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世界》 简介: 本文叙述的是一个女子在不完美的生活中,执著的追求圆满生活,带几分梦幻色彩的现实主义故事。情节的开端是以女主人公的自杀和女主人公的姐姐的失踪展开,由此引出男主公和女主人公的遭遇和过往。机遇使他们成了恩爱的夫妻,贫困迫使他们各自做出认为能够牺牲自己而让对方幸福的举动,由此被冷酷的现实纷纷打入生活的最底层。巧合使他们之间有了裂痕和猜疑,女主人公无法忘怀昔日的初恋情人,而男主人公也对女人公口中曾经思恋的英俊少年耿耿于怀。然而当雾云散去,昔日那个英俊少年只不过是她的爱情世界里的一个意象。而现实中,在她生命出现的两位人物,一个爱她,一个她爱的人,都只不过是她意象里的一个载体。 当爱情在现实中得不到的时候,现实的残酷事实上给女主人公制造了幻想的机会和温床,在幻想中得到——生活当中不泛这样的人。当在现实中得到了,反而觉得是在幻想中。女主人公的死是她从青涩到成熟的标志。表面上她到死都一直生活在幻想中,但是实质上从她最开始的幻想,由幻想转移到现实当中,再由自己毁灭这个幻想,回到幻想中,这个过程是一个漫长成长的过程。而女主人公的毁灭是必然的,童年的伤害和现实生活的不幸,使她比常人更加安于生活,也更加容易逃离生活。在他们心中,爱高于一切,坚守这样的信条,梦幻本身便有了几分悲剧感…… 这个故事像在写一个梦,一个女子寻梦的过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中,仿佛耳旁听风在诉说一场花开花败。然而梦总是易碎的,当繁花散尽,她等待另一场花开。她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在夜总会卖身的低贱女子,一个富有人家过着正常人生活的太太。事实上,里面的几个主人公都无一例外是活在幻想世界里的,“张原”活在弟弟的影子里,而唐明活在虚伪的文明生活中,活在昨日情人的梦境里…… 在写法上用的是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的结合,采用复线的方式,文中的几条主线相融、穿梭其中。随着情节的发展,因果关系的相联,使文充满戏剧性。随着人物的情节的发展形成内部时间和外部时间的结合。运用时间旅行的形式穿插补叙,把过去、现在甚至将来的故事情节切割开来,互相交织,形成对比。着重刻画女主人公在不完美生活中执著的追求圆满生活的美好精神本质。除此,心理描写和超现实主义是这一小说中的特色。 这篇小说,是一篇试验小说,我试图在题材上有所突破,想写得成熟些。事实在我这个年龄是无法写出真正成熟的东西出来的,但是我们可以尝试,尝试不同的东西。 第一章 在美学里,“意象”简单理解就是它不是一种物质存在,而是一种心理存在,由意向、想象和知觉而产生,穿越了物理时空,创造的幻想存在。它的特征是虚拟性、感性、想象性和情感性。 爱,是一种本能,多情的女孩往往会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幅美好的背景,并引诱自己进入想象。在幻想的爱情世界里,想象带领她进入幸福的巅峰接近了绝美,在相思的树林里,她随着那份柔软而刻骨的爱恋随风而飞…… ************************** 半夜里,路灯下,游荡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正调动着她的能力,抗拒一种东西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和死亡,她想留住它。 “他不是他!他不是他!……”她喃喃的反复的对自己说着这句话,仿佛在梦游。 那串水晶项链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她挂在了脖子上,她用手捧着,送到苍白的唇边,不停的吻着。仿佛这样可以召唤她的心上人,那个英俊少年回到她的身边。 她走进了另一条更加寂静的街道,这使月光更亮了,洒在地上,仿佛一层薄雪。她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梦里,周围的一切温馨得像假象。这个月亮,这条街道,这样的夜,散发着生活宁静浪漫的气息,她感到熟悉而又陌生,她想从前她是来过这里的,在另一种人生里,像每个普通而又幸福的人一样。可是眼前的这种幸福温和的景象显得那么不真实,她想,那是她心里的最后一丝留恋所引起的心理反应吧! 她在找他!等他! 一度她以为看到了他,在无人的街头奔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他不是他!不是他!……”她对自己说道。 她想起十七岁那年,她坐在校园后的草地上,他朝她走了过来,她确信他看到了她,看到了她胸前的那片璀璨的光芒…… “你来了!!” 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她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目光在无人的街头四处搜寻。终于,她看到了远处一个欣长挺拔的影子,她欣喜无比的奔了过去。 “嘭!”她撞到了一个电线杆上。他和记忆一起融化了,只剩下一层薄雾,接着便消失了。 他消失了,再也找不着他。 她绝望了。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自杀未遂。 第二天,人们发现她跳楼再次自杀了,脖子上带着一条心形的水晶项链。 与此同时,人们发现她的双胞胎姐姐也突然失踪了。 跳楼自杀的女子叫江萍。人们对她的死倒是没有多加追问,因为她只是夜总会一个卖身的低贱女子,这样的人仿佛不值得为之惋惜什么。人们关心的是她的姐姐,她们虽然是双胞胎姐妹,可是两个人的性情却完全迥异。姐姐美丽大方,温柔贤淑,待人热心、随和,还有点才气,会写诗,家里有一个小儿子,是贤惠顾家的家庭主妇。这样的一个人人们没有理由不与之亲近。而妹妹除了在夜总会上班,出身低贱以外,性格孤僻怪异,几乎从来不与周围的人说话打交道,仿佛每个人都与她有仇似的。 平时茶余饭后没事的时候,周围的人便喜欢讨论这对胞胎姐妹,现在出了事,犹如一枚炸弹抛进了一潭死水当中——炸开了锅。各种猜测都冒了出来。有人说姐姐的失踪,肯定与妹妹江萍有关,具体什么情形,人们议论纷纷。那几天,人们口中议论的人总少不了胞胎妹妹江萍。 江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章 一切还要从她十七岁买的一条水晶项链说起,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那是条普通的项链,江萍买它的时候是一个午后,她在校园后的一片小树林里闲步。坐在草坪上的她远远地看到一片晶亮的光从人群的隙缝中闪进她的眼睛,如闪烁的星光。她情不自禁的朝那片莹亮的光走了过去。 走近,才知道那光是一串串水晶项链!它们也吸引了周围一些爱漂亮的女孩,江萍不喜欢挤在人群中,可是她的目光被两串心形的水晶项链所吸引。它没有其它的项链那样耀眼夺目,却光滑,像钻石一样发着晶莹剔透的光。她拿在手里把玩,有点犹豫不决,因为它的价格不便宜。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一个女孩和一个高大的男孩走了过来,看起来像一对情侣,拿起了另一串。忽然,水晶项链在男孩手里如花瓣一般从中间绽开了两瓣,两边一凸一凹的呈现一男一女两个平面雕像,雕像背后有一个方形大小相等的隙缝,可以用来嵌镶相片。江萍被这一发现所惊叹,男孩旁边的女孩早已惊喜的叫起来。 她重新打量项链,才发现中间有条很细小不易查觉的缝,美好的爱情寓意便蕴藏在里面。女孩掏出两张大头贴嵌了进去。男孩把水晶项链小心的戴在女孩的胸前,幸福和甜蜜霎时在女孩的脸上如花绽放。江萍有几分痴了,看着他们离开,只感觉女孩胸前一片璀璨莹亮的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江萍买了那条心形水晶项链,那几乎花去了她半个月的餐费,为此她不得不担忧怎样熬过接下来的半个月。可是当她把水晶项链挂在胸前时,她的心情便欣喜起来,心里甚至涌起淡淡的幸福。爱情在她的眼前展开一幅美妙的图画,那些远景模糊不清,她却明晰地感觉到那些景物背后,那甜美爱情的魅力和美好未来的诱惑,江萍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梦境。在那个梦境里,她是个美丽、光彩动人的女孩,依偎在英俊少年的身边…… 顿时她感觉整个人在色彩绚丽的彩云上飘…… 江萍在水晶项链里嵌上自己的小照片,天天戴着它站在阳光下,看着它在胸前发出灿烂莹亮的光。她盼望有个深情的男孩发现她胸前那片光,嵌进另一半照片。特别是回家过年的时候,这种愿望更加迫切了。养母告诉她,等她明年毕业后,就和建军(养母的大儿子)结婚。可她才十七岁,明年也才十八岁,何况她根本不喜欢江建军,他是兄弟三个当中打他最重的一个,而且还是个瘸子。二十六岁的他却像三十多岁发福的人,挺着个大肚腩,整天游手好闲,又颇为骄横,邻村条件稍稍好一点的女孩都不愿意嫁给他。 她的自由只有半年。在那半年里,心形水晶项链成了她的幸运星和信仰,她天天对着它许愿,盼着王子的降临,带她逃离苦海。 她戴着那串水晶不久,王子便真的她的面前出现了。那是一个相貌俊秀,谈吐潇洒,举止文雅的少年,只要一想到他,她的心里便流淌着欢乐的泉水,她的嗜睡症从此再没有发作过。江萍想她是爱上了这个俊秀的男孩,他的一言一行都时刻缠绕在她的脑海里,她开始没日没夜的思念他,这种思念折磨得她快崩溃了,可是生活的境况使她无法和他在一起…… 那是十七岁的事了,那时她还是个天真的女孩。转眼四年过去了,生活里发生了很多变化,她结婚了,新郎不是养母的儿子,也不是那个英俊少年,她有个爱她的丈夫,生活算不上美满却也幸福。原本她也可以成为她姐姐那样贤淑的女子,可是命运总是爱作弄人,她失去了爱她的丈夫,他为了她而进了监狱。现在,她又是孤身一人了,变成了人们眼中孤僻不可靠近的怪异女人。唯一没变的是对那个英俊少年的思念。她无法忘记那他,只是现在空间给了她机会可以怀念他。 她把水晶项链挂在脖子上,四年了,再次戴上它,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俊秀文雅的少年站在她的面前,无边的思念又朝她涌来。那种思念甚至比以前更强烈更执著,感觉如千军万马向她奔涌而来,她被追逐到一片草原上,可是很快到了崩溃的边缘,那只温暖而厚实的手在前方招唤。她随着那只大手走进了一片森林,她的皮肤被荆棘划开,她顾及不了那些痛,她随着那只温暖的手向前奔去。突然,那只大手变成了一把雪白的匕首,嵌进了她的身体…… 她猛然清醒!现在,她只是个低贱的女人,她的身体已经腐烂。人们闻到了她身上的恶臭,对它厌弃,她成了一只烂苹果。 第三章 江萍还记得最初她被一个媚态的女人带进了一家装潢豪华灯火辉煌的房子的情形。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夜总会”,她仰头看到了上面闪烁的几个大字“xx夜总会”,便记住了那个地方叫“夜总会”。她胆怯的紧跟在媚态女人的后面。她看到前面的女人走路的姿态忽然地柔媚起来,紧紧裹在裙子里的两片肥大的屁股在江萍的眼前扭来扭去。突然,一道刺眼的灯光在眼前豁然亮起,江萍忍不住眯起眼睛。再睁开眼睛时,江萍看到一幅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喝酒、跳舞、打情骂俏的场景。里面女的衣着暴露,神情暧昧,男的举止放荡,笑里藏刀。他们都很享受的样子,放纵在酒色声乐里。江萍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和情景,不禁耳红心跳。 谈笑声,酒杯碰撞声,混乱的舞步声,还有麦克风的歌唱声和乐器的敲打声混合着从四面八方灌进江萍的耳朵,令她眩晕。空气里散发着酒气和模糊不清的暧昧的味道,令她莫明的紧张不安。她不敢朝里面的女孩多看一下,紧紧地跟在那个媚态的女人后面,缩着身体,害怕被人看到,被灯光照到。有那么一刻,她好想回头朝门外安静的世界跑去,可是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被城管追赶和饿肚子的日子,以及家里的儿子和狱中的张原,她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下去。她怎么都没想到,她走进的是一个不可自拔的泥潭和阴暗的王国。 女人把她带入一个不大的房间,确切点是化妆间。里面有十多个女孩在涂脂抹粉,谈天说笑,空气里散发着脂粉和香水的味道。媚态的女人拍拍手,女孩们都安静了下来。 “姑娘们,这是新来的姐妹,大家要好好照顾她!”说着把躲在她身后的江萍拉出来推到大家面前。她们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可是她觉得在她们面前自己像一个小孩,不由自主的低下头,缩小自己。她看到她们眼里露出鄙痍的神色,明显的带着轻蔑。这使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令她恐惧和不安的味道,她看着围在周围的人,感觉自己像一只小小的老鼠,她们随时会扑上来将她撕碎,她感到无处安身。 她们只朝她看了一眼,便继续化妆聊天。江萍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在她们面前消失掉。 女人咳了两声,大家这才重新开始注意江萍起来。江萍这时才看到她们脸上露出了一些纯正的东西出来,那只是一张张女孩的脸,她捕捉到里面闪耀出的同样柔弱的光,她开始平静下来,在心里盘算着她们可能是好相处的人。她们衣着时尚而暴露,但是她们的眼神和神态告诉她,她们和她一样都是普通的人,有的脸上甚至还稚气未脱,这使她有了一些底气。 她们开始拿出自己的衣服来给江萍试穿,给她打扮起来。但江萍怎么也不敢穿那些薄如蝉翼的衣裙,它们不是坦胸,就是露背,肚脐露在外面。她的保守和坚持开始她们表示理解,可是最后她们感到恼怒了。一个大姐模样的女人看着江萍身上长袖式的白色长裙,灵机一动,手一挥,她们“按”住了江萍,拿起剪刀在她身上大裁特裁起来。江萍挣扎不得,只听到衣衫在锋利的剪刀下从四面八方发出的“吱吱”的嘶叫。她眼睁睁地看着身上的白衣裙被撕裂,变得七凌八落,再看那些还在上面忙活的人,那一张张纯正的女孩的脸,忽然变成了如魔鬼般妖冶狰狞的面孔,她们伸出锋利的爪子扑向她,试图夺出她努力想保护的东西。 一切停止的时候,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衣着夸张褴褛的女子。袖子没了,露出整条光光的胳膊,肩膀处挂着长长的如面条一样的布条。长裙不见了,变成了超短裙,同样挂着长短不一的布条,腰间和胸前剪了几个大大的洞,露出里面的肉。而她的脸也被涂满了各种颜色,头发乱蓬蓬的,像个爆炸的蜂窝。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七分像鬼。 那天晚上,江萍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和她们一起走出去的,又是怎样融入进门时看到的那幅背景里的。她只感觉到自己被灌得醉晕晕的,有只大手伸进她的裙子里,可她却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的脑海里只记得女人说过的一句话:“只需陪客人喝酒就行了。”迷迷糊糊中,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嘈杂而阴沉的笑声,灯光和很多人影在她眼前晃动,像传说中的一群鬼魅。她弄不清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她的脑海里塞满了一个人,“张原!”她想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第四章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她想睁开眼睛看一下子自己身在何处,可是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头昏乎乎的,像灌满了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唯一记得的是:“只需同客人喝酒就行了。” 她感觉自己轻轻的,像飘浮在水里,又像沉在虚无的空间里。突然她感觉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朝她压过来,她想躲闪,可是四肢像被绳子之类的东西捆绑了似的,动弹不得。有种声音在房间里回旋,告诫她必须服从。猛然,她感到肉体被一把尖利的刀子划开,这把刀子先是冰冷的、粗暴的,继而炽热起来,像一股热浪,想将她吞噬。它重重地刺进她柔软的肉体,越刺越深,似乎想将她身体里隐藏和想保护的东西戳穿,好让她彻底屈服,放弃抵抗。撕裂一般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呻吟起来。这使那个压在她身上的黑色的影子愚蠢的更加疯狂起来。她痛得想要叫喊,可是她使命的咬住嘴唇,命令自己停止思想,命令头脑空白起来,好让身体麻木起来…… 她感到身上到处都是血,那些血奔腾着,急着冲出身体。她感觉身体如流失了水分的花正慢慢枯萎,虽然那些血并不存在。她感觉自己轻轻地飘了起来,脱离了肉体,灵魂已剥离飞了出去。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她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里,可是当那个黑色的影子朝她掷过来一叠钱时,她才明白一切。好一会儿,空白的头脑才正常运转起来。思维一活动,那封存而隐忍的泪水如找到了出口的瀑布倾泄而下。那些眼泪急着冲出眼眶,前仆后继没有止境,怎么都停不下来。 她想到家里只有几个月的儿子,粉嘟嘟的小脸,挥舞着小手出现在她的眼前,于是她便忘了疼痛。儿子使她活了过来。她的脑海立即又爬满了张原的影子,这使她的眼泪疯长起来。 她想起张原的好,事实上在他的身上她找不出不好的地方。他对她疼爱有加,几乎把她当作公主一般宠着疼着。张原家在村子里算是比较穷的,但是她在他家里从来没吃过苦,挑担与挖地之类的重活从来不让她沾边。后来从她当了村里的代课老师后,家里的活几乎都是他一人包了。虽然家里不富裕,可是她的穿戴却从来没有打过补丁和过于老旧,吃的也是家里稍好的。虽然身在农村,家里贫困,但是她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幸福。 江萍从来没想到结婚后的生活是那么幸福,仿佛另一重天。怀孕后,张原对她更是温柔、体贴,总会不怕劳苦的到河里给她抓鱼、泥鳅、螃蟹甚至甲鱼和蛇等给她补身体,既管她才刚怀孕,根本不用这么补,可是他硬是要这样做才安心。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再她也找不出比他更好更爱她的人了。在她看来,张原的爱永远比她爱他要热烈得多(为此,她常感到有种亏欠感),那几乎是种过分的爱,他几乎像个奴仆一样的对她,把她当作他的公主,他的女皇…… 他是那样的忠诚,又是那样的义无反顾,他那执著和绝决的爱常常令她感动不已。出来打工养家,说是为了他,倒不如说是为了他对她的那份爱。为了这份爱,别说要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就是命她都愿意付出。她相信他也亦然,对此,她毫不怀疑…… 回忆得越多,那些泪水便更加汹涌和决绝,它们逃似的离开她的身体,仿佛已对她的身体生厌。她的心里空出一个洞,刮着冷风,那些眼泪还在不停的流。她感觉到身体里的水分正在流失。她感觉离张原一下子远了,她的身体背叛了他,背叛了他对她的爱,这种感觉让她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即撞在墙上死去。那种为爱情牺牲的伟大的想法也在瞬间灰飞烟灭了,取而代之是愧疚、羞耻和悔恨…… 羞愧感让她觉得配不上张原的爱。她冲到水龙头下使劲的洗刷自己的身体,用指甲狠狠地抠,仿佛那污秽嵌进了她的肉里,她企图把它们挖出来。直到搓得浑身疼痛,两眼发黑。她紧紧地抱着自己,头发上滴着水,浑身打颤,缩在角落里,像一个无人搭救的落水者。 洗完澡,她仍觉得身上不干净,坐在椅子上无望的哭起来。她的两只胳膊抽动着,越抽越快,最后浑身抽搐起来,仿佛身上的骨头失去了联接,快要散架似的。 直到儿子小小的脸蛋再次闯入她的脑海,才把她从悲伤的泥潭中拉出来,暂时把她对张原的愧疚从脑海里摒除掉了。她稍稍平静了一些,可是眼泪仍然停不下来。 第五章 江萍并不知道,几乎与此同时,在狱中的张原也正在遭受着非人的折磨。 “你就是张原吗?” 张原警惕的点点头。 “这里有张文件,你签个字吧!” 张原不知明理,就接过去看起来,这一看他的吸呼和心跳都差点停止了。 那是一张病历证明,上面写着张原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症云云。张原怀疑自己看错了,再看了一遍,的确是自己的名字,顿时呆住了!他的视线落在“先天性小儿麻痹症”几个字上,无法动弹。那几个字像魔咒,锁住了他的灵魂和肉体。好半天,他才想起不能沉陷在这个可怕的魔咒里,他的脑海里浮现妻子和母亲的脸,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不签!我不签!我没有先天性小儿麻痹!” “不签?可以!那你就别想着减刑和家人见面,等着加刑,坐一辈子牢吧!” “你还是想想吧!从长远的利弊来看,想想你的妻子和家人吧!”另一个说道。 张原看着眼前两个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的武警,才真正明白过来:他们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怕他向政委说出他们丑恶行径,罪责他们,所以先下手为强。他们一定是预料到他的腿以后会留下残疾,所以才会如此事先做好“功课”。真是心狠手辣的家伙! “这个世界的公正、公理在哪里啊?!”张原不禁在心里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屈服,要不然自己的冤屈就永远也洗不清了。 那两个武警见张原不动,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厉声道:“你是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如果你实在不想签也可以,到时候别怪我们心狠手辣,我们可是说到做到的。” 他们的话让张原不寒而栗。如果签,他的腿就会成残疾;如果不签,他不知道会不会在牢里度过大半生和其它生不如死的折磨。张原左思右想,下不了决定,最后他将求助的目光抛向站在一旁的林队长。 林队长被这团软软的目光缠住,这目光明明是柔弱无力的,可林队长却如被无数钢针包围一般,措手不及。然而,老练的他很快就镇静下来,说道:“小兄弟,其实大家都不想这样,要怪就怪你的身体太差了,太不经打。你劝你还是签了吧……” “我身体太差太不经打?!”张原原本并不真指望林队长会帮他,他实际上是想他说句公道的话来安慰一下他那受伤的心。没想到这句安慰的话竟是他的身体太不经打!本来矛盾的心,被这句话一下子挑明了处境——他是被冤屈的! “我不签!我不签……”张原歇斯底里的喊道。一个影子闪过,张原的嘴巴已被一双结实的手封住,喊声嘎然而止。“啪!”一个耳光劈头盖脸的落在张原的脸上,张原顿时眼冒金星,耳朵一阵“嗡嗡”声,脸上仿佛有一团火烧了起来。接着一根黑色的柱子朝自己倒了过来,张原本能的用手去挡。柱子倒在半空又收了回去,变成了武警手中的电棒,他被林队长的一个手势制止。 “最后问你一次,签不签?”张原望着眼前的三人,感觉他们像三座大山围在他的身边,随时会倒下来压住他,而他只是一只无力反抗的蚂蚁。事实上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张原拿着笔,如有千斤重,一时很多画面如梦魇闪现在他的眼前,一会儿是拖着残腿的自己,一会儿是被人欺凌拷打的老头,他们脸上都写着同样的痛苦。张原闭上眼心一横,一笔一画的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名字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符咒,成为他的残腿的一个印记。 “好了!放你五天假,好好休息。还有,上次扣掉你两颗星星(一种积分奖励)的惩罚就免了!