言摘野果时,偷吃了好些个。
于林中休息的时候,木丝言恍惚之间想到早年前巴陵山的冬日,那个眉目清澈的少年,陪着她在林中的时日。
时娴看到她又发起了呆,将洗好了的野果放在她的手中道:“吴桥的野果可比东楚的甜,你快尝一尝。”
木丝言回过神,缓缓地笑了笑,拿着野果吃了起来。
“阿姐去过东楚吗?”木丝言问道。
时娴摇了摇头:“母亲说东楚是是非之地,想要一生平安顺遂,便不要出了华容郡。”
“不过,我倒是挺想去看一看东楚的,听说那里车水马龙,月夕节时的月神祭特别好玩,长街的市集要彻夜开着呢。”时娴的眼光发亮,那种对未来憧憬的眼神,木丝言也曾经拥有过。
木丝言笑了笑,没有说话,大口地啃起了野果,缓解心中的苦涩。
东楚的月夕节是很好玩,长街的莲花灯,月神庙的祭月舞,花鼓台的牵丝戏,百香楼的珍馐宴,还有景行阁的翠竹液。
东楚的一切都很美好,但是木丝言却永远都不想再回去。
时娴见木丝言又不说话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我说错了什么,又惹了你的伤心事了?”
木丝言将嘴中的野果吞进了肚子,立即摇了摇头道:“不是,就是想起来些以前的人和事。”
“阿言,你莫要总沉浸在以前的回忆中,人都是要往前走的,即使是闭起了眼睛,也是要往前走的,既然都活下来了,那便要好好活着,别总想着死,别再辜负每一个对你好的人。”时娴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
木丝言不知道时娴是从哪里得知这么多的大道理,不过这些大道理对于她来说,还是挺受用的,尤其是在劫后余生,什么都失去了的情况之下。
她逐渐地放开心扉,变得勇敢,将心里的伤长成了盔甲,保护着自己继续前行。
时娴的上面还有一位兄长,名叫时见燊。早年前曾在云梦城的公学学艺,回到吴桥后,在其父吴桥县伊的帮助下,设立了县公学,并在公学内授业。
他这些日子,瞧见了木丝言将时娴早前弄坏的炮制草药的工具,都重新修好,便问她会不会修一些桌案之类的物件。
木丝言并没有拍胸脯地去与他保证,先说看看是什么样式的案,她可以尝试着去修理。
翌日一早,她便被时见燊拉去了县公学。
放眼望去,县公学的外观虽然看上去挺不错,可内部的设施却很陈旧,连习字的竹简都要公学里的师尊亲自晾晒。
县公学的兴办基本都是由吴桥县伊,也就是木丝言的姨丈自掏钱袋的,姨丈一年的俸禄本就没多少,自己家中也需要开支,更何况还要支撑公学师尊的俸禄。
这也难怪时娴阿姐还要亲自采药,亲自炮制之后拿去医馆换钱。
木丝言在学堂之中转了转,仔细地观察了几个残破的桌案,而后便去了院子里,寻了一些能用的上的工具,开始了捶捶打打。
在公学授课的时候,木丝言见到来听学的都是些总角小童,有些连笔都不会拿,更何况要他们刻篆。
木丝言望着院子里面晒的竹简,无奈地摇了摇头。
休息时,她听时见燊对她说,现在正是农忙之时,吴桥县内但凡人家中有青壮年的,都是在田间干着农活,没有人愿意来公学听学。
可农忙时,又无暇照顾家中的幼童,便都送来公学这里了。
于是,县公学就成了吴桥的托童院。
木丝言有些好奇,便问时见燊,为何执着于兴办公学,要知道所有人都去做士族的门客,便没有人耕田了。
时见燊看着她温和地笑道:“你以为,我的教学都是如何让人成为士族的门客吗?”
“难道不是吗?”木丝言反问,“前去云梦城听学的,不都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士族的门客,便不愁今后的吃穿了吗?”
时见燊歪着头,漆黑的眸子转了转,笑道:“你这么说,倒也是没错的,不过我办的这个公学,可与云梦城的不同。”
“有何不同?”木丝言想要快些知道答案。
时见燊朝她神秘一笑:“若想知道,你也来听学,就当是抵了修桌案的钱可好?”
木丝言撇了撇嘴,心想着她修桌案的费用可是很贵呢。
虽然嘴上说不愿意,可木丝言的身体却很诚实。
每天一早时见燊出门去县公学时,木丝言都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她坐在学堂的廊下旁听,除了听时见燊教教书习字之外,还有一位老者专门教农事的学识。比如何时种桑,何时收麻,何时犁地,何时除草,遇到虫害时要怎么做等等。
虽然这些都是最初级的农事知识,可木丝言与那些总角小童一样,都是只食过粟米却不知它是如何长成的家养米虫,因而听的津津有味。
她从没想过,原来农耕也是一门极为难学的课业,甚至还要会观星、观云、观雪、观雷,预测未来的天气变化。
时间一久,她倒是成了县公学的常驻学生。
为了抵消时见燊的学费,她又将学堂内的桌案重新修改了一下。
第十五章
她挖空了桌案中央的部分,用榫卯固定了一个沙盘在上面,铺上了细细的沙子,便能用树枝或是木棍在上面习字。重要的是,沙子是可以流动的,便于重复书写,且趣味性浓厚,更深受那些总角小童们的欢喜。
早前,对于木丝言这匪夷所思的喜好,使时见燊有些难以理解。他想到了时娴的嘱托,出于好心地寻思着,找些事来给木丝言分心,省得这个没了家的姑娘总在平日里乱想。
于是,时见燊便想起了县公学堂之中的那些破旧的桌案。他想着若是请来工匠修葺,必定是要花一大笔钱,索性就当做是完成了时娴的嘱托,也能为公学省下一笔钱。
这是时见燊最初的想法,可当他看到木丝言那惊人的创造力时,却觉着再不能大才小用了。
木丝言被时见燊和教农事的斌老伯,带去水田做实地考察的时候,木丝言发现所谓的农忙,果真是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耕种的。
虽然有些耕种的步骤可依靠牲畜或是一些农耕用具,可大多数农耕用具都比较单一,操作起来也不是很省时省力。
于是,她便在斌老伯和时见燊的指导下,重新拿起了木刻工具,将榫卯和齿轮的机关用到农具上去。
这小半年,她与时见燊成双地进出县公学,时娴和姨母二人看在眼中,喜在眉梢,时娴还时不时地打趣木丝言,说她就要成为县伊的儿媳。
每到这时,木丝言总是傻笑着,说时见燊有多么好,自己不善诗书,配不上他。
而每次,时见燊的脸上都会出现可疑的红晕,却眼神温柔地看向木丝言。
他的温和恭顺像极了大哥哥,总让木丝言沉入其中,并开始动摇。
她想若是嫁给他,在这吴桥县里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倒也是赚到了。
于第二年春耕,木丝言所造的新农具在吴桥县的耕田中试炼成功。由榫卯和齿轮连接了旧时的耒,两侧分别由两只耕牛带动向前。
只要齿轮开始转动,就会带动榫卯的开合自动向前,耕牛也不会费力太多。
中间的齿轮会在耒过后,将种子或苗插入土中,只要确保耕牛不后退,一两个时辰,便可以完成三亩左右的耕田。
由于木丝言的农耕新具使吴桥县的国人省了不少人力,得了闲时,也便去县公学听农桑课业来。
于是,斌老伯便将稻田养鱼农课传授了出去。
这也是时见燊创立县公学的主要目的。
稻田养鱼,即可获得肥硕的鱼类,又可利用鱼吃掉稻田之中的害虫和杂草,鱼在排泄粪肥,翻动泥土,更促进肥料分解,为稻谷生长创造良好的条件。
斌老伯本是在云梦耕种的农户,时见燊几次过路他家耕田,见周遭的农田,只有他一人的稻田生的最为浓密茁壮。
时见燊本着好奇之心,提了两壶老酒去斌老伯家做客,一来二去也便和斌老伯成了忘年交。
得知了斌老伯稻田养鱼的方法后,时见燊带着斌老伯回到吴桥,劝课农桑,教化授民。
木丝言觉着时见燊的德行堪比楚国大司农,因而不惑他正值年少有为,为何不去东楚谋个一官半职,偏生呆在吴桥。
县公学放课后,她同时见燊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相聊时,木丝言开口问了他。
时见燊侧过头看着她,温雅地笑道:“早前是想过要去东楚,是因为想要见一人,现在留在吴桥,是因为想要常见一人。”
木丝言又不经脑子地问了一句,这个人是谁,话才说出口,便后悔了起来。
因为,她已是想明白了,时见燊想见的人是谁。
木丝言的幼时调皮的很,华容郡主三天不打她,她便上房揭瓦。
早年逐除过后,姨母带着时娴和时见燊来木家探亲。那时的时娴都嫌木丝言调皮,不愿和她一起玩耍。
唯有时见燊,被她用弹弓误伤了,却没说任何责骂她的话,不但接住了从树上坠落的她,还体贴地问她有没有摔伤。
打那时起,木丝言就对和善的时见燊很是喜欢。
在木丝言犯错,华容郡主用柳条抽她时,她大言不惭地说要离家出走,去吴桥找见燊哥哥去。
华容郡主听闻后,觉着有趣,便在和姨母闲聊时,将此事说了起来。
待华容郡主带着木丝言回吴桥时,姨母便用此事来逗弄她,说她这般喜欢见燊哥哥,将来不如就做见燊哥哥的妻子好了。
那时的木丝言并不知,妻子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遂想日日同时见燊在一起,没有人管束她,也没人揍她,当真是逍遥快活。
于是,木丝言毫无顾虑地点了点头,大声地道,她要做见燊哥哥的妻子,她要留在吴桥。
后来,木丝言长大了,被襄王赐婚与白家,这段良缘便再也没人提起过。
“阿言,你小时候,可是答应我,要做我妻子的,怎么转眼就忘了吗?”时见燊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
木丝言脸庞滚烫,细声地嘟囔着:“那只是幼时的我不懂事,说的玩笑话而已。”
“阿言,可是我当真,我当真了。”时见燊的目光灼热,终将木丝言的心如止水,再点起阵阵波澜。
“可是,我……”木丝言垂下眸子,惶恐不安。
木家已经没了,她现在也不过是苟且偷生,哪还有力气与人承诺,信誓旦旦,相守一生?
“我知道木家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木家为何会遭此劫难,这也是我为何课业未结,便跑回了吴桥,我想着你会回来,那我和你就一同藏在这吴桥,不再求功与名,平安地携手一生。”时见燊打断了木丝言的话,并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的怀中既宁静又安定,使她的漂泊无定,重新有了依靠。
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将这份安定,紧紧地抱住了。
“阿婆,那不是时师尊么,他们在做什么?”远处刚刚下田归来的邴阿婆带着小曾孙往这边走来时,小曾孙看到了相拥的二人问起了话。
邴阿婆笑了笑,俯下身将小曾孙抱在怀中。
“那是时师尊在和喜欢的人说悄悄话呢。”邴阿婆笑道。
“说什么悄悄话,为什么要说悄悄话?”小曾孙问道。
“因为这话,只能讲给喜欢的人听啊,就像你把好吃的糖偷偷地塞给你最喜欢的邻居小阿洋一般。”邴阿婆抱着小曾孙路过二人身边时说道。
木丝言脸色发臊,想要离开时见燊的怀抱。
哪知,时见燊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轻轻地道:“阿言,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好吗?”
木丝言眼含热泪点了点头,但愿她今后不再孤苦漂泊。
二人的婚期被姨母和姨丈定在逐除当日,因木丝言的身份需要隐藏,所以只说木丝言是时见燊云梦城公学同窗的家中小妹。
大婚所用红妆都是姨母都帮她张罗着置办齐全的,虽没东楚那般奢华,但对木丝言来说已足够。
成婚前一月,木丝言和时见燊在林中帮助时娴挖草药雪翁时,骑马而来的阿月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时见燊起先吓了一跳,急忙将木丝言护在了身后。
在得知阿月是木丝言的好友,才松懈了下来,踱步去了一旁,让她们二人相谈。
楚蔡两国缔结红叶之好的送嫁队伍在十日前于东楚城出发,而今正行至郡城关前稍作休整,她前来寻木丝言,便是要接她去郡城,与雅光公主再见上一面。
若是这一面再见不到,怕是以后再想见面,更是难上加难了。
时见燊得知此事之后,并没过多盘问,他提醒木丝言路上注意安危,尽快启程,好早去早回。
华容离郡城关并不远,过了郡城关就是蔡国,雅光公主此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木丝言,所以在踏入蔡国地界之前,定要与她见上一面。
木丝言亦是心急火燎地同阿月随即启程,往郡城关策马飞奔。
二人于路上驿站稍作休息时,阿月问起木丝言的近况可否安好,木丝言回以淡淡微笑,说着自己很好,马上要和时见燊成亲了,却对那一年险些死在雪中之事只字不提。
“开瑾门一事并没有将你引出来,楚王寻遍了整个东楚也都没有你的踪迹,心急如焚时,便想到你同公主的情谊匪浅,派了白素日日跟着雅光公主,妄想能从雅光公主的行踪里得到你的蛛丝马迹。”阿月对她讲起了她离开东楚后的事情。
雅光公主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宁愿和木丝言暂断了联系,使白素找不到任何突破口。楚王也曾派人前去吴桥县伊的府上暗探过几次,可那时的木丝言还没有被时娴救回家中,而是在外面的天地之中浪荡,巧合地错开了楚王派来追查的人。
由此,对于东楚来说,木丝言就仿若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楚与蔡国的交界处,有一座自夏伊始就易守难攻的郡城关。郡城关位于高出,周围的地势却平坦广阔,不利于楚国与其在正面战场交锋。更不能同对待姜国伏水之战,在伏山隐蔽的山林中设埋,引敌内入,用柘木熊首弓一扫而过,一招致胜。
郡城关的四周,并没有如同姜国都城附近,有深山密林来遮挡藏身。
更何况蔡国的郡城关并不像是姜国都城那般脆弱不堪,这也是为何楚王一直想要得到木丝言的攻山图纸,制作成攻城器来破郡城关的城墙。
郡城关位居高处,若是强攻只得损兵折将,强行去用人墙冲开城门,这种自伤八百,损敌一千的打法,内耗过多,且用在蔡国这样卑不足道的小国,明显不是明智之举。
如若掌有了攻城器,先行将郡城关的城墙打开几个缺口,即能使得对方阵脚大乱,我方士气高涨,利于战争制胜。
可得不到攻山之器的图纸,攻打蔡国的计划就只能暂时作罢。
但是,眼瞧着三年的丧期就快过去,蔡国和楚国之间的婚约,却仍旧还在。
尽管楚王不愿意让自己的长姐嫁去蔡国,可君子一诺,绝无反悔。
这也是为何白素能在不断侵犯雅光公主过后,却得不到楚王严惩。
在楚王的盘算里,若是雅光公主嫁给白素,对他来说大有裨益。
这其一,便是没了雅光公主的蔡国,是楚国随时可吞下的羔羊,只要寻到了木丝言,得到了攻山之器的图纸,便可打造攻城器,一举进攻,毫无后顾之忧。
这其二便是,自古将军配公主本就为一段佳话,一个楚王得力的安邦将军,一个是与楚王自小感情笃意的王室长公主,这段姻缘若是促成了,楚王还能白得一个爱惜将才的贤名。
这其三便是,雅光公主留在东楚,并未远嫁,随时可与楚王相见,也免了二人的骨肉亲情的相离之苦。
如若楚王的盘算放在三年前,倒还能有些希望,因年少之时,雅光公主对白素,是存有一些朦胧的情愫,但大都在这些年,被白素生性桀骜,活生生地消磨殆尽了。
两个人曾经的相互角逐,木丝言是身处其中的,先不说白素从没有体贴地谦让过,便是利用雅光公主对他的心软和深情骗到了柘木熊首弓,用于征战之中,屠杀了姜国国人,还致使姜国公主惨死,导致叔怀对雅光公主徒生嫌隙。
第十六章
白素得到了楚王默认,愈加放荡到肆无忌惮,甚至夜宿于章华台,妄想同雅光公主共榻而眠。
如不是阿月寸步不离地守着,暗自用蛊虫将白素几次撂倒在客室内,雅光公主早被他生吞下去了。
最终,居于绎心宫不问事事的太后看不过白素的肆意妄为,手执太后玉印,卸下了白素所持的都城令一职,暂交由孋修代掌。出言训斥了白素后,将雅光公主带回了绎心宫。
惊动了太后的事,便不算是小事了,这些楚王心里明镜,若是怪只能怪白素愚笨,再得不回雅光公主的一颗真心。
一直到出嫁前,雅光公主都住在绎心宫,白素也被楚王训斥了一顿后,安分守己地将都城令的掌权交给了孋修,没再来宫内寻事。
这是太后出于一个母亲的义务,最后一次帮助雅光公主解围。于东楚临行前,太后明确地告知雅光公主,今后之事,她不再掺和,请雅光公主于蔡国中宫,好自为之。
这便是告诉她,在蔡国遇到了什么委屈和不甘,莫要再跑回来向太后求助,路是她自己选的,不管是跪着还是站着,都要她以后自己一人去面对。
听到阿月说完,木丝言忽而有些辛酸,为雅光公主,也为楚王和太后,他们终究是血浓于水的前世缘分,相互的羁绊却成了对彼此的利用和累赘。
想到华容郡主和阿翁,木老太爷,小姑姑,还有父亲和她的那些才色双全的兄长们,他们对木丝言的保护,像是挡在她身前的铁甲,无论是什么强弓劲弩,长刀利刃,都无法伤到她分毫。
她忽而觉得此生是如此的幸运,能和这些人成为一家人。
而如今,她也要变成一扇坚硬的铁甲,不仅仅是保护自己,还要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人。
抵达郡城关时,送嫁的车马早已休整妥当,而雅光公主却执意要等着木丝言来,便又耽搁了一两日。
郡城关不似吴桥那般冰天雪地,远远望去的草坡上还长着些许青黄相接的草,远处的林中飘着败落的残叶。
雅光公主坐于林中一处简易的帷帐之中等待,送亲的车马在不远处等候着,看样子似是可以随时启程。
木丝言落下马去,抬起脚朝着雅光公主飞奔。
雅光公主闻声后,站起身前去迎她,被她热烈的拥抱撞了满怀。
不知怎地,在离开东楚时没掉的眼泪,却在此刻夺眶而出。
“这些年可是宫内有人待你不好,怎么会变得这样瘦了。”木丝言抬起头打量着雅光公主瘦削的脸庞,有些心疼。
“是我故意少食才变瘦的,新妇就是瘦些才好看,不能让楚国的女子嫁入蔡国后,被人家指指点点说过于丰腴,有伤大雅不成?”雅光公主眯着眼睛笑道。
她不再如以前那样,将自己所遇到的烦心事情,如数倾泻于木丝言来听,她知道木丝言所历经糟心的事情,比她多太多,不想再为她平添烦恼。
她想着这一面许是最后一次的相见,定要让木丝言知道她将来的生活幸福美满,不叫木丝言忧心。
木丝言眼含热泪,却在微笑。她看了一眼俯身入帷帐的阿月,正跪坐于榻上煮茶,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她知雅光公主的所言,不过是临行前的慰藉。想她这几年在章华台,日日如临深渊,才会瘦削的厉害。
雅光公主拉着她走入帷帐,跪坐于榻上,将阿月煮好的茶递给她道:“这是今年翠眉山的新茶,我教了阿月许久,她才学会的煮茶,快尝尝,好不好喝?”
木丝言接下瓷碗,稍稍地饮了一口,嘴中除了酸涩,已经尝不出其他的味道。
她将泪水吞入肚里,微笑地点了点头道:“好喝,阿月煮的茶当真是好喝。”
“若有你日日这般鼓励她,她早就能煮得一手好茶了,也不至于现在才学会。”雅光公主端起瓷碗饮了一口后,却又将入口的茶全吐了出来。
“你莫不是又将茶放在沸水之中,烧滚了几次不成?”雅光公主扶着额头道。
阿月点了点头,忧伤地长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还是不适合煮茶。”
木丝言眼眶泛红,三人一起说笑的时日,仿佛隔世。
阿月和雅光公主二人无论在外人前显得有多强悍和倔强,只一遇到彼此,就会变得柔情如水,依赖相互。
“往后的时日多着呢,雅光你慢慢教她就好。”木丝言笑道,为了做以鼓励阿月,她又饮了一口。
还好有阿月陪伴着雅光公主,否则此去蔡国,面对那自大狂妄的叔怀,雅光公主又会受多少误解和痛苦,木丝言不忍细想。
“奴这般冥顽不灵,还是莫要辱没公主的盛名了。”阿月无奈地摊着手,自暴自弃道。
雅光公主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想来在东楚,我的茶艺可是数一数二,总不能自己教的徒弟被人诟病。”
“今后,我要日日教你煮茶,一直到你能煮得一壶好茶为止。”
阿月淡淡地笑着,又抬手要为雅光公主填茶。
雅光公主连忙收起了瓷碗道:“难喝的茶,你要自己喝完。”
阿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回手将自己的瓷碗添了满。
木丝言一直没有说话,见她们二人聊的欢畅,心中也不似方才那般酸涩的难受。
阿月一定会保护好雅光公主的,虽不同楚国呼风唤雨,但至少不会颠沛流离。
“阿言,你怎地变得这般温柔了?”雅光公主见她一直在露着温婉地笑容,虽知道她历经家中变故,会有一些变化,只是这莫名的温柔之中,使雅光公主感受到了其他的微妙。
“她就快要嫁人了,对方可是个温柔雅正的翩翩公子呢。”阿月打趣道。
雅光公主双眼澄澈,满怀惊喜地问道木丝言:“当真?”
木丝言含羞地点了点头道:“是姨母家的兄长,待我极好。”
“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雅光公主拉着她的手道:“我最怕你颠沛流离,亦怕你再受背弃之苦,如今你觅得良人,过去的那些糟心的事,便忘了,重新开始吧。”
木丝言知道雅光公主说的那些糟心的事情,不只是木家被诛一事,还有白家与她那不作数的婚约。
缘起缘灭自有时,既然留不住,便都各自安妥,不复相见。
木丝言点了点头道:“待你在尔雅落稳了,记得送来蔡宫的信物于吴桥,得了空闲,我会同见燊哥哥一起去尔雅探望你们。”
雅光公主笑道:“那是自然,我且要瞧一瞧,你的见燊哥哥是何等的温雅。”
木丝言面色又开始红晕了起来,惹得阿月和雅光公主一阵嗤笑。
不刻,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马蹄的哒哒声,阿月警觉地站起身,撩开帐幔向外望去。
随着帐幔的打开,便从外面飞进来一支羽箭,直直地朝雅光公主头上的华冠去了。
华冠被射开了两半,雅光公主如墨染般的长发四散开来。
木丝言立即站起身,挡在雅光公主身前。
须臾之间,帷帐忽然被打成了碎片。木丝言见此,急忙回身抱住了雅光公主滚落到一旁的草地上。
碎掉的木块和帐幔散落一地,她拉起雅光公主,扯掉缠绕彼此身上的木屑和帐幔,抬头看见白素骑着马,手持着璎枪立于一旁。
“有两个选择,一,你不嫁去蔡国,跟我回东楚,并立誓此生非我不嫁,我便放了木丝言,二,你依旧嫁去蔡国,我带木丝言去楚王面前邀功,得到攻山之器的图纸,毁了蔡国后,再将你带回楚国。”白素依旧如同以前那般不恶而严,尤甚他天生不喜笑,更使人觉着他面冷无情。
“我与你,绝无可能,我不会和你回东楚,也不会让你带走阿言,更不会让你毁了蔡国。”雅光公主行至木丝言的身前,昂着头与白素对峙。
“你对他来说,不过是挡住敌国进犯的棋子,一个敌国的公主嫁过去,你可有想过你的将来?”白素语气软了下来。
“安邦将军,我对你来说,不也只是个谋权夺势的棋子吗,你又与他有何差别,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雅光公主嘲讽道。
“我与他不同,我对你用了真心。”白素翻身下马,朝她走来。
“真心?”雅光公主冷笑道:“你有心吗,白素?”
白素闻此,忽而脸色大变,伸手便朝着雅光公主而来。
木丝言见状,抬起腿踢飞了一旁的桌案。
桌案朝着白素飞了过去,却被他用璎枪打成了碎渣。
木丝言才要按动镯子上的机关,却见白素丢了璎枪后轰然倒地。
他的身上不知何时被缠上了如丝一般形状,坚韧又紧密的线,从肩膀至脚踝,由上倒下将他捆了个严实,让他无法动弹。
随后,木丝言见远处的阿月走了过来,她手中捏着一支天青色的瓷瓶,那些丝线正是从瓷瓶散出来的。
“我们快些离开此处,这只束缚蛊能持续两个时辰。”这是阿月第一次在木丝言面前施蛊,也是木丝言第一次体会到蛊虫的厉害。
“雅光,雅光,我错了,我不知要如何爱人,只想着若是胜了你,便可使你崇拜于我,有了战功以后,便能有求娶你的资格,我知道错了,你可不可以别走。”
“我再不惹你哭,也愿意今后每一次都输给你,你能不能别走?”
白素挣扎在枯叶之上,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木丝言瞧见雅光公主的眼眶开始泛红,她转过身背对着白素,用帕子揉了揉眼睛。
而后,她抬起脚想要离开,却被木丝言拉住了。
“白素有些话说的没错,你作为楚国的公主嫁过去,想必不会有好结果。”木丝言道。
“所以,你是让我和他一同回去?”雅光公主平静地问道。
木丝言摇了摇头:“雅光,我不想你去蔡国,也不想你回东楚,你若愿意,便和我一起,我们寻个别人找不到深林,隐藏其中,不再问世事,我在吴桥学会了耕田养桑,定是不让你饿肚子,你愿意吗?”
雅光公主眼含热泪,歪着头俏皮地笑道:“阿言这是要与我私奔吗?”
木丝言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说。
她的这个想法不过是说出来安慰自己的罢了,她知道雅光公主不会选择和她走,毕竟楚国在送亲的路上不见了一个公主,不光是送亲队伍里的所有宫人和侍卫都会无辜受牵连,怕是蔡国也会难辞其咎。
“芈雅光,你还欠我三箭,你不要忘了,你还欠我三箭,你的命和你的人都是我的。”白素依旧再做垂死般挣扎,他扭动的着魁梧的身子,想要靠近雅光。
白素企图用雅光将他射伤的事情来挽回,殊不知,雅光公主早已经想明白,那日白素便是为了得到柘木熊首弓而故意让雅光公主射伤的他。
居心叵测的人却还恬不知耻地说雅光公主欠他的命,当真是可笑至极。
第十七章
阿月立即掏出瓷瓶打了开,从瓷瓶之中放出几根细线将白素困于地上,无法移动。
雅光公主思索了片刻,而后朝着白素的坐骑走去。
她将白素挂于马上的柘木熊首弓取了下来,转身走到白素身旁。
“这是我送你的,现在我要把它收回来。”
她神色平静,可目光之中仍有不舍之意。
“至于欠你的三箭,将来若是有机会,我会还给你。”她将熊首弓背在身后,朝着木丝言走了过去。
“谢谢你,阿言。”雅光公主抱了抱她,与她做最后的道别。
“好好活下去,我在尔雅等着你来寻我。”
她与阿月转过身,缓缓地朝着送嫁队伍的方向走过去。
待她登上车马后,队伍逐渐远去,慢慢地消失于天地尽头。
白素还在一声一声地唤着雅光的名字,可他挣脱不开束缚蛊,眼睁睁地看着雅光的身影远远消失,直至不见。
木丝言转过身,低头看着这个曾经叱咤战场,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白素。如今的他,满身的残叶,俊朗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双眼猩红犹如疯魔。
“你又输了。”木丝言轻声道。
“这是最后一次,她走了,不会再烦着你了,你可开心了?”
年少时的他,太过于热爱争强好胜,他并不懂雅光公主无理取闹般的纠缠。怕她流眼泪,是因为她哭起来的模样让人烦躁不安。执着于用各种办法击败他,让他屈服于她淫威之下的骄傲模样,更让他厌烦至极。
待他功成名就,心中开始空荡时,才明白过来,那时陪着他一路闹过来的雅光公主,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侵占了他的整颗心。
可是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公主已经离开他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木丝言御马离开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悲怆的哭声,她没有回头,而是快速地朝着家的方向飞奔。
她的见燊哥哥还在等着她回去。
回到吴桥时,正是赶在时见燊公学放课之后,他这些日子总在这个时候于城门口徘徊,时而往远张望,时而来回踱步,使踩在冰雪之中的双脚回温。
少时,他见到了御马而归的木丝言,喜眉笑眼地朝着她招手。
木丝言停马不前,落下马去,朝着他飞奔了过去。
她扑在他的怀中,抱了他很久。
时见燊嘴上嗔道:“这才离开多久,怎生让你如此念我?”
“念君之心,寸阴若岁。”木丝言在他怀中说道。
听闻此话,时见燊将她抱得更紧了,后二人相携归家。
眼瞧着婚期将至,木丝言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害怕,心中总有不安之感。
时娴安慰着她,说可能是因为是木丝言的第一次婚典,难免会焦虑。
木丝言听起来总觉着哪里不对,难不成婚典还能有第二次?
时娴想想也是,便让她做些事来分散精力,便不会想那么多从而导致焦虑紧张。
于是,木丝言便拿起木刻的工具,开始做起了手工。
她见时见燊不善武,怕他将来出门会有此而得亏,便又做出了一个机关手镯,送给了他。
时见燊嘴上温柔地说着不需要,可还是在木丝言送给他的第二天就带在手上了。
逐除那日一早,天空飘起了雪花,吴桥城内,一路的红妆伴着白雪格外耀眼夺目。
木丝言身穿玄纁嫁衣,头戴华冠,乖巧地坐在铜镜前。邻家的妇人为她抹粉施黛,在她面前不停地夸耀着她的好容颜,和时见燊的天赐鸿福。
木丝言只是在害羞地笑着,并未做任何回应。
不过多时,姨母走进屋内问她,可否见到时娴。
木丝言摇了摇头。
姨母听闻后面色慌张,急忙打发屋内闲着的人去四处找。
木丝言见姨母已有些六神无主,便站起身将她拉来身前问道,最后一次见时娴是在什么时候。
姨母翻着眼睛,认真地回想了片刻道:“昨日午时,她说要入山去见一个朋友,晚些就回,可是一直到晚上用饭时,她都没有回来,我怕她夜里归来饿,便放了些饭食在她房里,可今日去她屋内,见我昨日晚上送去她屋内的饭食压根就没有动过痕迹,床铺也是冷的,并无睡过地模样。”
“我本不想在此时惊扰到你和见燊的婚典,可这夜里这么冷,时娴又一夜未归,我真怕她出事。”姨母红了眼睛,惊慌失措地拉着木丝言的手说道。
木丝言起身连忙要冲出屋去,却被几个妇人拉住了,争相恐后地劝说她,新妇莫要未嫁时就穿着嫁衣四处跑,容易招惹祸事。
她这辈子经历的祸事已经够多了,不再相差这一两件。如今时娴生死未卜,她怎可能会安心与她的兄长成婚。
她跑了出去,找到了姨丈,将时娴失踪的事情告知了姨丈,并让他动员城内所有人去找。
而后,她迁出了马,骑着它往时娴时常采药的山林中去了。
天空的雪飘的愈渐密集,山路又极不好走。木丝言只能下马而行,一边喊着时娴的名字,一边缓缓地往林中走去。
不刻,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响,她回身凝望,见一身闪耀的金乌,正朝着木丝言跑了过来。
木丝言激动地抱住了它,双手搔弄着它的鬃毛笑道:“金乌,我的金乌,你是逃出来了吗,你来寻我了,你来寻我了。”
“它不是逃出来的。”木丝言的背后传来一人的说话声。
木丝言回头望去,见到了穿着绀青色狐裘斗篷的白尧。
她连忙又将目光转了回来。
她希望这次的相遇是她的一场梦,她并不希望白尧能找到她,确切来说,她希望白尧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是太久不见面,阿言忘了我是谁吗?”他抬起脚朝着木丝言缓缓走近。
木丝言惊慌失措,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金乌,便翻身上马,想要逃走。
“你若走了,时娴便永远都回不来了。”白尧拉住了金乌的缰绳,仰着头对木丝言说道。
“你把时娴带去哪里了?”木丝言御着金乌,想要挣脱开白尧的拉扯。
可是金乌似是很听白尧的话,并没有将她带远,随后白尧也翻身上了马,坐在了木丝言的身后。
“我把她藏了起来,她暂时很安全,至于她以后能否安全,要看你是否愿意听我的话。”白尧趴在木丝言的耳旁,浅浅地吹着热气。
随着他话语而来的,还有阵阵带着香玉鼠姑花芳香的热气,木丝言霎时汗毛耸立,回身便是一掌,将白尧推开。
白尧受了木丝言这不痒不痛的一掌,向后倒去,起身后便抓住了木丝言的两只手腕,猛地向后一扯,将她困在了自己的怀中。
“阿言,当真要放下我,去和别人成亲吗?”白尧侧过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木丝言冷笑道:“你不是也另娶她人了吗,怎地你放下就行,我放下便不行了吗?”
白尧神色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他缓缓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木丝言,方才那怯懦地模样,当真不像你。”
“我方才并未是怯懦。”木丝言缓缓地碰到了手腕上的机关。
“我只是厌恶你的触碰。”
手镯上的铜珠飞出,击打到了白尧小腿,他吃痛地放开了木丝言。
木丝言猛地踏着马鞍,缓缓下落于地面。
“你今日若不与我走,我便一把火烧了吴桥。”白尧恼羞成怒地道。
“哦?”木丝言张狂地笑道:“好一个金印紫绶的白丞相,趋炎附势后,便学着开始横行无忌,鱼肉百姓了。”
白尧不再与她多费口舌,他骑着金乌朝着木丝言飞奔而去。
待到木丝言三尺远的距离时,金乌停下了脚步,无论白尧怎样鞭打,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刹那间,木丝言似是在金乌的眼中看到了眼泪。
木丝言大声喝道:“住手,你若想要抓我,便亲自来抓,同一个畜生较什么劲。”
白尧停了手,见木丝言再次扣动了手镯上的机关,几个铜珠一同朝他飞来。
白尧侧身下马,抽出了腰间的青霜朝木丝言刺去。
“阿言,小心。”一道黑影掠过,将木丝言抱在怀中,滚落到一旁的雪地中。
木丝言毫发无损地起身,看到时见燊的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剑痕。
好在冬日里的衣服厚实,时见燊只是礼服的衣袂被划去了一块,并没有受伤。
“你以后,莫要再这样吓我。”她吓的哭出了声,紧紧地抱住了时见燊。
若是方才那一剑真的伤到他,木丝言势必要内疚而死。
时见燊坐起了身,将木丝言抱在怀中,他抬起头,目光凶狠地看着白尧。
“于今日起,阿言便是我的发妻,她昨日的种种,我会与她一并承担。”时见燊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是木丝言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的情话。
她抬起头看着平时温柔敦厚的时见燊,不顾所有保护她地模样而热泪盈眶。
白尧恼羞成怒地大喝:“你们尚未礼成,她还不是你的妻。”
“那她也不是你的妻,你亦无资格来干涉。”时见燊扶着木丝言站起身,却依旧将木丝言紧紧抱在怀中。
白尧怒发冲冠:“可我偏要干涉。”
他手执青霜朝着时见燊刺去。
木丝言抬起腿,将地上的雪横扫而起,暂时阻挡了白尧的视线,而后拉着时见燊往远处跑去。
白尧挥袖拨开朝他而来的雪,紧紧地追着他们二人。
此刻的白尧,心如刀割,恨不得将时见燊碎尸万段。
时见燊不如常年习武的白尧脚程快,才跑了几步早已是气喘吁吁。
木丝言见这样下去,并不能使时见燊转危为安,反而会激怒白尧,甚至可能会牵连到吴桥。
她猛地放开时见燊的手,转身朝白尧扑去。
白尧诧异地停住了脚步,连忙收回青霜剑。
木丝言将白尧扑倒于地上,抬起手朝他左脸刮了一巴掌。
“你胆敢用我造的剑去伤他?”木丝言抬起手再次抡了白尧的右脸。
白尧从没这般被人毫无章法地打过,他被木丝言的巴掌打的脑袋嗡嗡作响,慌乱中他死死地扣住了木丝言的手腕。
“你若不想让我伤他,便跟我回东楚。”白尧一个挺身反将木丝言压于身下。
“我可以同你回去,可若你在我同你回到东楚后,不信守诺言,伤害吴桥城里面的任何一个无关之人,我发誓,我会杀了你,还有白家所有可杀之人。”木丝言咬牙切齿地说道。
白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而勾着嘴角淡淡一笑。
“白家所有可杀之人?”白尧的话中有嘲讽,因为他并不相信,凭着弱不禁风的木丝言能杀掉白素。
须臾,时见燊手持一块巨石,便朝着白尧的后脑砸去。
木丝言见状连忙抱着白尧滚去了一旁,躲开这一击。
她的见燊哥哥举世无双,温雅无暇,她不能让他为了自己,而双手染满鲜血,更何况伤了楚国的丞相,那是处以极刑的大罪。
一个木家已经够了,不能再因为她,失了时家。
时见燊错愕地看着木丝言,不明白她为何要救下白尧。
第十八章
时见燊走过去,想要拉住木丝言的手,却被白尧推了开。
白尧拉扯着木丝言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而后往肩上一扛。他吹着口哨叫来了金乌,将木丝言放在金乌的背上。
“你家小妹于今晚落日时,便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去,不过今日,你的婚典是办不成了,你死心吧。”白尧上马后,冷若冰霜地朝着时见燊说道。
而后,他勒紧缰绳,带着木丝言一路往远飞奔而去。
时见燊起身于金乌身后追着,几次摔倒在地,却又爬起。他大声地喊着木丝言的名字,声音于深林之中悲怆地回荡。
木丝言垂着头轻声呜咽,泪如断珠般地落在金乌的后背上,一直耳旁再也听不到时见燊的呼唤,木丝言终于忍不出地哭喊了起来。
她越是哭喊声大,白尧越是心烦。
他恼怒地打晕了木丝言,可心中的妒恨却怎样都消除不去。
木丝言醒来时,已是身处于巴陵山下的绣衣阁。白尧将她安放在一处暗室之中,并留下了丹雪和陆离剑谱。
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有一个带着熊首图腾面具的人,前来指点木丝言的内功心法。
如果木丝言不按时练习,便会遭到一顿毒打。
木丝言试着逃跑,可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她所处的位置,在绣衣阁之中最为隐蔽,且出了暗室,廊上四处都有人把守着。她逃跑多少次,就会被抓回来多少次,而且每一次被捉回来,总少不了吃一顿鞭子。
渐渐,木丝言学得聪明了,她认真地跟随着面具师父认真地学习着心法,并在暗室之中攻苦食淡地修炼着陆离剑法。
绣衣阁的暗室之中,常年不见阳光,身处于暗室的这些日子,木丝言亦不知白日黑夜。练习剑法累了便睡觉,醒了便继续参透陆离剑谱。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丝言感觉丹田之中似有一股暖气上升,她缓缓将丹田之气注入经脉之中,如此几个反复,再融入到剑法之中,最终突破了陆离剑法的四成。
她记得白尧说过,陆离剑谱掌握三成便可以横行于九州了。于是,她趁面具师父再来传授她心法时,尝试着偷袭他。
二人过了三招后,木丝言出奇制胜地打赢了他。木丝言用剑身敲晕了他后,掀了他的面具,她惊异地发现,这些时日教自己心法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素。
如今自己所掌握的功力连白素都能打败,逃出绣衣阁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她迅速将白素的熊首面具戴摘下后,挂在自己的脸上,悄然走出了暗室。
她早前的几次逃跑被抓,大都是因为没有面具。
此处极其隐蔽的地方不知是绣衣阁之中的何处,算上木丝言的那处暗室,这条悠长的廊下大概还有十几所暗室,并且每一个进出暗室的人脸上都有带着模样相似的面具,守在廊下的侍卫们也同样如此。
木丝言抵着头,避开守卫的视线,凭着石台上的灯火光亮缓缓朝前走去,不过多时,她便瞧见了不远处,似有四散而明亮的光芒。
木丝言太久没有见到外面的阳光了,以至于认为那是太阳透过树丛的光亮,便奋不顾身向前冲。
到了近处,木丝言才发现,那四散的光亮并不是太阳的光亮,而是石室之中的灯火葳蕤透过石窗散出的光芒。
木丝言有些失望,灰心地转过身便要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少时,石室之中传来了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木丝言闻声立即俯身隐藏在石窗后,透过细小的窗口朝石室之中望去。
石室的最中央是一潭澄清的池水,池水中独有一处灯台,蜿蜒向上直至石室的顶部。
灯台犹如虬枝盘旋而上的老树,每一处向外延伸的枝叶上,都燃着一盏烛火。
方才让木丝言产生太阳光错觉的,便是这繁茂而明亮的灯火。
石室的四个角处分别有一扇门,一些身着绾色交领直裾的男女鱼贯地从四角的门中走了出来。
他们一一地在石室之中排开,站立,木丝言在这些人之中瞧见了时娴。
她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白尧那日并没有将时娴放回到时家,反而将她带来了绣衣阁中?
少时,有一身穿鸦青曲裾的女子,行至石室的高台上,厉声道:“你们也瞧见了红绫抗命的结果如何了,想来大家也都是聪明之人,不要以为这绣衣阁当真是绣衣的地方才好。”
站在阶下的大都是才及笄的少年,一个个都被她的话恐吓的噤若寒蝉。
“红棉,红绫可是与你同住的,她自戕之前,你就没瞧出什么不妥吗?”台上的女子不怀好意地问道。
时娴打了一个激灵,磕磕绊绊地说道:“回禀师尊,我并没瞧出什么不妥,只瞧见她在得知师尊吩咐给她的任务后大哭了一场,便去休沐了。”
想来这红字头的名字,应当是时娴在绣衣阁的代称。
“可还记得绣衣阁的第四规?”女子从台上走了下来,行至到时娴身旁,逼问着她。
时娴已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地道:“绣衣使……非罪不得……自戕,存活者关入思过崖终身不得出,已逝者暴尸荒野……肉体灵魂终日被山兽……啃噬,同寝者知情未报,是与同罚,不知者……不知者”
“不知者,接替其位,将功赎罪。”女子笑意盈盈地看着时娴。
“如此,红绫的任务便由你来执行了?”那女子拍了拍时娴的肩膀说道。
时娴吓的大哭了起来,她俯身跪在地上道:“我,我不行,我不如红绫聪明,我怕会失败。”
“绣衣使的第一规需要我提醒你吗,红棉?”女子嘲讽道。
“绣衣使拒绝执行师尊指派的任务,鞭七十后,要被丢到兽坑去哦?”女子起手将时娴从地上拉扯起来,将她当做玩偶一般地来回摇晃着。
木丝言心中腾起一阵怒火,她冲进了石室之中,一掌打飞了那女子,将时娴护在身后。
女子捂着胸口踉跄地起身,面色惊异地朝着木丝言道:“掌司是何时来的?”
