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愉》 第一章 心人(一) 我人生的一大半时光将注定在深宫中度过,自十二岁那一年,我便有了这样的认知。这一年,德顺二十五年八月,十七岁的二皇子文川被册封为太子。 恰是那个立储前的春天,那个明媚的午后,当文川绽开和煦笑容说出那句每次见面都会说的话时,我并没有如每次那般嬉笑闹过,而是红透了一张脸,鼓起勇气轻轻“嗯”了一声,很快带着环佩环铃两个丫头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愉儿妹妹,等你长大了,嫁给我做王妃可好?” 我是慕冠愉,是吏部侍郎慕方哲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尽宠爱,无人能及。幸运的是,这样一个集无数溺爱在一身的官家小姐,并没有养成骄纵傲慢的性子,反而知礼好学,十岁便博得了“才溢颖慧”好名声。 爹爹十分欢喜,更加的事事依着我,我现在所在的别院,便是爹爹在我十二岁那年送与我的生辰礼物,这两进优雅的庭院和一大片郁郁的林子,都仅归我一人所用。 如今的我坐在林子里山坡上的小亭子中,回想着三年前的那一刻,依旧会兀自甜蜜。那时候的我,应该是尚不懂得情爱的,只是懵懂着,觉得川哥哥是最好的哥哥,能嫁给他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尽管我家中已有三位兄长,但文川并不如家中的哥哥们一般对我仅是无条件的宠溺保护,而是给我讲很多闺房外面的事,会偷偷带我出去玩,即使是成为太子之后亦是如此,私下说话还常常与我相争,他最常说的话便是“不讲道理的女孩子不可爱”,每每都能成功的使我闭嘴,扭过脸去不再理他,而他则会笑嘻嘻的再来哄我。 近两年来,与文川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每次相见,他也越来越多的谈论着国家大事、治国之道,让我根本插不进嘴。我也不恼,只是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头想着,川哥哥果然是最适合做太子、做皇帝的。 想及此处,我不禁微微的笑了。 “小姐,小姐!”一只手臂在我面前挥了几下,不用想,自然是环铃,“又想到高兴的事了?不如跟奴婢分享一下!” “不足为外人道也。”我微微抬了眉毛,笑。 环视了一下,我问,“环佩呢?” “去给小姐端茶了,顺便把伞拿来,日头也上来了,”环铃撅了下嘴,“小姐不说奴婢也知道,一定是想起太子殿下……” 没等她说完,我便佯怒的挥手欲打,“看你再说——” 环铃自是笑闹着躲到一边去了。不一刻,环佩领着两个小丫头端来了茶水点心和果品等吃食,我见她如此隆重,心下已经了然,也不开口问。 果然很快环佩赶走了小丫头,对我说:“小姐,刚才小喜叫人过来了。” 我轻轻点头,知道一会文川下了朝会过来这边,前一阵子他随皇上去南巡,回来又是在忙着议北方边防的纠纷,算算已有二月余未见,心中不免一阵期盼,然而抬头却见环佩有些失神,发觉我的关注又有些闪躲。 “环佩?”环铃在石凳上放了薄垫,我坐下来,“怎么了?” 环佩虚应着,“小姐,还是让太子殿下亲自跟你说吧。” 我自是不肯妥协,也不说话,只是坚持看着她。 环佩心知躲不过,轻轻叹口气,道:“小姐,听说今儿个皇上又给殿下指了一位侧妃,是新状元的妹妹。” “又娶侧妃啊?今年这都第二回了!”环铃咋呼着,被环佩剜了一眼,赶忙闭嘴,只是偷偷的望我的神情。 我只是平静的将眼别了开去,新状元么,那个几个月来令朝野侧目的宋浩然,政见突出,敢想敢干,所有人都看好他的前途,定是会被重用的罢。他那个妹妹宋碧宁也是声名远播,据说是位才德兼备的女子,不少官家少爷的娶妻首选。如今被指给文川做侧妃,倒也是众望所归。 皇上去年开始便身体状况不佳,几次流露出疲惫欲禅位的意图,现在将重臣家中女子陆续指给文川,想必是在为他铺路了,一如年初时将兵部尚书嫡出的二女儿乔静云指给他一般,而早在去年便入府的第一位侧妃赵惜墨更是位宗亲郡主,而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 这些在他继位前便入府的女子,将来入宫后可一举封个高的位份,至少也会是九嫔或妃位,虽不能正位中宫,也比选秀入宫一点点熬上去来得快捷多了。 提起正位中宫,我的眼神迷离了起来,缓缓的站起身,朝紫禁城的方向望去,那隐约的红墙里面,千年来埋葬了多少女子的年华和梦想,又有几人能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呢。 爹爹仅仅是个侍郎,所以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皇后的人选中断断不会有我,想必会在丞相或大将军府中选一位,而我许是在将来幸运的也被指为侧妃,许是一两年后入宫参选,倒不必担心会落选,文川定会留下我,留下我在那个巨大而荒芜的宫墙内,消耗掉这一生的年华。 “小姐,殿下和王爷来了。” 我回过身,见文川和与他同母养育的五王爷文朗一行已进了园子的拱门,朝我所在的小山坡而来。我安静的待他们走进前来,稳稳福下身去,“愉儿见过太子殿下、五王爷。” 我以为自己是看得开的,但开口之后声音的冷涩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我终究是在意。 见我如此生疏见礼,文川一把拉起我,急急叫道“愉儿!” 我抬眼望着他,谁知他却一时没有了下文,只是急切的表情让我的心已软了下来。 此时一旁的文朗笑了出来,“看来小愉儿的消息很灵通啊,二哥巴巴的赶了来,还是吃了冷脸,哈哈。” 我的脸顿时烫了起来,皇上赐婚,身为皇子哪有拒绝道理,更何况是集天下大任于一身的太子,他能巴巴的赶了来,便是心中有我了,我还能有什么立场怪他。 心里恼起自己的任性,嘴上却不愿输了去,转过脸去给了文朗一个大大的笑容,“朗哥哥这不也是巴巴的跟了来,是来看什么呢?” 说完我极虚伪的摆了个灿烂的笑脸,很快收起表情,维持着大家闺秀应有的浅淡举止,眼睛盯着文朗的腰带,轻言道,“五王爷大驾光临,令小女子这寒舍陋园蓦然增色、蓬荜生辉,这边备下了茶果点心,王爷请自便,奴家不多陪了。” 说罢便拉着文川作势欲离开亭子,另寻清静之地。 文朗果然立刻垮下了脸,“愉儿愉儿,别呀,我才说了一句,你看你,怎么能遗弃我,此次前来还有事相求呢!” 我很满意收到的效果,不由得笑了出来,文川见我恢复了神色,表情也缓下来。 “朗哥哥也有开口求人的时候,当真是难得呢。” 我将他们让至石桌旁,正要落座,却见文朗从身后拉出一位娇小的女子,“愉儿,这是睿蓉。睿蓉,这就是常跟你提起的冠愉,二哥心心念念的愉儿妹妹。” 我一见生人顿觉大窘,环铃环佩以及小喜等人都是见惯了我们几人嬉笑打闹的,方才只顾着使小性儿,竟没发觉他们还带了旁的人来,想起之前那般无状实在是尴尬万分,一时笑的都有些僵硬。 那睿蓉亦是眼中含笑,轻轻福了下身子,声音中都含了笑意,“愉姐姐。” 我赶忙拉过她的手,稍一打量,身形与我差不多,有着南方女子的柔弱,却有着一双灵动的眼睛,一身鹅黄长裙将她衬得精致白皙,甚是可爱。 不由得夸赞出口,“哇,这精雕玉琢的美人打哪得来的,存心是要把愉儿比下去呢。” 睿蓉蓦的红了脸,我自也笑着让了大家落座。“睿蓉小你半年,家中姓石,是前任江南织造石之江的女儿。”文朗看着我,淡淡介绍。 我恍然,是那位前段时间因着一件贡品案子而牵连获罪的南方官员,据说案子蹊跷之处甚多,似乎还牵涉到京城要员,主事官员明哲保身,草草结了案,报到京城,众人见皇上虽有疑虑,却也无意深查,更是无人再提。 再看那石睿蓉,此刻已是红了眼眶,我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表达些许安慰之意。 文朗此时又道,“此次南巡途中,她哥哥石睿尧竟意图拦下圣驾申冤,差点被当作刺客处决了,幸亏被二哥及时拦下,禀了父皇,父皇的意思是让二哥带他回京城,再行论断。” 说罢,文朗看了看睿蓉,又看向文川。 文川点头,“现在石睿尧在我府中做了名侍卫,而睿蓉——”他顿了一下,“我那就不方便安排了,所以带到你这边来。” 紧接着又补了一句,“私下里,睿蓉便如咱们妹妹一般。” 这最后一句不禁让我哑然失笑,是了,文川府中已有两位侧妃,眼看着第三位也要进门,留一位未出阁女子在府中自是不妥,而文朗则因未娶而尚未分封府邸。然而尽管如此,着个下人,或是由小喜送过来即可,如此隆重的带来托付与我,定有其它的缘由。 “让我猜一下,皇上定不知道你们还‘顺便’带了位小美人回来,而这位‘私下’的妹妹,想必重要的紧呢!”我转过头看着文朗,不出所料的捕捉到了他眼中的窘态,更加了一分笃定,“朗哥哥是要在愉儿这金屋藏娇?” 这一句让一旁的睿蓉把头低的快要看不见脸孔了,我亦是笑得揶揄,文朗愣一下才道:“愉儿啊,还有什么是你猜不着的。” 我愈发笑的得意,文川则是淡笑着开口,“愉儿,别闹他们了,你园子里可还有单独的院落,给睿蓉安排一下吧,她此次进京只带了一个小丫头,你再给派两个。” 我自然明白文川是要我安排的方便他们相见,嘴上却意犹未尽,不肯放过这难逢的大好良机,道,“单独的院落倒是有,可是我见这么精致美丽的妹妹,怎么忍心让她单独居住呢,不如我们同住一个院子,最好是同居一室,才好促膝细谈呀!” 睿蓉自是不会开口反驳,只是看了一眼文朗,文朗则马上一副求饶的眼神看过来。 我又是一副大大的笑容回过去,招过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的环佩和环铃,“带石小姐到小池轩,再挑两个伶俐的丫头过去。”我过去拉起睿蓉的手,“睿蓉妹妹,咱们文朗王爷自小就立志学他的五皇叔,做个闲散王爷,得一佳人便不问世事,鸳鸯相伴游山玩水悠然自得。婚事他已推了好几年了,连侍妾都没有一个,只是一心盼得倾心佳人。虽然无甚大志,但对咱们女子来说,能得此夫婿,可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呢!” 一袭话说的有褒有贬,文朗讷讷的说不上来什么,我又悠悠的看了文川一眼,还是笑了出来,“快去吧,再闹你,朗哥哥可是要记恨我了。” 睿蓉笑得羞怯,也带着几分幸福,告退着随环铃去了。 第一章 心人(二) 我看向文朗,“愉儿恭喜朗哥哥,觅得心人。” 平日还算善辩的文朗竟说不出什么,只是扭过头望着睿蓉的背影。 我自会为他寻台阶,“丫头们笨手笨脚的,朗哥哥不如去照应下,也好问问睿蓉妹妹的口味喜好,叫他们预备饭食。” 文朗冲我感激一笑,起身快步追了过去。一时间,小亭中仅剩了我与文川,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呆一呆,竟有了几分羡慕。 “愉儿”文川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暗暗叹了口气,回头给了他一个温婉的笑。 文川竟是懂得我的心事,“愉儿,我也是羡慕文朗的。” 我笑笑,亦懂得他的困扰,自然也不再提,只是问,“他们预备怎么办呢,睿蓉小我半年,快十五的年纪倒还可拖上一拖,可朗哥哥年初就已满十八了,皇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指婚给他,他推托婚事已有三年,还能拖么?” 文川沉吟,“不管怎样,此事务必是要拖一拖了,睿蓉现在是罪臣之后,怎么说也无法成全他们的。” 他看着我,“若要睿蓉成为五王妃,只能找机会为她父亲平反脱罪,加官进爵,让她有足够的身家背景可以嫁入皇家为嫡妃,这样的话,少说也要一两年来谋划,变数也是很多。亦或……” “何须那么繁琐,亦或,不如川哥哥继位后,一切都不成问题,自然可以为他们作主,”我笑着接下他的后半句,“看着皇上近段时间的举措,相信不会很久了吧。只要这段时间朗哥哥躲了过去,便可守的云开见月,抱得佳人归,所以这些日子,把她藏在我这里,最是稳妥不过了。” 他淡笑,“愉儿总是聪颖异常。” 文川神色间略显疲惫,想必近来皇上派了他许多政务,希望他能尽快接手朝廷之事,朝政之外也同样忙碌,尽管早五六年文川就被内定为太子人选,许多事已筹谋预备了多年,但改年换代真到眼前的时候,培植臣子,谋断人心,凡事都还是要异常谨慎,加倍小心。此时边关还不太平,想必北边的鲜国也得知我朝太子即将继位,意欲趁乱不轨。 想及此,我问:“北方边境的纠纷很棘手么?” “还好,本都是一些民间的小冲突,后来涉及到鲜国一位世子,就逐渐闹得大些了,边关的守备又是个浮躁的,一时间险些引发战事。现在这段时日,对于这种乱子自是能压则压,据派去的特使回报,对方也不见得愿意起事,只是牵涉鲜国贵族,所以还在为了脸面之事嚣斗不休,”提及这些,他也是皱眉,“三日后我与文朗带一队人马启程北上,争取尽早解决此事。” “鲜国既是为了脸面之事不肯罢休,那么我朝此次一下出动两位皇子前往议事,自是给足了他们面子,相信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略一思量,还是不免担忧,“只是北方治安毕竟不比京城和江南,川哥哥身系社稷,非要亲自前往么?” “自是要去的,又不是战场厮杀,如此议和小事都畏首畏尾,如何服众?”他又温柔的看着我,“不是第一次出去,也非单枪匹马,还有文朗一起照应着,我亦会小心谨慎,你不必担心,不出一月定可回京。” 我只得点点头,他停一下又道:“我明日进宫去见母妃,叮嘱母妃这段日子不要跟父皇提起文朗的婚事,只要母妃不提,父皇和朝中的人也自然不会顾及。” “是啊,无暇顾及呢,”我抿了下嘴,“朝臣们都急着巴结你,此时谁会想把女儿嫁给无封的王爷……皇上为川哥哥谋划指婚都来不及了,哪有闲心顾到朗哥哥。” 嘴上这么说,心中开始恼起了自己,怎么今日就没完没了的缠在这上面了。 “愉儿”文川再次握住我的手,温柔又心疼的看着我,“惜墨和静云是都极好相处的人,我与她们提起过你,对你,她们定是尊敬的,将来到宫中,也会成为你的助力,至于宋浩然的妹妹,等入府后,我也会照样叮嘱她。在我心中,她们再好,也都比不上你。” 我听至此,不由得更加自责,他是即将继位的太子,政事异常辛劳,竟还如此为我筹划,而我却在这边在意那些没影的事,怎对得起他待我的一片心。 “川哥哥——”我吸气,努力不要哽咽出来,“你总是待我这般好。” “愉儿”他正色看着我,“我不能给你唯一,又不能让你正位,已是大大委屈了你,自该为你筹划。” “父皇许是会在明年让我接位,宋家的会在下个月进府,我想秋天也接你入府,做嫡侧妃,这样,将来入宫后便可直接封为皇贵妃,仅在皇后一人之下。那皇后之位叫她们争去吧,也不见得什么好,后宫那么一大摊子事,现在母妃仅是与贵妃和淑妃共同理事就已被那些琐事扰得不得安宁,我可舍不得我的愉儿整日那么辛劳。” “你只要安心为我生养皇儿就好,我要我们的孩子做未来的太子,”他笑着凑近我,“愉儿,你说可好?” 愉儿,你说可好?从我们相识,他就总是这般问我,如此尊贵的一个人,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未来更会站在万民的中央,享惊天的富贵,他却会来问我,愉儿,你说可好? 好,当然好—— 我的泪再也止不住的落下来,文川挪过身子,将我揽入怀中,轻轻地抚着我的背,低声说:“愉儿,我的愉儿,我定不会负了你。” 我倚在他的胸膛中,再不发一言,三位侧妃又如何,未来会有三十位,三百位,会有一座庞大的后宫,我有了他的允诺,又还在意些什么。 想及此处,心中逐渐豁朗,我站起身,“川哥哥,我去给你张罗两样新鲜的点心,你定喜欢的!” 见他微笑着点头,我快步朝后面的厨房去。 不一刻,当我端着点心从厨房出来,正看到环铃朝我过来,她接过我手中的托盘,“小姐,方才小喜传来皇上急诏,殿下和王爷都匆忙进宫去了。殿下交代恐北上之前不能再过来,让两位小姐不必挂心。” 我一呆,想到此次一别许又是一月,心中颇为失落。 微一酝酿,道,“去看看石家小姐,她定不习惯这种离别。” 迈入小池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汪小池,几尾欢动的鱼儿,心情都会随着轻盈起来。 “小姐来了”,环佩迎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丫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肤白脸圆,笑起来甚是讨喜,见了我乖巧的福了一福,“奴婢小黛见过慕小姐。” “这是石小姐身边的。”环铃在身后道。 我朝小黛示意,“住在这不必见外,你家小姐有什么缺的短的尽管跟环佩说,不必客气。” 这时看到睿蓉从屋里迎出来,自也迎面紧上几步,“睿蓉看这儿可还顺心?” 睿蓉笑道:“睿蓉前来捣扰,姐姐安排的如此周到,睿蓉实在是感激不尽呢。” “这说的是哪里话,你我现在的关系可非比寻常——” 见睿蓉似有不解,我拉着她步入屋内,分别落座,环铃奉上茶,我这才开口,“睿蓉妹妹,这五王爷与川哥哥同为皇子,又是一母所养,关系自然颇为亲密,川哥哥方才说了,他视你如妹妹一般,五王爷对你又是……” 见睿蓉又红了脸,我也不再逗她,“而我对川哥哥,自不必说。故而不论从哪边算,你我都是姐妹,自是该亲如一家。” 睿蓉见我如此说,也不再忸怩,微笑着点头,“姐姐说得是。” 我见睿蓉眼框微红,想必是方才告别所致,即宽慰她道:“他们都是皇子,自该心系天下,为国效力。此次北上边境,也并非战事,不需上阵杀敌,不过是调解议和。有大将军和护卫队随行,他们二人又是有功夫底子的,定会平安回转。一月之期转瞬即至,睿蓉不必太过担心。至于这相思之意——” 我顿一顿,笑道,“所谓小别胜新婚,朗哥哥才会更加惦念妹妹的好呢!” 睿蓉此时已没有了之前的拘谨,笑出来,“姐姐又取笑睿蓉,如此说来,姐姐与太子殿下经常小别,那殿下心中定是觉得姐姐好得无人可及,天下头等呢!” 一时将我说得窘了,一旁的环佩道:“石家小姐也是会言辩的,这回小姐可棋逢对手了。” 我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于是几人都笑了起来。 片刻,我复了平静,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下,品着口中微涩的滋味,淡淡开口,“无人可及,天下头等又能如何呢,你我的姻缘,生来就不会是以两情相悦而计,家世背景、门当户对才是衡量的标准,官家尚且如此,何况皇家。” “世上自没有哪家女子堪配皇家,故而每每都是众多花样的官家女子被送入宫墙,选罢才可再行婚配,方显天家尊贵,”我淡淡的叙述着,“所以睿蓉能成为朗哥哥心中之人,愉儿亦是心中羡慕的。” “姐姐说的是,睿蓉的确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能在危难之时得遇王爷眷顾,”睿蓉同样颇有感触,“姐姐也不必担忧,殿下即位后,姐姐是要入宫的吧,凭殿下对姐姐的情意,将来定是荣宠之极的。” 提起文川,我不自觉的微笑,旋即又不禁苦笑,“荣宠么?妹妹可知荣宠的代价?那代价大得令人恐惧,艰难得使人绝望。多少宫中女子不求荣宠,只求隐忍为人、平淡度日,都是此间缘由。” 说至此,我不由得微微叹气,睿蓉亦是动容,忙道,“后宫女子众多,全为皇上一人,自是有不少可怜之人,但睿蓉相信姐姐定不会有此般遭遇的。” 我垂下眼睛,“你可知那后宫争宠的实质?博得宠爱只是表面,实际上是在争势,每个得选入宫的女子背后都有其背景和势力,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官家小姐呢。争得宠爱,为家人谋官谋势,继而再为自己谋求高的位份,最后多少高位份的宫妃都觊觎着后位,不管那后位上是否已有人在。” 说至此轻轻抬眼,“此时,宠爱就已不那么重要了,惟有势力,才可稳住地位,保全性命。” 睿蓉一怔,“那姐姐——” “每位宫妃都代表一方势力,许多没有后台或者家世普通的女子,入宫后便会立即寻个得势的依靠,之后方可筹划着获得恩宠。” 我将眼转向门口,“而我,自三年前便知我此生命运,自然也会为自己筹划预备,周全各样事宜。德言容工不得有分毫差错之外,川哥哥还秘密寻了宫中老嬷嬷时常过来此处,与我细解数十年来宫中之事,着实让我受益匪浅。周围之人也是细细栽培,我甚至还学了些微功夫用以防身。” 我很快笑笑,“好在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睿蓉脸上显出惊讶神色,“睿蓉知晓那后宫中自古争宠激烈,却不知竟恐怖至此。” 我回过神,自觉失言,忙道,“我与妹妹初见面便觉甚为投缘,一时恍惚竟说了这许多无关之事,没的吓到妹妹,真是让你见笑。” 那睿蓉倒是落落大方,“不妨事,睿蓉初次听说,也甚是好奇,姐姐自可多多讲与妹妹听。” “要讲也不是此时,妹妹刚刚住进来,自该好好安顿要紧。” 我看时辰也该用饭了,便唤环佩、环铃伺候饭菜,餐后闲谈一阵,我又细细问起了睿蓉家中之事。正说着,环铃进来禀告:“小姐,府中差人过来了,夫人叫小姐回府一趟,有事相谈。” 第二章 睦家(一) 我应着,吩咐备轿,转而对睿蓉道:“家中唤我,不得不去,睿蓉只管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千万不要拘着,那几个丫头都是乖巧稳妥的,妹妹自当随意使唤。” 睿蓉应了,我便起身出了屋,至院内又唤过派过来的两个丫头,细细叮嘱一番,这才放心回房换了衣衫,至别院门口上了小轿,起轿回侍郎府,环佩环铃一旁跟着。 自从爹爹将这一处别院赠与我后,这几年间,非年节庆典的一般日子,我半数在这别院中住着,图的就是清静典雅,当然,也方便文川时时过来,对于此,我想爹爹许是知晓的,只是知道我自会懂得分寸,故并不挑明。好在这别院距侍郎府并不远,乘轿盏茶之刻便可到达,家中有事,爹娘自会差人来唤我。 至府门口落了轿,环铃刚撩了轿帘,就见家里总管慕远已迎了出来,喜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我笑着招呼:“远伯。” “小姐回来了!