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枫林》 尔虞我诈 谁家天下(1) 寒冬昏黄的烛光在墙上映照着两条惨淡的身影。 烛花已不知是何时所剪,孤零零的蜷曲着身子。半晌,终于倦极,一点点地瘫软下去。“噼啵”一声爆出轻响,带得烛火一阵轻晃,使得墙上本就萧瑟的身影又模糊了几分。 火焰跳跃了数下,未待立定,室内又爆出一阵震天的咳嗽声。 烛光里,立着的一人赶紧上前一手端了痰盒,一手为床榻中人抚背顺气。 半晌,复又平静。直至室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皇上,理藩院尚书隆科多大人到了。” “臣隆科多,叩见皇上。” “起来。魏珠你下去吧。” “喳!” 康熙目送魏珠走出内室,示意隆科多道:“你坐下罢,朕有些话问你。” 隆科多口中称是,上前几步轻坐在了靠桌的一张雕花圆凳上。 “事到如今,你可猜出此大位朕传了何人?” “臣愚昧,不敢妄测圣意。” “无妨,让你猜你猜便是。” “臣,臣看皇上近来的安排,臣冒昧揣测,怕是,怕是诚亲王与雍亲王中某一位吧。” “咳咳......”“不错,猜出此二人并不难。但朕要再深问一句,此间可有你属意的主子?” “扑通”一声,榻下之人立刻伏身跪地,惊得烛火又是一阵飘摇。 “臣惶恐,皇上诏传大位者自然是臣忠心不二,誓死追随之人。臣岂敢有二心!” “起来起来,朕没说你有二心。只是在朕走之前,朕想走得明白,走得宽心。”“朕还记得当初在殿上对你们说,朕万年之后,必会择一可托之人给你们做主,令你等心悦诚服,断然不会连累你等王公大臣。现在看来,恐是不能如朕所愿了。” “皇上只是近日龙体欠安,祖宗庇佑,必能大好。皇储之位,皇上不可过于忧劳。” “你不必宽慰朕,朕知自己年限已到。人固有这一日,朕只担忧......罢了,不提这个。朕问你,你对雍亲王看法如何,你照直说来,不得取巧隐藏。” “臣遵旨。”“雍亲王素来能体圣意,为人宽仁大度,奋勉勤慎。诚,诚仁人也。” “看来你对他评价不错。”“朕若令他给你等做主,你可诚服?” “臣愿保驾,万死不辞!”隆科多跪答起誓。 “起身。既是如此,朕甚觉宽心。但你切记不可掉以轻心,这整个皇城可都靠你一手支撑了,朝中诸党纷争已不是一朝一夕能化解得了的。朕这些个儿子,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皇上圣训,臣谨记在心!” “朕再问你,你与雍亲王私交如何?” “臣万万不敢有违圣意,私结朋党。皇上圣察!圣察啊!” “别动不动就下跪,平身吧。此处只朕与你二人,朕只想听你一句真话。” 隆科多方立起的身子又伏向地上,“臣与雍亲王,只是公务往来,实无私交啊皇上!” “你还与朕揣着明白装糊涂么!”榻上之人直起身躯厉声道,话毕又是一阵咳嗽。 “臣,臣万死!臣与雍亲王确有交情,但确无不臣之心哪!” “朕现在不是与你追究这个。朕问你,你与他何时开始往来?” “禀皇上,康熙五十六年,臣因为小女之故方与雍王府之人走动,实为感激雍亲王施以援手让臣认回了小女。” “哦?是吗。你不感激抚养了你女儿的人家,倒感激起帮你找回女儿的人了。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朕再问你,与雍亲王往来的还有哪些臣子?” “臣,臣与雍亲王仅止于公务。实在无法回答皇上,望皇上饶恕。” “好,好!好个仅止于公务!朕料想你二人亦不过近年方有往来,殊不知你们竟瞒朕如此之久!”榻上之人怒极反笑,“朕还忧虑胤祯,胤禩党羽众多,怕他日后难以安寝,却不想朕也忒小看了这个儿子!”“能体上意,宽仁大度,奋勉勤慎,好,好!既是如此,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日之事,你听了便是。下去吧!”榻上之人失神的挥了挥手,颓然靠在床上。 六十多年了,朕也累了。这剩下的担子,就让朕这些个好手段的儿子们去挑吧。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无情帝王家呵....... 房间复静,只剩幽幽烛火伴着垂垂老者的叹息,映着一行浑浊的泪滴。 隆科多退出内殿,才发现自己已浑身湿透。咚咚的心跳似擂鼓一般,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狂喜。 “他日雍亲王一定会得传大宝,你会助他,日后你荣耀至极,富贵至极,显赫至极!” 押对了!押对了!他在心底喜不自胜,却忘了世间亘古真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大人您慢走!”魏珠道。 隆科多颔首算答礼。 从面色凝重的隆科多脸上,魏珠瞧不出半丝自己想要的提示。他内心暗想,若是此刻旁人得窥他的意图,一定洞若观火地把他想成一个籍着提前知晓新君身份好行依附之行的宫人。朝代或有更替,但自全之道与攀附之策在宫廷里却是自古不变的。老皇帝眼见不行了,往日里再体己的人现时想谋个出路这原也是无可厚非的。 他步履沉重的迈入内殿。此刻,他真希望自己就是那种人。 待至看清榻上人暗黄枯瘦的面颊上两行未干的泪痕,他七上八下的心不由的漏跳了一拍。 “魏珠,你侍侯朕这么多年,朕心里念着你的好。柜中暗格内那个镶黄缎面的小盒子,封了朕给新君的诏书。你日后亲手递给新君,也是一件功劳,以后新君断不至于亏待你。” “奴才谢皇上恩典。”他几欲哽咽,“奴才自有奴才的了结法儿,不值得皇上您挂心非神。若是没事,您就歇会儿罢!” 说完,扶了榻上人躺下。 魏珠看着老皇帝从神思恍惚到慢慢入睡,心里百味搀杂。 自幼失去双亲的他,像株浮萍一般漂漂荡荡直至进宫,后来又被挑中做皇上近侍。起初侍奉皇帝时,他一度惶惶不已,纰漏不断。好在皇上对他十分宽容,绝少斥责他。怀着感恩的心情,他更加尽心的侍奉这个主人。时光辗转,今日的他已经是太监总管了。 他不是没想过今日,而是不曾在意过。一杯毒酒,一根白绫,很简单地,便可以随主上长眠。既是了却一桩恩情,也可以满足自己荣耀家人的心愿。 没错,他有家人。你可以瞧不起太监,却不能瞧不起太监的家人。 然而,世事难料。谁又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呢。 一个太监在老皇帝垂死时,被他的儿子——当朝亲王贝勒要挟。而被挟持的,竟是太监的儿子。一个与老太监毫无血缘却温暖了他的心的人。 或许,在他捡回那个清秀单薄的孩子,贪慕他给自己带来的温情和尊严时,就已经注定会有这一天,注定自己不容于宫廷了。 看着手中密封的锦盒,魏珠含恨暗叹。 “皇上有旨,传雍亲王入畅春园觐见!”护军营佐领王林跪叩过雍亲王后,传旨道。 胤禛听得旨意,忙从蒲团上站起。三更的鼓声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到底等来了传诏。 王林看见他幽幽的目光锁住了自己,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只是翕动了一下嘴唇又将唇线抿成一字型。 “走!” 在这个人人酣睡的夜里,焦灼煎熬的人怕也不在少数吧。王林敛了心神低头让过,跟在了雍亲王身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日操心皇上病势的原因,雍亲王本就清瞿的身形更显瘦削了。 “儿臣叩见皇阿玛!”胤禛敛目盯着自己的鼻尖。 “起来吧。” 老皇帝的脸色较之昨晚更显难看,隐约间能听见他呼吸时体内传出的痰音。 “皇阿玛为何夜半还不安寝,这对皇阿玛您的身体康复实是大大不利呵!皇阿玛不爱惜自己,也要为朝局着想。这整个天下还依仗皇阿玛您呢。儿臣近日斋戒时,常暗自为皇阿玛祈福。可儿臣再大的孝心也抵不住皇阿玛这样自己对身子不上心啊!” 魏珠冷眼瞧着这一切,心底冷笑想,这雍亲王到底还是比其他诸王高明的。谁能知晓这话里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假意?怨不得那些疑心重重不甘下风的主算计起自个儿来。瞧这情形,怕是时局已定了,只靠摆布我一个奴才,就能反得天去?纵使那几位有天大的好本事,恐怕也跳不出这位的手掌心呢。 他心中想着,人已退出殿去。似真未真地,听见轻轻传来的一声叹息。 “说说祭祀的事办得如何了?”老皇帝恍惚了一下,立刻收起了心思。扫了一眼对面立着的儿子,胤禛有些意外的神色尽数落在了他眼内。 没等胤禛细说,老皇帝就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胤禛给他不停的拍背抚气,半晌老皇帝总算缓过气来。 胤禛放了痰盒,又将老皇帝嘴角的痰漬擦干净。 这会方才答道:“回皇阿玛,祭祀的事情已着礼部,太常寺和掌仪司循往年例安排。祭物,乐舞也都准备妥当,还请皇阿玛宽心。” “嗯。”老皇帝点了点头,一时间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咝咝的痰声。 “皇阿玛,儿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胤禛道。 “你说吧。” “皇阿玛您近日病重,自己又不上心修养。儿臣还请皇阿玛准许儿臣随侍在旁,侍奉皇阿玛。”胤禛说着,便跪了下来。 “你的孝心朕是知道的。但祭祀之事却不能卤莽草率,还须得你尽心承办。朕在病中还诏你前来,也就是为这么个事。既然一切都顺利,朕也放心了。你回去吧!” 胤禛立在下边,想了一想。只得退出殿外。 老皇帝颓然的躺在床上,脑中一波接一波的眩晕令他有些神思恍惚。 真宁愿隆科多把口守的再紧些。倘若自己不知道,那假的若能一直假下去便也成了真的。而今自己明白了后,即便他有真心,却也令人寒心。罢了!剥了高贵和尊严的帝王家还能剩什么亲情人伦呢?就算是自己,也先是皇帝然后才是父亲,那胤禛先是臣子然后才是儿子也算不得不孝了。 他昏昏沉沉的想着,终于抵不过睡意,慢慢陷入了沉睡。 “魏珠,什么时候了?”老皇帝突然从睡意里惊醒,朦朦胧胧间看见晃动的烛火,方静下神来。估摸着这一夜还未过去。还真是漫长哪! “回皇上,是寅时了。” “传诏隆科多,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礻我(这个字咋打?诸位提点下不才),胤祹和胤祥。” 魏珠领命出去。 此时的老皇帝已十分明白自己大去之时将近了。若是刚才就那么睡过去了......他真不敢想象。 收到谕旨的众人飞速地入了畅春园。一干人心中透亮,五更头里传诏,想是一切就要水落石出了。 “臣隆科多叩见皇上!” “儿臣胤祉叩见皇上!” “儿臣胤祐叩见皇上!” “儿臣胤禩叩见皇上!” “儿臣胤禟叩见皇上!” “儿臣胤礻我叩见皇上!” “儿臣胤祹叩见皇上!” “儿臣胤祥叩见皇上!” 