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三九年》 ☆、1939年 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唯一引导着她的只有一个温和的光点 温娴的意识渐渐恢复,她开始觉得眼前温暖的明亮开始变得刺眼,她确信此时此刻的自己是一脸懵逼的。 手里的钢笔至少是六七十年前的老旧款式,宽大的笔尖上结满一层墨水垢,翠绿壳子的台灯照着泛黄的光源,笨重的大木桌上摆着一叠叠的草纸和实验作业。 温娴肯定认得出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她的,那么她也绝逼认得出不远处的小床上睡着的金发妹子也不是她的。 她蹑手蹑脚的开门出了房间,随即陷入昏暗绵长的走廊,就像那种世纪古堡一样,走廊的墙壁上悬挂着各种人像,穿着考究,衣饰繁复,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温娴对艺术毫无造诣,对欧洲历史基本一窍不通,这群人在她眼里,就是啥啥年代的某某人,知道他们应该很牛逼就对了。 她不敢再往前继续探索,而是马上返回自己醒来的那个房间,走动时带出来的风吹动着睡裙,温娴打了个小小的哆嗦。真实的触觉提醒她这可不是做梦。 于是温娴发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楼梯拐角的转盘电话,钟摆发出空荡的嘀嗒声,她跑回房间,重新看了一眼作业上标的日期,那墨水还带着反光的日期。觉得夜晚的风更凉了。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 哦。 一九三九。 哦。 倒不如干脆弄死我。 温娴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房间内搜索一切可用的信息的。 房间里有大钢琴,乐稿,上面标了一个名字,大概是读作“索菲亚”。还有一个徽章,温娴认出了本子上印的是波兰大学的标志,那么床上的女孩应该是在波兰大学学习音乐的学生了。 牛逼啊。 那我呢?我是谁?我在哪啊? 温娴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在走廊的画像下思考着,家中随处可见的乐器和音乐类书籍来看,自己现在应该寄宿在一个音乐世家,索菲亚的家很大,长长的走廊中还挂着祖辈身负勋爵的半身画像。温娴神志不清的在一张画像前驻足,灯光微明,廊中静谧祥和,忽然肩上摸上来一只手,轻柔的,缓慢的攀附上来,温娴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魂魄差点就跟着索菲亚她□□父一起去了。 一个女孩揉着头发,颇为关切: “你是不是想家人了?”索菲亚歪着头问她,有些自责的说道:“我真不该在晚上把家信这种东西拿给你看的。” 她说的是什么语?温娴觉得有那么点耳熟,比英语生硬的多,从“我”的发音上,她认出来了。 德语啊!这个学过!当年为了追星去德语系蹭了好久的课呢! “呃,并不是......”温娴摇摇头,她不是想家人,她在想自己特么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就好。”索菲亚放心的笑了,甜甜的说:“那快去睡觉吧,现在是十一点半。不然我妈妈发现了,又要讲道理:女孩子睡晚了,会长很多皱纹的!” “好。” 好……个卵啊!她在说德语啊!这是三九年的欧洲啊!这是要开始打二战了啊!救命啊!我好害怕啊! 温娴想哭,让我穿越回去吧,我论文还没写完呢,我还有好几套实验要做呢。 返回去睡觉时,她重新看了一眼日期,泪如泉涌。按常识判断,自己在波兰……是吧……德国在九月一日入侵波兰……是吧……现在是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半……是吧…… 她才被迫接受穿越到二战的残酷事实,紧接着被按在另一个血腥的事实中:她到了波兰闪击战的日子,距离波兰沦陷还剩五个小时三十分。 哦,呵呵。 她认为自己活不过两章。 这还睡妈逼啊!赶紧收拾东西跑吧! 温娴意识到自己过于暴躁,但她根本不能冷静下来,她坐在床上,甚至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双腿不发抖。温娴十分害怕,现在外面安静如常,和往常一样,和上个世纪的夜晚,和下个世纪的夜晚有着同样的月光,同样的灯火。