老爷和几位夫人都在后堂等呢。” 我听了甚是意外,不知爹娘如此郑重为了哪般。 爹爹有一位正室三位侧室,娘身为正室,为爹爹生育了两子一女,与之后进门的三位姨娘均和睦处之,勤勉操持府内各项事宜,颇受敬重。三姨娘万氏生育了三哥冠明,二姨娘沈氏、四姨娘马氏均无所出。由于我是在三位姨娘都进门后才出世的唯一的小女儿,故而除爹娘外,三位姨娘也都对我颇为疼爱,视如己出,实在是众星捧月一般。 穿过前院,进到后堂,果然爹娘和三位姨娘都在座,我忙请安问福:“愉儿拜见爹、娘、三位姨娘,爹娘安好。” 爹爹呵呵的笑着:“愉儿过来了,快坐!” 我依言在三姨娘下首坐了,见爹娘和三位姨娘都面带笑意,心中更是疑惑。 “愉儿啊,”爹爹开口道,“宫中来人传了旨意,宣你娘明日带着你入宫觐见,到时你定要谨慎知礼才好。” “是,请爹爹放心。”我一怔,口里应着,心中却翻腾起来,今日皇上才给文川指了婚事,此时宣我进宫又是所为何事,难不成…… 心中有了大致主意,于是开口问:“宫里还宣了哪几家的女儿?” 爹爹一向欣赏我的聪颖敏捷,此时见我如此问,知道我已猜透,脸上现出了赞赏神情。 娘则在一旁道:“传旨的公公没明说,不过你二哥去打听过了,这回进宫见驾的是丞相、大将军和崔少傅家的女儿,另外除了咱们以外,还有两位尚书家的得了旨意。你爹说此次皇上如此隆重,想必是要为太子选嫡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 我听了一怔,随后淡淡点头:“太子妃定是从一品大员府中选出,同时召了两位尚书家的女儿以及愉儿,不过是掩人耳目,甚至连崔少傅家的,都可能是走个过场罢了。” 说罢我看向爹爹,他自是笑着点头没多说什么。 二姨娘却耐不住性子,道:“虽说自古皇后都出高官家中,但咱们家愉儿也是品貌拔尖,说不准亦是有机会的!再说,哪朝哪代没有三、四位皇后,第一位凭家世选得,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爹爹略带不满的看了二姨娘一眼,娘见状开口:“沿霞莫乱说,传出去会给老爷惹麻烦的。” 二姨娘朝爹爹略低头:“是妾身鲁莽了。” 四姨娘接口道:“就算未能入选,此次召见的仅有咱们是从二品,足以说明上头的重视,太子虽已有三位侧妃,却尚未指定嫡侧妃,愉儿若得此位,也是很好的。” 三姨娘沉默片刻:“后宫纷争,不如指给位王爷做嫡妃,也是配得的。” 听得此话,娘不禁点了点头,我则一直淡淡的,心中不免又想起了睿蓉。 二姨娘终究还是快人快语,忍不住又道:“到今年各位皇子都已封了王爷,四王爷身子一直不大好,六王爷的母妃出身低,七王爷年纪还小。不论是哪方面,自是五王爷最佳,身边无妻无妾不说,还与太子殿下同为皇贵妃所养,未来富贵定是不可限量呢!” 我虽知道各位姨娘均是疼我,为我打算,但谈及这些,还是觉得心中烦闷,不由微微皱了眉,好在爹爹并无深谈此事的打算,“好了,都是后话,不急着打算,也由不得我们打算。冠云刚回京,过几日冠群又要随行北上边防,今日难得聚齐,晚上便一同用饭吧。” 娘连忙答话:“是啊,全家好久没一齐用饭了,我去吩咐预备。” 说罢起身离去,四姨娘也跟了去,众人便各自散了。 吩咐环铃去别院那边告诉睿蓉我今晚会住在家中之后,便顺着回廊踱入后园,不知为何总是心绪不宁,思来想去又返身回转,带着环佩到前院寻二哥冠群。 至前院问了下人,回说二哥正在他园中练功,我一时兴起,到二哥园外便放轻脚步,示意环佩噤声,从围墙的花窗边窥去,只见二哥正在打一套基本的拳法,目测他距我仅丈余,以我的能力急蹿三步可至。 于是屏息略等片刻,待他打至连续背对我的三招,我便霍的从拱门蹿入,脚下酝了劲力,左右分别点地使力,欺身而上,同时右手作掌劈向二哥左肩。 一气呵成,毫不拖沓,转眼间便至他身后,眼见就要得逞,心下已生了得意。 然而就在手掌刚沾其肩还未受力的刹那,二哥忽的斜身右移,常人左侧受袭必回身反击,二哥却并未回头,身形反而右转以右肘反击我肋下,来势凶猛,我不敢接,自然只能左移后撤,不料二哥此招为虚,此时才右腿为轴,左腿猛地横扫向我。 此时我重心已偏,无法反向再撤,立拔三尺自是可避,可惜我的微末功夫并不包含这种需要丰厚内力的招式,心知不好,瞬间也无它法,只得双手护前,生生受了这一招,顿觉呼吸困难,身子整个向后跌了出去。 园外偷看的环佩立时叫了出来,二哥发觉触感绵软也当即意识到是我,赶忙飞蹿一步至我身后,扶住我又后撤了一大步,这才卸去了力道,我稳住身子亦是大大喘了一口气。 还未开口,便听到三哥的声音传来:“妹妹了得!能近身偷袭二哥已是不易,还能过得一招,相当厉害了!佩服!佩服啊!” 只见三哥从拱门内左侧的凉亭中悠然而至,我从拱门进来一心偷袭,竟没发觉他就在门口,结果被他看了好戏。 环佩飞快跑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臂搭上脉,片刻放下,脸上没了担心,却含了责怪,我自知理亏,只得冲她讪笑一下。 环佩与环铃是亲姐妹,父母先后亡故,她二人在我十岁那年被其婶婶卖入慕府为婢,当时姐姐十一,妹妹九岁。爹爹见她们与我年纪相仿,便两个都给了我做丫头。卖身的奴婢均要改姓慕,给她们起名时还有趣事,我见她俩姐姐沉稳,妹妹伶俐,便给这姐姐起名环佩。 轮到妹妹时还未开口,三哥便在一旁打趣:“这大的叫环佩,小的岂不是要叫叮当!环佩叮当,十分相符,哈哈!” 我自然恼他,丫头的名字都是主子给起,即便是叫叮当,也并无不妥,只是三哥既然这样笑我,我便偏要改个字,于是取字“铃儿叮当”,给妹妹起名环铃。 起时鉴于她们年纪小,只是杂使,过了两年大些了,便成了我的贴身丫头。由于她二人本家是做药草生意的,大些的环佩略懂一些医药。 四年前因着文川得见天下闻名的神医聂禾,我虽觉难得,倒也并未失礼,不料一向稳妥的环佩竟激动异常,絮絮不停的拉着聂神医表达敬慕、问东问西,直要拜神医为师。世人皆知神医聂禾四方云游,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收徒,环佩自是如不得愿的。然这神医那年云游至京城时不慎露了行踪,京城一高官的父亲重病请其医治,这官员在民间口碑并不好,聂禾又脾气古怪,当下拒绝,拂袖而去,离了京。不出一月,高官的父亲病逝,这官员悲愤异常,竟重金寻高手探得了聂禾妻子的藏身地点,并将其捋入京城,引聂禾入京欲除之泄恨。 聂禾一代神医,毕竟还是凡人,明知陷阱还是义无反顾的进京。至京城却连那官员府邸都进不得,欲救人完全无计可施,只得向京城几位旧友求助。其中一位便将此事告知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文川,也是他们可寻到的身份最高之人。 想动此高官也非易事,文川身为皇子也不好直接登门要人,几经周折,总算不负众望,救得聂禾之妻,这一份大大的人情聂禾也便欠下了。 文川虽不求回报,但见环佩如此焦急,我也随着忧心,同时觉得我身边有个懂医术的丫头有益无害,便开口请求聂禾相授一二,聂禾之妻也在一旁规劝。 聂禾心怀感恩,又爱妻甚切,便考较了环佩几句,见她确懂一些医理,人也是忠诚稳重的,便勉强应了下来。约定不可对外宣称师从何人,以五年为限,每年秋天至京城郊外相授一个月,当用一年勤加修习,第二年达到标准方可继续,否则便断了师徒之实。环佩自是满口答应,欢喜不已,我亦是为她高兴。 后来我曾问过环佩,为何非要学医,她答得使我颇为动容。她当时说,“奴婢家中尽是药草,却救不得爹娘,奴婢便发誓,有生再不让一位亲人受病痛折磨!叔婶狠心,已不算亲人,如今仅剩一个妹妹,而小姐待奴婢亲如一家,亦是奴婢的亲人,环佩自当尽心服侍小姐,保护妹妹。” 这几年环佩的医术突飞猛进,常常是家中有人患病,环佩开的方子比请来的大夫开的更有效,渐渐的,家中众人有恙也颇信任环佩的诊断。文川见状正式将我托付与她,于是平时我的起居生活,调养进补便都被她揽下了,不益身子的事她便拦着,我自也多数依她。自从我开始习武,环佩便日日忧心,生怕我伤了自己,此刻如此不慎,自是惹得她生出责备。 第二章 睦家(二) 二哥见环佩并无异色,也安了心,道:“是二哥疏忽了,还以为是冠明这小子手痒,又来袭我。” 接着又夸赞:“妹妹脚下功夫确实精进了,许比老三还要强些,手上还是力道不足。不过你学武本就为着防身,进攻弱些也不打紧。” 我笑笑:“要是能提身上纵,是不是便能躲过二哥那招?可惜愉儿内力太差,下回一定想旁的法子。” 二哥只是宠溺的笑,三哥不甘被冷落:“妹妹实在天真,刚才那高度至少要三尺以上,失去重心还要上纵,估计二哥都悬,大哥倒是还有些希望。至于下次,下次二哥哪还会用同样的招式,除非是逗你开心!哼哼!” 三哥与我虽非一母所生,但自小一起长大,年纪又与我最近,我们之间也是颇亲近的,此时见他得意,我哪肯示弱,回嘴道:“三哥也别高兴过早,二哥说你脚下功夫许还不如愉儿,知不知羞!” “是,是,妹妹的脚下逃跑功夫一流,上了战场自是可以保命,哥哥我自叹不如!”三哥笑得更为夸张,“也省得你常常危险环生,惹得这丫头尖叫吓坏了旁人。咦,环佩在,叮当呢?” 几年过去,三哥还是常常叫环铃为叮当来笑我,每每都惹来一顿嬉闹。 环佩红了脸,赶紧福了福身,“二少爷,三少爷安好”,说罢便去备茶了。我与三哥又笑闹了几句,便一起进了屋。 落座,二哥问道:“妹妹来找我,是为了北上边境的事吧?” 一语中的,我也不扭捏,点头称是。 二哥笑笑,“此次北上谈判是比较麻烦的,毕竟涉及双方皇室,礼节和安全问题都很繁琐,但是此行并无危险,二哥也定当尽心竭力,妹妹安心便是。” 听二哥如此说,我心稍安:“只盼哥哥众人都可安全归来。” “嗯,特别是太子殿下,绝不能出半分差错!”三哥一旁插话,于是自然又是拌嘴一番。 少顷,我问二哥:“听爹爹说大哥回来了,也有快两个月未见他了。” 二哥点头道:“嗯,据说南方的产业已是稳定,想来大哥这次回来可以在京城多待一阵时日。不过他一早去巡视京城各个庄子的生意,晚上才可见到他。” 我家历代经商,家境甚是殷实,从祖父那代始入官场,却只是五品外官,爹爹是独子,为官二十七年,如今官拜吏部右侍郎,已是从二品。二哥冠群今年二十一,现是京城守军中一名五品副尉,三哥冠明年十七,尚未考取功名,而大哥冠云大我八岁,文武双全均在其他两位哥哥之上,却在德顺二十二年考取状元后弃官从商,管理着祖上留下的硕大产业,近年来还开辟了新营生,故经常南北各地奔波。 家中几位姨娘和哥哥各自住在自己的院子,平日里没有特殊的事情都是各院自行用饭,由于大哥和我的回家,今晚的家宴全家人总算齐聚一堂,数数有十口人,每每看着这美满和乐的一家人,我总是颇感温暖和满足。 四姨娘里里外外张罗着最后才入座,丫头下人们都打发到门外伺候,只留府里管事的琴婶和大哥的侍妾可雯立在一旁。 一向温婉少言的大嫂先开口:“爹、娘、几位姨娘,冠云昨天回了京,今儿个愉妹妹也过来了,大家聚在一起是个喜事,既是如此,庆婉再给爹娘报个喜。” 大家自都是期待的目光望着她,大嫂则笑着看向身后的可雯:“可雯有了身孕了。” 众人都是惊喜交加,娘的声音都有点颤抖:“真的?” 大嫂接着道:“是才刚刚确认的,庆婉不孝,一直没能给冠云添个一男半女,可雯这两年在房里一直伺候得谨慎有礼,现在既有了身孕,庆婉也想替她讨个名份。” 毕竟这是慕家第一次有了孙辈的消息,娘颇为欢喜,自是答应:“可雯有了身子别累着了,琴婶添张椅子,可雯也坐吧。” 大户人家的侍妾基本都是得幸的丫头,身份虽特殊,毕竟还是下人,正式家宴是不能上桌的,娘唤可雯坐,便是认了她的名份,从此便是大哥的偏房,是主子了,我们做弟妹的亦是要称她小嫂的。 大嫂听了忙对可雯说:“可雯还不快见礼!” 可雯欢喜异常,福下身子,“可雯拜见爹、娘、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 我和二哥、三哥亦是起身唤:“小嫂。” 少顷,皆坐了,二姨娘喜道:“咱们家又添了一口,不,马上就是两口了!” 爹爹笑呵呵的,“好,好,回头寻个吉日,把礼办一办,慕家第一个孙子,可不能马虎了!” 娘在一旁应了,这一顿家宴众人自皆是喜气洋洋,谈笑言欢。 (下一章就要出现宫中妃嫔了,后宫小说,各家不一,所以还是写出来供大家看看。) 后宫妃嫔等级 皇后 (很多作者说皇后是正一品,我觉得她应该与皇上同等,所以是不计品级的) 正一品:皇贵妃 (历史上只有清朝才有,剧情需要,设一个) 第三章 觐见(一) 第二日一早,娘便按诰命品级大妆,我尚无品级,只是装扮得端庄典雅。娘和琴婶把我左右端看了个仔细,并无不妥,这才上了马车出发。 至宫门下了车,已有执事的内监得了令在门口候着,见了我们恭恭敬敬的打了个揖,随即打发身后的小内监领我们进宫,马车和带来的丫头下人都只能在宫门口候着。我抬头看着这高大的城墙,想着自己昨日远远眺望它时的心情,想着这里面便会是我一生的归宿,想着这一道墙划分了两个世界,心中不禁感慨满溢。 一进宫门便看到右侧停了两大两小四顶软轿,我朝规矩,官员女眷奉诏入宫,在宫内只有一品诰命方可乘轿,其余人等均需步行。这两顶大些的软轿定是为陈大将军夫人和倪丞相夫人预备的,至于两顶小轿,想必就是特赐给两家女儿的恩典了,可见上头对此二人的重视。 特权并不让我羡慕,只是想到她们未来都是文川的妻子,其中之一更会端坐他身侧接受天下朝拜,心中还是不免自艾。 一路前行,虽要拘着大家闺秀的礼,但头次进宫总是新奇,前面又仅有一个小内监领路,我不免暗自左右顾盼起来。 有了川哥哥提前几年为我做的筹划,我对这宫中之事知之甚多,这皇城大得惊人,分前后两部分,前廷也称外宫,是皇上对外处理政事、宫中官员办事和禁卫军驻居之所。内廷即内宫,就是常言的后宫,是皇上、太后太妃、后宫嫔妃以及皇子公主儿时的居所。 当今皇上德顺帝二十五岁即位,在位已有二十八年,多年来勤政爱民,是位百姓爱戴的好皇帝,然而,却并不能算是一位好夫君。皇上素来偏爱美貌女子,即位前便已有近二十位妻妾,即位后更是后宫佳丽数百。 这些女子无不是拥有可人容颜的官家小姐,然而皇上毕竟只有一人,许多女子得幸一次后便被遗忘了,还有更多女子进宫多年尚无缘得见天颜,可想而知,那些有位份有倚靠的妃嫔为了防止自己的失宠,会多么的尽心竭力,绞尽脑汁。 当今皇上的大皇子是第一位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生育的,可惜在德顺二年的时候便夭折了,而后数年,虽然后宫嫔妃众多,也时常传出有孕的消息,然而除了两位公主以外,一直没有皇子成功降生。 文川身为二皇子,是在德顺八年才出生,八年间,落胎、死胎、有孕妃嫔横死的事情屡屡发生,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日日恐慌,唯恐被派去为妃嫔保胎,后宫斗争进行到多么惨烈的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文川的生母是当时的贤妃,位份已是十分尊贵,一般妃嫔自是动她不得,但是也还有皇后和贵、淑二妃以及一些高位妃嫔等在一旁日日盯着,贤妃动用内外之力,慎密布局,利用一位新得宠晋位的贵嫔转移了他人大部分的视线,行事低调,全力保胎。 待那位贵嫔终于获罪失宠后,贤妃的身孕已有七个多月了。然而终究是还未到生产之时,最后这两个月殚精竭虑、草木皆兵的生活耗去了她巨大的精力,虽然终究成功产下皇子,却已是强弩之末,再无生机,不足两个月便逝去了。 临终贤妃前求皇上保护她的孩子周全,并将皇儿交与亲妹妹,当时的晴昭仪,如今的皇贵妃抚养。 贤妃故去后追封为贵妃,按皇贵妃礼葬,也算皇上对皇子生母的一番情意。当年的晴昭仪本是淡漠的女子,并不曾费心争宠,能有昭仪之位全靠姐姐贤妃扶持,然而自抚养二皇子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对后宫嫔妃也逢迎奉承、结党谋划起来,教我宫中事宜的老嬷嬷这样形容:“昭仪变成了个精明厉害的娘娘。” 二皇子满周岁的时候,晴昭仪抚育皇子有功晋封为正二品晴妃。同年五月,诚孝皇后病逝,虽然晴妃抚养着二皇子又恰身怀有孕,然毕竟仅为二品,并不足以直接册为皇后。几番明暗,顺德九年十月,贵妃许氏被册封为新后。 这一年前后,先是诚孝皇后病重而逝,后是新后之位的争夺,牵扯了许多高位份妃嫔的精力,于是先后有三位皇子诞生。七月,晴妃产下三皇子,晋为德妃,九月,兰修仪产下四皇子,晋兰妃,次年正月敏妃产下五皇子。 然三位皇子却各有不幸,三皇子、四皇子均先天不足,多病多灾,三皇子更是在当年十二月便夭折了。五皇子虽然健康,但其生母敏妃却产后血崩,未及看皇子一眼便撒手而去,皇上念德妃丧子悲痛,便将五皇子也交与德妃抚养。 德顺十七年,敬孝皇后也走完了她仅三十年的生命,此时的皇后的人选仅剩德妃、淑妃二人,时年二十七岁膝下拥有两位皇子的德妃尤被看好。不过时过一年皇上还是选了父亲是时任丞相的淑妃为后,然这第三任皇后仅在位四年便因谋害皇子获罪被贬,直至如今也再未立新后。 顺德二十五年川哥哥被立为太子时,德妃晋为皇贵妃,虽然直至如今都还是与贵、淑二妃共理后宫事,但超然的地位和两位封王的皇子,都使得皇贵妃实际已成为后宫之主。 小内监在前头轻车熟路的领着,我看着路过的宫殿逐渐时而宏大华丽,时而简约朴素。这后宫内原有大大小小八十余处宫殿,本朝又加修了十数所,现已近百座宫殿。 不像外宫那般横排竖列的整齐肃穆,这内宫的宫殿分布比较零散和随意,居住上,皇上居乾元宫、皇后居坤裕宫、太后居仁寿宫是祖制,近几朝太妃嫔居和寿宫、皇贵妃居翊仁宫也是惯例,其余妃嫔的居所便都由皇上、皇后按品级任意安排,并无定例。 路上几次遇到妃嫔轿辇,我们都躬身而让。妃嫔晋见皇上、皇后、太后太妃以及相互来往走动时,前朝的规矩是正三品主位以上妃嫔方可乘软轿或车辇,后来由于本朝妃嫔较多,主位有限,皇上怜惜后宫,也会恩赐一些得宠的四、五品级的嫔妃乘小轿的特权。 中宫已空了多年,外头女眷入宫觐见都是由皇贵妃、贵妃和淑妃操持,我们奔的是皇贵妃的翊仁宫,一路弯弯绕绕,路程虽不近,然景色秀美,亭台楼阁毫无重样,许多依景观而建的殿阁,既为居所,又可自成一景,赏心悦目,也就不觉得走得辛苦。 来到翊仁宫前,里面的姑姑迎了出来,那小内监打了个千就退下了。我和娘被让进偏殿,有宫女奉了茶,管事姑姑恭敬道:“慕夫人、慕小姐请稍坐。” 我和娘回了礼,知道要等各家都到齐才可觐见,便安心等候。此时偏厅里户部李尚书家的夫人小姐已然在座了,娘与李夫人素来熟悉,随即上前寒暄闲谈。 约盏茶之后,此次宣召的六家官员女眷便都到齐了,我家官阶最低,我和娘自是坐在最下首,娘陪着说话,我浅笑着假意聆听,实则悄然观察着其余五位女子。 户部尚书家的李静婉是个极其安静羞怯的女子,一直半低着头,一言不发,与她的名字倒甚为相合。 刑部尚书家的女儿名叫冯纯箫,我是听说过这个女子的,她还有个妹妹名纯笙,据说两人均精通音律,琴箫具佳。然这位姐姐今年已十八了,只因皇上龙体一直不好,去年至今已有两年未曾大选,生生耽误了她的年华。想必今日进宫来,就算与太子妃无缘,也会被指婚别家。也许是知道左右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她一直盯着手中的帕子,眉宇不展。 崔少傅的女儿崔紫琦是个灵动的女子,声音颇为动听,不出声的时候那眼睛也似会说话一般,在座的最为貌美的便当属她。崔紫琦发现我看她,立刻回了我一个悦目的笑容。 大将军掌握着当朝兵权,常年征战沙场,威风凛然,他的女儿陈雁羽也带着天生的几分傲气,样貌不差,只是令人感觉含了些许危险。当我在观察她们的时候,发现这陈雁羽也在盯着其他人看,与我目光相对时,我友好的点头微笑,她却稳稳的别开眼,只当未见。未进宫,已有了气势。 丞相家的倪乐宁同样容貌不俗,只是太冷,她微抬着下巴,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实可谓冷艳佳人。 又候了一刻,翊仁宫的管事姑姑过来行礼,“各位夫人小姐久等了,皇贵妃请各位至正殿相见。”我们忙起身整饰,我和娘偏身待其他人都走过才跟在末位出了偏殿。 刚至正殿门口,只见前面几位的脚步都停了下来,屈身福礼,“见过太子殿下。” 我一惊,竟是文川么!于是赶忙也随着行礼,旋即抬头前望,果不其然,文川刚从正殿出来,见了众人并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他在旁人面前总是严肃的。 前面几位夫人不约而同地挪着身子将身后的女儿露出来,谁不想在未来的皇上面前多为自己女儿树个印象呢。文川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颇为配合的将几位重要官员的女子看了一圈,也并未停顿,继续前行。 我在人后,不知道文川是否看到了我,若在平时,我也不争这一时之见,只是今日,一想到他后日就要离去北上,心中不免急切。于是当前面几人继续进殿的脚步,我故意慢了半步,想再多看他一眼。 然而文川还是看到了我的,走过我身边时微微歪头,给了我一个温暖又温柔的笑眼,既包含了爱意,也叫我安心。我顿时心中欢喜起来,按捺不住,脸上也就带了笑。娘发现后看了我一眼,我一窘,马上敛衽静息,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态势。 进了殿,我可不敢再乱顾盼,只专注心思跟在前人后头,停步,跪礼:“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参见贵妃娘娘,淑妃娘娘。” 只听上头一个温和庄重的声音:“不必多礼,都快起来吧。” 起身后,各位诰命夫人均赐了座,殿中便只剩我们六位女子,三人一排,站成两行。 “都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依言抬头,我便见到了这位让我颇为向往的皇贵妃。 皇贵妃是令人羡慕的,她在这个妃嫔异常众多的后宫中,多年来稳稳当当的笑到了最后,她是太子的母妃,还拥有一位颇为意气风发的五王爷,数年来后宫第一人,将来铁定的皇太后。 然而她亦是令人同情的,她拥有高位,却熬了多年依旧成不了皇后,“母妃”无法变为“母后”,她拥有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位是亲生的,她即将成为太后,却还不满四十岁。 