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枕记》 ☆、黄粱一梦 故事开始得很仓促。 周日返校的时候我在轻轨上,因为没有位置,我站着看沿途的风景。鳞次栉比的建筑在我的眼前飞逝而过,使我感到悲伤。二十出头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年龄,偏偏遇着我这样一个感时伤怀的人,时间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总懒散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度日如年。 想想人家的二十岁在做什么? 而我的二十岁又在做什么? 我不禁感慨。 这使我想到从前,父母亲在家工作,一到暑假我便被遣送到姥姥姥爷家。 姥爷在我的记忆中清癯但高,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篮球,还为此磕破了脑袋。姥爷生在清王朝覆灭后的十年里,他走过漫长的岁月,抗日战争,内战,抗美援朝战争,二战,冷战,却没有经历过太大的事情。他唯一一件值得宣扬的事便是做了一辈子的会计。 姥爷家有四兄弟,姥爷排行第三,外加小妹,小妹同姥爷长得最像。姥爷是五姊妹中唯一一个离过婚的人,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后来娶的姥姥两人相依为命,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个下午。那个时候姥爷拄着拐棍,从一个房间挪步到另一个房间,穿着厚厚的夹袄,竟然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两人静静待在一起,他坐在姥姥的床沿,一句话也不曾说。我看着两人,两人各自揣着心思,姥爷说:“我不冷,你好好睡一觉。”姥姥就听了他的话闭眼睡觉,这一觉睡到两人阴阳相隔。醒来的时候,姥爷已经去了另外的世界,或许是极乐。 很小的时候,总喜欢听姥爷讲一些过去的事情。 每每姥爷午睡起来,从坊里买来厚厚一摞白纸,拿一长凳,摆在阳台口,趁着阳光还在,他叼着烟,奋力地拍打。我就搬个四方小凳子坐在姥爷的身后,看着那些纸灰从缝里掉出来,飞扬在空气和阳光充满的空间,姥爷咧着嘴,将纸小心翼翼地裁成拳头宽窄。 母亲说姥爷读过书,上过学,姥爷的三个兄弟都有笔墨,写起字来均毫不含糊。 这点是可以印证,我在他珍贵的抽屉里找到,从台湾来的书信。漫长的小学时光后,直到我认识字,才知道二姥爷内战后便退到了台湾。至此,两位兄弟,在生命最后的四十年,再未相见。 现在亦或不知道是如何的景色。 姥爷的抽屉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故事的地方。每次回去,我总会在里面找到新的体验,一次次,认识的字多,了解的东西拓宽,却依旧弥补 不了抽屉里面未填满的记忆空缺。我认识那两枚卷着铜丝试电的铜钱,写着“道光通宝”或是什么,记不住。姥爷家铜币只有道光年间的,以至于后来我学了历史,知道那是清王朝的铜币,甚至天真地幻象着我拿着这两枚铜币借时光的交错,去到那些令人向往的过去世界。 我多次央求姥爷将那几枚铜钱送与我,他总以我年龄小拒绝了。多年后,姥爷去世,姥姥慈眉善目,她有次来我家,递给我一包用发黄白布包好的东西,我拆开看,竟然是那两枚道光年间的铜币。姥姥说:“你以前总吵着要,你姥爷说留给你。” 我紧握着这两枚铜币,心里不能释怀,我那去世的姥爷,最疼爱我的姥爷。 我喜欢看姥爷家窗子看出去的月亮,窗外触手可及的芭蕉,以及那些已经拆迁却依旧留在我记忆里的瓦片房。我多次端坐在姥爷房间,读着母亲买与我的唐诗。那些拙劣的配图,全是打开我思想通往过去的道路,好比“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些惨烈的画面是没有的,仅是一位五彩丝绸,聘婷婀娜的女子在黄沙大漠里,一轮皓月下,孤独举着翡翠夜光杯的侧影。又像“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那些檐牙高啄隐匿在黑暗的琼楼玉宇,被几位衣衫单薄手持汉烛的宫人照亮。我看着,姥爷看着,他喜欢我读给他听,无论对或不对,他总笑着看我。 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相隔一个区县外,那镇上一位商人的女儿年满二十后便嫁给驻守当地空军基地的军人,随后夫唱妇随迁到南京。南京有男人的原配,所以这位商家太太,只能叫做二太太。 姥爷不说了,静静地吸着烟,尽管以后他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戒掉抽烟的习惯。现在,他尽力地吸着。 我想象力不算丰富,这一刻却实在浮现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那是一个旧时代的古宅,宅子不大,具体而微。前院正堂,左右分别三间老式屋子。宅前两棵羸弱的黄桷树,人从门前站到正堂里,我在那声声鞭炮齐发的世界被人簇拥着,过了火盆,撒了吉祥水,拜过天地,端端正正坐在堂前。我的丈夫是必要好看的,他有精致的五官,优雅的举止,他身高八尺有余,他会对我微笑。 我在幻想,那样一个旧时代的场景,我的笑容被框制在黑白的照片里,就像姥爷抽屉那叠厚厚的,黑白照片一样,进去了便再出不来。 我竟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姥爷笑着将我 打醒,继续他的故事。 二太太很受宠,与军人相敬如宾。好景不长,军人在解放前夕死在南京,姥爷说,那个时代的男人死得很早,就像母亲后来告诉我姥姥前任的丈夫在三十岁便死去是一个道理。大太太带着她房里的人在此后去了台湾,二太太守着军人在南京的空房子,住了几个月,也带着为军人生下的四个孩子回了娘家。 商人为女儿料理,带着四个孩子嫁了另一户人家,再没生孩子。 我便陷入沉思,那样一个黑白色调的年代,领着四个孩子,跋山涉水,周旋在自己的现实和梦境里。我那可怕的幻想又来了,在那座老旧的宅子里,人去楼空,徒留的女人长发及腰,站于堂前,那日欢庆的拜堂仪式,人潮涌动,放佛都历历在目,无法消弥。而今,青丝白发,旧时堂前,她丰盈的肌肤越发褶皱。 有人说,前世今生,用记忆相连,如若今生找寻到那些零碎的记忆,便能重复前世的故事。 我放佛能够透过女人忧郁的眼睛看到古宅里停放的棺材,卷翘的睫毛上沾满泪珠,那两棵进门时羸弱的黄桷树而今已洒了大半阴凉。 二太太四个孩子,女儿是大姐,青出于蓝,长得更为标志动人。肩负家庭重担,往后二太太身体越发病多,大姐便操持起家中三姊妹的衣食住行。大姐二十出头,在一所民办小学帮工,认识了小学里一位老实本分的老师。老师而立之年未有婚嫁,一来二去,大姐犯了胃病,老师倾囊相助,两人成婚育子女。 同样好景不长,我总爱用这个词语,姥爷却不这样说的。 大姐为老师生了一儿两女,举案齐眉。变故来得悄无声息,大姐在四十岁患上老年痴呆。行动变得迟缓,反应更是如此。两年后,大姐丧失了所以记忆。我这才知道,原来真的也有失忆这样的事。大姐的脑细胞退化萎缩,却依旧记得她的名字,她喜欢的歌,她爱的鱼。只是,老师怅然,她不再记得他。 老师晚婚,极其珍视这份感情,将大姐当做手心里的瑰宝,总在患得患失之间忘记得彻底,只怕是老师也未曾料想到这个结局。 姥爷不做评价,淡淡地讲完了他的故事。 往后母亲的嘴里,告诉我二太太的女儿虽然标志,但却不如二太太。 讲到这里,我已然知道姥爷口中的二太太是谁。我的祖奶奶,我奶奶的母亲,那个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的女人。不用多说,我也已经明白,这些也不过是两位老亲家在走访的 时候,吐露出来的最为真实的感受。我的奶奶,同样也是那个大姐,在二十年前就患上老年痴呆,失去了对生活最虔诚的态度,同时也忘记了我的爷爷。 姥爷不爱说这些陈年旧事,唯一一件主动的事便是为我唱了一首完整的《东方红》,姥爷的调子很低,没有唱歌的天分,补过的假牙露在空气里,着实好笑,他耐着性子唱到最后。我不知道的是,这是姥爷第一次为我唱歌,也是最后一次为我唱歌。 我时常在想,或许姥爷未去世,或许姥爷能够早些教我写毛笔字,是否我现在的成就上能否添加一笔“书法”作为简历上面的筹码呢?不得而知。 切实存在,我在姥爷家的那几年,打开的全是通往过往的大门。 如若能够有一天,真的如我所想,站在阳台上,那片我许过愿望的云能够再飘回来,能不能够带着我回到过去?我想姥爷,我的姥爷,我很爱很爱我的姥爷。 是否会回到那个充满硝烟的年代?我是否会遇见行色匆匆,在清明节里赶路回娘家的二太太?我是否会遇见年轻气盛,被篮球磕破头留下泪水的姥爷?我是否会遇见情窦初开,情定永生的爷爷奶奶? 如若可能,那我又怎么能够存在这里呢? 而我又一直相信,那些前世今生的荒谬说法,我在这一世,默默寻找着上一世留下来的讯息。 前日,我又故地重游,站在姥爷家的阳台上,阳光挤满门楣,门前那棵五层楼高的不知名的大树落光叶子,仔细算起来确乎在我年岁之上,甚至比我母亲还要尊重几分。它看着我长大,看着姥爷去世,看着姥姥留恋的目光,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还深刻地记着,姥爷被抬出去的那天,正月初五,白布盖在他的身上,姥姥亲手拉开,哭了又哭。钱纸散一地,沙发移位,哭天抢地。我愣愣地站在人群中央,浑身打颤,硬是流不下一滴眼泪。 而今过去六年,我站在门前拍照留恋这个我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回去后,我翻阅照片给我母亲看,竟然笑道,这个挂钟没有坏,二十四小时那么多个时刻,不偏不倚,竟然停留在姥爷去世的那个时间段。是巧合亦或是另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母亲说我敏感,我却坚信着冥冥中自有他的安排。 姥爷呀,姥爷,你一定还是在怪我没有为你守灵哭泣,所以你在惩罚我么? 晚上及早地上床睡觉,希望有个好梦。 ☆、如愿以偿 醒来时却走在石板链接的道路上,恍如隔世。你一定看过清明上河图的壮观景色,我坚信走在梦里。泊船的船家在船头吆喝,我下意识地后退,行人各顶各行色泰然,观我惊恐状也都能够自如接受。或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影城拍摄国人最拿手的古装戏也说不定,可我又不记得哪里有这好的运气接了个跑龙套的角色供我消遣。 总归有摄影机,总归有人出错导演叫停,我索性能够这样演下去,做个称职的路人,圆我那些不着边际的梦。 恰好行路到土棕色酒旗旁的酒肆前,小二老早拱手迎出来,肩头的抹布替我扫了扫灰尘,叫着往里边请。我抬头看了看,“同福”二字遒劲恢弘,写得好不漂亮。也抬脚走了进去,小二眼尖口滑,替我扫了桌子出来,二楼临河,上好的江景,恰可看到刚吆喝的船家。 我随意看了几道菜,不禁笑出来,想着我现在明是穿的女装,又想着沿街遇到的盛景,多嘴问了小二句。 “这是什么朝代?” “回姑娘的话,北朝弘治十三年。” 我笑笑,北朝?是南北朝的北朝么?我却又不知道北朝中哪里有弘治皇帝的名号?若不是,定又是什么小说翻拍而成,隐匿在历史上不知名的王朝罢了。随机连着指了木单上从头滑下来几个连着的菜,小二点头哈腰笑着拿下去,又沏了茶上来。 看着河面上几艘名舫,舫身明暗刻着偌大的“百里”二字。这字甚好,我大致斟酌,中国大部姓氏起源于姬姓,“百里”也不例外,周后实分封,一国以百里封地为由得名,心底里也暗暗明白这拍摄的大概是周后时期。不过看着大致的情况,也与历史上学的大相径庭,实在难为我去猜测具体的时间。 中国古代一直以来都有严格的关于“市”的制度,南北朝之后“草市”的出现才缓解这样的局面,真正繁华自由的市推挪到北宋之后的“夜市”出现。我这倒笑了,以前那会儿,若历史老师在前,她又得责备我吹毛求疵地凭借时间段去推测。她总嫌弃我不知变通,只有那记时间的禀赋。 饭菜上了,我不觉也饿,小二领了茶水下了楼,我独自吃了几次,也没将这些东西吃完。左右顾看,这楼只我一人,手里也没个看时间的东西,本不知现在是何时刻,吃完擦嘴便要下楼。 小二领着账笑盈盈地过来, “姑娘,总共三焠银子。” 三焠银子?这是什么钱?确定不是碎银子么?我没有当即否认 ,搜搜自己的身上,导演也没有发合适的东西。但转念想着,也应该是做足了功课,毕竟多年电视剧里面摸爬滚打,也不是白看的。摸到发饰上,给硬生生扯下一翡翠镶金的雲纹步摇递过去。小二狐疑,但见着这金银的东西不免动容。拿了过去,叫来店家。 “使不得,使不得。” 年纪稍长的男子着长衫玉带披圆铜纹大袍,匆匆给跑过来,一脚踢在小二的腹部。小二一看得吓坏了,立马匍匐到地上,姑奶奶地叫着,我看着倒着实吓一跳。这小二的演技也得是数一数二,连忙去扶他。 “姑奶奶,好心的姑奶奶,你快走罢!” 店家转而又狠狠踢了小二两脚,一时解不了气,我看得糊涂,这是个什么戏路?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角色?给震慑了这位男子这般的威力。 “你邀谁不邀?给弄个疯子来店里,我叫你不看人!这好东西也是她该有的?莫不是从哪里偷了来要栽赃陷害我!” 拳打脚踢,店小二给生生踢出鼻血,我大惊,扑上去拉男人,却被男人一把推到临江的围栏上,撞得身形聚散,手里的步摇也掉了,我起来四下摸索,也没找到。老男人还在打店小二,楼底下闹哄哄,不一会儿就上来挤满了人。 绛紫色交领长袍的盘髻女人哭哭啼啼就跑上来,看着我两眼放光,扑过来一把抱住我。 “我儿啊,我儿,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跟上来位带长刀着士服的中年男人,粉底褐边靴,两搓胡子长得匀称,眼睛鼓得紧,死死看着我。这副狼狈的模样,任谁看到都可怜。 他冲着老男人咆哮。 “都给我带回府上。” 紧接着转身过来便拎住我的衣领,拖着我的身体直往前走,我的脚挨不着地,身后的夫人哭哭啼啼嚎叫,他充耳不闻。拎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得抓他的手。松点,松点,导演在哪里?我喘不过气来?快停停。似乎没有人听见,更没人理会我。 他方出了店门,翻身上马,将我双手捆成死扣,扎在马尾上,长唤一声,我只看见身后的妇人惊叫着倒在地上,马蹄扬起的尘埃将我彻底埋没。 我明白,这不是在演电影,我的梦终于如愿了。 ☆、称心如意 “司徒将军府” 敕造几个大字公正镶着黄边,门前两尊公母石狮像,獠牙唬人。 我被硬生生拖到院里,手肘的皮肤全全磨损,鲜血流干,红褐色结痂了。中年男人将我扔到院子天井旁,四四方方从天井上投下的光照在我的眼睛上,刺眼。 这场景可真是熟悉,那样的古宅,宽而大的前院,亮堂的天井,庞大的家族。我如愿了?但愿。 几棵矮小的洋槐树开了花,香气悠然,萦绕入耳。混杂着檀香的乱入,我看着有人重重地关了门,从“宗庙祠堂”里走出来。威严四射,铿锵有力,他身着金丝边勾勒的百兽阔袖朝服,不苟言笑,与堂前一联对子公正相当。 “周管事出什么事了?” “回司徒大人的话,三小姐今早又打晕了故梦,逃了出去,我方才从同福酒肆将三小姐请回来。” 司徒大人看了我一眼,直走上堂正坐,显然我手上的伤并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扰乱街市,虽为将军之女,该罚。” 那位晕倒在我身后的妇人匆匆从外赶来,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老爷,您怎么能够惩罚轻秣呢?你明知道轻秣才六岁,你明知道她什么也不懂啊!老爷!” “一群疯子,把六太太给我请下去。” 俄而来几位褐蓝布衣,请她起来,六太太失心疯似地爬过来,摁住我的头便打。 “老爷,老爷,我惩罚轻秣就够了,您别再打她了。她自小身子就弱,是受不得的!” 她每打一下正中我的脑门心,箍得我挣不开,直叫疼。司徒老爷不发话,几个布衣不敢施以援手,均冷冷看我,周管事亦是如此,面无表情。 “老爷,” 这一声唤得酥骨,娇滴滴,春风吹开镜面的水,层层涟漪给晕开又合上。柔媚媚,冰肌玉面,生得好面孔。我听这一声叫得开怀,望见右后方玛瑙珍珠帘被人撩开一角,翠衫婢女恭身请出主人。 那妇人看似三十岁有余,莲步轻移动,生对魅惑桃花眼,柳条状眉细又长,至末尾往上卷翘,生生有神。头戴碧玉簪,身着玉粉绸,宽袖束腰,给领间套一对金石长命锁。 她站定司徒老爷身旁,睥睨四周。 “老爷,别气坏了身子。方才我听碧霄交代,三小姐又惹得您生气。她年岁小,又智弱不懂礼节,惹出岔子本是无可厚非, 老爷何苦置气,坏了心情,惹人诟病?” 司徒老爷听这话是极其受用,抚着女人软糯无骨的玉手。 “素娘看怎么办?” “子有生父母,子过母替,亦为伦常。虽说三小姐生母已亡故,好歹继过大太太十年有余,礼仪廉耻早该教导,如今惹出岔子,毁了伦常,为避人诟病,老爷该是提点大太太,以儆效尤。” 我冷不丁看着眼前女人,若非是大太太,也必定受尽司徒老爷万千宠爱,因而位高权重。她一言一词无不针对大太太,祸得司徒老爷意乱情迷,真有一副狐媚的妖娆。 半刻,派人去请了大太太出来,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富态。清癯朴素,一袭豆绿长袍裹得厚重,眉眼弯弯向下低垂,面相慈善,怕过四十好几的年龄,身后跟着位亦是布衣的婢女。 过我时看了我那破了的手臂,跪下地给司徒老爷请安问好,允了起来,又垂手站立一旁。丫头看了我几眼,心疼之色显露,又含了泪在眼里。 “佩娘,你可明了为何唤你来?” “佩娘自知,请老爷责罚。” 司徒老爷斜着眼看大太太,讥诮地打起手势。 “佩文,念你育女辛苦,有恩司徒家,减板十,二十打你,可有话说?” 大太太抿嘴,摇了摇头。 我见那厮又转下去,请家法出,拿两根火焠过的责棍便往大太太走。 俄而只觉眼前一黑,门厅里又匆匆跑出一抹娇小的身影。她快速匍匐在大太太的身上,爹爹地哭喊,杖责的布衣停了手,司徒老爷面色已经是极其不悦。 “周管事,将大小姐请下去。” 那女人不停,咣当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爹爹,我与轻文系同宗室姐妹,十年一日情同生生。若论起来,我也应当受罚。且为娘年长负疾不能行动自如,轻文身体羸弱智同三岁稚儿,罚不论,轻舞愿一人承担。” 说完又立即重重扣了个响头,司徒老爷愠色渐上,素娘竭力在一旁帮衬。 “大小姐,你可想清楚了,二十杖不少。” 司徒轻舞直起身子,目不转睛盯着素娘, “二娘,轻舞想清楚了。不过二十杖,轻舞受得了。且轻舞前世吉福,而今为今圣上恩宠,若爹爹不意颜面,三日之后尽可交负轻舞这残损躯体与临江王做二品的敕字夫人。” "大小姐,你这是在威胁老爷么?临江王未曾迎亲就礼,何曾有敕字夫人的说法?" "二娘,临江王遣人下的聘礼爹爹已经收下,按北朝律例,礼收婚成。礼数算来,我现今也乃临江王正室夫人,身居二品地位,爹爹一品官职位我之上理应相当,见他行礼。二娘却未有名号,见我跪之无忌讳,且未禀而语,实为犯上。如今你撺掇爹爹对我用刑,对我无妨,确是对圣上大不敬。如若圣上知晓,你且坐实犯上之罪。" 司徒轻舞再次叩首,将头俯下埋在地上,虔诚不可言语。素娘脸微有愠色,我冷冷看着,她眼中两道寒光迸射而出,转而看向我,不怒反笑。 "轻舞说话自然有轻重,处处讲究北朝民法,若真追究起来,我倒看看,三小姐,昨日二娘送你的步摇去了哪里?" 素娘步步紧逼,朝我过来,她桃花眼里含着笑意。 "三小姐,这可是老爷赏我的物件,我好生宝贝,见你稀罕便给了你。这又是圣上赐给老爷的宝贝,如今没了去处,若你刻意为之,落于奸人之手,老爷的名声便由你坏了。" 我望向司徒老爷,他安稳坐在高堂,手慵懒地抚着素娘的玉手,贪婪无比。司徒长并不打算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宠溺的妻子如何刁难这一对女儿,无动于衷。 我一向明白,我曾经有幸读过关于民国时候得书籍,大多富家太太,但凡有了争宠的对象,不管你是第几个进门,都使出浑身解数。也不管是如何得宠,总有了几个房里的差别,其他的都不好过。这一点是很明确的,二太太被他宠得无法无天。 司徒轻舞挡在我身前,素娘自是不会逾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大小姐既然讲究民法,请你秉公执行。" 司徒轻舞咬着牙,没有说话。她心里知道这是素娘有意而为之。她知道我心智不全,却将如此贵重的东西赠我随身佩戴。我竟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心智不全的女人还为人惦记着百般侵害。 "老爷!" 素娘转而总目睽睽之下投入司徒老爷的怀中娇嗔, "轻舞自视二品敕字夫人,我司徒府上的布衣自然是不敢动你分毫。但佩娘教子无方,实为不妥,如今再免十板,打你十板可有怨言?" 佩娘不语,推开司徒轻舞,默默同布衣下堂。 ☆、计上心头 我是不忍心看血肉模糊的画面,司徒老爷将我关去祠堂,罚抄《北朝孝义经》,我在昏暗的天地里看着蜡烛抄写经书,书法自然是不忍直视。原本没有较好的底子,我跪坐在绒毯上,双腿已经麻木,权且让他们当做是一位三岁小孩的笔墨。 婢女盛晚膳进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太阳,此时我才注意到那些安放得当的灵位牌。到最后一排位已经是七世,顶上一面上刻"祖得显佑司徒忌明智光秀老大人之位",到这一世已经七世子孙,整个家族兴旺至百人。 婢女请我用膳,我这才注意到,原是佩娘的婢女。她跪在我面前,眼睛里又含了水,小心翼翼将盒子里的东西替我一样一样拿出来。 我大致看一下,说叫晚膳,不过也是一碗杂菜同两个馒头,咸菜也没有。 "小姐,夫人月俸是极少的,我每次同你说过,你总却还问我。" 婢女说着悄悄哭出了声,又抹一把泪。 "夫人一月月俸抵不过二奶奶家的婢女,饭菜是少,你凑合吃吧!但愿大小姐嫁过去能得到临江王的宠爱,多发些散焠银子回来。烟儿知道,三小姐吃了两三年素肴,馋不住去了外面酒肆。" 她替我上了竹筷,默默地擦眼泪。 我夹了一口杂菜,连盐也尝不出来,寡淡无味,随即放了筷。我自小都爱吃荤腥,平常在家侯着,一日不吃浑身躁得痒痒,若要我整日吃些斋菜是不可能的事。烟儿见我不吃,心又紧了紧。 "小姐快些吃吧,晚些菜都凉了。" 我不愿再动筷子,把抄好的经书摞起来,唤她的名字。 烟儿眼睛一亮,搂住我的双手,喜得又哭了出来。 "小姐,你刚刚唤我什么?" 我沉下了眸子做自己的事,她久得不到回应也只好作罢。见我真不动筷,也收拾起碗筷。 "二太太为什么会如此嚣张?" 烟儿见我自言自语,唉声叹了一口气。 "小姐又找了话来说,烟儿早同你讲无数次。自古便是得宠者为长,二奶奶过门二十年,除一女两儿值得炫耀,老爷最宠她便是了。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怪事,怪事。" 她收拾完残局又从盒子底下抽出软绵的跪垫 ,给我换上。 "小姐将就一晚上,烟儿明日来领你。" 门关上了,风吹得蜡烛有轻微的动静,倏而闪一下。明灭的香烛撩起白色烟雾,整个宗庙祠堂里无一人看守。空荡荡,只听得见水晷上滴答的徘徊声。登时阴森森恐怖,我从跪垫上起来,撩开堂前的玛瑙帘,里面放了几尊佛像,我拜了拜,又打眼看见一旁的宗卷。高大的木柜分七层叠放,我只取最底一层,默默看起来。 字不算复杂,我大概能够辨别,又想着稀奇古怪,换做是了以前,我不定会同字面面相觑。想着几年前听一位老师说过,研究表明古时候人们多用方言交流,调子也奇怪,原本不是电视剧中的普通话。我也倒有些兴趣去专研诗歌,可真想不出来大家都用方言吟诗作对的好画面。 宗卷里大多记载是歌功颂德的东西,不觉味同嚼蜡。拼命地往前翻了翻,终于到了司徒老爷的卷材。 "弘治三年,帝征,归拜上将。弘治五年,伐江,功左司马上将。弘治六年,平乱……" 不过也是些加官进爵的空话,我放了这本,又开另一本,这显然才是我爱看的。 "道显六十一年,姬王氏悖德违祖作奸数,见宗房,凌迟儆效尤。" "弘治五年,姬李夫人子秣疾终总角。期年不复伦常,行医一季,随罢。" 这个时候照明的蜡烛抖了抖,我看那几行字掩埋在阴影下,往前挪位,接着看。 "弘治六年,上予美姬崔夫人。期年喜儿,罔六月。百日追思去,追崔管人。" "弘治七年,姬赵夫人显怀足月去。" 我正看得意趣甚浓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手忙脚乱赶紧将卷宗放回原处,拉了帘去前堂跪着。声音过来了并没有进到祠堂,反而直从我这里穿过去。我透过窗看,两队戎装十余人飞快闪去。打更人在外面模糊说着话,然后明晃晃火光冲了天去。 "快进二奶奶的院子!二奶奶还在屋子里,给我快点!小心了你们的狗胆!" 周管事从院外开辟一道路,积水缸分放在前院的左右共四个。那两队人马分开来,挑水声,叫喊声,百口齐呼,好不忙乱。倏忽佩娘的婢女烟儿破了门便拉我手,匆匆往外走。 二 太太还是没有消息,我见着几位穿着各式的夫人从房里不紧不慢地出来,嚷嚷着叫人进去,却都没有动作,闲散站在火星子蹭不到的安全距离,反倒是周管事这一心侍奉的奴才忙得不可开交。 忙活一晚上,我告诉烟儿我困了,烟儿拉住我,不肯放我走。 "三小姐,你再忍忍,这个时候不能淘气。老爷现在进宫去了,明儿早才能回来。二奶奶院子里起火,不管伤与否,横竖是要惹老爷大发雷霆,你坚持下,等四太太起了再做决定。" "不是有大太太在吗?" 烟儿鼻眼一竖,拉我到一旁轻声嘱咐。 "小姐,你又说胡话了不是。烟儿告诉你多次,自古得宠着为长,咋家现下除了二奶奶,算下来便是四奶奶说话顶用,六奶奶患了失心疯七八年,说话本不可信。今日还摸着你脑袋打呢,说你是七小姐哩。咋们奶奶搬去了冷春的院子十几年了,老爷平日里不过来,便没有人再来拜奶奶了。我同你说,你只管记,下次烟儿再问你,你可得记住。" 我点了点头,烟儿开心地笑了,又胡说着下次记着了便赏我块鲜花做的糕点。 我的确忍不住,整个人又累又饿,又见那几位正襟危坐的夫人面露困色,拉了拉烟儿的手。 "她们是谁?" 烟儿彻底有些无奈,估计这话也同"我"交代过无数次。看着我虔诚的眼睛,她又忍不下心来。 "这不同你说,说了小姐也记不住,下次再见着烟儿再给你细说。" 前后忙了一两个时辰,二太太最后被周管事抱出来,我见着那女人娇弱无力,吸着气往上提。只姗姗来迟的四奶奶给说了话,大家都旁听着。周管事将二太太移了房间,给请了早来的大夫,一行人又左右忙活。 直到司徒老爷回来,大家才想起追查起火原因。 果然是大发雷霆,我站在众人当中,昏昏欲睡,来了这一天一夜,尽是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想在现世里,父母好生供着,做宝贝一样宠着,这里来却经历了种种,不免内心有些不平。但我心性又是极其明白的,若出了风头去申诉,定要落到挫骨扬灰的地段。 大家在二太太新移居的院子里站着,司徒老爷沉着不悦,出来劈头盖脸地给周管事"交代" ;! "一场小火震得我将军府七零八碎,伤了二夫人。府上这么多人白养的么?昨夜谁守更?给我拖出去碎了!" 周管事不辩解,只领命下去办。半刻从前院里又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司徒老爷横着眼看我,我垂了头。但见一人哭天抢地,从小路子里窜出来,抱着司徒老爷的腿便哀嚎。 "爹爹,母亲这是怎么了?好好的院子,怎么突然起了火?好好的人,怎么受了这些伤?" 司徒老爷将视线顺过去,让几个婢女将男子给扶起。 “二弟,你且不要做这些事情让父亲伤心。” 我抬头,但见一位靛蓝长绸着身的公子出来,他左手握着一把精致的面扇,摇摇飘若仙,长发及腰高挽一梳髻。身后跟着两小厮,一褐一棕绸衫着身。司徒老爷见人不觉往后退步,给恭手用礼,说一句“驸婿安好”。那男人紧忙过来扶起司徒老爷,两人斤斤寒暄。 “爹爹这是做何?明知道儿不受用,再出家一天也是司徒家的人。” 他修长眉眼,将所有的人不着痕迹地看一到,又将司徒楚瑜打发往一旁去看看二太太。只经过我身旁,司徒楚瑜作祟似将涕泗横打在我身上,可真真恶心,随后扬长而去。 我心横,不着痕迹地将腿勾出去,寒暄的两人转身但见司徒楚瑜五体俯面倒在门栏上,鼻子里鲜血直流。他嗷嗷直叫,狠狠盯我一眼。我识趣往烟儿身后躲去,他反倒恶人先告状。 “爹爹,司徒轻文戏弄我!” 我做惊恐状,挽住烟儿的肩,放佛正是个什么茹毛饮血的东西在盯着我。 司徒老爷上下打量我一番,笑而冲司徒楚瑜宽慰。 “楚瑜,轻文怎么会戏弄你呢?她总是被人戏弄的命。” 我见烟儿鼓着眼睛要为我辩驳,大太太按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楚瑜,快些起来,好去安慰你母亲。” 司徒楚瑜愤然起来,转身进去。而后司徒齐风过来一一给几个太太们见面问安,每位小厮转手出去领了相应的礼品进来递给婆子婢女带回各房去。我见烟儿当真开心,但亲手接到礼品时候又一脸的愁苦,见其他房里的东西一个比一个有分量,大太太不说话她自然是不好发作。 我原想着做三房的女儿,不算嫡女生活自然是不好过,不成想这北朝里,以宠主,摒弃或者根 本没有实行嫡长子的古训。一切得宠之人便是枝头上的凤凰,坐拥名利权责。这样看来,每一人均有机会去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比起专横几千年的嫡长子继承制这样真太好不过。 几房的姑娘小姐们都有相应的东西,到我这里自然不例外,司徒老爷对这个儿子自然是相当满意,见他分见东西,只嘱咐他快些进来,自己跟着司徒楚瑜进去。到我这里,司徒齐风小厮的东西算发到顶,他只笑着拿了个糖人与我。 烟儿请安俯身去请,却被他一手换开,只盯着我看。我明白他定是在故意刁难,想不到如此面善的容颜之下,也是一颗时刻捉弄我的心。我伸出手去,司徒齐风手中的糖人倏然掉到地上。 众目睽睽,几房的人都屏住呼吸看我如何。无一人上来替我申诉,我深刻地明白,在这里,他无疑是嫡子一般的地位,宠到无人比拟的地步。 ☆、将计就计 他微笑着劝导我,脚踩到了糖人上碾压。 “轻文,给大哥捡起来,捡起来就可以吃了。” 我微微一笑,配合地俯下身捡起了糖人。扬着嘴角问司徒齐风, “哥哥,可以吃吗?” 他抿嘴点头,我抬手,毫不犹豫地将糖人塞进了司徒齐风的嘴里。 他见之变色,两位小厮更是几度冲上来拳头抡我,奈何尊者为大,大太太挡在我的面前。我只顾欢呼拍手,“可以吃了,可以吃了,哥哥吃了!” “大少爷,你知道轻文智同幼儿,何必同她计较?” 想来这司徒齐风若不是演戏的,必定是喜欢看戏,也算是读过两日书的人,好歹也知晓礼义廉耻该如何写,见大太太插手,他只躬身行礼不再同我计较。生生吐出一口泥水,眼神将我的面皮刺破了一个偌大的窟窿。 好不易到晌午,我随烟儿到了住处,她将我闲置,自己跟着大太太去了,也不知究竟做甚么。我见住处已是打扫干净,四面墙,唯有一扇臂长的窗,窗前一木柩,放了些花草,虽是小,具体而微,见其古色古香,我也不太计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既然已是这个处境,我又何必在意多少? 我自然是困,但饿的占多,出去见对门一模一样的房间已是装潢得当,想不到这里喜庆的颜色也是正红。想着昨日进来,司徒轻舞点明三日后出嫁,现下准备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四顾,却不见其他院子里也张罗这红色,心里不禁怅然。 原本以为这突如其来的大火算是过了,却不想第二日起来整个冷春院子的人便被司徒老爷给请了过去。 场面极其严肃,放佛旧时候的县父母升堂审案的景色,差着记录的书吏,差着牛头马面似的衙役,差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司徒老爷正襟危坐,面相看起来不大好,似乎在积蓄着什么力量。几房的太太也来齐了,大太太坐不到自己的位置,昨日挨了十板,一句也不曾抱怨,只让烟儿给布置层软垫。前后耗费半分的事情,司徒老爷面色更加难看。 他干瞪着大太太身后的司徒轻舞,劈头盖脸便是一阵责备。 “司徒轻舞,你做了什么事还要我来请你出来认错么?” 司徒轻舞一脸茫然,只寻上前来下跪,司徒老爷拍案而起。 “昨日傍晚你遣什么人,去给二夫人送了甚么东西?” “轻舞昨日将临 江王赠与的血燕熬好了送给二娘房里,让二娘尝尝鲜。” “你还不承认?” 司徒老爷瞪着眼恨不得将面前的女人碎尸万段, “你昨日送的血燕里加了什么你不知道么?难道还是有人污蔑你不成?秋朝已经认罪伏法,写你的罪状,横竖咬定是你私自在二娘的血燕里发了麻佛散,难道冤枉了你吗?药是从你房里送出去的,丫鬟也是你自己挑的。如若不是昨日你二娘顶撞你几句,你便要下此毒手么?我竟然想不到司徒府上有你这样的祸患存在。” “爹爹名察,轻舞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司徒老爷气不打一处来,唤了几个布衣进来,嚷着要将司徒轻舞给带下去。 “爹爹,我要见秋朝,秋朝是我遣去送的,我什么也没做!一定是她受了别人的蛊惑。”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司徒老爷逮住司徒轻舞的头发,对她的辩驳嗤之以鼻。 "我早应该想着这莫名的火就是你放的!" 他挥手摔开司徒轻舞的头发,示意让布衣将她带下去,大太太登时有些慌乱,急忙给跪出来,苦口婆心道。 “老爷,我横竖就这一个女儿,明日她便要出嫁了,求你心好,饶恕她吧!我再经不起折腾!” 司徒老爷起身,不分青红,给大太太朝脸一脚,引得众人一阵唏嘘。大太太四十好几,受不住这样的惩罚,一个趔趄滚了点距离出来,只擦了嘴角的血,又一个劲儿扑上去挽住他的裤脚苦苦哀求。 "爹爹,您证据何在?口说无凭,秋朝没有证据,您这便是在污蔑轻舞!轻舞是圣上诰命的夫人,你不能够责罚轻舞!" "老爷!" 司徒老爷听不耐,唤人绑住司徒轻舞,又让人给大太太抬了回位置,暴跳如雷! "司徒轻舞,皇恩浩荡,如今圣上为奸人蒙蔽了眼睛,我便要替圣上排忧解难。请家法,周管事督视,给我打断大小姐的双腿,以儆效尤!" 大太太登时吓坐到地上,周管事派人将她硬拉回房间,生嚎得撕心裂肺。 几房太太胆小的遣回,胆大的督视,我硬生生站在那里挪不动步,看周管事站立最前,从火堆里取出烙红发亮的铁棍,瞬间闭上眼睛,随即听到司徒轻舞惨烈的叫声。 我总想做个现世英雄,在满目期待涕泗横流的感激场景中转身留下一个炽热的背影,现在想来真是黄粱一梦。我救不了她,更无法抗衡这庞大的家族体系。我想若司徒轻舞生在任意朝代,则都将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偏巧生在这以宠为尊的世道,失去嫡子最基本的保护,实在悲哀。 我低低叹一口气,以为这是结束,却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头。 ☆、偷梁换柱 临江王受封于弘治十年,弘治皇帝第三个儿子,因凭母贵,于圣上最为宠幸的儿子,年二二,又是正妻所生,他实实在在有这个名声。我想着,这正妻与皇上二十载的同床共枕,竟是有何大魅力让自己屹立不倒宠惯后宫? 第二日,司徒长上书圣上,以不洁身心的罪名安插在司徒轻舞的身上,以命辞了这段姻缘。我看着对门红装拆下,司徒轻舞被移去冷春最偏远的角落。原本这冷春的院子已经是门可罗雀的境界,还有最偏远的角落,结果可想而知。我念着进门那日,她意气风发自命敕字夫人,如今却披发禁足,好不悲哀。 我不大会写字,偶然发现有先生闲暇时候教五太太小儿习字,也悄然坐在远亭里面偷学。不消片刻便见烟儿从冷春院子里匆匆向我过来,气喘吁吁。 "三小姐,快回去,四奶奶带着六奶奶上门来了。" 我一头雾水,想着平日并不见面,这几日有司徒轻舞的事情供几个人消遣,为何才过不久又来找着我不放? 大太太自从司徒轻舞走了一遭后便卧床不起,肺上又染了毛病,实在是艰难。加之月俸不够,用药不到位,拖了几日更是严重,烟儿又将东西都收拾尽了,恬着脸往其他下人凑些给大太太把药方上的东西补齐全,这才有了起色。 大太太下不了床,这房里又没了主心骨,自然我便得起来替她。如今四太太带几房的人过来,也不知是如何对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烟儿还算照顾周到,四太太处处挑刺都被烟儿的完善给回复了去。喝罢茶,四太太唤个婢女过来,捯饬两三件面料似新的衣服递与我看看,也不对我说话,只越过我冲烟儿到。 "老爷这几日为了你家大小姐的事奔波劳累,现已在二姐姐房里休息。你也知道北朝的法度礼仪,大小姐犯了错自然得受惩罚,错过了婚嫁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怪不得别人。临江王的确还要娶亲,按照辈分下来,二姐姐交代了,齐风排行第二却是招为驸婿。她二房虽有轻珑但毕竟辈分在你家三小姐之下,娶的人便是你家三小姐。二姐姐身子不便,托着我好歹给轻文带着衣着首饰备着好用。前儿扯下的新房也继续装得,等下月轻文嫁了才好。" 四太太说完了便过来道贺,六太太紧接着开始疯言疯语,拉着我的手就不放,轻秣轻秣地叫着,贴心贴肝地疼着。好一会儿,几人放了礼,再喝一轮茶便收拾了往外走。烟儿奶奶地送了几人出去 ,毕恭毕敬地俯身行礼,末了又唤人一起将那些东西收拾干净。 我一时间算有些明白了,这个王朝的更迭习俗。想着二太太打的如意算盘估计已经到了我的身上,我踌躇,如果再如此下去,我很快就可能成为第二个司徒轻舞。 想不到来得真快,不多日,天还未大亮院里又来人了,烟儿唤故梦来将我打点醒,又匆匆给拉到二太太新住的院子。到了才见几房的人已经全全站稳了,隔着模糊的纱帐我见里面踱步徘徊的司徒老爷。 原是二太太上次火乱给受了惊吓,这几日身子又受了寒不能侍奉老爷。司徒老爷移居四太太院里才过几日,二太太作妖似的又害了病,抹泪流涕哭着给司徒老爷诉苦。说着见不着四公子五小姐弱冠及笄心里苦闷,第二日病情又重了。只是听着司徒老爷在里面轻声劝慰,长幼有序,这个伦常不能坏。二太太不依,司徒老爷劝着渐渐有些不耐了,她倒也不再说。 我看了半日的苦情戏心里隐隐作呕,午间正与大太太在偏厅用膳,烟儿匆匆来过,说二房那里太太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晚间用膳的时候又有人来说,二房那里已经邀了司徒老爷歇下。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太太,言行举止静如水,心底里也不得不佩服。 恰巧烟儿第二次进来手里多了一盘透明状糕点,她报了名姓,道是四太太送来的礼物。我见着实在可人,想必也是得宠之人的物件,口感毕竟不会太差,顺手便拿。 大太太一手打了过来,子母糕瞬间给掉到地上不能吃了。 我瞪眼看着她,她依旧神情淡然。 "轻文,我要同你交代几次?但凡其他房里送来的东西碰不得。我在这里尚且可以护你苟且,若我哪次着了她们的道去了,下一个去的便是你。" 她不等我做反应,忽然大惊失色叫了起来。 "轻文,你做甚么?" 随即将那盘子母糕给推到自己身上,粘了一身的污秽。门前烟儿听了也推门进来,四房的丫头没走远,听到声音也跟着转了进来。恰巧随行有四太太宠的爱犬,吠着进来将地上的东西给添了干净,丫鬟拦不住,给它逮住尾巴一阵乱打,打怕了退回去。趁她不注意又吃了几口,最后给掐着脖子逮回去。 烟儿赔了罪,房里太太又去里面封了两钱银子给四房的丫鬟,送到了四房院子口,这才算完事。 夜里我辗转在床上,大太太唤故梦 催我起来在院子里等着,出门的时候故梦给故意碎了我房间的花瓶,也不收拾。 只五更时候周管事莫名其妙带了些人来院子,不由分说便往我房里走,恰巧听见四太太院子里狗吠个不停,一时间灯火通明,连着几个房间的丫鬟都出来看戏。不想竟在我房间里捉到一翻窗进来的男人,拿下便一阵乱棍打之。 第二日一早我便被周管事带到了客厅,原才明白昨夜真是多事。四房里太太最爱的狗给发了情,得不到配偶,吠了一晚上,醒来除二太太外,几个太太在客厅里站着面色不好,又说我房里进了夜贼但都看着我毫发无损也有些奇怪。 "老天保佑,昨夜轻文这孽障碎了四妹妹前些日子送来做贺礼的花瓶,我想着昨夜妹妹又送子母糕尝鲜。这份情礼大,轻文不知轻重碎了花瓶,我气不打处来,将她罚了跪在我屋一夜,竟不想躲过了夜贼。祖宗保佑!" 大太太原是一个不受宠的角色,说话自然受不得好。四太太不说好歹,脸色并不好。司徒老爷看得下心里,沉着脸审问。 “好好的东西怎么给打碎了?” 大太太将我一脚踢了出去匍匐在地,指着我的眉头训斥。 “还不都是这孽障,见四妹妹送来的东西好,自己霸着硬不让我动一筷子,我衣袖碰了盘碟,她倒生气弄我一身的污秽。” 司徒老爷随即狠狠瞪我一眼,没再追究。 现想来只虚惊一场,司徒老爷忙着给二太太画眉,忙不过四太太的事,只留了周管事遣散客厅的太太,自己匆了又去。 我现下才明白,原来我已经被人算计一遭。 过了晌午,宫里打来了急报,司徒老爷忙不迭地穿上官服去迎,又跟着进宫。回来的时候面色更加难看,我看着,甚至觉得比上一次二太太受了火还严重。当下又只进了二太太的院子,其余闲杂之人自然不能打扰。 夜间我才听烟儿收拾床铺的时候说些碎话,原是临江王上月出征后凯旋归来,圣上大喜,因而加官进爵,又足足升一品的官。连着又赏赐了司徒亲家四箱四柜的金银首饰绵薄绸缎,分了几房太太们零碎,其余的全给大房送来,不免遭人妒忌,烟儿说的时候自信又忧心忡忡。 明日便传临江王将来拜会司徒府,不想未备佳肴酒水人便已经来了。 烟儿将我捯饬完毕,欲引出院子便被周管事拦住了。 那男人好不讲究 人情,放佛生来就不会喜怒哀乐,尽反着我做事。他守司徒老爷吩咐,未经他允许,大房任何人不得出冷春的院子。我算是彻底明白,加官进爵之后,司徒长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我一痴呆儿嫁过去必然会因不同人情而被冷落到底,若因此不能蒙得恩宠,他司徒家在朝中党羽势力必然大减。 我想想,也倒是这个道理,如若不是,司徒长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下,我并不同周管事争辩,转了头便走,只剩得烟儿在与他周旋。 ☆、一波三折 我经过大太太的房间,她刚喝完药正在休息,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个命令而毁坏。我见她不请安,也不回避,她权当我天性使然。 我过了她的房间,直径去了司徒轻舞的房间。司徒轻舞能歌善舞,从小精通音律,自得禀赋,可谓上好的佳人,这一点但凡在将军府的人都明白。 她房间里这时正闲置一架乌木做的双弦古筝,弘治三年司徒长随帝征乌木族归拜上卿大人常胜将军,又逢六太太进门之喜,司徒轻舞沾着光得了一架乌木族皇室御用古筝。烟儿这婢女没少夸耀,谓之双弦并不只两根琴弦,平心而奏,似镜面反射出两种交响的音色,空灵悠远,自然较普通一种响声。 我平日里爱好不多,琴棋书画也不能精通。古筝还未流行起来,我家住平房大院的时候,便有这一位老师傅,他素常修各种乐器,又好喝酒,生意不愠不火。后来店面做掉了,闲来无事晚了还喜欢在院地里吹箫演奏,多的时候我看着,母亲不大愿意我同这样人交流,但我总趁她不在家去院子里守着看老师傅。久了他便教我些基本的手法,学来学去,始终不得精髓,我喜他那首《春江花月夜》,他便手把手教我。 而今已过了近十年,我早搬离那所院子,至今也不得知他的生死现状。 我试了一试,手法太过生涩,但想着毕竟这事不能有任何差池,总要冒险。 百里晋自然按照司徒长的计划在客厅里受着他这位贵客应该享受的东西,二太太四太太五太太都来了,六太太见不得市面给禁在院子里。几位太太的公子小姐都一一请出来见了客,男人自然是客套,也分了些礼品。 二太太唤人请三小姐出来,那人去了半刻,来的却是司徒轻珑。二太太同司徒长相顾一笑,连着说道,她家轻文福泽天降,皇恩庇佑。男人也都有礼见过,二太太给两人安排就近位置处着。 其他房里的人个顶个儿都是察言观色的主儿,长家老爷不发话,总不该第一位出来做吃螃蟹的人,任着二太太牵桥搭线。 两人话未开场,这对院恰巧给传来琴音。颇为惊异,愣了半刻,百里晋这人到底是皇室,有些礼貌,给躬身请教琴声何处来。司徒长唤人出来寻半刻,支支吾吾不敢说,他性子又急,问出来竟是大小姐的房间。 司徒长同二太太皆是一愣,百里晋这时记起来,不出差错定是那位作奸犯科的大小姐。他顾于情面只请着她出来,又闻惩罚重着些,断了脚筋,要着自己去看。司徒长见无法阻 止,只得使着眼神让人领在前面。 大太太领了命,给屋里出来,向百里晋行礼问安,告诉只因疾病作祟不便出来请安相见,怠慢了临江王。百里晋倒也不追究,只跟这样走,众人站在门外迟迟不进,百里晋反而率先领头进去。 古筝旁哪里还有人,只得见背对着众人,一豆绿布衫的姑娘席地而坐,拍手叫好。 “阿姐真好听!”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看古筝里哪里有人?竟又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三小姐也发起疯来。司徒长拉着百里晋便出,奈何男人欲探个究竟,抬步走了过去,转到我身旁。耐着性子俯下身来,登时我只觉玉面扶苏,吐气如兰,这果真是皇室中人,冰肌玉骨,言行举止皆成诗。他鬓发不长,发髻高挽,垂半背。着镶黄色直缀套微暗外袍束宽玉带,褐底黄边靴,生得巧。只有些浅胡须未打理干净,我想着,怕是在外征战久了自己也没注意多打理,而今归来见父拜父的,少不了要重视面孔。 他俯身到我耳旁且轻声问。 “你是司徒府丫鬟么?在听何人弹奏?” 我睥睨男人,一掌给他挥在脸上。 “我乃司徒府上三小姐司徒轻文,你才为司徒府上奴才,没见着我在听轻舞姐姐弹奏么?你来捣什么乱?你看看!轻舞姐姐生气了,又得不理我!方前几天记了她名字讨她欢心同我玩,你又来作祟!” 见我抬手又要打,司徒长胆吓一半,忙唤周管事将我捉住,只得同百里晋连着道歉。 "罪臣之女轻珑智同三岁小儿,素日里法度不明,如今更是行为古怪,给临江王见笑了,该死,该死!" "爹爹!" 我眼睛一横,从周管事的手里挣脱出来。 "女儿是轻文呀!你怎么忘了!" 我又装疯卖傻地坐在地上打滚来, "轻舞姐姐说要嫁临江王,可是来了!怎么不留姐姐?烟儿说了,轻文记住了就赏糖吃!" 司徒长呵斥我,两眼瞪圆,顺势就要打过来。 我见着四太太在人群里躲着笑,挤过去一把抓住她圆领衣襟给了个彻底的耳光,将她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脸半刻说不出话。 "我见着你,你在祠堂前抢了秋朝的东西,还打了人家一巴掌!红粥撒了一地,唾 沫留在盘子里,专笑了一下!" 四太太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直嚷嚷。司徒长面子挂不住,先请了百里晋下去,随即又听见我尖声大笑,稳稳当儿转到了司徒轻舞的古筝旁,细细碎碎的脚步走着,又精心摸着它。看着房梁上悬挂的六角连翘灯,我低低叹了一口气。 "二姐姐,别来无恙呀!" 我将头低下去看这架古筝,声如蚊蚋。 "这古筝随六姐姐进门,有了八年的历史罢?我日夜想着,若我儿还活着,也是承欢膝下的年纪。" 我见着司徒老爷鼓着眼睛,二太太活见鬼似地立着,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我心里更有底气。移着细碎的步子往前迈,涕泗横流。 "我儿啊,为什么就去了?他才六月大呀!他犯了什么大忌?非死不可?" 我俯倒在司徒老爷的怀里,哭天抢地。 "老爷呀,老爷!六姐姐的孩儿好歹有个名号,我儿去得太早,连名也没有一个!若阴司里人问起来,他落不得好下场,连投胎的名录本都没有!" 二太太愣住,未曾想从我嘴里出来些疯言疯语。 一旁四太太给她拉醒了作势要往外喊人,她硬不去,将我从司徒老爷百般伤感的怀抱里抽出来。横竖要拉我出去见光!我眼一横,抬手就给了二太太一耳光。 "贱人!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孩子?为什么?他才六月大啊!贱人!我要杀了你!" 司徒老爷心疼两面,见我急匆匆扑过去,也跟着过劝。一家人乱作一团,只可惜让临江王看个笑话。两位太太合着力要拉我去门外见光,我挣扎着拉住司徒老爷的手。见他眼里有一丝愧疚舍不得,我心里又隐隐快活。 "老爷,老爷,孟婆让我喝汤,我在奈何桥上胡闹不从,我不想离开你啊!前几年遇着赵八妹妹,她从了去,现在已经转世投胎!我见着眼红,但也不想离开。今日见光则永不超生,老爷,崔娘与你来生再见!" 我被强行拉住往外走,碰上周管事正寻了道士过来,见了光,我大呼几声,给晕倒在门槛上,任谁叫也不醒。 傍晚醒来司徒老爷在我枕边坐着,两眼圆鼓鼓,瞪着我。见我睁眼,他急忙叫了大夫进,又给我号脉又问我状况,我只摇头,什么也不说 。见他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我又盖上被子闭了眼睛。司徒老爷只问我他是谁,我是谁?我都闭口不答,宛若三岁稚童,随后也出去。 不大会儿烟儿便匆匆给跑了进来,大太太跟在身后,目光谨慎。烟儿替我裹了衣服,我只说想睡觉,她又给我洗漱一番,不打扰我,我默默受着。 大太太一句话也不曾说,完了便领烟儿去了。 一连几日,大太太都不曾来,烟儿偶尔会送些荤腥给我打打牙祭。更别说几房的太太,自从见了我发昏,吓得不轻,被我扇了耳光的二太太四太太更是不敢出门。请了先生来镇宅子,又做了几场事,念了几次经。硬是要往大房这里引,驱邪。给司徒老爷知道了,狠狠摔了先生的东西,又将二房四房几个来事的丫鬟婆子打了几棍子,后来才平息。 司徒老爷人本多疑又贪财色,我那日胡言乱语语到后面也有着落,倒有了成效,给请了二太太去问话,又请了四太太去问话。两人在司徒老爷的房间里待了一两个时辰便发回来,话也不大说。只后司徒老爷亲自访了大房的院子,又添了些过冬的棉被服饰,算是给过世的崔七夫人一点安慰。 我又总听得烟儿同故梦嚼舌根,当真觉得司徒老爷老当益壮,年过半百的人竟然还存着些精力行房事。这事过了两日,他挨不住又去了二太太房里,府上的丫头婆子管事都知道,只明里不说罢了。我想着还真不觉荒谬,连行事前后竟然能用肉眼观察,也算是受益匪浅。 这日里我正吃着糕,院子里动静真大,弄走了我的困意。我抬头起来看,见烟儿垂头丧气地进来给故梦低语。 ☆、装模作样 "临江王又来了,说请三小姐去蓉湖上赏雪。我进来告诉大奶奶,见着隔家二奶奶的院子里一阵忙活,临江王派来的人接了五小姐出去。四少爷遣人来嘱咐,打今儿起,三小姐轻文就是他房里的,我房里的就是五小姐轻珑。你说招笑不招笑?二奶奶就是假公济私,连着老爷也如此对待我家小姐。" 故梦赶紧给烟儿捂了嘴巴, "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二奶奶听了给割了你的舌头。叫你见了阎王爷话也说不出,给投胎做哑巴。" "哑巴就哑巴,谁见着我家小姐好了?摊了事儿尽往我家小姐身上推,什么好事也赶不上!" 我转了个身,假寐在躺床上,两个丫头过来替我盖了被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合了门。磨了半个时辰,我大概也睡得清醒了,便自己起来。门外已是半尺白雪,我套了层厚厚的棉袍给出了门,肚子有些饿。 恰巧出院门的时候见着二房的丫头碧霄端了银盘就往司徒老爷院里走,我想着前几日四太太送来的东西,又记着大太太的忠告,给跟上去。哪知道她一见我便唾弃,给挥手让我走开。我硬着面皮跟她,又嗅了这一盅混炖的补品,自然是香。 "这好东西我要吃!" "去去去,你哪里来的口福?这是二奶奶专给老爷煨的药参,老爷还等着喝。" 我故作不服气,抓住碧霄高盘的发髻,就给拿走整盅,趁空我又转回去踢她一脚,丫头双腿一软,跪在雪地里,我看着好笑,拿了便往四太太院里跑。正巧碰到阿汪出来,那东西摇头摆尾地靠过来,我将药参放到地上与它吃。待丫头碧霄追上来,阿汪已经争气地吃完,舔着舌头又进去了。 碧霄不罢休,与我吵起来,我只低头看阿汪吃空的盅,碧霄丫头平日里本就恃宠而骄,如今吵吵起来丝毫不含糊,似这司徒将军府上只她二太太做主。引了四太太的丫鬟舍青出来,舍青出来便是埋怨,谁这大的胆子到四奶奶院里吵?她手里抱着阿汪,碧霄欲上前给打它,舍青立马给碧霄一推搡。 平日里各家的太太都做受宠的对象,贴身丫鬟自然是受不得这样的委屈。舍青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见碧霄给打了一手,定也是睚眦必报。 "你算什么东西?敢在四奶奶院前放肆?" 碧霄不甘示弱,顶着 脑袋对她回话。 "你瞧瞧你家养的狗东西,吃了老爷的药参!" 两个丫头哪里受得这样的挑衅,撒泼儿给打起来,又相互撕扯头发。阿汪中途被放了下来,碧霄看不过,又踢了它一脚,骂了句狗东西。舍青看得心烦,上去将碧霄给生生按在地上。 "骂谁狗东西?你才是狗东西!" 我唤阿汪过来观战,席地而坐。 战况越演越烈,两人滚着打,从中院打到院门,房里太太听到动静出来已经是愁眉紧锁。她唤不住,过去便蹬住碧霄,将那丫头踢到院外。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到我清秋堂来撒野。我权不管你是二姐姐的丫鬟,如今你当着众人面扭打,不成体统,坏了二姐姐的面子。又当着我的面在我院里打我房里人,我这便替二姐姐教训你。” 说完一耳光给碧霄打过去,丫头登时两眼发昏,扶着墙柱站不住。恰巧二太太闻声过来,身后跟着司徒老爷,见碧霄鼻血顺着嘴往下不住流,手盘里装的东西碎一地,她心里更是痛一下。打眼看四太太怒着脸,又想着前几日那三小姐糊里糊涂说在祠堂门前见四太太换了血燕背地里计划着自己,她怒火中烧。 “四妹妹,碧霄犯了如何的错事,要劳烦你大动干戈?” 四太太气得不能够说话,睃眼看二太太,旁站看的管事给二太太道了情况。她不怒反笑,看了看匍匐在地上满面尘垢的舍青。 “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四妹妹请放心,我的丫鬟犯了事自然是该罚,不得劳烦脏了妹妹玉手。” 转身便狠狠给了碧霄两耳光,登时让丫头晕了过去。 “可四妹妹身为司徒家人,竟不能熟记司徒家训实是让做姐姐的心寒。” 她不紧不慢地说。 “司徒家训一卷一章一则,凡涉及一房事务,无论大小皆不能僭越处理。司徒家训二卷一章一则,禁于家作乱斗殴。妹妹怎么做?这两禁忌都给四妹妹和妹妹贴身的家奴做了。” 二太太故作惋惜, “四妹妹丝毫没牢记于心,让我这个做姐姐的难做。老爷,怎么办嘛?” 她二太太矫揉造作,司徒老爷受得紧,见二太太句句在理,不能辩驳,只得请家法。四太太闻言变色,二太太不急不慢地说。 “四妹妹犯错原本是我这个姐姐无能,惩罚也 应是姐姐一力承当。但妹妹藐视家法伦常,实该施以惩罚。” “瑾娘,依家法打你二十,念你护人心切,打你十板你可有怨言?” 见四太太不说话,只发抖,司徒老爷遣周管事请了家法出来,让两位布衣将四太太带下去,稍微惩罚四太太。手心手背的肉,司徒老爷面皮上没有起伏,二太太看得清楚,他在心疼四太太。 末了,二太太叫几个人将碧霄从清秋堂抬回了夏竹轩。 司徒老爷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心里也不大舒服,只遣周管事送了二太太回院子,自己则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清秋堂的人自然是不大欢迎我的,我见着司徒老爷回去,阿汪对我摇着尾巴,身下的东西早给立起来。我心里有些沮丧,司徒老爷没见着这一幕,甚至没有追究谁破坏了他的药参。这一遭我倒有些许明白,那药参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当然这只对我而言。 最后我被着急忙慌赶来的烟儿和故梦寻了回去,大太太依旧没有责罚我,只让两个丫头整理我去房间。 晚上听烟儿对故梦说笑,五小姐高高兴兴回来,去给司徒老爷请安,给结结实实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 我翘着腿儿坐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日,雪算是停了,天气却冷得出奇。 我见着庭院里那方寸大的池塘早前几天完全被厚厚的冰层覆盖,还从未上去踩踏享受过。刚出院子,迎面却见着司徒楚瑜背着手过来,游手好闲,后跟着两藏青色直缀布衣小厮,我见着心烦,转头便走。怎奈偏偏中他的胃口来了劲儿,匆匆跟上来。 “五妹妹,别走呀!” 五妹妹?这称呼该得算熟练,不知二太太明里暗里教了几次。我睃他一眼,没说话。 “五妹妹,你去蓉湖看过凿冰么?” 我不理会他胡言乱语,只狠狠盯了他一下。他拉我往外走, “五妹妹,巧了今儿临江王又邀了府上几位小姐公子去赏它,你不去可惜。况且父亲也没明里说不允你去,你且和我一道看看。” 他一心打的什么鬼主意,我自然是知道的。 故梦拦不住他,反被男人狠狠瞪一眼。 皇城下,真大。我坐在司徒府里的马车,一路颠簸过桥。心里惦记着那次吃饭的酒肆,里面的菜肴算得上我过来这里吃过最好一顿。若有机会,我一定再去一次,奈何马车越来越远。 过一座桥我拉开车帘,见外面叫卖得热闹。 拐过几条长街,沿街吆喝越来越响,司徒楚瑜让人将我请下来。 我站在万里冰封的市上,登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以前在世时总想着随火车去一次首都,在古楼万里飘雪的场景里裹上一层大红袍,古风古韵,站在最顶的地界看这盛世景致。最好的是恰有人路过,见着我并不匀称的身段给我多情地拍照留恋。 而今彻底算是实现了,这个可有可无的梦想,我真希望能有人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永不老去。 这望风亭做得是标志,八角楼分三层,一二两层均有小厮给守着。第三层除贴身管事丫鬟外,不得令人上去。 待我同司徒楚瑜上去,几位公子小姐已经到齐了。我瞥眼看了看,司徒齐风正抿嘴笑着,见着我稍纵即逝的惊讶,想着他心底里也一定不大待见我。身边依偎的女人玲珑娇小,柳眉绛唇。真叫标志美人儿,年岁稍微大司徒轻文,她低眉含笑在司徒齐风身边,我猜着莫不是王室贵族的小姐也定是司徒齐风心口上的公主。 我跟着司徒楚瑜随意找了位置坐下,这时临江王才来。他身上的绒毛大衣外袍披了层薄雪,贴身管事给退了下去,换另外一镶黄盘龙袍。一行人又缛节一番,坐了下来,再饮了几杯热酒。倒是不管我,权当我是个聋哑的傻子。 我只看着楼外,十里大湖上,全结了冰,附近方圆叫了人来,围做一团,工具凿子备齐了,只等临江王下命令,就直凿个窟窿出来。 我是不大知道这样又什么用处? 那些达官显贵们唯一的消遣方式也可能就这个算得上助兴的东西,那湖里最冷天的鱼长得精瘦,吸食不到外界的东西,全把湖中存留一年的精华给吃了个干净。比那些初春露头的鱼仔不知道美到哪里去了! 司徒楚瑜只喊着吃鱼肉和鱼汤,一旁司徒轻珑也给助兴。我恨不得白二人两眼,现下冷风从四处灌进来,冷得我发抖。这司徒楚瑜出来得快,就只身备好了御寒的东西,把我忘在脑后,亦或是有意为之。我也不得而知。 几位正喝着,几口酒下肚也暖和,公主忽然开了口。 "你们权且喝着,多没意思。驸婿若比着喝,断然是过不了晋儿的。晋儿常驻外征战,饮酒解乏是自然。既然归京也不捉弄这些平常的玩意儿,我听闻最近民间里流行一种喝法,最是爽快。" 临江王抿一口酒,众人听上 。 "做拳游戏,输了罚酒喝。这样也没意思,若能做出一词,这才好,当下便免酒。才情酒情都到齐了,大家觉得呢?" 司徒齐风自然是拍手叫好,我想着若不是便宜了你?摆着公主挂念你的才情,我倒想看看那样的人有如何才情出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酒分几瓷杯给装好,先是司徒齐风做东,邀了临江王出来做拳,两人走了两次平局,轮排到司徒楚瑜的位置上,他心思倒不在这个上,只胡乱做了几拳,输了临江王。大家出了题目让他做词来唱,司徒楚瑜支支吾吾,四处看了,又没有好点子,张口便是几个俗气的对子词。公主听了直捧腹,惹得司徒齐风面上不光滑。 笑了一轮,公主让大家继续玩,轮到我这里。司徒齐风打马虎眼,不允我说话,只给临江王道我是疯癫的姑娘。 奈何临江王盯着我的眼反问。 "本王有听闻,司徒将军府上,患有脑疾不是司徒家三小姐么?如今五小姐也害了病?" 司徒楚瑜赶紧出来打圆场, "王爷哪里的话,三姐姐自小患脑疾,可上天怜悯,前几月母亲上大宝寺进香,得了个老和尚的方子,当下抓了些药,三姐姐这一吃便好了。但舍妹那日害了病,做妖中邪,给闹一场。劳了王爷见笑话,那日也在场,此日起便不得见好。" 我埋了头,自顾吃了些果点。 百里晋将信将疑,轮子过了我,几人又欢声笑语地接着玩。作词玩乐,半刻又引一人上来,坐着弹琵琶助兴。 靡靡之音! 日头上中,大家也玩得尽兴,最后当即设了个时题局,借着下月庆年之时供大家消遣娱乐。形式新颖,司徒齐风说得眉飞色舞,此出外访却学了个工整对仗的新文体裁,音韵一高一低,平仄相间。若能传得走,也不失为一种消遣形式。 我觉得无聊透顶! 正看着八角楼上檐边悬挂着一面朱红旗帜,百里晋轻身而上,脚点在朱色墙柱上,轻而易举将旗帜拿下。我恨不得捂住耳朵,那些溢美之词从四面八方涌来,真恶心得紧。我吐了口唾沫,厌恶地退到了后面去。 下面已经锣鼓喧天地开始凿冰。 那人群中一蛮人手握铁凿,咣当两声,随即给冰裂开,迅速成个眼子,身后人上来,将收缩铁铲从眼中放进,随给几人一齐用力拉,活活给拉出个脸盆大的洞。蛮人整个人半跪在冰上,一只手探在水下,表情凝重。凡在坐者皆屏息看着,我凑不足好奇心,往前站了站,恰好将冰面览完。 只听见那糙汉大呼两声,表情转换得快。 “是了,是了!” 我未听清,当即觉得后背为一冰凉的东西狠狠戳住, 失去稳心直直过了矮栏,头向下跌去。 我见着,自己离那冰面越来越近,三米,两米,一米。 好在百里晋好心出手相救,我得以安稳站在冰面上,那被铁戳敲开的冰眼子扩大了几倍,往外冒着白色的雾气。我同男人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曳而下,他轻而缓地呼吸打在我鼻翼上,我看着八角楼上,渐渐隐退的几人。心里大概明白几分。 “五妹妹,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司徒楚瑜当真是满脸的焦急?从八角楼上匆匆下来,见我安然无恙,谢过临江王。百里晋冲我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期待会从我嘴里出来什么感激的话。司徒楚瑜拉过我的手,长短交代嘱咐,很是殷勤,妹妹怎么如此不小心。我笑他做得正经,瞥见司徒齐风往下来。 “轻珑当真不小心,让王爷多费心思。” 我转过头,见冰坑里上下浮动的水,指着对司徒楚瑜说。 “鱼,鱼。” 司徒楚瑜闻言眼睛都亮一度,两兄弟同时起步往里走,我胡乱指方向。 “这里,这里。” 司徒楚瑜找得不耐,皱眉责我。哪里有什么鱼,这五妹妹又疯癫给乱说着了。司徒齐风见着也无趣,几位糙汉催着公子小姐往八角楼上,免惊了这到手的东西。司徒齐风叫我上去,我不应他,他只得去叫司徒楚瑜,男人极不情愿,将冰坑过了几眼,不舍往前走。 我快步跟上,八角楼顶,几位小姐看得最是惬意清楚。我脚步发得快,踩在汉子放铲留下的水渍上,脚下生滑,朝前扑去,正好拉住司徒楚瑜的裤子。我心底冷笑,用力扯住,司徒楚瑜始料未及。众人眼里,那厚绸袄做的暗底樽蓝裤硬被我扯掉线,顺着边沿直到脚踝。 只剩得下惊慌失措的那张脸,当然还有他穿得很严实的亵裤,不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杀了我。 我想,若只穿得亵裤,那冬日里一定很冷。 麻烦是第二天找上门来的,我正在冷春院子里用早膳,太阳出得很合适,晒干了整冬的被子,故梦正抱着我房间里的东西出来。周管事一行人黑着脸进来,我还在纳闷,昨夜回来后,司徒楚瑜闹的笑话足足让司徒老爷训了两个时辰,罚跪在宗庙祠堂三天两夜不得进食。我原想着,他不正在祠堂跪得起兴么?哪里还有精力来羞辱我? 周管事不着急管我,直进了大太太的房子,请安出来。大太太叫着故梦给我整理片刻,领着又 去了老爷的院子。 一进院子就见着二太太哭成泪人跪在老爷的客厅前面,正巧看着大太太领着我进来,哭得更加放肆。司徒老爷听着心烦,指着我数落。 "你瞧了没,她一个弱儿,你又叫我如何惩罚她?我允了管事,不得让她出去,偏你儿好玩,带她去。又出了这大的岔子,如今人尽皆知,叫我如何有颜面圣?再叫她跪几夜祠堂?你是怕我司徒府上又落人诟病?" 二太太只哭,话也说不出来。司徒老爷又急又气,偏对着大太太叫嚷。 "你若管看得周全,也不出这事。你也该罚!" 我听着他满嘴的胡言乱语,更是对二太太厌恶得紧。 恰这时门外传了人来报,府前嚷着闹事的来了。司徒老爷瞪了我一眼,叫人将二太太扶起来,跟着周管事上前院看话。 "叫你家三小姐出来!" "有甚么可闹的?" 周管事叫几位小厮将为首的两人绑起来,问清楚。哪知道两人不服,嚷着就要人。周管事见那两人面熟,给司徒老爷耳语,原是市东乐坊街临街一处窑子转卖妇女的公卖,他只扯着嗓子将三小姐出来。 "好大的狗胆子,竟然到将军府门前撒野,怕是借你十条狗命的不够你闹腾。" 公卖不乐意,叫人来评理。 "昨夜洒家置弄东西,带一女子去乐坊街第三家院子挣钱,哪知道遇着司徒家三小姐,非不让。我好歹看司徒老爷的面儿不计较,哪道她横竖给我两棍子,手里脸上挨了几下,还抢了我活命的出路。只报名号说司徒府三小姐,我夜间来此守候,给让司徒老爷评理。" 司徒老爷眼睛一横,见他脸上一杠子乌青,当即又给他一棍子,打得男人哇哇直叫。 "作践的东西,你满口污秽,司徒府岂是你搬弄是非的地方?" 周管事眼睛生得尖,提了男人的膀子就开始往外扔。那公卖不服气,死皮赖脸滚在地上,又唤了另一公卖过来搀扶,两人起来,鼻涕横流。看着不是好惹角色,只吐唾沫在石砌的墀上。 "皇城下也有是非黑白,我倒不信。" 司徒老爷脸色发黑,周管事看得明白,当即遣散了四下看热闹 的群众,给两个人邀到家里,仔细说来。 "你说的是哪个三小姐?" "还有哪个三小姐?自然是你司徒府上轻文三小姐。" 司徒老爷不动声色,叫周管事喊了二房的司徒轻珑过来,便问公卖。可是她?公卖认不得,只说天色太黑,巷子里遇见,并非看得清。随即给了点医药钱,将两人打发走了。 哪知道这事儿在市上传开了,龙颜大怒,当即遣人下旨,指责司徒府上三小姐司徒轻文德行不当,斥杖二十裹以儆效尤。 临江王带旨来,司徒老爷迟迟不肯受。 二太太已经在房里哭得死去活来,那杖刑可不比自家,竟是铁烙得通红,一杖下去不死也得残废。二太太撒泼儿,在院子里又哭又闹。司徒老爷派人去请了几次,也没有见好转。 百里晋身后跟着两侍卫,四小厮,走过冷春的院子,我见着也不行礼,看那端鸡飞狗跳的景象,真是差点就笑了出来。他直直绕过我,半刻又转回来。 "五小姐好了么?" 我冲他点头, "自然是好了。" 百里晋很有礼节,冲我回礼一番,也带着几人去了老爷的院子。 我看着真是惬意,想着大太太处处为人排挤,我也不大受人待见,今日却也做了一回看客,真身心都舒爽。不知晓着满门的荣耀同二太太的娇媚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司徒轻珑被周管事请了出来,用绳子套了几转,二太太哭着从房里拉到院子里,死活不放,丑态毕露。我笑得不太走心,断然这个女人驰骋司徒府十几年,这一刻的撒泼打混怎么能够维持自己的地位。 几房里的太太闻了风声出来,都看着看笑而不语,背地里不知道在说甚么话。 这时百里晋进了二房的院子,遣人将圣旨请给了司徒老爷,见司徒长久久不肯接下,他只笑了笑。 "将军不必担心,这板子挨不了。" 又遣人将司徒长从地上扶起来,两个小厮过了圣旨,又用明黄的绸把它包好。 我心里倒有些不舒坦,这好的机会又给浪费了去,中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岔子,到嘴的鸭子飞了。 "轻文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能让她受委屈。既然这事轻文不明了, 定是有人在污蔑诽谤,圣上秉公处理也是辨是非的。不过为了堵那几人口舌,免得污了司徒府的名声。这旨你暂且受着,全当教训,日后再遇着这市井人不得理会。" 司徒长当下感激涕零,跪了起来,让周管事散了众人。 四太太领着舍青回了清秋堂,忙着也不知道何事。 司徒长欲留百里晋用晚膳,张罗下去备东西,我只打了个哈欠便往冷春院里走。 筵席备好,难得司徒老爷心好,做事体面,给叫了几房的太太一起用。我我兴高采烈,想着怎么也得沾些荤腥,这几天来,处处吃的寡淡,我那雄壮的身体已经日渐消瘦下去,锁骨也开始显露,这真是嘲讽,往日在现世,拼命想弄出来的东西,现在不费一丝一毫全给我来了。 哪知道出了门却被管事拦在门内,我倒是想起了,怎么会让我出去,我这疯癫的模样,不丢了他司徒长的脸面么? 厅里管事不够用,大房里的管事丫头也都去了,留我一人也无聊。我顺着远离客厅的位置去,正好往庭中那一处池塘去。半途听到有人在朱漆的半身栏下窃窃私语,仔细看了才知道,原是百里晋常在身边跟着的两位随从。不知在捉弄什么东西,厅堂里面唤一声,两人起身便窜过去,东西却摆放原地。 天刚灰蒙黑,我还未抬脚走出去便见司徒轻珑鬼鬼祟祟过来,看着四下无人,又小心翼翼地放了东西进去,又蹑手蹑脚走开。看她那怕极了被人捉住的模样,我倒好奇。 开了看,不过是一卷宣纸,一副笔墨。那上面写了几句对仗工整的词,也颇有文采。想来是为了给百里晋作为下月庆年时分娱乐的参考,我心中隐隐笑她,当即给她撕了个碎,又把笔墨沾水重新写了一张,放进去。 晚间我在床上辗转,美梦依旧没有来临。 ☆、有仇必报 有人说得很对,你永远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我正睡在兴头,烤鸭酥鸡也吃了几回,没曾想给烟儿死命地摇了起来,那阵仗大,震得我半日里分不清现实梦境,又一阵给我洗漱,念叨什么好日子来了。 看四太太乐呵呵已经坐到大太太的房间里,两人不知道在说甚么。烟儿带我喝过茶去吃早膳,正好给大太太请安,我这才听得四太太高兴的原由。 "姐姐好福气,那正名儿被抢了不碍事,你房里横竖都要出个娘娘。今日我先过来讨喜,送些不体面的东西,姐姐还不要怪罪。等几日你家轻文嫁了过去,还能愁什么?做小是做小的福利,姐姐看得开,说不准临江王就喜欢轻文的模样。" 我听得云里雾里,看得四太太一脸谄媚,真不明白。 大太太从不喜形于色,所以四太太这些褒奖自然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两人又寒暄一会儿,大太太便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叫故梦送走了四太太。她愁着脸,一动不动,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待四太太走出院子没了声儿,烟儿才开口抱不平。 "大奶奶,四奶奶的心思我全知道。她怎么能够这样说话?这本就是三小姐嫁过去,半途给二奶奶拦住,嫁了五小姐过去做大房。如今又参和着我家小姐过去做填房,莫大的不公平。竟不知道是哪个黑心肠的人要我家小姐面皮上受委屈!" 大太太咳嗽一声,训了丫头两句,不了了之。 我仍旧不动声色地现在一旁,这四太太如此的殷勤到不少见,往日但凡是二太太有个什么她总贴脸费心地靠过去,今日倒是惊讶,竟然到大房这里走动。 下月是北朝正历,年庆放到初一,初五司徒轻珑就嫁过去。我原想着这宅子里风声不大好,等司徒轻珑嫁走那日裹着乱离开,现在竟然是让我也嫁了过去当做填房,我真算是开了眼界,这样倒霉的事也落到自己身上,竟不知是哪个有心为之。 我细细想来,朝堂里无一人与我相联系,若论得联系,只司徒府上几位太太。司徒老爷是断然不会妇人之嘴,只见得二太太四太太五太太六太太。那二太太平日里最恨我,千方百计夺了我的位置给司徒轻珑,怎的还要我同她一起嫁过去做小?五太太只一个年幼儿子,寻常里是断然不肯出来做事,只把寒雪斋的门关得紧紧,若非庆典大礼,一只苍蝇也是飞不进去的。六太太时不时发疯又无准话,量也是不可能的。我忖度,若不是 四太太从中作梗也不会这样殷切地过来请安。她无儿无女,自然是要仰仗人的,二太太心性一向娇惯跋扈,保不齐哪天也将她处置了。 我这样想定,当下给大太太提要求出去玩玩,她自然是不准,我故作恼怒回了房间,当夜去杂役间拿了几件男人衣服,关了门睡觉。半夜起来又让故梦通了个平日里断不能从大门进出的倒粪下人出门去,行到市东乐坊街窑子里转了几圈,快天亮的时候便偷着让故梦来这里接着我回来。 这几日百里晋来得勤,我自是没有这个心思理会他。