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波兰边境早已陈兵百万,过不了多久,子弹和炮火,废墟和死亡,集中营和大屠杀,会全部施加在这个国家上,然后与东方燃烧的火热的战火一起,烧遍这个世界。 先管不上这些了,温娴跳下床,凭直觉来收拾自己的行李,索菲亚在一旁懵逼。 温娴把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全都带上了,一张摆在书架上的结业证明她也拿起来塞进行李箱。她只是好奇的看了看,发现这个原装温娴,是个学物理的,通过其他的材料也可以证明,这个华人女生并非一直专攻物理,是在学习了一年半的建筑学后转修物理的,年初才申请成功到波兰大学深造。因为性格外向,人缘好的不 行,才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和音乐学院的索菲亚成了最好的朋友,并在她家里蹭吃蹭住。简单来说,这就是个双商飙高的姑娘。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温娴很方,她想想自己来之前,是个化学系的研究生,正打算准备一路考下去,读硕读博,然后在研究室或者大学里蹲一辈子,从来交不上很多朋友,身边说得上话的只有两三个人,社交能力几乎全线崩溃。虽然是个理科生,但她是偏科严重的理科生。当年高三的时候化学老师冲她满脸微笑和欣慰的说:你这个化学成绩,闭着眼睛都能考上一本。物理老师说:你这个物理成绩,永远都考不上大学了。 当然那个时候她从来不担心挨物理老师的骂,因为化学老师总会帮忙劝架。 想的太远了,温娴不停的翻找着,装完了证件和现金,她就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逃战的经历也不是谁都有的,这不是去上学或者旅游。如果父母在就好了,妈妈会给她装好逃命路上需要的一切东西。温娴呆呆的坐在地上,她忽然发现自己连个跑路的计划都没有,而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 午时已过,每分每秒,都只能让她意识到这不是可悲的梦境,她真的穿越了,而且倒霉催的穿越到了二战时期的波兰。 可以的,这波真强。 “睡吧,娴。如果你想明天赶回德国,早上收拾行李也来得及,你父母会理解的。” 还有父母?在这个时代? 温娴一下就觉得安心许多,她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她是有家的。 但依旧无法入睡,她紧绷着身体和精神,等着这个家中的家长做出决定。这是温娴唯一还能做的,她总不能跑到主卧去,给寄宿家庭的主人背一段二战史啊。 温娴的希望一点一滴的流逝着,近三个小时的等待成为她活了二十余年来最煎熬的时段。她对这家人的反应力失望了,她亲眼看着分针指向历史上的定点,然后才是整座城市的苏醒。 她看看还在沉睡中的索菲亚,换好方便活动的衣服,眼下最恨的是自己的鞋柜里没有一双运动鞋。 飞机的呼啸声从头顶掠过,这家人才从睡梦中惊醒。女主人穿着拖鞋,仓促间提着两大桶饮用水过来砸门,用德语大吼道:“索菲亚,带着你的朋友去防空洞!听到了吗?快醒醒!带两件大衣,带上些手帕!”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这家人甚至都没穿好衣服,提前对此有所准备的温娴多带了毯 子和饼干,捞起还没睡醒的索菲亚往下冲。 “什么?妈妈……怎么?我的天啊……”索菲亚一直被拖到大客厅才完全清醒,她和女主人用波兰语交流着,温娴一句都听不懂。 索菲亚家中的防空洞在院子里,要穿过花园才能下去。女主人搀扶着一个老太太,索菲亚拉着温娴,这就是在这个家中唯一留着的人了。 站在外面才发现,实际上,这栋房子不是古堡,而是居民区中的一栋别墅,并不十分起眼,温娴之前有站在城堡中的错觉,主要还是因为她从来就没住过别墅…… 她已经能看到浓烟,能听到声音,这说明德军已经开始撕裂波兰边境的防线,正在向整个国家发动合围。 天要亮了,索菲亚嘟囔了一句:“该吃早饭了,妈妈。” “我们不能出去知道吗?至少现在不能。你听,这声音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如果爸爸来电话,我们接不到怎么办?”索菲亚的头倚在温娴的肩上,搞的她浑身僵硬。 “好孩子……”夫人缩了缩身体,说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我是在上大学的,音乐系的同学每天讨论的不仅仅是乐谱……不过我们会撑过去的不是吗?我们的骑兵和军队可是最英勇的男人。” 