木丝言摸了摸覆在脸上的面具,想必作为绣衣阁掌司的白素,平日之中大都以面具示人,所以这女子才只识得这张面具。
她和白素的身形相差太大,乍一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时间一久,难免不会被人怀疑。
木丝言没有与她说话,拉着时娴朝着石室西侧的门走了去。
西侧门隐约有风灌入,如若有风,便存在着朝外的大门,这绣衣阁非时娴所能处的地方,她要带着时娴回家。
“看来你的掌司,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红棉去执行任务了。”随着白尧的声音传来,木丝言的手上一轻。
她会回头望去,见到白尧将那女子扶了起来,而本应该在她身后的时娴,却返回到石室中央,朝着白尧跑了过去。
时娴拽着白尧的衣袂,称他为小白。
可那分明是木丝言唤白尧的称呼,如今却被救她一命的姐姐夺了去。
木丝言的心中忽生难以言表的酸涩。
“小白,我能不能不接替红绫的任务,我是当真不知她有自戕之意。”时娴委屈地抹着眼泪,轻轻地摇晃着白尧的衣袂。
白尧拂袖甩开了时娴,缓缓地朝着木丝言走去。
木丝言回神,见白尧正缓缓向她靠近,白尧认得她手中的丹雪,所以她虽然带着白素的面具,他也认出了她。
木丝言看了一眼时娴,转身跑出了西侧门。
经过一处宽敞的客室,木丝言破门而出,终于见到了天日。
这是一处苍翠又广阔的花园,正值炎炎烈夏,花园之中的夏花各色繁荣。木丝言绕过假山,行至花园的尽头,走出了月门。
月门后是一片望不见头的竹林,木丝言踏入竹林之中,走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方向,几经来回,顺行逆流,都没有办法让她再回到她来时走过的那处月门。
她已经走不出这片竹林了。
她想起曾经在白府的时,那所位于府中央被布了阵法的白家花园,显然方才那所花园也应是被布了阵法,才使木丝言误入这竹林之中,找不到出路。
白尧出其不意地现身于竹林之中,用青霜并劈开了木丝言的面具。
木丝言拔出丹雪与他过招。
曾经为相守的两支兵刃,今日终于拔剑相向了。
白素败于她的手下,自然白尧也不会赢过她,几招过后,白尧已是败于下风。木丝言用丹雪打落了白尧的青霜,寒光凛凛的剑锋架于他的脖颈上。
“你杀了我,也逃不出这片竹林去。”白尧并不害怕木丝言胜过他,因为他清楚,木丝言对他仍旧恋恋不舍,所以根本舍不下来取他性命。
“为何没将阿姐送回时家?”木丝言拿着丹雪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将她送回去了,是她偏要跟着我。”白尧坐在地上,靠着一支青竹仰起头看着她。
木丝言没有说话,她心中有些害怕时娴会喜欢上白尧,并不是出于妒忌,而是白尧这个人,会利用时娴对见燊哥哥或是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当初,他就是这般利用木丝言的。
“怎么,阿言,你吃味儿了?”白尧歪着头,一双美目犹如繁星。
木丝言将剑刃逼近他,怒道:“既然她要跟着你,你为何不收了她,反而将她送来绣衣阁做绣衣使?”
闻此,白尧的脸上现出一抹阴狠之色道:“自然是为了掌控你。”
“绣衣阁如今最缺的便是像你这种,武功高强的暗人,我本是无心插柳让你练习陆离剑法,倒没想你能如此勤奋刻苦,居然短短时间内便突破了四成。”
“如今,蔡国尔雅城内被第一批遣去的绣衣使中,有一部分是姜国的宫奴,在蔡宫中遇到了被蔡候庇护的旧主,原姜国公主身旁的女官,而今蔡候身边的锦葵夫人,这些绣衣使归降于锦葵夫人生变后,并将与他们一同前往蔡国的绣衣使一一暗杀了。”
“方才你在石室里面听到的,时娴所接手的任务,便是作为新的绣衣使潜入蔡国,见机杀掉生变的绣衣使,和蔡侯身边的宠姬锦葵夫人。”
木丝言听后暴怒,将丹雪刺入白尧的肩胛:“阿姐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你让她去杀人?”
白尧闷声哼了哼,抬起手握住丹雪锋利的锋刃,凄惨地笑道:“你竟然用我送你的长剑来伤我?”
这是丹雪第一次开刃,没想到却沾的是白尧的血。
木丝言终是于心不忍,抽出了丹雪,撕开了里衣,蹲下身,用撕下的净布捂住了白尧的伤口。
她这一剑,压根就没刺多深,大部分的血,都是来自于白尧抓住利刃的手掌间。
“绣衣使不是暗人,为避免遭疑,他们并不会武功,最常用的办法是她成为蔡侯新的宠姬,借蔡侯的这把刀,去杀人。”白尧趁着木丝言替她包扎伤口的契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还有一种办法,是你代替她去,直接手刃那些叛变的绣衣使,再杀掉锦葵夫人。”任凭木丝言如何挣扎,白尧都不肯撒手。
木丝言的手腕被白尧捏的死死,使不上力气,不刻,丹雪脱离了她的手掌,落在了地上,被白尧抬脚踢去了一旁。
若说武器木丝言还能制衡白尧,可近身的搏斗,她是打不过白尧的。
僵持没多久,她便被白尧压在身下。
第一百零二章 他生永不落红尘
至于夜玦为何会如此清楚君家老祖与澹台家的内中隐情,甚至连《君家本纪》都未曾记载的事情,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因为夜玦的祖上,便是君佘的后人,那个被逐除蝴蝶谷少子的后裔。
他还知道,在君佘变成絜钩之后,并未选择苟活于世,她将自己封印于万窟山的冰玉棺椁之中,并诅咒澹台家的后人,在死后灵魂不得进入轮回,而是回到这万窟山中,在君余死去的地方,受瘟鬼之火炙烤,万世不休。
君余与君佘所生的后人,皆有澹台家的血脉,所以那地陷中,受烈火炙烤的灵魂,并不只有君家女子。
君绫之所以会陷入疯癫,还有一个成因,在白老手上。
世人皆以为续命蝶是蝴蝶谷的邪物,即使是君婀和君绫也不明白这续命蝶的离奇之处,为何被续命蝶寄身之后,人的灵魂会消散。
白老骗了所有君家的人,续命蝶并不是君佘创造,而是白老和那被逐出蝴蝶谷的少子所创。
君佘对澹台家下了咒,这咒无法彻底化解,便只能另寻他法来避免。
移栽招摇神山的紫茉花树,从中培育出续命蝶,被续命蝶寄身后,所谓的灵魂消散,灰飞烟灭,不过是逃避诅咒的障眼法。
无论是趁着续命蝶另栖他人身体,或是自行飞回到万窟山,代替所寄身之人,被瘟鬼之火焚烧。
总之澹台家或君家的后人,被续命蝶寄身后消散的灵魂,并不会真的消散,而是会在月满时重新汇聚,进入轮回。
只是,这续命蝶珍贵至极,且难以培育,所以少子与白老约定,只有君家的男子才能拥有。为避免君家后代因此事发生手足相残的动乱,白老将《君家本纪》修改,让续命蝶成为不清不楚的邪物。
何为与世隔绝,超脱凡尘的蝴蝶谷?
不过是囚禁着瘟鬼的牢笼罢了。
天然的屏障,繁琐的布阵,并不是保护君家不受外界打扰,而是在保护这世上之人,不受絜钩的侵扰。
当真相如同血淋淋的皮囊展现在扶笙面前时,扶笙心中澎湃,难以平静。
她不知道是该心疼君佘与君余二人,还是厌恶师父表里不一的欺骗。
可想想那些死在大疫之中的世人,她便觉着她的师父,并没有做错。
“所以,君绫被杀死之后,她的灵魂也会回到这万窟山中,被瘟鬼之火焚烧万世吗?”扶笙话音颤抖。
夜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便是在我死后,我的灵魂也会回到这里,被瘟鬼之火焚烧万世。”夜玦站起身,平静地望着地陷之中反冲上来的热气。
“我的母亲,我的姨母,我的兄长,还有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都在下面等着我,其实这世上本就不需要那么多捷径,人世本来就很苦,没有来世,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少子被逐除蝴蝶谷,过三代后续命蝶便断绝了,毕竟那样一个自私之人,并没有深思熟虑后代之事。
所以,即使夜玦的先祖更名换姓,也改变不了后人的命。
妘缨想起净慧师父曾说过,不要总期待着来世的丰盛,且先将这一生一世好好过。
那时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从夜玦口中听到这些悲壮的往事。
扶笙揉了揉有些湿润的双眼,她默默地从怀中拿出一对儿小小的银环递给夜玦。
“这是君归生前所佩戴的银镯,我将她葬在了万窟山,若你见到君绫,还请将银环给她,便是当做个念想陪在她身旁,总不叫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往生往世。”扶笙继承了扶风的明正,也继承了长亭公主的良善。
“我便不随你们一同了,我想留在蝴蝶谷,留在万窟山,等着君绫或者师父回来。”她性情如水,浸染这世间的杂色,却也在包容杂色对她的侵蚀。
夜玦接下银镯,手指来回摩挲了半晌,才心思沉重地将银镯揣进了怀中。
“以后若能再次见面,再向您讨教脉冲的功夫。”扶笙欠身向夜玦施礼。
妘缨与夜玦二人离开蝴蝶谷后,马不停蹄地向陈国飞奔,在抵达圣安后,却听闻陈侯妫翼将国君之位禅让于上卿妫娄,已于九日之前离开了圣安。
二人踏入陈国始,听了一路有关妫翼德不配位的传闻。
自从她回到陈国,荡平妫燎的暴政,继位为君,虽勤政爱民,却接连生祸,弑君晋国,对战楚国,诛杀楚国公子,陈国民生逐渐凋敝。
紧随其后的疫病在陈国横行,导致众多民众染病而亡,四处逃难,灾民遍野,荒田随处可见。
这一切被当做神迹,再度将妫翼推向风口浪尖。
她两度为君,却两度被陈国民众视为灾星。
在禅让君位后,大疫便在陈国境内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这样的迹象,更令陈国民众坚信,神迹的启示,是妫翼不配为君位。
妫娄继位后,尊妫翼为宁侯,并颁布的诏书禁止陈国民众,私自非议宁侯,可天下众口,岂是一纸诏书能够封住的?
妘缨心知事情并非民众口中传言那样简单,一骑绝尘赶去圣安宫,却见妘暖已然宫门前等着了。
“你怎会在这儿?”紧随其后的夜玦在看到妘暖时颇为震惊。
若夜玦没记错的话,在貅离前往安阳时,妘暖是跟着一同前去的。
“这个说来话长,你们先随我一同入宫。”妘暖手持令牌将她们带入内宫,过一渠落败的莲花池行至淮古台。
亭台外无人看守,即使是留守打理小榭的宫侍都没有。
妘暖推开门,径直地走了进去。
这淮古台是妫翼偏爱囚禁“贵客”的地方,因四面临水,唯有廊桥可过,方便防守看管。
小榭之中的生活之用一应俱全,即使是临水,也丝毫不绝的潮湿难耐。
妘缨与夜玦前后总入屋内时,见软塌上躺着一瘦小的人,走近了才认出,竟是夜玘桃。
她面色惨白,眼窝深陷且泛着淤紫,她见妘缨来此,才要起身,却不禁地捂着嘴角咳喘起来。
顷刻,在她的双手之间渗出丝丝血迹。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旁堆叠整齐的巾帕,将口鼻处肆意流淌出的血迹清理干净。
妘暖见夜玦与妘缨二人似乎并不惧怕夜玘桃发疫病地模样,故而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妘缨眉心紧锁,她担忧地握住夜玘桃的肩膀,道:“所以,君绫用你的性命,以及陈国上下所有民众的性命威胁妫翼与她一同去安阳,是不是?”
夜玘桃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一开始便觉着疫病来的蹊跷,却没想到竟是人祸。”
君绫将疫病带入陈国,由霸下到圣安,由圣安到图江,她所求不过只有一个目的,要妫翼带兵攻打安阳,并亲手杀死昭明太子。
君绫所有的不幸皆因昭明太子,她杀了燕君,杀了连慕君,杀了燕国所有反对她的人,她成了燕国的新君。
她率燕国大军东渡黑崖,将瘟疫与战乱自平潭渡一路带入安阳。
昭明太子让她无法见到君婀死前的最后一面,她便用同样的办法让昭明太子也无法见到周女王死前的最后一面。
她的怒火与复仇之心交织在一起,夺去昭明太子的性命对她来说已经易如反掌。
可她偏偏不想给他个痛快。
所以,她想到了个最有趣的复仇方式,让他最爱的人,在他胸口刺上一刀。
她要让他承受,比万箭穿心还要疼痛百倍的滋味。
君绫不仅仅用夜玘桃的性命及陈国所有国人的安危来逼迫妫翼就范,她还带走了月恒。
做过母亲的人,自然知道一个母亲的软肋在何处。
妘缨太过了解妫翼,她清楚的知道,面对两难,禅让君位并非是妫翼临阵退缩,凭她的性情,即使陈国所有的国人集体讨伐她是个灾星,不配君位,她也不会因此而迁怒于众。
弑君的罪名,她一个人来承担便好,没必要一同带着陈国倾覆,百姓受罪。
君绫所要求的,只是要她杀了昭明太子。
如若她不再是陈侯,只是一个普通的九州庶民,那么弑君的罪名,便不会殃及陈国,更不会牵扯到陈国的万千百姓,所有千刀万剐的罪,她来担便好。
妫娄想将此事的真相诏令天下,他不愿见妫翼身先为国,却遭到世人唾骂。
可妫翼却不以为然,且令妫娄不必将真相言明。
她所作所为,不为世人懂得,无需百姓惦念,她不需要那种自以为是的陶醉与自我感动,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君侯该做的事,即保卫自己的国家,保护自己的国民。
“看来她完成了自我超脱,已步入尘世之外。”作为君者,妘缨颇为敬佩妫翼的选择,可作为挚友,她无时不刻不在心疼妫翼的抉择。
从前,妫翼反复执着于陈国国人对她的诋毁与分歧,可现在,她却愿意用性命保护这些中伤过她的国人,甚至不愿从中得到他们的铭记。
她离开的悄然无声,却仿佛震耳欲聋。
“上一次遇见自我超脱之人,还是我的母亲,不久后便死于陈国,国君若想救她,便快些将刺杀君绫的兵刃做好,若她真成了弑君者,任凭九州之内,谁都护不了她。”夜玦从怀中摸出扶笙给他的那对儿银镯。
其实,扶笙将银镯送给夜玦这举措误打误撞地成全了诛杀絜钩的万全之策。
除却血脉相连之人的血咒,若用血脉之人的贴身物与冰玉一同打造成兵刃,双管齐下刺杀絜钩,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妘缨不放心妫娄安排的工匠,故而亲力亲为地将银镯与冰玉分别打造成一柄匕首与两支弩箭。
她吩咐夜玦留下照顾夜玘桃,与妘暖二人启程前往安阳。
途中,妘暖告知妘缨,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圣安,是因貅离提前知晓君绫会来陈国寻找妫翼,也知道妘缨与夜玦二人前去蝴蝶谷寻求毁掉君绫的方法。
“母亲在抵达安阳后,直接进入了死城之中,周女王见了她最后一面才咽了气,临终时还一直拉着母亲的手,说着抱歉。”妘暖说道。
“燕国大军不费兵力攻入平潭渡,在君绫四散疫病前行时,安阳毫无招架之力,军将非死阵前,而是死在疫病的血污之中。”
“直至我离开安阳时,母亲都没弄明白君绫是如何散布疫病,又是如何让她选中的人,丝毫不受疫病的侵害。”
“蝴蝶谷的白老,行医天下的仁切大师,安阳医官秦上元掌使,包括母亲,皆在死城之中救治染疫的病人。”
“可是他们每救活一人,君绫便会让更多人染疫,进入死城。”
“我也是因为母亲曾将她送回蝴蝶谷这一恩惠而逃过疫病这一劫。”
安阳如今被君绫掌控,即便是昭明太子,也被她囚禁在朝阳阁,她将安阳变成炼狱,日日看着被疫病折磨死的人们,却还嫌没有什么乐趣。
于是,她便琢磨着如何要让昭明太子死的更加痛苦,甚至比染疫还要痛苦。
第十九章
“阿言,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你不被楚王发现,又能留在我身旁的办法。”
“我知在木家被楚王诛灭时,你怨我借势作恶,袖手旁观,可我为楚王的臣子,我除了奉命,别无他选。”
白尧将她紧紧地抱住,温热的气息填满了她的脖颈。
夏风吹过竹林,伴随着沙沙的声响,飘落的几叶翠青的竹叶,扑面而来,木丝言眼前一片翠色明亮。
“你的红袖添香和软香在怀也是奉命?”木丝言嘲讽道。
“不知丞相的美娇妻,可否给丞相延绵子嗣,开枝散叶。”
白尧取下木丝言眼上的竹叶,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她。
木丝言怔了怔,随后心中犯起一阵恶心之感,她拼命挣扎,白尧却吻的越深。
她挣扎的累了,便不再反抗,没过多久,白尧放开了她。
“我白尧此生,只爱木丝言一人。”他冰凉的鼻尖抵着木丝言的额角,凉薄的嘴唇亲吻着木丝言面颊。
爱她?木丝言心中不禁冷笑。
爱她,会将救她性命的时娴困在绣衣阁,做威胁她和见燊哥哥刀刃?爱她,会让她吃遍所有的苦,练成陆离剑法,不顾生死去蔡国执行任务?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丹雪和陆离剑谱是放在木府的工室之中,工室当夜已经被华容郡主一把火引燃了,可丹雪和陆离剑谱却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白尧的手上。
这说明了,木家被诛的那一夜,白尧是看着她的家人一个一个死去的。
此时的木丝言,已经对白尧并未有多少眷恋存在了,有了契机跳出局外去看,觉着当初深爱着白尧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和无知。
可能属于她的小白已经死了,和她的家人一起死在了那夜的大火之中。
几日后,木丝言代替时娴前去蔡国执行任务,凭着她的功力,对付那些不善武功的绣衣使已经是绰绰有余。
可她所持的善念,便是她致命的弱点,她心善地放走了几个已于蔡国安家,且家中已有妻女的绣衣使,却在几天之后的夜里,在尔雅城遭到他们联手的反攻。
她记得那夜的月亮很圆,像是华容郡主的梳妆镜,她的胸口处不知为何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痛得她无法拿起丹雪,只能仓皇地在黑夜之中逃命。
身后追赶着她的人越来越多,几只羽箭刺破黑夜之中朝她飞来,射穿了她的手臂。
她忍着剧痛将羽箭拔了出来,血浸顿时透了她的衣裳。
胸口处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木丝言面色发青,脚步再也没有力气挪动,她被逼入穷巷,倚着墙壁,仰头望着向她围过来的人。
“我不忍杀你们,你们反倒来恩将仇报。”木丝言气若游丝。
“这并非是恩将仇报,未完成绣衣阁任务的暗人,若是回去,得到的惩罚比死要痛苦的多,我们这是在帮你,给你一个痛快。”站在离木丝言最近的男人说完后,拔出了木丝言身旁的丹雪,手起剑落间便朝着木丝言的脖颈上挥去。
此时的木丝言眼前忽然出现雅光公主的笑颜来,她说,阿言好好活下去,我等着你来尔雅城寻我。
木丝言猛地按动手腕上的机关,镯子里的铜珠倾巢而出,男人被铜珠击中,吃痛地放开了手上的丹雪。
木丝言一跃向前,咬牙忍痛抓住丹雪,将利刃对准他们,横扫而过后反手下劈,她不再有怜悯之心,招招狠毒,一剑索命。
一时间,哀嚎声,求饶声回荡在巷子之中。
木丝言犹如地狱之中苏醒的修罗,血染满面,笑容肃森。
她将丹雪穿入最后一人的心窝,而后猛地拔了出来。
血泼洒于半空后,溅入了她的眼睛之中。
黑暗的天地染了一层血色,在这片血色之中,阿月骑着马飞奔而来。
木丝言的胸口又泛起一阵抽痛,她拄着丹雪站立,可身形却因剧烈的疼痛而摇摇欲坠。
阿月下马飞奔,接住了奄奄一息的木丝言。她于指尖弹出一只散着赤光的血灵虫,放在木丝言的额间。
少时,阿月的面色一怔,搀扶着木丝言上马,二人一路往蔡宫里飞奔而去。
早在三日前,木丝言放走了一个年级尚小的绣衣使,因为这个小姑娘同阿月一样,是一个蛊女,只不过品阶没有阿月高,所以才被训练成绣衣使,潜伏在尔雅城。
小姑娘是服侍于锦葵夫人身旁的,因身份被生变的绣衣使暴露出来,所以只能选择和那些生变的绣衣使一样,背叛了绣衣阁。
可她知道,能从木丝言的丹雪下逃命,并不是侥幸,她细心地发现雅光公主手上的木镯和木丝言手上的一样,便猜测二早前的关系应当十分密切。
而后,当她听闻被木丝言放走的绣衣使要趁机反攻,谋划着要杀掉木丝言时,便趁着黑夜,锦葵夫人睡下了,跑去椒兰宫告知了阿月。
小姑娘说起木镯时,阿月便猜出是木丝言,她与小姑娘道了谢,即刻禀报了此事于雅光公主。
雅光公主不动声色地将出宫的腰牌给了阿月,让阿月前去接应。
幸而是阿月找到了木丝言,否则木丝言这夜怕是要饱受噬心蛊的折磨。
木丝言的胸口之所以会有撕裂般的疼痛,是因被人下了噬心蛊。
噬心蛊虽然为低阶蛊虫,可却是一种极其阴狠霸道的虫蛊。每到月圆之时,便会发作,于胸口处会产生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才会消去。
若要止痛,一是剜心,二是服用失去痛感的药,三是将蛊虫从身体中分离。
木丝言是被阿月扛回到椒兰宫去的,她已被噬心蛊折磨的七死八活,苟延残喘。
当雅光公主看到模样狼狈的木丝言,早已眼泪横流,她一声不发地帮助阿月将木丝言抬去寝宫的床榻上,随后跪坐在床榻前,紧紧攥握着木丝言冰冷的手。
许是感受到熟知的暖意,木丝言本能地拉住了雅光公主的手,眼角霎时有泪水滴落,她奋力地对抗着胸口的疼痛,却还是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疼的打颤。
阿月看着面前的木丝言,她双手紧握,眉间皱起了山川。
少时,阿月沉了一口气,走到雅光公主身旁道:“我可以救她,但是需要夫人的帮忙。”
要解开这噬心蛊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将蛊虫分离于身体时,不能被阻断,如若阻断,不仅是木丝言会被噬心蛊吞食,阿月也会被自己的血灵虫反噬而死。
所以,雅光公主需要寸步不离地守护她们六个时辰,阿月才能将噬心蛊完全地从木丝言的身体中剥离出来。
阿月能有这样的顾虑,是因为她知道,当她带木丝言入宫之时,已经惊动暗处盯着椒兰宫的眼睛,相信不过多久,蔡侯便会带人来椒兰宫。
木丝言现在的身份是楚国绣衣阁的暗人,蔡侯岂会留她活口?
“只要你将噬心蛊从她的体内分离出来,她今后便不会再受这噬心之痛了,是吗?”雅光公主泪眼朦胧地问道。
阿月点了点头:“绣衣阁为了好掌控暗人,才将噬心蛊放入阿言的体内,防止她私逃,防止她背叛绣衣阁,我虽不知她的身上到底被放了多少只蛊虫,但我敢对夫人保证,我会将阿言身上所有的噬心蛊一并分离,让她今后再不受这钻心之痛。”
雅光公主闻声,登时眼神变得坚韧:“我会为你们二人守着,以命相护,阿月,愿意相信我吗?”
“我自是相信夫人的,只是,蔡侯……”
雅光公主嫁入蔡国的这些年,蔡侯是如何对雅光公主的,阿月全部看在眼中,她后悔当初为何没赞同木丝言说法,带着雅光公主寻个地方隐世。
如若雅光公主并没嫁来蔡国,也不会被蔡候那畜生折磨到此生难再有孕。
“阿月,便是因为叔怀,我已经抛弃过阿言一次了,这次,我就算拼了命,也不会再放开她。”雅光公主的脸不见当初离家时的红润,眉宇间的英气,也被消磨的黯然无色。
唯她眼中有一团光亮尚未熄灭,好似燎原的星火,被再次点燃。
雅光公主找出了压在箱子最下方的熊首弓,她将弓被在身后,坐镇于寝殿的门前,身侧放置着十余只装满了羽箭的箭筒。
未过多时,如阿月所忧虑的那般,蔡侯带着内侍以及锦葵夫人出现在椒兰宫的寝殿前,借口锦葵夫人遇刺,来搜她的寝殿。
不同于往常对待蔡侯时的娇弱,今日的雅光似是又变回了公主时的风采,她想要护着的人,便无人敢伤。
不与蔡侯做过多的口舌争辩,雅光手执柘木熊首弓朝着锦葵夫人高耸的发髻便是一箭。
锦葵夫人被这一箭吓的翻了白眼,随即晕倒在蔡侯的怀里。
雅光的举措虽然暂时护住了椒兰宫,可却彻底激怒了蔡侯,他下令吩咐禁军持刀冲入寝殿,非蔡宫之人,杀无赦。
雅光不惧,三箭齐发,将上前试图闯入殿内的禁军射伤,单令他们无法行动,却不致死。
殿前已有几十余禁军卧地不起,位于后方的禁军听到卧倒在地的先行者们不住地哀嚎声,便都停滞不前,不敢再轻举妄动。
双方僵持不下,皆为不动之时,有三两宫娥捧着药匣,走下台阶去,俯身为中箭的禁军疗伤,还有三两宫娥徐徐而下,将地上或是禁军身上的羽箭拔出,擦拭干净上面的血迹,放回到雅光公主身旁的箭筒之中。
这所有的一切,在蔡侯的眼皮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却更使蔡侯暴怒,他大吼着令这些宫娥们住手,可却无人听他的命令。
椒兰宫的宫奴都是跟随雅光公主一同入蔡国的楚人,有大部分是先前在章华台便近身侍候她的老人,至少目前在这椒兰宫,这些人仍旧在默默地守护着雅光公主,只听从她一人的命令,且从不做背叛她的事情。
“叔怀,我的寝殿之中,并没有刺杀锦葵的刺客,你如若不信,便将这椒兰宫围住,待明日一早,白日青天里再来搜个究竟,岂不更好?”阿月和木丝言现如今最需要的便是时间,雅光试着与蔡侯拖延。
“孤现在便要探个究竟。”蔡侯双眸通红,拔出身旁侍卫腰间的长刀,便朝着雅光走去。
雅光双眸深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熊首弓,朝着蔡侯的长刀射去一箭。
蔡侯不如护国将军叔姜自小习武,他所掌握的招式仅能自保。
‘叮’的一声响,蔡侯手中的长刀受力脱离,飞速地朝后飞去,落入花丛之中。
他稍作停留后,便又朝雅光走了过去。
这蔡宫之中,雅光可以用柘木熊首弓射向任何一人,唯独不能射向蔡侯。
这不但是弑君的大罪,还会让更多无辜之人受到牵连。
雅光将手上的弓交给身旁的宫娥,以肉身拦住了蔡侯前进的步伐。
她张开手挡在蔡侯的身前,不让他再靠近寝殿一步。
第二十章
“你说寝殿之中没有刺客,为何要这般紧张,不让孤亲自去瞧?”蔡侯目不转睛地望着雅光质问道。
雅光别过头去,避开蔡侯的视线道:“我…今日在寝殿内…同阿月置气,摔…坏了好些个瓷器,怕蔡侯见此有所不喜,所以……”
她知道这个说法有些牵强,虽平时她十分钟爱同受宠的锦葵夫人和锦葵夫人身旁的宫婢们置气,导致蔡宫之中所有宫奴都认为,东楚来的楚姬夫人是个骄纵跋扈的,可她却从来都没有对身边的人置过气,包括阿月,甚至连大声训斥都从来未曾有过。
显然,这个说法蔡侯并未相信。
他下令禁军同闲杂人等于殿外候着,随即一步上前将雅光困在怀里,带着她一同走进了寝殿之内。
寝殿内的床榻前隔着一扇素绡桃花屏风,透过屏风可以隐约地瞧见,木丝言的身上布满发着赤色光芒的蛊虫,而跪坐在床榻旁边的阿月闭着双眼,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手指间散出的无数条赤色丝状的光线,来连接这些荧光闪烁的蛊虫。
这是阿月的血灵虫,是蛊女与生俱来便拥有的,用于制蛊和操控蛊虫。
高阶蛊女的血灵虫为赤色,低阶蛊女的血灵虫为素色。
蔡侯曾在楚国见过木丝言,可却不知雅光身边的阿月是蛊女,他才想绕过屏风一探究竟,却被挣脱开他钳制的雅光,用尖锐的发簪抵住了脖颈。
“你也看到了,这寝殿之中并无刺杀锦葵的刺客,阿言你在楚国就识得,她并不是坏人。”雅光的眼里荡起一阵氤氲的水雾,倔强之中带着些许楚楚可怜地模样,致使蔡侯心中泛起了痒。
他仰起下颚,轻蔑地道:“她是否为楚国派来的刺客尚未得知,不过夫人身边的人,怎生都是能人异士,也难怪孤每次来这椒兰宫里,还未临幸夫人,便会莫名其妙地睡死过去,想来是被人下了什么迷药所致?”
雅光面色慌张,拿着发簪的手有些发抖。
自阿月得知蔡侯借着为雅光补身的由子,将补药偷偷地换成了虎狼药,导致她此生再难承孕,阿月便发起了狠,不再让蔡侯碰她一根发丝。于蔡侯夜来椒兰宫宠幸雅光时,在焚香里放入梦呓蛊,使蔡侯闻此香气后困倦不堪,无心于夫妻之事,一觉安睡到天明。
“蔡侯的猜测可有何证据,若……要没有,便是冤枉了阿月,况且阿月……才…不会做出如此…阴损之事。”雅光自知理亏,却仍在硬撑着替阿月争辩。
雅光知道阿月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她,她相信阿月,所以从不过问。
“阴损之事?”蔡侯冷笑道。
“夫人可真会指桑骂槐。”蔡侯忽而捏住雅光的手腕,面色阴狠。
雅光吃痛放开了发簪,簪花笔直地落在地上,霎时发簪上的珠翠断裂,淅淅沥沥地散了一地。
“孤多长时间没碰你了?”蔡侯一副涎脸饧眼之相,出其不意地拽开了雅光腰间的衣带。
他竟然想趁着阿月无法护着她,而对她用强。
雅光面色惊慌,她清楚,若是拼谁的力气大,她绝对逃不过蔡侯的手掌。她连忙单手紧紧地握住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奋力地挣脱蔡侯的钳制。
她转身想要朝寝殿门外跑,却被蔡候出脚而绊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响,使正处于半梦半醒状态木丝言渐渐有了感知。
此时,她浑身上下冷如冰雪,却见身上覆着星星点点的赤光。她转过头,透过那素绡的屏风,隐约地看到两个交叠的身影,随着窸窸窣窣地撕扯布衣的声响,伴随着时有时无地喘息声,还有雅光的啜泣声和求饶声。
木丝言动了动手指,想要去抓木案上的丹雪。
须臾,她听到了跪坐在她身旁的阿月道:“不能动,阿言,你若此时挣脱了血灵虫,我们便会一起死去,我们若是死了,今后在这天地间,还有谁能护着她?”
木丝言的手背上传来点点温热,她抬眼望去,见阿月白皙的脸上已是泪痕纵横,因极力地忍耐着蔡侯对雅光的侵犯,额间暴起的青筋也清晰地突显出来。
木丝言无力地闭上了双眼,陷入一片黑暗,在这黑暗之中,她仿佛又瞧见了一身戎装的雅光公主,她站在光芒之中,英姿飒爽地握着柘木熊首弓,朝着远处发了一箭,意气风发地对她说道:“阿言,我的箭法自是不会输给白素那厮。”
木丝言醒过来时,已是翌日的午时,她身子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喉咙里也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
于屏风后的雅光听到声响后,连忙冲到了木丝言的身旁,声音嘶哑地吩咐门外候着的宫娥端热汤来。
木丝言见雅光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青紫的吻痕,她怒气冲天地坐了起来,猛地抓住了案上的丹雪。
刹那,她气若玄虚地连人带刀一同撂倒回床榻上。
“阿言这是要为我报仇去吗?”雅光公主破涕为笑,接过宫娥端来的热汤,亲自喂木丝言喝药。
木丝言气的咬牙切齿,拒绝喝汤,只恨自己没能当时一跃而起,劈了蔡侯这畜生。
“你若想要报仇,也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才有力气为我报仇不是。”雅光将汤羹放在她嘴边。
木丝言喘着粗气,听了雅光的话后,倒是不再和自己过不去,大口地喝着热汤。
在分离噬心蛊结束后,阿月告诉雅光公主,噬心蛊剥离身体后,会耗损大量元气,需要进补一些热物和补身汤药方能恢复。
于今早,蔡侯饕餮一夜,满足离开了椒兰宫后,雅光便起身吩咐宫内的庖厨和太医院熬制药膳送来椒兰宫候着。
虽是成功剥离了木丝言身上的噬心蛊,阿月自身也受到了不小的重创。
先是她的血灵虫在剥离噬心蛊时,耗费了大半,近一段时日都不能再制蛊。
其次是她担忧剥离噬心蛊后的木丝言,元气大伤,身体不消,便将自己珍藏的灵药,一颗通体幽香的紫红色药丸,喂木丝言服了下去。
她说这灵药世上仅有两颗,自己都舍不得用,还要拿出来分享给木丝言。
木丝言自是抱着阿月的大腿,说了好些个千恩万谢的话来感谢她,连嘴巴都说破了皮,阿月这才心里舒畅了些。
两个人都耗损了太多元气,便只能在椒兰宫朝夕相伴,休养调理。
闲来无事,两人相聊之时,阿月对木丝言说起了她曾在西夷时的往事。
西夷蛊女自衍并非传说,待到了蛊女葵水初形的年龄,便无法再控制血灵虫,制蛊或是操控蛊虫。
蛊女的葵水初形年岁和人不一样,蛊女葵水初形年岁大约是人的一倍,也就是说在快接近而立之年,才是蛊女的葵水初形之时。
那时她们身体里的血灵虫会自动消逝,无法再制蛊,唯有用自己的肉身做繁衍蛊,自衍新生的蛊女。
影山献王便是个热衷于用蛊虫来操控他的奴隶和臣民暴虐君主,他不但四处搜抓着西夷蛊女,还强迫那些到了年岁的无法制蛊的蛊女自衍。
蛊女自衍大抵同人延续子嗣,确保种族的延续为相同,只不过蛊女的牺牲更大,即为一命抵一命。
然而这种牺牲并未为人歌颂,反而被有心之人,诸如影山献王这般拿来利用,将她们当真牲畜一样豢养。
西夷蛊女在外人瞧来是淫邪之物,可毕竟蛊女的先祖,女魃也曾位列上神,历经第二次大战时,不得已才侵染了邪气沦落至此。
但凡是神邸后裔,总会留有一份自我保护,延绵种族的方法。
尤甚是西夷蛊女这样特殊的族群,若无人联合统领,便会被利用殆尽,沦为如涂山族那,般被人所奴役、残杀。
于是,每过百年,西夷便会出现一个蛊王。
蛊王拥有着强大的制蛊能力,操控蛊虫以及操控人尸化傀儡的能力,在下一个百年蛊王诞生前,还拥有不死不灭的生命力。
于百年之前所生的蛊王本是应要庇护同族,统领族人来反抗奴役。可她不但没有庇护同族,反而同影山献王一同沆瀣一气,戕害同族。
她所持目的是要找出百年后所诞生的蛊王,在出生之时杀掉她,使自己再能活过一个不死不灭的百年。
阿月便是因蛊王这一邪念而诞生的人蛊。
所谓人蛊,就是将繁衍蛊放置到作为饲主的活人身上,并用繁衍蛊所属蛊女的肉身来喂养饲主。待繁衍蛊成型后,饲主可作为繁衍蛊的母亲而存活,但繁衍蛊所属蛊女会随着繁衍蛊的降生而死去。
唯有高阶的人蛊可以在千百个繁衍蛊之中辨认下一任蛊王。
阿月自生下来,所持的血灵虫便是高阶所持的赤光,因而蛊王十分看重她,并且亲自照料了一段时日。
后来,又因蛊王不喜阿月在夜间的哭嚎,又被送回到了原饲主处。
阿月作为繁衍蛊所寄宿的饲主,正是影山献王的元妃,阿加补洛。她是影山之中阿加部族长的大女,献王在征服了阿加部之后,将她掳来,玩弄几年之后厌倦了,便将她交给了蛊王妃媛。
妃媛见她丰满肥臀,甚好饲蛊,便随便抓来一个蛊女,将她的繁衍蛊放入阿加补洛的肚子里,而后日日从那蛊女的身上剁肉煮汤,亲自喂阿加补洛喝下。
那是阿加补洛此生过的最为可怕的一段日子,在妃媛的淫威之下,她日日进食着肉汤,近乎处于崩溃边缘。
一直到阿月生了下来,阿加补洛看到那幼小的如同粉团一样的孩子,她才渐渐好转。
阿月名为妃月,是西夷蛊女,亦是人蛊。
同与妃月一同长大的,还有两个人蛊,一个名为妃钰,一个名为妃铭,她们同妃月最不一样的地方,便是她们二人的血灵虫为素色,皆为低阶蛊女。
三人一路相伴相知,在妃媛的淫威下每日战战兢兢地生长着,一直到妃媛认为妃钰和妃铭二人无用,逼她们自衍而亡。
阿加补洛害怕妃月也同她们一样,落得个自衍而亡,便恳求身边仅剩的一些旧识势力,趁着夜里妃媛不查,带着妃月逃出了影山。
妃月跟着阿加补洛在影山之外过了一段既快乐又逍遥的日子,可最后,还是被献王的人找到了。
最后,阿加补洛搏上了自己的命,为妃月打开了一条逃亡的路。
妃月一路跑来了楚国,机缘巧合地遇到了木丝言和雅光公主。
这也是她为何甘愿为楚王带路影山,助他消灭了影山献王和西夷妃媛。
她亲手手刃仇人的那一日,回到了影山下的阿加部,亲自为阿加补洛立了一个衣冠冢,并在楚王跟前求了个情,望看在她不邀功的份上,善待西夷蛊女和阿加部的众人。
妃月知道,楚王灭影山献王和西夷,不过是为了寻求他所中的夜梦蛊解蛊之法,至于他今后怎样利用西夷蛊女皆是妃月无法掌控的。
她只是人蛊,并非蛊王,西夷蛊女的宿命本就在女魃时就已经注定了,只能祈祷,下一个百年而生的蛊王,不要再如同妃媛一般,自私而残酷。
原来妃月的过去,也是万般辛酸,历经磨难才存活下来。
不过,幸而她们三人能遇到彼此,能相互依偎。
第二十一章
于椒兰宫养伤这段时日,木丝言夜里前去雅光的寝殿内寻她多次,她都未在寝殿之中。
而后她逐渐发觉,这段时日中,她都极少见到雅光。她私下同宫内的宫婢们打听后才知,雅光是去了莫央宫侍奉蔡侯。
她气的跑回屋子里,抄起丹雪便要去找蔡候算账。
她踏门而出时,却见妃月慵懒地抱着肩,依靠在廊下。
她见木丝言走了出来,从怀中掏出一支墨色的瓷瓶,勾着手指,示意木丝言过她身前去。
早前在郡城时,木丝言亲眼瞧见过,妃月用瓷瓶里的蛊虫,将孔武有力的白素撂倒了。
她心里有些害怕,迟疑了片刻,却还是走到她面前。
“绣衣阁利用西夷蛊女在你身体里放了七只噬心蛊,看来是楚王已经开始懂得,如何操控西夷蛊女。”妃月将手上的瓷瓶塞到木丝言的手中。
“不过当初攻打影山时,我提前将蛊王的书房烧了,大部分阴损的制蛊之法,都在那场火中被抹去了,楚王他们也并不知高阶蛊女和低阶蛊女的区别,所以,若想要他们不知你身体里的噬心蛊被我解开了,便记得在月圆之时,服用瓷瓶里面的药粒,早晚一颗各一次。”
“这药会使你身体呈现出与噬心蛊相同的反应状态,想必绣衣阁之中,为你施蛊的蛊女是个低阶,她瞧不出我在你身上布下的障眼法,你且能顺利地蒙混过去。”
木丝言紧紧地握着瓷瓶,喉咙有些发干地问道:“阿月,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妃月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想赶你走,只是,现在的雅光公主同寄人篱下并无区别,更何况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为了留下木丝言养伤,雅光才会被蔡候胁迫着,每夜前去莫央宫承欢吧。
激于愤怒,木丝言才会暴躁地拿着丹雪,要去莫央宫寻蔡侯拼命。
妃月一开始为木丝言解蛊时,便猜到那卑鄙的蔡侯,会以此做要挟,逼迫雅光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所以,当初她在询问雅光公主时,才会当着她的面去质疑蔡侯。
如今,她蛊女身份暴露了才是最为麻烦的事情。
蔡国尚佛,自是容不得蛊毒这淫邪之物,而她,刚好是制造蛊毒的淫邪之人。
从今往后,这椒兰宫,怕是她妃月再也护不住雅光了。
“阿月。”木丝言双眸有些湿润,她趁着将瓷瓶放入袖袋的间隙,揉了揉眼睛。
“我此次回去楚国料理一些私事,待今年重阳祭祀过后,我便回尔雅,带你和雅光公主离开,我们寻处地方安居,远离这些是非黑白。”木丝言看着妃月,双眸之中澄澈清明,满载希望。
妃月歪着头莞尔一笑:“那你可要快着些,可别磨蹭到楚王寻到了高阶蛊女,做出连蛊王都无法解开的金蚕噬心蛊放到你身上,到时候你食言了,被困在了绣衣阁,我也不好责怪你不是?”
“若是当真有那一天,我便送你和雅光去一处好地方,自己回去绣衣阁赴死便好。”木丝言高傲地仰着下巴,誓在妃月面前,绝不做食言之人。
“那可不成,没你来耕田,我和雅光公主岂不是要饿死了。”妃月捂着嘴,明媚地笑着。
她还记得郡城关时,木丝言信誓旦旦要带着雅光私奔的傻瓜模样,既乖巧又执着。
木丝言于七日后回到了绣衣阁,由于蔡国的任务她只完成了一半,解决了那些生变的绣衣使,却没有杀掉锦葵。
她被白尧带去了绣衣阁传言之中的兽坑,但见三丈深渊的石坑下,游荡着些许长着獠牙的山兽。
石坑下吹来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木丝言知道这腥臭味是腐尸的味道,想必绣衣阁之中有许多人命,便是陨落在这处石坑里吧。
“初次任务未完成的绣衣使,是要被丢下这石坑中自生自灭的,可你是暗人,这绣衣阁之中,初次没有完成任务的暗人,你可是第一个。”白尧勾着嘴角玩味地说道。
“我本是可以圆满完成任务的。”想到蔡国的妃月和雅光还在等着她,她便将心中对白尧的厌恶压了下去,换了一副笑颜,轻挑地朝着白尧笑道。
“只不过在刺杀锦葵那夜,不知怎地胸口忽生剜心一般地疼痛,痛到连丹雪都拿不起来了,这才刺杀未遂,还由此惊动了蔡宫之中的禁军,险些连命都丢了。”木丝言故意地露出手臂上的伤痕,并且将刺杀锦葵的谎言编织的极为流畅。
蔡国的绣衣使都被她杀光了,谎言的真假便没有人再为他们验证,所以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会有人拆穿她。
白尧的眼底略过一阵心疼,他沉下双眸,对一旁看管兽坑的侍卫道:“去将碧罗押来。”
侍卫领命前去,不刻,便押着一个身穿鸦青色交领曲裾的女子走了过来。
木丝言认出,这个叫碧罗的女子,便是那日在石室之中,推搡时娴的师尊。
当她抬头看到木丝言时,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面容,就好似她不相信木丝言会平安地回到绣衣阁。
“碧罗,绣衣阁待你可不薄,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有想过后果?”白尧环住木丝言的腰身,慵懒地说道。
碧罗面色发青,因为害怕,不停地喘着粗气。
“掌司,我,我有将安宁丸送到她暗室之中,也有告诉过她缓解剜心之痛的办法,是她自己没有随身携带安宁丸,不关碧罗的事。”她双瞳飘忽不定,可却几次地偷瞄木丝言,似是想从木丝言的神情之中判定,她会不会追究到底。
白尧捏了一把木丝言的纤腰,低着头问她:“阿言,她说的可否属实?”