当然,他来的目的也并不在我。两人各做各的事,我也算怡然自得,过得清净。隔日又换了几样首饰取了些钱,打听到萧山的西平王也要回来年庆,心里自然生出一计。 这西平王不俗,北朝皇帝第二子,仙逝的上怡娘娘所生,年二四,城中威望自然,早年最受恩宠。但自母妃去世,他的地位便有所动摇,前几年加冠封了萧地去做王,出城那日八千百姓布衣相送,场面甚为壮观。 萧地位于皇城西北,土质贫瘠,种不出来东西。西平王便根据其山地特色引了外来物种,凿河开渠,又兴修水利,整治得井井有条。又惩治贪污,换一批新上官员补位,自此萧地面貌焕然一新。这几年渐渐好起来,皇上见他成绩不错,前日又加他一级功勋,特地赏赐回来庆年。 乐坊街街北拐口有个周瞎子,其实不然,双眼比我还清明。祖上考过功名,做了几朝的官儿,到他爷辈儿旁人惹祸受了牵连,家道中落,现改了祖业专做拾人牙慧的活儿。前几日我偷溜出去给遇到,他摆了八卦桌子台,拜了天地翻周易,正给人看面相,说着胡话恐吓几家的妇女,我见不过,拆了他的台,散了那几家老实本分的妇人,见他可怜,又赏了他几焠银子,登时高兴得不了,拣些好话与我说。 我自然是不想上这个当,只遣他寻了西平王归来路线时辰,好去截他一道儿。 这几日将军府里也忙得不可开交,早时辰也要开个七八次大门,迎各个地方来的宾客礼品,司徒老爷脸上也甚有光彩,心情不错,特地招来皇城里数一二的戏班子,搭了戏台,逢着庆年的喜份唱几天戏。二太太趋炎附势,宫里几个娘娘送了些东西来,她倒忙不迭去回礼,也给了大太太喘息的时间。 趁乱我随戏班外出购物的时刻一起出了司徒府,这几天我抱病在冷春院里足不出户,倒也没有人会关心我死活。二太太怕沾染病害,听了我的消息,紧赶慢赶专让老爷下着命令,只许大房 院子里人送我一日三餐,惹了我面的人喜糖也讨不到。大太太没说话,暂且将故梦烟儿调去置办年货。 这出来我没地去,照着周瞎子给我的信息一路寻到西平王今日休憩的大宝寺。这寺庙自然不允女人进去,我在外面柴洞里找到周瞎子替我备好的衣服,放了几焠银子进去。 这寺里清净,我兑了帖子进去,方才有人来领我,见了主持安排的弟子只交代了几句又遣人一路又将我带到隐居处。 "今日寒寺贵客相迎,望施主海涵暂住隐居处,周施主已替施主缴纳香火钱,施主放心住便是。" 我遣他下去,只自己在寺庙里闲逛。却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隆重,还以为众兵把守,这寺庙里偏寂静得可怕,足见那西平王也并非一个浮躁人。素日里我虽不信神佛,也不能玷污人家信念,只走得小心。穿过几处幽暗的梅花花房,见那佛壁上刻得有些经文释义,远处有一所小亭子,我走了上去,见蓝底漆着"远山亭"三个繁体字。 这算上寺庙高处,见到隐居处早已淹没在重重梅花林子里,不觉又等了半个时辰。依旧是无一人来,我等得乏了,哈欠连连,想着戏班差不多购办到尾声,一脸扫兴。竟不想还是未遇到,周瞎子的消息是准的不错,但怕那西平王在路上遇到山贼繁琐事也不一定。当下便离了远山亭。 一路回到隐居处,正打算离开,却听见寺中有人高呼起火了。我垫着脚望,那大宝寺中偏西处起了点烟,料想火也不大,避免惹是生非也是明智选择,我不及告诉主持弟子便往寺门走。 竟不想半路给人拦住,说着我行色匆匆,非拉我去主持面前理论。我这下百口莫辩,只得随了那小僧到了主殿。主持正在面客,抽不出空儿来说话,只叫我们等了一阵,我猜想定是那西平王才到。 过一阵,主持得了空才出来,那身旁跟着一位男人,我眼里兴奋,直觉得定是西平王。走近才看清,那男人三十岁上下,一身明暗相当的绸袍,袖口镶棕边,底子朱色内衬,围圈的胡子和半腰的赘肉,心冷到骨子里去。原来这西平王如此样子,亏得我方才在远山亭上未遇见,如今想出来都着实好笑。 小僧一口咬定我匆忙出寺居心叵测,老主持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个名堂。我瞥一眼那小僧,觉得这个小僧甚是奇怪。 "你这小僧真是奇怪,说我行色匆忙,你凭了什么就判断我居心叵测?我若是内急了,寻地方 方便,不也是匆忙吗?非要等着我尿了一裤子才能够解释清楚么?" 他指着大喊我无赖,我当下拉过他手紧住。 "你说我行色匆匆就匆匆?场面里面只你我二人,你倒可以随意说我,我却还说你行色匆匆居心叵测,你无证人明身,我也无证人明身,好歹都将我两算做罪人,主持罚人不过七八十个板子,最好我们一人分得一点去,也算有人伴着。" 见我丝毫不妥协,小僧顿时慌神,再找不出话说一句,跪倒在地大哭,只一个劲儿冲佛像磕头。 "佛祖在上,小僧断不得说一句错话。" 我冷笑一声, "佛祖心好,也未教人陷害一说,你这样欺瞒佛祖,怕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主持弟子见状忙过来打圆场。 "施主何苦为难小师弟,他大概心也着急,若得罪施主望海涵。" 我不说话,所有的心情都弄得糟糕。只想快些出去,怕是赶不上同戏子回府,还要另想办法,见这架势怕是不让我走的多。 僵持下,一人走入主殿,外面人通传过后,那公子进来同主持寒暄几句,又问了这琐碎事,半刻盯着我打量。我瞪着眼回他,见那位西平王对他甚是和蔼,心底里一阵嫌恶。只听他转而对主持说, "这先生我见过,在远山亭里待了半个时辰,自然不可能的。" 这才算是好了,对得上我的口供,主持道了歉,又唤人取来一串佛祖送与我,我自然是不得受,告别出了寺院。 那男人跟着送我出来,我过去道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远山亭里待了半个时辰?" "这远山亭不是只先生一人才去得。" 我不同男人争辩,只谢了他。走时我又转过身问他一句, "劳烦公子一句话,奴人愚昧竟不知公子是西平王身下人,实为罪过。我家小姐敬佩西平王已久,多闻他功绩赫赫为难得才俊,而今久念成疾,却困于闺中难于出户,特此央求我代劳通传情意。见得西平王忧心百姓有好生之德,望公子代劳通传,定有重酬。" 他笑而不语,我瘆的慌,也不多说。 &q uot;敢问贵家小姐名姓?" "司徒。" 我见他眼中稍纵即逝的微光,心里断定这戏有角来唱了。 我将袖袍里的帖子拿出来递与男人。 "还劳烦公子将这书帖转交与西平王,我家小姐闻得王爷欢喜文章,深闺里学些上不得台面的字句,献丑请王爷劳神参详片刻,但凭王爷才气,这无知的东西也能够替王爷解闷。" 那人愣了一愣,随即双手接过。我道了个谢,又欢天喜地地回将军府,路上肯定也是错过了戏班子回府的时间,只得找空档随倒粪下人一起从后门进去。哪知后门打开,却迎头见司徒老爷那群人守株待兔的模样。司徒楚瑜站在他身后,一脸耀武扬威。 他不分青红皂白,抡起棍子便要打我。 "你这孽障,惹了病却到处乱走,若染了疫裹了些不知晓名称的东西回来,看我不好生处置你。" 我手臂上挨了将棍子,疼得哇哇直叫,当下四处乱窜,走到前廊又让周管事捉住我,司徒长怕引来前厅的宾客,紧着闷声又打了我两棍子才罢手。见我眼泪婆娑,他只哼声丢了棍子在我面前。 "今日打你几棍子,给你做教训。司徒轻文,你若再偷着出去,我定打断你的腿。" 他转而又冲大太太叫嚷, "你成日拜佛念经,念的是些甚么?佛祖慈悲明理,怎能够庇佑你这等虚假之人,惹出祸端来。她现在却又不傻了,也知道偷跑出去。下次若再被我抓住,我连你一起狠罚。" 二太太还未回来,只六太太在场,那几个丫鬟免不了回去嚼舌根,我现在倒不在意手上几根棍子的痕迹,只想着这样的戏份长久不得。 我想着,大太太回去也不责罚我,只叫我去厅里吃了晚饭,早些让烟儿替我洗漱休息。 半夜睡在床上,不知如何奇怪,我辗转反侧。 只听得半夜木窗忽被人从外推开,我横竖使不上力气,又见窗外进来几人,蹑手蹑脚,黑衣黑裤又蒙了面,几人一齐上前将被子裹住我。以为我睡得沉,抱住便往外走,那一路走得跌跌撞撞,我也不得清醒,那药烈,我全没有力气。 四周又是漆黑,我听不到丁点声音,随即被狠狠砸在一处地方,顿时又恢复了安静。 我 神智存在,依旧是迷糊。又感到身体四周湿漉漉一片,冷得出奇,有东西喘着气儿,从我手臂窸窸窣窣动上来,冰冷冷。我心底里恐惧,周围不知是什么莫名的气味,腐烂,高度腐烂。 狼嚎在耳,我只得尽力屏住呼吸,祈祷着清晨尽快来临。 等待如此漫长,我在狼嚎冰冷的寒夜度过。清晨,我闻到的不是芬芳,那种陈腐的气息不亚于老鼠死掉。我打开裹住自己的被子,那入眼的一切让我立即吐出来。连着昨夜晚膳,我吐得发抖。 几十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枕在我身下,白骨狰狰尸堆里横生的腐生虫蠕动爬行,从下蜿蜒上。我移动,那底下枕着的骨骼摩擦得吱呀响,刺激我大脑皮层,登时手脚生寒。 我睃一眼身旁,那粉布尸体已经被咬得面目全非,内脏全给掏空,血淋淋露段肠在外,我浑身一个激灵,从几米高的尸骨堆上跌下来,连滚带爬,嚎啕大哭,那残忍的真实的东西。 究竟是谁?是谁要如此害我?我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儿,也得是哪种心才能够将我恨到骨头里去? 我一面吐一面爬行几米,又晕倒在地。 再次醒来,我又彻底打了激灵,那身体鬼魅似地直起来,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周瞎子见状,快手写了张符紧贴在我前额。顿时点得我神智恢复一半,我嫌他故弄玄虚,抬手便扯掉。 "你怎么在这里?" 他嬉皮笑脸,清癯的身材只在寒冬里挂一单薄夹袄。 "这是我家,姑奶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你这话倒说得糊涂。" 见我神色糊涂,那周瞎子又笑了,劳烦他嫂嫂端了碗热水进来与我喝。 "你说凑巧不凑巧?我这侄儿成天去城北乱葬岗玩,恰前日给碰着你,哥哥浑家那日催我寻他,也没想遇着你。" 我不给他打哑谜, "这次还劳烦你送我回去,钱自然少不得你。" 他整洁的牙因咧嘴笑露了出来, "姑娘这话说过了,我早该知道姑娘出手阔绰,定不是寻常人家。只是,我不曾知道,寻常里人道司徒家三小姐从来都是糊涂,我见小姐却比常人清醒。" 我瞥他一眼, "你不是会解卦算命么?还来问我做什么?若光说 些风凉话,告诉我一些大富大贵的命,我不会接受。" 他闭了嘴,去外厅向嫂嫂要了一件成体的衣服,进来递给我便走。 "这也算在账上。" 我拿过衣服,从床上起来,从容不迫套上。 只跟着他引路,到了司徒府门。 ☆、劫后余生 当下到了司徒家,门外沿街三十米路挂了红绸灯笼,还挂不下,灯笼上罩着雨帷,星星点灯亮在薄暮里。喜气从司徒将军府大门出来,顺着红灯笼过了街,漂浮在外。城中但凡近点儿的老百姓挤破头要看盛况,又着急领福袋,忙得晕头转向。周瞎子给我开了一道路,我冷眼看着这繁华街巷,停在司徒府门前,一定要查个究竟。 那看门的见我回来了,发惊似地跑进去。过一会儿,只大太太一人首先从里面跑出来,拉住我看了又看,只念着谢天谢地。我想着过一会儿她又要回房拜祖宗菩萨。 一行人将我带进去,司徒老爷忙着应酬不过来,遣二太太来看看,二太太又支使碧霄过来看。于是几房的丫鬟婆子管事过来了,送了点便宜的东西做个面子,晚膳时又回去了。我见这府中,无一人有空暇来看我,心中更是疑惑,但大概有个底子。 "这初五就要成亲了罢?" 我问故梦,她折叠着我床上的衣服,心思本不在我话上。 "故梦,我问你,初五司徒轻珑便要同百里晋成亲了么?" 她浑身一个雷劈定住,看着我久久不能动弹。 "小姐……" 半日说不出一句话,她只得一个劲儿点头。我又问她烟儿去了哪里,她对于我良好的记忆力瞠目结舌。我苦笑一番,一番磨难,傻子也终能够成正人吧? "你见过市东乐坊街街头的周瞎子么?会算卦,解周易的周瞎子,他将我从乱葬岗里寻回来,我什么都记得了。" 故梦看着我,又一个劲儿地哭,哭了大概半刻,这才止住不断抽噎着答我。 "小姐,烟儿也失踪了,三天前夜里她同你就一道儿失踪了。府里上下全部找了一遍,连后院偏僻的道儿周管事也亲自搜了来,烟儿再找不到。" 只说完她又跪在地上,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同岁进府,父母早不在了,如今她也不在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还能不能回来,我若哪天去了地下,见着父母问话,我该怎么同他们交代?" 我隐隐不安, "你可曾记得她失踪那日穿的是什么?"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具新鲜的尸体,裹在我被子上,被我掀下来露出 肠子的尸体。只是结果太残忍,以至于我不能够看清楚那东西的面目,或者说经过一夜野狼的暴行,那东西已经面目全非。 "她下午穿的那身肉粉交领长布衫夜间并没有换,夜里她从房里起来总说你不安全要去看看,我迷迷糊糊应着,也没理由去拦她,总不想那是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那存留在记忆里的东西一点点被抽离,我甚至不敢再想一下,不可否认的,那就是烟儿竭尽全力保护我之后的样子。 我又吐了个空,连着下午没有吃一丁点东西。 二房院子里正闹得欢腾,我冲故梦说话, "你记着,今日初一,年二十九便是烟儿的忌辰,她已遭受不测。故梦,你自己权衡,若想活下去,今日的话你只能烂到肚子里。或请了大太太赶紧调去六太太房里做事。若否,你去留在冷春院与我交道的下场都同烟儿一样。" 庆年时刻到得很合适,当日一早,司徒老爷携家眷二太太几个子女去了朝堂贺喜祈福。早的时候圣旨来,专请了司徒长同二太太几人。先去祖庙上香跪拜,而后到天坛祈福保佑,一路回来又拜了城隍请土地,好不热闹,整个皇城洋溢是喜庆。末了归宫,一行人方才可参加晚宴。 同这府里冷清做个鲜明对比,不过我想应该很快就能够热闹起来。 夜里几房太太都已经睡下,忽然间院里灯火通明,四太太处阿旺叫个不停,一会儿见故梦受惊状跑到大太太的房里,扑通一声跌在堂上,直跪着说话。 "大奶奶,不好了,朝里蒲侍卫来府上了!搜了五小姐的房间,东西砸了个稀碎,现在已经给封上了!" 她忙问怎么回事,故梦哪里知晓。大太太当下穿戴好衣服,我跟着出了院子。四太太那头已经到了,夏竹轩搞得乱哄哄,周管事不敢拦着,只任朝里御前侍卫蒲昌年搜着,片刻又见人从房里带一本修订装册的词稿出来,当下浓眉一竖,大喝一声,给院子里姑娘玩的秋千砸个稀碎,拿了东西离了府去。 司徒老爷同二太太一行人半夜里才回来,又闹腾一晚上。隔早两人都起得早,叫了几房的人去教训,我连连打着哈欠,感到无聊透顶。午间用膳的时候四太太不慌不忙地来了冷春院,手里抱着阿旺,扭着细腰从门里进来。舍青接了阿旺,抱到下间去侯着,四太太说话真同二太太一样,阴阳怪气。 "大姐姐心真宽,府上出了这个乱子还当真心安理得在自家院子里吃饭。" 大太太自然不想同她费口舌,点了点桌上清汤淡菜。 "四妹妹若无其他相干的事,且可同吃。不过冷春院里向来都只是斋菜素饭,怕是惯不了妹妹的口。我待会儿要去祠堂,妹妹若有事可先走着。" 四太太笑得娇媚,却又不动筷子。 "大姐姐哪里的话,你我院子的东西哪里有分别,怕只是二姐姐平日里吃多了山珍,才吃不惯这斋菜的味儿。我听说她房里轻珑做了几句话偷偷给塞到临江王的行礼上,那日临江王访了将军府回去,急不着下行礼,去献了东西给圣上,哪知道恰给圣上瞧见这几句话。偏偏不是我朝的词,这些句子用得简单,圣上看了欢喜,但又参透不详,又叫了上林院的几个学士来看看,你猜怎么着?" 四太太笑得仰了腰。 "可是大逆不道的话,我不敢说。昨日在庆年的宴上,二房家姑娘口口咬定这东西是她的,给圣上气急了,当下赏了她二十个板子,又遣人了蒲昌年到府上搜刮,说这是辱没圣上的荒淫东西,没想到竟在五姑娘房间里找到些同样的拓本。这下遭了殃,二房家的丫头还关在牢里呢。" "四妹妹这样说,怕老爷听到又是不好的。" 四太太正色,登时觉得大太太不识趣,只睃了她一眼。 "大姐姐,别说做妹妹的不顾念情意,平日里你我虽不大来往,好歹也做了十几年的亲戚。这四公子五小姐不说也知道是二姐姐的心头肉,哪里容得下他们受这样的委屈?我见你平日里有恩于我才好心来打点,我这人无儿无女倒轻松,做是断然做不出那样的句子来。可大姐姐家就不一样,先前大姑娘受了罪,给老爷惩罚关在冷春院的角落。凭谁都知道大姑娘进过学,思想品德文辞丰富,若二姐姐有心保她五姑娘,大姐姐家不注意着些?这东西又能够栽赃嫁祸,若是她咬定了你家大姑娘买通下人替她做了这事情,到时候可就是回天乏术。" 大太太依旧波澜不惊,当下吃完了东西,又叫故梦去盛一碗汤,过来喝了个底才开口。 "四妹妹如果没有事,便可以走了,我这冷春院晚膳也到点了,请便。" 四太太口鼻一气,瞪着眼啐一句 不识好歹,喝舍青过来,阿旺使劲往她身上凑,却被狠狠敲了个狗脑袋,愠一脸,扭腰便出了这院子。 "大奶奶……" 故梦还想说什么,大太太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我见着没事,也跟着故梦下去。 回了房,我唤故梦将门紧上过来跟前。 "故梦,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做好了吗?" "自然是做好了。" 我舒服地躺在软卧上,唤她点了一些沉水香,顿时困意横生。迷迷糊糊,故梦又将我唤醒。 "小姐,五小姐这婚怕又结不成了。先前大小姐为这事不成,给老爷关了去。现在又是五小姐,幸得小姐福大命大被二奶奶换了过去,若不是,小姐又要遭受祸患。" 我清了眼睛偏头去看她,细细说。 "足以见得,这临江王身上满是晦气,嫁不得。" 她紧过来捂住我的嘴巴,诚惶诚恐。 ☆、相依为命 "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依旧是糊涂的!怎能够随意诋毁皇子呢?怕是让其他房里的人听见了,又闹个没完没了。" 我将她的手从嘴上拿下去,戏谑道。 "放心,这几日暂且管不了我们什么事,你放心。" 故梦出去打水替我洗漱,中间等换上了睡袍,拉了帘子,又熏了几次香,出门又悬了沉意灯,她这才过来和我说话。 "小姐,还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你这几日出去又遇着甚么事的?你走的这三天,府上又访了位年轻的王爷,听说刚从萧地回来,正赶上册封的好时机。" 我笑到,怎么能够算得年轻呢?大腹便便,兴许已经妻妾成群的风流人物。 "故梦,你怎知道是和我相干?" "那日他来访了府上,拜了老爷夫人,只点名要采访家里的小姐。你不在府上,大姑娘又关在院子里,所以只有五姑娘出去面了皇子。那西平王又不说话,访了便走,倒是留了几箱东西,下来却全被四奶奶一人分了去。" 我又笑笑,想着四太太忙不迭捡钱的窘迫样,但那西平王的下属也算是个好人,竟然将话也传给了他,又问故梦。 "你瞧着那西平王怎么样?" "自然生得好看,年轻有为,当下最讨是女人喜欢。" 我却闭口不说话,只转过头去笑着。这三十岁上下,大腹便便的男人,镶着一颗金牙,怎么能够算得上好看呢?如此想着,看来那些史记上的东西应该都是有待考究的。这些天子圣颜,若人人都以讹传讹,真是能够美到一定的境界。还能讨女人欢心?我是断然不会这样,光见他油光满面也是能够吃得算饱。 "故梦,你明日早去市东乐坊街街角里摆台子处寻周瞎子,让他替我去窑子里找几位老成的公卖过来听我说话,钱自然是少不了他的。" 我见她隐隐担忧,继续开口。 "你且放心,府里这几天忙乱,怎么能够注意到你?小心行事是好的,若你觉得不妥,只在市东绕一圈,替我买几个柿子饼回来便是。" 当下筹备好,等天一亮故梦便出去了。我一个人在院子里也无聊,大太太去了祠堂,整个冷春院就我 一人,横竖任我躺着。玩了半日无趣,又出了院子,去那中庭的池塘上一处亭子坐着看风景,巧让我见了四太太带着舍青阿旺又进了二太太的院子,心想,这下好看了。 碧霄出来开门,上次挨了打心里一直不舒坦,但到底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她打眼也不瞧四太太,只背地里啐一口。反倒被舍青听见,顺手过来便给碧霄整整的耳光,将她打得头眼发晕,登时做死不活。招出来二太太,那二太太整个人似碎了一般,瘦了圈半儿的景色,脸也没前几日丰润,却丝毫不减那跋扈戾气。 她眉眼一瞪,媚中烧怒,阴阳怪气地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四妹妹,这个节骨眼上你别不识好歹,既然来我夏竹轩,就要守我夏竹轩的规矩,人岂是你随意践踏的,又想被老爷罚么?" 怎奈四太太结实睃她一眼,嘴角扬起弧度轻哼起来,觉得很是好笑。 "二姐姐如今光景,眼看五姑娘快要保不住,自己却依旧对妹妹如此猖狂?二姐姐,说实诚话,你我也算半个姐妹,这府上来去都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若不是见着老爷面上,我怎么能够再来你这鬼院子,怕是你后几日要着命请我,我却还不答应要来哩。" 二太太踹她地上阿旺一脚,愠色显而易见。 "狗东西,今日不着法,老爷不在家,你也跟着胡闹么?你算得上甚么东西?也不过是老爷好心收留的一条狗,而今无人看管教育,大摇大摆在府中行走,亏得我慈悲看得下。今日你足来招惹我,若哪日我心气不好,立马就炖了你给乡下猪吃。" 四太太气得不行,嘴角连连抽搐,唤舍青抱了阿旺便走。 "二姐姐心气高,妹妹我倒要看姐姐能够走多久!" 两人说得怒气冲冲,我倒是听不见,只隐约看到四太太吃瘪模样,又匆匆离开了二房的院子。 傍晚一刻,大太太从祠堂念完了几卷佛经便回来,刚到院门口,便遇着从里面莽撞出来的丫头,她忙着拉了直叫她小心。故梦也训了几句,见她惊魂未定,登时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大奶奶,大小姐怕是不行了。" 当下我见着大太太头顶一股烟散开,眼睛一闭便晕了过去。 我赶紧走过去,按了按,还有脉搏,又给她灌了几口凉水,人中掐了几下。大太太身 体猛一抽搐,一口气提不上来,压在胸口,隐隐哭了起来,醒来又晕过去。我见这火攻到心上,让故梦去请冷春院子里的管事赶去找大夫,几个人合力将大太太抬进床上。 这空当儿汗也来不及擦,便见故梦拦不住司徒楚瑜带人闯进院子,直走进了关押司徒轻舞的房间。 随后又跟来了司徒长同二太太,我冷眼旁观,还真给这四太太言中,二太太果然是这样的人。到底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跪在大太太的床旁,见司徒长怒着眉毛进来,大声呵斥,怎奈大太太晕过去,横竖也听不见他大呼小叫。我更是分毫不想理会,权当他张嘴说话的鹦鹉。 "现在好了,瞧瞧你教导的好东西!现在要死要活的做什么?还不知道朝中风言风语么?你权仰仗着祖辈留下的功德过一辈子,看我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拦不住司徒楚瑜,他同周管事一齐去了司徒轻舞暂住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桌椅板凳,床铺柜子,无一幸免。最后司徒楚瑜竟然从内间里兴冲冲拿出一装订成册的本子,屁颠屁颠跑到司徒长面前。 那二太太眼里只泛光,又指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大太太说话。 "老爷快瞧瞧姐姐,竟然教导出这一类的人来,我是不曾想过,若不是听见外面有人传谣,我真不相信这竟然是大姑娘栽赃嫁祸的玩意!也对,难得府上有这样的人才,我家轻珑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句子。" 当即唤司徒楚瑜拆了开,二太太让他念几句,司徒楚瑜迟迟说不出话,只看着那本子,愁容满面。司徒长拧眉靠过去,大手夺过来一看,哪里有甚么东西,只夹着几张烂落的叶子,他抖出来,什么也没了,全全空白。 二太太不信,拿过来看了又看,册子上的确一个字也没有。司徒楚瑜嚷着吵闹再搜一遍,被司徒长结实教训一顿。 "都跟着添乱!一个个不省心,府上公子小姐全关上三日!" 二太太还想开口,司徒老爷给堵口回去。 "谁再开口帮衬一句,立马滚出府去。" 落下一句话,匆匆又走了。二太太转过身来狠睃我,唾了一口才肯走开。 闲人散去,我转身过,看故梦将装订成册的拓本放到油灯下面烧了干净,又用小铲扫起来,封好装到了窗台盆栽土里搅和进。一句话也没说。 晚间故梦送 了点汤水来,硬撑着给大太太喂了几口,我给了她几封银子,让故梦去周瞎子那里拿点像样的成药。故梦走后,我坐到大太太身旁,眼看着她手指动了动,又昏睡过去。第二日故梦熬好了药,给大太太吃了几回,又洗漱一番,到正午才有所起色。我从门外进来,见大太太已经能够自如坐直身体,也全是不枉我花了几封银子。她唤故梦出去,关了门,当即跪在我的面前,我拉不及,她力气又大,跪着便不肯起来。 "请你救救轻舞,三小姐。" 我倒是有些惊讶,忙伸手去拉。她拧过胳膊,硬跪着。 "母亲这是做什么?轻文是万万受不得的。" "三小姐心好,我知道你是救世善人,我只求你救救轻文!" "母亲这话是严重了,轻舞是我生姐,您又是我母亲,我若不帮母亲,那还怎么了得?" 她抹了泪,见我答应,也顺着起来,只让我同她一齐坐在床榻,拉住我手便不放。 "三姑娘,老身清楚你并非弱儿,如若弱儿,那肯知道那崔娘赵娘的事情?你却又不是神仙,看我说这糊涂话!你怎么不是神仙?你快救救轻舞吧!我一身病痛倒不奢求什么,在这府上我一心只求你护轻舞周全,不论怎的,我定万死不辞。" "母亲这话也是严重了,我是你的三姑娘,又是轻舞的妹妹,只是老天有眼,见不得坏人作祟,还了我几年的智慧,算是报您老人的恩惠。" 她不说话,知道我并非愿意同她实话相告。 "轻舞怎样了?她醒过来没有?老爷有没有为难她?素娘有没有为难她?" 我拍拍她的手宽慰, "母亲放心,姐姐自然无碍。" 她叹息一声,我将披风给她系上。又将故梦放的药递过去与她,她只接过,喝了点,苦涩得紧。忍着味儿又喝了几口,直到口舌犯恶心才住了。我忙剥了颗姜糖过去,她含在口中。 "连着身体大不如以前,我不定哪会儿就走了,轻文,你只在这府里一天,求你也能够保存她的周全。若不嫌弃,无论这院子你,但凡你瞧上的东西我也给你,哪怕是我这条命,你若要便拿去。" "母亲,怎么 说得如此重要?大姐姐活着好好,再享阳寿五六十年足足。倒是母亲,为何如此悲怨?你若不能起来主持冷春院中事,凭我一人力量,怕不日便被老爷扫地出门。" 大太太哀叹一口气, "我孑然一身,无知妇人一个,怎能有助你什么的?" 我笑道, "母亲先父官拜上林院史记官,母为北朝建国国将倾权玄孙,自小生长在王府里,耳濡目染父亲学识,更是受史书熏陶,读得八方文字,解天文地理,怎的算无知?" 她喝呀一声,越发糊涂。 "你怎么知道?" 我不糊弄她,只实情道来。 "权靠父亲责罚,抄得《北朝孝义经》几卷,又得祠堂佛祖庇佑,引导着读了里面几本有名堂的书。每日黄昏偷溜进去,摸黑看几回,倒也明白一些事理。" "先父见背多年,你若不曾提及,我也快忘了!" "当下母亲应每日按照大夫开的方子来,用几月药,病能好,大姐姐见了自然也是欢喜的。" 她拉着我过去,上下打量。 "我这心,只放不下轻舞。自我十七岁嫁与老爷,如今也倒是过了二十年有余,我无欲无求,一身通透得很,却是最无能耐。" "母亲好好的说这话做甚么?如若母亲要,这整个司徒府都可以是你的。" "我还能够要什么?我妇人一个,今生嫁人却再无闲心去捉弄那些风雅的东西,怎还在奢望什么?轻文,这府中不比寻常,既来之则安之,你以为是那样的简单嗬?单知道如素娘般娇媚泼辣两模样便能够唬住老爷么?单知道瑾娘小心谨慎却总弄巧成拙也能够在这将军府里立足?还有那不谙世事的成娘,你却以为这般的简单?叹……" 大太太摇了摇头,示意我将她扶上床,被子盖过了肩头,她无力靠坐在床头。 ☆、栽赃嫁祸 "轻文,我只告诉你一句,但凡嫁入司徒府便不是那般好捉弄的人。你看过那些卷宗,我便不同你说,只记住一点,那些太太们身后的人却是皇上都需敬重的。你且能自保算好,千万别莽撞丢了性命!万事小心着来,小心着来。" 我看着大太太幽怨的眼神,她眸子渐渐闭上,假寐休憩。我想着也算是好笑,十七岁为人妇,仅为之诞下一女,不得宠爱不消说得,却是这得过且过保全自身的名堂让大太太备受煎熬。我有些不敢继续想,我看不到她以后的模样,只能依稀觉得自己绝不这样! "母亲若想保得大姐姐逃过此劫,却不定要做些反抗,我看母亲这般妥协,想着也是不相干的事,倒算了,算了。轻文先走!" 她睁眼又急急叫住我, "你要怎样便说,但凡我能使力气,我也做上。" "现在上林院可是舅舅在执笔?" "早不了,你舅舅身体羸弱,前年让了位,给魏家的长公子魏恭明执着。" 我道, "这无妨,司徒轻珑做的句子格式新颖,体裁别致,若要史官献言留青以儆效尤,保证后朝里但凡做这些话的文化人都给记一笔罚去坐牢,也是行得通。母亲,你快启笔一封信给舅舅,让他同魏家说说,再封些银子去,能不能吹吹皇上耳旁的风,若行得走是最好的。" 她当下按照我的话,写了一封信,我让故梦带出去,暗地里投去了信阳府。 司徒长当下忙着二太太的请求,奔波朝堂。怎奈司徒轻珑这面刺圣上的罪名坐实,魏家史官又吹了些风在皇上耳朵里面,当下发令记下一笔!司徒长扑了个空,盛怒之下回了府里,二太太翘首以盼,司徒长却在众人面前赏了个脸色给她看。 "都是你教导的人,你看看!魏史官午时进言,要记她一笔在书上,但凡以后写这种东西的人都给处死,你看看还能怎的?她一个始作俑者,不死还能做什么?瞧着要嫁进临江王的府上,怎么出了这个岔子!你权惯着她性子来,叫她这般殷勤给临江王献计策!糊涂的东西!" 二太太啜了几口又停住,只抹了泪。 "你如今还计较这些做什么?我早听到了!父亲家臣秦司马寻人过来报了一报。老爷,我定是不准让 轻珑走的,你看她进学几年,哪里又这个胆子造化?我左右看那个东西不是她的,偏又在她房间里搜出拓本来污蔑。一定是有人陷害,你瞧她平日里哪里像做这些事情的人?" 司徒老爷不理会她,管家出来替他脱了外套环在手上,跟着进去。二太太也忙走了进去。 "老爷,如今这皇上怒了,任谁也不好求,我现在只求轻珑平安,那临江王我也不消奢望。我已让楚瑜带了话进宫,看齐风同公主商量一番能不能有个结果。父亲大人那里我也报了信,只看隔日他进宫同皇上求求情!但让我查得是谁在背后作祟,看我不怎样处理!" 司徒长瞪着眼,呵一声, "你倒还给我添乱,这大的事,本是灭族的罪。圣上不提倒是看在祖宗建国有功的份上,你若再给我胡搅些东西出来,我哪里得理会你。" 二太太一听,当时不依饶,红了眼睛一哭,泪珠子滚下来。 "成了成了,我倒是给老爷添乱。自十七岁嫁与你,我哪里做什么事对你好?生了三个孩子不消说,连着我身体也不如以前,你只盼我快些被你厌烦,迟早要休了我。那些莺莺燕燕的好,冰肌玉骨的,软得娇媚,不似我一身病痛,哪里带给你什么快乐可说?" 看那司徒老爷年五十,弱冠后二十年征战沙场,一身的健壮肉。一身正气刚正不阿气,骨子里却对美色期望得紧。二太太瞧着自己一身,看似三十岁,却已到风尘年,哪里还有少女的丰盈,每日只顾焦灼繁琐家事,别说还有空闲时间去养着自己?凭他这样的性气,自己失宠那也是迟早的事,当下只恨自己怎不晚生几年,眼看着话说到老爷耳朵里也不大管用。 "我难与你争辩,且看明日再入宫,万岁爷若不答应,怕是没了办法,你早做准备。" 当夜老爷气得要紧,遣人将二太太送回夏竹轩,自己则只身来了冷春院。平日里请都请不来,故梦见着惊了足足半刻,匍在地上请安的请安,她又忙着准备被子以及司徒长最爱的熏香,前后顾不上我,大太太也不来说说话。我只看这冷春院好久都不曾如此热闹。 二太太那里肯依,吵着不愉快,在自己院里撒泼发横,任看了什么都摔,好好的院子给砸得狼藉一片。过了晚,两人相安无事,清早司徒长在大太太房间里用早膳,横竖打量我。 "轻文老大不 小了,佩娘,若这次轻珑不得饶恕也去了,我这心里也不痛快,只得怪我。这几年也怠慢了你,心里更是愧疚,想着年后尚书府常苑常尚书二儿子弱冠,我做主给轻文说场亲事,只怕她整日疯疯癫癫同李娘一样,日后不得个一儿半女,怕是有得磨难。虽梅玉妃替圣上献言让轻文也同轻珑嫁过去做填房,可圣上有此意图却久不得下旨。我琢磨着这司徒府里儿女但凡出去也不能往低走做一个与名声的陪房,给轻文寻个好人家,比做填房的好。" 我瞥他一眼,没说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听大太太放了筷子,问道。 "常尚书也是朝中老臣,我却没听过他哪里有个二儿子?" "你哪里晓得,他大儿子年六岁不幸夭折,二儿子只当宝贝供着养,哪里肯拿出来旁人知道!只是,二儿子生来便不爱说话,任谁问都不开口,久了也就忘记了。现在不说话,常尚书送他进学,也读了多少年的书,这些文艺讲解通得很,写得一手好字,家家姑娘都抢着要。他寻人来问话,我也给你估量着,你看怎么样?" 我心里冷笑,原以为是什么达官显贵不得了的天之骄子,看来这司徒长心底里到底是不将我看做个人。大太太只望了我一眼,却是忧心忡忡。 “那常二公子,可有什么别的东西不好?嘴不说话倒无碍,只这般的优秀,怕是轻文配不上来。” 司徒长摆摆手, “话却不这样说,轻文是我司徒府上出去的人,好歹他不敢说一个话出来诋毁。你只管听着,这人是极好的,品行也大方,做出来的词更是好,单不说话。” 大太太又见了我一眼,我埋头吃着,一句话也未应。 她哪里知道,昨夜我在后院会着周瞎子。他这次行头换了一身褐色长衫,披了件米色外套,看起来是精神不少。只是笑着将几个公卖的消息给我,又开玩笑说。那尚书府里常尚书的二公子生得好面孔,被常尚书当宝贝养着,只是不知道那常二公子私底下和什么狐朋狗友来往。况且常尚书是极好面子的人,料想他二公子打死也不肯说出这样的事来。 前几月常仕林跟几个相与的人到这乐坊街里逛着,进了窑子,惹得一身骚气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风月楼上的姑娘个顶个都是卖文采酒肉的绝色,天香牌里的菡萏姑娘给左右打听了常仕林的来历,两人瞧对了眼,暗地里又云雨着过了一月。她倒是想飞上枝 头做凤凰,可肚子里竟然没反响。坊里姑娘姐妹都知道,时常说着听听,周瞎子上次去给人卜卦,那些婆子嘴又厉害,全套给他听。 周瞎子还笑,莫不是这常二公子有生育的障碍。当下我还笑他婆婆嘴,什么事情都撇出来说着玩。这下看来错不了,司徒长打的可是如意算盘。这弱儿配他毫无生育能力的二儿子是最好!他算定了常尚书那般的好面子,怎能够将这样丑事说出来?司徒长咬得紧紧,两家人面子里过去,是谁都不敢往外说一句话的。 他吃一半,放了筷子问我。 “轻文,你可愿意嫁?” “愿意的,愿意的!” 他当下卷了衣袖,高兴得差跳起来。大喝一声好,又笑着将剩下半碗燕窝喝完,让周管事进来,替冷春院加了些庆年的东西,管事丫头们的月俸少不了多几钱,个个儿都欢喜!我见他那模样,怕的是司徒长早将司徒轻珑的生死忘得干净了罢! “佩娘,今日也将轻舞请回原来的屋子罢。我全让周管事帮衬着,你若需要什么同他说便是。今日我入宫去,看轻珑怎样再回来交代。” 我看那二太太怎么依他呢?再说这常尚书对他有何的用处?他不过想是把我这祸患早嫁出去,收些聘礼钱罢了,司徒长还在盘算什么呢?我轻笑一声,看大太太送走司徒长回来,唤故梦将门合上,踱步到我身旁。 “轻文,你真思量清楚了?要嫁那常二公子?” 我将焦距收回来,看着她,淡淡道。 “嫁,怎么不嫁?” 我想着,不但要嫁,还要嫁得风风光光。 ☆、各怀鬼胎 司徒长,你既然对人不仁,也休得怪我对你无义。 我只再问大太太一句,可记得这梅玉妃可是什么来历。 "梅玉妃乃建国国勋田萧山田侍守玄孙之女,年二四,弘治十年初选进宫,因好梅花赐字‘梅’,封梅贵人。弘治十三年奉为玉妃,现同皇后越氏同理六宫事。" 我又问,可否同府上几位太太有亲戚关系,这一问她便想起来。 "梅玉妃年尚小,同四太太瑾娘一宗族,若论起辈分,她可还叫瑾娘一声姨娘!" 我想这便是了,当下只得笑笑,瑾娘瑾娘,你身后之人果算强大,却为何还要在这里装神弄鬼?见不得大房里一日的太平,弄得大房二房同嫁女,到时为君难,你只坐收渔利,这人两面三刀却也这样来。 日头偏西,我仰面躺在藤椅秋千上,把玩着修长的手指,身下烘着无烟炭,暖得如三月。我这样想着也觉得讽刺,那些院子里早安了秋千这可有可无的东西,想不到如今冷春院也是有了。我单放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划着,等着好消息呢。 那日我不过是写了一首简单的唐诗,瞧把那司徒长吓得。整日去宫里不消说,二太太这里也连着消停了几日。我想着,两家动了不少亲戚关系,吹着皇上耳旁的风。那司徒轻珑名义上更是临江王未过门的妻子,皇后娘娘断然也不能够任人闲话,她横竖是受不了死刑,只依着皇上的心情来。受个一百板子还算是轻的,这又得半月清闲。 当下想着,我心情大好,唤了故梦剥几个水果同我一起吃。 吃个饱,又见到那二太太的婢女碧霄连滚带爬地进了院子,我从秋千上站起来,隐隐觉得不安,随即换故梦去打听。不刻钟,见她欢天喜地地跑进来回话。 “大奶奶,天大的好事。五小姐好好儿地回来了!” 我眉峰一拧,却不知道司徒长这么大的能耐。 “大奶奶,这下五小姐受不了苦,二奶奶也高兴,当着赏了院子里人手一串银钱,刚刚碧霄还同我炫耀着哩。原着五小姐按刑法得受一百大板,浦侍卫监着,板子请出来,上了香。最后那菩萨心肠的西平王带着东西来了!大奶奶准猜不着,他原是也受人蛊惑,献上手中同题材的几句话,给皇上看,说了大宝寺的遭遇,又有那德高望重的主持证明。皇上这才撤了圣旨,却不知是谁刻意陷害咋们司徒府。皇上听得生气,西平王劝了好久才好呢!” 大太太松了一口气,菩萨佛祖地祈祷,转身进了房间给上柱香,又拜了几拜。故梦在一旁继续道。 “大奶奶,碧霄说西平王爷来咋们府上,今晚用过晚膳走。上次见不找几位小姐,这次他又寻了来,要将这事查到底呢!大奶奶多谢谢了菩萨保佑,这西平王是一等一的好人,定会为司徒府消灾难!” 我暗想失算,原想这这西平王充当个程咬金的角色,延迟司徒轻珑嫁过去,给我偷几处闲暇的时间计划。这几天却单单忘记了,我那另启开的一首诗还在他手里握着。怕是周瞎子那里也不安全,他留了香火钱的名字在大宝寺,这西平王但凡细心便能着这蛛丝马迹追得到他! 当下辞了大太太,独自进了房。写了一封信过去让故梦出去同周瞎子交代清楚,又装了五锭金在里面,吩咐他撤了房子,快些离开皇城,过了风头回来。 晚膳前故梦欢天喜地来请我出去,我只道头晕眼花,身体乏得很。她在门口踌躇一阵,我道她放心去,老爷哪里在意着我,他只盼着我好好呆在院子里。我去了搅局,怕是晚膳也用不妥当,这才让她离开。 这西平王颇有心思,两次进府寻那日相告小厮。我却觉得好笑,好不易回京一次,却做了个多情的种子。天底下哪里存在个思念成疾的人?且两人素未蒙面,怕是怎样的人才这般执着于此。 戌时刚过,我静听着,那院子里一阵脚步声,整齐有序。心里隐道不好,又闻对门司徒轻舞的房间开合。料想定是西平王终究要探个究竟!怎么有这般的男人! 未曾有人通报,我听着开门刹那将两只鞋脱个干净,只身挑到正门对着圆木矮脚合围桌上,将身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扔得四下皆是。 “洗澡了,轻文洗澡了!轻文要洗澡!” 我是未见到,却想得出来当下司徒长的脸上少不得盛怒,当即感到司徒长暴跳如雷! “你这个孽障!还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做甚么!” 我一个激灵转过身去,那一行人遮眼的遮眼,退下的退下,似看了什么毁眼睛的脏东西,怕佛祖恨不得立即剜去自个儿的眼睛,打得十八次地狱去永世不得超生。个个儿下人匍匐在地上,两腿哆嗦却原地不敢不动。 “爹爹,轻文在洗澡呢!” 他唤过周管事请西平王先退着,又摆着脸色给大太太看。 “王爷息怒,罪臣该死得很,贱内生得一女儿,前几日怕 是得了祸,受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在也恍惚度日,每每说着不找边际的话,实在是不忍多惩罚她一下。王爷在皇城时间少,却不曾听过,由此受惊乃罪臣之过,莫怪莫怪!” 西平王将司徒长扶起来,两人在回廊里交代。 “司徒将军请宽心,本王怎会怪罪。方才见了几位小姐,也放了心,只请你自己多多保重,休要为这事伤神。待本王查明原因,定会还你公道。” 司徒长再拜一回才起来,感恩戴德得很。 “只是本王还有一些事,想问问三小姐,不知可否方便?” “怎的不方便,王爷说了便是,我现在便去让她过来,王爷暂且移步到内堂等待半刻。” 一行人推辞礼节着出了冷春院,大太太却未责骂一句,又唤人来收拾干净房里东西,才出去。故梦打水进来与我洗漱,见我却又精神正常,险些吓着,怕是心里只怀疑我同六太太一样的毛病。又见我不说好歹,这才惺惺开口同我交谈。 “小姐这是为何?怎的不想让老爷知道?若老爷明了小姐恢复了神智,不定也另为小姐寻一户好人家,怎么轮得到常二公子。小姐嫁过去便是话也无法说了!” 我只抿嘴笑,也不大想解释。 “故梦,我只同你交代最后一次,若你想活着,有些话必定要烂在肚子里面。” 她吓得当即跪倒在地上, “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敢怀疑小姐的话。小姐护着大奶奶的命,掏心掏肺地照顾着,我自然是不敢的。” 我让她起来, “你本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婢女,有自己的思维是好事。故梦,司徒轻珑可还是照着时间出嫁?” “不是了,小姐。这吉日过了便不吉利,老爷晚膳时候还同二太太谈起来,又说了你的事情。我看那西平王对五小姐的事上心,怕是有些想法。这五小姐命好,若两位王爷都抢着要,那该如何是好?若他真有这样的想法,那倒不如……” 故梦说话又转了眼睛过来盯着我,却不敢说。我笑了笑,替她说出来。 “倒不如将那剩下的个王爷求来给我?” 她诚惶诚恐,见我猜透她话中话,不像是在说笑,又跪倒在地上。 “罢了,我不怪你,这有什么好跪的。” 这可不定,司徒长说得天花乱坠,我可不还有常二公子么?那玉面玲珑的小生,不怪得我 想见他。 只是这里关系复杂,各怀鬼胎,我却不清楚哪些人下步会做出甚么糊涂的事来!或许是我,或许是司徒轻舞,更或许是大太太。但凡在这府中的人,趋炎附势的东西多,对这大太太不待见,冷春院的人怕都无法得个好结果。 ☆、弄巧成拙 司徒轻舞隔日便从院落里移出来,但没了双腿她还能做什么?若司徒长不施舍点怜悯过去,给她寻一处人家嫁了,她还有什么人生可说?怕是怕日后嫁人去了婆家,更受人嘲讽。 这二太太当下解了一件心头事自然不必前日那般焦灼,接下来的婚筵是够她忙乱。 四太太却忧心,司徒轻珑未受罚,那司徒长又筹划着明日上书替我求亲。想来这亲事圣上横竖也是可批准的,司徒轻珑这番受的磨难足让他愧对。只是可惜了四太太,再不能坐享渔利的! 五太太闭门不出是弄不得什么幺蛾子出来消遣,六太太就更不消说,那整日疯言疯语,怪不得别人将我看做她的女儿。 这几日让她安生,待司徒轻珑风光大嫁,我定要让这些人回个礼。 第二日百家来访了司徒长,送礼的人颇多,司徒长忙不过来,派人来传话,让大太太去门前迎客,礼品一一让人跟着送到了下斋,登记了排列好,只等客人走时检查确认。 当下又发了不少钱财进冷春院,封了五提燕窝,一盒鱼翅,三箱灵芝进来。故梦更是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快乐。我打前门去溜达一圈,甚是无聊,随意面了些客人,那些人也都道不认识我。 我想着倒不如回冷春院里吃些东西,回路上,迎面跑来管家公,他唤着这些丫头婆子回避。 “嘿,你们这些顽皮人还在这里做什么?西平王来府上送礼,晋江王来府上送礼了!小心回避着!” 管家公今日不知怎的,穿的鞋子大个号,跑起路来颠簸得着实好笑,他逮住面前的小丫头,狠敲了几个响指,嘴里又唾到。 “几个丫头,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们!” 我跟着几个丫头转到一簇梅树后面站着,看司徒长从堂里匆匆迎了过去。 “恭喜司徒老将军,父皇为宽慰将军,赐了旨来。” 司徒长急忙跪倒在地,虔诚奉上双手接旨。我转过头去看,嗬,那日大宝寺寺前同我交谈的年轻男子正现在司徒长面前。我仔细一瞧,明黄外袍里打些浅黄的内衬,九纹龙上盘爪攀附在胸前,着实让我愣一刻。只见他遣身旁小厮将那卷好圣旨递与司徒长手中,用上好绸子包裹放进沉香木匣。 “父皇圣明,只因将军这遭为人陷害,奔波劳累多日,存愧疚,又念前日府上多波折,今日福泽连地,特许府上大小姐司徒轻舞首肯先嫁,凑个福气,此后择良日亲自为府上三小姐主婚。 ” 听闻皇上主婚,司徒长哪里有不肯接旨的道理,当下对着圣旨拜了三拜,只求皇上万岁宗社万年。几人拜下完毕,那年轻男子再让他起来,几人又交代几句话,说着往里堂客厅去了。 梅树后几个丫鬟见司徒长几人远去也叽叽喳喳走了出去,我到现在才看明白,原以为西平王是当日站在大宝寺主持身旁肥硕的中年男人,一心想着不能见面露陷。却不想竟被故梦言中,真是这位同我交谈过的年轻男子。看着身段穿着,礼仪言行,果真为人中之龙,专讨得女人欢心。 我怏怏回了冷春院,无法释怀。方才那圣旨里点明祖宗教术不能崩坏,若非司徒轻舞先出嫁,哪里轮得到司徒轻珑的位置。看似福泽连地,我却想,皇上啊皇上,这司徒轻舞必定又要成为二太太眼中钉。 西平王遣人将礼品送到了下斋里,司徒长遇着前途无量的贵人自然是高兴,亲自去夏竹轩请司徒轻珑,剩下临江王同西平王两人闲散在中庭,又巧遇见驸婿司徒齐风与芷岸公主过来,几人行礼,一同过了亭子,遣人上了雪梅茶来喝,又配了几碟宝石果子吃。 听见百里言开口同百里晋告诫, “这皇城比不得封地,你我说话做事都要有个分寸。看这次你同司徒府上姻亲劫难不断,弟弟应该小心注意着。” 百里晋主动谢过,答道。 “谢皇兄提点,这北朝的法例规定得明确,兄弟姊妹伦常行礼。现在想来,司徒府上大小姐未能与我姻缘,才是惩罚的源头。如今她已是罪人,父皇对她开恩,且让她先行嫁人也是最好。” 百里言不多说,只喝着茶,静待司徒长请人来。茶添过二回,又见得百里晋起身远望亭上景致,在百里言耳旁言语。 “皇兄可曾见过这府里小姐?” “自然是。” 百里晋忽然浅笑起来,将手指给百里言看。 “皇兄,那冷春院里荡着秋千的女子你可是见着了?那是司徒府的五小姐司徒轻珑!前几日最是可笑,不幸得被司徒府上仙逝崔夫人附体,浑浑噩噩说些糊涂话,窘态毕露。我在其中看着有些可惜,好好的闺中人却受这样的磨难,实为不值。” 百里言顺着望去,的确见一女子乌云鬌背对小池,懒散散躺在藤椅秋千上荡着玩儿。四下无人,距离有些,又看不清她又在做些什么。 芷岸公主跟着笑到, “昨夜听得母后说话, 这女子又撒泼地扒了衣服在桌上洗澡,我可真是笑了一宿。哪里有这般可笑的人哟?只是未曾见过,闻人言说这五小姐再正常不过,却给崔夫人害惨了。前日司徒将军替她说了亲,却是常尚书的二儿子,二哥哥不知道,那常尚书的儿子长得标致却不会说话,两人倒也可配。” 惹得四下随从的婢女只捂嘴笑,半刻百里汀兰又想到了,转过身来问百里言。 “二哥哥昨夜不正在府上么?可曾看见?” 百里言摇头不语,抿口茶散果子甜腻味。只听得司徒晋娓娓叹息。 “好好一个模样的姑娘,实在可惜。” 恰巧,司徒长这刻领了司徒轻珑过来,拜见了两位王爷。又叫管家唤人过来,继续添了几口茶水,四人在望风亭里坐了许久。 说罢,见风云突变,怕是要下雨的前景,正商量着上客堂休憩,客厅里来了管家公跪下行礼,请几位皇子以及芷岸公主司徒驸婿一道去莫渊楼用晚膳。 几人整治好出来,只听得亭外高声爽朗笑,一直缀别兽首纹图,着交领长外袍的男人靠这面快步前行。人未至,只得见那冲天气的侍卫扒开两道丫鬟,开了一条阔路给那男人走。 “司徒亲家,这府上高朋座,绝戏唱,上等筵席来给你把福庆贺,却不吱会亲家我一声,好不爽快的人!” 司徒长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原是常止常尚书来拜贺,只看他阔步来,竟不看这两位王爷的面儿,走得直挺挺,吓了司徒长一身冷汗。待近了,常止见是两位王爷,忙着跪下请罪拜见,百里言请他起来,司徒长才去扶他。 “常尚书哪里话,老身早把帖子请到了尚书府里,只眼巴巴等你来,你却迟迟未到。如今我在内庭里会王爷,你来了自然是会怠慢。” 常止打摆手说笑, “司徒亲家不说虚话,方才同你开玩笑,贵帖早已收到,薄备小礼尊大夫人已经记下,挑去下斋点数。” 几人再寒暄着,管家公不便催,原地等着,又唤了小婢女去莫渊楼吩咐晚些开筵。等王爷到齐,司徒长请了座位与众人,众人庆贺一番,说几句客套话,便开始起来。 我站在房门外,倚着月洞回廊栏看月亮,薄雾里升起一串明晃晃的光华,方塘里窜着两只不甘寂寞的锦鲤,又搅得波粼粼。我看得心烦,扔一块石子进方塘里,登时惊得两只肥硕锦鲤假死过去。 又瞥一眼院门,见故梦正端上一 盘好菜过来请我吃。我大概看了看,四五盘子新做的菜,两道喷香的肉,外多一份莲子羹。真是比上月吃的不知道好到哪里去。她只笑着放下,催着我吃。我问她吃过否,见她眼里放了光,便赏了这些东西给她,任她与谁一起分享。 好菜是好菜,但我并不稀得吃它。 “故梦,这莫渊楼上有哪些贵客?” 故梦夹一口时蔬塞进嘴里,吃不及,呛了一嘴饭。 “除了司徒老爷本家的亲戚,西平王临江王芷岸公主也都来了,大奶奶二奶奶四五六奶奶本家的亲戚只来了几位人,其他便是老爷朝中的朋友。” 我点点头,让她继续吃。半刻她又鼓了眼睛,冲我道。 “常尚书也来了!” 我神智一醒,听得故梦如此强调,想必这常尚书定是府上有常二公子那位上林院学士常止罢。来得真凑巧,全算齐了。 我轻轻叹息一口气,待故梦狼吞虎咽吃完那点东西便将她打发走。 既然礼已经送到了,哪里有不收的道理。我暗自揣度,大礼到了,该是用大礼回才对得礼尚往来。 戌时三刻过,那莫渊楼上鼓声消,临江王先走,临下斋里点东西,数量物品自然不差。西平王跟着也清点,常尚书是最后,开封后却见八角礼盒里空空如也,司徒长不大信,礼盒被周管事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未寻到。 阵势不大,却招得几房太太都到齐了。那几位太太才同本家人叙旧过,心里自然无心管理,只得跟着司徒长陪客。司徒长让周管事几批人下府里找,最后也无功而返。 司徒长登时内心更焦急如焚。 恁多人看着,常尚书脸面放不下,同司徒长讨说法,司徒长拜过请罪,几度强调,这礼品已经打点记下,又封了条,如今不翼而飞,自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怎么能够怪罪尚书? 但又无法应证,僵持着,正欲遣散几处人,却见得阿旺嘴里叼着庆平山东灵草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进来。哪里知道记礼品的小厮大喝一声,这正是常尚书带来的八宝灵物之一。 众人听入耳,四太太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过去便揣阿旺一脚。那阿旺平日里喂养得比府上下人还好几分,自然长得圆润,被狠踢一脚,只化作圆球哀呜一声叫滚了出去。 这一场戏演得好,司徒长面上无光,四太太看得比谁都清楚。偏巧二太太故作惊讶,在一旁添油加醋。 “四妹妹,这不是你平日里最疼的狗么?你看看它做了什么畜生事。” “瑾娘,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长面上更黑,吓得四太太立马跪倒在地。 “老爷,这不是瑾娘做的,这不是瑾娘做的。” 二太太心里自然是笑开了花,那前几日的帐还未同四太太结算清楚,心里的疙瘩怎么容得下去? “四妹妹,这个老爷自然是知道的。阿旺这个畜生怎么能够做得如此的事?若非有人指使,那个畜生怎么做得出来?” 四太太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前些日子里受的板子让她记忆犹新,实在是受不得那样的惩罚。她只道是有人污蔑,眼睛当下瞥到二太太的身上。 “老爷,这更不能是瑾娘指使的。” 司徒长横眉竖目,将下斋里人一一看个清楚。却没有搭理四太太,她心里一万个没主意。当下看看过二太太一脸的云淡风轻。 “倒是有心人所为,专知道四妹妹的心头肉会坏事,做这样的栽赃嫁祸,这法子可是熟悉得很。” 四太太听下,心里登时便不服气。 “二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四妹妹最清楚不过。今日蒙了常尚书大人的羞,老爷,这事一定严惩不贷才好。” “瑾娘你得做一个合理的解释。” 司徒长同四太太交代,又转过身来同常尚书道歉。几位王爷得个热闹看,现在竟也不慌着走了。四太太说不出话,司徒长又派了人去四房院子里搜寻,果真在四房的前院子里找到了剩下的七种药材。常尚书洗了罪也没了话说,只是看四太太的眼色有些变了。 这一番让大家都不好过,看热闹的人不散,二太太又明里暗里提点司徒长。他只得再问四太太好歹,四太太哪里知道什么,说不出个缘由,二太太便让司徒长请家法。这下四太太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旁舍青跟着将膝盖砸在地上。 “老爷,我什么都说,请您不要惩罚太太!太太身子弱你是知道的,受不得如此重的惩罚!我见着了,这些东西全是五小姐从下斋里盘在怀里拿出来的,定是她给阿旺的!” 大太太一惊,与故梦来不及同司徒长辩驳,眼看着他两步踏过去,狠狠给了舍青一巴掌! “你还在胡说甚么?五小姐好好待在院子里,哪里能够出来做这些事?” “老爷 ,这事千真万确!舍青没有说谎,方才四奶奶让奴婢去添莫渊楼上四角的香,我去来在下斋回廊里就看见五小姐!” “舍青,你好大的胆子,明知道五小姐神志不清却这样污蔑她,她怎的还能够辩驳你?你见不得五小姐生得好,要嫁过常尚书家做媳妇,可真歹毒呢!” 二太太阴阳怪气插话出来,站在四太太面前。 “四妹妹教导有方,这些法子也能叫你自家的奴婢给想出来。亏得我大姐姐心地仁慈,你装得这般好看,我却差点信以为真。” “二奶奶是不信的,西平王却可以作证的!” 舍青忙着起来跑到百里言身前跪下磕头, “王爷开眼,求求您实话相告,救救我家奶奶。” 巧了此刻,周管事将我拎到下斋去,齐刷刷几十双眼盯过来,我看不及,只看得舍青在西平王面前苦苦哀求。心里自然是紧的,全怪我鲁莽,应了大太太的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怕现在是后悔了也未可知。 事情的确同舍青说的不差。 我知道所有的礼品全放在下斋,打发了故梦后,我便从冷春院里出来,直去了下斋。来往的人自然多,几个小厮轻点一轮东西整理了半刻,又记到了礼品簿上。这才缓下来,见莫渊楼上依旧歌舞升平,唱戏的班子去了,知道是上甜食的时刻,迫不及待地锁上门匆匆去了莫渊楼底挣着看戏。 待几人出了这斋,我近了门,轻一推门便开了。进里开了门,我寻个头看几个人名,原是按着时间排列。估摸着最后几个到的东西,果看到常尚书的姓名挂在一箱褐红八角礼盒上。打开看得几封小盒子分八装,每上仔细写着各自来历以及名字。“庆平山东灵草”,我从未听过,想着也是庆平山最紧要的东西。又接着往下读,看得明白,均是几处地方的东西。我不耐得读,将几处东西拿出来,又模样不动地放回八角礼盒里。 我倒想看看这司徒长怎么担待,只凭这两王爷在其中,他纵然有心,也无力做好。 当下出了下斋,那些东西我只揣在怀中,过回廊时却与人撞个满怀。 他伸出手来握住我,我避让不及,怀中的东西登时落得四处皆是。 我一抬头,见那男人恰巧也抬头起来见我。 我心惊,竟然是西平王。 作者有话要说:反正存稿很多,慢慢来。希望大家能给我几个收藏,我想听见大家对这个 文章的想法。 反正说不说估计情节都不会改变,嘻嘻嘻。 ☆、飞来横祸 四眼交汇,多少有些尴尬。我见他有话想说,抽回手后不紧不慢地捡起地上的东西,又回过头去看他,只他一直不说,索性最后转身走开。 途经清秋堂,阿旺闻着味儿从里面摇着尾巴出来,我掏出怀中的东西,放到地上。阿旺开心极了,闻了闻,我拍拍它的小脑袋,任它捡着宝似的叼住进院去。 却不想着同西平王这一幕给舍青看到。 那西平王看我一眼,有礼地扶起舍青。 “舍青这话怎么说?我本未同五小姐相见,又不曾在回廊遇着你,更别说替你作证保你家奶奶安全。我却不能够这样污蔑五小姐,还请司徒老爷定夺。” 当下四太太整个人一激灵,晕了过去。舍青又被周管事强行带了下去,遣散众人。大太太只道担心我安危,又想不到四太太竟是这般人,心里只苦我受了委屈也说不出话,求了老爷让我回去休息。我看着西平王,出于礼貌,他竟然冲我微笑目送。我怏怏转过头,发现手里方才惊出一掌心的冷汗,心还在剧烈跳动。大太太引我回房,我只同她一道儿回了冷春院。 心底里愁着,久久不能平静。我想着,若是当场被揭穿,凭我这样的把戏也做不得多回。可这男人为何要替我开脱?我一时间想不明白。他又是敌是友呢?我更不得而知。那次在大宝寺的意外,他倒是不怪罪我,我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诗来给气他父亲,又捏造虚假消息让他揽上这趟浑水,他竟然不来询问,我心底更是极其愧疚。 却也不能够说明这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物,他有意在众人面前瞒了我的事,也替我担了一些事。这样的人看来是留不得的,对我来说实在是祸患。加之现下舍青也撞了我的事,我想着四太太那里也应该有所察觉,只是一时半会儿翻不起风浪出来。 我盘算着,四太太若不早除怕是会要了我的命。 接着几天司徒府上一派祥和之气,面上看得喜气洋洋。 二太太带着司徒轻珑左右应对亲戚到访,恰好又遇到观音庙会,清早起来打理一番,领着十几个丫头婆子管事去了城西面的观音庵祈福。出嫁前遇着观音会,要连着去庵上拜会三天,吃两顿不沾荤腥的斋菜,又沐浴一次观音水,这才算是驱难保平安。若是观音娘娘显灵,开了金口,求得上签,理应赶着去庵里另一堂送子娘娘那里祈福。 我倒是倒了大霉,坐在这画舫里不久了,茶也喝了几回,浓到淡,故梦又替我添一回。看那对面儿正襟危坐着常尚 书家的二公子,白净的面儿,细长的脖,一双有神桃花眼,两剑竖粗眉,鼻梁挺拔,又穿得一身素色交领直缀长衣,单披一领貂裘毛脖套,行动处,煞是英俊。他不说话,也不大看我,手只摩擦一面封好桃花扇。 若不是周瞎子提前给我一计预防针,我真险些被这玲珑的小生给骗到。常二公子长得最是好看,真比得上先前见过的几位王爷,却不想私底下竟然有这般龌蹉的勾当,相与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只顾一人贪图享乐,对其行为讳莫如深。 我隐约见十几里水路外驶来一搜气势不凡的游舫,上清清扬来悦耳丝竹声,又是一阵好不欢快的女儿笑,清脆脆铜铃撞在风中荡。那游舫越来越近,映入眼帘几位衣着考究的女儿,素着妆捂嘴轻笑,红蓝绿都占全,花红柳绿欢腾一片。 我再看那常二公子,脖子却要离开身体,眼睛直勾勾捉住几位妙曼女儿,早已魂魄离去。 舫体上清楚写这“百里”二字,我细细想来,这样精致的服饰配着“百里”姓氏,年纪尚小,错不了是几位公主的游舫。 我又独自忖度,常仕林呐,常仕林,你今日运气不算太差,遇着几位一辈子不相干的公主,且不说让你隔岸观望,就算让你掉入那水中想必你也是愿意的。 我冲故梦使了个眼色,她乖巧伶俐,故作助兴,在我耳旁低语。 “小姐好福气,今日芷岸大公主摆宴,请了通乐公主凌霄公主上元公主在此做乐,那游舫上便是了,同来的还有几位……” 我脸一沉,将手中握住的茶杯扔出去,洒一地的水!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本小姐才认不得那些不相干的人,快将船给我靠过去,看我不得教训那些欢喜的人扰了我的好心情!” 故梦故作惊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姐使不得,那舫上全是名贵的人,你这样让我同老爷如何交代?” 我抬脚将桌子踢翻在地,撒泼打混起来。 “我不管你,你快叫船家给我靠过去!” 船家靠了过去便给警告几次,荡在狭窄的转弯地,两只个头有别的舫压着河道,里面蒲侍卫分部下的几支牌子队派人出来看了又看。恰好司徒齐风也在舫上消遣,见了是常仕林同我的舫,将那几个头兵遣了下去,允船靠上。 我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那公主们一个个娉婷,又笑得儒雅,言行举止轻缓得很,我见着硬是觉得这应该是天仙下来 ,更别说常家二公子。面上呆头脑匆匆从小舫上下来,见着大公主愣得出神,站着便不能动弹,那表情真是见着佛堂壁画上飘然下来的仙子不假。 我从身后给他一脚,义愤填膺道。 “好嗬,你俗人见着仙子竟不下跪!” 那几位公主捂嘴轻笑起来,几个婢女更是有趣笑得前扑后仰,只故梦一人惊恐万分,众人里跪着下来。 “大公主恕罪,本家小姐懂不得礼法,请大公主恕罪。” 那大公主瞥了常仕林一眼,却不看我,只转了身过去继续笑话。亏她旁丫鬟机灵,打趣我。 “你家小姐是明白人,道公主是仙子下世,何罪之有?圣上乃天子,公主自然是仙子不消说的。你快些扶你家小姐起来,免人看了闲话,哪里有小姑子给皇嫂嫂行礼的礼数?” 故梦故作慌乱,将我扶起,只听得百里汀兰香口开。 “让乐官上来奏着。” 但见那舫里幽幽走出一窈窕女人,身段丰饶,眼眉媚媚,行动处纤腰婉转。只请一箜篌,十二玉管连着手,鬌乌发及腰,金细步摇轻巧,时颜多娇。凌波几步上前,飘飘然如浮波菡萏。哪里生得如此妙?我登时将常仕林拉入她跟前,让他进退两难。 “俗人,看着仙子却还不下跪?” 常仕林哪里有心思理会我?心底里惊出一身冷汗,这怎么能是仙子?他一双桃花眼瞪得奇大,这分明就是乐坊街天香牌上的大姑娘!这下登时没了风雅的心思,只愁苦着脸,话也说不了。 我踢他一脚,直愣愣让他匍在菡萏的脚下动弹不得。 ☆、丑态百出 那菡萏姑娘只笑他一笑,做不认识。正了身体,将披帛拉开,待词官上来准备,唱了几句词,她便开始奏乐和着。 这一奏不长,几位公主尚未坐下品茶,菡萏已经放了手中箜篌。那箜篌的声音清脆得很,又走得远,船开了几里出去,空灵的余音袅袅还在烟波上。唱到结束,我见坊里又出来一些人,定睛一看,原是临江王同司徒齐风司徒楚瑜两兄弟走出来拍手称赞。 这下便热闹得很! 芷岸公主开心不假,听得这艺人又有不凡的音底,当即让一让的宫娥进坊里拿几锭金出来,赏给她。这菡萏哪里肯要,放了箜篌便请跪在地上磕头。 “公主千岁金安,民女菡萏谢公主美意,若得知今日公主设宴于此,民女哪里还敢在此出丑?自幼学得点皮毛,雕虫小技污了公主耳朵,还望公主恕罪。” “你何罪之有?光这般技艺美貌,知书达理,却甘心在这坊里便能得这赏赐。你且收住,没有拿出的东西又拿回来的道理。” 菡萏谢了恩退到一旁,常仕林的跟子又过去将他扶起来站到一旁,我看着两人平静的面皮下不定怎样的波涛汹涌。当下看了司徒楚瑜那呆子,痴痴给望着菡萏移不开眼睛,我只冷笑,那呆子别的没往司徒长身上学,这好色的一点却学得如此通透。司徒长真应该引以为豪。 那司徒齐风哪里有这样的胆子,百里汀兰只站在身旁他眼睛也不敢移动半分,白白便宜了那司徒楚瑜。我再看常仕林,脸也白了,心底里不知说了多少句诅咒我的话。 我看几人不说话,一把扑到菡萏的跟前,握住她的玉手,真软糯无骨!生生的舒服!哪里叫我这个女人不动心的?我只给故梦一个眼神,她大惊失色,抬手便过来拦住,我又推她过去,只看着菡萏说话。 “仙女姐姐,你同我回家吧!我家里可大了,你来也好玩!” 百里汀兰捂嘴笑着,那些公主们也跟着笑。只当我这些不找边际的话是在胡说,故梦一路过来拦不住我,只得跪求司徒齐风,那男人哪里理会故梦,只怕脏了自己的衣裤,走也来不及走。 临江王见着也觉好笑,俯下身来问我。 “五小姐为何要她去你家?” “母亲整日拜佛,想来也是欢喜的,若神仙姐姐去了,她不定高兴!” 说完他开怀大笑,只道一声“准了。” 我心底晾起一丝冷意,百里晋,当真有这么好笑 么? 年过了十几日,观音会也散了,我坐在冷春院秋千上理着头发上飘飞落下的柳絮。看那院落里鬼鬼祟祟移动的身影,不禁笑了出来,索性仰面躺倒秋千上。 这几日司徒楚瑜数不清第几次来了冷春院,当然却是瞒着二太太。我不知道他到这儿来做什么,但却进了菡萏的房,见不得做些明白的事。我原想着这菡萏的坑让常仕林那伪君子跳跳,没曾想过给司徒楚瑜专了个空子。 司徒长这几日为了司徒轻舞的婚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不曾知道冷春院里住进了新人,大太太却是过了几日才知道,也将我无奈,随着我去了。 当下哪里有人会要这司徒轻舞?我想着也算是对司徒长的惩罚,当日他意气用事家罚司徒轻舞,却没想到今日轮到自己受苦受难,为她婚事四处奔波。因果报应。 这几日大太太病情又重了,她倒是关心我,每日里清晨去请安,她总同我说上一个时辰的话,天南地北,让我瞌睡也来得很。多的时候她只求我别惹祸端,并嘱咐我这倒不是怕殃及池鱼,怕只怕到时候她也无能力保全我性命。 我却笑道, “母亲放心,我不惹是生非,但绝不允许别人在冷春院来无中生有。” 这时她只闭眼睛,有时也轻微咳嗽一声。 距离上次司徒长送些药材进来已经有十几日了,大太太的药也到底,我遣故梦将上次临江王赏赐的几箱好东西拿到乐坊街寻一家当铺换些钱回来,又给她补了几帖药,吃着也总不见得好。 心底也隐隐担忧,这大太太怕是大限将至,回天乏术。 下午太阳出来,我去对房里见了司徒轻舞。她正在练字,写了几首词,放了笔又望着窗外发呆。她不同我说话,我也没打算开口,静静坐一下午。傍晚我出房门,只听得她没来由叹息一声,始终走了。 出来便见得那草丛里轻微响动,我抬眼看着故梦,她立刻会意折回房间,我瞥那草丛一眼,直径走开。 第二日,我去大太太房里请安,哪里得知今晨她喝药十分竟吐出血来。我慌忙过去,叫人替她整理干净,喂她一杯白开水,这才睡下。 中午我正守着她,却见冷春院外闹哄哄一片。我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这清净的日子又得暂停一段时间。 四太太跟着司徒长身后小步靠进来,舍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说着。 “老爷,大奶奶今晨喝药 咳出了血,原本大奶奶房的事情要不得我们四房的奶奶丫头操心。我前日出市东乐坊街替四奶奶散福祉给那些没家的姑娘婆子,却见着轻文小姐的丫头故梦从风月楼里出来。那风月楼是什么地方?我看着故梦还从里抱着药回来,今晨便给大奶奶吃了,我听着姐妹们说,心里不敢藏匿半分!这是大奶奶的命呀,老爷,这轻文小姐根本就是假做的糊涂!她明白的很!” 那舍青哭得娇滴滴,又真诚,让司徒长的目光刷一下刺到我身上。 我看这大太太,已经是昏迷不醒,我现在算是百口莫辩。 故梦咬着牙冲她辩驳, “舍青,你血口喷人!我是去了乐坊街不假,却是用那些零碎的东西换些散钱给我家奶奶治病,我们冷春院比不得你夏竹轩,月俸时刻捉襟见肘,我若不去,大奶奶哪里能好?请老爷明鉴!” 说完也跟着跪在地上啜泣。 四太太阴阳怪气在一旁煽风点火, “零碎的东西?好大的狗胆子,故梦,临江王赏赐的东西也是零碎的么?你这分明是在贬低王爷,辱圣上颜面!今冲你这翻话便要给你二十个板子受!” 周管事得了令,作势便要过来拉人。 “且慢,且慢!” 我心中隐隐冷笑一声,见着门口菡萏一脸惊恐却惹人生怜地过来,跪在司徒长面前。 “司徒大人明鉴,是民女让故梦换了临江王的赏赐,请责罚民女!” 她哭得梨花带雨,偏巧这让司徒长看在眼里,我心底凉意横生,见得司徒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直问。 “你是何人?我却没在府上见过你!” 菡萏又磕一头,冲司徒长解释。 “民女菡萏长居市东乐坊街风月楼属下堂房里,学点技艺谋生。前几日遇着芷岸公主设宴,做了个乐管配公主解乏。又得五小姐抬举,多了她一片感恩孝心,非说我是天仙下凡,要招回府上同大奶奶解乏。承蒙临江王厚爱,准了五小姐的孝心,让民女暂住这冷春院一角。民女感激不尽,却见大奶奶病得严重,又身无分文,只得出了下策,让故梦去我属下家里,让那里的姐妹享受些皇城的福泽,挑欢喜的东西给换些零钱同大奶奶买药。” 司徒长听了,当即亲自将她扶起来,又让她坐到椅上安慰。 ☆、登门拜访 “菡萏姑娘德性优良,却是我家五姑娘不及的,你说着,我哪里能够有不相信的道理。只求姑娘别见外,再住着,我明日便派周管事拨些银两下来给冷春院用着,若哪里不周全,还可同我言说。只求将我夫人解乏到底也行,她这样我却是痛心的。” 菡萏哭好不易止住了,四太太脸色大变, “老爷,这五小姐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人?可不能……” “瑾娘,今日的事我暂且不追究。这菡萏姑娘是临江王准进来的人,你可有什么话说?下次若再如此唐突让五小姐难堪,我便不得饶你。” 气得四太太话也说不出,直发抖地站着,又踢了舍青一脚,我看得清楚。司徒长同菡萏交谈一会儿,便离开了,四太太只得跟着离开。 我想着昨夜去长云间访菡萏,她只身坐在浴桶里洗澡,那清幽的淡香绕在房梁上,直直又垂下来,充满整个房间,当真香。我问她, “若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倒不难,难的是你能做得有多长久?”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自然是跟着轻文姑娘才能长久。” 我看她水下的肌肤,凝脂粉肉,充盈水分,这天赐的身段自然是勾魂摄魄的好东西。菡萏怎不明白?她将藕臂轻放在浴桶边沿,仰面看着房梁。 “那常府的二公子是个没主意的人,不得用他。你来找我,又托那几个卖公来做我的劝说人,自然是听说了闲话。我不同你避嫌,只得说,我想要的从司徒府上能够得到。” “怕是这里的东西入不了你的法眼,你却还是要往上走的人。” 我的话让菡萏莞尔一笑, “轻文姑娘言重了,人各有志,志在人为。这也不同你多说,只我自己选择的东西,瞧不瞧得上倒是另外一说法。我这几日在府上,看得你府上的人来历都是有几分的,刚故梦说大姑娘房外的人她不认识,我却说不是四太太便是二太太的人,你瞧着哪个对你厉害,迟早要提防的。保不定故梦今日去乐坊街的事情已经被人知晓,早做防范是自然的。” “你是何从知道?” “五小姐又是哪里话?我自风月楼来,去也去红尘中,这些揣度人心的法子也不得少。你只按我同你说的做,我自有办法保你安全。” 现在看来是了,这四太太对我已经开始行动。我却哪里有什么好处让她占的?为何却是我首当其冲? 当 夜大太太依旧未醒,菡萏同我言语,明日请个市里的大夫替她看看,是去是留也是个结果。我答应了,第二日她约着个大夫来,看过大太太便开了些药,我在外听着,这声音也熟悉,进去后没曾想着竟然是周瞎子。 我看着他难以置信, “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周瞎子收着药箱,将手里药方递给了故梦。 “小姐这话这么说便不是了,草民家祖辈在皇城里,你却要我去哪里?况且你这一座金山在前,我哪里有想走的道理?” 我稍微有些怒气, “你这样,以后怕是出了事,也要怪我连累你!” 周瞎子不怒反笑, “小姐大可放着心,那西平王并未找我。这几日恰逢上怡娘娘忌辰,他早出城准备去。再者说,那日我在大宝寺里奉香火,留的也只是姓氏,并未写得全。他又能到去哪里找我?但凭他通天的本事,也得做凡人的思维。” 周瞎子不同我周旋,说着便拱手让我拿银子,我打他一下,便走开。他快步追上来问, “那风月楼上菡萏姑娘也住进来了?” 我停下脚步去看他,并不想说话。他却只还是笑, “我并无他意,只是这菡萏姑娘非一般人,你结交她又有何好处?想来不论言行的,菡萏在乐坊街是有姓名的人,这二奶奶四奶奶不找你麻烦么?” 我瞥他一眼, “若非得她提点,我昨日无法脱身,而你的金主现怕是被绳索吊着在府门前示众招笑。” 周瞎子点点头,隐约觉得这个话在理。 “倒也好,这一来你也走得长久,才不能断了我财路。” 我说他周瞎子上辈子定是掉入了钱眼里,又或者是上辈子是独自抱着金钱睡死过去的。总之三句话离不得这钱字,世上哪里有他这样可笑的人? 我向他问了大太太的情况,他方才正色道不大乐观。人是中了金丝蚕草的毒,那蚕蛹初成之时浸了几夜的天伏,捞出来晒干磨成粉,混入药里却不见得出来。那毒性隐晦得深,同着一般药吃去隐藏得了毒性,致使昏迷不醒。 他宽了我的心,只道自己尚且有点道行,又开了些药,最后收了我好几封金,才愿意走。 我让故梦赶同他一道去乐坊街取药回来,又赶紧吩咐下去给大太太做了,拿上来让她吃。希得这药吃下去有神的疗 效,才是最好。 正吃着,冷春院的管事连忙跑了进来同故梦说话。 “故梦丫头快准备准备,西平王来了,要见你家小姐!” 我将手中的药递给故梦,她尚且有些惊恐,又投递去一个眼神镇定住她。该来的总是会来,这下省得我去麻烦,他倒先来了。不如也去会会,也明白是敌是友。不过,这里到底是不该说话的地方。 冷春院的管事领我去莫渊楼上,一路快似风,我见着身后周管事也跟上来,心里隐隐感到不对,不成想是司徒长也得了消息。自己无法从朝中抽身,便吩咐周管事回来监视我哩,他可是害怕我极了。 不过我倒有些想不通,他司徒府上仅有两位嫁得出去的女儿,大姑娘是不中用的角色,为何不直接撮合我同西平王?