夫人没有说话,索菲亚吃下一块儿饼干,自豪的说道:“你看理查表哥和他的战友就知道了,波兰的骑兵部队是最棒的!” 夫人依旧没有说话,这边温娴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骑兵硬抗坦克,这是二战前线最惨烈的对战,这群英勇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的掉进钢铁洪流的绞肉机,这是一个国家的悲壮。 这是波兰的战争,这是世界的战争。 这也是温娴的战争。 ☆、身陷华沙 算了吧……来都来了,凑合过呗,不死就好。温娴安慰自己,假装镇定,她回想着寄宿家庭的家底,未来的生活似乎有些明朗。 自己还是有可能安全活到战后的。 紧接着远方传来一连串闷响,一战传下来的防空洞也恐惧地颤抖。温娴感觉自己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扇了一耳光。 沉默许久的声音终于又在空旷的防空洞响起:“我要喝茶。” “但是……好,好,我陪你去拿。” 夫人带下来的老太太要回去,执意要回去泡茶,夫人脸色煞白,温娴看得出,她的双手也在颤抖。 现在防空洞里只有索菲亚和温娴,以及二人面前桌子上的一盏油灯。气氛凝固了,四周悄无声息,这个宽敞的防空洞在日常被用作仓库使用,角落里堆着不少维修工具箱,铲子铁锹一类的园艺工具,也包括索菲亚儿时的玩具和启蒙书。 温娴很机灵的抽了一本词典和拼读书,索菲亚看到她的举动,并没有什么怀疑。 “我觉得妈妈太敏感了,我们没有必要躲下来的。不过可以理解,外祖父母和安妮阿姨就是死于大轰炸。”索菲亚主动开始聊天,倒像是在和温娴解释:“如果事情真的这么严重,舒伦贝格一家会来找我们的吧。” “舒伦贝格?” 索菲亚努力用德语交流,她把椅子往温娴身边拖动,说:“我跟你说过一次的呀,舒伦贝格先生和我爸爸是最好的朋友了。” 她边说着,边握住温娴的左手,温娴往后一躲。 “你在发抖啊!不要害怕,没事的。” 索菲亚几乎就要赌咒发誓了,她那张信誓旦旦的脸,让温娴觉得,真是无知者无畏。 温娴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是在防空洞中度过的,夫人在一天的平静过后,终于战战兢兢的领着她们钻了出来,回到家里准备晚餐。 主要还是那个固执却面善的老太太在厨房忙活。桑尼婶婶是索菲亚家的表亲,膝下无儿无女,一个人空守大房子,晚辈也不放心,索性便接来和她们一起生活。 她真不习惯就这么突然和一家子波兰人共进晚餐,显然,温娴没有波兰语技能加点,所以她们的聊天内容她基本听不懂。 但要装作能听懂,这个基本要靠眼神伪装,温娴上了这么多年数学课,根本不在话下。 战争已经开始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温娴每晚都在噩 梦中度过,即使广播中不断传来各种消息,温娴也不像其他人那么乐观。 这比等死还难受。温娴用汤匙戳着盘中的肉块,旁若无人地发呆。 同样是睡一觉,美国队长睡了七十来年,醒了,二战结束了,同盟国打赢了,世界和平了。 温娴也睡了七十来年……算了,不说了。 “你吃饱了吗?娴?”夫人为照顾她,坚持和她用德语对话。 “嗯,谢谢。” “递一下盐,谢谢。”桑尼婶婶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戴上,在手边的小本子上划拉些什么数字:“茶叶和糖都不够了,索菲亚,明天你上完课和娴一起买回来。” “明天她们不去学校。”夫人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直到轰炸结束,我们把德国人打回去之前,她们都不需要去学校了。广播里不是说吗,现在局势相当危险。” “对我来说没有茶更危险。我去买,我这个年纪死于轰炸,还算个痛快。” 夫人没反驳,只是给了一个妥协而无奈的白眼儿。第二天桑尼平安地推着小平板车回家,她不止买回来茶叶,还有肉类和面包。店铺老板的儿子亲自给这个健康的老太太送了回来。 温娴在窗户后面看他们轻松的聊天,只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 装甲部队打到你们家门口了啊!你们怎么就这么自信啊! 温娴害怕到浑身冷汗,她每天都在精神紧张中度过,一想到以前看到的纪录片和电影中的场景,她都很想回家找妈妈。 说到回家,温娴忽然想起来还有家信这码事儿,抽屉里用皮筋绑了一沓信件,最上面的就是上个月刚发来的。 父亲的字体,和温娴远在二十一世纪的父亲一样,苍劲有力,字字清晰。 吾女亲启: 这是第九封信,前八封你都没有回信,我不确定你是否收到,本不准备再寄。