老皇帝困难地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他已是不能多说话了。喘息良久,才嘶哑着嗓子开口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咳咳......” 底下抽气声不断,但都被老皇帝剧烈的咳嗽声掩了过去。 “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老皇帝终于艰难地将话说完。 闻得此言,跪在榻下的数人仿若听得惊雷。更有甚者,已是神色惊疑地面面相觑。 没有比这更让人震惊的了。内心宛如炸了锅的胤禟心想,这怎么可能呢? 但很快地,他们所有人的惊疑就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畅春园内,魏珠守在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的老皇帝身边,听他语无伦次的喃喃自语,梦呓。 “皇阿玛!皇阿玛!别把我送出宫去!” “胤礽,你叫我好生失望哪......” “皇祖母,您来了......” 魏珠听见这些话,心内酸楚不已。皇上口中念叨的怕是他最遗憾的事吧。人都到了这份上,还念念不忘。 老皇帝的手突然在空中乱舞起来,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皇上,皇上!” 魏珠的手被他一把攥着,他正想抽出手来,忽见老皇帝突然睁开双目,口中说道:“啊!胤禛!你好,好——” 话未说尽,身子径自僵在那里,颤抖了一阵,抓住魏珠的手终于无力的垂落下去。 魏珠屏了呼吸,呆楞了半晌,才明白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是时,从畅春园内传出噩耗,皇上驾崩! 尔虞我诈 谁家天下(2) “什么?皇阿玛没有留下遗诏?”胤禛听见隆科多的话,饶是他再镇定也不禁惊愕十分。 “是!臣未听见先帝提起遗诏的事。魏珠也证实了此点。” 隆科多说完,在心里斟酌着如何跟新君解释通这一切。难道说就是因为先帝知晓了他与新君背后的动作,是故才未留下遗诏?如此说来前晚先帝召见他的事他并未告知新君反是正确的选择了。毕竟他还不想做被新君迁怒的第一个人。但倘若真是如此的话,那先帝这一步做得也太过绝情了。现下朝局晦涩得很,若是新君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怕是很要被某些有心之人攻击的。 但他终是没有说什么,看着新君困恼的神情,他略带愧疚得退了下去。解决的方法总归会有的,他边走边想,犯不着为了解惑而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 隆科多到了府中,便唤人将沈洛叫了过来。因为遗诏得原因,更要在先帝的丧礼上做好文章。他已事先得知消息,到时候各王公大臣均要到乾清门外观瞻先帝遗容。 “阿玛,您找我?”沈洛问道。内心揣度可能是关乎先帝的一些事情,她在府中也早得到了先帝仙去的消息。 “洛儿,一切果然如你所说。”隆科多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洛道,“最近可能会有旨意通知你去乾清宫,阿玛怕你不知道宫内礼数才让人唤你过来。” 沈洛听了,低头微微笑了一笑,这历史到底是历史不是么。就算中间有些许出入,但结果总还是不会变的。 隆科多与她略微说了几句,便又匆匆离去了。其实这本也不轮不到他这个做父亲的来提点什么的,她身边自有教导麽麽等人告知提醒她。沈洛心想看来他无非想告诉自己这个既定的事实让她宽心而已。她又感慨的笑了笑,虽然她并不需要,但有人重视自己的心情,感觉的确不错。浑然不似初到此地时的那种萧条与寂寞,还有面对着陈府高墙与陈家父子的那种茫然疑惑与不知所措。想到陈家父子,她就忍不住思念起陈佳灏来。这个初时让她迷惘不已,名义上是她哥哥,而如今却没有丝毫联系的人,让她有种割舍不去的眷恋。 见他吗?在这个低压笼罩的时候,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安全而又让自己信赖和仰仗的人让自己依靠的。但是想及那宫墙内外各种勾心斗角,玩弄权谋的人,她就放弃了自己的这点私念。她不想把他卷进这样一个旋涡,一旦进了这个染缸,以后连她也保不了他。弘时对他的诟病已经够多了。 思量间,旨意已到。 她跪听了传旨,暗想这隆科多的确是备受新帝重视。她不过是一外戚之女,却得已与公主郡君们一道瞻仰先帝遗容。这可不是能靠自己得到新君赏识与欢心就能轻易博得的。她笑想,终于自己开始堂而皇之地沾隆科多的光了,而不是像往日里那样籍着自己的名号促成隆科多与新君的往来。 乾清宫里黑压压跪了一地,沈洛拣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伏了下去。 新君正跪在先帝梓宫前抚棺痛哭,沈洛虽在犄角处,也能听见隐约传来的他沙哑的声音。明知道这里面多少带了一点作秀的成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鼻子还是越来越酸,情不自禁得落下泪来。这泪,非是为了先皇,而是为了新君。 “怨不得先皇将大位传了雍亲王,咱女人是不懂朝政,可论起孝心有哪个皇子能比得了雍亲王。昨儿个爷当值回来,还说先皇小敛时是雍亲王亲手给穿得衣裳。” “作死!小声些!让人听见还得了!什么雍亲王不雍亲王,那是皇上!” 新君的方式显然博得了某些人的好感,沈洛觑了一眼旮旯里低声交谈的二人,似乎是嘉郡王胤裪的家眷。 仿佛是感觉到她的视线,那二人一转首撞上她的目光,脸上顿时青暗了一片。 沈洛低了头,听着耳中嘶哑的哽咽,却沉默了。 是啊,我们都把他想得复杂了。这样简单的看他,他分明是那个最悲伤的人,一个失了父亲的儿子,一个拿天下与父爱权衡交易的人。 “如果没有先皇留下的诏书,礼制上可以按照需要自行颁布么?”沈洛回去向隆科多问道。 “这样的事,在史实上并不少见。只是皇上要真是面临这么个境况的话,可就麻烦得很了。” “这是怎么讲呢?”沈洛皱眉。 “你看众王明争暗斗了多少年,各有集团,纵横倾轧。虽然近年皇上被先帝越发重视,但大家向来眼瞧着风头最劲的那个。起先十四爷征讨策妄阿拉布坦时,可算是恩宠正隆,不少人都以为他定是储君人选。如今却突然传出皇上登位的消息,你想多少人要在背后向他捅刀子。” 隆科多叹气道。这正是他十分烦恼的所在,虽是跟对了人,可局势却由不得他高兴。他这个主子不是个能甘心被人牵制的人,这点他太过清楚。但是,怎么铲除这些阻力且不伤国运,就不是他能预料和选择的了。他能做的,只是跟着皇上干下去。 “官场上那些事我不想听,也不想懂。”沈洛冷淡的制止了他继续长篇大论。 她只是想让一切按照轨迹进行下去,不让历史扭曲而已,并不想过分关心。当然,其中或多或少带了一点见证雍正帝风采的心思。但,那也是远远的看着,除非不得已像当年隆科多悖离自己所知那般,而自己恰好又有能力与条件,她才会试图点拨和化解。然,也只是试图而已。从那次以后,她就没在思量过这些本与她无关的事。尽管大多时候隆科多并不避讳她知晓政局,并期望她能再次语出惊人。不过看来这次,那人又遇上症结了。没有遗诏本无稀奇,但对那个人来说却是致命伤吧,他的众兄弟能向他低头吗?他能服众吗? 沈洛仔细想了一下,野史里多传言他弑君篡位,并言之凿凿地说他将康熙留下的遗诏如何如何才得大位,但那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学术考证也否定了此点。繁体字与满文的双管齐下,完全否定了诏书被更改的可能性。说他篡位更属无稽之谈了,面前的这位便是见证。那为何还说他篡改诏书呢? 诏书!诏书!沈洛突然眼前一亮。难道说这个子虚乌有的诏书其实本就是存在的?但又是什么导致它一直未能浮出水面呢? 隆科多看见自己这个女儿陷入沉思又突然焕发神采的样子,在内心揣度难道她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如果是自行在体制内颁布的登基诏书,叫不叫遗诏呢?” “自然不能称作遗诏的,这只能算是登基诏书而已。” “你想,如果先帝他老人家留下了遗诏,而你们却又遍寻不着,唯一的可能性是什么?” “你说先帝爷留下了遗诏?这怎么可能。如果有遗诏,自会在皇上手中,我又何苦在这苦思良策。”隆科多苦笑摇头。 不管怎么说,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如何能看透时局,更别提自己惹恼先帝爷那件事了。隆科多全然忘了自己曾被年幼的沈洛说服并投身雍亲王的事。 “我是说假设遗诏存在,那谁能够第一手接触它,除了先皇之外。” “论理,该是侍奉皇上的总管魏珠。”隆科多说到这突然明白了,“你是说魏珠与此事有干系?这不大可能。魏珠为人谨慎本分,多少人想在他身上下功夫却不得其门。如果不是极得先帝信任,他又如何能在先帝身边侍奉如此之久。” “这么说,魏珠就是接触遗诏的第一人。”沈洛沉吟了一下,并不急着反驳隆科多。“现在你再想想我的假设吧。先皇是个多聪明的人,他把皇位留给皇上,自是有他的思度与用意。我想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时局的混乱与新君的难处了,他会让自己辛苦考量出的继承人落得个处处受人制肘的局面吗。” 沈洛说完,心中更加坚信了这种可能性。康熙的睿智与手腕她是感受得到的,连雍正那样心计深沉的人在他面前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又怎么会露出如此破绽!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隆科多大喜,心想这真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光顾着惦记自己在先帝面前露了实却忘了先帝是个多通透的人了,自己与皇上早日的往来先帝不也是心中有数而故作不知么。先帝纵使有再多的愤懑也不会拿大清的运数赌气,这遗诏如何会不留?至于魏珠,没了主心骨他一个奴才还能有什么骨气。 他满腹心喜地直望宫里去了。 几日后,魏珠听说皇上召见他,心里不免忐忑。隐匿诏书这是他权衡后做出的决定,新君拿不出诏书,那几个人该是明白是他动的手脚才是。这样一来,既给新君造成了麻烦又不至于违背自己良心太多。诏书在自己手里,也许有朝一日他还能替皇上洗刷冤屈,前提是如果自己还有命活下去的话。而遗诏若是落到了那几个人手里,那皇上可真是众口难辩了。 “魏珠,你真真好大的胆!” 