她看起来并不老,只是让人感觉并不快乐,是的,她怎么能表现得快乐呢?她必须是慈爱且端庄的,让人感觉且近且远,婉约而波澜不惊,气度而不喜形于色。她两侧的贵妃和淑妃虽同样美貌端庄,但比起来便略显气势不足了。 我心下盘算,选太子妃的话,陈雁羽中选的可能性大一些,那倪乐宁太冷,恐没有母仪天下的气质。 第三章 觐见(二) 皇贵妃正要开口,忽的有内监高声报:“皇上驾到!”众人连忙起身,让开中央的位置跪下,皇贵妃则领贵妃淑妃迎了出去。 少顷,见一抹明黄晃过,众人皆端正身形,俯身而拜。叫起后,娘和诸位高官员夫人依旧赐了座,我等女子也照旧殿中两排而立。 “都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一个低沉的男声,自然是皇上金口,只是听起来感觉虽有威严却缺些气力。 我等挨个行了福礼开口, “臣女倪乐宁,年十七”,这倪乐宁连声音都是冷的。 “臣女陈雁羽,年十六”,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臣女崔紫琦,下个月就十六了”,这崔小姐的声音颇为动听。 “臣女冯纯箫”,她顿了一下,“年十八。” “臣女李静婉”,声音很轻,“年十五。” 至我,我也赶忙福礼开口,“臣女慕冠愉,年十五。” “嗯”,皇上应了一声,皇贵妃道:“都抬起头来给皇上瞧瞧。” 此次依言抬头便不可张望了,君颜在上,需得垂眼敛息。片刻之后,上头并未出声,我却已感觉有目光盯在周围,我很想看看皇上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此时可是万不敢抬眼,只是按捺着。 “可曾读得诗书,亦或懂得琴棋?”皇上又问。 我等依次报了所读诗书及擅长技艺,看得出各个均可当得才女,特别是陈雁羽的饱读诗书和冯纯萧的精致琴艺连宫中都有所耳闻。 我不欲出头,轮至我时只是轻描淡写,“臣女粗读诗书,略通琴艺。” 此时,皇贵妃又考较起前排三人,我见场面略松,便偷偷抬眼望上头望去,皇上是一位颇为严肃的男子,长方脸虽有岁月的痕迹和已生的华发,但仍能看出早年定有的俊美。皇上的年纪应是五十有三,看起来却更老一点,许是久病缠身的缘故,面色颇为不佳,虽巳时未过,却已现出了疲态,略歪靠在座椅中,正强打精神听着陈雁羽的答话。 忽然我感觉有目光袭来,一别眼,发现是淑妃娘娘定定的看着我,我赶忙垂下头,心中忐忑,暗怪自己鲁莽,非惹出事端不可。 果然,得了空,淑妃开了口:“皇上,姐姐,今儿个这几个女孩子进宫来,可真叫臣妾感叹,瞧瞧,将军和丞相家的自不必说,年轻貌美又才华出众,这侍郎家的也是颇得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真真的让臣妾觉得自己老了呢。” 我心中暗喊糟糕,淑妃是四王爷的亲娘,四王爷身子弱,至今未娶,此时淑妃开口,定是为四王爷打算。想至此,我不禁开始心焦,若是被指了婚就麻烦了,于是也顾不得礼数,抬眼偷看皇上的反应。 皇上刚要应声,皇贵妃先接了话,“妹妹这说的哪里话,我这做姐姐的还没喊老,妹妹倒先喊起来。” 说着皇贵妃看向我,“这侍郎家的冠愉自是出彩的,本宫早就听娘家人提过,这样的女儿,我也喜欢的紧,只是还小,将来我也盼着多挑几个这样的进宫呢。” 听至此我心稍安,皇贵妃能这样说定是文川之前嘱的意思,这话说得虽然含糊,但已表达了要将我留给文川的意图,宫中女子何等聪明,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果然淑妃立刻笑道:“是是,妹妹妄自菲薄了。”想必心中是打消了趁选太子妃之际给四王爷指婚的念头。 不过皇贵妃似是颇满意淑妃的反应,接着道:“老四文晖也快满十九了,这一直拖着不娶说不过去,不如早些给指位王妃,成了家,也好有个贴心人在身边照应着。皇上,您说呢?” 说罢看了淑妃一眼,淑妃自是满眼感激,期待着看向皇上。 皇上扬一扬眉毛,“噢?” 侧头看向淑妃,“也好,淑妃看看,可相中了下头哪个?” 淑妃得了应允颇为激动,看看我们,微一犹豫,终是没敢挑:“都是顶好的女儿,臣妾哪里挑得,还请皇上和姐姐替文晖做主。” 皇上微微一笑,又转过来看向皇贵妃,皇贵妃则十分得体的开口:“臣妾觉得两位尚书家的都不错,祖上与皇家都沾着亲,家世倒也配得,还请皇上定夺。” 皇上略一沉吟,道:“李家的年纪小了些,怕压不住王府的事,就冯家的吧,回头着礼部择个日子。” 淑妃听了甚喜,整个人都光彩了起来,起身谢了恩。 冯尚书夫人亦是连忙谢恩,女儿的年纪眼看超了龄,今日进宫选太子妃也明知没有自家女儿的份,只求给指个官家便罢,这突然得赐为四王正妃,虽然是个体弱王爷,但毕竟是嫡妃,一个尚书家的女儿自是高攀了,将来冯家便是正宗的皇亲,得荫后代,实为大大的好事。那冯纯箫倒看不出悲喜,只是平静的谢恩,我总感觉她似乎有些异样,然而此时我可再不敢放肆,只得作罢。 此事议罢,皇上忽又对皇贵妃开口:“你操持得周全,这老五的婚事也该办一办了,朕看平日里就属他逍遥自在,将来他虽不担社稷,也定是要悉心辅政的,该收收心才是。”经过方才一事,这会我倒不甚担忧了,皇贵妃定能为文朗化解了去。 “皇上说的是,这文朗玩心颇重,是臣妾管的不够。不过这阵子事情不少了,太子下个月新纳侧妃,接下来就是文晖的大婚,臣妾还打算给文晖选几房侧室,也好早日开枝散叶呢。入秋还是太妃的七十寿辰,都够礼部忙上一阵子。这大选也拖了两年,多少官家女儿都巴巴地等着呢,文朗的婚事就再缓一缓,来年大选臣妾再为他挑几个合意的,总教他再无可拖便是。”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滴水不漏,我心中也在暗赞,不愧是在这深宫熬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皇上自是未再坚持,“芳蕴想得周到,交给你操持朕是放心的,杂事辛苦,贵妃淑妃要多帮衬点。”贵、淑二妃忙应了。 说罢皇上起身称乏,我等众人又是跪送,贵妃随着皇上去了,淑妃也招了冯家母女随着告退。都送走后,我回过身,却见皇贵妃正定定地看我,少顷却未开口,我心下疑惑,也不敢展露,只是立的更加沉静端庄。 过会,皇贵妃开口道:“将军、丞相、少傅家的留下陪本宫说说话,余的领赏回吧。” 我和娘以及李家母女跪谢而出,管事姑姑候在门外,有宫女端过两份赏赐,均覆着绸子,不知何物。管事姑姑打发几个内监分别捧着赏赐,领着我们出宫。一路至宫门口,两府丫头下人迎上来,娘又与李夫人寒暄几句,才同我上了马车返家。 至家中,才入后堂,三位姨娘便都迎了上来,落座后见三位姨娘急切的神情,娘只得将进宫前后细细说与她们。听至淑妃中意我却被皇贵妃化解,三位姨娘均是面色欢喜,而听至最后没有被留下说话时,又现遗憾神色。 三姨娘道:“那想必太子妃会从留下的三位中选一了。” 娘点点头,“我瞧着该是如此。” 二姨娘却欢喜道:“这也无妨,照我看来,皇贵妃是中意咱们愉儿的,那就算此次不能中选太子妃,将来入了宫,也必能得宠,有太后照抚,定无人敢欺。” 娘亦为我欢喜,然也有些微难过,“愉儿终究还是要入宫去,以后再相见就难了。” 我笑着安慰道:“娘也真是,就算入宫,也还有一两年的光景,怎么这会就急着伤心呢?” 此时我可不敢把川哥哥打算秋天接我过府的计划说与娘听,不然定又惹得众人伤感。 “是啊,终归是好事,先用饭吧,老爷交代晌午间不回来了。”四姨娘招呼着,众人便移至偏厅用饭,饭后又陪娘闲谈了半晌,至申时,我禀了娘在别院还有客人,便领着环佩环铃乘轿回了别院。 回到我房内,先是梳洗一番,更衣简妆后,我来到睿蓉的院子,见她正在池边逗弄池中的鱼儿,不禁笑道:“我这般巴巴的赶回来,唯恐妹妹寂寞,结果妹妹已经有鱼儿相伴啦!” “姐姐回来了”,睿蓉起身朝我过来,“此鱼儿非彼愉儿呢,姐姐莫非是吃自家鱼儿的醋?” 这鱼愉二字同音,从里屋出来的小黛听得有些迷糊,“两位小姐在猜谜么?” 我和睿蓉对视一眼,掩嘴而笑。 待入屋内,睿蓉拉我坐下,“听闻姐姐今日进宫去了,那皇宫中是什么模样,可曾见到皇上?” 我笑着:“见到啦,皇上是位辛苦忙碌的老人家!皇宫大得没道理,不到半圈已走得我脚酸,这还是我,若是你这种江南弱女子,定是吃不消的!”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宫中的景致比起江南也是不差。” 睿蓉听了则是一半怀疑一半向往,“将来定要去看上一看。” “那是自然,等你成了五王妃,想不去都不行呢!提起这个,今日五王爷差点被指婚呢,我也差点被指给四王爷,真是危险!” 见睿蓉面色一惊,我忙安慰道:“没事,都被皇贵妃巧妙化解了,刑部尚书的女儿被指给了四王爷,五王爷的婚事则拖到了明年,到时定有办法,妹妹放心便是。” 睿蓉点点头,“那姐姐此次进宫所谓何事呢?” 我微微一笑,“应该是为川哥哥选太子妃吧,将军和丞相家的女儿都去了,想必会从中选一位做将来的皇后。” 睿蓉听了没有应声,若有所思,我能猜到她的心思,但也并不道明,她未来也许也要面对这些的。过了一会,睿蓉小心翼翼的问我:“姐姐,你会难过么?” 我一愣,虽然知道她会想到这些,却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我。 “怎么会不难过”,我淡笑,“只是难过也于事无补,还有比难过更重要的事情。他是皇子,是太子,未来的皇上,他必须承担社稷的重担和繁衍皇室的责任,未来他身边会有源源不断的曼妙女子,若是为每一个女子吃味难过,那我这一生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说的一半洒脱一半落寞,“五王爷亦是皇子,虽不如川哥哥那般责任重大,却也不能事事随意的,他想要效仿的五皇叔虽的确只妻无妾,但那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那代价大得你不会想知道。所以,虽然川哥哥会极力成全他的心意,但你也需做好他纳侧妃的准备。” “姐姐放心”,睿蓉此刻却是格外的坚定,“当初决定跟他进京,我便想好了一切,哪怕只是侍妾,只要能常伴他身边,睿蓉也是甘愿的!” 我拉起她的手,“傻妹妹,哪有这样严重,川哥哥毕竟是太子,他和文朗定会教你成为五王妃的!” “那么,姐姐为何不能成为太子妃呢?若是此时不行,未来太子成了皇上,他同样可以立姐姐为后呀!” 我则笑了,“可是我不想做皇后啊,做皇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样我就要整日沉浸在防备与算计之中,况且还要整日里一幅端庄无争的模样,不能这样,也不能那般。还有宫中无数的琐事,简直自顾不暇,又哪有空闲帮助陪伴、照顾川哥哥呢?母仪天下不见得是每个女子的梦想。” 睿蓉认真地看着我,“姐姐果然是不同常人的,难怪太子殿下总把你挂在嘴边。” 我心情好起来,“你也一样的,瞧五王爷把你宝贝的紧,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托过我什么人情呢,你是头一遭。” 而后的一段时间,我与睿蓉几乎日日相伴,谈论诗书,切磋琴艺,发现颇多相同的喜好,亲密无间到大有相见恨晚的态势,直说待太子和五王爷回来要当真结为异姓姐妹,两人相伴,让这等待的日子过的也不那么辛苦。 第四章 殇离(一) 一月之期很快便到了,我开始遣人日日去城外探听,可是眼看已过了三、四日,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府中过来的人说二哥也未归,同样没有消息,让我和睿蓉不由得开始担忧。 特别是我,我深知皇家的行程一向严密稳妥,往次文川说多久返京几乎回回准时,极少数的延后也至多超出一、两日,还会提前几日派人来报,这回拖到此时还毫无消息,朝廷也没有动静,实在是颇不寻常。 尽管心中疑惑,我和睿蓉两个女子也没有它法可想,又不能大张旗鼓,只得继续遣人出去打探。第六日上,我一早便大胆的派了人去太子府,想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然而去的人却回来报说,太子府关门谢客,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一听立觉不对,守得如此严密定是有什么事,于是立即起身回家,家里人此时也是心急火燎,爹爹那一样连日没有任何消息,只说能确定的是护卫军的确尚未归京,其余的不得而知。 我彻底无计可施,正烦恼之际,就见环铃急急忙忙的向我跑过来,“小姐,有消息了,快回别院!”说完一把拉起我就向大门口而去。 我虽心急也无暇多问,至府外上了轿,我探出头问她:“到底怎么样,快说!” “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小黛过来说石小姐请小姐火速回来,她那有了殿下和王爷的消息,叫小姐一定要快,传信的人等不得。”环铃说着,还在催促着轿夫加快步子。 好在路程并不远,我下了轿已见小黛候在门口,不及多说,只是快步走到小池轩,进门后见睿蓉立在正屋门口,见了我便朝屋里喊:“来了,来了!” 我更是着急,几步蹿进屋内,以为会见到文川或文朗,却只见一个陌生男子立在屋中,见我一个官家小姐从外面蹿入屋内,表情颇为意外。 我也正奇怪,睿蓉忙上来介绍:“姐姐,这是我哥哥石睿尧,在太子殿下府上做侍卫的。” 我恍然大悟,点头问那石睿尧:“石护卫可有什么消息?” 此时见那石睿尧一脸担忧,似不知从何说起,我更急,上前一步:“快说呀!” 睿蓉赶紧拉我至一旁,坐下:“姐姐先别急,殿下应该没事了。” 我吃一惊,猛地站起:“什么叫应该没事了,之前有事么?什么事!” 睿蓉一把拉过我:“姐姐稍安,且听我哥哥说给你听。” 我努力平静了心绪,转头看向石睿尧。 石睿尧赶忙道:“慕小姐别急,太子殿下及五王爷在回京途中,遭遇不明人马袭击,对方似乎只是挑衅和拖延,并不过多实战,当日我等驱散他们后见天色已晚,便不曾追击,择地安营,欲回京后再做调查。谁知当晚太子殿下就莫名中了奇毒,毒势凶猛——” 说至此想必我的脸已变了色,石睿尧见了便没有继续形容那毒发之形,只是我知道定是十分严重的,不然也不会迟了这许多时日,果然他继续道:“军医从未见过,竟束手无策,连如何中的毒都说不清楚。当时离京还有三百余里,五王爷与大将军商议后,决定火速送太子回京,着太医医治。” 我又是一惊:“这么说太子他早就回京了?” “到京已有八日了,”石睿尧点头,“当时由于中毒诡异,怀疑殿下身边有不轨之人,故而只派了五王爷身边信得过的几名侍卫高手还有我,带了一小队人马连夜用马车护送殿下回京,第二日午时到的京城。当时五王爷叮嘱我一路万不可离殿下一步,以防再有人暗害。殿下一路昏睡不醒,水米未进,我亦时刻相伴,倒也没有机会再被加害。” 我急道:“回京后为何不来告我,五王爷呢?” “五王爷怀疑中毒与袭击我们的人有关,是因为遇袭耽搁了时辰才临时安营的,所以五王爷同大将军一起带着剩余人马去追查那伙人了,那毒如此猛烈,五王爷怕太医也未见过,所以希望能追到解药。” 他顿一下又道:“而我们护送太子进京后,太子府报了皇上,皇上十分焦急,立即派了几个最好的太医进府,这毒颇为蹊跷,为了安全和封锁消息,就将太子府严密守卫了起来,我也无法随意进出。” 我点头:“那今日呢?” 石睿尧面露喜色:“今日一早,五王爷和大将军回来了,带回了那日袭击我们的两个逆贼头目,而且还得了解药。据说他们辗转追至山东境内,才依迹寻到位于山谷中的一处邪教总堂。” “白锡教!?”我立时想到了这个我朝第一大邪教,据说源自倭国。 “正是,大将军调当地之兵围了那总堂两日,允了暂不围剿才逼得他们交出解药,五王爷怕解药有假,还抓了他们两个头目一起回京,当做人质。” 此时的我才稍稍安心:“太子现在如何了?” “今儿个一早五王爷带了解药来,几位太医研究了半晌,又是试毒又是试药,总算没发现什么端倪,已经给殿下服了,据太医说脉象已有稳固之意,或许一两日内便可苏醒。之前这八日真是日日凶险,气息若有若无的,多少灵丹妙药、解毒圣品灌下去,也就是勉强维持着。今下总算有了希望,五王爷便作主遣我过来给慕小姐报一声,王爷进宫去了,得空他会过来。” 我听了心下稍松,这才发觉全身一直紧绷着,腿上已是酸麻,于是缓缓坐下,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石睿尧又与睿蓉嘱了几句紧要的,便跟我告辞:“慕小姐,我不能离开太久,要赶紧回去了,有什么事我会及时送消息过来。” 我随即起身相送:“多谢石护卫,太子那边请你多照应。” 待回转,仔细想想经过,想到文川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八日之久,心中翻涌不已,泪水便止不住的落了下来,睿蓉过来劝了我许久,这才平静下来,只是急切的等文朗过来,再做细问。 不想这一等便是一日夜,直到转天入夜,当我和睿蓉都觉得文朗不会来了的时候,环佩却将急匆匆的文朗带了进来,他进来后甚至顾不得和睿蓉说话,直接对我说:“马车就在门口,愉儿换身丫头的衣裳,我带你去见二哥。” 我听了惊喜交加,甚至顾不得此时此举是否正常,飞快的拉着环佩应声而去。待打理妥当来到马车前,微一思量,对文朗说:“我要带环佩一起。” 文朗迟疑了一下,点头应允。 马车飞快,却快不过我心如箭,好不容易挨到地方,我急的甚至想翻墙而入。然而此时我是扮个丫头,切不可张扬,太子府封锁的严密,也只有文朗才可出入,于是强忍心情,与环佩并排跟在文朗身后。 顺利入得府门,待拐过回廊,文朗的脚步明显加快,我亦快步跟着。再绕一墙,已经能够看到前方一片灯火通明的院落,很多人来回忙碌着,能看到不少太医和宫中之人,人人俱是神色凝重。 这时守在院门口的小喜见了我们忙迎了过来:“王爷你可算回来了!” 嘴里说着,将他手上的毛巾放到我手中,又将身后一个丫头手中的托盘接过塞给环佩:“王爷请跟我来。” 我会意,低头静静的跟在他们身后,从太医们忙碌的屋子前走过,穿过拱门到内院,这边就安静得多了,小喜推开文川的房门,我们正要迈腿进入,忽然一个小内监跑过来,“王爷,太医们请你过去一趟。” 文朗一愣,随即道:“知道了。” 又冲我和环佩:“你们送参汤进去,小心伺候着。” 我和环佩低声应了,文朗便快步离开,小喜在我身后小声说:“小姐进去吧,殿下这会是醒的,一直强撑着等你呢。奴才在这守着,没人过来打搅的。” 我点头,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便迈步进了屋。 第四章 殇离(二) 屋内点了灯,却并不明亮,燃了熏香,也盖不住满屋的药味。然而我此时哪还顾得到这些,我满心满眼都是床上的那个闭着眼睛的苍白消瘦的男子,同平日里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扑到床前,我拉起他的手,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呜咽着,又不敢大声哭,泪水一颗颗的落,模糊了眼睛,只能用力的眨。 文川的手微微动了动,我能看到他努力了几次才睁开的眼睛,也只有这睁开的眼睛让我还能感受到他的生命,他那冰冷的手和若有若无的气息给了我无尽的恐惧,让我连哭泣的胆量也失去了,唯恐眼前再一模糊,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川哥哥,愉儿来了。” 也许强撑着精神等我耗去了他太多的力气,文川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殿下,不可再动气力了!” 见他还要努力开口,一旁把脉的环佩突然大声阻止,我猛地看向环佩,只见她已变了脸色,那神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不对,不是服了解药了么,怎么会还这么严重! 我在环佩脸上似乎看到了绝望,却转瞬即逝,文川与环佩好像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是什么?我感觉自己快被淹没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悲伤却哭不出,甚至快要不能呼吸,快要失去意识。 “川哥哥,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理智告诉我绝不可以昏倒,我的周围传递给我的信息过于混乱,让我无暇整理,只是凭感觉喊出了这句话。我感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没什么劲力,但已让我深深的真实的感觉到了他,我恢复了一点神志,开始大口的喘气,除了喘气,竟什么都说不出。 我们只是这样互相望着,我已经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我的全部意识就只有眼前的他,就连身后站了旁人都浑然不知。 直到我发现文川的眼神越过我看向后方,我才僵硬的转过头,只见一位贵妇打扮的女子站在后面,那高高隆起的肚子表明了她的身份,是去年嫁给文川的太子侧妃的赵惜墨,那位身份高贵的宗亲郡主。 我又看到她身后面色焦急的小喜,王妃要进屋他自然是拦不住的。 我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那赵惜墨神色平静:“你一定是冠愉妹妹,殿下常提起你,你能来是很好的,殿下他——” 她顿一下才道:“一定十分想念你。” 我看着这个温和的女子,红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藏不住她的悲伤。 “赵姐姐”,我艰难的开口。她看着我:“妹妹,不能耽搁了,刚得的信儿,皇上和几位娘娘要过来,静云和王爷已经去门口迎了。” 