木丝言面无表情地看着碧罗,而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并没有见到她说的那些东西,想来她是把药送给了鬼吧?”
“不对,我有将安宁丸送去过你的暗室,就在妆匮的第二个格子,还有一张写了安宁丸的服用的时间和缓解剜心之痛的方法。”碧罗是在木丝言离开绣衣阁之后,送去她房间的,也是为了不备之需。若她平安地回来,留有充足的证据能保自己一命。
“阿言,要如何处置她?”白尧并未留心碧罗的辩解,反而兴致盎然地看着木丝言。
“既然她将安宁丸送给了鬼,那就送她去见鬼,让她亲自去问一问鬼,有没有收到她的安宁丸。”木丝言转过头,面无表情地与白尧对视。
生于光芒之中,圈养在暖室里的花,终于长出了带毒的花刺。
在碧罗的求饶,谩骂,嘶吼的声音中,白尧拉着木丝言行至到兽坑前,看着被推下去的碧罗,在山兽的獠牙间,被撕扯的七零八落。
山间的一切回归于平静,白尧拥着她回到了她所在的暗室,并将碧罗安放的安宁丸递给她,告诉她,在下次月圆,胸口疼痛之时,服用一粒,便可感受不到剜心之痛。
木丝言记着妃月话,能止住噬心蛊的痛有三种方法,一是剜心,二是服用失去痛感的药,三是将蛊虫从身体中分离。
想是这安宁丸,便是可以让人失去痛感的药吧。
白尧看着木丝言望着安宁丸的瓷瓶发呆,便跪坐与她的身旁道:“如今,你以暗人的名义留在了绣衣阁,便不能再有木丝言这个称呼了,你需要一个代称来代替你的名字,就像时娴的红棉一样。”
木丝言沉寂了片刻,而后轻启朱唇道:“栾。”
她记得父亲曾经与她说过:“木,万物之所以始生,木之为言触也,春生之性,你叫木丝言,便是父亲希望你,如同春生一般,芊芊而立。”
她就是木丝言,永远都是。
白尧闻后,淡然一笑。
他拉起木丝言的手,将她拽入怀里:“到底还是放不下你的过往,留在这里与我相伴,觉得委屈吗?”
木丝言没有说话,现在的她,不过是被白尧禁锢的牢笼之物,哪里配谈什么委屈。
白尧见她没有回应,便低下头去看她。
她的双眸虽然空洞,却无暇又清透,像是摇曳在风中的玉兰,散着阵阵幽香。
白尧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柔唇。
木丝言于神游之中惊醒,她抬起手企图推开白尧,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顺势将木丝言压在小榻之上,伸手扯开了她腰间的衣带。
“不要。”木丝言弓起身子抗拒,别过脸避开白尧的薄唇。
可白尧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撕扯着木丝言的衣襟,将脸埋入她温热的脖颈之间,汲取着她的甘甜。
木丝言握紧手上的瓷瓶,思虑了片刻后,猛地朝白尧的额头上砸去。
白尧的额头被砸了一个口子,登时血流如注。
他捂着额头坐起身,瞠目结舌地看着木丝言。
木丝言白皙的脸上溅上了些许血迹,她坐起身面色冰冷地看着白尧:“若还想留我在绣衣阁里为你卖命,便不要再做这些越界的事情。”
“没有我的庇护,你当真以为能在这绣衣阁里存活多久?”白尧将额角的血迹抹干净,钳制着木丝言的双肩质问。
“没有你的庇护,我也从蔡国禁军的围困中杀了出来,你的庇护对时娴来说或许有用,但对我来说,不过是枷锁。”木丝言双眸凌厉,一字一句地戳着白尧的痛处。
“你若对我有恨,便将我交给楚王邀功,我不畏惧他用任何方法来折磨我,逼我交出攻山之器的图纸,大不了赐我一死,木家被诛的那日,我本就该死。”
白尧钳制着木丝言的双手缓缓地松了开,他颓废地望着木丝言,愧疚地道:“木家被诛,楚王亦是痛心,可为了楚国千秋万世,这些牺牲算得什么?”
“楚国不是凭着罔顾礼法,大好喜功便能千秋万世。”木丝言双目通红。
说什么千秋万世,不过都是一己之私。
“你不懂,你若能懂,便会心甘情愿地交出攻山之器的图纸。”白尧站起身,留恋她一眼,而后缓缓走出了门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白尧和白素二人都没再出现于木丝言的暗室之中。传授木丝言武功心法的,也换了一个人。
这人也带着面具,从不外露真容,单从身形上猜测,倒像是个女子。
在传授心法时她也不说话,用纸笔写清后,令木丝言照她所写的步骤来练习。
木丝言于暗室内苦练剑法的日子再次重新开始了,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她今时可以作暗人的身份,带着面具在绣衣阁内畅通无阻地行走。
趁此方便,她开始在绣衣阁内寻找时娴的踪迹。
可找了大半月,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时娴就像在绣衣阁之内,消失了一般。
没过几日,便到了重阳祭祀,楚王携楚国重臣,前往乌蒙山岱宗明堂,祭祀天神青帝。
绣衣阁派遣五名暗人前去跟随队伍,暗中保护楚王,木丝言便在这五人其中。
楚王带足了人马浩浩汤汤地自东楚出发,过洞庭往乌蒙山而去。
木丝言御马,隐藏于林木之中,跟随在队伍的最末,以防遭人偷袭。
乌蒙山位于楚燕边界,由七座峰峦组成,岱宗明堂位于最东的岱峰之中。
越朝着乌蒙山走近,天气越是晴好,夹道一路由枯黄的落叶变成了柏翠松青,倒是比巴陵山的景色要美上几分。
第二十二章
队伍在抵达岱宗明堂后,入岱宗行宫整顿休息。
楚王和王后分别入岱宗后峰的暖泉中休沐焚香,为翌日的祭祀做准备。
木丝言依然掩面,潜伏在距离王后浸泡暖泉不远处的杉树上,她倚着树枝,但见水雾缠绕的朦胧处,楚王后玲珑的身姿若隐若现。
婀娜妖娆,嫩白如霜。
这也难怪楚王在拥有了那么多宠妾后,仍旧对她盛宠不衰。
在这片氤氲的雾气之中,木丝言意外地瞧见了,在楚王后身边侍奉的时娴。
如今的她已着楚宫女官的缃衣银冠,成为了近身服侍楚王后的一等宫娥。
木丝言登时想明白,为何她偏偏在绣衣阁寻不到她的踪迹。
想来是白尧早已料到木丝言会在绣衣阁中,趁机寻找时娴,并规劝时娴离开他,所以先行木丝言一步,将时娴带离绣衣阁,送去了楚宫之中,活在楚王的眼下。
木丝言要趁着这次机会,寻时娴来相谈一番,楚宫这种是非之地,还是让时娴离远些为好。
夕阳斜照之时,木丝言看到时娴拎着陶瓮出门,为王后采集泡茶的山泉水。她见四处无人,便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待到林子深处时,她刚要现身,却见身着雀灰大氅点缀月白百草纹的时见燊拦住了时娴。
木丝言于慌忙之中躲在了一棵杉树后,不刻两人的谈话声便传入了木丝言的耳中。
“王后宅心仁厚,你若说家中父母年岁已高,且无人在跟前侍奉,她会放你回家。”时见燊柔声说道。
“我不回去。”时娴抗拒着说道。
“这东楚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留恋?”时见燊疑惑。
“既然东楚不好,为何兄长还要来,还成了楚国的大司农?”时娴质问。
“如若不是你兄嫂被掳来了东楚,我岂会出吴桥,来这是非之地?”时见燊道。
“兄长总是说那日兄嫂被人掳去了,可却从不说是被谁掳去了,我瞧着倒像是兄长想来东楚做大司农的借口罢了。”时娴孩子气地说道。
看来那日,他并没有将白尧的所作所为告诉时娴,导致时娴在白尧的哄骗中越陷越深,直至现在这般不可理喻。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总之你越快回到吴桥去越好。”时见燊被时娴气的语噎,不再同她长篇谈论。
“我不,我要留在东楚,留在小白身边。”时娴道。
“你居然还未对白尧死心?”时见燊怒喝道。
“如若不是他,你的兄嫂也不会沦落得家破流亡,如若不是那日你被他囚禁,你的兄嫂也不会为了救你,而被他掳来了东楚。”木丝言是第一次听到时见燊怒不可遏地大吼。
“怎是囚禁我,是我甘愿为小白留下的,如此一个温润公子,怎被兄长说的如此不堪。”时娴同时见燊吵了起来。
看来白尧将时娴哄骗的很彻底,就像当时哄骗她一样。
“他的不堪不止如此,已是罄竹难书。”时见燊道。
“不管兄长如何说,我是不会再回到吴桥去的,我要留在小白身边。”时娴斩钉截铁地道。
“留在他身边做宠妾吗?”时见燊质问,“白尧的正妻可是姚家的女儿,你的德行如何同她比?”
“就算是做妾,我也甘愿。”时娴道。
躲在树后的木丝言飞身而出,她抽出丹雪用刀背打散了时娴的青丝,吓得时娴花容失色地丢了手里的陶瓮,抱头痛哭。
木丝言所掩面的面具,本就是狰狞的獠牙鬼,突然从林子中窜出来,让人看了登时毛骨悚然,就连一旁的时见燊也被吓的腿软,片刻过后才缓过了神,仔细地打量起面前这位让他充满相熟之感的人来。
“限你三日离开东楚,如若你拖一日,我便杀一个你身边的亲人,先从他开始,然后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小白,都逃不过。”木丝言压低声音,一手以丹雪压着时娴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指着时见燊道。
时娴受惊的只顾点头,哪里还敢抬头看木丝言。
“别只顾点头,重复一遍,我要你做什么?”木丝言用剑身点弄着时娴的肩膀。
时娴被吓的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道:“三日,三日内离开东楚。”
“然后呢?”木丝言大声地道。
“然后,然后不能拖,一日都不能拖。”时娴大哭道。
木丝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收了丹雪回鞘。
“记住你说的话,不能食言哦,若是食言,就杀了他们,再割你的舌头。”木丝言趴在她耳边说道。
时娴这般小女儿情怀的姑娘,与她讲多少道理都没用。如今她已是一叶障目,只能用凌厉地手段胁迫着她,她才肯听话,才会离开东楚回到吴桥去。
回到吴桥,她便能安全,至少吴桥有姨母和姨丈保着她,白尧的手还伸不到时家的家中去。
时娴犹如惊弓之鸟,被木丝言的恐吓瘫倒地,浑身早已大汗淋漓。
木丝言满意地回过身,忽地对上时见燊那双探究的双眸。
她立即垂下眸子,朝着一旁的杉树飞身而去,消失在密林之中。
祭祀青帝的大典在一片祥和之中结束了,待送楚王一行人回到东楚之后,木丝言的这次任务便是圆满完成了。
她依旧同来时一样,隐藏在密林之中,尾随着队伍前行。
待临近洞庭大泽时,木丝言忽地听到绣衣阁的鸣笛信号,三声短促,意为事态严重。
木丝言随即御马向前,在密林的不远处见到一名绣衣阁的暗人正同一个身穿丧服之人交手。
身着丧服的那人,腰间的孝带上,用丹朱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木’字。
木丝言悄声下马,栖身于树后,看清楚了那人的脸。
那人正是与木丝言一别许久的小三哥。
她不知这么多个日夜,小三哥去了何处,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曾经厌恶打杀的明朗少年,变成现在这般,神情阴鹜,剑法狠毒,招招致命。
与他交手的暗人明显敌不过他,便吹起了鸣笛,引其他暗人来相助。
木丝言按动手腕上的机关,用镯子之中的铜珠打掉了他的短笛,而后飞身上前,一刀穿心,将他杀死。
小三哥手持长剑警觉地看着木丝言,待她摘下了面具露出面容后,小三哥怔住了。
两人相互凝望片刻,皆是释然一笑,而后热泪盈眶地抱住了对方。
少时,远处传来了阵阵脚步声,木丝言知道是方才那暗人的鸣笛引来了更多的兵卫。
她顾不得多想,一把拉住小三哥,往密林隐蔽处躲去。
二人躲在一片茂盛的野连翘丛中屏气凝神,随着越来越多的脚步声传来,木丝言知道那一声鸣笛引来的不止有绣衣阁的人,还有队伍之中的楚国侍卫。
“小三哥,你可否杀了他?”小三哥身上穿着的,是祭奠木家上下的丧服,木丝言自然知道他的小三哥做了什么事。
“没有,他只受了轻伤,本来我已要得逞,可不知哪里跑出来了一个妖妇,替他挡住了我这一剑。”小三哥低声说道。
也是,如果楚王被小三哥杀了,这些侍卫也不会追的这般急,早就护在王后和大公子的身边,拥立效忠新君了。
楚王受了轻伤,才有机会去下达命令,全力捉拿小三哥。
“小三哥,他可有看到你的脸?”木丝言垂着眸子问道。
木丝谨有些疑惑为何木丝言要问他这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下,却也如实回答:“应当是没有看到,我起先是带着幂篱的,在刺杀失败后,被那带着面具的人追杀,与他交手时被他掀翻了幂篱,遗失在林中。”
唯一看到小三哥真容的暗人,也被木丝言一击穿心了。
“你可知母亲最后是怎么死的?”木丝言缓缓地将手移去到了小三哥的背后。
“听说是同父亲焚于工室中。”木丝谨并没有注意到木丝言的变化,他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眼角湿润。
“是啊,木家的大火烧了一夜,你与我也本就死在那场大火之中。”木丝言声音哽咽地说道。
不管过了多久,但凡想起那夜,木丝言胸口仍旧翻涌着疼痛,未曾停歇过。
“木家的劫难本就因我而起,我没办法逃,可你同我不一样,你可找一处他们权力无法涉足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也是母亲费尽心思将你送出东楚的所愿。”
当木丝谨了然木丝言的举止异常,为是时已晚,他没来得及挣扎,便被木丝言一掌捶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早已是月上中天了。他所穿的素白色丧服也已同木丝言的衣裳对换了,就连面具也被木丝言锢在了他的脸上,他鼓弄了许久才将它摘了下来。
他坐起身,见脚上拴着一条素色的衣带,上面染了连翘果的颜色,看起来像写了字。
他连忙解开了脚上的衣带,抻开来看,见上面写到:小三哥,我救你是同母亲所愿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
木丝谨将衣带揉进了怀中,闷声啜泣,他的双眸被泪水填满,最终凝结成晶莹剔透的泪珠,滚落脸庞,埋入土中。
他坐在冰凉的土地上,沉寂了许久,一直到漆黑的双眸之中再没了温度,泪水干涸。而后他站起身,带上面具,消失在黑夜之中。
木丝言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于楚宫的典狱中,她动了动如焚火一般疼痛的身躯,缓缓地靠着墙壁坐起了身子。
那日她敲晕了小三哥,和他对调了衣裳,并一路吹着绣衣阁的短笛,将追拿小三哥的侍卫引去了远处。
起先找到她的侍卫只有百十来人,木丝言一路斩杀,眼看就要突出重围,却被白尧携三千兵马团团围困。
她偷偷地吞下了几粒安宁丸,暂且让自己失去痛感,而后抽出腰间的衣带,将右手和丹雪死死地捆在一起。
红丝绣成的木字,紧握在木丝言的手掌之中。
木家被诛,她心有悔恨无处发泄,这次就当做是为了保护小三哥,她情愿殊死一战。
她服了安宁丸,所以感觉不到痛,身上究竟挨了多少刀,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素白的丧服早已侵染成血红一身,木丝言就像是地狱里面爬上来的恶鬼,青面獠牙。
四周堆积的尸身越来越高,可四面皆敌,她杀不出去,也看不到逃生的出路。
她的力量早已达到的极限,却还在咬着牙,浴血奋战。
白尧见她已是溃败之势,便令侍卫退后,亲自上前与她交手。
木丝言拾起地上画戟,固定于身后,让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倚在画戟的木身上。
白尧抽出青霜,朝着木丝言刺去。
木丝言以丹雪压制住青霜,发出铮铮的声响。
白尧收回青霜,反手一劈,丹雪便被青霜的这一剑给斩断了。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就好似是在斩断他与木丝言那所剩无几的情分,毫不犹豫,也绝不拖泥带水。
断刀的一半飞了出去,笔直地插在一旁的泥土之中。
另一半还握在木丝言的手中,她神情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断剑,手不住地发着抖。
“因是丹朱的黑铁,所以才取名为丹雪吗?”
“不是,是因为我的青玉剑叫青霜。”
曾经,让人悸动的情话再次刻骨铭心地在耳边回荡,木丝言哽咽着将丹雪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而后松开了手,放丹雪埋骨于此。
断刀落于地上时,木丝言也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二十三章
典狱之中阴冷潮湿,木丝言靠在墙壁上,望着不远处桌案上忽明忽暗地灯火,忽然想起阿翁也曾经被困在这典狱之中。
只不过那时的阿翁,应当没有她现在这般狼狈不堪。
她动了动身子,牵动了身上的痛处。
安宁丸的药效早已经过了,她入典狱之前,身上所带的东西也应当都被搜刮去了。
她忍着痛,匍匐到了桌案边,拿起案上的水瓮,灌了些冰冷的水入喉。
将水瓮放回到桌案上时,木丝言看到了案上刻字。
木小四,逃出去,别让他们把你撕碎。
木小四,在木丝言少时,阿翁曾经这样叫过她。
这间狱房,亦是阿翁曾经待过的地方。
木丝言伏在案上,摩挲着案上的刻痕,眼泪不住地顺着鼻尖流了下来。
在这典狱之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木丝言发着高热,浑浑噩噩地在典狱之中残喘,似觉自己已经是行至生命的尽头,就要同华容郡主他们见面了。
她心中再没了怨恨,反而是无限的平静和释然。
她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片无望尽头的海,墨色的海水翻腾奔涌。于海的不远处有一座突兀的孤岛,华容郡主和父亲还有阿翁他们就站在孤岛上朝她招手。
海水不似想象中那般冰冷,反而温暖又亲和。
她一步一步踏入海水之中,朝着他们走去。
她忽然感觉到手中出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她低头看去,却见左手的手掌上,握着一块玉司南佩,玉佩的角落处,刻着一个‘白’字。
木丝言停下了脚步,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玉佩,她几次挣扎着想要丢掉它,可到底仍旧是不忍。她擦干了腮边的泪,目光变得深沉,紧握着玉佩,迈着步子,继续朝前。
“阿言。”她身后传来熟悉地声响使她再次停住了脚步。
“阿言,你不可以留我一人,玉司南佩是信物,你既收下,怎能弃我于不顾?”白尧自她的背后将她环住,紧紧锢在胸前。
木丝言低下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臂,一直到嘴里传来了一股血腥地味道。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梦,所以才拼尽全力将自己的怨恨都发泄在白尧的手臂上,不管是抓还是咬,她都用尽了了全身的力量。
忽地,脚下一滑,她跌入了海水之中。
海水之中浑浊一片,由先前的温热变得冰凉刺骨,她渐渐地向下沉去,一直到到面前出现一只带着血玉镯子的手抓住了她,将她从海水之中拉了出来。
木丝言的梦结束了,她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绣衣阁的属于自己的暗室之中。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身上的伤口被涂了药,基本愈合了。
她缓缓坐起身,左手之下似是有硬物搁着她。
她移开手掌,看到白尧的玉司南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掌之下。
她望着玉佩出神。
少时,暗室的门被打了开,进来的正是平时教木丝言心法的那个女子。
她仍旧带着狰狞的面具掩面,手上端着一碗药,放置案上后,从袖袋之中掏出一张帛纸掷于木丝言。
木丝言接到帛纸打开来看,见上面写着的是调息内功的心法,按照上面所写调息,她不久便能好转。
木丝言淡淡地道了一句,谢谢。
女子并无过多反应,起身便离开了暗室。
接下来的时日,她都按照心法调息,日以继夜,伤口复原也随之迅速。
平静下来后,她也曾想,楚王若是知道她是刺客,怎会轻易地放她回到绣衣阁,继续做暗人?除非楚王是觉着刺客另有其人,才会放她回到绣衣阁。
没过多长时间,白尧出现在她面前,果不其然地逼问她刺客究竟是谁,敢让她冒着生命去保护。
无论白尧怎样质问,木丝言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是自己想为木家报仇,所以才在祭祀青帝的路上下手刺杀。
“那刺客手持的明明是短剑,而非长剑,你若要撒谎也要说个能圆得上的。”白尧目光如炬,像是想从木丝言脸上盯出个窟窿。
“即便是短剑,我也使得得心应手,杀他绰绰有余。”木丝言迎着白尧的眸子,丝毫不愿妥协。
“既然如此,那你刺杀楚王时用的短剑去哪了?”白尧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木丝言问道。
“自然是丢了,你瞧哪个刺客暗杀后,还会拿着兵器四处招摇的?”木丝言回道。
“你既然不愿四处招摇,为何后面却吹响了暗人的鸣笛,暴露了自己的踪迹,引得所有的侍卫都去追你。”
“若是按照更周密的计划,倒不如你再次换回暗人的衣服,隐藏在同伴之中,便能得过且过了。”
白尧的话使木丝言身体紧绷,如若不是担忧小三哥深陷险境没有武器防身,当时她真应当拿走小三哥随身的佩剑。
“你如此招摇着引去所有的侍卫去围剿你,可见你同那位刺客的关系匪浅,才会用命来保护他。”白尧握着她的肩膀直视着她。
“或许,这个刺客是木家的余孽。”
说到木家的余孽之时,木丝言尽量使自己镇定,可嘴角细微的动作却被白尧收入眼中。
白尧诡谲地笑了起来,递给木丝言一扇面具,并命她穿好衣衫。
他带着她御马而行,连夜离开了巴陵山,赶回了楚宫的典狱。
仍旧是那间狱房,木丝言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在狱房一角的草堆之中,看到了遍体鳞伤的木心。
木丝言心里咯噔一下,她俯身上前,轻轻地唤道:“小姑姑,小姑姑。”
木心听到声响,嘴里发出‘呜…呜…’地声响,随后她睁开了双眸,看到了木丝言。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拉住木丝言。
木丝言连忙蹲在她身旁,拉过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之中温热。
木心的手臂上都是鞭笞的伤痕,看着血肉横翻。
木丝言的眼泪刹那便落了下来,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你可知道为何,楚王肯放你出来了?”白尧的声音在空旷的狱房内回荡。
木丝言讶异地看着小姑姑,难不成是小姑姑在楚王面前替她顶了罪?
可小姑姑是如何知道她被当做刺客,关在典狱的事,可否是有人告诉了小姑姑?让小姑姑故意出头为她顶罪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在木丝言心底冒出,她疑惑地看着小姑姑,手掌心忽地传来阵阵酥痒。
是小姑姑的手指正在她的掌心里写着字。
阿言,不要怕,一切有我。
小姑姑缓缓地朝木丝言眨了眨双眼,慈爱地笑了起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只因手上藏有刺杀楚王时的那柄短剑,便来主动认罪自己是刺客,是不是你们觉得楚王太过于好骗,才一个接着一个来跟前说着荒诞的谎话?”白尧走进了狱房,随手将一柄短剑扔到了地上。
木丝言惊了一个激灵,回头望去,却见地上躺着的正是小三哥那日所带的佩剑。
此时的木心,勉强地坐起了身,她艰难地仰起头,带着孤傲开口道:“王上是听了太多的谎话,以至于有人在他面前将了真话,他却不信了?”
“如若不是那个红衣妖妇挡在了他面前,我怎会失手?”小姑姑的话使木丝言一怔,她只听小三哥说有个女人挡在了楚王身前,所以他才失手。
可小姑姑,却连那女人穿了什么衣服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莫不是刺杀的当日,小姑姑也在场?
木丝言紧紧地握着了小姑姑的手,才要出言为她辩解,却被她一个用力,将手甩了开。
“若非那日,你非要在我面前逞英雄,将我打晕,与我的衣裳对调,我早返回去杀他第二次了,他岂能活到今日,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弃木家的仇恨于不顾,转而为他卖命!”小姑姑指着木丝言凄厉地吼道。
她知道,小姑姑那日一定看到了她与小三哥,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趁着她和小三哥对完调衣服离开后,从小三哥的身旁拿走了他的佩剑。
小姑姑那时便想一并承担下罪责,保护木丝言和小三哥。
木丝言哭出了声,她坐起身子,又伸手要去抓小姑姑的手。
可小姑姑却再次将她的手甩了开,并且拼尽全身力气将她推离自己的身旁。
“你忘记了木家的仇恨,可我没有,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木家的那场火,还有木丝行的死,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儿,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孩子,就被孋婰那个贱人害死了。”小姑姑越说越激动,不知是脸上的血迹还是悲恸过甚,她眼中竟然流出了血泪。
“孋家的人也尽是孬种,日日对着害死自己亲生女儿的人俯首称臣,同你这为仇人卖命的有什么区别,苟且偷安的鼠辈。”
小姑姑不由分说地骂着木丝言,是为了让白尧充分相信,小姑姑就是刺杀楚王的刺客,而木丝言无意之中打晕了刺客,也使楚王免于第二次被反杀。她话中不但同木丝言撇清了关系,还同孋家撇清了关系。
小姑姑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怕是已经起了必死之心。
木丝言有些害怕,几次想要抱住她,使她平静下来。
可毕竟,小姑姑浑身是伤,木丝言不敢对她大力用蛮,只能一边苦口婆心地与她认错,一边用身体挡在她和白尧中间。
可能是她的举措被小姑姑认定是在保护白尧,小姑姑似是更加愤怒,她一连几次大力地将木丝言推倒在地上,口中还说着她不顾廉耻,同白尧苟且的话语。
木丝言忘记自己是第几次被小姑姑推倒在地上,可当她再次爬起来的时候,见到小姑姑捧起了案上陶瓮,朝着白尧砸了过去。
电石火光之间,白尧来不及躲闪,他抽出青霜将陶瓮刺破成碎块后,抬起脚重重地将小姑姑踹飞了。
小姑姑像是被风吹落的树叶,坠落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而后,她的身体缓缓地滑落于墙角,瘫坐在地上。
顺着她滑落的墙面,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她望着木丝言,依旧是露着慈爱的笑。
随即,她的笑容缓缓消逝,双眸一片空洞冰凉。
木丝言双腿瘫软,来不及站立,手脚并用地爬到小姑姑的身边。
她试着叫醒她,可却得不到任何反应。
木丝言悲痛欲绝地抱着小姑姑嚎啕大哭。
木家仅剩下的与她最亲的长辈,也因她死去了。她恨自己,当时何不饮恨自尽,偏要活在这世上成为个拖累。
于身后的白尧长叹了一口气道:“本来她可以活的,只要你交出攻山之器的图纸,楚王便可不再追究洞庭遇刺之事。”
木丝言因过于悲恸而浑身打颤,可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刹那间觉着白尧的一切都开始面目可憎。
她将草堆聚了聚,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让小姑姑的身体平放于此。
而后,她捡起身旁被打碎的水瓮碎片,站起了身,走到白尧面前。
“原来你们从未对攻山之器的图纸死心。”木丝言隐藏在衣袂之中的左手紧握着碎片,将最锋利的坚韧朝外。
第二十四章
“我本以为,你不过是贪心了些,既想做个权臣,又想留我在你身边,无论是你风流的左拥右抱,亦是姬妾成群的齐人之福,我想着过往之事,若错不在你,时间一久,我淡忘了,不如妥协于你,待安顿好雅光和阿月,便在你身旁了此残生。”木丝言的双眼如枯木,空洞无生。
“可我忘了啊,你是他的刀,我怎么还对一个冷冰冰的利刃抱有幻想,真是愚蠢。”木丝言将碎片用力地插入白尧的脖颈之中。
白尧被木丝言伤情的话拷问,并未注意到木丝言的举措,待他做出反应之时,碎片已经割破了他的脖颈。
慌忙之中,白尧抓住了木丝言的手,如同对待木心一样,踹了木丝言心窝一脚。只不过这一脚没有方才那般用力,只让木丝言摔在了案上。
典狱内的守卫听到了声响,便都奔来这间狱房。
他们见丞相脖颈上鲜血淋漓,又见到案上趴着的木丝言,便都将手上的兵刃直指着她。
木丝言白皙的脸上被溅了上白尧的血痕,她一动不动地倚在案旁,像是死了一样。
白尧用手紧压冒着血的伤口,因为失血过多,眼前忽而发黑。
“还愣着作甚,还不去宣太医来为丞相诊治,你们要看着丞相死吗?”狱房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身穿沙青色大氅白素走了进来。
这一声大喝使典狱的守卫们不再只顾着木丝言,有些去请太医,有些则上前扶着白尧去他处安歇。
白尧离开狱房之前,突然抓住白素的手腕,轻语道:“她对我们还有用,莫要做的太过分。”
白素将白尧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硬扯了开,勾着嘴角笑道:“兄长安心养伤,我会将她完整无缺地送回到绣衣阁去。”
木丝言本以为白素会杀了她,或是带回到绣衣阁后丢入兽坑之中。
可没想到白素却对她施以最可耻的黥刑。
因为他答应自己的兄长要完整无缺地送木丝言回绣衣阁,所以这字自然不能刻在明面处。
白素令典狱守卫将木丝言捆在一面木案上,他亲手扒了她的衣衫,在她髀内的私密之处刻上了一个‘白’字。
不知是因冷还是因为屈辱,木丝言的身子不停地在发着抖,她像是被恶鬼再次拉入了地狱,这一次,永不见天日。
“这次,你知道被人束缚住,任人宰割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对不对?”白素在她耳旁吹着热气。
他连郡城关那次的仇怨也一并同木丝言的身上发泄了。
黥刑结束后,木丝言被白素裹了严实,带回了绣衣阁,丢在暗室之中。
木丝言清醒后,不停地用水冲洗着身上的刻字,可那墨色就像是镶在了她的身上,无论怎样洗,都再洗不掉。
她躲在暗室之中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教她心法的那个女子突然出现在暗室里。她一语未发,手执两支三寸的长针,出其不意地刺入了木丝言背后的风门。
木丝言痛的一阵抽搐,她抬手反击,却发现自己竟然使不出半分内力。
她被两个暗人拖去了另一间暗室之中,并且被粗鲁地按在了地上。
她试着挣扎,可越是挣扎,按着她的力量却越凶猛。
少时,木丝言感受到后脑有人在撕扯着她的长发,她抬起头,看到了被人扣押着的时娴。
此时的时娴,也看到了木丝言,瑟瑟发抖之际,双眼忽生明亮,随即哭喊着让木丝言来救她。
可木丝言现如今就像是躺在砧板上的鱼,只要开始翻腾,便是一锤重击。
“你想救她,便画出攻山之器的图纸。”一双绣着金松的云头长靴出现在木丝言的眼前,她的长发再次受力,使整个面孔以最大的力度上扬。
如同这些时日一直出现在她梦魇之中的面孔那样,白素并不打算给她喘息的时间,也再不藏着掖着,直接用木丝言的家人威胁她,画出攻山之器的图纸来。
木丝言紧闭着嘴巴不说话,开始和白素暗相较劲。
白素笑了笑,放开了她,而后朝着暗室的屏风后喊了一句:“来,把美酒呈上来招待贵客。”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三暗人端着一爵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们行至时娴面前,用扁嘴的夹子将时娴紧闭着的嘴撬了开,而后将一壶酒,一滴不漏地灌进了时娴的喉咙里。
时娴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并用手指探入嘴中催吐。
可她的举措只引来了一阵干呕,却没有吐出一滴酒来。
没过多久,时娴的鼻子开始流血,她战战兢兢地撕下了衣角,将鼻孔堵住。片刻,塞进鼻子里的碎布便被血浸透了,鲜血继续顺着碎布向下滴落。
她慌乱之中将鼻子里面的碎布拿拉了出来,却感觉双耳甚痒。她随手去搔弄耳朵之时,发现她的双耳之中也流了血。
她大惊失色地瘫坐在地上,而后匍匐地爬向白素的面前哭道:“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白素蹲下身子,耐心地为时娴擦着耳朵边缘的血痕道:“那你便要求一求你的表妹了,她若乖乖地画出攻山之器的图纸,你就不会死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时娴停止了哭泣,仰着头疑惑道。
“自然是真的,不过,你可要快些,也许你身体里的毒药再过两个时辰就会毒发,到时候就算是给你服下了解药,怕是你也活不了。”待白素说完话后,便站起身坐在不远处的小榻上,倚着凭几,悠闲地等戏看。
他挥了挥手,那些钳制着木丝言的人便松了手,立于一旁。
时娴见机朝着木丝言爬过去,她拉起木丝言的手,惊慌失措地的哭丧道:“阿言,你救救我好不好,我还不想死,他们要…要的图纸,你画给他们,他们就会给我解药,阿言,我求求你了。”
木丝言颓丧地看着她,而后闭着双眼凄惨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悲怆而苍凉,像是身处于荒烟蔓草,瘴雨蛮烟。
时娴并不知白素为何一定要得到木丝言的图纸,她也不知道这攻山之器的图纸究竟能做什么?可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她来说,真正要紧的是白素答应她,只要她帮他骗过木丝言,得到了攻山之器的图纸,就会嫁入白家,作白尧的宠姬。
这样,她就能永远地留在白尧身边了。
那爵酒里其实并没有毒药,不过是迫使人口鼻流血的补药罢了。
可木丝言并不知,她只知时娴曾救过她的命,若是此时眼睁睁地看着时娴死去,她无颜面对吴桥的姨母和姨丈,更对不起见燊哥哥的信任。
更何况曾经时娴不但救过她的命,还将她从绝望的泥沼之中拽了出来。
木丝言终究是交出了攻山之器的图纸,她看着时娴服下了解药,安然无恙地睡了过去后,又被那些暗人原路拖回了暗室中。
之后的时日,白尧曾几次前来探望过木丝言几次,对她嘘寒问暖,更是无微不至地关爱有加。
如若不是她的背后的风门仍旧被银针压着,她使不出半点功力,她怎还会甘愿地被困在绣衣阁,早就逃出巴陵山回尔雅去找阿月和雅光了。
在白尧最后一次来暗室见她时,带来一个消息。因为她交出了攻山之器的图纸,楚王不但免了她的罪,还将她赐给了白尧做宠姬,三日后便能入府去。
白尧只顾着自己的欣喜若狂,哪里会在意木丝言那置若罔闻地模样。
如今的木丝言已经变成了一件物品,留下还是送人,但凭别人的一句话。
她胸口窝着气,愤怒到夜不成眠。
翌日的夜里,她继续辗转反侧之时,却见时娴带着本是属于白尧的面具,悄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手持一块墨色磁石,将木丝言背后风门穴上的银针吸了出来,并带着她逃出了绣衣阁,御马飞奔至华容。
木丝言仍旧天真地相信时娴是被白素所迫,并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时娴,同她一起离开楚国。
时娴不愿,被木丝言生拉硬扯之际,便将事情的原委如数抖落了出来。
木丝言这才恍然大悟,原是自己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联合着外人一起欺骗了她。
时娴将她救出绣衣阁,也不是因欺骗她而心生愧疚。而是时娴知道了白尧也要迎木丝言入府为宠姬,她惧怕木丝言将白尧的宠爱全部夺去,这才不得不冒此大险,将木丝言偷偷送出绣衣阁。
得知真相的木丝言勃然变色,她被时娴的所作所为激的浑身发抖,遂而抬起手狠狠地甩了时娴两巴掌。
时娴瘫坐在地上,钗摇四落,发髻散乱,白皙的脸上留下一抹掌印,登时肿的老高。
“你可知木家,为了不使攻山之器的图纸外泄,死了多少人,你可知我为此又受了多少磨难?”
木丝言声音嘶哑,不知泪已满眶,她以为时娴虽单纯,但至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就是这个善良的好姑娘,却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自己的亲人。
“偏偏为了你这无知又愚蠢的,他们的死便都白费了。”木丝言双眼通红:“你为了一个男人,竟然至我于不顾,至木家于不顾,至我俩的情分于不顾,你如何配得做我的阿姐?”
时娴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她踉跄地站起身,仰着下巴道:“你既然这般怕攻山之器的图纸外露,当初便应当投身于那场大火之中死去,便不该活到现在。”
“你若是死了,就算没有我,这攻山之器的图纸,便永远不会再现世。”时娴一字一句地说道。
木丝言一怔,她倔强地忍住了眼泪,并用袖口狠狠地将眼中的泪水擦得干净。
“既然你这么希望我死,为何当初还要再雪地之中救我?”木丝言声色消沉。
“也许,我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来成全我和小白的情谊。”时娴明媚地笑了起来。
“这样,才算是还了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不是吗?”时娴不再如当初天真无邪,她的虚与委蛇使木丝言感到陌生。
这世上日新月异,沧海桑田,不过都是由时间来验证。人的善与恶也是如此,必定历经时间才能看清本质。
不管是海水,耕田,沙漠或是绿洲,都会和人一样,永远不会一成不变。
木丝言勾起了嘴角,带着嘲讽笑出了声响:“如此这般,你我从此两清,我不再欠你恩情。”
“祝你同白尧,琴瑟和鸣,恩爱不疑。”
第二十五章
那天晚上的月光如霜,洒落在地上,至少使木丝言的黑夜不再如她内心一般漆黑一片。
她一边哭,一边走天寒地冻的夜里,直至她发现身后,有一盏温暖的明灯,在不远处在为她照路。
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看到提着灯火,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时见燊。
时见燊神色愧疚,发觉木丝言在望着他,便提着灯火,低着头走近了些。
木丝言吸了吸发红的鼻子,而后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你要一直跟着我多久,才肯开口喊我回头?”