新皇切齿的声音让他一楞,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既是走了这一步便是实心到地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是该死!杀你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多!你胆敢将先皇的遗诏销毁,还敢在朕面前信誓旦旦的演戏。朕倒要听你说说是你哪个主子给了你这样大的狗胆!” “奴才不知皇上的意思,奴才真的没看见先皇留下遗诏啊!皇上明鉴!奴才纵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等事,这是欺君之罪啊!”魏珠泪涕交加的求饶道。 “好个不知,看来是朕的舅舅诬陷你了。”胤禛看着匍匐在地的魏珠冷笑道。 魏珠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难道皇上与隆科多交代了诏书的事?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可能,若真是如此他们又怎么现在才找上他。但,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呢。 “听说你有个养子叫魏沛,你父子二人感情甚深,本来做父亲的为自己儿子做点事也无可厚非。”胤禛言辞淡淡,轻扫了一眼地上瑟缩着的人,顿了一顿突然喝道:“但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是犯上!是欺君!你欺朕不要紧,但你竟连先帝的言令都敢违背!你还有什么脸立在先帝的灵前!” 魏珠此时已是老泪纵横。 “你这个儿子,你再疼他还能把他摆到先帝的前头去不成?好昏哪你!你半世的精明哪里去了?今天朕已命隆科多替你处置了你这个孝子!念你服侍先帝的份上,给他留了个全尸。” “啊——” 魏珠突然瘫倒在地,号啕道:“皇上,您不能,您不能哪!皇上,奴才侍奉先帝爷,什么都不图,到临了就指望他能平平安安。若不是被某些人拿捏住,奴才万死也不想做这等无良的事啊。如今,如今......魏沛哪!” “魏沛已不在,你也勿需再为某些有心之人妄做刀枪了。先帝如何待你的,难道你都忘了?你若是有心报答先帝,你就替朕指认了你的主子,也让朕领教领教他的胆子。销毁遗诏,哼,好大的贼心思。” “禀告皇上!”魏珠定了神,内心哀戚的想,魏沛是活不过来了,可这罪人他也就不用再当了。“奴才到这份上,什么都不瞒您了。皇上圣明,先帝爷确实将遗诏交给了奴才。” 胤禛听得他的话,额上的青筋突突的跳了跳。 “但奴才没将它交出去,那诏书还完好无损,奴才这就给您取来。” 魏珠的泪不停的涌出来,他留诏书的心思谁还来计较呢,魏沛已经死了,他费尽心机保全了遗诏,却没让他躲过这一劫。 一时间,他的哀戚与新皇的欣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皇上,您怎么处置魏珠?”隆科多问道。 “留下他。既然这一招已经奏效,那些人的心思便落了空,而魏珠日后也自然会对朕忠心耿耿。再说,如若杀了魏珠,反倒招人猜忌。”胤禛大喜过望后,立刻恢复了冷静。 “一石二鸟,皇上妙着啊。” 燕燕于飞 七襄难归 冬日的廊子里坐着几个不畏冷的华服男子。 “那人好快的动作,我说魏珠这狗奴才靠不住,得将那个魏沛给拿了才是,你们偏偏不听!现在让那人翻了身吧!”其中一人跳脚道。 “你猴急什么,这只是前戏。只要扰乱他的阵脚,也算达到了几分目的。就你聪明,制住了魏沛你就能保证不露出马脚,再说魏珠那个老匹夫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一个不小心弄出个狗急跳墙就更不好办了。”同样感觉愠怒的另一男子道。 “你就不怕他将我们招认了?” “他今天既已拿出诏书,还用得着招认什么吗?以那人的心计,还看不出是谁在背后?”脸色愠怒的男子有些招架不住问话人的卤莽。 “那我们怎么办?” “等。等他露出破绽,等他不能自圆其说。你且放心吧,光凭魏珠的一言,他奈何不了我们。我想他也明白现下不是对付我们的时候,他初登大宝,这朝中的事还不是他能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为首的一人才悠悠的开了口。 “哼,他以为将八哥你任命为总理事务王大臣我们就得听他的。”说者听了为首之人的话才脸色稍霁。 “你还真以为他是真心重用我?他只不过是用我来牵制你们。‘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他是聪明人,焉会不知这道理。我自有安排,九弟你就等着看戏吧。”他把玩着暖炉,不以为意的笑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烟雾袅袅的茶室内,独坐着一个绛衣女子,她静静的等着一个人前来。 帘子终于被掀开,来人雪白的衣袍映亮了里间黯淡的光线。此人正是总理事务王大臣胤禩。他落座在了窗前,并不急着开口,自斟自饮了一杯,方说道:“本王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明天晚上本王与隆科多会行经北城大街的博雅胡同,你等待在此,然后见机行刺本王。” 绛衣女子听见胤禩的话,露出疑惑的神色。 “行刺您?为何不是隆科多?” 胤禩斯条慢理的又倒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才道:“因为刺杀隆科多并不是最直接的方法。” “奴婢是不知道什么是最直接的方法,奴婢只晓得隆科多是害我全家的贼人。既是有此良机,为何反要奴婢行刺您?这不是舍本逐末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全家是因何人而尽数遭到流放?是当今皇上!杀了隆科多就能替你燕家和萧家报仇吗?只怕你那个姐姐萧燕也会死不瞑目吧。” “那行刺您就能替燕萧两家报仇么?”座中女子讽刺他道。 “不能,但能推波助澜。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里头的涵义。” “想不到爷的心思竟是这般深远,可拉了当今皇上下来,我燕萧两族却仍是罪人、贱民。你还能把我两族当功臣平反不成?”说到族人,她立刻忘记了自己应该自称奴婢。 “你怎地没喝酒就醉了?这话岂是随意说得的!”胤禩脸露不悦,皱眉说道。“你若做成了此事且有命回来,本王放你自由。燕萧两家余众,本王也会尽量周全他们。这比起皇上对你们燕萧两家,孰好孰劣你该明白。” “怎么,您做得奴婢却说不得?您是奴婢的主子没错,可您也别忘了,您和奴婢也是伙伴。您救反贼之女在先,煽动朝局在后。这哪一样都不是多光明正大的事。我真是替皇上没有与您站在一条船上感到扼腕。” “的确,本王从不是个多磊落的人。”他放下茶杯,闭眼喃喃自语。“想要要不到,想争争不了。” 半晌他复睁开双眼,目光灼灼的问她:“那这次的合作你怎么回答?” “奴婢接了。” “好,明日戍时两刻,城北大街。”说毕起身拂衣而去。行至门口时,又突然停下轻轻的道:“保重罢!” 她看着他雪白的衣角从自己的面前飘过,小停在门前,然后终于被帘子遮住。 想起自己先前的话和他不自然的神色,她轻轻的笑了起来。她是刻意要激怒他的,但那却本非她的本意。在总是一袭白衣的他的面前,自己似乎怎么都遮掩不了身上腐溃颓败的味道。仿佛只有这样,不断的告诉自己也告诉他我们是同一类人,才可以忘记自己的自卑,忘记自己身委青楼。 这是在想什么呢,她好笑的起身,唤来店家结了茶钱。 转了几圈从后门进了一家绸缎庄,她的丫头小红正在那候着她。 “小姐,你怎么量个尺寸量到现在啊。”在前厅等她的小红一看见她就嚷起来。 “遇见一个熟识的人便聊了几句,这不,都忘了时间了。她衣裳订的多,一时半会还没好,我们就先走吧。”她淡淡的敷衍过去。她也不知道这铺子到底是谁的,只是偶尔与人在此碰头。她想幕后的掌柜无非是那个人或者他的兄弟吧。 一路上,她都不知道小红在说些什么,她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心想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这里了。 从回去后一直到月至中庭,她都在想着自己与他相识的种种。 燕萧两家为世代姻亲,曾都是明室权臣。待到朝廷气数尽去后,两家便举家迁往江南。从庙堂到出野,从官仕到商贾。虽说后来时局混乱,偶有战火,但他们的生活还是平淡无虞的。但自从那一天后,一切就再也不一样了。 扬州城破,十日屠戮,初夏的血色残阳映着尸山血海。几十万手无寸铁的平民倒在了自己世代生活的家园内。 “这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血淋淋的屠杀!是女真、蒙古铁蹄豪无掩饰的暴行!是我泱泱中华的灾难!”这是她父亲的爷爷——她老祖宗的原话。 也从那一天,燕萧两家加入了反清的行列,再从商贾之家变成了江湖儿女。 “记住,我燕家儿女不是出自北京,而是出自扬州!”老祖宗直到死都念不念不忘复仇,“燕萧子孙当谨记扬州之耻!” 扬州之耻! 她紧握着匕首,提醒自己坚定立场。 她想起那个只缘一面的师兄候慕风,她忘不了他不敢苟同师伯的神色。 “扬州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的皇帝是个好皇帝,百姓安居乐业、国势昌隆,就让过去成为历史吧。” 清室坐稳了江山,老百姓日子太平了,大家全然忘了当初他们入关时都做了些什么。亏得候慕风还是候家的后人!而自己虽与他一样是生在安定中的一代,但从来不敢忘记自己与清室永不两立的誓言。 “清室停止了屠戮,却没有停止对汉人的残害。你这身上穿的衣服叫做旗装,而父亲必须常常将脑们剃光。这与杀人同样是暴行。”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这样教导她,“燕家的儿女从生下来就要牢记清廷的仇恨!” 然而,表姐萧燕却爱上了一个清室贵胄。她没等到爱情,却迎来了葬礼。燕萧直系宗亲六十五人就是她爱情的殉葬品。自己因为过继给远房亲戚而得已逃出生天,但也未能逃出被充作官妓的命运。 官妓是什么? 一日日的被人轻贱凌辱,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时,她遇见了他。 肥胖猥琐的男子抚摩着她的脸颊,为了不连累家人她空有一身武功却不能反抗。咽下欲吐的感觉忍受着那人的触碰,一抬头,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深邃的目光。他身居上位、一身锦衣。她立刻收起了软弱,骄傲地昂首走出去。 