我又是猛地心惊,天已经黑了,此时皇上还要赶过来,意味着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文川,难道我就只能陪他这样短短的一瞬?他看了我,又看向赵惜墨,她会意的开口:“殿下放心,臣妾会安排妥当。” 我忍不住又哭了出来,文川还在担心我是不是能顺利出府,他总是这般为我。 “走吧,一会外面人多起来了就不方便了。”赵惜墨示意环佩扶我起来,往门而去。 我最后回头望向文川,看到他眼中竟似含着泪,这么多年,他的眼中从未有过泪,这代表着什么?我不敢想,也来不及想,作势要冲回床边,可终究还是被环佩和小喜给拉了出去。 外面人已经多起来,都在预备着接驾,此时往拱门而出是来不及了,宫中不少人都是认得我的。赵惜墨只得顺势把我带到内院一间厢房,一进屋,我急急的拉起她的手:“赵姐姐,殿下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那解药?” 赵惜墨眼里噙了泪,哀声道:“那药服下时是见效的,太医们也都看着呢,今儿一早人便醒了,还能说话,谁知过了午时又不好了,太医们议了很久,也没个结果。现下皇上也来了,难道,难道……” 我还未出声,小喜便匆忙将她劝去接驾了,环佩扶我坐下,我楞了一会,这才开始整理刚才发生的一切,屋内没有点灯,黑暗中我回味着赵惜墨的话,回味着文朗急切的冒险带我夜入太子府,回味着小喜提到的“他一直强撑着等我”,回味着文川眼里的泪水。再加上外面忽的安静了,皇上在这夜半过来,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一个可能。 我摇着头,拼命的想甩去这个念头,可甩掉的只有泪水,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又不敢出声,只是咬着唇,无声的落着泪。 外面又嘈杂了起来,很多人喊着太医,我猛地站起,奔至门边,听着外头杂乱的脚步声,心如刀绞。正在计较现在出去会怎样时,环佩忽然低声叫:“小姐,有人过来了!” 正说着,外面的脚步就已到了门口,我顾不得拭泪,赶忙和环佩退至一侧。来人推开门,是个内监,他朝屋里扫了一眼,见了我们,道:“你们两个,把灯点上,过来伺候着!”接着回身道:“娘娘请这屋里歇着。” 我听了一惊,一时也无它法,环佩去点了灯,我则尽量低着头立在一旁,心中盘算无论是哪位娘娘恐都是瞒不过去的。宫女扶进来了一位娘娘,我没有抬头看,只是从她那踉跄无力的脚步,可以感受到她的哀痛,是皇贵妃吧。 还未落座,就见门外又急匆匆过来一人,是抚着肚子的赵惜墨,她身子重又走得急,此时正喘息不止。 见皇贵妃已然进屋,赵惜墨看了看我,略显惊恐:“母妃,这边简陋,不如到后面房中休息。” 皇贵妃缓缓坐下,朝赵惜墨看过来,我连忙朝灯影中挪了半步。 “不妨事,这边离川儿近些,本宫坐坐就过去,”皇贵妃摇摇头,“惜墨也快生了吧?” “应是下个月”赵惜墨黯然答道。 “也不知这孩子……”皇贵妃说了半句,又停了,“惜墨身子沉了,去歇着吧。” 赵惜墨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又神色急切的看了我一眼,无奈还是去了。 “你去太子那边候着,有消息马上来告诉我,”皇贵妃将身边的宫女打发去了,又对立在一旁的环佩说,“你也去门外候着。” 环佩也是偷偷看我,我心知许是瞒不过,只得微微点头,环佩便带上门出去了。 我也不再躲,看向皇贵妃,她却并没有看我,慢慢的靠进椅中,眼睛直直的看着关上的门,没有出声。 我见状也不敢开口,悲伤又忐忑的心境包围着我,让我无力应付眼前的局面。 “自从姐姐把川儿交给我,我便将他看作我的命。” 许久,皇贵妃终于缓缓的开口,声音低哑暗淡,完全没有了她往日的端庄沉稳。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 少顷,她道:“孩子,过来。” 我睁开眼,依言走过去,腿上软绵绵的,这几步走得甚为艰难,直至皇贵妃身边轻轻的跪下。 “川儿两岁的时候,我失去了我的孩子,那以后我更是再无杂念,只全心放在他身上。为了他,我竭尽算计,为他挡明枪暗箭,全力筹划铺路,直到他成为太子。这许多年,我做了许多我并不喜爱和擅长,甚至深恶痛绝的事。但为了川儿,一切都是值得。” 皇贵妃颓然而平淡的诉说着,仿佛是说给她自己听,但那语气中的绝望,让我深刻感受着她此时的悲伤,我无话可说,只是落泪。 “川儿很快就要承担大任了,如今竟变成这般,为何会这般!我要怎么活?九泉之下,我该如何向姐姐交代!”皇贵妃愈发悲凄,言不成声。 我再也强忍不住心中的恐惧,终于俯在椅边哀哀的哭了出来,直哭得肝肠寸断,恍惚间,我感觉皇贵妃的手抚上了我的肩头。 哭至力竭,只剩低声的呜咽,皇贵妃依旧抚着我的肩,我能感受到那手的冰冷与颤抖。门开了,我回过头,是文朗进来,门口外还站着赵惜墨,看来是她怕我露了身份,找了文朗来救急。 文朗见我与皇贵妃如此,虽有意外,心中已经了然,只是道:“母妃,太医说二哥今夜一时不会醒来了,夜已深,请父皇和母妃暂且回宫歇息。” 皇贵妃轻轻的点了点头,已有宫女进来搀扶,环佩也赶忙过来扶起我,低头退至一旁。 皇贵妃迈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看向我,文朗见了轻声道:“儿臣会送她回去。” 她略有迟疑,终是没有说什么,扶着宫女去了。 过了一会,外面众人脚步远去,文朗和赵惜墨返了回来,文朗道:“回吧,有三位太医在里头守着呢。” 我点头,走至赵惜墨跟前,端正的拜了下去:“愉儿在此谢谢姐姐了,姐姐保重身子。” 此时的谢,许是为了方才的状况,许是为了她日夜陪伴着川哥哥,许是为了她为川哥哥怀的这个孩子,到底为哪般多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四章 殇离(三) 起身回到别院,一路无言。夜深不眠,心中依旧翻腾着相见时的场景,疑惑、焦急、难过,各种心情一齐涌着,忍不住又是泪洒衣衫。直到天蒙蒙亮,累极的我才昏昏睡去。 待醒来时发现睿蓉守在我床边,见我醒了道:“姐姐总算醒了,已经过了午时,吃些东西吧。” 一旁的环铃端过一碗燕窝,我看着环铃,突然想起:“环佩呢?叫环佩过来!” 环铃见我急切,忙应声而去。环佩很快进来,我见了忙从床边站起,环佩几步走近握着我的手,扶我坐在桌边,睿蓉亦坐在一旁。 “环佩”,我脱口刚要问,心中又是一阵恐慌:“环佩,川哥哥的身子……” 环佩咬咬唇,道:“小姐,殿下的状况,怕……不是很好。” “什么叫不是很好!”环佩脸上的黯然已经吓坏了我,“环佩,你跟我说实话,究竟是如何?” “小姐,殿下所中的毒奴婢从未听过,也诊不出来,只是从脉象看,毒已至深,且似乎不止一种,”环佩顿了一下,见我皱眉,又道,“世上许多解毒的法子都是循着以毒攻毒的道理,那解药许亦是如此。现下,只能盼那解药能有惊人后效了。” 我的心又慌了起来:“这般说,你是没有法子的了?” 见环佩低头默认了,我不甘心:“若是那聂神医在……” 不料她却摇头:“小姐,师傅说过,医者,以治病救人为先,即便研究解毒之法,也是针对那世上自有的毒物毒草。至于那些人为刻意调配出的毒药,若要解之,必是擅用毒之人,师傅他是不屑为之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如此说来,我已再不能为他做什么了,这泪已又是止不住的滑下来。 睿蓉见我落泪也是着急:“姐姐别急坏了身子,晨间王爷来过了,嘱我好生陪伴姐姐,说今夜许还接姐姐过去与殿下相见,万不可此时先乱了方寸。” 环铃接口道:“是啊小姐,王爷允诺定会兑现的,方才二少爷也过来了一趟,说是那两个邪教头目在军中严密看守,那解药应该是真的。” 我听了看向环佩,环佩微一迟疑:“是,还能见到的。” 我没有注意到环佩说话的时候闪躲开的眼睛,也许并不是没有发现,而是我下意识的拒绝再接受不好的消息,只是强打精神开始盼着夜晚的到来。 午后至傍晚,睿蓉和环佩环铃三人轮番以保重身子、夜间还要劳累以及莫让太子见了担心之类的理由,劝我进些饭菜,可我又怎么吃得下。天色渐晚,我收拾齐整,坐在桌前等文朗,自戌时等到了子时,还不见文朗过来,叫环铃去门口迎了几次,也不见人。 我拼命的压抑着情感,也不出声,只是在心里酝酿着见了文川要说的话,昨日事出突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睿蓉也是心急,亦陪着我不肯睡。环佩心疼又着急的看着我们,也不知说什么好,比起呆滞的我来,她倒更加坐立难安一些。 劝了几次无果后,环佩叹一口气:“也罢,两位小姐都不肯歇着,看着是要彻夜不眠了,那奴婢去调两杯参茶,给小姐们提神醒脑,补充气力。” 此时的我感觉头有些晕,几乎要吐出来,心知是耗了太多力气。怕自己很快就要撑不下去,见她端了参茶便强迫自己饮了。 又挨得一刻,见环铃进来,依旧是摇头,我继续着失望的沉默。 环佩此时道:“小姐和衣在床上靠靠吧,养养精神,王爷过来了立刻就走,也不耽搁的。” 我此时也觉得倦意袭来,便在床上靠了歇着,谁知竟很快睡了过去。 梦中来来去去的都是川哥哥离京前的那个温暖的笑容,以及昨夜留给我的那双含泪的眼睛,他是那么苍白、虚弱,让我心疼得想哭。他又有些缥缈,让我看得到,够不着。 渐渐的,我感觉到了梦的不真实,甚至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做,我不可以睡着。我拼命的要睁开眼睛,却抵不过那眼皮上的千斤重力。我感受到身边有人和脚步声,我急切的希望有人能将我从梦中拉醒,急得要哭出来,我想要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梦中的情景越来越昏暗了,渐渐的看不清楚,在坠入完全的黑暗前,我似乎听到了有人在低声的说话和隐约的哭泣,以及,清晰的钟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我感觉自己醒了过来。昨夜的种种最先涌上脑海,刹那间巨大的恐惧笼罩了我,压得我透不过气。 钟声,我听到了钟声,我是不是听到了钟声?我渴望自己回到梦中,哪怕是那无边的黑暗,也好过如此残酷的我无力承担的现实。不,我没有醒来,我努力的说服着自己这还是在梦中,只要我睁开眼,就还是一样的夜晚,环佩叫醒我,告诉我文朗来接我去见川哥哥了,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然而,我却终究没有睁开眼睛的勇气,因为我清晰的感觉到了头下软软的枕头,身上薄被轻轻的重量,还有窗外鸟儿的叫声,一如我生命中每一个早上,还有,被汗浸得湿透的冰冷的衣衫,以及顺着眼角滑落至耳畔的,一滴带着温度的泪水。 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个颤抖的声音,这声音甚至击碎了我的心,也许我的心早就已经碎了,碎在昨夜那钟声响起的时刻。 “小姐……”。 泪水一颗一颗的无情的昭示着我感觉到的真实,我知道这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我终究要面对这一切,于是我睁开了眼睛。看着淡紫色的床幕清晰又模糊,我感觉躺着的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我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却起不来。 终是环佩将我扶起,我转动着我的头颈,我甚至能听到脖子像锈住的车轴在转动一般发出的嘎嘎的声音。眼前逐渐清楚,我看到了睿蓉和环佩环铃都在看着我,我还看到了满屋的阳光。 半晌,我终于开口,那沙哑的声音那么陌生,似乎是旁的人说的话:“是么?” 环佩和环铃一下子哭了出来,睿蓉则用帕子用力捂住了嘴,我知道已经不需要谁给我答案了。缓缓的眨了一下眼睛,并没有眼泪,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去了。 “是……什么时候?” “寅时。” 环铃已哭得说不出话,环佩答了之后便紧紧的咬住了唇。 窗外,丧钟再一次响了起来,是巳时了吧,太子薨逝要连敲三个时辰的丧钟。我闭上了眼睛,任这钟声敲打着我的全部,任它与脑海中的昨夜的钟声汇成一片,振聋发聩,每一声响,都让我的心痛得痉挛,每一声响,都吞噬着我的生命。 许久,复了宁静。 “环佩,你很好,”我的声音嘶哑而冰冷,“懂得在我身上动手脚了。” 环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小姐,奴婢是没法子!你昨晚的样子,虽看起来还能撑着,但环佩知道,小姐已经透支了身子,全靠一个信念扛着,当时若是贸然得了噩耗,奴婢怕你,怕你……” 我忽然抬眼,颤抖着凄厉的声音:“怕我什么!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我眼前猛地发黑,顺势要倒,环佩扑过来扶住我,哭得更是肆然,“是,是!小姐,奴婢前晚把脉便知殿下拖不过一两天了,太医们也知道,皇上皇贵妃都连夜去了啊!小姐昨儿个又不肯吃东西,环佩只能骗小姐喝了那配了药的参茶,好歹能挺过接下来的这几日啊!” “我何必要挺过这几日,若是能随川哥哥去了,也是很好的。”我眼前依旧是忽明忽暗,声音悲伤而微弱,依旧没有泪水。 “小姐!求你不要这样,你哭出来啊,这样不行的!小姐要打要罚奴婢都甘愿,哪怕是赶奴婢走都可以,求小姐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殿下已经去了,小姐还要让他走的不安心吗?”环佩已是泣不成声,睿蓉此时也坐到床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着我的手。 压抑而无法释放的巨大的悲痛让我几近晕厥,然而我又倔强的保持着清醒,我不要用昏倒那种懦弱方式来逃避,我只是大口的喘息着,颤抖着,感受着悲伤,让那胸口的疼痛剧烈的侵袭着我的意识,撕扯着我的身体,直痛得立不起身,抬不起头。 感觉像是过了一生那么久,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没而亡的刹那,我脑中闪过了文川那个温暖的笑容,却只一闪,就变成了那个含泪的苍白的脸,我张了张嘴,喉头挤出了一丝绝望的声响,悲伤终于趁机喷涌而出,铺天盖地压下来,淋湿了我的整个天空。 德顺二十八年五月初三寅时,文川太子薨。 我失去了我的全部信念与梦想,自此与川哥哥生死永隔。 第五章 新皇(一)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是灰色的,太子薨逝,举国齐哀,着素服,停礼乐。我沉浸在我的悲伤之中,前几日是水米不进的,后来身子虚弱到不行,也拗不过环佩了,一些时甜时苦的汤汤水水维持着我的性命,浑浑噩噩,时睡时醒。 醒来的时候就反反复复的回忆着文川那最后的模样,一遍遍的让自己痛到麻木,也许只有这样的麻木才能让我活下去。 爹娘和几位哥哥都来看过我,诸多劝慰,我却只是沉默着,爹娘无法,只是叮嘱环佩好生照顾,而后哀叹而去。 文朗作为暂执事的皇子甚是忙碌,数日无暇过来,只是遣身边人时常过来送信,于是环铃几乎每日都会带不同的消息给我。 皇上欲让位却突丧太子,哀痛不过,病得沉重,自初三起便未早朝。 初四深夜,太子侧妃赵惜墨因过于悲痛而早产,为前太子产下一位遗腹皇子,遵前太子遗愿取名致凡。 初九,皇上复朝,与众臣商议再立储君一事,却无结果。 十一日,陈大将军等武将提议按顺位次序立四皇子文晖为太子。 十二日,以倪丞相为首的一干文臣明志愿遵从祖制立前太子之子致凡为储,储君亲政前由数名辅政大臣及皇子摄政。 接下来数日都是争论不休,每日都能听到某某官员加入某方阵营的消息,也有不少临阵变节的情形。 十八日,皇上在朝堂上昏厥,一时大乱。 十九日,传来皇上病情危重的消息。 除了得知赵惜墨为川哥哥产下一子时,我曾心起波澜,不知缘于悲喜的大哭了一场,旁的那些事情,我则毫不关心,历朝都是如此,皇位之争,腥风血雨。 文川才刚离去,尚未安眠,就已没有人记得他,这便是生在皇家的悲哀,每每想至此处,我就恨不得随他而去。直到五月二十这日晚上,睿蓉和环铃正左一句右一句的引我开口,环佩急急的进来对我说:“小姐,王爷来了,还有一位故人”。 我听到了,余光也瞥到文朗的青色衣衫还有一抹白衣走进了屋子,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呆呆的望着桌上的香炉,故人又如何,什么样的故人能抵得上文川呢? 直到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冠愉妹妹!” 这声音拨动了我的心弦,我浑身一颤,转头看去,跟在文朗后面的竟是一身素衣的赵惜墨。 我见了赵惜墨甚是激动,然多日不曾畅言,开口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直直的望着她,泪如泉涌。那赵惜墨亦是相对泪眼,睿蓉在一旁不明所以,文朗介绍,“这是二哥的侧妃,维宁郡主。” 睿蓉福了一礼:“见过王妃”。 赵惜墨哽咽道:“不必多礼,我在府里见过石护卫”。 我看着她明显消瘦憔悴容颜,脱口而出:“小皇子可好?” 她缓缓扯了一抹浅笑,“还好,奶娘照看着。” 环佩也是突然醒悟,赶紧扶她坐下,“王妃才生产不久,尚未出月,怎得就随意走动,会伤了身子的!” 赵惜墨凄然道:“身子已不重要了。” 她看了看我和文朗,“冠愉妹妹,王爷,请暂且止了悲伤,惜墨有重要的话说给二位。” 我和文朗听后对视一眼,文朗吩咐:“环佩环铃守好门口,任何人莫让接近。” 随后又对赵惜墨道:“睿蓉与我,便是二哥同冠愉一般。” 赵惜墨会意点头,看着睿蓉,眼里微露了些许羡慕,我则拭了泪,强打精神等她开口。 “殿下去后,惜墨随即临产,后又因身子虚弱浑浑噩噩度了些日子,直到近日略见好转,才发现事已不能再拖了,”赵惜墨顿了一下,语出惊人,“殿下临走前,留有遗诏。” 我与文朗都是惊诧莫名、悲喜交加,颇为吃惊的看着她。 “那两天殿下昏迷不醒,每况愈下,太医们连方子都不开了,惜墨帮不上殿下,只能寸步不离的守在殿下身边,初三丑时前后,殿下竟转醒过来,”赵惜墨平静的叙述,就像在讲旁人的故事,“我惊喜着要去喊太医,却被殿下阻了,殿下说,他怕是不好了,要惜墨不要哭,为他准备诏书印章,并认真记住他说的话。” 说着她拿出一张诏书,摊开来,那笔迹虽无甚力道,甚至有些拖沓,但我依然一看便认出是文川的亲笔,诏书内容更是石破天惊,红彤彤的太子印迹之下只有六个墨字: 愿立五弟为储。 我朝历代规矩,太子一旦册立,无重大过错不可擅废,太子殇则立其子,早殇无子则依太子遗诏及皇上旨意酌情改立储君。如今皇上病重,在这朝野吵成一片的情形下,文川的遗诏此时出现,将文朗也卷进皇位的争夺,可谓又是一把利剑,定会将朝堂搅个天翻地覆。 文朗惊得皱了眉,表情颇为复杂,睿蓉则低下了头,我可以体会到睿蓉的心境,却也没什么话能说出口,只是抓紧了她的手。赵惜墨看向文朗,“殿下还给王爷留了话:‘五弟,江山和愉儿我都托付给你了,你要帮我照顾好。’” 文朗听了满面悲伤,我更是已经让泪水充满了眼眶,只是拼命克制着。 赵惜墨接下来凄然望着我,我意识到文川也留了话给我,急得心都要跳出来。 “殿下留给冠愉妹妹的是:‘愉儿,没有了我,你定要好好活着,照顾自己,找出害我之人。’” 她垂下了眼睛,吸一口气,复又抬眼,“还有一句:‘愉儿,我终究负了你。’” 愉儿,我的愉儿,我定不会负了你。 这是他临北上前亲口说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他离开这人世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愉儿,我终究负了你。 那个定不负我的人终究负了我,我再也压抑不住,泪如雨下。 我不知道赵惜墨是何时离开的,当我恢复意识时,文朗和睿蓉也离开了,环佩一脸担心的望着我,我冲她郑重而言:“环佩,我不能再一味的浸在悲伤中了,我要坚强起来,川哥哥说要我为他报仇呢。” 二十一日,已多年不理政事的老王爷被请出来,与皇贵妃一起在朝堂主持议事,当众人论辩得同往日无二之时,四王爷遣人送来手书一份,声明自己才疏体弱,不愿参与皇位之争,请众武将改立他人。于是文臣一派立刻占了上风,立小皇子致凡为储几成定局。 二十二日,皇上的状况愈发的不好,众臣皆主张尽快确立储君及未来摄政的皇子和辅政大臣。此时前太子侧妃维宁郡主赵惜墨突然觐见,呈上前太子遗诏,经各部查验,确为真迹,一时间朝野震撼,众说纷纭。 以大将军为首的一众武将纷纷同意拥立五王爷,倪丞相等几位重臣却以前太子有后为由坚持己见,虽然声援之人少了许多,但依旧不可轻易忽视。 一边是自己的孙儿,一边是儿子,皇贵妃一时也没了主意,老王爷更是意外,只得吩咐改日再议。 这晚,当我听文朗叙述了经过,心中也颇为复杂。 于公,若是立了尚在襁褓的致凡为储,一旦皇上一个不好,十数年内朝内大权必会落入丞相之手,就算大将军相争,国家内斗也于江山无益。多年后就算能顺利归政,那时摄政大臣根基已深,难免还会继续左右朝政。所以,文朗接位是有利于社稷的。 于私,文朗多年来一直秉承自由,对富贵权利颇为淡漠,他不曾也没有想过去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和门臣,若要接位可以说完全是孤家寡人,朝野混乱或成为傀儡皇帝都是未来可能发生的状况。再者,恐也无法与睿蓉相守了,以睿蓉的身份,就算能够勉强进宫,也要从低位份熬起,纯净如她,又怎么能适应那可怕的深宫呢?我失去了文川,我多么希望文朗能抛下一切与睿蓉偕老。 于我,致凡是文川的骨肉,他为储也算承了文川的衣钵,我是该欣慰的。然而,他那么小,又怎样能为文川寻得害他之人呢?致凡继了位,一干高官定会将文朗排斥于权力之外,到时,我一个弱女子,又怎样完成文川的嘱托呢?况且,我的终身也定会被许给一个陌生之人,想至此,心又抽痛起来。 