想来这西平王再不济,横竖也是个封王,且不说其他,风光程度便比得上常尚书家的二公子。 上了莫渊楼,我见得那西平王刚巧抬起头看过来,两道剑眉似光刺得我眼睛疼。他轻放手中玉杯,冲我微微一笑。这微笑让我浑身激灵,想那日在下斋离开去看西平王,他同得以这样的目光和神态看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五姑娘安好?” 他站起来冲我打招呼,算得上礼貌。我瞥过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不怒,只吩咐了身旁的小厮同周管事下了莫渊楼不得上来。 那小厮身着宝蓝色侍卫服,腰间别把青铜长剑,长得不赖,我私下想却是第一次见。 “你上次来府上却没有带他。” 西平王冲我抿嘴道, “五姑娘眼力不错,他上月同我一道儿回城,路上遇到些变故受伤,我且安排他休息着,最近才恢复了。” 我默不作声,回城遇着变故?心里不禁冷道,却不知是什么变故,这西平王一言一行甚为谨慎,才智德行也不差,可想哪里是一般人能近得住身的角色。如此想着,看来这变故定不小,却还伤了他的人。 “这里却是不说话的地方,王爷若有话想问,且来日寻个好去处。当下臣女母亲病重,臣女自然是无心回答。王爷自便,臣女先行告辞。” 我欲行,百里言却着急叫住我。 “五姑娘,那日在大宝寺你于我的东西,真是姑娘自己做的么?” 我抬起头看他,冷冷回应。 “那叫做‘诗’,王爷如果喜欢,我这里还有许多。倒还要多谢 王爷救命之恩。” 我匆匆告别了他,回了冷春院。 ☆、暗潮涌动 当下却不想夜里冷春院竟然又遭了贼,我左右想不出个人物来做这事。也惆怅,院里的东西却没丢任何一件。 眼看着晌午到了,我竟饭也不想吃。故梦看着担心,从厨子那里弄了好些素菜来请我吃,我见菜色寡淡,挥手让她撤了下去。 正在藤椅上休憩,半刻她又盛着碗粥过来。我叫她放下,问她。 “故梦,你可记得前些日子我被周管事从哪个酒肆捉回来的?” “市东头儿一家陈年的酒肆了。” 我点头叫好, “你今夜用银子去换些可吃的酱肉菜来,后门的婆子你只记得给她五焠银子,她便会守夜给你开门。” 故梦却笑了, “小姐又同我说糊涂话呢,那家酒肆哪里还在?你前日被周管事请回来,后日老爷便派人去处理了那酒肆老板伙计。现早换了胭脂的行当做,我可还换胭脂回来哩?” 我通体一震,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姐,故梦又何曾骗过你?” 我让她下去,却依旧懒在藤椅上不肯起来。那店家菜色是不错的,却也不想因我遭此横祸。更别问是如何处理,我心里隐隐愧疚,又隐隐刺痛。好久才叹得一口气,那头道有人笑了。 “轻文姑娘为何事烦?” 我侧眼瞥见一抹生机盎然的绿意,原是那菡萏。今日又换得一件荧绿夹衫,腰间别鹅黄丝绦,盘得又是少女怀春的相思髻,煞是妩媚灵动。她直径过来做我脚踝旁,也背靠藤椅上,抿嘴看我。看得我浑身又是一阵冷汗,想着这菡萏的微笑却是和西平王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夜冷春院是遭了贼不假,五姑娘却是为这是烦忧?” “菡萏姑娘聪慧。” 我道一声,又闭眼,春困得厉害。那柳絮洋洋洒洒飘到我鼻翼,可让我结实打个喷嚏,招来菡萏捂嘴轻笑。 “五姑娘想知道是谁?这不难,难的便是这贼人有何企图?非要偷取冷春院里的什么事物?又要对这院子里何人产生不利哩?” 我轻轻叹息一口气,哪里有这些心思去想恁多的东西?不过这她倒提点了我,我早该知道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恐是那日我同百里言在莫渊楼上的对话已经被哪位有心人听去了。 这几日司徒府也忙,甚比上次伸冤成功还得忙。司徒长五十 五生辰如期而至,按俗例,寿前一周维持不间断流水宴宴请各路亲戚做答。达官显宦络绎不绝,圣上的福也到府上,司徒长遣周管事配几把金锁将下斋管严,又调一对人马守着,管了三天三夜。 大太太病得严重,吃了周瞎子几服药下去也无大好转,这几日勉强能够起来进食,气息也是虚弱。莫渊楼上上好的宴席她自然是去不成,连着冷春院众人也只得干巴巴望那热闹非凡的莫渊楼,听得几夜的好戏。我瞧那菡萏是生得不错,自打司徒长知晓她存在,只专人请了她的帖子上莫渊楼。 我暗自笑她命好,只不过也想得出二太太同四太太免不了暂时结成同盟去对付她。这自然是用不着我瞎操心,她有的是法子。 恰得常尚书厚爱,我又给了帖子上楼去用膳,看着常二公子,我硬是哭笑不得。那菡萏坐在司徒长一侧,二太太早不知去哪里,四太太赏脸色让司徒长看,也给遣回去。剩下常二公子正面对着菡萏,吃不得走不得,话也说不得,任那菡萏出口打趣调戏的多。 真是冤家路窄。 散了饭,众人一同移去上层的海棠阁听戏。今日司徒长不惜重金,请的更是迎春楼里有名气的三春晖戏班,个顶个儿技艺不凡,声名在外。众人谈得兴起,只我一人跟在最后,见不得那这戏班子哪里有不同的。 却看到转角处那司徒楚瑜独自闷声走着,跟一个小厮,我正欲过去,又遇着司徒齐风扶了芷岸公主去。四月的身孕是看不大出来,但这百里汀兰却被司徒齐风护得任谁都不得靠近。 我想着奇怪,司徒齐风年二十,百里汀兰年二二,年龄跨距倒无可厚非。只我在私底下忖度,弱冠娶妻算得晚,纪政史前日为其子迎妻,令我咋舌还数纪政史之子,算出来却还比司徒齐风足小五岁。 我心里发冷,光这小的年纪便娶妻生子,也不道他是会英年早逝或者是会如何。身体可否吃得消?又或者这些人事他又是怎的通得?比起这个信息堵塞的年代,我自小对这些东西有些成见。这样想来,比起来临江王可是晚婚晚育的典范。 我嗤笑一声,却惹来司徒楚瑜注意。 他只唤我过去,司徒齐风看得明白,只将袖里那长命锁赠我带上。 “五妹妹好来的福气,公主今日散福,剩得一副长命锁。耐得公主诚心,专去城西观音庙求得,如今又多了圣上题字,你福气不小,且小心护着。” 我不明他心意,见得他又擅自同我戴于颈部, 领了公主下楼。 那楼道狭窄,刚容得两人搀着过。 我见不得他的意思,转过身去看。却始料未及身后人狠狠给我一脚,登时我两腿一软,直直从楼梯口转角处冲着脸贴到下层。百里汀兰吓得脸煞白,司徒齐风让了路,护住百里汀兰,却见得我直冲到下层去,无法动弹。 摔得筋骨钝痛。 司徒楚瑜故惊慌状,众人那齐刷刷眼神盯过来,当即司徒长脸色骤变,领着周管事便赶过来,见司徒齐风紧着拉过一旁的百里汀兰,她脸色失了血气,没曾想得如此不惊吓。此刻腿早已软得站不住,司徒齐风大叫几个小厮,将百里汀兰抱过了走下莫渊楼。 ☆、混沌初开 司徒长立即召人请府上大夫跟过去。 那司徒楚瑜拿起我胸前被碾碎的长命锁,笑得毫不掩饰。 我在他的笑容里光临了司徒府上最阴暗的角落。 再有人来时,已经是第三日后,菡萏带了好消息,我得以见到一束久违阳光,她却告诉我百里汀兰小产。 这个消息并不震惊,我在缝隙的阳光里翻身起来看她。 菡萏走的时候告诉我司徒轻舞自缢了,三天前夜里,怀里现了那拓本。大太太之后一口气提不上来,竟也在当夜去了。 她看我一眼,我的脸在阳光下惨白。 她说,冷春院要散了,她一人也无能为力。 我挣扎着站起来,透过铁窗缝隙冷冷地叫住她。 “菡萏,你可还想做凤凰?” 她两双魅惑点过烟花桃的眼睛透过铁缝看我,表情心声却都不言而喻。我黑暗里笑了一翻,抓住铁栏杆,只冲她道。 “你现在便可以做凤凰。” 集了晨露,舍青跪着请起来四太太。暖帐里送走司徒长,舍青又替四太太梳个简单髻,抹了海棠红的胭脂,含过凝香丸,规矩送了玉露糕过来请她吃。四太太这几日过得惬意,自然是容光焕发,抿过天香茶,她偏头问舍青。 “这几日可有人去下室里看那疯子?” “回四奶奶的话,冷春院子的人赶的赶,罚的罚,逃了个菡萏,今晨去见了五小姐。” 四太太轻哼一声,放下手中杯。 “想法子弄走那不三不四的女人,怎的让这样的风尘人污了司徒府名声?” “四奶奶说的是,只怕是老爷有心护着,舍青不得如意。” 四太太睃她一眼, “你平日里倒机谨,怎的?今日有心与我为难?” 舍青大喊冤枉,直跪倒在地,只求着。 “四奶奶明鉴,舍青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是不得为难四奶奶的。舍青打听得,那菡萏白日里不出门,夜里也休憩在老爷的文渊阁内,却无法近身。” “这是自然,老爷阁里有周管事守着,哪里是你这等人进得去的?你这光机灵到不得用的地方,且想不出来,你弄不得出来她,你却还弄不得人进去么?” 四太太只轻笑一声, “老爷虽然性花,却容不得自己家女人性花。三奶奶的事 情你没少听府里的人说过,却还不知道如何弄走那个女人么?如今这大房里的人不成气候,个个竟都去了。那司徒轻文装疯卖傻,如今惹得芷岸公主小产,算得老爷不罚她,她毕竟也难逃一死。纵得与常尚书家姻亲又如何?常止是个贪生怕死的角色,哪里还得管她去处。现下只求得祖宗保佑,这人赶些去了,我才好安心睡着。” 舍青领了意便退下去,正遇着我从下室给周管事带上厅堂去。 审问我时,二太太姗姗来迟,司徒长黑着脸训斥她。二太太只擦拭眼角的湿润, “老爷也怪罪我,成了成了,我倒是成罪人。这几月府上不得安宁,素娘想着怕是家里进了祸,特地跪了祖宗祠堂一夜,只求着祖宗保佑,还司徒府安宁。这大姑娘说得自缢,却沾得五行全全,素娘惶恐如是,老爷,你也怪罪我。” 我直着身体,看那女人矫揉造作的样子,怕不得司徒长现在也同我一般的心情。素娘,你却是不知道的么?男人喜新厌旧的道理,传了几个世纪,你却还想从司徒长这般人的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司徒长被二太太哭得烦,让碧霄扶起来。她死活不得肯,只跪在地上哀求。 “老爷别怕是说,素娘便要说,这五行之法是要大小姐永世不得超生,祖宗里怎忍得这样的巫蛊术的存在?” 司徒长听得一激灵,赶让周管事封住二太太的嘴。 “你若再言一句,立即拖入下室受着!” 我再看司徒长,他气得胡须发抖,只难为了身后的四太太,跟着脸色也不大好。 司徒长只问我, “孽子,你可知道是何罪行?” 我全不听他说话,微笑将四太太看进眼里。司徒长更是不好,横竖说着要请家法。菡萏跪着求了又求,只道自己是冷春院出来的人,又是五小姐好心收留进来的,哭着替我受罚。我冷眼看着,司徒长左右为难的样子甚是可笑。 “菡萏,你这又是如何?我哪里舍得罚你,你快起来,快些起来,地下凉。” 他扶起菡萏,那梨花带雨落得满庭都是残香,司徒长抹都抹不及。看得两位太太看得咬牙切齿,只听得司徒长对菡萏细细说。 “罢了,罢了。她横竖是要圣上惩罚的,隔日便遣人送她进宫去,去留也是她自己的命。” 菡萏又跪起来作揖拜谢,惹得司徒长心疼不能言说。这便让我想着那日初进司徒府,也是这般 的光景。我跪在堂下受着司徒长的训斥,那二太太娇滴滴从玛瑙帘后出来,卷得一弯黛山眉,说话行事全然算得这司徒府的中心。眼下已是今非昔比,那菡萏不知道比她惹人生怜到何种地步,司徒长哪里还要买她的账? 只怕是气得她陈旧病复发,担当不了什么重任。 当夜菡萏遣人替我送了一只烤鸭,一盘酥鸡,几道时蔬,一碟蜜饯果子,加上一壶泡好春三月,吩咐我放心着用。 我全吃了个干净,将着两个月来欠缺的油水一一吸了进肚。仰面打嗝,那顿饱饭,算枉死也是值得。 进宫前,我交代菡萏替我做两件事,并保证得一定回来。一是让她替我护好古梦,那也算是大房里唯一的“血脉”;一是托了周瞎子去探听关于五行术的来历。 我哪里能保证? 出了府,我在辇里笑得苦涩,可是哪里能够保证生死的呢?但凡我出了这司徒府,所有遇见的都应该是始料未及的。我又怎么能够保证,却也只是缓兵之计,延续故梦的命罢了。 这皇城如此大,又怎么能够是我一人能够掀起风云的? ☆、死里逃生 只但我出来,却要那些害我命的人通通偿还。 辇停下,外面只一男宫人尖声唤我下来。 我从辇上下来,那高墙厚瓦自是不消说的。 皇城森严,共四向门八小门,东南西北各一向,分别为华乾门,华永门,华定门,华泰门。 其中最次者数我眼前这华定门,又附得两扇小门左右大开着,但凡退龄新进宫娥,犯错处死宦人,均从右出;探亲则开左门;正门一年四开,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均数德性淑良,侍奉讨得圣颜和悦之人进出。 那正东华乾门自是圣上出行,官位一品上者重臣皇妃之路;正南华永门需得八方封王朝贡,新进贵人嫔姬进出;正北华泰门一年一开,专请外访使臣进出。 其他不必细说。 这全记在司徒府上宗庙祠堂藏书层上,我整日摸黑去看,又趁夜归去。想不到自己竟好学到此翻地步,却实在是始料未及的。 如今站在这墙外,那左右侧宫门大开,门前庄严站着八队列戎装男人。 男宫人唤我跟上,在我身前开了一条道。我抬脚同他一起上右门进,却遇着几位宫人拖一草席慢吞吞先着出来。 男宫人立马捂了口鼻请我走开些,我瞥见那四人拖得费劲儿,草席下裹着的东西露两双血肉模糊绣鞋,身后一鲜红一片。 四位宦人猫腰跟在草席后面,兴冲冲捡几首饰。为首管者唾得一声,踢那三人各一脚。 “畜生,作死的东西!这死人的东西也是你要得的?不怕沾了晦气么?” 那几人跪着给他磕几个响头,嬉皮笑脸说几句好话,听得他心花怒放,口里饶了几人,见得那四人紧赶慢赶,又抓上零碎的东西一骨碌跑开。 我身旁男宫人捂住口鼻凑过去寒暄, “安记事,这怕是今晨第七个晦气的丫头?” 那安道仁轻嗤给呸一声, “陈庭事哪里来的坏记性,七个倒霉丫头皆是昨日事。陈庭事好好看着,今晨却是第九个丫头!活该得倒霉,碎了大公主的汤药,惊扰公主玉体,饶不得的说。” 那陈庭事浑身一抖,见得里面又出来位工事,盛一木盆凉水,哗啦一声倒在那滩血迹上,登时给冲淡,激得陈典数一身鸡皮疙瘩。 “安记事,这怕是不妥,公主如此暴虐圣上不得管教么?” 安道仁踢他一脚,斜 着眼说话。 “我呸,这话你也只得对我说说,幸得这华定门出入都是我的人。你若敢出去嚼舌根,惊了圣驾,怕是也得从这门拖出去。谁让大公主受了惊,这宫里几个丫头抵不得司徒府里的人那般金贵,说杀便得杀了,公主不过赏她五十个板子,哪里知道她身体恁弱,三十不到就去了,怪不得的。” 说话的空当儿安道仁正见着我,眯着眼看过来。 “喏,这莫不是你从司徒家接来的倒霉姑娘?” 陈庭事低低应了声,那安道仁却不正眼瞧我。 “哪里有什么姿色可说,这但凡弄进去了,也休想得出来。” 陈庭事连说是,拜过了便领我进去。安道仁跟着走在后,懒洋洋步伐慢得紧。 “大公主发了话,午时让我这华定门里长姨娘去侍候。我瞧那老女人终日趾高气扬,纵是在高太后身边做过宠人又怎的?如今太后去了,万岁爷分得个不上不下的名分与她,哪里有什么得意的?公主下旨请她去,她又不得不去。若这遭受了罪,到后还得让我拖出去扔了,脏我手噫!” “此话当真?” 安道仁啐了口,鼓了两只蜜蜂眼。 “长姨娘旨已领过了,我方才还听得她在院里叫得凶狠,怕是卷了首饰要送哪个情郎做亡饰哩!” 那陈典数浑身一抖,也瞒不住我的眼睛,他雷劈地定住,我愣觉得不对。未几,他拜了安道仁,又匆匆领我走了。 那安道仁正得意着,刚又听了几句不得了的赞美,神气得紧。哼几口气又踢了身旁两位侍候的工事,挺着肚子走远。陈典数忙不迭,作揖请我等着半刻。 细细想来,若不是那安道仁口中长姨娘同他有非常关系,他早朝将我送到狱里去。 绕过几弯墙,石砌路上出了几方青苔,他带我拐了几座院,稳当儿停在两所大院之间,里隐隐蜿蜒出一指砖白羊肠道,他又作揖引着我进去,当下便听得里面一阵细碎响动。那陈典数慌忙跑进去,见得几素娥苦苦拉着那白绫上梁的女人。 “使不得,使不得,你这作祟的东西!寻死做甚么?” 那绸缎子瓦蓝别扣,金丝秀着一弯半月的女人从凳子上跌下来坐在地上,登时哭喊出来。 “我自十岁入宫,今二十载,兢兢业业侍奉太后西去,今年四月出门,细软未曾打理,大公主便下旨要召我回去!不是成心要我死么?这几日她宫里 去了多少个丫头,哪个安然回来的?我横竖也是死,今日你且别管,好歹让我死得干净!那五十个焠火板子下来我哪里有不得死的?怕是魂魄也得打散!” 陈庭事慌忙过去,夺过她手中白绫。 “我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你莫慌神,我替你看!皇上自小是你守着,我赶去求见皇上,那公主也不敢动你半分!” “好糊涂的人!” 长姨娘掩面直摇头, “你又去惊动皇上做甚么?宫中哪个不明事理?宠惯后宫的是皇后娘娘,行六宫事务的亦是皇后娘娘。这大公主是她心头肉错不了,你这话若是传到娘娘耳朵里,惹得她烦心,你又图甚么?只怕到时也只求得五十个板子同我一起受着!” 陈庭事哪里肯依, “板子就板子,我总不能看着你送死去!” 两人坐在地上,依偎着哭,那陈庭事中途又劝她一道。长姨娘哭诉自己一生飘零无依无靠,侍奉太后恰当,教养皇上得体,问心未有一丝愧疚的,没曾想着到终了竟然是这样一番光景,眼泪止不住,两人又哭做一团。 我见两人哭得悲怆,心里自然不大好过,倒不是触景生情,这翻话是轮不得我说的。 这内庭之中,但凡进来的人却没想着好手好脚的出去。只我原在司徒府上待久了,这些东西也就快忘了,转念又想,那司徒府哪里有同这宫里比的资格?史书里写着的,名垂千古的后宫女人到底不多,走到最后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便使我想着受孕的过程,千军万马一齐捶鼓出发,最后攻城略地的只他一个,无论成败,他显然是搏斗中的佼佼者。我见的不多,学的不多,却深刻明白一个弱肉强食的道理。 当即走过去拉起了长姨娘, “姨娘若不嫌弃,我这里倒有个好方法!” 她原只一愣,表情甚是不信, “这是你从司徒府上接来的小姐么?” 她又上下打量我,顷刻又掩面哭泣。 “成了成了,这傻姑娘也能打算我,我早去也是好的。” 我冲她一笑,恭敬做了个礼。 “姨娘说笑了,人都道司徒府上五小姐聪慧,只前阵染了病,今全了。姨娘别不信,我看得你俩眉目有情,大可在四月里一同出宫去做一对璧人,何必在这依偎哭泣?姨娘横竖躲不过今天这劫,且让我替你试一试,保你安然无恙, 你再做选择也是可行!” 长姨娘将信将疑,看了看陈庭事,两人私下里眼神交流片刻却隐隐不语。我冲二人一笑,自然是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 “姨娘横竖也是死,何不冒险搏一搏?你且看着我如何,我替你躲这一劫!” 我见他俩依旧是呆目,只过去将长姨娘扶起来,拉入一方地,悄悄将头上数落的首饰递去给她,细声交代。 “姨娘莫惊慌,这些细碎的东西你先收着。如今我得罪了芷岸公主,哪里是能活的。姨娘常年生在宫中,又得太后庇佑,其中关系自然非常。只希得到时姨娘心好,若能寻得一处安生地将我葬了也是菩萨心。我哪里还求什么?” 当下两人背着又商量一番,我让长姨娘拿套工娥素常穿的衣衫来同我穿上,又吩咐她去膳间里寻些尖角辣椒抹了嘴。 “姨娘,你且同我去着,若公主不宣你自是最好。但若她宣你,你便进来,只不同人说话,别人问来日后就说磕掉了牙。” 我再问陈庭事, “皇上可曾说过何时见我?” 他只摇头, “圣上未曾说过,也不知何时召见。” 我当下点头想明了,这便是了。那皇上未曾着急见我,见得这芷岸公主在他心头排不上名号,虽同为皇后亲生骨肉,地位相比来的确如不到临江王。想定后便让长姨娘引着,陈庭事跟着去了毓祥宫。 ☆、从中作梗 那宫内外清净,进了我便拿过了长姨娘的托盘,只身去了。 这宫内气派一片,分两宫院,左右两条路,芷岸寝宫位左侧歇山顶连房,三座宫墙相连,活脱脱的气派。入门两侧仅有二婢女守着,低眉敛眼,宫绦轻垂。那右侧更是不消说,蒸腾着仙气氤氲过来,我见着那半尺宽寒梅径上铺满早春落红,又见曲曲折折进去一弯素色雅亭,延伸到里处,那翡翠凿的明墙若隐若现,皆绕着一环温泉。 我小声问得长姨娘,她道出来那温泉来历,皆是皇池里延伸出来的好货。皇恩浩荡,但凡这内庭中沾着“皇”字,总得赐福一弯像模样的温泉。那几房圣眷正浓的妃子倒享受的舒服,早年高太后也有同样的福报,只她西去后圣上便将御香宫改成供奉高太后的佛堂,封了那汪清泉。这大公主的泉比那些心术不正的妃子早多了年去。 我见长姨娘说这儿便捂嘴停了,也不去多问,只内心有些疑惑,接过她手中托盘,她引着我一同往左去。 过了左大门,我抬头见正上方宫匾,尺把宽的长匾,漆了明黄字体,“大公主府”四字写得恢弘遒劲。但我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妥,上下将那匾看得透彻,却是看出了端倪。那门楣宽长,匾却只占三分之一,的确令人生疑。我再细看,匾下门框虽漆朱红漆,却比得明黄暗得不少,又结了些青苔,门扣儿里又翻新过,哪里是原配的匾额? 我又多嘴问句长姨娘,她先是惊恐,低声细说。 “姑娘好眼力,这事却不可同你说。但凡菩萨保佑,你过了这个劫难,长姨娘定会如实相告。” 我点点头,且让她住了脚,守在门外,自己一人进了内屋。 那公主房间规模自是比得将军府几倍的大,进门正见一雕文镂空五尺屏风,左右两侧臂长木窗紧关,却是没熏香,又放四对儿安睡烛在左右。我踏过门栏进去,在屏风前跪请公主金安。久之无声,我再请一次,那里面只高空传出一女子训斥。 “好大的狗胆子,今日可是长姨娘来侍候?” 我跪请一次,只道。 “不是的,奴婢乃长姨娘院里工娥。” 那尖锐女声由远及近,绿萝长履踏至我面前,那双挑眉细长,又生得一对瞪眼,正居高临下看着我。 “却是抗旨了,公主宣旨请长姨娘来侍候,你算什么东西?” “这位记娥言重了,奴婢家长姨娘确是收着公主厚爱,奔来途中磕破了脸,牙 跟着掉了几颗,这会儿脸正肿着,血也流着,候在房外听凭公主调遣。只因面污,怕惹得公主玉体欠安,只得出了下策。” 那记娥好生刁钻,未听得百里汀兰说一句,她便斗胆在其榻前言说风雨。我笑着见她,又请了一次公主用药。只听得帐内传来些轻微咳嗽, “罢了,罢了。请她进来。” 那记娥却还想说些如何,无可奈何得很,我请起来,小心翼翼托着药绕了屏风。那坏心的记娥免不得作祟,只用脚勾住我。惹得我险些踉跄,那汤药撒出半滴,她却未见得。我定睛看她,越发觉得那挑眉惹事端。 随即转了脸色,对她笑道。 “记娥姐姐好心,公主是受不得风的,奴婢位卑,上不得场面惹了公主恼怒,烦请记娥姐姐上前伺候公主喝药。” 说完便跪着请她拿药,她只做厌恶,手里接得过去。 我起身,见她走得婀娜。不难得想出,这个记娥却是个惹祸端的角色,那前几个去了的宫人指不定是她从中作祟。见她走得近帐,我轻步走去,给她结实一脚。见她一个趔趄,足足将汤药去在公主帐上,惊得百里汀兰大呼一声。 我赶紧跪下,故作惊恐。 “记娥姐姐怎的这般不小心?” 我又上前去替百里汀兰拉弄帷帐,转过头冲那记娥道。 “你却也是好大的胆子,明知道公主受不得吓。” 她从地上爬起来,横竖跪着求饶,那声音大,又转眼过来瞪着我。 “公主恕罪,全怪这挑事的工娥。” 我惹得好不舒坦,当场给她一记耳光, “你哪里来的恁多理由?公主面前岂是你能够辩驳的?” 她又瞪过一眼,作势要起来,我给她一脚,借势将她踢倒在地。 “公主明理,这挑事的记娥姐姐留不得。如今宫内外流言四起,皆说公主暴虐成性,想得司徒府上面子无关光,驸婿里外动不得,只一心不为公主说,惹得公主烦忧。那几日从公主府上抬出去的婢女都是该罚的人,公主善心不曾为难她们,奴婢想也是这记娥从中作梗。公主本无偏袒之意,这记娥姐姐好不懂事,恃宠而骄,也是损了公主颜面。该打!该罚。” 百里汀兰久得不说话,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 她玉手从帷帐里伸出来,我轻轻给她带进去。 “公主玉体要紧,受不得寒风。虽这里阳春三月,却寒意未消。女婢乃长姨娘院奴儿,若公主想唤,随时唤着。这记娥姐姐留不得的,那些宫中人专拾人牙慧,不如奴婢知晓公主,明白公主是个善心的菩萨。那些人据着十几位娥子的事情以讹传讹,也替公主落个不好的名声,坏了圣上的颜面,也是使不得的,如今趁早了结了她算最好。” 百里汀兰沉默一阵,气息才算恢复,却也不吃这一套,她只道。 “本宫全然管不得那些人怎么言说,凝梅怎么也算是本宫房里的丫头,却也动不得。” 那记娥做事便要起来,我再赐得她一耳光。 “你好大的胆子,公主善心,未曾念你不不尊之罪,却妄图起来,公主可曾赦了你的罪?” 我又对外唤人,且对百里汀兰说。 “奴婢惶恐圣怒,担心公主安危。” “罢了罢了,你且先退下,本宫着实有些乏了,凝梅再传一味药进来便是。” 当下退了,出门便硬叫着几人合力拖着凝梅去了布衣坊里。我只对长姨娘道, “你院里这几日可曾有人去过?” “前日子有位姑娘走了,却不知得的是什么病,怀疑感了麻风,我私自替她烧了衣物。” “这便是了,你现在赶去记事坊里,将她的资料改改,小名记做奴儿,死期也得往后推推。若有人问起来,你却说我已经染病去了。姨娘宫中多年,这些小事自然是难不到的。还且记下一事,这凝梅见过我的面,你一定需做得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昨天是可以写得更多存稿,只是晚上朋友来找我谈话,一直耿耿于怀很久,苦于没有男朋友。于是我就放下手机,听她说。然后就凌晨一点钟了。[保持微笑] ☆、别出心裁 那长姨娘听了自然是涕泗横流,在地上拜了又拜,却不太开心。 “姑娘这怕是犯了忌,你不知道这凝梅是公主的贴身婢女,我哪里还肯动她的?姑娘延了我的命,却延不了阎王爷再来。” 我笑她惶恐得紧, “姨娘只需得告诉我这公主府匾框不一是何原由,我自然保得你无忧愁。” 她轻叹一声, “姑娘这事提不得,我如今只同你说,你却不能随意告诉他人,掉脑袋的事情也做不得。原本这现在的大公主芷岸却并非大公主,公主年二二,应是排第三,位西平王后,临江王前。只因弘治十年,原大公主芷姬因情弃义,投奔契祀族王室。圣上一怒之下,杀得公主府上下百口人,母妃上姒娘娘连坐罪入狱而死。后一月,罢黜芷姬公主身份,将芷岸公主封得大公主,至此再无人敢提。宫中这是忌讳,姑娘知道却也是不能开口半分的。” 我心惊,听得她又细细说。 “芷姬公主原为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自小熟读古书,也能对些字词,常伴圣上左右,生得伶俐乖巧。这公主府内只她一人温泉是又皇池直引而来,绝无经由半分曲折。倒落得芷岸公主捡个便宜。” 我宽了她的心, “长姨娘不必惊慌,我自由方法。你却记得驸婿居所在何?” 当下两人商定后回了院里。第二日,皇上依旧未曾召见,我在这院子里住得舒服,只觉有些潮湿。 那公主府上却炸开了锅。 百里汀兰一早上奏圣上取消同司徒齐风的婚姻,只因这几日公主小产,两人分房而睡,那些打扫的工娥却在司徒齐风的床上寻到彻夜未归的凝梅。 那凝梅叫得哭,跪在百里汀兰房外,只一个劲儿地跪着祈求。那司徒齐风更是不消说的,凝眉站在一旁,却也无从辩驳得下去。 “公主饶命,凝梅纵然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曾做这些事情!” 百里汀兰咳嗽声连续不断,那头没了声音。 “公主饶命,昨日从公主房里出来,那华定门长姨娘的工娥作祟,叫了几人绑了奴婢去,奴婢什么也记不清了!公主恕罪,奴婢是断然清白的。” 凝梅哭喊请求,在百里汀兰门前跪一夜,得不到一个回信。昨夜又上了露霜,她受得一夜风,今晨起来嗓子也哑了,手脚冻得冰凉,却依旧是不肯起来。 那司徒齐风几次欲进门却也 被拦在外。 恰值皇后娘娘来,那凝梅又哭着求娘娘饶命,皇后仪态不凡,自是不得多做什么,倒是那身旁几个婆子颜色厉害,揪住凝梅散乱的发髻,狠狠丢到一旁,又给赏了几脚。 几个工娥笑得厉害,又窃窃私语。 “叫她平日里作威作福,惹得几个姐妹们都去了,活该得。还想上枝头做凤凰,哪里是她想得的?公主平日里对她不得少,竟养了个白眼的人出来。” 凝梅匍匐在地上哭得可怜,恁是没地去。 皇后看了也宽慰。 “这男人血气方刚,又是年盛,三妻四妾也寻常事。何况司徒府上有过八位姬妾做先例,哪里是你想不到的?你何苦寻死觅活?” 那百里汀兰不依,也不说话,只在帐里沉着,皇后继续宽慰。 “你这番也是小家子气了,齐风虽不是皇族,却也是有血肉有才情的男人,你早该料到这花过哪有不留香的?偏偏你府上的丫头个顶个儿都是有姿色有头脑的女人,你又同寻常女人比了不是?做公主好歹有个公主的尊严,这又这样哪里行得通?” 见她百里汀兰依旧未说话,她只得作罢,走时又警告。 “你自己也是明白的,你大公主称号不过是过来的,你父皇哪里有如此爱你?若执意要分了司徒齐风出去,司徒府人脸上无光,自然是会为难你父皇。只怕到时你却是该打的!” 这样想着二太太在房里也没少教育司徒齐风,不必细说。 那长姨娘从外院里跑出来同我说这些细碎,我笑着问凝梅是如何处理的? “但凡惹了皇后娘娘的人,哪里还活得下去?只求留个干净全尸也是她福大命大。今日之事摆明了皇后娘娘的态度,她面皮上虽波澜不惊,可凝梅确是留不住的了。明日我且通几个人,封些焠银子过去买她个安宁,好好葬了去。” 我点头应了, “明日还请劳烦姨娘交代陈庭事送我去狱司庭,也算是姨娘这几日行了善心。你且安心,大公主自然不会为难你,四月到你便同陈庭事一道出宫便可,宫外日子安生,好好过得便好。” 长姨娘感动不已,当即跪下了。又从自家木柜里翻了些东西首饰出来与我看,我辞了不要,将死之人哪里有什么东西可留恋的? 又问了些宫闱里奇闻,长姨娘只说得些零碎,便再不肯说。我也不逼迫,只得继续同她闲聊几句便睡下。 第二日,陈庭事照常来,将我送去了狱司庭。那里环境自然是差,比长姨娘的院子还不如,潮湿不知到了何种地步。那长姨娘好心,通了些钱给狱卒,安排稍微得体的一角落。饭自然是不大好吃,幸得陈庭事照顾,又通了几人,整日三餐保证有些油水。 我过得倒安逸,两三日竟也不得召见,心中隐隐也明白这大公主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闲来无事,写了封信给陈庭事封好,交代他替我传在宫外。去市东乐坊街寻一叫做周瞎子的男人,给他便是了。他也照做。 再一日,正午我刚用完午膳,那几位狱卒收了残局,请我的人便来了。 狱卒交代登记,那男宫人着褐色长袍,手圈着一封银子,私底下又说了不久,便领了我走。 一路上快赶,早不知走到哪里去。我抬头时,竟见着这□□里面真花开万千。穿过静谧一片早春梅林,曲折进去一弯木亭,两琉璃灯罩,里面放着四根没有点亮的长明烛。跟着一泓清泉绕过去,是玉石打出的桃花墙,中间透着桃花色光点。那男宫人引我继续前行,又过了座两尺宽的拱桥,方才下去。 我见着连片的歇山顶并房,错落有致,最前宫门大开,匾上敕造的大字不假,“行香宫”,我登时一愣,心底里渐渐有些明白,怕不是皇上想起来召见我,只有心人为之,这次不知道又是谁来找麻烦。凡事也须小心谨慎的好。 那男宫人将我带去大殿内交代守门司娥几句便走,我见着四周堂皇,抬眼看鎏金壁上漆几只游走的凤,五彩交顶刻了些有序纹络,正对着殿里置文雅棕褐圆拱八仙桌一台,又置长脚合围拱凳八座,众星拱月似地簇拥着放。我稍微忖度,不难想得这殿的主人是何等地位。 少顷,但见一撩帘殿娥后跟着贵气妇人,略施粉黛,香指身前,身着金边柔丝杂了些段子线缝制的交领阔袖牡丹仙袍,行动处飘飘然,香薰怡人,增几分醉意,惹得眼前妇人在我心上又生了媚意。我看她腕上环对儿青釉海石镶金镯,头上九尾的软金凤凰步摇,足下又是双金边凤头金鞋,莫不成是皇后要见我? ☆、不速之客 “素闻得将军府上公子小姐器宇不凡,多的是老将军的豪气,今日见得果不然。想必这将军府的小姐见着皇上也是如此,失了礼数,光显豪气。” 我不理会妇人一旁明暗里讽刺的记娥,想着这位女人必定也是妇人跟前红人一位,难不成这宫里礼数也是无的,专凭下人打嘴,自己也开不得口。 那妇人见我不说话,却也只抿嘴打量。我瞥眼过去,又迅速收回来。见她神色泰然,自然是没话说,看不出任何端倪来。我私下里想,若不是听闻风声,这人也不会得专挑我来见。只不知道她是何种角色,又要我来做什么? 天下自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并不认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逃得出人的眼睛。 “好大的胆子,真见着皇后娘娘不见礼么?” 我越是看不得,这样狗仗人势的宫娥,想必也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 原这便是皇后,年龄却看不出来,容丰满面精神,哪里是那四十几岁的人,只不消得,哪里寻来的保养法。这倒是好笑了,哪里又是我猜得出来的?皇后越氏自十五岁嫁与皇上,历十年,连着废掉两任皇后,坐满后宫二十年主位,也不是徒有虚名。 但见她慈爱,那详和的面容下又不定是哪一翻腥风血雨。 她止了记娥的话,让她上了些可口糕点,请我坐。又将她撤了下去,殿门关上同我细细说来。 “三小姐是聪明人,何必同区区一位记娥计较?” 我打眼看她,笑了却没说话。少顷,皇后又开口问我。 “三小姐进宫这几日是怠慢了,今日也不妨得多用些。” 我看着皇后的眼睛,笑着回应。 “皇后娘娘,明人说不得暗话。既然娘娘话中有话且说无妨,臣女愚笨,是猜不通透的。” “这是自然,三小姐识时务,人又聪慧。前日凝梅不知好歹,惹了三小姐,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栽赃陷害的法子,三小姐用得最是爽快。” 我瞥眼过去看她,没有说话,那双明眸里若隐若现几分猜不透的意味。想得这几日到宫里,大小事务也得给她监视了去。也不知这皇后是何等的角色,哪个时候开始注意我的,若是早时那便不得说,怕是同我一起的人都被她查了个遍,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娘娘明鉴,臣女也绝非搬弄是非之人,到底也是为了活得下去。” “罢了,你但看这宫中 人哪里不是为了自身活下去的。你这样本宫最是喜欢,常言道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是本宫看着心疼,好好的姻缘也给你家二夫人抢了去。那般工于心计的太太,量想你府中五小姐也学得不少的。” 我跪着下去,看着皇后一脸虔诚。 “承蒙皇后娘娘厚爱,二奶奶夺了臣女的姻缘,臣女自然是要讨回来的,自现下自身难保,惹了大公主流产,难再保全自身,无法报答娘娘。” 她抿嘴而笑,只将我扶起来坐好。 “三小姐这是哪里的话,本宫见得你自然是亲切,也受不得自家女儿去了司徒府上受那二太太的气。你且放心,本宫知晓公主的事情并非你刻意为之,本宫自会处理,更是让皇上伤不得你分毫。你只记着本宫今日同你言说的话,日后回了府,好生注意才是,那二太太心术不正,又害得你家生母后母相继去了,幸得菩萨保佑,还得你几年的智慧,你得好生用这。明日本宫便遣你回府,那府上形式复杂,你只保全自身便是。等得几时过了,她气焰消得下去,本宫便请求皇上赐得你同皇儿的婚事,你觉得可好?” 我当即三个磕头,又匍匐在地上连声谢恩,久了才起来,见得皇后脸上挂了笑,又看不清她的真实意图,心底自然不大好说话的。待了片刻,她喝了几口茶,才吩咐在外的记娥进来遣我回狱中。 皇后办事的效率自然是不差的,第二日便让皇上下了旨,将我送回司徒府上。临走时那长姨娘伸直了脖子在宫门口望我,从辇里看出去,见她满是感激的眼神,我心里只觉愧疚难当。不难得想,我同长姨娘的勾当已经被皇后知晓,那皇后虽面善慈爱,心里到底是不能够说出来的阴险。只是可怜了长姨娘,她辛苦入宫二十载,到后来因我落得个不知名的下场。我只看着她,希望皇后下手不那么快,若能够再入宫,我定解救长姨娘。 那皇后打的什么算盘我能不知道么?她嘴上虽未说一句,不过是看中了我内心阴险的一面,放虎归山,只得教我同司徒府上的人鹬蚌相争,最后得渔翁之利。她哪里看的上司徒府里的一丝一毫,明里夸耀最是欣赏我,谁知道她心里是如何唾弃我的? 不过也亏的她相助,我得以脱身,怕是日后百里汀兰对我更加憎恨,司徒府上对我更是如对大敌。也罢,我此番归来也便是如此的。 皇辇到司徒府上,司徒长早跪拜在门前,见是非凡的礼节将我送回来,也不知是哪方神佛显灵,哪辈祖宗积福,都候着。男宫人将我请下 来,我大致扫一眼,共跪拜三排六例,实在是受不得的。我木讷着眼,不同那些人说话,心里是知道的,他们哪里是这般妥协的人,只怕是在心里已经诅咒我好几遍。 我直径走过哪些人,眼也不回,尴尬得司徒长一行人只面皮上微笑着送走了看热闹的几位宫人,又封了几两银子去打发,这下方才进了府门里。我四处找不见菡萏,见着司徒长面色不错,更是见的故梦生龙活虎,料想菡萏也活得滋润,只是被司徒长藏得紧。 当下进了客厅里,见里正襟危坐着几位男人,正一位年龄稍长,面上一双不大长眼,高粱鼻,薄朱唇,套一青色交领长袍外绣棕褐卷边,头又戴二品官帽便饰,两瞪眼看着我。我只觉奇怪,那司徒长从外进来,忙不迭让我跪下见过舅舅。 我斜上见过男人,也不打算说话。舅舅?我不曾记得哪里有个舅舅,若说生母三夫人,近二十年里她家里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来过这司徒府?我又细想,莫不是信阳府里,刚过世大夫人的哥哥柳行歌? 司徒长见我不说话跪拜,只叫周管事过来管我,他硬生让我俯下身去跪,只听得那青衣男人开口说话。 “我信阳府的人岂能是你这区区管事可用手碰的?” 说罢,我只觉脑袋一轻,那周管事已被柳行歌身侧的男人扯得老远去。我又看一眼柳行歌,已年四八之人却似三十,说话掷地有声。面皮上也严肃得很,语气不容置喙。只让司徒长瞬间变成唯命是从的小人,看得我心底里嗤笑。那男人将我扶起来,拉站到柳行歌的身旁。 “司徒将军,家妹后事已完,冷春院里所有事已料理好,丫头婆子我自私遣散了,管事也辞退,剩得随过来的丫鬟故梦同家妹念叨的轻文带回去,你且有话可说?” 司徒长恭手回话, “哥哥既然说话,妹夫哪里是不从的,轻文你只管带走,这次大难不死,祖宗保佑,轻文也有后福的。” 哪知柳行歌一拍桌案,两眼瞪得鼓出来。 “你无事可说,我倒是有事要审问你的。皇城里传得遍,司徒府上三小姐司徒轻文是临江王要娶过门的人,却为何见着的是你家二太太的五姑娘同临江王走得近?” 那柳行歌面露愠色,司徒长只绷不住面皮。 “哥哥哪里听人说的闲话?没有的事!” “有没有的事你可自己记得清楚,司徒长,我今日不同你说的多。你却又为轻文召得常尚书的二公 子做夫婿?别人不知道,你却还想将我蒙在鼓里,常尚书的二公子你却不知道是甚么角色么?那样的纨绔子弟却要同轻文来配,你却也是不顾的家妹的情谊,枉得她嫁过司徒府这些年。我若得禀明圣上,你却也做不得现在这样的地位。” 司徒长闻言脸色大变,再不得同他讲情理,我只见得司徒长那张脸上青黑一片。 ☆、自有妙计 “哥哥若要如此说,又哪里来得证据?妹夫好生同哥哥说话,哥哥却不得情理,顾不上妹夫的情面,纵然哥哥是信阳府府候又怎的,你能禀到哪里去?哥哥凭的不过是祖宗的庇佑,靠着祖辈下来的功德世袭了个信阳府府侯官职做着。妹夫却凭的是真本事,靠着一身铁骨守着陛下半壁江山。哥哥若执意污蔑,好歹也禀到圣上那里去。妹夫也得看看陛下到底是凭的如何?” 那翻话说得句句在理,柳行歌气得三寸长须直抖,从椅上站起来,双眸瞪住司徒长。 “司徒长,今日你得嚣张,他日我定要你为家妹偿命。” 柳行歌吩咐下人将我带上,领出府门去。 我怎的能走?这府里的恩怨却是我未报半分的,我却不会走。待到府门前,司徒长迎出来告别,我见司徒长面露喜色,不知心底里是如何高兴,能够亲自将我这瘟神送出去。我心底里冷笑,司徒长,司徒长,你且放心,我生是司徒府的人,死是司徒府的鬼。你既然一心想将我送出去,我必定要风风光光地回来。 男人扶我上辇,司徒府门前儿刚巧被两波儿人开出一条尺把宽道,里面迎出位笑声远闻的男人,胸襟开扣儿,里面躺出一道白色底衫,那宽腰带紧着腰。空气里平平炸出一声笑。 “司徒亲家,闻得圣上慈悲,饶了我家的小姐,老夫前来道贺!” 常止挂着一脸横肉的笑从人堆里走出来,披得件绸子外套,柳行歌见得心烦,命人紧放了辇帘,欲行出道儿。哪里知得常止不松人散开,反倒同司徒长叙旧来,又同柳行歌招呼。 “上林院尚书常止见过信阳府府侯。” 柳行歌懒得同他交谈,只让人下了辇驱赶拦住前行的人堆。常止斜笑着,让人拦住不走。 “信阳府府侯可是做甚?司徒家五小姐却是圣上点头下旨许得我常家过门的,如今柳府侯是将常某儿媳带去何处?” 柳行歌将头探出辇,瞪眼看着常止,唾他一脸唾沫。 “凭怎的,你不过只上林院区区一位尚书,我要拿走的人,你哪里来拦?我断然不能让家妹之女落到你常府里。再者常尚书明里说着是圣上钦点的鸳鸯,自然是该寻司徒府上五小姐去,现下你却扭着过继到家妹院里的三姑娘说事,怕是不妥。” 再看那常止面上波澜不惊, “信阳府候这番话却是不能够考究,司徒府上下一干人都知道如今你辇内非五小姐不是,这样不 成事的。婚旨意是皇上下的,传的也是皇上的意愿,府候这番话实在是欠缺妥当。难道府候是怪罪圣上不能够识得英才,乱点鸳鸯?” 柳行歌浓眉一皱,引转马头,大喝一声走。 奈得常止身下侍卫没一个让路,柳行歌身侧男人拔出腰间长剑,策马跨出重围,只剑刃挑到两人肩膀,刺出个血窟窿,引马停下,转身在众人前居高临下瞪眼看着常止。那常止冷眼一笑,当下哼出一个调子。 “若信阳府候执意,常止只便遣人入宫让圣上为下官做主。” 司徒长见势不妙,让周管事过去拉住了柳行歌□□马缰绳,做了个中间好人。 “哥哥,亲家,如此是做甚?” 那常止拉不得面子,进退不让,只僵持着。司徒长赶紧遣人打发了门前的看客,请了两位进府商议。柳行歌不得愿意,一行人站立府门前争执。 过一阵,前门有人来报信,皇上听闻信阳府进京,正宣信阳府候觐见。 柳行歌面不改色推了司徒长一掌, “司徒长,今日且看我进宫如何向圣上禀告你那些龌蹉事。” 怎奈见得司徒长大笑,让他只管走。 “哥哥尽管去,若哥哥顾不得大局对皇上和盘托出,也怪不得妹夫拼个鱼死网破。欺君乃大罪,株九族的刑罚也是常见的,哥哥只妄图让轻文抽身,若妹夫活不得,妹夫也见不得别人活得比自己长久。” 司徒长眼色凌厉,两人站在府门前面皮上不见得一丝一毫的紧张,我隔得稍微远一些,听不清两人到底在商议什么事,只看得柳行歌甩开长袖,上马飞驰过。而后落下常止等人,司徒长睁眼笑着将常止请进将军府里,我则被故梦引着进了府门。 我踏过门栏,抬头见得将军府三个敕造大字漆得明亮,我笑着进去。我想,下次再见这三字,定让它不复现在光彩。 一连过了几天也不见得柳行歌再来,我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也明白柳行歌确也无能为力将我带出去。期间,我买了府上一个看门婆子,写了封信通给周瞎子,又让故梦带了封信出去给他。我私自思忖,若已经被皇后盯上,何不做个干净,让她瞧得过瘾。 第二日菡萏出了文渊阁来冷春院里看我,也被我拒绝,她只得扫兴而归。 冷春院早没了人,剩下的几人也只在早上出来打扫,一日三餐也按照司徒长的吩咐按时送来,闲来无事我便让故梦自己下去 做自己的事。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午后结实打了个饱嗝,仰面躺在秋千藤椅上。却没消停半刻,院子外故梦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 我从秋千上坐起来,见她哭得眼泪朦胧。 “前几日老爷报了皇上说府中大小姐染了麻风去得急,来不及禀报便私自处理了,这几日在城外做了法事,瞒着冷春院所有的旧人。现下常家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从乐坊街对面儿过来,周公子方才才从院后传了消息过来,故梦如今才知道的。” 我轻笑,仰面躺下,又幽幽开口道。 “故梦,你着急什么事的,朝中纲常伦理严得紧,若不得司徒府中位我之上的‘三小姐’司徒轻文嫁出去,轮得上我甚么事?” 谁知道故梦说得急,方才断了一截话,这才补上。 “小姐有所不知,若是放置以前,这道理是行得通的,但若家中去了人,定着家中近婚的小姐得守着身子三月不嫁,如今再有喜事,只轮到小姐出去。” 我又笑了,见着故梦额间已然大汗布满,只道原是这种事情。真是难以想象,强上轿的事情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将故梦扶起来,宽慰她。 “故梦,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周瞎子是不能够再提及,以后他若再上院里来,你且别理会他。现在我已不安全,府中四周全是想至我于死地的人,你这样反而为难了他。你暂且别慌张,我自有办法。” ☆、狸猫换太子 我遣她离开去文渊阁找菡萏,之后只在院里守着,无论发生任何事也不得离开。 果不然,半时辰后,冷春院里来了好些婆子丫头,原本准备绑我的绳子也没了用去,我故作痴呆,任凭那几人在我脸上涂抹,披上喜服,盖过喜帕。手中拿稳了玛瑙镶嵌翡翠打出的平安果,稳稳当当出了冷春院。婆子扶过我上轿,一路上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看热闹的人围得街上水泄不通。 我算不妥当,隐约知道由将军府去尚书府上过三大街六小巷七庙连着转弯,既然常止这么想我嫁过去,那也得给他一份大礼才是应该的。 正想着,那轿门忽然一抖,稳当儿停在路中央,我那翡翠平安果一骨碌掉到地上碎得清脆,又听得马蹄声从我轿旁疾驰过,转到跟前停稳。 风中,我隐约感到有人掀开轿门帘子,那遒劲的力道将我从轿中带出来,喜帕应声落,我回头,隔着流苏帽沿,我见着那人深邃的眼眶,纵然我深刻明白,怎样的一双眼睛。 他引过缰绳,策马迅速带我离开。 剩得人群里,婆子管事尖叫的声音。 他策马,带我穿过一片静谧的斑竹林,身前岔路两道。他私自动手,将我耳上戴得一只流苏耳环取下,丢弃在二人穿过的那条道上。 再夹紧马腹,往前奔走十里路,而后落到一院舍后门方才停下。 我见得里面立即迎来位年轻马夫,拱手引过马,那蒙面男人于我跟前走,我却不慌不忙跟了上去。 进了里堂,他忽然停下,转过身见得我静站在几米外冲他抿嘴笑。 “你在笑什么?” 我偏过头,盯住他的眼睛道。 “我在想,王爷为何要救我?” 他单手取下蒙巾,露出玉面。 我想我是想对了,果然是西平王百里言不差。 他只不回答我的话,又从阔袖里取一封信递与我。我左右打量一番,方才打开,见得里面内容,不禁笑了出来。 “王爷光凭这个也来救我,就不怕被人诓骗了么?” 他道, “这个人在大宝寺虽留了姓未留名,我却认得他留在香火簿上的字。况且素不相识,他却也没必要骗我。” 我抿嘴笑着,原想着这周瞎子只是认钱的角色,却没曾想是如此的重情义。 当下只谢了西平王,抬头起来, 见他正望着我,我开口道, “王爷救我,不怕引火烧身么?” 他看着我,半刻没有说话。 “引火烧身也得有个火引子。本王见你出落得智慧,却受制在司徒府上冠以愚昧之名,三番四次跌宕起伏却能险象迭生,足见你是智慧的。” 这一番蜜糖给我灌得不行,当即冲他福身致谢。 “王爷谬赞了。既然说得我是跌宕起伏,可也算是生死攸关,求生是俗人的本能,我并非神仙,倒是个俗人,有何不为自己打算的?” 百里言墨色的瞳孔看得我发憷,我只得笑着迎他。少卿,他不再言一句,我四下看了一番,反不想跟着他,自己出了里堂,看院落外柳烟成阵,百余株微含雨露的粉杏,只一处房,一处棚,一处圃,一方塘,鸡鸭鱼也一应俱全,倒像是归园田居的诗人。 偏巧我又多情地喜欢这些粉润的杏花,心底里隐隐对他有些好印象。 闲散走了一刻,我盘算着,也到时间离开,随即转而进去请安求辞。 百里言从里堂里出来,只言, “现下你能去哪儿?” 我笑着吐出两个字, “回府。” “现下你半道儿里被本王截了,回府却不是要被司徒老将军惩罚么?或者,你却还是想嫁与常府里的公子?” “王爷这番是什么话?臣女既然生在将军府,便也是将军府差遣得动的。今日嫁过了常二公子,也应该算是自己的造化,且不管得我想嫁与否。况且借着王爷的福气,臣女自是不会受着家父的惩罚,只怕是常家尚书府现在锣鼓声依旧,差的便不是我。” 百里言见劝不住,当下过来拉住了我, “五小姐,” 我推开他的手,告诉他。 “我是司徒府上的三小姐,不是什么四小姐五小姐的。” 他当即放了手,我便告辞。 当下从后门溜进司徒府,端正睡在冷春院的房里,想着这一觉醒来便有好戏看。 眼到常止尚书府里,新娘下轿前,新郎用三箭射走天煞地煞轿煞,由两个全福太太搀扶着,被急匆匆送进来,跨火盆,撒米水五谷杂粮,点清酒,一行人欢呼惊叫,拜了天地,父母,夫妻。 当下闹了起来,司徒长,常止等人备了红包,一个两个分开发,满堂福气。待到傍晚,几人喝酒助 兴,酒过三巡,常止跌跌撞撞,众人搀扶起来,司徒长常止等人跟着送进新房。 我正端坐在大夫人的房间用晚膳,那些丫头婆子们惊叫着请过来二太太四太太,司徒府里面炸开了锅,二太太紧着派人去通告尚书府上的司徒长。 那人刚到,常仕林才被送进新房,传来得一声尖锐叫喊。 司徒长当即遣周管事破门而入,见得常仕林跪坐在床沿,哪里有什么司徒家的小姐,司徒长瞪眼,见着床上端正坐着泪水氤氲眼眶的菡萏,竟然动弹不得。 登时气得眼冒金星,那几位闹洞房的公子少爷哪个不知道菡萏的,只明里暗里不言语。见得新娘竟是平日里常仕林甩不掉的天香楼上的大姑娘菡萏,心底直暗叫不好。 那常止跟进来喜笑颜开,只夸司徒长仗义,哪里是知道其中原委的。他只是见这菡萏比的司徒家五小姐好看了不知多少个档次,心底里自然是拍手叫好,其他不消说。 司徒长等不及便遣周管事去拿人,那常止又岂能是个好欺负的角色,天地父母拜了,便是正当的夫妻,他平日里看得重面子,眼下几位王公的少爷也在场,当下派了几人出来拦住。 “亲家这是要做什么?” 司徒长眼里冒着火星字跳起来说话, “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不是我司徒府上的小姐,错了错了!” 常止斜眼打量司徒长,活脱脱的撒泼儿。 “亲家哪里的话,花轿是从里司徒府上抬出来的,中途出了岔子误了吉时,我本事是不追究了。如今天地父母拜了,请了各方菩萨见证,你却还不承认,这是哪里的事?既然进了我常家的大门,还请亲家好生舍得。” 说罢让几人请过司徒长出门,司徒长哪里肯,叫着不出来。大有打滚儿撒泼儿的事态,那菡萏是好生美丽的角色,肌骨莹润,香气袭人,他哪里肯舍得放得下? 此下积了恨,司徒长回来的时候黑了脸,二太太好歹凑上去问几句,却被骂回来,正对着院里的碧霄发牢骚。司徒长路过冷春院的时候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我几句,见我还穿着喜服,又命令故梦强制给我换了下来。 当夜司徒长院子里传了府中大小去问话,一个个儿跪在院外,又下了小雨,淋得湿漉漉一片,跪到三更天,他又大发雷霆,左右想不通透,拉几个抬轿子的伙计出了院,在后门里打得半死。 惹得府中下人个个惶恐不安,跪一夜。 ☆、色心不改 第二天一早,城里起的早雾未散,司徒长从二太太院子里出来,脸震得通红, “都是你这个害人的角色,同我出了这个破法子,现在丢了人不说,这个瘟神却未送出去!” 当即发泄完,便抓了我出门。 一行人进了尚书府,面皮上都还看得过去,管事请了茶吃,又等着常止出来。 看着菡萏同常仕林被众星拱月似地簇拥进来请安,司徒长脑子里一股血上来憋得脸通红。我看着菡萏,不愧真演技,那眼眶里打着转儿湿润,娇滴滴软弱得可怜。换了粉底圆领纱衫,精神稍稍有些欠缺,卧蚕上带几分睡意,寻常人也想得出昨夜洞房花烛是怎样浪漫,增得几分春意。 请过了安,常止才进来,夫妻两人又和着同父亲请安。司徒长眼里全是血丝,瞪着眼恨不得将常仕林吃下去。生生憋出一句话来, “这方是常尚书未过门的媳妇,轻珑,给常尚书请杯茶,也算是缘分。” 我稍一听,立即明白司徒长的意图,只目不转睛盯着菡萏看。随即又扑了上去,横竖叫着神仙姐姐不肯松手,叫得菡萏眼眶里又落几滴泪珠下来,司徒长哪里还坐得住,当下求了常止,义正言辞。 “亲家有所不知,这菡萏姑娘原是轻珑闺中密友,如今阴差阳错嫁进了尚书府是福气,却可怜了我家轻珑,两人在府中向来形影不离,却来不及告别,如今还妄亲家给个机会。” 那常止眯着眼,上下打量司徒长,末了才允许。退了下人,又自行出了房间,司徒长立即拉了菡萏往外去。菡萏碍于情面,推脱着不肯,只一个劲儿啜泣。司徒长内心那叫一个痛苦,将菡萏泪水拭干,拉着手不肯放。我只被周管事引到屏风后等着,果子点心招呼着,在一旁侍候。 “乖乖,你到底是怎的?为何拜堂洞房的是你?” 菡萏不说话,只小声啜泣,那珍珠似的泪滴到司徒长的手背上,烫得男人难受。只将女人拥入怀中心肝宝贝儿地叫着宠溺。 半晌,菡萏猛地推开男人,匍匐在地上,虔诚地请罪。 “老爷放过菡萏一条路,纵然菡萏与老爷情深似海,也抵不过……” 菡萏独自在地上抹一把泪,又继续开口。 “菡萏舍不得老爷受伤,只求得老爷一辈子平安好福,菡萏在这里向老天爷磕头,还老爷府上一个平静。” 菡萏话一出口,司徒长眼神一瞪,将菡萏从 地上引起来,双眼瞪如铜铃,目光如炬。 “乖乖,可是府上什么人威胁着你?” 菡萏转过身,只哭不言, “老爷可别说,菡萏今世无福伺奉姥爷,还请保重。” 当即辞了司徒长,一人回了院里。 回到府上,司徒长立即将存放在二太太院里的衣物搬出来,一件也留不得。二太太心思缜密,派人出来打听,听得司徒长又是从常止府上出来,却不知是何事。又见得这几日司徒楚瑜心神不宁徘徊在文渊阁外,稍微一打探,想着原府上的菡萏不见了,心里暗自叫不好。 唤了碧霄出来,私下里吩咐几句,又唤那个丫头去六角街附近去了许久。 隔日头,二太太一早起匆匆往文渊阁去,请安等着司徒长起来,未曾想四太太正撩开玛瑙帘从里面春风得意地走出来。刚伺候好司徒长洗漱,二人一同用过早膳,这才想起来二太太正坐在偏厅侯着。 “你来得正好,我正寻你。” 二太太闻言如当头一棒, “我问你,菡萏出事那日,你可在我文渊阁内?” 司徒长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怕中透着咄咄逼人的寒气,二太太跪在地上求饶, “老爷明鉴,如是便是有人在陷害素娘。” 司徒长甩开二太太的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鼻息里探出冷冷一声。 “陷害?可是你瑾妹妹在陷害你?” 他吩咐周管事将碧霄引上来,又将六角街附近门店几个老伙计掌柜带进来,指着冲二太太训斥。 “昨夜可是你让碧霄去了六角街打点,这些全是见着瑾娘手下丫头舍青吩咐人绑菡萏上花轿得‘证人’么?” 二太太惊出一身冷汗,愣在原地看向四太太。尖叫着指着四太太鼻头一顿臭骂, “你这个贱人!” 二太太欲起身理论,随即被周管事拦了回来,当即被司徒长赏了个耳光,清脆响。打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坐在地上□□。 “你可好大的胆子,这样栽赃嫁祸的手段也做得出。伤风败俗!” 司徒长站在原地冲着二太太冷笑,骨头里窜出怒火的笑。 “周管事,把夏竹轩里所有的人统统拉下去!” 二太太匍匐在他脚下,跟着爬出几米,又咳着,祈求着饶命。 司徒长哪里肯听,到嘴的美人儿糊涂涂给送了人,他横竖气不过。反手将裤腿从二太太手里抖出来,又狠踢她一脚。让着二十年的夫妻关系在顷刻间崩塌得一干二净。二太太瞪着眼流泪,脖上锁着的金石长命锁被他踢碎成两半。 二太太苦笑着捧起来,心灰意冷,这锁让她想起了当年,进门之时司徒长亲手替她戴上,浓情无限,这东西跟了她二十年,多少也有些她自己的气性,如今受不了这屈辱,一头撞碎了了事。 这二十年来,她在司徒府里过得养尊处优,被这个男人珍惜呵护至此也算是知足,但怎能是她期望的?女人活一世,求的便是心安理得吗?她做不到的多,如今这男人变了心,她不争个鱼死网破,妄得这偌大的家产权利都会落到菡萏那个小贱人身上去。 二太太仰头疯笑着看司徒长, “老爷呀,老爷,自我嫁入司徒府,二十载有余,如今你却想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同我计较?你全是不知道的,纵然你宠她护她怎的,你总不敢动我,家父乃西京太守,总领的是陛下战功显赫西北十万魑魅军,老爷若想动我一根头发,怕爹爹也是不允许的。” 司徒长立即止了周管事,头里记住了。 “我倒是忘了,素娘言之有理。你父亲麾下众多名将,我哪里敢怠慢了你。如今既然犯了事,便得惩罚,我若有心让你出不去府门,你这辈子也别妄想同你父亲报半个情。我不能让你死,但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阴笃的表情让人打颤,当即让周管事主持,一院子人全全给关在夏竹轩里,下了死命令,从今往后这夏竹轩只进不出。 ☆、阴谋诡计 第二日早,我被司徒长遣人唤起来,给梳洗一番,又匆匆去了尚书府。 门前儿站着的管家面露难色,只道常止外出,公子同新少奶奶在家,不便见人。司徒长一听,当即黑脸,明摆着常止有心为难他同菡萏见面,赏了管家一耳光,登时打得男人头晕眼花摸不着方向。 “你好大的狗胆,叫你家常公子出来,我同他说说话。” 管家一听,暗自揣度着分明是在恶意中伤自家少爷,明里又拗不过司徒长这老气横秋的气势,只得抬出常止的话。 “司徒老爷稍安勿躁,我家老爷外出前特意嘱咐,若是司徒老爷来访,定不能让亲家老爷白白浪费金贵时间,还请与我来偏厅稍作休息。” 司徒长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当即让周管事出面正欲做个教训,巧见常仕林欣长的身影从府中来,一袭豆绿长衫于内,褐色阔袖袍主外,上前恭敬打个揖,也不说话。司徒长眉峰一挑,忖度着想不着常仕林倒是个明白的主儿,又派人将几人稳稳当当儿请了进去。 司徒长他哪里是知道的,这常仕林自认家中一颗倒霉的毒瘤种着,恨不得司徒长即刻将菡萏带走才好。 进了正厅,司徒长私下里命周管事将常仕林带下去,独自前往菡萏房内,又同她在房里亲昵许久,自是不消说的。 出来已是日中,司徒长心中虽疑惑为何常仕林如此爽快,但一时半会儿哪里想得通透。才出菡萏房间,他眯眼细瞧,又见那曲折回廊里匆匆跑来一人影,近了才让他看清,常止阔步走得急,撞见司徒长,一时间气得发抖,当即同司徒长理论起来,吵嚷着不休。 司徒长自知理论不过,也理亏,夹着尾巴匆匆回了府。 此下两家又结了仇。 府中才安稳过了一两日,想着那四太太也是个厉害的角色,专挑好说话的时机,求了司徒长,让院子里进了个会治病的看相人。 这几日里恰逢五太太小儿子染了病,无端之症,光上吐下泻,不进只出,连着三四天,血水也出不下来,眼看着就不行,众人扶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五太太听得四太太信些神说,前几日在府中,命了那男人做几场法事,内外甚是安宁,便赶紧求着四太太从清秋堂里请那人出来。一连让他进了些草药,小少爷当夜便能下床,翌日可出院玩耍,恢复自如,府中人人称奇。 再者四太太一力举荐,给她做了几场求神佛的法事,顺了她的 心,那男人自然是留了下来。 我倒没多余的精力去打探,只每每听着故梦在我耳旁绘声绘色地将她从其他院子里听来的消息讲于我听,供我消遣解闷,倒也过得去。我终日不出院门半步,也有吃的喝的,现在树倒猢狲散,二太太被关押到夏竹轩已经几天了,四太太独自一人倒称起霸王来。 这日司徒长出府办公,四太太房中点了香,又去祠堂拜了祖宗,这才请得男人出来。只隐退了前后丫鬟婆子,两人窃窃商议。 “多亏得周先生料事如神,纵使二姐姐想了法子将三小姐送出去,一一铲除府中隐患,哪里又料得到我早得周先生指点,料定她有心要置我于逆境,明白她栽赃陷害的法子,在碧霄前领周管事去了六角街看得明白!” 周先生脸从阴影里透出来,脸颊白里含光,原是周瞎子!他打了个揖,又喝两口茶,方才说话。 “四奶奶哪里的话,周某人靠的不过也是二奶奶福报连绵,得上苍庇佑。这府中二奶奶把持多年,眼里哪容得下一粒沙子。更别谈舍得有人‘谋权篡位’的想法,但凡能够铲除的路障,她决不手软。” 言到此处,周瞎子又抿了口茶,茶叶尖儿在微青的烫水里打转儿,他目不斜视,四太太眼睛尖利,见他欲言又止,忙又往他茶里斟满,待茶喝得四分饱,周瞎子方才又开口。 “昨日时吉,周某人夜间观紫微于天檀正中,气甚浓,星连珠,烟雾缥缈,紫微星于空中若隐若现。见不得是件好事,测则府中近日必有骇人出入。再者,前日北冥天煞围困紫微明显,虽趋于西,仍旧留息云间,怕是二奶奶党羽未清,若四奶奶今念及姐妹情深,他日二奶奶历经劫数归位,四奶奶则明星泯灭。” 四太太一听,当即咬牙切齿。 “不瞒得周先生笑话,我自嫁入司徒府上,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睡不得一日安稳觉。自古宠者为尊,她公孙素雅不过于我早些进门,但自恃宠而骄,免不得上下的姐妹怨声载道。但凡我如今是动了恻隐之心,只念着那日羞辱时刻,我便不得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来。” 周瞎子只站起来,拱手作揖,道四奶奶乃女中豪杰,爱恨分明,当即又同她商议,再定一计来。 明日,我正用过早膳,悠哉横躺于秋千上,隐约望见院门处一窈窕身影走过,左捧精致玫瑰紫糕点,右提剔透玉壶,似琼浆摇曳其中,远远便闻得见香气。不觉让我起身跟随,近了才看清,那人原是四太太院中的舍青。这般妖 娆风姿,着实让我浑身一颤,竟也不知她去何处,心只系那一壶上好玉露,抬脚便跟着。 曲折里,不觉竟到了文渊阁里,我看里外都撤了下人,心便觉有些不妥,欲往回走,却听得见里传来阵阵男声,七八分熟悉,但也听不大透,只又往着前走。到回廊,男声渐明,我心一愣,莫不成是他?支着头往里看去,果不然,周瞎子正垂手立于四太太身侧,两人攀谈非常,看得司徒长算是欣赏。 我丈二和尚似,一时间竟然摸不着头脑。蹑脚退出来,却被四太太捉个正着,那声音刻意高调,惹得司徒长不得不转头见我。他本就不喜我,且因我失了菡萏,内心里自然是恨得居多,如今见我又这般生龙活虎,游走府中,心里更是愤然,恨不得立即捉了我狠打几顿。 四太太膝下无儿无女,对待孩童不知是溺是呆,如今同司徒长提出这样的要求,着实让我吃惊,更看不明白周瞎子的招数。 “你虽无子女,我却也不怪你,但你何苦去招惹这样的呆子!她若过继到你院里,成日里惹是生非连累了你,怕是我见着她也气不得一处,由此冷落了你。如今这主事的几房人都散了,六房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也是指望不得的,更别说五房不谙世事得很,你若是也生得我厌恶,那可如何是好?” 四太太见着司徒长反对得劲,自然宽慰的更卖力。 “我自十八跟着老爷过了这些年,自然也是明白老爷的。我瞧着半月里给二姐姐白白送走的菡萏甚是娇美,言行举止更是当得了大任,丝毫不输得二姐姐。平日里看菡萏用得朴素,实则自内而外地贤良智慧,看得奴家羞愧。生逢得知己少之又少,若能够将她接回来同姥爷分忧,瑾娘也是愿意的。” 司徒长一路沉闷的心情也得人来解开,四太太一说,勾起他的伤心事,自然是悲到极致,独自喝了口闷酒,又让周瞎子满上。 “瑾娘好好的话,怎的又说到菡萏乖乖身上去了?” 四太太见他口风一松,忙不迭送上了计策。 “老爷明里是知道的,这轻文自是同菡萏好是人皆知的事情,若将轻文过到我院里来,这姐妹情深,菡萏也不得不算是我院的里戚。况这皇城里,都道是司徒府上的五小姐嫁同常尚书之子,这做长母的去看看自家的女儿是自然,我看那个常尚书用甚么理由回绝。这便是对外,对内我则问他只看看女儿姐妹,也是伦常允许的。等得瑾娘过日去一趟,用轻文换得菡萏回来,做得干净,让老爷藏得好菡萏,听 凭他常止来要人,我只说五小姐好好在尚书府里,他怎的还敢来要人?” 此番方法哪里肯稳妥,惹得司徒长直摇首。四太太眼明厉,早知晓司徒长要不得这样的法子,又开口道。 “二则轻文过到我院里,但凡那信阳府侯再来要人,凭怎的?轻文于公于私外里已是常尚书的儿媳,内里又有了清秋堂的人做娘家,他再敢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如今老爷只得越快越好,将轻文的卷宗掉入我祖宗簿上,常尚书任却是礼部,总归管不了户部的事。老爷且放心,可还记得家父部下袁裴佣?他随家父十余载,官场朋友自然不在话下,近日又认得户部侍郎官李茂业做亲戚,自然是好说话的。” 当下司徒长还有些徘徊不定,一时间更是无法决策。我凝眉站在原地,看他骨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擦着茶杯。这过继之事听起来似乎并无大碍,关他几杆子的事。四太太如此要招徕我,我心细想,莫约也是周瞎子的撺掇。 当下两人又将我赶出去,独自商议,我稍作休息,故梦又拿了些水果与我吃,吃过半刻,我才豁然开朗起来。 这周瞎子,果然是神机妙算,多得智慧。 ☆、道貌岸然 当下,四太太自作主张,命李茂业擅自改了公文卷宗里面的簿文,又连夜印了辅页出来,和着我的姻卷也一并送去信阳府里,料想着柳行歌大致看了两样证据因而打消接走我的念头,日后好听凭她一命的调遣。 这当然也是后话。 再几日,天清气朗,四太太准备就绪,这几日行为颇得司徒长赞赏,每每夜间留宿至清秋堂,惯得四太太肌肤越发娇嫩,声也是媚里来去,益恃宠而骄。今晨吃过西贡的糖山楂熬雪花梨,午间便要南屏的桂花酒酿醋子鸡,晚上更是打发了下人嬷嬷,便只闹着北罡湖里的玫瑰鱼汤。惹得周管事忙前忙后,司徒长暂且忍着。 我冷眼看着,四太太妄图投其所好留住司徒长对她最后一丝情谊,真是可笑之极。不知何时,乃不知道喜新厌旧真真是这宇宙万物伦常的基础,生死循环,推陈出新方是道理的,你既存在,准有消亡的那一日。再者,这司徒长准不是情根深种的人物,相与的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却改不得本性,学不得一丝半毫的忍性一说。 过夜,窗外风声渐起,云遮月晦,斑竹摇曳,疏枝浅影,吹得故梦紧紧去关了门。我瞥眼见得西窗下一人影摇动,因而使点眼色与故梦。 “那墙角不知是哪里的坏猫子,昨夜来了今又来,故梦,你只找院子里的管事来来,看弄什么耗子药将他的口封得紧紧。” 故梦领命出去,我隐约见得墙角的人倏尔不见了,门里忽然窜进一人,我再定睛一看,周瞎子笑眯眯勾着薄唇出来,关了门,长明烛灯芯明显飘摇。周瞎子放了手里把玩的铜块,直径坐了下来,茶是刚故梦给倒的,我未动丝毫,周瞎子见得,随手拿起稍微抿得一口。我有意打趣他, “如今我才知道,四夫人跟前眼前最受宠的人是谁?我当是哪里来的看相大夫,竟会些旁门左道的工夫来诓骗得司徒府上的钱花。如今看来,四夫人倒是找对了人,这个金主儿却是长期稳定的,比不得我散尽钱财来供奉你这个老神仙。” 那周瞎子扯着脸笑, “三小姐哪里的话,尽来取笑我了。若不得三小姐的供奉,哪里来还愿?昌邑做的不过是为了更好替三小姐还愿罢。” “你是聪慧人,早知道我不是凭一己之力逃出生天,你却还来依附于我,当真不怕引火烧身么?” 周瞎子正色道, “这倒无妨,三小姐吉人天相,昌邑只做得微薄之力。今日之话你可听清,明日戌时 三刻末,便有人阴送你换得菡萏。” 我点头暂且同意,但心中隐隐有一事不明,又开口问到。 “今日你来可是为了迷蒙我睡去,便得他人好处理。” 周瞎子见得我猜透,不免觉得无趣起来。 “正是了。” 这情形我渐感熟悉,思绪不禁到得有些远,心中冷然, “可是四夫人教于你的法子?” “四奶奶怎会有这样的法子?她性虽妒,世家里总不见得用这些下三滥的法子。同我交道的几位婆子攀谈得,我又暗中窥到二奶奶院里几本进物簿,均无这方的东西。连着看得府上近三月进出入簿子,如此看来,想得上回却不是府上之人对你敌意。” 周瞎子说完看向我,我却冷笑一声回应, “我管得他是谁,杀人偿命却是真理。待我找得那人,必定要他暴尸荒野,尝尝其中这番滋味。” 周瞎子哀叹一口气, “如是,我倒想起来,期间还需得靠一人之力。” 我望向他,眼里闪烁着光,甚是神秘, “你若再打迷魂阵,故梦那方是纠缠不久的,那人不消片刻便又得回来。你若是想得这番话被他听取,只管卖关子。” 周瞎子见我有些气恼,也不再绕弯。 “只怕这人你却不愿意借。” 我的确恼了,不想得周瞎子何时竟变得如此婆妈。 “怎的借不得?他是哪门子王公大臣,我却还舍不得的道理。” “此人只得西平王。” 我稍一愣,周瞎子看得其中空当儿,只得摇头。 “罢了,我当说了,你不信。现在说了,你还是这般耶。” 我道, “西平王乃萧地之人,少回皇城。再者其母早薨,内朝里存不得一党羽,哪里有半分的便宜让我占尽?况他有恩于我,虽不能够分清是敌是友,我却不能够恩将仇报。若你真有心与我,倒不如换成临江王,权势均在皇城,用起来倒也方便。” 怎奈周瞎子摇头道, “临江王面上性情虽好,却只见得皮毛,莫不知得他背地里怎样的角色。且他生母在世,总得谨遵母诲。现下朝中党羽虽多,均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主儿,用着不好。” 我不与他再说,只得静心下来思忖,也半大个同意。只 问道, “怎么个用法?” 周瞎子暗自笑道, “我却也不知道怎么个用法,但凡你要用,你自然会用;你若不想用,他自会找着你来用。” 我冷笑一声,这西平王也不是个让人指点的角色,怎的凭这样说话来?当下自觉有些疲乏,便打发了周瞎子早些回去。 翌日,戌时三刻过,我已在常止尚书府中。 稳妥坐着,听着丫头婆子们匆忙的脚步声,来了又去,门外弄得叮当作响。我叹得一口气,竟有些觉得无聊。那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如今菡萏归去,司徒长自然是高兴,府中有周瞎子照应着倒出不了什么岔子。 正想着,我侧耳,又听得门外一阵嘈杂,进退的脚步声也渐渐明朗起来。 门给人开了又轻轻合上,只听得外面婆子尖着声儿喊一句:少爷回来了! 我心里一冷,随即便见得一双褐边粉底的异兽小脚靴落在我跟前。往上皆穿戴整齐,乃是一身素米白套常服。常仕林猛一眼瞥得不自在,又盯着眼看得我,心一惊,连着退出几步远去。青天白日里,枕边却换了个人,这倒还是我的不是了?无端的吓人? 我只笑着冲他讲话, “相公今天是如此了?见着自家娘子却也不过来亲热?” 惹得常仕林目瞪口呆,我又继续道, “常相公,天地父母都拜会了,如今做起腼腆来算甚么?” 只见得他面色苍白,颤抖手举过胸口,指着我颤巍道, “你,你不是痴儿?”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常相公在风月楼楼里做风月人物,惹得天香牌里大姑娘菡萏情根深重却负其意,面上不言一字,背地里却是流利的主儿,不知得常相公逗哄佳人共赴云雨时是否也是如此期艾说话?” 常仕林果闻言变色, “你是谁?” “常相公怎的恼怒起来?还糊涂?我便是你新过门的娘子,司徒府上五小姐是也。上次泛舟蓉湖里,相公又不是未见过我,为何这样问?” 常仕林急得抓耳挠腮,见得我真人,却不信。只道, “我知得司徒府上五小姐前些日子里受了邪气,整日晕乎,行为是怪得些,哪里有你这般言语流利?况我与五小姐有过面会,着实见得她行为确痴呆,怎如你这般?” 我嗤笑一声, “你却知道得多,可还知道,原本嫁于你的正是司徒府上的三小姐司徒轻文?” ☆、东窗事发 见他不语,惊愕着,我继续道。 “原嫁于你的正是司徒府上过继大奶奶的司徒轻文三小姐,她本该嫁的是临江王做妾室。却因司徒长这厮狼子野心,受不得府中二奶奶撺掇,无辜夺了我家三小姐应有的荣耀,致得我家三小姐含恨而终。” 说着,我便另起身份, “原我只是司徒府上,冷春院里三小姐贴身婢女,名烟儿。只因三小姐紫玉消沉,司徒长恐交不得人出来受圣上怪罪,一面也贪图临江王带给的荣耀,竟私自串通二太太,改得五小姐同三小姐的身份。不怕常相公笑话,这府上公子小姐向来私藏在府中养大,自然是不得外人见过的,就连几房奶奶们沾边的亲戚也是少见。” 谈话间,我又见腰间别过的丝绢方巾拿出来,沾得一两滴深情含恨的眼泪,希望助演得更加悲切。我只抬氤氲泪眸,怯怯望去。 “司徒老爷这番做法甚是不妥,我却一丝一毫的办法也未想得出来。早间闻得老爷同四奶奶在清秋堂里谈话,从此暗地里也有幸听闻知得常相公生活里的一两句闲话。老爷想得周全,私下里换得菡萏姑娘过去,抓了相公的把柄,横竖让人说不得半个字来。” 那常仕林听后,当场掀了圆拱合围的八仙桌桌上绸子,零零碎碎碰得那些东西七七八八全倒了下来,响得一屋子回音。外面婆子听得后,只来敲门,闻得屋子里未有回应,却也不敢轻易打开,只远远遣人跑出了院子,慌忙请去常尚书回来。 “常相公也非唯命是从之辈,妾身既然入了常家门,便是常家人,凡事事荣耀皆同常家相连挂。且不论司徒老爷逼死三小姐之仇不共戴天,烟儿也须得心向常家的。烟儿虽愚笨,但也知晓何为忠肝义胆,一心只想得同我家那房可悲的三小姐还些福报。现下如今,我这里倒还是有一计法子,不知常相公愿得不愿得?” 那常仕林虽年轻,却不如司徒楚瑜那番好打发,闻言,当即又冷却了下来。桃花眼直直盯过我梨花带雨面容,踢过身前已经被先前震怒碎成八瓣儿的蓝釉褐底百兽狭口如意瓶,冲我缓步过来,上下打量,也坐得在我身侧,睃着眼看我。 “如此说来,你却是忠心耿耿之奴仆。想来,这调换身份如此荒诞之事,你却也不如实禀报圣上,反得急于同我和盘托出,这般欺君犯上的罪过,如若是万岁爷知道,便是拿出城西过十次才狼的暴行也是不够得的。” 我见他将信将疑,如实回到。 “常相公平日 里也是聪慧人,想必每每出入这风月楼,也少不得听一番宫中之事。那却还是不知晓,当年司徒老爷所娶的八位夫人,个个均是有头脸的人物,凭哪个敢来胡乱辱告的?光得户部侍郎便是院子里四奶奶亲父死随之义子,这等偷梁换柱之事想着做来也是再简单不过。若得我去告发,怕只得尸骨无存也是应受的报应。可惜却是我家的常相公,如此风光的年纪,给司徒老爷钻得空子,落不得好下场。” 倒是这话,激得常仕林险些拆下房梁,急得双腿跳起来。 