数日后,她被赎了出去,她再次看见了他。她还清晰地记得他站在一株梨树下,那样温柔微笑的样子。三月底的梨花开了一树,在微风里纷纷扬扬的落下。 半年中,她独居在一个园子里,偶尔他会来看她。他们之间什么都不说,他坐着低头沉思,而她,则看着他沉思的身影微笑。他让她渐渐忘了他们之间的沟壑,她甚至刻意不在想起自己的家训。 那时,她才明白了萧燕的执着。 “如果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你会帮我吗?” “我会帮你,因为我想报答你!”更想帮你,她在内心加上这一句。 随着这一句承诺,她永远的离开了那座园子,还有她倚了千百回的那棵梨树。 原来自己曾以为的救赎,却是从火坑变成地狱。 “你能报答我到什么地步?证明给我看。” 于是她进了青楼,如同千千万万普通妓女一般开始了皮肉生涯。 不是为了证明给他看,而是为了偿还欠他的恩情,还有惩罚自己的天真。其间,她更名为楚七襄,从旦至暮,人生已几次沧桑。 这时,她终于理解了萧燕的痛。 再然后,取得他信任的她开始偶尔接到任务。只是当他们再重逢后,她自称奴婢,他自称本王。 这一回,是第五回,也是最后一回。 她拭净匕首,突然明媚的笑了起来。 八爷,您忘了一点,我燕楚终不是萧燕,你的用意瞒不了我。借意行刺你陷皇帝于不利,让矛头都指向皇帝后,以达到你的目的。而我的身世,则正好令你更添一则无故为皇帝背了黑锅的大义。原来,明天才是你布置许久的真正用意,那么多那么多,原来就是为了我明天寓意深刻的一剑;那么多那么多,原来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我是燕楚! 可我是燕楚呵!我这颗棋子你利用了这么久,这一次,轮到我作主了。 国仇家恨受辱身,清室此仇不共戴天! 我已偿尽所欠,明日,该你们偿还我了! “佟大人,你看这样如何?”廉亲王胤禩拿出敲定的一批官员清单向隆科多问道。 隆科多没有应声,静静的接过看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不是他早已经拟订好的么,个中官员有生疏的也有他廉亲王的人。但安排上都还算平衡,他自是无可挑剔。 “臣以为廉亲王这名单里的众人与职位都是很合宜的。”隆科多不咸不淡的应道。 “好,那既然你也同意,就照此调动了!”廉亲王语带谦恭。 隆科多听得在心底冷笑,哼,早就拿着总理事务的架子把诸事一一的安排了,每每最后还来虚情假意的“请示”自己。把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真是什么好人全让他做了。 “先帝爷的梓宫移往景陵的路线安排好没有,今天皇上特别问了一下此事。这都吩咐下去几天了,怎么还没呈报上来给皇上审定。”他突然想起今天皇上交代的事追问道。 “途经的路线大体上他们都商议出来了,只是有些地方还有些争议。”廉亲王一副颇伤脑筋的神色,沉吟了一下建议道:“要不这样吧,今天本王与大人一起去大家争执的两处仔细看看,然后合计一下再呈报圣裁。” 隆科多自是应承下来,这事万万疏忽不得。抬头一看,天色又黑了。顾不上那么多,他与廉亲王带了一行侍卫便向宫外去了。 “小姐,您又不要少爷送您回去,又不肯快些回府。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久,瞧现在弄得这一大晚的。”青楠向前面一个作潇洒状的人抱怨不已。 前面锦衣公子装扮的人正是沈洛,她听见青楠的念叨笑了一下。闷了那么久,到底还是忍不住去了陈府。在陈府呆了半天,还没到晚饭时间陈佳灏就催她回去。她也晓得他是怕她被隆科多责备,但她实在是不想那么快又回去。便在城中逗留下来,喝茶、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干什么。这种人生,是多么的空虚颓废。曾几何时,自己一遍遍的幻想着悬壶济世、纵览山川景致。而如今看来,怕真是空谈了。 “知道了,咱们这不是就回去了么。放心吧,阿玛应该还在宫里头呢,管不到我的。” 沈洛刚说完,就只剩苦笑的份了。说曹操曹操到,那前面走来的一行人,不正是隆科多与一干侍卫么。这不,已经瞧见她了。 隆科多远远地就瞧见一个姿势怪异的小公子带着一个丫头从对面愈行愈近。因为街上光线昏暗地缘故他一时也没看清,但那人的姿势实在让他十分眼熟,又近了几步他才想起他女儿曾身着男装的摸样,还有她裤子上平白多出的插袋。 廉亲王一路上都在与隆科多讨论着公务事宜,心里则盘算着那个女人和自己的计划,忽然发现隆科多突然停了下来,他顺着隆科多的视线看见迎面走来一男一女。那男子可能是哪家的公子,年纪甚小,本来双手十分奇怪地插在衣袍下摆内,一副悠闲傲慢的神情,但一转眼的功夫忽然变得尴尬起来,抽出手背在身后,脸色犹豫地停了下来。接着听见隆科多对那小公子喝道:“野到现在,还不过来么!”那小公子听了,便磨蹭了过来。 听着二人的谈话,众人才知原来这居然是隆科多的女儿,不由得都多瞧了几眼。 隆科多又让沈洛给廉亲王见了礼。 廉亲王想起那个人对此女颇为疼爱的传言,也打量着沈洛,他只曾听说隆科多早年认回了他流落在外的侄女,还收作了养女,但却从没见过。现在看来,此女的确有几分意思。但他想那个人对她之所以不一般,怕还是因为她这个阿玛吧。一个官家女儿此时仍在街头游荡,还只带了一个丫头,倒真学得几分浪子习气。如果生作男儿,估计也是个让人头疼的主,能让人喜欢到哪里去。他收了心思,又继续惦念那个还未出现的女子。 隆科多又训斥了沈洛几句,沈洛只得低头听着,口中诺诺。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 就是此刻罢! 躲在一处角落的楚七襄,或者该说燕楚,咬了咬牙,拢了拢头发,提裙走了出去。 如果沈洛没有低着头,如果她看见这个婀娜行来的女子,她一定会惊叹于她娉婷的体态和温柔的笑颜。 但既然向来喜欢欣赏美女的沈洛此时没能注意燕楚,那侍卫们更不会紧盯着她不放了。虽然男人应该比沈洛更喜欢看女人,但那毕竟是不礼貌的行为。这样美丽的女子在京城里也并不少见,并没有什么令人警戒的地方。 但是廉亲王却是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他看着那个如约而至的、熟悉的绛衣女子,他的心翻腾纠结了起来。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准备好承受即将到来的痛苦。转眼间那个身影已到了身边,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啊!” 伴随着一声女子尖利的惊叫,还有击在人身上的掌声。他的心狠狠地跌进了一处空洞,但身上却没有传来他意料中的痛楚。 “青楠!青楠!” 他看见隆科多的小公子扑向躺在地上的一个丫头,那个跟在小公子身后的丫头,如今被沈洛半扶在怀中,她背后渗出的血液染红了牙白的素衣。旁边,则是被侍卫团团围住的燕楚,她抚着胸轻轻的咳着。显然,那一掌便是打在了她的身上。 廉亲王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怎么一瞬间事情演变至此?他神色复杂地看向那个最终违背了他的女子,痛苦的阖上了眼。逃吧!逃吧!以后再不要让我遇见你罢!他默念道。 燕楚没有看那个人,本能地,她不想连累他。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我这一招吧。她带点得意的想着,想笑一笑,却溢出了满口的鲜血。 “来人,给我把刺客拿下!”隆科多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纰漏,脸色阴沉的可怕。 燕楚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还有抱着她的少年,她到底还是失败了。她看着那两人,心里闪过一丝羡慕。她死的时候,怕是没有人替她流泪的吧。 打定了心思,她笑着翻过手腕,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死亡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疼痛啊。她跌坐在地上,极尽全力支撑着身体。表姐,我们姐妹到底走上了一条相同的路,你当日举剑自刎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的痛苦而又坦然?她迷迷糊糊的想着。她不后悔自己放弃挣扎,她只是他一把伤人的利器而已,一把刀一旦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在他眼中已经没有价值。 在她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突然想知道,那个人会不会被查出来呢?他定会恼怒她吧?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至少不能转眼忘记。 城卫军很快过来了,迅速将附近的地方肃清了一遍。 “青楠,你怎么那么傻?阿玛他有功夫,他不会有事的,你怎么那么傻!就这样冲过去了?” 沈洛泪流满面的拥着青楠,没有再让她难以接受的事了。怎么也没想过和青楠的分别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意外。 楠木青青 伊人余影 青楠像在梦里一般,潮水似的记忆涌了上来。 “老爷子,您看青楠那丫头也出落的水灵灵的了,咱好歹也把她抚养成了人,您老要是让那丫头就这么做个下人,不是太糟蹋了么。横竖咱庄子里也不缺这一个人手,不如您就让我收了她吧。” 青楠端着茶水停在了屏风后,听见那个常常涎着脸看她的二庄主对老庄主说道。 她转身静静的离开,老爷子的回答无非是说还留她伺候自己,可他还能活多久,保自己多久呢。她暗暗思索这恩情不报也罢了,想是老爷子也明白她的难的。 她要逃!逃的远远的!只要不落在二庄主那种人手里,她愿意给人家做一辈子的下人。 “咱们陈府虽是小门小户,但该守的规矩不比那大户人家少,你们若是敢在园里搬嘴弄舌,到时候就别怪我李麽麽不讲情面!” 这才是她梦想的主人家呀。尊卑森严,规矩林立,这意味着她将完完全全地是一个下人。 听见同来的秋文被分进了少爷的房中,她带着几丝侥幸想,还好不是自己。 担水烧灶、洗碗涮盆,厨房里的杂事她干得一丝不苟。 秋文常常来看她,她极喜欢自己做的一些小东西。每次心满意足地捏着自己应允给她做的物什,她总神色遗憾地说李麽麽怎么能把她这双巧手用在烧火洗碗上。青楠自己笑着不作声。那时,她以为自己会知足地在厨房呆一辈子,如果可以的话。 冬天的雨后,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啊!”