今后望你好好服刑,争取减刑,早日出去!”林队长不痛不痒的说道,算是安慰。 一条残腿换来的是五天的假期! 张原看着三个人走出去,重重的将自己丢在白色的病床上,闭上眼睛,世界在他的面前一片漆黑。 第六章 一个星期前,是张原来到劳改场的第一天。焊接机吐着深蓝色的火,“嗤嗤”作响,刺着他的眼睛发痛,他狠狠地盯着火光,仿佛想将自己溶入火中。他的眼前立刻出现一片蓝色的火海,里面跳动着一个女孩瘦弱的面容,她是张原新婚不久的妻子,在他入狱之前已有孕在身,现在儿子都可能有几个月大了。“阿萍!”张原叫着妻子的名字,眼泪拼命的往眼眶里涌。 “啊!……” 张原一声惨叫,眼前一片火光将他拉回了现实。他的左手已红了一大片,眨眼工夫起了一串水泡。原来他拿着焊接机烤宝石时,因为他的走神,右手点着火的焊接机不慎落在他的左手上,喷起的火焰差点点燃了他的头发。叫喊只是本能的一种反应,肉体是麻木的,张原感觉不到疼痛,他甚至希望更痛一些,好让他从悔恨中清醒和解脱出来。他没有去包扎,而是接着焊了起来,并加快了焊接的速度,快到不能再快,企图用身体的疲惫和疼痛来换取彻底的麻木。他的手酸麻起来,可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焊得又快又狠,仿佛想将火伸入那些冰冷的石头的内心。 车间里四五百人,一律的光头和深蓝色的囚服。囚服和光头把他们的年龄和身上独有的特征都隐藏了起来,只剩下一张张面孔和一双双不停操作的双手。没有性格、身材、籍贯、声音、爱好……所有的特征在这里都是一个模糊的表象,都用数字来代替。数字是唯一区别他们的东西,除此之外他们像一棵树上一片片叶子,有着同一季节里的枯黄和清瘦,相似得无法辨认。连表情都是一样:疲倦、苍白、迟钝、虚无。 封闭的车间空气里泛着冷漠、阴冷的潮气,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他们的青春和力气。既管亮着灯,但是黑暗还是无处不在的扎入里面每个人的身体,那种黑暗是来自与世隔绝的桎梏。 车间里散发着腥凉的味道,张原看到每个人都被机器钳制着,紧张、拘束不安。情感、智慧、个性、肉体在这里都消失了,只剩被机器打磨成的统一动作和速度。在白炽灯下,每个人的面部都显现着相同的苍白,他们的眼神枯萎,里面空洞洞的,飘浮着一丝迷茫。周围到处响着机器刺耳的嘶鸣声,机器和不见天日的黑暗将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都禁锢起来,每个人妄想从中逃离出来。张原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只是一台台有血有肉的机器,流水线的一部分,要不了多久,他也同他们一样。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便难受和恐惧起来。 白炽灯照射下的每个人的血是冷的,和钢铁制作的机器一样冷,这种冷让来到车间第一天的张原感到恐惧。一种无形的压抑沉积在他的心底,使他本能的想找什么东西来打破这种死寂般的阴冷。他的目光盯着头顶高高的几个抽风机,扇叶里透出些许白光,那光不像白炽灯那样冷,那光有温度,透着来自外面广大世界里的生活气息。 那种气息,让他想起在乡下的家,年老的母亲和柔弱的娇妻。想到这些,张原方才找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所在。但是很快,这丝安慰变成了刻骨的痛。 晚上十一点了,收工的铃声终于响了起来。四周黑得像一瓶泼出来的黑墨水,一片寂静。只有收工疲惫的脚步声像几片残叶落在黑夜的海水上,很快被黑色的潮水吞没,没有声息。张原抬头,看见天边有几颗星星,张原心里顿时亮了一下。他定了定眼睛,再看那星星时,天边的星光朦胧起来,他一下子分不清视线里的是星光,还是焊接机里的火光,他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 宿舍里已是一片喧哗声和流水声,张原有点小心翼翼的汇入这片嘈杂声中,有几双眼睛像明晃晃的刀子,在他的身上戳来戳去,仿佛在打量他是那种人。 他是那种人? 没人知道。 所以那几双眼睛企图在他的眉宇间找出点什么,恨不得眼睛像刀子一样在他光滑的额头上戳出一点破绽出来。 张原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铺,想拿脸盆冲凉。几个身影闪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张原的心里一紧,意识到眼前的几个人不是善辈。 张原正在紧张,突然监舍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随着这声巨响,里面几十个犯人像冬眠的蛇都惊醒过来,瞪着血红的眼睛齐刷刷的盯着张原。张原被这种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他对他们笑笑,企图缓解屋里的气氛。可是没有一个人笑,一个个眼睛里闪着光,像饥饿的豺狼,随时都准备着扑上来吸他的血。张原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被这么多人用这样恶狠狠地目光的盯着,全身都绷紧了。 “搜!”一个坐在中间,脸上横着两条刀疤懒懒的说道。众人像打了兴奋剂,一起涌向张原。张原顿时觉得身上爬满了无数双手,那些手像一只只蚂蟥贴在他的身上。他们从他的旧背包,掏出里面两瓶家里捎来的腊肉。张原很识相的对他们的头满脸堆笑:大哥,我叫张原,今天刚来,还望老大今后多多照顾!“转过头他在心里狠狠的说道:”吃吧,吃吧,吃死你们这些龟儿子!“那两大瓶腊肉,他一块都还没尝过,想想都难过。 那个肥头大耳的人从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显然对这点薄礼不满意。这时候旁人恭敬的向他递上一张照片,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张原惊得心都快跳了出来。那张照片不用看他都知道是他的妻子江萍,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他们搜了去。张原想扑过去把照片夺过来,可是他已被他们钳制着无法动弹。 张原看到一张满是横肉丑陋的脸,两只小眼瞪得老大,放着青光,巴不得将照片里的人从里面抠出来。 “好靓的女仔啊!哈哈……” “‘啵!’呵呵……” 看着胖子下流的举动,张原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揍得他满地找牙,无奈被旁边两个人死死地拉住,无法动弹,只是徒劳的踢着腿。眼泪在他的眼里打着转,他忍着不让它流出来。看着张原发怒而又无可何奈的样子,胖子更加得意了。 “哎哟!生气了,是你老婆,还是马子?” “还给我!还给我!……” “想要?可以!拿一千块来换!” “你打劫啊!” “你小子不就是抢劫进来的吗?你的婆娘一千块都不值啊?哈哈……” 张原恨不得将那张臭嘴给撕了。 “什么时候拿钱来什么时候给你照片,你小子可不要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要了啊!呵呵……” 胖子嘲讽的对张原说道,扬着手中的照片,“啵”了一下。 羞耻如虫蚁爬满了他的全身,想着他那张丑陋的脸,不知道每天对着老婆的照片还会做出什么下流的举动。想到老婆娇柔清秀的模样,张原就感觉自己快要爆了!他毫不犹豫的抬腿一脚劈在张飞虎的脑后,张飞虎没注意,一下子被劈倒在地。他像一个被蜇到的疯子,暴跳起来:“妈的!敢打老子!给我上!” 两旁的高个子和刀疤立即向张原冲了过来,像两股风。这两股风撞在张原心中的羞怒上,被硬硬地的挡了回去。恼羞成怒的胖子当然不会就这样罢休,他向人群发出了增援:“给我上!新来的竟然动手打起人来了,根本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大家给我狠狠地揍,给点颜色瞧瞧,不然以后还不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除了进了澡堂的人,余下的听到胖子的话,大多涌了过来,只有少数胆小和新来的人拿着毛巾和桶远远的看着。 张原的周围一下子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张原看着他们像黑色的潮水朝自己涌来,恐惧占据了刚才的愤恨,他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被逼到一个角落里,四周都是人影,那些影子交错在他的面前形成一座黑色的山。拳头、腿像雨点一样朝他落了下来,眨眼间那座黑色的山将他压在了下面。 头顶的雨不停的砸下来,忽然间他感觉到自己正在缩小,缩小到自卑、遭人唾弃的童年。小时候在学校里他永远是穿得最破旧的一个,那些五颜六色的零食,他从来只能羡慕的看着别人吃。一天,张原从地上偷偷捡起一颗别人吃了一半的白兔软糖,看起来好好的,很诱人,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刚送进嘴里,还没品尝出什么味道,就被同桌发现了。他高声对周围的同学嚷道:“快来看啊!张原吃了我掉在地上的糖!哈哈……”这么一喊,张原的神经崩紧了,含着糖闭着嘴巴不敢动。他僵在那里,周围的同学纷纷笑起来,并要他张开嘴巴。张原摇着头,眼里流露出乞求的神情,他的这一举动不但没有得到大家的同情,反而激起了大家的更浓的兴趣。大家纷纷上前,无数张手贴在他的脸上,要掰开他的嘴巴。张原死咬着嘴唇,不肯屈服。有人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巴掌和脚落在他的身上,一同落在他身上的还有嘲笑:“不要脸!乞丐!垃圾!呵呵!哈哈!……” 羞耻和自卑紧紧的箍在他的头上,那些嘲笑的回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回响在张原的耳边,像魔鬼紧追不舍…… “啊!……”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呐喊,趴在角落里的张原猛的站了起来,如一头发怒的猛兽。他看不见眼前的人是谁,也听不见周围人的声音,只知道挥舞着拳头,将压在自己身上的羞耻和自卑击碎。 黑色的人山散开了,不一会儿又涌过来,一波接一波,没有尽头的,像黑色的潮水。不知打了多久,张原感觉天昏地转,视线被黑色的幕布遮了起来,几条银丝在眼前游走。身体好像泡在盐水里,嘴里是越来越浓的咸味,眼前都是晃动的黑色的人影,他已辨不清方向。就在他快被眼前黑色的潮水淹没时,有人慌张而压抑的喊了起来:“林队长和老鹰队来了!” 第七章 胖子丢了个眼神,人群都立刻停止了打斗,竟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警服的人来了,手里的水枪没派上用场。 经过一番审讯,结果是:无故挑起事端,打架斗殴,严重影响和破坏了02室的团结和荣誉,鞭打四十,外加‘烤羊肉’,扣掉以后两颗星的奖励(一种由劳动积分累计换成的减刑嘉奖)以示惩戒!“林队长像地狱里的阎王,数着张原身上的一条条罪名。那些话如一阵吹进张原耳朵里的风,他听见了声音,却不知说的是什么。 直到两个武警架着他往外走时,张原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被拉出去受罚。可是他没有错,他们这样做不公平!他不甘的吼叫和拼命的挣扎起来。 “给我老实点!” “妈的!叫魂啊!”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那些人似乎往死里打,张原只感到一阵巨痛朝小腿处漫延开来,痛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听到“咯嘣咯嘣”好像骨头断裂的声音。腿好像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打两下就装死!” “啪!”一声清脆的鞭子落在张原的身上,一股钻心的痛,火辣辣的,那一块肉像被什么东西撕去了一般,痛得他七窍出烟,忍不住大声惨叫。打到后面,张原嘴里只剩下“哼哼”声,已没有了知觉。后背一片殷红,已是血肉模糊。张原感觉不到背上的肉,仿佛都被撕去了一般,只剩下骨头。 四十鞭过后,张原已是奄奄一息,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但是这一切还没有完。 “滋……”随着一道蓝光闪过,电棒落在了张原血肉模糊的背上,发出肉被煎烤的声音。一阵白烟飘过,背上已是紫黑一片。这就是所谓的“烤羊肉”。张原发出本能的惨叫,他已感觉不到痛了,仿佛脱离了肉体,魂魄向天外自由的天空飞去…… 旁边的几个武警一脸兴奋的微笑,眼前的情景一定使他们平淡的生活又多了一点乐子。特别是旁边两个执刑的武警,咬着牙,使劲的挥着手中的电棒,兴奋得满脸通红。要不是张原晕了过去,他们肯定还想继续下去。 等张原睁开眼睛已是深夜了。屋内一片漆黑,疼痛把所有的睡意都赶跑了。他望着漆黑的牢房,感觉陷在一个黑色的湖里,睡在黑暗中的囚犯,是浮在黑色湖面上的木头,对岸遥遥无期,他们在里面慢慢腐烂。 张原感觉又饥又渴,他想起那两大罐腊肉,不禁咽了咽了口水。他想爬起来看瓷缸里有没有水,挣扎了半天,眼看着就要爬起来,可是最后一刻,疼痛还是将他打败了。他趴在床上满头大汗,拉出床底下的脸盆,将里面那一点点水往嘴里倒,几滴水滑入口中的那一刻,两行热泪随之滑了下来。很多往事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击碎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这让他感觉身上更痛了,刚开始只是感觉到后背和臀部火燎一般的痛,到后来,张原感觉左小腿处内部时刻被刀割被钢针扎般的巨痛。 张原忍着痛上工。他以为腿会慢慢地好起来,结果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疼痛和肿胀起来。张原舍不得花钱,更害怕因为耽搁而扣掉积分,就一直硬撑着。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点止痛药和消炎药。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张原上工,忽然感觉眼前飘过一团乌云,感觉像掉进了一个黑暗的窟窿…… 等张原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务室了。他看到自己的腿上缠着绷带,打着厚厚石膏和夹板,使他的腿看起来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可怕的猜测闪过他的脑海:他的腿残废了! 可是漫长的十五年才开始啊,张原抱着头,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悲恸。他想问一下医生,好证明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可是除了送饭的事务犯,没有见着一个人。 下午两个面孔熟悉的武警和林队长便出现在他的面前,要他签一份关于他患小儿麻痹症的证明。他的腿从此判了死刑。 第八章 得知张原判了十五年的消息时,怀孕三个多月的江萍正背着一袋干薯,准备背到楼顶上去晒。走到二楼的楼梯时,忽然听到张原的妹妹慌张的说出这个消息。外面的阳光突然的变得像明晃晃的刀子,刺得眼睛生痛,视线里的东西一下子模糊起来。忽然,一脚踩空,她直直的从二楼摔了下去,没有任何声响,像一团棉花从空中飘落下去,轻轻的,没有份量。一片黑云朝她袭去,她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江萍扭伤了腰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令人惊讶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竟然安然无恙,仿佛顽强而执著的要来到这个世界。 张原入狱后,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抄走了。那些人走后整间屋子已是一片狼籍,空堵四壁,没有一样值钱和像样的东西了。江萍觉得是她回报张原和这个家的时候了,生完孩子,便只身南下打工。 祸不单行。在坐火车的途中,疲惫使她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提包早已不见踪影。那一刻,江萍感觉心里原本稳实的地方漏出一个大洞,无边的恐惧像风一样往里灌。 火车站坐落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江萍的心里直发凉。可是,这时回家已成了一个奢侈的愿望。 江萍混在候车室里的那些旅客当中,虽然身在人群里,却感觉在一个孤岛上,周围是无边的潮水,随时涌上来将她淹没。她甚至害怕自己睡着,害怕自己一觉睡来,再次一无所有。好在她带的吃的东西比较多,不至于挨饿。 江萍最终坐上了一辆三轮车,冲出了那座孤岛。当然,她没有钱给车费,恼怒的车夫甩了江萍一个响亮的耳光。江萍一阵目眩,一个趔趄倒在路边的一堆垃圾上,一只手撑在一块烂掉的香蕉皮上,一群苍蝇一哄而起。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江萍忍不住恶心的吐起来。车夫见状,这才骂骂咧咧的踩了油门,车屁股一翘,放出一个冒着黑烟的屁,跑了。那个屁变成一个巨大的魔鬼冲向江萍,喷了她一脸的轻蔑和嘲笑,然后冲向天空,散了。 原本江萍还想着找一份文员或坐在办公室的轻松的活,可是现在,没有身份证,没有毕业证,别说找份办公室的活,就是找份工作也是难于登天。忙碌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一份工作,既管她把要求已降到最低。 夜色黑下来,江萍又累又渴。街道上三三两两的城管拿着警棍像只猫嗅来嗅去,寻找目标。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成了四处逃窜的老鼠,试图找到隐蔽的出口。一道电光闪过,一个离江萍不远的目标被发现了。她清晰的听到两根电棍扑向那个无力反抗的人,厉声吼道:“暂住证!”“身份证!”声音如惊雷将平静的夜炸开。躲在暗处的江萍吓了一大跳,她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他们下一个目标,吓出了一身冷汗,趁着他们还没注意到她,赶紧溜走。江萍听到背后传来虚弱的哀求声和“电棍”不耐烦的怒斥,接着便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和哀嚎。江萍一边跑一边紧闭着双眼,不敢想象,那个被抓住的流浪汉会一个什么样的下场,是抓进所里,还是关进收容所。一但进了那些地方,没有钱,可不是容易出来的。 东躲西藏了大半夜,江萍躲进了一个废品站。估摸那些“电棍”不会追来,才放松了神经。这一放松,空气中腐臭的霉味便没头没脑往江萍的鼻子里钻,它像一条蛇不断往身体深处游去,从喉咙到胃里到肺腑,江萍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想吐可是吐不出来。她已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早已是空空如也。她坐在一堆废纸壳上,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天晕地转,天上的星星都围在她的头顶旋转。末了,她的脚底下像踩着一朵云,突然这朵云失去了重量,她的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舒适的躺在一张华丽的床上。她警惕的坐起来,看看四周。屋里的装饰算不上这豪华,但都很精致。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媚态的女人,脸上有着献媚的笑,恰到好处的端着一盘美食进来。盘子里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还有一些小巧的糕点,它们刺激着她饥饿的胃,她无法抗拒。吃完那碗面,江萍哭了,那个女人脸上却没有表情,只是递过来一堆干净的衣服。江萍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当她从浴室出来,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意识到从此她欠那个女人的了。 江萍看着女人媚态的笑,那种神情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做的工艺品。这种眼神令江萍有些不寒而栗,让她想起养母见到她时相似的眼神,那种感觉仿佛她的身上已刻上属于她的烙印。 第二天,那个女人便把她带进了夜总会。她一再强调自己不进那种场所,但女人用一句“只需陪客人喝酒就行了”将她推了进去。她被逼到角落,没有选择的能力。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陷阱,她只是其中的一只猎物而已。 第九章 疼痛折磨得张原怎么也无法入睡,他想,这一切都是他亏欠江萍的和命运对他的惩罚。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他遇到一个女孩。那天他去庙里玩。那座庙坐落在高山的半山腰上,离周围的村庄有些远,而且上山下山的路都有些陡。若不是什么大节日或初一、十五的日子,平时庙里都很清静。只有每当果树成熟的季节,有一些淘气的孩子去偷果子吃。除此之外,庙里总是很幽静。看庙的只有一个老和尚,若不是人们来敬香的日子,便到旁边的田地里劳作。那天张原去的时候,庙里空无一人,老和尚大概到田地里劳作去了,周围显得格外清静。 一切仿佛是命运的安排。 逛了一圈,张原觉得累了,便爬到庙后面窗外的一棵大樟树上,想打个盹。张原刚眯起眼睛,便感觉到有人走进了庙里,他没在意,以为是老和尚回来了。没过一会,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张原并不奇怪,这个时候来拜佛的无非是家里出了点什么事,来求平安的,念叨的无非是家人安康,四季发财之类,他闭上眼睛继续打盹。也许是周围太过于安静,既管那女人的声音并不大,但是那些声音仍然爬进了张原的耳朵。听了几句张原便睡意顿无,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起来。确切的说那个女孩的声音,语调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单纯。 她是个为情所困的少女。 “我想我爱上了一个人,他有着英俊的相貌,潇洒的谈吐,文雅的举止……他的一切都时刻缠绕在我的脑海里。只要一想到他,我的心里便流淌着欢乐的泉水,我的生命也因此鲜亮起来。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他,这种思念折磨得我快崩溃了……” “……他使我感觉生命真正的开始,对他的思念甚至赶跑了多年来怎么都治不好的嗜睡症。我思念着他,热恋着他,甚至想着跟他一起逃跑,永远离开这里。可是这种想法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感,我是养女,也是‘童养媳’,等到明年我职高毕业满十八岁,我就要嫁给养母的大儿子江建军。虽然我不喜欢养母的儿子,但毕竟是他们把我养这么大,供我读书……我恨过他们,因为经常打我,骂我,但也是因为我太贪睡,至从我不再嗜睡,他们都很少再打我……” “……是他改变了我,我也因此更加疯狂的思恋他,这种疯狂的思恋让我激动不已,也让我更加的痛苦,我想见到他,但又害怕看到他。是他唤醒了我,让我感觉到了生命的快乐,我多么希望他来到我的身边,依偎在他的怀抱里,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这种幻想几度让我无法控制自己……” “……慈悲的菩萨,请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怎样才能减轻我的痛苦……” “……这是我忏悔,也是我的祈求……” 这段话很长,断断续续充满了矛盾,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带着隐约的哭泣。