当悲伤被眼前之事挤去部分位置,心中的计量也渐渐清晰了,此时的我,能想的清楚,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文朗与睿蓉无言对坐着,决定打破这个沉默:“朗哥哥,你看如今的态势,会是怎样的结果?” 睿蓉听了这话也是一脸关切,然双眼布满血丝的文朗才欲开口,却又紧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终是没把话说出口。 睿蓉十分着急,又看向我,我知道自己必须打起精神,为了他们二人,也为了文川的遗愿。但是我也知道文朗心中烦乱,不忍催他,只是淡淡的开口分析。 “如今皇上那边,恐怕……”我自然不能说出大不敬的话,只是点到为止,“目前拥立各方的官员,一心为社稷的恐怕没有几位,无不是想趁乱谋得势力。四王爷身子一直不好,小皇子尚在襁褓,无论由谁为储,都是理不得朝政的。谁也未曾料到四王爷会退出漩涡,他和淑妃娘娘一向无甚主意,此次这般,定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而后又牵扯了朗哥哥进来,现在的一切都要看朗哥哥的意思了,只要你表了态,便一切得解。” 见他二人都看向我,我顿一顿,刚要开口,忽然朗哥哥身边的内监常远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王爷,宫里来了急信儿,请王爷火速进宫。” 第五章 新皇(二) 我们三人俱是一惊,文朗忙问:“说了什么事吗?还召了谁?” 常远一躬身,“皇贵妃召了各位王爷王妃、公主郡王,还请了老王爷,几位一品大臣,似乎……似乎是皇上不好了!” 文朗陡然站起,疾步就要往外去,我稍一转念,赶紧冲过去拉住他,急急道:“朗哥哥,情形紧急,且听愉儿说一句,此去许是抉择之时,你若不愿接位,只需咬定前太子有后,遗诏可以不遵,那维宁郡主身份高贵,致凡有着绝对纯正的皇家血统,自是当得大位,旁的人定不会逼你。反之,大将军虽不见得是真心实意拥立于你,但他已别无选择,有军权拥护,有太子遗诏,有皇贵妃和老王爷主持着,只要你宣布遵已故皇兄之愿,你便是天下之主。何去何从,朗哥哥要自行做个决断!” 文朗圆睁着眼睛盯着我,眼眸收紧,喘息愈甚,我哭了出来,哽声道:“从前愉儿总觉得江山社稷重于一切,儿女之情自该让步,而如今,自由还是社稷,愉儿不知,真的不知……” 文朗怔住了,常远一旁催了两遍,才使他转醒,他最后看了一眼睿蓉,终于转身大步去了。 我立在原地,落着泪,我从来没有如此矛盾和不知所措过,环佩扶我坐下,又扶睿蓉,我二人坐在桌旁相顾无言,只是等待着,我们知道这一夜将是改写历史的时刻。 接近子时,别院的大门被剧烈的敲响,我忙派环铃出去查看,一会儿,竟是满脸泪水的小喜冲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 我又是一惊,忙问何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喜带来的,竟是赵惜墨自尽而殁的消息,一同来的还有赵惜墨留给我的一封亲笔信。 冠愉妹妹,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去了,不用为我惋惜,这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随着去服侍殿下了,你自可放心。 殿下的毒很是蹊跷,那解药也十分可疑,定有害他之人,只能依靠妹妹和王爷彻查了。 致凡托付给母妃和静云了,如果有可能,也请你和王爷将来帮忙照应,不求飞黄腾达,只愿他平凡安乐。 自从去年嫁入太子府,殿下便经常提到你,说将来要立你为嫡侧妃,要我不可为难于你。对于你,我想我是嫉妒的,但更多的,还是羡慕。 殿下待我是很好的,我不愿说是相敬如宾,因为在我心中,殿下便是我的天和我的一切,特别是我怀了身孕之后,我相信殿下待我也是有几分情意的。 那些日子,眼看着殿下一点一滴的消耗着生命,我的心碎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之后我和我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直到我看到殿下拼了命的等着见你,我知道,在他心中我永远也抵不上你的万一。 殿下临去前留了遗诏和遗言,有给朝廷的,给你的,给王爷的,要我一一牢记。最后,殿下还有留给未出世孩子的,还有给我的。 “惜墨,孩子不论男女,都名致凡。”致凡啊,殿下的意思我懂,他定是不愿这孩子争夺储位的,此时我的离去,致凡便可脱离风口浪尖了。 冠愉妹妹,如果殿下只留下这句话给我,我想我会带着致凡平淡无华的度过后面的人生,但是,他还有最后一句,就是这一句,让我决定随他而去。 “惜墨,谢谢你。” 冠愉妹妹,今生我赶不上你,来生,你不要和我争,好么。 惜墨绝笔 读完信,已是泪流满面。 娟秀的字体笔锋工整,丝毫不乱,可见她绝望又坚定的心境,想不到这赵惜墨对文川竟有如此深的感情。文川给孩子起名致凡,叮嘱不可觊觎皇位,想必是看破富贵权力,只求孩子平凡安乐罢。致凡,极致平凡,这一点赵惜墨是懂得的,可算得他的知己,我心中欣慰。赵惜墨陪伴着文川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刻,为他生子,又随他而去,我想,我亦是感激这个女子的。 我问小喜,“消息可送进宫了?” 他哭着点头,“已送了。” 我叹口气,正欲说话,忽闻丧钟响起,陡然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睿蓉,决然道:“睿蓉,恐一切已成定局了。” 而后,我们几人俱起身朝紫禁城方向跪拜。 德顺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子时,德顺帝驾崩,终年五十三岁,谥号恭和广亲淳徽德顺皇帝。国丧三月,斋戒,停礼乐嫁娶。 翌日,皇五子文朗登基,改年号为弘元,大赦天下。 尊皇贵妃为孝仁皇太后,皇四子文晖被封为恒安王。 前太子文川追封为靖诚王,其子致凡被封为昭成郡王,前太子侧妃,维宁郡主赵惜墨随殉,追封为孝熙太子妃、靖诚王妃。 文朗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细细审问那两个在京的邪教人质,却无所获,均答解药不假,其余不知,无法,斩杀,后又派兵剿灭了那已为害一方多年的白锡教。 我知道这其中定还有阴谋,只是新皇登基,一时间时局尚不安稳,文朗一直无暇出宫过来这边,彻查之事只得暂缓。 一个多月过去了,京城前一阵的沸腾逐渐平静下来。文朗一直没有出过宫,虽然偶尔遣人过来送书信或口信,但也不过只字片语。 我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帝王在初登大宝时的忙碌难以想象,特别是文朗这种毫无准备的帝王。然而睿蓉一天天的沉默下去,我亦看在眼里,除了勉力陪她说几句话,旁的我也是爱莫能助,毕竟我二人,一个是痴心人,一个是伤心人。 这一日,我陪娘去进香,在回来的马车上,我看着娘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苦笑了一下,“娘是不是有话要对愉儿讲?” “愉儿啊,皇上登基也有一月了,虽处国丧,但后宫尚无一妃半嫔也不合情理,娘听你爹说,太后打算尽快为皇上选些官家女儿入宫伴驾,此回不同于选秀,因着时候特殊,所以特意以十六岁为限,为的就是选些成熟稳重的,待先帝大葬之后,旨意和名单就会传下来了。” 我听了并不惊奇,照旧例新皇登基时若已成年且尚无妃嫔,半月内就当选至少三十名女子入宫,名曰遴选,这遴选一般规模很大,甚至要比每年选秀的待选人数还多些,但对于中选女子的要求较选秀严格,除家世背景,也经常会有年纪的限制。太后拖至现在才操持遴选,想必也是此次新旧交替十分突然所致。 我不知娘的用意,遴选并不稀奇,而且我的年纪尚不足十六,并不在此次待选之列。 娘看着我道:“愉儿此次倒是不妨,但也给咱们提了个醒,愉儿你……心中要有个计量,若是不愿入宫,爹娘也好为你留意门当户对之人,赶在明年选秀之前求皇上赐婚。” “你的心思,爹和娘都是晓得的,只是如今……唉,造化弄人,”娘见我没有出声,接着道,“那翰林院的大学士与你爹颇为相熟,他有个门生,青年才俊,文采甚佳,今年秋试想必能够得中,人品家世跟咱们家也是配得的。” 我低下头,心中压抑的悲伤又渐渐涌起,强自忍着,沉默了些许时候,对娘说:“此事日后再议吧。” 娘没有勉强我,只是点点头,心疼的看着我。 “娘,一会到别院坐坐可好”,看到娘询问的眼神,我朝她安慰的一笑,“我的事娘不必操心,愉儿自会想清楚的,娘过去看看睿蓉吧,她面临变数,家人也不在身边,我又有心无力。愉儿想来想去,还是由娘出面最好,也算是帮皇上分忧了。” 娘知道睿蓉的身份,自是点头答应,“睿蓉那孩子也是命苦,唯一能依靠的人成了九五之尊,家中获罪又让她没了身家,就算皇上破例召她入宫也只能以宫女或更衣的身份做起。唉,以那孩子的性子,又怎么在后宫中生存呢。” 提到此事,我和娘都是唏嘘不已。 这日娘对睿蓉说了很多,有分析的、有劝慰的,更多的,是告诉她身为女子的无奈,身为女子所必须做的忍让与牺牲,特别是当你决定做皇家的媳妇。最后,当我看到娘疼爱的将睿蓉拦入怀中,陪她落泪时,我是真心的感受着与亲人相伴的幸福与美好,若不是因着睿蓉还在等文朗的消息,真想立刻就搬回家中。 三日后便是先帝与文川的大葬,跪在门口看着那浩浩荡荡的国葬队伍,免不得再一回肝肠寸断,直到队伍消失在街道尽头,我才被环佩环铃硬拉了回来,又是哭了一阵,才渐渐止住了。 翌日午后,小喜忽然过来这边,说是皇上今日祭祀后要去太子府,也就是现在的靖诚王府看望小郡王,请我和睿蓉提前过去候着。睿蓉自是惊喜异常,我心中清楚这恐怕是文朗故意安排的出宫之举,想必有要事相商,于是和睿蓉忙收拾了,随小喜进了靖诚王府,候在了正殿的西侧殿内。 故地重来,我看着一草一木、一屋一瓦都颇为感伤,强迫自己压抑着。好在并没有多少让我伤心的时间,很快外面便喧嚣起来,听着叩拜的声音此起彼伏、愈行愈近的进了正殿,我二人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上次离别还是五王爷,此时已是皇上,虽早早便有心理准备,可临到眼前还是不免忐忑。 很快传来了文朗的声音,是在召见乔静云和小郡王,说的都是一些慰藉、勉励之类的场面话。那个自称“朕”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是啊,他所承担的是他从未曾想过的江山重担,我转头看看睿蓉,她面上也浮现了关切的神情。 正殿的召见很快在婴孩的哭闹声中结束了,随着一阵脚步声,正殿安静了下来。少顷,两个内监推开了西侧殿的门,常远先迈步进来,四周查看了一下,就同之前二人一起恭敬的立在一侧。 此时我心中还在想象着那致凡的模样,不知有几分像文川,而睿蓉则犹自想着心事,我们一时谁都没有意识到预备见驾该有的礼节。 第五章 新皇(三) 直到眼前一抹明黄,才蓦然惊醒,我赶忙低头跪下,“臣女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得急了,膝盖撞的颇为疼痛。 睿蓉也紧跟着在我身边跪下,却没有出声,我偷偷看她,发现她已是泪流满面,知道虽是早已知晓,但当文朗这新的身份一下子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终是难以接受的,心中只是替她悲叹一声。 文朗没有出声,待几名内监退出侧殿并带上了门,他才一下子拉起睿蓉,又扶了我一把。此时的文朗看起来已没有往日的随意和纵情,取而代之的是三分疲惫、一抹无奈,但若不是那刺眼的龙袍,他还是尚未具备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严。 我看着他们彼此相望,却又沉默,一个皱眉一个落泪。我想我是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的,千言万语却又不得开口,便是这般罢。 我微一迟疑,还是道:“皇上想必不能耽搁太久,若有需议之事还是尽快商量的好。”文朗听了这话,一震,竟忽的将睿蓉揽入怀中,不想睿蓉却挣了开来,退后一步,轻声说:“皇上请坐。” 这话明显的刺痛了文朗,他面上浮现出惊讶又受伤的神情,“睿蓉?!你……” 文朗似意识到什么,又扭过头来看向我,我一怔,冲口而出:“皇上?” 文朗现出了极度失望的表情,“愉儿,连你也与我生分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此时的神情竟有几分文川的模样,让我一时失了神。 我望了他一会,回身将睿蓉拉到文朗面前,道:“睿蓉,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这一切已经成了事实,总要面对的。没有旁人在的时候,皇上还是原来的朗哥哥,想必这次出宫来便是特意为着见你一面。他没有在我们面前自称朕,我们又怎能生分的伤他的心呢?” 我顿一顿,看着他们都是面色有所缓和,“先坐吧,一月未见,定是有许多话要说。” 于是三人一同坐了,睿蓉先是开口,虽然还有谨慎,语出却已是关心,“那政事定是十分繁忙,皇上要保重身子。” 文朗还是略有责怪,“不要叫我皇上。睿蓉,你都消瘦了。” 睿蓉却不再开口,我一看这情势还是要我来说,于是打起精神,浅笑了一下,“所谓思念惹人瘦,睿蓉这是日日思君的结果,朗哥哥应该欢喜才是,怎么还怪人家。” 文朗这才带了点笑意,伸手握住了睿蓉的手。 “愉儿,我打算接睿蓉进宫。” 文朗一句话说得睿蓉颇为惊慌,抽回了手,赶忙看向我。 我倒并不意外,只是问:“睿蓉无论从身份还是年纪都不合此次遴选的要求,朗哥哥可曾禀了太后?” 文朗有了几分焦虑,“还没有,就是因着这该死的规矩!我想总要为睿蓉筹划个身份,再去禀明母后钦点于她。不然,母后也定会为难,这些日子,她颇是辛苦。” 文朗的话让我想起了上次也是在这府里与太后的相见,那个伤心的母亲。 我点点头,“朗哥哥可是打算为睿蓉编造个身份?” 见文朗默认,我又道:“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嫡出女儿普一出生便会被朝廷记录在册,如今睿蓉若要仿造身份只有两个法子,一是上报为庶出,二是顶替他人的嫡出身份。 “可是这前者若是每年的选秀还好,在遴选之时是很难入选的,就算朗哥哥强行纳入宫中,地位也是极低的,难免受人排挤,也很难升至高位。至于后者,在现在这个满朝敏感时候是风险极大的,一旦被拆穿,连太后许都保不了,必须找未曾在皇家场合露过面,年龄样貌均相似,且身家绝对可靠的官员女儿,朗哥哥可有合适的人选么?” 一席话说的文朗愈发黯然,他摇摇头:“那又该如何是好?我也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就算想尽法子将她纳入宫中,我也怕她无法适应,睿蓉毕竟不是愉儿你,有二哥为你筹划了多年。” 我落寞的垂下眼睛,也是无言。 这时睿蓉却道:“地位低下又如何,哪怕是名宫女,我也甘愿的。” “睿蓉,我又怎能这般委屈于你!我之前答应你的那些话,这一辈子都是算数的!从前我允了你做王妃,以后我定要你成为皇后!”文朗听了睿蓉的话急着表白。 我欣慰又羡慕的看着他们二人,想想自己,只能心中悲叹了。 于是叹口气道:“朗哥哥,这话时机成熟之前万不可再说,小心隔墙有耳,会害了睿蓉的。无论如何,此事不能急于一时,只能待明年选秀时再做打算,这大半年的分离是在所难免了,睿蓉就住在我那,我与她相伴,朗哥哥自可以放心。” 文朗平静下来,点点头,“也只好如此。对了,愉儿,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摇摇头,“我还能有何打算,心已死了,以后的事,又能如何。” 文朗看着我:“愉儿,二哥把你托付给我了,我自要为你打算。眼看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来年选秀的时候我帮你指门婚事吧,你是聪颖的女子,这种事拖得一年两年,拖不得长久,倒不如趁这大半年挑个中意的,朗哥哥自会让你风光。” 他顿一顿,“我看那新状元宋浩然是不错的,家中尚无妻室,为人正直也很有想法,以前二哥就看好他,我亦是打算重用他的。” 文朗这么说,我心中是感激的,只是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嫁作他人妇的景象,只要想起来,就会难以抑制的摇头拒绝,眼里也会含了泪。我多想逃离这纷扰,寻个世外之地,让我可以独自回忆从前的美好,可以安静的悲伤。只要不需嫁与旁人,哪怕境况贫穷、环境险恶,我都是愿意的。 隔绝、安静、孤独、险恶……忽然,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了一条路,让我豁然开朗,心中左右衡量了些许,便做下了决定。 我问:“朗哥哥,这次遴选的旨意什么时候下来?” “就在这一两天,昨儿个他们拿名单来给我看过了。” 睿蓉在一旁插话:“有很多人吧?” “倒是不少,我没有仔细看,那名单里又没有你。”文朗安慰睿蓉的笑容,温暖而安心。 “那么,就请朗哥哥回去,吩咐在那候选的名单里面添上一个,”见他二人皆是疑惑,我酝酿了一下,果断地开口,“加上愉儿的名字,待殿选时钦点愉儿入宫。” 文朗一怔:“愉儿?” 睿蓉也是惊讶:“姐姐?” “你们听我说,”我郑重开口,“川哥哥去了,愉儿心中已再无所盼,每每想起要坐待家中将来嫁入一个陌生人家,便心痛无比,只愿能寻个与世隔绝之地,再不思量这些烦恼。” “朗哥哥肩负了江山之重,社稷之责,想必知晓那后宫是另一个朝堂,激烈不亚于战场,许多事皇上也插手不得,想赏想罚都要再三思量,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这般,以睿蓉的性子和背景,在宫中想必定是异常艰难,朗哥哥不护着她,她难保自身,护着她,她便成了众矢之的,更加危险。到时候,别说升至主位妃位,就连性命都要日日堤防,唯恐遭人暗害。至于这皇后之位,更是需要长久的谋划和等待,立后不是皇上一个人所能决定的,是整个朝廷乃至天下的大事。” 我看着文朗陷入沉思,知他已明白这其中利害,接着道:“我虽知晓较多,但多为听来的,不若亲身经历,我若与睿蓉一起入宫,不见得能顺利保全两个人。 “所以,如今于我们三人都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愉儿遴选入宫,在明年选秀之前的这段时间,愉儿在宫中探清虚实,立稳脚跟,谋划铺路,待睿蓉进宫时也好照应;朗哥哥则要找机会为石家平反,加官进爵,还他们官家背景,也好让睿蓉将来得晋高位;而睿蓉,在石家平反之前住在我那别院或是住进我家中都可以,朗哥哥派两个妥当之人护着便是。” 文朗思量了一会,道:“如此自然很好,可是愉儿,这样做对你不公平,你的牺牲未免太大。” “谁说我是在牺牲,若能使得愉儿不必嫁与他人,才是救了愉儿呢,”我笑笑,“再者,川哥哥还要我为他找出害他之人,我一个女子势单力薄又怎能做得到?若要探听消息,哪里比得上宫中来的方便,需要愉儿的时候,还可辅佐于朗哥哥。 “待将来尘埃落定,大仇得雪,朗哥哥江山稳固美人得抱之时,便赐我一个安静之所,让愉儿赏日月美景,与四时为伴,那便是对愉儿最大的照顾了,还请朗哥哥成全。” 我见文朗还在犹豫,索性道:“莫不是朗哥哥觉得愉儿不够资格入宫,不愿浪费银两养这样一位妃嫔?还是睿蓉吃味于我,不愿与我担共侍一夫的声名?那也罢了,做个宫女也不妨事……” 睿蓉自是立刻否认,文朗也这才应下来。 “愉儿妹妹,难为你了。” 有句话我没有说出来,睿蓉若是孤身入宫,文朗与她是难成佳偶的,我已失去了文川,实不愿身边的人再劳燕分飞,难得幸福。 川哥哥,你将我托付与文朗,又何尝不是将文朗托付与我呢。 这一次与文朗的会面,这一个决定,并未改变我命运的轨迹,却改写了我的后半生。 第六章 宫墙(一) 两日后,旨意下来,宣五品以上京官、四品以上外官家的女儿于七月十六进宫参加遴选,旨意上虽没明确年纪限制,但随附的名单中全都是十六岁以上的女子,当然,除了我。 我的决定并没有告知家中,甚至环佩环铃都是不清楚的,家里得了旨意自是一片哗然,而我早已和睿蓉趁这两日将细软收拾妥当,待家中急忙派来唤我的下人一到,便和睿蓉带着三个丫头欣然而归。 娘见我与睿蓉一同过来,且并无异样神色,似是明白了什么,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叹口气,便张罗着去为睿蓉安排打理住处了。 十六日一早,我早早起身,虽处国丧期间不可大妆,但为表郑重,轻描淡画还是必要的。我并没有妆扮的心情,只是任由环铃打理。描眉涂脂点降唇,环铃帮我挽了垂鬟如意髻,唤丫头捧了衣裳首饰问我的意思,我选了浅梨黄的长裙和薄纱外衫,又淡淡的扫了一眼首饰,拿了四根上好的金丝黄玉簪子。 见我不再挑了,环玲道:“小姐这样未免太素了。” 说着拿过几朵金珐琅点翠的珠花对镜比给我看,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过于艳丽,摇摇头,于是她又换了支蝴蝶珍珠钗给我簪在发髻正中。 穿戴完毕,我望着镜中的这个容颜不输旁人的女子,勾了勾嘴角,想练习一下笑容,却并没有成功。也不勉强自己,只静静的坐在房内等内务府派轿来接。 环佩在外面张罗,娘和睿蓉陪我坐着,环铃则在一旁坐立难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看在眼里,也不出声,果然娘前脚一出去,她便撑不住了:“小姐,你——你定会入选吧?日后会真的进宫去么?” 我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环铃啊,你这样毛躁又沉不住气,我哪敢带你进宫去?