刚遇着管事的将常止带进来,二人一等婢女婆子见着我甚是惊讶,隐隐知道菡萏给人掉了包。那常止气不过,急得一口吐出老血来,浓得化不开,气味困住房里腥着不散了。 管事骇得瞠目结舌,赶紧唤来了几位夯汉,又慌忙让婆子请了大夫,一等人抬过了常止,移去了正院。 几经曲折,药也替常止开过几幅,珍稀名贵的东西倒也一直用着,但这病情终是不见好转。他哪里知道,此前积了两次怨恨,最后又亲自见得到手的天仙儿媳也给司徒长算计了去,不免气急攻心,心火烧得旺盛,前几日又压了不快,这会子通通一并爆发,心肝脾肺自然是受不得打击,方才病了。 况且那些庸医看着,我在他房间里又熏着了周瞎子给的烟草,隐隐幽幽,日复一日积了伤骨子的痛。三两下便扰得常止卧立不住,昏沉沉又晕死过去。宫中请来的老太医总拿不出法子,吓得常仕林忧心至极。 这日,方等众人去了,我隐将常仕林引到角落私语。 “常相公,现下却是乱了府中的精魂。常老太爷虽是个板眼守旧之人,对你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如今天道轮回,我家司徒老爷顾不得情面,只一心要那菡萏姑娘,全怪自家老爷生得多情些。想来,常老太爷对相公呵护备至,现下遭了劫,心中莫不担忧你,怕是也是听不得我家老爷用那些风月楼风月事胡诌相公的。当务之急,却是要让我家老爷永远对这等事情闭嘴的,缓得老爷的病才是好法子。” 常仕林皱眉思量半刻,当下敲了手,只得同意。又立即同我交换了法子,我只道。 “既然娶了司徒家的小姐,常相公自然是要尊得北朝伦常,好好谢礼一番。不仅得还礼去司徒府,而且要还得风风光光。” 当下常止领了意,写了封条子,整治一番,发命下去,让人备了八箱八柜的金银首饰,绢帛丝绸各八担,如意翡翠玛瑙珍珠玉石全全装八盒满当儿,佛珠佛经佛 像抬了足足八挑子,又另备牲畜流水宴席,请了八方宾客,声势浩大,一路吹打撒福,宴席从常府摆到司徒府门前,足足吃得两三日。 这一弄,弄得司徒府声名大噪,人人皆道司徒府上养出了个金凤凰,嫁过了常尚书府里,皆受得常止及其夫人刮目,且礼义廉耻,无一不精。又说这司徒府家的五小姐邪病渐好,人甚是聪慧,得常二公子宠幸,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久便可绵延子嗣矣。 这话传到司徒长耳朵里自然是不中听的,私里同四太太商议,竟不想那个常家百般好地对待他这傻女儿,也不见得来追究菡萏一事,倒是因祸得福,一时间也是高兴得不行。 趁着酒席未散,大多是常家请来的宾客,横竖闹不到他的府上,便也跟着欢喜起来。 这日晌午后,酒过三巡,个个儿好汉皆醉,离席的离席,闲聊的闲聊。剩得些烂酒杂人留着不肯去,常家管事熊大老哥专挑了个地儿,再开了几坛子好酒献出去,合了口味,那些个人又风风火火吃起来。 偏巧挑事的也生出来,敲叫着唤常府上的少奶奶出来赏个脸面,也得大家还个礼。 常府里管事却也不是吃素,寻常里总得遇着个胡搅蛮缠的主儿,今日也算是演习一番。游在人群里,熊大管事清清嗓,也知道这些宾客最歹不过乡间管学的老师,口齿最厉害,均是不好打发的角色,再者上下打量这人:见浑厚身材,面方口阔,身着挑色大银狐裘绸。头戴玉藏葫芦冠,不福也贵,只好笑陪说, “这位相公看得面生是不知晓的,我家府上少奶奶自来体弱,初春里难免染得小疾,小家子的人,怕来了只得扫相公的兴。改得良日,府上老爷定请帖访过才好的。” 那人挥了衣袂,喝一口烈酒,咣当当放过斛,立即红了眼眶。 “我哪里管得管不得?你只管叫你家少奶奶出来,如此受得你家少爷的情谊,怎有不敢出来的话?” 熊大管事自然知道这人是借酒耍疯做的,也不打管理会他,奈何那人愈闹愈泼辣,竟当众撒了酒,横冲直撞。怎料想去错了府门,直冲冲破开了司徒府家府邸。那府门原本大开,周管事只身一人拦过一巡,奈得那人力气相当,挣脱了便走。 身后又跟来几个褐衣长衫束腰布褂的汉子,拦住他去路,只由得那闹事男人直直进了文渊阁,开了院门,一脚踢破房门,直愣愣破进去便闹。 料得一进门便见二人衣衫不整,心头上一激灵 ,口里大喝一声,震得几里外听闻明白,又一把抓过绯红玉颊的菡萏,凑近看仔细了才直叫好, “这年岁的少奶奶真是好!” 这汉子粗话却不假,看得木立再三,又神癫癫念到。 “这少奶奶真是极好看的!” 话毕,借酒气,大着胆子努嘴给菡萏酥胸前一阵胡乱亲去,臊得菡萏用不过藕臂来回遮掩,无济于事,当即只要个地缝急急钻进去才算好的! 那司徒长如何奈得,见这画面只是怄得七窍生烟,通身的血液逆流,随处抓了个水磨拱凳当即给男人伺候过去。 登时打得男人嗷嗷直叫,昏死过去,脑袋出了血窟窿。 这一闹,那府门前欢腾的宾客离了位,全全涌进了府里。周管事应酬不急,见得那几位架住自己的夯汉脸色大变,放了手一头冲入文渊阁内,手忙脚乱,匆匆抬出个昏迷人,登时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得噼里啪啦。 正热闹,自那熙攘人群里打出个急报,莫约十五六岁的栗色绸衣束发小童跑着进来拨开众人,只冲仰面抬出去的人物喊了一声, “俊王爷,俊王爷!” 司徒长眼前登时一黑,瘫坐在地上。 ☆、歪打正着 司徒长眼前登时一黑,瘫坐在地上。 此时常止方喝了药,只因心情大好,勉强用了几口午膳,正端坐在四处挂顶青褐大绛珠夹纱软床上,倚着软棉顿,慢悠悠地听熊大管事回探。 原是这临江王大婚在即,朝中□□一切均筹备妥当,宫人领圣旨在皇城内外发了贴,专请得八方封地亲王入京共同朝贺。以显皇恩浩荡,一则免了时年六月再朝贡之人物财力,二则省了半把皇城民膏供这婚庆使用。 临江王虽未是嫡子,其母却深得圣上心意,自古来宠者为尊,想来日后必定继承大统。这皇位的排位又哪里是那些争不得雨露春风的妃子娘娘可以贪慕的?更不消说死了母妃的皇子公主,早不知被皇上抛到什么地界去了。 本这圣上同宗同室兄弟共八人,除得东南两地亲王早前月去世,属地子孙应当守孝因而不得来此外,其余亲王及其后世皆在赶来皇城途中,其他不消说。 又说这北郡邑地离皇城最近,方圆百里只隔一川一峰两泽地,路程慢则半月,快则十余日头。北郡邑地属怀北王,偏巧又是八兄弟之中与圣上交情最甚的小弟,自然来得早些急些。 早年两兄弟进学均是形影不离,同寝同食,感情总归是在。自怀北王到属地,哪一件事不是万岁爷亲启的?只怕除开传宗接代,再找不到皇上管不着的事。 提着怀北王嗣,这里又有一番说法。常止料想心里也知道,有气无力咧了嘴,示意让熊大管事继续说下去。 怀北王成婚早,晚得一子一女,同怀北王妃伉俪情深,又无案牍劳形,大都清闲,过得神仙眷侣般。弘治元年,新皇登基,万岁爷自喜,赐了怀北王一姬一妾,为得绵延后世。未曾想此番积了恨,怀北王妃绝非斗筲之人,却是坚贞品性。大婚夜,怀北王妃受了二位姬妾之茶点,含笑赠了喜气,又将吉人送入新房,未有半分嫉妒之心。夜里辗转,而后起身交代婆子丫鬟,房里何处细小一一俱到。 翌日,众人才发现怀北王妃梳洗得体,着新服,仰面其床上,含玉而死。 怀北王悲恸悄怆,大丧七七四十九日,随即入葬,再不得提及娶妻之事。又遣人将那两姬妾好生安顿,至此也再不见面。 期年,女百里茗陵时年十六,染病而亡去。只留得一子,百里茗俊。丧妻之痛非寻常,而后越发珍惜宠爱溺着这百里茗俊,弱冠便请圣上赐得一“俊”字,封得北郡邑地一分属地管辖,且叫俊王爷。只是无奈得很,终究是 宠溺得过度,百里茗俊打十二过,便好得喝口酒。好歹劝不听,怀北王并不忍心打骂,只教他认了这作祟的东西。 那日听得常尚书府上因娶得司徒府里五小姐还礼,在皇城里大摆筵席,果得好酒好菜招待,随即进了皇城,紧赶着拜了皇伯伯便偷带了几个夯汉小厮,从这里来。不想吃的酒多,又醉人,便干了这等糊涂事出来,惹得头上多个血窟窿。眼下也不知晓能否过的去,众人服侍着光躺宫里去了。 常止挥了手,只想休息。熊大管事赶了一干人出了屋子,常仕林随即又将我拉回了房间,神色慌张。 “如今这是如何是好?你父亲是动了俊王爷不假,受了惩罚那是应当。可好歹是常家做东,你又算得是常家人,若圣上真审问起来,常府上下到底是要受牵连的。” 我冲他冷笑道, “这个倒无碍,当街如此多人,均属官达官显贵的说。即使是皇上看着怀北王的面上有心偏袒,也是不能够服众的。你且放心,不日皇上定要召见你我二人,你只管照我说的办妥,准保得你府上下相安。” 正说着,外院进来了个小厮,规规矩矩作个揖,便道。 “少爷少奶奶,宫里一位庭事来话,请老爷少爷少奶奶速速进宫去。” 当下常仕林看我一眼,吩咐小厮招待庭事稍等片刻,自己则带人进去换了一件官衣裳。再转出来,我已经收拾得当,且无带首饰之类,一身轻松。那庭事只催了一轮便上了辇,叫了车夫匆匆赶去宫里。 方进了宫门,庭事停顿妥当便引我二人原地歇息,恰又等得一炷香后,常止的四抬海石璎珞轿子来了,这才算到齐。正欲走,我抬眼看那一深栗色圆领阔腰软服之人由远及近,后背里跟着几位恭身小厮,一肚子摇晃的油水,我才认出来,这分明是安道仁安记事。 安道仁扬着突兀的肚皮,松了点腰带,受过了引导庭事的拜见,这才瞥眼将常止看到。毕恭毕敬打了个揖,又专挑了些福话讲给常止听。那常止自然是欢喜的,从官服里面拿一串吊钱赏给他,又问。 “劳累了记事,这是往哪里去?” 那安道仁啐一口,没得好心情。 “昨儿我这华定门里清扫门户,捉了个不要脸面的狗奴才。” 吩咐了后几位小厮快些赶过去,又道。 “原这华定门华泰门的事务总归梅玉妃管着,出了这等子没脸面的事来,惹得娘娘玉体欠安,私 下里正等着处决。我这里忙乱倒是不要紧的,怕就是传到皇上皇后耳朵里去,又不得个结果,让这攀附吃老本的女人给逃了去。今儿个你犯错误,得了便宜;明儿个她犯错误,得了便宜。我这宫里没个王法不是惹得主子面上无光,跟着受连累么?” 常止一面劝慰,一面打听。 ☆、移花接木 “可不知是哪宫里的奴才惹得记事如此恼怒,还惹不得皇上知道。” 安道仁眉峰一蹙,私底下小心回着。 “可不是以前侍奉过高太后的老娘子么,那作祟的东西不知好歹,仗着万岁爷吃她几口子的奶就越发的没出息,偏巧遇着玉妃娘娘管事,当场给逮住了。只是问不出原由,跑了个男宫人,我这还赶着去盘问哩!常老爷休得再问,我这去晚了,倒是该罚了!” 两人再寒暄几句,便散了。 我心里听得一惊,已是初觉危机。想不到离四月愈近,这长姨娘就愈发的危险。原想得皇后知道她我二人的勾当定少不得她受苦作难的,今日见得这宫中行事煞是谨慎。长姨娘同陈庭事之事未得皇后披露却因行事不当给梅玉妃抓了个现现形!我反复思忖,却也不得要领,想这后宫里,梅玉妃虽得恩宠,地位也不及皇后万分之一的。摄理六宫事务如此之久,若瞒得过她的眼耳也并非易事,我想着什么地方是出错的,但也想不出个好的法子来,只得跟了常仕林前行去。 到祈祉宫,那庭事引我三人进去,只见宫门正闭得紧,一天青外套束腰绸子衫男人迎出来,相互作揖,庭事交代给他句话便走。原这是祈祉宫记事,复姓皇甫,因犯忌讳,折了个姓氏去,留得同音府字,暂且叫的府记事。 府记事拜见了常止,只开了右侧一小门子,里面窜出来一抹灰直裰衫小工事,低眉敛眼,模样忠厚,刚添了茶进去,又摆了几道点心。府记事请常止常仕林上座,又命一小工事拿来软墩供我坐着,交代了一句话,便出去。 “请常尚书常相公常少奶奶好生候着,皇上正面着司徒老将军,待宣便是。” 那常仕林果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期间斜眼看过我几次,直到常止坐不住,叫了府记事跟着转出去,他才过来拉住我问到。 “这究竟是怎么个回事?要打要罚都没个准信,这样火似的烤着好没意思!” 我推开他的手,只道, “你急甚么?如今犯了这么大的错,皇上也不着急见你我,偏要在这殿里候着,想也知道这番原委。那俊王爷犯了事,不占理,横竖是偏不过去的。这会如果不是在商议着解决,那司徒长怕是早给掉了脑袋!任凭他战功显赫,抵得过法律伦常么?还轮得着你我好吃好喝好招待地坐在这里么?” 常仕林似懂非懂,看着一位小工事转进来,却也不敢再开口。 光在外座得日暮, 府记事方才宣我三人进去。 直通通走过粉雕玉砌的回廊,斗拱彩绘无一不精妙。八角宫灯未亮,参天树森森,海棠花簇簇,转角儿的玉池里走过几条肥硕锦鲤,隔桥的流水下更浮得几缕幽幽梅香。刚下石阶,又上丹墀,夹道两旁白芍药开得热烈,剔透晚露含羞其上。芭蕉离得稍远,只撒下来一片阴凉,怪冷得人。 府记事扣门报名,只听得几里面殿事声音洪亮: “进。” 我三人方才进去。 一道乌木镶金屏风拦面前,我三人小心翼翼走过,别有洞天!只见得里面大非常,正室宽长一致,目之所及金碧辉煌。正中放一八尺檀香书几,那男人正襟危坐于后,穿着考究,竖领上绣有双龙图案,袖子里藏宝月云霞,明黄色玉冠。双颊肉紧凑,胡须三寸且花白,鼻梁英挺,目微怒。看得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常止呵斥得紧,将我一把拉下, “孽障,还不快跪下,参见皇上!” 那两人见过,匍匐在地,也只得常止出些声儿来。我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东西两面分别坐立有人。左侧放一四角梨纹金丝木椅,那女人珠冠流苏,绛唇轻点,光华凤服!是皇后也,她抿嘴不做声,只微笑见我,赫然坐于木椅上。左立其子临江王,方才是西平王。两人官服上身,俊美非常。右侧站得一官服男人,年过半百,面上浓愁不散,想着便是得怀北王。再者殿事三人,记事几位,司徒长也跪卧其中。 未几,只听得皇上开口,声音浑厚。 “常尚书,你可认罪不认罪?” 常止一听,当即吓得浑身发抖,颤巍巍说得一两句话出来。 “皇上明鉴,臣何罪之有?不过讨得司徒府上一小姐做儿媳,兢兢业业数十载,未曾做得违背良心的勾当!看得儿媳入府来几日尽心尽力侍奉公婆,大有良家慧心风范,所得儿意,大摆筵席宴请八方之友,彰显这御赐的金玉良缘,以显圣德!臣,何罪之有?” 皇上只低哼一声,娓娓道, “朕只听得市井人言司徒府家五小姐虽少得聪慧,却因病魔上身,精神恍惚,只说得些好不文雅的话来。怎的还能有侍奉公婆之说?” 常止立即辩到, “皇上有所不知,儿媳之病虽古怪,却时好时坏,发作反复。如今到了常家,理应常家管理,请得名医,求得良药,人参和着吃了几回,倒也见效!” 只听皇上拍案而起,大变脸色, “好你个常止,这罪分明不碍你事,你却百般狡脱!若不是其中有因,事里蹊跷,你怎的还包庇着司徒长?” 常止一听却不得了,心里渐渐明白几分,原是拷问了司徒长不解气,气里没处发,偏巧遇着他,所有的气性一路子全全给发了出来。只得苦道, “臣不易得个儿媳,却因同司徒府上有牵连,故得如此,还请皇上明鉴!” “你确认定了这个儿媳,不得来诓骗朕的?如今朕却听得坊间传来,你家儿媳原不是这司徒家的五小姐,成亲拜堂这等子事也非朕面前跪地之人,现如今你们究竟是何勾当?那日俊儿酒后遇着的人是甚么人?说起并非司徒长续弦,又同司徒长无半点关系,难不成其中有何道理?” 常止这下大彻大悟,原想着皇上如何处理,而今不知哪个好心的人出个法子。那日俊王爷轻薄之人既然并非司徒长房里的夫人,也不是丫鬟小姐,算不得俊王爷的罪。如今圣上故意不言,只冲着司徒府上嫁娶隐瞒的事情,想如何治司徒长的罪来,这倒是合了他的心意!再怪不得他的罪! 便道, “臣实属无奈,眼下不得不隐瞒。原这儿媳的确是司徒府上的五小姐不假,臣见过几面,其德性温和,风姿秀丽自然不在话下。奈何遇着这样的变故,为府中早去的七夫人魂魄附体着了魔时常疯癫,这老臣也明白其中道理,对五小姐是不得嫌弃之说的。不想着从司徒府上抬来的轿子,拜过天地,发现却非五小姐本人。那丫头甚有灵气,又想得小儿自小病故多,索性娶得一房着数的,好来冲冲喜气,也不过追究。可近日那拜过天地的儿媳却丢了,换得这未曾拜过天地的五小姐。虽与五小姐貌也秀丽,臣也是嫌弃不得的,但臣着实觉得苦闷,无处投递!说我这苦命的小儿,自打先前儿的媳妇一走,成日屋里外里闷着伤心,不想又害了病。这下才想得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名五小姐侍奉得当,摆了筵席,只为给我这苦儿过过晦气!” “好糊涂的话!” 那皇上听后当即黑了脸,拂开书几上一等茶具,叮当响不停,又一手指住常止责骂到, “儿子不懂事,老子也跟着胡来么?你乃两朝的尚书,分明是不记得这国家王法!自朕摄政,哪里还听得巫言巫语的话?你只求得你儿平安,这等糊涂的话却是从哪里听来?只管捉来这妖言惑众的道士巫师,趁早打他得原形毕露才好!” 那常止怎奈得皇上如此大的气性,跪在那里又不敢开口,只瑟瑟发抖。奈何这里常仕林抵不过这样大的场面,骇得神形具损,两眼一翻,登时就怄出一口血来。常止看得心惊肉跳,几下赶过来,又哭着求了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家里有些事,碰上国庆节,所以更晚了。 ☆、不速之客2 “罢了罢了!” 皇后只说一句,见得这罪状单拆开看着虽大,却一桩桩接着不好发作。如若处罚了司徒长,那必定认得俊王爷轻薄的姑娘是常家的儿媳,乱了伦常。一来俊王爷脱不了干系,怀北王定是不好打发。二来梅玉妃近日圣眷正浓,且又同这司徒家是姻亲关系,怕是怕圣上未必舍得那矫情贱人伤心。 如若只惩罚常尚书家上的,这于情于理也是说不过去的。尚且不说大婚当日几家大户公子少爷眼睁睁看着常家媳妇是另有其人,又有王孙世子用长街宴见得那日俊王爷的丑态。这样下来,倒是皇上糊涂判得的葫芦案子。 这样想来,不如大家全退他一步,各自收敛半分,不知道的就糊弄过去,知道的只当不见着便好。 当下拟定一个计划,罚得俊王爷抄谒佛经百遍,跪宗庙祠堂三夜,为司徒府上三小姐出嫁积福,还冒犯司徒老将军的不是。又罚司徒长将拜过堂的媳妇送还常家,不得有怨言之说。因其欺下瞒上之罪,削官二级,年俸减半,相关联系的娘家亲戚皆跟着减年俸。 至此便开了口说话,又暗自同皇上私语。恰好合了皇上心意,又排得忧患,自然是得皇上赞赏。 当下从外殿匆匆来了个工事,匍匐在地上禀报,原是俊王爷醒了。怀北王听了也宽了心,急忙拜过皇上便让工事领着去了。 几人分别扶着司徒长、常止起来,纷纷当下又抹了泪,赶紧谢了恩,又有人将常仕林扶起来站定。那厮只道是过了这劫难,冲我有意看来。 皇上吩咐着赶紧送人下去急急了结这事情,怕就是怕得节外生枝。 怎知道皇后又道, “皇上却糊涂了,怎的就回去了?眼下这五小姐是没有着落的,可回哪里去?若回得司徒府上,免不了遭人诟病;若回得尚书府,则言不正名不顺。” 皇上回了神,这几人方才将目光锁到我的身上。 “皇后说得对了,朕确忘了。这司徒家的小姐既然许了常家,自然是常家的人,虽未有像样的仪式,但已心知肚明。如今却没了好日子,待得晋儿大婚后,朕自然命人挑个吉祥的日子来!” 常止连忙去谢恩,奈得皇后在一侧讥诮道, “常尚书却是高兴早了,那大婚当日司徒府里花轿被劫一事常尚书如何不说?光这一件事响彻邻里,你若不说得,方就可以瞒得皇上也不知道了么?方才臣妾见得怀北王在此,深明这等家丑怎能 够外扬?你不如实招出来,倒还等着本宫给你数个清楚么?” 那常止听得浑身肉大颤,匆匆忙忙又只得跪倒在地上。 皇上听得不明白,想着常家大婚,婚轿自然比不得寻常人家,方是从宫里借出去的,竟然有没王法的人来劫难他,便大喝道, “竟有这等子事?你那常家的花轿竟是朕这里二品敕字夫人才能坐的,借与你,是哪个没王法的人竟然敢劫了去?” 皇后讥诮了常尚书两句,又看过司徒长道, “如今臣妾却不知道是谁,怕是这其中原委,也是在劫车人身上调换了去罢!如此放纵了,那还了得?” 常止听得明白,这皇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针对自己。那司徒长更是听得明白,知道皇后有些挖苦,将矛头指到了两人身上,只怕互相推脱这个责任更会引得皇上反感。便跪下来道, “但凡这人是皇城中人,老臣定将他捉来面圣,重重处罚一番的!只求皇上给老臣一些时间才好。” 皇后冷笑一声,走过皇上身旁,低低道, “这便不用着司徒老将军费心了,臣妾惶恐得很,闻了这事便差得些人去打探。只是去的人到了那竹海也过不去了,分了两个岔口。回来说时,我只叫人再去找,方圆百里,竟找到个好去处。原是竹林岔口出去,再走十几里,有个田舍模样的地方,皇上记不记着赏赐了谁在那里住着?” 皇上轻呼得一声, “这等事情,朕哪里知道?” 皇后又道, “皇上自然是不知道得,所以臣妾说这是家丑,岂能外扬的?弘治七年,言儿从封地归来同皇上拜寿,皇上可不是赏了言儿几方地么?他未曾要,说过于繁华,反而在成外头做了个农舍来住着,皇上当真忘记了?” 这一说不得紧,那几位匍匐在地的人倒是惊着了。 我只当惩罚了司徒长便完去,没曾想周瞎子倒真的将这个西平王用上了!唬得常止常仕林二人心惊,我便是知道这个常仕林在想的甚么!再看那西平王面色不改,只向前一步出来,将锦袍一带,跪在了皇上跟前。 “皇后娘娘说得不假,父皇,的确是儿臣惹的祸,还请惩罚了儿臣。” 皇上当即气得不行,只张口说了句孽障。坐倒在龙椅上,喝了口皇后送上的茶,又命几位旁站的殿娥按了几次脉,方才缓过来,一口一口叫了孽障! “好糊涂的事,你做这事为何?原是你八竿子亲戚的事务,你为何要去参合?若你母妃在天有灵见了,叫她怎样安心?” 百里言只道, “儿臣罪责大,却逃不了自己的心,现下只愿父皇将司徒府上五小姐赐于儿臣。” 这话一出,若我是他老子,也得打他一打!明明白白,一个痴儿,又是一个晦气挑事的东西,若皇上真舍得,那便不成道理了。 “不成事的东西,不成事的东西!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做得?虽说得常尚书是臣子不假,哪里有王孙公子要臣妾的?朕念你一向行事稳妥,如今却为何痴狂到这个地步?难道真是作了祟不成?” 百里言只道, “她是许人了不假,但儿臣忠情于她,却不想了此一生,故得出此下策。但凡见得,五小姐颦鼙都是系挂在儿臣身上的。” 我心里冷冷一颤,想这西平王真真是个顶会说话的人物,只是平日里不言一句的模样倒像个不会言语的书生而已,却还是为他的样子诓骗了,现在想来隐隐感到自己实在是惭愧。只得低叹一声,周瞎子原来的计划里面我并不知晓这西平王能言善辩的话,但看这几人怎样收拾。 只听得皇上怄得一时间提不上气来,瘫软到龙椅上,皇后也充着来规劝,一面也唤身后的殿娥去宣太医进来,一面也说。 “言儿你怎能这样同你父皇置气?你是众皇子里最稳重之人,说话做事都是有礼节的人,如今是着了什么魔障?你快些别说了,司徒老将军,你却还不将你家小姐带领去。” 当下几人倒反应过来,跪拜退下,打发了几辆车,各自回去了。 当即回了府上,司徒长恨得咬牙切齿,见四太太殷勤跟上来,抬腿就是一脚,将那三十余岁的夫人踢得“哎哟”一声,直直滚下了几个石阶,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那舍青也是个只认主儿的人,看不得脸色,当下拉住司徒长的衣摆,叫个公道。反倒得了司徒长一个耳刮子赏赐,丢了两人,往自己文渊阁去了。周管事接了我,又去料理四太太,整个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 我原是不想进府的,这里人气味太少,惹得我浑身僵硬。怎奈那四太太半路里爬起来看着我冷眼在旁站着,气不打一处来,扬着手便要拿我出气。我左右不相干,正不打算躲着。只听得外面门口看门小厮进来报了声话, “传西京太守口信,西京世子官公孙良小舅爷求见,拜会老爷二奶奶四奶奶 五奶奶六奶奶身体安康。” 四太太脸色一变,心中暗道不好,连忙转了方向,匆匆往着文渊阁去。半道里听闻消息,那司徒长从院子里阔走出来,恶狠狠地上啐一口,大骂。 “我怎么忘了!那个作死的小娼妇,竟然请动了公孙老头儿,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暗地里通风报信!” 小厮跑进来问到, “老爷,小舅爷是放进来么?” 司徒长一耳刮子扇过去,登时叫那小厮昏了眼睛。 “且给我等着,没我的命令,我看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去开门放人。” 正说着话,我只听得轰隆巨响一声,再转身去看时,府门早被人捅个大窟窿,断了的木头砸伤了两个小厮,坐在地上痛不堪言,四处木屑乱窜,风里又扬起尘埃来。 门洞外先踏进一双青缎褐底插羽金边靴,隐隐再进来一人,那人浑身横肉,摸约三十岁上下年纪,赤着胳膊,鼓出来一双蜜蜂眼睛,手里持着一根五米余长的黑纹牛皮麻花鞭,一挥手打在地上,地上青砖立即碎了一半。 他声音浑厚,只说得缓慢, “姐夫可好?怎地不见我素雅姐姐?还劳烦姐夫将姐姐请出来,家中别得这些年,老父亲甚是想念,如今特地遣我来接着姐姐回去,也好听听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 那皮鞭的威力自然是不小,怎奈得司徒长也是纵横沙场二十年的老将,只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见公孙良明摆着示威,他也不得害怕半分。 “我当是哪个?原来是你,你无事来这里做甚,你姐姐在我府上好吃好喝好伺候的,你却来这里捣什么乱?趁早回去复命罢了。” 那公孙良冷哼一声, “姐夫这话怕是说得不大客套,小舅此番过来,必定是要有事么?若无事,也不能走这个亲戚么?只怕生疏了叫人笑话。如今我只要见姐姐,其他一概我皆不管去,你若拦住我不让,明儿我便齐奏皇上,让他老人家来评个是非公道。” 司徒长深知这个公孙良的脾性,世人皆称是个地痞无赖,若闹了这些事情去宫里一则叫人笑话,一则又惹得皇上怪罪下来。便道, “你且去厅里候着,我自派人去叫她来应酬你这个冤家。” 当即命了人唤工匠来修缮府门,又遣人带公孙良去厅里。周管事吩咐下来,厨室里忙动起来,当即好酒好肉地伺候着,司徒长全顾不得管我。 ☆、瞒天过海 那个痴人只道是顾自己吃喝的东西,也不见得同一人说话。几位小厮将酒肉抬了上来按顺序一一摆放好,自然是不敢多待的,生怕这人喝酒后发起什么疯来,都只站了一会儿便匆匆下去。 公孙良方才喝了一杯,不觉身体暖和起来,又伸手撕了一盘子的酱牛肉吃,冲外大叫了人进来,赏了两盘子的牛肉出去,外面候着他的队伍,只下了马,在偏厅里等着。那人来了,撤了两盘下去。登时也只剩得他我二人,我见着没趣味,抬腿便要走。 哪知道公孙良睃我一眼,鼓着蜜蜂眼问到, “好没礼貌,你是哪院子的丫鬟?我怎么没见过你?好说了来,我得让你家奶奶教训教训。” 我嗤笑一声,思量半分道, “堂舅舅自然是不曾见过我的,这一年到头的,司徒府上舅舅也不肯赏脸来个几次的。家母去得早,我自然是受不得父亲待见,堂舅舅哪里有这多余的时间花在侄女的身上?” 这话说不得,一说公孙良便来了精神,拿了一旁的热手帕,单将手上的酱汁擦了个干净,方才道。 “我可不知道哪里来个旧侄女的,” 末了上下打量一番,忽地想起来,当即放了手中的酒具,只将我看了又看,直叹到。 “了不得,了不得!你可是府上三奶奶的女儿,轻文姑娘?” 他又看了一回,直摆手叫道, “骗人的家伙,我虽不曾来过司徒府上,却也知道那三奶奶生出的只是痴儿一个,如今出落得如此干净伶俐的,你怎的能是?” 这厮本来就是不务正业的主儿,少不得在外面做些糊涂的事,虽然得公孙老先生的福气,见的都是大达官显赫的家女,结交的却比不得,均在市井混得地位。我稍作打算,只流了泪,一口气跪在地上啜泣。冲他说, “堂舅舅是不知道的,素来父亲不喜我,如今好不易有了个脑子,原是府中上下心知肚明的事情。父亲同四娘计划得精,横竖封了上下的口,也不知得打的是什么算盘。只当换了我同五妹妹身份,让那苦命的五妹妹嫁做临江王的姬妾。五妹妹生得如水葱般嫩,我上下思量着,怎的能让她去做了姬妾?瞥开得宠不得宠,光这等级也是受得别人的俯视,正当儿的王妃不去做做,偏生要她做个陪房的?四娘将我收在院里,说不准得盘算让我嫁去哪一封王府里,做个正室王妃,听起来也体面些,她倒得了个便宜!二娘气不过,将我打发嫁了常家的 二公子,父亲便胡乱找了个菡萏姑娘的名由,中途劫了我的轿子,将我换得过来。如今这事儿闹到皇上面前,他左右不松口,只说对菡萏姑娘情根深种,倒使得皇上对了他的心意,菡萏判了常家,这才将我换了回来。仔细还同四娘计划着哩!轻文命贱不值当堂舅舅救我出苦海,但求堂舅舅看在昔日姊妹情分上,还将二娘好生救出来才是。” 这公孙良听不过气,猛地站起来,将桌上酒具摔得粉碎,大喝一声, “好一个老匹夫!” 只胡乱毁了桌上的佳肴,看得黑脸通红,四处寻了他随身配带的五余米长黑纹牛皮麻花鞭,拿上便气焰冲冲要出门找司徒长那不知人性的老东西比个高下。 我内心暗自笑过,只急急过去将他锦袍末子拉住,哀求道, “堂舅舅如此是做什么?早知道轻文便不告诉你,你这去找父亲做什么?却要和他分个高低么?轻文死不足惜,可怜了心疼我的二娘!现下二娘是府上的奶奶,在父亲手上锁着,万一动起手来,堂舅舅是不怕的,可二娘身上哪里受得这样折腾?只求堂舅舅好心,从长计议来!” 他听了方才静下来半分,想着也算是个道理,只苦对我道, “苦了我的堂侄女!那司徒长没个福分享受!你且放心,你又什么好法子只管告诉你堂舅舅,但凡救得出我家妹子,你可算立功!堂舅舅一定将你一并带走,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想嫁谁便是谁!” 我内心暗自想到,这公孙良想来也不过是莽夫一个,有勇无谋的多。且为我用他一用,再进宫一道儿,长姨娘还等着我去。当下敲定,只说了个法子,便各自散开。 当夜里,我横竖睡不着,干脆起身,靠着窗又翻了几页的书看,见故梦伺候得困顿得不行,便让她去歇息着。到四更天,故梦来催了一次,我才让她吹了灯,躺下,硬才模模糊糊睡得个大概。 这第二日早,皇宫里打了急报去,府记事匆匆从祈祉宫跑了出去,去了皇后的行香宫里传话。 “回皇上的话,司徒府上管事刚来说话,说是府上五小姐司徒轻珑,昨夜儿没了!” 那百里恭行胡乱听得,当即命人进来换了衣服,又匆匆梳洗一番,让人请了司徒常止两家人来。这会儿几位管事的殿事跟着他,自顾过了祈祉宫里,急着宣得几位封王过来候着。 分不得青红皂白,司徒长进宫便先请了二十棍子受了。常止坐在一侧,只管自己抹了泪,心 口里叫着苦,又不好发作,叫他如何是好?儿媳却还未送到自己的尚书府去,这儿媳的姐妹却走了,不是明摆着让他常家跟着沾了晦气么?登时心口不一,只嚷了好好儿的儿媳走得如此无辜,一口又咬定了司徒长背地里做了些幺蛾子来。 两家辩不出上下,司徒长苦道, “圣上明鉴,昨夜火来得古怪,老臣却也是措手不及的。几房的夫人都受了火气,正在府中养着。绝非得亲家胡诌!” 奈何那常止竟也是个不得服气的人物,指着司徒长鼻子骂。 “便是你,出这大的事,若非你,老臣的儿媳今日便可到府上来。如此来着,菡萏不仅要守着五小姐的丧期,老臣这原本的另一个儿媳也遭你算计了!你只不想送着过来,见不得尚书府上比得你司徒府上安宁!” 见得常止不依不饶,司徒长哭天哭地倒在圣颜前, “常亲家如此说便是污蔑亲家了,老臣这府中一时间去了位千金,心中自然是苦闷的。且昨夜儿老臣同府上四夫人一直在清秋堂歇息,哪里做得这些污秽的事情?圣上若信不过老臣,便可全全请得府上的人来一次!还老身一个清白!” 那常止冷哼一声, “让你府上的人来有何用?你养活的人,自然是向着你说话,到现在你却还在诓骗圣上!只苦了我那可怜的两位儿媳!” 这间,府记事从外殿里进来,只跪了等百里恭行问话。 “府上可清理了?” 府记事答清理早了结了,只是百里恭行见他话里有话,断断续续,便只让他直说,府记事扣头继续说着。 “只是,并未找得五小姐的尸体。院里该烧的东西全烧尽了,服侍着小姐的丫头正闹着跟了去,卑职让人将她锁了去,再带了来。” 百里恭行一听得,马上遣人将故梦带上来,一行人面目严肃,故梦只哭得险些断了气。百里恭行正襟危坐,只询了几件事,奈何这丫头全然听不进去,摇头摆尾地哭了一场,话也不能够说,府记事奉命才将她拉了下去。 那司徒长只薄命地叫唤,跟着也哭了一回,惹得常止气性不打一处来。便就是咬定他从中作梗,心口里恨不得将那翻恶性和盘托出。但又隐隐忌讳,只气得在靠椅上发抖不说其他。 “回皇上的话,司徒府上几位守更人方带过来了。” 府记事领了命,将几位夯汉调了进来,才问着。 “昨夜守更可见着什么?面前是万岁爷,可不许胡诌,纵然你们几个受恩在司徒府上,若有得一句虚假妄言,定是不能够存活的!” 那几个汉子哪里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当即跪着拜了又拜,连磕头作揖弄了个四五下,才止住。又哭着回话, ☆、阴谋诡计 “万岁爷在上,小的怎敢胡诌?昨夜我同先守先仁先义兄弟三人轮流守更,冷春院里见了火苗子已是四更过了半刻。我家老二先守兄弟眼好,见了火苗子便去大院子里要水,叫着几人来回火已经烧了大半!大奶奶院里的房子最老,木头梁子也腐得很了,又连着檐,加上平日里院子不曾存水,烧得快,我四人方才去了大院子里借水,却是晚了。回来便见冷春院子里燃过了大半!” 常止在一旁抹了泪,不等百里恭行开口便阴阳怪气地冷笑道, “你这样说,只怪得你家大奶奶自己院里不全按着你的想法建造才害了五小姐的命罢?” 那汉子自知说不过他,转身又同百里恭行扣了两回头, “常尚书大人的话却是欠妥当了,小的哪里是这翻意思。” 只听得百里恭行高坐案几,大喝到, “朕却未允得你言语,你却百般开脱。我只问你,昨夜府上出火,你可见着其他作祟的人了?” 那先礼头子手脚一哆嗦,只让百里恭行看着记在心里。 “有是有这人,方是昨儿下午来了府上的小舅爷!” 百里恭行又仔细问了来历,方才明白,这个舅爷,原便是西京太守公孙敕之子公孙良这小痞头儿!心中当即有了嫌隙,不知道的便罢,虽然山高皇帝远,皇城里始终有耳闻,想来常年里百里恭行也只是睁眼闭眼的事情。便让府记事赶紧去司徒府上将那公孙良速速带来问话。 少卿,只见一锦鼠裘银貂围的状年男子阔步从外走进来,毫不拘束礼节,匆匆扣了个首,问了安,百里恭行方才允他起来。 “昨夜儿司徒府上守更四兄弟见着你,这火可是你放的?” 怎奈得公孙良嗤笑一声,瞥过司徒长。 “那几个用不着的坏东西,吃了他家的饭,自然是要顺着他的话说。皇上在上,仔细想着,臣哪里有半句话是假的?臣哪里有心思去害了自己的堂侄女呢?但凡他司徒长说得出一句话来佐证,臣便当即剁了这手,给他赔个底!” 未几,又听得司徒长哭惺惺,在一旁道。 “你总不是好心的,说来看过府上的姐姐,不知道心口里怎么算计我的?素常听得人说,你在西京玩得张狂,监守自盗,亏了库里几百斤银子。如今皇上钦点的刺史来问话,你拿不出银子来,公孙老爷子不给你收拾,你倒好借着看我夫人的名义来,生生要我替你断后事,我便是不 给,你只烧了我府里小姐的房子,给我颜色看看!我倒说得对不对?” 怎奈公孙良听得怒火中烧,掀了衣袍便拿过手鞭要打。但心里又暗自一想,此话说得不假,若打了司徒长闹得人尽皆知他如何在这里立足?再者抹黑了自己又得不了甜头,登时整顿了面上的表情,缓和下来,藏了鞭进去,再说话。 “姐夫这样说怕是要不得的,素闻得姐夫对里外皆受人称颂,却不知为何,其姐上月里暗地里向家投来书信一封,句句斥诉着姐夫不是,将她院子里整人关了起来,也不容得一人出入。竟也不知是为何事!家父见了焦灼不安,便托了弟弟来看看,敢请姐夫好生说说,面着万岁爷,嘴里多了一句假话却是要遭受大罪的!” 司徒长面上波澜不惊,只道, “万岁爷在上,老臣自然是不敢多说一句假话的。府上二夫人好好在府里做仙神一样供着,管吃穿保暖,哪里有你说的这等子的荒唐事!” 公孙良见他十分抵赖心中自然不大爽快,却隐隐笑道, “是不是你我说了均不算,我这却有一上好的证人,只管你说着坏话,且看看哪个服气!” 便冲殿外叫道, “叫她进来!” 府记事引着,将珊瑚色珍珠帘撩开,我方从后面姗姗走出来,只看得司徒长目瞪口呆,却也不做评价。那公孙良心口里笑得夸张,当即拉了我跪下面圣, “姐夫说着未有这一等子事,我这儿堂侄女儿好生生在这里,你却又怎么解释呢?昨夜幸得姐姐派人来说话,提防着姐夫同府上四奶奶,且不说着你二人心术不正,你多想的总是菡萏那娼妇。且昨日面了圣,有了结果,心底里自然是不想送着那娼妇走的,保不准夜里想着过来会害了五姑娘的命,专嘱咐我多多留心。这不四更天过半刻,我在冷春院外徘徊,见着姐夫的心腹周管事用药药了几位院子里的婆子姑娘,一把火加了酒,烧了冷春院子。幸得我在,急急将我堂侄女儿救下。若不是,现在横竖姐夫占了理儿,我倒成了狠心四奶奶同姐夫的刀下魂了!” 唬得司徒长浑身一怔,指着公孙良鼻子呵斥道, “满口胡言乱语!这乱臣逆子的话好糊涂!老臣自己生的女儿,哪里舍得加害?” 那公孙良不禁冷笑着啐地一口, “姐夫为人弟弟看得清楚,再不说姐夫为了一位菡萏姑娘魂魄离体,只让四奶奶求了自家的父亲,作弄了户部里面的 档子,将轻文侄女儿过到自己院里,横竖让人怀疑不到自己身上。又添了菡萏的档子在户头上,成了自己的堂女。这下火烧了我堂侄女儿,哪有一家人不守丧的话说?好立马推了尚书府的要求,应了姐夫的狼子野心!” 这一翻话说得掷地有声,我抬眼看百里恭行,见他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摔了好几个金漆的琉璃杯子,又喝道, “司徒长,你这人好大的胆子!竟然作弄到朕的头上来了!横竖你眼里只有你的色胆子色心!死一百次也是不够的!” 司徒长哆哆嗦嗦匍匐在地上,又抬起头来争辩。 “万岁爷明鉴,纵然给老臣百个胆子,也是做不到这种事上来的!户部的事真假不定,老臣却也是今日才知晓,全坏在我家那不知体面的四夫人身上,瞒了老臣同万岁爷!只等着罚她才好!老臣经过沙场无数,是怎样的人万岁爷再清楚不过,怎地会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亲生的女儿?万万做不得的事!也怪得这菡萏,生得狐媚,灭了人心,不知道怎的将我这个小舅子的良心吃了,现在说出这个糊涂话!” 那公孙良咽不下一口恶气,直直逼着司徒长道, “好个理由,说得菡萏姑娘狐媚,却也不见得将常尚书家的常二公子迷得神魂颠倒,却将你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骗得不成样子!” 司徒长找不着话说,只得匍匐在地上恫哭。百里恭行也气不过,当即吩咐了府记事,传了人下去,将户部档子一一拆开对了来看。不消得半个时辰,府记事便回来,如实禀告了。百里恭行登时气得七窍生烟,立马便要惩着司徒长一干人去。 ☆、雨过天晴 偏巧皇后越氏此刻在行香宫听了话,赶过来,只让府记事传了话,两人去后殿里商议了。 “皇上这样做事,便是惩罚了司徒老将军也是行不通的。皇上暂且想到什么罪名安插了司徒长老将军么?且不说他征战沙场二十载,麾下良将众多,偏生让一个情字给毁了。如今便是将他□□,怕是他麾下老将也是要来生事的多。纵然十万魑魅军现下归得西京太守公孙敕老先生管着,到底军心还是在他身上。况且若老将军一口咬定这些害人调换户头的法子是府上四夫人做的,皇上也是奈他无何的。” 那百里恭行听得句句在理,便询了她的意见,皇后继续道。 “依臣妾拙见,倒不如顺了他二人的意,借公孙良之口,坐实了袁裴佣的罪名,将身后田敬德捉个现形,革了他萧山侍守世袭的职位,配了边外。一则削了萧山附近士官的势力,强了中央的权力。二来皇上也落得个名正,纵然萧山余孽想死灰复燃,找的也是西京的人。到时候鹬蚌相争,皇上只得渔利。岂不是好的?” 百里恭行听罢直点头默许, “只是朕这里还思忖,司徒长那人到底怎的安排?” 皇后只道, “皇上无需烦忧,司徒长一心想脱罪名,自然是不会有半分争议。只是这菡萏再待不得司徒府上,此人乃真真不吉利之人,趁早打发去了算好,或者跟着田氏一并处理也好。” 百里恭行随即跟着道, “这人也是惩不得的,暂且不说容不下,只是她跟着处理了,常尚书也不得服气的,拜天地的事情,如今这样做便是毁了伦常,不如遣人将她送入尚书府,至此再不管理便是了。” 越氏见百里恭行如是说,口里也不再接这个话。 “这倒是好的。” 百里恭行又道, “如此便是好了,至于司徒长,只怪了他府上的人,便让他减四个级,再革一年的官俸,除去他府上一半的丫鬟管事,再禁足半年便好。这周管事也得罚,虽则府上五小姐无碍,却也是伤人性命的目的,需得跟着田氏一并处理了。再者,这府中的五小姐却也是富贵之人,如此大难也还得回来,倒不如也配着择个日子嫁了常家才好。” 越氏忙道, “这司徒家的小姐却不可轻易嫁了,想着上次言儿心口里还念着,皇上却不怜悯。言儿母妃去的早,素常也不曾央求过皇上什么,如今这个要求却也不得准许么 ?依臣妾拙见,倒不如将她赐了言儿,过几日回了萧地去,待晋儿成了婚便将她过门,做个姬妾也是造化了。” 百里恭行却也不说话,只宣得府记事进来,交代了先前的处罚,一并宣读了出去,众人自然是不敢多言语半分的。领了旨,常止兴高采烈便退了,只剩得司徒长跪拜许久,至暮方才离去。 到府上自然是免不了大闹一场,百里恭行遣来的人在府门外候着,只等抄过清秋堂的院子。 四太太坐在院子赏花,牡丹开了一园子,外面一婆子跌跌撞撞进来报了,她闻言大变脸色,乌青到脖颈,又见得司徒长从外进来,只跪倒在地,拉住司徒长裤腿儿哭着央求,奈何司徒长却是不领情的人,只一脚踹翻四太太在地上。 四太太苦不堪言,只捂住肚子打滚着嚎叫, “老爷,瑾娘这也是为的你,你却不替着瑾娘受,瑾娘一家子人全害了!” 司徒长闻言只冷着眼对她道, “这害人的法子可是你出的,串改户头的事也是你想的,纵火烧了冷春院子的建议也是你提的,你我纵然是夫妻又怎的?你犯下了如此滔天的恶罪,皇上圣明,却不曾因你连了我,只罚田家,也算得对得住司徒家列祖列宗的说法。你既然去了,也算半个司徒家人,我倒还得替列祖列宗感谢着你,只是未同司徒家添个一儿半女的,进不得宗庙祠堂,也无需天天香火供奉着你。只让你留得个全尸,也算是造化了!” 四太太只记住司徒长那副嘴脸,方等了他下令,外面来的人跟着进来将清秋堂里的人统统拿了出去。 过日,司徒长将夏竹轩等院子松了禁令,公孙良自知带不走公孙素雅,当着他的面儿,只草草寒暄几句。过午膳,他便勒令司徒长暗地里封了三百斤银子同他拿了去,并订了盟,再不踏入司徒府半步,后事皆不管,如此方才高高兴兴引了人马离开,方不管我的死活。 我目送着男人出了司徒府,着实打了个呵欠。冷春院本是很好的去处,只是如今遭了火,暂且居在清秋堂里。 闲来无事,也得懒洋洋躺在秋千上晃着,远远见故梦又沏了壶新茶来让我尝尝,我自是对此不感兴趣的,见她近了便也不做搭理,只挥了挥手,吩咐她下去,好让我自己清闲一会儿。怎奈故梦却不着急走,将托盘只放了石桌上。我勉强瞥过一眼,只得见中间放得一壶极漂亮剔透的桃花琉璃脱胎瓶,旁也搁了同样色泽的高脚酒槲。我便起身问她这是什么,她只不说,故 作神秘,替我倒了一槲来。 沁人心脾的香! 我竟然没有闻过这般清的香味儿,似玫瑰,却不似玫瑰那样浓烈;似桃花,却也不似桃那样清淡。我将瓶子拿起来摇晃着看,到底是没看出个结果,里面竟是透明的液体。故梦见我着了迷,心中更是高兴,只催着我喝一槲。我闻再三,只往嘴里一送。果然是好东西!芳得沁入通体,又倏忽全走了出去,却不是酒那样上头,只感到微醺醺一片光在面前荡漾。 故梦见得我这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道, “这是什么好东西?你也拿来孝敬我?” ☆、山重水复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回到, “自然是好东西才敢拿来孝敬你的,怕是寻常人家的东西,我却不敢拿出手给小姐享用的。这原本是西平王给我的,专交代我要给你吃吃看。小姐觉得怎么样?这东西不多得的,方我才问了府里的老嬷嬷,只是西平王未曾同我介绍,我也不大明白。府里老嬷嬷说着,这东西好着呢!原是西虢进贡的琼浆玉液,隔三年才有得一次,一次朝贡只得一箱子,共三瓶。老嬷嬷一辈子才见得一次,还是上回子府上老爷胜了乌木族才得的东西,在府上祠堂里供了祖先多久,才舍得拿出来吃着。这东西和了水方淡些,若是原着汁喝,小姐你保管醉了。我却也生奇怪,这西平王真真是个有心之人,怎知道小姐不爱喝这茶水,偏生送来这样稀奇的东西来合小姐的心意!” 我只听了一半,又将剩下的半槲喝了,便挥手让她下去。 “你自顾拿下去请了你的婆子姑娘们,但凡以后他送的东西,无论好坏,你只不许再接了。” 故梦还想问着我,我却不打算理了,闭了眼便仰面在秋千上,一句话也不曾说。她见得无趣,也拿了东西,下去了。 我只忧心冥思起来,过了半日,院子里风渐大起来,我欲起身回房,只见得文渊阁里新来的刘管事跑过来同故梦交代。 “快些打理打理五小姐,宫里传话来,要召她进去!” 弄得故梦一时间乱了手脚,只问, “可知道是谁得召见吗?” 刘管事只道不知晓,催促着故梦快些去。她左右拉我进房内,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抹了些粉,佩了香珠香袋,紧赶慢赶出了司徒府,见着门前早已有辆华盖正色四角轿停等好,便扶了我上去,一路往宫里走。 这一方才合了我的意,正我找不着理由进来,现下真是好时机,却也不知道是谁要来见我。 一行人走了许久,我只觉困顿,肚里又隐隐饿了起来,只觉这赶路没个停息,当下便撩开帘来看。听得四角勾顶上和着风叮叮当当响着声音,定睛看得又是华定门,便将帘子放了下来,方细细想了一回。 心里念到,这便不是皇上要来见着我,怪不得那庭事说不出话来。好歹我是官府里的小姐,虽不是名门,但也有些等级,如今一没犯错,二没削名的,倒却还是从这个小门进去,实在是奇怪,只怕是有心人想着,瞒了宫中耳目,只想着让我去去。 一路又往前行了个几里路来,到 天黑尽,宫里起了灯,方有人叫停。那庭事俯在轿前,请我下去。我踏步下来,才见得已至大公主府门前,想来应该是大公主要见我,可真是奇怪的人! 随即庭事接了赏银,谢了一回,便有两个引路的素娥过来引我。直直过了门,到了府里去。那一片歇山顶的连宫此刻也亮了灯,翠墙里映出光来,回廊上来来回回几个寂寥的宫人走过,又映了水,却比上次来的时候好看了几分。那二人引着我,方到了门前,请了个安,便由一司娥引着进来。 刚踏进去,双目一阵眩晕,只觉着熏香浓得热烈,直冲着鼻翼进来,饶得我险些打了个喷嚏。转过屏风,便看到满面素色,简单装点了一个桃花髻的百里汀兰转过来看我。 那眼神好不寻常,只有恨,更多的是怨。她见着我进来,稍微起了身,抿口身前茶漱嘴,才退下了两三个素娥,冲我冷笑一声道。 “司徒轻珑,你却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宫面前装疯卖傻!” 我心虽一惊,未曾想着事情也败落得让她也知晓,却仍旧需要面不改色。只两眼睃着,也不答话,她只哼一声,说到。 “现下华定门的长姨娘可是什么都交代了,你这样捉弄人的手法可真是高明!什么栽赃嫁祸的本领全使出来给本宫看看!好让本宫撕烂你的嘴脸!” 我不怒反笑,见她那不人不鬼的模样,又是极易动怒的人,当下想定了主意,踱步到圆拱桌旁坐了下来。再瞥一眼她喝过的茶,登时心里却嫌腌臜了,便冷笑一回道。 “大公主也尽管去回了皇上,看看皇上怎的处理才好。公主不过一味怀恨我,只因为上次在莫渊楼上的闹剧。公主却也不曾仔细想过,臣女向来同公主无交,多的也是姑嫂的情意。若害了公主,臣女得个什么才好?却也是一无所获,倒还添了个罪名用着。公主也是不知道的,当下公主也得仔细想想,我落个人财两空的局面,到底真不是背地里有人陷害么?” 百里汀兰听得不信,只道我满口胡诌,我却笑。 “公主如若不得信,你且仔细着想想,那日却还有谁同在莫渊楼道上?” 百里汀兰听得一处气,只摔了茶具,洒得粉红绣珠绸缎桌面湿了个通透。我只瞥过眼睛去,看她满脸涨红,一口气提不上来,又继续到。 “公主气虚,也动不得气了,这怕也是月里落下的病根罢,可怜得很是。臣女也非鼠辈,虽怕不得公主处理,只怕是纵容了那些背地里阴害公主 的人逍遥法外,也是他的造化!” 我这番话说得慢洋洋,气得百里汀兰登时怄了口痰出来,只用绢子捂了嘴,咳嗽了三四回方才可以说话。 “你好大的胆子!你便是说,如是楚瑜哪里有一丁点徒害本宫的想法,本宫只一并把他捉了来说话。” 我笑到, “这便是不必的,如此让皇上知道了,司徒两家关系免不得一番尴尬。再者这些日子里臣女父亲已惹得龙颜大怒,若公主也参他老人家一本,这驸婿真真里外难做。” 百里汀兰不听得我说完便打断, “狐媚的东西,你只管说,其他的本宫不便知道。” 我道, “这事,却还得同公主说起。上回里公主好心赐给了臣女个乐官,臣女见她出落得好,原本拿来孝敬母亲,做个义女挡挡灾也是好的。这不赐倒好,赐着便惹得臣女府上不安宁。公主是不知道的,家父素来怜悯府中下人,这姑娘硬生生是被家父调到了文渊阁好吃好喝供着,也不使唤。这里也是一番原由的,只因我家楚瑜哥哥贪恋美色,也看得上了那姑娘,正想不着法子要去,只来求了齐风哥哥。奈何齐风哥哥又是百般孝敬的人,不能为这破了父子关系而纵容弟弟。于是楚瑜哥哥心里想着,贪着,时日里也记下了一笔。素常父亲又偏疼齐风哥哥的多,楚瑜一时间心术不正,由不得要这样做。” 待我说完,百里汀兰只顾冷笑了说, “你嘴皮子上的功夫不得了,我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看她已信疑参半,料定这事也成了不少,只做谦卑道, “公主若是不信,也可看看。这三月底虽不时什么好时节,但赏花却少不了。公主大可假设宴席,请请亲近的人来,只管看看臣女那楚瑜哥哥是怎翻景象。若臣女说得不差,哥哥便听凭公主处置。” 百里汀兰闷着喝了会儿茶,暗自思忖,却也不答。过半刻,熏香稍散开了些,她方才开口。 “你今儿且回去,若事是真的,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去处;若有半句诓骗的话,你仔细了你的皮。” 我向她打了一个揖,只道还有些事同她商量着。 “上次臣女进宫便见着华定门的安记事领了长姨娘来这里,口里打着梅玉妃的旗号,臣女料想他必定也是个不中用的人。只是说这长姨娘偷了男人,却也未见得男人,办事不力的主儿。” 百里汀兰 香口微启,光笑了一声。 “哪里有什么男人,只不过本宫请她,随意选了个理由唬唬她罢,没想到真不成吓。” 作者有话要说:叹,最近家发生了好多事情,真是难为了好好的一个国庆,总没有时间出去玩!大家国庆快乐! ☆、逢场作戏 我心中方才平静了下来,心里只道,这事却也好办了,随即又同百里汀兰说话。 “公主一向识得大体,如今却给小人害了,臣女只道不值当。都知一山不容二虎,且不说这华定门事务归得梅玉妃一手管理,公主不得说一言一句顶撞,如今更是插手了华定门的事务,料得梅玉妃必心有不甘。且说公主又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梅玉妃只不说,表皮里对皇后娘娘毕恭毕敬,但也不是好妥协的主子。若那个不成事的安记事走了嘴,让别人听了去,传到梅玉妃的耳朵里,只想着皇后娘娘同她作对,惩治的竟是皇上的乳娘,又侍奉高太后多年。梅玉妃为讨得皇上欢心,必定要拉拢长姨娘告到皇上那里去的。到时候公主只想,这人却是不可相信的。以前我原是不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话来,现下想来何尝不是?只怕是惹得皇后娘娘梅玉妃二人关系中存嫌隙,总是不好的。” 百里汀兰听得在理,又细细想了一番,方才问我。 “如今我却也将她弄了进来拷打一番的,再狡辩也是无济于事的。当下依你之见,可有何对策?” 我道, “这个不难的,公主只须得在梅玉妃面前做场戏来,放了长姨娘,梅玉妃抓不到事端只得罢了。” 当下百里汀兰却笑起我来,上下打量再三,目光也放得清亮许多,便也觉着我有些异样,笑道, “平日里都道你疯癫,上回更是在桌上跳起舞来,我虽没那个福分见着,如今再看你,可真是不省油的灯。” 我只道, “公主夸得奇了,病好了自然便回了智慧。且臣女只是一时鬼迷心窍,魔怔了,现下大都好了。只是父亲惧我早了出嫁,又不想便宜着嫁了常家,免了那些公子们上门提亲,忙于应付,只得对外说着。” 她点点头道, “这便是好了。” 未几,一素纱绿宫绦的素娥匆匆进来打了个报,说着梅玉妃正巧已来了公主府上,请着公主稍做筹备才是。我当即使了眼色,退下了围帘后去。只见得百里汀兰唤人拿了脱胎天青釉色痰盂来吐了痰,又漱了回口,放才命人下去将长姨娘带上来。只打骂一番,又教训了一会儿才让人领了回去罚着跪几夜。梅玉妃便来了,也只看得一场闹剧,抓不着事端,只在此吃了口茶,聊些有的没的,半刻便带丫鬟走了。 见人均退下,我从围帘后出来也不慌着去,百里汀兰也不明白,只问我原由。我这里却还 有一件事未处理,也关于这个人,向她道。 “公主小产足月,也修养了些时候,原本是应该好全的,却落了病根。臣女想着,必定也是公主跟前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惹出的祸端。臣女虽不是医,也知晓皮毛,这月中的事也需得好生调理方才是好的。如今再看臣女哥哥,虽是个百般孝敬又知礼的人,终究却也是个男人,又处得盛年之际,公主这一两月陪不得房,免不得哥哥在外面惹些腥臊。” 百里汀兰原本不是个耐心的人,也容不得人忤逆,当下心里只蹭蹭冒了火,不免动了肝火,一时间又剧烈咳嗽起来。鹅蛋脸只涨得青紫,两道蹙烟眉只纠着,香汗夹了珍珠粉流下来浸了软衫,弯在拱桌上翻来覆去咳个不停。 “你给本宫出去!出去!” “公主也不得不承认,臣女这话说得在理。纵然公主芳华依旧却是比不得其他的,总不能将眼睛成天放到哥哥身上。期间若得小人趁势而上,公主为着皇家的颜面也需妥协的。哪里有得生世相守的话说?见得臣女父亲早有八房太太看着,哥哥也少不了的影响。” 百里汀兰受不得如此挑拨,只让人进来拿了我下去。 我却也不同她计较,料定她早晚会来找我,何必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过华定门前,我只说行个方便,下了轿,顺路隐匿了去,直看不见候着的庭事,方走了长姨娘的院里去。这会儿倒吓得她跪拜不及,打量我的确毫发无损,竟哭了起来,奶奶小姐的求饶。 我看着心烦,只叫她起来,将发髻上一软金的苏钗取下来丢到地上,道, “这宫外头的生活到底是不如宫内的,你且拿去,换个值当的价钱,离了皇城做些零碎的生意也是好的。到四月初七,你便立马同陈庭事走罢。原是公主唬你的,并不见得捉住了你二人的把柄。” 她听得如平地里一声炸雷,呆若木鸡,神愣愣伫立在我跟前,好待我要走时才追了上来,千方地求着, “五小姐,全是姨娘对不住你的,扛不住便招了。” 我只睃她一眼,内心里并不波澜, “原是这样的道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在不过是应证了。你只管去,我也不见得是个好人,求的不过是个活。但你只记着,若下次再遇着今日事,我便也不得看你救过我的份儿了,只管让你还个干净。” 说罢,便甩了衣袂,扬长而去。 当下出了院子,远远便见着 那位庭事伸长了脖子在侯着,只管上了轿子,一路无话。 我自见着过了华定门,心中已是放下了几分,便闭目养神。这下只说过了门,已是皓月始上的光景,走了约两三里路,只感到忽地轿身一顿,将我一身困顿之意全全整得烟消云散去。我心中隐隐道,莫不是又预兆什么额变故了么?心里直叫着不舒服。 听见外面顿了片刻,才有人开口说话。声音只道浑厚,左右也分不清个底细。 “你那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人?为何在禁时里出宫?” 那庭事恭恭敬敬地答道, “回差大爷的话,只管告诉王爷,却是没什么,宫里宣来要见的,现在见完了正打发着出去哩!” 我仔细分辨着,到底也听不出是哪位人的声音。莫不知道这王爷也是赶着进来,替临江王庆婚的另一位王爷么?时运倒不是很好,竟遇到了位王爷给拦住了去路。少卿,我便又听得骚动一翻,仅一人脚步声,轻窣窣,踏到这轿门下,道。 “这华定门向来有的规定,召见的人可是犯了什么错误方才来的?” 那庭事只忙说不是,那人道, “这便奇怪了,若不是,定是你这个家伙骗了宫里什么东西出来不说?” 这话只唬了看轿的庭事,忙跪倒在地,口口声声求了几次。那人声线平稳,冷冷道, “你起来,王爷却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便如实告诉了,只防着宫中若出了事,好有打点的人。” 那庭事只管说了, “回差大人,王爷的话,这本是司徒府上的五小姐,今儿下午才送进来的,只因宫里有人召见。” 那头静默一会儿才有人开口,听似脚步去了又回。 “既然如此,王爷这里正有意寻她,你只管将她轿子交过来便好。” 不知又是一阵推脱,庭事只说奉命行事的任务,交代不下来。那差人只说, “你却也是好生的呆傻,如今皇城的人都知道我家王爷心里记挂着五姑娘,你却不行个方便。我看你这华定门出入得小心,怕也不是甚么正经手段让姑娘进来的,王爷暂且不管是何人请的,你只管同王爷作对,免不得你主子的跟你一起受了罚。” 庭事听了又是一阵沉默,我心中当即已猜到了半分。只再经停,那庭事挣扎了些,又开口来推脱。便又听得一人声音中正, “你只放心, 本王恰要去司徒府上,自会送回五小姐的。” 当下那庭事只得无奈去妥协了,便过到我轿窗下轻声问。 “五小姐,小的便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点事,今天也有点事。姐姐出嫁,昨天没更,今天多更一章。 ☆、失而复得 见我也不理会,自顾也做完走了。登时只听得外面有人请得我的名字,替我撩开缎帘,吩咐我出来。我方踏出一只脚,轿稍微倾斜,我整个人才将那个王爷看了清楚。 果然是百里言不假。 又是跟着他的那随从,想来方才声音浑厚的人便是他了,撩缎帘自然也是他了。我见了几眼,看人生得也不错,想来身手自然也是不凡的。却忧了心,这等的人回城的路上遭了祸端,这不难直让我怀疑了皇后。暂且不提,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他只带了我上马车,又停顿半刻,方才往城外驶去。一连请着过了门,等丫头们看了茶,百里言才同我说了话。 “轻文姑娘,我这里有一人想要请教你,不知你可否知道?此人仙逝多年,乃渭城中张氏家族第八世孙张昭令,你这里可有丁点印象么?” 我上下将百里言看了遍,内心自然是不大知道他的用意。想来竟也是奇怪,明明却是不认识的人,三番四次地替我脱困,现在又来问了我这档子莫名其妙的问题。纵然他是救世主,也得有名有姓才能够让人去敬仰。我只道, “自然我留意的事多,却并不对不相关的事情上心,这个人我未听说过。” 我见他眸子稍一暗,便知事情不如我想得那样简单,又或者同司徒府上又关联,又或者同他有一丝的关系。百里言沉了半刻,忽又看我一眼,方道, “你却还记得你母亲么?” 我倒不想回答他,真是怪人一位。我只说丁点印象也不存在了,哪里还记得她?纵然是这躯体里面还残留了些支零破碎的记忆,不过怕都是些遭人践踏的东西。我抬眼看他,便见得百里言凝眸正看得认真,不禁唬了一跳。平日里,我向来惧怕这种神色,如芒在背。便道, “我饿了。” 百里言无言,又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才道, “罢了,原本就是这样的。等摆了饭,姑娘吃过便送着回去。” 好好的却又这幅样子,真让我摸不到头脑,暂且只随他去。 当下命人开了门,几素衣丫头毕恭毕敬,上了几碟精致荤素相当的菜来,我稍微瞥一眼,均三样荤腥素盘,烧浇珍珠丸、九味爆肚丝、汆醋仔鸡胗,凉油拌脆段、清晾四季笋、热焖火白菜。后上一补汤,山参煨文鸡。接着跟进来几小盒别致竹屉子盛的什锦攒心糕点。 我方才闻了一遍,便觉得通体的舒畅。虽未尝得下,心早已经将其吃了个遍 。见得百里言在一旁正襟危坐着,也不大敢造次。却也不是怕什么,只是怕他见得一日的狼吞虎咽被我这样的女人唬住了,以后却也不敢接近其他了,心里只是笑。 待丫头们都下去了,我却也是坐不住,只问他吃不吃。百里言抿嘴道,吃过了。我方动了筷子,但见面前这碗也忒小了,吃了两口见底,也是极慢的速度。便讪讪看了男人,只道,还要一碗。他随即命人进来,盛足一瓷碗米饭,我只得投去赞许的目光。也不大言话,吃了个饱,桌上便已经所剩无几。 接了男人递来的方巾,登时才见得窗外,已是月高仙掌的时辰,不觉也来了睡意,还未开口道谢,便听得男人含笑的声音。 “你府上,却也不给足你吃的么?倒像是饿了许久。” 我冷笑一声道, “府上的东西哪里比得上王爷院子里的?我自然是不稀得吃的。满是迂腐浑浊□□的味道,王爷也还吃得下么?每日吃些茶点也是造化。” 当即他又打量起我来,我只道, “夜深了,王爷是让我在这里睡下还是送家去?” 他拢了拢眉,只道, “自然是家去。” 我点点头,同他道次谢,正欲走,又听得百里言问道, “轻文姑娘,你可愿意同本王同去萧地?本王待得晋儿大婚便离去,若愿意,早些准备好。” 我看他一眼,想了想道, “自然是愿意的,待什么时候王爷对我说话,能将‘本王’二字去了,我俩亲近了,我自然愿意同你去。” 我撂一句话,只当是玩笑,便匆匆告辞离去。 回了司徒府,四下阒然,竟无一人忧心着。我心里倒好笑,想着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哪里有人在担忧我什么,但凡这司徒府的人,全都盼着我死去了好。又不禁又忆起大太太还在时候,总得留盏灯照着,也算是尽了心。 登时气得我心里一时间又发狠起来,血腥了眸子看去司徒府上的门牌子,平平安安地挂着,我冷笑,心里道,这三太太自作自受去了哪里是够的?我要这其中但凡出了主意的人,全去干净才算好! 平遥方传了话给守夜的人,待了片刻,只故梦一人急急跑了出来,狠狠瞪平遥一眼道, “什么宫里人不得了的,这么晚才送回来?就是神仙也是要吃饭的!你们主子真不会待人!” 又转 过来冲我苦心嘱咐道, “小姐,全是故梦没照顾周到,你身子本就弱,如今一晚未进食,偏这外面风又大,肚里少不得受寒多!下次论是天王神仙那刀逼着,咋们也不去了!” 那平遥只道, “姑娘放心,你家小姐是用了膳。” 故梦没好气睃他一眼,拉了我便进府。 当下通身梳洗,又铺床点香,自然是耗费了不少时候。待我换了衣服上床去躺下,故梦又替我放了帘子,这才安心关了门下去。 ☆、捉奸在床 我这里睡不大熟,辗转反侧。脑里全是百里言问的话,只想着,他如精明的人问了我这些问题,料定了我疑心重的,必定是知道我有心去查阅询问的。但谁知道呢?我偏不得如他的愿,三太太的事纵然有,也轮不着我去管。登时只觉微热,掀了被衾,转身便睡熟。 到三月二十九,宫里一早派人来了话。芷岸公主病初愈,恰逢她宫中汤池一带绕着种的玉杜鹃,垂丝海棠,国色牡丹全开尽了,便求皇上允了设着七八宴席,特请各路的亲臣家属一道里去赏花。 我随司徒长一行人来得早,到地里真真是好看。墙外命人放了纸鸢,墙后专请得宫中一等乐班奏响丝竹之音。瓜果点心置备妥当,发了乐章舞本各位都点了几回新上的。现下已上过一段舞,众人兴致高涨。 当下连着几位素娥上了时鲜的桃花酥,倒了琼浆玉液兑的甘泉,给众人吃,吃得人人叫绝。府记事方才来过,带了万岁爷的话问好几家大户,又留了几盒御赐的外供奶油卷子,攒心酒酿粉糟,便分了去七八桌人吃。 半刻,那琼浆玉液的劲儿方上来。 我原是喝过,知道多喝不宜,也醉人误事,便不再品一口。只那对桌儿的常止心疼够了儿媳妇,多斟了两玉槲给菡萏,我又打巧见着常仕林心惊肉跳的模样觉得甚是好笑,怕是他正担心着,若菡萏醉酒多嘴了,道了些不该说的话来,怎么收场? 我一面同他使眼色,一面瞥过左侧的司徒楚瑜,只见得他两眼瞪得直,嘴里鼓了气,脸憋得通红。又侧身过去看了司徒长,果然系父子。不但品行一样的,连渴求的目光都是如此。我心里只冷得一声笑,也怪不得我捉弄,司徒楚瑜,你既不仁,我为何非要讲义? 少卿,只见得菡萏起身,由着素娥扶了到百里汀兰身旁,告了停顿。百里汀兰哪里肯放她回去,只百般留了,命人带路送去青岚院里休憩。菡萏倒也推辞不了,从了去。 我心尚且一事也不想,只看得这父子二人哪个去得快。正想着,登时突觉脸一热,又莫名捱得司徒楚瑜一扭,闹得我原本很疼,便张嘴哭了起来。 “你这个作祟的东西,自己不自在倒来作践我了?” 他一手抚着湿了一半儿的襦巾子,一手又欲来掐我脖子。故梦见了急得很,一把扑过来过来硬便拉了我走开,直挡住司徒楚瑜。 “四公子好不要脸的说话,故梦看着明明是你自己弄倒了酒槲,怕受责罚,硬要怪在我家小姐的身上,故梦 卑贱人一个,皮糙肉厚是不怕你打的!” 司徒楚瑜恨个没发泄,放长手作势便要打过去。 幸而百里汀兰从中折了出来,只笑着道, “我当是什么?为了一个丫头坏了兴致哪里值得?既然你这身穿不得了,便去你哥哥院里拿了新的去换。只是在青岚院附近,稍微有些远,本宫只叫人给你送来可好?” 那司徒楚瑜一听便止住,夸了好嫂嫂的话,当即辞了便道, “这原是我的不是,倒不难为了皇嫂嫂的娥子们,引我自己去罢了。” 百里汀兰自然是准了,便命了个老妈子领着去了。又朝着过来一次,只坐下在司徒齐风一旁,同着司徒长说了有的没有的话闲聊。又仔仔细细打算了一翻,方等巳时二刻过了,四下还不见得司徒楚瑜回来,心中已是猜透半分,又睃过我两眼,领了人便走。 后面素娥只追了问, “公主哪里去?” 百里汀兰翻了一记白眼,心中愤然,怄气直去了青岚院。 当下一众人摸不着头脑,只怪那素娥惹了她动怒,少不了责备素娥一番。又怕她独自一人去了不大安全,出了岔子便也匆匆跟了过来。奈得司徒齐风见状也只得同友人赔了不是,下了桌,扶了百里汀兰的手,一行人蜿蜒过了一曲温泉,到了青岚院。 院门现下敞得很开,看守的姑娘也闹着赏花去了,只剩得一聋哑不分的老婆子。见得众人气势汹汹过来,急忙拜见了大公主,引了众人往里面去。 老婆子也无声音,只忙开了门,引着一行人往里去,这些人哪里进得去? 我却还在原地坐着,当下见众人都散了去,不免也跟着离席。瞧着日头尚早,正上了一座水桥,跨水相交又连着水中央露天的大理石桌面。我站上去,看着几只肥硕的锦鲤沉浮其间。 池并不大,四周又开了一围的迎春花,侧里又是垂丝海棠同粉牡丹相互缠绕,上头儿桃花尽了的,全趁风吹了扑簌簌地往水里掉。惹得那几头愚蠢的锦鲤挣扎着起来看过后,又一头扎进了水里翻腾勾了残红,欢天喜地地嘬一口去了。 我专心看着,那里又隐隐听到素娥惊慌失措地冲常止过来报信。 “常老爷,司徒老爷,你们快去看看罢,常家少奶奶,同司徒府上四公子正在一张床上,赤条条的,说了也不清楚!” 常止听得一个炸雷,登时轰得五脏俱碎。愣了半 刻方才跑了去,跟着司徒长两人一前一后。我站在原地,看着故梦打了个眼色,也踏步走上去。哪知道刚入院子,便听得里面人声鼎沸,有人大喝一声,“快召太医去!”只见得常止翻着白眼,正倒下,身体直僵僵,登时动弹不得,只有出的不见进的气。 司徒长鼻子里冒了青烟儿,两步跨做一步,走上前去,只管拎了司徒楚瑜的颈脖,一骨碌扯下床来。那模样又窘迫又可笑,要多的难堪便能够有多难堪。多的人全回避了,只有我一人伸长脖子看个爽快。见得司徒楚瑜赤条条脱了精光,我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又被故梦强拉着走开,这才算停当了一会儿。 当下便又翻了个案子来,百里汀兰见了个明白,横竖是不肯罢休的,竟然气出了个病来。 过两日,这青天白日发生的事闹到了百里恭行的耳朵里,气得发怵!哪里肯依?吩咐了几人即刻捉拿司徒楚瑜进宫面圣,却不知道这司徒楚瑜早被司徒长拎回家里外打了个遍,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个好的地方。看得人触目惊心!这方才消了火,又做起好人来,心口里不一,只说司徒长未必太狠心,连着自己亲儿子也处理得过火,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司徒楚瑜打发去了边西的小邑守着,也不说明归来期限。又欲招了菡萏进宫来见着处理,偏巧又遇着东番使臣觐见,加上其余几地的封王陆续抵京,索性也搁置了。只留人下来筹备临江王的婚事,倒也对司徒府里大小事务不大关心起来。 那常止只是不依,私底里奏了几次也不得结果。正值百里恭行忙着应酬外使,又兼顾兄弟情谊,自然也将一并朝堂政务搁置,更何况这尚书府里的私事。 我只让常仕林奈着性子等。过了几日,常止面上过不去,虽这儿媳是好看,却也不知道到底干不干净。进了常府一月有余,肚子里也没个准信来,几个姑奶奶背地里一番劝说,也只得暗自请人写了休书,将两二人婚姻作罢,悄悄将菡萏送了出去,常仕林不在话下,过得逍遥自在。 暂且不提。 ☆、危机四伏 再说我这府里一阵阴凉冷清,去了司徒楚瑜也不大影响,但却也少了多少人味。虽说解了二太太的禁,但司徒府上下偏又逢了皇上的禁令,致使大小人等无口谕便出不得门来。加上二太太又失了儿子,添了司徒长的厌倦,府中事务更插不上一句话,难免心力交瘁,也害了病起来。 到四月天气微热,二太太竟然病倒了,躺了床上,动弹不得,只靠着碧霄一口奶奶的照顾着,方有些意思。 不日里躺在秋千上荡着,故梦也在我耳边唠叨,只说夏竹轩的药子又不够了,司徒长也不得添一丁点零碎去购置,惹得二太太昨夜又上热发烧,叫唤了一晚上。 我便看了故梦一眼,戏谑道, “你心这么好,却也不偷偷救济一番,算不得好心。” 哪知道故梦又义正言辞地“教训”了我一番, “小姐说糊涂话,虽然二奶奶对着我们不好,我却也舍不得看人有难,况且小舅爷走的时候又嘱咐,若看得不好,还得来找老爷算账。前日我算了算账,省了一笔钱给碧霄,方交了后院墙角里守夜的老婆子,偷偷交代出去买了些药回来,二奶奶吃了几回,也不知道到底有个效果没有?” 我只冷笑一声,她哪里还知道这个公孙良的心思,得了三百斤的银两,还舍得回来么?便道, “你这样倒不如趁早问了周瞎子,他的办法多着,总比你浪费了银两好的。” 故梦听了眼里一笑,随即又暗淡了下来同我说, “小姐交代了,不许同周先生来往。” 我嗤笑一声, “你倒记得清楚,前几日怎么不见你这样遵守规矩?” 我只挟了她脸一下,方才从秋千上起来。登时夜风袭来,冷得我一颤,接过了故梦送上的水色素纱扎花披风系在颈上,冲她道, “咋们也去拜访拜访他。” 两人趁了夜色至客苑里,里外寻了半日也未看到周瞎子的影儿,索性坐到院里侯着。果不然,酉时不到三刻,那人映了满庭的月华,从外开了院门进来,料不到我正坐着等他,也着实吃了一惊。便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遣故梦去守了门,方对他说话。 “你这样说真好笑的,我自己的家,凭怎的不能来去?” 周瞎子便不言语了,我上下认真打量几分,又料了他方才走的路来,竟是从 五太太后窗里翻出来的。心里不禁冷得更加彻底,想来他也算不得一个好东西,竟然也打起了五太太的主意。我只不说话,看他如何作答。 二人又立在庭中半刻,玉盘渐移,我见他心口里不大想动,自然是不再强迫他半分的,只告了辞,正欲走,又听得周瞎子在身后言语。 “司徒长在二奶奶午后的煨梨汤里放了些烂姜沫子同蟹汁,用大火煮了加冰糖,闻不出味道的,常常吃便不好,你看救得救不得?” 我侧了半脸过去冲他冷笑一声道, “却还是先关心关心五奶奶好些。” 便拂袖离去。 这几日又颇为清闲,无事可扰,便只在清秋堂里休整,也不大出门,每日起来便出院看看,过了一刻又进来仰面床榻上休息。 近来周瞎子甚少来,不知道捉弄甚么去了。菡萏的消息也少了,仿佛生活也就应该是这样的。 听闻反三的日子近了,司徒府里方才解了禁。百里恭行将司徒长请进几宫里,自然少不了一番应酬。司徒轻珑又闺中待嫁,自是不得离开府中半步。宫里特意遣了几对子素娥同老嬷嬷过来,连着教了她几日的礼仪,倒也是使得司徒轻珑得体起来。 二太太见此情景,稍又欣慰之色,方能够坐起来进食。只每日少不得腹泻一番,弄得病殃殃萎靡不振,但也不请太医进来看看。 这日我方从四太太房里翻了些东西出来看,正扫了灰,坐了台几上,外面故梦便开始唤我。我听得不大耐烦,见她又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冲我道。 “小姐,二奶奶院子的人里正叫你过去,说是五小姐叫你呢!” 我瞧了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只觉奇怪,道, “叫我便叫我,你又这番兴冲冲的做甚么?” 她道, “小姐你当真是不知道的么?今儿是反三夜,新娘子要招人陪着睡哩,只给家里人积福气!你该偷着高兴,家里五小姐就你一个亲姐妹,自然找你的,这下去了,正好冲冲喜气,那几日的坏运气统统都要走了才好!” 我哼她一声,也没多大好心情,原是这样荒唐的事情,便收拾了些书,自顾走了出去。却又被她强行拉了回来,忙里洗漱收拾一番,自然换了件新进的衣裳,挽了个得体的发髻,抹了通身的香粉,弄得我喷嚏连天。又恼她,又怜她,半刻里只不想同她说话。方准备了上下一个时辰,才送了我过去。 我心里好笑,又不是自己嫁人,却要收拾得比新娘子还干净。且不说我那日去常府的婚事,草草办了,也没有给我享受过这等殊荣。更有让我想了司徒轻舞,更是可悲,不仅没有过这些热闹,最后竟然还死于非命,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自己了结了还是为人所害。 这里面还有皇家殊荣里的“反三”,只让那些沾亲的官人吃上个三天三夜也不罢休。才能够去寿清宫做个大礼,拜了天地神灵父母。到城隍庙里上香进贡,佛堂里待两天三夜,抄录佛金五千文,方能成夫妻。但这也是皇家的殊荣罢了。至于观音庙里的沐水等物,因由生母带去,又遇了二太太害病,方才算了。 这一夜不说,我去了夏竹轩才遇着司徒轻珑,果真是受了几日的教训,走起路来也有了些风范。又同我一道儿用了晚膳,均是细嚼慢咽,荤素得当的吃法,倒让我对那日在百里言面前狼吞虎咽的行为自惭形秽起来。之后又一同饮了小盅的冰糖雪梨汁来,这才算满足了。 