语调里充满了哀怨和忧伤,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也许正因如此,张原觉得这段自白比小说里任何类似的叙述都要真挚、炽热!这是一个多么深情、善良的女孩啊!张原不禁感叹。他悄悄滑下树,透过窗格,他看到一个瘦弱苍白的女孩,那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满脸泪痕,跪在草垫上虚弱的样子,让人心疼。 女孩无助的望着头顶高高在上的菩萨,但是菩萨紧闭着嘴唇,漠然的看着她。张原无法得知女孩是否从菩萨那里得到了什么启示,但是看到她起来的时候显得轻松了许多。她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庙宇,显得信心满满的样子。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样子让张原更加心疼起来:把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寄托给菩萨,可以显现她是多么无助!他看着女孩一点点的从视钱里消失,心底涌起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 从那以后,生活仿佛变了味,变得无趣起来,吃不香,睡不好,失魂落魄一般。脑海里总会想起那个女孩的模样和一举一动,耳朵里总回响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这些使他迫切的想再见到她。可是他对她一无所知。张原住在这座山的另一边,路途并不遥远。于是他天天跑到庙里去等她,盼着她的再次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女孩又出现了。女孩讲述的内容同他那天听到的几乎相同,只是添加了一丝细节。几天后,女孩又来了。张原发现,女孩几乎每隔几天就要上山来,而每次女孩讲述的内容都差不多相似,只是每次增添一丝不同的细节,比如男孩送给她一封情书,一束鲜花等等。张原对这个女孩既好奇,又怜惜,但更多的是为她的痴情和善良而感动。每当看到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的心里便有种被利刀刺得鲜血淋淋的感觉,恨不得自己变成神仙,为她排忧解难,消除心中的烦恼。 张原几乎每天都要到庙里来,风雨无阻。见不到她,就浑身泛力,了无生机。见到她,就容光焕发,激动异常。渐渐地,他把自己融入了女孩所描述的故事情节里去了,他想象自己是女孩倾情的那个英俊少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模仿着女孩所描述的样子。每次女孩讲到男孩送她什么,他就回去照着女孩所描述的那样去准备那些礼物,有时找不到女孩所描述的那些东西,他便找一些相似的替代品,然后在幻想里将它们送给女孩,并想象女孩收到那些礼物时的开心神情。力极做到和女孩描述的一模一样,仿佛他就是女孩所痴情的少年,乐此不疲。难道他爱上了她了吗?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行为,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疯狂。 他爱上了女孩,他完全陷入了女孩所描述的角色里,并试图在现实中像女孩爱男孩一样爱她,这种想法让他狂躁和兴奋不已。 一天下大雨,女孩被困在庙里。那场持续了很久,一直没有停的意思,可是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却停了下来。这样一个黑夜一个女孩子回家是危险的,张原决定跟在女孩后面,当护花使者。他小心翼翼的跟在女孩后面,黑暗和树丛成了最好的掩护。天色越来越黑,他跟在女孩后面的距离也慢慢缩短。快下山的时候,他甚至不再躲藏,直接跟在了女孩的后面。他和女孩进入通向村庄的小路,慢慢走进了村子,可以看到不远处闪闪烁烁的灯光。张原变得紧张起来,他因为兴奋和恐惧激动得快控制不住自己。他和女孩只保持十多米的距离,他们走过一个村子,又进了另一个村子,他不知道女孩的家到底有多远,原本他只是想把女孩送到家就算完成计划。可是当他们走在寂静的小路上时,他禁不住开始想象着拉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的美妙感觉,沉浸其中。好几次他想喊她,但是又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快步跟上女孩时,他清楚的听见女孩说话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听到这句话张原浑身一颤,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女孩慢下了脚步。他才相信那是真的,他也应该知道女孩所说的“你”是那个英俊少年,可是那一刻,这个念头只在张原的脑海里如流星般划过,他就相信了自己就是女孩所说的那个少年。他激动的靠近女孩,并肩走在一起,彼此都没有话,他是不敢说,女孩怎样想他就不知道了。后来他抓住了她的手,他都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驱使他这样做。他发现她并没有挣脱,心里便安定下来,女孩的手冰凉而湿润,像一条滑滑的小鱼,他紧紧的抓着,似乎害怕她会从他的手心里滑走。 他们已经走进了村子中央,他感觉到女孩的脚步慢下来,身子一点点向他靠近,他一下子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猛然地,他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把女孩紧紧搂进怀里,开始深情地吻她。这一大胆的动作吓了他一跳,之前他并没有想要这样做,可是他总觉得女孩身上有一股魔力引导着他这样做。他吻女孩的额头、眼睛、脸颊,最后才迫不及待地含住了女孩的唇,他吻得那样轻,仿佛怕吻痛了她。有股甜甜的东西流进了他的肺腑,他情不自禁的吸吮起来。他感觉到女孩热烈的回应,女孩是爱他的!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倒在了一堆草垛上,也不知道是如何进入了彼此的身体。张原感觉身体里涌起一股洪流,他随着这股洪流进入一个奇异的世界,周围到处一片温暖花开…… 直到他吻到女孩脸上的泪水,他才猛然惊醒。他不敢多想,只紧紧地抱着女孩,吻着她脸上的泪水,仿佛害怕她在他怀里消失一般。女孩渐渐安静下来,周围一片寂静,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天空,幽幽的发着光。女孩在他怀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天快亮的时候,他悄悄地走了。他害怕女孩一但发现他不是她心中的那个英俊少年,而惊恐的样子。他不想失去她,所以离开她。 张原以为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在庙里看到女孩,天天到庙里去等,可是女孩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没有了她,他的世界一片灰雾,失去了所有色彩。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的虚空和无奈让他茫然失措。他想去找她,可是却没有勇气,倒不是因为怕她的养母和她养母的哥哥,而是他不敢面对她。 第十章 那个媚态的女人又出现在江萍的面前,她的出现如一把锐利的刀又在她裂开的伤口上划上一刀,那些渐渐平息下去的疼痛又陡然的尖锐起来。她说过她只需陪客人喝酒就行了的,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把锐利的刀向她刺下去。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甚至连举起一把刀的力气都没有,她被击倒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她将沉入一个大染缸,和那些女孩一样,抹去属于自己的本色和模样。 江萍感到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困,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最后不得不整天躺在床上昏睡。仿佛累极了从来没有睡过觉一般。江萍怀疑自己的嗜睡症又发了,这种病在她十七岁以后就没有发过了。如今,这种怪病像一阵疾风卷着旧日的尘土又席卷而来,在那个黑色的旋涡里她感觉自己又滑回了童年。 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啊,在她少时的记忆里,除了上学、吃饭,一回到家,她便不自觉的朝床走去,倒在上面,昏昏睡去,叫都叫不醒,或者叫醒又沉沉睡去。奇怪的是她在学校时可以克服这种困乏,而回到家时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有时,她也想极力克制自己,想帮家里干些活,可是床似乎有一种魔力,招唤她,诱惑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她看见床在她眼前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床成了她的身躯,上面厚厚的铺着白色的鹅毛,软软的,像老奶奶的头发,她忍不住想去依偎。一种温暖的声音呼唤着她,告诉她,那里是温暖的,安全的,她便迷迷糊糊的倒下去,那无法克制的困顿和疲惫感像魔鬼附在她的身上,怎么都无法摆脱。 为此,她没少挨父母的打和咒骂。特别是农忙季节,她身上的伤总是布遍全身,密密麻麻,往往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父亲只要看到她躺在床上,便拿鞭子狠狠地抽。到后来,只要父亲和母亲不顺心,便随手操起旁边的棍子、绳子、扫帚抽她,也不管她有没有躺在床上了。可是她并没有因为父母的打骂而克制自己,而是更想睡了,睡意更浓了,仿佛故意和父母作对似的,他们越打她就越想睡。 她越来越想睡,仿佛吃过安眠药一般,有时她都担心自己一但睡去,便无法醒来。同时她又期望这种结果,可是这种期望她一次也没有得逞。她不愿看到父亲和母亲,不愿看到任何人,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一个养女,一个多余的人。 她还记得生母把她送到养母家里的情形,母亲赌气似的把她往一个陌生女人的怀里推,仿佛丢掉一个包袱和令她惊恐不安的东西一样。她看到母亲脸上涌现轻松的神情,甚至是隐约的高兴,心里原本涌起的恐惧,忽然变成了一种令她更加惊恐的陌生感。这使她忘记了挣扎和悲伤,她甚至没有拉母亲的衣角和哭喊。她眼睁睁的望着母亲的背影绝然的越走越远,不相信在视线里走远的人是她的母亲,那是另外一个女人,是一个陌生人,所以她还会回到疼她的母亲身边,没有必要难过、悲伤。 那年她五岁多了,母亲为了让养母收下她,谎称她刚满四岁,由于她个头矮小,那女人也就没有怀疑。养母自己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最小的儿子也上了小学五年级,所以对江萍的到来是欣喜的。本来他们还对抱养的女儿心存芥蒂,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怕没有血缘的那颗心捂不热。可是看到江萍对亲生母亲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难分难舍和哭闹,于是断定这个女娃不会认生会好养,心里大喜,决定今后把江萍当自己的孩子养。 直到母亲在视线里消失,江萍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在她眼里,那个消失的女人只是一个陌生人,她相信母亲一定会来接她。就如每当家里忙的时候,母亲把她放在邻居的家里照看一样。于是,她等啊等啊,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不见母亲来接她的影子。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可是心里一天天害怕起来,直到她所盼望的明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知道母亲再也不会来接她了。积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在养父狠狠揍她屁股的那天爆发出来,从此,母亲在她的印象中变成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形象…… 转眼两年多过去了,她上学了。她原以为两年的时间已让她淡忘了母亲,可是上学那天当养父把她往一堆陌生人里推的时候,母亲的影子豁然的闯进了她的脑海,占满了她的记忆。她幼小的心灵上像被什么东西烙了一样,猛然的痛起来。她一反常态,歇斯底里的哭喊起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那样的想念母亲,心里深处从没忘记过母亲。从那以后,对母亲的思念便与日俱增。直到一天,她一个人偷偷的从养母家里逃了出来,凭着记忆,她找到六里外的家。 她是多么高兴和激动啊,她那样急切的叩着熟悉的家门,可是那扇门怎么也敲不开。她哭着喊着母亲和父亲,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她听到自己恐惧而悲痛的哭声在旷野里回荡,像个孤魂。 那年她七岁多,小小的她哭倒在自己的家门前,像只孱弱的小猫倦屈成一团。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一家人早在一年多前搬了家,远得她找不到的地方,目的是为了避开她。小小的江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已是一个被人丢弃和遗忘的孩子,她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母亲再也不要她了。 那些天她总缩在被子里哭,哭累了就睡觉。她不明白母亲和家人为什么丢弃她,而且那么狠心。 从那以后,七岁的她眼睛里便露出一个遁世者的神情。她的养父养母见此对她宠爱了一些,试图取代她母亲在她心中的位置,变回从前乖巧的她。可是这些只是徒劳,她甚至连爸妈都不叫了。从前她以为母亲会来接她,所以取悦他们,可是现在,她是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她什么都可以不顾及了。他们对她的冷漠失去了耐心,由从前的怜惜变成了憎恨,打她,骂她,可是她像块石头,没有反应。她唯一的嗜好就是躺在床上发呆,睡觉。 现在她又回到了那种状态。感觉这个世界除了床之外,没有地方没有人能给她这种安全感和温暖。有时候她自己都弄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什么时候是在睡梦中。 在迷迷糊糊中,她感到冷!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寒冷剥去了所有的生机,只剩下茕茕孑立的她,她感觉自己像蜡烛一样快要熄灭。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凄凉的在风中呼喊着,乞求有人来搭救她。这时她看到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朝她走来,她以为是张原,不禁欣喜的朝他奔去,可是当她看清他的面孔时,不禁惊得叫起来,是那个英俊的少年!四年了!和张原在一起的四年里,他从来没有再来找她,她以为自己忘了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又闯进了她的世界,令她措手不及。 她使劲掐自己的肉,好让自己清醒过来,确认不是在梦中。她感觉到痛,很痛,说明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原来她从来不曾忘记过他,他一直藏在她的心底深处。 他总是会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正站在那里,那样温情脉脉的看着她,眼里是一潭清澈的深情,她不由得陷了下去…… 四年了,她的心里堆积了多少想对他说的话,可是当她站在他的面前,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里百感交集,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在那片残酷的空白中,她找不出那一句话是最想和他说的话。突然间她体味到世事无常悲悯的味道,在她心里堆积了多年的泪水奔涌而出,她想扑进他那温暖的怀里,可是这时门突然被人粗暴的推开了…… 第十一章 他不应该这个时候来看她来找她,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身份低贱,遭人唾弃的女子,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一个肥胖的身躯走了进来,她无奈的看着那个英俊少年缓缓的朝门口走去。短暂的相遇,她还来不及体味,他就再次离开了她的世界,那种离别的惨痛和凄凉又包围了她。她想去拉住他,可是那又怎样呢,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和自由,她无法选择。她只是一个低贱的女人,她已不配爱他,没有资格拥有他的爱。央求只是自私和卑贱的行为,就让她保留最后一点自尊吧! 她无奈的闭上眼睛,可是脑海里想的全是他。她是多么的爱他!可是世事无常,花开花落,命运不肯对他们网开一面。他们的爱才刚刚开花,却遭到了一场暴雨,将所有的一切都冲去原本的面目。她不会忘记十七岁那样的相遇,他微笑着向她走来,她的心跳得飞快…… 那是一段如画一般的日子。她更无法忘记她的第一次是给了他的,那个帅气而文雅的少年。 在这个世界上,她不是一个孤儿,却比一个孤儿更加孤单。那一段日子是黑色的,与养母的大儿子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像在等待死刑的宣判。她一天比一天沉默,因为极度的绝望。心里有话却不知对谁讲的痛苦是一种精神苦役。走在喧哗的街头,淹没在人群中,她却茫然失措,她不知道她要走到哪里去,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一个多余人,她开始想到死。然而她不甘心。 她多么想逃到男孩的怀里,在他温柔的慰藉里歇息。可是男孩是那么优秀,帅气,优雅,而且刚上大学,他的未来盛大而美好,这样一个优秀、阳光明媚的男孩是不会看上她的。她想把自己弄得忙碌起来,忙着读书,忙着干活,这样她就没有时间来想他。 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他的样子无时无刻不纠缠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如,她日渐削瘦起来,可是思念有增无减。没有一个人倾听她心底的绝望与煎熬,她的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闷得她喘不过气来。抑郁之中她想到了去求神!每次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什么要事,村里人总要去庙里去求神,乞求一家人的平安与财富。渐渐地,求神成了她的寄托。 命运让她遇到了他。 那天,她照样去庙里,回来时却下起了雨,阻断了她回家的脚步。那一场雨似乎预示着会发生什么,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会在那个时候遇到他。 其实下山的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他,刚开始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邻近村子的一些坏蛋。可是下了山直到进了村子周围都亮堂起来,他都没有靠近她,只是远远的跟着。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可是他是谁?为什么在后面跟着她,她一时找不出答案,只是加快了脚步。 她发现后面的人也加快了脚步,但还是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们已经走到了村子的中央。这时她察觉他缩短了与她的距离,心不由得跳到了嗓子眼,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似乎并没有恶意,如果他想对她做什么的话,他应该早就行动了,而不会等进了村子,容易被发现的情况下再动手。她猜想他会一直跟着她,但是不会对她做什么。 她的猜测果料没有错,他们走过了一个村子又进了另一个村子,后面的男子仍然默默地跟着她,没有什么举动。但是她看得出来,他想靠近她,想和她说话。走出这个村子,前面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家了,她实在猜不出身后的男子是什么人,对她有什么企图,但是她不想就这样被人莫名的跟着,到家了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好奇的心理迫使她想揭开这个谜底。 她首先在脑海里把熟悉的人一一揣测个遍,明显他不是熟人,如果是她熟悉的人不会这样沉默不语的跟着她,但明显也不是陌生人,最后她得出结论:是她认识但是还不怎么熟络的人。相反对身后的男子也是同样的关系。会是谁呢?江萍第一反应便是那个英俊少年!她有这种预感。他一定也同她一样暗恋自己,不敢对她讲和表白,所以这样偷偷的跟着她。她有这个自信,虽然这种自信没有源由没有根据。想到这里江萍便激动得快要流泪,她迫切的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他。她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等男孩再次缩短距离,和她只有几米远的时候,她鼓起勇气试探:“我知道你会来的!” 说完这句话,江萍便浑身瘫软,她多么害怕身后的男子是另外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听了没说一句话,而是朝她走了过来。她的心跳得快开裂开,她冰凉的手猛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那一刻,她幸福的快要眩晕。直到他们的嘴唇吻在一起,到后来他们倒在柴垛里,她都昏昏糊糊的,仿佛在梦里一般不真实,可是她又是那样真实的躺在他的怀里。借着月光,她看到一张英俊帅气的脸,那是张令她魂牵梦索的面孔…… 敏锐的养母马上从她身上发现了事情的踪迹,将她关了起来,打得她遍体鳞伤,对她百般羞辱。可是她不后悔!当她得知养母一家取消了她和养母的大儿子江建军结婚的消息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随后的日子,他们像卖黑奴一样,急着找婆家,想把她踢出家门。她无所谓,那个家她早就不想呆了。原本,她心里对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还心存愧疚,可是这件事让她彻底明白她在养母家里的位置和作用,他们主宰着她的命运,她像玩偶一样满足他们的需求,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愧疚感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他们互不干欠了。 现在,她自由了,没有了愧疚感,便没有了束缚她的东西。她急着去找他,那个英俊少年,现在他是她生命的全部。可是,她没有想到,她会永远的失去他。 她无法逃脱养母的手掌,她尝试过反抗,可是每次都被养母抓了回来。她想如果养母干脆不管她该多好,可是她偏偏要摆出一个慈母的姿态和模样,把她硬生生的塞进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仿佛那样是给了她莫大的恩惠,尽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命运如此不公!