时见燊颔首凝眉道:“我内心对你有愧,不知要如何面对你。”
“所以,你就这样打算一直跟着我走下去?”木丝言道。
时见燊摇了摇头,道“我是想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时见燊带着木丝言走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林之中,树上的叶已经落光,光秃秃的看起来甚是萧瑟。
木丝言望着不远处有盈盈火光,像伫立在黑夜之中的幽冥。火光之中,立着一个身穿貂毛围领玄色大氅的男子。
待木丝言跟着时见燊走近了,才看清,这男子正是小姑姑的良人,木丝言的姑丈。
他身材修长,肤白赛雪,眉宇间尽是雅正温婉,好似冬日里的艳阳。
他见木丝言来了,将手中最后一叠纸钱投入火中。
木丝言的目光穿过火光望去,见火堆后面是几座青冢,可墓碑上皆是无字。
“她买通了宫内收殓的小吏,将太仆和木二的尸身偷运了出来,同你父亲和母亲的尸身一同安置在华容郡的此处荒野,为避人耳目,所以石碑上并没有刻字。”姑丈开口说道。
除了死于火中的华容郡主和父亲,被诛三族的罪臣尸身,要么被处以醢刑丢去楚王的百兽园,要么焚火后被挫骨扬灰。
小姑姑顶着忤逆楚王的风险,竟将阿翁和木二哥的尸身从楚王的眼皮下偷了出来,将他们安置在此处,不再魂魄无归。
“孋家如今不愿容她去祖地,我便将她暂放与此,这地方虽是荒凉,至少有家人陪着她,可使她不是那么寂寞,待我百年后,我再来与她合于一坟。”
木丝言瞧见身前的石碑,是一座新冢,听姑丈的话,这新冢里埋着的便是小姑姑的尸身。
木丝言心中忽生刺痛,她跪于地上,朝着石碑拜了三首。
而后起身,又分别去各个石碑前面叩拜。
待她叩拜之后,走回到姑丈身前,他从袖袋之中拿出一支木匣递给木丝言,木丝言才要伸手去接,却见姑丈忽然眼睛一红,将木匣收回半分。
木丝言诧异地望着他,却听他声色黯哑地道:“这是你小姑姑留给你的,可我本不想给你,毕竟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离我而去。”
木丝言眸子暗了下来,她滚着喉咙里的酸楚,拼命吞咽着委屈。
可她受了多少委屈,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外人看来,却都是她活该,她咎由自取。
姑丈见她眸子发红,终是长叹一口气,面前氤氲的雾气使他的脸色更加柔和:“可她豁出自己的命也要保护你,我知她,懂她,自然也不能让她此次的牺牲化为泡影。”
“你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不管是去哪里,离开楚国。永远不要再踏入楚国一步。”
姑丈说完后,便将手中的木匣放在木丝言的手上,转过身继续凝望着小姑姑的石碑,眼神缱绻而缠绵。
木丝言听到他轻轻地唤着“卿卿。”
因怕木丝言突然不见,会惊动白家两个兄弟,并派人前来抓她回绣衣阁。
时见燊提早准备了马车在此处候着,见时娴把她平安带了来,先行带着她去见了孋少典后,拉着她坐入了马车之中。
留给他们逃跑的时间并不多,马车是往郡城关去的,夜不停蹄地奔走,一两日就能抵达郡城关了。
如今,只有离开楚国,木丝言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宁。
于马车上困坐时,木丝言紧紧地抱着木心留给她的木匣。时见燊见此,便告知她,木心之所以能详细知晓刺杀当日所发生的一切,是因为当时她就在洞庭。
那时恰逢她祭祀木家荒坟结束,在回东楚的路上。她目睹了木丝言为了救木小三,调换衣裳的全程。木心那时便知道,木丝言是要牺牲自己,去救小三哥。可她也清楚,若是木丝言被捉住,楚王一定不会再放过她。
于是,木心拿了木三哥的剑,并在回到东楚后,同姑丈和时见燊打探刺杀那日的情形。
这也是为何,小姑姑能如此清晰地知晓,在刺杀半路,忽而冲出个红衣女子为楚王挡剑,并保住了楚王性命这一事情。
不仅是如此,小姑姑在决定牺牲自己救木丝言时,她已经为所有人想好了退路。
为避免祸及到姑丈和孋修,她灌醉了姑丈,学着他的笔迹写了休书,并偷了他的印信印于休书上。
当然,这份休书也已经奉于孋家宗祠,宣告着木家同孋家的姻亲关系解除。
孋家的族老暗自地松了一口气,庆幸可算是和罪臣木家没有一点姻亲关系了。想来以后就算是木家再有人犯了事,孋家也不会担忧被受牵连,诛三族的事情了。
孋家的目的达到了,小姑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即使是她担下了刺杀君王的罪名,那么死的只是她一人,不会伤害到姑丈和孋修半分。
木家已没了三族,便只剩下小姑姑孤独地慷慨赴死。
木丝言从怀中拿出了木匣,缓缓地将它打了开。
借着马车之中微弱的灯火,木丝言瞧见木匣之中,装着一串白玉棠梨花的璎珞和一纸帛书。
木丝言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帛纸,缓缓地打了开。
她看到小姑姑隽秀的笔迹,熟悉且温暖有力。
阿言:
也许你在读这张帛纸的时候,我已经同你的阿翁,华容郡主,和我的兄长相聚于忘川河岸了。
也许,你同我一样,每夜梦回都会看到木家的那场大火,甚至悔不当初应当同自己的家人站在一起,无论生死。
可自姣姣辞世,灵筠平安地来到这个世上后,我才逐渐明白,其实生或者死,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种方式和形态,重要的是你在这两种方式之间,做了什么选择。
而在我选择选择死亡时,也逐渐明白华容郡主当日将你们送出东楚后,一把火烧了木家,并义无反顾投身于火中的选择了。
她也同我一样,选择以身死的方式,使楚王相信,木家这棵大树轰然倒塌,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火中。
而我要让楚王相信的是,刺杀的人就是我,如今木家怀恨在心的,只有这唯一一个还活在世上的我。
华容郡主的选择,并非是要你们苟且偷生,或是舍命复仇。
我的选择,亦是如此。
我们所愿,不过是希望你们好好地活下去,放下仇恨,离开这是非之地。隐居山林也好,他国为士也罢。重要的是今后你们要好好活着,能继续不顾世俗地去追寻你们所热爱的一切。
我们会以另一种方式和形态存活在你们身旁,看着你们的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看到那些与你们相像的木家的后代,和年轻时的你们一样,温柔有礼,善良勇敢。
我想那时候的我们一定会无比欣慰,庆幸,看着如你们少时一般粉妆玉砌孩子们澄澈的眼,明亮的笑,感叹着,欣喜着,不悔当初选择让你们继续活在这世上,真是太好了。
阿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你一定不难理解我的选择,也或许,当你从灵筠的脸上看到你木二哥的影子,便能与我,与华容郡主产生共鸣。
阿言,攻城之器的图纸最后是否落在那些人的手中,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因为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亦不是最终的结局。
你要知道,即是你成就了它们,便也能毁了它们。
我的小阿言,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必定能明白我之意。
对于我的死,莫要在内疚,若你念我,便在棠梨花落,你于树下拾花做酒之时,为我埋上一樽,等来年春日句芒之时,再来此树下与我共饮。
这世上的恩怨和情仇,不过是一盏棠梨酒,我会化作纷纷落下的枯叶,与你共饮一杯后,便能来日再见。
也望你那时,一颗真心,终不再被他人所辜负。
也许木丝言从来都不懂小姑姑,一个温雅良善的女人,面对生死,也能如此洒脱。
她的泪几次将帛纸上的自己晕了开,她小心翼翼地将泪痕擦干,将帛纸叠好,放在胸口处,而后,又将木匣子里的白玉棠梨璎珞戴在脖子上。
时见燊见她哭的伤心,便靠着她坐近了,缓缓地将她收拢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地顺着她的背后,做以安抚。
“待出了华容郡后,你下马车去,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木丝言哭过后,擦干了眼泪,从时见燊的胸膛前坐直了身子道。
其实不难猜出,时娴为何会大发善心告知时见燊,她会将木丝言带至华容此处,让他备车做以等待。
这一切并非是时娴的良心发现,也并非是她想要成全时见燊与木丝言之间的感情。
她不过是为了让木丝言能尽快地离开楚国,离开白尧。
也许她更希望,时见燊能带着木丝言私奔,再也不踏入楚国半步。
可时娴并未考虑过时见燊和吴桥时家在东楚的处境。
时见燊如今已非吴桥的公学掌司,而是楚国的大司农,掌管整个楚国的农事,且更被楚王看重。
如若他不顾一切同木丝言私奔了,那么吴桥的时家,就是下一个木家,就连时娴也逃不掉。
所以,她一定不会让时见燊和她一同离开。
“何为我该回的地方,是凶险的东楚,还是没有你的吴桥?”温文尔雅的时见燊就连质问,也不带任何怒意。
便是这不带任何怒意的质问,却使木丝言更加茫然无措。
她有些舍不得让眼前这个心思淳厚的男人再回到东楚去,在那狡诈又诡谲的豺狼窝里过活。
“阿言,你带我走吧,我们一同离开楚国,我会耕田养鱼,绝不会饿到你。”时见燊拉着木丝言的手恳求。
木丝言莞尔一笑,他说的话,倒是和曾经她对雅光说的话相差无几。
也许是和他相处久了,木丝言的身上也沾染了淳厚温雅。
第二十六章
“你若是走了,姨母和姨丈要怎么办,独自一人在东楚的时娴要怎么办?”木丝言紧紧地握着时见燊的手,似是渴望温暖的流浪之人。
木家被诛,木心辞世,时娴背叛,让木丝言的生命里皆是寒冬刺骨,时见燊是这场寒冬之中唯一可以取暖的炭火。
木丝言舍不得放,却又不得不放。
“既然时娴背叛了你,你为何还要替她思虑?”时见燊低下头,亲吻着木丝言的手指。
他似是在向木丝言忏悔,替时娴忏悔。
“她背叛了我,是我和她的事情,同你和时娴之间的骨肉亲情并无关系,你不用为她所做的事情而感到悔恨,我不会那么傻,要将别人的过错迁怒到你的身上。”木丝言依靠着时见燊宽厚的肩膀道。
“我曾在《九州山海志》里面看到过一处位于梁国,叫做无量山的世外桃源,山中谷地溪水分布如网,土壤肥沃,善生稻谷,益养鱼蚕,在每年早春时分,山谷中的樱树开花,花瓣会落在溪水中,将一整片溪水染成绯红。”时见燊转过身,终是不顾一切地将木丝言紧紧地抱在怀中。
“阿言,你不知,我已经在无量山安置好了一切,甚至连你的工室都布置妥当了,你若愿意,出了郡城关,我们便去梁国,躲在无量山中,安稳一生,相守偕老。”
木丝言并不知道无量山的景色有多迷人,但她知道,若是她此时点了头,同时见燊一起去梁国的无量山里躲上一辈子,那么她往后的余生,总会比现在要平安喜乐。
可如若所有的一切,都能按照她的心意来,那么她活得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饱经风雨。
她可以不顾时娴,但不能至姨母和姨丈于不顾,那是华容郡主唯一的妹妹,也是在危难时选择收留木丝言的恩人。
而且,她没有忘记小姑姑信中的话。
这不是最坏的结果,亦不是最终的结局。
她可以创造攻城之器,可以毁了它们。
她抬起手臂,也抱紧了时见燊。
“无量山啊,一定是很美的地方吧。”木丝言将眼中有泪落下。
“可是我还不能同你一起去,至少不能是现在。”
时见燊身形一顿,环着她的手臂松了些。
“你可否愿意等我?”木丝言仰起头眸子变得清亮,像是夜空里的繁星。
“你若要我等,就是一辈子,我都甘愿。”时见燊温雅地笑道。
“五年,五年便够了,不管是姨丈告老,还是你辞官回乡,五年之后,你带着姨丈和姨母一同去无量山,我会在山下的镇上等着你们。”
木丝言是在郡城关前与时见燊分别的,她留给时见燊一个既美好又无法兑现的承诺。从那时她便清楚,无论是五年还是十年,她可能都没办法去那处美丽的桃花源了。
她亏欠时见燊的太多,怕是这辈子都没办法还清了,只能寄情于来世。
木丝言回到尔雅城后,于夜里偷偷地潜入椒兰宫,令她深感意外的是,她见到毫无生气的雅光,正紧闭着双眼,且面色苍白地仰卧在寝殿的小榻上。
寝殿内四周也未见到阿月在床榻边服侍的身影,更让木丝言觉得奇怪的是,就连先前服侍雅光的那些楚国的侍婢们,也居然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都是些狗仗人势的蔡宫宫奴。
他们见雅光已是奄奄一息,便偷了她宫内陪嫁的珍稀之物拿出宫去变卖生财,如若不是木丝言赶到的及时,她送给雅光的那柄柘木熊首弓,险些也被那些奴才给敲碎了偷运出宫去变卖。
木丝言一怒之下现身于寝殿内,接连掰折了四五个黑心宫奴的手脚,眼瞧那些宫奴们还没咽气,便见殿门前走来一个身穿华服,金钗满发,行为举止轻浮的女子。她高挺着孕肚,趾高气昂地走进了内殿。
可没过多久,她所持的嚣张跋扈,便在入殿内瞧到地上躺着的,四五个还喘着气的血人之后,硬生生地收敛了去。
她毫无仪态地躲在婢女的身后,哆哆嗦嗦地问着木丝言话。
木丝言忽而想起,上次她留在宫内养伤时,阿月曾与她说过,在这蔡宫之中,有个处处都喜欢和雅光作对的锦葵夫人。
木丝言猜测,椒兰宫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和阿月莫名其妙的失踪,都是这眼前这锦葵夫人做的手脚。
她眸子忽起凶狠,上前一把推开锦葵身前的侍女,抬起手狠狠地掐住了锦葵夫人的脖子。
锦葵夫人大惊失色,一边挣扎着想要从木丝言的手中逃出来,一边大声地呼唤着守在门外的侍卫来救她。
可凭木丝言的身手,蔡宫的这些虾兵蟹将根本都无法近她的身,更何况要从她的手上救下锦葵夫人了。
木丝言一只手捏住她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她提离了地面。
锦葵夫人身形比木丝言矮了不少,待双脚失去了地面的支撑,她的脸霎时涨成了猪肝色。
“你们若是敢再上前一步,我就掐断她的脖子。”木丝言对被她打的浑身伤痕,却又起身跃跃欲试的侍卫厉声道。
他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在向前一步。
殿门外飞来一支羽箭,直直朝着木丝言去了。
为了躲避那只羽箭,她放开了锦葵夫人。
那只羽箭钉入了雅光小榻的木栏上,锦葵夫人终于能重新呼气了,她剧烈地咳喘着,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去远处。
木丝言见状抬起脚踩在她的裙角上,这一脚导致了锦葵夫人受力扑倒在地。而后木丝言快步上前,用力地扯过她的头发。
她的金钗随即落了满地都是,木丝言挑选了一个钗头尖锐的,拿起它抵着锦葵夫人的下巴。
“住手。”蔡侯手持长弓走了进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地上的几个已经断了气的宫奴,而后是脸上身上都挂了彩的侍卫。
待他看到木丝言正扯着锦葵夫人的头发,并让她以最屈辱的姿势跪在地上时,蔡侯再次抽出一支羽箭,拉满了弓,直指木丝言。
“上一次雅光护着你,孤才没同你计较,如今你又回来孤的宫里大开杀戒,你当孤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般放肆?”蔡侯怒道。
“别与我说上次,也别这般亲密地唤她的名字,雅光这两个字,你不配叫。”木丝言的手加重了一分,致使锦葵夫人惊叫了起来,她朝着蔡侯哭喊着,嚎叫着。
木丝言嫌她的哭声吵闹,撕开她衣裳的批帛,塞入她的口中。
这下,她便是想哭也嚎不出声响了。
“雅光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半死不活地模样,还有,妃月呢,你把妃月囚禁去哪里了?”木丝言质问道。
“这是孤的家事,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胆敢来管孤的家事?”蔡侯再次朝木丝言放箭过去。
木丝言嘴角噙笑,拉起锦葵夫人挡在自己身前。
于是,蔡侯这一箭不偏不倚地射在了锦葵夫人的肩膀上。
锦葵夫人嘴被堵着,只能憋红了脸,闷声哭嚎。
“我瞧着她这身子像是身怀六甲,你若再朝我放箭,下一次,我便让你的箭,钉入她的肚子里去。”木丝言笑的诡异。
这笑容使蔡侯不寒而栗,更让在场围观的侍卫心生胆怯。
他们并不了解木丝言,所以才觉着木丝言更像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就连方才那些被她杀死的宫奴,都是被她掰折了身上所有的筋脉,慢慢地,活活地疼死的。
锦葵夫人落在她的手中,怕是凶多吉少。
蔡侯终是怂了,他收起弓却还装作镇静道:“那低贱的蛊女暗地里对雅光下了蛊,迫使雅光意外滑胎,才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木丝言蹙着峨眉,对蔡侯的话自然是不信。
无论阿月对谁下蛊毒,都不可能对雅光下蛊,更何况是导致雅光滑胎。
想到雅光是因滑胎才导致现在这般模样,木丝言心中一惊。
“你撒谎,这深宫之中,最不希望雅光有孕的便是你和这个女人,能让雅光滑胎,并带走她身旁所有信任的人,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就只有你。”她手上又重了三分,使锦葵脖颈上印出了血。
“蔡侯若再不肯说实话,我这便割了她的喉咙。”
锦葵早已被木丝言吓的浑身战栗,衣裳早被汗水浸湿了一大半。她有苦不能言,只能睁着水盈盈的眸子,求助蔡侯。
蔡侯垂下眸子,思虑片刻后道:“那蛊女如今被关在藏花阁后的地牢之中,你放了锦葵,我命侍卫带你去。”
木丝言莞尔一笑,将锦葵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
“你当我如雅光那么好骗,会被你花言巧语所蒙蔽?”
蔡侯恼羞成怒道:“你到底要怎样?”
“带我去见妃月,等我见到她安然无恙,自会放了你的锦葵夫人。”木丝言一只手臂环住锦葵夫人,一支手仍旧用尖锐的钗头抵着锦葵夫人的脖颈。
她缓缓朝前走去,致使围在面前的侍卫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你也瞧见了我的手段,若是不想你的锦葵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有事,就让人带路。”木丝言冰冷地道。
蔡侯皱着眉头,他眼神凶狠地盯着木丝言片刻后,抿了抿薄唇忍住了一腔怒意,终是让开了路。
木丝言挟持着锦葵行至藏花阁后方的一处花幽,虽是隆冬时节,一株九重葛正开的艳烈。
花树后面,便见一座高台,高台上是一座残破的宫殿,且门前并无守卫。
木丝言仰头瞧去,却怎么瞧都不像是一座地牢。
不远处带路的蔡侯忽而停住了脚步,指着那摇摇欲坠的宫门道:“这便是关押那蛊女的地方,她被锁在里面,你进去就能看到他了。”
木丝言将信将疑地携着锦葵走上台阶,却被蔡候喝住:“孤已经带你来寻那蛊女,也请你遵守承诺放了锦葵。”
木丝言侧过身子,嘲讽道:“待我见到妃月,自会放她出来,这方圆几百里都是你的领地,都是你的守卫,你还怕我把你的宠姬掳走了不成?”
蔡候隐忍不发,只见额间似有青筋爆出。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木丝言道:“锦葵是有身子的人,去不得阴气重的地方,更何况那蛊女若是要对她下手,你能保她腹中的孩子无事吗,稚子无辜,你不会连孩子都不放过吧?”
“稚子无辜?”木丝言笑出了声。
“你在喂雅光虎狼药之时,可否有想过这句话?”
蔡侯的脸色发青,被木丝言气的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怒气憋在胸口,塞的他心口直痛。
木丝言见蔡侯快要被气呕血地模样,满意地笑了笑,转过头携着锦葵夫人走入了那座破败的宫殿内。
第二十七章
殿内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赶巧今日的月光也偏偏无缘,竟照不进殿内半分。木丝言携着锦葵缓缓地朝里走去,一边在黑暗之中喊着妃月的名字,一边注意脚下的路。
少顷,木丝言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她心中不好的预感逐渐浓烈,她随即拉扯过锦葵质问道:“阿月究竟在哪里?”
锦葵忽而笑了起来,在黑暗之中,木丝言瞧不见她的脸,只觉她的笑声凄厉可怕,好似楚国冬日里的烈风拥挤过门板时所发出的声响,使人登时毛骨悚然。
“你的阿月早死了,怕是骨头都融到灯油里面,烧化了。”锦葵笑道。
木丝言一惊,不可置信道:“你胡说,方才蔡侯说阿月没死。”
“方才你还说不会被我家主君所骗,怎地现在倒是坚信不疑了?”锦葵趁着木丝言松懈之时,猛地低头咬住了她的手臂。
木丝言吃痛扔下了手上的金钗,另一只手在她的后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掌,在锦葵吃痛张开嘴时,将被锦葵咬住的手收了回来。
锦葵受力向前扑去,黑暗之中像是撞在了木案上,随着嘭的一声响,还有一些零碎的瓷器碎裂在地上的声音。
与此同时,星星点点的火光忽而从殿外飞来,木丝言连忙拉着锦葵一起躲在刚刚被她撞翻了的木案后。
随后,星星点点的火光刺破了摇摇欲坠的殿门,直直地射在殿内残破的宝阁以及帷帐之上。
霎时间火海连片,也使殿内逐渐地明亮了起来。
木丝言这才瞧了清楚,这殿内除了她和锦葵根本没有其他人。方才蔡侯果真是说了谎,阿月并不在这殿内。
四周浓烟滚滚,呛得木丝言眼泪直流,她低头望去,却见脚旁边有一只形状十分怪异的棉垫,
这棉垫的形状很像是一口半圆的大锅。
木丝言好奇地想要伸手去探个究竟,却被锦葵抢先一步。木丝言发现,不知何时,锦葵那大腹便便的肚子不见了。
她先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而后见她将那棉垫塞回到衣服里后,才恍然大悟。
锦葵根本就没有怀孕,她肚子里没有孩子,只有谎言。
“姜公主被楚王抓到后,最初的我也并没能逃脱,这身子也是被你们楚人的铁甲军享用过,践踏过,残躯已然伤透,怕是这辈子再难从肚子蹦出来个娃娃叫我娘亲。”她声音不再如方才那般凄厉,转而柔和起来,可这柔和的面容之中,却带着诸多恨意。
“他迎我入宫,宠幸我,爱护我,娇纵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姜公主身旁最亲密的女官,更因我是他与楚姬二人之间博弈的工具”她的声音之中忽而带着些自嘲,严重的恨意越来越浓。
“我有时候不断地在怀疑,他是否真的喜爱姜公主,而我的存在,究竟是因他爱姜公主情深似海,还是使楚姬难堪,折磨楚姬而存在的工具?”
看得出来,这锦葵起初是十分感激蔡侯的,许是在雅光嫁来后,她看清了蔡侯的真面目,便慢慢地积累起了对蔡侯的怨怼,可毕竟是蔡侯将她拉出了泥沼,她感恩于蔡侯,却只能将这些怨怼放在雅光的身上,从而导致了她对雅光恨之入骨。
她并不明白,为何世上传闻深爱着姜国公主的蔡叔怀,转而便能喜欢上敌国的公主。而且,还要牺牲那么多无辜的女人,去折磨他喜欢的人。
就像她不懂为何前一刻,蔡叔怀还担忧她和她腹中的孩子,转而就命宫内的禁军朝着殿内,射来羽箭流火,不顾她的死活。
殿外的羽箭流火未曾断绝,且接连不断地朝着殿内而来,木丝言见她眼中含泪,甚是凄凉,遂而她徒生怜悯之心。
她抓起木案两边未有燃火的地方,将木案抬了起来,超着殿外扔去。
瞬时,羽箭减少了许多,她趁此,拉着锦葵便往外冲去。
可谁知,还未走到殿门时,疏于防范的木丝言被锦葵用方才她丢掉的那只金钗扎了胸口。
木丝言受痛身形一顿,而后锦葵猛地一推,又将她重新推入了火场之中,转而自己跑了出去。
“你们楚人,都该死。”
锦葵的心中存着对楚国的恨,所以无论木丝言是否无辜,她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木丝言跌倒在地上,将胸口那只金钗拔了出来,而后默念心法,稍事归息养伤。
不刻,羽箭流火再次袭来。
四处已经没有可以容身躲避的地方了,木丝言只能一边四处逃窜,一边用坠落的木棍抵御着羽箭。
眼看着火势逐渐要淹没整个摇摇欲坠的宫殿,木丝言已经被滚滚浓烟呛得张不开眼睛了,周身袭来的热浪炙烤着她,近乎将她碾碎。
突然,手腕上传来一阵冰凉之感,还未等木丝言张开眼睛瞧,便觉一股力道将她拉扯向前。她跟随这力道一路狂奔,四周的炙热之感逐渐退去。
她缓缓张开双眼,发现早已远离了火场,正奔走在一处悠长的甬道之中。
拉着她一路向前的是一个约莫豆蔻年华的姑娘,木丝言注意到这姑娘的身上穿着的是蔡宫女官的衣裳。
她们自一处高台石板后走出,木丝言见她小心翼翼地将石板复原,又拉着她往不远处的花树后面躲藏去了。
“呀,姐姐受伤了。”小姑娘看到木丝言胸口处一片通红惊道。
木丝言低下头看到胸口上的血迹,淡淡地道了一句,无事。
锦葵不会武,力气也不算大,所以那金钗扎的不深。她方才又用心法调息,血已经止住了,慢慢长合便好。
“妃月姑姑料到你会回来,便让我在她离世之后注意椒兰宫的动静,好在那着火的宫殿是叔玉公主出嫁前的住所,她少时喜爱偷溜出寝殿去寻护国将军玩乐,这才暗地里设了密道,否则我还真不知要如何能救你。”小姑娘有些后怕地拍着胸口道。
木丝言一怔,迫不及待地拉住小姑娘的肩膀问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被木丝言突如其来的追问吓得束手无策,她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带着柔弱的哭腔道:“妃月姑姑让我在你回来寻她时,将这个给你。”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翠色的瓷瓶递给木丝言。
木丝言垂下眸子,缓缓地接过瓷瓶,打开后,一股熟悉芬芳扑鼻而来。
这是阿月曾经为她配置的噬心蛊附于身体的仿制药。
木丝言喉咙哽咽,将瓷瓶紧紧地窝在手中。
“她是怎么死的?”
小姑娘看着木丝言强忍着眼泪,便也难过了起来,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是锦葵夫人,她夜夜梦魇,称有人要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蔡侯下令彻查宫内,在妃月姑姑房下的花地里寻到了一坛巫蛊。”
“椒兰宫内所有的宫婢都被关去了刑房,楚姬夫人被软禁在寝殿之内,非诏不得外出。”
“妃月姑姑隔天便被送去了祭庙的祭鼎中练成了灯油殉天了。”
木丝言手握着妃月留给她的翠色瓷瓶,偷偷潜入蔡宫之中的祭庙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黎色。祭庙之中的长明灯散发这幽蓝的光芒,木丝言知道,这长明灯是涂山族人的眼睛炼化的,可长明不灭千百年。
而在祭牌前燃着的灯火,是要按时添加灯油的。
这灯油,便是祭庙最中央那座祭鼎之中所炼化的。
小姑娘说阿月被强制地浸泡在特制的草药汤中一天一夜,这特制的草药汤,会让骨血和肉体在高温的蒸煮下炼化成稠状的油脂,而后阿月便被禁军反绑着,活生生地丢入了鼎内,炼了整整十日十夜,成为祭庙之中供奉先祖的灯油。
木丝言站在那座祭鼎的前方,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她怕这一眼望下去,便能看到妃月惨死前的模样。
不刻,天渐渐大亮时,木丝言的周遭忽而泛起点点赤色的光芒来,木丝言抬头望去,但见这赤色的光亮越来越多,最终变成了一只火红色的蝴蝶。
“阿言啊,我怕是等不到你了,望你与雅光珍重,咱们来世再会。”
这是妃月临死之前,耗尽了最后一口气,以自身的为血灵虫,制成的幻象蛊,与木丝言做最后的道别。
随着那血灵虫慢慢地消散后,阿月的声音也渐渐淡去了。
木丝言伸出手拼命地去抓那些在空中消散的血灵虫,她妄想能以这种方式,换回妃月。
可那些发着赤色光芒的血灵虫,就算是被木丝言抓住了,到最后也会在她的手中渐变透明,直至消逝。
终于,木丝言双手捧着已经变成空气的血灵虫嚎啕大哭起来。
她还记得妃月笑时的模样,明媚地如同夏花,在等着木丝言遵守承诺,带着她和雅光离开蔡国。
若是木丝言狠下心来,在那时带走阿月和雅光,今日的阿月也不会惨死。
比伤心更多的,大约是悔恨。
木丝言擦干眼泪,飞身而出,跑回到椒兰宫去了。
她决不能让雅光成为第二个妃月,她要带雅光离开这座牢笼,即刻,马上。
木丝言惊叹于蔡侯的出手速度,待她回到椒兰宫时,椒兰宫从里到外侍奉的宫婢们,早已全部换过。
这些宫婢们年岁尚小,看起来比早前那几个偷鸡摸狗之辈的老油条规矩的多。
待服侍雅光的宫婢们离开寝殿之后,木丝言从梁上跳了下来,行至雅光的床前时,却见她已经醒了过来。
木丝言身形一顿,见雅光倚着凭几,正侧着头望向一旁榻上的茶案。
那是阿月时常练习煮茶的茶案。
雅光感受到了木丝言的存在,她回过神,仰着头,神情木讷地看着木丝言。
木丝言心头一酸。
就算是雅光在楚国是个不受宠爱的公主,便也是过着锦衣玉食让人羡煞不已的生活。而今嫁入蔡国,虽身为蔡侯的君夫人,却落得现在这样凄惨的境地。
木丝言走过去,跪坐在雅光的面前,她紧紧握住雅光的手道:“我带你走。”
雅光木讷的眼中忽而见到了些许光亮,她低头看着木丝言,冰凉的手指触碰着木丝言的额头,微微颤抖,好似在确认面前的木丝言,是否只是幻影。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便是宫婢们恭迎蔡侯的问安声。
木丝言侧目瞧见雅光的熊首弓正立于木架上,心中立即起意,要带着雅光冲出去。
还未起身取弓时,木丝言被雅光慌张地藏在小榻下边。
许是怕木丝言会突然冲出来与蔡侯拼命,雅光将小榻的暗板推了下去,堵住了床榻和地面之间的缝隙,使木丝言暂且被困,无法自行逃出,也不会轻易被蔡候发觉。
木丝言不知所措地蜷缩在黑暗之中,只能安安静静地听着周遭的声响。
第二十八章
须臾,她听到蔡侯和雅光二人的谈话声传了过来。
“有人告诉孤说,喂养人蛊的蛊女死后,孕蛊之人也会受到波及,终将命丧黄泉,可现如今你醒来了,且还有命在,倒见这事情并非绝对,你且不必担忧自己的身子会元气大伤,孤为了你,必会寻尽天下灵药,医好你。”蔡侯自命不凡,他明明知晓自己所做之事,每一件都是伤及雅光性命,消耗着雅光对他的情谊。可他并未打算自省,反而还在为自己寻找挽回的余地,自欺欺人又寡情自私至极。
雅光没有说话,也许是历经这么多事情后,终是心灰意冷,明白蔡侯并非她良人,如今这心怕是再不如翠眉山时那般澄澈如初了。
过了些许时候,两人一直没再说话,待一阵窸窸窣窣地动静过后,木丝言听到蔡侯闷声一吭,而后猛地怒吼道:“芈雅光,你胆敢伤孤?”
木丝言浑身吓得一激灵。
木丝言不知蔡侯对雅光做了什么,会让雅光气红了眼,在身体虚弱时,耗费力气同蔡侯硬搏,还将他刺伤。
“你还要怎样,现在你还不满意吗,阿月死了,我的孩子死了,我也理应去死,可我现在还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木丝言听到雅光发怒的声音。
这比她在楚国时的任何一次怒吼都要震耳欲聋。
好似控诉着她的痛苦和不甘,委屈和后悔。
“那蛊女不管结果如何,到最后都是一个死,况且你后来不是也从她嘴里听到,有关于人蛊繁衍之事,孤十分好奇,当你得知,她端来侍奉你的肉汤,是她身上割下的肉,喂养着你肚子里的人蛊,你可否觉得恶心。”蔡侯笑道。
“或许,你应当谢谢孤,因为孤给她了一个痛快。”
原来,蔡侯要除掉阿月,并不是因锦葵嫁祸给阿月的巫蛊之祸。而是阿月为了雅光,启用以自身为养料的人蛊,将繁衍蛊放在雅光的身上,助雅光去完成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美梦,这样阿月就算是死,亦是无憾了吧。
木丝言心里翻江倒海,折腾着她胸口如撕裂般地疼起来。
“是啊,如果不是你的锦葵夫人说,有人对她下了蛊,让她夜夜梦魇,致使阿月被你们凭空捏造的谎言诬陷,在不得已之下,才将真相告知与我,我还当真以为这腹中的骨肉,是你对我最后的慈悲。”
“看来,竟是我多想了。”雅光的声音伤心欲绝。
她对叔怀的爱自骨子里便带着些许自卑,尤甚是她带着愧疚之心嫁入蔡国之后,这自卑就像是对孟曦的愧疚一样,埋入骨血里,与雅光的肉身渐渐融合。
非遍体鳞伤,难以剔除。
“孤自是不如楚国公主一般浑金璞玉,为了守护蔡国的百姓,委屈地嫁来蔡国,还要委身于孤身前,日日屈意承欢。”蔡侯嘲讽道。
“既然你这般不愿,不如放我走吧?”雅光似是在试探。
蔡侯冷笑了一声道:“你是孤的君夫人,孤怎会舍得让你走呢?”
“要么,你杀了我吧,为你的孟曦报仇,也祭奠那些死去的姜国人。”雅光道。
“孤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你,你若自戕,孤便有千万种办法将你救回来,你若逃,孤便斩断那些拉你离开的手。”蔡侯一字一句地说道。
“妃月死了,就连你的阿言也死了,她们都被孤烧成了灰,但瞧谁还敢带走你。”
木丝言在塌下面听的真真切切,看来蔡侯早有杀她的心思,所以昨夜才动手的那样干脆,就连他最宠爱的锦葵夫人都不顾了。
也好,他内心认为木丝言已经与那废弃的宫殿一同焚成了灰,便也不会再对她日夜提防。雅光在蔡国终于是孤立无援了,他也不再会盯着椒兰宫不放,如早前一样戒备森严地软禁雅光了。
再过些日子,等个蔡侯离宫的时机,她便带着雅光离开。
“叔怀,我愿你不得好死。”木丝言听到雅光平静地说道。
“那孤就等着那一天的到来。”蔡侯浅笑道。
木丝言不明白,他们二人这样相互折磨对方的意义是什么。若是为了姜公主,蔡侯倒不如弃了雅光,各自安好,至少在对方的心中留个好的念想。若是舍得,再宁为玉碎地同楚国搏上一次,就算是败了,也能博得个深情的美名。
可他既然选择了扭扭捏捏地站在女人身后,躲过这一劫,那便看清现实,好好对待为他赔付一生的女人,这天下,又不止是他一个人要颜面。想要两全其美,总是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才行。
木丝言被雅光从塌下放出来的时候,已然是深夜,她瞧见雅光的双眼通红,想来是已经哭过一场了。
她没有说话,褪了外氅,躺在了雅光身旁。
“如若我能早些察觉阿月的异样,阿月就不会死了。”雅光缓缓地道。
“我明知叔怀不会让我生下蔡国的长子,在平日里总是与妃月惋惜不能有孕这件事,我妄想着能慢慢地焐热他那满心的仇恨,允许我完成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将我后半生的孤寂有所寄托。”
“那突如其来的孩子,确实让我有些怀疑,可当你耗尽所有去期待的这个美梦成真时,便更愿意相信这美梦是自然而然的,而不是别人帮你织就的。”
“便是这样蒙蔽了我的眼,对妃月的异常视而不见。”
雅光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虽是隔着被子,却也能清晰地看到她瘦削的后背上的骨头轮廓。
木丝言心疼地抱住了她。
“白素不爱你,你便弃了他,怎就到了叔怀这里,你便不行了呢?”
“姜公主的死与你有何关系,是你发动了伏水之战,还是你递了刺向她的刀子?这蔡国百姓的生死与你又有何关系,你自小生在楚国,嫁入蔡国之前,可有受过他们一天的供奉?你这般作茧自缚放着逍遥的日子不过,偏偏留在他身边受苦,雅光你扪心自问,你对他的爱,被消磨的还剩下多少?”木丝言愤愤不平地说道。
“是啊,作茧自缚。”雅光自嘲地笑道。
“因为他,我害死了阿月,因为这样一个自私薄情的男人,居然害死了我的阿月。”雅光将脸埋入被子中,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对于阿月的死,雅光一直沉浸于悲伤和自责之中,木丝言几次开口想要待她离开,她都否决,只说时机未到。
木丝言只能避开宫婢,日夜地躲在椒兰宫,有时候趁着夜里跑去宗庙,坐在那处大鼎前,一坐就是一夜。她装作妃月依旧在人世,同她闲话家常。
木丝言并不知雅光所说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只能日日盲目地等着。
直至在句芒祭祀后,蔡侯收到了楚王的狩猎请柬。
如今,并非冬猎时,木丝言不知楚王在此时发出狩猎的请柬,究竟要做些什么。
蔡侯临行之前,再次来到椒兰宫对雅光一番冷嘲热讽。
雅光没有生气,也没有同蔡侯争辩,她悠闲地坐在阿月平时练习泡茶的案旁,泡了一壶上好的楚国翠缥,还闲情逸致地满了一碗给蔡侯。
蔡侯震惊了半天没回过神,留了一个阴阳怪气的笑后便离去了。
待蔡侯离开的第二日深夜,木丝言昏昏欲睡之时,雅光忽然转身对木丝言道:“时机到了。”
木丝言迷迷糊糊地睡了个囵吞觉,第二日一早睁眼时,发现身旁的雅光不见了,她随即起身去寻。
在浓雾还未散去的破晓,木丝言终于在宫内的一处芙蓉花田看到了身上被刺了几刀,浑身鲜血淋漓,正在匍匐哭求着饶命的锦葵。
花地的一旁,还有两三个宫婢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芈雅光,面色平淡地站在锦葵面前,手持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匕首。
她抬起手缓缓擦净被溅在脸上的血滴,而后朝着木丝言展颜一笑。
此刻的雅光看上去并不惊慌,好似她不是在杀一个人,而是随意地杀一只野鸡,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你此时所感受到的疼痛,还不到她半分,怎么这就受不了吗?”雅光手持匕首,缓缓朝她走去。
锦葵遍体鳞伤,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伤势过重,她接连几次挣扎着起身,却都无济于事。她见雅光走近了,来不及起身逃命,便转过身,背对着雅光,面色惊慌地朝前方爬去。
可她终究难逃雅光的手掌心,在她的琵琶骨被雅光的匕首刺穿时,她疼的昏了过去。
木丝言识得那把匕首,那是雅光在是离开楚国时,楚王赠送与她防身用的。那是用丹朱山中,最好的黑铁打造而成,向来削铁如泥,更何况是刺穿人的骨头。
“我这人虽是良善可欺,却也恩怨分明,你既然这么恨楚人,就应当同姜公主一样贞烈,她的夜梦蛊可是折磨了昭儿些许时日,而你,被蹂躏之后,只敢灰溜溜地逃出来,摇尾乞怜地苟活,还将无辜的罪责牵扯到别人身上去。”雅光站直身子,将匕首收回。
“就因阿月是我身旁的女官,你便连同蔡侯这样诬陷她,让她历经酷刑,不得好死。”
“如今,我便让你同蔡侯一起尝一尝,阿月的痛,和我的痛。”
雅光从袖袋之中拿出一颗火石,引燃了一块巾帕。
这块巾帕曾是雅光亲手绣给妃月茶巾。
引燃了的茶巾烧成了一个火球掉落在锦葵衣裳上,不过多时,便起了一片大火,不仅吞没了锦葵,也吞没了整片芙蓉花地。
雅光从这片火光之中走缓缓走出来,似是要翱翔于天的凰鸟。
“阿言,我们走。”
木丝言和雅光策马奔离尔雅城时,天已经大亮。
雅光既没有带走楚国任何丰厚的陪嫁,又未拿蔡宫之中一针一线,仅仅背着木丝言送给她的柘木熊首弓。
她们一路往西,准备过息国与卫国,最终抵达梁国的无量山。
雅光在蔡宫闹出了泼天的动静,蔡侯尚未在宫内,也自然有主持宫内事务的人。
这边木丝言和雅光才出了尔雅,后面的追兵便追了过来。
雅光身体初愈,受不了路途的颠簸,于夜里二人将马匹隐藏在林中一处后,寻了个树下准备暂歇片刻。
可二人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伴随着阵阵马蹄声。
木丝言即刻扶起雅光,二人一同往林中深处去了。
火光距离二人越来越近的时候,木丝言已经拔出了匕首,准备同追兵放手一搏。
可谁知,突然从林中飞奔而来一个黑影,拉着雅光便往远处跑去了。
这黑影来的突然,使木丝言尚未有任何反应,她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待回神之后,紧随而去。
第二十九章
硕大的圆月散出的光芒,穿透密林,留下斑驳的光影。木丝言发觉这黑影似是在帮助她们逃脱追兵,原本四处嘈杂的声响,竟渐渐远去了。
木丝言追着追着,恍然发觉方才还在眼前的黑影,和雅光一同凭空消失了。
木丝言吓出了一身冷汗,忐忑不安地望着四周,并且来来回回地寻了多次,却仍旧找不到一丝踪迹。
少时,木丝言闻声雅光细微的呼唤声,她轻声地叫起木丝言的名字。
木丝言循声猛地抬头望去,见雅光正隐藏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上。
榕树的枝桠上被人用木板扎成了一所简单的木屋,而雅光和那黑影正在这所木屋里。
木丝言飞身而上,轻巧地落在木板上,她这也借着月光瞧清楚了,方才那黑影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左右的清秀少年。
木丝言从未见过这少年,她转向雅光,想要从她那里得知这少年的来历。总不能这少年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深山林中,并且机缘巧合地救了她们?
少年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望着雅光,而后扑通跪在了地上道:“月神姐姐,求你指引我寻到阿妹。”
雅光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少年,名唤莲生,乃姜国人。
莲生之所以会冒险救雅光,是因年幼时,曾与家人游玩于楚国,恰逢月夕节,遇见热闹非凡的东楚和月神庙的祭月舞。
莲生去看的那次祭月舞,是雅光的初次祭月,那时的她刚刚学会这祭月舞,动作尚未娴熟之余,在祭月之时将脸上的面具覆手打落,露出真容。
这一次的意外,成全了莲生的惊鸿一瞥,也成全了他向月神许的愿望。
莲生希望家中有孕的阿娘能给他生一个妹妹。
这个愿望没过多久便实现了。从此莲生记住了雅光的容貌,并认定她就是天上的月神常羲。每年的月夕节,莲生都会去东楚的月神庙,拜雅光所扮的月神。
每一次祭拜的莲生,都会带着微小的心愿,而他每次所许下的这些微小的心愿,偏偏又都能成真。
雅光成为了莲生在这人世唯一信奉的神。
楚姜之战一触即发时,莲生的父母带着莲生和刚满六岁的莲生阿妹准备逃去卫国。可半路上却被突然杀来的楚军冲散了。
莲生的父亲为了保护家人死于楚军乱刃之下,莲生的母亲带着阿妹被楚军活捉,只有莲生一个人逃了出来。
莲生一路跟着楚军,想要救出阿妹和母亲,却被铁甲军发现,被折磨的半死后,丢去了伏水的乱葬岗。
蔡国清华寺的仁切大师云游过路姜国,自乱葬岗里救出了一息尚存的莲生,并将他暂且安置在这座山林之中。
自那时,莲生于这片山林之中养伤,闲来无事之时近乎将这片山林走遍。
今日于傍晚打猎之时,见林边上来了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拿着两张画像四处询问林中的猎户。
这林子之中的猎户本就不多,又临近息国的边界,莲生想这些人既能如此兴师动众地来这里寻人,可见所寻之人定是犯了大罪。
莲生本是出于好奇的心思瞄了一眼,倒是认出了那画像上的雅光来。
在莲生的世界里,雅光就是他的神,所以无论雅光做任何事,他都会毫无保留地坚信他的神。
这也是为何,他会在那些人快要找到雅光之前突然出现,并将她们带来自己养病的树屋上。
知道事情原委的木丝言暗自松了一口气,现下至少确定了莲生并没有敌意,且将她们带出了蔡国士兵的包围。
“你可知,我乃楚国长公主芈雅光?”雅光忽而开口与莲生说道。
木丝言心一惊,转眼朝着雅光望去,却见她神色平淡。
莲生面目却无波澜,眼神坦诚地点了点头。
“楚国使姜国覆灭,我已不配成为你的月神,你既然知道,何必冒险救我?”雅光说话时有些哽咽,可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莲生淡淡地笑了笑:“神女可曾听过乌王公的传说?”