她脚一滑,水桶眼见就要砸在地上。 “小心!”一只手意外的扶住了扁担。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袄身披大氅眼神清冷的陌生的少年。 “陈贵,回头跟总管说一声,以后这等活计让家丁们做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是,少爷。”身后的陈贵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去,独留她呆呆地立在后院里。 回去后依旧是烧灶洗涮,但她平静无波的心里开始慢慢有些涟漪。那个人,与印象里的主子少爷不同呢。神色疏离,言辞冷淡,却又懂得体恤下人。这明明是自己要的那种主人,但为什么此刻心里却有些些的遗憾?仿佛遗憾身在这厨房中。 老套的桥段,来得却又如此理所当然。 她开始煮茶,学着以前庄子里的老爷子那样,老僧入定似的斯条慢理的自泡自饮。试着经营出一副淡定从容、无欲无求的心境。 但再精细的工序一旦配上了陈年的茶叶,不过是一碗粗茶而已。众人尝了,却都赞了一声好。于是口耳相传,大家便都知道了厨房里有个精通茶艺的下人。 这话传到陈家家主耳中,他便让她试了一回。于是,陈家从厨房取茶的习惯便从此养成了。 众人都羡慕她好巧手,她也不藏私,很快地,张婶和小平也成了个中能手。大家的感情也愈发融洽了。她悄悄想,在这后院里的众人,才是触手可及的朋友。那个人,却真是太远太远了。 尽管对着烟雾袅袅的茶炉,她偶尔还会猜测那人饮了茶,会不会心折于它的芳香和甘醇。 直到忽然某一天,李麽麽让她去照顾小姐。 她这才相信,原来老爷真是有个女儿的,而且真的是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的。以至于李麽麽不敢也不能挪用别的人手,竟找上她一个杂活丫头。 也从此,她的生活翻天覆地的变了。知足认命的岁月也一去不复返。 那个小姐,一个四岁的女娃,自己穿衣吃饭;自己习字读书;还口口声声的喊她青楠姐姐。尽管她万万不敢接受,但她说的话她还是听见了。“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本没有贵贱之分,只是有些人命好衔了金汤匙出生而已。” 这样一个聪慧得令人害怕的小人,怎么会不得老爷欢心呢?她始终不明白。 新年后,少爷带着小姐去了东景镇拜年,黎家上下都视小姐为无物。直至再次回到京城,崔麽麽拿出一块玉佩,才解了许多、许多的迷。 日子依旧一天一天的过,但小姐的地位慢慢不同起来。然后有一天,一位锦衣华服的官老爷突然来到陈家说洛儿小姐是她的侄女,其佩为证。 听见消息的一瞬间,她闪过不甘、嫉妒。众生再怎样生而平等,这云与泥终是有区别的,要分开的。但最终她还是决定继续这样静静地跟在小姐身后。想起她的聪慧沉静和精灵古怪,她想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云有云的使命,而泥,也可以保有仰望的权利。她,会一直守护在小姐身边。 “奴婢要跟着小姐!” 她坚持着,不去想大家听见她的执着后会如何看她。她一定要跟着她,看着她。 “青楠,你为什么走?你就这么急着攀龙附凤么!”醉熏熏的陈佳灏在园中捉住她的手问道。 她在他心里竟是如此不堪的人么?她看着他一反常态痛苦辗转的样子,内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两处都是情,取舍何其难! “罢了,你去吧,去吧。替我好生照料她!” 他终于放弃等她回答,轻抚上她的脸庞,眼睛却看着别处,如同祈祷念咒一般喃喃自语。 而如今,自己做到了。她笑笑想,只是没有时间了,自己的佩不能似小姐一般遇上家人了。 青楠费力地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佩,虚弱的对沈洛笑道:“小姐别哭了,能为你和大人做些什么,青楠很乐意。青楠也是自幼与父母失散,青楠常常想,如果有一日能碰见自己的家人,那做什么也是甘愿的。现在青楠把这佩送给小姐,小姐你要收好!就当是青楠陪着您了。也许,有一日小姐您还能遇见认识这佩的人。” 青楠一口气说完,有些难以后继。她看着露出关切神色的隆科多,满足的笑了笑,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告别时对自己淡淡颔首的脸庞,静静的陷入了黑暗。 陈佳灏与一家商铺老板洽谈完生意后,忽然听见众人绘声绘色地议论起送货伙计在路上遇见的一段插曲。他细听之下不禁大惊失色,佟大人遇刺!那他身边的小公子与受伤的丫头会是何人呢?难道,难道是她们? “洛儿!”马不停蹄赶来的陈佳灏根本顾不得什么礼数直奔后园。其实在他进得佟府时,府内愈加严密的警戒已经给了他答案。 “哥?”沈洛看见他有些意外,天色已经如此之晚了。 “洛儿,究竟是怎么回事?青楠现在怎样了?” 刚说完话,陈佳灏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沈洛红肿不堪的眼睛又开始止不住的落泪。看来她习惯还没变呢,没张口就掉眼泪,他叹息地想。 沈洛哽咽着说了事情的经过,听得陈佳灏拧起了眉。 “我真不知道青楠会这么冲过去,我真是,我真是太大意了。” 陈佳灏制止了她的自责,叹息道:“看来青楠真是救了佟大人一命。佟大人虽是身怀武艺,可事出突然,他又与你正说着话,倘若青楠没有挡这一挡,这事情怎么了还很难说呢。” “话虽如此,可我宁愿没看见这一幕。我竟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么走了。都怪我,都怪我!今天好好的出什么门!” “她是致命伤,就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陈佳灏看着沈洛魂不守舍的样子揪心不已,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么妹妹令他这么上心了呢?但他心下更奇怪的是那刺客如何就这么束手待擒,自甘毙命,按理说怎么也该挣扎一二才是。看这样子竟不像刺客一击不成身即退的作风反倒像个死士了。不过那不是他操心的事,他只要沈洛平安就好。 “青楠何时下葬?”他像去拜祭一下她。 “你若是想看看她的话,我陪你去停棺的地方。” 陈佳灏点了点头,他是需要当面跟她道谢。谢谢她制止了一场变故,也救了洛儿。 沈洛命人提了灯,曲曲折折地进了一处小园子。 快到时,她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阿玛曾说要给她义女的名份,但被我拒绝了。人都去了,要这份哀荣又有什么意思呢。” “平囡,辛苦你了。”沈洛看着守灵的一个丫头道。 平囡看见沈洛前来,心里动了一动,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涌上来。她一大晚来到此处看一个下人,一点没个怕沾了晦气的说道。她起身向沈洛福过,又蹲下身默默地添起冥钱,转身悄悄擦了擦欲滴的泪水。 陈佳灏看见黝黑的棺木静默在摇曳的灯火里,心内凄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青楠从陈家到佟府,像影子一般守在沈洛身后整整十个年头,她对自己的心意自己也并不是毫无察觉,这份情谊他怎么会轻易忘记呢。还记得洛儿要离开陈府的时候,她执意要跟着洛儿的坚定神色。那时他想如果连她都不在陈府了,那洛儿会不会就这样再也不回来了,他甚至为此一度恼怒于她。如今想起自己起初对她的误解,不由生出愧意。但人死总不能复生罢,生者安则是死者愿。 “走吧,洛儿!夜色很晚了,你该歇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他心想再不走,佟大人怕要过来了。 看见沈洛依旧浑浑噩噩,他索性扶过她。 “陈佳灏!老夫感激你陈家抚育洛儿数年,才让你与洛儿仍以兄妹相称。不想你竟然如此不识好歹,夜半闯园不说,连该循的礼数都抛之脑后了!” 隆科多看见陈佳灏揽着沈洛,不禁暴怒不已。他的女儿岂会是一介草民能高攀的。饶他陈家再大的家业、再大的声名,终也是个草莽匹夫。 沈洛被他一喝,脑中反清醒过来。她向陈佳灏略带歉意的一笑,拿开了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 “阿玛,您嚷什么。这什么时候了您还计较这些个事。那女子的身份您都查清楚没有,您一人的安危要牵连多少变故。” 沈洛对他喝斥陈佳灏口气甚是不悦,言辞不由尖锐起来。 “洛儿,别这样。佟大人说得在理,今日是我卤莽了。”陈佳灏在沈洛身后轻轻叹道。 “罢了!阿玛确是没有闲心再操心你的事了,你该懂得分寸才是。”隆科多转身又向陈佳灏道:“你关心洛儿的心意老夫心领了,但洛儿如今已是我佟家的女儿。老夫自认护得自己女儿周全的能力还是有的,以后这般事情就不必你来操心了。今日之事,老夫权当没看见,但绝无下例!你走吧!” 陈佳灏听了,暗叹一口气。到底是自己年少沉不住气,把个简单的事情给弄僵了。 他向神色忧虑的沈洛点了点头,悄悄应允道:“别担心,我还会再来看你的。”这才向隆科多拱手别过,离了佟府。 一殿堂皇 心思琳琅 一石激起千层浪,隆科多的遇刺让各方人士都敏感起来。朝中众人暗地里纷纷猜测此事的幕后用意,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惶惶不安。 “诏隆科多。” 盘坐在炕榻上的胤禛合上奏章,语气平平道。但从他略大的动作幅度,可以感受到隐含的怒意。 “臣隆科多参见皇上!” “舅舅起身吧!” 胤禛笑着走下,旁边的赵安见了,忙赶过去扶他,却被他甩手推开。 “这朝野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想必舅舅也听见了。你怎么看这件事。” 胤禛兀自问道,指了指旁边的软椅。 隆科多诚惶诚恐地告了罪,在椅上落了座。斟酌了一下方答道:“回皇上,已查实此女子原为燕家后人,燕家获罪后沦为官伶,不知怎地辗转流落进青楼。想来她仗着自己身负武艺,欲刺杀下臣为报家仇罢。” 胤禛听了,沉吟了一下。燕家么,原来是燕萧两族中的一支,看来当年皇阿玛的一念之仁反留了后患。 “若是舅舅你遇刺身亡,何人得益最大?” “这,臣下不明白皇上意思。”隆科多纳闷着皇上不是在追问刺客由来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舅舅你想,此女若为报仇为何不直接找上皇家。就算朕身在内宫她不得其门,那在旁边的廉亲王,你不会以为她认不出他的亲王身份吧。” 皇帝有些不悦地看着隆科多,真想不通他当初怎么会跟了自己。