她常常哀叹。但是后来她发现命运总算待她不是太薄,她遇到了张原,一个深爱她的人。为了爱她的人,她强制自己不去见他,想他。他们注定有缘无份,不能在一起走完生命的历程,世俗里有那么的规矩、忌讳、限制和流言蛮语。他应该知道自己是多么爱他,思念他,可是世俗却要求她做出与之相反的言行。 当她得知张原被抓了,判了十五年时,她的心里狠狠地痛。她说不出那种感觉,不仅仅因为张原爱他的缘故,那是一种模糊的痛,仿佛她失去的是英俊的少年,那只是一种离别的惨痛。她已失去太多,她害怕这种感觉,一个人无依无靠。 不,他不能走!她已错过了他,不能再错了!她浑身打了个机灵,从床上弹起来,撇开那个向她靠近的肥胖躯体,向即将走出门口的英俊少年奔去。 “嘣!”她生硬的撞在一个画框上。原来,那个英俊少年,温情脉脉的望着她的少年,只是一幅放在墙边,还没有来得及挂上同真人大小的油画…… 第十二章 这个女孩就是江萍。后来张原出去打工了,再见到她已是一年后了。他几乎都快认不出她了,她神情恍惚,头发蓬乱,身上到处是隐约可见的淤青,身上早已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清秀与聪慧。原来她的养母当她回家时就发现了事情的踪迹,他们对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打骂,甚至羞辱。她甚至连“童养媳”的身份都没有了,养母的大儿子不再要她了,她在家里连一个丫环都不是,只是一个多余人,一个出气筒。养母家里人只想着早点把她嫁出去,早点把她撵出那个已不需要她的家。可是村子里都知道她是只“破鞋”,所以几乎没有提亲的人。这样一来,养母一家人更是把所有的气都撒在她的身上,恨不得马上把她踢出去。 他没想到他离家之后发生了这么变故,江萍受了那么多的苦,看到她憔悴的模样,他的心都碎了。然而这一切都是他的怯弱造成的,他痛悔莫及,整日陷入自责和悔恨之中。他央求母亲去提亲,给他做媒,可是他母亲早已听说江萍是人们口中唾弃的“破鞋”,说什么也不愿意娶这样的一个儿媳妇过门。母亲不同意,张原就一直跪在地上,直到心慈的母亲答应为止。 事情到此也算如人愿了。婚后张原对江萍百般疼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弄疼了。既管如此,张原仍觉得欠江萍太多。他想给江萍幸福和快乐,可是江萍怀孕后,他连买点肉的钱都紧巴巴的。一家人住在还是祖父在的时候建的黄土房子,有天井,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整个屋子都灌满了风。冬天,屋里冷得像块冰。家里除了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几乎再也没有其它的家具。由于没有衣柜,那些衣服都装在蛇皮袋里挂在墙上和屋梁,给人的感觉整间屋子像挂满沙袋的练身房。盆盆碗碗更是摆满了不多的空余地面。 对江萍,张原心里总有一种亏欠感,他不想她跟着过这种贫苦的日子。 张原的兄弟姐妹众多,六个。为了使张原兄弟姐妹几个健康的成长,张原的母亲吃尽了苦。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以一年一个的频率相继来到这个贫寒的家,张原的母亲没有奶水,哺育对于她来说是何等的艰难。张原还依稀记得,隆冬深夜,母亲总要起来无数次,一张床睡几个婴儿,一听到哭声就要起床,还要定时喂玉米糊。母亲的手脚都冻僵了,有时候匙子掉在地上都没有知觉。那时候,他们几个特别喜欢尿床。母亲总是把睡得暖和的地方给张原他们睡,自己睡在他们尿湿了的地方。等一下,又尿湿了,母亲又把张原他们放在她已经用体温烘干了的地方,自己又睡在张原他们尿湿了的位置。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把张原他们拉扯大。 在张原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坚强的人。他知道母亲其实是单薄的,父亲走后,张原下晚自习后常看到母亲半躺在床上缝补衣服,脸上隐约的泪痕。那时候,张原便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母亲的支撑力。张原见不得母亲的眼泪,见不得母亲没命的苦干,更见不得别人对母亲有半点的欺辱。懂事的他,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分担母亲肩上的重担。那时候的阿原是个老实、懂事的孩子。可是因为他的个子瘦小,加上没有父亲,常遭到村子里的同伴欺负。 一次村长的儿子又和他打了起来,事情的原由,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最后的结果是他的脸被划出了好几道血口子。回到家后,阿原的母亲很心疼,便拉着他去村长家评理。村长不但不就事评理,还同阿原的母亲争论起来,争吵中把阿原的母亲一把推倒在地。阿原的母亲本来身子就弱,这一推半天没起来。看到倒在地上的母亲,所有的血都一下子冲到了阿原的头顶,他冲上去朝村长的鼻子就是一拳。与此同时,他看到村长的儿子发疯般的将母亲的头发抓在手里狠命的撕扯。阿原的心就在那一刻狠了起来,他抓起地上的半块砖头就冲了上去,村长儿子的头被打了个窟窿血流了一脸。那一刻,阿原顿悟到,穷人总是被那些欺善怕恶和有钱有势的人踩在脚底下的,不管你有理没理。那一架,逼出了张原的勇气和胆量,不甘被人欺凌的男子汉气概。从那以后,阿原就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再后来成了村里最能打架的人。 时间长了,张原便对自己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仿佛自己从来就是一个“王”。可是,他家里依然贫穷。有时去放牛,骑在牛背上的时候,他总会想,要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元宝”就好了,那样母亲就不用那么累,而妹妹和自己就可以继续上学了。他看不惯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一脸高高在上,瞧不起的神情。他对有钱有权的人有着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憎恶,在他的眼里那些人几乎都有一副丑恶的嘴脸,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本质没有区别。 穷人永远是被别人瞧不起、嘲弄的对象。张原怎么都忘不了,每到开学的时候,母亲到亲戚家低头哀求别人的借助。母亲从来不让他跟着她去,可是他仍从别的伙伴的描述和嘲笑里得知母亲隐忍的样子。 “求求你!再借给我点吧!我帮你犁田!……”那些伙伴们夸张地一边描述,一边夸张地摹仿着母亲的动作。 张原似乎看到母亲眼中隐忍的泪水,和卑贱的哀求别人的情景。这个时候,张原心里总感觉内脏被什么东西撕裂般的痛。他恨!恨那些薄情寡意的亲戚!恨那些世态炎凉的人们!恨那些以权仗势的人!他恨不得扒掉身上贫穷这件被人嘲笑的外衣。 贫穷使他总觉得对江萍亏欠得太多,他对她的好总觉得弥补不了对她的伤害。且不说她被养母和他的哥哥(未婚夫)的抛弃和旁人的中伤、指责,最重要的她失去了她心里最深爱的人,那个英俊少年。想想都觉得自己懦弱无能、丑陋罪恶…… 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不想江萍再跟着他还过着一种被人欺凌的生活,成为母亲的影子。他渴望江萍和母亲受人尊敬,过上安乐、幸福的生活。他寻思着发财的机会,他不相信有钱了,谁还敢欺负他们家。他的内心深处一直藏着这种愿望,直到江萍和他未来的孩子的来临,加迫了他实现这种愿望的渴望。为了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和未来的幸福生活,张原决定铤而走险,抢了城里一个富人家里的巨款。 张原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那些钱对于那些富豪来说,只不过牛身上的一根毫毛。况且那个富豪是个当官的,谁知道他的那些钱是不是从他们这些穷人身上榨取和收刮的。他只是痛悔他的入狱给妻儿和母亲所带来的伤痛…… 第十三章 江萍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是在梦中,还是在梦中醒着。只感觉累极了,很想好好睡一觉,没人打扰,睡个饱。可是她睡不着,但是她又不愿意睁开眼睛,她不愿看到自己丑陋的身体,不愿看到周围粉饰着高贵的环境,不愿看到目光所触即的一切……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拿着鞭子、木棍向她抽来,那些鞭子、棍子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痕,可是她感觉不到痛,依然昏睡,不愿醒来。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进她的耳朵:“……你这个懒猪,破鞋,骚货,整天吃了就知道睡,你怎么不去见阎王爷?老娘养你成人,供你上学,那点对不住你了,不要脸的竟然在外面搞男人,真是像你妈……你妈是个骚货,生了你,你也是个骚货,真是有种像种,贱人!不要脸的东西!……” 声音由远及近,到后来成了嘶破喉咙的叫吼,她不由得用被子捂住了耳朵。可是这样根本不管用,那些声音源源不断的传进她的耳朵,夹杂着跺脚声和刀子剁在粘板上的刺耳声,像口大钟贴在她的耳旁嘶鸣。她的头剧烈的痛起来,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掀开被子,想跑出这囚人的地方,可是不待她迈开步子,那个在她耳边辱骂的女人,举起刀子一边骂一边向她砍来…… 江萍惊起一身汗,睁开眼睛,原来是个梦。可是这又不是梦,梦里出现的情景不过是在养母家那些生活的重复和影子。那段日子早已被曾经幸福的婚姻生活所淡忘和埋藏,可是现在它们又复活在她的梦里,那么真实,亦如昨天。养母那些刻薄的辱骂依然回响在耳边,仿佛刚刚发生过一般,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些如伤人的毒箭一般的谩骂,它们像一个胎记永远的刻在她的身上,让她永远都抹不去自己的身世。 在童年的记忆里从她被送到养母家那一刻起,母亲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陌生人的形象,她怎么都无法忘记母亲把她像个包袱似的推到养母怀里的情形,以及脸随即上涌现的轻松表情。在那次寻家无门后,她怎么都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不要她,甚至再也不想见她。她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人,不愿接触任何人,以致后来养成了嗜睡的毛病。直到后来从养母的辱骂里,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和解开母亲抛弃她的真正原因。 原来她不是父亲亲生的,而是母亲外遇所生的“孽种”。父亲和母亲结婚四年了都没有生孩子,在村子里这种情况是少有的,村子里开始有多舌的人议论起来。婆婆本来就埋怨母亲不能给她继承香火,经村里人一传播,婆婆的埋怨慢慢演变成怨恨了。因为父亲是独子,是她唯一的儿子。而母亲也由从前的忍耐,到后来变成忿恨和不平:不能生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可是她却成了罪魁祸首的犯人。母亲忍受不了婆婆的指责和辱骂,为了发泄心中的忿恨和解开不能生育的谜底,她与邻村的李某发生了关系。就这样江萍就来到了这个世上。 事情败露,母亲对父亲并不避讳,直言她和李某的关系,言外之意是他自己不能生养,怪不得她。父亲对母亲的出轨行为极为愤恨,可是想到由于自己身体有问题而导致母亲的出轨的因素,只能忍气吞声。加上母亲后来再也没有同邻村的李某来往,父亲也就慢慢原谅了母亲。如果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下去也就不会发生什么,可是命运往往爱捉弄人。在江萍两岁的时候,母亲的肚子又鼓了起来,不久就生了一个妹妹。父亲和婆婆开始怀疑母亲又在外面有了男人,可是他们拿不出证据。接着母亲的肚子便一发不可收拾,又添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亲又能生了!这下江萍的父亲对母亲从前的出轨再也不能容忍了,每当看到江萍,就仿佛看到了一道划在他身上耻辱的记号,怎么都无法抹去和忘却。 为了发泄心中的仇恨和耻辱,江萍的父亲开始对母亲拳打脚踢。事后父亲看到浑身是伤的母亲,虽然有些后悔,可是下次,他仍然照样毒打辱骂,甚至不打到她求饶不罢休。渐渐地他都对这样的生活厌倦了,可是他放不下一个作为男人的尊严和耻辱。他让母亲选择,要么离婚,要么把江萍送人,永远离开他的视线。母亲选择了后者,于是她便成了包袱和多余的人,成了别人家的养女。 得知这些,江萍已没有眼泪,那些同感情迸发的眼泪,早已绝望干涸了。她宁愿相信自己是个没有人要多余的孩子,也不愿知道自己在父母的世界里是个被刻上背叛和耻辱以破坏者的身份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她恨母亲,恨那个让她来到世上的男人,恨父亲,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恨,恨,恨…… 她只感到疲倦,昏昏欲睡。想躺下去,一觉醒来便过完了一生。 第十五章 这些都发生在四年前,四年后的江萍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可那冷漠的外表依然没。她像是千年沉睡的冰,有股拒人之千里之外的寒。她姐姐说,她仍在夜总会上班,只上夜班,因为张原和儿子仍需要那些钱,她不得不坚持下去,既管她痛恨这份职业。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闯进了她的世界。 那天,江萍坐在角落里假寐,她习惯了这种方式,拒绝任何人闯入她的世界。事实上,她根本无法入睡,她听见周围的人随着讲故事而发出的“呀!啊!”兴奋的尖叫声,接着是故事结束后习惯性的沉默。接着又是新一轮的游戏,周围那些人像一群蜜蜂在她的头顶盘旋,随时都会有一只飞下来蜇她一下。睡眠总是最好的防护衣,她像尊石头卧在角落。然而她的这种格格不入激起了众人更大的兴趣,她们有事没事便缠着要她讲“故事”。江萍一般不与理会,然而那些人不依不挠,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天,江萍实在是受不了这群变态的女人了,对人群吼道:“够了!你们这样互揭伤口以此为乐的游戏有完没有完?有意义吗?在这个囚牢里,没有人快乐,每个人都绝望、空虚、苦闷,受尽折磨,可是如果我们蔑视痛苦,那么痛苦就会减轻许多。大家可以试着想一想自己最亲最爱的人,想象他就在身边,想象……” 江萍的话使喧哗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一副吃惊的表情,仿佛头顶有只大钟突然响起了一阵轰然长鸣…… 接着,慢慢地,大家都开始进入江萍所描述的幻想中。江萍看到那些颓废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和幸福的红晕,周围的空气开始散播着一种温暖的气息,江萍贪婪的吸着这种气息。时光在倒转,她回到那个怀春的少女般,她戴上了十七岁时买的那条水晶项链,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英俊少年,她看到了那双深邃而深情的眼睛,看到了他朝她走来…… 可是这个时候,男孩俊秀的面孔忽然变成张原那张削瘦的脸。她摇摇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然而那只是徒劳。 一切回不去了啊!她只感觉无边的睡眠又慢慢地将她掩盖起来…… 突然,有人在她耳边大声吼叫,她被很多只手推搡着,一只大手将她托了起来,她想醒,可是醒不了。她迷了路,忽然她又感觉到了那只温暖的大手,她依偎着,舍不得将自己移开。突然那只手变成了一把尖锐的明晃晃的刀子,她匆忙往回跑,嘴里怒吼道:“滚开!滚开!你这魔鬼!……” 睁开眼睛,才发现她正在“工作”。一个戴着眼镜,儒雅的男人,正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喝了太多的酒。她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却没有人为的痕迹,不禁有些难为情。男人递过来一杯水,说她一直喊着渴。 江萍喝了那杯水,彻底清醒了过来。她立即换了副表情,将自己武装起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男人看到她这样也换了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江萍在心里想:男人都一路货色!可是男人没有动她,连碰都没有碰。江萍茫然了,只好把他理解作别人说她的那样:假正经! “听说你就是那个敢对客人吼叫,并说自己不是妓女,令顾客倒胃口的人?”她既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所以她没有必要作答。 “我还以为是怎样一个贞烈的女子呢!原来与别人别无二致!”这句话刺痛了江萍,可是她不愿讲出她的那些妥协和反抗,她不上他的当,何况爱情从她们这些人嘴里说出来,就像一个冷笑话。江萍冷冷地看着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把剑捅破他的伪装,戳进他的心脏,放干他的血,如果不是他们这些肮脏的男人,怎么会有她们今天可悲的处境。 “如果想自己是一个干净的果子,就不要把自己泡在臭水里!” “刚才你醉倒在人群里,我只是把你扶了进来。”随后便开门走了。 这两句话看似劝慰的话却像一记耳光打在江萍的脸上,她的脸上火辣辣的,那种耻辱感和委屈从来没有这样百感交织的在她的心里翻滚,让她恨不得马上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消失掉。 两行热泪从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可是她马上将它们擦干,她对自己说,她不能被打败,不能让那些打击她的人得逞。 第十六章 令她有点惊异的是那个戴着眼镜的伪君子几乎隔一两天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更让她惊异的是,他每次来都不碰她,他们在一起大多只是聊天,有时话都没有。江萍忘不了那天他给她的羞辱,可是她实在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江萍只能把他当作一个变态的人,和那些姐妹一样,用别人的残缺来寻找心理平衡的人。可是她不能拒绝他,事实上她不能拒绝任何人,这就是悲哀的所在。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错误的。他从来不要求和强迫她讲出那些她不愿意说出的过往。在他们相处的时间里,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在房间里做任何事情,他不强迫她做任何事情。事实上,在那并不大的房间里她能干什么呢?看似干净明亮的房间里,散发着暧昧的味道,记载了她这些年来可怕的肉体交易,如魔鬼一般的梦魇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耳朵习惯了嘈杂,突然的安静让她感到紧张。她不安地看着周围,眼镜像尊石像一般看着一本杂志,偶尔的翻书声都会把她吓一跳。可怕的寂静一把刀子时刻对准着她,寻找一个机会插进了她的身体。她拼命的闭上眼睛,想快点进入睡眠,睡眠可以帮助她逃离一切。可是她不敢躺在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床上,在那上面不知道睡过多少父亲、儿子,酒鬼、老板、浪子甚至堕落少年和流浪汉,床上留着他们的味道,那是堕落、放纵的气息,随时将她吞没。 在她的视线里,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翻着白肚皮的死鱼,发着恶臭,她想逃离这个满是臭气的房间,可是她找不到门,周围到处是死寂的黑水。她想抓住那把椅子,可是转眼椅子变成一只烧焦腐烂的鸭子浮在水面,电话变成了一只水鸟,啄食着那些腐肉。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成了一棵树,书变成了树上的叶子,正在风中哗哗作响。她朝那棵树游去。当她快到达那棵树时,那棵树突然又变成了戴眼镜的男人,她连忙缩回手,缩回角落里。 可是当那棵树朝她走过来时,她便又忍不住想爬上去,同时她想起,眼前的这棵树是那个戴眼镜的怪男人,她又缩回了手。她不敢告诉他这种感觉。这时门突然打开了,她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 她被带到大街上,一切在她的视线里恢复了正常,她发现带眼镜的男人正握着她的手,不禁脸颊发烫。他带着她玩遍了大半个城,逛街、兜风、在街边吃小吃,游地下商城,那一天她看过的玩过的比她一辈子的所见所闻还要多。她的世界小得可怜。 她像个小孩一样兴奋得脸颊发红,不仅是因为那些没见过玩过的景物,而是和一个文雅而帅气的男子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有点心跳的朦胧感觉在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浪漫的气息,那是恋爱的人才有的感觉,这个结论让她的脸更红了。和张原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他们在一起时也很幸福,可是少了这种浪漫的氛围,这是恋爱才有的氛围。在那种氛围里,她不再是一个落魄的红尘女子,也不再是一个为人母的妻子,而是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她产生了这种幻觉。 要命的是她喜欢这种感觉。她虽算不上漂亮,但还算娇小清秀,走在街上,他们就像一对般配的情侣,和常人一样享受着一切,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妓女,被人鄙视和唾弃的妓女。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从她进入夜总会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一个自由人,眼前所正经历的一切让她恍若隔世。她像个任性的孩子,任那些泪水肆意的流个痛快,转眼她就成了一个大花脸。一只干净的手递过来面巾纸,擦干眼泪时,她才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一点都不熟悉,可是当她发现他眼中的怜惜和痛楚时,她便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仿佛他就是救她出苦海的人。 他带她到他的家。她的紧张感又涌了上来。她猜他是单身,她不想进一个独身男人的家,她不喜欢那种暧昧的味道,不喜欢床,那翻着肚皮的死鱼一般的床。可是他身上有种魔力,她无法抗拒的跟随着他而去。 推开门,进入江萍视线的一切显得宽敞、华丽而不失精致,更难得的是里面很干净。在江萍眼里,眼前的家根本不是不像一个单身男人的居室,倒像一个小皇宫。她从没见过如此豪华的房子。眼前的男子忽然的在她面前变成了一团迷雾:他是谁?夜总会里那么多女孩,为什么偏偏选中她?他想干什么?这些疑问使眼前的男子陡然变得神秘起来。 第十七章 江萍一眼瞥见书架上那多得数不清的书,她眼前的迷雾更浓了,这反而增加了她的勇气,一股脑将这些疑问倒了出来。眼镜看着江萍一脸的紧张和惊恐,忍不想笑了起来。 “我叫唐明,单身,经营一家小店,我以所以和你交往并把你带回家,是因为……” “因为你长得像我以前的一个女同学。”半天,他才嗫嚅着说道。 “她不知道我喜欢她……” 没想到他还是一个痴情的男子,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他脸上还是平静的神色,眉宇间却浮着一层阴云,使她忍不住想用手拂去那片灰色。也许正是这点侧隐之心使江萍想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个男子。她从来不仔细看那些来找她的“客人”,她不屑看也不想看。而眼前这个叫唐明的男人,先前她是不屑看,后来是不敢看,因为她的自卑。这一仔细端详,她差点惊得晕倒在地。 天啊!他竟是四年前那个英俊的少年! 虽然已经过去四年了,他换了名字,当年稚嫩的面孔早已不在,但是她依稀可以辨认出当年的一些痕迹。事实上他的面容并没有变多少,只是里面的一些内容变了。她没有想到现在他成了老板,他只比她大一两岁,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可是他们之间的差距却是那么的大!她的心里隐隐地痛起来,现实是那么的残忍,竟然以这种方式让他们来相遇!他一定还没有认出是她,他也不会相信当年那个羞涩的女孩会成为妓女,这种巨大的落差和距离感让她无地自容。她不敢与他相认,不敢说出她是当年的那个女孩,她不敢说出这些年她是多么的想他,思念他。她一直没有忘记他,可是这一切她只能烂在肚子里。她既激动又难过,说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悲哀,百感交集在她的心头。 他说的女同学会不会就是她呢,想到这里,她心里才稍稍欢喜起来。但是这种喜悦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被心底涌起的无奈所掩盖。眼前的男子显然已经成熟了许多,虽然依旧帅气、英俊,但已经不再是男孩了,他已经脱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可是在她心里依然独一无二。她想靠在他厚实而温暖的胸膛,想在他的怀抱里歇息,可是现实的身份提醒着她,不可以!她把试图伸出的手插进了口袋,掩饰自己出格的举动。最后她在这种能与不能的徘徊中冲了出去。 走在喧哗的大街上,她泪流满面。 到了夜总会门口了,一切又回到了现实当中。她怀疑一整天所发生的事情和刚才见到的英俊男子是一场梦。可是在心底,她又希望重新回到那个梦中。 一整天,她都恍恍惚惚,心神不定。 她想去见他! 她不能去见他! 这种矛盾一整天折磨着她,最后她累了,眼前的景物都了模糊起来。忽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正在挖的井边,旁边是陌生的景物。有一个人在呼唤她。仔细听,那声音来自井底,她看见那个英俊少年站在井底里朝她喊:“下来吧!” 她拉了井绳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她感觉自己正慢慢沉下去,到达井底时,发现下面是片汪洋的水,少年不见了!有人在上面叫她,她抬头发现是张原,再看时却变成了那个英俊的少年。她爬在一块像木块的东西上,想让自己浮上来,好看得清楚些。可是趴在身下的东西开始下沉,黑色的水很快淹没了她,她开始下沉,她的意识开始慢慢模糊了,她朦胧的看到男孩那张帅气的脸放大了浮在水面上,盖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她不断的往下掉,离那张脸越来越远,那张脸越来越小,小得她几乎看不清。她伸出手想将自己拉出水面,然而只是徒劳。她像一块石头一样迅速下沉,周围一片漆黑,到处是黑色的死水,她已看不见他了。她掉进了一个黑色的世界,她想喊,可是喊不出来,她的嘴里满是咸苦的井水,她哭了起来…… 猛然,她的眼前陡的亮了起来,她看到那些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同伴,听到不远处谈笑的嘈杂声,原来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影啊!可是她明显感觉到嘴角咸咸的,这时她才察觉到泪已满面,头发也汗湿了,汗将衣服粘在她的身上,使她看起来的确像是一个落水者。 他们已回不到从前了啊!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极力小心的躲着他。曾经她渴望他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现在他们之间存在的巨大距离,让她退缩了。她只能祈求上天不要再将她推入难堪的境地,让她保留一点小小的自尊。 她想过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可是这种希望是何等的渺茫,那个媚态有的是手段对付她们这些想逃出去的人,几乎没有人能逃脱她的手掌心。那些试图逃出去的人得到的只会是更加残酷冷血的催残,直到彻底屈服。以前她总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现在才明白赖活着不如好死。可是她不能死,儿子还小,还需要她。活着拖着这俱肉体是多么的累啊,这俱肉体不能拒绝任何想侵占它的身体,它已变得丑陋不堪。 她小心翼翼的躲着他,他却更加频繁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无法再从容,无法装着不认识他,把他当作一个陌生人,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呼啸:她想靠近他!可是当他跟她轻松的谈起他的那些优雅而文明的生活,看着他绅士般的举止,她便自卑得想逃。他没有觉察出这些,在她的面前他是如此放松、生气、动人,一举一动都是文雅而得体的,他和她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他是如此让她动心,又让她是如此羞愧,她配不上他。可是当他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她时,她便忘了一切,融化在那片深潭里。当她靠近他的怀抱,她快拥有他时,她瞥见了他那洁白的衬衫以及里面饱满干净的身体,她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流着的不再是干净的血。这时,她恨不得拿起刀片放掉体内的污血,只要体内还有这种血存在,她就不能完全从住在她体内的那个污秽的家伙的制约中解脱出来。她压迫着她,让她服从。如果她将死了,体内的她也将和她一同死去,她重新还复为那个干净的自己。可是现在,这种身体是不配拥有爱情的。她像一阵风似的逃了出来。他的世界应该是美丽无暇的,风高云淡的,她只是个黑点。 她走进了他的世界,然而她逃了出来。 第十八章 这是江萍这些年来的经历,而她姐姐的经历相对要平静和幸运得多。这会儿,她姐姐正坐在门口剥着豆角,菜蓝里还有一包鸡翅和一把小白菜和几朵蘑菇。今天是星期天,她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饭,等着孩子他爸回来。旁边不远处,儿子正在玩着一辆小汽车。平时孩子他爸去上班,她就在家照顾儿子,生活平静得如一湖没有波澜的水。 她老公管理着一家酒吧,除此他还是一个诗人。除了他常常不在家以外,这一切都让她很知足。没事的时候,她就读读他写的诗集。刚开始她读不懂,可是慢慢的便读得津津有味起来,再后来便觉那些诗空洞起来,于是她便尝试着自己写。她只是抱着写着玩玩的态度,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写完了便扔在桌子上,并不重视。可是后面她发现她写的诗出现在老公的诗集里。她竟惊喜而又欣慰,发现原来自己还有几分才能,不是一个庸碌的家庭主妇。 更令她惊讶和出科意料的是,她写的诗竟然红了起来!她老公从以前一个无名的诗人一下子变成了名人,被誉为现代的“纳兰性德”。读者评价他的诗,情真、凄美,读来让人意乱情迷,特别受女生喜爱。既管那些诗没有署她的名字,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爱他,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她的也就是他的,他爱她就是给她的最好的东西,就够了,其它的东西都不重要。 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后面出的诗集里竟然全是她的诗,而他自己的几乎没有了。他完全不再创作了,而他的诗集越来越红。只要他喜欢,她想。她给了他想要的东西,她想,便欣喜起来,她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被他需要的!她需要这种被他需要的感觉,让她感觉自己与众不同,活得有意义有价值。她害怕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的寂寞,他总有不可反驳的理由留在酒吧里,留在外面,常常彻夜不归。让她感觉他不属于她。常常她坐在黑暗里,回想着他们热恋时的时光。那时的空气里总散播着一股柔软的气息…… 更多的时候,她感觉黑夜像无数的看不见的蟑螂朝她爬来,它们啃咬吞噬着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慢慢融化消失在黑暗里,她快看不见自己。她不能呼喊,发不出声音。 现在,他坠入了梦的丛林中,像个熟睡的婴儿。他挨着她,她看得到他宽阔光滑的额头,浓墨似的眉毛,棱角分明的脸,隐约可现的胡须从嘴角周围冒出来,使整张脸看上去充满生机。眼前的情景像是一幅画,从她脑海里跑出的一幅画,既熟悉而又感到陌生。这张脸不是世界上最美的面孔,可是在她的眼里是唯一的,与众不同,有股让她就算眼前是刀山火海也要靠近他的力量。 她需要狂热!需要一个人对她疯狂! “我需要一个人,没有了我便不能生活!”她对说他熟睡的脸说道,露出满足的笑容。现在她做到了,他已离不开她,他需要她的诗,需要她虚构的爱情。 她本可以像上流社会的阔太太那样过上潇洒的生活的,结果却恰恰相反。她处处小心,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做错什么,让他厌恶。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一但有几分才能,便仿佛夺占了男人的位置。他在她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理智起来,冷淡起来,仿佛她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人。在外人看来,他们依旧恩爱,私底里却有生分起来,她害怕这种生分,害怕它有一天变成内在和外在的生疏。在外人眼里,她是幸福的,什么都不缺,可是她的心里空得厉害。 在他面前她无法自然起来,处处陪着小心,照顾着他的自尊心。日子长了,她缺乏了信心,发现自己像一只胆怯的老鼠。她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他在家里的时候,她总要留心把门窗关紧关牢,仿佛他会随时找到出口,在她面前消失似的。她对自己营造的这个家总缺乏安全感。对于他的彻夜不归,她虽然满腹狐疑,可是她不敢多加盘问。她寝食不安起来,夜里常常惊醒,总感觉自己在一个地洞里,空虚得可怕,周围到处是可疑的响声,外面有许多比她更强更有魅力的同类,那些女人随处可见,她的敌人多得不可胜数…… 她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她气得浑身发抖。她看见她衣衫上模糊的唇印,感觉自己心痛得快要碎了。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感觉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快到窒息。直到看到他回来,才安静下来。 她听着他跟着她讲着自己遇到的一些趣闻,一些荤笑话,在她面前打趣,自以为有趣的笑得前迎后仰,像个小丑。她厌恶得想拿块胶布封住他的嘴巴,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动,忍不住的时候,就拿几件衣服来叠,背对着他,双手狠狠的绞着衣服。 一天她站在镜子前,看到镜子里的有个怪异的人紧紧地盯着她。她把手按在镜子上,隔得那么近,突然,她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镜子内部,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院子里,院里很静,她隐隐地听到有一个小孩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楼道上亮着光,她顺着楼梯爬了上去。快走到楼梯的尽头时,哭声忽然没了。她的视线落在一扇敞开着破旧的木门的门槛上,地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眼泪汪汪的,睡意朦胧的打着盹。 男孩似乎听到她的声音,慢慢向楼梯口转过头来。令她奇怪的是小孩只向她瞄了一眼,继而转眼望着屋子里。正常情况下,小男孩看到肯定会有所反应才是。这时她听到里面响着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她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正在匆匆忙忙洗菜的女人,背对着她。 她纳闷自己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想询问,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咳了两声。可是没人应答,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各忙各的,仿佛她是空气。 这时洗菜的女人忽然开口说道:“乖,妈妈很快就会把饭做好,再玩一下,不要睡着了啊!” 小孩听了母亲的话,似乎感觉肚子更饿了,又哭起来。 再看向那个忙着做饭的女人,竟然是江萍!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走过去想去拥抱她。可是她扑了个空,从江萍的身体上穿了过去,仿佛拥抱的只是一个影子。她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才能接近他们。她站在那里,眼泪像稀释的水,将江萍和儿子的身影模糊稀释了。 突然,她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化妆间,坐在里面打盹,旁边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周围的环境是陌生的,可分明又透着一丝熟悉的气息,她像个失忆的人,迷失在记忆的迷宫里。难道这是幻觉!还是梦境? 江萍的姐姐失踪了。人们不知道其实江萍的姐姐在江萍自杀之前就有失踪过一次。 第十九章 张原成了瘸子。如果不是那个胖子张飞虎,他的腿会好好的,每次想到这里张原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打掉他那不停咀嚼的下巴。更可恨的是他并没有放过他,隔三差五总让他吃点小苦头。不是饭里放蟑螂,就是泡的衣服泼了墨汁,等等之类,张原忍了,躲着他们,他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们。他知道第一天来发生的事情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规矩。而现在则是对他这个异类的一种隔离和疏远。 那些人像苍蝇一样围在张飞虎的面前,讨好买乖,为他洗衣、洗碗,无论何时何地,他的身边总少不了一些充当全能保姆的角色。累了,有人给他安摩;烦了,有人唱歌给他听;饿了,有人把好吃的送到他的嘴边等等。那些充当洗衣机、洗碗机的人,更是争先恐后,像一群小丑。有的人为了充当其中的一个角色,争风吃醋,不惜委屈、曲意的做人,一日三变的人比比皆是。那些人都呈现着相同的表情,一副奴才相。如果他们得到一根赏赐的烟,仿佛得到了皇上的恩宠,在同伴面前顿时显得优越起来。张原对那些人不屑,他并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也像小丑似的供人消遣。在冷酷的铁窗下,那些饱经压迫的人,早已失去了思想,成为一群半疯的人。在这种环境下,不是支配别人,就是被人支配。在他看来,监狱更像一个疯人院,他永远都不知道在里面的每时每刻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张原猜测张飞虎的后台不小。事情证明了他的猜测,在四分区,或者说大半个监区,都是张飞虎的地盘,连一些监狱的管理干部都和他称兄道弟。张飞虎是何许人,为何人人都要敬他三分? 原来张飞虎是黑社会的头目,社会上的小兄弟成百上千,不光如此,还经营了几家夜总会和酒吧,以及一些珠宝之类的走私生意,跟富豪无异。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既管张飞虎以不同的方式进派出所和监狱无数次,可是每次都会平安无事的走出去,这次进来是涉及一个连环的命案,躲闪不及才牵涉了进来。不过他最多只在在监狱里呆个三年两载。只要还存在贪婪的人,他就不会长久的呆在监狱里,即使杀了人出了人命。 虽然是在监狱里,可是他过得比皇帝还要好,除了没有自由。每天上工,他只是去打个照面,有时候连个照面都不打,那些干部也只是张只眼闭只眼,不敢说什么。张原还听说,和张飞虎作对的人,下场不是头破血流,就是缺胳膊少腿。听到这些张原不禁毛骨悚然,想想都后怕,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这个时候,张原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像小丑奴仆一样围在他的身边,讨巧买乖。狠的人不只张飞虎一个,可是张飞虎不仅狠,更重要的是,他有很广很深的社会交游,而且有钱有势,连监狱里的干部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这样一个人,张原是惹不起的。在监狱里,他发现,比他狠的人多如牛毛。如果想接近他们,他只能做一只忍耐的牛。虽然这样做一度让他很不舒服和不屑,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如果讨好了张飞虎,也就意味着减刑的机会。一想到能早日回家,张原便情不自禁的想到江萍和儿子,心里暖暖的。为了早日见到江萍和儿子,张原愿意去做那只忍耐的牛,去扮小丑。 可是在里面做一只忍辱负重的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是在这种情形下。张原发现,那些和张飞虎走得很近的人,都时不时的“上贡”,有时是一条烟,有时是一瓶酒等等。张原意识到想靠近他们,非得用这一招不可。好在江萍时常给他寄钱,而且每次数目都不少,他就用这些钱来接近他们。他知道江萍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她的支持像一盏灯,掘开了张原心底的迷茫和黑暗,所以他加倍的努力,争取减刑。在人前扮得比小丑还像小丑。 没事的时候,他会偶然想到昔日在江萍口里念念不忘的那个英俊少年,他不知道江萍是否还在想着他,或者已经跟他在一起,他猜测不出个结果,反而弄得心里堵堵的,直发慌。这个时候,他只好拼命的劳作,企图用肉体的劳累麻痹自己。 渐渐的,只到他想起江萍,那个江萍口中念念不忘的帅气男孩总会猛然的闯进了他的脑海,让他心乱如麻。 江萍很久一段时间没有给他寄钱和写信了,这种情况还从没发生过。没有钱“上贡”,张飞虎又对他开始冷淡了。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他慌了起来,乱了阵脚:难道她已经去找那个英俊少年,把他忘了!他想找出否定的理由,可是越找越没有了底气。这时,他心头猛然一颤,仿佛有一个尖锐的东西正在里面狠狠地剜着。他这才发现,这些年,他只一心想补偿她,想让她过得幸福,可是他一直没有勇气试着进入她的心里,了解她的感受。他既不知道江萍有没有忘记那个男孩,也不知道自己在她的心里是什么样的位置,这些曾经忽略的东西,在他眼前腾起一层层云雾,模糊使他几欲发狂。他狠狠地扯着头发,痛苦扭曲了他那张年轻的脸,使他看起来像个苍老丑陋的老头。 第二十章 在江萍的小出租房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背着书包走了进来。正在准备晚饭的江萍,看到小男孩便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哦,宝宝,今天在学校过得怎样?” “妈妈,我今天被竞选为班长的候选人!……” “好样的!宝宝,继续努力!” “你呢?妈妈。” “妈妈今天买了张彩票,有可能中五百万,那样妈妈就不用上班了……” 有时候内容是: “我今天得了一朵小红花……我今天测试考了满分……我今天受了教师的夸奖……” “我今天找了一个好工作……我们明天会住进大大的房子……我可以不用上班了……” …… 这是江萍和儿子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幕场景,成了不可缺少的内容。儿子很听话,这是让江萍唯一感到欣慰的事。儿子是她唯一的安慰,她害怕他的世界里因为她的原因而出现缺损或者阴影。她想给他一个完整的世界。 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思念和想靠近他的念头的狂潮也在她的心底渐渐平息下去,可是她突然收到了唐明的信:“……看到你,我整个人像注入了一股新奇的力量,我像变了一个人,生活又充满了喜悦。我承认当初找你,是因为你长得像我的一个女同学。那次去夜总会偶然遇到你,我把你认作我曾经喜欢的一个女同学,报复的心理使我把你抱进了包间。可是后来我发现你不是她,你没有她身上那不可一世的高傲,那只是一个长着一张和她一样的脸的女人!问了里面的妈妈你的情况,心里竟没有来由的怜惜起来。我本来想安慰你一下,可是说出嘴的话却变了味。我承认我认识很多女人,可是没有一个能使我从心底油然而生起一股怜惜,一种纯粹的想去保护她的柔情。你外表冷漠,看起来与众不同,可是我觉得那只是表面,你的骨子里有一股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它使任何人都不能让你真正屈服!你表面冷漠,可是内在里却是一个执著的女人,你的眼里有一丝与外表不同的落寞与柔情,里面有一片纯净的草原。我想这才是你真正与众不同的地方。它使我想做一只小羊,进入你的世界…… ……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愉快的,你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当我试着进入你的世界时,你显现少女才有的那种矜持,一瞬间,我有种错觉,我回到了少年时代,我正在谈一场恋爱,是初恋!从来没有人给我这种感觉!后来,你躲着我,是因为自尊,我看得出来…… ……你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因为你的眼神说明了一些。可是你还是逃出了我的世界,你以为我在施舍,施舍给你的爱,是吗?不然你不会如此神伤,你的泪水不会那样凄凉。你知道吗?你的样子让我肝肠寸断,我是多么心疼你,可是却无能为力。从来没有人给我这种疼痛的感觉,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失恋!萍,允许我这样叫你,不要再逃避了好吗?你是我的女皇,是我的女神和唯一,我愿意任你差遣……有股魔力正吸引着我靠近你,我想那是生命的召唤!不要再犹豫了,让我们在一起吧,来到我的身边吧,我需要你……“ 江萍读完了它,一片红霞烧红了她的脸。他没有认出她,她有点失落,然而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欣喜和激动。没有人这样热烈的爱过她,这种狂热、执著的爱她等了多久了!她觉得自己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纸上描述的爱情里的女主人公像她自己,又像是别人。