雅光不知道乌王公的传说,可木丝言知道。乌王公的传说还是在她少时,小姑姑讲给她听的。她一直记到今日都没忘却。
乌王公存于上古时期,本体是一条黑蛇,因在盘古开天之时,吸收了盘古血气,从而得道成仙,并隐于青州乌山。
大战之时,乌王公以肉身守护住了乌山,阻挡了因大战而落下的洪水和地动山摇。
乌山之中生活的百姓因乌王公的保护,得幸全部存活,劫后余生的他们将乌王公供奉为神,并在每年惊蛰时祭祀。
乌王公得百姓供奉,位列上神,自此成为守护乌山的山神。
只是,这山神还未供奉到百年,因女魃诞生,大地干涸,致使天下间寸草不生。
乌王公被饿急了的百姓分食了。
那些曾经他以命守护的百姓,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了他,并且分食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分食之时,这些百姓还不忘嘲讽他,一个山神,居然连草木都拯救不了,还妄想拯救他们。
传说到这里就结束了,木丝言很想知道乌王公的结局,可小姑姑也不知道这传说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这天下的兴衰长久,早有定数,更何况姜国覆灭,怎可能只因伏水之战的那次偶然?”莲生笑道。
姜国的覆灭,最根本的是始于孟氏宗亲的贪得无厌。
“就连楚国的兴盛,也是历经了意公,胥公,襄公三代贤明而成的。”
“伏水之战就好比大战,神女便是那乌王公,我虽不是蔡国那些唾骂你坊间百姓,恨不得要将你分食,但也知道,姜国的覆灭,错不在你。”
这是木丝言迄今为止,听到的最中肯的话。莲生虽然对楚国带着恨,可这恨并未冲昏他的头脑,反而让他十分清醒。
如若蔡侯能像莲生一样明辨是非就好了。
木丝言看到雅光的眼中闪现过一丝光亮,那时的木丝言并不知道,正是莲生的这番话,救了雅光。
原本的雅光是想拿着楚王送她的那把匕首,在蔡国兵卫寻到她时,自戕而亡。
雅光将匕首送给了莲生,并以神女的名义为他祈愿,祝愿他早日寻找到他的家人。
稍作歇息后,雅光与木丝言二人便踏上了继续逃亡的路。根据莲生的指引,二人完美地避开了蔡国追兵,并飞速地逃出了这片密林。
此时的天已经大亮,二人立于草坡上,面前便是蔡国的界碑。
雅光侧身下马缓缓向前,少顷,她回首望去,缓缓释然一笑。
“此去,往后怕是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你后悔吗?”木丝言迟疑片刻,开口问道。
雅光昂起头看向木丝言,坚定地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阿言。”她展颜一笑。
“我放过自己,也放过他,让一切都过去吧。”
可雅光的话还没落地,忽见草坡后猛然间涌出许多身着蔡国兵甲的侍卫。
这些侍卫手持画戟和弓箭,将二人围在蔡国地界以内。
木丝言立即下马,警觉地挡在雅光面前,带着雅光缓缓地向后退去。
少时,一身戎装的蔡侯自这些侍卫之中走了出来。
“芈雅光,你曾说过要与我患难与共,生死白头,这才过去了几年,你全忘干净了吗?”蔡侯昂首质问。
雅光垂眸不语,安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骤然握紧了。
木丝言拿过雅光背上的熊首弓,抽出一支羽箭朝着蔡侯射去。
羽箭被及时冲出来的叔姜以长刀挡住。
蔡侯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他拉开身前的叔姜,缓缓地朝着雅光走去。
木丝言第二次抬起熊首弓,准备射杀蔡侯时,雅光却上前拦住了她。
木丝言一怔,私以为雅光还心存念想,要同蔡侯一道回到尔雅去。她心里徒生愤怒,转而对雅光道:“你若还想着要回到尔雅去,我不拦着你,只是往后,我再不会冒险去椒兰宫,你是死是活都再与我无关。”
雅光垂下眸子,低声淡淡地道了一句:“好。”
木丝言险些要被气到吐血,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所以也压根没去细想,转身上马,赌气地御马朝密林之中飞奔。
林中迎面而来的清冷的风,倒是让她安定不少。
她骤然勒紧了缰绳,停了下来,在原地细想了片刻后,又骑马返了回去。
雅光既然亲手杀了蔡侯的宠妾,定是没再想过要回尔雅,况且她释然地说着一切都过去时,那向往自由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
果然,在木丝言赶回去的时候,蔡侯面前的地上已经插满了,防止他前行的羽箭,而雅光正手持着熊首弓与蔡侯对峙。
“走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雅光听到了马蹄声,却没有回头。
对于蔡侯来说,雅光是楚国的公主,就算是被捉到了,蔡侯也会留她一命。
可木丝言就不一样了,对蔡侯来说,木丝言同妃月一样,都是挡路的顽石,踩在脚下时,必然是要粉身碎骨的。
一个妃月便够了,雅光她宁可再被蔡候抓回到那所牢笼之中,也不会再让木丝言步妃月的后尘。
木丝言冷静下来之后,便是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系,才又返回到雅光身旁的。
方才,雅光的那声‘好’,险些将木丝言骗过去。
“是阿月让我回来的,冤有头,债有主,阿月让我回来为她报仇。”木丝言抽出腰间的匕首朝着蔡侯走了过去。
蔡侯见状,不再继续朝雅光前行,面带惊恐地向后退去。
“白将军,你还在等什么,若再不出来,我便一刀斩了她。”叔姜一跃向前,将蔡侯拉来身后,虽长刀挡住了木丝言的匕首,可刀身受力,让他身形一顿,胸口受到敦实的一击。
他同木丝言的力量悬殊差了太多,尤甚是木丝言深厚的内力,轻轻一击,仿佛要将他胸口震碎一般。
随着叔姜的这一声吼,木丝言回首瞧见密林之中,窜出几百个身着铁甲的楚国士兵,这些士兵为首的,正是将军白素。
他手持一柄长枪,策马而奔朝雅光去了。
在木丝言来不及回撤去救雅光之时,白素一把扯过雅光,将她掳来自己的马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见此情形的蔡侯坐不住了,他从叔姜的身后冲了出来,指着白素的鼻子骂道:“楚王明明答应孤,只要祭了锦葵的命,且让你们带着木丝言回楚国,他便继续让雅光留在孤身边,白将军,孤劝你,可莫要让楚王成为背信弃义的小人。”
“蔡侯这一手卸磨杀驴,可当真做的利落极了,用了一个宠妾就将楚国的势力如数拔除了,还以此做了个套,让王上不得不原谅你,甚至将我的东西不声不响地夺走了!”白素怒道。
木丝言怔了怔,头脑中飞快地消化着白素的话。
宠妾指的应当就是锦葵夫人,蔡侯利用锦葵夫人拔出了尔雅城中的绣衣使,还拔除了雅光身边所有的楚人。
而后,又将这消息传回了楚国。
楚王想来是不愿雅光受委屈,这才以狩猎的借口邀蔡侯前去东楚会面。
这会面的结果,无非就是蔡侯要赐死锦葵,并将木丝言交还给楚国,这样雅光才能继续留在他的身旁。
他们或许都没预料到雅光会亲自动手,甚至同木丝言私逃,这才暂时联合在一起,匆忙对她们二人围追堵截。
或许,更让蔡侯意外的是,木丝言竟然还活着。
第三十章
不刻,白素面上忽然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随着他的闷声一哼,雅光侧身从马上落下。
木丝言见状飞身去接,二人一同落在两军对峙的中央空地上。
白素胸前铁甲的缝隙中有丝丝血迹流出,而他的胸膛上赫然地插着一支青玉簪。
“白武安,我不是你的东西,你听好,不惯昭儿答允了你什么,若是我不愿意,我就是死也不会死在你的怀里。”雅光俯身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熊首弓道。
白素淡然一笑,而后将胸前的青玉簪拔出,摩挲了片刻后,放在怀中道:“雅光,你欠我三箭,加上这一道青玉簪,我记着,我都记着,你若不还,我就追到你下一世,你下一世若不还,我就追到你永生永世。”
雅光被白素气的浑身发抖,她才要拉满弓朝他射箭而去,可不知怎地,却又放了下来。
“白武安,你配吗?”
雅光轻蔑一笑。
白素并没有生气,彷如年少时二人吵嘴时地模样,他歪着头一脸欢愉地道;“当然,吾乃楚国将军,九州战神白素,与你自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时,蔡侯的脸已呈现龟甲之色,他怕白素再说下去,就坐实了雅光同他有旧情的传言,况且在场的士兵如数百人,一人一口相传下去,他蔡侯的颜面可往哪里放?
他立即低声命令叔姜,趁所有人不备,前去夺回雅光。
叔姜才抬起脚,便被木丝言发觉,她侧身挡在雅光的身前,不让他有可乘之机。
蔡侯见状,便发动手持弓箭的侍卫,羽箭如落于一般地朝木丝言和雅光飞来。
木丝言立即以真气做盾,将雅光护住。
而雅光,也不甘只做为一个被保护者。她勇敢地上前,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羽箭,接二连三地朝着对面飞射去。
二人并肩作战,将包围着她们的队伍,打出了一个缺口。
“阿言,我们共乘一骑冲出去。”雅光射出手中最后一支羽箭道。
木丝言点了点头,护着雅光向后退去。
须臾,木丝言的双膝忽觉刺痛,待双腿不受控制地跪下时,迎面而来的一支羽箭就要射穿她的胸膛。
电石火光之间,雅光挡在了她面前。
“阿言,快逃。”
这是雅光扑倒在木丝言怀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木丝言抱着雅光,拼了命地想要站立。
她想要带她离开,离开这些恨不得要分食她的人。
可她的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使不出半丝力气。
“入了绣衣阁,你还真以为你能活着逃走?”白素御马上前,他侧身下马,缓缓朝着木丝言走来。
木丝言将昏厥过去的雅光护在身后,拔出匕首指向白素。
在白素的身后,木丝言瞧见一个让她再熟悉不过的俏丽身影。
那人的脸上依旧被丑陋的面具所遮盖,修长而又丰盈的身姿在那些铁甲军之中显得格外孤立。
想必是那人发出的暗针,刺入了她腿上的某个大穴,才会导致她无法站立。
就像在绣衣阁刺入木丝言背后风门穴的那次一样。
“你的武功虽是所向披靡,可最终却是出于绣衣阁,我既然能让你天下无敌,自然也有办法让你一无是处。”白素俯身便要去拽雅光,却被木丝言的匕首割破了手臂。
“我就是跪着,也能杀你。”她不顾一切地逆行经脉,迫使双腿受力朝白素飞身而去,抬手便是一掌。
白素并未预料到木丝言会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他来不及躲避,便只能硬生生地接下木丝言这一掌。
白素只觉胸口仿若被巨石砸穿了一般,他耐不住力道,后退了几步,身形一顿,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木丝言逆行了经脉,自然也不会好受。
她瘫倒在地上,随即也吐出一大口血来。
“你还在等什么,等她杀了我吗?”白素盘坐归息之余,朝不远处的那人喊道。
那人侧身下马,缓缓地朝木丝言走去了。
耳边传来了沙沙脚步声,木丝言抬头望去,见那人手持银针立于面前。
依旧是不动声色地将三支银针刺入木丝言的风门穴之中。
背后的刺痛席卷了木丝言的整个身体,她抽搐着昂起头,可双眼始终不屈。
“别,别让白素带走她。”木丝言死死地拉着那人的衣角隐忍地说道。
丑陋的面具后,本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却因木丝言的这一句话,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人俯身将昏死过去的木丝言抗在肩上,准备上马而去。
“我还未下令撤退,你胆敢私逃。”白素归息结束后,仍觉双腿发软。
毕竟方才那一掌,是木丝言拼尽了全力。
“我乃奉的是楚王之令,带木丝言回东楚复命,奉劝将军一句,收敛些,毕竟楚王答应了蔡侯,雅光公主是要同他归尔雅的,莫要为了一己之私,违抗王命才好。”她忽地开口道。
白素被气得面色发青,依旧踉跄地朝雅光走去。
料想蔡侯见到白素被打伤的几率,就犹如白日里见到星星一般。他自然不能放弃这个羞辱白素的机会,他欣喜若狂地命叔姜上前,将雅光带回。自己却抽出长刀对峙白素。
凭白素现在重伤的状态,随意一个小兵都可以将之重锤,更何况是有些身手的蔡侯。
两个男人同为了尊严展开了殊死搏斗,可最后谁都不是胜者,两败俱伤。
木丝言被带回了东楚,在楚王下令废了她身上的武功之后,被宫内的女官们收拾了一番,干干净净地送去了白家,成为了白尧的宠姬之一。
这是楚王答应白尧的,也是木丝言命里逃不过去的劫数。
她被软禁在一处白府的一处院子里,院子的名字叫莫梨轩,是仿照木丝言在木家所住的闺阁所建,院内还有三棵自木家移栽过来的棠梨树。
木丝言之所以认得那三棵棠梨树,只因那树是她和小姑姑亲手栽下的,树干上还刻着小姑姑的闺中小字,卿卿。
木丝言也曾想尽一切办法出逃,可白尧故意将莫梨轩建在白家花园最深处,四处皆是阵法,使木丝言困在其中,让她寸步难行。
她功力尽失,被废之时,伤了身上的筋脉,至今还浑身作痛。
她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若不愿坐以待毙,只能拼了命地折腾。
她砸了莫梨轩内所有值钱的东西,玉器,陶瓷,青玉案,就连她夜夜所栖的,万金难求的息石床,也被她砸成了两半。
可白尧来莫梨轩见她时,却并未有责怪她,反而悠闲地捧着棋盘席地而坐,邀请她同自己对弈。
木丝言一气之下,接连赢了白尧三局。
可白尧依旧未生气,还拿出了一坛棠梨酒出来与木丝言对饮。
想来,白尧的棠梨酒同那三棵棠梨树一样,都是从木家夺来的。
木丝言喝了几爵,便精神恍惚了起来。
仿佛她又回到了木家,坐在棠梨树下,同阿翁和小姑姑对饮,谈天,华容郡主手持柳条出现,怒斥着木丝言年幼狂妄,胆敢背着她饮酒。
只不过,华容郡主的柳条,再也不能抽到她的身上罢了。
木丝言迷迷糊糊地哭着笑,笑着哭,醒来时,完好无损地睡在了白尧的卧房之中。
白尧也算是个君子,并未有在木丝言喝醉时趁机下手将她吞入腹中。
可木丝言知道,既被送来了白家,白尧对她下手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所以在被生吞活剥之前,她尽可能让白尧厌烦了她,她才有机会能逃。
于某日深夜,木丝言一把火将莫梨轩烧了干净。
火光冲天之时,她缓缓地坐在棠梨树下,望着夜空。
众人闻讯赶来,纷纷洒水救火。
少时,白尧衣衫不整地从主院跑来。他原本面目惊慌,在见到木丝言毫发无损时,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猛地想到了什么,抬起手便掌掴了木丝言。
木丝言身子虚弱,被白尧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头昏眼花,跌倒在地上,竟无力站起。
“你就这般想死是吗?”白尧一把拉起木丝言,扯着她后脑的长发,目眦尽裂地怒道。
木丝言双手死死抠在地上,指甲深埋入土,双目通红地道:“我这样活着,同死并无区别。”
白尧神情一顿,随后松开了木丝言。
他直起身子,眼中隐藏了愤怒,转而一片漆黑。
“夫君,莫生气,想来阿言妹妹也是一时冲动,这夜里凉,她前些日子伤筋动骨,别又冻坏了身子。”前来劝说白尧的,正是他的正妻姚绾。
看来木丝言烧的这场大火,耽误了两人之间的夫妻秘事。
木丝言心里,不知为何,产生一种可耻的窃喜。
姚绾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裹在了木丝言的身上,并将她扶了起来。
如若不是少时的姚绾对木丝言不错,导致木丝言放下了戒心,她不会想到,今夜姚绾帮她,不过是在白尧面前作态,并且暗自酝酿着借刀杀人的计谋。
木丝言被姚绾带去了她住的浅绛院。
在浅绛院小住了些许时日的木丝言被姚绾照顾有加,闲来无事之时,尝试盘坐院内的河塘旁边归息。
归息时,她猛然发觉自己的体内尚有一丝真气游荡在丹田之内,只是被一股更霸道的真气禁锢了而已。
她尝试一连几次突破,累的浑身香汗淋漓,却也无济于事。
少时,她听到了脚步声,连忙停止调息,站起了身。
来者是白尧,他见木丝言浑身湿透了,神色略带惊异。他抬起手,想是触碰木丝言潮湿的额头,探看她是否生病。
可这手还未落下,却被木丝言一个侧身躲了开。
“方才,我是瞧河塘里的鱼儿肥,便想着抓一条烤来吃。”木丝言胡诌了一个理由,搪塞白尧。
白尧淡淡地笑了笑,随即拉过木丝言,伸手扯着她腰间的衣带。
木丝言花容失色,两只玉臂慌乱地捶打着白尧的前胸。
白尧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在她耳边吹气道:“你不是一直想要逃吗,你与我生个孩子,我便放你走。”
木丝言身体僵硬,被白尧抱回到屋内,放在床榻上时,浑身上下战栗不止。
须臾,她觉得浑身一凉,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被褪去了。
内力尽失的木丝言,面对白尧,就像是已经烤好野味,根本没机会反抗,只要撕扯便能尝到。
不反抗,或许还能剩下一副骨架,反抗,可能连渣子都没了。
白尧观赏了木丝言的身子一阵,呼吸由轻变重,又由重变轻。
随后,他取下一块干净的布,将她身上的汗珠拭干,又转身寻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替她穿上了。
木丝言半悬着的心落地了,她坐起身,规整衣裳后侧目白尧。
敢情方才,白尧是在试探她?
第三十一章
“我要去趟云梦泽,你且在家好好等着我。”白尧背对着她道。
“你逃不出去白家,所以别做无力的挣扎,我方才的话并非玩笑,你细细斟酌些时日,等我回来。”
白尧离开后,姚绾便不再管她,甚至不再让奴仆将一日三餐送来。
木丝言饿的难受,跳进河塘,到底是将白尧的六只锦鲤烤来吃了。
没了姚绾这道防线,憎恨木丝言的便都一并找来了。
原先,木丝言还真以为白尧是个痴情的,倒是没想,他这般执拗地缠着木丝言,却也不忘为身边添置风格迥异的红颜美姬。
木丝言接连送走了七波前来挑衅的宠姬,这些女人大都只是来她面前挑事的,木丝言有的是办法对付。她们在木丝言这里吃了瘪,大都悻悻而散,并未有伤害木丝言分毫。
动了真格的,是在夜里,时娴的出现。
她知道木丝言的武功被废了,趁着白尧未在,姚绾默认的情况下,想要让木丝言死。
只有木丝言死了,白尧才不会整日惦念着她,才不会忽略时娴对他的情谊。
这是时娴心中所想,也是时娴心中的一根倒刺。
兵器刺伤,鸩毒或是重物击打致死都会使白尧怀疑她。必要造成意外死亡,时娴自己才能摆脱嫌疑。
若是火烧,便会连带着姚绾也有危险,所以时娴选择了将木丝言沉塘。
木丝言被时娴带来的帮手钳住双臂,狠狠地压入河塘之中。
她挣扎了片刻,呛入几口水后便失去了意识。
随着她身体不再折腾的同时,池塘的水中忽地泛起阵阵水花,形成漩涡形状,而后一股巨大的引力将木丝言引入河塘之中,转而便不见了身影。
待时娴回神之后,河塘已经恢复了平静。
仿若方才河塘的突变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时娴平复了片刻,便起身离开了。
对于那股奇异的漩涡,时娴并未多想,她觉得这样最好,连木丝言的尸体都找不到,便能彻底断了白尧的念想。
暗夜之中,楚宫内距离章华台不远的莲花池里,忽地翻滚出一片巨大的浪花。
这章华台,本是长公主芈雅光未嫁去蔡国前的住所,待她离开之后,这章华台便空了。楚王念及旧情,所以一直保留着这座宫殿,并且未有让任何人入主这章华台。
一如往常,白日有洒扫宫人打理宫殿,而夜里此处便鲜少有人问津。
尤甚是在秋凉的深夜之中。
于这片浪花之中,一个带着鬼祟面具的人,从河里冒出了头。这人的肩膀上,扛着的正是从白家河塘里面救出来的木丝言。
木丝言尚有微弱的气息,脸上带着的是一展精致的蛙人面。
将木丝言放在岸边之后,那人随即用食指重击了木丝言脖颈到胸襟前的几处大穴,而后,从木丝言背后的风门穴中拔出三支钢针。
那人扶起木丝言,以自身内力破开了禁锢着木丝言丹田那股真气。
当初,便是她奉了楚王之命,废了木丝言的武功。
可她内心终究对木丝言留有怜惜之情,亦师亦友,如孤舟夜行遇萤火,幸而相逢。
木丝言体内的那股真气,便是她留下来的。这股真气护住了木丝言的经脉,也护住了木丝言体内部分内力。这些内力可使木丝言的功力恢复些许,就算无法恢复如初,至少将来在她行走江湖之时,足够保护她不受伤害。
“阿言,你自由了。” 她开口说了话,声音轻柔,像是月满时的清辉。
木丝言自一棵榕树下醒来时,天已然大亮。她不知自己这是身在何处,坐起身时,忽而感受到丹田内真气的翻滚。
她随即盘坐归息,不过多时便恢复了些许功力。
只是,经过太多磨难,身子有些亏损。
她不知是谁救了她,还将她受损的经脉修复。
她逃出楚国,直奔蔡国,寻了处山村调养了几日,而后,便偷偷趁夜色,再次潜入尔雅。
木丝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雅光,她急切想要知道,那时替她挡箭过后的雅光,究竟如何了?
蔡国秋日的月圆之夜,芙蓉花开的刚刚好,木丝言趁着月光净明,潜入了椒兰宫的内院。
院内的小山上,还生长些许桃花。
此时的季节并非桃花盛开的时节,出于好奇木丝言上前探看,才发现这些茂盛的桃花竟然是用绯色的丝绢做成的假花,月光之下远远望着,倒是足够能以假乱真。
她避开巡视的宫奴,直接从窗子跳进了椒兰宫的寝殿之内。
寝殿之中放置了十余盆炭火,炙烤着卧房之内犹如酷暑一般炎热。
木丝言才停了一会儿,周身便已经开始冒汗。
她行至内室,见雅光身着白色中衣平躺在床榻上。
她见雅光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心里咯噔一下。
缓缓上前,用手指轻轻触碰了雅光的脸颊,却感受到指尖传来冰凉之感。
在这般燥热的环境之下,能保持身体冰冷如霜的,只有尸身。
可木丝言偏生不信她是死了,俯身而下将她扶了起来,随即盘坐在她身后,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着自己体内仅有的真气。
少时,雅光缓缓睁开了双眼,疲惫地唤了一声,阿言。
而后,她顺势倒入木丝言的怀中,身体逐渐回温。
“不要为了我,浪费你的内力,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因身子依旧发冷,雅光下意识地往木丝言的怀里钻。
木丝言喜极而泣,吞咽着方才因胆战心惊而掉落的眼泪,她将雅光紧紧抱在怀中,并扯过床榻上的棉被,将两个人裹成了一团。
就像少时的二人在楚国章华台,同榻彻夜谈心时的一般模样。
她才要开口问,究竟蔡侯那厮对雅光做了什么,能让曾经神采飞扬的雅光变成现在这般形如枯槁。
寝殿的门前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仿佛是有人进入了寝殿之内。
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木丝言匆忙四处寻着隐蔽之处藏身。
她的到来,定是不能让他人知晓,尤甚是蔡侯。
“阿言,莫急,是自己人。”雅光冰凉的手扯住了她,轻声与她说道。
木丝言定了定神,既得了雅光的回应,便不再动。
须臾,她见一身绯色宫装的少女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掀开了垂帘走了进来。
她抬起清亮的双眸看了木丝言一眼,微怔片刻。
片刻后恢复了正常,上前服侍雅光喝药。
雅光垂眸看了一眼木案上的汤药,随后端起一饮而尽。
木丝言静坐在一旁,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女,忽而想起,似是曾在章华台见过她。
只不过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负责洒扫雅光豢蝶的温室。
木丝言记得,当年雅光出嫁蔡国时,小姑娘家中母亲患病,求了雅光的恩典出宫回乡侍奉重病的母亲去了,并没有再跟着雅光一同来蔡国。
“前些时候,昭儿怕我思乡过重,导致心神交瘁,便送来蔡国一些楚国的物件儿,跟随这些物件儿一同来的,还有楚国送来侍奉的宫婢,名义上是陪我聊天解闷,以缓思乡之情,但实际大部分都是派来监视叔怀的。”汤药入喉,雅光的声音忽而变得沙哑。
“想来这些人之中,唯有碧儿是真心想要知道我是否安康的人吧。”
碧儿是小姑娘的名字。
“所以,我也知道你在楚国这些时日的遭遇,你身上的伤可还疼着么?”雅光拍了拍木丝言的肩膀,略有疲惫地道。
木丝言咬着唇角摇了摇头。
她在楚国的遭遇,自是比不上雅光在蔡国所承受的万分之一吧。
她只恨当时自己没能倾尽所能,带雅光走。
“你既是逃了出来,为何不走远些,还要来我这,不怕再被捉回去吗?”碧儿收了汤碗,而后从床榻一旁抬来一盏凭几放在雅光的身后,让她靠在上面,随后又转身掀开垂帘出去了。
木丝言目送碧儿离开后,转头垂眸淡淡道:“我想同你一起。”
雅光嘴角泛起苦笑,释然道:“还想将上次发生的事情再经历一次么?”
“你还有几条命能从白尧的手中逃出来?”
木丝言咬着唇角,不再说话。
她这次出逃,不知受哪位高人所救,侥幸逃了出来,如若还有第二次被送回到楚国,那么白尧可能会用最极端的方式将她永远禁锢在白家。
雅光长叹,悠悠地道:“阿言,这天和地于我来说便是囚禁着我的牢笼,怕是我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可你与我不同,你还有机会。”
雅光的话,像是在对木丝言做最后的道别,她恍然间又想起木家出事之前,华容郡主也是这般将她向外推赶。
“你是我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我怎会丢下你一人在这里受苦?”木丝言握住雅光的手,却发现她的手不似方才冰冷,反而变成犹如烙铁一般炽热。
木丝言才碰到,便被烫的撒了开手。
她抬头差异地望向雅光,却见她脸颊绯红,双眼迷离,身上的中衣已经被身上的汗水打湿了一大片。
“这是怎么了,方才冷的像块冰,怎就瞬时变得滚烫?”木丝言一把掀开雅光身上的棉被,看到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一片通红。
这样下去,雅光的身体怕是会承受不住这股热气,需要想办法先为她降温。
木丝言环住雅光的腰身,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掀开垂帘往出走时,撞上了又返回的碧儿。
“雅光浑身发烫,快些想办法给她降温”木丝言急迫地道。
相较木丝言的惊慌失措,碧儿显得就冷静多了,她似乎对雅光身上所发生的异常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木丝言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装在了心里。
“请随奴来。”碧儿转身引着木丝言过垂帘后,往殿内的东暖阁走去。
暖阁所有的窗子被棉絮塞的密不透风,暖阁中央放置着四樽大鼎,鼎内被冰砖填满。四樽大鼎的中间还放着一个可以容得下一人躺的木桶。
碧儿示意木丝言将雅光扶至木桶之中,木丝言照做,将雅光平放,头抵在木桶边缘。
木桶内有些许透明的凝露,这些凝露在雅光躺入木桶后纷纷浸入她的身体,没过多时,这些凝露便都化成了水。
而雅光的面色终是宁静下来,身体也不再炽热如火,靠着木桶沉沉地睡去了。
“雅光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木丝言轻抚雅光额角的湿发问道。
碧儿摇了摇头道:“奴不知,自奴来蔡国见到公主之后,公主的身体便是如此,这些异常的症状折磨着公主,可却不会威胁到公主的性命。”
“那碗汤药和这暖阁,是缓解雅光病痛的?”木丝言问道。
碧儿点了点头道:“都是蔡侯耗费重金在九州之上寻得的奇珍罕见的药草,专供公主缓解疼痛之用,奴虽然知道公主的病大约是因蔡侯而起,但奴觉着蔡侯对公主还是存有真心的。”
“真心?”木丝言嘲讽地笑道:“你莫要被他诓骗了,他不过是为了能给楚王一个交代,才希望雅光能活着,以什么姿态活着,是苦是乐,有无尊严,他都不会在乎。”
木丝言终于知道,雅光那句,天地皆为牢笼是何寓意了。
第三十二章
现在的雅光,就算是和她离开了蔡国,一同逃去无量山,怕是每日也要遭受这些病痛的折磨,更何况木丝言比不上蔡侯能挥金如土,她如今伶俜拮据,根本无法为雅光寻得奇珍罕见的药草来缓解她的疼痛。
木丝言有些沮丧,待碧儿将睡着的雅光擦净了身子,扶回到床榻上后,她便离开了椒兰宫。
她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满心的挫败,像是心口揉杂了锋利的石粒,一呼一吸皆是哽塞。
在游走在蔡宫之内时,木丝言瞧见原本被雅光烧秃了的芙蓉花田,似是又被种满了芙蓉。
她行至芙蓉花地稍作停留,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声。
她俯下身,连忙隐藏在芙蓉花之中。
少时,人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卫夫人已然夺政,接下来吾等择日便可于平津会盟,征讨楚国便指日可待了。”说话的那人声音阴柔,如若不是声色有些黯哑,木丝言险些认为是个女人在说话。
“只不过让她给跑了。”这声音听来熟悉,木丝言屏气凝神,继续探听。
“不碍事,孤知道她去哪了,自有办法将她捉住,只望届时归还予蔡侯之时,莫要再像以往一般怜香惜玉可好。”那人笑道。
他自称为孤,必是九州诸侯国的王侯。
想来道出卫夫人以及平津王城,木丝言已经猜到这人是谁了。
“若息国与陈国助孤破楚国,那么孤便保证,妫翼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到陈国,卫夫人可安享陈国太后之位。”蔡侯道。
“在下有些好奇,如若楚国破国,蔡侯要如何处置楚姬夫人?”息国侯笑道。
蔡侯沉默了片刻后道:“此乃孤的家事,息侯莫要过多询问。”
“蔡侯,孤最爱的女人桃花夫人可都被你染指了,你却与孤说家事莫问,是不是有些见外了?”息国侯讥笑着。
蔡侯的呼吸忽地加重,声音慌乱道:“你明知那事并非孤意。”
“孤自然知晓,只不过被蔡候占了次便宜,孤有些心里不畅快罢了。”息国侯打断了蔡侯的话。
“不如,蔡侯送孤一位美姬聊以慰藉可愿?”息国侯问道。
蔡侯犹豫了片刻道:“你若喜欢,孤便成全你。”
“不如就送蔡侯厌恶的楚姬夫人吧,听闻楚人身形颀长,肤色铜黄,孤还没见过通体铜黄的身子是何等模样。”息国侯道。
“楚姬不行。”蔡侯斩钉截铁地道。
“为何?”息侯饶有兴致地追问。
“不行就是不行。”蔡侯声色已然愠怒。
息国侯见此便不再得寸进尺,而后,又悠悠地道:“那便是那个跑掉的合欢夫人如何?”
蔡侯冷哼了一声道:“你若能抓得住她,便如你所愿。”
息国侯没有再说话。
木丝言虽被困在楚国,却也知道陈国和息国的姻亲关系,而息国侯口中的合欢夫人,应当就是陈国才寻回的大公主福祥。
要说这福祥公主的生身也是苦命,本是有机会继承储君之位的陈国长女,却在出生之时被巫臣卜出有灭国之身,出生之后就被送去了重华神殿清修,还牵连了她的母亲凤娰夫人,也一同被赶出了宫。
而今卫夫人赵南子在陈国可算是后宫独大,又怎会轻易地让这对母女回到宫里。
嫁来蔡国,也应当是被迫的。
木丝言有些惋惜,不过又是一个雅光罢了。
她沉思的太过入神,以至于有人站立于她身后,她都未曾察觉出来。
那人悄然站在她身后,并没有想要揭穿木丝言的举措,反而用刀鞘压着她的肩膀,将她往花丛的更深处隐藏。
“回禀国君,刚刚收到息国传来消息,说是鱼儿已经游到网中去了,请息侯即刻赶回平津王城去。”这声音让木丝言极为熟悉,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了。
“哦,这么快?看来孤要同蔡侯告辞,先行一步了。”息国侯笑道。
“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能让他们这么快就上钩了?”蔡侯问道。
“孤这个法子,蔡侯还是莫要知道的好,否则到时候忍不住怜香惜玉,岂不是坏了大事。”息国侯讥讽道。
蔡侯冷笑一声,道“既然这般,那孤,就等着看戏吧。”
随着脚步远离的声音,木丝言肩膀上的重量缓缓减轻,她回过头望去,看到站在她身后的,帮助她躲过蔡侯和息侯的,正是护国将军叔怀。
木丝言本想同他打上一架,可一想方才是他帮忙在蔡侯和息侯的眼前隐蔽了自己,便没有冲动拔刀上前。
许是木丝言觉着他同蔡侯那些人不同,至少自认识他伊始,叔姜的内心深处良知未泯。
木丝言试着问到叔姜有关雅光身体异常的事情来。
本是抱着侥幸询问,倒没想到叔姜居然一五一十地与她说了。
当初的那一箭,险些是要了雅光的命。
许是国界追捕她和雅光的这一计,是楚王当时谋算好了的,他猜到雅光会替木丝言挡下那些羽箭,蔡侯也会不顾生死地带雅光回到尔雅,不顾一切救治她。
至于雅光是死是活,不过就是楚王的赌罢了。
楚国的公主死在了尔雅,死在了蔡国,这便是楚国对蔡国宣战的契机。
原是从那时起,他早已舍弃了他亲生姐姐,芈雅光的命。
叔姜说,陈国,便是在那个时候被蔡候拉下了泥潭的,那位陈国的大公主福祥也是在那时嫁入蔡国来背黑锅的。
幸运的是,这位福祥公主身旁有一位贵人,便是这位贵人,救了雅光的命,将她的生命延长到无穷尽。
木丝言从叔姜的嘴里听到这世间还有玄牡珠这种奇珍异宝的时候,本是不信的。后来,她又趁着机会溜入椒兰宫几次,当着雅光的面确认后,这便是确定了叔姜并没说谎。
想来长生所要付出的便是日日如冻在冰窟里的寒冷刺骨,如烈日灼心一般滚烫灼烧,怪不得雅光要认命。
时光对她无用,那么这世间对她来说不过是牢笼。
木丝言心疼雅光,便留在了尔雅,叔姜帮她寻了一处院子安顿。每日安排宫内禁卫巡逻时,也会留出几个时辰的缺守来给木丝言,方便她溜入椒兰宫看望雅光。
一直到山花再次开放之时,合欢殿的那位陈国公主被送回了宫内。
木丝言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雅光的寝殿内,她为了躲避桃花夫人,在椒兰宫内装醉,将怀有身孕的桃花夫人气到早产。
木丝言看到雅光的眼眸忽然明亮,嘴角闪现强忍着的笑意,她抬起腿踢了她一脚,让她赶快装死。
福祥公主俏皮地眨了眨眼,随即晕倒在地上不动了。
于夜里,木丝言再次来到椒兰宫时,雅光刚从暖室里出来,她披了一件薄衫,坐在漆黑的夜里,望着画架上的一幅水墨画出神。
那画上,开着灿烂夺目的桃花,桃花中躺着一个娇俏的美人。
美人的面孔,似是少年时的雅光。
“阿言,你说太过慈悲的人,是不是下场都凄惨?”雅光听得出木丝言的脚步声,她知道木丝言就站在她的身后。
木丝言喉咙一紧忍住酸楚,跪坐在她身旁,淡淡地笑道:“我瞧那福祥公主可并不是个慈悲的姑娘,况且今日那桃花夫人的下场,可比她要凄惨。”
雅光散开了满面的愁容,也莞尔一笑道:“你今日瞧见她了?”
木丝言点了点头。
“那丫头俏皮地模样,总是让我想起少时的我们。”雅光抬起手触摸着画纸上美人的脸庞。
“所以,这画,是她画的?”木丝言随着雅光纤手摩挲的纹路,细细地观摩着画卷。
雅光点了点头:“你说,她并未瞧过我年少时的娇俏,却执笔画的惟妙惟肖。”
那时的木丝言不知为何心里突生一个奇怪的心思,她倒是十分想成为这位福祥公主的画中人。
她这一想法,在多年后,成了真,只不过那时,她却早已红颜枯骨,并未有雅光这般幸运,能从画里看到最初自己的模样。
“阿言,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雅光说道。
木丝言毫无疑虑地点了点头。
便是雅光的这个忙,使木丝言错过了无量山,错过了时见燊,错过了能亲眼目睹木家被平反的那一天。
木丝言道别了叔姜,道别了尔雅城,一路往圣安去了,在雅光暗中的帮助下,她顺利地进入了陈宫做了一位奉茶的小婢女,时而打探陈候被关押的地方,时而帮助上卿百里肆传递消息,几次险些被发现,受了些皮肉苦,也所幸遇到贵人相助。
尔雅被楚国铁甲军攻破的那一日,是木丝言见雅光的最后一面。
她连夜飞奔至尔雅,却见城破之时,莫央宫大火冲天。
木丝言内心如万箭穿透,冲破火光闯入,拉着瘫在地上的雅光就要向外冲去。
“阿言,你听我说。”芈雅光甩开了木丝言的手,她站定在原地,平静且安然。
“我这一生,总在做困兽之斗,可无论我怎样挣扎,却都挣脱不开这牢笼的束缚。”
“况且,这世上的苦和甜,我一并尝尽了,对我来说,足够了。”
她眼中终是留下了晶亮的泪滴,像是在火中焚出了的血红宝石,夺目闪耀。
“章华台上的那只蝴蝶被他捏碎了。”
“答应我,别再让他们,把她捏碎。”
火光之中,木丝言瞧见蔡侯倒在坐塌上,胸前插着三支羽箭,弥留之际,抬起手扯了扯雅光的衣袂。
雅光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甩开了蔡侯的手。
她用力将木丝言推出了莫央宫,而后整理了身上的衣物,那是楚国旗帜的颜色,绀青色。
她在火光之中,微笑着,却似乎也重生了。
回到圣安的木丝言大病了一场,身子逐渐好转之后,也等到了福祥公主的归来。
在最后夺政的关键时刻,木丝言以身护住了凤娰夫人和陈国君,也替福祥公主挡下了暗中的利刃。
待陈国一切安稳下来后,木丝言想过要告别。可不知怎地,她这心里,却怎样都放心不下这位陈国的小公主了。
木丝言心中一直认定,是自己将这位小公主当成了雅光,在每每喊着她公主时,仿佛回应木丝言的,是年少时的芈雅光。
几次的同榻而眠,也都影响着木丝言的梦境,梦里的她,仿佛又回到了楚国的章华台,同雅光在豢蝶殿中戏蝶。
第三十三章
如若不是木丝言发现陈宫之中藏匿着绣衣使,想必早在小公主的冬猎结束时,她就离开圣安了。
也许,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原本柔软的心,在历经万千沧桑后,被层层硬壳包裹住,却在小公主笑着叫她芊芊的霎时,土崩瓦解。
“百草生芊芊,百草思青青,良人如素素,君子如卑谦。”
“芊芊这个名字,比栾要适合的多。”
这声芊芊让木丝言蓦然许久,她想起父亲曾与她说的:“木,万物之所以始生,木之为言触也,春生之性,你叫木丝言,便是父亲希望你,如同春生一般,芊芊而立。”
如若当时没能同雅光并肩作战已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那么留在小公主身旁,便是不想此生再多这么一件憾事。
挡箭是出于本能,就如同怀疑也一样。
木丝言并不知道,楚国的绣衣使早已在暗中同小公主身边最信任的妫少师谈好了交易,只等圣安空虚,名正言顺地把持内政。
也是她决定替小公主引开楚国兵卫,背着空匣子装作兵符,独身下船时才知,从飘香院的女闾,到陈宫内的琴师的这位瞽者素素,便是楚国安插在陈国同妫燎为谋的绣衣使。
这便是楚国,这便是绣衣阁。
一边引着息国和陈国反水蔡国,一边插手内政,待他们自取灭亡,再来慢慢蚕食。
更使木丝言深感意外的,是那位素素姑娘,她不仅仅是绣衣阁内携领暗人的掌司,亦是木丝言名义上的师父。
那个带着丑陋鬼怪面具的女人就是她,她在绣衣阁内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婳奴。
这也就解释的通,小忠,霜儿和李辰尸身上致死的伤痕为何只是一个小小的针眼了。
只不过那时的木丝言并未联想到是素素就是婳奴。
以婳奴的身手,木丝言自然敌不过。携领暗人的掌司武功高强,且她在黑夜中穿梭,犹如白日一般轻巧自如,尤甚这婳奴拥有着一双可以看透黑夜的双眼。
很快,木丝言被她的针击中了,可为了小公主,她自然是拼尽了全力,冲破血脉,同围上来人厮杀。
她躺在血泊之中,身中数刀,她本以为命已至此,终能与雅光和阿月重逢,不料却被一个半路而来,背着药箱的医女所救。
木丝言还记得,那位医女的名字叫秦上元,手持一盏灯火,眉善目秀,却说着与她的慈悲相极为不相符的话:“一个一个大老爷们,都不要脸了,欺负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不怕宗族祖坟被雷劈吗?”
亦是秦上元的坚持,使木丝言在白尧赶来时,还尚有一丝气息。
暗夜之中,陷入昏迷的木丝言并未看清白尧的模样,只觉鼻尖传来一阵鼠姑花香,仿若少时的黑夜,那位抓着萤火虫的少年,安然地躺在她身旁。
待醒来时,木丝言已身处于楚军的大营之中。
许是知道她会跑,白尧用绳子将她捆在了床榻之上。
她挣扎了许久,待右脚的绳索稍微松散时,便见白尧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木丝言闻声后,随即翻身装睡。
白尧行至床榻一旁,温热的手掌摩挲着木丝言的脸庞,没过多久,他的手指便随着下颚,缓缓滑下,游走在木丝言的锁骨上。
木丝言心如锣鼓震天。
白尧俯身而下,将脸埋在木丝言的胸口,霎时间,温热的气息窜进了木丝言的脖颈之间。
木丝言打了个冷颤,猛地睁开眼,推开胸前的白尧。
白尧挑着嘴角笑了起来,再次上前贴着木丝言的侧耳道:“我知道你刚才是在假寐。”
木丝言头皮发麻,趁机踢开右脚上的绳索,抬脚朝着白尧两腿之间踹去。
白尧利落闪身躲了开。
木丝言挣扎着坐起身,可手腕上捆着的绳索接连着床榻上的木栏,系的坚固且牢靠。就算她身怀绝技,怕是也无济于事。
“秦女医说,你身上的伤还未好,莫要动的太剧烈,否则伤口再被撕开可就不好了。”白尧再次俯身而下,钳制着木丝言的肩膀将她压倒在床上。
木丝言想要开口问关于小公主的消息,可又怕若是自己问了,反而会触及到白尧的逆鳞。如今身在龙潭,需得步步小心。
“这是何处?”木丝言开口问道。
“潼安大营。”白尧丝毫未有遮掩,如实回答。
“别担心,陈国的福祥公主已被我一同捉来,现如今关在北处的娼奴营。”白尧伏在木丝言的耳旁继续说道。
他炽热的大掌在木丝言的身体上游走,没有丝毫懈怠。
木丝言强忍着厌恶之感,却极力的装成害羞地模样。
若是小公主被捉住了,那么他们应当已经知晓小公主手上的那枚兵符也是假的。
不过,楚王和白尧暂且并不会让小公主沦为玩物,毕竟攻打潼安之时,小公主可是比投石器还要可用的一件攻城利器。
只是娼奴营那种地方太过危险,木丝言不忍她被困在那种地方。首当其冲的还是要想办法带着小公主一同逃出去才是。
“她手上的兵符也是假的,你可知真的兵符在何处?”白尧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娇喘连连的木丝言。
木丝言双颊红晕,因内心正打着如意算盘,正装作双眼迷离地模样。
这般妩媚又多情的样子,自是白尧从未见过的,他喉咙一紧,险些口中流涎。
木丝言摇了摇头道:“不知。”
“你当初是如何离开白家的?”白尧故作清醒地捏着木丝言的下巴质问。
“是你家夫人送我离开的。”木丝言歪着头,柔媚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将白尧的故作镇静击得溃不成军,他终是强忍不住,扯开了木丝言的衣带,攻城掠地。
他也曾怀疑过,是姚绾放走了木丝言,可姚绾却否认,就连白家的护卫也未找到任何确切的线索,指明是姚绾驱赶了木丝言。
仿佛在四面皆是迷阵的白家,木丝言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白尧沉寂了一段时日,直至有绣衣使传回消息,告知福祥公主身旁的婢女就是木丝言,这才使白尧清醒过来,同楚王请命参与到攻打陈国之事来。
来之不易的失而复得使白尧异常沉醉于木丝言的温柔乡,一连几次的交融,致使木丝言险些被白尧揉碎。
许是木丝言的百依百顺迷惑了白尧,他不但松开了捆着木丝言的绳索,就连事毕入睡之时亦是没有防备。
木丝言悄悄起身,击晕了他,胡乱地套上了衣裳跑去了娼奴营救出了小公主。
木丝言知道白尧四处征讨之时,必会使金乌跟随,她带着小公主寻到金乌,共乘一骑准备冲出大营。
可才冲出了马厩,却见白尧早已下令将大营的出口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木丝言不禁玩味一笑,想来他们二人心中早已各有盘算,不过是看谁假装的更加沉稳罢了。与白尧在营前厮杀时导致原本的伤口又裂了开,可白尧丝毫没有手下留情,手持青霜剑将她手上的画戟劈成了两半。
她胸口传来阵痛,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毫无悬念地被带回了原来那处营帐,待木丝言悠悠转醒时,瞧见小公主正趴在她身旁睡的正香。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裂开的伤口,又被贴好了药膏。
“芊芊,你醒了。”小公主闻声而动,慢慢地将木丝言扶了起来。
“你以后莫要再因我受伤了,秦女医说,若是你再不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药石无医了。”小公主泪眼蒙蒙。
木丝言的心里清楚,她这副残躯,如若不是阿月的紫荆红玉丸护着,尚在绣衣阁时就已经是支离破碎了,她的时日已然所剩无几。
不过所幸的是,白尧未在将小公主送回到娼奴营去,而是同木丝言一起,留在了营帐之中。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木丝言除了思量着如何带着小公主出逃,便是心力交瘁地应付着白尧的日日痴缠。
秦女医离开时,曾嘱咐小公主每日帮助木丝言未愈合的伤口换药。白尧闻此,便日日算准了时辰来营帐之中,将小公主赶出营帐,亲自为木丝言宽衣换药。
“阿言,待征战结束后,同我回东楚,为我生儿育女,偕老相伴可好?”云雨之后,白尧环着她的腰肢轻声道。
木丝言垂着眸子含笑道:“若是征战一直不结束呢?”