到时定要日日给我惹麻烦的。” 环铃一下子欢喜起来,“小姐小姐,好小姐,环铃不会惹麻烦的,你就带环铃去吧!小姐看样子早就知道会进宫,却没有跟奴婢们说,环铃以为,以为……反正环铃不离开小姐!” 环佩此时推门进来,白了她一眼:“就你杞人忧天,没的在那闹腾,就该不带你去!” 我见环铃脸色垮下来,倒是会心的笑了一下:“没办法啊,环佩我是定要带去的,她的医术可是我的护身符呢。而我又不忍把你们亲姐妹分开,所以只好也带着你这个冒失丫头了。只是,进宫去,会生生耽误了你们的年华。” “年华何用,只要伴着小姐就好啦!” 环铃的豁达有时候是连我都不及的,环佩则淡笑道:“很久没看小姐笑了,小姐能打起精神,开心度日,便是要了环佩的命,奴婢也是愿意的。” 时辰到了,外面说内务府的轿子已候在门口,我起身而出,几位姨娘和嫂嫂都来送我。 上轿前,娘拉着我的手,红了眼睛:“愉儿啊,娘一向什么事都依你,只是……娘总是盼你将来过得好。” 我忍着泪,努力的笑:“娘放心,愉儿定会好好的。” 所有的小轿还是都停在宫门口,每十人一队由一名内监和一名姑姑领进宫。再进宫门,同样的时辰,同样的皇宫,心境却与上次有了天壤之别,前次的欣喜惊奇,此刻已变成沉默决然。神武门而入,与上次去翊仁宫所见景致又大不同了,同行的女子都难免新奇而顾,我则只是低着头看脚下迈过的一块块的青石,心里空着,什么都不想。 行至锦华宫,历来遴选和选秀都是在这里进行,此次候选的女子分别在锦华宫的东西侧殿候着。很快参选众人便都到了,我环视一下我所在的东侧殿,这边都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女儿,火热冷艳、环肥燕瘦,近三十人中不乏各种气色的美人,有的三三两两悄声说着话,有的则沉默独居一隅。 也看到了几个熟面孔,冷艳的倪乐宁,孤傲的陈雁羽还有美丽灵动的崔紫琦,都是上次进宫时见过的,那时还是为川哥哥选妃,此次已是为文朗了。她们想必还是预备争夺后位的吧,她们在乎的,是那个位置,至于谁做皇上,那又有什么关系。 想及此,我心中不禁冷笑。 崔紫琦看到了我,拉着她身边的一个女子朝我走过来,一边笑一边对那个女子道:“纯笙,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慕家的冠愉,本来你是此次遴选中年纪最小的,偏偏叫她抢了去!” 这话本没恶意,但她的声音伶俐动听,很是吸引人,此言一出,周围众女子有不少目光都盯到了我身上。也难怪,在这严格谨慎的遴选之际,我是唯一不满十六的待选女子,任谁都知道定是上头的旨意,自然惹人关注。 我见了忙道:“崔姐姐取笑我了,冠愉承蒙上恩,惶恐的紧呢,姐姐倒来说起我的不是了。” 我笑了笑,又对她旁边的女子:“这位一定是冯姐姐吧。” 那冯纯笙颇是羞涩,只点点头,尚未出声,就被崔紫琦接了话:“是啊,上回咱们进宫时见过的就是她姐姐,她们姐妹琴艺都是顶尖的!” 又聊了一刻,有内监过来通知,太后、太妃和皇上都过来了,叫各待选女子按家中官阶顺序每四人一排进入正殿。 爹爹是从二品,正一、从一、正二品家的女儿共有八人,我同户部右侍郎家的李梅雪、礼部右侍郎家的程宜晴和京城守军副将家的段梓琳一起被排在第三排。 约盏茶之时,看着前两排的人依次从正殿出来,那些女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宣旨内监大声报着中选的名字,并不意外的她们中的大多数都会中选了。轮到我这一排,我低下头,排在最后面进了正殿。 跪拜之后,随着上头一声:“抬起头来,都是谁家的。” 我看到了坐在主座右侧的文朗,左侧的贵太妃、淑太妃,还有正中主座的太后,那位昔日曾经八面玲珑、也曾经伤心绝望的皇贵妃。 看着太后,一时间,我失了神。 太后看起来是熟悉而又陌生的,丧子的她要主持立储,夹在孙儿与儿子之间左右为难,接下来先皇也离她而去,前后二十日内接连丧子丧夫,文朗继位后她还要前面忙着辅佐打点,后面操持着先皇大量妃嫔的安置事宜,听说致凡也被接到了宫中抚养,接下来是大葬,现在又是遴选,我想,她大概忙碌得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正恍惚着,忽然发觉殿内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意识到是自己胡思乱想误了事,好在尚知道规矩的,赶紧压了下心情,也不慌张,端端正正福了礼,“臣女慕冠愉,年十五,家父吏部右侍郎慕方哲。” 按例我等四人报了身家姓名后,就该几位主子简单议一议,然后由太后决定留选之人,可此时上面却并没有人出声。太后已看了我一会了,从她眼里,我看到了先是惊讶,继而探究的神情,她甚至还皱了下眉头。我想我的出现是让她意外的,一个不合规矩且心心念念恋着文川太子的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遴选之时。 文朗不便先开口,于是有了这一时的冷场,贵太妃见此情形,模棱两可的说:“我瞧着这几个也是不错的。” 淑太妃记得我,只见她浅笑道:“是啊,这冠愉是姐姐早就喜欢的,自是要留的。” 太后扫视了一周,最后看着我,缓缓道:“段家的留,慕家的哀家倒是喜欢,不过年纪还小吧?” 淑太妃一怔,她自是知道我年纪不合规矩,想必她以为是太后想破例召我进宫,于是此刻做个顺水人情,不成想太后却并不领情,此时面上一讪,只好看向文朗,我能出现在这里,不是太后的旨意,那自然是皇上的金口。 “段家和慕家的留,择日进宫,都下去吧。”文朗此时也不能不开口了,并未多言,只简单的下了结论。 太后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只是再看向我时,那目光复杂了许多。我暗暗叹口气,心知太后定是对我有了芥蒂,只能日后再寻机会解释了。 管事内监得了旨意,忙领着我们四人退下。迈出殿门时,我听到了宣旨内监的声音: “留——京城守军副将嫡女段梓琳!” “留——吏部右侍郎嫡女慕冠愉!” 这一声宣,震得我一个寒颤,一刹那泪水猛的充满了眼眶,滚涌而出。 趁人不注,我忙一把抹去泪水,深吸一口气,随着众人回到东侧殿。 第六章 宫墙(二) 我等中选的几个被让至偏厅而坐,落选的便陆续被送出宫了。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遴选完毕,所有中选的女子进入正殿谢恩,照着遴选旧例,此时便该册封位份,下赐封号,中选女子便正式成为后宫妃嫔。但因处于先皇丧期,需满三月方可嫁娶,皇家亦不例外,于是叩拜之后,便有内务府内监宣旨,入选女子共二十一名,京城官员家的可回至家中,外官女儿则安置在京城一处王府之中,十日后统一入宫习礼,待先皇丧期之后再行册封。 礼罢已是申时,出了殿,崔紫琦和冯纯笙迎上来,崔紫琦拉起我的手:“冠愉也中选了,咱们三个以后在宫中也可作伴了!” 我笑笑,点头称是,她又道:“纯笙小我两个月,半月前才刚满十六,冠愉,你呢?” “我是十月的,也快了。” “那好啊,我们同年,差不了几个月,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说着崔紫琦把腕上的一对碧玉镯子褪下来,塞到我和纯笙一人手里一只:“我是姐姐,这是见面礼!” 那冯纯笙此时也不再羞怯,解下颈上的玉佩给了崔紫琦,又将一支点翠的金钗放到我手里,温婉的笑:“这下我也做回姐姐了。” 我今日装扮得并不繁复,手腕空空,颈上也只用丝线挂了一颗珠子,实在拿不出手,略一思量,只得从头上拔下两根金丝黄玉的簪子,分给她二人。 崔紫琦接过簪子,细细一看,对冯纯笙道:“瞧瞧,看似朴素的簪子,可是上等黄玉呢,咱们着实赚了!看来以后要多跟冠愉妹妹亲近才是!”于是三人都掩面而笑。 众女子被内监引领着出了宫,宫门口十分热闹,两边各排着一长溜精致华贵的皇家小轿,旁边立着各府的丫头。远远就看见环佩环铃翘首张望着,见了我忙笑着迎上来,我看了看宫门口的数十人无不满面喜色,心中却无半点欢喜,强扯笑颜向崔紫琦和冯纯笙点头道别后,便欲上轿。 送我出来的小内监见我如此,忙躬身作揖:“奴才恭送慕小主!” 我心中明白他是在讨赏,也未停步,自有环铃掏了锭银子赏了,那小内监欢天喜地的离开后,环佩扶我上了轿,因那倪乐宁和陈雁羽都还未走,我不便先行,只得等着。 坐在轿中,我心中转念,掀开帘子对环铃说:“去瞧瞧京城中选的都是谁家的,有识得的丫头亲近一下,顺便也打听一下外省的。” 环铃为人伶俐爽朗,很擅此道,见她应声去了,我正欲放下轿帘独自清静,忽然无意撇见对面人群中一个绿衫女子,我知道她也是中选女子之一,可能是外官之女,并不认识,只是看衣着打扮,家境应也不错,不知为何此时一副焦急尴尬的模样,眉头轻皱,四处张望。 她身边只有送她出宫的内监,却无丫头候在轿旁,微一观察,已看得明白。她这般不自在,想必是她的丫头不知何故没能前来,而她身上并无现银打赏之故。在我朝,中选之后的秀女都会大肆打赏奴才,故而送行中选秀女素来是肥差一件,内监们都是你争我抢,此次遴选想必更甚。 那绿衫女子身边的小内监定也是费力争来这差事,不想却遇此状,面上已露不耐神色,虽说以首饰打赏也无不可,但毕竟会惹人笑柄,实在是无奈之举。 我对环佩低声叮嘱两句,又指了指那绿衫女子。环佩点头过去,掏了银子打发走了那内监,又扶那女子上轿,那女子上轿前朝我望过来,满面感激的冲我点了下头,我亦回以微笑,这才安然隐入轿中。 候了一会,随着倪乐宁和陈雁羽的离开,众女子的小轿也陆续走了,待我返回家中,姨娘和兄嫂们已守在门口,虽然并未有册封,但我毕竟已是后宫小主身份,除爹娘外,家中旁人是需向我见礼的。 我自是受不得,侧身避了,众人便簇拥着我进了后堂。 十日之期一晃便至,这期间,全家上下都尽心帮我打理着入宫的物什,本要南下的大哥也推迟了离京的时日,为我搜罗诸多奇珍异玩、珠宝首饰,更有许多金银钱财装入我的箱中,为的就是让我在那上上下下都要用钱的后宫中能立稳脚跟。 我反而并无太多需要料理之事,故除了爹娘之外,最多便是与睿蓉做伴,虽在我家中甚是安全,但我依旧不放心,细细嘱她一切事宜,又将她托付于娘,直到第八日上,文朗派的使女进了府来,我这才安心作罢。 这日一早,内务府早早派人来接,离家之前,我见了爹娘,含泪大礼而拜:“爹,娘,愉儿不孝!” 轻轻推开了过来搀扶的大嫂,我很想说些什么,却无法成言,只是默默流着泪。 众人皆无语,娘亦是泪流满面,还是爹爹开口道:“愉儿啊,爹爹实不愿你这么早离开家,然皇恩浩荡,这也是你的福分。爹娘不求你光宗耀祖,只要你平安就好。好在咱们家境尚可,平日里需要什么,尽管派人传个信儿便是,爹爹和你哥哥们总能给你办到。” 我逐渐平复情绪,心中感激,点着头,娘拭泪道:“那后宫不比家中,凡事都当极尽稳妥,愉儿定要小心谨慎,若能送得消息,总要让娘知道你平安!” 千言万语反无言,面对娘,我只能不住的点头,强压下不舍的心情,与众人一一拜别。打理完入宫物品的环佩和环玲过来帮我整理了妆容,便扶着我一步一步走向了那顶华丽的轿子。我狠下心不再回头,也不理会那个来接我的执事内监的作揖,径直上轿落了帘子。 轿中的我紧紧闭了眼睛,却挡不住泪眼滂沱,娘在外面哽声嘱着环佩环铃,句句我都听在耳中,纵有千般难过,我终究没有再朝外看,任由轿子稳稳的前进了。 很快到了宫门口,停轿通报后,有内务府管事的掀起帘子看。那内监颇诌媚的笑着:“奴才给慕小主请安,恭迎慕小主——” 此时我已拭干了泪,淡淡的抿了下嘴,“多谢公公。” 外面的环佩跟过来分发着打赏的银子,众内监自是欢喜不已。 少顷,再次起轿前行,我朝规矩,新选小主入宫不论位份均可乘轿而入,对于许多不受宠的低位妃嫔来说,这也许是唯一一次宫内乘轿的机会。 今日由于接众小主入宫,街上已然设了禁,虽然没了往日里的喧嚣,但还是可闻人声的。入了宫门之后,四周陡然静下来,连轿夫的脚步都极为轻巧,耳边只能听到轿身行进时的吱纽作响。 我知道当自己进入这宫门的一刻,就已然成为文朗的后宫女子了,待日后册封,便是众多妃嫔之一,我不再是冠愉,而是慕氏、慕小主,以及未来的某个封号,某个位份。我轻轻将帘子掀开一个缝隙,看着下面陆续移过的青石路,我知道这前方的路不仅是通往某一处宫殿,还通往那充满勾斗和阴谋的后宫,通往一个广阔的寂寞的荒原,也通往一个不见硝烟的喧嚣的战场。 第七章 锦粹(一) 轿落了,有人打起帘子,我看到了面前的一座宫殿,以及那门口牌匾上锦粹宫三个大字,已有管事的姑姑侯在门口,恭声道:“恭请小主——” 环佩伸手来扶,我故意顿得一顿,才扶着环佩迈下轿,此时后头又来了一顶小轿,下来一位蓝衣女子,并不识得,那管事姑姑见状福了一礼,“奴婢锦粹宫徐素参见两位小主!” 徐素话虽这样说,却是朝我而拜,我刚欲开口,那蓝衣女子便几步迎上前去,“姑姑万不可多礼,依瑶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还要姑姑多关照呢!” 她带来的丫头随即送上一锭银子作赏,那徐素接了赏,稳然笑道:“谢小主赏,真是折杀奴婢了,有什么需要小主吩咐便是。” 环铃此时在我耳边道:“这是西安王道台家的。” 我听了微微勾了一下嘴角,也未作声。 待那王依瑶被宫女引领着进了锦粹宫大门,徐素赶忙又回转过来:“慕小主久等了!奴婢已将处所安排妥当,这就领小主进去安顿。” 见她如此,想必文朗有过吩咐,我也不多问,只淡笑道:“姑姑不必多礼。”便随她进了这锦粹宫。 锦粹宫比邻锦华宫,是一处很大的宫殿,历来待选的秀女和中选后尚未册封的小主都是住在这里,由教养姑姑们教习宫中规矩。也因着这个用途,锦粹宫除正殿外的十几个殿阁院落并不分主次,景观陈设均相差无几,为的就是对初进宫尚未册封的小主一视同仁,免得将来得了高位的小主心中不忿,也省得这锦粹宫的总管内监和管事姑姑惹来无妄之灾。 绕得几个回转,我随那徐素来到锦粹宫最北端的一个院落,名曰“梅院”,是锦粹宫中六个较小的院落之一。依着规矩,若是候选的秀女,则“春夏秋冬星月”六大院落各住六人,“梅兰竹菊清香”六小院落各住四人,而如我等已中选的小主由于身份已然不同,且可按例自带两名丫头入宫,于是则应大院落住三位小主,小院落安排两位。 我被让进这“梅院”的正堂,徐素亲自叫过在这院中伺候的一个内监一个宫女给我介绍:“慕小主,这是分在梅院伺候的巧梅和小永,供小主差遣,待日后册封之后内务府自会依例分配殿阁和奴才,这段时日有不周到的还望小主多担待了。” “多谢姑姑”,我点头,知道这院中还该有一位小主,便问:“不知这院中住的另一位是哪家姐姐?” 徐素一低头:“回小主,这梅院暂时并未安排其他小主。” 我一怔,知道定是文朗的安排,只是这样的优待实在过于明显,难免招人口舌。 见我若有所思,徐素又道:“小主不必挂心,锦粹宫殿阁尚多,此次入宫的小主总共二十余位,且要住的时日也比往届长些,故而遵皇上吩咐家中品级较高的小主都安排住得松散些,这些个小院落大多是只住一位的。” 我淡淡一笑,心中感叹文朗的苦心,这种新进小主处所安排的小事,莫说不该皇上插手,恐怕就连太后都是不屑过问的,想必定会引起宫中诸多猜疑。不过这种掩人耳目的法子,成功的让我淹在了众人之中,短时间内不会成为众人焦点,到底是方便行事的多。 于是我也不再多说,命环铃赏了一锭金子给那徐素,谢着打发她回去了。 我看着并排站在那略显拘谨的巧梅和小永,他们年纪都不大,一个是一身淡青色的低等宫裙,一个身着浅灰色的普通内监服饰,在宫中,这两种衣衫是最最常见的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类暗淡单调的颜色也代表了这辉煌又苍白的宫廷。想至此,一抹笑意漾上嘴角,带了几分讥诮和自嘲。 回过神,再看他们二人,已由拘谨变得有些惶恐了,低着头,却又小心翼翼的偷偷看我,我将嘴角的笑意展开来,问那巧梅:“巧梅,你这名字倒是与这梅院颇为贴切呢。” 那巧梅谨声回道:“回小主,奴婢的名字就是按着这院子起的,不仅奴婢,这其余十一个院子也都有个巧字头的宫女,巧兰巧竹之辈都是有的。” 我听了觉得有趣:“十二巧?那倒是十分难得,不知是谁为你们起的名字?” 没想到巧梅竟笑了一下,道:“哪里难得!锦粹宫的宫女内监换得很勤,十二巧不过是名字而已,人早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奴婢领了这名字快三年了,并不知道原来是谁起的,应该是哪任管事姑姑为着方便纳管,按着院落起了名字。” 我一愣,随即懂了,这里是历届秀女小主住的地方,那些女子初入宫廷,自然会颇信任第一任伺候的宫人,一朝册封,便将锦粹宫的宫女内监要了去,也是常理。 我见这巧梅讨喜大方,言语倒也伶俐,心里已生了几分喜欢,便问她:“这前任巧梅想必已是升了品级或是出宫了吧,先帝两年不曾大选,你便是等了两年多了,可曾心急?” 本以为巧梅定会侃侃而答,不曾想她忽然黯下了脸色,顿了顿,只道:“奴婢不敢心急。”便不吭声了。 我自是疑惑,但也没急着问,只是看着她。那巧梅却明显不欲再说,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还是小永推了她一把,对我道:“小主一路辛苦,时候也不早了,奴才这就去端膳!” 巧梅这时也回过了神,忙深行一礼,“奴婢无状,小主赎罪!” 我笑一下,点头,“你们去吧。” 他二人退了出去,环佩和环铃四处忙碌,我兀自想着心事,也未留意。直到环铃喊了我好几声,我才抬起头,听环佩道:“小姐,东西都收拾妥当了,进去歇一会吧。” 我未置可否,起身走到院中。这梅院果然是有梅树的,只可惜这七月的光景,无花亦无果,让我想感叹都无从寄托,只是面无表情的踱着。 日头明晃晃的正当空,晒得我肩头微微的发烫,人也燥热起来,心中亦是烦乱,文朗为我安排了这一个多月的清静日子,自然不是让我养尊处优、休养生息的,我还需缜密谋划,设一个有利的开局。 文朗继位时无妃无妾,故而宫中目前并无正式的一妃半嫔,此种情形可谓利弊参半,利在众人上无打压,不需趋附,自可各显神通。当然,弊亦于此,一时间难分高下,恐难免混乱上一阵了。 也好,给我一个审视众人的时间,让我将未来看得再清晰些,才好完成我入宫的使命。既然已到了这里,无名的哀伤就要放下了,不管我要做的事有多么险阻或者艰难,我总要让自己积极面对,让自己过得好,川哥哥才会安心罢。 想至此,心中渐渐晴朗起来,眯着眼睛看着这满院的阳光,我长呼一口气,转过身,看看立在一旁的有些无措的环佩和环铃,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两位美人,我饿了……” 这两个丫头一下子雀跃起来,张罗着把我让进内堂,此时巧梅已将膳食在桌上摆好,见我进来忙利落的伺候茶水落座,神色已无半点异样。我知道她心中定然有她的故事,我这初来乍到自是问不出什么的,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把巧梅打发出去,环佩和环铃凑过来,服侍我准备用膳,我唤她俩一同落座,二人推让不过也便坐了。她们见我心情尚好,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念叨起初入宫廷的见闻,我也不插话,只是听着二人聊得起劲,淡淡的笑着,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饭食。 一餐完毕,我终于开口:“这宫廷恐怕没有你们眼中的这么简单,庞大华丽的背后,危险处处存在,我自不愿出师未捷身先死,也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日后我们只能依靠彼此,化为一体,故而你们定要百倍谨慎,成为我的强大助力,我也会尽力护得你们周全。” 环佩与环铃毫无预料,贸然听了这一席话慌忙站起身,二人沉默了一瞬,还是环佩开口:“小姐,你是奴婢和环铃唯一的亲人,奴婢们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永远护在小姐身前,常伴小姐左右,任小姐差遣的!” 一向伶俐的环铃此时竟讷讷的不能成言,只是用力的点着头。 我亦点头,“我自是信你们。去吧,打听一下这几日的安排,还有各位小主的院落安排。” 环佩和环铃出去后,我唤巧梅进来换了个冰盆,便坐在窗边,随手翻着一本诗集,过得小半个时辰,环佩进来禀告,内务府告知半个时辰后锦粹宫所有的小主和家带奴婢到正殿聚集,由内务府的管事和太后宫中的老嬷嬷交待宫中事宜。 我点头,又看了一刻书,方坐在镜前整饰。环铃帮我重挽了发髻,配了并不出众的几样钗环,换了件淡粉的外衫,便带着两个丫头奔正殿而去。正殿之外,我特意放慢了脚步,眼见六、七位小主带着丫头进了殿门,我才迈步而入,不前不后的站在了人群之中。 陈雁羽和倪乐宁依旧是人群的焦点,陈雁羽自有的高贵气势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被好几张堆笑的俏脸围绕着的她,偶尔浅笑端庄的应上几句,将言语间不远不进的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惹来的是更多的讨好与恭维,她自己也是享受其中,我心中亦是暗暗赞叹。 倪乐宁这边还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样子,即便如此,她庞大的家世背景依旧为她吸引了不少欲亲近的面孔,挥之不去。有一瞬间,我似乎看到她微微皱了眉头,让我不禁怀疑,倪乐宁的冰冷到底是天性使然,还是因为不擅周旋于众人之中,才给自己蒙上的一层面具。 除此二人之外,江南总督姚定山之女姚芊芊和崔少傅之女崔紫琦在人群中也颇为抢眼,一个妩媚一个灵动,都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崔紫琦此时也看到了我,还是那般随性的拉着冯纯笙便朝我而来,“愉妹妹!正提到你,你便到了。” 我淡淡一笑,有点无奈的声音,“姐姐……还在取笑妹妹的年纪小么?” 崔紫琦和冯纯笙对视一眼,掩面而笑,崔紫琦道:“傻妹妹,你的年纪早已不是新鲜事了!” 