如今看他识人看事的能力,竟是个只看到当前却不知后手的庸才。不过这样也好,心思浅显的人通常也比较好掌握。 “这,皇上您是指......” 他听得皇帝暗示,不禁冷汗涔涔,倘若真是如此,这人的胆子也太大了一点。 胤禛看他会意过来,便不再说什么。他自己内心也十分讶异这个素来玲珑的八弟怎么会走了这一步庸棋,若说此间与他没有一点联系,那自己是说什么也不信的。隆科多若死,自己还能仰仗谁来?好毒的心计! 原本自己还念手足之情想让他放权即可,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妇人之仁了。 “舅舅既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就去替朕查个水落石出。否则这样的事,怕是了了燕家又来萧家!” “臣这就去办!” 隆科多辞过,缓缓退出大殿。内心恨恨地想,好你个廉亲王,事到如今你还负隅顽抗不说,竟还要置我于死地。我如今岂能饶过你! 他没有胤禛那缜密的心思,被皇帝如此一说,立即上心怨恨起来。满心想着如何查出廉亲王对反贼的挑唆,然后联名请命定他种种罪名。 “八哥,这便是你让我看的好戏么?精采是精采,可惜你没成功啊八哥!”堂中人抚手笑道。 “你懂什么!你还看戏呢!瞧如今闹得举朝震动,有多少人在背后等着看我们的好戏了。”话说完,此人又一拍桌子怒道:“八哥,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你做这事之前怎么不同我们商量一下?你瞧瞧现在都成了什么局面!一动隆科多,明眼人还不知道是我们背后搞了动作?” 胤禩听得胤禟的话,苦笑了一下。他再糊涂也不至于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只是,失算了呵,他八王也有失算的时候。 “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胤禩摇了摇头,喃喃道。 “什么雁不雁地,你就别故做高深了,说说往后有什么变故没有。”胤礻我不耐的问。 “这么说来,倒是你自己布置失手了。你这都是怎么搞的,这种事怎么可以出错。不过你要对隆科多下手未免也太失策了。”胤禟还以为他是指谋刺隆科多未成。 “我岂会让人去刺杀隆科多,他一死事情固然干脆,可也少不得要伤我大清国本,那人也不是只懂仰仗隆科多。这种下下策我如何会做!”他苦笑想自己原意与那人慢慢周旋,叫他处处捉襟见肘受制于自己。至于深一点的心思,其实倒真没有想过。可这话,说出谁信? 他又将事情的种种安排与胤禟二人说了,胤禟初时口中称妙,待听得那刺客临场的变故又不禁大叹一声。 一子错,满盘输。 廉亲王望着远远的林影,暗暗的想,我的下场会是个见不得人的吗? ———————————————————————————————————— 一垅黄土,几多清愁。 凛冽的晴冬,让人的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猎猎的寒风将宝钱吹得四散飘扬。 沈洛在青楠的墓前,握紧了胸前温润的佩。 自昨日起,她摘下自己的挂佩换上了青楠留给她的遗物。 她端着酒盅,泪眼模糊的忆起往日种种。 “满人小吃里顶有名的就是这个醍醐和萨其马了。”——那是青楠提着糕点盒笑着的样子。 “小姐,您让我跟着您吧。您若是应了,老爷和少爷都会允我的。您别留我一个人在陈府,奴婢求您了!”——那是青楠诚恳焦急的身影。 “奴婢不嫁!奴婢跟着小姐求得是什么呢,不过是个顺心。奴婢记得小姐说过,人人生而平等,那奴婢凭什么作践自己去给那二倌作妾。奴婢虽是心思大了些,可原就没指望成真。奴婢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好了,小姐成全我罢!”——这是青楠第一次维护自己尊严的声音。 “青楠常常想,如果有一日能碰见自己的家人,那做什么也是甘愿的。现在青楠把这佩送给小姐,小姐你要收好!就当是青楠陪着您了。”——这是,这是青楠离世时的遗憾。 一边的陈佳灏,神色沉默。风一阵阵地变大了,他挪了挪脚步站在了沈洛身旁。 “我不是宝黛之流的才子词人,作不出那文绉绉的诗词悼念你,你往日总批评我唱的歌难听,今日还唱一首歌谣给你听吧。” 接着,陈佳灏听见沈洛哼唱道:“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多么忧郁的花, 多愁善感的人啊,当花儿枯萎的时候,当画面定格的时候,多么娇嫩的花,却躲不过风吹雨打,飘啊摇啊的一生,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就这样匆匆你走啦,留给我一生牵挂。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那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你听那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再牵挂。” “小姐,府里收到旨意,皇上让您进宫去陪太后呢。”传话的下人赶来时,正碰见沈洛在墓前低唱着,那调儿却是他从未听过的。他立在一边,直到她唱完后才上前低声说道。 沈洛站起身来,有些不明白皇上的想法。以前先是拿自己当个代替品去安慰他失子的福晋,再然后干脆将自己当成小狗般的宠物去逗新进府的年氏开心。陪完他老婆再陪他亲娘,难道他真当自己是个专门替他摆平女人的好妹妹?好奴才?还是好狗儿? “哥哥,那我走了。”说毕,看见陈佳灏有些忧心的神色,遂又笑道:“没什么的,不过皇上见我向来十分讨人欢心,今叫我再去陪陪太后罢了。想是他忙于国事,抽不出时间来陪太后才命我入宫,这该是我荣耀才是。” 陈佳灏听了,不反驳什么,只希望真如她所说才好。至于这荣耀么,可能对谁都会是惟独不是她。 沈洛便别过陈佳灏坐了鞍车回去。 到了府内,下人报说来传旨的魏珠已经回宫了。 原来魏珠当日依照新皇的话回去给魏沛“收尸”时,却发现魏沛好好地在家中。他这才明白皇帝只是诈一诈他而已,没想到他就信了。他会意过来后立刻去谢恩,而皇上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此乃朕之皇舅隆科多的主意,你要谢便去谢他罢!” 于是他今日特地过来,一为宣旨,二是略表心意。他虽是人还在宫内,但已被派往别处,平时与隆科多并不容易照面。沈洛与房中丫头交代了几句,便换了装带了伽蓝和鶖水进宫。 这伽蓝、鶖水与夜薇、采蓝等人都是她在佟府的丫头。此四人比其他众多婢女机敏灵巧,其中又以伽蓝、鶖水最为出挑。 “小姐,奴婢知道青楠姐是您从陈府就带来的旧知,自是贴身贴心些。可眼下青楠姐已不在府内了,奴婢不敢说指望小姐像待青楠姐那般待奴婢,可奴婢对小姐的心却是与青楠姐无异的。” 于是,说话的伽蓝同鶖水一起成了沈洛的近侍丫头。 “佟佳沈洛见过太后,太后吉祥!”她踩着花盆底,半蹲身向太后福道。 “起身吧。”太后上下打量了她后说道:“昨儿听皇上提了一提,没成想今你就到了。早在宫里就听说佟家丫头很是讨皇上喜欢,现在看你这摸样气质,啧,啧,真是个招人疼的。” 说毕,又向她身后的宫女问道:“传本宫的旨意,赏佟家丫头玉如意一件,珊瑚暖帽一顶。” “奴婢领旨。” “谢太后恩典!”沈洛似是欢喜非常,忙不迭的叩头。 “嗯。”乌雅氏略有些嫌碍的眼神一闪而过,“起来起来,在本宫这里没那么多规矩。福丫给她赐坐,让她坐下好好陪本宫聊聊。” 沈洛依言坐下,顺着太后的问话,绘声绘色的讲起以前在陈府的乐事还有在皇上藩府的调皮事儿。一时间,心思各异的人笑了个满室欢喜,一团和气。 “今儿本宫真是把往日里一年的高兴劲儿都给笑尽了,你这丫头果然是长了个巧嘴。不过这一笑不打紧,倒把本宫笑乏了。你也去歇息会罢,晚上就不必想着给本宫请安了,好好歇一夜,明日里再来陪本宫聊聊。” “沈洛遵旨!谢过太后恩赏。” 沈洛呼了一口气,与捧着赏赐之物的伽蓝退出内殿。远远的,就看见鶖水伸长了脖子在她安歇的地方张望。 “跟只乌龟似的,巴巴地望什么哪?”伽蓝看她那样子笑问。 “哎呀,奴婢头一回进宫里,想瞧瞧皇宫到底是什么样儿。” “黄金笼,通天塔。”沈洛一笑,抬脚进了园内。 金玉誓言 终是孽缘 “大将军至京,其往复尚在未定。俟胡图克图喇嘛到日再为商榷。西宁不可无人驻扎,令九贝子前往。” 一纸上谕发出,又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廉亲王府内,依旧是那几人。 “哼,这和流放我何异!”胤禟怒道。一想到在西宁,以后种种都在年羹尧的监督控制下,他就切齿不已。 “能拖便拖,最好找个借口搪塞了。实在拖不过去,再去也不迟。”胤礻我难得出了主意。 “八哥,你怎么看?”胤禟问。 “他是君,你是臣。他要你去西宁,你还能抗旨不成。不过,十弟说的法子你不妨一试。如今看来,他调年羹尧入京就是为了确保他的计划。远遣九弟,还只是第一步,他怕是要对我们下重手了。”胤禩沉吟了片刻,缓道。 “那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那人遣得了你,动得了十弟,却未必能撼动我。我朝中势力仍在,只要我在这位置上一天,就算九弟你去得再远,也还有回来的一日。”见胤禟神色定下,他又一笑道:“就怕我这位置也坐不热啦。依他的个性,他会放过我么?他能安心我让坐在总理大臣的位置上不下来?” 敲了敲桌面,胤禩向二人问道:“为君者,尤其咱们这位,现在最怕的是什么?” “八哥你呗!”胤礻我毫无心机的答道。 “荒谬!”胤禩被胤礻我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半晌复道:“他岂是怕我,若不是他数十年来形成的习惯——过于谨慎的话,他完全可以给我扣上一个罪名然后将我拿下,只是他太习惯维护自己的形象了。以前是孝子,现在则要做好皇帝。” “对呀!八哥说到要害了,既然那人极爱惜声名面子,那我就可以在这上面作文章了。”胤禟被廉亲王一语点醒。既然他可以冠冕堂皇地把自己远调西宁,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同样义正辞严地与他周旋推脱呢。 “你且与他周旋几日,静观事态。我在宫里安插的人手,近日也快得手了。看他失了护身符,怎么了得生。” 两人相视而笑,惟独胤礻我皱眉不已,老四已经登基了,他们做这一切,至于吗? “三阿哥!三阿哥!” 太监秉文看着弘时烦躁不已的翻阅着卷宗,终于不耐掷了卷本,大步走出门去。他一边喊一边跟了前去。 “滚开些!不要跟着!” 秉文听得窒了一窒,到底放弃了跟着他的念头。他伺候三阿哥许久了,但三阿哥似乎就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虽晓得三阿哥心里有苦处,但每每还是忍不住心内凄然。 