我也不同她说话,无甚交集,只并坐着等姑娘们熏香裹了被子,分两张床东西睡下。头儿里放了个玛瑙做的苹果,通体晶莹,夜光四耀,如明星窗内照。 她不同我说话,只同碧霄言语,两人声如蚊蚋,忽又猛地捂嘴笑了起来。闹了一回,方躺了床上去。碧霄又仔细检查了一会儿,敷了蛋液在她脸上,细细磨了几次,又用温水擦拭了几道,方才吹了蜡烛,亮了夜灯出去。 我坐在一旁,看得无趣,只连连打着哈欠,待碧霄去了,只审视起司徒轻珑来,大致也算标志的。 额头光洁饱满,眉细而纤长,脸似扇面还白嫩,添了两朵红云,唇稍厚又水莹莹丰润,乌云及到后背,随意散乱发了。我又仔细看了她一回,水杏眸子方闭了,脸上只挂了笑,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女孩,真真好看。想必此间无插曲,她也应该是可以嫁了临江王的。做妾虽是委屈,也只是她的命,若能得宠爱,却也是自己的造化了。 想了便闻鼻翼一阵熟悉味道,沉沉睡去。 ☆、借刀杀人 醒来不觉身体疼痛难忍,迷迷糊糊又无法睁开眼睛,竟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强光刺过来,登时只觉大脑浆糊一片,撕心裂肺地疼着,肚里翻滚了一次又一次。热浪一般地侵袭,身体却又动弹不得,只让自己的行为像投掷在滚烫热锅里的小丑,左右跳个不停。 方觉死了一回。 只不知过了多久,才能隐约睁开眼睛,面前又是光来,刺得我眉眼生疼。眼前混沌一片,以后又是无尽的漆黑。才适应一番,方能将眼睛隐约睁开。闻得四下腥臭一片,我左右看了,才发现手脚皆是链子锁住,动弹不得的。 又看了一回,手脚身上,哪里不是血渍?乌青青一片,现在头昏脑涨,现已跪坐在烂青石上。四方的墙体均已剥落,臭哄哄不能言说。大脑还算得清醒,又仔细想了一回,的确是睡觉之前的记忆,再无其他。 外面突然闹起来,不大会儿出了火光,一行几人身着黑红官服,金线蟒袍,身后几狱卒举了油灯,直走了进来。见我醒了,也不做交代,只拿出张卷纸出来,摁了红印,往上一点,算是清楚得很了。 我分明看到上有罪状,的确我是罪人了。 “罪臣之女图谋荣华,心既生妒,详装痴儿愚昧,乃于同胞姐食间添药致其命陨黄泉。莫敢有辩,现一心认罪伏法,饶请万岁责罚求死。” 我心里不得一惊,原是司徒轻珑死了?但怎会有这等离奇的事情?再怎样,我也是应该醒来的,迷迷糊糊直到现在,我头脑里也馄炖得可怕。又休息了一回,方能够细细回想。分明也及记不得其他的事情了,这下人算是彻底走进了死胡同。 当即只想了皇后一人,也定是我未阻止这场婚宴,她摆弄了全局,让我进退维谷,终陷死局。正当的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也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者,我又想,却也是想不出个人物来陷害我。且不说司徒长,他哪里有这等的计策,如今左右的羽翼都折断得干净,倒是想,他也害怕着再出乱子革了自己的位置。 正想着,忽见外面又一明火晃动,一行人照了黄纱六角宫灯进来,分左右四盏,通天的亮。我抬眼去看,竟也是个官服男人。那男人有些脸面,我在常家准备的长街宴席里是见过的,只是不曾交流。官姓殷氏,名翟,原左丞州知州,现今捐上来的司隶校尉。那官生得满脸横肉,皮肤微黄,五铢宫纱乌青帽戴得歪不歪,正不正,腆着肚子一路从石阶上走下来,仔细看了我方才转后说话。 “便是了,带着上去。 ” 身后狱卒闻言绕过来,一一替我解开了镣铐,疼得我又险些晕过去,横生生将未合伤口裂开,拖了便走。 上堂已众人齐聚,我只且直不起身体,勉强看了个大概。左方是一个石台支的停尸板,白布掩饰得严密,高我两尺长短,我想来上面躺的只能是司徒轻珑不得差的。奈何左右又动不了手,只匍匐在那里喘气。 心里只是觉得屈辱,所有的气性方出来,只是使不出来,也微喘得厉害。 又迷迷糊糊听得有人问我, “画押认罪,便是伏法了。你可看看此人是你胞姐么?” 方上前来一人,替我撩了白布,但见得司徒轻珑乌云散乱,七八分缠着脖子;眼球只向外凸,已是无了瞳孔的状态;嘴唇乌黑,连着舌根伸出来停在半中央;脸色卡白,一副死不瞑目状。模样甚是唬人,我直偏了头,再不能看这样的东西。 那人闭了布,直要我点头认罪。我伸长了脖子,便弄得他以为我要耳语,只急匆匆凑了身体出来,我又吐了他一身,惹得他大喝一声,死命逃开去,也顾不得礼仪。 片刻,我又听得人问我。 “司徒轻珑,你可认罪?” 我抬头,却来不及说话,只见面前一米黄外袍男人过来扶了我,又跪下,声音中正,只说了句话。 “是儿臣的罪,请求父皇责罚。轻珑已有儿臣的骨肉,纵然是天大的过错,还望父皇开恩。” 我分不明竟是谁在为我开脱,只觉头脑一重,狠狠垂了下去。 ☆、殊途同归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荒唐,我只在梦中死命地挣扎,也不知道过了几日,方才醒来。 唇间又隐隐流入了温热的参汤,奈得我喝不惯,又吐了出来。反复几次,那人倒也算有耐心,我方才喝了进去。又迷迷糊糊梦了一夜,尽是青面獠牙的怪物追着我跑。一会儿又是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大太太临死前不甘的眼色,一会儿又是烟儿满身血迹冲我爬来的情形。我越发地害怕,竟然蹬直了身体坐了起来。 四下阒然,我左右看一番,均是素色芍药纹印的软帐。窗明几净,又有阳光照进来,过了小圆拱桌,茶具还发余热,刚及床沿便不动了。我看着,不觉又猛地咳嗽起来,这房里的香熏得浓,一时间便咳嗽不止。直至故梦开了门进来,将空气破了个平衡,我方才停了下来。她见我醒来,又惊又喜,直哭了,抱了我左右看着。 我只有气无力冲她道, “我很疼,” 她忙不迭停了手下来,喘着气,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方才说话。 “是了是了,是故梦失控了。小姐你还好么?” 我低低叹了一口气,笑道, “我不好又怎么醒来了?自然是好了。” 看着故梦才松了一口气,欢喜道, “那便好了,我这去告诉王爷。” 我忙拉住她,只问, “什么王爷?” 故梦道, “自然是西平王爷,小姐又说笑了,自己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用我来取笑。”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我才静心想起来了,果然是他救了我。却也不知道是担了多大的风险,我竟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目的。只又靠在床头的软枕靠上,迷迷糊糊想了一回。这样也好的,暂且不管他要做什么,只我有了时间,我也得多加留意,三五次遭了人的暗算,活过来实属不易,也得重了生命才是真道理。 隐隐听闻脚步声,我这才睁了眼,见百里言已是坐下,瞩目不转,我只冲他道了一声谢,随即又闭了眼。恍惚中只听他轻声在耳畔道, “你可大好了?” 我稍做点头,只不睁眼。 他道, “那便是好了,再过几日,待得司徒轻珑的事做完了,你我二人一道去萧地,可好?” 我猛地睁开眼冲他道, “我不用死了么 ?这命还是要还的,我杀了人,纵然你是皇族,也是不抵事,我是知道的。” 他隐隐又叹了口气,只问, “你杀了她么?” 我转过去凝视着百里言的眼睛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只知道,一命换一命,这买卖亏不得的。” 末了,他只不说话。守了我将剩下半碗药喝完,又陪着我坐了一阵子,方才走了。 我心中不禁冷起来,便是同他去了萧地又能够怎样?这样便能脱了这个局么?我既然被这些人看得紧,无论去了哪里,总是会再找出来的。再者说,我见百里言他这般年纪相貌是不凡的,言行举止又是极好的,轮了临江王纳妾,少不得百里言也是已又妾室的男人,我去了不过也是为他为自己徒增烦恼,这样又哪里是好的? 但是细细想来,当下却也是破釜沉舟,没了其他的办法。只管同他去了,待我周密计划一番来,定有回来报仇一日。 只我在,我便要那些人统统还个干净! 上了夜,故梦进来添香,我止了她,便道。 “以后凡我住的房间,均不点香,这是一点,你只管记住。无论是何味道,你不点便是,我均是不爱的。” 她领了命下去,便睡了。 第二日起来,身体也舒服了许多,只皮肉上的痕迹还在,很是难看。故梦又拿了些药来擦,说是东番进贡的东西,抹了通身清凉,功效是好的。只反复涂抹几次,等干尽了,有一丝凉意,方才合了盖儿下去。 不过半刻,又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厌得又是故梦,只闭着眼道, “甚么药我也不用了,现在肚里正多水,让我躺下休息一会儿罢。” 那人却隐隐道, “正是喝多了药,起来走走罢。” 我睁眼,竟见到是百里言刚到床榻前,左右看了我一遍问, “好了么?我看你身上多少的伤口,等好了结痂再沐浴。这几天也别动了气。” 他只扶了我起来,我却想推脱,见他一脸的坚定,也跟着起来。一行三步一停,走了几分才到回廊外面。 正值他院子里玉兰刚谢,绕树杜鹃开得热烈,枝头上停栖了几只小雀,又见了太阳,模样甚好。蔷薇圃里几架剪了枝的蔷薇骨朵出来了,藤蔓下又是几簇秋菊苗子,活得自在。我也料不到百里言是个怎样的人,暂且只觉 他爱花。甚好的,爱花之人,也不大太逊色。 但只是冲他摇头, “你这里花虽好,却没有我一种比得上我见过的。” 他莞尔道, “你说来听听。” 我道, “有这样一种花,带露开,带露去。香杳然,状瑰丽。只有仙人见,凡世难闻。” 百里言转过身来看我, “你这说的不是昙花么?哪里是我未曾见过的?” 我道, “自然是昙花,比昙花更胜者,你却又知不知道呢?” 百里言稍做狐疑,猜了几回也未猜着,只摇首看我。我则笑道, “当属女人花了。” 他闻言抿嘴笑了回,方长吁一口气道。 “你说得也未错,女人花自然是带露来去,香气杳然的,只配得上仙人。” 话毕,方见着平遥从外面进来请了安,同百里言说了几句便走。他才过来,同我交代。 “你可行动,身体也大好了。平遥手里下已经准备妥当,后日便回萧地,你看怎样?” 我细细听着他说话,声音恰到好处的轻柔,只不觉哪时候已经改了“你我”二人的称呼,倒也甚觉欣慰,只道。 “可以。” 他又嘱咐道, “只我明日有事去办,你可再耐心等等,若要见什么人拜别的,只管让平遥去唤就是了。可还要见见你父亲,拜别你母亲的牌位?” 我冲他摇头不语,百里言会意不再多言语,便送我进房,打点完毕。第二日我在院子里候了一夜,也不见他。只到后日清早,平遥便遣人赶了车,送着我一行人去城外大宝寺里侯着。日过午时,方才见了百里言来汇合。又同寺里住持寒暄一番,便打点了行李,往萧地去。 一行人不大多,前后仅八位贴身着的侍卫骑马跟着,加了平遥、故梦同乘一骑,另外算进去位赶马车的中年汉子,也算是极尽低调了。 一路上山水少不了,不曾想的是百里言竟同我一道儿乘车里。多时候我俩也不大说话,他是极喜静的人,素常言语也少,总是闭目养神的状态,车里安静得很,多的也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再无其他。我倒管不得他,只觉靠枕太硬,是比不得他皇城小院里的。睡着硌人,靠着又软腰,往往是卧立难安。所以路上走着也尽睡不得个安稳,加 了身上的伤未好全,每每硌着便疼醒,咬了牙又迷迷糊糊睡了去。 这日过了水路,方到一处临水三里外修葺的旅社,百里言吩咐了停憩于此,让平遥下去安排着,这才有了安稳的睡处。我自然是高兴的,出了船,故梦欢喜得手舞足蹈,只快拉了我近旅社。 见得这番修葺过的模样,我心中是疑惑,却明不像着寻常的路边房舍。门前两头雄雌狮子各占一面,獠牙瞪目,门前避雨檐上装了几盏绛纱六角灯笼,进门左右均是储水大缸,两棵二人合围的天香树伴旁,甚是壮观。往里几步,又是一方用石砌了的金鱼塘。进了里院,才见到上下两层厢房,数来有二十间不下的。哪里是随处可见的平民房舍。 ☆、另谋出路 自平遥回来,才明了。 这宅子主人原姓崔,祖上做过此地的官,留下了这基业。因后家里人犯了事,没落后,散了财,打发了府上的丫头婆子,留了些要紧的管事,主人崔老爷盘算将宅子租了几间出去供来往的人休憩。一面补贴些家用,一面也能给祖上积些来往德。 我见那主人崔氏生得一张方脸,想来脾性也不大好的。见百里言交代了银子给平遥,付了账,忙带了一藕色绫罗软衣的夫人过来拜会。 当下进了房间,陈设倒也是简单。故梦唤人热了水来,替我准备妥当,我倒是真想洗澡。匆匆褪了衣物,躺了浴桶里舒服过一回。却也不要故梦来伺候,仔细自己的私事,还是要自己完成的好。 却不知道好事过不得两刻,我想着怕是今后沐浴也得穿了衣服才算是安全的做法。只听得外院里闹腾腾一声叫,惊得左右下间的人直亮了兵器,咣当响得刺耳。我方站起来,却闻人破门而入,无奈我只得往架上随手抓了巾子裹了半身。 定睛看得竟是百里言,只觉得羞恼,他动作快当,当解了身上微厚披帛,将我裹了出来。我见他神色严肃自然也不好言一句,待他仔细看了里外无人,又拿了里衣命我换了,自此我二人才从房间出来。 寻着声音,故梦又匆匆过来道, “平遥方回来,原是这家府上的崔老爷夜间叫了小妾□□着,正夫人受不了,在河畔叫着苦。王爷小姐也不必去的,我同平遥一道过去吩咐几句便是了。” 我才明白,看了故梦一眼,随即冷笑一声道, “她若要跳河,你也拦不住的。走一天了,你早去休息。” 说罢,我松散了头发,掉了头,直出院门,走几步方见得江畔几步路外亮了红烛灯,前后又围了一圈人。回首又见得百里言缓缓跟着在后,平遥故梦均是上来,心里也无趣,倒也不再说话,任几人跟着也罢。 及近,才看得明白,半身也投入了河中,那人正是晚间拜会百里言的崔夫人,我看着她也好笑,只半蹲半站,哭了一脸的胭脂粉。便道, “崔夫人何事如此伤心?不过是崔老爷有了小妾陪着,这有何不妥?三妻四妾也是极正常的,崔夫人倒要想开些。” 那女人闻言方转过身来,又哭着道, “贵小姐却也是不知道的,我二人年前成婚,不足五月,皆有诗画作证,又写了面宫纱扇证词,他便只待我一人好。我虞氏只在祖宗 面前发了誓,虞氏要爱的,也只爱这一人。偏偏他作践了这誓言,昨日红烛暖帐的话全算不得了,今儿又打了妾身,有了佳人,如此还有甚么意思,我便也不活了。” 我闻言,也只笑了,冲她道, “如此也是好的,你只放心去,原是我见着了,便写封帖子去了官府,倒可以供你做个贞烈的牌子。” 那虞氏闻言只叫苦,又冲着百里言道, “姑娘是不知道的,公子却也评评理罢!你该是只爱这姑娘,或者是有了佳人便要忘记她的?” 我瞥了崔老爷一眼,又道, “崔夫人也不必着急,何必让自己销沉玉体,便宜了崔老爷?只这样,你也用不着死。即刻上来,我便磨墨写封休书与你,只论着不忠的名义,将崔老爷替你休了,你看可行?” 虞氏闻言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这话一出,也惹得几人又是一阵戏谑。我倒管不得,只道, “你想着也是这个道理不是么?” 她抽噎了道, “自古全着男人休了女人,哪里又来女人休了男人的?” 我笑道, “这便是你不知了,自古自古,自古只是这样做的,哪里的法令规定了只许男人休了女人而女人休不得男人的?只是见不着哪一位女英雄做了这档子事的,今儿我便替你出了这口气,让你也做回豪杰。待乡里官人报了皇城去,你也做个青史里的人物,你看如何?” 女人却也不答了,只一味地哭着。我觉得甚是好笑,真遇着这样的人了。转眼又冷冷看着崔老爷,只觉得诧异,原以为只司徒长同司徒楚瑜是这样的德性,也竟然想不到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总有不得例外的。倒印证了那句话,“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对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该有二心的,依旧有二心。只使我感到悲哀,又隐隐想起临行前我同菡萏那一翻话,“要做便做最大的凤凰,却别等做了凤凰发现还有比自己更大的凤凰。” 哪知道那崔老爷不经得吓,一把丢了小妾的手, “罢了罢了,原是我的不是,你也用不着写甚么休书觅四了,我这就退了她回去,你紧了上来。” 虞氏原本等着这话,听了自然欣慰,奈何久站自己的脚难免麻木,便动弹不得。方是平遥请了几人,将她抬了上来,一路避嫌,又快着送了府上去。崔老爷少不得埋怨两句,“你却又是作了胎的人,总是动性子做甚么?” 一面又好言相劝,过了几分,才进了院子,结束了这个闹剧。 我方才转了身,头发散了,也湿漉漉一片,美好的事情总有一个悲剧来衬托,我心里极其烦躁,又觉冷嗖嗖,只披了百里言褪下的披帛,方感好些,也跟着进院子。他闭口缓缓跟在身后,脚步或深或浅,月里又拉长了影子。 我觉得阴冷,只同故梦道, “这样便要死要活了?但凡你出嫁了,若遇了这样的事,你只管给我闹出来,看我不打断了你的骨头。” 故梦不怒反笑,又十分羞恼,见四下有人,也不大好说话,只低声问我, “这是了,小姐总是高明的。我竟也不知道小姐会怎样做,定是让那男人贻笑大方的!却不得给他一丁点机会道歉!” 我心里一冷,转身正看了百里言凝视我的模样,甚是平静。他方才道, “若是你,你便会怎样做?” 我心里忽地一惊,想不出他的意思。又侧眸看了平遥,正沉着脸色也想等待我的回话。月华从百里言的眼睛里倒了出来,反在我瞳孔上,我只冷笑一声回答。 “若是我,我不会让他死,但却会让他生不如死。” 百里言见我面色如此严肃,盯着看了半刻竟然莞尔道, “我也不知道你是这样泼辣的人。” 我不大想回应,只转过头,进了院子。 当夜总算分了房间睡去,这连日来,不是同居在马车里便休憩在行舟上。甚为难受,虽隔得远,始终内心有着空隙,断不能随意做事。只今夜里,方才好了。 我又吩咐了故梦下去,忙了个白天黑夜,现在终于是安静,便上榻假寐着冥想。梆子敲了几下,月夜里更是静得可怕。茫茫旷野里,潺潺江河畔,除了听到的风声树声流水声,别无其他。只觉阴森森一片,又听人声隐隐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很少,希望大家能够动动手指头,为我增加一下收藏。增加收藏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我需要了解看这书的人到底有多少。谢了! ☆、将错就错 忽地鼻翼又闻一阵微香,我登时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通通涌了进来,这正是司徒轻珑反三夜,我在司徒府闻到的香一样。内心又紧了起来,方放用巾子捂了口鼻,将窗开了个全。左右捯饬了被子挂到上面,方蹑手蹑脚去了柜子里躲上。 不大时,又感到门栓轻微有响动,空寂的房间里响起脚步声来。那人料不定我还未沉睡,只放了轻松,脚步越发的明显。我又捂紧了口鼻,只看到黑影摸索到床榻,明晃晃尖刃狠刺了床上被褥。转身才见得窗已大开,被褥又移动到了窗沿,方觉不好,只开了门又出去。 我只见不那人的面孔,也不能够知晓是哪个出的主意来伤我。又怕是目的不在我,只想出了门去告知百里言,怎奈得身体像僵硬了一般,左右也动不得了。脑里昏昏沉沉,一时间竟然又睡去了。 早上方起来,见自己还在柜子里坐着,想也是一夜未经人发现。才匆匆出来,正见着崔老爷一家谢天谢地谢菩萨地拜我。 “姑娘你竟然在这里!昨夜你可去哪里了?让你家相公好找!夜里招了贼,昨日同你一道儿的丫头早来被掳了去!你家相公留了人在此,你快跟着去罢!” 我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又不禁想到了烟儿的死状,便也管不得崔老爷在我耳旁说的是什么,管他什么人留在这里,我这便要回城去,将故梦要出来。当下只去了马棚,取了缰绳,赶了一匹深褐卷须的出来,又翻了上去。只将门前拦我的人一一踢了过去,气得发憷。 骑不过半,我却冷静下来,如今单枪匹马闯入皇城去又能够怎么样呢?纵然我回了皇城,纵然我找到了一点关于故梦的蛛丝马迹,我却又能够怎样呢?我不过只是一个生在这个时代的孤魂野鬼,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无父母兄弟疼爱,又无亲朋好友相助。况且我不是没见到过,那些千方百计贴上来的人不过是为了求得一己私利,哪里还肯在最后关头将我死死守住? 登时便勒住马头,方静静想了一次。只暗自想了,现在百里言如此悉心温柔待我,心里也打着算盘罢了。倒不如先借了百里言的势力,只管往上走着,一路倒也能够保全自己。但现在只是故梦的问题,我一心想救她,讲究快,不能慢了一步。但现在的我又毫无头绪,只乱头窜着,连昨晚那人是谁我也不曾知晓,如何将故梦救出来? 我隐隐后怕起来,论起来,故梦是唯一一个将我看做主子真诚相待的人,若她也因我而去了,大太太房中的人完完全全没有了。我到底是个罪人 。 只打定主意,千万的不能慌乱,随即调转了马头,浑身一惊,看着周瞎子正骑于一匹正白色马上,对我隐隐笑着。我皱眉看一眼,那笑容在我眼里竟然开始扎眼起来,便沉着声音道, “你怎么在这儿?” 他抿嘴道, “我算了一卦,三小姐近日必有大灾,若能化解,周某的酬劳少不了的。” 我勒马转了方向,走在他前,脸上隐隐有些愠色。 “我现在哪里有闲钱供你使唤?你赶紧走罢。” 那周瞎子依旧是浑着脸夹紧马腹跟上来道, “小姐无非是担心你那忠心护主的丫头,你且别慌乱,待我再替你补一卦,自然是知道她往哪里去了。” 我瞥他一眼,没有说话。自然的,我是不相信他这番的装神弄鬼手法,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见他欲将怀里两片半坏的铜币掏出来,我一把打了进去,道。 “你只管装神弄鬼,我不和你多说话,就此别过。” 才走了几步外去,那周瞎子又赶了上来,正白色的纯种小马拦在我的面前,依旧是抿嘴笑着。 “昨夜崔老爷家夫人闹得如此大的阵势,谁不知道有人投宿在那里?我见得西平王青天白日地守了你,你自然不知道的,自你们出了皇城,有一对人专跟了你们后路。昨夜你同西平王分了房睡,这自然是时机。” 我见这话说得暧昧,讥笑他一声, “你却也肯舍得放了司徒府上的五太太,肯走出来?萧地是比不得皇城的,你只做这些生意也得不到多少报酬的。” 周瞎子倒看得很阔, “三小姐命中富贵,我跟着自然是少不了沾富贵的,便来了。” 我只不想同他胡搅蛮缠这些可有可无的话,只让他快些带我去找得故梦。那周瞎子只会卖关子,左右我看着也有不大想告诉我的样子。只道, “日已中头,料想你我二人也是赶不上西平王一行的,你只同我一道上邻镇歇一晚,可行?” 我见他如此说也不否认,左右不得方法,只同他一道。 行十里路左右,方才赶到邻近一村落里。周瞎子做得周到熟练,附近选得一处居所,交代清楚上来我才发现,只一间房供我二人休憩,心中便隐隐有些恼怒。又见他有一脸微笑,拿一套粗布套衣摆放在床上让我自行换,心中一腔怒火自然不平,正要 发作出去,方听得邻屋里一阵吵闹。似四五人,一人一句,闹得不可开交。我瞥他一眼,只静静听起来。 “这丫头长得平凡,去哪里也卖不到好价钱。” “这说不定的,你看这镇上,刚有一大富,前月死了个暖床被的小妾,如今正寻着。也不知哪里求人算的命,只要十八岁的年轻外地女子。刚巧,这丫头也没得个人,虽不知道年岁,好歹找人弄个生辰八字来,卖给那刘老头,兴许能够买个好价钱。” “再说,咋们只叫做了那傻小姐,如今好歹捉了她丫头,也是幸运的,只卖了个好价钱,倒不辜负了咋们兄弟四人风餐露宿这几日。等过了这一阵事,咋们再暗里找了她主子,做了是一样的道理,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几人商定,我听着气不打一处,竟有如此大胆妄为的强盗?只管做了丧尽天良的事,将平民姑娘这样糟蹋!我那一股热血直热腾腾冒出来,方欲破门出,只又听邻屋噼里啪啦轰隆一阵,好一阵才停下来。我静扑在门内立着,将其打开半分,看得一男人只抱了女人,下楼梯,往外去,一身正义。 我方醒,转头见得周瞎子依旧抿嘴笑着,心里暗暗替周瞎子叫好。他原早知道这些人来去路径;他原早知晓百里言养的不是酒囊饭袋,只管找得到故梦,用不着我担心半分;他原早布了个天罗地网,只等那群愚笨夯汉自己找上门来。 我心底不得叫好,冷笑一回,只暗自看了周瞎子,心底更地迷惑。他自然是有我所谓的“招摇撞骗”的手法,差得哪里是一丁点金钱用着?我怕的便是这里。只见他莞尔走了过来,方将我从冥想里打出现实来, “你在想甚么?” 见我只看着,也不大想回话,他又继续道, “还不快些跟上西平王,也好保了你的安全。” 我行尸走肉似地转了身,脚踏过门栏半中央又退了回来,只盯住了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我才冷笑一声,冲他慢慢开口, “我倒想了个好办法,包你财源滚滚来,你看你还跟着我么?” 他随即爽快答了,竟也不问我原委。我心里暗自冷笑,这才算是好的,周瞎子心里的事情我想不到,也不愿去想到。但只让我心里的事他想不到的才好。这人生得清癯,会的东西又多,知道的天文地理是条框里存在的,背景自然不能够忽视,只不知道他又同哪些人有关系,千方百计地来助我。我现下越发地疑起他来,自然同二太太皇后脱不了关系。 杀了司徒轻珑,临江王半个过门的妻子,白白让他跟着守了三个月的夫妻丧,这等一石二鸟之计,到底应该是迎合这样心思的人才能够想出来的。我心里只恨了皇后,想她如此歹毒,但也没有个正当的理由去指证她的罪行。当即只有一个想法,左右想了片刻,见周瞎子也答应得快放当,只隐隐下了决心,这个方法就实行了也不算错的。 当夜睡得安稳,第二早他敲门问安,只道若再不跟了西平王,怕是赶不上了。 ☆、风花雪月 我慢条斯理地梳洗了一番,只懒散着出来开门。 “你要去萧地么?可真不巧,我从未说过我要去萧地的话。” 周瞎子登时又愣了半刻,我才开口。 “劳烦你雇辆车,准备些干粮带了,半刻我便要去临江。” 那周瞎子自知阻止不及,只问, “小姐可想好了,临江同萧地乃反向,你如今去了临江,怕是得不到西平王的庇佑,徒生事端。” 我讥笑他几句, “你倒是同西平王去,如此也是衣食无忧的境界。” 周瞎子不说话,在我房里静静顿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便妥协。商量了几家车夫,最后付了账,将旅店里费用结算清楚,当即存了些干粮,将马车赶到门口,请我上去,方才开始行走。 一去也多耗费时间精力,竟走了足足半月的时间,整日不是水路便是快马,舟车劳累。方到临江,左右打听才知道,临江王已几天前到了。正值得他守夫妻丧时段,各行各业遵了这个道理,只愁着做不好,萧条得很。 周瞎子正寻个落脚处,我看他有些慌乱,只拦住了他道, “你急什么?不是跟着我发财了么?还住甚么?只管同我到街市上走一遭,保管你自此高床软枕的生活。” 那周瞎子面皮里看起来静得很,同他性格不差,只收拾细软,跟我一道上街市去逛着。我冲他道,你的道行深,自小在市井里过活,想也是知道其中道理的,趁着天色不晚,各处玩耍去,用你身上积蓄赶去结交寻几个不畏权势的主子,总有用着的时候。他也不拒绝,一一按了我说话行动去了。 我方得了空,只管问几个沿街叫卖的商贩,顺着来了临江最受官人欢迎的烟花之地,沧月楼。我站在沧月楼外,内心冷笑,见门外守着两位眉眼生媚,丰唇窈窕的娘子,抿嘴打笑,倚门转首看我。秋波暗含,水养的肌肤丰盈得很,轻薄绿纱罩了全身,底子白色缎里衣若隐若现,好不撩拨人。 随即赏了守门两姑娘几钱银子,让她替我通融进去,唤得老妈妈来。 这沧月楼是有名有姓的地界,但凡在临江的人哪里不知道沧月楼的?只道沧月秘事,瑶台风流。但凡沾染些权势的人,哪里没得个相好的在沧月楼住了,好生生养着过活过活,比月俸上千金银还要吃香。 说起这沧月楼,又有一翻来历了。沧月楼里自来分东南西北四厢房,每房里自然 有当家的姑娘,姑娘们手里多了活泼的丫头,全全听着老妈妈的话。说了这四位姑娘,自然生得奇,偏生对琴棋书画各有心得。 东厢房住了位神仙似的覃姑娘,生得娇弱柔美,不食人间烟火,素常爱着素纱做的素衣裳,一心里只专研琴的技艺,概不问红尘事,绝妙的是那曲《玉蝶引路》。西厢房里住了位宁姑娘,五官精致绝美,身材丰满莹润,专长各种难局死局棋法布阵,独得灵慧,常同各色才子相与,著有《商山谱》。南厢房里住了位岑姑娘,颦鼙之间灿若含烟初杏,偏生不得言语,只写得一手好字,多情惹得无情恼,体弱多病,苦得万千痴呆书生驻足门外不敢亵渎,著有《醉柳雨雾帖》,名贯临江。北厢房里住了位关姑娘,虽生得不如前三位姑娘动人,但怎可小觑?笔墨画里少不得才情,山河里总归有山河壮,虚实里总归有虚实情,著有《春官游嬉图》,声传万里。 怎奈得这年下,皇城闹了些名堂出来,以莫须有的罪名裁了大半官员,弄得人心惶惶,风月处的事自然有些萧条。加上临江王莫名担了夫妻丧的名义,这烟花的秘事自然是越来越难走的。只留不住姑娘,前儿月磨难得南厢房的岑姑娘走了,给小小操办了丧事,敲锣打鼓也是不敢的。连着东厢房的覃姑娘也病了几天,沧月楼的生意做到了尽头,各自都在盘算了去的方向,直叫老妈妈焦头烂额。 正想着,见一五十上下的老妪裹了杏粉夹子,横着眼出来,一面打着绿纱姑娘的面,一面埋怨。 “甚么贵客不贵客的,你只消磨了我的时间,可仔细你的皮!” 那老妈妈生得贵又丰腴,上下走动时双乳合了胸前的孔雀流苏佩竟也微微起伏来,微黄皮肤,生得一副慈眉善目好人像,只佝偻了腰,走起路来自然是费力些。那老妈妈走至我面前,方得空上下打量起来,眼睛也不大好使唤,细细看了几回才看清,见我细皮白面,又一身质朴的男装,身无别物,心底里禁不住只讥笑了两声,才开口。 “这位小姐自哪里来?扮相也不是绝好的,怎的穿了男装来诓骗我这个老东西?” 我道, “老妈妈休得以貌取人,我这里有一法子,只管让你沧月楼昔日风采重来。” 老妪嗤笑一声,早露了金嵌的门牙,铁丝挂了嘴皮子,疼得她忽地一叫,停下来睃我。 “罢了罢了,小姐你趁早儿了家去,但凡到了我这风月楼的姑娘,哪里还有干净的出去,你只凑了好玩罢!” 我只伫立原地,脚也不打算抬,只等着这老婆子的人来将我请着抬进去。心里暗自一笑, “老妈妈也是以貌取人的主儿,但凡明日我掀了波澜,你再想叫我来,我可再不进你这沧月楼了。无论东西南北那间房,纵然是老妈妈的卧,我也不得稀罕。” 那老妪稍顿了顿,转过身来,又打量我半分,皱纹堆积的眼角挤出一丝笑意,摆了摆手, “小姐光说得大话,老妈子你这大的时候也会说几句大话。” 我道, “如今老妈妈只有东西北三房子的姑娘,个个儿二十有三四,老妈妈纵然留得住他们一世,难道市面上这些风流的公子也想着留她们一世?但凡娇容衰败,风韵不在,老妈妈哪里还有甚么利益可得的?老妈妈固然精明,也是不知道未雨绸缪的好处的。我这里有一法子,只对老妈妈说一道,只管保你沧月楼名声再起,客源不绝的。” 老妈子见得我这翻坚定,隐隐有些动摇,只听得她独自叹道, “你却也是不知道的,自临江王守了夫妻丧,这一月来,他们哪里敢以寄情风月的?只管让我们这些地方早些干净了才好,那些头头儿总见不得沧月楼上好,打压得紧,连着姑娘们一月也不准许下楼看客的。” 我道, “老妈妈也是厚道,他只规定不得寄情风月,老妈妈这里虽是风月地,也并不定要做风月事。你只管信了我,我保管老妈妈好的。” 那老妪听了不甚欢喜,这风月场所里,她自然见多识广,却少有遇见我这大口气的姑娘。且不论别的,只她在原地默立片刻,内心已经打定了注意。这生意放着,横竖也是死,倒不如挣扎一下试试看。况且这几厢房的姑娘年龄也到了,身子也是极干净的,打发了去大可买卖个好价钱,只是比不得往昔了。怕是没个煊赫的人来娶,折了她几百斤的银子,不划算。不如试他一试,再看! 当下老婆子便叫了几位夯汉子来,用楠木雕的镂空四人椅加了软锻铺好,将我一并抬着好生伺候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之后又开始努力工作了,国庆之间看了好多小说,没日没夜的。目前这个小说还是有一个人愿意看到底的,挺欣慰,慢慢来。不太会写情节,找萌点什么的,觉得很严肃,但是会学着让自己的东西生动起来。 ☆、改头换面 当下进了沧月楼去,只听她又命人赶去收拾了以前岑姑娘住南厢房里面的屋子,要腾出来供我住着。我叫了停,只冲她道, “老妈妈也只欺负老实人,只叫了不吉利的房间让客人住着么?再者说,我如今入了沧月楼,自是不想着要出去的,好歹将老妈妈这里看做是个家了,哪里有这样对待自己亲孩子的?” 那老婆子见我不大依,又忙命人回来,另外开了一间房,打扫出来供我住了。我却道, “新开的房间也不大好,一直没个人住着,难免的阴森,我只有一个要求,看老妈妈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思来重振咋们沧月楼。” 那老妪不说话,未几我却听到身后转出来的娇花人尖锐嗓音, “好没脸皮的人,妈妈抬举你便请你进来坐了,你只挑三拣四地给妈妈脸色看着,这种无理取闹的女子妈妈趁早给退了才是!” 那女子听得声音尖尖,有又些唱腔,字里行间竟是些嫌弃我的话,我抬眼只见她身着海棠红绸子对襟衣,外套个水色刺绣褂,眉眼上挑,粉面迎春像,又盘得个戏子发,心里只猜了个大概,想必也是哪厢房姑娘手下的伶子。如今敢插老婆子的话,地位也是有的,只不是名声在外,也上不得台面罢了。我私下只想了片刻,也不大同她计较,遂道, “老妈妈只相信我,我明儿便能够让老妈妈这沧月楼财运不消减。打现在开始,烦请老妈妈差几个可靠的人忙活起来,只将这正中的暖鸳踏全改了个面。分东西南北四方向,只管去挂了我吩咐的四幅画来,每七天换一次。二则请几位得力的画匠,我今晚便出工,告知他们画出来,明儿个就开挂着。老妈妈也不必惊慌,吩咐八位伶俐的丫头供我使唤,两位知晓古筝的,两位知晓杨笛的,两位知晓陶埙的,两位知晓拍板子的,只全引入暖鸳阁内。再者,踏a内分四角挂满缦纱勾的透风屏,摆放几处绿萝点缀。再来这暖鸳踏名字也需得改了,重置牌匾,只叫它‘闻莺台’,待我明日开嗓子给老妈妈露一手看看。” 怎奈话音刚落,不听婆子开口说话,只听得那尖锐的女声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当是甚么好办法,姑娘这却要是说书么?妈妈呀,妈妈,如今你也看走了眼,慌忙里只管拉了个招摇撞骗的人进来,真不管我们的死活了么?” 我面皮上冷笑,不等老婆子说话,只继续道。 “老妈妈也是知道的,我便不多说。这娘子便是说对了,明儿个我便要说个书 出来。只是老妈妈见识广,也是知道的,这说书同看书其间滋味虽大相径庭但本质却是不差的,只断断续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算好的。我这书比不得其他的书,这却是世人从未见得的传奇东西,只保管连老妈妈也未曾听过。准保得老妈妈这楼里宾客满座!” 一番话言语完,我凝眸过去看了老婆子一眼,眉宇间尽是愁容,只不敢舒展开来。我内心嗤笑,见她面皮暗沉,黑眸无光,自然是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便冲她开口。 “老妈妈莫要皱眉,我只明白您老的心事。你只想,这临江王逢了夫妻丧,但凡住这临江内的人,凭他有天大的胆子,也是再不敢寄情风月的。再者说这官府里更是查得严厉,哪里又能够纵容得起的?只是苦了老妈妈的生计路。但凡老妈妈狠下心来,将沧月楼改个名字,重新整顿整顿,我看那些个杂碎还能够说些甚么来?暖鸳踏只改了,只在楼中厅花费了去打点些好的玉石来,中间凿空了,用绳子吊在这主楼中央,将一个主厅分个左右两小厅。但凡进来的客人,只要休息听说或者闲聊聚友的,全坐右面,拿上台面的只有茶水单子再加果子点心干脯的,上面只管往上品的茶物亦或是精致的点心写,但凡进来听书的人,一概不付门槛费,只往茶水里要钱就是。老妈妈别心急,只来了沧月楼的人,哪里有付不起的道理;或遇着空腹觅食的或请客聚会的,全坐左面。送他些茶水点心吃,又安排了厢房里面的姑娘陪,只管请贵师傅做了好酒肉上面去贴钱!老妈妈只想,但凡有人告到官府哪里去又怎的?咋们这儿改头换面,做的是正经生意,接待的也是有见面的人物,楼里除了面上的茶水点心菜单子其余全没有,他究竟是想惩罚了,哪里有证据?凡事只将就证据,纵然是官里的人家,也得遵守刑罚的。这二则有好处,老妈妈想想看,只你平日里不说,处处心疼着姐妹们,哪里不盼得一人嫁好的?这里姐妹们各个儿赛得过天仙,哪里也没有个好人家看上的?只是咋们家遭了劫,哪些贵人公子哥儿们害怕惹出乱子收拾不下,全躲了去,一个也不留下来,只叫姐妹寒心。老妈妈何不趁这个好时机,只管吸引了些旧人来,一则天天来陪听听书消遣消遣也是个借口,同姐妹们叙了旧表心态,添几处喜事。二则也让新客来,若看得顺眼,遇到了好心人,将姐妹领走了,也有个安稳地方落脚。老妈妈也不用出一分钱来做彩礼,你看使得使不得的?到时候老妈妈可别心软不能够放走一个姐妹的!” 那老婆子听了我一番话,登时便兴奋起来。只放了两眼的光,直勾勾盯了我,忍不住 上下仔细打量。说了些结结实实的话,将我左右夸了个遍,实在是小觑不得呀!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也是一浪比的一浪强的!她只拍手叫妙,想了横竖不过是死,死得豪气点倒也是个可行的办法。当即命了人,一层层吩咐下去,晚间待我好吃好喝,又寻人来问沧月楼改啥名字。我想了片刻,只冲那男工道, “藏月楼罢,听起来并无大改动,只沿袭了沧月楼以往的风采,好歹也算个历史的老字号。” 说罢,晚间又过了一刻,老婆子又走了进来,只问已经挑选好了四五个画匠,各个儿功夫都是极好极灵巧的。听凭差遣画如何,但凡是龙,也得画个九分像!我笑道, “老妈妈哪里有这般夸张,只让那几人进来,我详细口述一番便好。” 老婆子听了只快些让人请那五个中年画匠进来,左右分别站立得恭敬,我方一一说了,几人记下回去。 ☆、料事如神 及晚,我猜着周瞎子的归来,让老婆子请人将他从街上领了回来。便是让他足等了我一下午,只当我被人捉了去,正考量着要不要先走着。我笑他, “平日里只惦记了发财,现在飞来横财,你也无福消受了么?” 那周瞎子冷着笑了一回,又同我说几句没有营养的话,我便打发他去休息。这几日连着的风餐露宿也是折磨得人精神疲乏,只想快些洗漱睡去才好。只老婆子不放心我安全,左右吩咐下去,里外加了三个守夜的更子同守门的汉子,这才放心去休息了。 我料想也安稳,洗漱一番后便也睡了。 第二日早得很,外面已经打发了人出去发帖子,左右传了个遍,这藏月楼已经是改头换面之后的面貌,做了正经生意,如今又搞出个什么说书的花样,虽不是个新花样,也值得那些原本有二心的人来看个究竟,当下只叫人往来不绝。那老婆子欣慰又心急,只派人连着来催了我几次,问了何时开讲?我道, “急甚么?只道好梦留人睡,你们这些人却想不睡觉便做梦么?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只告诉老妈妈,她见多识广,凭这几个喽啰还治理不了么?我只说每日酉时三刻开讲,再不说第二次的,这其中两回说完也是要一两个时辰。那时候街上早关门闭户,过了禁时,哪个还敢在街上游走的?只不怕被官府夜巡的人捉了去,老妈妈还担心这四厢房住不满人么?你只管这样去回,自然有效果的。” 那男工去了,果不再来。 周瞎子不多时也过来见我的状况,我正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他不说话倒先笑了起来。 “我道你还忙前忙后准备什么,为何却还在这里休憩起来?” 我听是他,竟眼皮也不想抬起来,懒懒道, “急甚么?你若着急你便先上去舞一曲,缓解一下气氛,也是可行的。” 他听了方皮笑肉不笑, “罢了,我不同你争。昨日上街办事,你嘱咐的几件也办妥了。城中西财神庙里有一户人,张姓大氏,里面有位守庙的莽子,因面目不善,眼睛有疤,且叫他张疤子。此人向来生得大力,不怕天地,因为先祖的功德,与城内知州武添后相与得十分好的,常常也是为虎作伥。这等人虽不是好人,却也不忌惮官府权势,让武知州心力交瘁得很!” 我笑道, “这便是了,你暂且不管了。只每每交代你些信息,何处玩去,你依然可做你招摇 撞骗的事,但也可随自己心意要几个丫头玩玩。只是不能出了乱子来,我便管不得了。” 话毕,见得周瞎子也不大动心,倒是从我桌上捡了几块重量相当的银子去,放进怀中。冲我道, “我倒是不管了,你自己做了便是。只这里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昨夜我方收到菡萏姑娘遣人快马传来的消息,已是十日左右了。只道十六的时候,司徒府里外挂了白帐,打听才明白原是府上二奶奶走了。” 我原地里打了个冷噤,心里冷笑道, “死了便死了,有甚么好交代的?” 周瞎子道, “这倒无妨的,只她那个在府上养活的丫头一夜间竟然疯了,司徒长左右将她关了起来。半夜闹得很凶,司徒长又遣人去管教一番,不知怎么的,明儿个竟然被司徒长糟蹋了,死活醒过来不肯依,司徒长无奈,现在又扶了她做九房的太太。” 我心里直泛恶心,万万想不到事情这个结局的。沉下心来,想几回,见周瞎子说得如此详尽,必也不是菡萏口中传出来的。只是半夜府中闹腾起来,外面哪里能够知道的?若不是府中五太太暗地里联系着,他哪里又是知道的?只怪那司徒长死性不改,色心顿起,将好好儿一个姑娘给糟蹋完了。 心里登时又对周瞎子不信起来,原来我在府上对这个五太太是不了解的,几月竟从不出院门,连面也见不着的。想不到这周瞎子短短几日便能够同她书信来往,若说男人追求女人这一套法子,若没有深厚的功底,是断然做不出来的。我便不想再说话,只吩咐了周瞎子出去。 当夜便开了讲起来,我只出了门,进了主楼,见如今闻莺台上四面皆挂了缦纱勾的帐子,左右又悬着七八盏柔情的流苏纱灯,四面分别展了四幅落地画,将台子裹得妙极。一面名是百转千回做猴王,一面是历经艰辛成弟子,一面是官封弼马心何足,一面是大闹天宫断是非。我心里暗自一笑,总是不管前朝旧事的,如今我也做一回开天辟地的说书人,倒不如将自己看得熟透的《西游记》讲给他们听听,也能做个文化人。 便吩咐几个丫头,下去分四面点了香来,暗自又扫视一遍,堂下皆坐满了宾客。到底是冲着书来,冲着人来,冲着花天酒地来也未可知的。方只使个眼色,那两位伶俐丫头立刻会意,只打起板子来,四周阒然,我方慢慢道来。 “自来盘古开天地,那东海临边上有一块灵石……” 两回结束,我只跳 了未记清的几段,方讲到孙悟空大闹天宫处,正被罚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内,只听得帐忽然无声,随即大板子拍得一声响,里面传了姑娘的话来。 “客官请早,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那楼内顿时闹哄哄一片,我也不管,只从后面出了藏月楼。那老婆子一个身子挤了出来,只从后面跟着叫我停住,我方停住,过来见她气喘吁吁,又拉软了声音冲我道, “好姑娘,你这故事可真真好,老妈子也是从未听过的。现在外面客人叫得凶,你也快去,再讲一回,让老妈子也过过耳朵可好?” 我当下冷笑,答道, “老妈妈也是经历了风浪的人,都知道这东西好比碗中米饭,吃一口少一口的。如今只说两回,方将其心勾住,便宜了下次再来,也能给老妈妈多赚些生活,如今老妈妈却再三央求我说,只怕故事有限的,说完了,老妈妈的生意也完了。做事只将就细水长流,也是绵绵不绝的,财运也是如此。若今朝赚个痛快,明日又穷个干净,请问老妈妈如何是好?” 那老婆子听了,默立原地,方想了几回,的确觉得也是这个道理的,只向我陪个不是。又忙着出去应酬些客人,我只不管,也顺着路子往前走,方到了厢房,正欲关门,却见着外面招着手,冲我招呼的一位姑娘。 我开了半门,仔细看着,见那姑娘婀娜娉婷,脚生莲步,柳绿微摆半身纱裙,鹅黄轻拢一对襟衫,眉眼弯弯翠得很,朱唇润润红似火,高挺的鼻梁白嫩嫩,又戴了对儿吊坠儿的金扇子耳环,胸前挂了凤尾流苏佩,甚是青春美好。我当一细想,实在是无个头绪,千万美人儿从前过,也难辨个高下,但我又隐隐知道,定是那几厢房的某个小姐不得错。 见她由远及近,又打发了一旁的小丫头,只叫了我说话,嘴如蜜甜,直叫着我妹妹的好说话。 “妹妹今日说的故事真真的好听,情节跌宕起伏,张弛有度,虽平日里我也甚好读书,可我竟从未读过妹妹口中道出的这样类似的故事来。可不知妹妹是哪里看来的?也教教姐姐!” 我也未想得请她进来坐,只道, “姐姐这样说严重了,不过是几句话胡诌的,哪里让姐姐如此费心过来拜访的。” 那姑娘不依,只叫我告诉, “姐姐这样是难为我了,果真如有这样的书,我只巴不得快快送来给姐姐看,世上但凡找不出一本类似的书了。” 她闻言也罢,只不再强求,又拉着我看了几遍,只不住了赞叹。 “妹妹光有了这让人羡慕的脸蛋,也有了这勾人魂魄的故事,真让姐姐佩服。只快告诉姐姐下回是甚么故事,那猴子又遇着了什么?” 我道, “姐姐休要见怪,老妈妈说了,这故事好听是好听,断不能说了出去让人编个大概来。姐姐也知道,妹妹昨日才到这里,住得又简陋,左右没有个知心人,也不是怕姐姐口快,只是这隔墙有耳,妹妹是断然不能违背了老妈妈的吩咐的,还请姐姐谅解半分才好!” 那女子闻言低低叹了口,还欲说什么,见我也不大愿意应承,只道, “妹妹是才来这里的,自然是凭了自己心性说话,且不说妹妹今日举动影响甚大,单论这将沧月楼改名的行为,别的人是断然做不出来的。这番成绩自然是喜人的,但我又隐隐替妹妹担心。我在这里好歹活了这么些年,各方脾性也是有所了解的。只来提醒了妹妹,这临江虽比不得皇城,也靠得皇城下来的官人同临江王治理的,法度断然是不可少的。如今妹妹新了个法子来娱乐大家,免不得要遭了那权势惦记,妹妹还是小心才好。” 我当下同她道个谢,又在门前闲聊几句,看得月华满庭,更子也敲了几次,我睡意也渐渐袭来,方同她告辞。见得外面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急急进来,叫了声“覃姑娘”便领着回去。我自然回了房,不禁冷笑起来,原来这便是东厢房的覃玉蝶覃姑娘,自然是最美的不差。那句“免不得要遭了那些权贵惦记”,我便是要这样的效果,怎的能够半途而废? 一夜深眠,第二日酉时三刻,我便照常出来讲书,气氛自然是比得昨日要好许多的。台下宾朋满座,老婆子将地紧凑起来,靠后竟卖了站票的,我内心又是一阵笑,也知道到底是这个故事更加吸引人的。 果不得几日,那老妈子来我房里说话,竟然真有几位同姑娘们相好的人拿了钱来赎,老妈子忙来问我意见。 ☆、月下红娘 我自然是没话说的,但问了几位姑娘,她们愿意了自然便没有闲话说的。但我只提得一个要求,但凡我藏月楼的姑娘们,须得婆家里拿八人抬轿子接过门,且只从正府门过,别的一概不论。 那老婆子道, “我的姑奶奶,这又是个什么要求?只我这里的姑娘能够出去,自然是最好的,还多了这些陈规,哪里还有人来取的?” 我道, “老妈妈是不知道,我这样做也是有个原因的。老妈妈自然替姐妹们想得周到,怕得惹是生非,坏了妈妈的名声。但老妈妈只想,姐妹们出去,戴的也是老妈妈的脸面,老妈妈在临江已久,素常相与的更是些达官显赫,只要老妈妈肯开口,哪里有人不给老妈妈个面子的?一来老妈妈的面子上好看,姐妹们也高兴。大大方方过了门去,过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怕不拿着金银回来孝敬老妈妈么?二来咋们藏月楼姑娘出去了也需得有性子良的姑娘进来,只那些姑娘看了,心里岂敢有不羡慕的,还不都来了藏月楼当差的?就算是做个端茶送水的,那些丫鬟也是要得的!但只那些后进来的姑娘老妈妈也不必用来陪客了,遇见品行优秀的也可将她嫁了出去,也算是老妈妈积德了。此消彼长,若老妈妈将姐妹们都低贱着嫁了,那些掌着权势的人,指不定会怎么看咋们的招牌!” 我见那老婆子实在不大愿意,又宽慰道, “老妈妈也莫慌,别怕那些贵公子们知难而退。老妈妈风月场里见惯了,自然也是有办法的。你再仔细想了,也别着急作答。待我再讲书几日,将咋们藏月楼名声比得以前了,别的客儿自然就来了。老妈妈那时候再说话也是不迟的!” 老婆子闻言方将面上紧绷的神情缓了下来,又道, “这样说倒也是个理儿,容我回去想想。” 暂且不管,过几日,我便也讲得得心应手起来。 这日方讲完,那座上的客人等得不耐,起哄了叫着继续,我便不大管,照常让板子丫头们拍了板子,自顾从后门出来。刚下木台子,只见得位男工匆匆跑了过来冲我作个揖,恭敬道, “三姑娘,外面客人叫着不走,已来了几个闹事的,老妈妈拦不住,正吵了起来。谁知道那人蛮横,竟打了老妈妈,血也止不住,你快去看看罢。” 我冷眼一抬,冲他道, “既然打了人便要找官府的人来,你却来找我做什么?我能够顶用的么?” 那男工着实被我眼神唬了跳,跪下来求了又求, “姑娘好心,快去看看吧!你只说几回书,那人听了舒坦也就消气了!做甚么还惊动官府的?” 我又道, “咋们做的是正经的买卖,叫官府里面的人来审判审判怕什么?” 那男工只揪着我的裙袍角儿不放,仰面道, “姑娘是不知道的,但凡能够来藏月楼的人,均是惹不起的主儿,只希望姑娘快去了来解决解决!老妈妈年岁大了,左右手脚也不灵便,这样也是行不通的!” 我将他双手从裙袍上推开,自顾又往前走, “这也关不得我的事。你若真的这样好心,但叫你家那几位精通技艺的姑娘去陪陪,说不得比我还顶用些呢!” 哪知这话刚落,走不出两步路来,平廊上登时出来几位风姿绰约,妖娆可人的姑娘。我定睛一看,只见得为首者便是那日挑刺的伶子,正挑了细长眉眼凝视我来。语气里半笑不笑,讥诮道, “素日里妈妈对你是不错的,如今遭了难,你却这样的恩将仇报!且让我来教训教训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娼妇,今儿我便非要你去救了妈妈不说!看你不陪得那客人心欢喜,也定要尝尝这苦头!” 说着便拿手来刮我一掌,我料得到,反身退了一步,让那女子扑个空。只叫她气,复又上前一步抓住我衣襟,自顾用手来打,我快速伸了手去,一下便扼住了她的细腕,让她左右动弹不得,方往后一推,叫她一个趔趄,模样甚是狼狈。这下越发惹了她,一个劲儿乱叫,又唬了身旁几个人,几步上前按了我,方要抬手打过来。 我只听得空气里一声响,那掌却没落到我脸上。 才看到院是老婆子带了几个男工,从藏月楼里刚出来,气息未定,当场给了那伶子一记响亮耳刮子。 “你这个作死的小蹄子!没曾见到外面正乱么?若不是有人来告我‘后院火’了,你可还要将三姑娘怎地?” 那伶子捂了半脸,哭腔怜人,只道, “妈妈正在前楼受苦,我苦求了三姑娘,她却不多言一句话,妈妈的命她竟也不打算救!我便想着替妈妈教训教训她!” 那老婆子听了怒火冒窜,直用脚狠踢了伶子两下。 “你知道甚么?若不是三姑娘相与的人多,请了人来救命,哪里还轮得到你在这里为非作歹的?怕现在命也是没了的!你还不快跪了谢罪 !” 我冷笑一声道,冲伶子道, “罢了,姐姐这跪我算受不起的,老妈妈也息怒,我讲了两回着实累了,只想回房休息。” 那老婆子睃一眼女人,又加了一脚,方才冲我道, “这是了,三姑娘整日累着了,快些去睡也是好的!” 又黑了脸冲伶子训斥许久,方才离去。 第二日我起得早,刚用过早膳,便见厢房外面窸窸窣窣响动起来。我遣人出去看看,只见当即有人扣了门,又直径开了,外面哭着进来了东厢房的覃玉蝶。今日且换了衣衫,里外是蔷薇粉扣心交领收腰缎子同绛紫软烟罗套。我见花容已残,巾上满是泪水,见了我又哭个不停,只好一会儿才止住,道, “妹妹是个好心的菩萨,还求得你救救玉蝶房下的小姑娘,那细君小人儿实在可恶,是惹了妹妹不假,昨日又莽撞险些伤了妹妹玉体。只今日妈妈看不过,横竖要罚了她,宽妹妹的心。随意配了个男人与她,这作祟的小东西想不过,现下死活不愿出去,硬是搭了凳子,求着要死!还望妹妹大方些,给她个活路!” 正说着,方听见外面老妈子正笑了进来, “三姑娘,你瞧瞧,今日便又有一件事要请教你的。” 我不说话,见老妈子进来瞧了眼覃玉蝶,皮笑肉不笑,只道, “覃姑娘在也正好,你只听了,回去方交代好,那细君小蹄子的什么轿子彩礼妈妈也送不得,只叫你房里的丫头将那小蹄子洗干净了,今晚送出去才好!” 那覃玉蝶又在原地哭了一回,方是含露初杏的惹人生怜,只是那老婆子心思全不在她身上。也不怪得老婆子,原本也是这样的,哪里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自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总赚不了钱的人,她便不爱惜了。只摆脸色给她看,又道, “覃姑娘也怪不得妈妈,你只想,那细君小蹄子一向生得高傲,论谁也是下不去眼睛的。但总得嫁出去的,如今又徒增些事情出来让妈妈善后,妈妈老了,哪里经得住吓的?只求有人娶了她便是好的!” 那覃玉蝶深知老婆子秉性,只道, “妈妈也是好心,但哪里能够随意找了人将她配出去?那人生得怎样不说,只生性好赌好酒,成不了家,堕落了三四代人,家里也没个存粮,你要细君过去怎的生活?不是饿死么?” 那老婆子道, “这妈妈便管不得了,那小 蹄子自然是犯了错,该的。” 覃玉蝶也不得求她,只转了方向,哭哭啼啼冲我这来,只拉住我双手哀求了几回, “妹妹是好心的菩萨,只要妹妹一句话,妈妈哪里有不肯遵守的?现在妹妹说话重量多少姐姐心里知道的,只叫妹妹发发慈悲。” 我面上笑了一回,将她的手推开,道, “姐姐又严重了,妹妹说话有没有重量还需得老妈妈心情。但凡老妈妈下了心的事,总有老妈妈的道理,妹妹是一个字儿也改不得的。还是得听了妈妈的话!” 那覃玉蝶急得登时瘫坐到地上,四肢无力,扑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也不闹,只哭。那老婆子看得心烦,赶紧命人将她带了下去。方才同我细细说了一遍。 “三姑娘切莫为了此事心烦,这里还需得姑娘筹划筹划的。你看,这覃姑娘总是四厢房里年龄最大的姑娘,早晚也得出去的。只昨日来提亲之人实在是入不了老婆子的眼睛,劳烦姑娘出了主意给退了去。” 我道, “是哪里的人?” 那老婆子道, “正是本地的,临江内主城里青州左县县丞,牟清河。” 我又道, “可是两情相悦的么?覃姑娘可愿意么?” 那老婆子忙急了道, “三姑娘是神仙,这些说得是对的。这覃姑娘牟县丞二人虽情投意合,但姑娘哪里知道,那牟县丞生得木讷,是不通一点人情的!再者说,牟家只剩他一人出力出财,彩礼左右加了起来还不足三万的银子,哪里能够?虽是仪表堂堂,读过些书,也只会做些词供人消遣,那官职也是学里捐上来,本来没大智慧,以后也难高升的。覃姑娘心被猪油蒙得死死的,铁了心要嫁过去。所以老婆子来问问三姑娘,这其中有甚么好法子没有?” 我方思忖着,闻得老婆子又开口。 “我这里倒还有个上好的人选给她留了,三姑娘不知道,这临江主城里还有位大财主,姓项名继彦。前几月咱们这儿还火热的时候,数着天儿来听曲儿,只点覃姑娘弹那曲《玉蝶引》。老婆子看得清楚,料想他也是有这个意思的,只惧这家里那母老虎,左右不敢娶妾。倒不如将覃姑娘暗里过给他,外面拿个房子暂且住了,等那母老虎哪日去了,便扶正。只是委屈了,但银子是少不得的!三姑娘看如何?” ☆、狭路相逢 我方沉静了半刻,过后才道, “老妈妈也用不着担心,只想老妈妈要的是钱,也不做亏本的买卖,这样想原本将她给了项财主是上选。但老妈妈仔细想,这县丞职位也是不可小觑的,虽是学里替牟清河捐得的,但也需得自身的能力才行的。依我看来,老妈妈倒不如送佛送到西,将覃姑娘给了牟清河,不但不要他一分彩礼,却还要大力资助,置办妥当一切的东西。又将牟清河送去学里考试考试,他既然是个读书人,看他到底有无能力往官路走。若到时得个名,还怕老妈妈得不到甜头么?这些费用老妈妈哪里付不起的?且不说这些,若是中不了,只在青州里,左县中,老妈妈身为县丞老丈人,官府里谁人还不给老妈妈一个面子的?你只看,城内富豪少不得,结交项财主有何用?老妈妈还差那些钱?左右将覃姑娘哄得开心,老妈妈也过得安逸。” 那老妈子闻言,只叫了好, “果然是三姑娘的法子!老婆子只觉得顶好,没有漏缝的!” 方定了主意,吩咐了人下去告知了牟清河,才从我这里走出去。刚巧又来了周瞎子,他穿了身宽松的灰长袍,跨了粉底防雨小腿靴,直直进来。见众人散去,才开口。 “你却也是冒险的,人人的姻缘都要参与,不知道姻缘乃天注定的么?” 我嗤笑一声道, “好好的你又这样说做什么?” 他道, “我是见你该管的不管,不该管得倒管出道理来。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我内心觉得好笑,又说, “怎的?你却对那个细君有甚么好感么?我却是不知道的,你只要她,我便同老妈妈说就是了。” 周瞎子摆摆手,苦笑一回, “你何苦捉弄我?我只见不得有人糟蹋了好东西。” 我道, “你自己拿着天命却不知道,所有事都可以心如意么?既然你相与了张疤子,也不用刻意遵了我的意愿,但凡你想什么时候用他,还不是你一句话么?不必看我的眼色。只那细君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若见不得我糟蹋她,便做个侠士,趁新婚之夜救了她,让那丫头死心塌地感谢了你,恨死了我。” 一番话让周瞎子还不了口,顿了好些时候才说话, “随你随你,我便依旧快活我的好。我哪里还管得了你?” 我道, “这 算是好的。” 当下两人无言,周瞎子坐了片刻待不住也走了。 晚间,我正梳洗好,欲上藏月楼,忽见房外急急跑进来位小丫头。面上也看不到表情,只顾埋着头往里赶路,方冲到墙柱子上撞得摔了一头才停住了。我只觉好笑,过去将她扶了起来,正欲开口。那丫头见是我,忙道, “三姑娘你还不准备呢?妈妈要我来告诉你,今晚楼里有贵客要来,你只管好生讲两回。若后客人要问你话,你也好生回答便是。” 我只应了,让她先去着。当下又进了房,磨蹭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大多少,方才去了藏月楼里。刚到楼里,只见内厅人极少,左右门里又站了几位带刀的男人,台下又静得很。我四处看了一看,连那老婆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照旧进了缦纱帐里,心里自然有了想法,知道今天听书这人来历不小。 当下喝了口茶润嗓,便开口讲起来。 且说今日已是唐僧师徒一行人途径女儿国国境的故事,那猪八戒口渴,叫着几人一口饮了子母河的河水方觉解了渴,但只惹得肚子钝痛不已。唐僧只叫孙悟空赶紧去寻了解药良方来,这事方才过去了。只说到女儿国国王生得英姿秀美,柔情傲骨,向着唐僧一度表明爱意,缕缕遭拒。只到这里,我方顿住,那两丫头见势给狠拍了两下板子,登时外面鸦雀无声,我正欲起身退出,便听得外面有人道, “姑娘这书说得奇,我家爷儿听得入神,有话要问姑娘,不知可答不可答?” 我方想一回,那老婆子早间遣人来嘱咐,一定是要回答的,且要好生回答,当即只允了。那人继续道, “我家爷儿问,这女儿国是否真的是女儿国?同我们这国又有得哪些不同?” 我道, “这既然是故事,自然是小女自己胡乱编造的。但这女儿国同咋们国里也有不同的,女儿国里全是女人。不仅皇上是女人,丞相是女人,就连军部的太尉也是女人!贵爷可想,但凡咋们国里,哪里有女人主事的?你说哪里还不一样?” 那传话的人听了半日不言语,而后醒来一顿吵, “你好大的胆子!既然当着咋们爷儿的面儿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可是不想活了么?咋们国哪里不好的?又要女人来干涉政务?自古女不得篡权,姑娘这样想,也是可以获罪的!” 我只笑了答, “小女何罪之有?不过是遵循了先生的话, 回答了贵爷的问题。若这也有罪,那便是贵爷问得有罪,小女何罪?” 登时气得那人半刻说不出话来,末了才听得有人隐隐在外道。 “这沈老婆子养出个这样伶俐的姑娘实在难得,今日我也得看看。你且前去将帘子撤了,让我好生会会。” 那人领了命,便过来,又吩咐手底下的人撤走了帐子。我只稳坐闻莺台的中央,也懒怠走动。待他撤了缦纱帐子,我方才看明白,原是临江王百里晋。这原本也不足奇的,我只见他高束长发,白净脸面,身着玄色金边交领的纹天香阔袖长袍,身后站了一兰色绸子长缀的小厮。再看那老婆子一动不动,屏息站到两人一侧,头也是不敢抬的。 我又见百里晋抬了双长眸,看了我一回道, “姑娘为何有挂缦纱说书的习惯?不过也是容貌上有些瑕疵,怎能这样不自信起来?” 那老婆子闻声直抬了头起来,赶紧瞄了几眼,登时大惊失色,又赶着将头又低了下去,默立在旁暂且不言一句。 我冷冷道, “贵爷也知道小女脸上的瑕疵,既然生在这藏月楼,见的不免是些达官显贵之人,更有惊艳众生的姐妹陪伴,小女应该自惭形秽起来才是最好。一来避免吓了贵客们,一来也是满足了小女的心思。只求遇得个如意郎君,不嫌弃着小女的容貌才好!” 那百里晋又唤我过去,我只小步下了台子,走到跟前。见他双眸如点漆,明亮又唬人,竟不能够与在皇城里面唯唯诺诺状态相比的。 他缓缓放了手中玉柄白面扇,又将手靠近我脸庞,只轻轻抚在溃烂的一面,隐隐叹息了半刻。冲我道, “我是否见过你?” 我笑道, “贵爷严重了,民女自小生在穷乡僻壤,也是近来才得老妈妈赏识,接进了藏月楼的,哪里有那个福分见过贵爷?” 百里晋放了手冲身后兰色直缀小厮道, “赏她。” 我只谢过了,他便又让我下去。 老婆子过来跪了,谢了又谢,忙叫人拉了我退出去。我只嫌弃那百里晋的手,当下不说,回过房,方将周瞎子给的膏药一一从脸上撕下来,着实有些疼痛。又用天香水洗了几次,才算完。 正擦了脸,那老婆子忙不迭从外面扣了门,我允了才进来,她跌跌撞撞到了桌前,拉了我只坐下,仔细看过我的脸。方道, “我的姑奶奶,你何必整这一出出来?你可知道今日来的人是谁么?” 我故作无知,怎知那老婆子急得跳了起来, “今日来的可有来头,老妈妈心尖儿疼你,只告诉你,这来人却是临江王百里氏!你可不得告诉外人!这都怪得你故事说得极好的,整城都传遍了,这临江王寻着声来听你说。如今又有意思问你话,你怎的做了这个糊涂事来?但凡那临江王看了你,你只跟了去,保管一身的荣华富贵。如今他看了你,生得丑,只不做声走了,你看如何是好?” 我心里窃喜,只冲她安抚道, “老妈妈也别着急,你只想,今日你只派人来说有贵人来,我才做的准备。老妈妈抽不出空儿来亲自同我说,我便知道这人不平凡,这样做自然是有原因的。你仔细想,若他真有心与我好,哪里还管我的容颜?自然是抬了轿子过来要我的,老妈妈还怕我不孝敬你么?若他真的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我嫁过门去也是挂了个名字的人,那些官人着急给他拉拢美人,哪里管了我的死活?” 我一再同老婆子交代了几句,她方才打消了疑心。 我只叫了要睡,她也不就待,又冲我吩咐了些话才走了。 半夜,我睡得正酣,猛然间为外面吵闹声惊醒,坐起来看了看,一道回廊上已是灯火通明。外面脚步声也杂乱,丫头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只叫了人进来,方问了几句,那小丫头哆哆嗦嗦说不利索,只期期艾艾道了句, “那,那,东厢房、里面的细君姑娘死了!” ☆、破釜沉舟 “那,那,东厢房、里面的细君姑娘死了!” 我内心烦闷,怎的这个节骨眼上来些乱子给我消遣?我方挥挥手,将那小丫头遣了下去。正欲躺下,怎奈的门外来回走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只叫人睡得不安稳。随即又听了人在敲门,我道是谁,那外面的丫头答了进来,只候在屏风外面同我说话。 “三姑娘不好了,东厢房里的细君姑娘死了!外面几房的姑娘都起来在楼里集了合,厉害的人只说她是不愿婚嫁给李蓉的,硬是被三姑娘逼着死的!楼里有人报了官府,现在老妈妈同李家蓉公子正传了话在衙门里问话。” 我只静静听她说完,轻哼道, “那也碍不着我的事,你只让门外的人小声着点,我还要睡。” 那小丫头不依,脾性是急的,又不大,只叫了我几遍, “三姑娘不着急么?覃姑娘现披了麻,只拿了细君丫头的尸体,坐在楼前哭闹了,非找你要个说法。那几房的人同你不大熟悉,覃姑娘见老妈妈派着我伺候你,只叫了我来请姑娘,姑娘也好心为了自己去一回便好。” 我躺在床上内侧侧卧,身体也懒怠动,隐隐道, “人也不是我杀的,她闹便让她闹,有什么事带明日再说。” 那丫头见我压根不想动弹半分,只道了声,便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一夜浅眠。 第二日早我正洗漱完毕,将衣服穿上,外面响了一阵敲门声,我内心甚是烦躁,听来人竟是周瞎子,倒还好,只让他进来。 男人掩门而进,看起来面色不大好,又咳嗽了两声方才开口。 “昨夜覃玉蝶房里的姑娘死了一个。” 我道, “我早知道了,只没管去。老妈子被送了衙门,那些看门的姑娘自然大套起来,要捉了我问罪,我懒怠管那些人。” 周瞎子道, “你倒好的,这些也不过问。昨夜我遣人去衙门里问了几回,房里也搜了几遍,却不知道这个姑娘是怎么死的。相关的东西全给衙门的人搜走了,剩下喝的吃的也分别由监察室带了去,登记了哪些人送的买的。” 我内心冷笑一声,只说, “这么小个案子都翻了出来,整得天翻地覆的。寻常官府哪里舍得出这份力量?怕早丢了人的尸体到乱葬岗喂狗。这衙门的人也能调动,你看看该不该是我做的事?我只知道你又 要说我惹是生非,但我的确也没有惹到哪个的。” 那周瞎子沉吟半刻不语,想了一会儿,又觉不是覃玉蝶,便对我道。 “虽说覃玉蝶定了要嫁左县县丞,那县离这少了也有几个路这么远,私下里可见并不是她。她脾性这里是有记载的,倒不是这般泼辣的人。” 我瞥他一眼,内心不觉好笑,但愿他真没听过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说法。 “我管得是谁,人也不是我杀的,便不关我的事。” 那周瞎子也不肯走,瞧了外面闹哄哄一片,又道, “你快些想了法子,那老婆子拖不了多久,衙门迟早要传你的话。” 我摆了摆手道, “你只管先下去,将这消息传出去,最好让临江王听到。其余的也不用管,我自然有办法开脱的。” 周瞎子不大放心,又来回思考了些时候方才动身,出去又转了身进来,问道, “今晚可还说书么?” 我笑道, “怎的不说?便是雷打下来,我无事也是要说的。” 我只看他走了,又唤长流进来,将那夏天专给姑娘用的防蚊面纱帐拿出来套上,正准备着,可巧儿外面又有人扣门,只道, “三姑娘,衙门来人了,正在楼里侯你过去。” 我听罢便吩咐了走,长流也随我一道下去。 进了楼,只看着台子上正中央罢了个简单的原色木头棺子,四面又撒了钱纸。一侧的几挂绿萝弄得东倒西歪,四面巨画又给人一阵扯下来随处乱扔,碎成几段。缦纱帐子不消说的,硬是给人戳破了几截,脏兮兮一片。覃玉蝶正守着那木棺子哭,一口一句冤枉,一口一句偿命。 见我近了,更是竖起来全身的毛发,瞪了眼睛看我,恨不得将我看得立马昏死过去。只冲了一旁刚回来的老妈子吼着, “妈妈你可也不心疼我们了,自从来了个妖精似的妹妹给楼里挣了几吊子钱,连我们也不爱了!如今细君被妹妹逼死了,我也不大愿意活了!只守了她的丧期,横竖我也是嫁不得的了,妈妈趁早将我同细君一并埋了罢。” 那老婆子不好说话,见官府的人也侯着,更是不得发作半分。只瞪眼看了覃玉蝶,心里着实焦急,又拉过她的手百般体恤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嫁不嫁,死不死的?你也不看个好歹,昨儿前你妹妹还说给你 许个心仪的牟县丞,我看着还不大愿意,只你妹妹求了我,我方才答应你的,如今你却反过来冲她发了火,是要怎样?” 那覃玉蝶一听,便胡闹着不肯依,哭天抢地地拉过老婆子,又当面指着我道, “妹妹是妈妈跟儿前的红人,自然可以呼风唤雨的。如今我厢房里去了个姐妹,横竖都是你害的,你只乱点鸳鸯,懂甚么?我如今不能如你的愿,纵使要嫁,也不得嫁个你点的人!” 我倒觉得她好笑起来,只睃了她一眼,讥诮道, “是了,姐姐若要将你的幸福也赌了,我便无话可说。关不得我的事,我倒落得个轻松。” 登时将她气得发昏,只哭着晕了过去。老妈子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唤了下面几个丫头上茶,东厢房的人是又哭又喊又掐人中,好一会儿才将她弄醒过来,已是只有进气,不见得出气。众人又一齐将她抬上卧椅上休息,见她歇了好一会儿,方能自如呼吸了,又起身冲衙门来的人哭求道, “官人行行好,将这小妖精拿了去才好!” 我瞥她一眼,心里已是很不爽快了,道, “拿我去做什么?看来姐姐先于我入世,却未能学个明白。这一来我未曾杀人,二来只说她死在我逼迫下,可到底也没有个根据。空说无凭,凡事都要讲究个证据的,衙门何时是你一个人的了?听你胡诌断案么?” 那几位生得高壮的男人身着玄色交领束腰红边衣服,只看了一盏茶功夫的闹剧,生怕出了差错,便拉过了覃玉蝶交代。 “这三姑娘说得是不错的,原本没有证据请她去衙门里,只我家府老爷有事要审问,这才派了我们几人请了去。覃姑娘也莫在这里歪曲了事实,惹人听了去。纵然你未婚的官人做的左县县丞,也是不能够讲究官官相护这种有违常理的事来助你的。你只放心侯了,有结果时自会通知你。” 那官人将我一请,我只顺了他的要求,进了衙门派的轿子里去。左右行了几刻的路,方才到衙门口儿。我正欲下轿,但轿却不曾停,只管拉了往里走,又过了两刻钟方才停了下来。 ☆、借刀杀人 我当即下了轿子,为人引着又从一道半月拱门进去,里面亭台楼阁,花草松柏相映成趣。跟着连了三四间房,那人只管引了我往最里走,刚拉开一纱黑纹轻帐,便见得里面雅致得很,坐了两位四十岁上下的官人,一胖一瘦,均身着蟒服金缎的长外套,底子有双白底儿踩鞋,胡须倒长不长,只睁了双蜂眼看人。 见得我进来,那胖官只拱手作揖为礼,问了声好,便请我坐下。方坐下,小厮上了茶,便听得那胖官人开口道, “咦,以前只听闻三姑娘爱坐缦纱帐子里说故事,却也没听说过姑娘是爱戴了个蚊面纱防人的。” 我轻笑一声道, “官人们都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管我这等下人的事的,不知道自然是情有可原。” 那瘦子一听便不大乐意,拍桌子一瞪眼,只恶狠狠冲我道, “蹬鼻子上脸的小娼妇,也不得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这说话的态度便该死!” 那瘦子还未发作开来便被胖官一把摁住,陪着笑脸看我。我只觉得哭笑不得,见那胖子甚有几分礼貌,倒也不说什么。只听他又说, “三姑娘莫怪,我这文兄弟脾气直得很,乃邻县县老爷,今日过来做客,遇到这样的事气不过,脾性大了点,只叫你担待。” 我讥诮道, “我可担待不起县老爷的脾气,摸不顺倒少不得要挨一场打。且说今日县老爷找我不过是为了藏月楼小丫鬟一事。我只听说过哪个哪个县的大贾千金受了什么罪让县老爷忙得晕头转向,却没听说过哪个哪个楼牌的女官死了个房里的丫头惹得两县老爷废寝忘食。老爷名声好我们小老百姓是心知肚明的,保不齐这要生事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只叫那些不长眼睛的东西添油加醋地说,保不准给两位县老爷捏造出个怒发冲冠为藏月楼小红颜的佳话来嚼舌根。” 我只不说了,见得两人脸色已有所变,只得内心里私着冷笑。果不然,若我猜得不错,这两人身后却还有更大的势力要挤兑我的!只叫二人进退两难,却不得不奉命行事。我一时间猜不透是哪位仁兄要如此做,左右思忖也没个章法,便不如先听两人的话来,看看是个怎样的景色。 那瘦子气得说不出话来,鼓着眼睛瞪我。只那胖子稍微和气些,仍旧微笑着道, “三姑娘哪里的话,这藏月楼的丫头好歹也是条人命,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还需得三姑娘好生配合。” 我皮 笑肉不笑瞥他一眼道, “配合是自然的,只是其他概不知道,昨夜睡得早,我哪里有心情去管理这些事?” 那瘦子听得气炸,登时跳起来叫道, “你这个小蹄子,莫不要脸!给你好脾气你不受,今日我便要扯了你的鬼面具,看你还得意不得意!” 说罢便踏步上来抬手欲给我两耳光试试,我只侧身退后一步,伸手便抽了他一耳光。我力道是有的,只是这副身子骨稍微小了些,发不出全力,只给了他七分的劲儿,登时打得他老眼昏花,一骨碌趴到地上动弹不得。便道,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打听打听前几日到访藏月楼包了书台子的人是谁?不妨了告诉你,我这张脸只给咋们临江临江王看了,你若是不分个高低,竟也想做个王来,只管过来摘。” 那胖子赶忙去扶了瘦子起来,又心生疑惑,见那瘦子竟还有想作祟的举动,只稳了他。半刻转过来方将我仔细打量了,才开口道, “实在是冒犯了,如今不知临江王有心于姑娘,实在是冒犯了。只这藏月楼里死了人,也该是官府的人调查报备的,希望姑娘好生配合。” 我瞥见那瘦官不大待见我,心中自然不舒服,只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见二人不说话,我也不耐烦,只踏步便准备走。怎知那瘦官从地上挣扎起来,冲我道, “你说是临江王赏识你便是临江王了么?临江封地囊括方圆千里,一地三十六洲四十八县,偏生怎地要来见你?纵然你藏月楼名声再大,说的故事再有趣,始终是俗物,哪里是入得了王爷的法眼?” 