只见她神秘一笑,凑近我,正要开口,一个声音忽然在身侧想起:“是啊,年纪不满十六虽然不和遴选规矩,但好歹不算失了体统!听说有人与前太子扯上关系后又入宫来侍奉皇上,朝堂上都争议着呢!” 第七章 锦粹(二) 崔紫琦冷不丁被旁人截了话头,自是扭头望去,而我听了这话则猛地一惊,随着将头转了过去,虽然面上努力保持着平静,心中已起了波澜。 开口的人是那个与我同时抵达锦粹宫的西安王道台家的王依瑶,一身湖蓝色衣裙、几件珐琅的首饰把她衬得颇为典雅,近前看来,这王依瑶的容貌也算是拔尖的。 尽管她出言刻薄,我却无暇顾及,心中只是疑惑我的事情怎么会传了出去,脑中已在筛选泄密之人,思来想去无果,只得盼她将话讲明,然而这王依瑶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十分恭敬乖巧向崔紫琦问好:“几位姐姐好!依瑶对崔姐姐神交已久,见了姐姐更觉亲近,日后还望姐姐多多照应呢!” 这攀交之词虽并无不妥,却略显牵强,崔紫琦愣了一瞬,随即鲜见的沉下了脸,也未搭话,只生疏的点了下头。王依瑶一腔热情遇冷,一时间颇有些尴尬,还是冯纯笙温柔的打了圆场:“以后都是姐妹,自是互相照应的。” 王依瑶得了台阶,又接了方才的话道:“此次遴选竟有如此女子入宫来,实在是于理不合,即便可再许了旁人做了妻妾,也万不该进了宫来。只是不知此人是谁,想到也在我等其中,就觉得实在是辱了姐姐的身份!” 这话听着愈发刺耳了,我见她并不知道具体何人,正欲驳上几句,已有旁人听不过去开了口,“这话便偏颇了,素来官家女子的婚嫁都不由自身,谁不是受命运的摆布呢,我等怎能再落井下石?而那朝堂上的事,更不是我们该议论的,姐姐如此妄论,难免有对皇上及已故的靖诚王爷不敬之嫌!” 我听了此话十分受用,循声而去,微笑出来,说话之人竟是识得的,正是遴选那日在宫门口所见的绿衫女子。她显然也认出了我,表情由不忿很快转为欢喜,走近前来,微行了一礼,“袁嫣见过姐姐,那日多谢姐姐相助呢!” 崔紫琦银玲般的笑声再次响起:“呵!还有恩人相见呢!袁姐姐,冠愉可是咱们姐妹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恐怕明年之前都很难有人唤她姐姐了。” 我亦是笑,拉了袁嫣的手:“说得是啊,袁姐姐叫我愉儿便是。” 一时间我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起来,那王依瑶被袁嫣抢驳了几句也没机会再开口,后又插不上话,只得讷讷的立在一旁。我心中还惦念着方才的事,正欲寻个由头问个仔细,不想内务府的管事内监已带着一位老嬷嬷进了正殿,众小主很快便止了攀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态势。我心知此事尚不清楚,不可急于一时,只好暂且忍下。 — 总管内监先是交待了几句场面话,便招呼所有小主的家带丫头到院中训话去了,这位老嬷嬷则开始叙说着一些宫中的基本礼仪和数种不赦之罪,语气不紧不慢,恭敬中带着威严,让人不得不认真聆听。最后,嘱了众位小主需得潜心学习礼仪规矩,不得懈怠,又指派了各院落的教养姑姑,方才作罢而去,众人随即而散。 我与几位相识的小主结伴而返,陆续别过后,只剩下我与袁嫣同路,我对着她轻轻一笑:“袁姐姐,你方才驳那王小主……” 话还没说完,袁嫣便扑哧一笑,随即轻哼一声:“她啊,说来才貌不差,却总想着攀附上权贵,心思全都用在踩低就高,还未进宫,便整日忙着明里收买人心,暗里排除异己,待日后有了册封,不定要兴风作浪成什么样子!” 我听了倒是一讶,袁嫣对那王依瑶的看法倒与我心中所想颇为相似,至于她语气中的些许怨愤,我挑一挑眉,道:“姐姐想必遭过那王小主的算计。” 袁嫣神色一窘:“让你见笑了。” 我微微一笑,等着她的下文。 袁嫣也不忸怩,大方道:“遭她算计的又何止我一人,凡是对她构成威胁又不能为其利用的女子都是她的眼中钉,你有所不知,住在王府时,她是跋扈惯的了,与她同住一院的有两位样貌十分出众的外官之女,对她都是能躲则躲,不想却还是双双在选前突发急病,无奈退出了遴选之列,明眼人都知道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只是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我实在看不过,与旁人议论了几句,却已被她记恨在心。” 我心中一转念,问道:“那日在宫门外……” 袁嫣面色一凛:“便是她做的手脚,一意要我出丑!” 我平静道:“若真如此,她那是在给你下马威了,进宫前便将身边的枝节障碍铲除打压,倒也有几分能耐。” 袁嫣听了带着几分不满和无奈道:“那王依瑶心气颇高,虽不至于觊觎后位,想必也是直指高位而去,我就不明白,这皇宫有什么好,那么多花样女子,又有几人能获君恩,这么处心积虑铲除异己,还要日日防备遭人报复,辛苦不说,也不见得能如愿以偿,还不如结交几个知心好友,相伴度过这后半生的岁月,更加坦荡快活!” 我听了颇为动容,心中不由感慨,上前拉了袁嫣的手,道:“姐姐淡薄权势,实在让愉儿钦佩的紧,那王依瑶虽然嚣张,但是算计报复之事都浮于表面,人人皆知便无所遁形,算不得高明,防备起来也是容易,不算什么。” 见袁嫣有不解之色,我又道:“她道台之女的背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行为言语之间却毫无顾忌,想必是有人撑腰有恃无恐,她背后之人才是那厉害角色,不会轻易现行,所以姐姐的那些想法跟愉儿说说也就罢了,与旁人便还是要防备些,虽然姐姐无意于宫廷斗争,却总还要保全自身,就算不为自己,也莫要累及家人才是。” 袁嫣闻言呆了一呆,随即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些,我还以为她王依瑶已是恶劣之人,听你这一说……我进宫本也是为家中平安,看来,我真是莽撞了!” 我笑道:“无妨,这才第一天,形势状况还不明了呢,强手如云,她王依瑶未必能坐稳一方,姐姐不妨拭目以待。” 袁嫣满眼的感慨,握紧了我的手:“别叫我姐姐了,上回你助了我,我还未报答,如今你又点醒于我,我们是姐妹又更胜姐妹,以后我互称名讳便是,可好?” 我也从心中喜欢眼前这爱憎分明的女子,温柔笑道:“自然好。” — 一路边走边聊,我得知袁嫣的父亲是山东境内一个从五品的官员,她本是不在候选之列的,但这次遴选按着规矩各省都需分得名额,由于山东省内四品以上官员家中恰好都没有适龄未嫁女子,照例便选了两位五品官员家的女儿进京,若未入选也便罢了,若入了宫,该官员便可得从四品俸禄,领个虚职,也不算违了旨意。 袁嫣是其父老来得女,自小在家中被宝贝的紧,爹娘兄姐一路宠着长大,这点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此次她和家里人都不愿参选,无奈迫于她爹爹顶头上司的威逼胁迫,为了家中平安,袁嫣只得泪别父母,进京参选。本想着落选也便罢了,却不想偏偏中了选,只得断了回家团聚的念想。听了她的身世,我不觉与她又亲近了几分。 到了袁嫣住所的分叉路口时,方才一直没有跟上来的环铃拎着裙摆一路跑来,急急的喊着,“小姐!小姐!” 近前来立住看到袁嫣,欲言又止,袁嫣见势便与我相约改日深谈,告辞而去。 我送了她几步,扭转回来,对环铃皱眉道:“宫中不比家中,怎么还是如此张扬毛躁!” 环铃被我说的缩了缩头,低声道:“奴婢知错了,”紧接着声音又高了起来,“可是小姐!” 见我面色一沉,她赶紧凑上前来,小声说:“小姐,今日众人的传言你听到了,奴婢刚才去点领物什时,探听到一个重大的消息,原来她们议论的并不是小姐你!” 我颇为吃惊,这与前太子有关联的女子除了我,还能是谁? “小姐,这回遴选是选了二十一位小主入宫,可是听说,上头在这二十一人之外,又额外破格召了一位,说是明日入宫呢!” 我更加疑惑,不在这二十一人之中,又与川哥哥扯上关系的,究竟是谁呢? — 心中迅速的过滤着人选,不得其解,忽然,一个名字闪过脑海,难道是……我脱口而出:“宋碧宁?!” 环铃点头:“正是状元的妹妹,宋家大小姐,曾经被指给殿下做侧妃的。” 这消息让我的心狠狠的颤动了一下,也未出声,只是垂下眼睛,慢慢的往回走。 上头,不知是哪位上头,宋碧宁么,那个有名的才女,无辜被卷入这场变故,又是以这样的身份和方式入宫,她心中想必亦是颇为难过的。 顺着阴凉幽静的小路回到梅院,几个丫头清点打理着内务府分拨下来的物品,环铃见我不爽快,便捧了几件刚领回的宫装展给我看,一面还不停的叨念这件颜色不错衣料差了些,那件样式不好看但做工真是精致……我心中有事,提不起兴致,虚应了几句,便起身进了卧房,吩咐她们不要进来扰我,一会晚膳端进房来便是。 环佩和环铃很快端了晚膳进来,我却没什么胃口,只叫她们放在一旁,天渐渐黑了,即将度过在这宫中的第一晚,我望着窗外,心中还是颇有感慨。两个丫头拖着不肯出去,直叫我用上一点,此时却听见外头来了人,环佩连忙迎了出去。 我有点诧异,按宫中的规矩,入了夜是不得随意相访的,在这锦粹宫中执行的更是严格,所以此时有人来,若非要紧的事便是奉了旨意。缘于此,我更是特别留心着外面的动静。来人听起来是个内监,传了内务府的话,要环佩和环铃跟着去一趟,有要事吩咐。 我听了不觉皱了眉头,与环铃对视了一眼,她亦是满面不解,这内务府怎会有如此蹊跷的吩咐,正想出去问个究竟,就听见环佩道:“公公请稍候,奴婢进去跟我们小主禀告一声,这就跟您去。” 第八章 序幕(一) 环佩很快进了里屋,我还未开口询问,就被她拉到镜前坐下,我看着她,环佩低声道:“小姐,外头是常公公。” 常远!我顿悟,他过来叫,那定是朗哥哥的意思,于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环佩随即又出去了。环铃也明白过来,赶紧手脚麻利的帮我卸了钗环,重挽了个丫头的发髻。 由于事出突然,没有备好衣裳,环铃便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给我换上,一边整理一边嘴里唠叨:“今日才领回来的新衣裳,借小姐穿一回罢!” 我笑笑,懒得理她,环佩再进来见我已收拾妥当,道:“巧梅和小永已经支开了,咱们走吧。” 到外屋,常远给我打了个千,我笑着点头,也不多说,跟着他便出了梅院,由锦粹宫的后门而出。我此时才明白我为什么被安排在这偏僻的梅院,想必就是方便这后门之路罢。 宫中此时本来就少人走动,常远又尽拣些僻静的小道,所以直到经一道小门进了乾元宫,我们三人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旁人。 乾元宫中灯火通明,附近却没见什么下人,想必早就安排妥当了,常远把我引到一处宫殿门外,向殿内禀报:“皇上,人来了。” 听见里头一个声音:“进来吧。” 我等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文朗在桌后看着奏折,他见了我,立起身来,面上也带了笑。 我见殿内还有三四个内监宫女,不敢造次,与环佩一起跪下叩拜:“奴婢参见皇上!” 文朗“嗯”了一声,没了动静,只听到常远将几个内监宫女都遣了出去,待脚步声远去,文朗才道:“愉儿,快起来。” 我和环佩起身后,文朗示意常远到门外守着,环佩也跟着出去了,偏殿中只剩下了我与文朗二人。 我看着眼前的文朗,心中不免踌躇,一袭白色金龙纹绣的长衫将他本就修长挺拔的身躯衬得更加气宇不凡,虽然没有了上回相见时那明黄的压迫之感,但在这堂皇的宫殿之中,文朗身前的御案和手中不及放下的奏折,都无不昭示着他帝王的身份,让我望而却步。 不过文朗的温和又疲惫的目光最终冲淡了我的顾虑:“皇上,朗哥哥。” 我浅笑着开口,将两种称谓一起喊出口。 文朗有点无奈的笑了:“愉儿,以后没人的时候,还是像以前一样吧。” 我挑了下眉毛,点头笑:“是,皇上吩咐,愉儿遵旨——” 没等文朗开口,我又道:“朗哥哥还是不习惯自称‘朕’么?”文朗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不惯,只是十分怀念以前的悠闲日子,身边的一切却都已经变了样子,见到了你,才又寻到了几分痕迹。” 说着,拉过我到一旁的榻上坐了,我看着文朗的眼睛,轻声道:“朗哥哥身系天下,万民所仰,为着祖宗基业,万千黎民,总归要牺牲一些自由。能继承下先皇仁政,使我朝民富国强,天下安定祥和,川哥哥在天之灵也定会欢喜的。” 说罢,我咬了唇,垂下了眼睛,只看着手中的帕子。 文朗轻轻的抚了我的肩膀,沉默了少顷,低沉而又坚定的声音:“会的。” 我眨了眨眼睛,咽下酸涩,展开了笑容,文朗亦是暖暖的笑,那种与文川如出一辙的表情,让我安定信任,又心酸失神。 — 一会儿,文朗言入正题:“愉儿,这回入宫的这些个女子,你怎么看?” “俱是大家闺秀,且不乏名门,美女如云,赏心悦目。” 我中肯评价,文朗淡淡一笑,示意我继续。我却摇了摇头,“刚刚入宫,尚看不分明,只知道青涩沉稳,各有千秋。几位重臣家中的,有备而来,俱不可小窥。” 文朗轻轻点头,微皱了眉头,见他此问此势,我心中略有估量,文朗此时是定没有心思探究后宫女子如何的,想必是太后或者朝堂上在关注着这边。 果不其然,只见文朗略一沉吟:“有备而来么?是啊,看来这后宫也要不得安生了。” 我了然,淡然道:“是要急着选一位皇后吧?” 文朗面上带了无奈之色:“朝上几乎日日有人挑头议这个,剑拔弩张,弄得我烦恼至极,却又奈何不得。” “争论的人选是倪乐宁和陈雁羽?”见文朗点头,我问,“太后的意思呢?” 文朗摇头:“太后也是颇为烦恼,只说此事事关重大,朝上只可听议,万不可妄下定论。” “太后所言极是,先皇丧期未满,朝中之人便如此心急,想必是想赶在丧期之后新皇大封之时落定尘埃,”顿一下,我道,“既如此,朗哥哥不妨趁机选拔可用之人,强壮臂膀。” 见文朗似有不解,我跟着解释:“立后不比琐事,历朝历代无不牵扯重大,丞相在位八年,根基也算深厚,太平盛世,重文轻武是难免的,前次选立太子妃,丞相的胜算颇大。但经巨变,大将军身怀拥立之功,地位一下子与丞相平分秋色,甚至略胜一筹,丞相哪能甘心。所以此时的后位之争,实际上就是朝政之争。”文朗一怔,略有所思的点头:“不错。” 我此时又道:“三月丧期仅剩二十余日,大封就在眼前,朝中心急是一定的,而素来心急必失缜密,难免破绽。近年来朝上新晋官员大多是要员心腹,撇开才能不说,单是忠诚一项便难有可重用之人,朗哥哥不如趁此时机大举选用贤才,培植心腹臂膀,丞相与将军为成大事,定会尽力顺着朗哥哥的心意,少有阻挠。” 文朗听了击掌而赞:“正该如此!愉儿果真聪颖,我竟没有看透这层!” 我只道:“朗哥哥不过是朝事繁忙,当局者迷罢了。” 文朗复又踌躇,“只是,这皇后终是要立的——” 我知道文朗的心思,睿蓉才是他心中的皇后,只是,今时今日绝无可能。 立起身走到御案前,我将一碗尚温热的茶端至文朗面前,送到他手中:“朗哥哥,如今之势,稳定朝政是首要之务,无论立陈雁羽还是倪乐宁,都会牵制住一大批朝中势力,对朗哥哥都是有助力的。” 文朗皱眉:“二虎相争,让他们互相牵制,岂不更好?” “是,”我点头,“但此举在新皇登位之时是有极大风险的,因为相互牵制难免相互攻击,造成内耗,对稳定民心军心十分不利。” “当然,若想维持平衡也是有法子的,就是两边都不立,”对上文朗燃起希望的眼睛,我几乎不忍打击他,“改立第三人,这人选的确定要比二选一更加谨慎周密,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必须是可同时牵制两位大员的高官或皇亲之女。” 文朗低头沉吟,“高官中只有崔少傅了,但他一向是个怕事的,平日里左右逢源,想必不会冒这个头,不可指望他。皇亲中似乎也没有合适之人。” “所以此事朗哥哥还需与太后仔细商议,”我顿一顿,还是道,“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睿蓉。” 文朗抬眼,唇边一紧,终究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软,有点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此时忽然想起二姨娘的一句话:“朗哥哥,愉儿说句大不敬的话,哪朝哪代也不会只有一位皇后,朗哥哥也不必急于一时的。” 文朗拉了我的手:“愉儿,你在我身边,帮我出谋划策,我心中便安定多了。” 他停一下又道:“只是将如此聪颖体贴又善解人意的你困在宫中,实在是委屈了。” — 我闻言一愣,随即抽回了手,站起身,跪在文朗面前,文朗惊讶着要拉我起来,被我轻轻的推开,郑重道:“朗哥哥,在你面前的是一同长大的慕家的愉儿,愉儿自愿入宫,得朗哥哥照抚,绝无委屈可言。” 我低头一礼,换了称谓:“皇上,在您面前的是遴选入宫的慕氏,宫中规矩,未经册封的小主不得擅离锦粹宫,不得独自面见皇上,祖宗规矩,妃嫔需慎言守礼,不得擅入勤政殿,后宫不得干政。愉儿今日样样触犯,足以死罪。皇上今日许不追究,但愉儿请皇上牢记,愉儿说的话也许皇上愿意听之一二,但后宫不得干政是亘古之理,绝无可疑,今后如有后宫妃嫔干议朝政,枕边妄言,皇上万万不可轻信!” 文朗呆了一瞬,稳稳的扶起了我:“愉儿,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放心吧。” 他淡淡笑着,很快又道:“可是愉儿,你不是我的后宫,不得议政是那些个女子的规矩,不是你的,二哥也不会乐见你被那些规矩束缚在深宫之中。你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聪明漂亮的愉儿,那个才华横溢的愉儿,朗哥哥也希望,你也能变回那个精明快乐的愉儿妹妹。” 泪水开始涌入眼眶,我几乎要哭出来,文朗眼里带着宠溺:“嗯,也还是那个爱哭的愉儿。” 我抹了一下眼睛,有些羞赧:“愉儿哪有那么好,也没出什么主意,都是胡乱说的。” “胡乱说?朝政岂容胡乱说?那可真真是死罪了,”文朗佯怒板起脸,随即又笑道,“还没出什么主意,趁机提拔贤才就是条好计策,我明日就选定人选颁诏任命,正好看看丞相他们的反应。” 他沉吟一下:“嗯,宋浩然就是眼前最适合之人,以他的才华完全可以担更多的差事,但却无人为他保举。” 我略一思量,道:“宋大人去年高中后被封为五品修撰,今年初得先皇赏识晋为正四品侍读,随后成为太子幕僚,他妹妹也被指婚给川哥哥,人人道他前途无限,却无人敢保,定是上头有人压制着。当时尚且如此,时到如今,他的处境便更加尴尬了,若能被朗哥哥大胆启用,想必是尽心竭力的。” 文朗点头,却未出声,直顿了一刻,才道:“愉儿,有件事要告诉你,宋浩然那个妹妹,明日也会入宫,住进锦粹宫中。” 我不动声色,只道:“那可是位名扬京城的才女,愉儿恭喜朗哥哥再得佳人。” 文朗果然变了脸色:“愉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八章 序幕(二) 我一笑,淡淡道:“是哪样又如何,她也是个可怜人。” 文朗见我并无异样,缓和了语气:“她被指了婚,婚期都定了,却……恐难再嫁,母后怜惜她,召她入宫,也是为二哥善了身后事,为皇家积德。” “太后仁慈,是后宫女子的福分,朗哥哥,”我仰头看他,笑笑,“川哥哥去了,愉儿要听他的话好好的活着,照顾自己,与他有关的其人其事愉儿是逃不开的,总要自己去面对,朗哥哥不要把我宠坏了。” 文朗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般,摸了摸我的头:“愉儿,你这样子更让人心疼。” “愉儿没有那么厉害,说不介意是骗人的,只是在慢慢习惯,况且——”我收起悲伤,笑容绽开来,“早在午后这个消息就传遍锦粹宫了,朗哥哥晚了一步来告密。” 文朗有些惊讶,皱眉:“母后昨晚召我议了此事,今日辰时派人去传的密旨,午后便已传了出去?” 我不以为意,道:“这后宫中到处都是秘密,又毫无秘密可言。” 见文朗有几分恼怒,我忙宽慰他:“朗哥哥不必介怀,也不是什么大事情,瞒也不过一两日的事,那些个奴才收了好处自然乐得献宝,日后有机密的事项着派可信之人私密着办便是。你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主子,掌着富贵生杀,该威该怒的时候便要拿出主子的款儿来,下面的人都精明着呢,晓得进退的。” 文朗颇无奈的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我知道他此时心中定是复杂的,要从一个和善闲散的五王爷,变成天威至上的帝王,无论如何都是困难的罢。看着眼前的文朗,我总有些隐隐的担心,一时却又帮不上什么。 此时听到常远在门外低声提醒着:“皇上,子时了,该歇着了。” 文朗立起身,唤他进来,吩咐道:“你送愉儿回去,今日的事仔细着别传了出去,若是有半点消息泄漏,唯你是问!” 常远一惊,赶忙应了。 我看着文朗,只道:“皇上注意身子,早点歇着,愉儿告退。” 言罢行礼而出,我等一行三人趁着夜色原路折返,常远送我进了梅院,告退而去。我进了卧房,环铃伺候我更衣卸妆时,这才觉得饥肠辘辘,锦粹宫不比家中,随时有饭食预备,只得胡乱进了些点心,随即睡下。 — 第二日一早, 便有消息称宋碧宁住进了锦粹宫月院,接下来的数日她都是闭门不出,也一概谢绝会客,就算是必须露面的场合,宋碧宁也是远远的立在最后,一言不发,与立在人群中的冰冷的倪乐宁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形,一个想远离喧嚣,一个愿闹中取静。 我虽哀叹她一代才女如此境况,却也实在没有气度和心情去招惹她。很快关于皇后的人选便开始传的沸沸扬扬起来,一时间众说纷纭,陈雁羽和倪乐宁在传言的焦点自不必说,很快崔紫琦和姚芊芊也被牵扯了进来。 不几日,有说礼部已备好了立后大典的一应事宜,又有二品以上都有机会中选的说法,一下子人选就达了近十人之多,众人的谈资颇盛。 这期间,我除了研习宫中历史轶事,就是与紫琦、纯笙和袁嫣等三五位习性相投的姐妹待在一处,扮演着一个中规中矩的待封小主,切磋琴艺,附和着说话,既不像两尊冰山那样孤傲冷僻,也不若王依瑶那般过于热络。 