弘时哪里理得秉文心里的念头,他在园子里转了几圈方静下心来。 近日里,自己经手不少皇阿玛针对八皇叔等人的卷文与指示。调动延信、彻查秦道然,从军务到政务,种种迹象都表明皇阿玛对八皇叔、十四皇叔一党势必要铲除殆尽。短短数日,十四皇叔被夺兵权,九皇叔即将远调西宁。接下来又会轮到谁呢?明着说是为国为民,可难道皇阿玛就真的没有私心在里面?那日隆科多遇刺,事后也业已查实乃反贼作乱而已。为什么隆科多却说皇阿玛断言此事与八皇叔脱不了干系?甚至连隆科多也对此耿耿于怀?难道为君为皇,竟是要做到这一步的么? 他叹息了一声,不期然间竟看见了一个日思夜念的身影。 沈洛趴在假山石边望着一溜雕梁画栋的檐角,暗道居然逛到前殿来了。 她刚从太后那儿出来,闷了一日这才得空透口气。 “皇上啊皇上,你可把我坑苦了。她既不是你想孩子的福晋,更不是初入雍王府拘谨孤单的年美人,她心里念叨什么你该明白才是。若不是你假意诏十四皇子回京拜见先皇又将他软禁,那太后又怎么会终日愁眉不展呢?骨肉兄弟却同室操戈,放在哪个女人身上也是疼入骨髓的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呵。纵使我沈洛再多一万个喜剧细胞,也替你摆不平这件事。居然还提出将我指给十四皇子的儿子,我的天哪,别说我不同意,就是她自个也明白您这关是万万过不了的。” “洛儿!” 弘时待看清真是她,便出声唤道。 怎么是他?沈洛脸色变了一变,笑着给他请安。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弘时的见她如此拘礼客套,神态立即黯淡下来。为什么她总对自己这样冷淡疏远呢?他转念又想,是了,自己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其实在迎娶富察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失去了那资格不是吗?那又有什么权利要求她对自己如何呢。 “倒不是我想与你客套,只是皇宫内苑的,若是传到我阿玛耳朵里说我没个规矩就不好了。三阿哥近日应该公务繁忙得很吧,沈洛就不打扰您了,一会我就得回去了。” 但此回非彼回,她刻意不说清楚令他误会。 “你去吧。” 弘时叹了一口气,他还能说什么呢。 沈洛见他面色不霁的样子,笑道:“今日小姨就不陪你啦,改日里有空我再来看你。” 说毕眨了眨眼,留下有些愕然的弘时。 弘时直到见她走远,才哧的一笑,略觉无奈的摇了摇头。小姨?真亏她说得出口。 而此时沈洛却内心恻然,这样的他,这一生怎么会草草收场呢?人的一生,为什么要有如此之多的纷争与为难。在这宫廷里,不是左边便是右边,全然没有一个让人安身立命的场所,难道就连皇子也不能么? 她披衣坐在窗前,抱了暖炉,看着满目萧瑟的冬天,觉得自己的心更冷更冷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对于成长来说,时间是一种无痕的养分,不管中间如何曲折,一切总会朝着结尾缓缓的流泻。如长河里夹裹着的沙石,慢慢从棱角分明变得圆润清晰。 但,时间对于记忆和过往,却常常是致命的毒药。往往今天还历历在目的事情,转身一刹那,过了今日,便成了昨日。而昨日的种种,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一眨眼,来这里如此之久了,自己过往的记忆已渐渐变得零碎不堪。 怎么来的呢?前生旧世,难道当真是天道难违?那她这,到底算是偿债还是在欠债?自己等来的到底是因,还是他负她的果? 或许是十年前,亦或是数百年后,总之一个名唤“沈洛”的女子,曾那样安静又执着的爱过一个人。 然而,当时看来那般锥心的一段感情,在经过这许多年风雨变幻,身世诡变后,竟再也完整的叙述不出来,只在脑海里留下一个深深的烙痕。唯剩一句似誓言一般的分别在记忆间回荡。 “此时方知,情已破镜难圆,我的梦将永为梦了......古都长安的旧景,与你携手同游的憧憬,或许真已等来生。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当沈洛发出此条短信时,她是带着一种恨的。恨那个过去一直温柔的人突然对她说:“我和她在一起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像她那样等我,照顾我。我不想对不起她。你明白吗?”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敲碎了她的心。 她从此明白,有时候,感情也是可以等到的。不管怎样,那爱恋总是抹不了的。于是,她咬着牙说了那样一句话:既然等,可以得到,那便等吧。这辈子既无可能,那就下辈子再等。 不过,沈洛没有等到下辈子,却遇到了前生。 沈洛想这想必是她的前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她跨越时空的洪流,如斯伫立在那梦中人的眼前。 十年前的那日,她面对着那样的场景,还完全不知这其实是一个与杨铮无关的人,只是一场恶作剧的开始。 然,人若可以预见未来,那命运便无谓称作“命运”了。 穿越了,却不是意料中的版本。没有万千宠爱,也不见皇子贵胄,有的,只是一个四岁孩童谁也摸不尽的心思。那陈府高高的垣墙内,密密地封起了一段隔世的思念。 酷似杨铮的那个少年,是她的兄长——陈佳颢。他和她是一位京城商贾的一双儿女。但不知为何,他们的父亲陈言康却从不正眼瞧一眼沈洛。整个陈府仿若都当她不存在一般,她甚至没有一个供人呼唤和牵挂的名字。 若换作任何一个人,想来这一生便会如此晦涩的虚度殆尽。少时被父兄疏离,在府中毫无地位,到了适婚之龄再像买卖货物一般被送至另一个囚笼,终尽一生。 但,她不是那任何一个人,她是后世来的沈洛。不管她如何掩饰,却藏不住泄露的光华。 康熙五十一的隆冬,她救治了陈佳颢的至交好友侯慕风。虽然陈佳颢早已妥善布置,令大家都以为那是“赛华佗”的回春妙手,但详知内情的几人却明了了这个年仅四岁的孩子天赋异禀的事实。当然,那“赛华佗”的声名也是事后话。 “佳颢,你已数年未见你外祖父了吧?今年去一趟罢。把洛洛也带去,路途遥远你照顾她些。”那年除夕的晚上,一顿寂静的年夜饭后,陈言康搁了乌木箸,淡淡的说了一句。 于是,两日后的沈洛和陈佳颢踏上了去外祖父家的路途。 轧轧的车辕声结束了一段疑惑但平静的时光,命运的齿轮缓缓的运作起来。 也正是那一路上,遇见了萧燕,而如今,她早已香消玉陨,故去多年。 南行的一路倒也平静,寒风虽劲却独有一种北国的苍茫与寥廓。沈洛只缩在车内观望着一路的风景。两三日后路边景色渐渐出现差异,从刚开始年味浓重的北京城慢慢过度到了清净的城郊。再往前,则是乡村地带了。那时的住户,最能凸显出喜庆气息的可能就是各家各户门前的红对联,还有门户稍大人家那门上挂着的一对红灯笼。日头一落,夜色就很快上来,半暮半夜的光景,那红灯就亮了起来。那时候家丁就会赶着马车进邻近小镇寻一处干净的客栈歇息一晚。沈洛下车后便看见一条并不繁华的小街上闪烁着一道亮丽的灯火,于是突然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一个归人,至少这条街在等自己,等自己这一眼后的感动。 正因为那种感动,过去多年的情形还能如此刻在脑海里。 沈洛记得直至到了黎家门前,她都处于一种淡淡的亲切中。纵使时空转变,一切再无相似,但这新春的风俗总还是相同的。她努力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去走亲访友的平凡丫头,努力将自己融于时空。 一出喜相见的剧目,却在众人看见沈洛后嘎然而止。朱红的大门,艳惶惶地,刺痛了她的眼。 沈洛再次被遗忘在一个叫东景的小镇。黎家人将她与同行的崔麽麽及侍女青楠领进了一个安静而又偏僻的院子,除了三餐及生活必需品,再无人过问她们,一如她在陈家一般。那情形,仿佛她身有瘟疫,令众人避之不及。 寒风料峭却挡不住梅的花期,梅花无视一园荒芜兀自怒放着。 一处废园,几个顽童。 沈洛无意间看见那样一个场景,然后她立刻被一个孩子推倒在地。 “野种!” 两个字,解了困惑沈洛很久的迷。 原来,并不像府中传闻的那样,黎家小姐因为生她后身体过于耗损离世长辞,以致陈言康再难面对她。 如此真相,倒不难解释黎家二老见她时的神情了。 事情到这里倘若就结束,那或许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辚辚的马车又将他们带回了京城。 一路上,各人都噤若寒蝉,仿佛已经想象到满城遗老茶余饭后谈及陈家大院内的丑事时的嘴脸。只有崔麽麽依旧挺着脊梁,好似那个做出如此失行丑事的女子与她毫无关系。 回府后,她听见崔麽麽对大家说了这样的话—— “一切不像大家想的那样。小姐的确不是老爷的孩子,是夫人在南方收养的遗孤。这孩子身世可怜,遇见她时,她母亲已病了多日,家中也再无第二个人,就把孩子托付给了夫人。还千万叮嘱莫让人看出她身世,夫人追问原因,她只不肯说,只求夫人成全。夫人看那场景着实令人心酸便应了她。那女人也不知好歹,还让夫人当着她面立誓要保守这孩子的事。夫人心软就答应了她。”顿了一顿,拿出一件物事又道:“这里还有玉佩为证。” 她看见陈言康一震,接过玉佩细看后神色大变。 “那你又为何到了这许多年后方才道出这内情?”陈言康向崔麽麽质问道。 “奴婢也向夫人立了誓的。但这许多年来,眼看着小姐到处被人误会,到了太爷家中大家更是容不得她,只以为是夫人做出的什么丑事。我不想夫人就这么平白的被大家诋毁,今天才斗胆说出来。”崔麽麽一字一句的答道。 后来她听陈佳颢说,那玉是极难得的美玉,因此那玉佩断不可能是崔麽麽能随意拿来搪塞众人的东西。 这也就是说,其实陈言康一直错恨了自己的妻子。 而当时,倍受惊诧的又何止陈言康一人呢。 陈佳颢神色复杂的样子也尽落在沈洛眼底,就连一边的青楠,看见那佩后也是震惊不已,甚至忘了要回避。 一只不知来历的玉佩,从此与她的身世联系了起来。 而知道真相后的陈言康,对沈洛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吗?” “不想!” 她听到自己这样作答。 然而不管她想或不想,生世总还是要浮出水面的。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来头也忒大了些。 隆科多的侄女,佟佳的后人么?佟佳沈洛,这样的自己以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我的心意,你竟弃若敝屐?”——弘时这样问她。 “没有洛儿,我此生不能。”——杨铮这样答她。 金玉誓言,终是孽缘呵! 暂时无标题 “十四爷?