“最迟逐除岁前,攻下潼安这一城便可。”白尧抬起手把玩着木丝言精致的下颚。
“若我应你,你可否能求楚王放了陈公主?”木丝言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尧闻此,猛然翻身将木丝言压于身下:“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木丝言,你是楚国人,而她是陈国的女君。”
“况且,你觉着楚王会轻易放过她吗?她若是个寻常普通人,便也算了,可她偏偏是陈国的继位女君。”
木丝言淡然一笑:“是啊,一个临危受命的女君,却要遭受到无妄之灾。”
“我很好奇,究竟她有什么神力,能使你这般忠诚于她。”白尧舔舐着木丝言的耳垂悠悠地道。
“并非忠诚,不过是惺惺相惜罢了。”木丝言默默抵抗着白尧的侵略。
只不过她的抵抗并未奏效,反而再度激起了白尧的兴致。
“既是这般结果,打从一开始,你便不应该逃,兜兜转转了许久,却又浑身是伤地回到我的身旁,不过这倒是告诉了你,天意不可违的道理。”
“还逃吗?”白尧饕餮着木丝言的每一寸柔媚。
木丝言哆哆嗦嗦地咬着下唇,缓缓闭上了眼。
木丝言清楚,白尧不过只是想求欢罢了,她这具身子终是度不过几载春秋,更何况她和小公主的命就捏在他们的手里,哪里还有机会给木丝言说不愿意。
她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将小公主安然无恙地送回潼安城,只有她安然无恙,才能发现她遗留下的,破坏攻城器的奥秘。
只是她的小公主们总喜欢骗人,以前的雅光也是,现在的妫翼也是。
木丝言知道,她们善意的欺骗,都是为了她能安然无恙,好好的,自由的活下去。
她这一次总算是没有被辜负,也以性命护佑,身体为盾,为她的挚爱知己挡下了那六支羽箭。
就像当初雅光,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一样。
只是,她再没办法兑现,无量山的繁花似锦了。
可是她,终将获得安息,且从此自由。
(番外完结)
第一百零三章 人生由命非由他
妫翼跟随君绫北上至周地,这一路,妫翼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
月恒在君绫的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可她越是哭闹,君绫越是不肯放手。
终于在抵达宛城时,月恒病了。
妫翼再忍不住,从她怀中夺下月恒,寻医官而去。
如今整个宛城冷冷清清,城中本就寥寥无几的医馆却都关着门。
走投无路时,她忽而想到,秦上元曾与她提到过的宛城驻军医局。
她凭着记忆向宛城驻军营飞奔,见驻军守营兵不过二三,且未成队。
未表明来意,妫翼直接闯入挂有“病”字旗的营帐之中,掀开大帐放眼望去,内中空旷且整洁,亦无伤兵,只有一群年岁不等的稚童与少年。
他们围坐在一处有模有样地分拣着草药,见妫翼闯入,皆向帐中磨药的妇人身前躲去。
妇人转过身时,紧追在妫翼身后的守营兵也冲了进来,作势便要打杀妫翼。
此时月恒颇为即时地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使守营兵停了手,连同妇人也穿过簇拥着她的稚童,向妫翼走了过来。
“她这是怎么了?”妇人开口问着。
妫翼眼眶发热,哽咽着声音道:“许是路途颠簸,加之受了惊吓所致。”
“这个时候,怎还带着个幼子到处赶路?”妇人紧皱着眉头嗔道。
她自妫翼怀中小心翼翼地接过月恒,一边埋怨着妫翼的粗心大意,一边细细地检查着月恒。
妫翼任凭妇人数落,也不开口反驳,站在旁边一位年岁稍大些的俊朗少年见妫翼眼中浸着少许泪水,故而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细声道:“我阿娘最近太过劳累,脾气有些暴躁,虽然她是半路才学的医典,可多少有些用处,夫人莫急,我阿娘定能将妹妹医好。”
妫翼见少年眉眼有些相熟,可就是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她细声地与少年道了一声谢。
妇人检查完月恒后,又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摇晃,嘴里哼着悦耳的童谣。
不刻,月恒止住了哭声,在妇人怀中渐渐睡去。
随后,妇人打发少年带着帐内的稚童去其他营帐内,并嘱咐他们,再不要靠近这所营帐。
“是风痧。”支开帐内所有的稚童,妇人开口道。
妫翼心中咯噔一下。
“不过算你走运,我刚刚炮制许多可用的药材,几服药下去,也就痊愈了。”妇人将月恒放在软塌上。
“只不过你的孩子尚幼,饮这种苦涩的汤药颇有难度,我建议你饮下汤药,再通过乳汁喂养。”妇人铺了几张油纸,开始为月恒配药。
妫翼垂眸望着月恒,随后笔直地跪在妇人身前。
妇人吓了一跳,连忙去扶。
“我与女娘有因缘羁绊,还请女娘代我照看她。”这妇人的相貌与莘娇阳有七分相像,又能在宛城军营随意去留,想必是嫁给宋家的莘氏女,同莘娇阳是亲姐妹。
如今妫翼被君绫痴缠,若君绫再拖着月恒,怕是到了安阳,月恒也没命了。
迫不得已,妫翼才想将月恒托付给她。
“我如何代你照看这乳娃娃,她这般幼小,你忍心扔下她就走?”妇人挑着眉梢,不可置信地看着妫翼。
“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妫翼哽咽道。
妫翼望着月恒的眼神带着心碎与不舍,妇人从她的眼眸中读懂,又想到她说的那句因缘羁绊,终是叹了口气,道:“何时回来?”
妫翼微怔,她总是没想到妇人能这么快就妥协。
她跪拜后起身,从怀中摸出一条冰玉的火纹长生锁,这是月恒满月时,妘缨送给她的礼物,此前被君绫嫌弃碍眼,扯下仍在路旁。
妫翼将长生锁重新挂在月恒身上:“若我一直未能回来,还劳烦女娘,将她送去宋国,出示这冰玉的长生锁,便会有人收留她。”
妇人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知你要去做什么,想来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抛下这乳娃娃,只是我相信若非到性命攸关,一个母亲总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
“周地动荡,阿妹小心些,我和孩子一起等着你回来。”
莘氏女总能察觉到人的内心身处,良善又不失锋利,体贴又恰到好处。
妫翼点了点头,心中盛满感激地再次拜别妇人。
此时,帐外传来稚童们阵阵惊呼,妫翼与妇人相视一眼,先后冲出了营帐。
帐外,君绫正提着一惊慌失措的稚童,神色玩味地逗弄着。
她身上的华服血迹斑斑,腰腹之间有一处浓厚的血印,似是那处受了重伤。
余下稚童皆战战兢兢地躲在年岁稍大的俊朗少年身后,而大营中的守卫皆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口鼻渗血,气息奄奄。
君绫看见妫翼现身,缓缓将手松了开。
眼看稚童欲坠向地面,那位俊朗少年猛冲向前,稳稳地接住了稚童。
站在妫翼身后的妇人松了一口气,她气势汹汹地向前一步,质问君绫何故与孩子过不去。
妫翼默默捏了一把冷汗,上前握住了妇人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君绫见妫翼与妇人相熟,冷冷地开口道:“你将阿九托付给她了,是不是?”
妫翼定了定心神,行过妇人的身旁,道:“你我二人此去安阳,不便带着她,不如暂且先将她留在这儿,这营中稚童皆受这位女娘照拂,荒时暴月能有如此良善行德之人,你也不必担心她会亏待了阿九。”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路,我亏待了阿九?”君绫横眉立目,眸中火色妖瞳忽隐忽现。
妇人听得出来,孩子的母亲正是受面前这位不速之客的胁迫,才不得不托付骨肉予她。
“她得了风痧。”妇人道。
“阿九得了风痧,若不留在这里接受治疗,再继续前行,路途颠簸会有性命之危。”妇人故意将月恒的病说得严重。
君绫眼神犀利地望着妇人,妇人并未躲闪,行之坦荡地与她对视。
少时,君绫冷笑一声:“原是宋将军的良妻。”
妇人一怔,眼神忽而变得凶猛。
“你将我家将军如何了?”妇人紧握着双拳怒吼道。
妫翼颇为不解,妇人是如何仅凭一句话,便知晓君绫见过宋尔延将军的?
君绫摇了摇头,不屑一顾地道:“我也不清楚,许是死了吧?”
妇人闻此,近乎崩溃,她身形恍惚,若不是妫翼扶了她一把,怕是她已经栽倒在地。
君绫阴霾的眼中,闪过一丝透亮,她随后又道:“进了死城,也不一定会死,也可能还活着,被秦上元用汤药吊着命。”
妇人忽而扑向君绫,跪倒在她脚边,一边啜泣,一边求道:“我求求你,救救他,别让他死,至少别让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妫翼不动声色,细细地观察着君绫,她眼眸中的火色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的墨色。
“他知道前去安阳支援必是凶险万分,所以随身带着你的小像,因为你的小像,我已经饶了他一次,可他却不知感恩,反而刺穿了我的心窝。”君绫平静地说道。
妫翼也是最近才察觉,疫病发散可能源自于君绫的血。
越是疯狂砍杀她的人,越容易被侵染疫病,甚至触碰到她的血迹,便会即刻死亡。
只是妫翼尚且不清楚,那些没有被染上疫病的人,是如何规避的。
便是方才君绫提着那个稚童的脸上,也被溅到君绫的血迹,可为何那稚童却毫发无损?
“愣着做什么,不走吗?”君绫喝道。
妫翼回神,将妇人扶了起来,并安慰她,待到了安阳,定会确认宋尔延将军的情况,而后书信与她知晓。
妇人不言不语,只是不住地在抽泣。
妫翼见无法慰藉妇人的悲痛,便叫来那少年搀扶妇人,随后与君绫缓缓离开。
还未行满十步,身后便传来动静。
妫翼回眸望去,见那妇人手持长簪,向君绫背后刺去。
妫翼甚怕妇人被君绫的血迹飞溅,而染疫身亡,故而挡在了君绫身前,为她承受了那一簪的袭击。
妇人未修武道,身姿轻盈柔弱,那一簪子虽然见血,可终究未伤及太深。
妫翼趁机伏在妇人肩膀,轻声道了一句:“护好自己,才能守护孩子们。”
妇人闻讯,身形一晃,眼中积泪登时崩落于面颊,而后长叹一声瘫坐在地上。
妫翼将簪子拔出,还给妇人,随后自中衣内侧撕下一段薄布,按压在伤口处止血。
她转过身,却发现君绫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后背冒出虚汗,有些后怕君绫看穿她为了保护妇人,所用的苦肉伎俩。
“为何替我挡下,你明知我就算被剁成肉泥,也不会死去。”这一路上,要杀君绫的人太多,多到每经过一处,君绫都会换掉沾满血污的衣衫。
妫翼不知她伤口如何愈合,只是但凡她受伤之地,方圆十余里的人,皆被不约而同地染上疫病。
“你是不会死,可你也会疼。”妫翼道。
“你骗我。”君绫眼中闪着许久不见的泪光。
“你定是怕我受伤后,发怒而伤害她,所以才会为我挡了这一下。”君绫道。
妫翼抿着嘴,越过她,继续向前走,道:“若你这么想,便如此吧。”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宛城大营,继续在春日的萧瑟中前行。
由于日夜不停地赶路,妫翼身上的那处伤口反复撕裂,创面难以愈合。
创痕引起了她的惊厥,猛然摔进了春夜的野花丛里。
陷入惊厥的恍惚之间,妫翼似是看到满天的萤火,聚集着向她飞了过来。
她心口滚烫,火炼般的刺痛钻心刻骨,随后便来阵阵暖意,由心口蔓延全身,直至四肢。
妫翼神智逐渐恢复,且再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眼前的萤火越来越旺盛,似是破天的火焰一样。
她动了动,想坐起身,却惊觉自己身体似是被什么东西禁锢在花丛中,动弹不得。
须臾,破天的火焰汇聚成了人形,落在妫翼的身前。
万千条裂痕般地脉络在人形之中突显出来,妫翼睁大双眼,仔细地观察着。
每一条裂痕,皆是一道伤疤。
刀伤,箭伤,刺伤,砍伤,剜伤。
在这些无数的伤痕之中,君绫的肉身显现出来。
犹如出浴的美人,初生的婴孩。
她在千疮百孔中死去,又在千疮百孔中重生。
炽热般的气息吹散开来,野花飞起再落下,如君绫一般,完成了一次新生。
她伏在妫翼的胸口,浓密的青丝包裹着娇嫩的身躯,墨色中的雪白,格外耀眼。
“替我受的这一下,我还你了。”君绫道。
妫翼这才知,原来君绫受的那些伤,都是经历浴火来完成愈合的。
仅仅她心口的那一处伤痕,方才就疼的死去活来,君绫那一身的伤痕,火炼般地刺穿全身,该多疼啊。
妫翼抬起手,环住君绫的腰身,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往后不要再受伤了。”妫翼轻声在她耳旁道。
“我会保护你,也请你爱惜你自己。”
君绫缓缓地向妫翼靠了靠:“好。”
“我就当你,真的是为我着想。”
她如此眷恋人间,可人间,却没有谁再眷恋她了。
妫翼竟成了她在人间唯一的奢望。
第一百零四章 病魂常似秋千索
因为知晓妫翼与君绫二人会自宛城入关周地前往安阳,妘缨、妘暖二人故而选择齐国千昌这条路,过路灵川往安阳去时,幸逢同去安阳的灵川郡主霍繁香与桑落。
桑落将鸑鷟送出周地,在前往陈国的途中,遇见妘缨,并从妘缨口中得知,她手中的盘龙棍,是夜家辰卫一门的武器,临酉动乱时,辰卫一门负责保护大公子妘均而惨死在乱军之下,仅有一股分支得幸存活,至今下落不明。
妘缨听得桑落说这盘龙棍是从宋尔莞之处得来后,也是暗自派人调查才知,那宋尔莞与宋尔延的母族,便是当年辰卫幸存的一支,机缘巧合被宋家救下,与宋家结缘后,安然生活了一段时日,却最终被姬洛禅派出的杀手刺杀。
妘缨夺政后,召回夜家十二分支,且将缺少的分支重新择能人填补。
辰卫这一门是夜家最优秀的守护者,妘缨交给了夜雨。
盘龙棍的心法与功法得以幸存,只是这盘龙棍制造颇为复杂,若是没有原物,临酉的工匠很难将其打造出来。
妘缨想要桑落归还盘龙棍,可桑落却想学会真正的盘龙棍。
妘缨向来惜才,见桑落重情义且真诚,便邀请她前去临酉拜夜雨为师,习得盘龙棍法。
桑落起先犹豫不决,待妘缨表明不求她学成后,入夜家辰卫门下,可去留随意时,桑落动心了。
她宽心地将盘龙棍交还予妘缨,而自己则先行返回灵川与霍繁香说明情况后,再前往临酉拜师学艺。
只是,当桑落回到灵川后,大疫也随之而来,她放不下霍繁香和家人,暂时也未能前去临酉赴约。
至于霍繁香,在被昭明太子圈禁于灵川后,便被安阳派来的守军监视,不得踏出灵川郡府半步。
安阳大疫,霍繁香心有预感,周女王会出事,几度尝试出逃,却都被安阳派来的守军捉回郡府。
疫病北上至灵川,安阳派来的守军大部分染病而亡,霍繁香重新掌握了灵川的自主权,她按照安阳的方法,将染病的人收入郡府,并召集灵川内所有的医官前来诊治。
许是君绫并未北上涉步,灵川的疫病并未有四散的迹象。
只是,霍繁香才料理完灵川的大疫,周女王殡天的讣闻便抵达灵川。
她与桑洛连夜赶路,却还是未能赶得上见周女王最后一面。
霍繁香知晓昭明太子与妘缨的关系,深知妘缨此次入周,并非是对昭明太子落井下石。
“可是有祛除疫病的良策?”霍繁香年岁青葱,却有着救世的慈悲与入世的老练,妘缨不知是否与她幼年丧母,父亲常年不在身旁的经历有关。
妘缨沉默不言,只顾赶路。
虽然灵川地处低洼,且四面环山,可霍繁香的御马,师从莘奴将军与霍殇将军二人,技能娴熟,马蹄飞快越过妘缨的白驹后,缰绳勒紧,且将妘缨胯下的白驹逼停。
妘缨怕她受伤,故而也没再加速,缓缓慢行,直至停下。
“我从未惹恼宋公,甚至没有怀疑宋公此时前来周地的目的,也请宋公真诚一些。”霍繁香稚嫩的小脸颇为严肃。
随后而来的妘暖,见妘缨始终未言,御马前去,对霍繁香道:“你年岁且小,管不得这样的事情,还是快些回灵川去吧。”
妘暖并未比霍繁香年长许多,且周女王与貅离的关系亦是令霍繁香比妘暖大了整整一个辈分。
面对妘缨,霍繁香尚且有怒不敢言,可妘暖却不同了。
“如何管不了,是等到灵川成为第二个安阳,我才管得吗?”曾与霍繁香有过几面之缘的妘暖,先前只觉她娇嫩可爱,似是个面团娃娃。
可现在听得她这一声怒喝,甚是觉着这团面,成了黑石,坚硬又扎人。
“这世上,有些事情,可能你没法明白其中缘由,我也不知要如何解释。”妘暖语气软了下来,显然这对霍繁香很受用。
“你不解释,又怎不知我无法相信?”霍繁香轻叹一声,将方才的怒火压了下去。
她从腰间的挎包里,拿出一部卷轴,在妘缨与妘暖二人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在灵川疫病严重之时,郡府中收治染疫之人做的登记。”霍繁香示意桑落上前,卷轴太大,她这双手臂,无法展示全部。
桑落前去,接过卷轴另一端,卷轴之中的记录全部,缓缓展现在二人眼前。
原来负责在灵川看守霍繁香的安阳守军部分精锐,因燕军北上,被昭明太子调离,往平潭渡支援。
可百忙之中昭明太子,倒也不忘继续圈禁霍繁香,禁止她出灵川,故而将与燕军对战后,部分受轻伤的守军,送去了灵川继续限制霍繁香的自由。
这些受过轻伤的守军,便成为灵川疫病的源头。
只是霍繁香发现,染疾的大多数是正值壮年的男女,她从未见幼童和孕妇。
她从规律之中,发现了疫病蹊跷。
疫病是自燕军攻入平潭渡后,才大肆横行的,所以她推断出这疫病,大约是人祸,而非天灾。
妘缨欣赏霍繁香的聪颖,她既然先行示好,妘缨也便不再藏掖,将目前所知的一切如数分享。
闻之妘缨所讲,霍繁香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妘暖自当是觉得霍繁香见识少,眼前这样的反应即是无法接受妘缨的说辞。
他继而道了一句:“可见是解释了,你也无法相信是不是?”
“所以,是要山南杀掉东阳公主吗?”霍繁香并没有理会妘暖的轻视,她所在乎的永远都是身边至亲之人的感受。
妘缨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如今她已非东阳公主,而是燕国的新君。”
霍繁香被禁足在灵川,许多消息被阻塞在外,难以进入灵川郡府,若不是妘缨告知,她亦不会知晓,燕君与燕国大公子皆死在君绫的手上。
她蓦然想起曾在周宫的山台上,那时在她眼下寻死觅活的东阳公主。
霍繁香心中怜惜她,可心中多半是在后悔,如果当时不救她,就好了。
“那是山南的生母,宋公要如何劝动他亲自动手弑母?”霍繁香将卷轴收起,双腿收紧轻击马腹,御马同妘缨前后而行。
“自然是以救世之由,若他年岁尚小,若是心中无慈悲之想,那就用昭明太子的生死来刺激他动手。”妘缨道。
霍繁香摇了摇头:“自从太子元妃离开安阳后,昭明太子便将所有的精力用在谋划元妃重回他身边的计谋里,他忽视了山南,而后听从周女王的话,纳了澹台小喜为喜夫人后,便将山南丢给了她。”
“想来宋公并不知道,喜夫人被东阳公主伤了身子,此生无法承孕,所以她能有多恨东阳公主,便有多恨玉山南。”
“可想一个爹不疼,娘不爱行如孤儿的人,再见到手握他人生死大权的生母,是会帮助生母杀了那些名义上的父母,还是会反过来,为这些不值得的人,而杀掉自己的生母。”
霍繁香虽说算是玉山南的长辈,却只比玉山南年长个几岁而已,她算是与玉山南一同长大,所以比旁人都要了解他。
妘缨听霍繁香说这些个言论,确实觉着自己先前的思虑欠妥。
“郡主有何好的建议?”妘缨问道。
霍繁香紧蹙峨眉想了想,而后道:“不如用元妃的性命来逼迫他动手。”
“玉山南被元妃抚养的那些时日,是他最为幸福的时日,那时候元妃待他极好,想来现在他心中,也仍旧愿意将元妃,视为自己的生母。”
妘缨点了点头,君绫逼迫妫翼弑君,若玉山南肯为了保护妫翼而动手,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若是你出面说服玉山南,可有几成把握?”妘缨问道。
霍繁香犹豫片刻,道:“需看宋公安排元妃所面临的危险是什么。”
妘缨沉稳道:“君绫胁迫绥绥前往安阳弑君,如若成功,弑君者必被九州诸侯共击,必死无疑。”
“所以,在她离开陈国前选择被迫退去陈国君位,成为一介庶人,既不是安阳的太子元妃,也不再是陈侯。”
“你往后也别再称呼她为元妃了。”
霍繁香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说话。
君绫,昭明太子和妫翼三人之间的纠葛,霍繁香如今这年岁尚且体会不到其中的是非曲直。只是她心里明白,若是要让妫翼亲手了结昭明太子,便好比让宋怀瑾亲手杀了她一般。
她不知道宋怀瑾会不会心疼,可是她知道,她一定会痛彻心扉,并对这世上的一切而感到万念俱灰。
那君绫受过了这世上最残酷情感的极刑,心如槁木死灰,才会如此狠心地涂炭生灵。
“如此,我便称呼妫翼为一声阿姐吧。”霍繁香轻声道。
“我不知道有几成把握能劝动玉山南,可我会竭尽全力。”那时的霍繁香心里已经决意,如若玉山南不肯,那她便握着他的手,强迫他杀了君绫。
无论今后玉山南是否会怨恨她,她都要结束这场大疫,完成周女王临死时的遗志。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在君绫与妫翼抵达前入城。
曾经繁华的安阳城,如今巷道空无一人,夏风吹过街巷,卷来阵阵腐臭的味道。
桑落从挎包中拿出四展面罩,分发给霍繁香,妘缨和妘暖。
如今的安阳王宫被燕军里里外外包围的水泄不通,霍繁香只能带着妘缨先入丞相府。
妘缨再见到宋锦书时,险些认不出他来。
曾经意气风发的儒雅清风,已然双鬓斑白,形如老叟,伛偻缓步而行。
周女王染疫而亡,他悲痛过度,双目因此哭伤,现已然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
仅留在他身旁照顾的,是宋尔延的长子,宋怀瑾。
几人对坐交谈,宋锦书将安阳的形势一一道明。
君绫率军兵临安阳城下后,大疫便横扫了安阳城。
大周军队与安阳城内国人染疫者众,焚尸的火焰接连几日皆未断绝。
若不顾后果再战下去,安阳所面临的,便是地绝天灭,人不复存。
于是,昭明太子主动投降,以自身来换取安阳的暂安。
燕军围困安阳王宫,君绫将昭明太子囚禁于山台,并下令安阳城内中人,不得离开安阳。
也曾有安阳城内的国人,并未听从君绫诏令,趁着天黑逃离安阳城后没多久,便遭了疫病,或死在城外,或挣扎着爬去死城求救。
宋尔延与澹台不言曾先后携死士,闯入宫中刺杀君绫,解救昭明太子。
二人皆未成功,被君绫逐除王宫后未过几日,先后感染疫病,被送入死城,暂且生死不知。
宋锦书并不知道君绫掌控着大疫的源头,他只是逐渐怀疑君绫与这场大疫脱不了干系,他不知其中详细缘由,只将自己所闻所见如数告知。
第一百零五章 人情老易悲难诉
在安阳城内无序之时,暴乱丛生,尤甚是在粮食与药材紧缺的情况下。
可君绫并不在意,每日坐在城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城内恃强凌弱的无序与暴乱。
宋锦书不惜违背大逆之罪,以相印传令至五祚山,调澹台成蹊及守城军入安阳城内维持秩序,而后打开国库,将周地这些年妫娄实施摊丁法积存粮食,按数分发。
恢复了稳定的安阳城,令君绫觉着无趣,于是城内再度疫病四起,她残忍地看着世人的生死别离。
宋锦书说了许久的话,本就病痛缠身的他,渐渐神态疲惫。
宋怀瑾见状,即刻起身,挽住他手臂,扶他回卧房歇息。
宋锦书还是有些不放心,依旧不顾身体安危,想继续说下去。
“阿爷,我会带她们去一趟死城,秦婶娘自会告知她们余下事。”宋怀瑾眉间紧蹙,忧心地道。
“怀瑾莫忧,阿爷无碍,如今外头不安生,宋公与郡主身份特殊,还是别乱走动。”宋锦书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宋怀瑾俊秀的小脸绷得紧,用眼神示意霍繁香开口劝阻。
霍繁香垂下眼睑,幽幽地道:“总是要去的,我也想问一问秦管使,姨母对我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霍繁香口中的姨母是周女王。
这话,虽然阻止了宋锦书再继续费力费神地与她们谈天,却也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他浑浊的眼睛再哭不出泪,只是哽咽着点了点头,道:“是该去问一问,总好过如我,想去问一问,她有没有为我留下了什么话,却不知用何由头。”
宋锦书随着宋怀瑾的搀扶缓缓起身,边往卧室走,边道:“留意子时巡城的燕军,若有事,可前去紾尚阁,澹台成蹊与守城军都在那里候命。”
宋锦书歇息后,宋怀瑾复归,他颇为怨愤地与霍繁香道:“阿爷方才辗转许久都睡不着,皆因你提及了他的伤心事,若你没有更好的法子,便不要开口。”
霍繁香神色冷清,道:“好,那么下次我便不再帮你了。”
宋怀瑾一怔,急忙解释道:“阿香,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于一旁奋笔疾书的妘缨,落笔后,吹干帛书上的墨迹,她将写完的帛书卷起,递给妘暖,留意他收好。
“你没能想到好的解决方法,就来埋怨替你解围的人。”妘缨起身道。
“更何况郡主是受你示意才开的口。”
“还是你只看到了你阿爷的伤心,便看不见郡主的伤心?”
“你这少子真是有些不识好歹。”
能使妘缨开口为她说话,倒是令霍繁香颇为意外。
霍繁香心中是感激的,只是面容依旧清冷。
宋怀瑾是关心则乱,并非是黑白不分的混人,闻之妘缨的话,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坦然地与霍繁香道歉。
可霍繁香并不接受宋怀瑾的道歉,生硬地问道宋怀瑾何时带她们前往死城。
眼下人多,宋怀瑾抹不开脸面与霍繁香拉扯,便柔声道:“现在天色尚早,要等子时后,燕军巡城结束。”
妘缨星耀般的眸子微微闪动,轻声笑道:“如此也好,烦请安置个房间,供我等暂且歇息片刻。”
宋怀瑾将妘缨与桑落安排在一处院内,妘暖与霍繁香二人分别单独安置。
桑落与霍繁香是姐妹金兰,颇为了解宋怀瑾的脾性,明白宋怀瑾这样的安排,定是要做些什么,为方才的事情赔罪。
故而拉着妘缨,凭暗夜为掩,潜入霍繁香居住的小院之中。
相府的院落四处,耕种着瓜果鲜蔬,皆是安阳大疫后,宋怀瑾的举措。
妘缨虽觉着宋怀瑾在交际方面有些欠缺,可至少眼光独到且有先见之明,是个忠孝之人。
只是,若不好好开开窍,怕是心中那股忠孝,易愚,障目。
霍繁香翘着双腿踩在几案,上身倚着凭几,悠闲地前后摇晃,她眯着眼睛假寐,口中叼着刚刚从宋怀瑾耕地中摘下的藿芽儿。
不刻,宋怀瑾在小院尽头的石板小道上出现,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食篮。
待他走入小院,藏在石柱后的桑落轻轻嗅了嗅,与妘缨耳旁细声道:“又是红豆糍。”
妘缨透过小窗,眼见放浪形骸的霍繁香也嗅到了红豆糍的香甜,她知道是谁来了,随即放下双脚坐好,且将口中的藿芽儿藏在了腰间。
宋怀瑾跪坐在她对面,将食篮中的一碟红豆糍放在霍繁香面前:“这是我亲手做的,阿香你这一路鞍马劳顿,定是饿坏了,快尝一尝。”
霍繁香不似韩尤妙那般颇爱甜食,至少在桑落看来,霍繁香不甚喜食甜食。
宋怀瑾之所以会认定霍繁香喜爱这红豆糍,多半是因为早年,霍繁香随父霍殇自宛城返回安阳时,与宋怀瑾欲分别之前,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地令宋怀瑾,为她而学会做这道红豆糍。
“楠榴之木,相思之树,所产树子,形如赤豆,固有相思之意。”妘缨勾着嘴角笑道。
“她这是要他在分别之时,思念她啊。”
年少时期,炽热的爱恋,简单却又动人。
“可瞧宋公都知晓,可他这样一个人,却不懂。”桑落惋惜道。
妘缨摇了摇头,道:“有些人天生愚钝,有些人天生聪慧,有些人只要见到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有些人你耗尽气力旁敲侧击亦是茫然不知。”
“直来直往没什么不好,没有人生下来就能猜到别人心中所想,不要因为追求所谓的灵魂契合,而放弃了眼前的良缘。”
妘缨抱着肩膀径直走入屋内,拿起盘中的红豆糍,咬了一口。
“少子,你这豆子泡的时辰太短,有些硌牙。”她吐出几粒尚未碾碎的红豆粒。
宋怀瑾见状也抓起一个,咬了口咀嚼片刻后,全吐了出来。
他面色难堪,道:“我怕会叨扰阿香休息,所以总想做得快些,好叫她吃饱了再歇息。”
妘缨笑着,从方才吐出的那几粒红豆粒中,选出个尾部发黑的,用手捻着道:“也不算太糟,可瞧这颗倒像是相思木的树子。”
“是不是少子心中思慕郡主,不好讲出,才用这方法来表心意的?”
妘缨巧妙的言语,令依旧躲在暗处的桑落着实佩服。她所幸也不再躲藏,大方地现身,道:“夜来难以入睡,嗅到了此处的香甜味儿,便寻来看看有什么可以饱腹的。”
霍繁香瞥了一眼桑落,即刻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些隐秘,定是被她告知了妘缨。
她满脸通红,扭捏地起身道:“好了,既然你腹中难耐,这盘子红豆糍你来吃,我要歇息了。”
“郡主可是羞了?”桑落捂嘴笑道。
“谁羞了,我才不会羞。”霍繁香的脸已经红透了,可说话的嘴,却依旧硬的像块石头。
“也是,可瞧宋公方才说的,是宋怀瑾思慕郡主,又不是郡主思慕宋怀瑾,郡主定不会害羞。”桑落又道。
“可是还在生我的气?”宋怀瑾声音颤抖。
霍繁香以为宋怀瑾哭了,急忙转过脸看着他,道:“没有的事。”
宋怀瑾鹿儿般的双眸雾气蒙蒙,逐渐令霍繁香失去控制。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道:“抱歉以前那样对待你,无论是胁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还是让出你最心爱的东西,事事以我为主,纵容我的霸道,无理和蛮横。”
“往后你不必太过在意我的感受,我也不会再生你的气了。”
宋怀瑾眼圈微红,也不顾人多眼杂,问道:“阿香可是厌恶我了,自宛城一别,你回到安阳后,便不再与我如以前一般亲密。”
“即便平时有事,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向我求助。”
“我一直都想问清楚,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你厌恶我了。”
宋怀瑾很少当着外人哭诉,至少在霍繁香眼中,这一次他是真的心痛了。
“我喜欢你。”霍繁香道。
“从记事起,和你一同成长时,就已经喜欢你了。”
“强迫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能让你也喜欢我,想念我,更不要忘记我。”
“可你好像一直在排斥,更多是屈于我的淫威之下,而不得不如此。”
“可我现在,不想这样了。”
“因为喜欢你,所以想放过你,想要你得到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待霍繁香表明心意后,四周寂静无声,妘缨与桑落二人兴致勃勃地看戏,而当事人宋怀瑾似乎还沉浸在霍繁香直白的示爱当中,不能自拔,那一双水蒙蒙的眼中写尽了不可思议。
“作为长辈,如此逗弄小辈,就这般有趣么?”窗外传来一男子声音。
话音刚落,霍繁香警觉地挡在宋怀瑾身前。
桑落向外张望,却看不见窗外有人影晃动。
妘缨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抱怨道:“孤垂垂老矣,见少年谈情说爱,方能忆起自己的风华正茂。”
姬伽背着白虹剑自房梁下落,稳稳地定在妘缨面前。
他自霍繁香进入屋前,便已经守在房顶了。妘缨也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才决意走入屋内,顺便助霍繁香表明心迹。
“托付给你和夜雨的事情办妥了?”妘缨从他背后卸下白虹剑,横跨在腰间。
姬伽点了点头,低沉地声色犹如空谷回声般悠扬:“办妥了,只是放置那处地方,亦有他物存留。”
妘缨转动双眸细思,而后道了一声:“无碍。”
霍繁香不忍打断二人谈话,见他们二人似是对话结束,便问道:“这位是?”
“广灵城,伽伯,这次前往死城,由他带着妘暖与桑落前去。”妘缨道。
“那阿香和宋公呢?”宋怀瑾自霍繁香的身后探出头问道。
“怎么,担心你们家阿香?”妘缨逗弄着宋怀瑾。
宋怀瑾满脸通红,却又口是心非地道:“阿爷命我保护好阿香,所以我自然也要知晓阿香的去向。”
妘缨玩心四起,故而道:“孤与霍繁香要去一个随时可能会危及性命的地方,不过若幸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偏爱,孤与霍繁香便能化险为夷,这场大疫也会戛然而止。”
霍繁香的心中大抵是猜到了她要与宋公去何处,只是苦了宋怀瑾,他方得到内心期许已久得到告白,却要承受转瞬即逝的欢愉。
“阿香可以不去么?”他温暖的手掌紧紧握着霍繁香的纤纤十指。
妘缨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霍繁香回握住宋怀瑾的双手,道:“我要去。”
“我要替姨母结束这场大疫,恢复大周秩序,国定民安。”霍繁香目光如炬,明如日月。
宋怀瑾嘴角微微上翘,目光如漆似胶地凝望着她,可内心却藏着滔天巨浪。
“好,那我等你平安归来。”他抱住霍繁香,深情且充满希望。
霍繁香将藿芽儿从腰间拿了出来,放回宋怀瑾的手中。
“临别无所留,便命你思念我。”
第一百零六章 久别重逢非少年
若不是姬伽的催促,桑落与妘缨还在一旁继续看戏。
面前的你侬我侬,可比说话本的老叟生动许多。
姬伽谑笑,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道:“王上如此欢喜少年炙热的爱恋,可曾是想到少时,非臣抱怀为枕的难眠之事了?”
众人闻讯纷纷前去姬伽身旁,等着他继续。
妘缨连忙起身捂住姬伽的嘴,道:“快走快走,子时过了,莫要等着那二人也过了宫门。”
少时的妘缨,颇为贪恋姬伽身上的味道,以至于一度只能在姬伽怀中止住哭闹,安然而眠。为此,宋仁公特地将姬伽封为公子伴读,常留宫中陪伴在妘均与妘缨的身旁。
思尔,本就是姬伽为妘缨取的小字,却被同是妘均挚友的商温捷足先登,献给宋仁公。
妘缨自小与姬伽一同长大,识得他的笔迹,便从一众小字中,选择了思尔。
属于姬伽与妘缨的缘分从此阴差阳错的断开了,与商温的孽缘,也是从此刻开始的。
这些前尘往事桑落与霍繁香自是不知,妘暖亦是从各处听来,勉强拼凑,貅离与他讲一些,简祭酒与他说一些,还有夜雨,铃铛和夜玦。他想着若伽伯为当事人,或许能从他的口中套出些独家来,待回到临酉,与简祭酒和夜雨姑姑她们也有的饭后谈余。
在一行人趁着夜黑风高,穿梭在安阳街巷,前往死城时,妘暖故意走在距离姬伽很近的地方,起先用闲话家常与他拉近距离,随后便从他口中套话,问他与宋公是如何相识的。
姬伽自小颠沛流离,几度曾在生死徘徊,凭他的城府,如何听不出妘暖在套他的话。
“按照辈分,你应当称我一声叔公。”姬伽道。
妘暖是大公子妘均的遗腹子,妘均还得称呼姬伽为小叔叔。
妘暖恭顺地唤了一声“叔公”。
姬伽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妘暖诧异满面,不禁又道:“我叫这一声叔公,都不能消除你的芥蒂,便是与我说一说和父亲和姑母的往事,都不成了?”
姬伽满面笑意,道:“说倒不是不可以,你既认了妘均为父亲,便要接替妘均的责任,对宋国的责任。”
“若你始终逃避,我也有理由拒绝,有理由与你一样,选择避而不见。”
妘缨走在二人的后面,在听闻姬伽的这番言辞时,亦是会心一笑。
待妘暖轻哼了一声,转身直追前方的霍繁香与桑落后,妘缨稳步上前,细声道:“平时见你对他不以为然,这回怎想着履行作为长辈的责任了?”
“我又不是为他。”姬伽回道。
妘缨戏谑:“难不成是为我?”
姬伽沉默半晌,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若他接替妘均继位宋国,你便能随我回广灵隐世。”
“就像我父亲和母亲一样。”
“似稀世之珍,藏之珍之,再不让你受半点侵害。”
妘缨美目流转,莞尔一笑:“不必非要隐世,你现已在我身旁。”
“更何况,我亦非吉光片羽,哪那么容易遭人惦记。”
“妘暖与我兄长一样,天真又炽热真诚,这样的人,不适合为君者。”
“兄长已经死去,因为权利的争斗而死去。”
“我不忍他再步兄长后尘,被亲近的人,被信任的兄弟坑骗而惨死。”
“若这条路黑暗冗长,荆棘满路,我不希望他来走,但凡还有我在,他便能自由自在地去追求他的热爱。”
妘均的暴毙,皆来自对于妘卿的信任。或许他到死都不会相信,那个凡事以大哥为重的弟弟,竟能受姬洛禅的蛊惑,为了国君之位,亲自下手毒杀了他。
“有时候,我在想,若我是长姐就好了,若我是长姐,由我继承君位,兄长如你一般,做个闲散郡伯,远离权利中心的争斗,而后安稳一生。”
二人还沉浸在往事的情绪之中,妘缨腰间的白虹剑忽生异动,倏然出鞘向远处飞去。
妘缨忙道:“速速隐蔽。”
姬伽即刻飞身上前,扯着桑落与妘暖往相反的方向藏身。
在霍繁香被妘缨拖拽着前行的时候,她还有些懵,直至看见眼前的人时,她才反应过来。
妫翼接过白虹剑,同百余甲兵对峙。
霍繁香定睛望去,见率兵之人,乃是罗绮与澹台成蹊。
那妫翼的身后也站着二人,一个是君绫,另一个是鬓发散乱,泣下沾襟的韩尤妙。
“陈侯可知非王诏令,随意入王城的后果?”罗绮厉声道。
“劳烦罗小臣挂念,我已自请卸去国君之位,陈情书早已送入宫中,如今我不过一节流民,与这安阳城的百姓一样,失所于大疫之中。”妫翼退位的陈情书已经在君绫的安排下送入安阳王宫。
陈情书已覆周王玺印,只是以安阳目前这种情况,暂未能宣召于九州。
“安阳王城不受流民而入,尔等自行离去。”因妫翼曾将澹台不言的腿打断,澹台成蹊对妫翼充满敌意。
妫翼稳如松柏,一动不动。
“若你执意不走,休怪我下手无情。”澹台成蹊的怒气随着他的利刃出鞘,直冲妫翼杀来。
妫翼不忙不慌,直至澹台成蹊的龙渊直逼面门,才挑剑抵御。
两方剑气相撞,荡开层层厉风,令众人不觉身形趔趄。
在面对如影随形的白虹,澹台成蹊的龙渊应付的颇为吃力。他的每一个招式,妫翼似是都能提前预料,她出剑迅速,却又不伤及他体肤。
然而妫翼的退让,并没有使澹台成蹊放下执念,他愈加气急败坏,招式凶狠又凌厉。
妫翼不愿再和他耗下去,挽剑打掉了他手中的龙渊。
龙渊脱离澹台成蹊的掌控,飞至罗绮身前,斜插入泥土。
“趁我还未动杀心,快些离开。”妫翼剑指澹台成蹊眉间。
澹台成蹊怒气未脱,双拳紧握,怒视妫翼。
“你与乱臣贼子为伍,天下人必诛之。”澹台成蹊道。
君绫冷哼一声,缓缓上前,柔媚地笑道:“将军郎把话说清楚,谁是乱臣,谁是贼子?”