我懒抬眼眸去看他,嘴边勾了一丝戏谑的笑意,道, “你不信我也是没办法的,你若认了我杀了藏月楼的丫头,只管快些拿了证据逮住我!若没有,只别再张口胡诌起来!若得我一日有空,见到临江王的时候,便没你二人这轻松的时刻。” 我也不慌忙走,只转了身过来看住胖官道, “昨夜到此刻,若有证据怕是衙门早来拿我了,何苦等到现在?民女不才,只想,那丫头的尸骨停在藏月楼里,很是不吉利的。我方才看得她眉眼是眉眼,身子是身子,又无狰狞面孔,甚是安详,面色正常,骨子也不酥不软不坚硬。那检查室收回来的茶具水点均是无毒的,也告不了我毒死她的罪名。且外面只宣扬我逼死了她,敢问两位县老爷,至始至终从未参与替她婚配的民女,当得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么?” 我睁眼看二人,二人也只不说话,我嗤笑一声道, “也是的,怎样判案还需得县老爷说话才行的,也不是民女说得的。只是这个公平不公平,可不可以,方等闹大了去让王爷评判才是真道理。” 那瘦官不消说的,被我一顿说话给气得发了昏,直叫着要将我捉拿了用刑,亏得胖官在一旁摁住。我也不大管,只福了身告退,按原路回了下轿的地方。坐了轿,一路颠簸着,又回了藏月楼。 刚进楼,便见得那细君的尸体还摆放在原处,覃玉蝶已是哭得昏死过去,让人抬进了东厢房里休息去了。那老婆子坐在闻莺台下面啜泣,见我独自一人进来方才迎了出来,眼泪鼻涕地看我如何。我心情不大爽快,没怎么应承她,只叫她快去吩咐人将细君好好安葬了,这桩案子算是完了。那老婆子将信将疑,好在也是行动派的人,照了我的吩咐,当晚便将细君拉出了城去一顿埋了。 第二日衙门也派人来打点,老婆子报了情况,果无我任何事。 最后也不了了之,找不到任何证据指向我,只当下我便背了个案子的黑锅,来听书的人起初是少了,到后来情节逐渐入了尾声,便才又多了人起来。只是覃玉蝶不依,多次来我房里交涉,我不大愿意同她解释,每每也只是避而不见,但也明白,这样始终不是个办法。 待了老婆子做了新衣同她送去,当晚便出事了。 那长流急急忙忙从藏月楼里出来,往我这儿来。我方放了笔,正将一小拓本词临摹完,便看得长流已是大汗淋漓的光景。我忙让她过来靠窗吹了风歇息半刻,怎奈长流等不得便抓了我的手往外跑了去。 “三姑娘,不好了,你只快逃吧!这次是真的出事了!” 说完又从怀里将一包银子递于我,见我一脸茫然,长流长话短说。 “三姑娘,东厢房里的覃姑娘穿了新衣死了!” 我心咯噔一跳,该来的还是来了! ☆、倩女离魂 “刚儿东厢房里的丫头同老妈妈已经商量过了,只快去报官,这次人证物证都在了,姑娘是逃不掉的!你只管拿了这些焠银子逃去,千难万难有长流给你挡住了!” 我轻笑一声,见得那小包银子,冲她笑道, “你便认为这些银子够养活我的么?” 又见她窘迫得很,不禁笑出来宽慰她, “同你玩笑,逃我是逃不走了。既然有人有心要害我,我跑了岂不是不如他的心意了?再者说,临江主城内全是军队守着,无论去了哪里均是逃不走的。你倒不如趁现在同我说了事情的始末,我也好早做准备。” 她道, “还不都是三姑娘送的新衣。” 我一听,心里只怪,硬是想不起来哪里给覃玉蝶送了一套新衣。便问她, “什么新衣?” 长流道, “妈妈昨儿前接到人从轩淑斋里定来的新衣,说是三姑娘送的!妈妈心里高兴,便拿了过去,那覃姑娘正试着,只听了这一句,便再也听不进去,发了昏,前些日的病又累起的。哪知道新衣里又夹了根银针,不偏不倚,正刺进了覃姑娘的胸口上。那大夫过去,已是来不及的,刚到东厢房覃姑娘便走了!” 我冷笑,一把将长流拉开作势便要往藏月楼里走,怎奈她又过来挽了我的手,央求道, “我自然知道针不是三姑娘的,但你也别去送死!想着前几日细君姑娘的事我便有些察觉,只是有人想要害了三姑娘,你快逃了去才好!” 我道, “我便要去看看,我竟然不知道我自己送出去的是什么衣服!” 说罢便将长流留在原地,自顾上前出了院门。正上藏月楼楼梯,刚巧遇见周瞎子提溜了长衫缀子正从上面下来。见是我,又将我一通拦住, “你又去做什么乱?如今已报了官,里面人多,局面是乱的。少不得你立马能被捉进去!” 我摔了他的衣袖,心里更是觉得可恨得很,便道, “我去我的,也不关你的事。你若真心不想我死,只管去想法子来救我,用不着在这里惺惺作态的。” 说罢已是恼羞成怒,这几日周瞎子见不到面,暗地里也不知究竟是在做什么勾当。便正想着,只见藏月楼下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直冲冲进来一群黑衣红领面目严肃的衙门人,只冲我过来叫道, “你 便是三姑娘了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了,你可有话要说?还不快同我们走一遭?” 一行人强行拖拉了起来,我便被送了监察室里去。如今算起来也是有了个五六日,不但寻常里无人问津,就连那些原本待在监察室的狱卒也甚少过来搭话。中途只那藏月楼的老婆子过来见了我一面,也离开得很快。 我又被刀架了脖子上,在认罪状上下了指纹写了名字,定了死罪,回天乏术的光景。 这一日正独自在板子上坐着思忖,听得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回神来看时,那身着玄色短衣的狱头子已带了人过来,横竖开始打量我。我只冲那些人睃了一个白眼过去,连眼皮子也不大想抬起来。只管瞧去,心里也不禁咬牙切齿起来。半刻,方才听到有人在说, “藏月楼的三丫头,你可劲儿瞧好了,如今也替你做了顿养人的饭菜,别等明儿中午过去了晚上便找了哥儿几个索命。” 我懒怠理会那人,眼一闭便扭头往里侧倒了过去。又听得那狱头子扯了嗓子在外面喊, “今儿可请好了,你近房里的姐妹来看你了。这是极好的事情,只你可别又埋怨我们哥儿几个不会做人的。” 我懒怠理他们几个,闭了眼自顾靠到了墙上。不大会儿便听得铁锁打开的声音,我只当是哪个发疯的人又来落井下石了,心里自然是不待见的,方听得有女儿的声音,轻柔柔的,甚是好听。 “三姑娘莫怕,旧燕虽识不得什么金贵的人,但你一顿饱饭还是犒劳得起。” 我睁开眼睛,只见那女人睁着水杏眸,长着高挺鼻,光洁饱满的额头,外加一粉唇,鹅蛋微圆脸,凑着看普通,分开看精致,只比不得那覃玉蝶至内而外的美。而今看来,覃玉蝶的美,只不过美得有些俗气了。 我上下打量了片刻,沉默中氤氲了些莫名的东西出来。她见我不说话,昏暗牢房里也着实猜不透这个表情,只又开了口说话。 “三姑娘惊异是自然的,旧燕比不得姐姐们会来事,自然受不得老妈妈的待见,名声也是不能同姐姐们相提并论的。这里三姑娘不识得我,横竖是有这个原因在的。” 我内心阴笑,也不同她嚼舌头,只开口问她。 “你来找我做什么?” 关旧燕瞳孔微微收缩,见我面无表情,对她的态度也不过如此,大有绵绵睡去的意思,一时间局面略显尴尬。只忙叫人过来点了灯,让屋子登时亮堂了起来。那光 隐隐有些亮,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打眼儿的功夫,那女人便已在我身侧坐下,轻轻开口, “三姑娘识大体,果然是能够编造出大故事的人。可曾听说过离魂之事?” 我瞥她一眼,依旧不做声,听得她说, “魂魄乃人体里精髓之一,随便离开躯体,魂魄想也不能够待在这里长久。” 我听她话里有话,禁不住冷笑起来,冲她道。 “北朝自开朝以来,法律明令禁止鬼神邪说,你若再这样,让外面的人听了去,免不了有一顿打的。” 话毕,关旧燕不怒反笑,道。 “姑娘既然能够编造出如此荒唐的故事,每每都有些触动着权贵的言语,也不怕招来杀生之祸。旧燕想着,姑娘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抿嘴不语,示意她继续下去。关旧燕莞尔,将灯芯挑了一半儿出来,才开口。 “若说得和厢房里的姐妹们没交情,叫哪个信?怕只有三姑娘才能信我的话。若说和厢房里的姐妹们交情甚好,这个话说出来,怕我自己也是不信的。平日里,但凡哪个能够给妈妈带些生意来,自然是受妈妈的欢心喜爱不少。我虽也是妈妈四房里的姑娘,虽不是妄自菲薄,但也明白自己的才能,哪里有姐妹们的才能拿得出手?加了我自小多病,会客的时间不多,妈妈看着不喜欢也是自然的。东厢房的覃姐姐年岁稍长些,手下各行的妹妹又多,自然是讨得妈妈的喜欢不假。我们几房的姐妹也是如此,明里看着和睦,暗地里是怎样,还是只有自己知道的。要保得地位,又不露锋芒,实是辛苦。” 我内心冷笑,道理是这样不假的,要保得地位,又要不露锋芒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智慧与隐忍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赢家。再想这女人,若真如她所说,怕我这样的地位,也是要小心应对才是的。 她继续说, “虽然这里给姑娘说明了关系,也是怕姑娘不信的。前几日覃姐姐去了,藏月楼里,但凡有交情的姐妹,哪个不是痛哭流涕的?争先恐后发了自己的哀思。我这里虽然同覃姐姐没多大深厚的交情,实在是做了多年的姐妹,三姑娘,你猜怎么的?” 我瞥眼看过去,见得关旧燕的五官在闪烁的烛光下显得模糊起来,神秘又严肃。她只凑到我耳畔,细细道来。 “若说这个离魂之事,并不是空穴来风。昨夜我方睡下,迷迷糊糊间,惊觉四周阒然,又有幽兰香四散开来。那纱网帐子乱了 飞起来,轻飘飘的。我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又冷飕飕从榻上起来,竟然在屏风外面看见走了的覃姐姐。覃姐姐站得笔直,全身素装,披了长发又背对着我。我根本认不出来的,却是听得她的声音,她只苦苦告诉我,小心了老妈妈,小心了老妈妈!我只浑身一惊,见她转过来,面色苍白,直愣愣告诉我要注意老妈妈,只得三姑娘可救得我,吓得我登时醒了过来……” 我急忙将她打住,笑道, “妹妹这个故事说得精彩,也该将咋们藏月楼里,我做的事交代给你了。” 她见我不信,便有些着急,正欲开口,牢门口也有些轻微响动。随即见得一黑衣狱卒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拉了关旧燕便走。 “快走快走,县老爷正往这里来了,你快些给我走!少给我惹了麻烦出来!” 那关旧燕回头看我一眼,欲言又止,跟着狱卒快步走了出去。 ☆、树大招风 且说县老爷急匆匆过来也不知是何事,开了堂,拉了我上去,一行人嘀嘀咕咕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最后得了个结果,后日午时三刻街市菜场口斩首示众。那些面皮上不动声色的人真是狠心得狠,打板子的人黑着脸,文书黑着脸,看门的黑着脸,只有些邻县的官人过来旁听。前前后后,零零总总不过一个时辰,说完后便又将我拉了下去。 莫名其妙,我只不同那些人说话,累了便靠在墙角勉强睡一会儿。由于这牢房常年在地下一层,见不得太阳,不免很潮湿。我骨子里原本就有些轻微的风湿,想不到这一副身子骨里也继承了我的老毛病,到了夜晚每或雨天前面,总会痛几个时辰,一睡便好了。 浑浑噩噩,这几天清净了许多,很多以前零碎的事情慢慢地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面,想得多了,自然就痛起来。 我只觉得不会这样就死去,只想,冥冥之中,一定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我去完成。 隔日,我正面对我最后一顿饭,美名说这样,其实不过是些馊了的鸡鸭鱼,几碟不咸不淡的菜,看着我哪里有食欲。只想着,上次在宫门外遇见西平王,带我去吃的那些菜,真叫一个好。我原本就是贪吃之人,只想着,若能够再吃一顿那样的晚餐,纵然是最后一顿,也应该是好的。 暂且不说,正大小眼看着,又听见外有人从回廊过来,方放了一笼子的新鲜菜过来。那男人凶神恶煞,甚是做狱卒的典范,交领子胸口露出大半截来,有蚊虫叮咬过的痕迹,又有用手抓伤的痕迹,看起来十分邋遢。只恶狠狠冲我道, “快些吃了,好上路,时辰县老爷都交代过了,你可是个重犯,马虎不得的。” 我瞥一眼菜色,尽是些油腻的酱肘子或者珍珠丸子类似的东西,直泛恶心。大概也能够想到,除了藏月楼的老妈子,是没有个正常人能够考虑得到我的,方放了心,大声冲狱卒道, “这东西太油腻了,我是吃不得的。免不得到时身首分离还是油腻的,你只管拿去你吃。不过还劳烦你一件事,只让我见见这送餐的人,也算是积德了。” 那夯汉闻言便怒,只摔了门上的锁一耳光,白我一眼, “你却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却还想使唤我?这些馊东西也能打发我的?你只管天真地想去,吃不吃我也管不住。” 见他转身欲走,我叫住他道, “好哥哥,你怎的能够这样想?但凡我做了个孤魂游鬼,只要受了你 的恩惠,定去会会你仙逝的祖宗,好好夸奖你的大恩大德才是。” 那汉子见我软了声下来,面色上已是几分的动摇,我再应承几句便也是使得的,只说。 “哥哥也不想想,虽然咋们北朝里明令禁止鬼神邪说,但也是尊重它的。要不咋们开国换代,更改国号,三五遇节的,还去拜会什么祖先?不就是希望咋们祖宗保佑么?你放心,我只一去,一定不得负了你的好心,保你年年升官,岁岁平安。” 那汉子听不得这样好的言语,一时间鬼迷心窍,将地上的笼子捡了起来,又冲我嘱咐几句,转身便出去。不得一盏茶的功夫,那头又隐约有些响动,我站起身来,见得黑暗里面忽闪起一盏昏暗的烛,近了才看见,果是藏月楼的老婆子。 那牢头开了锁,只请她进来,起初老婆子横竖不愿意,碍不得汉子的脸色,忸怩进来了几步,汉子转身给锁了门,又嘱咐我道。 “你也快些,晚不得的。” 我先是谢了他,又转眼来看老婆子,几日未见,果真看起来又不像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年轻了。满脸堆了褶子,厚厚的胭脂陷在皱纹里,起了一层暗红色的纹路。我内心冷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情,让她也这般烦闷起来,竟然将自己的年岁又隐隐约约加大了。 四下阒然,那老婆子见我不说话,只管上了笑脸迎过来,亲切得很。 我只道, “老妈妈也是好狠的心,往日覃姐姐若是不说,我也还不得体会,这几日才算是体会得真切。我原是不能再给老妈妈赚钱的,自然也是不受老妈妈待见了。” 那老婆子道, “三姑娘哪里的话,老婆子疼你都来不及,哪里还敢不待见你?只这几日咋们楼里出了这多的事儿,老妈妈也抽不出空来,你只体谅了。等今日你走好,老妈妈也叫人设了道场,给你过一过!” 我面皮上笑道, “老妈妈是怎的?好好的说这样的话?纵然是我要死,老妈妈也不应该心口里都念叨着。这事情的原委县老爷们不清楚,难道老妈妈还不清楚么?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妈妈在风月场所里待得久了,我也真是看不真切。” 那老妈子闻言大惊失色,环视又见无人,只压低了声音冲我道, “三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衣服可是你送的,与我有何干系?” 我道, “老妈妈紧张甚么?这里只你 我二人,我却也没说到衣服的事情。” 见她满是抵触,几欲背我而走,我两步上前将她拉住,袖里抽出来刮摩了两晚的竹签,只用那锋利的一端抵在她咽喉道, “老妈妈也别急着走,横竖今日我是死定了,若老妈妈不让我死得明白,我可是不依的。只叫我们俩一起去了,在阎王爷那里说个清楚。” 她只挤眉弄眼,用手也拨不开抵住咽喉的竹签,当下也不来个人,妄图开口。我只冷冷道, “你只管叫,叫来的人也只能替你收尸。” 吓得老婆子面如土色,一时间没了力气,跪在地上求了我几句。 “三姑娘行好,你若去了老身多替你拿了钱财烧过去便是了,也好有个照应,若是两人都去了,到了阴间,哪里还有人惦记着?” 我道, “老妈妈行走江湖如此多年,相好的爷也定有几个,害怕他们不惦记你么?哪里来的话呢?” 老婆子见横竖赖不走,只又求了几句。我听得不耐烦,懒怠同她周旋,只用竹签往里狠刺了几毫米,登时吓得老婆子话也不敢说,连连求饶,嘴里只道。 “我说,我说的,你别动手。” 原是那覃玉蝶自细君死了后一病不起,无心藏月楼一切事物,靠着大夫开的几幅方子吃了养着。虽说说了牟县丞的亲事,心里也因为是我言语的便耿耿于怀。这几日看得我无恙心底里更是莫名火大,只在厢房里发脾气,也无心出来应付客人。 那老婆子自行做了主,靠了我的名义去轩淑斋做了几套像模像样的新衣加喜服给覃玉蝶送了去。方正在试,老婆子开口便言是我亲自监工做的,听得覃玉蝶登时血液逆流冲了脑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骇得众人急急围了上来,一行又将其抬了床上去。 再看时已是双唇乌紫色,吓得老婆子当即昏了过去。喂了水,待老婆子醒来,房里只得宁二姑娘同一杉斋的老中医在里面,问了话,知道覃玉蝶没有大碍便请宁江雪领了下去。 那老婆子不交代,只想起了这藏月楼里大部分生意靠我笼络来,又想着原本的利得分我三分,心里自然不舒服。连着上次细君自杀的案子未结果,这下损失得多,见着我势头大了起来,又不听得她的使唤,自然是想了办法将我弄走。 一不做二不休,借了覃玉蝶这个过气的老姑娘,便想着将我赶尽杀绝。只取了房里陈年的□□,乱涂了在了因为裁缝大意留 在衣服里的针线,扎过了那女人几次。本着已经大限将至,又遭受如此谋害,覃玉蝶架不住,只在床上睡死过去。 我听得过瘾,只想这老婆子是财迷心窍了,也不同她计较。幸得那关旧燕那日过来言语,我才想了这老东西,只问她。 “那老中医可能够作证?宁江雪可能作证的?” 老妈子匍匐在地上,哭了几回, “能的能的,你只去了阴间,全给你写了证明开给阎王爷看了,让你下不得十八层地狱。” 我笑道, “老妈妈真是个精明的人,原是应该这样的,不过这要劳烦您老人家先替我带下去才好。” 那老婆子脑袋一昏,瘫软在地上。 只见得黑暗里隐隐晕出一层光圈,只见得金蟒边黑朝服的男人缓步从外走到里,两双单眼瞪得直,身后又隐约跟着些人,一一进来。我方才叹了口气,来得刚刚好。便俯下身去同老妈子道, “老妈妈,幸苦您走一次。” 随即站起身来,刚巧看见百里晋在外,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困惑。 我想,这个大鱼,应该是上钩了。 ☆、小惩大诫 我想我之所以能够这么快从新入住藏月楼,应该是归功于百里晋的。 过了几场命案,这里的生意也不大好做。再者没了老妈子,风月场所早已经不做了风月事。唯一能够维持的就是我那一出《西游记》的结局,这几天暂且卖了几个关子,加之我心情不大好,减半讲书,方才将结局拖了几日。 一个人管理这大的藏月楼,没多大的意思,想想也空荡荡,私下里同周瞎子交代,只让他找人将这些有才有学识的姑娘们处理了,大多也不找人婚配,听凭自己的意愿。愿意的也就留在藏月楼里,每日让周瞎子教些东西给几个姐妹,没有客人的时候倒也乐得清闲。 留下来西厢房的宁江雪因为愧疚,自行出家带发修行在藏月楼外的小巷子里,我也懒怠管理。每日遣人送了三餐去,也得几本棋谱过来看看。 这样处着也相安无事。 只是真怠慢了周瞎子,这日方交代完事,我才同他认真说起话来。 “你倒真是有办法,若不是关旧燕倾心对你,哪里还好心来牢里面提点我?” 那周瞎子黑了脸, “你嘴巴很是厉害,我不同你说。” 我笑道, “是了是了,你的魅力自然是比我大的,我说的是事实,哪里有错了么?关旧燕同我毫无瓜葛,若不是受人之托,哪里还会来在意我的死活?再者,若不是你有心替我开脱,临江王能够来得刚刚好么?” 我想也是稍微有些错怪了周瞎子,原以为他只在乎他的事情,却也是个重情义的人。 谁料周瞎子经不起开玩笑,脸沉下了便不再变,冷声道, “我不同你说,只你别再多说一句了。” 我正欲开口,只见得外面长流匆匆扣了门跑进来道, “三姑娘你快去看看,项老爷来闹事了!” 我一念,果想起了。起初沈老婆子不正是打算将覃玉蝶过给项继彦做小妾么?难道不知道覃玉蝶已死,还来做什么?我道, “他不知道覃玉蝶已死了么?还来做什么?” 长流道, “项老爷可不是为了覃姑娘来的,是为了宁姑娘!昨日恰逢观音生期,宁姑娘同丫头朝云一道往城外观音庙上香,遇见了项老爷,项老爷非是跟着不放人,今日又带人来了咋们藏月楼里要人,正在闻莺台上闹着!” 我冲周瞎子笑 道, “正好,我也无聊了几天,这就去会会。” 方下了楼,见得一高八尺的男人站立中央,头戴三珠鹦鹉套冠,束腰墨色长衫,白底黑面儿镂空花纹长靴,腰上配了宽窄宝玉腰带一弯,夹个金边镶翡翠的玉珏,横竖也看不出来是个受尽妻气的大财主。若不是听得沈老婆子说过,我险些被这个看脸的时代给狠狠地欺骗。 那项继彦人如其名,外貌甚是昳丽,只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何许人? 那人一见我,便面生厌恶,我只一眼,便将他打到黑名单的底部。 开口便道, “这宁江雪我要了,你早晚给定个礼金,我好收了去。” 我道, “宁姑娘现已带发修行,成不得婚的。” 那项继彦拍桌道, “我管得她什么修行不修行的,只叫她快些出来同我走了。” 我上下打量这个男人,横竖是性子急,果真如沈老婆子说的那般不差。这反倒叫我差异,这等好打发的人,我不怒反笑,只道, “你却也别着急,也得谈好了礼金才行得通的。” 那项继彦听得我松了口,不由也放软了声,笑道, “三姑娘可比原来本家的沈老婆子好太多,礼金怕不得少,十箱金银翡翠,二十幢连房铺子,三十亩庄稼田地,你看如何?” 我点头回应, “这是好的,你且回去,给我个地址,三日后我自然将人送过去!” 那项继彦闻言只叫好,又命人送了几箱金银过来供我使用,又遣人说了许多好话抬举我。我只看着好笑,出手真是大方得令人咋舌,暂且让你好生享受下余生最后的洒脱。我只不说话,见得宁江雪哭着从里走出来,我面无表情道, “嫁是肯定要嫁的,你若信不过我,大可走细君的后路,我是不会同你安置一坟半碑的。” 宁江雪便不再说话,我只笑一下,转身回了房,命人将项继彦留下的地址烧得一干二净。 三日后,我看着新娘着装进了花轿,看着花轿消失在我的眼前,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藏月楼里有人出嫁,至于是谁出嫁,到底是嫁到哪一家,没有人知道。 只到午时,项继彦带一批人怒气冲冲找到藏月楼来。 我正端坐在正台前,方喝一口茶,答道。 “项老爷新 婚不好好在家,怎的来我这里?怕不得项夫人吃醋么?” 那项继彦道, “说的甚么话?宁江雪在哪里?还不快给我拿出来?” 我笑道, “今日一早便送出去了,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家姑娘嫁出去了,你说现在应该在哪里?” 那项继彦登时面色刷白,吓得软了腿。 我道, “快来人,将项老爷送回去,别耽误了春宵的时刻。” 那张疤子应一声上来,将项继彦扛上马去,直直送进项府,剩下那些人只面面相觑,任谁也动不得张疤子。 我笑着冲周瞎子道, “新娘厉害么?” 周瞎子道, “怎的不厉害?有了三任丈夫,均命短死了。项继彦是第四任,李丽娘只说同意了这门亲事。她倒是个厉害的角色,若不是看在项家家大业大,她懒怠去淌这个浑水!” 我只笑了。 至此后,再没听说有临江有个项继彦这样的大财主作威作福,只知道项大财主新娶的夫人是以前藏月楼里管账的姑娘,才干非常,继承了项财主全部的家产,不再话下。 ☆、雨露均沾 这日才命人将《西游记》最后几幅落地画命人画完,正挂了分在幔纱帐四周,便见得百里晋便装进来。我只冲他微笑,也不如沈老婆子这样待见他。如今生意也是不好做得很,我也没必要为了他将其他人听我故事的权力给剥夺去。 只正常讲了两回,只将结局讲了个大概,完的时候已是月高仙掌的时刻。大多客人还沉浸在其中,我只让管事的告知散场,自己也下去。方出闻莺台便听得有人来找我,只一眼便认得出百里晋的随从,他只叫住了我,我原以为是什么大事,却没想他只问我明日讲什么。我思忖片刻,只回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告辞休息去。 第二日照常,我大概想几分,将自己记住的几个故事列出来,挑了个《聊斋志异》来讲。心底里还是想着记住几个故事,慢慢讲来也是好的。再者,这些来听书的人,大多是男客人,这些艳遇女鬼之事,恩怨报应之事,再好不过的。虽然北朝是明令禁止鬼神邪说的,但也不得不相信因果报应这个说法。先前只挑了些好人好事的来说,好比《聂小倩》、《罗刹海市》、《江中鬼》等一些依稀能够记住的结局稍微好些的桥段。 只是再未看到百里晋来,心底总是隐隐失落。 周瞎子隔日晚上来说了些事,只道, “契祀族边犯得厉害,几位封王都召了回去。” 我道, “可是大公主为之背叛她父亲那个民族么?” 周瞎子一愣,未曾想过我也听说这样的事,甚是惊讶,只说了是。我方才明白,却也不真正明白。只是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民族,又是个怎样的公主?为了一个男人,竟然选择背叛自己的民族,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父亲。 “西平王也去了。” 我心底冷笑,他去不去是不关我事的,只觉得周瞎子这阴阳怪气的声音甚是难听。只瞥他一眼,道。 “你在临江的这个月,几次看着百里晋,是否觉得有些不同。” 他笑道, “又有何不一样,好的坏的,乖的叛逆的,总是他。怪不得,若是在皇城里你看起来唯唯诺诺也是正常的,只为了不同的目的,戴的面具也是不一样的罢。在他之上,有百里幽兰、百里言、百里汀兰、百里明悦,一位皇兄三位皇姐。在他之下又有百里黛一位皇妹,诸多关系牵扯,在皇城里应对不同的人自然是需要戴不同的面具。” 我闻言只不说话,心底里思忖到, 我是管不得他家里几位亲戚姊妹,我只知道皇室只这两位人,将来皇位不是他百里言的便是百里晋的。 这百里晋对我是无关痛痒的,且她母亲皇后娘娘宠贯后宫,这里来看,他继承皇位的希望是一定大些的。只这里还有几个疑问,需要很多人来回应我。关于皇后的,关于二太太的,关于四太太的,关于大太太的。我只早知道,我身上背负的人命已不是一两条这样少。 至此,我只想同那些躲在背后并且处处都想将我处死的人做个了断。 权力是个好东西,我却只想以权谋私。 百里晋是个再好不过的引子,我却有些后怕,这种带着权力的东西,最终会将我自己完全吞噬进去。 周瞎子道, “害人终害己,不这样不行么?” 我冷笑一声道, “你自己追求什么你自己知道,若真心说了为钱,我却是不相信的。大家各取所需,各有所求。还轮不到你来开导我。” 当下话毕,一夜无眠,等到天亮,方才睡着,不想过个时辰,又被长流叫醒。 “姑娘,楼下又来了个模样整齐的公子,正着急着见你呢!你快些起来,那公子已等了许久。” 我挑眉,见长流她话中有话,又用“又”一字,想来男人来的次数是她能够记住的,且这翻含羞带笑的表情,甚是奇怪。以往是从未见过她这般的,难不成也是位绝世的美男人儿?叫她这样失魂落魄傻笑了几回。 我道, “究竟是有多好看,你的眼睛都笑没了。” 长流只说我不正经, “姑娘又拿我开玩笑,我是看这公子已来过几次,连着几日都有排坐,每每姑娘开讲的时候都来。今日却来得更早,若不是着急见姑娘,那是为什么?” 我大大打了个哈欠,仰面又躺到了软踏上,原来不是人家有事要见我,只是长流这个丫头一厢情愿地想法。便裹了被子,又侧身闭眼睡去。那长流不依,只拉了被子对我道, “姑娘,快些起来了!即使不是那公子有事拜访,你也快些起来得了。宁姑娘还等你去下棋呢!” 我用被子盖了头,在里面道, “今日不去了,昨夜睡得晚了一些,你只管去告诉宁姑娘,别再来打扰我。” 长流见我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大概收拾了一番,方下去,正好让我睡了个清净 。 晚些时候,我方用过晚膳,架了台子,在房间里梳洗,外面周瞎子推了门进来,面色不大好。我只问, “你这是怎么了?” 那神色大有疲惫,纵欲过度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方才听他说。 “临江王府里来人带话,百里晋回来了,遣人来传你。” 我冷笑一声,这不是正好了么?权力已经缓步向我走来,我哪里有不接的道理?我道, “很是了,我讲完今日的一次便去。” 周瞎子拉了我,又开口。 “百里晋的意思是,传你侍寝。” 我脑袋里稍微一震,随即清醒过来。不过是召我侍寝么?来得这么快么?我并不如周瞎子期待那样出现什么惶恐或者是受宠若惊的表情,反而笑道, “这是好事,你看你愁眉苦脸地做什么?不过你也得同他们交代,我若是不将今晚的书讲了,是断不得去的。” 那周瞎子抿嘴点头,方转身出去。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是知道周瞎子是个仗义的人。但他再仗义又如何?他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投资,我并不会对他滴水恩,涌泉报的,只各取所需。好在,百里晋来了。 我是极不赞成蒲松龄笔下一夫二妻完美的搭配,但这又同各自身处的时代背景是有极大的关系的,所以这也不能称为不赞成,只是尊重,但不接受。今晚大概将《聂小倩》讲个明白,只停书时刻四处阒然,我欲抛出个问题来,但想想这在场的人物,心底里又止住了,其实对于身处一夫多妻的时代,我对这些人还能够有什么奢求呢?原本他们的理念就是一夫多妻,同蒲松龄想比,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方将东西收拾完,长流探头进来,冲我道, “姑娘,今早那位公子还在呢,希望能见见你,你可有空么?” 我道, “快些打发走罢,今晚我是没有空的。” 我私底下想着,每日慕名前来的男人这么多,想见我的人也多。每每用这张脸面对那些人,总是会收到莫名的眼神和惊讶的面孔,看久了我更加无心去对这些男人。我又想了想,补上一句。 “以后也是没空的。” 只叫长流赶着打发了,又从后门里见到了早候了多时的临江王府里的轿子,方上了轿子,一行人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方下轿,面前 青灰的三道门是恢弘的,但只刻了“侧门”二字,我心底里是实在不舒服的,却也觉得莫名的嘲讽。那百里晋不是没有见过我这张脸,却还有欲望唤我来侍寝,的确是莫名其妙的仰慕。 一路上灯火明灭,隐隐约约看得见府里一片森黑的林子。摇曳的灯火罩在琉璃灯罩里,晃动跳跃得可爱。绕过一弯曲折回廊,廊上斗拱外翘,漆了瓦蓝藏青朱红三色,看起来精致又大方。回廊尽头连着一座不长的拱桥,用来架起对面儿池上凌空的八角亭,六角青纱宫灯明亮得很。跟着过了八角亭,上了几步大理石砌成的丹墀,方进了一厅。 随即四面七八位素色纱衣的娥子紧紧簇拥了过来,我只觉得心烦,忙着后退一步,道, “你们是做什么?” 那男人道, “回三姑娘的话,她们姐妹儿是服侍姑娘沐浴的。” 我冷笑道, “只管引我去了你家王爷的寝厅,我还有些话要同他说,晚了我这里可是话也不想多言一句的。这侧门进来的人也配同临江王睡上一晚么?我倒是不知道有这个道理的,你家王爷有这样的嗜好。” 那人听得我话中意思,唬得脸变色,只忙道了个歉,将七八位娥子遣了下去,方急急进去通报。末了,他请了茶,又匆匆过来,将我领着往回走到八角亭,往另一条支路去。行了七八分钟的时间,果到另一处厅里去了,又上了茶,请我候片刻。 我懒怠同他纠缠,方坐了,叫人上了七八盏琉璃灯,照得厅里是通明,这下才是好的。 又将百里晋平日里休憩的地方看了个明白,大致是沿袭了宫里的设置,多的也说不出来,不奢侈也不朴素,倒像是个王爷的寝厅。 进门分了左右两面,一面是会客用的,一面是休憩用的。中央是极其宽敞的,正对了我是一面漆了粉漆的墙面,墙上又挂了几幅偌大的落地画,待我近了,才看得明白。原来是我闻莺台上女儿国国王画像,但我又隐隐觉得不大像,只静想一番,又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委实想不起来,见一旁又提了词,只细细读起来。 我是极懒的人,也就懒怠去想。 左右两面的家具也是极其简单的,我见着休憩的地段是不大方便进去的,便转到右面寻个位置坐了,里面单一个案几,案几后便是木雕镂空的窗,外面连着的是一片宽广的青湖。窗子现在是打开的,月色撩人,湖面上正吹了风进来,热也不热,冷也不冷。左右两面 又放置着两盆与人高的绿植,修建得很是可观。最右是一架七层格子的禅香木书架子,上下七层分别排列整齐堆了书。 一盏茶喝完,我正思忖着百里晋真是个极慢的人,却还要我等到几时。便看他案几上正合了两本书,大概是被人翻动过的,料想现在闲来无事,也去瞻仰一下百里晋平日里读的书,只转头的功夫,猛然便看见了男人。 我稍微一愣,见他面无表情,似乎已是看了我很久的光景。 我方站起来,冲他道, “你也是极慢的人,我的书说得晚,自然是要早睡的,你找我来又做什么事?” 百里晋皱了皱眉,抿嘴走了过来,方将我上下打量几分,才开口。 “你真是个大胆的人,整日里说的是什么书?也不怕本王将你治罪么?” 我笑道, “王爷若有心治罪于我,也是早晚的事。为何等到现在?” 百里晋方越过我,直径坐到案几位置上,道, “你是个聪明的人,可知道本王今日召你来作何?” 作者有话要说:嗨呀,昨夜信誓旦旦今天七点起来努力学习,现在只剩下一个微笑无言以对,早起需要勇气。 ☆、金屋藏娇 我道, “名是侍寝,王爷却将我从侧门请进来,可知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知道我自己的斤两,是不劳烦王爷您明言的。只是,若想召我为王爷的羽翼,为王爷所用,单只用这样的方法我怕是不依的。好歹藏月楼的名声是在外的,怎能够要一掌柜的屈其羽下而不为人知呢?” 百里晋侧着一半的脸对我,我全神贯注看着他,却着实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他将眸子轻轻转过来,波澜不惊道, “那你想如何?” 我道,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只要王爷点头的事。王爷明白,女人一身如浮萍,不过是想有个停留依靠的地方。我这样的出身是做不得王爷的妃,却也愿意为王爷做妾的。只是不知道王爷是愿意不愿意的。” 百里晋抿了抿嘴,道, “本王当做是什么事,妾也是可以的。只你从此决不许再藏月楼里待,明日便进来。” 我道, “王爷当真的爽快,藏月楼我也是不稀得待的,只我说书这件事还想继续。” 他沉吟半分才冲我道, “既然已入了临江王府,怎能再抛头露面的?你大可详述,再由九章传下去是同样的。” 我是比较欢喜的,细想片刻道, “我这里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王爷你看使得使不得?你临江王府平日里再不济事,也是有些皇室来拜访的。这些日子,王爷守了夫妻丧,按例这几月里面府上是请不得闹腾的班子的,那些王公贵族的人来了没了玩法,等着王爷也是无趣的,与其两眼相望,不如将我好生利用起来,替我专设个厅。一来王爷同官人们聊天之余也是可以听听我这故事当做消遣,二来听的人多了,王爷的名声自然是有了。试想,若王爷府上连姬妾都是如此风趣,那些有才门人,怎的不会快快归顺在王爷的门下?” 百里晋默立原地冷冷扯出一个笑,迅猛出手将我的下颌狠狠钳住。那冰凉凉的空气从他的鼻翼里探出来,轻轻打在我的眉睫上。那样狰狞的面部表情是我不曾见过的,霎时间空气里隐约凝固起来一层厚厚的恐惧感。 百里晋两眼瞪住我,冷冷呼出一口气,道, “你若想做姬妾本王绝不反对,你若只是想用本王的权力来达到你的目的,本王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仰头对视他冰冷的眸子,空气里牵出来暧昧的味道,我说。 “这样最好。王爷可听过鱼死网破的道理?” 百里晋松手,一把将我推开,冷道, “藏月楼一切照旧,只你不用再去,本王自会派遣人去打理。” 我道, “这自然是最好的,那王爷娶我的公文,准备什么时候草拟了送去皇城里?” 百里晋眸子陡然暗了下来,锁住我的脸,意味深长地倒抽一口冷气进去。 “本王自会处理。” 我道, “这是自然的,王爷现在处丧期,公文一时半会儿定是不能够呈递上去的。与其安插着不明不白的名声在王爷的身上,倒不如拿了恩准再来接民女。” 我微微冲她福身行礼,却听到他的声音从上至下,如一声闷雷炸开。 “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抬头凝视百里晋冷笑, “自然是不敢的。王爷权力在手,想说想做的必定都是能够实现的。只是民女听闻了皇城里的传言,但凡嫁给王爷的女人是得不到好下场的。这究竟是暗地里有人有意而为之,或者是天命如此民女自然是无从得知的。民女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只想跟着王爷过几日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值得用命冒这个险。” 百里晋并不妥协, “本王让你呆在府,你自然须呆在府里。死不死,本王说了算。” 我笑道, “这是自然,劳烦王爷。” 我的笑藏匿在夜色中,既然你要留,我便不会走。百里晋,你确定要留我下来么?那么,我便留下来。 夜色里,我看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或是恐惧的,或是阴险的,或是洋溢笑容的……都说不清楚了。 临江王府按照规模来说是比我想象之中要大出许多,拢共分出四个部分——前堂、中堂、□□、园林。当然,这些都还是周瞎子带进来的消息,这让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冥冥中自有安排,我不得不相信他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人。 周瞎子,一个周旋在梦境和现实的男人。 他只存在我的记忆里面,或许只有蓝胖子的叮当猫才有这样的功能。 我身边的随侍也换了几个,当菖蒲来叫我出去赏花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百里晋这个人还是个男人。与其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还不如来得实在些。 我问菖蒲为什么她是叫这个名 字,那总是可恶的殷子苓便能够及时出现打断了我同菖蒲的对话。 殷子苓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软绵绵躺在贵妃榻上,脸上表情真是可笑至极,“你抢了我的男人,就该你被打断”这一句话分明写在她的脸上。让我哭笑不得,殷子苓真是个麻烦的女人,百里晋□□里七十二间房,大大小小住了十几位女人,她不去找她们的麻烦,总瞧准了我! 我两腿伸直,懒懒伸个懒腰,只差一公分提到那个女人时,殷子苓一闪躲了过去。 “殷大小姐知不知道打断别人谈话很是不礼貌的行为?” 我闭了眼,又懒散转身,继续躺着。 那女人气得发憷,用削尖了看起来从葱白的手指指着我吼到,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王爷府上的贵妃榻也是你能够躺的么?也不打量打量自己,却是藏月楼那样烟花地方出来的女人。干净不干净,肮脏不肮脏!” 这种相同又乏味的戏码每天要在殷子苓身上上演七八遍,我早是乏了。 只不想理会她这样无理取闹的千金大小姐。若按照常理来说,殷子苓的确是个千金大小姐。且不说身家如何的,光是自小生活的环境父母亲竟从未让其受过一丁点委屈,便是个千金小姐不得错。 其父乃临江里主城内黔洲洲长殷瑞阳,家世往上三代均是书本网,其父亲叔伯更是分别考取道显四十年以及四十三年的进士和解元。其母是临江里主城内主洲大贾冯氏一族的千金小姐冯潋滟。母亲去世得早,于殷子苓总角时感瘟疫去世,城外设得有一地供家人香火。殷瑞阳只一妾,无续弦,但殷子苓总同父亲的妾过不去。 三年前为百里晋看中,暗地招进府来,一待便是三年。临江里但凡是个人均知道百里晋有意殷家小姐,招进府中放着却也不投递文书上皇城请命。有这个想法的人却也是忌惮百里晋的手段,久了也就不了了之,的确也是无名无份。 百里晋□□里有七十二间房,招进来的女人大概也有十几位,只她一位稍微有些地位,近年来不免恃宠而骄起来。 偏我是最看不通透这样的女人,处处想要为难她,但又仔细想想,她对于百里晋来说究竟是摆在哪个位置的?我这样又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好处?索性就罢了。 偏不巧这殷子苓总同我过不去,只知道我住进王府里第一天起,便闹得鸡犬不宁。后来明白了她的性格,也便不想同她纠缠太多。 只现在看着她吵闹的模样着实可笑,见我懒怠理会她,殷子苓越加的放肆,张牙舞爪,似乎下一刻便要将我吃进肚里去。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个百里晋哪里来的好处让这个女人护食一样护着他。 我只从贵妃榻上站起来,将披肩放下去,正眼也不打算看她,自顾往前走。 那殷子苓不服气,直咬牙,跺脚跟了上来。 我听得烦闷,一转身勾住她的脚,正巧一个趔趄,欲将她绊倒在石阶。哪里知道这女人站得不稳当,连着后退两步,踩空一脚,狠狠跌了池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已经三天早上没有听见闹钟了。总有一天会迟到,哭泣。 ☆、人老珠黄 我环抱住自己,惬意地站在池台边看着不断挣扎的殷子苓,觉得很是可笑。刚巧这不怀好意的笑容给百里晋看了个明白! 他正从中堂内那花溪庑走过来,一眼便见到我幸灾乐祸的样子。这样的戏码让我觉得很是狗血,或许他的下一个动作便是高扬自己的右手,狠狠地赏我一个耳光才能够为殷子苓解气! 我憋不住,看着殷子苓落汤鸡似地正被人托着从水里往外爬,竟冷笑出来。那女人见了不解气,只气得她一口气提不上来,竟然晕了过去!我倒庆幸,这聒噪的声音小了不少。正抬头去看人的时候,看来的却是百里晋嗜血的眼色。我哪里管那么多,直转身往前走,空气里登时弥漫了诡异的因子。 百里晋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冷笑一声,转身道, “你不都看见了么?” 我放下一句话,只见百里晋的脸已经沉下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光景。我只不想同他说半句话,挑衅地看一眼便走。哪知道他长袖一挥,立即将我拽回来。男人刚抬手,我正愣一下,看到他身后出现的男人,隐隐愣了半拍。 只听那人道, “皇弟何必动火,这姑娘对此可有甚么隐情?” 我收回了眼,冷笑一声道。 “没有隐情,要怪就怪咋们王爷不能雨露均沾,没见着我正在争风吃醋么?” 那男人身形隐隐一震,我瞥那百里晋一眼,转身便走。 这可真是一场噩梦啊,那正出现的男人不正是许久未见的百里言么? 他怎么会来临江地? 这个想法吓得我登时一哆嗦,手心里竟然多了些汗出来。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细细想来我确实也未做什么亏心事,却隐隐害怕见他来。这些不消说,想来几日不见,今日突然看见他是有些憔悴,却依旧是精神的。 现在看来只是虚惊一场,好在我这个模样,料他也是不能够猜出半分的。 当下只觉心跳不止,加快脚步直赶回了分幽滩。 正晚,我听菖蒲来话,好雨汀内,殷子苓正闹得凶。要死要活说不上,好歹也是豪门千金一个,多少的教养是必要的,只让人收拾了行李正闹着要回黔洲去。我私底下想着,若百里晋能够将她囚禁在这临江王府内三载,必定也是可以将她囚禁了一辈子的。黔洲哪里是她想回去就能够回去的? 那百里晋方遣人过来请我,无论如何也得去一次,只叫给那个闹腾的女人求和请罪。我内心一阵冷笑,当即赏了那娥子一个算上有亲和力的微笑,只道,“要想我请罪也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只叫她三跪九叩到我这门下,拜我几天几夜的,我消受不起,自然是要请罪的。”登时吓得那娥子不再言语,匆匆回话去了。 我只笑,怕是现在百里晋正黑了脸往我这里急急赶来。 我心里很是不解,不仅仅是现在这个事情,更多的是投射了我这个人对待男人想法的不解。那殷子苓是有些模样不错,家境也是可观的,可到底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姐。若叫我仔细去看,我是看不出来个魅力所在的。 我很是不明白,天底下如何大,总有这样的男人心甘情愿去为这样的女人效劳。 不仅仅是在这里,我回想起来很吃力。每每属于情人的节日,四处总会弥漫了矫情与别扭,我见过那些抱着花却还是愁眉苦脸闹着脾气的女人;我见过一人奔走在前,身后有一大群男人追逐的女人;我见过我自己无论是春夏秋冬只一个人走在寂寞的街头,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苦涩的。 我知道,这并不能够代表什么?我记得我曾经看过这样一部电视剧,可能或是大多数女人在精挑细选之后剩下的都是将就。她们是本着对自己的负责,自己的信仰来选择未来生活的品质和希望,却要在年过二十之后承受着别人对她们择偶观念的指点。 这一点同我所看所学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在学习这方面上,无数老师教授给我,只觉得刻苦专研之后,得到的总是最好的。这一点在我自己一人十年如一日地走过了同样的大街小巷之后,开始便得苍白缥缈,不过,我总是不愿意妥协的。虽然是很苍白的,我还是要坚持我自己的信仰,并且很自信地走下去。 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是戴了有色眼镜看人,有失偏颇的。 总有人嘲笑起来,告诉我自己是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 我只想笑,但凡我有这半分的矫情,却要天雷打下来劈我的! 这多的人间绝色你却不想要,单只将就一个殷子苓,我真打心底里嫌弃这个男人。或许又有人用“情有独钟”来教训我,我都将置若罔闻。说什么“情有独钟”,我的确见不得百里晋脸面上哪里可以找到这四个字的存在。 或许这男人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权势强大的他不敢去碰,专挑这家世可驾驭的人来欺负满足。这 样一想,方才将我这个死脑筋说通。暂且不说他,只是个男人,怕这样的年龄也是很需要女子的。我只笑,以往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总是不得要领,每每见那些狐媚妖鬼出场,不消片刻总能同书生贪欢渡乐。那些人只笑我关注点不同,我当真是这样想。既要人儿美,又要无权势桎梏,方只有这样才是两全。 不过我倒是真管不了人家。 当即狠狠叹一口气,只是我自己一时间找不到答案,有些怅然罢。这档子事儿我倒是管不了,只希望这个“情有独钟”能够让殷子苓在百里晋的□□园林里多待个三五年,才对得起这样的成语语境。 怪不得我杞人忧天,这殷子苓如此护食的本能,哪里是能够在深宫大院里活得出去的?她怎的能够不知道这北朝的天下,迟早是被百里言或者是百里晋瓜分的。而哪一位皇上是甘愿孤独的?但凡是他本意不在三宫六院里,只怕是那身后权势范围都要偷偷为他营造。想着,我竟然替她隐隐感到悲伤起来。 偏是不巧的事情,我在分幽滩里耐心等足了半盏茶的功夫,那头竟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怒火攻心 等着我竟然隐隐有些困顿的意思。方才用了点粥,肚子很是配合。只是天气越来越热,没有什么胃口。用膳过后便让菖蒲进来给我点些熏香,又摆弄好了蚊帐,好些时候才能够睡下去。原本这五六月的虫鼠出来得很是猖狂,每每睡下就醒,蚊蚋也大得很,听着很是心烦。 菖蒲叫了几位年轻的娥子上来给我凿冰扇,又吩咐下去熬着初夏莲子羹,方等我睡醒后芡上冰沙,撒些绿豆泥上去一起食用消暑。 我只让她们全全下去。 “这大夏天的,天气又长,我自己知道怎么睡觉。” 方拿了一把贝壳形状的素面绸子插玉玲珑骨扇躺了进去,睡得又迷迷糊糊,正冒了几颗汗,又醒了。 画屏对着的木窗还开着,外面的热风直灌了进来,四角帘子的冰气又一同挤进来。一冷一热,怪不舒服。我正坐着发呆,忽然便听得外面又是一阵闹,方才起身,带了轻纱挂上肩,登时听见外有人一脚蹬开房间的门,大声道, “我看看究竟是哪个这不懂事,将我姑姑戏弄?” 我听这语气便知来者不善,又很浑厚,料想估计是那殷子苓的哪个侄儿来打抱不平。只道这总又是些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怒气冲冲过来。那人脚方踏进门来,便被菖蒲急忙拉住了。 “小侯爷,这使不得,哪里有公子往未出阁姑娘房里去的?不成体统!” 那头道, “你这个藏月楼来的主子还能够是未出阁的么?但凡在临江的人都知道这藏月楼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你不快给本侯让开,仔细了你的皮!” 我笑道,这世界上果真有这样子肤浅的人,我今儿才算是见着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想来这样简单的道理,全是给他祖上考取功名的人读了去,一些零碎也没有给这家后人留下!真是可悲至极。 我方转了出去,正见得那人抬眼过来看我,一双怒瞪的杏眼如点漆,面色微红似块美玉,身周却发着怒火!莫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扎个金色的双珠簪冠,高竖短发,小麦肤色,一朱玄相间的交领短袍子,露个深色绸子裤,扎进了浅颈皂底鞋里去,活生生一副少年模样。 那小孩儿一见我,只给面皮上暴露在空气的霉斑给唬了一跳,只道, “原来竟是你这个丑女人,在临江王府内兴风作浪,故意戏弄我家姑姑!” 我内心冷笑一声,难道现在的少年都这样开始以貌取人了么? 是时代变迁得太快?还是我走得太慢了? 我站定在原地冲他道, “你姑姑是谁?” 少年理直气壮回应, “临江黔洲殷氏一族殷大官家千金殷子苓。” 我又笑道, “那你又是谁?” 少年道, “本侯乃临江茂洲夏氏一族夏先雍之子夏六曲!” 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再继续问。 “那你找我做甚么?” 夏六曲被我问得一头雾水,只道, “你难道不是藏月楼的三姑娘么?” 我更是故作无辜地摇摇头,转向菖蒲问道, “菖蒲,藏月楼来的三姑娘不是在冷荷渚么?侯爷怎的寻到这里来了?” 夏六曲大喝一声,只道, “休得骗本侯爷,方才本侯从好雨汀里过来,姑姑贴身婢女瑶芳已经全全告诉了我,你还能作何抵赖?” 我笑道, “这便是侯爷的疏忽了,瑶芳那小丫头准是见子苓妹妹给气晕了,一时方寸大乱,说的胡话也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侯爷想,我生得这样丑恶,侯爷可曾听哪位言语过藏月楼的三姑娘这样丑的?再者说,藏月楼里姑娘们个顶个儿都是绝色,但凡出来个稀奇古怪的人,总会落人诟病的。” 夏六曲站立原地,呆想了半刻,方才想通,只冲我作揖道歉再三。告辞后,便直奔冷荷渚去。 我同菖蒲迎了出来,见她一脸担忧的表情,心底里甚觉好笑。只冲她道, “你怕什么?只我一日在,你便不得受半点责罚。现你只去请西平王走草路去冷荷渚,言是我请的便好。其他半分不得说。若他正同咋们王爷或者其他官人商议事务,你只管说是我邀请便好,他自然是会来的。” 菖蒲领了命,匆匆去了。 草路这番光景甚是合拍,竹树蒙翳,叶影披拂,云霞不透,这凄凉凉的草路白日里便很少人走。我同脉香畔居住的陇西夫人章嫦洛一道出现的时候,便见几米开外的夏六曲拼命想挣脱守卫过来同我理论。 我内心冷笑过一回。 夏六曲算是风光了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惊扰了正在临江王府做客的淮安王爱妾,这倒是无伤大雅。只是时值淮安王爱妾沐浴起池,那莽小孩儿不分青红皂白,问了屋主人去 处,只做了破门而入的夯汉。 我心里的小人儿笑得已是前俯后仰,待夏六曲退出来时,正巧遇到菖蒲带来的百里言一行人。我现在不难想象那些墨守成规的老人儿是怎样看待夏六曲的,不过罪不至死,我懒怠去同夏六曲辩驳。 只是章嫦洛说得言词恳切,我差一点都信以为真。 “夏侯爷同王爷到府上来过也不是一两次,只侯爷还不相信妾身么?妾身只在陇西涧外看棋谱,遇见了三姑娘。又私里想着,冷荷渚住了新人来,娥子们言是淮安王爷爱妾,贱妾只想做个东,遣菖蒲去请了各处的王爷官人来拜访着,也能为王爷添添体面……” “你胡说!” 夏六曲异常激动,只苦于挣脱不开几人的束缚,原地叫嚣得很。 我道, “府中人人知道章姑娘为人和善婉丽,性素温雅,你这人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话毕,只气得夏六曲龇牙咧嘴,头晕脑胀!哪里受过这样的冤枉气,恨不得立即将我处决在原地。我内心笑得厉害,到底是个十七八岁沉不住气的年纪,但凡你脑袋能够运作半分,哪里是我能够唬弄的?我只不同他纠缠,转而同百里言道, “好歹西平王也是见证者,发生在贱妾家王爷府上到底是个不光彩的事情。夏侯爷虽有错在先,到底是个孩子,罪不至死,不知是怎的鬼迷心窍了,烦请淮安王大人大量,给个教训便是了。” 那头正闹得不可开交,淮安王碍于脸面,一面得到了众人的劝慰,一面又命人将夏六曲带了下去赏几块板子受,心里方才好了些。 这事才算是平静下来。 百里晋一路拉住我往分幽滩去,进门便将门扣住,一把狠狠将我摔在墙上。那面色好不到哪里去,正同那晚他警告我一样的阴毒。这气氛真算得上是尴尬,可是我竟然想笑。许是这样滑稽的事情看多了,笑点也开始慢慢变低。 我道, “王爷何事如此生气?” ☆、同床异梦 百里晋双眼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地挤出来, “别在本王面前耍花样,夏六曲再怎么胡闹却不会如此无礼,定是你撺掇。” 我冷笑道, “王爷自然是聪慧的,又何必来问我?” 百里晋的手明显扼上了我的脖子,我偏过头,想,这人可真是个暴力分子。天知道这样又多难受? “何必去撺掇他?” 我道, “这是他自找的,王爷却是不知道的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殷子苓的事又如何?” 我答, “便也是她自找的。” 百里晋忽然冷笑道, “如此说来,现在的你又算如何?” 我道, “我的也是自找的,不过贱妾能凭自己化解,哪里像那姑侄儿一般先祖的头脑用不到半分。” 这一言便将百里晋惹笑,他站起身来转而睥睨我,随即将手从我的脖子上给解放。 “这倒是你有道理了。” 我忙着脖子上的疼,还喘不过气儿来,只不打算回应他。百里晋自然是活得顺畅,只自顾找位置坐下,方才转过头来认真审视我。 “你过来,本王同你交代事。” 我缓步走过去,见百里晋从阔袖里抽出一轴旧黄长卷。我接过拉开,细细看过,眼眸微跳,笑道。 “王爷终于想通了么?” 他道, “本王这里却有个条件,你只愿意。事后,本王便将此婚书传至皇城禀奏父皇。” 我道, “甚么事如此重要?” 百里晋道, “本王要你这次同百里言一道回萧地。” 我冷哼一声,自然有三分明白百里晋的打算,便将长轴掷于他面前,不紧不慢道, “王爷这一步棋走得大,区区侧妾位置,恕贱妾难以从命。” 那男人阴沉着眸子忽地想我投来狠戾目光,我一一回敬。 “王爷想做什么想说什么民女还能不知道的么?只是这样的事遇得太多便不足为奇。谁知道王爷是否会在贱妾离开临江后断了贱妾的后路?谁又知道王爷是否会在途中派遣人来暗自断了贱妾的命?” 他沉沉 道, “你是不相信本王?” 我笑道, “这是自然。还需得王爷提笔修正才好,这卷信纸,贱妾要亲自放好。” 百里晋不再同我辩驳,转身进了书房,提笔将信纸铺上,挥毫几行,墨迹未干。转而冲我道, “本王要你半年里,不动声色地将百里言的命送上来。” 我道, “自然的。” 我正欲走,百里晋猛地牵制住我的下颌,逼迫我抬头看向他的眸子,狠狠道, “不然,就是你拿命来换。” 我冷笑着将他的手从我下颌抽开,真地是十分讨厌这样的姿势和说话方式。 “贱妾自然是知道的。” 百里晋道, “这样是最好,你只需知道,临江王府的姬妾没这么好做,临江王妃更是如此。” 我道, “贱妾自然是知道的,要不然,皇城之中几位准临江王妃是怎么死的?贱妾想,王爷比我清楚,对么?” 百里晋的眸子里倒映出我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在皇城里唯唯诺诺的面色已不复存在,现在只剩得吞噬八方的野心。方听得他细细道, “这便是最好。” 我问, “贱妾想知道,是王爷动手杀的,还是皇后娘娘动手的?” 百里晋错愕半分,只想不到我直白言谈这事。嘴角露出意思嗜血的冷笑,凝视我许久才缓缓咬出四个字。 “本王杀的。” 登时,我心平气和地将他推开,内心同外表都笑得张狂,转身将他写好的婚书仔细卷好,缓缓道。 “贱妾一定助王爷取得皇权大业。” 百里晋,你且记住,哪一只手沾染的鲜血,我都要让你那一只手全全偿还! 黑夜里,只剩下烟儿同司徒轻舞死前最后一丝希望,活着。 翌日,天气好且热。 殷家姑侄的声音总算是消失在临江王府里,我正同菖蒲在流畔池旁散步,方见得章嫦洛一旁跟着位男人一道往这儿走来。我定睛一看,竟是百里言。登时便停住了脚步,只吩咐菖蒲下去看看藕粉桂花糖糕是否已经做好,自己一人转身便走。 哪知道身后隐隐传来章嫦洛隐隐的呼唤声,我这才转过去,同他二人寒暄。 只章嫦洛很是热情,昨日又难得遇见我同她意见一致去了冷荷渚看了个笑话,今日对我更是亲切。我素常里同她很是没有交情,偶尔遇见也只是稍作招呼。今日却将我叫停,我只看过去,方见得百里言正在仔细专研我。 我道, “王爷好性情,这里既然是临江王府□□,住的也是咋们王爷的夫人奶奶,该是西平王不该踏足的地方。依贱妾看来,王爷还是早些离开为好,免得落人诟病。” 那章嫦洛等不到我将话说完,只道, “三姑娘是不知道的,是王爷特请了西平王来的,正欲寻你去,可巧遇到了。” 我道, “还有这些事么?” 那章嫦洛道, “三姑娘是不知道的,方才同西平王过来时候,我同西平王谈论到你那些从藏月楼里传出来的故事。西平王只想来亲自听听!咋们王爷大方,只叫妹妹你可同西平王去萧地玩几日,也让西平王听听这上好的故事。” 我冷笑一声,转眼瞥到百里言道, “我对萧地没兴趣。” 我只道一句正欲走,方听见身后百里言冲章嫦洛道, “夫人可否让本王同三姑娘单独谈谈?” 那章嫦洛倒是愿意得很,作揖福身便退了下去。 我只瞥了男人一眼,半日里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只沿了环柳潭走。方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我稍微一顿身,转过去正看见男人明目张胆地在上下打量我,看得我一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我只道, “王爷乏了么?我要回分幽滩休息了。” 百里言在我身后静静道, “你不同我回萧地了么?” 我冷笑道, “萧地有什么好的?但凡你只说出一个优点,我便同你一道儿去萧地。” 他道, “萧地没有什么可玩的,你只是该同我一道去。” 我道, “王爷慷慨,好歹知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我既然为临江王□□之人,自然是誓死追随咋们王爷的,承蒙着西平王的错爱。” 百里言看我几眼,欲言又止,方道, “我不勉强你,七日后我将回萧地,你到时若想去了便来就是。” 我睃他一眼,内心觉得好笑,当真这男人都是莫名其妙 的情种么?或者是见色起意的登徒浪子?为何明明只见着一面,却好似熟识得很了,竟好意相邀。我当真是读不懂,况且我这面皮也算不上是好的,哪里值得呢? 或者,这种政绩清明的男人最需要个能够心领神会的女人作伴。可是我又哪里是? 好在我是个懒人,这种事情想不通透便不去想。 两人又幽幽从柳潭附近转一圈,待百里言跟着将几个院子过了个遍,最后将我送到分幽滩门口儿,我正欲道别,却见得对面儿高瘦的身影渐清晰,只看是夏六曲。那男孩小孩脾气,从我院前经过,只瞪我几眼,我一一忽略,惹得他咬牙切齿。 我道冲百里言, “王爷万事小心,在此别过。” 方进去,正遇着菖蒲将糕点用了精致的竹编笼子装上来。我道, “给西平王送去,我不喜欢吃这些没有味道的东西。” 这算是谢了他历来的救命之恩。 至此也应该告一段落,我想,每每遇见百里言,虽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却都能够为我化解,也算是宿命里的救星。他原本大可不必这样做的,只是有一颗至善的心,或许也是这样。终究是能够将我比下去,什么叫至善呢?我不大懂。 夜里,菖蒲说近来虫蛇颇多,夜里睡觉应该将门窗全全大开,熏香走出去,临近的虫蛇害怕那个味道便不得来了。我仰面躺在床上,只任她自己摆弄。末了,她进来将轻纱帐替我关上,又在帐里留了一小段水沉过的香。香味并不浓烈,我闻着甚好,转身便睡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就似每次深夏午睡之后,想起却起不来的感觉,强烈的真实性让人感到可怕。 我艰难转身,随手抓住软绵绵的被子,拼命想起来。四周很是热,我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如同上次被人陷害在皇城的监狱里面那样,折磨得生不如死,我猛地又见到百里言出现救我的场面。不觉竟然直直坐了起来! 一身冷汗,四周模样全不是我睡前的模样。临面的窗已经关了,太阳透过布帘照进来,懒洋洋的寂寞。 我猛然侧身,只见侧身静静躺着百里言。 作者有话要说: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了,嘻嘻嘻 ☆、雨后初晴 我瞳孔猛地收缩,见他忽然睁开眼睛,吓得我一哆嗦。 他并没有起身,侧卧在外,眼睛比寻常明亮许多。 两人说尴尬也不是尴尬,只静静看着对方, 我想,或许他受得惊讶不比我少。 目光交错是又一阵尴尬,我错开眼睛,低头见得自己衣衫规整,我猜,又是入了险境也说不定。若我猜得不错,片刻后,或许又有一波儿看客迫不及待地闻声寻来,只等看我的笑话。 我沉思片刻,方又重新躺下,将被子盖过脖颈,转眼看着百里言。 “这下我不同你回萧地也说不清楚了。” 他眸里闪着光,在我眼里看起来很是刺眼的。我道, “我好吃懒做,脾气暴躁,是个很难将就的主儿。” 他猛然莞尔,许久扯出一个“好”字来。 我正欲开口,便见他将床帘拉下独自起身。 门被人一脚踢开,夏六曲被百里言一脚踢翻在地,嘴里呛出一口鲜血,他看着居高临下的百里言一字一句地说。 “不用找了,你只告诉皇弟,明日本王便启程,三姑娘自然是要带走。” 夏六曲哭丧了脸,艰难从地上起来,半跪叩首,继而匆匆离开。 我裹在被子里,想这人到底是夏六曲,我只道他是个心无城府的孩童,稍作教训便是可以的。只是不曾想过,夏六曲原来是百里晋的一个走狗,若他要做些什么?夏六曲必定是有回应的。 这点让我很难释怀。 稍作愣神,我闻声外门被人轻轻扣住,片刻,百里言进来,将床帘拉上,站立在床沿,柔柔地看着我。我很难说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目光,我不大看过,也不曾看过。我很少遇见男人,也很少看透男人。但至少明白那样的眼神虽然善意,却不是我能够承受得起的。我慌忙闭了眼睛,听见他细细说, “我们明日便回萧地。” 回萧地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好日子,菖蒲替我换了一件不透雨的轻纱衫,我站在辇上回首看她,没有说话。 我见到夏六曲引马而来走在队伍前面,没有同他对视,只侧眼瞥到了马上的百里言,他眼眸直视前方,不言一句,便转身便进了辇里。 第一夜比较冷,夏六曲在百里言冷冷的目光里凑过来看了我一眼,将烤好的鸡翅递过来。我懒怠去理他,眼皮也不曾动一下。夏六曲自 讨没趣,悻悻收了回去。 第二夜稍微好了一些,我端坐在火堆旁,百里言将毛毯拿过来替我披上。登时便有些睡意了,半夜里我忽地醒来,百里言已消失不在,只剩夏六曲在我对侧。我抬眼看他,他一脸稚气地瞥我一眼,我转身过去,见他不消片刻便凑了过来。 “三姑娘,你度量真不大。你不是也惩罚过我么?你还生气?” 我闭眼不同他说话,怎料夏六曲死乞白赖地凑过来, “我以后天天给你烤野味吃?你看好么?” 我叹了口气,夏六曲果真还是小孩,我只道, “明日再说。” 接连着几日,我夜宵都加了鸡腿,其他部位我懒怠用嘴咀嚼,多的也不吃,后来夏六曲索性只用鸡腿来贿赂我。我吃得很是腻味,最后也不动碗里的鸡腿。哪知道夏六曲哭丧着脸将鸡腿捧到我面前哭诉, “三姑娘,你不是说了不生气了么?怎么不吃了?” 我道, “夏六曲,你要把我养肥了好宰杀么?” 他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不知道我这个鸡腿还有这样的功效,以后若我想要宰杀谁,就给他吃鸡腿好了。” 我道, “这很是了,你给百里言多加些鸡腿吧!” 我只笑他,夏六曲只听了一句便走开了。 这一路走得还算顺利,准备的马匹也跑得够快。前几日为了赶路,均在野外露宿,我看着那些陪同的人身体很是硬朗,精神都算良好,只苦了我。虽说我不算娇气,但要知道的是没有床的日子着实很难熬。 且妄想着哪一夜能够有供这一行人马休憩的旅舍,才算是最好最幸运的,但心里又隐隐害怕。想着上次夜宿旅店便是我被人暗算的最好机会,谁叫我又是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自然是有些后怕的。 无奈,我竟自嘲地笑,罢了罢了,能够安全地到了萧地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且说今日的天气不大好,午时以后便有些下雨。这雨来得很快,又来得猛,惹得很一行人马无处可逃,方急急寻了个临近的市上,投奔了一家旅店。 我正端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喝茶,见着百里言从外面阔步进来,上身衣袍已经是湿透了。他进来左右将我看了一个遍,才道。 “今晚住这里。” 我 心里自然是开心,终于是能够有一张床够我惬意半刻,哪里还有不妥协的。但我也是十分不明白,为何他要专过来同我讲话,大可直接决定了便是好的。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开口道。 “你需同我住一个房间。” 我道, “我不会中途逃跑,你在怕什么?” 百里言不回答我的话,只道, “热水备好了,你先去换洗一番,便用晚膳。” 听他这样一说,我方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半,是需要换下来的,便同他一道儿去偏厅待着。 见他迟迟未有出偏厅的打算,我只愣了半刻看着他道, “我进去了。” 百里言静静地站在原地,淡淡地嗯一声,转身便坐在偏厅前的座椅上,一脸的严肃。 这突如其来的严肃让我有些介怀,总不敢开口再多说一句话,我还想说些什么?但隐隐想来,百里言也并非是一个好色之徒,再者他一脸严肃,也算是一个正经的人士,管他。 索性洗了个痛快!静静想来,平日里洗澡有喜欢唱歌的嗜好,到这里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自己竟然忘记了唱歌。我想着百里言坐在外面,自然是不好发作的,罢了罢了,唱歌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特别是对我这种五音不全的人来说,是极为奢侈了。 转而淡淡叹了口气,不免感时伤怀起来,真是矫情!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呢? 我是否还会回去呢?而我又怎样能够回去呢? 管他。 我真是一个极其懒的人,懒怠想就不想了。 待我出来,发现百里言竟然还端坐在外。我只轻咳一声,方对他说好了。 男人引我出来,只在店家用过晚膳,临时竟有事,方吩咐夏六曲将我送上来。我自然是详装妥协,只待百里言一离开,匆匆拉了夏六曲出来。 这样的百里言让我觉得很是无趣,这算是囚禁了的人生么?我的确也想不出来百里言以前哪里来的囚禁人的癖好?我的确是不知道,难道他真的对这种样貌的女人喜欢得很。哎,我忍不住又叹息一口气,引得夏六曲又是一惊,冲我道。 “三姑娘是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了?要不就回吧?” 我道, “雨停了正好,你同我去外面走走。” 夏六曲更是恐 慌。 “王爷是有吩咐的,必定要六曲送你上去休息。” 我冷笑一声道, “他吩咐过你不许带我出去么?” 夏六曲答不上来,很是窘迫。 我道, “这便是了,你同我去外面走走,天黑之前回来便是了。” 夏六曲推辞不了,只得同意。 ☆、正人君子 我只往前走,那大致的风景很是合拍。就像是小时看古装戏那样,草头垛上放了一轮蛋黄的太阳,四周静谧得很。云层分得明确,到后来也渐渐消失,一圈圈往外漾出光晕来。一时间万里无云,光也开始变得柔和,耳边只剩下风声和雨后蟋蟀互相吵闹的声音。 风里到处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说咸不咸,说甜不甜。又吃不进嘴,有些可惜的味道。 我判断得很仔细,我猜,这一行人若不是往正北走,便是往西北走。白日越来越长,夜里很短。五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冷得伤人。夜里若是不靠着火堆睡,准保你冷不过一晚的。 视野越来越开阔,路子越来越平坦,只叫我想到那一句诗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简单的句子算不上卖弄文采,但凡三岁小孩儿也是能够吟唱的。 只是,一定是有些想家了。 方过了一阵林,到了临水渚边。太阳隐隐有些猩红,看得人发怵。我听见身后夏六曲沉重的呼吸声,便转过去看他。 他只一脸的走神,我却醉心在这里的景色中,也明白不是每一个人都是爱我所爱的。只觉得他好笑,一脸魂不守舍。我冷笑道, “你这样心不在焉,怎么陪我散步?回去罢!” 他也不回答,只静静跟在我身后,我更是觉得不解,只一面走,一面同他闲聊。 “你这么怕百里言?他会吃了你么?” 夏六曲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淡淡道, “他会杀了我。” 我道, “他不会是这样的人罢,我从未见他同谁红过眼睛,怎地会无缘无故杀你?纵然你同他不是一个宗族一个封地的。” 夏六曲道, “你不了解他,他必定会这样做。” 我懒怠同他争辩,心里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去,冷冷道, “你这么了解他呢?夏六曲,你既然这么了解百里言,为什么还要跟在百里晋的身旁,受他差遣?” 我的话来得太突然,让夏六曲猛然愣在原地。 夜幕降临,小树林里树叶很是茂密,经过的地方两树交接,被风吹得唰唰做响,天黑得很快。我看不真切夏六曲真实的表情,只隐隐觉得头顶上是一阵出不完的心虚气。 登时觉得我自己的想法很是可笑, “夏六曲,你既然这么怕他,或者 说,你根本就是百里言的人?” 竹树摇曳,刀光剑影,我这话说得太快,风也没法子止住。霎时间,落影参差,枯叶盘旋,头顶上齐刷刷亮过一阵刀影。月色失真,树阴朦翳,柳梢头踏过几双轻巧的皂底黑靴,直愣愣,准确无误降临到我二人面前,呈一字形散开来站立。 夏六曲稍我前一步,直将我护在身后。我脑袋里面登时轰地一声就炸开了!这样狗血的剧情真真是在我的身上连续上演了无数次,我欲哭无泪,的确也没有明白到底是将何人惹怒了,非要用这样惊险刺激的方法将我处死。 其实我真的不耐杀,只想平静一些,温柔一些地被绑去,至少那样我也心甘情愿。 夏六曲同我站得很近,稍微一抬头便能够看见他,此刻我便站在他侧面,抬头去看他棱角分明的脸。只见他目尽眦裂,细长红血丝爆出来,结实的手臂上青筋直突,如盘龙般缠绕其间,很是可怕。 他手中执了腰间长剑,紫龙头微曲的镶金白玉细步剑,很是精致。 剑渐渐从他的腰间抽出来,泛着寒光,又冷又静。 我心里冷了半截,莫不又是百里晋的人么? 愣神中,只感觉身体被人剧烈扯开,回眼已是十米开外。