皇上到了。” 领侍卫内大臣拉锡看着奉诏前来寿皇殿拜谒先皇梓宫的十四贝子胤祯毫无上前拜见皇上的意思不由出声以示提醒。未料十四贝子仍是不为所动,拉锡以为他没听见,索性轻轻推了推他。 “放肆!我是看不见怎地,你竟敢对我如此不敬!”胤祯突然向拉锡怒喝,复又向胤禛躬道:“皇兄!臣弟远从西宁返京却直到今日才得见皇阿玛,臣弟一时忘情是以才未察觉皇兄前来。拉锡他居然在皇阿玛灵前打断臣弟对皇阿玛的追思,惊扰皇阿玛圣闻。还请皇上将拉锡治罪!” 拉锡听得此言,顿时张口结舌。这十四贝子回京后一不见新皇,二不谒太后,直接质问礼部他该受何礼遇。皇上闻得此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乃发上谕令他往遵化。不想今日他仍是神情倨傲,自己好心提醒他,倒落个惊扰先帝的罪名。 拉锡内心暗道冤枉,人却已是跪了下来。让这么一顶帽子给扣上,再委屈也得低头领罪。 “臣一时忘形,以至先帝灵前失仪,请皇上治罪。” “拉锡殿前失仪,罚去半年俸禄。”胤禛强压心头怒火,话毕又道:“十四弟你在皇阿玛灵前呼喝,岂非同罪!拉锡作个臣子,还知道为失仪请罪,你这做皇阿玛儿子的却不知轻重了!” “臣弟领罚!” 胤祯咬了咬牙,低头沉声说道。 “罢了!看在十四弟你一心惦念着皇阿玛的孝心上,朕就不追究了。” “臣谢皇上恩典!” 这次,他已将皇兄改作皇上,而臣弟也变作臣了。 “开始释服礼吧。” ...... 谒见完毕后,礼部侍郎擦了擦汗,暗想今天总算过去了。这个差事,真真不好当! “十四弟!” 释服礼毕后,廉亲王放缓了脚步,待到低头沉吟的胤祯行至并肩时,向他出口唤道。 胤祯闻得,抬头便见一身丧服的八皇子站在身前。 胤祯似有许多话要说一般,但终只出口轻回一句道:“八哥!” 廉亲王胤禩点了点头,想问他今日何以如此鲁莽。末了却一挥手笑道:“自打你从西宁回京,我们都未能聚上一聚。一则你不在宫内,二来我又公务繁忙了些。不如今日去我府内,咱们尽情聊一聊罢。” 说话间,将十四贝子身后太监递过的大氅接过,递于胤祯。 “好!承八哥盛情。” 胤祯接过大氅,披在身上拢了,这才觉得去了些寒意。他眯眼看了看前面的众人,已是渐行渐远,哪里还看见自己四哥的影子。 于是两人一边言谈,一边行往廉亲王府。 胤祯一进得王府后园,便看见迎面前来的郭珞罗氏。 “八嫂!” “是十四弟啊!”郭珞罗氏笑道:“我真是好久没看见你了,前些时候还听王爷提起你呢。你们兄弟定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我就不掺合了。” 说毕,与廉亲王对望了一眼便去了别处。 胤祯感慨地看着她离去,与八哥相比,他真是无地自容呢。八哥与郭珞罗氏当真是情比金坚,看来八哥的确做到了他的誓言。 “十四弟,你今天如何这样鲁莽?”廉亲王终于问出了心头之疑虑。 “我怎地鲁莽了?那拉锡狗奴才对我推推搡搡,大是不恭,我怎么就不能请旨罚他?半年俸禄算什么,我看就该就地正法!” 提起方才之事,胤祯面色阴霾。但真正令他耿耿于怀的其实倒并不是内大臣拉锡,而是自己的低头认输。 廉亲王看着他愤愤的神色,自是明白他心中的想法。 “这拉锡也确是不知进退,众人都不出头他充什么好汉。像他这样急着向皇上表忠心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何必与这等人计较。这不是找气不是?”廉亲王半真半假的向十四贝子劝道:“我知道你心中愤懑,不过当着皇阿玛灵前就说道起来,实在是闹大了些。” 胤祯半阖着眼看着自己的蟒图补袍,暗暗冷笑。八哥你又如何明白我的心情呢?你们不过是从定数变成不定数而已,我却是从天上跌到泥潭了。 心中这般叹着,嘴里却答道:“我的确是小题大作了些。不过八哥你也看到了,我收到谕旨后立即将军印交给了纳尔素,赶赴回京。何曾有半丝怠慢?可回到京城后却又令我前往遵化,及至今日才得见皇阿玛。我如何不心焦?如何不着恼!” 胤祯说到后来,不由提高了声音。 “皇上此举的确略显苛刻,只是为人臣子,唯奉君命。” 廉亲王一副心生同情却又忠心圣意的样子,心内却暗想你急赴京城,不过也是想弄清事态何以急转直下的缘故而已,说白了,还是不相信竟是那人得了大位,想回来部署一二。现在却又拿着这些来博同情了。 “八哥,明人不说暗话。难道一个王爵就收买了你不成?你竟是要安安稳稳死心塌地的做你的总理事务王大臣?” 胤祯看着与他客气地打着太极的廉亲王,终于沉不住气了。难道他邀自己过府就为了说这些个? “既然十四弟与我坦诚相待,我也不能不爽快。那人虽是登了大宝,却是不能服众。别的不说,光是我廉亲王一脉的人,就让他如坐针毡。”廉亲王说完,顿了一顿笑道:“一个廉亲王的封衔,与总理事务王大臣的职权,若当真用这两样收买我,倒也不是赔本的买卖。”扫了一眼胤祯又复道:“只是,就算我甘心拜服,怕是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他能哄骗得了旁人,却糊弄不了我!” 胤祯听得,不免带了几分喜色。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廉亲王说时辰不早邀他去前厅用膳。 “十四弟请!” “八哥请!” 二人前后离开室内。 而在寿皇殿内发生的一切,却让慈宁宫里的太后乌雅氏愁眉不展。 她想不通为何一母所出的兄弟却有如此隔阂。 虽然她明知胤祯是绝不肯诚服于他的哥哥的,但她还是幻想着他们兄弟有化干戈为玉帛的一天。为了这个,她可以去求皇上,甚至可以放下身份去求佟家。 可是居然在今天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佟佳沈洛见过太后,太后吉祥。” 沈洛出声惊醒了沉思中的乌雅氏。 乌雅氏看见她前来,笑容立即在脸上漾了开来,倒把沈洛惊了一惊。虽说这几日太后对她一直颇为和蔼,可背后还是多少带着几分疏离冷淡的。现在沈洛一看她堆满了笑意的脸心里不免忐忑起来。上位者对你的态度一旦有如此转变,当事人就得当心这背后的深刻含义了。 “起来吧,怎么都来了几日了还这么多礼。”乌雅氏笑得越发可亲了。 沈洛口中谢过,七上八下的坐在了椅上。 “洛儿,前日里太后真是糊涂了,光想着问你中意不中意弘明他们兄弟,却忘记了在这辈份上你还高他们一截呢。” 乌雅氏状若悠闲的提及前两天欲为沈洛指婚之事,她那时刚说完就知道行不通了,皇帝既然有心扶植隆科多又怎么会让他与胤祯有牵连。可是现在她没得选择,眼见她是没本事劝得自己的儿子了,那要是唬住这丫头应声,她就有办法周全此事。就当是病急乱投医吧! 沈洛听了却是一惊,怎么又提起这事了呢。她不是自己也放弃了吗? “沈洛不知太后意思,沈洛素来少出府邸,只想在家多陪陪阿玛。” “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唉,生女儿好啊,贴心!”乌雅氏不无感叹的说,话毕又道:“瞧本宫真是老糊涂了,这又扯得不着边了。唉,洛儿啊,若是本宫有件心愿,但却只有你才能了却本宫这心事,你当怎么做呢?” 这分明是设圈套给人钻来了。 容不得沈洛再三思量,她只得应道:“沈洛自当在能力之内为太后解忧!这是沈洛的福份!” 乌雅氏装作没听见她话里藏话,悠悠地道:“本宫思量着把你指给那帮小子是委屈了,咱不说这辈份高低,就是心性模样儿他们兄弟里也寻不出一个出挑的能配得上你的。本宫看这样吧,洛儿你觉着十四贝子如何,他是本宫的肚子里掉出来的,本宫包管你嫁过去吃不了丁点亏儿。” 沈洛听得,犹如平地响了一个惊雷,怎么也没料到太后会提出这么个事,看她口气却不像是和自己商量的,而是就这么定下了。 “禀太后,按理说这该是沈洛的福份,沈洛要谢太后恩旨才是。只是沈洛听说十四贝子与福晋的感情素来要好,沈洛不想以后作个遭人怨的角儿。还请太后成全十四贝子和福晋的情份!” 十四贝子和完颜氏的感情到底怎么样,沈洛是不知道,但不管如何,先捧一捧再说吧。 “那完颜氏也是懂分寸的,既是本宫将你许给十四贝子,她断不会有半分其他想头,你就放心吧。不过你要是觉得侧福晋这名份委屈了你,那也不难,本宫降旨允你做十四的正福晋。只是要委屈你先过府,大婚却是要到先帝爷丧期过后才能举行。” 乌雅氏仍装糊涂,只当她是不满做偏室。 沈洛立马慌了手脚,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她哪里有推托的余地。 正瞠目结舌的时候,又听太后道:“若是洛儿没什么意见,那本宫就当你应了。本宫这就让他们拟旨!” “太后!太后!沈洛不敢高攀十四贝子,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沈洛已顾不了那么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若是待到旨意拟成,她还有什么指望。靠着雍正来救她吗?她不敢有那种奢望。他对太后避而不见,正是为了在这种时候避免冲突吧。只要能铲除异己,对他来说有什么不能放弃,他连太后的心情都可以不顾,那渺小如自己,白做一回柴灰又有何稀奇。而对于隆科多,牺牲一个女儿,也并非多严重的事。也许他会因此更得皇帝的赏识与器重呢。 “你这是抗旨么?” 乌雅氏冷冷地看着跪着的沈洛问道。 “沈洛不敢,太后要沈洛做什么沈洛都绝无怨言,只求太后不要将沈洛指给十四贝子。” 沈洛绝望地想,原来披着高贵身份地自己——佟佳沈洛居然是这样死的。 违抗圣旨的人固然都没有活头,但事实上在这个封建年代里,不遵太后的旨意也是同样的下场。 此时的沈洛已经失去了冷静与判断力,她说完了话便跪在地上等着太后的发落。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能比死亡更可怕呢?她好笑的想,为什么在嫁给十四贝子胤祯与抗旨之间,她会下意识的选择后者。明明知道在这个社会里人的生命是那么卑微,却还想尝试维护自己仅剩的自由。什么都可以放弃,惟独不能是感情和归宿是吗?好了,好了!死了,死了!什么都了了! 太后怒视着沈洛,看着她的表情从惊慌失措到绝望不已,然后又变成处之泰然。 连带地,她自己的心绪也静了下来。 杀了沈洛有用吗?只怕惹来佟家与皇帝的罅隙,徒劳无功不说,还白白凭添皇帝对胤祯的怒意。 明知道抵不过他们兄弟的决心,自己却还想试上一试。罢了,罢了,先帝且压他们不住,何况是我一个妇道人家。 “你走吧。今天的事是本宫异想天开了!” 太后语带哀戚,说完闭眼不再看沈洛。 沈洛惊讶于自己逃得一命,立时站起身来,她看着乌雅氏高高在上的僵硬的身影,莫名的湿了眼框。这便是母亲对儿子舍不去的执念和关怀吧!天下的母爱是相同的。 “沈洛,沈洛对不住太后!太后您保重吧!” 沈洛话毕,也不去看乌雅氏,径自离去。 一时间门里门外,都是泪洒满面的女人。 一个为了儿子,一个为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