“你这妖妇明知故问。”罗绮道。
“孤不过是继位燕国新君,这才远道而来安阳奏禀,更何况昭明太子为孤自家兄长,世间大疫横行,孤不过是担忧他的安康,故而将他保护在王宫之中。”君绫道。
“倒是尔等,夜半不各自归家安寝,违抗禁令,对这少女穷追不舍。”在君绫囚禁了昭明太子后,颁布宵禁令,子时燕军巡城后,一直到巳时,城中各处不允许士、卿、兵、将聚集,违者绞刑示众。
“收起你那自己以为正义的姿态吧。”罗绮冷笑道。
“就在你离开安阳的这段时日,霍将军已经率军北上,如今正在宫中大肆清剿燕国叛军,待天亮,一切尘埃落定,绞刑示众的是你这妖妇。”
君绫如嗜杀的野兽瞥见猎物落单一般,黑耀耀的目光中闪着兴奋。
她笑得花枝乱颤,妖冶地模样如石缝中的浮花浪蕊,只凭观望,但凡摘取必摔下深渊,粉身碎骨。
这笑声在黑夜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妫翼心中暗道一声不妙,随即挥舞白虹,接二连三地将罗绮与澹台成蹊一众刺伤。
剑锋划过众人的尺骨,一众兵刃随即砰砰啪啪地落在地上。
偏生有怨者钟意撞南墙,一直未动的罗绮拔出面前的龙渊剑,笔直地向君绫刺去。
君绫笑的美艳,并没有躲闪。
妘缨见妫翼未动,随即掷出白虹剑的剑鞘。
剑鞘重击在罗绮的额间,他身形一顿,龙渊脱手后,仰面瘫坐在地上,额角迅速渗血而出。
“罗小臣话说的太满,孤瞧燕君风姿媚骨,与乱臣的贼鼠之相相差甚远。”妘缨推搡着霍繁香自角落之中走出。
躲在君绫身后的韩尤妙见到霍繁香,雾水般的双眸倏然变得透亮。
她抬起脚便要向霍繁香飞奔,却被君绫扯住青丝扥了回来。
韩尤妙半跪在地上,凄惨地喊了一声“痛”。
霍繁香听得韩尤妙叫这一声疼痛,登时也红了眼,发狂似地向君绫奔去。
妘缨眼疾手快,勾住她的宫绦,将她扯了回来。
君绫冷笑一声:“怎会有如此的机缘巧合,故人旧识,竟都在此处聚全了。”
君绫如丝的眉眼,轻瞟妫翼一眼。
这一眼是在向妫翼说明,她将白虹剑故意留在圣安,借此为妘缨留信的举措,君绫已经心知肚明。
妘缨注意到了君绫的眼神,故而道:“并非巧合,孤是得绥绥的点拨,特地前来寻燕君的。”
“哦?”君绫挑眉,等着妘缨的下文。
“想必燕君也知孤与昭明太子势如水火,尤甚在今年逐除,孤险些被他算计,死在周地。”妘缨道。
“如今,他落魄,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对头洋洋得意之相。”
“当然,除了给他添堵,孤更想与燕君结盟,共商大周继位人选。”
君绫昂着头,上下打量着妘缨。
她一身红衣如夜火,绚烂多姿,眉宇间透露着淡淡英气,使原本温柔的脸庞,透露着清冷和高不可攀。
可她,又颇为谦逊,不失亲和。
“若公与孤结盟,手中的人,可是投诚的献贡?”君绫问道。
妘缨点了点头,故意将霍繁香猛推在韩尤妙的身前。
“如今王宫被霍将军所控制,燕国又临靠郑郡,这灵川郡主既是霍将军的亲女,亦是掌管郑郡莘奴将军的义女,控制了她,便捏住这二人的命门。”妘缨道。
君绫不屑,道:“何须她,仅凭孤,千军万马也不过如一群蝼蚁般拿捏。”
“孤知燕君深藏不露,可毕竟死人太多,对燕君所新立九州共主的名声不好,更何况若众人死绝,燕君手上无所掌控,这游戏便玩不下去了。”妘缨几近权利旋涡涉险,心中深知各怀心思的诡谲,欲望与恐惧相互角逐,会将人的初心掩埋。
就好比君绫的初心,是复仇,是灭世。
可现在,她更想站在权力之巅,如神邸一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想掌控一切,人之生死,世之兴衰。
君绫垂下眼睑,细细地想了想,她抓着韩尤妙青丝的手缓缓松了开。
“你想得到什么,如此费尽心机,不会只为了羞辱昭明太子吧?”君绫试探道。
妘缨淡淡笑意,坦然而语:“宋国掌管蔡郡许久,所求不过名正言顺,若燕君能将蔡郡划入宋国,孤将鼎力支持燕君任何决意。”
妘缨缓缓上前,靠近君绫耳边,又细声道:“若他死了,孤就不用担惊受怕了,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他哪日见孤不顺,发兵宋国,孤难以自保啊。”
第一百零七章 唯有相思似春色
君绫不知妘缨真正的实力,也不知宋国真正的实力。毕竟,她少时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从不关心他人与这世上的千变万化。
她不知成为宋国国君的妘缨,是如何踩着锋刃,一步一步,满身鲜血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她更不知妘缨为击垮敌人,护佑国祚民安,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与代价。
她轻蔑地望着妫翼,一双傲世的眼眸中,似是再说“你的妘缨,也不过如此。”
妫翼握着白虹剑的手收紧了些,她沉着气息,不做任何回应。
澹台成蹊拔出匕首,悄无声息地接近君绫时,妘缨已有察觉,只是她手上并无兵器,唯快之举,只能推开君绫。
匕首的利刃泛着黑气,似是被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妘缨的助推,使君绫避开了要害,可匕首却还是伤了她的脸颊。
而后,她的脸颊迅速腐烂,泛着恶臭。
澹台成蹊于地上滚了个身,随后雀跃起身,义愤填膺地道:“那匕首上淬了澹台家的秘药,见血封喉,必死无疑,妖女已诛,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妘缨低声暗道不妙,趁着君绫受伤不察之时,闪身至澹台成蹊身旁,勒令他带着受伤的兵卫迅速撤离。
自以为刺杀成功的澹台成蹊,哪里能听得进妘缨的劝阻,他不但号令所有兵卫再次攻击,顺势将匕首的锋刃对准妘缨。
妫翼和白虹剑同时做出反应,还未等澹台成蹊的匕首靠近,一道锐利的光芒刺穿了澹台成蹊的手掌。
以此同时,君绫脸部的溃烂蔓延至全身,并泛起火焰一般的形态,这与妫翼第一次见她被火侵蚀的模样相似,只不过这一次,君绫身体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盛烈。
火焰由赤红转化为殷红,如鲜血一般,包裹着君绫的全身上下。
随后,从这殷红之中飞出无数条红线,红线似虫儿,约有半指长短,两头细长,中间粗壮,周身还生着金色鳞片。
起先这红线随着火焰的炽热漂浮于半空,蜷坐于一旁的韩尤妙还颇为好奇地要去伸手触碰。半跪在她身旁的霍繁香见状,立刻打掉了她的手,神情严厉地警告她,莫要轻举妄动。
一众人等被眼前所发生的奇异景象惊呆,随着君绫的身体逐渐复原,这些如线一般的物体忽然像是有了意识,簌簌地向着那群兵卫飞去,连同澹台成蹊也未能幸免。
如同嗜血虫子,自人的伤口进入,疯狂地游走全身。
不刻,被虫子侵入的兵卫七窍流血地轰然倒地,身体由内而外散着炽热的气焰。
暗夜之下,惨叫四起,如厉鬼泣涕,听得韩尤妙不寒而栗,她缩进霍繁香的怀中,不敢向那些兵卫看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霍繁香听到韩尤妙哭道。
霍繁香也是此时才想起来,方才见到韩尤妙时,她是躲在君绫身后的,似是她是被澹台成蹊一行人追赶至此,恰巧遇见君绫与妫翼的。
“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霍繁香低声问道。
韩尤妙颤颤巍巍地哭道:“阿爷发疫而死,有人推举罗绮接任紾尚阁掌司师尊,也有人觉着他不能胜任,有人建议罗绮与我成婚,这样就能消除那些说他不能胜任掌司师尊的言论。”
霍繁香心一沉,再度抱住了她。
“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让我阿爷回来。”韩尤妙在霍繁香怀中细细地啜泣。
“他们对罗绮产生的疑虑,凭什么要用我以后的人生来填补,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也有想要追求的未来,他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所以韩尤妙逃了出来,一无所有地逃了出来。
罗绮不愿意放弃接替紾尚阁掌司师尊的机会,所以联合澹台成蹊一同,对出逃的韩尤妙紧追不舍,誓要将她捆回紾尚阁。
她撞见了夜里行路入城的妫翼,便哭喊着向她求救。
君绫身在王宫的这些年,一直被昭明太子困着,所以她并未见过韩尤妙,也不知韩尤妙是紾尚阁掌司师尊韩子的孙女,她只将韩尤妙当做是安阳城的贵家女,被人抢亲,这才出手与罗绮一行等人对峙。
“等会儿燕君问起你时,莫要表明你是紾尚阁的人,更不要说你是韩子的后人,可懂?”霍繁香并未有空暇安慰韩尤妙,眼见君绫恢复如常,她迅速抹了一把韩尤妙的脸颊,将她哭出的泪水擦拭干净。
周遭被炽热的气焰所包围,霍繁香举目四望,见方才那些七窍流血的兵卫已经燃尽身躯,成为碎骨,如烟一般随风消散在暗夜之中。
君绫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她伸了伸盈盈一握的腰肢,转身走向妫翼。
“又要麻烦你借件外衣给我了。”她伸出手,如邻家少女般娇俏地向妫翼讨要。
若不是地上的碎骨被风吹起,向霍繁香迎面而过,她怎么也不会相信,曾经柔弱明媚的东阳公主,竟然变成了一个嗜杀的魔头。
“若燕君不弃,不如先穿孤这件长褂,可瞧绥绥再脱下去就只剩下中衣了。”妘缨脱下最外的大袖长褂递给君绫。
君绫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接下穿在了身上。
“孤不是很得意这赤色的衣衫,不过看在宋公心诚,孤自然也不弃。”君绫所表达的意思,是接纳了妘缨的投诚。
妘缨心神初定,与妫翼心照不宣,二人故意保持着距离。
当初妘缨自蝴蝶谷返回至圣安城,入宫见妫娄,除却将妫翼的抉择如数告知,还将妫翼留下的白虹剑交给了妘缨。
不必有其他言语或是留信,妘缨即刻知晓了妫翼的心意。
她要妘缨帮助她,在她动手杀了昭明太子之前,杀了君绫。
退位这一举措确实是妫翼的被逼无奈,可她单方面宣召九州的退位,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后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大周太子,岂不是抱雪向火?将整个陈国推入深渊?
就算退位诏书被君绫送入安阳王宫,可一日未盖上周王玺印,回到妫翼手中,这退位便不作数。
君绫的容忍是在确认昭明太子死后,这份盖了周王玺印的诏书才会交给妫翼。
可妫翼并不能信任君绫,她更不能将陈国的生死,交到君绫手上。
所以,她要君绫死。
这也是妘缨马不停蹄地赶来安阳的原因,这一次,她与绥绥终能不顾及所有,并肩战斗。
君绫穿好大袖褂子,系好腰间的宫绦,转身向一旁废墟走了过去。
她一双洁白的脚踏过烧得发黑的碎骨,而后停在一块废墟中的木板前。
她悄然蹲下,双眸透过木板的缝隙,望着躲在里面的男子。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毕竟得有人将今晚的事情传入死城,得让他们好好听听,与我作对的人,是什么下场。”君绫说罢站起身,仰天长笑,她大胆妄为地走在暗夜中,不再畏惧这黑夜里的任何危险。
霍繁香搀扶着韩尤妙,被妘缨与妫翼二人佯装押解着,紧跟在君绫身后走着。霍繁香好奇君绫留了谁活口,便趁着过路时,掀开了木板瞧。
躲在里面的人,正是一开始最嚣张的罗绮,如今他啰嗦成一团,被吓得不敢抬头看来人是谁。
霍繁香冷哼一声,禁不住淬了一口,又将木板扔在他身上。
那罗绮连忙又将木板扶好,如个龟儿般地缩在里面。
“若不是罗绮怂恿,澹台将军也不会带兵追来,若是不追过来,他们也不会死了。”韩尤妙悄悄地抹着眼泪。
在她眼前逝去的那些人,虽然与她并无关系,可她依旧良心难安,甚至开始责怪自己的出逃不合时宜。
“哪有那么多不合时宜,韩子才咽了气,就逼迫身为孙辈的你即刻成亲便是符合时宜了,还是为了维稳自己的地位,囚禁不谙世事的少女便是符合时宜?”霍繁香道。
“他们的死,和你没有丁点关系,他们自行选择以卵击石,自私且贪心,都是罪有应得。”霍繁香亲眼所见,妫翼与妘缨二人不下数次的警告,要他们快些离开。
可总是有人喜欢不自量力,自以为壮烈的牺牲,毫无意义,不过都是狗屁。
跟在二人身后的妘缨听到霍繁香言辞,低声与身旁的妫翼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不受昭明太子待见了。”
妫翼闻言难得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那霍繁香耳朵倒也灵敏,听到妘缨的话音,便转过头,道:“他不待见我是他的事情,跟我有甚关系?”
“更何况这世上不待见我的人多的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没关系,他不喜欢阿香,我喜欢,我和桑十月,还有桑一诺都喜爱阿香,这便够了。”韩尤妙抹干眼泪,挽着霍繁香的手臂,依偎着她道。
霍繁香摇晃着脑袋,自鸣得意地与妘缨展示自己受欢迎的程度,并未注意到折回的君绫。
许是看她们四人聊的太过忘我,君绫站定在霍繁香身前,将她吓了一跳。
“嚯”霍繁香连忙停住了脚步。
“幸亏我停下了,要不踩到你的脚。”
君绫的鞋袜已经焚毁,除却向妘缨借了大袖长褂,她一直在光着脚走路。
“方才还未问,你是谁,那些人追你做什么?”君绫开口问道韩尤妙。
韩尤妙靠拢霍繁香,且逐渐向她身后躲去。
霍繁香眨了眨眼,开口道:“她叫蒋椒,是蒋奉常家的长女,追她的人,是紾尚阁的人,他们想要抓住蒋椒,来威胁蒋奉常刺杀燕君您。”
霍繁香的一顿胡诌,连妘缨都叹为观止。
蒋奉常与莘平雅确有一子如韩尤妙这般年岁,因出生体弱多病,不但取了个女娃的名字,并且对外宣称亦为女儿身,这秘闻除了莘家人,并无他人知晓。
妫翼也是从莘平乐处听得而来。
君绫不禁冷笑:“蒋奉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刺杀孤?”
霍繁香点头如捣蒜,尽最大真诚地说服君绫,道:“可瞧他们连我父亲都请了回来,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霍繁香的巧舌如簧终于转移了君绫的注意力,她猛然想到那霍殇将军还在王宫之中清剿着燕军,这才不加追究,急匆匆地往宫内奔走。
霍繁香示意韩尤妙可以趁机逃跑,前往死城去与桑落会合。
可韩尤妙却不放心霍繁香的安危,死缠烂打地挽着霍繁香的手臂不放,誓要与她共进共退。
霍繁香拗不过她,便要求她入宫后必须时时刻刻地呆着自己身旁,不得冒险,不得随意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韩尤妙欣然答允,且将头紧紧靠在霍繁香的肩膀上。
面前的闺中之情,令妘缨与妫翼不禁忆起年少时的光景,绮丽的回忆涌上心头,妘缨开口道:“这次结束,你带着阿九来临酉安居吧,夏时,与鬼羌互市的四郡彻夜开放,热闹非凡,我带着你和阿九在此小住上几日,若是厌倦了喧嚣,我便带着你和阿九前往广灵,去看山水灵动,绿意红情。”
“若阿九想无拘无束,我便护她一生一世,若阿九想权倾天下,那么我便将整个宋国交给她。”
这是妘缨的真心话,也令妫翼再次确定,将月恒托付给妘缨的这一决定,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她点了点头,淡淡回了一声,好。
第一百零八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天光微亮,破晓出云。
躲在木板后的罗绮闻声人迹远去,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许是因为惊吓过度,他胸口发闷,紧接着是一阵晕眩。
他扶着墙,艰难地前行,忽觉鼻尖痒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一股暖流自他的鼻尖顺流而下,他抬手一抹,垂眼望去,见指尖一片鲜红。
他强迫自己镇定,撕下一块中衣,堵住了鼻孔。
可他越是堵,越是流的汹涌,继而染满了整块布帛。
他虚弱地瘫倒在地,地面上留存下来的碎骨,割破了他的手掌与双膝。
可他依旧不愿就这样死去,艰难地在地上爬行。
宋怀瑾恰逢时宜地现身,艰难地扛起罗绮,询问他要不要紧。
已然思绪混乱的罗绮还不忘提防宋怀瑾,虚弱地开口问他何时来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宋怀瑾心虚地回道罗绮,说是宋锦书的眼疾严重了,想去紾尚阁求助,趁着白夜交替时出门,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紾尚阁内有专门的医官内属,而今这安阳城内兵荒马乱,宋怀瑾所能求助的也就只有紾尚阁。
罗绮并没有机会细想,随即指使宋怀瑾送他回紾尚阁,避开紾尚阁内一众,自院中湖旁的凉亭处,步入地下暗道。
紾尚阁的地下暗道直通死城,这是周女王在最初设立死城时,令韩子与白老秘密挖凿的。由于时间紧迫,所挖凿的甬道只有半人高,行进时只能低腰前行。
宋怀瑾此时也才明白过来,为何方才伽伯会放开他,吩咐他去救罗绮。
他一边肩负着罗绮前行,还不忘四下做好标记,方便姬伽与桑落追踪。
估摸着行进半刻,才隐约见到前方有微弱的光亮。
他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四周的夯土渐渐变成了坚硬的岩石,逐渐靠近了才看清,那处微弱的光亮来自于水下。
“入水,游出去。”罗绮气若游丝地说道。
“可是,我不会凫水。”宋怀瑾不安地说道。
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二人身后的姬伽倏然抬起腿,踹了宋怀瑾一脚。
二人随力道一并落入水中后,妘暖与桑落接连投入水中,分别托起水中胡乱挣扎的二人。
由于宋怀瑾肆意妄为的挣扎,桑落还给了他一巴掌令他冷静。
姬伽缓缓潜入水中,见水中发着光亮的物体有些类似琥珀晶石。
琥珀晶石在黑暗之中并不会自发光亮,除非前方露天,琥珀晶石吸入外部的光亮,才能在黑暗中散出光亮。
姬伽浮出水面,吩咐妘暖和桑落紧跟着他,而后一行人沿着发光的晶石,缓缓向前游去。
良晌,面前的路被漆黑的岩石所挡,可水下得到晶石却未消失光亮,反而光亮愈加盛烈。
姬伽再度下潜,见水下堆叠着的岩石中,仅有一个小小的出口。
他先行带着宋怀瑾和桑落先行通过,随后折回再带着妘暖与罗绮通过。
不知是因为晶石还是这水的关系,罗绮肆意横流的血已经止住,他陷入昏迷,倒是比托起宋怀瑾要简单许多。
再度浮出水面的同时,姬伽耳边传来了铜铃声响,由于常年谨小慎微的习惯,令他即刻从水中飞身而出,向身后的山石间躲避。
于水上白雾茫茫之中,迅速行来两支小舟。
掌楫之人,是两个总角童子,他们迅速将水中的妘暖和罗绮,桑落与宋怀瑾拉了上来,而后又划着小舟,向对岸去了。
姬伽运送真气将身上的湿衣烘干,而后沿着山石,踏水紧跟其后。
临水建阁,延伸至楼台中的水桥下缠绕着好些铜铃,小舟逐渐靠近,随碧水荡开层层涟漪,拍打着密集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
姬伽也终于知道,方才出水面时听到铜铃的声响,一是告知守在水边的掌楫童子前去假山前接人,而是告知阁中之人,有人来了。
铜铃响了不过三五声,既从阁中一前一后走出二人。
他们将桑落一行人带入阁中,待那两个掌楫的童子划舟远去后,姬伽也悄然入阁。
楼阁为三层,一行人自第一层进入,便往二层走,姬伽见一层并未人影,便潜入其中,身姿轻盈且迅速地横卧在梁上。
前来相迎那两人,是秦上元和她新收入门下的弟子。妘暖将罗绮平放在小榻上,便开口问起秦上元,自己的母亲所在何处。
秦上元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让他们去内屋将湿了的衣裳换下来。
桑落与妘暖对视了一眼,便叫宋怀瑾先去更换。
宋怀瑾十分乖巧地进入内屋,换好衣裳出来时,外头已然一片狼藉。
自称是秦上元新入门的那位弟子,正仰面躺在碎裂的桁架上,口鼻处溢血,已经没了生息。
宋怀瑾才要开口询问,却被自下一层飞身而上的姬伽捂住了嘴。
由远及近的铃铛声再度响了起来。
秦上元脸色煞白,连忙带着他们步行下至底层,掀开地毯在地面摸索片刻后,竭力地按住其中一块地砖,便有一扇暗门自墙中打了开。
秦上元将他们推入其中,再度将暗门关好。
她将地毯恢复原样,随后有条不紊地上楼,扶着榻上的罗绮,准备往楼下走。
宋尔延带着一众兵卫闯入阁中,见眼前此景,神色略有疑惑,却也吩咐身边的兵卫接下罗绮。
“发生什么了?”宋尔延问道。
秦上元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垂眸道:“罗绮满身狼狈地来报信,说计划失败了,想是你指派跟着我的小兵,有亲人跟随在霍将军左右,得知噩耗不能接受,与罗绮扭打起来,险些伤到了我。”
宋尔延瞥了一眼已经断了气的兵卫,心底更加疑惑。
“那罗绮似是不善武,怎能将个兵卒打死?”
秦上元镇定地说道:“我也不清楚,可瞧那罗绮也受了很严重的伤,不知还能不能救得活。”
“你随我一同去营房,协助貅离一同将他救活,我要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宋尔延眼神示意几个兵卫将秦上元团团围住,逼迫着她离开临水阁。
秦上元并未犹豫,转身便向外头走去。
待秦上元离开后,宋尔延再度里里外外地检查着临水阁中的一切,他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随后离开此处。
被推入暗室的四个人,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
起先是宋怀瑾被地面上的物体绊倒,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慌乱之中,他拽住了姬伽的宫绦,随后是妘暖,他被慌乱之中的宋怀瑾推了一下,顺着力道滚入了一条甬道之中,坠入之前,顺手拽了一把身旁的人。
所以,宋怀瑾好不容易靠着姬伽的宫绦站稳,却再度被妘暖拖入了甬道。
姬伽的宫绦被宋怀瑾拽断,无奈之下,只能先用玉钩钩着。
随着沉重的落地声传来,桑落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引亮。
微弱火光照亮脚下,昏暗中环视四周,见暗室不过有十余步大,四面堆放着药材。许是他们方才进入的匆忙,撞倒了盛放药物的簸箕,这才将宋怀瑾绊倒。
暗室最内的墙上出现了个缺口,内中传来宋怀瑾和妘暖微弱的呼救声。
想着被推入暗室是秦上元保护他们的举措,姬伽首先判定暗室中是安全的,这才毫无顾忌地大声开口让二人先探查暗室底部的情形。
妘暖扯着宋怀瑾起身后,桑落也跟了下来,她颇为完美地落下,玩味地看着灰头土脸的二人。
“伽伯不放心你们两个,所以要我下来陪着你们。”桑落说道。
妘暖拍着身上的尘土,道:“多此一举了,凭我这一身登峰造极的功夫,不必个姑娘家来保护我。”
桑落戏谑地哼道:“嗯,如此登峰造极地摔了个大马趴。”
妘暖双眸微闪,颇有微词道:“还不是为了救他,谁知这地道的深浅。”
宋怀瑾抹去脸上的泥土,附身道谢后,又与桑落说道:“确实是我不对,妘暖小兄弟方才是为了救我,才跟着掉下来的。”
桑落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呆子,也不知阿香看上你哪里了。”
三人于姬伽不断地催促下,缓缓地朝里面走去。
摸黑行过几转廊墙,眼前豁然出现光亮。
似是皎洁的月光,温柔的穿过云层,散落在玉阶上。
这样一束光,在黑暗中,显得尤为突兀。
妘暖眯起双眼,才看清,坐在这束光里的人,正是仁切大师。
只是与他离开死城前不同的是,仁切大师那一头墨色柔顺的青丝,已经完全变为雪白。
宋怀瑾并不识得仁切,他见有白发之人,静坐在圆形的石台上,闻之声响,亦是一动未动,他首先认定这人是不是死了,便上前去试探仁切的鼻息。
还未等试探到,仁切忽而张开了眼,吓得宋怀瑾不禁惊叫。
桑落这也才认出,坐在石台上的白发之人,不禁疑惑出声:“仁切大师?”
妘暖不解:“你怎认识他?”
桑落道:“我自小在蔡国长大,自然是知晓他的,蔡国尚佛,况且尔雅城的清华寺,便是他创立的。”
“只不过,他怎么会被困在此处?”桑落环顾四周,可由于头顶的光亮有限,她看不清黑暗的边缘外藏着什么。
“这,说来话长···”妘暖逐渐靠近桑落,正准备将所知道的事情如数告知时,隐暗中一位老者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哼,老身倒是可以长话短说。”
妘暖曾在梁国西南的蛮夷高地,救过被刁民围困的白老。
那时的白老为救一濒死之人,险些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可仍旧未能如愿地救回那人。所以,他的亲人,连同邻里乡亲一同埋怨白老,甚至动手殴打白老。
白老的精怪之体无法伤人,任由村民发泄摧残之时,过路的妘暖便将他救下,且与他成了忘年之交。
那也是白老,第一次见到如妘暖一般,天真又无赖,单纯又古怪的少年。
他将侮辱白老的一众村民打倒在地,并逐一卸了他们的胳膊、腿,甚至下巴、脚踝。
村民们疼的在地上打滚,又不得不再次哭求白老为他们治病。
白老再度将村民医好,村民却未有言谢意,将其当做瘟神般,赶出了村子。
妘暖言之白老痴傻,却仍旧在暗夜寒降时,在村子外的荒原中,为他留了一块烤火之地。
“老白。”妘暖见之故友无恙,颇为雀跃地上前与其拥抱。
“不必这般肉麻,老身离死还早着。”白老点到为止地拍了拍妘暖的肩膀,避开了他的拥抱。
妘暖尴尬地收回双手,轻哼了一声。
“可曾亲眼见过瘟鬼散疫了?”白老径直走到宋怀瑾身前问道。
宋怀瑾重重地点了点头。
“澹台不言与宋尔延染疫进入死城后,受仁切所救而幸存,待二人身上的疫病彻底祛除后,在死城内征兵,二人令罗绮传信给霍殇,趁君绫离宫时,令霍殇率军先行攻入王宫,解救昭明太子,而后二人再携死城内所有征得兵杀入宫中,里应外合,覆灭所有燕国大军。”白老说道。
“这么蠢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妘暖抱着肩膀,不解地问道。
“他们并非愚蠢,只是还不清楚,自己面临的是什么。”石台上的仁切缓缓开口道。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深渊的沉石,厚重且悠远。
第一百零九章 绝知此事要躬行
秦上元回到营房时,貅离正在为澹台不言的腿伤更换药草。
自他左腿被妫翼敲断之后,便只能靠拐杖来支撑身体平衡,他无法用武,无法再度成为昭明太子的左膀右臂。
秦上元心知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故而在他决意折腾自己之前,亲手为他做了一个可以支撑站立的腿架。以膝上三寸为支点,三面立地支撑环绕他的断腿,可使他走动无碍。
可澹台不言过于好强,力求平稳行走的同时,不顾秦上元劝阻,依旧尚武。
腿架支点处虽然被秦上元垫满了柔软的贡缎,可每日受力过猛,澹台不言膝上的皮肤仍旧会布满水泡。
他不敢让秦上元瞧见,便只能求自己的师姐来为自己上药。
秦上元步入营房,澹台不言便扯过一旁的被褥将自己的腿盖了起来。
“才方敷了草药,莫捂着,会溃烂。”秦上元并未和他争论,反而掀开了被褥,让澹台不言的伤口能舒坦些。
澹台不言‘嗯’了一声,神色却如同个犯错的少子一般不自然。
兵卒们将罗绮抬入,放置于一旁的软塌上,澹台不言这才抬起头,紧张地询问道:“他怎么了,可是计划失败了?”
随后入内的宋尔延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道:“我带兵抵达临水阁时,罗绮已经晕了过去,最后一个与他有过交谈的,一个是秦上元,另一个是你安排近身保护她的兵卒,不过已经被罗绮打死了。”
澹台不言一怔,连忙拉过秦上元,仔细地打量着她,并询问道可否有受伤。
秦上元摇了摇头,却不敢直视澹台不言的双眸,她低声道:“罗绮说霍将军败了,所以,你们不必前去送死。”
闻言,澹台不言一怔,随后轻抚秦上元侧脸,柔声道:“我信你,可是不管霍将军成功与否,我与尔延兄今夜定会再度入宫解救太子。”
“澹台成蹊死了。”面对澹台不言的执迷不悟,秦上元走了一步险棋。
澹台不言不可置信地问道:“可也是罗绮告诉你的?”
“他们惹怒了君绫,连同带出来的一众兵卫,皆被君绫屠戮,尸骨无存。”这是在临水阁时妘暖与桑落与她说过的话。
澹台不言强忍着悲痛,哽咽之中带着些许愤怒,道:“如此,我更要杀入宫中,诛了那妖女,为家弟报仇。”
“若你能大仇得报,第一次便会得手,何故沦落至死城?”秦上元眼眸微红,开口便戳澹台不言的痛处。
澹台不言收回手,不再与秦上元争辩。
“即便你不在意死城中,那些因先周王而存活的百姓,也请想一想小树儿,彧芝已经是孤儿了,难道你也忍心让彧树成为孤儿吗?”秦上元握着他的双手,情绪激动地与他争辩道。
“小树和彧芝还有你,若我死去,你自会将他们抚养成人。”澹台不言平静地说道。
秦上元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道:“若你死了,我也去死,休想用小树和彧芝拴住我,凭什么要我来成全你的大义,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你我结为夫妻时,许诺要患难与共。”澹台不言知晓秦上元桀骜不驯的性子,他尝试用爱意挽回她的支持。
“是啊,我肯与你共患难,可你却不愿与我同进退。”二人无休止的争辩,是从澹台不言执意刺杀君绫时开始的,他们各抒己见,又不通时宜,结果总是不欢而散。
貅离在查探完毕罗绮的伤势时,见二人又在僵持不下,便开口道:“你要知道,你能现在还能喘气,皆是因为秦上元对君绫有恩,飞蛾尚因温暖而选择扑火而亡,你们解救昭明太子不过是无谓的牺牲,皆为鸿毛。”
貅离与澹台不言皆师从万俟忌,貅离还是澹台不言的师姐,所以即便她身为宋臣,在教导澹台不言时,澹台不言亦是不敢反驳。
“怎么,若我等无法亲手解救太子,你的君主便能解救吗?”宋尔延始终提防着貅离,若不是方才因监视貅离而慢了一步,也不会在秦上元之后才抵达临水阁。
貅离浅笑,似如玩笑般,道:“耐心一些,说不准,我的君主当真会救出昭明太子。”
“宋公居心叵测,已是昭然若揭,她不与君绫沆瀣一气,背刺昭明太子便是幸事,期盼她救昭明太子,根本是无稽之谈。”宋尔延冷哼道。
貅离站起身,昂首阔步,步步紧逼至宋尔延身前:“你与澹台不言算是昭明太子身旁的‘老人’,自对楚国讨伐开始,宋公可有做过威胁到昭明太子储君之位的举措?”
“我家主君就算是争,也是争的磊落光明,堂堂正正。”
“反观昭明太子,倒是甚爱用一些龌龊伎俩。”
貅离的气势汹涌,令宋尔延节节后退,他企图辩驳,却发现并无事实可辩。
貅离见他并未再强词夺理地与他争辩,又乘胜追击道:“想一想你现在的身份,你是大周的右将军,驻守宛南关的右将军,你所保护的,是大周的子民和九州的安定,而非冲冠一怒为知己的行径,先天下,后君臣的道理,宋锦书没有教过你吗?”
宋尔延的双眸微动,他心中盛怒,却未表露,厉声命令近身兵卒,押解貅离回其卧房拘禁。
秦上元猛然起身,挡在貅离身前,道:“罗绮身染疫病,若你们不想今夜的行动功亏一篑,便将营房中的兵卒送往临水阁与死城其他人隔绝。”
“方才你为何不说?”此时的宋尔延已然失去儒雅之风,他将方才隐忍不发的情绪如数释放,厉声质问着秦上元。
“若是我方才说了,将军会随我留在临水阁吗,还是冒着感染疫病的危险,回到营房与我家将军商议?”秦上元强词夺理的目的,仍然是想澹台不言与宋尔延放弃攻入安阳王宫。
“若将军选择后者,我说或是不说,并无什么区别。”
澹台不言侧过身,将腿架牢牢绑定在膝间,他缓缓站起身,道:“无碍,即便是攻入王宫,也是九死一生,染疾或是不染,都没有所谓。”
“传令下去,所有征得今夜突袭王宫的兵卒,均不得前往死城的内环城,去见城中的老弱妇孺。”
依照澹台不言的意思,他们若是内环城还有亲人健在,便是连最后的一面,都见不到了。
“将夫人与师姐,还有染病的罗绮,送入临水阁。”
面对澹台不言的执拗,秦上元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心疼他。
心疼他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与决绝,心疼他为了那个不存在的渺茫之机,愚笨地选择送死。
当初在眠山,他也是如此,劫后余生并不能让他学会独善其身,反而对昭明太子忠贞愈加坚决。
秦上元知道争论不过他的固执己见,便红着眼眸,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道:“若这是最后一次,我想要你亲自送我过去。”
“我知道不管是我,还是小树儿,或是澹台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阻止你去救昭明太子,可我还是想能有你在身边陪着,能多一刻,便多一刻,哪怕是一个拥抱,或是十指交缠的转瞬即逝。”
澹台不言本就因军令,不能常伴秦上元身侧,他心中的愧疚,随着秦上元的一腔柔肠而溃败决堤。
他不顾左右他人,上前一步将她紧拥在怀。
“对不起。”澹台不言在她耳边轻声道。
“无碍,我知你身已许国,也已做好你随时殉道的准备,往日与你不停的争辩,不过是期望这一天来的更晚一些罢了。”秦上元的双臂紧紧环住澹台不言的腰身,她将所有的苦闷随泪水奔涌而出。
滚烫的眼泪透过轻盈的衣衫,灼烫着澹台不言的胸膛。
他哽咽地点了点头,道:“我送你去临水阁。”
面前二人的浓情蜜意,不禁让宋尔延触景生情,想起远在宛城的妻子。
在他心底随之泛起柔软,却无意瞥见貅离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时,不禁背脊发冷。
眼见秦上元与澹台不言相拥而走,宋尔延也跟了上去。
“将军可是舍不得这些时日的相处了?”貅离站在轻舟边缘,见宋尔延也登上了小船,轻笑着开口问道。
“你多虑了,我不过是放心不下澹台兄罢了,将你们送去临水阁后,他总是要独身一人回来。”宋尔延的欲盖弥彰,令貅离颇为安心,方才的张机设阱,也不过是为了宋尔延能顺其自然地堕入圈套之中。
抵达临水阁后,澹台不言同秦上元并排相扶而走,貅离走在中间,宋尔延行在最后。
前行的兵卒,将昏死过去的罗绮,再度抬回了临水阁二楼卧榻。
四人皆在一楼时,秦上元趴在澹台不言的耳旁,轻声言道,要送予他一件临别之礼。
还未等澹台不言反应过来,墙上的暗门突然打了开。
秦上元不仅知晓澹台不言的弱点,更比他清楚脚架的构造。她双脚踩住脚架底部镂空的边缘,而后猛力地推了他一把。
突如其来的力量,令澹台不言的身体向后跌倒,由于脚架被踩在秦上元的脚下,他斜着身子摔了进去,左腿脱离了脚架,失去支撑,根本无法站立。
一直跟在身后的宋尔延,方才见貅离蹲下身,似乎在地上摸索着什么,他那时便有警觉,只是没能想到,最先动手的,是方才还在浓情蜜意的夫妻。
他愤怒地拔出长剑,向貅离劈去,却不想暗室之中冲出一道黑影,迅速重击他身上的穴道。
他浑身发软,倏然摊在地上。
“还好留个心思,没有跟着妘暖他们下去,否则妘暖那小子可就变成没娘的孩子了。”姬伽接下宋尔延手中的长剑,顺势将它放回宋尔延腰间的剑鞘之中。
貅离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长针放回布包之中。
“那还真是要谢谢你了。”她是万俟忌的徒弟,怎可能会没有一点防身之术。
可她知晓姬伽的好意,故而温柔地接受他的保护。
由于她身边的挚爱,不断地离去,所以她更加珍惜这世间极为纯粹的情谊。
“可瞧我这个叔公当的还算称职。”姬伽一边说着,一边将宋尔延拖进了暗室之中。
妘暖是妘均的儿子,姬伽是妘均的小叔叔,虽然平时妘暖觉得姬伽不够老气,甚是不爱称他为叔公。
“阿元,你骗我。”澹台不言的呵斥声从暗道之中传来。
为避免节外生枝,秦上元迅速走出暗门,拔下发髻上环形簪,交给貅离。
“我会守好死城,绝不再有任何一位安阳百姓,会白白牺牲。”
“也请你们务必遵守承诺,尽快杀死这只瘟鬼。”
第一百一十章 与君同悲万古尘
貅离在宋国,除却大行令这官位,还接替已死去的夜海桐,掌管着八卦门铜铃堂的事物。所以燕国的异动,她比谁都知道的早。
在禀报妘缨之前,她已然修书一封送往安阳,警告周女王,要特别留意近期进入周地的燕国人,加强沿海防御,防止燕军突袭周地。
只不过那时的昭明太子正在醉心于妫翼的纠缠,并没有将周女王的叮嘱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昭明太子有所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燕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安阳,并将大疫带入安阳的每一处角落。
周女王开启死城之时,已经身染重病,即使是能治愈疫病的仁切大师到来,也没能救回她。
貅离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是等她进入死城时,周女王已经濒临弥留之际。
她将自己反锁在临水阁的这道暗门后面,不停地在与貅离说着对不起。
她说,若是当初自己没那么愚笨就好了,若当初自己不那么相信他就好了。
病痛的折磨,已经令她失去了理智,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灌进她的脑海之中。
也是后来,听秦上元与她说起,在周女王得知续命蝶与君绍欺骗的真相后,便抗拒仁切大师为她医治疫病。
君绍是昭明太子的生父,蝴蝶谷的第三十四位谷主。
他与周女王纠缠一生的孽缘,还要从仁孝王后的弟弟,灵光君说起。
灵光君自小容颜俊美异常,远近闻名,甚至有不少人,在看见他时,被其美貌所惊叹到当场昏厥。
虽然周女王的母族,是没落的旧贵,可家中人,对他们姐弟二人自小就保护的极好,两人心思单纯,秉性良善。
这样的良善和貌美所吸引的,不止是世间的倾慕,还有世间的欲望。
郑惠公伯夸的欲望,便是被这样吸引去的。
他龙阳之好的欲望,不仅仅杀死了灵光君,还逼死了仁孝王后。
他接近灵光君,使其信任他,使其认定他为知己,使其被他所引诱,使其因他而远离周地,远离庇护,如肥嫩的羔羊,走入狼窝。
郑惠公伯夸是否贪恋灵光君的美色,还是当真对他存着真情,世人并不能真正知晓。只不过那灵光君被伯夸诱骗至郑国罗宁城的第五年,便郁郁而终了。
仁孝王后在得知这样的消息后,经受不住打击,便也撒手人寰。
王后是殷王挚爱,殷王在承受丧妻之痛时,埋下了对郑国仇恨的种子。
于是,后来安阳大旱,在郑国贡入安阳的米粮之中,发现了可令人死亡的瘟疫。
周殷王讨伐的郑国的罪诏,告于九州,四方诸侯却按兵不动,只有安阳的百姓,在不断地因为权利的争斗,而死去。
幸而有周公主玉穗,寻遍天下,得来治疗疫病的良方。
貅离的生母便是死在那场瘟疫之中,那时,身份还是玉穗公主的周女王,闯入死城,将貅离带了出来,与此同时发现疫病的蹊跷。
同样是与感染疫病的母亲同吃同住,貅离却未有半点染疫的迹象。
后来,随着作为郑国使臣的君绍,前来安阳调查,抽丝剥茧后,事情的真相,在玉穗公主的眼前渐渐显现出来。
周殷王为了讨伐郑国的借口,向蝴蝶谷求得秘药,使人服用后,亦如感染疫病之相。
他操纵医官,对安阳百姓投毒,将整个安阳,变成了炼狱。
或许在周殷王的眼中,安阳的百姓不过蝼蚁,生死百万,都抵不过他要为自己爱妻报仇雪恨的决心。
于是,玉穗公主故意服下秘药,外露病象被臻嫔察觉,消息如同巨浪洪水,顷刻淹没的安阳城。在被迫送入死城之前,她对周遭的一切感到绝望,远走黑崖,寻求速死。
路途遥远,君绍不离不弃的陪伴,不断动摇着她的心。
机缘巧合遇到白老,机缘巧合得到了治疗疫病的解药。
她为了情爱,放弃了王位,与君绍的山盟海誓,幽居蝴蝶谷,也不过是在重蹈覆辙灵光君的路。
安阳陷入混乱,君绍并不无辜。
他本就是郑惠公的宠臣,以安阳的混乱,换取他与玉穗公主携手隐逸,都不过是郑惠公换一个报复周殷王的方式而已。
可不知为何,郑惠公后悔了,他违反了承诺,逼死了君绍。
那只续命蝶,原是在君绍身上,可郑惠公逼迫怀着身孕的玉穗喝下毒药,导致君绍为了救她和腹中子,强行引出身上的续命蝶,附身在玉穗身上,解开毒药对她和腹中子的侵害。
即便是临死之时,君绍仍旧在欺骗玉穗,他告诉她,被续命蝶寄生后的灵魂会灰飞烟灭,无法进入轮回转世。
所以,他们生生世世都无法再见面。
他,要玉穗对他有所亏欠。
有所亏欠,才能永永远远的记住他。
有所亏欠,才能使她这一辈子都活在回忆中。
为他坚守,直至死亡。
因为对他的亏欠,使周女王不断地辜负着宋锦书。
因为对他的亏欠,她将自己封闭,绝情绝爱。
可是,当真相被揭开之时,才发现,所谓的坚守,不过是荒唐一场。
周女王死后,白老将其尸身以琥珀晶石存放,待局势稍微稳定一些,已然经由水路的暗道,送回紾尚阁停放。
白老带来安阳的琥珀晶石,除了能保护周女王的尸身长久不腐,还能隔绝疫病的扩散,所以紾尚阁通往死城暗道入口的水路之中,才会铺满琥珀晶石。
所以,即便是染疫的人,通过这道水路进入死城,也不会将瘟疫带入死城。
罗绮的疫病,已经在暗道的水路之中被琥珀晶石所隔绝,无法感染给其他人。他本该醒过来,只是貅离用银针封住了他的穴道,才使他一直陷入沉睡。
诓骗澹台不言和宋尔延进入密室,是秦上元与貅离一早计划好的。
貅离与夜玦一直互有通信,她知道蝴蝶谷发生的一切,更清楚妘缨的谋划。
在澹台不言和宋尔延还没有来到死城时,所有人誓愿完成周女王的遗志——在最大限度的可能之中,救活更多的百姓。
周女王深知这场疫病并非天灾,而是来源于君绫本身,她对昭明太子的恨意,对这个世间的恨意。
死城在外被描述的极其可怖,可事实这里却是周女王步步退后,为保大周百姓的最后一道防御城。
城内每日飘起的焚烧染疫尸体的黑烟,不过是欺骗君绫的障眼法,连同焚烧周女王尸身的那一场也是。
目的是让君绫知晓,死城的每一日皆有因疫病而死的人。
可真正的死城,染疫的每一位百姓,已经被仁切大师所治愈,前期依靠着充盈的国库,后期依靠城中百姓的自力更生,辛勤劳作和耕种纺织而自给自足。
自从澹台不言与宋尔延被君绫所伤,进入死城,被仁切大师治愈之后,二人无时不刻地不在想着杀入宫中,解救昭明太子。
尤其是二人,在看到仁切大师治愈疫病的方法时,恨不能令其随军而征,及时疗愈染疫的兵将。
貅离深知,仁切大师治愈疫病的方法,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
连同这次,冒死前来姬伽和妘暖一行人,也是为了仁切大师而来。
他被赋予了冗长的生命,以及慈悲之心,他可以治愈世上任何绝症,以己身来承受病症所有蚀骨的疼痛。
貅离见过他遭受病症折磨时的模样,也见过他被病症折磨的气息奄奄,几日后却症状全无地样子。
他时常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尝尽创钜痛深,哪怕身体溃烂,哪怕气息全无,也会迅速在几日内恢复正常。
死城内所有人的疫病,皆是被仁切大师过度至己身而治愈,包括澹台不言和宋尔延。
在二人极度渴求仁切大师随军而征时,秦上元将其与白老藏入临水阁暗室,其一,是为了庇护仁切大师,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其二是暂缓二人,闯宫解救昭明太子的谋划。
秦上元初见仁切大师时,还以为他是个行走江湖的骗子。
在她的领域里,她不相信神鬼,更不相信仁切大师的长生不死,还能将他人身上的病症,转移至己身。
直至,死城中,有人因疫病久治不愈,在秦上元的面前相继死去。
她的信念崩塌了,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将自己所医治的百姓送至仁切大师面前。
她与貅离一样,在看到仁切大师将疫病转移至自身时,除了震惊,还有阵阵心疼。
他的不死之身,并没能免去他所承受的疼痛,死去再醒来千万次,才换回了今日死城之中的安宁。
秦上元对掌握的医术产生了怀疑,导致她的抑郁不悦,随后周女王的离世,更令她的自我怀疑达到极致,近乎将她压垮。
直至澹台不言与宋尔延进入死城后,貅离才将蝴蝶谷与仁切大师的渊源如数告知。
这场大疫,本就不是单纯的疾病,用仁切大师所念的佛经来说,是因缘际遇,是因果报应,可用貅离所参透的来讲,这场大疫,便是种在先时的一支蛊毒,而仁切大师,便是其中唯一解药。
仁切就是澹台浮屠。
当年,在杀死君余后,成为絜钩的君佘,对他下了一道死咒,他不生不死,不亡不灭,他得到了天下最慈悲的心肠,如蒹葭之于污水,吸纳所有病痛和绝望。
以诛灭絜钩,祛除这世间大疫的名义,控制蝴蝶谷,在君佘面前反复虐杀着君余,其实不过是惧怕君余对他有所报复。
他畏惧死亡,更畏惧千辛万苦得来的身份荣耀,一朝而毁。
所以,君佘赐予他这世上最慈悲的慈悲,成全他心中那虚荣的大义。
所以,君余赐予他替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承受绝症的病痛,弥留和死亡,往复新生的能力。
他行走在万世之中,长生不死,却又经历万死与重生。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澹台不言和宋尔延被姬伽带下来的时候,仁切才与众人说完自己的来历。
他环视众人脸上呈现出的疑惑,自知所言不能服众,便又接连说出澹台家祖上的一些事情,自兴盛说到衰落,再到兴盛,直至如今逐渐式微,族人凋落。
澹台不言起初只听到有关仁切大师的只言片语,可后来听他说起澹台家族的秘事时,这才留了心思,一字不落细心地听着。
仁切所讲与澹台家族纪要中的内容贴切又吻合,甚至还道出一些连澹台不言也不知晓的秘事。起初澹台不言只是怀疑,仁切定是潜入了澹台府上的珍宝阁,翻看了族中纪要,直至仁切说出隐藏在纪要之中的秘咒。
这是除了澹台不言和澹台大伯,绝无旁人能知的秘事,便是连昭明太子和逝去的君婀都不曾知晓的隐秘。
秘咒隐藏在纪要的字里行间,若不仔细看,便觉那符咒的书写似是奇异的花纹。
“你是如何知道的?”澹台不言被姬伽带到众人身前,他与宋尔延相靠着席地而坐。
“这符咒是我留下的,亦是当年她杀死君余所用的血咒。”仁切说道。
“她将自己变成了絜钩,封印在冰玉棺里,我寻遍天下,无论是得三清道法,还是奉诸天神佛,都没能找到救她的方法。”
他将自己诉说的颇为痴情,若不知当年实情的人,还真是要为他亘古不变的爱意而感动。
“你爱过她么?”抱着肩膀的桑落忽而开口问道。
众人皆以为,她话中的‘她’所指的是君家老祖君佘。
仁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说的是君余,可与你心中所想着的是一个人?”桑落又道。
仁切僵直,他的双眸微动,心中已生慌乱。
“若你爱她,便不会为了澹台家的荣耀而牺牲她,若你爱老祖,便不会当着她的面,残忍地虐杀她的妹妹,逼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亲手了结自己亲人。”
“你骗了天下人,现在又开始骗自己,反反复复几千年,不累么?”