一切恍若隔世般不真实,可是她欣喜的走进了这个不真实的世界。 她又变成了那个少女,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他的面前,她因为激动而无比紧张。当他抱着她时,她感觉整个房间突然沉寂起来,这种沉寂让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旋涡,她感到一种朦胧的如在百花众中不知所措的眩晕感。当他府下身子吻她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展露出来,像一幅春暖花开的图画,有着广阔的边际,带着温柔的暖意蔓延开来。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头脑停止了思考的能力,温软的倒了下去,顺从千万年前的召唤…… 他使她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摇身一变,她成了富有人家的太太,儿子有了父亲,他像粘合剂,将她破碎的世界重新粘合起来。她好像脱胎换骨一般,世界完整起来,明媚起来。她脱掉了一身的粉脂和俗气,秀气和端庄的气质便显露了出来,她变成了一个淑女,一个有自尊的正常人。笑容回又到了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活泼天真,全然不像一个少妇,与以前冷漠的外表简直判若两人。 以前,她只敢偷偷地思念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看到他,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情景只是她的梦想,没想到有一天梦想会成真,这一切仿佛是这些年对她的补偿。 现在,他挨着她睡着了,那么近,不再遥不可及,她能感受到他起伏有力的呼吸,可以清楚看清他那棱角分明的脸。盼望许久的幸福终于握在了她的手里。她忽然觉得这些年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 第二十一章 她像一只在黑暗中寻找和等待太久的飞蛾,忘情而执著的扑向唐明这团火。在这个过程中,她丢掉了一切,仿佛她的生命只是为了追随他而存在。 每天唐明去上班,她在家照看儿子,洗衣做饭,这种相夫教子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古代男耕女织的画里,画里的人是恩爱的牛郎与织女,完美得有几分不真实,让她有几分飘飘然。这时候,她完全忘记了张原,忘记给他写信和寄钱了,他像一个影子,在她的生活里渐渐淡去。 一天,江萍看到一个妇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是谁。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遇到熟人,不能说不引起注意,可是半天想不起来,也就随它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又遇到了她,这回江萍仔细的打量起她来。她只是个普通的妇女,四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已爬上了皱纹,穿着陈旧,挎着一个篮子在买菜。看了半天,江萍仍想不起她是谁,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她的余光扫见妇人一个背影。她的脑海闪过一片亮光,记忆猛然的清晰起来。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熟悉的背影,绝决的样子,那年她四岁多,这个背影像照片定格在她的记忆里。二十多年了!沉睡了二十多岁的怨恨不经意的就这样被唤醒了。她没想过,这辈子还会遇到她,她肯定已经把她这个亲生女儿从记忆里剔除掉了吧!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恨意。 她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找到她住的地址。她要去见生母,将自己和唐明认真打扮梳洗了一番,跟他说见一个亲戚。那天,他们走在街上,像一对金童玉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瞬间,江萍有种错觉,他是她带着回家去见母亲的过门女婿。 到生母的家了,她挺着腰板走了进去。生母一家人正在吃饭,她没想到生母午饭吃得那么晚。既管她是挑了午后的时间去的,为的就是避免这种场面。他们的穿着和吃的饭都非常简朴,这让她的心底的恨意慢慢的削弱了下去。 生母一家人显然不认识她,对她面面相觑。当她看到生母和父亲对她毕恭毕敬的情形,她软了下来,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吗?可是她竟然说不出自己的名字,想夺门而逃。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生母和父亲以及弟妹围着桌子一起吃饭的情形,心里又隐隐痛起来,这个场景她幻想了多次,可是现实当中里面的人没有她。心里积蓄的怨恨又陡的涌了上来,如果不是生母,不是父亲,不是他们,她不会忍受那么多的疼痛和耻辱,她的命运也不会如此坎坷。 本来,她想把钱撒到他们身上,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享受报复后的快感。可是她还没说出自己的名字,说明自己的身份,她就看到了生母脸上的泪水。心里被封锁的角落猛然的被撕开了一角,露出一块顽石,噼啪一声,忽然的裂开了一条缝,泪便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萍儿!”听到这声仿佛来自天边的呼唤,江萍心里的那块顽石陡的碎开了,积了多年的泪水在那一瞬间化成滔滔泪水和悲嚎。记忆里那个陌生的女人,此刻又变回了那个慈爱的母亲。 她不再是孤儿了,她有母亲了!在她生命里曾经残缺的一角,现在被填补上了,虽然还有疤痕,可是毕竟在慢慢愈合。生活更加圆满起来,她再也没有嗜睡过了。而一切,她总觉得是唐明带给她的,他给了她勇气和信心面对过去,勇于揭开昨日的伤疤,解开心底的结。她对他更加依赖了。 江萍的世界里全是唐明,她不善于表达情感,只喜欢默默的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他抽烟,她看着他;他看报看电视,她看着他;他吃饭,她依然看着他。她觉得能这样看着他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后来,她看到公园里那些热恋中的情侣,相互亲密的依偎,坦然的相拥在一起时,不禁怦然心动。她羡慕那些人那样公开坦然的勇于表达自己的爱情。她也想尝试那样做。她和他挤在一块坐,既管家里有宽松的沙发。她有些怯怯的坐在他的大腿上。和他共吃一个苹果…… 她发现他并不十分在意她的改变,便感到有些心满意足了。然而没有长久的恩爱,就如没有永久不灭的火把。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那个与她相守的牛郎,变成一个风流浪子。她早就应该想到这样的结果,出入夜总会那些场所的人,是不会因为她而改变自己的。她这才明白,他只不过喜欢征服的快感,喜欢暴风雨似的疯狂与欺骗,他的心里仍然是空的,并没有装下她,他只不过把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新鲜的东西保存了下来,留一个空壳给她。他并不属于她,他的心不属于她,在那种暴风雨里,长出来的只是变形的空虚,而她只不过填补这种空虚的影子。 他并不需要她。她的天空突然缺了一角,轻轻一敲便轰然倒塌了下来。她不是他的女皇,不是他的唯一,她连他的女友都不是,她左右不了他。她忽然觉得在排演一场戏,他在中途退了出来,一切还原为从前的样子。她不相信,不甘心,爱怎么说没就没了。她想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一定是她做得不够好。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自我反省起来。 一天, 她逮着了他。 “是我不够好,不够温柔吗?”江萍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没有。”他冷冷的回答。 “可你不爱我了!” 沉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爱我的!……” “你烦不烦!没有什么以前,那只是你自己制造的东西,我一贯就这样,现在你烦了,我们可以分开!……” “你还不承认,我还记得你写给我的那份情书!……” …… 他走了,爱情消失了。她不想失去他!她害怕失去他!她不能失去他!没有了他,她活着便没有了意义。她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她相信,他只是像一个孩子,在外面玩累了,便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来了,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一切流言和背叛仿佛都化成了气泡,蒸发消失了。当他对着她说着那些情意绵绵的话,她便忘记了他的过错,他的风流成性。在她眼里,他又变成了痴情而忠厚的牛郎。爱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来了,她笑了。他走了,她哭了。如此反反复复。 一天,她发现自己面前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头发蓬乱,衣着艳丽,但是歪歪斜斜的挂在身上,目光冷漠的看着她。她突然意识到,就是这个人在她去的每一个地方追逐着她,于是她冲着她的脸大喊、谩骂,把鞋子向她扔了过去。镜子碎了,一块碎片掉了下来,挖掉了她的眼睛的部位。她看不到她那冷漠的眼睛了,便安静了下来。她走过去,把手按在镜子上,发现那冷漠跑到了嘴角了,她哭了。 她摆脱不了她。她是她。眼泪流到嘴角,愁苦浮在上面,她发现自己是江萍!那个在夜总会挣扎的女子。她不是淑女,不是人家的太太,更不是才女。她只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人人都敢欺负的老鼠,那个淑女兼才女的富足人家的太太,只不过是一个幻影,在另一个人生里面。她要将自己藏起来,对!用冷漠将自己包装起来,这样别人就看不到自己!她照了照镜子,果然看不到自己,就笑了起来。 她笑得浑身颤抖,笑出了眼泪。 爱,多么像一个冷笑话。 第二十二章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只是个在夜里潜伏在夜总会的低贱女人。她又回到低矮潮湿的小出租屋,一切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没了。她依然每天和儿子重演着从前那不变一幕戏剧,只是儿子不再合作,变得沉默孤僻起来,她唯一的一点乐趣没有了。每天早上回来,晚上出去,儿子对这样情形已经习惯了,看到她回来,也只是淡淡的看一眼。 她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对她的职业似乎有所了解,不再像从前一样亲昵的粘在身上了。有时她发现他眼里有一丝丝轻蔑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当她试着了解他的想法时,他却乖乖的做起作业起来。他会掩盖自己,她打了个冷颤,连儿子都不能和她沟通了,她觉得一切都快完了。当她准备做饭时,儿子会懂事的帮她择菜,这时她发现他还是自己的乖儿子,不由得怪自己太多心。 可是她有种直觉告诉她,儿子离她渐渐远了。唯一的一点安慰正在慢慢消逝。她渐渐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活着只有累。 这时,家里忽然带口信过来,婆婆病了,想念孙子,务必带儿子回去一趟。 几年没有回去了,这才发觉婆婆和张原像一张旧照片,慢慢的便从她的视线里模糊了。 远远的,她便看到了她离开时的那幢老土房子,所有的记忆猛然向她袭来,张原,婆婆,儿子,从前的那些日子,一切都粘合了起来,组成了那一段她和张原恩爱的日子。那段日子是多么美好啊,想起不禁潸然泪下。 江萍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婆婆,几年不见,竟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已是一个年老的妇人。几年的光景,江萍没想到婆婆竟然老得这样快,一时愧疚而又心酸。 在家呆了半个月,夜总会里便催得要她回去,无奈只得动身。看着病还没有痊愈的婆婆,江萍心里不忍,把儿子暂且留下。在动身回去的最后一晚,江萍整理了屋里的一些旧物,无意间看到塞满了杂物的床底下有一个小木箱子。以前她从来未发现这个木箱子,不禁有些诧异。拉出来一看,那只是一只做工很粗糙的小木箱,想必是张原自己动手做的。再看上面竟然上着一把小锁,由于长年没有动过,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拿石头轻轻一砸,就开了。 打开,里面用布包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样子像是一本书。是什么书既使张原这样珍贵的保存呢?江萍一时好奇心大起,打开层层包裹的布,露出的是一个封皮的笔记本,已经很陈旧了。翻开,一股因岁月的沉淀的霉味迎面扑来,里面布满了密密的字迹,纸页已泛黄,有些地方都已经模糊不清了。江萍粗略看了一下,是一本日记,但记载的年月不是很明确,只有一个象征的记号。她猜想里面记载的内容一定是张原最重要的东西,不然不会保存得这样秘密和完好。里面记载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真实的张原呢!江萍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7月12号晴 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一大早起来,视线里便都是金子一般的阳光。这么好的天气,不想呆在家里度过十七岁的生日,想为自己开心一下。找伙伴们玩吧,村子像我这么大的不是去镇里念书了,就是出去打工做生意了,村子里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屁孩,我实在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还玩着弹弓,摔泥,或是打纸牌之类的把戏,我现在是大人了。想来想去没有好去处,最后决定去庙里玩玩,那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偏僻寂静,去散步乘凉到是一个不坏的去处。 庙里没有人,走累了,我爬上庙后窗外的一棵樟树上想歇歇脚。刚想打个盹,忽然听到庙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以为是守庙的老和尚回来了,没有在意。今天又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什么节日,一般很少有人来拜佛,这个时候来烧香的人无非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的。这样一想,我就继续想打盹。可是没过一会,声音竟慢慢大了起来,可以隐约的听到说话的内容。仔细一听,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确切一点是一个少女在低诉,不由得侧耳听了起来。 “我想我是爱上了一个人……他有着英俊的相貌,潇洒的谈吐,文雅的举止……我日夜思念着他……” 看到这段描写女孩求神的内容,江萍一时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张原日记里记叙的女孩不正是昨日的自己吗?难道那个时候,张原就认识了她?惊异和好奇迫使她继续看下去。 这段话很长,全是一个女孩纯真的情感率真的表述,听了不禁让人为之触动。有个想法掠过我的脑海:我想一睹这个痴情女孩的芳容。我从树上悄悄滑下来,透过窗口,我看到了她,那是一个很瘦的女孩,长得很秀气,但是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上含着晶莹的泪水,让人看着很心碎,使人有种也想跟着一起落泪的冲动。我忽然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或是出现了幻觉,在这样一个幽静的庙里,在乡下的粗俗地方,怎么会碰见这样一个秀气而又痴情、善良的女孩!她应该是在繁华的都市里的电影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人物。当时我的脑海里没有杂念,只想见见她,但又怕自己的突然出现吓着她。不一会儿,女孩起身走了,我站在那里发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7月13号晴 回到家里,我的脑子里总想着那个俊秀而痴情的女孩,无法忘怀。饭菜吃在嘴里,没有了味道。女孩让我原本空白的心里长出了一棵柔嫩的芽,有一种情怀使我想去保护它,让它开花结果。这就是爱情的开始吗?我吓了一跳,心里乱乱的。她是个好女孩,可是我既不能接近她,也不能和她在一起,她已经心有所属,我不能强人所难,夺人所爱。可是,我是多么想见见她!想到这些,我竟有些心乱如麻。 迷迷糊糊中,我又来到了昨日去过的庙里。没想到我又见到了她!当我在后窗看到她时,竟六神无主,魂魄早已飞到了她的身上。她依然诉说着昨日相似的相思与痛楚,看到她流泪,一时我竟然也落下泪来。这下,我明白自己是爱上她了…… 看到这里,江萍仿佛看到了昨日的自己,一时所有的往事都涌上心头。她没有想到张原那个时候就认识她,爱上了她,而她浑然不知。难怪他对自己那么好,这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的脑海,难道那个夜晚,那个跟随着她,跟她在月下缠绵的人是张原?!她的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收紧了。不对,不是张原!张原不像他,张原长得粗犷、结实,与那个少年的英俊、文雅完全不搭边,想到这里她的心里踏实下来,匆匆的往下看。 然而,接下来的日记记叙的是他每次看到她的情景,并没有她所想的内容。她有些心烦意燥起来,往下翻了几页,内容竟然中断没有了。江萍怅然若失,但心里却莫名的隐隐地有些庆幸。 躺在床上,江萍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视线在墙壁无意识的扫来扫去,突然,她的视钱落在墙上的旧日历上不动了,她感觉那张日历上的少年似曾相识。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少年在那里见过相识过,她的汗流了下来。她爬下床,看了看,日历是七年前的,上面已布满了尘埃。猛然,她想起养母的家里也有这样一副日历,那副日历是一个亲戚送给养母的,那年她十七岁。而张原的家里也有这副日历真是有些巧,是她从养母家里拿过来的也说不定呢,因为那时她很喜欢这副日历,很欣赏日历上的这个少年。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日历上的少年,仿佛想通过他,洞穿过去。忽然,她打了个冷颤,日历上的少年,竟然颇有几分像她当年热恋着的那个英俊、文雅的少年,再一看,也颇似现在的唐明。 “当年的少年本来就是现在唐明嘛!”她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可是她越看,日历上的少年便感觉越像那个英俊的少年,安慰站不住脚了,她站在那里懵了。 难道一切都不曾发生,那个她一直思恋的英俊少年根本不存在,那个十七岁时摄人心魂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根本不存在?她看到了日历上的少年,只是一个人产生了惊心动魄的幻想?抑或唐明这个人也根本不存在,一切只是一个梦境?她在梦里死去活来,他却一无所知。她感到头晕目眩,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迷失了自我…… 第二十三章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张原是真实的。她又开始给张原寄钱,只是不再写信,提起笔便觉得有堵墙隔在他们中间,使她无法从容,回到从前。她的心里有块顽石,堵住了她通向他的道路。 日记的嘎然而止让江萍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和蹊跷。一个清闲的午后,江萍又翻开了那本日记。这次她仔细的把日记前前后后翻了个遍,发现后面有一部分纸页夹在日记本的封皮里,用胶水细心的粘了起来,不仔细看,仿佛后面没有一般。江萍小心的用刀子抽出里面的纸页,果然!里面记满了字!为什么张原要把它粘起来,不让人看呢?江萍心情忐忑的看了起来。 “记念我亲爱的弟弟。” 扉页上豁然出现这样一行字。这行字,江萍的心便猛的收紧了。张原的哥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张原的日记里?她的心跳得厉害,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紧紧地钳制着她。 8月6号 雨 我是张原的哥哥,大张原不到一岁,可是从小他得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而我只能捡他剩下的不要的。如果吃的是苹果,张原永远是最大的那个;如果是鸡蛋,他两个,我只有一个。上学了,张背的是我羡慕的那种背带书包,而我背是一个又脏又破的布书包。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过年张原都有一套新衣裳,而我没有。每当过年的时候,看到张原身上的新衣服,我都忍不住羡慕和嫉妒。有时我气不过,跟父母争论,而他们总是说我是哥哥,要忍让一点。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是大哥吗?我大他只不过十个月而已。我怀疑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果不其然,从我大一点的时候起,就隐隐的听别人背后传说,我们兄弟当中有个是捡的,我毫不怀疑,那个捡的人就是我。 十六岁那年,家里贫困,吃饭都成了问题。恰好县里有人来村里招兵,家人就把我送去当兵了。虽然我比张原大,理应我去,可是父母的这一举动彻底的激起了我心里的怨恨。我决定要在外面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不再忍受寄篱人下的冷待。我没有随着部队的车去军营,而是一个人跑向了离家较远的一个县城。在县城里举目无亲,我又不愿意回家,遭受他们更深的冷落,无奈加入了社会上的一些黑头目,成了整天在街头游荡和打打杀杀的小混混。凭着恨劲,三年的时间我混出了一点“名堂”,在社会上也有了一定的“名气”,我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阔绰生活。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我的心里浮躁起来,我决定回家看看。 家里还是那几间土屋,过得并不富裕,却也没有过不下去的情形。我一时百感交集。我把家里看了个遍,家里已没有我的一点痕迹,仿佛我从来就不存在过。张原在家里养着几口鱼塘,小日子过得平平稳稳,我的心里又有些不平衡起来,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但是心里还算平静。本来打算在家里住几天就走的。可是张原一天不在房间,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他写的日记。