那冷冷的剑刃劈开夜里的树障,迅速向我袭来,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剑刃直直冲破黑夜,准确无误地向我心头刺来,惹得我心头一颤。 夏六曲眼疾手快,长剑挑开利刃,拼出一道溅撒的血迹。他目光凶狠,两招将其胳膊卸下,看得我心惊胆战,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只吩咐我往前跑,我回头看了夏六曲一眼,黑夜已经淹没了他。 我很是恐惧,也很是犹豫,那声嘶力竭叫我走的画面还在,我不能够这样不讲义气。这样想着,方停下站立原地,纵然我不是位英雄豪杰,但也应该知道滴水恩,涌泉报的说法。如今也只有快些出了林子,往外面去寻百里言是真的。 一路上的荆棘很多,来时竟然未曾注意到。只从地上跌了又迅速爬起来,又跌了,又爬起来,我才换上的衣服已经很脏了。等我能够喘气的时刻,竟然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头上挽发髻的簪子早不知道在哪里去了,看起来很是狼狈。 我方欲站起来,只看见树梢上一黑影颤动,声响剧烈,竟垂直栽下来! 那阵势很大,沉闷的响着,着实将我唬一跳。 那里又是湿漉漉一片,不知 道是因为地上的水或者是因为这庞然大物倒下来的汁液,迸溅了我一脸。我好不容易忍住内心极大的恐惧,半刻才选择用脚踢响了那坠物。只听那一头沉沉地□□,甚是可怖。我方又一踢,便再无声音,只按着漆黑的轮廓,绕道而走,只想是谁夜晚里捉弄了来回纷飞的大雁,将它射了下来。 然后一脚踏进了水坑里,我竟然冷得立住了脚。 只看见四周猛然出现的灯火渐渐聚拢,那烧头火把由远及近,我心一横,瞪眼去看,竟看到百里言缓步从人群里走出来。目光从我身后渐渐移到我身上,我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往身后看去,没来由地惊恐让我一个趔趄。 我只看到那漆黑的一团,竟然是人! 血肉模糊的身体背对我倒在地上,胳膊至背处,刀刀数得出来,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我登时瘫软在地上,那个背影我很是清楚,玄色红底的小皮袍,正是夏六曲的。 而我迅速将脸上残留的汁液抹下来,一手的鲜血。 登时只想昏死过去。 我看着百里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来的路上我想得很仔细,若不是我一意孤行要出去,夏六曲也不会因此而受伤到这样的地步。我方被百里言一把从水坑里面拉出来,正半吊着被他抱住往回走。借着烧头火把的微光,在我眼里看起来,这个男人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夏六曲早让人抬了回去,我心里隐隐有些愧疚,看着百里言的侧脸,欲言又止。 方到旅社,百里言只让我去换洗一身泥污的衣服,我照做。出来又是一身的疲惫,见他还坐在外面,我迫不及待地跑过去询问夏六曲的事。奈何男人淡淡瞥过我的脸,没有再开口,这使我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管他,我真真看不出百里言的心思。既然不肯回答,大可不必做出这样一副让我猜的表情,何况我自身是非常健全的,全靠我自己找去看看也是可行的。 方将手触到门栓,只觉一身沉重,直给一道力气生生拉了回来,我回首怒目凝视着百里言。 他面皮上云淡风轻,只轻微叹出一口气,将八仙桌儿上一对儿蜡烛吹熄,又将我抱近床沿放下,拉过被子。这才端坐于床沿木凳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冲我道, “今日很累了,快些休息,夏六曲有人照顾。” 我还想说些什么,只看到百里言柔和的目光扫过来,我正借着窗外夜色 将他的表情看清,平淡得很。他只单手将我塞进被子里,坐一旁,便不再言语一句。 我将头从被子里探出来,反复将它看了个遍。月色是很合景的,男人身着银色印纹镶边袍子,皮肤看起来很好。他的呼吸很弱,又很淡。竟真像睡着了一般,瞬间同我隔绝起来。 我起身,看着他稍显疲惫的脸,欲言又止,半刻才缓缓缩进了被子里。 想着些日子受人的恩惠不少,如今还让他坐着睡觉,的确很是不礼貌。但转念又想得仔细,他既然已有了自己的打算,我也不便劝慰,只顺了他自己的意思,让他在我身旁守个一夜,知道了厉害,自然是会知难而退的。 打定主意,也不管得百里言,只闭了眼睛,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好,自然是不担心半夜里有人来寻我的性命的。只是我的想法是有些错误的,原本以为百里言受了一夜的苦头,第二晚便不得这样仔细地守在我床旁。 哪里知道,连着三日,他夜夜坐于我身旁,竟不曾有一丝倦意,更别说知难而退。这样的勇气是让我佩服的,我那颗泛滥的好人心渐渐又开始作祟。 夜里,灯已全全熄灭,四周阒然,只闻得见我二人轻微的呼吸声。辗转反侧,月高仙掌,中庭水光泻了一地,蚊虫也安静得很。我方从榻上悄悄起来,坐着凝视男人。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 ☆、真相大白 百里晋的话就回荡在我的耳旁,的确,毫无疑问,他二人是争夺皇权最合适也最有机会的候选人。只是,我向来不爱同百里言打交道,冥冥中,这个男人三番五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但凡能够独自思考的人,也应该正视这样的馈赠,不得惦记人家一分一毫的。 我管不得这个男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为了什么结果,我只遵循了自己的原则,绝不同百里言有任何瓜葛。 只是有些好笑,每每这样想起来,我总能够同他在一起,这样的隐恻之心不是只有一两次,这一点让我很是为难。 正愣神得厉害,猛然间静谧的空气里爆出一句话来,将我生生拉回。 “很晚了,你睡不着么?” 我只一惊,看向百里言。早已睁了双眼,正看着我。我冷冷道, “你去房里睡罢,我不会私自走。” 男人不语,微睁的眸子隐隐有些迷离,他道, “我不累。” 我懒怠同他争论,真是将我唯一一点恻隐之心都消磨殆尽。我方转身躺进床里去,裹紧被子。 “很是了,待你白日里瞌睡,我可就溜走了。我也就是这样的人罢,说一是二。” 管他管他,真是让我这点好心难堪。 许久,男人不再开口。我只想,正好顺了我心意,睡个安稳觉。 黑夜里很是安静,惹得我睡意昏沉。模糊间,猛地,我只感到耳后一阵湿意,方欲起身,只叫身后的人轻轻将双手禁锢在胸前,再不动弹。只隐约听到男人在身后耳语, “我不怕你走,既然你好心,这样睡着便是了。” 登时惹得我进退两难,这是诚心在刁难我么?你在一旁睡着,叫我怎么能够安心睡下?我自然不是故作矫情,也没办法喜欢欲擒故纵的桥段。一时间难以接受,心里只是抗拒,根深蒂固地认为这是一种极其流氓的手段!偏不能够因为百里言谈吐得体,身是皇族就可以改变的。 我转身想踢他,却被他禁锢得很牢靠。 他笑道, “你既然有心让我睡,我睡了,你却又这样折磨我?” 我道, “你且有你自己的房间,何苦来捉弄我?你自然是知道的,今儿你用这样的方法折磨我,我力气是小的,拗不过你。明儿便有人用同样的招数来折磨我,我横竖也是拗不过的。这样我成什么人了?你 心好,也别这样捉弄我。” 百里言道, “你怎么样认为?他们觉得我在你房间的三夜会做些什么?” 我登时觉得羞辱,竟然找不语言出来反驳,罢了罢了,你爱怎样就怎样,我是拗不过的,自然该受了。只是最近的力不从心,我也懒怠同他争论,方闭了眼睡。 待起来,已是有些晚,身边早没了人。 恍恍惚惚,我呆坐外床上,这一切都仿佛一场梦,昨夜的发生的事,又好像没有发生。我方下了榻,隐隐在一旁思忖。 究竟是为何要鬼使神差地同百里言回萧地呢? 我心中所想的不过是手刃那些人面兽心的人,为何要同他回去,无辜徒增一些劫难给百里言?常言道是“滴水恩,涌泉报。”我这样想来,真算是“恩将仇报”了,很是不地道。 但因夏六曲应了百里晋的要求捉弄我,又将我同百里言绑在一起。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最明智的选择便是佯装答应了百里晋的要求,同百里言一道儿回萧地。 可这样有什么好呢? 因为突发事件,夏六曲弄得浑身是伤,还被关了禁闭,行程也耽误下来。这样算起来,究竟是我的错。经过这一事,又多在小市上住了几日,我更是懒怠出去走。 好在夏六曲年轻,身体算是硬朗,背上的创伤好得快。过了二十,这一行人便开始赶路。 原本是怎样的心情出来我是忘记了,单单只是记住多少人在害我,多少人在惦记我。此刻,我竟然有些莫名的挫败感!不应当是越挫越勇的么?怎么凡事一到了我这里就开始全部反转了? 当下需得快些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正思忖起来,王府里的小丫鬟窜和脑袋出来,正盯着我看,见我忽地回神看到她,她急急忙忙全身进来,请了个平安,冲我道, “三姑娘,咋们槐晋王妃正要见你呢!” 我方起身,应了她一句。 这才想起来,今早已到了槐晋封地,发了一上午的呆,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百里言早出去了,这会儿又有个小丫头来宣我,我只觉奇怪。这槐晋王妃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非想见我?是否又是一十分刁难人的蛇蝎夫人?我只觉难以应付,想着一行人又请安到了槐晋王妃院里。 院里的葡萄架才修剪过繁茂的枝叶,露出几方透明的天空,我缓步走过去,见那直直泻下的光正洒到藤 架下一对儿白玉雕漆的四角方桌上,有些刺眼。那绿丝绦的小宫娥不断在我身侧好意提醒, “最近塘里的葫芦草长得狂,三姑娘小心些才是。” 我低下眼去看,果真,两方白玉雕漆桌后复行数十步,那一亩方塘里交错了几段弯曲可数的小径,只因为葫芦草长得茂盛,蔓延到径上,所以小径看起来很是不明显。我左右拐了几个弯,正踏过了两塘之间搭建的小长桥。小长桥上,一眼便望见百里言,很是精神。 我眼力算好,只一瞥,方见得那身侧坐得十分惬意的中年妇人同他竟然有几分相似。 那妇人四十岁上下,头戴九尾软金凤,含雨烟柳银步摇;眉尖儿粗而尾细,故意拉得长且精致;丹凤儿眼畔儿点了桃花粉,又刻意妆上蝶形泛光彩薄儿;丰唇染得半卷绛紫红杜鹃膏,整个身形丰盈又富态。 我方过去,规规矩矩同她叩首请安,又遵照了槐晋地里的习俗,上过茶同槐晋王妃吃过,才得到允许,由着宫娥将我扶起坐稳。 我方回神,便听得槐安王妃道, “既然已是有身子的人,这俗礼行一次便可,往后见了本宫,可免的。” 话说得我一头雾水,只听她又继续道, “你是要知道的,言儿侧妃早是有一位的,只是这四年来却无子嗣出入。现在你正有了身孕,一来为言儿正名,二来也是为咋们皇室开枝散叶,是咋们百里氏的福气,也是韩氏的福气。” 语毕,槐晋王妃偏头冲百里言柔声道, “可曾为姐姐报过话?” 百里言恭敬道, “早报过,姨娘可放心。” 那丰腴妇人稍做欣慰状,转眼又看向我,又道, “可曾害喜得厉害?” 我正欲开口,话只让百里言替我说一句话, “不曾厉害,文儿才三月,并不大明显,只近来喜好进些酸物。” 那妇人掩嘴道, “这是很好了,”转而冲一侧娥子嘱咐, “东番进贡的五月梅子,本宫这里还有些,取来给姑娘送去。这梅子果味浓得很,可直接做小食,又可煨了做汤,也可风干后芡上冰沙用。” 那娥子方领了命下去。 ☆、完璧归赵 我的确是糊涂,看这二人却也不像是在演戏,或在梦境。我方请辞回来,同百里言一道儿缓步走在小径上,两人各怀心思,只不说话。方听闻那夏六曲唤我的声音,我只抬头望过去,登时将他唬得闭口。 我渐有几分明白,偏头斜转目,正巧透过那一方塘看见自己的面貌。 果然,百里言早知道我的身份,才会这样好心地助我,才会这样肆无忌惮。我心里隐隐有些气,方加快脚步,直直忽略过夏六曲,过去了。 一下午不足以解气,倒将槐晋王妃遣人送来的五月梅吃了个大半儿。晚上欲睡十分,那人竟然腆着脸进来。我只将被拉过了头顶,心里很是烦闷。想着原以为镇定自若地伪装,在那人面前竟然是滑稽的表演。 少顷,百里言伸手将我被衾拉来,我对上他的眸子道, “我想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他莞尔道, “我知道你在生气。” 我冷笑一声道, “我生气做什么?” 他道, “你在气我看着你买卖力地表演却不提醒你,让你颜面受损。” 我噌一下坐立起来,怒目见他。百里言不怒反笑, “我向你道歉。你也答应我回萧地的,如今为何却又不同我一道儿?” 我道, “我答应你却也不必一定遵守,去不去是□□。” 他便不再反驳我,只坐于我身侧,瞩目不转。我很是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气氛,冲他道。 “我很是感谢你几次救了我,却也没有义务要同你一道儿去萧地。” 他道, “先同我回去罢,萧地很安全。” 我轻叹一口气,百里言果真是个十分细腻之人。继而,又听他轻声道, “在我身边,我能护你周全。” 我冷冷抬起眼皮,问他原由。 这还真是一个可笑的事情,护我周全?百里言,你可知道,能护我周全的人多了去,只是他们全都是能够将我置之死地的人。百里言,请莫再说这样一句话,这样荒唐的理由我确乎是第一次听到。 他沉默半刻,缓缓道, “你是我从司徒府上亲自带出来的,我必须护你周全。” 语毕,他倾身而下,将我禁锢得不能动弹,我 侧目看他,长而细的睫毛,清晰分明。他阔袖带熄长明烛,只低沉在我耳畔, “很晚了,安心睡罢。” 为了避免我的不安分,百里言整个身体外侧,紧紧将我裹在内侧,不能动弹半分。 内心还是顽强地挣扎到困顿不行,终于沉沉睡了去。 二十年来,我真真是第一次体会到在男人胸口醒来是如何的感觉,这真让我一个打着面皮上十七八岁的老姑娘感到惶恐。不得不说,我需要坚守住阵地,至少在我接受了义务教育之后,能够稍微控制得住我自己的情绪和欲望。 说得很是□□。 但我的确是一个正常的人,想到这些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我的另一半如何如何。 都不算很重要。 我眼睛顺着百里言清晰明确的侧脸勾勒他的轮廓,很难想象我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活着。 百里言,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并不需要你的庇护。我管不得你这样千方百计地拯救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只需要你知道,我一个人也能够活得很精彩。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并不需要人的同情。 槐晋王妃对我似乎很有兴趣,摆过戏台子,特地遣人请我过去听几场不错的戏。 戏我不知道是不是好戏,只是不大明白其中的一些唱法编法。名字也很耐人寻味--《阴狱司》,我不大理解,不知道究竟是人,是故事或是鬼?后听她言,或许是狐妖鬼魅一类话题,不深究。 我只想,皇城里对这种鬼神邪说管得很是严格,到了这里,惩罚的界限也渐渐模糊了起来,我只好周旋应承着。她很喜欢与人闲聊,只我对她这些莫名的话题不大感兴趣,听得久了耳朵里长茧子,便开始东张西望起来。我料想,她一定也是有所察觉,只每每见了我那模样,只莞尔应对。 而后我才知道,这位槐晋王妃竟是百里言生母庄兰妃上怡娘娘同宗族的妹妹。也算是亲上再亲,若非这样,百里言便不会亲自登门拜访的。 话过了一半儿,槐晋王妃独酌了几杯梅子酒微微有些醉意,奈何她本体态丰腴,半就半躺地斜靠在白鸟榻上,昏昏欲睡,身子便占床一半儿。 我正无趣,见机欲起身告辞,恰逢那阶下一青衣娥子正乘了碗茶过来同王妃解酒。 槐晋王妃点头慵懒起身,将茶随意抿了一小口,登时便觉唇齿留香,微哂。娥子碗中茶 味道较大,我侧立一旁也能闻到,很是清香。她又静静呆坐片刻,待台上戏子毕戏恭身请了一些散焠银子做赏钱,又随一娥子去里间称了几两银子做报酬,这场戏才算是散了。 时日微晚,正对着的塘子上浮出一层躁动的昆虫,还不至于上夜灯,有娥子便已拿了散香上来,左右给仔细点上,又用分骨面扇轻滑了风,味道四散开来,又淡又提神。那香是用药水沉过的,对于预防蚊虫十分有效。我见着槐晋王妃的体态,想也应是要招得蚊虫妒忌的,这般小心的防着。 我正想着,那槐晋王妃已将我看过几次,微哂道, “这便心不在焉了么?我见你一下午都不守神的,戏不好看么?” 我回道, “有些困了,昨夜睡晚了些。” 她掩嘴道, “人是年轻些,但也需要注意才好。” 我一时间还不大明白,见默立四侧的娥子们都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方恍然大悟。找的是一个什么破烂儿的借口?方岔开道, “王妃若无事,妾子便告退了。” 她抿嘴急忙将我留住, “你这样慌忙做甚么?本宫知道你两人心思在一起的,初时在一起,的确也是应该的。只是,怕不得本宫告诉你,如今你有身孕,行事还是需得注意。” 我不待听完,已经是很无言,且她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再者四周又无东西遮拦,只叫给那些爱嚼舌根的青衣娥子偷听了去,不知会在私底下怎地讨论我。我登时只觉头脑重得很,其他暂且都不管。 槐晋王妃说得很是平静,她只读不懂我面皮上的礼貌颜色,继续道, “本宫见你也并无哪里同滢滢不一样,若论得好脾气好礼仪好谦卑,滢滢可高你几轮回的。只是言儿主动要了你,你又有了身孕,替言儿正名,替百里家传宗接代,你也是好的。勿着急走,本宫这里正有样东西需要给你,只叫你先看看。” 等过一刻,我两眼瞪直,见着面前宝匣里一对儿通透的浊殷玉镯不知所措。 这浊殷玉不俗,因采自浊殷山而得名。自然是其他玉所比不得的。且仔细看过来,整对儿玉身玲珑剔透,并不见哪里“浊”字可以描述。内又有金绿二色染料翡翠镂空出来雕花刻成一对儿栩栩如生的龙凤,恩爱至极而攀缘相绕。左右摇转,在光里更是隐隐变化视觉的效果,似真龙凤一般腾飞爱得缠绵。 她道, “见你方来本宫这儿下午待几刻的时间,言儿便已命人来过问了几回,可见你是很重要的。今本宫将这一对儿金贵的东西赠了你,也算是送对了主儿,你只管拿着戴上,好生护着,也别磕碰着了。” 那青衣娥子领命拿过同我戴上,大小不差,她方又道, “你只管瞧,竟有这样和手的东西。只需记住,虽言儿喜你得紧,府上谦卑不能忘,还需同滢滢好生相处才是。” 我只觉她说话甚无逻辑,怎地还担忧我寻百里言侧妃的麻烦么?我是无这样复杂的想法,若不是她这样左右一口提醒着我,我都快忘却百里言府上还有一位先我四年入府的“姐姐”。真是滑稽至极的桥段,所以,我这样也算成了她的眼中钉了罢。毕竟,哪里有人愿意共享丈夫的?怕是我的祸端又得开始了才是。 上灯,我方被人领着进了房里。及步卧寝,便见百里言正端坐书案一侧执笔飞信。想不到他竟然先我一步到了,便同他絮叨几句。未几,我见他正放了笔,那柔色的目光刚触及一对儿玉镯,登时变了颜色。 “你这镯子哪里来的?” 我将左右手抬起来,以便他看得更清楚, “王妃赠的,怎么?” 他绕过书案,几步跨到我面前,单手扼住我的手腕,只叫我难以挣脱。我抬头,撞见他变了颜色的眸子,血丝满布,眼周青筋突出,微微有些吓人。他冷冷道, “取下来。” 我火烧得正旺,见他不分是非,只扼腕命令,那语气又生疏又可恶。我奋力挣脱,却是徒劳,见他对我手上一对儿玉镯瞩目不转,我道, “这是王妃方才赠我的,她既然赠我,便是我的东西,我取不取不是你说的算。” 他只道, “取下来。” 我拼劲方将他推开一段距离,将玉镯死命取了出来,扔回他身上道, “这镯子我是不稀得戴的,你也不必发如此大的火。我且不是你的婢女,用不着受你的气。” 说罢,我转身便走。 百里言拧眉站在原地,又苦又恼,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我且不是你的婢女,又不是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我只知道我受不得半分这样莫名的脾气。本也不是我心甘情愿索要来的东西,你要只管拿去,我也不会聒噪半分。 当即 从房间里出来,怒火冲天,只碰见正坐在回廊上折叶子的夏六曲。那男人一见着我便扑了过来,仔细看了半日,声音似有委屈。 ☆、良心未泯 “三姑娘,你这样比那几日可以看得下了。原你这样,也不告诉我一声,真叫人惊讶。” 我瞪了他一眼,并不想开口说话,直忽略过,往外去。那夏六曲往身后一看,也匆匆跳下回廊,跟着我身后来了。只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听着很是烦闷。 “三姑娘你怎么了?见着王爷了么?他下午来的,等了你许久。”我不回答,他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继续追问,“他惹你生气了?” 我停住脚步,转身怒视他,唬得这男人足足往后退了一步,才能说话。 “三姑娘,你生气了?” 我道, “你有什么事么?” 夏六曲呆呆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狠狠地点了点头,才道, “险些忘记了,王爷嘱咐我一定要保你周全。” 我道, “为什么要保我周全?我对他有用么?” 夏六曲对我的话似懂非懂,只道, “可不是吗?咋们王爷的第一个子嗣,众人都很是看重。” 我道, “夏六曲,你少阴阳怪气,你明知道这是假的。” 男人忽地咧嘴笑道, “我不知道真假,大家都这般说。” 我便不想理会他,原来这也是一个麻烦的人!登时只想一个人走走,转身往前徐徐行了几步,见他依旧跟着,横竖有些气恼,这人真闹人! “夏六曲,你是怎么样的人?百里言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吗?” 他认真道, “不全是,有时我也不听王爷的。三姑娘方便的时候,沐浴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王爷在身边的时候,我便可以不听他的,任自己休息。” 我气得要喷火,见夏六曲说话的时候,虽有中厚音,却是有些未脱的稚气,更不想同他在这里磨时间。 “那我现在要方便,你还跟着么?” 他脸微微一红,只道, “不了,你快些去,快些回来。若出了差错,王爷会怪罪。” 我转身便走,只听空气中有人踏足声音,便抬头,月色里长空跨过一黑色身影,直直冲南方去。登时掉下来一把带血的琉璃匕首,我直往后退去一步。 夏六曲脸色登时沉下来,翻身护在我面前,只道, “三姑娘小心, 务必在这儿等我。” 我见他又一翻身,只追了黑色身影往前去,便呆立在原地。 未几,北侧一树丛里顿生响动,直愣愣冲出个黑影,往北侧去,又留下一带血的琉璃匕首。我皱眉冥想,这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又站立原地,见那北侧隐约有喧嚣,未必是那人料定我要前去? 北侧乃槐晋王妃之所,百越林。 我猛地一怵,惊恐万分,难道是槐晋王妃有危险? 方前行几步,我便又停下来。 我早知道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人,只是还有谁会明白我这个性格呢?他料定了我会去,万一又设一局来陷害我,致使我无法脱身,那又是如何?再者想来,我若不去,槐晋王妃尚有一线生机。我若要去,她定是凶多吉少。 索性扭头也不打算去。猛地,那林子里蹭蹭两声,顷刻间窜出个七尺高低的男人,身着束腰黑色长衫,只露双狠戾的眼。他明晃着烛光的长剑横在我肩上,道, “你还想往哪里走?” 我冷笑道, “三番五次想要我的命,若这次你再失手,便对不起刺客这样的称谓。” 那人轻哼一声,整人往前一带,我微微侧身,一脚将他手中执住的剑题踢侧,转身便往夏六曲方向去。他方回醒,重执稳剑柄只往我身后追行。我来不及躲闪,回首看着他将剑端狠刺入我左肩肩胛。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登时痛得难以站立,方真切体会了一把彻骨的痛。 那人眼里泛着嗜血的光,狠狠将长剑抽出。 我痛得哀嚎一声,意识全算模糊。 他再没言语,我见男人缓步直走过来,竟然不能动弹半分。他忽地动手将我下颌抬起,对上那眸子,冰冷的目光透过夜色仔细审视我,剩下的全是轻蔑。 夜色里,男人冷笑一声,将我一把抱起,缓步至那一方小塘处。 我心登时一冷,明白他要做的事什么。他目不斜视,将我轻轻往外一推,我从他身上翻下,沉沉没入水里。那水来得慢,我整个大脑都还在运作,左肩上的伤口浸过水,已经疼得很麻木。 有那么一瞬间的恐慌和不甘,终究,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么? 我终于要回去了么? 可,我大仇未报。 这真是可笑。 连着三天三夜的高热体温不退,我在现实和梦境里面艰难地度 过了三日。我说,若此刻我再对百里言有任何侵害他的想法,那我便真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彻底丧失了一个人应该有的尊严。 或者我心里住着一个人,他说,我可能在冥冥之中被人牵了红线线,竟然爱上了百里言!这真是荒唐!我道,这不过是是我良心未泯的一点体现。 娥子们对我的事绝口不提,夏六曲也沦陷,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一切又归于平静,我私心想,若不是遇到这样一个男人,我已死过无数次。 他道, “明日便抵萧地,你好生修养。” 我指腹摩擦着手腕上完好无损的浊殷玉,心里五味杂陈。 这样看来,我真是个良心未泯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的节奏拉得很快了哟,回萧地了,幸福的生活短得很哦。 ☆、牵桥搭线 一日,清晨从榻上醒来,全身软绵绵的,料想是到了这西平王府里日比一日过得舒坦,身体上下不免开始抗议起来。华衾里还热,我撩开天青色的软烟罗帐,登时一股冷气袭来,自然是凉人手脚的,四周阒然,冷清清的,我便冲外面问到, “故梦,可下雪了?” 不大会儿,故梦才匆匆来回我的话, “小姐,下雪了哩!不成想今年第一场雪如此大,堆得满院儿都是,姑娘婆子们可高兴了,都在外面耍着。你可有事吩咐?” 我摆了摆手,便让她将架上的衣服递与我,我自己穿了,又接着她打的热水,洗漱一翻,不及用早膳,便出门来看看。 嗬,果然是一场好雪! 我原是未见过的,院门上大理石砌的檐都堆得白皑皑一片,檐下又挂了霜晶儿,剔透着亮眼。故梦方将院门开着,几个年岁小的丫头都出去顽皮了。我又看左右四五株梅树也“遭了殃”,白雪覆得厚,稍软一点的枝干又给断了几根。前几日落下的枯叶全罩得一点影儿也不见了,院子里姑娘们搭的蔷薇架自然是已经倒了,雪砸在故梦夏天里种的菊苗子上,都活不大成。 门外两侧挂了四串绛纱色灯笼,映在雪地里面煞是好看。我转过身来,让故梦替我去里面寻个木挑子和陶瓷坛子来,接过了便将外套搭于她胳膊上,自己拿了两样东西踩雪到了梅树底下。 那梅树本就是新种的,也不大高壮,我看这雪着实厚,又干净,赶紧从枝上挑了几斤好的放到陶瓷坛子里。末了,左右又转了一圈,再弄了些放到坛子里去。我拿了盖,又用绸缎子将口处围一圈儿,方才合了盖。 这时便有人于我身后,将及脖的绒线袍子替我披上,又转到前面给我系个结。我才看到,竟然是百里言,他只问我在做什么?外面这样冷,却也不怕着了凉,又少不了吃药的。 我笑道, “今天给你做个好东西,以后你还得感谢我。” 他微微有些诧异,又低头看了坛子,甚是不解,我又道, “以前你这里怎么泡的茶?” “全是工娥们早起山林去采的山茶上的露水,午间回来涓过后又现做的。不好吃么?” 他便以为我只嫌弃,我哪里有这种想法,想着便笑他, “好水是好水,却比不得我这里的水。我常听闻有一带地方人,三四月入梅雨季节,用坛子装了整坛的雨水,过 了熬着茶喝,这样是香醇的。但都不如我这里的东西!” 我冲他稍微摇了摇手中的坛子, “我这里的却叫无根仙酿,取了白梅花树上白皑皑的雪,等过了夜,明儿化了水,我再让人将它放到梅树下去埋着。等到三月,你这里访客料想也多起来,那时你再寻人将它拿出来,熬了茶给客人吃,也可自己吃,保准你今后都想着它了!” 百里言见我这欢喜的样儿,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等到三月,你替我拿了出来,熬给我吃,我现在倒想尝尝了。” 我瞥他一眼,转身将这东西交给故梦,让她拿进去放着,权也没说话。心里想着转眼来这里也快半年,来来回回都是奔波在途中,做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现在竟也想为自己打算打算。 我并没有打算回他的话,哪个还能够保证明年我还在,他还在呢? 百里言见我不回答,也不忙着追问,跟着我进了房去。 进了门,我又在他面前吃过早膳。他原是没吃的,看我吃完,我才想着问他,便让故梦又拿了些东西上来给他吃。 等过了,百里言才对我交代起事情来。 “我原想这过了冬再走,而今不行了。契祀的人闹得厉害,父皇也派着我去,年庆我自然回不来了。滢滢那里我不担心,只是我想着,我们的婚期又得往后挪几分了。你在这里只管住着,吃的用的什么不够了也……” “你不用担心,我都来了这么久,难道这些也不知道么?” 百里言见我面上有些不耐烦,便停了。沉默起来,他一时间也不能够明白我在想些什么。 我苦笑到,哪里还能够想着什么,原是我交代得够明确了,只是那日我随意许得承诺,他倒是当真的来看。他同滢滢本是一对儿好命的鸳鸯,如何让我这新来的浮萍将你二人扰乱? 再者,那滢滢待我自然没有二话可说,为人谦逊和善,出落大方,这西平王府里面,她若做得第二,哪个还敢争做第一?怕是怕想着这两女侍一夫固然对百里言来说是最受用的。 到我这儿哪里能够忍受着?断不说我哪方面心高气傲配什么真龙天子。即便是一莽夫,只要他能得了我的心,认真待我一人好,必然也是过得去的。奈何我先天受着一夫一妻制的教育,对那幻想的爱情追得紧,百里言纵然再好,他已是有妾室的人,我断然不可穿插在二人之中的。这原本说出来是个笑话, 奈何我现下竟然笑不出来,看着他眼色很是凝重,又开口道。 “你去便去,不过你去之前,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你肯不肯?” 他见我同他第一次开了口,倒有些好奇。 “原跟着你的平遥去不去?我倒有门亲事介绍给他。你叫他不同你去,可以么?” 闻言他便笑了, “我当什么事,他自然是要去的。平遥跟着我多年,我却也忘了他,该做个婚事过过了。你这里有什么好的人么?” 我往外看去,故梦已经收拾了残局,添了一回香,自顾掩门出去了,我才回头。 “你看故梦合得你的意么?虽说她跟着我称我小姐,但姑娘始终不便的,她终要嫁人。我想着,将原定二十三的日子给了他们,寻个好地方让两人过去,也不必跟着我乱混。” 百里言点了头,方道, “这是好的,不过平遥少不了同我一起去,这新婚的人,你舍得让他们分开了来?少不了两三个月。” “你放了平遥不就成了,成日同平遥去,又不是少了平遥做不成事的。” 百里言思量半刻,还是一样的答案。 我登时有些生气,想着自己也是撞坏了脑袋,人家两人的婚事,我又如何要同他来商量?倒不同那两人说了! “罢了罢了,你收拾着走罢,这事我还需问了平遥自己才行。你我二人虽名为主,私底下知道他们的好,但也做不得主。” 当即推了百里言,赶他回去。自己一人又披了斗篷,匆匆过了平遥的院子里来。刚进去便见得他出来,碰了一头的雪渣子,又见是我,才问好。 “姑娘你怎么来了?” 便邀我进去,我摆了摆手,道, “不了,我就来问问你,你向来没有父母陪着,如今婚事可能自己做主?” 他稍一愣,也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挑明了直说。 “如今我院子里的有位姑娘,年十八,算着你也二十有一,你可愿意娶她?那不就是你那日救回来的故梦么?你愿意么?” 当下那平遥像雷劈一样定住了,面上烧得有些红,只是平日里肤色缘故,看不大明白,活像个木头。我见他不回答,又道, “你不愿意?” 他又摇了摇头,我这才笑道, “愿意便是好的,素日里别人看不出 来,我却看得出来。我给你二人选了个日子,就这月二十三日最是吉利,你便不同着你家王爷去契祀,回头自己主持了家才好。” 这话一出,那平遥便有些慌忙,着急便要走,我叫住他。 “这原就是我的意思,别再去问你家王爷了。” 那男人在雪地里站着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风吹得我有些僵了,只见他木讷回过身来,又冲我恭敬道, “平遥谢过三姑娘美意,只是平遥自小在王府长大,横竖是要追随王爷的。如今若因得婚事不同着王爷进退,将国家置于不顾,平遥也是受不得的。契祀必定是平遥要同王爷一道去的,若有耽搁,这婚事,暂且,暂且放着罢。故梦姑娘也请轻文姑娘再寻个好夫家去。” 见他一时坚定,我却也摸不着头脑,只听着一旁树枝寸断,我稍一回头,只见得故梦隐隐站在那枯树下,见我二人回头,她有急急擦了泪,转身走了。 现在,我的确成了罪人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哇咔咔,有时候分段比较急促,所以章节的字很少,不好意思。之后要改正这个毛病。明后两天找个机会敲锣打鼓地圆房了。如果章节涉及些敏感词汇可能会被锁,我没有其他的发布工具,就不重发了,大家记住守着看看,咋们女主撩男主的模样。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发布的章节里面,谢谢。 ☆、相敬如宾 院子里我接触得最多的便是滢滢,滢滢是个好人不得错,这更让我心中愧疚的情绪堆积得多了起来。见她的时候总是不大自在,尤其是百里言在场。每次她笑脸相迎,我只不愿意看。在院子里远远看见她能走开便是走开,若真的不幸遇上,只得同她寒暄几句。多的时候我总不大同其他院子的人来往,其他院子里的人也不大来拜访我。相处的模式倒让我能够接受。 只是安静下来的时候细细想来,我有什么好躲避的?一来我行得正,坐得端;二来我对百里言本来就没有非分之想,任对谁也是公平的。这样想着,心里也要好受一些。久了也就懒怠去想了,这里一切都被百里言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越发地懒了起来。脑袋不用动,也大可不用起来。 自然我知道这样是行不通的的,我大仇未报,心里堆积的恨越发浓烈。只上一次在临江经历过的事情,让我对皇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憎恨。想来大可不必这样,我却一直想着大太太对我的种种,于是又矛盾起来。 只是这里来了,不消得变得慢起来,看来终究是呆不久的。 再者言,近日里百里晋总派遣些人事过来提醒着我,看来他现在依旧是将我看得很是重要。谁知道呢?我知道带罪出来的人,原本就已是半死的身体。那一卷轴承诺还在我身上,他时刻惦记了百里言的地位。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在这个不遵嫡长子的时代,他的母亲就是他最好的筹码,相煎何太急?夜里,我起身,欲将那卷轴烧了做灰,反复起来,又放弃了,这东西,有的是用处,暂且放置着吧。 再者说,这西平王府我来了多久了?懒散得自己也忘记了。百里言的女人不多,只滢滢一位,相处下来也算是很不错。 你不来,我不往。 滢滢身体不好,总咳嗽,夜里院子里的灯老是亮着不停息,这样让我不由想到了红颜薄命一种说法。百里言对女人从来都是百依百顺,我至见过他来,从未见得他红过眼,更别说对女人使半分性子。王府里但凡能够用上的,他都一一允诺。 商山来的飞鹤,砯涯砍的血衫,东瀛渡的重叠菊…… 只要滢滢喜欢的东西,这院子里都存在。 傍晚的时候,滢滢遣人来请我入园子里赏花。 我思忖半刻才同故梦一道儿出去,想这冬天哪里有什么花?我这才知道,原是上月北祁连朝贡来的几株朝夕云。 这种花我是从未见过的,重 瓣儿的异域花,巴掌大小,香气并不重,颜色很是透明,若上了粉,便像岸上的荷花。整株没有叶子衬托,花茎长达一米,只在黄土里生长。大约开在冬季,花期十分长,直到夏季才完全枯萎。枯萎后的朝夕云成蒲公英状,种子便在里面拿出来。千粒种子里,大约只能存活一粒,因此十分珍惜。 百里言倒是真的很爱她,皇城里朝贡不过三株,他有这个能力请得一株。我是想不到他用的什么法子,或许是用出征契祀的条件来交换也说不定。 我不禁感到彻骨的寒冷,不管是在哪里,我想要的,我需要的,我渴望的,我追求的,总是会有人得到。而那个人,并不是我。 我想,百里言真是一个好人。我暂且不管得他有意愿娶得多少姬妾来充盈整个院子,光是对滢滢极致的宠爱,便是我可望不可即的。 再想到滢滢,她当真是个模范的妻子,虽不是正妃,却已然有了主人的风范。傍晚赏花的时候,还谈论起我同百里言荒唐的婚事来。 她一字一句说得无比的认真, “文儿,想来我身体是不允许的。但只你愿意为百里家开枝散叶,王爷便是夜夜留宿在你院子里,再不来见我,我也是愿意的。” 我没有拒绝她,也没有赞同她,只静静陪她等着日落,看着百里言来将她送进了院去。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在夜幕里凝成一片白净的烟雾,四散开去。我冷下来,笑道,滢滢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罢了罢了,若有人也将我宠得如此,我大抵也是愿意成为这样的傻子。 方才进了院子,让故梦替我热水泡澡。 这会儿我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却要还同面前这个男人周旋,委实是累的。百里言进来已经站了许久,两人就这样笔直地站着,都没有准备后退的动作。我心底里升起一股厌烦情绪,抬起头来看他,正好他对上他的目光。只是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场闹剧,故梦替我烧的热水也已经微凉。 “你来这儿做什么?” 百里言静立在我面前,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只凝视我。我不管他,也不明白这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难以理解的时候,我索性就不去理解。转身便去解衣服上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我将披肩放到衣挂上,接着又将大衣挂到上面。 侧眼竟看到百里言竟也在脱衣服,慢而认真,他外衣已经褪了下来,吓得我当即一愣,转身警惕地盯住他。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解里衣的腰带,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正经的,仿佛便是这正经的表情,着实唬了我一跳。我真讨厌他这样的正经,让我面皮上的镇定无处可逃。 我只往后推了几步,脚一下歪在池子边沿,直愣愣扑腾到水里面。 真是狼狈! 我本是不识水性的,好在这池子不高,我只扑腾两下,方站到了地上,扶着一侧的大理石柱子,方才将百里言看个明白,外套是脱得干净。他又将头发挽在身后,这才看向我。 “你在这里洗澡可行,我在这里洗澡也可行。” 我真是狼狈,见他嘴角还留了丝笑意,心中更是怒火中烧,挣扎着从池里站起来,冲他道。 “很是可行的,你也不必捉弄我,要洗你自行洗,我不奉陪。” 他的笑很有内容,我只忽地想到那日在旅店夜宿,他上床与我同睡的情景。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姑息,但凡有了一次,便能够有第二次。 话毕,我只从一侧绕开百里言,正欲从池厅里出去。 奈何百里言步子跨得大,几步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手腕扼住。我顺着他的手向上望去,正看见他额前自然垂下来的两缀发丝。他眸子明亮得很,氤氲了点水汽,看起来竟然,竟然像是蓄满了深情。 我一个激灵,反手挣脱道。 “百里言,你答应过我,未行礼之前,不会要求我。” 他暗沉了眸子,凝视着我,淡淡道, “文儿,我们是夫妻。” 我呛道, “未行大礼,算不得夫妻!” 他抿嘴道, “北朝法例,礼收婚成,你是的。” 我一把将他甩开,力道真是大,险些将我自己摔了出去。 “夫妻?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夫妻呢?一夫一妻?一夫二妻?一夫多妻?还是二夫一妻?” 我冷笑道, “百里言,我是承诺过你婚约不假,但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为了夏六曲才答应你的,被形势所逼迫的。我原本应该是临江王妃,享受着高高在上的生活,不定还能是未来北朝皇后。而现在屈于你西平王府,乃是逼不得已的选择。再说,什么是夫妻?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妾,算不得妻。况且你府上滢滢对你是如此好,你却不甘寂寞,若只是为了你自己的需求 ,大可不必找我。哪里有花了钱,买不着笑脸的事情?” 男人听得心平气和,却在我说完那一刹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力道大得险些让我窒息,这致命的情怀!这是个怎样的心情呢?我登时险些晕了过去,委实我是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或许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希望有人陪他睡上一晚。 “滢滢,时间不多了。” 百里言轻轻在我耳畔说, 我的心咯噔一跳,登时跳落到谷底。 他说,滢滢?可她真的是一个好人!虽我一向知道滢滢体弱,却也不至于此。手足无措,我更是无法对他进行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这样的气氛真是叫人尴尬,我还能说些什么呢?那滢滢对我是如此地友好,真真是红颜薄命,你说呢,百里言,这算是红颜薄命么? 我渐渐垂下双手。 空气里,只剩下百里言缓慢而沉重的呼吸。 我道, “去睡吧!滢滢,我会替你照顾。”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不好意思,昨天又没有发,真正的虐心大戏要来了哦!还是定时发吧,这两天休假,就懒了没早起。 ☆、妖娆成精 我将斟满的糟酒举手倒入面前蓬蒿满目的土冢上,细了心将其碑前丛生杂草一一铲除,夏六曲的名字方从里面慢慢拉出来。 都道是一抔黄土葬英雄。 或许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年少驰名,身经百战的侯爷来说是最不应该拥有的结局。 夏六曲走了很久了,只是多久了?我便不再想记起来。 这里他走得并不英雄——为了我这样卑贱的生命。我甚至还能够记起来,他最后死在我怀里的画面。凄凉,不甘,愤恨的眼神,到后来缓缓闭上,再叫不答应。 后来我想过很多英雄应该战死的画面,也为夏六曲设计过很多悲壮的死法,却都抵不住他这样死得让我心悲切。 他只抓紧了我的手,那一刻猛然成熟的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幼稚的色彩,他抓得很紧,牙也咬得紧,只道, “不死不行么?王爷是那么爱你,我从未见过他对谁如对你这般认真。” 他狠狠地拉住了我的手,血满布在我手带得浊殷玉镯上,我第一次泣不成声。 他狠狠盯住我,将我拉得更近,反复强调, “相信我,王爷不会让你死。” 我道, “不管他是否会做王,我都必定会死。” 我知道刺杀我,想要我死的人很多,或者只有那一个。 只是夏六曲这样死得很是不值,他只有十七岁。 我坐于他墓碑一侧,用清水将碑身仔细清洗干净。其实,这墓碑原是很干净的。 我道, “夏六曲,过了年庆,你十八了。” 我将备好的瓜果糕点整齐列在他碑前,叹息一声。他并不喜爱甜食,我却也不知道他喜爱如何的东西,只是见到了拜祭应该有的,全给他带来,一点也不差。 这里我时时来,却低不住疯长的蓬蒿,总将这位少年英雄埋在不知名的黄土之下,莫名的可惜。 回程,我仔细琢磨,由此看来,萧地也并非最安身的地方。我并非至关重要的人,却害得无数人为我而死。只是,我现在还活着,总是有缘由的,只想让那些我明里看不透的人,统统都下了地狱,才算是对他们最好的慰藉。 所以,我并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祸害百里言。 当夜回府,滢滢的病情似乎又严重了些,雾涟请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够吃东 西了。我便去她院里拜访,她也不能再下床。面上丰润的肌肤日渐消瘦起来,不成人样。骨瘦如柴?我想,她必定是不想自己成这副鬼样子,更不想着百里言看到她这副模样。 任谁都如此。 百里言还有多久回来?我想劝她坚持一下,她摇头拒绝,我便应允。 我不再去看她,每日只专研自己的东西。 百里言回来的时候我正端坐在旧竹殿上用晚膳,胃口算是很好,方将半碗的清粥喝完。天气回暖,我此刻只想吃些粥。 身侧站尽低眉敛眼的娥子们,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很受用。 “滢滢在茴香院么?怎么不来一道儿用?” 这是百里言回来问我的第一句话,我不紧不慢,方将手中汤匙放在瓷碟里,睃一眼滢滢的婢女雾涟,唯唯诺诺望向我的目光。我抬头第一次冲着百里言笑道, “你饿了么?” 他摇头作罢,方过来同我道, “滢滢可又犯病了么?” 我道, “她死了。” 百里言脸色陡然一沉,我往日是不曾欺骗过他,我想,他应该是明白了。他当即从座椅上站起来,高出我半个身子,他瞳孔微缩,整张脸写着不可置信,转而冲雾涟道, “夫人在哪儿?” 雾涟受不住他近乎于咆哮的声音,登时吓得跪地啜泣起来,又看我,又看百里言,只不断叩首用来获得最后的救赎。 “王爷,夫人死了,夫人死了!” 百里言怒不可遏,我当真未见过他这模样。所以,滢滢要重要一些么?百里言,你是否还记得,你这个人从不喜形于色。 他闻言,转身便往外走,我站起来,冷声道, “王爷,逝者应入土为安,你还要去打扰滢滢么?” 他铁青色的脸,所有隐忍的情绪化作暴露在外极力想要抑制的青筋。 “葬在哪儿?” 我道, “城外北郭,这一点王爷应该比我清楚,侧妃永不入得皇族陵,王爷应该是知道的。” 百里言第一次冲我红眼,他跨步过来,将手举了又放,从嘴里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 “你怎地这样……” 狠毒么? 他终究是没有将这一个词眼冲我说出来, 我冷笑一声,道, “是啊,王爷现在才知道么?皇族陵,只正妃一人可入。” 百里言看着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竟甩袖而去。那雾涟看得大哭起来,瞬间瘫坐在地上,长伏不起。 我冷笑一声,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视着每一位娥子,云淡风轻道, “现在,你们便认清出西平王府的主子了么?” 听说雾涟在当夜在房舍里自缢而死,并未留下任何遗物。 我只遣人将她的尸首收拾干净,一并按照北朝未出阁姑娘的习俗办理,位于滢滢之后,埋在滢滢长眠的地方,这算是告一段落。 百里言回来的时候喝得很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靠在平遥的肩上,醉得不能直立行走。 我从平遥手中将他接过来,让故梦替我烧些热水,灌过一盏醒酒茶,方仔细为他清理身体,那酒味我是很厌恶,只是不得不这样做。 他只醉倒在池旁,靠着冰凉凉的玉阶闭眼休憩。我静静看着他,这一刻他很安静。 百里言,这样很好,很简单,很平凡。 我想,我这样是不是算是有一些喜欢你了? 这话若当着他的面儿说出来,横竖我自己是不会信的。说是滑稽,也未免有些正经;说是正经,却在这一刻显得滑稽。 但我又是深深恐惧的,百里言,你对我的好感将会在今夜消失殆尽。 我轻抚他紧皱的眉毛,四周的肌肤算不上细腻,却很舒服,眉毛很浓密很轻柔。我观摩得很是仔细,想来也未有一件事让我做得如此心甘情愿。 只是他忽地将我手一把捉住,睁开了眼,不得不承认,这隐隐有些破坏气氛。 氤氲出来的水汽朦胧了我二人的眼,我冲他微微一笑,主动贴了上去,将他整个人环抱住,轻轻道, “王爷,酒醒了么?” 他微醺的眸子睁开了又闭上,湿润的软唇在我耳畔,低低叹息一声。双手方将我身体从水中勾起来,轻轻吻了上来。 我抽吸着推离他一段距离,迷蒙着双眼去问他, “王爷,我是谁?” “滢滢。” 我的心忽地一沉,说不上冷,但绝不是火热。 方冲他妩媚一笑,主动贴近他有些滚烫的身体。认真捧起他略带胡茬的下颌,笑着轻吻了上去。也 算笨,也算好。 我轻轻吻着,任他软糯的唇瓣三番五次过来挑起我的欲望。我觉得这种感觉刚刚好,在绝望里寻找一丝希望, 我软声道, “王爷,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就在这里停了,不会有人打我的。 ☆、玲珑塞子 她受不得刺激,几步过来欲拧开百里言扼住我的手,无奈手力太小,竟然因为拧不开低低哭了起来。 我道, “你哭什么?三千人齐了,不是很好的事么?” 我转而看向百里言,他满是怒火的眸子竟然又多了几分看不透的复杂。我道, “咋们什么时候回皇城?新妇拜天摆地拜父母,这是规矩,你知道的。” 回京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平遥告诉我后,便当面感谢我起来, “平遥替王爷向王妃道谢,若不是王妃将粮仓里的东西发放出来,那些西北下的死士,便不会记得王爷对其家人的恩德,争相替王爷凑足人数。” 我道, “谢我做什么?一来这粮仓本就是西平王府的东西,二来我从不曾打着西平王的旗号,只那些人以为是西平王慈悲而已,谢不得我什么。” 我低低叹过一口气,让他将故梦接走,走之前我交代了故梦,总想了办法去寻周瞎子。她倒是很沮丧, “周先生现在身处何方我也是不知道的,小姐尽为难我。” 我道, “临江吧,你只用发了书信交代给临江主洲藏月楼的关旧燕姑娘,她会找到的。” 下午得空的时间,故梦早做完了院子里安排的事,这会儿正在门前拟着红豆。天气还算好,我正午睡起来,见她微扬着笑,抿嘴拨弄着,将南方运过来的东西洗过一遍,又仔细将它铺平在石桌上,一颗一颗坏东西拣出来丢进塞子里。 忽而我又想到了一首诗,便上前去问她, “故梦,我给你写一句话,看你猜不猜得着下一句。” 她很是欣喜,虽说未上过学,好歹也认识几个字,读起来也是方便的。 “玲珑骰子安红豆,” 她一脸正经,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我笑道, “这一下句很是贴切,你看你猜不猜得着?或者是自己做一句话出来?” 见她连连摇头,我只笑了一会儿, “这下一句很是贴切,我这便给你写。” 方拿起笔来,只听故梦同百里言请安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他。笔里还未开始动,便扬头问他。 “你快来看看,我这里有一句话,你能不能想到下一句?” 百里言沉着脸过来,匆匆一瞥,将 我停在半空中的手推开,道, “我想和你谈谈。”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再看了看纸上的字,没有说什么,只让故梦下拿了下去。引他去了里屋,两人只站着,他却也不同我谈,我道, “你想谈什么?” 他道, “为什么要这样对滢滢?” 我心里一沉,没有说话。 那日,滢滢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却能够精准发狠地抓住我的手。她脸色从来未有过的苍白,转而铁青,只抓住我的手,左右也放不下去。看事的婆子来过,只说她时辰不多。 我道, “滢滢,你说些话,我写给他看。”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我俯下身子来, “文儿,我是干净的,我……,我不入皇族陵,生生世世都不是皇族的人,我求求你……求求你,只将我葬在城外,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我道, “等他回来再说可好?” 我知道的,百里言一向对面前这个女子情根深种,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 滢滢不依,停了一口气,转而继续哀求道, “文儿,求你,你别等王爷回来,他……他会让我进皇族陵的,求求你……” 我满目的疑惑,只看不懂滢滢的心思,她满目含泪,哭声已经听不见,仰面躺在床上,身子瑟瑟发抖。节骨分明的手紧紧抓住身前的被衾,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我只听到雾涟的恸哭声,撕心裂肺,她普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司徒小姐,求求您答应了夫人吧!雾涟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一声声砸得清脆,额头方出了血,我看着滢滢行将就木的模样,木立原地,许久才说得出一个“好”字来。 她如释重负,握住了我的手, “文儿,谁也别告诉,谁也别告诉!姐姐……求你……求你了……” 百里言的呵斥声方将我点醒,我目无焦距地看着他,一个字也不曾往外说。这个男人爱了她这般久,滢滢却死也要躲着,难道往日亲昵的模样都是假象?都是海市蜃楼么?这样又怎么能够说得通呢?百里言原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他沉声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静静看他一会儿,只道 , “你是知道的,滢滢根本就不爱你。” 百里言眉眼一皱,原本沉着的脸渐渐变了颜色,声音更是沉得厉害, “这,不重要。” 我内心冷得很,“这不重要?”百里言,这都不重要,那什么重要?爱一个人,一厢情愿就是了么?爱一个人,你爱她就行了对么?她爱不爱你都是不重要的?我觉得好笑,只道, “那这个便重要了么?我便就是要这般对待她,你拿我怎样?打我么?处死我么?” 我侧目瞪着他,但凡他要一掌掴下来,我便也有一个离开的好理由。奈何那样盛怒的表情,他怎么就能够忍住?良久,我听见他内心硝烟散尽的声音, “你走罢。” 我内心冷笑,我走?走哪里去了?又往哪里走呢?当初你盛情地将我邀请过来,急急同我寻个好日子成亲,难道也是假象么?好在,好在,我…… 我却说不出来理由了。 稍晚一点,我独自在房里想了很久,待故梦方走,我便遣人点了灯笼,一路直直去了旧竹殿。殿门扫了堆积的柳絮,月亮已从东方起来了,房檐前挂了四对儿轻纱灯笼照明,丹墀侧摆放着几坛开过的海棠,我将门前两位娥子遣散下去,进了里去。 见百里言正端坐在案几上阅着一叠东西,紧拧着眉,我不大喜欢他这般模样。 下午的谈话终止得很不愉快,我想在内心竟然有些挣扎,有些事情,我必须弄清楚才算好的。我刚过去,他便闻声放了笔,转过头来看我。 我道, “主洲报了很多情况上来对么?” 他低低应了一声,我道, “五万人同涌进主洲,自然是受不住。萧地一共一地三十洲七十二县,各地洲长县长应该好生注意这个情况才是。五万人才是开始,边境的战乱怎会就此罢休?后几日定还有些难民涌进来,引流是必定的。” 他道, “你说的很对,只是各地风俗不一,无法将就下来,也无法确定相似的引流地。” 我想,百里言真是一个好人,分流却还要如此考虑,便道, “这不难的,上交名单的三千人有详尽的记录,你且只用将这三千人相关联的家庭各自引流便是,相似的自然是随了去,不必费尽心思细化。” 他方赞同,将勾画的卷宗继续看了个遍,我不言 一句,坐于他身侧静静看着。 夜很深了,百里言将最后一卷看完,烛尽见跋,转眼见我依旧毫无睡意,只道, “你却还不睡么?” 我莞尔道, “在临江的时候,我常讲故事给他们听,今天我也有一个故事讲给你,你愿意听么?” 他沉默良久,方待我转身欲走,他才拉住我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刚刚想存稿来着,结果直接就发表了。我干脆今天就完结算了,反正后面的内容都很紧凑。 ☆、嫦娥奔月 我只道, “今日给你说个‘嫦娥奔月’的故事,你可曾听过?” 我见他沉着脸不语,内心不禁窃喜,只将其娓娓道来。故事方将其讲个大概,百里言瞩目不转,我看着那很熟悉的眸子,竟然有些激动,我道, “有人咒骂嫦娥,认为她偷了药,欲长生不老,活该守在月宫之中永不老去。有人也称赞她,舍己为人,抛弃了自由,为后羿留住了最后一丝尊严。” 我望着他,早忘记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两人皆是沉默,许久,百里言反问道, “我在临江便听你讲过,你说你喜欢最后一个答案。” 我猝不及防地打个喷嚏,却被百里言柔柔拥进了怀中,暖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我微微一笑道, “你什么时候来听过?” 他道, “我早些时候来,想见你,你却几次都拒绝了。” 我仔细想想,又确乎想不起来哪里出现过这样的事情。方想到在临江的时候他便已经将我认出来,只是不点破,跟着我演戏来,只道, “你为什么能够将我认出来?” 他只淡淡叹了口气,将下颌轻轻抵住我的头, “不知道。”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百里言,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必定要回答我。” 我感受到那明显的喉结在我耳旁动出一道痕迹, “有人说,在爱情里面,谁先爱上谁,谁就会先死。你说,对么?” 他忽地一滞,抱住我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良久,他才隐隐道, “你想说什么?” 我微微一笑,冲他道, “你说,我会不会比你先死?” 语毕,我起身转而看他,见他眸子里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复杂。一刻也不曾向我透露什么可贵的信息,那时,通通都开始躲藏。我冷心忽地一冷,也不知道原因,只继续追问, “我若说,我爱上了你,你会觉得荒唐么?” 闻言,他整个身体僵住,表情渐渐开始凝固, 我道, “若我只能活一月,你也会同对滢滢那般,对我么?” 我站在他面前一米不到的距离,竟然感受不到来自于百里言内心的声音。见着他渐渐僵 硬的一切,我心里竟然有一些明白,缓缓开始动摇,并且一点点往下沉去。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我不明白,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我的脸,指腹轻轻摩擦着我的皮肤,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在等他的回答,他却不言一句,我发狠地看着他,想要看出个究竟来,他只沉默不语,倏而将我轻轻拥住。 我在那颗跳动的心脏旁静静地听着,泪泛滥地越来越多,我在控制自己,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奈何越想,眼泪却越多。 我拼命想要抽离他的怀抱,却因挣扎而靠得更紧, 我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拼命挣扎着逃离,这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博弈啊!你放了我好么?百里言? 我现在总算真切地明白了,至始至终,你都以你的温柔好心来待我,我那么不自量力,竟然将这样难得的东西认作是爱情。 我整个人开始惶恐,不停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要抽离这个男人的怀抱,怎奈他却将我越抱越紧。我想,我一定还在奢求什么,所以才让这个人有机可乘。 眼泪越积越多,百里言止不住,便以吻抑制。 我身体登时一僵,止不住颤抖起来。我祈求他,祈求这个温柔的男人,别再用这样的大众温柔来兑换我的心,不要来兑换我的感情。 我兑换不及,输得很彻底呀! 当下只哭得更彻底。 我想,这真是个好办法呀! 百里言,不废一兵一卒,便空得一座城池,真是划算的买卖。 我想,原来,我只是一个要报恩的人呐! 百里言,原来我仅仅将这种发自报恩的情绪当做是爱情了,对么? 毕竟,你至始至终都从未说过“爱”这一个字眼,于我,于任何人。我竟也不知道,你同滢滢相互恩爱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耳鬓厮磨,这样温柔的对待,在我以为这仅仅是对我独特的情感面前? 原来,是我判断的失误啊? 那你为何又不愿意说话呢?哪怕是安慰?是辩解?是承认? 我都不想了解。 我会的,我会将你对我的恩情,一层一层地还给你,一份不剩下。 许久,我竟哭得睡了过去,睡得好沉 ,一觉醒来却已是日头老高。所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百里言会在我睡着以后对着我的泪颜,说了些什么我期望或者我厌恶的话来。 或许都不重要了。 离开萧地的日子来得很快,我自然是不许故梦同去,为此她同我怄了一天一夜的气。我只让她将我屋子里,所有关于我的东西都拿去烧掉,在我离开以后,烧得一分不剩。 她大哭不许,我道, “菖几院里那几株梅树下埋的雪水拿出来浇了梅树罢,府里没人喜欢。” 她伏地哭得近乎晕厥,我继续道, “平日里我写的东西也烧了罢。” 故梦抽泣道, “小姐给王爷的东西,他要的,他是喜欢的,小姐!” 我没回应她,继续道, “这不是命令,但你必须要执行。” 故梦哭花了妆,我俯下身将她拉起来,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道, “往后不能再哭,再不会有人替你擦干眼泪。” 转身,我出了菖几院,再不回头。 第二次踏足这个地方,我的内心依旧是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圆房的戏份,如果被删除了,我就不重发了哦。干脆就在今天完结哟,嘻嘻嘻。反正我打算开下一部,卡文了。 ☆、破釜沉舟 天明,始达都。 我从辇里望出,但见飞阁插空,碧甍绣槛,城楼高接云汉,鳞次栉比。过正南华永门,城以墨色耀石为墙,门后殿宇巍峨壮观,重叠数百座,屹立如山峦。道两旁,百官朝服跪拜,恭迎数里,庆贺吉言此起彼伏。随行夫人婢女依次站立道旁默立无言,争相睹容。礼司接道簇拥而来,引三十匹上好宝马,重托三十方鼓,上百名戏子束发紧衣,站立鼓上,以脚击鼓,奏乐庆贺,声乐震天,响彻云霄。 五十仗礼炮齐鸣于祭坛外。 我的辇随百里言身后,见他从容勒马前行,身后十里萧地大旗缓慢移动在晨雾,莫大的荣耀。 晚宴设在祈祉宫前的昭知殿内。 夜幕降临,天又下过一场小雨,薄雾微笼,月色冥蒙。昭知殿外绵延一里,人流中点亮了两条灯线。五十对儿长明灯挂不过殿门,又往外延伸了些。八角灯笼经不起水雾,又用雨罩罩一层,方挂上正中央的位置。 殿内流苏长帘分别由十对儿殿娥上前用帘勾将其吊挂起,四周金碧,鉴影炫目。正中央设一明黄餐几,两旁映衬分设八十桌浅色餐几。殿后玳瑁做壁,晶明可见,壁上双龙目如珍珠,盘旋吐绕。 我静坐于百里言旁,对于面前的菜色甚无兴趣,昭知殿外,九鼎钟撞响五次,晚宴开始,百官齐贺,众人举杯交接,觥筹之间,我便觉索然无味。 未几,一方阴影投射下,我方抬头看,见是司徒齐风嘴站立我面前。峨冠绿衣,一宽玉带置腰间,别白玉佩环一枚。因淮阳地需要,这一年暂且调去了淮阳封地跟着淮阳王南征北战,眉宇间难免增了些战场上的杀怒,样貌甚是修伟。我见他手执一槲酒过来,方斜身请我吃酒。 礼仪还是需要,我只起身,正接手,那一槲酒不偏不倚,在众目睽睽下直直坠于我手侧,顺倒下,沾湿了我的褥裙。 众人一片唏嘘, 我抬起头来,将他扬嘴角的样子记到了心中,他故作惶恐道, “还请五妹妹恕罪。” 语毕,我识得大体,方冲他莞尔,见他心满意足直起身子,猝不及防,我方反手一掴掌,狠狠打在他的面皮上,响彻昭知殿。 众人一片惊愕, 我笑道, “好没礼貌的人,看你这来这一年里,跟了淮阳王东征西战,光沾了些荣耀加官进爵,却依旧不得礼法。区区一三品淮阳附候,竟以兄妹同本妃 相称。偌大的北朝朝上,皇上临面,当真不懂礼法了么?” 我手下得重,五指印当即在司徒齐风脸上浮了出来。 他脾性本就不纯,再者自小宝贝在二夫人的手中从未受过半点这样的气。受我这一掌,司徒齐风当即反射性举掌欲同我掴过来。掌在空中却生生为百里言拦截下,百里言只用手一推,司徒齐风往后颠几步,只得怒目而视。 我冷笑道, “淮阳王难道就是这样的气性么?” 那一番话说得司徒齐风面色难堪,但也无言以对。现场的气氛一度变得很是尴尬,我瞥他一眼,应了百里言的要求,渐渐入座。 见得皇上有意要缓解这样的气氛,请了百官举杯同贺,便跟着喝了几槲酒。片刻,只闻得皇后声音, “罢了罢了,原本是驸婿的不是,何苦难为了这一场好酒宴?都道司徒家五小姐是魔怔了,如今却通透得如此聪慧,这怎叫本宫相信?” 我恭敬地打个揖,回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通透不通透臣女不敢说,别人不知道是可行的,难道娘娘也不知道么?连着司徒府上姻亲,也是不知道五小姐的秉性么?素闻三小姐才是一等一的痴儿,何听说五小姐是痴儿?” 话毕,只见司徒长等人面色大变,侧眼过来仔细分辨着我。我便又看过四下百官,心里不禁隐隐冷笑起来,当下便只有一个念头,但凡我回来的每一天,都要活得有意义,必定要让曾经迫害过我的人偿还一点! 不得安宁! 毕竟,我也只有那么短暂的性命供我消遣。 我将目光转向皇后,只见她微微抿嘴,正色道, “是本宫的不是了,果真是司徒府上的五小姐,如此聪慧通透。” 我冲她福身谢过,她看着我,眉目里面包含了慈爱,我内心只得冷笑,这样的面孔,我看得太多,隐隐开始恶心了。 她放了酒樽继续道, “珑儿,本宫这里有个事情需同你商量商量。本宫担忧得紧,又日日同皇上商量着,只是碍于封地遥远,害怕信使传不通透,所以只等你二人进了皇城再寻求意见的,你可曾同意?” 我诧异道, “皇后娘娘只管道出来,本是儿臣该遵守的。” 她抿嘴道, “珑儿果是淑德识体之人,本宫私自里想着,言儿今年二十有五 ,早四年便成了婚,只是膝下竟无一儿半女,不免有些荒凉。再者侧妃岑氏月前竟去了,珑儿又遇着小产,理应是好生养着的。如若再为言儿添得一姬妾,也是莫大的欢喜,珑儿认为如何?” 我内心不住冷笑,原来这便是原因么?我私下里想着,过足十月,百里言未曾对我言一句话,宫里竟然这样好心不处罚我么?原来他早将这消息送回了皇城。我这条命,便又是百里言保全救回来的。本是高兴的事,我却提不起来情绪。 你便是妻妾成群,我也不得有一句的怨言。 只是,我想,妻妾成群?你也应该是属于这样的结局。 我见百官在位,皇后竟然公然问起来我这样的问题真是有心为之,左右是不能够推脱的。 便道, “娘娘考虑得周全,是儿臣愚昧所不能及的。若此行能为王爷添一知己有何不可的?儿臣是高兴来不及的,只是儿臣这里也有几句知心话是想私下同皇后娘娘交代的。” 皇后扯出一个假笑来,只道, “既然是知心的,便当讲也是无妨的。” 我正这想,闻言便道, “皇城中人莫不知道,咋们临江王今年二十有三,却无一姬妾伴陪,不免寂寞。娘娘如此心疼着儿臣家王爷,少不得落人口舌,怕是临江王也要挣着吃醋的。再者儿臣来时又在坊间听闻,临江王曾将临江主城黔洲洲长之女殷氏接入家中,私自养着已有三年左右的,无名无份,娘娘却也不打算管着么?这对人对事如何是好?” 语毕,引得朝臣一阵唏嘘。 百里恭行只觉高兴,便道, “可是真切的事?” 我福身道, “回皇上的话,千真万确的事,但凡在临江的人,你只问哪一个不知道的。原本看着比翼一双,却是不幸的,那女子前几月染了些病,如今治着不好,王爷又出使西虢,左右难以应承,竟流了三月的胎下来。这事儿……” 我只故作惊恐,捂口便跪倒在殿前, “皇上恕罪,儿臣却也是好一张没遮拦的嘴。” 他只让我起来,左右问了皇后,不觉气氛有些低沉。想来百里晋年二三,却无一人伴着,如今好不易有个女人,却是这样无良无福的人。真真是有些遗憾。 ☆、百般刁难 晚宴结束得很晚,回寝宫的时候月华洒了很多在地上,清凉凉。四位娥子们在前面引着六角宫灯照明,我同百里言一前一后无言走着。 及华萼楼前,百里言遣散几位娥子,我径直往前走,险些撞到宫门,他将我拉住,我方回了神。 月亮已经很高,睡意沉沉,我方沐浴出,见百里言已洗漱完毕,正坐于软榻一侧,将一本书拿出来翻看,丝毫未有睡意。 我是没有那样的兴趣,顿时眼泪迷蒙,打个呵欠,环视这个房间内只一张床,左右也不曾有躺椅供我休憩的。于萧地的时候,因我住在院子里,只我一人任意使用大床;来时也因为路途奔波,不曾有睡床的机会,倒不同他在一起。 加了滢滢的事情,百里言来我院子的时间少了,对我的言语更是少了。我猜想他是不大待见我,便罢。我不曾指望他活着,也不大在意这些事,自己也能够将那混为一谈的恩情分得清楚了。只是今夜却将我同他安排在一个房间,只一张床,我心里想着甚是麻烦。 他见着我站在原地发呆,便将书撤下,看着我道, “怎么不睡?” 我方抬脚过去,他起身,为我让出一道儿路,又将手上的东西放于案上,只往外面走。 “你,去哪里?” 话一出,我便有些后悔,他去哪里?做什么?本是不用同我汇报的,我只觉自己唠叨。他转眼看我,顿许久才道, “出去。” 我不大太懂他的意思,方将眼睛转回了自己的身上。见他沉着脸,并不想同他争辩什么。只道, “随你的心意便好。” 他并不见得很想出去,转过身来将我摁在床上。强烈的撞击力让我的腰很是手上,他将手抵在床同我身下,只用另一只手将我的手禁锢住。 我只觉莫名其妙, 百里言的目光求知欲望很强,同扫描仪一样,下上扫个遍。我不大喜欢这种感觉,只想问,却听他淡淡开口, “为什么要答应皇后的要求?” 我深深地将他的眼盯住,看着这个看我满是复杂神色的男人,我看不清他在埋怨或是在追问什么,或许正为我安置了什么了不起的罪名。为什么答应?是呀!为什么要答应了?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答应,暂且随缘罢。我道, “自然是能为百里氏绵延子嗣。” 百里言瞳孔微收,整 个身形有些僵硬,他将手转过来抬起我的下颌。语言里数不清的暧昧,我鼻子一酸,偏过头去,听他渐渐道, “绵延子嗣,你便也可以做。” 我推他,他却纹丝不动。 我狠狠道, “你若再不起身,我便叫人来。” 他抵住我的下颌,勾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叫他们来?看我是怎么疼爱本王的王妃么?” 我浑身上下冷得发抖,他这一句话,这一个神情,我竟有些害怕。这是百里言么?我鼻头一酸,竟然隐隐有些想哭。 “你起来!” 我喉头里涌出一阵酸味儿,我真为他这样感到恶心! 百里言,你却也要惩罚我么?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你明明知道,滢滢是不爱你的啊!你明明知道,我曾说过一句爱你。你便开始践踏我了么?你还有什么资格来羞辱一个曾经指望过你的人? 我推不动他,他竟以唇封住我的声音。 我直觉恶心,酸楚直直涌上顶儿,我猛地用力,一起身,将她推开,始料未及,“哇”地一声将污秽物全全吐到他身上,左右吐了几口,吐不尽,我整个人有气无力,挂在床沿。 他欲过来扶我,我见着他靠近,胃里又是一阵泛酸,便又呕几口酸水出来。 这一阵吐,呕得我泪眼模糊,只烦他近距离的触碰。 我呆坐原地,竟然含着泪,低低笑了出来, “你看,我在恶心你。” 