一月之期很快过去,册封定在出了先皇丧期的第三日,八月二十六。 这日辰时,众人皆集中在锦粹宫大殿,姹紫嫣红莺莺燕燕的一屋子人,除了我,恐怕人人都多多少少在紧张期待着这一日。 乾元宫大殿的大封刚刚结束,不时有丫头内监的进来报信,消息很快传了开来,除了依例追封文朗和文川的生母,册封了几位皇子为亲王郡王,为几位有子嗣的太妃太嫔晋封或加封外,几位年轻官员的晋封颇为惹眼,各部文武三至五品之间均有安插,而数位高位重臣却只得了一些虚名,亦或金银之类。 本有不少人想依着前朝册封推断皇后人选,但前朝获得晋封都是些中等官员,并无哪位重臣独获圣恩,让之前这后宫中的无限猜测变得迷离起来,众人面上大多展露疑惑,却无人再开口议论。 很快,见内务府总管和几宫的管事内监嬷嬷一行人到了锦粹宫,随着“太后驾到”“皇上驾到”的报声,众人让路跪迎,叫起后分排而立。 宣旨内监撑开圣旨,常年不变的开篇诰语后,一连串的册封便接踵而来。 — 被点到的人依次近前端跪听封,不曾想的是,册封完全是按照各人家中品级高低顺序,并无偏倚,且最高仅为正五品嫔,莫说后妃,甚至无一主位,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陈雁羽为正五品荣嫔,赐居永祥宫; 倪乐宁为正五品静嫔,赐居长兴宫; 崔紫琦为从五品岚良媛,赐居玉华宫; 冯纯笙为正六品怡贵人,赐居广明宫; 姚芊芊为正六品庆贵人,赐居什华宫; 段梓琳为正六品良贵人,赐居承泰宫;宋碧宁为从六品涵美人,赐居静安宫; 王依瑶为正七品明才人,赐居延秀宫; 袁嫣为从七品祺常在,赐居成福宫; 我亦被封为贵人,封号瑜,居景和宫。二十二人之外,另封了两名位份最低的从八品更衣,想必是这些时日来文朗身边近寝的宫女,也算是有了名份。与平日惯例的六品之上方可有封号不同,此次得封的二十四人皆有封号,以示新皇圣恩。 分封完毕,另有赏赐,众人皆齐声谢恩。此时文朗方开口:“先皇崩逝,万民之哀,举国上下连三月俱丧礼,我礼仪之邦,朕当为天下孝先,缘朕即位之前并无大婚,故皇后之位暂悬,待先皇周年之后,另行册封。” 我听了嘴角微微泛了笑意,文朗终究是把立后之事拖了下来。 — 殿中众人并无半点声响,平静之下,想必各自心思。 接下来是太后训诫后宫:“这后宫尚未册立皇后,故而你们的位份都封的不高,只要你们尽心伺候皇上,多为皇家开枝散叶,谁先得晋主位,便可替哀家打理后宫,未来的皇后之位自也不会偏倚了谁。只是你们平日里都当恪守着规矩本份,别让哀家听到什么魅惑君主、后宫相争之事,那是定惩不饶的!” 众人皆谨声应了,至末尾,太后起身道:“打发人回去将各宫打理妥当,分派奴才,今儿个便由荣嫔侍寝罢。” 陈雁羽不形于色,恭声谢恩,文朗随即扶了太后离去,面上看不出喜恶,也并未看她一眼。 待返回梅院,尚未进门便见巧梅和小永候在门口,一脸喜色,走得近了,还可看到满面期待:“恭喜瑜贵人!” 我点了点头,身后的环佩随即掏出银子打赏他二人,我走至堂内落了座,再看他二人,只见小永捧了银子喜不自禁,巧梅则并无多少欢喜,只是平静的谢了赏。 我接过环铃端过的茶,抿了一口道:“巧梅,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要搬离这锦粹宫,你若有什么话,现在便说。迟了,你就只好再等下次选秀之时了。” 巧梅猛地看向我,用力的咬了唇,整个人充斥着失望和不安,一番挣扎,直到眼里红红的水雾一片,也终究没有开口。 一旁的小永却突然跪下来,“奴才伺候贵人小主只一个月的光景,笨手笨脚也不曾让小主舒心,不敢奢求小主带了奴才去,但奴才大胆恳求小主留了巧梅罢,她,她——” 小永看看巧梅,终究下了狠心,道:“巧梅姐进宫五年,一直被分在锦粹宫少有人住的梅院,若再没有主子挑了去,下个月就要被放出宫去了。” 我轻皱了眉:“出宫难道不好么?趁着好年纪,好好的找个人家嫁了,免得生生耽误了年华。” 小永愈发急了,扯着巧梅的袖子:“巧梅姐,你倒是说啊!说啊!” 无果,我随意笑笑:“既然如此,只好罢了,你们下去吧。” 无论小永怎么拉扯她,巧梅扭曲的脸庞依旧如雕像般不为所动,只除了那大颗大颗落下的泪珠,以及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可释放的悲伤的压抑,又或者是悲伤以外的什么情感。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二人,忽然责怪起自己的冷漠,感觉自己是在用刚刚得来的身份欺压着这两个在皇宫中战战兢兢了多年的下人。 我叹一口气:“巧梅,你要随我去,却不肯说出你的故事,这样未免矫情了。” 停一下,我道:“罢了,你现在不愿说我也不勉强,我只提醒你一句,不管你心中的是悲伤还是仇恨,以后在我宫中都不可随意表露出来,否则会给你我都带来无尽的麻烦。” 巧梅呆住,尚带着泪痕的脸上展露着惊讶又怀疑的神情,我微微一笑,对环佩道:“去跟内务府报一声,锦粹宫梅院的巧梅和小永我都带着去了。” 环佩应声而去,小永明白过来,连忙磕头,欢喜得声音都变了调,“多谢小主!多谢小主!奴才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小主!” 巧梅更是说不出话,只是跟着磕头。 我一转念,问她:“巧梅,你本名叫什么?” 巧梅不明就里,回道:“奴婢家中姓谢,名叫桃云。” “桃云,这名字倒也还好,”我点头,“巧梅,我能把你的人带走,却带不走这名字,从今以后,你便还叫桃云罢。” 这着实是个很大的恩惠,桃云又欢喜又感激的叩谢着。 我摆摆手:“去吧,将物什收拾齐整,咱们便走了。” — 景和宫是一处中等大小的宫院,正殿左右各有两处两进的院落,我就被安排进了正殿右侧的云知苑。进得院子,由着他们几个去拾掇打扫,我悠悠然的四处巡看着这个可能要住上很长一段时间的院落,外院舒展宽敞,内院清新雅静,景物倒也精致,只是无甚特色,好在我对这些并无太多苛求,日后慢慢修整贴合心意即可。 内院的一侧有一道石头拱门,外头隐约可见郁郁的林子,我心一动,迈步穿过拱门,顺着小林荫道绕过一个弯角,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禁带了笑意。 这是景和宫的后园,从我站立的位置看来,景色与我家中别院园中景致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碍着宫中规矩,这山坡很是矮平,上面的凉亭也十分小巧。见了这熟悉的景色,我心中欢喜,快步走至凉亭中坐下,微仰着头,任清风吹着脸庞。 离开那个住了六年的园子已经一个多月了,同时离我而去的还有那自在幸福的时光,那忆之如鸩的过往。 “小姐!原来你在这边,叫奴婢好找!”环佩寻了我来,她环望着周围,也是一阵惊讶,“小姐,这里很像咱们园子呢!” 我微笑着点头:“前头都收拾妥当了?” 环佩办事一向稳妥:“是,都过了膳时了,小姐去用点饭菜吧,另外内务府另叫人领了几个宫女内监来,说是按着贵人份例,除了桃云和小永,咱们院里还可再选两名宫女和两名内监伺候,小姐可要去瞧瞧?” 我提不起兴致,只道:“我不去了,你去看着挑吧,我想在这边待一会。” 环佩应着:“那奴婢叫环玲过来伺候。” 这后园一下子拉近了我与这冰冷严肃的皇宫的距离,也让我对这景和宫产生了几分好感。 环玲一手拎着食盒,颇为兴奋的左右顾盼,人未到,声音已传了来:“小姐,这里就像回家了一样!皇上可真是优待小姐你!” 我并不知道会在这景和宫住上多久,只晓得这里将是我后半生后宫妃嫔生活的序幕,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暖灿烂的笑着,尽管这笑中满载着遗憾。 第九章 密访(一) 荣嫔侍寝后的第二日晋为从四品婉仪,接下来的两日依次是静嫔、岚良媛侍寝后晋为静顺仪和岚嫔。这日一早,众人依旧早早来到仁寿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气色精神都好,特意留我们多说了一会子话,岚嫔的快言快语很是惹太后喜欢,众人不时笑意连连。 至最后,太后道:“明日哀家和几位太妃要去天宁寺礼佛七日,悼念先帝,也为皇上、为百姓祈福。” 闻言,荣婉仪、静顺仪和岚嫔都报请同去伺候,太后笑着摆了摆手:“岚嫔去了才是扰了佛门清静,你们谁都不用跟着去,婉仪位份最高,哀家不在宫中的时候你要领着她们悉心伺候皇上,凡事循着规矩,谁都不可任意妄为。”众人皆谨声应了。 太后太妃们离宫后,依着顺序接下来该是数名贵人位份侍寝了,文朗却一连三日没有召幸任何人,各宫都不免惴惴起来。对于侍寝之事,我不期待也谈不上恐惧,倒是环佩环铃两个丫头心神不宁了好几日,没的操心紧张。 九月的天气已然凉爽,数日来除了给太后请安、应承来访之外,我大多数的时候都在这景和宫的后园消磨。这日午后,环铃拎着裙摆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小姐小姐,乾元宫那边传了旨意过来,说是皇上召了小姐今夜侍 寝呢!” 我听了并不意外,也实在算不得欢喜,只是顿了一顿,抿了嘴角:“那就去预备着吧。” 环佩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扯了环铃去了。 — 除了妃嫔侍 寝前例行的侍御洒扫以及沐浴熏香、更衣妆饰之外,首次侍 寝的妃嫔还需备下香案接了圣旨并叩拜明誓,对于此事,从前我曾无比遗憾的评价,嫁入皇家看似荣极堂皇,却要独自一个人拜下天地,独自一个人步入洞房,何等的寂寞悲凉。 我记得文川那时候双臂温暖的环绕着我,道:“到时我一定会握着你的手,陪在你身边。” 晚膳时分,敬事房便有内监过来宣了正式的旨意,我在宣旨内监例行公事的恭喜声中接下了旨,一个人平静的俯首而拜——文朗自是不会晓得这些,即便晓得,他要牵手陪伴的那个女子,也不是我。 — 天渐渐黑下了,我盛装端坐在屋内,看着外头他们特意挂起的红灯笼,忽然怀疑了起来。无论什么样的女子,在这种时刻都该是忐忑不宁,坐立难安的罢,然而我却异常平静的如一个旁观者,尚不如一遍遍朝外张望着的几个丫头。 及此,我不觉弯了嘴角,泛了淡淡的自嘲。 “来了!”外头传了声音进来,我立起身,由着环佩帮我披上一件织锦的披风。 来的自然不是皇上,而是乾元宫来接的软轿。祖上的规矩,三品主位以上的妃嫔方有资格在各自宫中侍 寝于皇上,且还要取决于皇上的宠爱程度,前朝放宽到五品以上以及怀有身孕的妃嫔也偶尔有过破例,其余的则都需至乾元宫甘露殿侍 寝,戌时而至,丑时而归,不可通宵伴驾。我只是小小六品贵人,自是例外不得。 秋日的甘露软轿以薄缎为罩,夜风拂过,缎子波动着微微飘荡,轻盈的如梦幻一般。很快,软轿进了乾元宫,停在甘露殿门外,有小内监扶我进了殿门,便带上门退下了。 我环视着这个陌生的殿堂,目光很快聚焦在内殿的那一抹身影上,文朗也是刚刚转过身望向我,眼神相对,我忽然间有点惶恐和无措,不知该说点什么,抑或往何处迈步。 “臣妾参见皇上。” 愣了一会,我选择跪下尽我的本份,话刚出口,心中却一松,觉得有点可笑,虽是强忍着,但还是抬起了头,再看向文朗时,他那戏谑的表情终于让我笑了出来,不但那一点点惶恐消失无踪,还一下子找到了之前心无波澜的原因:我与文朗,怎么可能呢?我那并不是平静的境界,而是根本不在意。 然而轻松只是一瞬,眼前我毕竟是以侍 寝宫妃的身份来到这顾名思义的甘露殿,心中难免又被落寞和无措占了上风。 — 好一会,文朗歪头看我:“我说小愉儿,你打算在那跪多久,那地上好像硬得很。” 我叹一口气,立起身子走过去,口气故意哀怨着:“皇上没有叫起,臣妾哪敢造次。” 文朗只是笑,打量着我:“愉儿今日打扮的十分娇媚动人啊。” 我笑道:“皇上还是换个词罢,愉儿可担当不起呢。” 文朗忽的收起了笑脸,只道:“天色不早了,瑜贵人还不与朕宽衣。” 我一呆,眨了眨眼,随即求饶:“朗哥哥,愉儿知错了——” 文朗这才缓下了面色,笑将开来:“愉儿可喜欢这个封号?” 我轻轻点头:“瑜字甚好,又同音,多谢朗哥哥!” 文朗示意我来到内殿的榻旁,摘下披风坐了,我这才看到坐榻的矮桌上摊了五六本奏折,文朗用手拍了拍这些折子,道:“前些日子我故意寻了个由头问起了年初时候江南贡品的案子,明里叫曾经插手过的户部、吏部、刑部和现任江南织造各自递个评述上来,暗里则唤宋浩然盯住各方动态,查访一番。” 我一挑眉:“睿蓉家的案子?看朗哥哥如沐春风,想必是有了头绪了。” 文朗朗声一笑:“何止是头绪!早听说此事牵扯朝中要员,我本以为若要查清定是要费上一番周折,不曾想竟如此顺利。那吏部和刑部尚书的奏折倒看不出什么,户部尚书李金的折子中则含混的称该案尚有疑点,而那现任江南制织造孔祥礼竟在奏折中直言石之江乃因性情耿直,不愿与朝中贪官同流合污,中饱私囊,方才遭人陷害获罪,奏请朝廷彻查。” 文朗说着拣出一本奏折递与我看,我细细看过,皱了眉:“这孔祥礼对于此案似乎知之甚多,可言辞却只是表面功夫,乍看来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实则既没有讲明中饱之术,也没有道出贪官源头,实在蹊跷。” 文朗轻轻击掌,点头道:“正是如此!你说他这般是何居心?” 我低头微一思量:“奏折写的直白露骨,却隐下关键之处,若非有难言之隐,便是为自己留着退路罢。” 文朗不住点头:“愉儿果真好心思,宋浩然带回的消息正是这般,原来这贪官又将目光盯在了孔祥礼身上,想继续捞些好处,但这孔祥礼见这贪官后台有不稳之势,惟恐被卸磨杀驴,故而便放手一搏,隐晦的奏上一本。” 听到这里,我忽然问道:“这官员难道是……” “礼部尚书陆有章,贵太妃的父亲,”文朗叹口气,微微摇头:“父皇定是知晓的,只是碍着贵太妃,没有追究,不想这陆尚书却不思收敛,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我跟着担忧:“那朗哥哥预备怎么办呢?” 见文朗沉吟,我试着道:“恐怕这会子也不是明着追究的时候,只能慢慢来。好在能借此机会为石家翻案,也是很好的。” 文朗有些无奈的点点头:“也罢,明日我就借着孔祥礼的奏折为石之江平反,那陆尚书,就再由得他几天罢。” 我忽然思念起了睿蓉,不知她这一个多月过的可好:“朗哥哥,睿蓉知道此事定是十分开心的。” 说起睿蓉,文朗的眼里含了无尽温柔,那温暖的笑容像极了川哥哥,让我迷恋得错不开眼睛。 少顷,我终于还是低下头,整理着桌上的奏折。 文朗并未发现我的异样,而他下面的话也让我迅速吞下了柔情,转而惊诧。 “明晚咱们溜出宫去,到你家去看睿蓉,如何?” 第九章 密访(二) 我知道我是应该阻止文朗的,这种事传了出去实在了不得,但是仅仅一转念我就放弃了这份理智,被文朗感染着,欢喜又期待的点了头。 我与文朗细细筹划着出宫的事项,这才发现我被安置在景和宫也是文朗特意的安排,那景和宫正门距离乾元宫颇近,后门则有一条相对僻静的路直通进出内宫的芳华门,实在是文朗行动时很好的中转驿站。 看看时辰已至子时,我道:“愉儿是时辰该回去了,朗哥哥辛苦了一天,早点歇着吧。” 文朗看看外头,点点头,接着朝床上看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只望了一眼,一下子红了脸。 那床上正中铺有一条白色锦帕,我自然知道它的用处——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这假是非做不可了,不然传了出去这后宫都要鸡飞狗跳,只是到了眼前犯了难,为了防止伤到皇上,妃嫔侍寝时身无锐物,连发钗都是圆滑的钝头,这可从何处取一点血迹呢? 文朗在身后抚了我的肩膀:“没事的,我叫他们去办。” 随即喊道,“常远!” 外头飞快的几声脚步,清亮的一声:“奴才在。” 我赶忙扯住文朗,摇了摇头,轻声道:“这等掉脑袋的事,还是少些人知道罢,将来若真败露了,也无需白白赔上奴才们的性命。” 文朗看着我没有出声,我也不再多说,回到坐榻旁,将桌上的茶碗的盖子抓在手里,使上了力握紧,用力在木榻扶手上一磕。 由于我手上握得紧,闷闷的声音不大,喀吧一声,碗盖碎裂在了我手中。 我连忙松了劲力,却不曾想这打大哥那看来的小把戏在力道掌握上是有技巧的,一知半解的我还是被割破了手掌,血慢慢流了出来。 轻轻皱眉,也好,殊途同归,省得再特意割破手指。 转过身,目光刚好对上几步赶过来的文朗的眼睛,我故意忽略他眼中的责备和心疼,摊出手掌给他看,笑笑:“真是学艺不精——” 文朗皱着眉,取过那锦帕,帮我沾拭手上的血迹,接着又细细的将碗盖碎片上的血迹拭去,才又丢回在了床上。 — “皇上?”见里头没了动静,常远在外头小心翼翼的候着。 文朗朗声吩咐:“该回了,叫外头预备着。” 常远应着,外头随即有了动静。 这时候文朗抬手将我的发髻拆了开来,我一怔,这才大悟,赶忙帮文朗褪了外衫,文朗见我红透了一张脸,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道:“你啊,总是坚强的让人心疼,记得回去上些药,这样下去,二哥定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低下头也不言语,文朗轻轻叹了口气,扬起声音:“去吧!” 常远随即推了门进来,我跪了安,一名宫女扶我至外殿,简单为我挽了头发,我罩了披风正要离去,听见文朗的声音:“明儿个一早传旨,瑜贵人晋为瑜嫔。” 我复又折返进去谢恩,文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叫我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再去看我。我看见那锦帕和碎了的碗盖都是常远亲自收了去,心里也是安心。 — 回到景和宫,几个宫女内监都候在门口,口中尽是恭喜。 迎了我进去,我便吩咐下人都散了,只留了环佩和环铃服饰我净身。待没了人,我才张开一直半握着的右手给环佩:“我弄伤了手。” 环佩一下子睁圆了眼:“这是怎么弄的!” 我只是一副委屈模样:“有点痛呢——” 环佩见我如此,也是无奈,只得跟环铃去取了水替我洗净,又拿创药与我涂了,轻轻吹着。 我将经过说与她二人,嘱她们要万般保密,环铃捣蒜般点着头,环佩则是一脸凝重:“小姐可真是胆大,别忘了你肩上还有一颗守宫砂,看来这近身服侍的事,是万万不能有他人染指了。” 环铃听了接道:“不如再保险些,小姐以后每次沐浴后奴婢都将那守宫砂周围描成花钿,这样就算不慎被人看了去,也不会起疑。” 子时已过,我早觉得困倦,听她们说了便点头称好,随即宽衣睡下。 辰时便有晋封的旨意到了,祖宗的规矩是后宫内正三品贵嫔以上称为娘娘,正五品嫔以上为主子,余的均是小主。初次侍寝照例都是晋升一级,前头的三位高官之女都不曾破例,我却跨了一级直接晋为主子,一下子成了众人的焦点,来贺喜串门的人络绎不绝。 后宫没有主位,太后亦不在宫中,我倒不必前去请安听训,只是有姐妹前来贺喜,我却也拒绝不得。我疲于应对,却又不得不应对,只得强打姿态应承。 平日里熟络的岚嫔、怡贵人、祺常在自不必说,姐妹间欢欢喜喜说了好一会子话。 才送走她们,又迎来了好些个甚少来往的又尚不曾侍寝的小主,虚无的恭维中夹杂着钦羡,旁敲侧击的探听着皇上的喜好。我首次晋位,自不可留了孤傲凌人的态势,只得温婉贤惠的虚应着,直折腾了大半天的时候。 待这景和宫终于安静下来,已是申时,两个丫头端了膳食进来,我听着环铃絮絮的说着菜色的增加和变化,草草进了些饭食,便靠在榻上歇着,养养精神,这夜里想必是一整夜不得入眠了。 — 戌时才过,文朗便乘了轿辇大张旗鼓的到了景和宫,我领着一群宫女内监做足一副受宠宫妃的模样,仪态万千的接了驾,迎了文朗进了云知苑内院,除了环佩环铃和常远,吩咐其他各宫女内监都外头候着,谁都不得擅自进入内院。 至屋内,我与文朗均换了常服,细细叮嘱了常远和两个丫头小心留守,随后也不耽搁,穿过拱门至后园,从后门出了景和宫。 月色如水,入夜的后宫十分静谧,我二人专拣昏暗僻静的小道,左弯右绕,小心避过了好几拨巡夜的内监侍卫后,文朗轻声笑道:“愉儿,你瞧咱们现在像不像往日偷溜出去玩?好久没有那般悠闲了,现下这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反而生了许多束缚,倒不如自此就一去不归了!” 我也是忍俊:“我看不像,倒像——若是将愉儿换作睿蓉,携美人弃江山,那可就真真是私奔了。” 文朗闻言朗声一笑,我惊得赶忙用手去遮他的口,侧耳听听没什么动静,才放下心来,嗔怪的看了文朗一眼,文朗依旧一副闲散模样:“巡夜的都已过去了,待再绕回这里至少还要一刻的时间。” 我此时倒真觉得像往日出去游玩,每每这种探路的事宜都是文朗前去的,他对此颇为擅长。 继续前行着,很快到了内宫的城墙边,我忽然心生不安,拖了文朗的袖子:“朗哥哥,如今不比以往,你以九五之尊的身份这样独自出宫,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文朗拍拍我的手:“愉儿真真是个操心的命,我再轻率,也不会当真独自出宫,总要有人照应着,何况还带着你。出了内宫便有人候着了。” “你那点花拳绣腿可还记得?”文朗笑着伸手指那暗红色的宫墙,“可跃得过去?” 我头都没抬,皱了皱脸:“朗哥哥就取笑愉儿罢!” 这内宫墙虽说比外城墙矮了不少,可也足有两丈有余,我跃过它是万万没有可能的。 文朗摆明了寻我开心,笑着摇了摇头,伸手遥遥一指:“唉,那也只好劳驾瑜嫔主子从芳华门绕出去了。” 我悠悠一笑,“如此甚好,月色娇美,臣妾刚好陪皇上赏月散步,好不惬意!” 文朗只是看着我,但笑不言,目光闪烁,似又游离。我被他看的窘了,转过身子,看看四处无人,提气就向前纵去,我知道文朗的身手颇好,可不敢回头去看。 果然不出三步便听到了身后的衣炔声逼近,只得使尽全力勉力向前,堪堪过了二十余丈,气息就跟不上了,发觉文朗已是粘在身侧,于是干脆停了下来,匀着呼吸,与文朗慢慢前行着,文朗道:“愉儿这逃跑的功夫还真是不错的。” 我听了哑然失笑:“朗哥哥这话可不新鲜,我家中哥哥便是这般取笑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