日记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是一个傻瓜对爱情的痴心妄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字里行间的柔情触动了我心底被忽略和掩盖的部分,一不小心便裸露了出来。这才发现,这些年在外打拼的日子,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都快忘记什么是爱了! 日记里,张原和那个痴情俊秀的女孩的故事我是看不到结局了,但是就算张原得不到她,我也相信有一天,张原会找到自己的真爱。而自己却在血汗中拼日子,这一切和张原的生活是多么迥异啊!嫉妒又在我的心里作祟,怨恨又像当年那样在心里腾空而起,变成一个我无法控制的魔鬼。我要张原也尝尝我这些年来所受的苦。 8月13 雨 我找了借口,把张原吸进了另一个黑头目团伙,里面的人只要进去,就没法再出来。没多久,意外发生了:张原在一次群殴的打杀中被乱刀刺死!我这才后悔莫及。其实在心里我早就明白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自私使我无动于衷。张原的死,惊醒了我,唤醒了我的良知,我满心愧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总想补偿点什么,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我萌生一个想法,我想替张原活着!好好活!就像张原还活在世上一样。 我退出了黑社会头目,回到了老家。 8月21 晴 我换掉了身上轻佻的那一套行头,换成了张原平时在家穿的一些旧衣服,头发也剪成了张原的模样。一言一行也尽力接近张原。本来我的个子和脸型都差不多,这样一来,还真有几分像张原。当然村子里人和家人都还把我当作张原的哥哥。有时他们问起张原,我就说去当兵了,按月把信寄回来,信当然是我写的。他们也没怎么怀疑。我像张原一样,养着几口鱼塘,种点田地,一切就像张原在的时候一样。后来母亲的眼睛花了,看不清东西,不知是她思念张原,还是我太像张原了,母亲经常把我唤作张原。日子长了,我渐渐地真的变成了张原。 12月27 晴 转眼几个月过去,我已变成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村青年了,已和张原没有区别,包括外在内在的东西。当我再次翻开张原写的日记时,我这个没有谈过恋爱的人,竟然对张原所描述的那个女孩充满了怜惜,最后变成了胡思乱想的向往。日子长了,竟然也像张原一样思念起她来,仿佛我是他本人一样。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张原! 一天,闲来无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张原去的那个庙里。到了庙里才发觉自己的这一举措的目的,不禁吓了一跳。可是我不断没有下山,而是同张原日记里描述的那样爬上了庙后面的一棵樟树,期望看到那个女孩。去了几次,都没有见到女孩,我莫名的担心和烦躁起来,人竟然日亦削瘦起来。我感觉自己变了。 1月19 阴 这样过了一阵子,我终于见到了张原日记里的那个女孩!看到她,我发现自己像张原一样爱上了她。对这个女孩由刚开始的好奇变成了怜惜,到最后变成了怜爱和心疼。每次看到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样子,我这个铁石心肠的人,竟然心如刀绞。 我是真的变了。 渐渐地,我来到庙里的次数多了,几乎每天都要到庙里来,风雨无阻。见不到她,我就浑身泛力。见到她,就精神焕发。渐渐地,我自己完全陷入了女孩所描述的角色里,以为自己是女孩思念的那个英俊少年,并试图在现实中像男孩一样爱她。 1月26 雨 然而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罢了。直到今天,女孩被雨困在了庙里。等雨停了,天也黑了,我害怕一个女孩家下山有危险,就跟在了后面,像护花使者一般…… ……我跟着女孩走进了村子……我拉着她的手,吻住了她…… 看完这里,江萍怔在那里,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忽然间觉得天昏地转。怎么可能!那个动人心魂的夜晚,那个英俊的少年,那个她至爱的人,怎么可能是张原?!不,是张原的哥哥。 那个夜晚是存在的?!那个少年也存在!可是却不是那个英俊的少年!…… 不!那个少女不是她!!……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张原了,可是现在却发现连张原都不是真实的!!这些年,她一直以为她是幸福的,“张原”对她的爱是完美的!纯真的!没想到他只是个寄生在他弟弟身上的怪物!以为这样可以弥补内心的愧疚。他的爱只是愧疚的爱,对他弟弟的愧疚,也是对她的愧疚。忽然间,她觉得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对于张原这个人,她感到一种内在和外在的生疏。曾经为之心碎,甘愿付出所有的那份真爱没有了。连这点唯一的安慰都没有了!她的心里彻底的空了,找不到可以依附的东西。 江萍呆坐在那里,感觉恍然过了很多年,自己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她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心脏仿佛衰竭。头脑也开始不听她的使唤,她感觉疲惫极了,想合上书页,可是手却无力的垂了下来,那本日记掉到了地上。她想迈开步子,想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屋子,可是双脚却无法动弹。她空洞的看着地面,发现地面忽然扭曲了起来,慢慢的合成一个黑色的湖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湖面,蓬头垢面,白发飘扬,像一段枯木。她害怕的闭上眼睛,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吗?她的视线不轻意间落在双手上,发现上面的皮肤干枯皲裂,像老树皮,正在慢慢萎缩,它们贴在骨头上,看起来像一对爪子。她害怕的哭了出来,她看见自己像片枯叶飘了下来,在湖面慢慢下沉…… 她发现有人正在摇晃着她,抓扯着她的衣服,她睁开眼睛,看见是儿子。儿子来叫她起床。她连忙惊慌地坐起来,看了看双手,它们很红润,指头的肉很厚实。她又照了照镜子,披在身上的头发是黑的,脸上的肉也没有松弛。她没有变老!她依然年轻!昨夜的情形仿佛是一个梦。 她笑了,她看到镜子里的丑角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唐明坐在屋子里,感觉里面的空间比以前更加空阔了,曾经被江萍填满的东西一下子没有了,只剩下无边的空旷和寂静。这种空虚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和烦闷,为了驱走这种感觉,他点了一根烟,猛烈的吸起来。在腾然升起的烟雾中,他忘不了的依然是江萍那张脸。她长得太像她,他高中时认识的一个女同学。这些年,他出入在那些风化雪月的场所,他只是跟她们逢场作戏,不曾对谁动过心。在他的心里,他始终忘不了她,那个穿着素白的裙子在雨中跳跃的情景。他也曾找过她,可是至从高中毕业以后,大家都各奔东西,失去了联络。如果毕业前,他多一点勇气,少一点自卑,他不会和她擦肩而过,至少少些遗憾。直到遇到了江萍,虽然他知道她不是她,可是他仍然对她动了情。他带江萍去逛街去拼命的玩,像一对恋人般,似乎想把从前失去的错过的都补回来。他把她带回了家,再后来和她同居。他把她当作了她。 可是渐渐的,他明白江萍不是她,她是那样一个高傲自负的女子,而江萍是那样的软弱和顺从。她像海蜇一样吸附着他,依赖他,一心想过平常人的生活。她只是个低俗的女子,无法同他印象里的那个高贵的女孩相比。这一发现使他的幻想破灭了。他开始厌倦江萍像影子一样依附他,缠着他,他讨厌这种低贱的女人。他躲着她,恢复了从前自由浪荡的生活。他没有想到江萍的感受,她竟然那么在乎他,几乎是谨慎和小心翼翼的顺从他,他可怜她,但是再像从前那样喜欢她。他更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是一个才女!这救了她,也救了他。他开始重新打量她,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的秀是内在的。他一时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在他眼前的是那个高中的女同学,而不是一个以出卖肉体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妓女。她替他买到了名气和荣誉以及金钱,但仍像从前一样温顺。这时他忽然有点后怕,这个女人想得到的是他整个人!他忽然有种被束缚住的感觉,像锁进了一个囚牢。他想摆脱她,摆脱这种束缚,这个时候她却离开了他。 没有了她,他忽然怅然若失。人永远只会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他禁不住又去找她,他知道江萍还在那个地方,因为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当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时,江萍整个人感觉心像被挖空了一般,嘴巴无力的张开,无法呼吸。一刹那,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下来。但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埋下了头,装作不认识他一般。她没想到他还会来找她,她不会忘记他的薄情和轻浮,那种对她可有可无,甚至是躲闪的神情。她不想回到那种时刻担心会失去他的日子。可是当他向她走来时,她却紧张起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奔涌沸腾起来,白色的天花板在视线里开始旋转起来,她的心跳得飞快,感觉快要支撑不住自己。当他从变魔术般的从背后拿出一束玫瑰花放在她的面前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第一次闻到玫瑰花的香味,感觉眼前一片如火的嫣红,她感觉到了渴,那样饥饿般的渴……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吻已落在了她的唇上,她苏醒了过来,渴的感觉正在慢慢消失。她的视线模糊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副美丽的画卷,又看到自己坐在校园后的草地上,那个英俊少年朝她走了过来…… 有一个声音在江萍的耳边轰隆隆的响了起来:那个英俊少年是真实的存在着的,此刻他们正拥吻在一起,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想!也不是梦境!一切都真实的存在着!他和那个日历上的少年只不过有些相象罢了!江萍对此坚信不移!那个英俊少年,现在的唐明,正真实的拥着她!…… 破损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又恢复了完整。她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有了依靠,在别人看来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她想象中的样子。 第二十五章 江萍的姐姐突然又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她对人们说,她回了趟家。 她又像从前一样,每天坐在门口折菜,打毛线,或是看书,等着丈夫和儿子回来,脸上仍然是从前温和、娴静的神色。没有什么异样,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份从容,那种彻悟后的坦然。女人总有花容失色的一天,无论曾经长得怎样美丽,何况她没有沉鱼落雁之貌。也许正因为如此吧,她太在意丈夫对自己的态度,以致对一点点珠丝马迹都疑神疑鬼,反而让他感到窒息。 “我是太爱他了吧!”她在心里想。真正的爱总是自私的,一度她以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然而这样一来,反而让彼此疲惫不堪。 “也许,他玩累了就会回到自己身边吧!”她想。丈夫的职业总是难免接触和应酬五光十色的人,只要他每天还回到家里吃她做的饭,睡在她的身边,也就够了。虽然这样想,心里还是不免几分感伤。曾经,她心中的爱情不是这样的。那透如水晶,心心相印,忠贞不二的爱在她的心里像雾一样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已看不清了。既然得不到,不如放弃,她收拾行装,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他的世界。 可是离开后,她是那么想他,她还是那么爱他。他是她的初恋啊!在她眼里,他永远是那么英俊、优秀、独一无二,无论他是否改变。只有他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是幸福的。她害怕没有他的世界里,一个人的孤单。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他捧在手心永远的女孩,只是没想到,她早已在他眼里变老了,变成了令人生厌的老太婆。 她没想过他会去找她,他是爱她的,需要她的啊!她需要这种感觉,横在他们中间的那座冰山,转眼便融化了。从前在心里被刻画成支离破碎的形象,又组成了她眼里完美的他!完美的丈夫,完美的父亲。世界又明媚起来,变得阳光灿烂了。 他是爱她的,这就够了! 第二十六章 得知张原出狱的日子,江萍忽然变得无比的慌恐。此时的她不再是从前二十岁时的风华正茂了,而是一个沧桑的老女人,虽然她还远远不到老的边境,可是她觉得体内的器官早已老化和腐烂。日历上的她圈起来的那个日子像烧红的铁块,从她的皮肤一直伸向肉体深处。麻木的神经忽然的痛起来,整整十年了,十年,这个数字终于掘出了她早已干涸的眼泪。 一整天,江萍都无法平静,几乎有点惊惶失措。她似乎得了健忘症,上一秒做的事情,下一秒就忘记了。牛奶倒在锅里,却像煮汤一样放盐、油、味精。该炒菜了,却把已煮好的饭拿到灶上烧,直到闻到浓烈的焦味。这一天她频频出错,望着桌子上一蹋糊涂的饭菜和儿子皱着眉的小脸,江萍哭了起来。 儿子上学后,江萍就躲在卫生间里洗澡。她用力的搓着身体,似乎想抠出多年来嵌在肉体里的锈和腐烂的部分。她使劲的搓着身体,它们被许多臭男人污秽过,她使劲的抠着,可是她马上发现身上每一块皮肤都是那样肮脏和丑陋。她发了疯般的搓着身上每一寸皮肤,几乎搓破了皮,可是她仍不感觉不到痛,反而更用劲的搓洗,用指甲狠命的抠。锐利的指甲划破了皮肤,皮肤上立即渗出隐隐的血,在水里氤氲开来,在皮肤上像盛开的桃花。江萍欣喜的看着身上开得越来越密的桃花,像个挂彩的战士,欣慰的笑了。在她眼里,它们像她和张原的第一次一样开的那样美丽和贞纯,她由衷的喜欢它们。她更猛烈的在身上抠起来,把锋利的指甲狠狠地插进肉里,她听到自己第一次真正快慰的呻吟…… 她仰着头,感觉喷头像一只温柔的手低低的垂着,似乎想伸向她。她把手伸向喷头,可是这时,喷头猛的变成了一把笨重的锤子,直直的架在她的头顶上方,从喷头里流出的水突然变成鲜红的血。她猛的想起了那本日记,日记里的张原,可怜的张原死在乱刀下。她猛的打了个哆嗦,他不是张原!他不是张原!他是张原的哥哥,一个寄生在张原影子里的陌生人!他不是那个爱她的张原,那个对爱执著的张原!他是一个陌生人!对!陌生人! 她彻底的垮了…… 日历上那个圈着张原出狱的日子,陡的,变成了世界末日!她该如何面对他,把他当作张原,装作不知道?可是那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她会无法控制自己。那么把他当作陌生人,可是这样又变成了无情无义,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也就丧失了意义。这是一个多么复杂而又可怕的事情啊,想着以后要和一个寄生在张原影子里的陌生人一起生活,就觉得恐惧。她以为这些年的付出到了头,可是…… 这些年她为了他和儿子,为了他们的家,一直苦苦撑着,丢掉了女人最重要的贞洁和做人的尊严,只为等张原出狱的这一天,可是到头来,这一天却变成世界末日!变成了一个笑话! 不!他不是他,他不是张原!她无法勉强自己,无法和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她要离婚,她要离开他!就算没有唐明,她也要离开他!她使劲的搓着身体,仿佛想把张原从她的身体和记忆里洗掉。 可是,她还有儿子! 江萍整整在卫生间里洗了一个下午,直到儿子放学回来。她穿好衣服,努力将那个作为母亲的自己重新在记忆里找回来。她平静给儿子做晚饭,竟然没有再出错。 饭桌上,儿子看见了母亲手臂上露出的点点斑痕和隐隐还在流的血渍,可是他装作没看见一般。他早就司空见惯了,只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江萍看到了儿子眼里的冷漠,平时习惯了儿子的这种冷漠的她这时忽然的打了个冷颤,第一次,她感觉儿子在她眼前像一个陌生人!他和那些在她身上无耻的榨取和索要的男人一样,冷血!可是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啊!为了他,她受尽了多少屈辱!她的心里猛地腾起一股莫明的恨意,她忍耐的将这股恨安抚下去,试图寻些安慰:“子豪,过些天就可以看到你爸爸了!” 没有声响。 “以后再也不用坐车,也不用隔着一层玻璃看你爸爸了!你爸爸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江萍怕儿子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补充道。 仍然没有动静。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爸爸,好吗?”江萍小心翼翼地耐心问道。 仍然没有回应,只是默然的扒着碗里的饭,这在平时是默许的回答。可是今天不同,江萍多么希望儿子扑到她怀里发泄他的情感,或是欣喜的回应,哪怕是应付一下,她都觉得这多年的付出没有白费。可是儿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她跟他说的是一个与他不相关的陌生人。她的一下子沉了下去,坠入冰冷的深渊,冒起恨和绝望的泡沫。 吃过饭,做完作业,儿子安静的睡了。江萍站在儿子的床边,看着安睡中的儿子是那么的安静、乖巧,心里涌起一丝安慰。可是这份安慰只持续了一秒钟,江萍便想到了儿子饭桌上的冷漠。十岁了,他长大了,可是却变成了一个冷血的人!他毫不怜惜和关心自己的妈妈,也不关切自己的爸爸,仿佛他们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人。他恨她,恨她周围的人,甚至恨他的父亲。想到这里江萍浑身冰冷,他才多大啊,却变成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在他的眼里,也许她只是一个给她做饭、洗衣照顾他的保姆。这些年她做了什么,付出了多少,可是在儿子心里只是一个保姆,一个陌生人!想到这里江萍一股强大的恨意随着悲哀的情绪升到了她的头顶,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被这种感觉胀裂了!她浑身发抖,咬着牙齿,可是无法控制自己。 她跑进厨房,找到了切菜的刀奔进了儿子的房间。她举着刀,手不停使唤的颤抖着,接着腿也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全身在抖。她的脑海里闪现儿子小时候可爱的样子,嫩嫩的小手,拉着她的大手,要她抱的情形……在出租屋的时候,乖巧懂事的帮她择菜……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举着刀的手无力的疲软下来…… 她一个人爬上了楼顶。在黑暗中,往事如落叶一般扑向她。时光在旋转,她在记忆的海里泅渡,试图找回从前,她和张原的那段快乐时光。可是不用回想,那些画面直接跳动在她的眼前。那段时光是被她冻结起来藏匿在心底的,那是一道伤口,撕开便泄露出腐臭的气息,那是腐烂的爱情。她以为时间会帮她的忙,所以不让自己有空隙,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来回忆,她以为是为了张原,为了爱情。可是到头来,她给自己蒙上眼罩,看不到这些年她那千疮百孔的生活和身体。而张原,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模糊的影子,失去了意义。 她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在心里念道:再见了,阿原!对不起!离开我的世界吧!她想令头脑空白,可往事仍在脑海里喋喋不休,叙述着往日的热情,泪水再次打湿了她苍白的脸。仍旧灯火辉煌的城市在她眼前下起迷蒙的大雨,在她的眼前漂上来一张张欲望的脸,那些脸上露出媚俗的笑,向她走来。她厌恶的闭上眼睛,来世,做人,她要做一个孤傲和厌世的女子,远离那些媚俗的脸和媚俗的笑…… 她想象着自己纵身一跃,像一尾鱼跳进黑色的波涛中,很快消失。她将会在梦中醒来,明天会是个美好的日子,有明媚的阳光,有清脆的鸟鸣,有一个完整的开始…… 想到这里,她笑了。 楼顶上,冷风习习,有股高处不胜寒的冷。她望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如果能真的这样做该多好,她想。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不能那样做,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她不能让他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便离开,既管这个世界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她摸着肚子,感觉肚子里的小生命就像一个火把,点燃了她心里的灰烬,照亮了前面的黑暗。她从栏杆上爬了下来。 第二十七章 江萍再也没有写过信给他,这种情形维持了两年。他写信给她,写信回家,但是只有母亲托人写的简信,没有她的只言片语。他渐渐感觉到那个他深爱的江萍离他慢慢远去了。寄钱给他,只不过为了夫妻间的名分和义务。刚开始,他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还期望着她写信给他,来看他。直到后面他收到江萍的钱,就明白那段恩爱的日子已成为昨日的黄花。 “张原”以为这样做是替张原活着,是为了江萍,为了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为她赢得一个美好的未来,没想到反而雪上加霜,让整个家因为自己的入狱而塌了下去。他还是让江萍走了和母亲一样的路,挫败感让他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无助。他无法再保护自己最爱的人了!一想到这里,“张原”便觉得失去了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一种无法言语的悲凉朝他涌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还有两个月就出狱了!为了这一天的来临,他做了多少努力,忍受了多少冷眼和欺辱,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快要来临,他却慌恐起来。十年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都过去了!自己变成了一个丑陋的瘸子,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儿子应该十岁了吧!江萍又变成什么样了呢?一定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她看到了床底下锁着的那本日记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呢?