桑落的胆大妄为,连宋怀瑾都在为她捏冷汗,若不是他方才因见到自己的父亲被姬伽带了进来,而自己现下正在身旁守候,与桑落还有些距离,否则他当真是要亲手捂住桑落的嘴。
还好仁切并没有责怪桑落,反而欣然地望着她,笑道:“你这小姑娘,说话倒是与老身的一个故友颇为相像。”
“我也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大师不必这般抬举我。”桑落并不接受他的示好。
“今之所急,是要尽快得到这道血咒的画法,大师现今可否能书画出来?”姬伽并不在意这世上的对与错,原本这世间便没有什么是绝对相悖的,他曾为暗影卫时,也为了活命而杀过人,每个人的立场不同,这世上绝对的善恶又如何能分辨的清呢?
仁切大师摇了摇头,道:“老身不记得了。”
“老头儿,别不是你故意忘的?”妘暖摸了摸鼻尖,戏谑地问道。
“这血咒本就是能杀死她的秘术,我留存下来不过是为了防止生灵涂炭,如今我已将疫病治愈,短期内不会再有人因此而丧命。”仁切说道。
桑落回想在路上时,妘缨与她们说过,当年澹台浮屠闯入蝴蝶谷,反复虐杀君余时,致使君佘动怒,以血咒亲手结束君余性命,并吞下君余的心脏,接下这诅咒成为了新的絜钩。可若是澹台浮屠当真想杀死絜钩,指使帮助自己进入蝴蝶谷儿子动手就行了,况且在君佘施血咒时,他也清楚地看到了血咒的具象。
“所以你从头到尾爱着的都是君佘老祖,厚颜无耻地利用君余对你的情,踩着她的骨血走上高座。”桑落拥有丰富共情的能量,这也是霍繁香所欣赏的。
这种能量令她充满江湖气,勇武的侠骨中,皆是柔肠。
“是啊,我自始至终都是爱她的,可她的眼中就只有她妹妹。”他似是在嘲笑自己,却也在用这苦闷来辩解他的所作所为。
“我原以为历经千年的长者,对万物的参透与认知应当比我等俗人深刻,却不想到头来,仍旧是被情所困。”貅离轻叹一声。她并不否定仁切对死城百姓的作为,她只是觉得他浅薄。
“他哪里是被情所困。”桑落动了动站得发酸的双腿。
“不过是精致的利己,若当真是为情,他早从葬着君佘老祖的赤焰坑中跳下去了,连共赴死都不敢,也好意思说皆为爱。 ”桑落的声音轻盈,却如重锤击石般敲打在仁切的心间。
“小友果然与我那故友相像,便是连这样的话,他也曾与我说过。”仁切不紧不慢地与她们聊天,丝毫不在意话语间,对他的批判。
而桑落也不再搭话,她径直像澹台不言走去。
“你说的那本纪要,可否还在澹台府上?”桑落问道。
“你要用它杀死君绫?”澹台不言仰起头反问着她。
“难道你的妻子没有告诉过你?”桑落并不知道是面前的人,沉迷于莽撞,甘愿牺牲天下人,去救当今大周的太子。
“告诉过,不过我们的大将军,并不相信。”貅离也跟着走过来,她已然知晓桑落的意图,故而也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撑腰。
“听到你老祖宗说的话,这次可是信了?”桑落问道。
澹台不言仍在犹豫,却又听得守着宋尔延的宋怀瑾说道:“我可以向叔伯作证,宋公一行人当真是在帮助大周对抗燕国,绝无二心,昨晚成蹊小叔伯与燕君对峙时,宋公与陈侯二人竭尽全力在帮助他脱身,若不是那罗绮鼓动,成蹊小叔伯压根就不会死。”
宋怀瑾将他所知全盘托出,甚至霍繁香暂时投诚君绫,是为了保护身在险境的霍殇大军。
许是话出于自己所信任的孩子身上,澹台不言止住犹豫,低声与貅离一行人道:“澹台府北边临靠菊园的楼阁,是存放澹台家北迁而来的所有珍宝,家族纪要就在挂着老祖母画像后的壁龛中。”
貅离、姬伽、桑落三人从原路返回至紾尚阁,再从紾尚阁潜入澹台府中。
妘暖被貅离指派,留在密室之中,看守澹台不言和宋尔延,以及仁切大师,以防他们反悔而生变。
秦上元交给貅离的那只环形发簪,是开启密室密道机关的钥匙,将发簪推入密道一旁的机关之中,自上而下倾斜的隧道,就生出了台阶。
所以,若不随身携带这支钥匙,根本无法离开这间密室。
桑落一开始,并不放心妘暖一人留在密室,除却宋怀瑾这位柔弱的儒生,密室之中的人皆与妘暖对立。
貅离心中雀跃,想来自己那傻儿子也有为之心忧之人,况且这桑落侠骨柔情,貅离见她第一眼就生出莫名的好感来。
“且放心,若生事端,白老会帮助他的,况且秦上元还在,每日她会亲自送饭菜下去,若当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会应对。”貅离宽慰着桑落道。
“白老是蝴蝶谷的人,可是看着昭明太子和君绫一同成长的长辈,他会忍心我们杀死君绫?”桑落问道。
“自然,你要知道当时澹台浮屠杀入蝴蝶谷时,他并未施以援手,救下君余和君佘。”姬伽说道。
“他受君佘相助,而化形成人,可他前身是山鬼,山鬼为精怪之神,是永远站在护佑生命这一边。”
姬伽也是曾潜伏在暗影阁时,听得阁中的暗卫告知,当年安阳大疫之时,蝴蝶谷制造出可生疫病的毒药时,白老便已然在暗中配置解药,而后在玉穗公主出走黑崖时,故意前去将轻生的她救下,不顾谷主君绍的谋划,将解药传授于玉穗公主,结束了安阳的大疫。
三人抵达澹台府中时,以至傍晚时分。为更便于藏身,貅离建议在天色彻底漆黑时再行动。
几人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暂时歇息,桑落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与姬伽和貅离分享。
夜晚降临,三人潜入澹台府中,由于看守的府兵并不多,一行人顺利地抵达菊园旁的楼阁。
只不过当他们到的时候,楼阁之中已经有人在了。
微弱的烛光透过窗,留下一道瘦长的身影。
避免节外生枝,他们三人决定等一等,待楼阁里的人离开后再行动。
时刻飞走,眼见天亮,可楼阁之中的人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
最先失去耐心的,是姬伽。其一是他曾为暗影时,他只负责暗杀,即使隐去身份作为暗探,亦是杀伐决策果断,从未如此小心翼翼。
其二是他过度忧心妘缨,甚想快些拿到血咒,配合妘缨的谋划得以万全。
所以他悄声进入楼阁,敲晕了正在灯下看书的女子。
貅离与桑落见状,也冲入内中,三人齐力寻找澹台不言的祖母画像。
当初,澹台家北逃,为消除燕君戒心,并未将祖上灵牌一一带出,只能带上先祖画像,如灵牌一般,在安稳之后,一一挂于内院的墙壁之上。
数百张画像,挂满楼阁四面,整整三层楼。
三人为了节省时间,故而分开搜寻:桑落在首层,貅离在第二层,姬伽在最顶层。
桑落与貅离二人循迹有章,尽量在不弄乱楼阁内中事物的同时,快速地寻找。而姬伽则不管不顾,以真气将三面壁挂的画像震落,迅速地找到了壁龛所在地。
他飞身向前,打开壁龛的同时,二层传来貅离的惊呼声。
他暗道一声不妙,反身落下二层,见方才被他击晕的女子,正将手中的卷轴靠近烛台的火苗。
“我的耐心并不多,若你们执意不说,我便将这卷轴烧毁。”女子正是周王宫的喜夫人。
君绫侵入周地后,喜夫人被囚禁于柒园,随后君绫离开安阳,霍殇将军攻入,将她从柒园之中解救出来。
她本意继续留守在昭明太子身旁,可却被昭明太子责令赶回了澹台府中。
喜夫人心中难以自持地认定,是昭明太子心系自己的安危,避免自己涉险才不得已责令赶她出宫。
可当她回到澹台府,一道密令也随后抵达。
君绫回到蝴蝶谷的遭遇,昭明太子已然知晓的一清二楚,至于她为何忽然变得刀枪不入,不死不灭,定然与君家祖上所发生的事情有关。
既是君家祖上,必然与澹台家脱不了干系。
所以,这一道密令,是要喜夫人在三日之内寻到解开君绫身上秘密的方法。
如若她寻不到,便不必再回到宫中,昭明太子身旁,也再无喜夫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残宵犹得梦依稀
三人来的这一日,是喜夫人最后的期限,所以她才会彻夜留在菊园的楼阁中。
眼见卷轴的锦边儿已然冒起黑烟,貅离即刻开口道:“那上面有杀死瘟鬼的血咒,若你将它烧了,你的心上人便再也无人可救。”
喜夫人将卷轴撤回半分,道:“你若敢骗我,我便带着这道卷轴一同消失。”
姬伽双眼泛红,甚想上前徒手劈死喜夫人。
他身旁的桑落见状,聪慧的双眸灵动地转了一圈,上前一步,挡在咬牙切齿地姬伽身前,道:“我等何必兴师动众地前此来诓骗喜夫人。”
“夫人想要杀掉瘟鬼解救夫君,我等想要屠戮瘟鬼换得九州太平,既是目的相同,为何不合谋共诛瘟鬼,非要彼此起争端而浪费时间?”
这三人之中,喜夫人相对信任桑落,毕竟她是灵川郡主的谋士,自然不会背叛大周。
她放松了警惕,故而开口道:“且将你们知道的如实告知,否则别想拿到我手中的卷轴。”
貅离看出喜夫人对桑落的信任有加,故而后续的解释,便授意桑落言明。
桑落将君绫在燕国的遭遇,以及蝴蝶谷和澹台家之间的恩怨如数道出,却并没有言明妘缨的真实布局。
她告诉喜夫人,君绫以陈国所有百姓之命,挟持妫翼入安阳。她想要妫翼亲手了结昭明太子,要昭明太子死在挚爱之人的手中。而作为妫翼挚友的妘缨,则是前来阻止弑君之事的发生。
在听到君绫最终谋划的喜夫人身形微微闪动,她面无血色地连忙招来三人,且将手中的卷轴平铺在几案之上。
“你方才说的什么血咒,可是这个。”喜夫人指着卷轴中央,用赤金色勾勒的似藤蔓一般的符咒问道。
那符咒隐藏在字里行间,犹如整张篇幅的背景,精致且璀璨。
桑落抬起手,细细地抚摸着符咒的痕迹。
喜夫人拿过纸笔便要临摹,却被桑落猛然阻止。
“这上面下了咒。”桑落锁着娥眉说道。
她曾与鸑鷟关系匪浅,虽不会施蛊咒之类的术法,但在辨别蛊咒这一方面,还是略有造诣。
“写这幅咒的金箔之中放了双念虫,一方面可维持符咒鲜活不褪色,一方面在有人临摹之时,即刻焚毁原文符咒。”桑落道。
喜夫人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来。
“若是如此,这咒法在落笔写下的那一刹那,原咒便会消失。”貅离说道。
所以,在不确保能完全记下这咒的画法时,不能贸然动用。
“十月,你可有几成把握能记住这咒法?”貅离问道。
她称呼桑落的小字,使得桑落有些恍惚,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已然离世的母亲。
她摇了摇头,无奈道:“我虽然懂得辨别蛊咒之类的术法,可总是记忆不佳,不敢贸然尝试。”
“我记着灵川郡主似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她可有随你一同前来?”喜夫人道。
桑落点了点头,忧心忡忡地道:“若是顺利,此刻她现在应是在王宫之中。”
貅离察觉到桑落的顾及,继而缓缓地拉住了她的手。
自鸑鷟生死未定时起,霍繁香寡言少语,眼见消沉,桑落跟着心忧不已。
大疫之时,周女王薨逝,霍繁香更如换了个人一般,她将所有的天真烂漫藏了起来,迅速地撕扯着自己,一朝成长,势要替周女王肩负起整个大周的社稷。
可桑落心底却更希望霍繁香始终是灵川郡那个无忧无虑的郡主。
而今,她再度肩负起诛杀瘟鬼的血咒,以及九州所有人的命悬一线。
更何况,那瘟鬼是玉山南的生母,她若逼迫玉山南弑母,遭了玉山南的妒恨,没了周女王庇护的大周,往后的时日她要怎么度过?
“每个人生来宿命不同,故而人生的境遇也不会一样,你改变不了这世道,改变不了人心,更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原生轨迹,你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叫袭来的疼痛,变得轻柔些。”貅离懂得被命运左右的无可奈何,更懂得在接受这无可奈何时力不能支之感。
“若是当真改变不了,坦然接受,直面抗衡,也未尝不是兼人之勇。”桑落的成长轨迹也并非一帆风顺,她曾深陷命运沼泽,可到底是世道难测,身于红尘,不由主罢了。
貅离所欣赏桑落的性情,便是如此,她坦然接受所有命运给予的磨难,却不曾随波逐流,以弱小之力博弈,柔弱却充满力量。
貅离将卷轴之中,画着血咒的锦缎裁下,缝在桑落所着的宫袍内侧。
她伪装成喜夫人身边的侍女,与喜夫人一同返回周王宫。
宫中之人嫌少有人见过桑落,所以她跟随喜夫人一同入宫最为稳妥。
而早已入宫的霍繁香,正与被囚禁于牢狱之中的霍殇争执不下。
起先,君绫不屑于挟持霍繁香来逼迫霍殇就范,她掌握生杀予夺,自是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之人身上。
可霍繁香却不会放弃每一个大周的将士,即使这些将士打从心里觉得她是个麻烦。
她声情并茂地佯装被君绫挟持,哭喊着叫霍殇放下兵刃投降,甚至以自己逝去多年的亡母做借口,令霍殇心软下来。
主将松弛时,是最好的进攻机会。
霍繁香的心窝被匕首戳了一个血窟窿,顺着霍殇的那方向望过来,确实像是君绫在霍繁香的心口上扎了一刀。
霍殇到底受不住自己的骨肉在眼前被人残害,他缴械投降,却不知那血窟窿的出现,不过是霍繁香与韩尤妙事先编排好的。
真实是她,毫发无损。
昏暗的地牢之中,霍殇的愤怒显得格外狰狞,连同跟随霍殇身旁多年的副将,心里亦为霍繁香捏了一把冷汗。
他小心翼翼地挡在二人中间,却劝道霍繁香:“这事是郡主的不对,着实是要向将军认个错,没有任何一位将士会选择在战争之中不战而降的。”
霍繁香并没有回答,她绕过心善的副将,行至霍殇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倚靠石墙的霍殇,缓缓开口问道:“父亲,率兵前来安阳,可否留了后路?”
霍殇不解,强忍对她的怒意,问:“后路?什么后路?已与大周同生共死,何须什么后路?”
霍繁香垂眸,淡淡地道“父亲只为自己做了选择,可否有为东海四郡三城的那些大周子民思量过,可否想过为他们留条后路?”
听闻霍繁香的话后,霍殇收住了愤怒,他仰起头望着霍繁香道:“既是大周的子民,便要与大周共生共死。”
“父亲能这样说,不过是那些子民之中,没有父亲所珍视的人罢了,”霍繁香道:“父亲能因我的危在旦夕,而令全军投降,是没有将我算入与大周共生共死的子民之中,还是心中另存他想?”
霍殇眼神如刀锋,怒目着霍繁香道:“若不是你苦苦哀嚎,扰乱军心,我如何会向那妖女屈服?”
“是啊,我还有苦苦哀嚎的机会,可那四郡三城的大周子民呢,若是楚国趁墟攻入,对其进行屠戮,他们可还有机会求得一线生机?”霍繁香平静地说道。
“大周虽然只有他这一位贤良的君王,可却同样存有这些供养着大周且无辜的子民,父亲怕是还不能清楚,自己所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闻言霍繁香的话,使得霍殇凌厉的双眸逐渐微弱,恍然间他眼前似是浮现了故人影,泪不禁润湿了眼眸。
霍繁香知道他想起了周女王。
即便是周女王临终,也未有旨意让他回到安阳见她最后一面。
她为大周子民殚精竭虑,这令亦臣亦友的霍殇根本无法接受她的死亡。
他心中山峦崩塌,连同他这些年所坚持的信念。
所以,他才会不顾三郡四城的大周子民,倾巢而出,只为拯救他的挚友所留下的唯一血脉。
“父亲信我吗?”霍繁香半跪在他面前。
霍殇在她稚嫩的脸上看到那似曾相识的坚韧。
“我会亲手了结这场恩怨,亦会全力以赴地解救昭明太子于水火。”
“也请你回到三郡四城,守护好大周的根基。”
可在最后的节骨眼上,霍繁香的如意算盘却落空了。
君绫未有犹豫即刻回绝了霍繁香的奏请,她不允许霍殇率军回到四郡三城,更限制霍繁香于宫中行动,不再让她私见霍殇。
君绫对她别有用心的温和,使霍繁香险些忘记,她的本意便是覆灭大周,即使九州大地哀鸿遍野,都比不得她曾经在安阳所受苦难。
霍繁香见说不动君绫,便起了他意,趁着喜夫人回到王宫那晚,君绫无瑕顾及她,深夜翻过宫墙去求妫翼。
再度故地重游,君绫颇为有意地将妫翼囚禁在东宫,与她一同被禁足宫中的自是少不了妘缨。
东宫依旧保持着原有地模样,甚至君绫为了故意恶心妫翼,将寝殿内布置成了当初她与昭明太子大婚时地模样。
并未经历过正式婚礼的妘缨看着倒是新鲜,四处闲逛,把玩着寝殿内喜庆的装饰。
倒是妫翼,挥着白虹便将曾经与昭明太子几度共赴巫山的婚床给砍成了两半。
以至于霍繁香潜入东宫寝殿时,两个人正一左一右地横卧在破碎的床前,准备入眠。
看着宫殿内四周装饰喜庆,霍繁香不禁“啧”了一声,“这女人,还真是小肚鸡肠。”
妘缨眼含笑意,却故意问道:“郡主是在说谁?”
“当然是那妖妇,她当年对兄长用情至深,由爱生怖,由怖生恨,就连送走他,也要用这世上最狭隘的方式,让他切身体会被爱人凌迟的痛苦。”霍繁香行上前去,跪坐在二人面前。
“不过,她能使得九州动荡,哀鸿遍野,我倒是不意外她对兄长用这样阴狠的手段,毕竟在她面前,任何人的命都比不得她所受的委屈。”霍繁香道。
妫翼随即也坐起身,面对着她,道:“你有事求我?”
霍繁香一怔,细声道:“我并无表露的太过明显,陈侯当是料事如神。”
妫翼并未有对霍繁香的恭维显露出雀跃之情,反是眉头微微紧蹙。
“莫再唤我陈侯,你唤我阿姐或姓名便可。”妫翼道。
她的忽而疏远令霍繁香有些莫名其妙,霍繁香并未多想,便道出今夜到来的缘由。
说服君绫,让霍殇携军队回到四郡三城去。
妫翼听闻后,摇了摇头,道:“大周的百姓与我并无关系,我来此弑君,是为保陈国子民,与我无益,于陈国无益之事,我为何要冒险去做?”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远路应悲春晼晚
霍繁香怔怔地望着她,不禁叹道:“我以为,我与阿姐已然是同盟,既是同盟,便要互助互信,再退一步说,即使阿姐不念与我同盟,也会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帮我这样一个忙。”
妫翼沉默不语,凝望着对面笑意盈盈的妘缨,才方将心中生出莫名的愤怒渐渐消去。
“你方才的话,将你阿姐惹生气了。”妘缨开口为霍繁香指了一条明路。
霍繁香闻言却更似迷惑了,转着灵动的眼珠回想,方才究竟是自己说的哪些话惹得妫翼生气了。
可她思来想去却不知所以,故而开口便道:“我脑子愚笨,不知说了哪句话惹怒了阿姐,望阿姐能给个明示。”
妫翼依然没有说话,她轻吸一口气,方要应了霍繁香请求,一旁看热闹的妘缨却开口道出了妫翼心中所意:“你未历经过君绫的过往,便不该议论她的屈辱与她的选择。”
霍繁香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她盯着妫翼好一会儿,随后垂眸凝神片刻,幽幽地道:“我知阿姐心善,怜惜她的过往。”
“可我并不同情她,甚至觉得她能有今日的恶果,多半原因是她的咎由自取。”
殿中忽而安静,挤进窗户缝的冷风穿堂,烛影微动,光明在黑暗中摇摆不定。
霍繁香见状起身,前去将门窗关紧,烛火才又将光亮散漫整个殿堂。
妘缨饶有兴致地看着霍繁香的举措,她闻妫翼许久都未曾答话,故而又开口说道:“小丫头,莫要年少轻言,你若沿着她的命运走一遭,未必能强得过她。”
“我不必强的过她。”霍繁香抬起头,目光平和。
“我至少不会因所受了屈辱而将世间变成炼狱,更不会因此而自私地夺取他人性命。”
“郡主年少轻言,如今的一腔热血,也不过是空口白牙罢了。”妘缨故意用话语刺激霍繁香,她想看到霍繁香被愤怒冲昏时,还能带着几份真诚。
面对妘缨的讥讽,霍繁香并未动怒,她始终平静如水,神情坦荡。
“我不必于你们面前证明自己,世道且长,我于心无愧。”
霍繁香的果敢并未影响妫翼的判断,只是随着她这一番表态,令妫翼想到能助她的计谋,更加顺其自然了起来。
“若能令你父亲率军回到四郡三城,你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是什么?”许久未开口的妫翼忽而问道。
“性命”霍繁香不假思索道。
“那倒不必,只要令君绫认为能掌握你的性命,并以此可以随时威胁到霍殇便可。”妫翼道。
霍繁香沿着妫翼的话思索片刻,询问道:“你莫不是要与那妖妇说亲,要我嫁给玉山南?”
“若这是能让你父亲最快离开安阳的法子,你可否愿意?”妫翼道。
若没有才方关于君绫的命运抉择那一番畅谈,妫翼的计谋不过是霍繁香的一次普通的抉择。
可偏偏就在霍繁香的年少轻言后,妫翼才将这计谋说出,无不像是在试探霍繁香,试图撕裂她伪善的面目。
霍繁香沉默未曾答话,她似是在权衡着什么一般,陷入思考中。
四下再度陷入寂静,更令外界轻微的响动变得格外突兀。
殿外隐约有动静时,霍繁香的思绪立刻被拽了回来,她起身向掩物后躲藏。
妘缨见状,拂袖将殿内的烛火纷纷熄灭,东宫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刻,殿门缓缓开启,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阿香可在此?”
躲在黑暗中的霍繁香一怔,缓缓探出头。
澹台小喜知晓在此时的自投罗网,必定令君绫生疑。所以,在入宫之前,她便嘱咐随行的桑落,不必顾及她的处境,且先将血咒送出,并在保证自己的安危的同时,全身而退。
入宫后,桑落行于喜夫人侍从队伍中的尾部,趁着随行兵卫不查,独行而去。
按照先前与霍繁香约定好的,她若被困在哪处宫殿,便会在殿门旁的墙上画一株桑果。此时的天空阴云笼罩,随后下起了夹着冰滴的小雨。所幸是傍晚,还有些光亮,桑落顶着冷雨继续前行。
与霍繁香一同被囚禁在柒园的韩尤妙,在霍繁香翻墙前去东宫后,撑伞怀揣颜料往柒园前门走去。
这几夜她频繁观星,预测这两日大抵会有一场冷雨,冷雨过后,九州便会彻底进入凛冬。
柒园的门口站着六人看守着韩尤妙与霍繁香,这六人乃是君绫自燕国带来的兵卫,韩尤妙曾与他们胡诌,说灵川当地习惯在暮秋时,于家门前的墙上绘画桑果,以保来年风调雨顺。
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韩尤妙,并不纠结灵川是否有此等习俗,因君绫下令善待二人,所以只要她们二人乖顺,不在看守兵卫的眼皮子下偷跑,他们也不会为难二人。
韩尤妙一手撑着伞,一手描绘着桑果。她的颜料之中掺着砗磲,夜来映着宫灯的光亮也会颇为清晰。
桑落先是留意到的是伞,而后是伞下的韩尤妙。可众目之下,桑落着实没有办法令韩尤妙落笔而归,便寻了个空当溜进柒园,生起炉火等她。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后,天彻底暗下来时,韩尤妙才慢悠悠地归来。
她推门瞧见炉火旁的桑落不禁一怔,入内回身将门关紧后,才扔下手里的伞,扑去桑落的怀里。
桑落安抚着她,从怀中摸索出书写着血咒的锦缎,递给韩尤妙,道:“我的时间不多,为避免节外生枝,这块锦缎务必交到霍繁香手中,若是失败,凭谁都无法杀死那瘟鬼了。”
韩尤妙迅速起身,将锦缎贴身隐藏。
“喜夫人此时回宫,那瘟鬼必会前去寻她麻烦,若知晓今日入宫的人少了我,定然会彻查到底,所以我若逃不出去,需得寻个可靠的藏身处,你先将血咒交给阿香,并嘱咐她这些时日除却将血咒的画法记牢,万不可触怒瘟鬼的逆鳞。”桑落说罢便要起身离开,却被韩尤妙扯住了衣角。
“我知道这宫中有个地方可以藏身,而且阿香也在那里。”
韩尤妙所说的藏身之处,便是妘缨和妫翼所在的东宫。
桑落刚翻墙而入落定在庭院时,便看到内殿的烛火全灭了。
她猜测到定是内殿中的人,将她当成了瘟鬼的爪牙,故而光明正大地推开了殿门,唤了一声阿香。
霍繁香的手指沿着锦缎上的纹理,摸索着血咒的画法,不刻,她目光坚贞,与妫翼道:“方才阿姐说我与玉山南结亲,可令君绫放松警惕,放归我父亲极其亲兵返回三郡四城,可否属实。”
妫翼知道霍繁香心里在打什么主意,道:“尽人事,听天命,毕竟我的能力只是尽可能说服她,是否放归的决意,在她。”
霍繁香摇摇头,举起手上的锦缎,道:“若要我记住这血咒,阿姐必须与我承诺,绝对会将我父亲和其被关押的亲兵送回三郡四城,我不管阿姐用什么办法,也不介意阿姐将我出卖给瘟鬼。”
“只要达成这样的结果,我愿意亲自送她回幽冥。”
但凡是妫翼说服君绫,令霍繁香与玉山南结亲,那么霍繁香便可名正言顺地接近玉山南,无论是劝服或是蒙骗令玉山南习得血咒,并在适当的时机,杀死君绫。
如今,玉山南被君绫圈养,除了近身侍候他的宫人,妫翼与霍繁香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他。在尚不明确玉山南的态度时,任何一次试探,都有可能令君绫起疑,甚至被她屠杀。
“我与阿姐是同盟,这也是我一开始便相信阿姐的缘由,我愿意以身涉险,更不在乎自己最终能否全身而退,这身为一个同盟的最基本的信任。”
“所以,阿姐值得这样的我信任吗?”
霍繁香从一开始便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妫翼,她无路可退,妫翼亦是。
只不过,这一路走的艰辛,妫翼不再敢似年少时赤诚,肯让自己背对他人。
韩尤妙之所以告诉桑落,东宫是藏身的好地方,大抵是因为庭院中的那棵老槐树。这也是妘缨所留意到的。
那棵老槐树承载着君绫整个年少所有的美好记忆,可这样美好的记忆,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是不堪回首的过去。
自妘缨和妫翼被安排在东宫,名曰禁足,可宫门口却并无兵卫值守。
君绫也不曾踏足东宫半步,若要见她们,便叫人来传话,带她们去朝阳阁或是西游园。君绫的眼观六路令妘缨不敢擅自行动,等待血咒入宫的这些时日,与妫翼颇为安分地待在东宫。
霍繁香偷偷地溜回柒园时,韩尤妙正举着伞,在柒园的墙内描绘着桑果。昏暗的宫灯悬挂在一旁的假山山石上,漆黑的夜风不断蚕食着羸弱的光芒,亦如韩尤妙那瘦弱的身躯,在冷雨中瑟瑟发抖。
霍繁香沉稳的接过她手中的毫锥,在君绫出现在假山后的前一刻,平稳地画出了桑果的轮廓。
君绫并未有说话,悄然无声地站在山石后面观察着二人。
韩尤妙已经被冻的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强忍着寒意,稳如洪钟地为霍繁香撑着伞。
君绫并不相信她们二人在夜雨瑟瑟中画桑果是为了祈福,她知道霍繁香偷偷去了东宫,只是现下她并不知道霍繁香究竟与妫翼密谋了什么。
她命侍从将二人押解回胧北宫,并将地牢里的霍殇一同也捆了过来。
这是时隔甚久后,霍繁香首度见到昭明太子。
曾经那般生龙活虎的人,如今被困于床榻之间,羸弱不堪一击。许是受了什么荼毒,一副气息将尽地模样。闻声有人来,他也只能倚着床榻的栏杆,头微微侧过向霍繁香看来。
他面无血色,两颊深陷,眼窝下是一片灰青色,若不是胸口起伏缓缓,霍繁香当真以为他是死去了。
随着韩尤妙的一声惊呼,霍繁香回过神,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的衣裳被撕烂,衣不蔽体,露出大片的后背以及双腿,裸露的肌肤上尽是裂痕,渗出的血染红了她身下的碎布,以及她若凝脂的肌肤。
第一百一十四章 隔墙送过秋千影
韩尤妙见这人有些眼熟,故而小心翼翼上前,拨开脸上被血水浸湿的长发。
“是喜夫人。”韩尤妙惊呼一声后,喉咙一紧,捂着嘴角强忍着直冲喉咙的呕意,飞快地跑了出去。
随着一番呕吐后,韩尤妙踉跄地站起身,她头脑发昏,摇摇晃晃地意图走回到霍繁香身边。
可她用尽了气力,似是还离霍繁香好远。她额前滚烫,浑身打颤,好不容易扯住了霍繁香的肩膀,却最终摔进她怀里晕了过去。
霍繁香接住晕倒的韩尤妙,缓缓跪坐下来,她将韩尤妙的头扶正,平放在自己的双腿上,随之解下身上的披风,将发抖的她牢牢地裹住。
“燕君何必为难个自小就身体柔弱的孩子,若是警告我,宣召我一人便可。”霍繁香微怒。
“孤也是没能预料到,她的身子能这般病弱,更没能预料到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灵川的郡主,能与安阳的臣女如此交好。”君绫缓缓从昭明太子的床后走出,手中握着一捆藤蔓编织的长条。
霍繁香留意到那些藤蔓上长着浓密的钩刺,藤蔓的叶子上还均匀地分布着血迹。
“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不过是知与不知而已。”霍繁香平静地说道。
闻此言,君绫冷漠的脸庞微怔,只不过这转瞬的失神,并未有被众人察觉。
“那你且说一说,你今夜偷偷跑去东宫所为何事?”君绫厉声问道。
“燕君既已心知肚明,何必再问我?”霍繁香双眸上扬,使其神情看起来颇为冷峻。
“那怎能相同,孤要听的,是你口中所发生的事,而非我所知,你如此聪慧,不会不懂孤的意思。”君绫摇晃着手中的藤蔓,傲慢地望着她。
霍繁香不为所动,她知道君绫在使诈。
君绫的心知肚明最多是认定她会为了霍殇能回到三郡四城而去求妫翼与妘缨二人,血咒之事,定然不为所知。
若霍繁香老实按照君绫所认定的交代,君绫未必会认定霍繁香所交代的是事情的全部,产生怀疑,便会追问到底,届时血咒之事,必会暴露。
所以,她不如什么都不说,让君绫觉得她所守护的,只是君绫所认定的就好。
君绫见霍繁香不为所动,甩出藤蔓向霍殇抽去。
霍殇被捆缚着半跪在地上,这一鞭由下向上,自左胸至脸庞,衣衫尽毁,血肉撕裂。
霍殇闷哼一声,却咬紧牙关,不肯嘶吼出声。
霍繁香心里一紧,怒视君绫道:“我竟不知燕君也甚爱惯用卑劣手段,无耻到以亲人相逼。”
“偶尔也要换一换口味,看多了儿女情长,也要瞧一瞧骨肉亲情是不是?”君绫得意地望着床榻间的昭明太子道。
所以,那喜夫人亦是在昭明太子的注目下,被君绫折磨的体无完肤。
“你会遭报应的。”霍繁香大喝。
君绫不屑一顾:“报应吗?”
“孤的报应早已遍布己身,孤已经接下,不是吗?”君绫再度挥起藤蔓,向霍殇抽去。
“你最好杀了我。”霍繁香声嘶力竭道。
“但凡你让我活下去,我发誓,会将今日你对我父亲做的事,一一奉还给玉山南,我霍繁香在此立誓,非死不破。”
君绫闻此,猛地收回藤蔓,可尾尖的刺还是甩到了霍殇的下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胆敢威胁孤。”君绫怒甩藤蔓,直逼霍繁香面门。
霍繁香怕藤蔓伤到膝上的韩尤妙,故意未躲,她背过身将韩尤妙护在怀中,后背生生地接下这一鞭,皮开肉绽。
“妖女,你冲我来,莫要伤害她。”霍殇急红了眼,猛地起身拼尽全力向君绫飞撞而去。
君绫反手一鞭,将他甩飞至昭明太子的床榻之下。
她故意收敛了些,霍殇受这一鞭的伤痕并不严重。
此时,门外的侍女快速走了进来,在君绫的耳旁低语。君绫点了点头,瞥了霍繁香一眼,收起手中的藤蔓,寻了个矮榻坐了下来。
不刻,妘缨自殿外走了进来,眼见殿内的光景,不禁叹道:“看来孤来的不是时候,耽误燕君撒气了。”
“孤为何生气,难不成宋公不知?”君绫换了一副模样,她收起方才的狰狞,整个人散发着妖媚的气息。
妘缨见她一副好面孔,故而也随之浅笑:“不过是小孩子救父心切,求到孤这儿,叫燕君生疑了罢。”
“想当时燕君要是应了她,她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求孤是不是?”妘缨半跪在霍繁香身旁,褪去自己的披风,盖在衣衫被抽散的霍繁香身上。
妘缨安慰地握了握霍繁香的手臂,却觉她浑身发抖。
君绫那一鞭子几乎用尽了全力,想是除了皮肉,大抵是伤到了她的内里,疼的她直不起腰来了。
“宋公是在怪孤喽?”君绫妩媚的笑道。
妘缨站起身,摇了摇头,道:“怎能,试想这样一支虎狼之师被放归,起不是燕君损失,要怪,就要怪小孩子总是习惯将事情看的简单,毕竟自小生活无忧,除了在封地被人捧着,就是在亲人身边恣意妄为,以为天下之人,皆要按照她的想法来。”
妘缨的话意在向君绫透露,她对霍繁香的不屑。
只有让君绫相信,霍繁香对她来说并无利用价值,便消除了君绫对霍繁香的顾忌。
妘缨此行的目的,并不是让君绫放归霍殇,毕竟对于现在的局势来说,放归霍殇的可行性根本无可能,更会令君绫对她以及妫翼产生怀疑。
所以,她此行最终目的,是将霍繁香成功送到玉山南身旁。
果不其然,君绫听了妘缨的话语后赞同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她也没有什么价值留在这里了。”君绫侧过身盯着霍繁香,妩媚的双眸之中迸发出一丝杀意。
“那倒也不是没价值,毕竟是大周的郡主,倒是可与犬子联姻,从而加固宋国与燕国之间的同盟关系。”妘缨说道。
君绫回首望着妘缨,一双美眸细细地打量着她,似乎尝试看穿妘缨心底的把戏。
“宋国公子联姻大周郡主,可宋国与燕国的同盟有何干系?”君绫问道。
妘缨抬起手指了指昭明太子,道:“自是有干系的,毕竟在他死后,继位的可是燕君的亲子,总不能要她嫁去燕国是不是?”
如此一来,宋国与燕国的联姻便成了。
只是妘缨知道,君绫绝不会让霍繁香嫁去宋国。
君绫假意地笑道:“倒也在理,不过需叫孤考虑考虑。”
妘缨见目的已然达到,便也不再做过多纠缠,起身便要离去。
却听许久未曾开口的昭明太子,道:“怎么,宋公是忘了我这个故友吗,见我如此,便是连个寒暄都不打吗?”
妘缨闻声站定,缓缓回身,道:“我与太子怎算故友,不过是势利之交罢了。”
“况且如今太子这副模样,不寒暄,也是怕太子难堪。”
昭明太子坦然而言:“我这模样怎生宋公怜惜了?”
“不必,不必,如今我好的很,有人服侍用饭用药,有人服侍清洗污秽,夜来还有人服侍入眠,整日静思,也无琐事烦恼。”
他将软禁与虐待轻描淡写诉说,却也在刻意的告诉妘缨,君绫并不打算真的要他的命。
君绫若是想要他死在妫翼手下,留他一息尚存便可,大可不必如此悉心地照料。
可瞧昭明太子如今的模样,除却满身病态,却颇为清静,更不像卧床不起之人那般邋遢恶臭,更是嗅不到一丝不洁气息。
妘缨不自主地瞥了君绫一眼,见她方要开口打断昭明太子的话语,却先行为主地说道:“昭明太子全身上下,大抵也只有这一张嘴,依旧硬朗。”
“当真不知,这张嘴,能不能让你的性命一样硬朗。”
对于来自昭明太子敌手的嘲讽,君绫是喜闻乐见的,所以,她不禁捂着嘴角浅笑着。
殊不知,这浅笑令她失察,致使昭明太子在霍殇的背后,写下两个字,喜玉。
起先,霍殇并不能明白昭明太子的意思,他认为是昭明太子令他脱困后,先拯救喜夫人和大公子玉山南。
直至玉山南和霍繁香大婚的那天,他才明白过来,这两字所传达的意思是什么。
妘缨自胧北宫回到东宫时,还遇到一颇为诡异的女子,正在宫娥的拥簇下,兴致盎然地往胧北宫走着。
回到东宫与妫翼诉说着胧北宫殿内发生的事情时,妘缨还提了一嘴那女子奇异的模样。
发色是嫌少见到的枯黄,面色白如冰雪,瞳仁亦是比常人色浅。
妫翼大抵是猜出,妘缨所说的女子,是她放归回到安阳的玉帛县主,能兴致盎然的去胧北宫,说明亦是在君绫的授意下,成为服侍昭明太子入眠的人。
妫翼以为玉帛县主在陈国受了那般多的委屈,至少想了明白,能远离是非,重新去过自己的生活。
可现下看来,还是未能逃开被情爱冲昏的头脑,将君绫利用她来侮辱昭明太子的行径,当做她这一生之中的确幸。
妫翼被气笑了,甚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愚钝的人。
“怎么,听到他过的不好,绥绥这么开心?”妘缨自当是觉得的妫翼是听闻昭明太子如今的惨状才笑出声的。
妫翼并未有意与她解释,随即点了点头,道:“颇为舒爽,若是能让他这般凄惨到老死,我也就能瞑目了。”
“说瞑目,为时尚早,我还没能带你去鬼羌四郡,品尝西洲的甜瓜,听疏勒郡的潮尔琴的妙音,赏碎叶城的冰山雪川,游大煌城的长河落日。”
不知是不是妘缨特有的直觉,甚是忌讳妫翼在安阳说这些有关生死的话题。
她对妫翼所抱必死之心有所知,尤其是在面对无解的死局时。
可她终是舍不得,又不住地在告诉妫翼,二人尚未完成的约定,至少为她增添一些对这世间的留恋。
“那是自然,毕竟我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着他往后的日日凄惨。”妫翼明了妘缨心中所想,故而说谎骗一骗妘缨。
虽已有抱死之意,可妫翼的内心深处,并非是厌世的,同年少时一样,她始终想好好的活下去。
妘缨那夜的激将法,颇有成效,使得君绫在翌日便将带伤的霍繁香送去了瑶华宫。
那瑶华宫里住着的正是与世隔绝的玉山南。
君绫并不糊涂,她想要玉山南继承九州正统,单凭燕国的势单力薄并不能作以扶持。况且,玉山南的来历还曾被众人诟病。
所以,与霍繁香联姻,是扶持玉山南成为九州继承人的最优选择。
君绫既以此控制了霍殇以及其麾下大军,又能得到灵川郡的支持。而对玉山南来说,与霍繁香成为夫妻,百利而无一害,既解除了他曾经身份的诟病,在另一个层面上,也算是获得了周女王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