百里言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我便也管不得。他道只唤人进来,请了太医,我好笑道, “恶心也能治的么?我在恶心你,你可以治么?” 他看着我好一阵,我有气无力地半挂在床沿,他便过来抱我,我推搡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将我圈进臂弯里,替我洗过几次面皮上的污秽。我昏昏欲睡,任他摆布,始终是看不透这个人。 他只用一句话,我便可离开得很彻底,却从不说这样的话。 许久,他将我塞进被子里,枕着我的头发,他轻轻道, “对不起。” 我闭了眼睛,任他轻轻地拍打我的背,我呼吸渐渐均匀。 百里言,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 睡醒睁眼的时候,我看到刺眼的眼光同百里言焦灼的目光一同打 到我的身上,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刻意将头转了过去。想起来并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昨夜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我甚至险些忘记吐了他一身的污秽。他起身过来看我,轻声道, “太医来了许久。” 我将头埋进被子里,沉了许久才出来,我道, “你出去。” 百里言坐在床沿,许久将手探过来,欲碰我的额头,我扭头躲开了。眼睛盯着他,认真道, “请你出去。” 他看了我许久,方才起身出去。 外面娥子便进来,请了我的安,欲请太医进来,我狠声道, “但凡谁放进来一个人,我便要他好看。” 她低低应一声,便转头出去。 日头过了正午,皇后遣人过来请了几次,我都以身体不适拒绝了。看着面前摆放的东西,我没多大的胃口去吃。几样清淡的小菜,最是不爱吃。外面娥子进来又催一次,我便有些不大乐意,片刻便隐约拐进来一人。 ☆、呼风唤雨 我上头的怒气还未发作,便见那人扬了笑颜,直了身体过来。我看得很清楚,竟然是周瞎子。 许久未见得他,面容很是红润,不似以前那般苍白。身体也比先前健硕不少,穿着直缀子比不得那时候这般空当,很是精神。反倒是我越发苍白!这真有些讽刺! 那周瞎子并做两步走了进来,只管打趣我,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我笑得有气无力,只道, “你倒是过得十分滋润,算起来,或是萧地的饮食不如临江的罢。” 他笑道, “王妃严重了。” 我道, “有什么严重不严重的,如今我这样有气无力的身体,才算是严重。” 他方仔细打量我,只道, “原是你的不适,这会儿又在这里坐着作甚呢?外面风光很是好,你却也不似从前那般精明了么?” 我懒怠同他扯口舌之能,只问他如何进来的?他只道, “我有得自己的办法。” 我点点头,便同他道, “你来了很好,我这里需要你替我办几件事。” 他将手伸出来讨要钱财,我只将他手打回去,道, “你却也放心,若做得干净,我所有的东西你只管拿去。” 他抿嘴,只道, “王妃自然是守信之人,周某怕是难当大任的。” 我睃他一眼,没再说话。又安排了个娥子吩咐下去准备,晚些时候去司徒将军府里拜会拜会,替死去的“亲娘”二太太上一炷平安香,只快些提前通知那方老儿才是。那娥子来便道, “王妃,王爷是有吩咐的……” 我并不理会她,直径跟周瞎子出了华萼楼。 一路上我不大言语,不过那周瞎子话倒是很多,我多时也只静静听着,并不想插嘴。两人直往华永门去,只过御花园时分,竟见到了我不太想遇见的人。 我遥遥望见百里言正背着我坐于沁心亭中央的玉桌上,本是不见的事情,我只觉很是麻烦,转了眼睛便往另一侧走,怎奈那头有人见着我,唤我停住脚步,正过来同我请安。 我睁眼看了看,女子人很是灵秀,身着水杏色长袍,露了截金丝线镂花的肩头。乌云不长,还未曾及腰,眉眼低垂,中心却隐隐有颗美人痣 长者着,妆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惊艳。她于百里言身旁,一道儿过来,恭敬地冲我福身道, “臣女张季瑾给西平王妃请安。” 我瞥她一眼,微微点头,的确是个不错的人,眉眼里竟看不出来一丁点杂质。算是已经见过,我错了错身,便往前走,那百里言方开口道, “你去哪儿?” 周瞎子道, “回王爷的话,王妃今日回府拜会司徒老将军,马车已备好。” 他不得说一句制止的话,料想他也没制止的语言可以说出来。我便同周瞎子一道儿,出了华永门。只在辇上,我正闭目养神,周瞎子确乎话变得多起来,婆妈起来。他道, “张季瑾,原城西太守八世孙张瑞庭之子张昭令弟,张庭玉府上千金,母谢氏。” 我对这样复杂可研究的身份很是不感兴趣,只听着周瞎子这一说,便很是奇怪,这些名字很是熟悉。我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来是何种由来,又为何熟悉? “可清白?” “很是清白,父张庭玉正是上林院院士之一,三代均沾着书香。” 我方将眼闭上,不再说话。这样的人,对着百里言很是登对。 “可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周瞎子话里有话,只酸着我, “可不曾,不是王妃亲自答应的亲事么?” 我真不再说话,的确也是我自己答应的,这样很好。 方过一时,便到车夫上来,替我二人拉过车帘,只身出来,便见司徒府上众人虔诚跪拜,我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这样的局面甚好。左至右,依次是司徒长,碧霄,五太太,司徒寒江,六太太,以及最右侧婆子襁褓里的婴儿,我内心只冷笑,那应是碧霄同司徒长的孽债,只是这府上人却太少。原本人丁兴旺的家族,至此,已是衰落得很了。 门前,两棵枝干遒劲的黄桷树,我看得很是熟悉,却也懒怠去想哪里见过,又或者是梦里,也说不清楚。 “司徒长同西平王妃请安。” 我只睥睨那男人一眼,扬了头便跨进门去。 前堂正院,打扫得很是干净,孤零零,又冷清清。上好的花木养得依旧好,却不见去年赏花花之人存在。一切都是真实经历过的,到底是像一场梦那样虚无缥缈。这里来不及我感伤,方至宗庙祠堂,便进去。接了香,拜会了大夫人的灵位,再拜会三夫 人的灵位,最后再拜会二夫人的灵位。后又去冷春院游了一回,只让管事去请那一行跪拜的人起来。 上过茶,我不着急要。那司徒长看得明白,只让九夫人为我斟茶,我好心受着,却任她将茶水哆嗦倒在我的裙裾上。我轻抿嘴,快手将耳光打在她精致的脸蛋上。只想着是否有些轻了,我的手竟然没一丝疼痛的反应。 那碧霄很是委屈,瞪了双水杏的眸子过来,我轻蔑看向司徒长平静道。 “到底是丫头,以为上了枝头便是凤凰了么?这些礼数都不大懂,爹爹平日里是怎的教的?” 我面目笑着却说不出一句温柔的话来,唬得碧霄瘫软在地。那司徒长便过来同我理论,我只道, “父亲也是不得礼数的么?我犯不着同一个丫鬟计较,只罚她几棍子罢了。” 司徒长登时愤然, “哪里来的妖精?行事如此恶毒!但可见得你绝不是我司徒府上的千金。” 我冷笑一声道, “魅惑主子,算哪门子的事情?占了二奶奶的位置,爬上枝头做凤凰,又算哪门子的事情?本妃眼里便容不得这样的人,做得便要承认,管事请家法。” 那司徒长呵斥道, “我看谁敢!” 我冷笑一声,冲周瞎子眼色,他会意便道, “王妃的命令,只谁不照做,便一道儿罚了。” 那里管事请了家法出来,火勾起来,碳烧得辣,钳子夹过了焠一刻的铁棍子。那碧霄瞪眼看着,身子瑟瑟发抖,翻着白眼又晕了过去。我看着好笑,且没将你手脚捆住一番打,也没将铁棍子触到你身上,却是个顶不能吓唬的人。 我道, “这家法是需得打的,将她给我拉到院子打着。” 司徒长横竖不许,同管事僵持在原地,瞪眼大声呵斥。差着双脚跳起来,胡子不像胡子,眉眼不像眉眼,因紧迫又挤在一起,活脱脱小老头模样,滑稽可笑!我道, “若父亲不许,那你便替她受了如何?” 司徒长闻言,登时跳了起来,指着我道, “你是妖孽!逆子!可曾有任何罪状拿来?但凡有,我便受得这罚!若无,我便是到圣上那里,也要向你讨回来这屈辱!” 我道, “本妃便是想惩罚你,你也是应该受下的。” 司徒长 气得迷晕了眼睛,又急又气,直径站起来放欲举掌打过来,我笑道, “父亲当真要打我么?这一掌下去,保不准女儿说些什么糊涂话来。这话糊涂不糊涂,还是父亲自己知道的好。这府上二奶奶是怎么死的?父亲当真不知道么?四奶奶田氏一族是怎的被流放的,父亲也当真不知道么?父亲别以为自己不说,这样的事情便不存在了。” 我同他离得近,将司徒长瞳孔里任何微小的变化都记得清楚,连呼吸都是颤抖。我只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他。 “真要女儿一件一件道出来么?哦,对了,还有尚书府上,常尚书儿媳菡萏姑娘的事情,也需得女儿同大家交代清楚么?” 司徒长闻言,登时双腿一软,同碧霄一般,直直瘫软到地上,无法动弹。 我凝眸看着司徒长,讥诮道, “父亲,这罚,是你是受还是不受?” 他咬紧牙关,气得浑身发抖,坐到地上,许久才道出个“好”字来。 我笑得恰到好处,转身回去坐于堂上,看着焠火的铁棍一下又一下,打进司徒长的肉里。心中莫名的畅快。 这府里正打得兴起,外面通传的人不在,阴天里空中劈出一道尖锐的女声。 “没有王法了么?在本宫面前都可以如此猖狂了么?” 这声音熟悉得人,我大概知道是谁过来当救兵,转眼过去,见正是百里汀兰,她身侧跟着司徒齐风,两人快步走了进来。 那司徒齐风见得司徒长这翻模样,惊得愤怒,转眼过来死死瞪住我,又一脚踢开了焠过的铁棍子,将司徒长从长凳上拉了下来,忙遣人请了府上的大夫过来看看。 我道, “可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里都可以吸引到二位来。” 那百里汀兰闻言,气得发怵,公主气性不小,两步跨过来,做势便要给我一耳光,我看得准确,计算着后退的路径,抬手便给她结实一掌,于昨日赏赐司徒齐风的力道很是相同。 她站立不住,重心不稳,对我这番模样始料未及,往后一个趔趄,倒退着匍匐在地上,脑袋发昏。那司徒齐风眼里看着着急,两步跨过来,却被周瞎子从当中拦住。 便听见百里汀兰撕心裂肺地哭嚎, “这当真是没有王法了,这当真是没有王法了!你这人竟然如此嚣张!” 我俯下身,笑着将她指着我 的手指头一点点卷了回去,双眸看着她道, “可不是么?” 她见着大骇,运势便要起身往外走,直叫道, “本宫便要父皇处置你!” 我一脚将她踢到地上,讥诮道, “请公主快些去了,好歹让皇上将我治罪。怕是公主这样幸运的人,怎的能够不如愿的?这大公主的称号都是自然得来的,何苦还忧愁着求皇上将我治罪呢?” 我便说着她痛处,只令她揪着心疼痛。司徒齐风跨立在周瞎子的身后,怒气冲天,嚷道, “这便是皇上的禁忌,你只管说,怕死不成么?” 我起身转而看向他,冷目里迸发出寒光,着实将司徒齐风唬一跳, “是么?你也是这样的人罢。自己母亲被眼前这个男人弄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一命呜呼,你竟然有心思来护着他?” 司徒齐风受不得挑拨,便欲冲我来同我理论,奈何周瞎子拦着不放,那见不得我又咬牙切齿的模样很是好看。 我冲管事道, “还差三个板子,打完了一并送进文渊阁里去。” 语罢,又看向百里汀兰道, “这原本就是父亲自己受的,可碍不到本妃的事。谁让碧霄将茶水洒到了本妃的身上,活该的事,怨不得我。” 语毕,便直径出了司徒府。 ☆、十年怕井绳 宫灯才点上,天色并不晚,我刚到华萼楼门前,便见百里言便匆匆进来,似乎等着我许久,一脸焦急的模样。见了我便过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见他衣衫微微被汗打湿了些,也不是很明白为何。这天气虽不冷,却也不大热。 转念便以为今日之事已被皇上知晓,却听他道, “今日家去,可有人为难你?” 我恍惚一瞬间,想着今日于司徒府上“鞭笞”司徒长的模样,很是受用。便道, “自然是没有。” 百里言不大信,将我左右看个遍,又问我何处有不适。我不打算回他,他便握了我的手,自行搜查起来。我瞪他一眼,只道, “没事,只是有些想睡觉了。” 他狐疑,便也不多逗留。只同我一道儿进了华萼楼,晚一点自然是歇息下去。 内里搭了帐,我朝里睡着,他便不进来。睡意沉得很,我将剪子拿一把放到枕头下,念着力气横竖大不过百里言,到时候若真动起手来,倒能够抵御一翻。只是侯了许久,却也不知晓他去了哪里,夜深得很,我一人沉沉也睡了去。 一早,天不大好,飘了小雨,而后又淅淅沥沥起来。外两素娥进来替我着衣,又上了膳请我移到稍微靠前厅的文华楼去用膳。我正嫌懒怠走动,那周瞎子便笑着进来,将几位娥子散了下去,冲我道, “你何时这般懒怠起来?” 我筋骨懒动得很,最近又难以吃饭,又似胖了,又似瘦了,只觉得肚子里一团难受,自然是不想多说多走的。 “文华楼很是远,我行得一盏茶的功夫,倒不如直接放这里吃了好。” 他道, “你也是忘事,难不成让大家都侯了你?” 甚是不明,却又忽然地想起来,昨夜入寝时,百里言好生交代了我,今日皇后设了宴,请着各宫的娘娘,于文华楼上赏秦湖的荷花。 我听着雨下得很大,只同周瞎子道, “只是如今雨下得大,秦湖上哪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那周瞎子请人进来拿了雨衣,又备了雨靴、雨帽,同我交代, “你是必定去的,方才娥子们道皇后已往秦湖去了,你也快些,我便不同你上去,只走一段路。” 我方点头同他去,路上青石板打了雨本就有些滑,有些路平时不大人走,自然少不了的青苔。周瞎子嘱咐 我靠墙檐走,一来可避雨,二来以免踩了正路上明显的青苔摔个不成体统惹人笑话。身后娥子跟着举了伞,雨到中途又大了几分。雾帘里看不清楚个所以,我道, “这大的雨,我便不去了。” 登时面儿也来了个小娥,以手遮了雨,又拿了把简陋的伞,迎面跑来交代, “王妃,皇后娘娘同几位娘娘已经回了,请你也回。” 周瞎子应了声,将她打发走,我便往回走,竟然撞到个小娥子。 那娥子跑得很快,手里除了把伞,也盛了些简单的早膳,只同我相撞,登时碎了托盘中的东西,洒得一地均是。 她急忙匍匐了地上请罪,我让周瞎子将她扶起来,又问她如何,她只道无碍,我也将她放走。周瞎子倒是个好人,将手上的伞给了她,同我一行回走。我便有些疑惑, “这早,雨又大,她往哪里送去?” 周瞎子回眼看了看,雨帘里也看不清,只大概道, “怕是同梅玉妃送去。” 梅玉妃?只是很久不见以后,我险些快忘记这个人,那不曾是四太太房上的亲戚么?只那事以后,田家逐一流放,她竟然还在宫里,我自然是要去会会的。便同周瞎子商议, “雨小了便去看看她。” 周瞎子只道, “哪里还能够拜访她的?整个玉泉宫都是禁了足,你也不知道她的状况么?” 这翻话说得我惊愕,只追问, “自田家流放后,这梅玉妃宫里的生活过得很不是,一来没有田家支撑,使唤不大动人;二来虽有皇上的喜爱,难免遇到间隙。宫里传得开,年前她同李贵人于御花园里赏花,却不知为何两人斗起嘴来,很是激烈。恰巧又遇着皇后,便将两人治了罪,遣人来将二人嘴里的牙齿全打掉,如今话也出不了,很是惨。” 我道, “莫不是惹了皇后,哪里有这样的祸端?” 周瞎子便不言,我转眼继续往前走,却见雨帘里直直走出来两人。近了才看清楚,原是百里言同平遥,两人撑了伞,见了我方停下,只将我拉进了大伞内,遣散了他三人。 周瞎子竟不言一句,同平遥二人径直离开。 我跟着百里言,认真思忖,他便不是这样的人,若非同周瞎子熟识,定要追问的,现下竟没有这些流程,只问他。 “你同他认识 ?” 百里言闻言看了我一眼,只道, “你也不大记住,大宝寺留名的人不是他么?” 我猛然一愣,这人也知晓? “他便是有方法了,竟叫你愿意出来走动,也愿意有人同行着。” 我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原本我是不喜欢同人行的,只是他这样说起来不免是这个道理。百里言话里有话,我读不出来,也懒怠去猜。两人默默在雨里又行了几米,他忽地一顿,又问我, “那日你到大宝寺来寻的是我,因为何事?” 这事可是很久远了,我险些忘记究竟,只他这样问起来,不免细细想了,原是为了用他来牵制住司徒轻珑嫁同临江王的婚事,却是没有这个效果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也不便将其和盘托出,只淡淡应了一声, “忘了。” 百里言不信,方又同我道, “我知道你这次回来想做什么,” 我猛地望向他,眸子里迸发出一道寒光,他不躲闪继续道, “我不该带你回来。” 我转眼过去,不等他,继续往前走,他方抬步跟了上来,又同我并肩走一道儿。我细细想来,也不曾过多久,他对我的敌意不大有了,似乎真的是这样的么?无论对他多么难忘的人,无论他爱得多么刻骨的人,转头便能够忘得一干二净么?曾经嚷着哀痛欲绝对我不冷不热的人是他,现在嘘寒问暖处处为我想着的人也是他。 所以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 “你也是好打发的人,不说我是顶狠毒的人么?怎么如今倒也开始怜悯起我来了。” 百里言闻言,知道我嘴里同他计较得很,不由得低低叹息一声。 我继续道, “你这么快也忘了么?我本就是个恶毒的人。只是近来你同张氏的千金走得近,索性也给人家一个名分。过时候同你一道儿回萧地才是好事。” 我这话说完,竟然微微有些喘不过气来。想来这些话说得很是中肯,句句都是向着百里言不假。只我心里想起来心心有些莫名其妙,我并非一个大气的人,更别说能够容忍割爱这一说法。我的男人不是必定是要忠诚于我的,但我只要求,若我不三心二意,自然也不允他三心二意的,很是传统。 又或者,这个男人,我是不需要的,也罢了。 “你真如这般所想?” 百里言冷不丁问我一句,我抬起头看他一眼,没又回应他。 他站定在原地,迫使我也跟着停了下来。雨顺着伞檐落下来,他肩头上已湿了一半。 “你便是这样爱你所爱的人么?” 他的话让我浑身一抖,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我不觉打了个冷噤。而正好的是,他的表情足够严肃,眼神仿佛能够轻易将我的皮囊刺破。爱?是爱吗?百里言,那我问你,什么又是爱呢? 我不认为的。 百里言,你有你仁厚的一面,你有你宽阔的胸襟,你用你的胸襟包容了很多的人,该的,不该的;爱的,不爱的。那是你本应该对一个陌生人的基本素养造成了我的误解,深感抱歉。又或者,我在这个冷漠的时代生活久了,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胸襟和温柔上。错了便是错了,但不可一错再错。我看着他的眼说道,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什么才重要?” 他追问, 我笑笑,没有说话。如今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忽地摁住我的肩,伞倾斜道一头,他的衣服湿透了。 “你不能出尔反尔。” 我静静想了片刻,哪里出尔反尔了?只是我从未踏足过你的领地,又不曾独自一人逃脱,这样并不算的。或者此刻我应该用质问的语气来索求,“那么我同滢滢来说,你恨不恨我?又怎样选择?”这样的我很是矛盾,为什么要这样问?有必要这样问么?其实不重要。 我盯着他的眼睛,并没有什么要说出口的话,他也只静静看着我,眼神告诉我要开口。末了,我将他手从肩头抽离,正欲转身,又听他开口。 “你怕我不爱你。” 这样一语中的的话来一次就够了,后来我也想百般抵赖,怕是用错了成语。“一语中的”?真的便是这样么?成语用错了可以改的,感情用错了还该得掉么? 我认为不是的。 ☆、相安无事 百里言的话迫使我不得不顿一下,那样可怕的停顿将我整个人的心思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这种感觉是不曾有过的恐惧,宛若灵魂掏空以后行走在阳光下的尸体,惊喜又害怕。 “我又何时说过这样的字眼?你能知道的,你很聪明,你看得清楚我的心思。” 他将我的手抓得很紧,面皮便紧紧贴着我的鼻翼,抽走我每一丝呼吸,由弱到强,他势在必得。我在冷雨里笑得很牵强, “你信命吗?你命里没有我,我命里没有你。百里言,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他对我说过的话考究得很,又或是本就不仔细听过。末了,他才回我,又让我无从反驳。 “我不信命。” 一路沉默,只过来握了我的手,方回了华萼楼。 这雨瓢泼得更加放肆,我独自一人觉得无聊,便独自上了寝宫,闲着又无事做,便进了书房里看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百里言这里刚换好衣服,正欲同我商议些事,却接到皇上的召见,只去了,也有一刻钟的工夫。我看着窗外雨下得很是稠密,又无停歇的意思,只让娥子进来,将外窗关严实。 那娥子去了又进来,说外面有张家的夫人求见。我正纳闷得很,思量是哪个张家的夫人?皇城里面的人我只不认识,却不想下了楼看竟是张季瑾母女二人。桌上的茶已晾凉,见娥子撩了帘,我从外面进来,那老妈妈只起身便冲我请安,又拉过了一旁的张季瑾起身请安。 大致寒暄几句,我是很困顿,便道, “你二人有何事尽快说了,皇后娘娘那儿还惦记了我去。” 那妇人便起身冲我作揖,只道, “是了是了,西平王妃受得皇后娘娘的眷顾,应该是忙的。只是老妇人这里有些琐碎的事,上不得台面,却要劳烦王妃的。” 我让她继续,她道, “王妃是明白的菩萨,西平王回京来,皇后娘娘提议同王爷纳妾,娶的是妇人的卑贱女儿,原本是几辈子修不进来的福气,妇人哪里还敢多说半句掺和。只是娘娘却不给了期限,王爷横竖看不出个眉目。都道王爷最喜的便是王妃,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妇人只求王妃能做个主儿来,同王爷商议才好。” 我冷笑一声道, “自来逼婚的都是男人,何曾见过你这般迫不及待的?” 那妇人闻言变色,只跪了下来,求情。 “王妃宽宏大量,你是不知道的,其中多少有些道理。妇人夫家张氏,自来都是北朝的大族,生养的也均是朝廷里不可多得的将才。虽对朝廷来说是鞠躬尽瘁,却不得不按了北朝的律例过活。家里但凡是沾染丁点不喜庆的东西,守节是必要的,只是妇人担忧,这月若季瑾不出嫁,怕是不能同王爷一道儿回萧地。” 我冷笑道, “莫不是你家进来有何不喜庆的事情?” 那妇人哀叹一声,只道, “着实是这般的,我夫家张大老爷近来身子很是不好,表亲也是亲的,大夫看过相,只是怕不能够过活这月去。” 我道, “这番话我很是懂了,但我并管不到的。既然是皇后同你安排的,自然你便去找皇后来得快些。” 那妇人见我并不愿意,只撺掇了一旁婷婷站立的张季瑾,那女人如梦初醒,惊得看了妇人一眼,又转过来偷偷瞥过我一眼,依旧是不敢言语。 我道, “今儿的雨很大,早些收拾了家去。” 那两人方跪了请安告退,正欲下去,我转念又道, “且慢着,你家的名字我听着甚是耳熟,却不知道你家大老爷是谁?” 那妇人跪下来回话, “是张家张大老爷张瑞庭。” 我侧眸,这名字甚是熟悉,我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这老爷可有甚亲人?” 那妇人闻言脸色微变,只倒匍匐在地上。 “王妃人好,却别再捉弄妇人母女。” 我好笑道, “我只觉熟悉,却记不大住。你却知情不告,是本妃的话不易懂么?” 那妇人抬头看我,见我并非讲着笑话同她交流,心里已是十分惶恐。才哆嗦道, “这是提不得的事,王妃休要再提。” 我轻笑道, “既然是提不得的事,却是你先提出来的。你让本妃心里不通畅,本妃便可让你全家不通畅。你只管同你家千金走,至于明儿会发生什么事,本妃可不能替你保证。” 那妇人哆哆嗦嗦,半刻起不来,涕泗横流,转眼又请我隐退了四下的娥子,这才同我道。 “张家大老爷是有两个儿子,均于道显四十三年染病去世。后又得一继子,名张昭令。百 般疼爱,却做出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是同王妃原府上三夫人王氏通奸,于道显六十一年坐实罪名处死。可见的大老爷是无子缘分的。” 我道, “这样不体面的事情,果是登不上台面,提不得的。今日之事你且管住嘴,若不得意传了出去,本妃只当做你说的,别说西平王府,便是寻常人家的府宅,本妃也不能让你家千金踏入半步。” 那夫人跪地又求又谢,张季瑾唬得面色卡白,求得两个娥子最后给扶了出去。 晌午,我用过午膳,仰面躺在贵妃榻上,消暑不住,四面凿碎了的冰条儿落水到挂瓶儿里,剩下冰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我瞌睡来得快,隐约就没了知觉。而后面上的罩子被人轻轻推开,我便睁眼,正看见百里言端坐在我榻前。 他浑身都是怒气,我能感受得到。面儿上却依旧平静得很,双眸将我看得紧。我侧身过去,将扯开的罩子重新笼上,懒懒散散地道。 “我今天很是安静,什么祸事也没挑起。你只管冲我发火,到时也别后悔说什么话。我现在只想睡觉。” 他到, “你最近很是喜睡,是身体不好么?” 我道, “睡觉身体也不好?那什么才是最好的?你别吵我,我现在就要睡着了。” 他便不再说话,只不走,末了又隐隐道, “这冰冷么?还是不用冰了。” 我懒怠同他继续说话,只任他唤人来,将贵妃榻上的冰条儿盒子撤走,我瞌睡已经很大了,迷迷糊糊,一会儿只剩得轻微的扇子声音在房间里游走。 一觉到很晚了,娥子又适时送了些消暑的甜品进来同我吃,我不大想吃,往嘴里送了两口便遣人拿开了。这几天胃口也不大好,许是这样忽然变化的天气的原由,又或者是忽冷忽热的温度让我内心烦闷。加减衣服很是勤,弄得我整日便也不想出门。 周瞎子进来的时候带了点甜汤,我见着直泛恶心,他道, “这不是甜汤,你吃看。” 我让他放一旁,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只说你来要做什么?” 他笑道, “今日张家母女二人来访过你不曾?” 我点头应了,他继续道, “今日可新鲜,那妇人告状告到皇后娘娘根儿前去了,正巧百里言也同在那儿。张 季瑾也算个没主意的人,只同她母亲在一起演戏,同皇后娘娘诉苦,道你严刑逼供她二人道出以往司徒府上三夫人的事,这本是皇上禁事,那夫人说了出来,你也不能够过活的。” 我笑道,怪不得了,今日午间时分百里言浑身的怒气在我榻侧守了,只我给了他些脸色看着,他并未发作。 “我过活不过活都不大重要。” 如今,若能将司徒长绳之以法,若能够将我的绊脚石统统去掉,才算是最好的。只是我险些忘记了,我还有一事,未曾做完。 周瞎子道, “你算是个顶没心肺的人,百里言向来都如此袒护你。你却过得同没事人一般,真叫我替他心寒。”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袒护是什么只道, “袒护?什么是袒护?并不重要的袒护算不得袒护。” 周瞎子面皮上很是没奈何, “不说也罢,你是不想听的。” 我道, “你明白是最好的,只需得管好你自己的事才算是最好。这里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你可知晓皇城张家一族张昭令是谁么?我想知道张昭令同张瑞庭是个什么关系,同百里言又是个什么关系?” 周瞎子道, “这很是简单,我自然替你办。只是你也需得替我办一件事。” 我笑道, “这才算你最终的目的,兜转了如此久,你只是在这里等我。” 他道, “这次西征虽胜,却是险胜。契祀援兵未到,西虢弹尽粮绝,不得不退而求和,这番不斩草除根,到底是会卷土重来。只是临江王这番举动令人生疑,如此回城皇上必定也是有所防备的。” 我道, “并非是他不能审时度势,只是大势已去,料想西虢,契祀一时间也未能成风,眼下,回皇城是他必定做的事。” “你想得很对了,此刻临江王凯旋,朝廷内外流言四起,怕是野心已显。” 我道, “这算是清理兵线么?你且放心,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周瞎子不是寻常人,他能够想到思忖到的东西很是宽泛。或许同我的意愿相向也并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相敬如宾 晚间雨停了,斜阳照得整方天空很是明亮,云层厚且重,徐步前行在天穹。花都落尽,碾碎尘土里去。闻不出个味道,究竟是土的芬芳,或者是花的残香。终究都变得无味起来。 地上坑洼里的水都迅速蒸发了,我见着能下脚,便出了华萼楼往御花园里去。娥子说这段时间御花园里的花本就不多,加上今日又下了场暴雨,多是残红,没可看的东西。我淡然道, “我并非是去赏花的。” 一路上隐退了几个娥子,独自一人才转到秦湖上,曲曲折折,过的全是木头架的水桥,河面上西北角的菡萏并没有多少。近处几朵花苞上夹了些雨水,粉红透明,又亮晶晶的。掉落下来得很是及时,轻轻弹到荷叶上,又自动滚落到水里消失不见。湖弯里上了一层透出水面的锦鲤,左右摇摆了游过我这方水桥。不算肥硕,看着刚刚好。远处文华楼上坐了几个人,我只瞥一眼便知晓是谁了,转身便走,只做未看见是最好的。 谁料方下了水桥,由远及近的娥子同我请安,又传话来, “请西平王妃的安,皇后娘娘请王妃上文华楼。” 我瞥眼过去,楼上的人已经站起来往下来看我,我便跟着那娥子上楼去请安。 楼层并不宽,只容得下一小方耀石桌,左右又加了两方小平凳,显得挤了不少。桌上侧做了皇后,正挑了点心吃过一回,右侧是位不认识的夫人,穿得并不贵气。左右又站了四位娥子,拳脚也施展不开。我马马虎虎见过两位,只听皇后阴阳怪气地道, “言儿对你真是不错的,今日竟对张氏母女大发雷霆,将那两人人处了几棍子,算是轻的。本宫也竟不知道那妇女二人竟是这样乱嚼舌根之人,只是你却也不检点,到底有未询问这事也是言儿极力袒护过去的。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也好对张家有个交代。” 我冷笑道, “劳烦皇后娘娘费心,王爷说没有便是没有的。” 她脸色一冷,讥诮道, “到底是一人独宠的局面,你只管耍了性子,却是不识得大体的人。” 我不同她辩驳,一心只想快些离开, “若娘娘无事,便让儿臣告退了。” 她冷笑道, “且慢些,既然来了,便也同本宫喝上几杯茶罢。” 我方领命坐下,那娥子欲过来倒茶。皇后淡然道, “你也是好没脸 皮的东西,本宫唤你来进水了么?” 那娥子方放了茶壶,只跪倒在地上恕罪。我内心冷笑道,果真是一丘之貉,这皇后便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以其人之道还其身。只想我殷勤去献身,倒也算个好办法的!我只抿嘴不搭话,那夫人察言观色,只道, “王妃也是个好人,见不得下人受罪的。” 我道, “我哪里是什么好人,娥子错了惩戒便是,惹得皇后娘娘身心不舒畅,该罚才是。” 那夫人一时语塞,竟有些看不懂皇后的眼色。 我笑道, “来人,将这犯事的娥子拉下去焠铁棍。” 那娥子只觉全身瘫软,登时涕泗横流,趴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口一声皇后娘娘的求饶。 “娘娘活菩萨,奴婢侍奉娘娘多年,娘娘开恩!娘娘开恩!” 我只看着,见她额上磕破皮,连着砸了好些血水出来。 我道, “娘娘便是菩萨,也绕不得你这以下犯上的奴才。” 那几娥子逡巡在前,得不到皇后的命令,迟迟不过来送人。我只再道一句,将那几人吓得不轻,便拼死活过来将那娥子拖下去。皇后面色登时微变,只开口。 “罢了罢了,这好的天气却被你糟蹋了,你先下去罢。” 那娥子得了命令,磕了几个头,便被人带了下去。 这小闹剧算是不得个结果。 皇后喝过茶,才认真审视我,见我坐着也心平气和,左右思忖片刻才道, “你虽贵为西平王妃,到底是个不懂礼数的人。自己做过的事,犯下的错,若换做以往,本宫大可不必如此追究的。只你前日好些嚣张,竟领了人去司徒府,将你自家的父亲打得不能行动,公主做个合适人,怎的劝不住?这事算是如何?本宫今日不为别的,只叫你懂懂北朝的礼法,看看还有没有纲常伦理。” 我道, “娘娘是想惩罚儿臣么?” 她道, “你却还有话要说么?” 我冷笑一声,将她看得很是透彻, “娘娘历经后宫风雨二十载,只说一,便不有二的。只是今日娘娘欲惩戒儿臣,怕是不得借口的。” 她道, “本宫若想惩戒你,哪里还是需要理由来支撑的?” 我道, “这是自然,只娘娘不明白其中原委,儿臣左右怪不得娘娘。娘娘如今是高枕无忧可来捉弄儿臣的,怕是临江王不日回城,该是娘娘担忧的事罢。” 她眸色微变,我继续道, “此番西征却不尽夷,虽名大胜,实则放虎归山。临江王如今急急回城,怕不是得了娘娘的旨意么?如今皇上年事已高,朝中政权随时变更,娘娘此举走得险,走得不大明智。” 皇后道, “大祸临头,还轮不得你来教导本宫。罚了便是罚了,不论是谁,你总是目无尊长的。” “碧霄有意将茶水洒了儿臣的身上,该是她受惩罚的。” 她道, “本宫不管这原由,你只打了你父亲,却又惹得公主玉体受损,本宫压了事不往上报着,算是对你的仁厚,你却恬不知耻。” 我冷笑, “皇后迟迟未报怕不是为了儿臣罢。” 我只看了一眼身侧的夫人,她便侧耳听着。我料想,若非得皇后的心腹,哪里有这个殊荣来这文华楼上坐着?只是这样的事被他人听去了,终究是不妥的。我不道,皇后定也是知晓的,她也不道,其中定是有缘由。只是我现下进退维谷,看不清罢。 那夫人也不做和事老,听过几句便起身告退。皇后便也准下,只同我道, “你也退下罢。” 我瞥她一眼,已是半睁的光景,微眯着眼来看我,让我浑身不舒适,便起身同那夫人一道儿下楼。这楼道是极窄的,登时便让我回忆起当日百里汀兰从莫渊楼上摔下来的情形,惊得我浑身冷汗。皇后向来是睚眦必报的人,万事必然小心。 我只让着那夫人先行在前,自己则跟在后。这木梯是近乎于垂直,文华楼虽不高,到底是又三层盘旋上的。那夫人走得极其小心,我至二楼时候便停下,只觉头晕目眩。那娥子过来搀我,我摇手拒绝。只想停憩片刻,正巧又见得华萼楼侍奉我的娥子在文华楼下等我,只让人传话上来。 “王爷请王妃快些回去,天色很晚了。” 我点头应了一声,那夫人从楼下折回来,只问我如何。我随意应承了几句,她便好笑道, “王妃好福气的,王爷这半刻不见的,便如此着急。” 我不同她继续闲聊,心里闷得难受,见她迟迟不走,我只道先走。那夫人闻言便也随了上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楼梯上着实窄,我心里跳得厉害。左右脚也使不上劲,猛地只觉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脑胀,浑身乏力。刚睁眼,百里言便靠了过来。我见他又是着急又是怒气的,心里自然是大舒坦,只道, “你这样又是怎么了?我也不曾惹恼你。” 他道, “文华楼是皇后要你去的?” 他这一问,我便想起来,先前确实是在文华楼里来着,只是这一摔,将我浑身的记忆都摔得忘记了,方才想起来。我便好笑道, “是我自己摔了,谁也没责任的。” 他道, “我已让人去城外的园地,过两日我们便住进去。” 我道, “好好的出去做什么?这里我过着还很舒坦,” 百里言一向不大喜欢解释,他顿了片刻,见桌上的汤药还有热气,顺手将其端起来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喝下。我只闻了闻,是那股中药的味道,捏了嗓子喝下去。他方又从身侧拿过方巾,替我将嘴擦拭干净,同我说话。 “你身子不好了,需要静养。” 我盯住他的眼看了片刻,没有说话。 顿时又感微困,便垂了眸子,半躺在他胸前眯了眼。百里言见我不大想说话,找了些有的没的话题聊着。 “园子里种了些菡萏,如今都开得很好了。你去年时候同我说最好看的是女人花,我怎么没想到,如今你去看看,到底是哪个更好看些。” 我抿嘴不语,面皮上的表情很是敷衍。去年?又是哪一个去年呢?我竟有些分不清时段了。到这里来了许久,我的思绪混乱复杂,时空交错,如盘旋相交的枯树根,到底也分不清个顺序。只是知道一年里确是有春夏秋冬这几个季节,却难以辨别了。若不是提到了菡萏,我险些也忘记了夏天的存在。 只是菡萏,我的确也是许久未见到她,也不知现在的她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的梦,我如今也未同她实现,不过也快些了。哪里有刚播种的树苗,转眼就能够参天的? 百里言见我独自愣神,只动手将我从思绪里拉回来, “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想要起身坐起。百里言用手轻轻将我压了下来,冲我道, “你是不能够下榻,太医只说你 摔坏了腿,得过几天榻上的生活。” 我方动了动自己的腿,左右也是使不上劲的,索性也不去理会了。只同他道, “你便又要我同你一道儿去园子,现在我也这样,怎的同你去?” 他道, “先歇息几日,这几日园子也在休整,你只答应我,别再乱走。” 我抿嘴道, “我哪里又是乱走动的?不过是饭后散步罢。” 百里言再同我坐一会儿,又担忧我烦闷,将窗开了一半儿,对面儿的空气瞬间挤了进来,整间屋子里凉爽很多,冲淡了中药的味道。我半躺在榻上,只待他走,他却总不走的。平日里他是知道的,我喜欢看些不找边际的书籍,又命了娥子从楼里找了些书过来,搁了几本在我触手到的地方,我只拿起来,胡乱地看。 眼看得疲乏,我放了书,百里言却依旧坐在我身侧,我偏头过去,见他坐得很是端正,手里拿了折子。我看了许久,才明白,便同他道, “皇上让你同他批阅奏折?” 他方听到我的声音,闻言放了手里的折子,才将眼睛看了过来。 “西虢的事闹得不小,多的是西面来的折子,父皇整日处理不大过来。” 我笑他, “这奏折却也不是随意的人可见的,你却也有好大的能耐。” 他只闻言不语,转眼又在折子上。 ☆、温润如玉 夜里用了膳,我正闲着无聊,拿过一卷书,看了半刻,便听见门外娥子开了门,我道是娥子同我来洗漱,正欲起身宽衣,却只见百里言独自盛了盆水进来,着实吓我一跳。我左右见不到娥子,百里言瞥我一眼,将我眸子里的情绪看得很是彻底。他将水盆放置一旁,浸湿了面巾,拧干递了过来。 我呆愣了半刻,见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残留的清水。 他见我不接,只将面巾撑开了,同我细细净面。 半晌,他出去换了一次水,我很是惊讶,第二次百里言又盛水进来。 他依旧只是瞥过我一眼,便道, “你是怕冷的,这水不冷,你便不担心。” 我愣在他的语言行为里,便见他过来将我被子掀开了些。他的手顺着被子过来,欲脱了我的锦袜。我惊得坐了起来,身体上还有些疼,只得微微曲卷了脚,方明白他要做什么。我急忙道, “这是不用的,我自己来。” 百里言却正色, “太医说你摔坏了腿。” 我道, “我知道的,我只是摔坏了腿,不是摔断了腿,这些事我能自己来。” 百里言是个性子很好的人,现在对我却不大耐了性子。只伸手过来便将我的袜子脱得干净,又过来将我抱坐起来,一面同我洗脚。水的温度不冷,温热的。我握了他的衣襟,偏头靠在百里言的胸膛口,心脏并没有大多描绘的那样跳动得很剧烈。 我想,百里言这辈子的心跳都将会是这般平淡,或许并没有一件事情能够让他变得起伏。 这就是他。 从之前滢滢去世,到现在不闻不问的淡忘,又或者是将我这个顶狠毒的人原谅。 他洗得很仔细,也很慢,我瞌睡来得很是时候,并不用思量着起身的时候用什么眼光来面对他,只是浅浅地呼吸着,静静睡去。 一连在华萼楼里待了三日,今日百里言终于肯让我下榻。 虽说浑身都变得更加地懒散,好歹不能够亏待我这双腿,只赶紧下了榻,又怕百里言半道儿里反悔,只快些支他出去。 忽地又想到了菡萏,便遣人去寻周瞎子,竟找不到。细细想来,我是有几日也不曾见过周瞎子了,莫不是百里言中途将周瞎子遣走了?但他也并非这样之人,凡事也能够同我商议一番再做决定的。 只得作罢,周瞎子便 是这样,或是自己快活了去,钱财散尽才会回来寻我。 一路同几娥子散步到华萼楼的园子里,方遇见守门的平遥,我叫了他,他便过来同我请安,我又问了故梦的近况,他都如实回答。我看他那样的架势很严谨,被告知我早被百里言禁锢在了华萼楼里面。我同他说了几句,平遥依旧不许我踏出华萼楼的园子,我便懒怠同他计较,便返了回来。 恰巧遇见皇后身旁的贴身娥子过来求见,我却还未作答,平遥也一一回绝,娥子败兴而归,我却不大明白。 午膳的时候我叫住娥子问些情况,那娥子先是一惊,含糊其辞,并不打算回应我的话,只道栗夫人从文华楼上摔下来并无大碍,圣上也并未追究这事。 我隐隐觉不妥,只想百里言也并非是这样的人。他不允我知晓的事情,该是对我有害的,我也懒怠去知道了。 下午午睡起来,我便又见他端坐在我榻前。这一觉睡得迷糊了,只是觉得手脚轻软,横竖使不上劲,该是睡得过头。我便起身同百里言说话,他也放了折子偏头过来看我。 我道, “百里晋下月便要回城了,西北流离的难民自然是该比他快的。萧地近西北的,你我出发的日子已是看到了大批的难民,这皇城里,怎的这样太平?若不是你们有意瞒着,我看百里晋定是要受惩罚的。” 百里言抿嘴笑道, “我却是忘了,你是聪明的。早该知道这些事,只是我并未参与,也不知晓用的什么法子来掩饰。” 我起身,看了窗外较为阴沉的天气,暴雨顷刻间便要降临了,雷声由远及近,我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心情不大好。 “本该是这样的,你看这几日皇城里实在太平。你还刻意欺瞒我,早说的出城外的园子住,现在又是没提这事了。” 百里言只觉好笑, “你之前也不愿出去,现在反倒来讥诮我了。这几日是不太平,我便不想让你出去了。” 我点了点头, “纸包不住火,百里晋私自决定撤兵归来,对你只是百害无一利。你却还过得云淡风轻,哪里的话。” 百里言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你在担心我的安危么?” 我没理会他,只在原地沉思片刻,便同他道, “我知道你下了死命令不允我出去的,我这里从未托你一件事。如今有一件极重 要的事,你需要先答应我才算好。” 百里言只便应下。 我道, “五月初五,你只需为我做一件事,大开城门。” 百里言闻言变色,眸里确实是不解,我便不同他解释,只追问。 “你是帮或是不帮?我知道,你是有这个能力去开城门的,并且只有你才能够有办法去开。” 他沉思许久,方又抬头起来看我,眸里蕴了深色的情绪,并不张扬。 “该是不带你回来算好。” 我内心冷得很,百里言这般又是为何的?他也在故作怜香惜玉的么?可真是惹人笑话。同他待了许久,却终究没有看个明白,又或者我的内心是极其不愿意将他看个明白的。 少卿。我转过身凝视他,一字一句道, “你不是想知道滢滢的事么?我告诉你。但,你必须替我开城门。” 百里言不做声,站在原地将我浑身看了个遍,眼神磨皮刺骨的冷。 灾民如期所至,只是朝堂上依旧的太平假象让所有人故作惊恐。 五月初五,很个很不错的日子,这里的习俗同端午节很是相近。 我只身一人,等待同百里言顺利归来。一桌用膳,方喝过药酒,拜了天神,同皇族人士于太庙过了礼数回来,皇上金口未开,戏台子上戏子未曾踏足。便听得御花园外殿事连滚带爬地进来,登时跪倒在众人面前。 只是一时间的沸腾,热锅里东西煮多了,迟早会沸腾出来,飞溅得油腻四处即是。 灾民无处可逃,从西北一路颠沛流离,怨声载道,积压于皇城外多日,不得进。 我内心忽地一动,这大好的结局虽是令我欣慰,却终究在人群里见不到百里言的身影。 今早快马进宫的消息,城门处日夜守城将领韩封昨夜于城外一里被杀,尸体出现之时,一批灾民趁虚而入,冲破阻碍,方能涌入城中,一时间,城内城外人心惶惶。 百里恭行龙颜大怒,率先领了几人问斩,又同府记事率了人,冲冲往大殿去。 我独自一人跟在大部队身后,众人簇拥着百里恭行,到宝年殿前,百里晋早到。身着戎装,紧束其长发于身后,满面尘霜,想不到,他竟如此早到皇城。我见宝年殿前,人潮涌动,三军同在,众人惶恐,宫内百里恭行自带的御林军竟被他不费一兵一卒买得很干净,丁点响动也不曾听 见。 百里晋于三军之中,翻身下马,扬一裤腿儿飞尘,半跪在地,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我转眼同百里恭行看去,面皮上极其镇定,又无半点惊讶之情,皇后殷切地很是让我不舒坦。原是这样的事,再是寻常不过,又或者,他今日安然踏入皇城,早是被众人知晓的事? 转念我也考虑着,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必定有支持它存在的理由。虽说朝野内对百里晋说法万千,褒贬不一,我终究是未看到百里恭行有何动静。若不是他在装疯卖傻,将满城风雨的信息置若罔闻,必定只有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我反复思量,在百里晋拥兵将百里言城外几里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的清晨里彻底想透彻。 死亡随着韩封尸体的曝光而来,百里晋归来得毫无征兆。我在清晨的雾气里看着他的眼睛,笑得不着痕迹。我想,百里晋是否会对我这张脸,感到似曾相识? ☆、大势已去 百里言隔着监狱的铁牢栏杆抚摸我的侧脸,黑暗中,我看不透他真实的表情,以及眼中蕴含的情绪。我偏头闭眼静坐在野草折叠生长的地面上,阴冷潮湿。他转而松手,沉默良久。 三日前,五月初五,城门大开,灾民流离至此,四方□□。由地至城至州至县,牵一动全。三军进宫,同时带来的还有百里言。刺杀的事泄露得毫无征兆,百里言在百里晋精心设计的局里亲手杀了韩封,百口莫辩。我见得他鬓发垂下,在众人之中,一眼捕捉到我的身影。 百里恭行龙颜大怒,便得我同他屈身于此。 暗无天日的生活,我每日都在过。 我咳嗽一声,胸腔剧烈地振动起来。黑暗中,百里言已是三日不曾同我言语过。我嗤笑一声,倒也是应该的,让他身陷囹圄,我却还指望他能够对我好言相待么? 门口透过来一丝光亮,百里晋屈身进来,同他言语,百里言始终不言一句。我在一旁看得好笑,百里晋竟像小丑一般,妄想从百里言表情里面得到一起算计后的快感。百里言不应他,他只站片刻,便出去。过我身前,他一把扼了我的下颌,移至光亮处仔细观摩。我忍不住呼痛一生,惹得黑暗中的男人轻微响动。那百里晋微微抿嘴,道, “本王却也忘了,竟还有你这样的蜉蝣存在。” 我不应他,他手中的力道却愈来愈重,我龇牙咧嘴,抬眼对上他的眸子,唬得他身形微动。只道, “皇兄当真是容不得弟弟么?真要为这个不值当的女人害了弟弟么?那皇兄又怎能保证她便不会害你?” 百里言隐匿在黑暗里,没有回应。 百里晋轻哼一声,将我重重推到在地,转而出去。 铁门狠狠关上,我匍匐在地上,全没了力气能起来。摸索着潮湿的,颓圮的泥墙,我靠在墙上,急促地呼吸着。 “你怕死么?” 百里言问, 我靠在墙角,仰面喘气,他的声音始终如一地平静,根本不带任何一丝情绪。半晌,我才道, “以前很怕。” “那现在还怕么?” 他继续追问, 我隐匿在黑暗中,轻笑一声, “现在,更怕死。” 他沉默了,手顺着铁牢的栏杆过来,轻轻摸着我的脸,一下一下。我道, “你恨我吗?” 他不应,我继续道。 “你本知道的,周昌邑是罪臣之后,你是本知道的。为何还要继续放他在我身边?” 周昌邑是来历不明的,却又是那样清晰的存在。他在百里晋身旁出现的那一刻,我不知道百里言心里是否会想将我杀了抵罪。这次他冒死觐见,将百里言的事情对百里晋和盘托出,才让百里晋及时赶到,将百里言抓个现形。 但,百里言的心思并不是我能够猜透的。 他沉默半刻,才将身体凑过来,湿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他捧住我的脸,道, “我不会让你死。” 这句话让我忽地一惊,浑身冰冷得彻底,仿佛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我拼命地回忆,这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脑海里忽地就想到夏六曲死之前苦笑着问我的那句话“不死不行么?百里言是那么爱你,我从未见过他对谁如对你这般认真。”他狠狠地拉住我的手,直起身子,在我耳畔再三强调,“相信我,百里言不会让你死。” 我挣开他的手,冷笑道, “不管他是否会做王,我都必定会死。” 我忽地打过一个冷颤,百里言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我想挣脱,却是徒劳。 “你这是在恨我,对不对?” 我想,无论他再说任何一句话,我都将置若罔闻。他这样必定是在恨一个人,百里言,你以为活着,真的是一件好事么?那么你活着吧!我便活不起的。 他眸里闪了光,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文儿,原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们两人之间,我必定会先死。” 因为,你说过的,谁先爱上谁,谁便会先死?粉丝碎骨。 我登时只觉五雷轰顶,百里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死?死字,谈何容易?你何必先死?若不是你舍身处处救我性命,我便也不用着急将这些恩情全全还你。我苦笑着,哭得泪眼朦胧。 “你不能恨我,百里言,你没有资格恨我。” 我一字一句咬出来, “从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更不能。” 我苦心孤诣出来,为你铺好的路,是你说回头就回头的么?百里言,你一定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所以才将性命看得如此轻松。哪里又是这样的?你是不知道的,我以前害怕死亡,现在更加害怕死亡,因为我自始 至终都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我拒接咳嗽起来,视线也渐渐模糊,我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触及到百里言布满胡茬的下颌,反复感受。 “你不能够恨我的,你没有资格恨我的。” 夜,寅时正。 御司庭东南角大火,巡夜杂役发现时男女监皆已逃离几位死囚。翻墙倒院的些没主意的几个男囚趁兴,从高墙上摔了下来,只剩下命硬的几个骨折了些。偏巧今夜东南风,大得很,火势猛,一时间控制不住,连片的牢房吹得面目全非,又垮了一半的墙。待请示批准下来,东南西北四仓房的官员领水至此,羽林军特派一支军备员过来,蒲昌年满头大汗劈开重囚铁牢大门。 我拿着的匕首应声而落,百里言已倒入血泊之中。我转过身去,笑得惨烈。 百里言,性命垂危。 结局自然是悲惨的,我跪在朝堂上,百官眼神,如芒在背。我甚至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那把匕首上,百里言血的温度,以及我慢慢刺进去,他那副不可置信却又甘之如饴的表情。 这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男人么? 我不发一词,朝堂上鸦雀无声,我知道,百里言性命垂危,却到底是不知道垂危到什么样的地步。 我被人狠狠摁在大殿上,我说,百里晋一手策划,让我临死前将百里言杀死在监狱里,而后保全我功成身退。百里晋云淡风轻的表情让我很平静,换来的是皇后怒不可遏的耳光。我笑颜,仰首冲百里恭行道, “牝鸡司晨,不是一个好兆头。” 皇后暴跳如雷,终究不敢发作一分。 百里晋合袍跪下,从容不迫。 “如若父皇不相信儿臣,这临江的兵权,父皇大可收了上去。” 我冷笑一声, “只是不知道,临江王竟出尔反尔。若不是蒲大人及时赶到,我真要死在他发的大火里,尸骨无存。” 百里晋对我这些话嗤之以鼻,只是不知道,我将那一旨婚书从怀里硬生生掏出来呈上时,自己竟然也被自己的表演若折服。我哭得很认真,一字一句。 “若不是爱,大抵也不会做这样做。” 百里晋眼皮眨得不着痕迹,我想大概是他几分的清醒。若说仅凭一纸婚书便认定他的罪状,那百里恭行必定是一位无能的昏庸的君主。我的呈堂证供并不算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但多少能够触及到百里 晋在百里恭行心中的地位。 我被重新打入牢笼,暗无天日的生活又开始。 西平王醒了, 西平王又睡了, 西平王病情反复, 我对这个是没有什么留恋,毕竟,我没有将他置于死地的想法。 我知道,若论北朝纲常,百里晋顺利继承皇位是必然的,百里言为之诛杀也是顺应时势的。母以子为贵,子由母受宠。皇后能够坐到现在,我还是很缅怀那位将百里言教导如此的上怡娘娘。 这日,宫里突然传了话来,让我觉得事情并非是一尘不变的。蒲昌年打开了铁牢的重锁,我又重见天日,那一刻我知道,百里恭行并非是一个能够掌控的人。 正喝过一口苍山的秀芽,这是一道经过反复烘焙的新生命,杂糅了原本就不属于它的老练。百里恭行甚至来不及开口,我以笑应对。 “我知道,百里晋回城的命令是皇上下的。” 他能够做出惊讶的表情并不能够填满我心中虚伪自信的沟壑。 “若没了皇上的命令,任谁也不敢私自调兵回城。即使将契祀,西虢的残兵败将打得落荒而逃,最终只会落得一个叛军的名义。” “你很聪明,” 百里恭行夸赞得很不合时宜,我并不是很喜欢听这样违心的话。 “皇上如此这般,不过是想考验临江王的品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临江王真无任何的心思,大可” 皇后破门而入,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 “皇上,这个女人必定是言儿所养,只待大势已去,同言儿一道坐享其成。” 我皮笑肉不笑, “如此说来,皇后口中的大势已去,莫不是在暗示皇上气数已尽么?” 皇后哑口无言,我抿嘴不再追问,只将脏衣服拉开一角,跪在百里恭行面前,缓缓道, “请皇上赐我一死,不管日后是非如何,只皇上要求,我能够有如此殊荣,陪葬皇上。” 我狠狠叩首在百里恭行面前,那一瞬间的从容不迫、出其不意,足够让所有的目光集中,然后大屠杀似地销毁其中的疑惑。我觉得,足够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这样深明大义,但我的确也不是这样深明大义的人。 百里恭行沉默良久,才沉沉笑道, “这样也好,朕想问你,萧地难民的册子 ,可是你整治的?听闻引流的事情是你做的,可确有此事?” 我方从地上跪坐着抬起头来,应了一声。 百里恭行倒十分的满意, “你的事情,朕准了。可你也需为朕做些事情。” 我方想过一回,没有回应,百里恭行继续道, “若准你看过言儿,你可愿意?” 我又细细想过一回,百里恭行言语里甚为平和,朝堂上,虽为惩罚或者嘉奖某人,但他内心里不免已有自己的思路。现目前看来,百里言是安全的,百里晋也是不可撼动的,我所做的事情都没有一丁点效果,让我很是失望。 百里晋兵权虽交,但并不触及到他的利益,若长此以往下去,交出的兵权迟早会回到他的手上。至于百里言,看或者不看,对我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 方又冲百里恭行一叩首, “不必了,臣女交代得很是清楚,臣女是临江王府的人,是临江王府的王妃。” 那皇后气不过,直冲过来,又当了百里恭行的面儿结结实实给了我一耳光。我姑且受了,左右娥子过来拉她,硬生拉不开。百里恭行数落她一翻,将百里晋官品去了一级,当夜皇后在院里发了一场疯,砸了些珍宝,又去百里恭行那儿认罪哭诉。 我方回了狱司庭,细细想过,如今算得上大势已去了么?百里恭行迟迟不处置百里晋,足见得百里晋在朝中地位权利是稳定。 可我又十分想不出任何办法去撼动他半分。 难道真的要如此了么? 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适者生存。我这样,不过也是揠苗助长,到底百里言是否真的适合这个角色?我真的犹豫了。 ☆、变法革新 夜里传了话,竟有人来探视我。我起身,竟看见皇后站在铁牢外,用着极其诡异的目光注视着我。料想她也不能够做出些大事,我只笑着,方坐了下来。 她让人打开门槛,外面监视的侍卫不许,惹得她大怒,左右守着的人上来掴他几掌,方执拗给打开。 她来势汹汹,进来的人更是如此,双双架了我,束缚到墙角,逼迫我仰了头,她再掴两掌才算解了恨,只是浑身发抖,我却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同她抗衡。 她从锦袖里颤抖着拿出个白黄相间的瓷瓶,撬开我的嘴,逼迫我吃下去。 我偏头,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脑袋里飞快地闪过一些想法,这个女人已经慌不择路。她飞快地将液体灌入我的嘴,我左右偏头,将她手中的东西放倒在地上,碎了。她不信邪,又从广袖里掏出一瓶来,扯出塞子,逼迫我抬起头来,我很是不配合,气得女人抬手欲给我一耳光。我一得了空,侧身躲了过去,她便不依不饶。 外面起了动静,蒲昌年匆匆赶来,皇后仗着权势稍大些,本是没有动的。蒲昌年不好动她,只有进来将我拉开,横亘在两人面前,义正言辞,不怒自威。 “皇后娘娘,属下奉命前来保护司徒小姐的安危,也是皇上的意思,望娘娘毋要铸成大错,快些回去!” 那女人烧红了眼睛,左右听不进去,大步向前。蒲昌年只道了一声“冒犯”便拉了我走。皇后不肯罢休,逮住我的手,又欲扑上来,蒲昌年自然是不准的,将我倒拉一把,出了铁牢。 临江王连降两品,由于皇后的宁死不屈。 临江封地收了二十个回中央管辖,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王爷。 这种功败垂成的局面是让人不舒服的,皇后就应该想到。但却为何还要以身犯险,冒着死的决心来将我□□?明明就是以卵击石的做法,我是有些看不懂。 这种以母为贵的时代,她就应该走得步步为营,为何来招惹我这个将死之人? 皇后的名声是保住的,却也在患得患失之间失得彻底。正宫娘娘移位至寿清宫西院的璟坞堂,受尽的人事冷暖可见一斑。 我只是庆幸,还有御司庭让我过活,没什么大不了的。 日子过得很慢,我听说西平王醒了过来,然后一些又静止了,仿佛一粒石子掉入深潭,泛过涟漪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是百里恭行来找我的日子多了起 来,我从御司庭到祈址宫的距离,也能坐马车到,算是个不错的待遇。 这日,他又想起我,便让蒲昌年过来取我。我从御司庭坐了马车过来,两刻的工夫才到他跟儿前。已经下了早朝,我听闻百里言出宫了,方也放了心。 “朕这里有些事,想问问你的意见,你只管答,若是有效的,朕可许你见见言儿。” 我看着他,刚毅的脸上有些苍白,气色很是差,一夜的疲惫,便只是操劳了国事。我不由地想起司徒长来,若百里恭行也任由毁了自己的身体,现在大概早抵不住了。毕竟后宫里的佳人,也是有法子有身段的。 他见我盯着不回答,便伸手敲了敲面前红豆水杉做得雕花镂空的台子。我方回神笑笑, “皇上请讲,但凡罪人能够知道的,绝不隐瞒。只是,见西平王的事便罢了。罪人原本只是临江王的人,是不愿见别人的。” 他眯了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并不慌忙过来劝我。 “这自然是好的,晋儿是有福气,不过毁在他母妃上。”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隐隐觉得那玛瑙做得水晶帘子后藏了些怒气,后背是紧绷的,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回头去看,只有一娥子站立在旁,低眉敛眼的模样。 百里恭行看我一眼,方开口将我的思绪拉回来, “难民多后,你引流的方法虽是好的,却不见得有这样作用的。久而久之,穷的跟富的,富的跟更富的,各个洲之间的交流少,人口多,根本不易安排。这些难民人生地不熟,没有正当的职位,近来各洲上报的盗窃打砸事情很是让人头疼。朕虽招得各封地两千布衣做陵寝,却始终是杯水车薪。” 我道, “皇上体恤民情,实乃万民之福。法子罪臣这里有是有,却不见得有效果,只是纸上谈兵说给皇上听听,至于其间长短,还需皇上自行定夺。” 百里恭行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陵寝固然是不能大造的,若各封地、城、洲、县,各造陵寝,不仅费时费力,劳民伤财,更无千古功名可说。况这已过耕种之时,土地有限,断然是不能够分生的。一国百业,各有所需。皇上既然能够考虑到起公事以兴百业,何不将这公事起得更广大?若单说陵寝便是无碍了,不若将这封地内,各城、洲、县,里的水利工程再造一次。眼下社稷之本在农,农本靠天收,若水利不兴,单只看上天补给是万万不可的。” 百里恭行沉眉道, “水利是行,只是人才匮乏,土地山落便不是一朝夕能够摆弄的。” 我笑笑, “皇上既然有这个顾虑,何不又在此难民中,昭告天下,寻得良人?若是寻常县里的人,只得一银做赏赐;若是从西北逃难出来的人,鉴于情况特殊则多放五百文做赏赐。再者,水利不兴,又可修筑官道。原本这难民积压,各地交流不当,冲突四起,交通是必定的重要。往日只一道可通的,如今设计两道抵达;往日无道可通的,如今设计一道抵达;往日一日可达的,如今设计一道半日到达。诸如此类!人才也需可从中挑选,待遇相等。且万不可重农抑商,农商皆本!从农者,义务商税可收一定;从商者,义务农税可收一定。且,若担心难民居无定所,漂泊之心不可控,大可定策促婚。又因战争,民心不稳,老老一对,青青一双。若生子则免农税,若生女也免商税。子死免役。” 百里恭行耐着心思听,我倒也知道不是个完美的法子,只是若能想到的,也都和盘托出,并不遮掩。方将这一番话道完,他便也不说个好歹,只是沉默。我看得无趣,也懒怠等他,只是蒲昌年得不到命令,也不便放我走,我自顾寻了个座位,便坐了等。 方等了一两刻,我瞌睡来得很了,百里恭行才抿嘴冲我道, “你先下去了,意见朕是受了,只是其中有些东西还需着商量才行。” 我点点头,也是很惊讶。一时间便觉得百里恭行的性格同百里言隐隐有一些相似,确切地说,应是百里言的性格更贴切百里恭行。这样的人很好,我甚至开始有些期待百里言的母亲,百里恭行的妻子庄兰妃上怡娘娘。这女人于我,虽素未谋面,却是令我敬佩的,一生所爱的两位男子,都是令我敬畏和欣赏的。 仿佛所有人不分三六九等,他都能将其的建议听取再采纳。不息怒,不暴躁,不冲动,像一个父亲一样给足该有的信任和支持。 若是对的人,那我应该是小赚了一笔的。 百里恭行关于采用或者否决我的东西,我都不大明白,只是在第二天的时候有人来传话——百里言想见我,我自然是不想见的。也懒怠回话过去,只是工事过来的时候,我没有给个好脸子看,目光很是冷淡,让他灰溜溜地走了。既然想看,便来看,我既然身处牢笼,任人摆布,也抵不过你的强权。只编撰些可有可无的理由来诓骗试探我,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我说过 ,我对你不感兴趣的。 我是临江王的人,到死都是。 ☆、千秋万代 连过两月,宫里传话来,百里恭行的身体日不如一日。 我内心也隐隐有些知道,一切都已经大限将至。 果然,不曾想,献言献策的见面竟是最后一次。 北朝弘治十四年八月中旬甲辰崩于祈址宫。 “小姐,小姐。” 这日睡了半刻,竟然有些疲乏,想睁开眼,却有些困难。朦胧中,我仿佛听见了故梦的声音。头顶上泻下一道光,冷冷的,我被人摇醒,确乎是故梦不错。 她微红的眼睛轻微有些肿,哭了一夜没有合眼,我见她眼里还含了一些泪,自顾倒先笑了。 “你又哭什么?” 她颤抖着想伸手过来摸我的脸,我却一闪躲开。 “别碰,很脏。” 这牢里阴暗得很,又很晦气。我看着故梦已经有些明显的小腹,一时间很是欣慰。想不到的是,来得时候看到的是她,走的时候还能够看到她。 “你出去吧,这里潮湿得很,待久了怕是不好的。” 她握紧了我的手,又不肯放。 “王爷来看你了。” 我身体有些僵硬,扯动着眼球去看她生后的那个男人。许久不见,不知道,他是否还好?伤,如何了?他隐匿在黑暗中,默不作声。我低低叹了一口气,让故梦出去。整个狭小的空间,我们仿佛隔着千万条不能逾越的鸿沟。 就该是这样的结局,我想。 百里言,如果你不曾施舍你博大的胸襟对我舍身相救,我便也不会为了你奋不顾身。一切都来得好像一场没有金钱的交易,心知肚明。我绝不承认着一点,你也拒绝同我交谈,我们的缘分已经耗尽,或者说,原本就没有这样的缘分供我们消遣。只是,你自来生在帝王之家,拥有帝王的魄力,我始终是看不到了。皇位更迭,我能够送你的,也只有这个。 姑且,我只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妇人。 他不言,我便不语,两人不说话,中间的空气都是凝固的。我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只能够通过黑暗中挺拔的身影,依稀看到他精彩的模样,始终没有开口。 我知道,他应该是在等我一个解释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皇恩浩荡,昭告天下,罪臣司徒长女,妖言惑众,心智不明,使得两王具伤,百臣皆殆。念其父劳苦功高,乃社稷根基,特许其千金陪葬至此 。 “为什么不说?” 他的声音如同刺破坚冰的利器,敲开得精准而让人生畏。 “为什么不要求?你说不想死,我便能让你不死。” 只要你要,我就能给的啊!万死不辞! 百里言从黑暗中走出来,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般长久。可是依旧那样令我怦然心动啊!我努力忍住内心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仿佛正在逃离一场惨绝人寰的博弈!你怎么能够不懂?我不能够沦陷,这是我应该有的归宿。 可是要求什么呢?明知道你能够满足我的一切。但是,这就像悬崖上摇曳的花朵,我若想要,你便去拿,可最后的代价是粉身碎骨的你,我又怎么愿意去要求? 我笑得很真切, “足够了。” 一切都足够了,让我知道你愿意,我也很足够了。即使日后不复相见,即使日后刀剑无情,我尝过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即使失去,也不觉可惜。(这句话,盗用,并不是原创) 百里言冷冷地走近,越过铁栏,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他居高临下,有神的眸子微睁,我感受到来自他内心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他第一次这样冷静又失控地对我咆哮, “为什么不要求活着?” 为什么不活着?只要你要,我不得不给!为什么不能够活着? 我依旧是那句话,足够了,早就足够了。 我朱唇未启,他暴虐的吻带着某种惩罚性的报复来势汹汹,我甚至无力反抗。他的手绕过我的脖子,狠狠地扣入他的怀中,拇指抵住我的下颌,迫使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舌头努力撬开我的牙关,贪恋而留恋地吻着,惩罚着,磨得我又痛又痒。 我象征性地推了两回,让百里言将我拥得更紧,呼吸困难。他咬住我温热的唇瓣,表情又气又平静,灼热的呼吸故意喷洒在我的鼻翼,痒到心底。 我环抱住他,甘之如饴。 必定要死一个人,我认为这个人是我。周瞎子说,你不了解百里言,你不懂他的为人,为何将自己的性命奉上?如果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那他还做什么一国之君。 我并不打算回应周瞎子这些不找边际的话,“心爱的女人”?对呐,他为之拼命的,穷其一生的只是他心爱的女人。并不是我。 我希望他能够有这样的女人。 其实若说一点也不后悔, 这可真是一个笑话。 自始至终,我都清楚明白,从未有这样一个男人,将我视为珍宝,荣辱与共。只有他。 临走的日子来得很快,我方下了榻,身上绫罗好歹也裹了几层,算着时候也不多,只让故梦同我挽个简单的发髻,点了唇。正将眉笔搁下手来,见周瞎子慌忙推门进来,额上已是汗珠满布,密密麻麻细细。我瞥他一眼,转身到屏风一侧的落地凤凰铜镜面前仔细照了一回,方不紧不慢转过去冲顾梦道, “故梦,你看我今日的唇色可好看么?” 这原本是红牡丹上的颜色,春日里我见着甚是好看,便命人折了几朵极艳的碾碎了存着,又参了些红海棠。味道是没有的,又不艳又不俗,我很喜欢。 那女子到现在已是五月的身孕,腹部微微有些隆起,宽松的长绸子随意套了个对襟褂,很是好看。闻言便抬头来看我,已是泪眼朦胧。我替她擦了个干净,皱眉道, “我只同你擦一次,往后再是哭哭啼啼的,便没人可以给你擦了。” 语毕,看着故梦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偏头不语。 周瞎子见我二人如此,遣散房内其他的丫头,踱过来冲我道, “可准备好了么?” 我回了眼,不语,将手从故梦的脸上渐渐放下来,将梳妆台上金椟里放置的手珠串儿取出来仔细戴上,便往前去。 “这红正好配了我的今日,我很喜欢。” 周瞎子闻言不语,扶了故梦跟了我身后,缓慢出来。 丹墀前,我抬眼,正巧看到于人群之中今日黄袍加身的百里言。其实我很庆幸我还能够看到这样一幕,我感谢他让我到死都还记得自己最美的样子。 于人群之中,一眼便只是一眼的距离。感谢他,留住我最后一丝作为西平王妃的尊严。 他就这样站着,却不是一步之遥。 他的眼神是有情的,以至于我现在还对他心存希望。 我想,这便是他。 事到如今,我记忆里什么也不想记住,只记得他叫百里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我想,我此生都应该会记住这个名字。 他四周所存在的气场,是必定为后人所歌功颂德的天生王者拥有的气场。无论是布衣亦或者是战衣,他都泰然应之。 他就是一个天生的王者,毋庸置疑。 我轻笑一回,只是脑海里忽地就想到夏六曲死之前苦笑着问我的那句话“不死不行么?百里言是那么爱你,我从未见过他对谁如对你这般认真。”他狠狠地拉住了我的手,再三强调,“相信我,百里言不会让你死。” 我挣开他的手,冷笑道, “不管他是否会做王,我都必定会死。” 夏六曲的话至今都存在我的脑海里,这些日子里,愈发的清晰。 我内心在嘲讽我自己,或许这就是我的结果,所以并没有什么值得我去抱怨和拒绝的。 我同他眼神交错,随即狠狠盯住他深邃的眸子,埋头又将裙裾拉开,不断往前,一步步朝着他去。 这段路两百步不到,我想这每一步走得都是煎熬。 其实这其中,我又私私想了好几回。过往的一切都像动态照片一样,一闪就过了,很快。 只想当年长生殿前生死的依偎,唐玄宗最后落到处死杨玉环的下场。只说他是如何的后悔,如何的痛心疾首,到最后实在是才明白选择这样的字眼,只存在生命中一次,过了便再无。即便是唐玄宗而后的生活再这样决绝凄凉,再多文人骚客续这份传奇倾城的爱恋,事实是他已经错过,并且亲自斩断尘缘,除此再无其他。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我是再也想不出来半分,如今自己竟然也应了那句话。可是哪里算是应了?我可曾记得,哪里他又同我一道儿赏过牵牛织女星的? “你可还有话对我说?” 我苦笑,他的记忆是真真的好。无论平民布衣或者皇权在握,他始终不用过一个等级严明的词语来同我说话。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没有臣妾和朕。 “你总该应我最后一个问题。” 话未必,我见平遥已戎装盛上一银盘叠一瓷瓶儿过来,恭敬冲我道, “王妃,王……” 我挥手止住他即将出口的话,伸手拿稳瓷瓶儿。 有些炫目,四周静得可怕,透明瓷瓶儿外,明明已是八方封王具在,便就如只我他二人在天地中央。这份莫名赶来的沉寂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环视八方封王,神态各异,却都是盼望着我死的模样么?我看不得太真切,只道, “这瓷瓶真精致。” 方一抬头,将那一瓷瓶儿里透明液体一饮而尽,轻掉在地上,发出极清脆的声响。 我想也算是极其好的配乐了,再难过的日子,到此也算结束。 有人说过,你不成功,是因为你不够孤独,而英雄又常常是孤独的。 我闭上眼睛,呼吸着这世间最后一丝空气。 祝福你,百里言。我祝你千秋万代,永世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呼啦,终于把上半生写完了。。。 咋们1,2月份见。 好不啦? 下一部《续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