是张原,还是张原的哥哥?如果她没有发现那本日记,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她忘记了从前那个英俊的少年了吗?还是和他在一起?他们是否还能继续在一起生活?…… 这些疑问像无数条蛇紧紧缠绕在“张原”的脑海里,它们时刻准备跑出来扼住他的脖子。他试图找出答案和出口,可是只有徒劳。这让他痛苦和揪心万分。 每天收工以后,他就躺在床上不断的思索着这些问题,试图从中找到一些安慰的东西,找到出口。这天,他刚躺下,上铺的人却坐在他的床边赖着不走,没完没了的跟他聊着一些废话来解闷。他感到厌烦极了,他多么想一个人好好的想想自己的事,可是同伴的嘴却一刻也不停。喋喋不休的闲聊让他的忍耐到了极限,他感到血管在扩张,心嗵嗵的跳,他甚至想一拳挥过去,让他停止无尽的闲扯。他讨厌他,讨厌他们这些无聊的家伙。可是他忍住了,咬着牙,控制着自己。一直到谈话的最后,他最大的反抗,只是微微侧过身子。 他厌倦了里面的人,那一副副丑陋的嘴脸,那些狼狈为奸的勾当。十年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隐忍了多少,包括像上面一样的小事,一样无聊的人,他都不敢得罪,只能无条件的忍让,顺从。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年!有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也许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和报应。 转眼,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一天他和隔壁监宿一个姓刘的聊天。聊了不到几分钟,刘说他不舒服,“张原”就嘱咐他小心,让他回去了。一会儿工夫,有人送来消息,刘死了!那一夜,“张原”失眠了,不明白人生为何如此短促,生命为何如此脆弱,说结束就结束了!多么干脆、简单!他忽然觉得人世间的曾经看重的那些事物都失去了重量,变得那么轻,就像空气中的那些浮尘。而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争夺也在此刻同样显得可笑起来。爱呢?那是世间最沉重的东西,他的脆弱已承受不起。他不想再让任何人为难,更不想为难自己,不想再替另一个人活着。 没事的时候,他会想象江萍来接他时的情形,那会是一个什么的场景呢?江萍会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他想不出来,但绝对不会是轻松的神情。想到这里,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里似被什么东西烙着一样难受。他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何必呢!何必让她为难,让她难以选择的面对自己,继续演绎已不存在爱情的婚姻,各自带着面具生活!就让各自在心里保留最初的那一点美好的回忆吧。 “张原”深深的望向窗外,淡淡的月光从铁格窗里照进来,在地板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网。“张原”望着这张网发呆,生活多么像一张网,总会网住无法逃脱的人,可是被束缚的人往往看不到缚在身上的网,这就是悲哀的所在。现在他唯一遗憾的是,他想看看江萍当年跪在菩萨前苦苦祈求和思恋的英俊少年长什么样!现在应该是个英俊的男人了吧。这在他心底一直是个谜,牵引着他的嫉妒和好奇心。他还记得江萍有一条水晶项链像宝贝一样锁在盒子里,那一定是他送给她的东西了。那种项链,他曾在街上看到过,可以打开,里面可以嵌照片,“张原”猜想,那条项链里面一定藏着江萍无法忘怀的那个英俊少年的照片吧。 张原走到窗前,站在月光下的那张网中央,阴影中,他的半个头落在网上,像一只笨重的蜗牛。 第二天,有人发现张原已吊死在窗棂上。 第二十八章 江萍坐在沙发上,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轻轻的哼着歌,幸福在她脸上像一杯溢出来的水,世界末日仿佛已经不存在,消失了。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现在她只想着唐明,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唐明还不知道她怀孕了。她想为他生个孩子,她以为一个愿意和她长厢斯守的男人,是想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的。她没有告诉他,想给他一个惊喜。她幻想着,当她告诉他有了孩子时,他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唐明在屋子找东西,抽屉拉开关上的嘭嘭声打断了她的幻想。 “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 “我帮你找吧!” “不用!” 但是江萍已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只有好说:“一份文件!” “你放那里的?”看唐明焦急的样子,江萍问道。 “放抽屉里的,不知怎么不见了。” “没事!可能我放到别的地方去了。”唐明这样说道,心里却在想/:该死,昨天怎么忘了锁。一边向屋外和伙伴玩耍的子豪走去。他一向不喜欢江萍的这个孩子,性格孤僻古怪,从来不称呼他,既不叫爸爸,也不叫叔叔,在一起吃饭或看电视的时候总喜欢用眼睛斜斜的望着他,眼神冷冷的,仿佛谁欠了他什么似的。“囚犯的孩子,没教养!”唐明在心里这样想。 “子豪,有没有拿我抽屉里的东西,一张纸?” “没有!”直截了当的回答。唐明早就知道在他嘴里找不出什么来,可是他那种轻蔑的神态激怒了他,他忍住了心里的怒火,往回走。 第二天早上,江萍从儿子床底下扫出一个纸飞机,当她想把它扫进垃圾桶的时候,发现那张纸很新,而且上面有很多字,不像是从旧书上撕下来的。江萍把它拆开看了起来。那是一张证明书,确切一点,是一张医疗诊断书,上面写着某某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症等云云,可是突然她看到了张原的名字。她的头顶轰的响起一阵劈雷,所有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她感到有些眩晕。毫无疑问这就是唐明丢失的那张文件,可是张原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江萍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张原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和张原同名同姓的人,因为张原从来没有得过小儿麻痹症。可是唐明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律师,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份证明,而且还要锁在抽屉里? 可能他是替别人保存的吧,最后江萍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可是她的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很多奇怪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飞来飞去。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了解唐明在外面做些什么,她只知道他是管理一家酒吧,会写点小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抽屉总是锁得紧紧的,不让她看。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隐私,她没在意。有那么一刻,她想,如果里面的人真的是张原呢?但又觉得不可能,张原在监狱里好好的,再过一个月就出来了。想到张原,江萍一阵惊悸,虽然“张原”已不是她心中的那个张原,但毕竟他是孩子的爸爸。 她想问唐明,但又怕自己太敏感,反而引起他的不快,她不想和他有任何争执,只想和他好好过日子。但是唐明的言行表明那份文件很重要,江萍进退两难。最后,她决定什么都不说,看他会怎样。 事情过了几天,江萍发现唐明并没有什么举动,心里的那块石头也就放了下来。但是那几格紧锁的抽屉,让江萍总觉得有什么秘密似的。好奇心使江萍忍不住偷了唐明的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白纸黑字的文件,装满了抽屉。细看竟都是一些证明书、人员变动报表,以及一些用具资料,还有一份财务报表。这些东西都分类放在不同的抽屉里,粗看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仔细一看,江萍不禁吓了一跳。那一叠用具报表,里面记载的东西都是刀子、斧头、钢管之类的凶器,而那些证明也都千篇一律,显然是伪造的,最让她惊讶的是,财务报表的名目五花八门,不得不让人怀疑。更让她惊讶的是里面竟有她曾经所在的那个夜总会的名字!江萍的手脚冰凉,可是背上却在不停的在冒汗。她猛的想起被儿子折了纸飞机上面写有张原名字的证明书,难道这和他有关吗?张原是不是受到了他们的要挟?!想到这里,江萍的脑海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碎掉了下来,天啊!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江萍呆在那里,手里的手电筒滑了下去…… “啪!”电灯突然被拧开了,突如其来的亮光把她吓了一大跳。她看到唐明站在灯光里,同样惊愕的看着她。她猛然感觉站在灯光里的人已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怎么乱动我的东西?” …… 江萍感觉自己忽然变成了这个屋子里的陌生人,被逼到角落,没有退路。她感到了恐惧。 她被一只手粗暴的推开,接着是抽屉上锁的声音。 她的泪落了下来,那只粗暴的手激起了她的愤怒。 “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你是什么人?” 她以为这些问话足以让他软下去,可是他没有,他像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一般,仿佛他听到的只是两片落叶落地的声音。 “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他从容的说道。 江萍听到这句话,身子抖了一下,莫名的恐慌使她绷紧了身体。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感到害怕,害怕是对的,我不是好人。我是黑头目的手下,张飞虎这个名字也许你没有听话过,他是我的大哥。十八岁那年,我是一个小混混,是他把我从乱刀之下救了出来,然后供我上大学。毕业后,张大哥把所有文字上的资产和重要文件都交给我掌管和保存,并给我一个酒吧,由我自己经营。一般都是我按照张大哥的意思分派弟兄们任务和各种指标,很多是些不能见光的业务,坑害过不少人,甚至很多人死在我们手上。可是我能有今天,可以说都是张大哥给的,所以我愿意为张大哥做任何事情…… “这些不是真的……”江萍喃喃的说道,突如其来的现实将她击垮了。 “是真的!”唐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空寂的房间里扩大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鬼哭狼嚎。 江萍眼里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不见了,她感觉整个屋子都震动起来,她被恐怖的笑声包围着,如掉进一个黑不见底的冰窖。 “你眼前的我,不是一个酒吧的经理,也不一个诗人,当然我不是一个有多少才气的作者,故且这样称呼吧。而是一个万夫所指的恶瘤和凶手,报纸上登有缉拿我们的高价悬赏。现在,你不再爱我了对吧?你在心里厌恶我,鄙视我,是吧!” 说完又允自笑了起来,可是声音却慢慢地虚弱起来。 “早就知道会这样,爱情是最不可信赖的东西,可是我却一直以为它存在。你可以走了,明天你就走吧!” “不!唐明!我是爱你的!无论你是谁!干什么!” “爱情是存在的!”她站起来紧紧抱住他,仿佛他会消失一般。可是她抱住的却像一段枯木,失去生命力,没有了温度。 “对了,你是想要钱是吧!这没什么。人人都这样,有钱就可以买所有的一切,包括爱情和尊严……你应该得到很多钱的,因为你为我买到了荣誉和名声。有了这些钱,你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下半辈子了……”他仿佛喝醉了酒,有些恍惚的说道,身体东倒西歪,接着又笑了起来。 那笑声是一个空虚的灵魂的声音,发出虚弱的信号。江萍竟感到愤恨,又感到怜悯和心疼。 “不!我不要钱!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你听着!我是爱你的,我已经怀了我们的孩子!”唐明听到江萍的话,并没有停止笑,而是笑得更夸张,像一个小丑故意做着前迎后仰的丑态。 “什么!孩子!我们的孩子!你在开玩笑吧!”他的笑声还没停止,可却显得虚弱起来。江萍紧紧抓着他,想让那个熟悉的唐明回到身边。可是当她听到他的话,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她的指甲掐进了她紧紧挽住的手臂,恨不得伸进他的胸膛,将他的心掏出来。 唐明看到了江萍被愤怒扭曲的脸,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再也笑不出来了。像个柿子般软了下来。 最初,他给她一个家,扮演父亲和丈夫的角色,只不过为了迎合她,讨她的欢心。现在他才明白,她是认真的,不是跟他一般在演戏。她是有目的的,她不仅要得到他的人,他的心,还想要他所有的一切。他感到后怕起来,他想象着他们在一起,没有自由的庸俗日子,心便凉了一半。她是有心计的,他讨厌有心计的女人。 “不!不可能!那不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像把冰冷的刀,刺中了江萍的心脏!她冲上去,抬手想给他一个耳光,可是却被他抓住了手,被几句话挡了回去。 “就算是我的孩子,他(她)也不能来到这个世上。我不想他(她)无依无靠……” “不会的!我们可以结婚啊!我可以离婚,你也不会被抓住的,别人只知道你是个诗人……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孩子会和我们一起幸福的生活……” 江萍的描述在他的眼前展开一幅美好的画面,他有些动摇了,内心里觉得需要起来,他需要她描述的那种生活,这种情绪感染着他,仿佛一种慢性雪崩。可是这种情绪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间,他便清醒了过来。似乎那美好的画面背后藏着一颗炸弹。他开始调动着自己的情绪,去否定它,拒绝它。 “对不起!你只是个妓女!” 江萍从他身上剥落下来,跌倒在地上,仿佛中了一颗子弹。无边的疼痛正从胸口向四处漫延。她感觉自己的肉体正在迅速的腐朽,支撑着身体的骨头一根根散了下来,肉体正一块块的剥离了自己。她迅速的消瘦下去。猛然,她感觉身体在向上浮,一阵难以忍受的窒息包围了她,她感觉心脏正在飞速的衰竭,唯一让温暖的东西没有了,她感到冷。原来她以为那是一件可以御寒的大衣,不料却只是一件哄人的透明的薄纱,风一吹就飘走了。她像个赤裸的人,站在冰天雪地里,像个孩子一般,把乞援的目光投向唐明,企望那件温暖的大身回到身上。希望他有力的大手抱住她,紧紧的抱住她,温柔的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怜惜她那从十七岁开始十年对他的相思和爱恋。 可是他在她的目光里变成了一尊雕像。他又变成了那个陌生的人,就如五岁那年生母撇下她时的情形。他不是他! “他不是他!他不是他!……”她喃喃道,像个神经失常的呆子。突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身体里像突然注进了什么东西一样,又活了过来。 “你是‘张原’的弟弟!不!你是张原!对不对?在牢里的是张原的哥哥,张原十八岁那年被他哥哥拉进了黑社会,他哥哥以为他被人砍死了,实际上他没有死,只是失去记忆!你就是张原!对不对?!告诉我,你是张原!” “神经病!我看你需要找个医生来看看!” “告诉我,你是张原!” “告诉我,你是谁?……” “你是谁?……” “他不是他!” “你是张原的老婆吧!张原他……” 这句话,像一副镇定剂,江萍静了下来,她猛然想起那张被儿子做了纸飞机写有张原名字的证明书,想起“张原”还在监狱里,想起自己还有儿子。可是这只是短暂的一瞬间的清醒,她已拉不回现实当中了。 “张原他死了!” 这句话并没有使江萍激动和清醒过来,她伏在冰凉的地板上,彻底倒了下去。 “张大哥嘱咐我把有关张原的资料全部消掉,我才知道他自己吊死了……”他有些歉意的说道,仿佛良心发现一般,有些愧疚起来。但是江萍并没有听进他所说的话,和察觉他的愧疚。她像失去了知觉一般,看见天空像撕碎的抹布,掉着像灰烬一样的东西。 她突然笑了,伏在地上的丑角苦笑了起来,卑微的女人很费力地微笑。 第二十九章 江萍像个游魂,在半夜里,披头散发的在街上游荡着。 “他不是他!他不是他!……”她喃喃的反复的对自己说着这句话,仿佛在提醒自己不要陷入某种错误当中。 她把那串水晶项链又挂在了脖子上,她用手捧着,送到苍白的唇边,不停的吻着。她在等他。 她相信他会来! 一度,她以为看到了他,欣喜的向他奔去。可是等她到达目的地,才发现自己看错看花了眼,她的头在电线杆上撞了一个大包。 这样的情形一再重复,她在街头跑了大半夜,终于累得疲软下来。她已跑不动了,拖着疲乏的身体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不停的回头,希望看到那个英俊的少年,可是她的脖子都扭痛了,也没有看到他。到达家门口的时候,她终于绝望起来。她再也看不到他了。她迟迟不肯走进屋里,无法抑制自己的号啕大哭起来…… 她还是走了进去。她太累了。 她走到儿子的床前,孩子睡得正香,对睡眠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也许,他在梦里梦见自己又有一个新玩具呢!可是她什么也给不了他了。他会梦见他的妈妈吗?“孩子,我们梦中再见。” 她俯下身子,给了儿子最后一个吻。 屋里,唐明睡得正香,她想她要打扰他的清梦了,可是他很快会进入另一个梦乡,那里再也没有人打扰。 “来吧,在睡眠中的深渊里,你会归还给我,变成那个完美的人,从荒原上回到我这儿来。我们又会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她在心里对他说道。 “刀子会让死亡变得渺小和可笑,一切会重新开始,美好起来的!”她微笑着说道,充满信心。 第三十章 她闭上眼睛,手里的刀子用力落下去,像条银蛇游进了唐明的身体。他无力的哼了一声,仿佛只是梦中的呢喃。她看到那个鲜红的伤口正在扩大,像一个怪兽,正飞快的吞噬掉他身上生命的迹象。他聚集着全身的能力,拒绝死亡,挣扎着坐了起来,可是无力的栽下床去,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痉挛着。他的肉体正在慢慢地死亡,他的嘴大大的张着,企图呼进更多的空气,可是死神已出现在他的瞳孔里。他已不能说话,说出自己的恐惧,可是他仍在呼吸,双手按在伤口上,试图把闯进他身体内的怪兽拉出来。她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清死亡的恐怖。 她开始后悔和怜悯起他来——她不应该让他死得那么痛苦,她不应该用刀子!她看到他还在挣扎,似乎想说话,他的嘴唇在哆嗦着,可是只发出一种低沉而可怕的呜咽。她扶起他,喃喃的对他说道:“很快就会结束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闭上眼睛,刀子再次用力插进他的身体,随着他的身体落下去,她的眼泪如掉了线的珠子散落下来。他的身体变成一段枯木,生命最初抽出嫩芽的情形,一晃而过,只几秒钟的光景,便消失不在。 一切都静了下来,时间消失了。血,碎片,记忆,阳光,所有的一切都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让她窒息。空气里散发着冷冷的血腥的味道,地板上流淌着一条红色的小河,它们从他破碎的身上流了出来,这些有温度的曾被她抚摸过的藏在皮肤里的血液,现在变成了刺眼的冰寒,这些冰寒让那个温暖她的人消失了。他的身体变成了华丽的衣服裹着的空壳,变成了一个丑鬼。 屋子里黑黑的,可是没有恐惧,只有希冀,只有时钟伴着回忆在向美好的未来飞逝。她想起那个午后,在校园后面的草地上,那个英俊的少年朝她走来,手里拿着送给她的野花……她想起那个动人心魂的夜晚,在柔和的月光下,周围散发着稻香的草垛,她躺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年又回来了。那个帅气、才华横溢的男子正躺在她的怀里。 “等着我!”她喊道。仿佛又看到他正站在茂盛的榕树下,正微笑的看着她,像她十七岁时看到的那样。 她迅速的割了下去,血像喷泉一样奔涌出来。她看着它们渐渐的汇入地上那条红色的小河…… 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来,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漂浮在水里,像一棵水草埋在水底,仿佛还在母亲的子宫里,她在里面漂浮沉睡,在睡梦中她看到他朝她走了过来…… 当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入眼之处几乎都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白色的地板,感觉像住在一个巨大的棺墓里一样。她已经死了吗?还是还活着。半天她才从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她闭上了眼睛,没有疼痛,肉体早已经死了。 迷迷糊糊中她隐约听到一个年轻人的笑声,这个清脆的声音使她灰暗的心情为之一振。仔细听了一下,笑声来自窗外,隔着玻璃。她站在窗前,雨涮着玻璃,模糊了视线里的景物。她望着窗,盯着外面街上的每个行人,像个等待和搜索的猎人,可是那清脆、充满朝气的笑声突然没了。 没一会儿又隐隐的传来,这次它在楼顶。她下了床,爬上了楼梯,可是楼梯的顶端被一扇铁门挡住了去路,门被闩住了。她没有马上打开门,门右边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过玻璃,她看到一个灰暗而清晰的黑影,在她眼前匆匆掠过。她急忙打开了铁门。这下她看得清楚了,是那个英俊少年,穿着白色t恤,正朝她点头,对着她笑。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雨忽然停了,消失了,她只看到那个少年对着她笑,朝她张开了双臂。她走了过去,满怀欣喜的投进那个少年的怀抱…… 没过多久,楼下便围满了人。人群中央一个年轻的女人两手远远地伸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拥抱。她的头摔碎了,可是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这个微笑被扭曲了,只露出一半。血在她身下凝聚,被雨水冲刷,稀释,在不远处低凹的地方形成一个圆圆的湖,从高处看像一个透亮鲜艳的红苹果。脖子上,一串心形水晶项链被雨水冲洗得透亮,摔开了,从中间分成了两瓣,两侧刻有两个一凸一凹的两个小人,一侧小人的后面嵌着一个十六七少女的照片,而另一侧小人后面空着,什么都没有,里面灌满了莹亮的雨水。 雨还在风中纷飞,像一片片透明的花瓣,铺天盖地,如一场盛开的繁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