你母亲却说,再寄一封,咱姑娘不会那么狠心,会回信的。 从你离家念书至今,也过了五六年,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到现在你依旧是个孩子。这么早放你出去闯荡,想来还是我们做父母的没耐心,你祖父在来信中劝我,要好好和你沟通,父母和孩子之间不会有天大的仇恨。因此我和你妈,还有阿甯都盼着你回来,如果学业繁忙,寄一封信或者一张照片也好。 我从你同学处问到了你的地址,看起来你过得不错,我很放心,你 是个独立聪明的孩子,我很骄傲。就连阿甯,也常在学校里炫耀,他有个在波兰读书的姐姐,姐姐以后是要当科学家的。这样就愈发证明我最初的决定是个错误,为此引发我们的数次争吵更加毫无意义,但其实想想,如果这是你和我们发生矛盾的唯一根源,事情倒好解决,有太多父母希望du裁子女的未来,只要相互退让理解,不至于到亲情淡漠的地步。 我们的矛盾严肃的多,而你也知道,在这点上我是绝不可以退让的。现在让我讲明白,不管你未来是否回家,我都不允许你在家里用刀叉吃饭,不允许你在家里说除中文之外的语言,不允许你在外面说你是德国人。 你是中国人,你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你婴孩时期是吃着母乳和黑土地上收割的稻米活下来的,我还记得你母亲煮好的米糊,你能吃下半碗,然后挥舞刚从喜鹊牡丹包被里解放出来的小手;我还记得老家修缮了三四次的砖瓦院子,和屋后院子里我种的菜,你母亲栽的花;我还记得东北大片的森林,农田,河流,窑矿,那就是咱们的家,咱们的根在中国,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就算她现在倍受蹂【】躏,贫弱不堪,那也不是你背弃她的理由。 咱们没有资格背弃养育了我们世代的土地。我但求你和阿甯还能记得自己是中国人,还有中国人的血肉和脊梁。一个人要是忘了根本,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个轻浮躁动的浑人。你母亲让我在信中不要说这些,她认为你还小,不懂这些,我却认为你足够大,也足够知道我在讲什么,毕竟你聪明到不足十岁就会在家用法语说混账话了,还以为我和你母亲听不懂得。那天你和阿甯一起哭,全然不认为是你自己的错误,还顽固的冲我大喊,叫我干脆打死你。 我打你是为了让你记住,你的头发和双眼到底是什么颜色,不能让中国人的外表成为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 你到我的年龄,就会懂我的苦心。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求你和阿甯前途远大,只要为人不忘本,平安健康就好。 如果你尚不肯原谅我,就当作是给你母亲一点慰藉,回一封信,也给阿甯一封。 父亲 温洺君 温娴又将前八封信全看了一边,大致把前情了解了一下,就目前来看,温娴家里的矛盾不算很大,主要集中在她身上。信中提到了两代人对温娴未来出路的分歧,父母是开明的,没有在她高中毕业后就让她随便找份文书工作,然后收拾收拾嫁人,但这样更引发了分歧,爸爸想让她继承父业学经济 ,妈妈认为女孩子应该学师范,弟弟觉得姐姐揍他的时候手劲这么大,学医生更合适。 于是温娴选择滚蛋,人生都规划好了,在波兰读五年,就申请去美国深造,然后留在那,或者去法国。而当年就在她偷偷出走时,她弟弟又给她谋划了一条出路,他说,姐,你去拧钢筋吧。 嗯……还是很和谐的一家人。 至于前温娴的行为,多半还是出于和父母作对的叛逆心理,青少年嘛,有时候明白自己做的是不对的,可就是不想和父母妥协,玩的越过火,越觉得刺激。 温娴的逃学行为似乎遭到了学校的注意,几天后,一个黑发女孩登门拜访,青蓝色纱巾和头发一起编成麻花辫,紧贴在后颈。 “娴!你和索菲亚还要不要上课啦?” “外面比较危险。”温娴坚定地回答:“我们想再观望几天。”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狂魔上线。。。 ☆、发动空袭 这个女孩主要是来索要实验室的钥匙。 “我可不想去找看管实验室的那个女人,每次跟她拿钥匙我都会被异常尖锐的嗓音训斥一顿,我想早晚我们两个得打起来。” 温娴不知道实验室的钥匙是哪个,便装作整理书本的样子在一直忙活,让那个女学生自己去桌子上拿。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现在是一名合格合法的建筑师了!还有凯伦,他来信说索邦大学已经接受了他的申请。对了,组长还要我来顺便问问你,你要不要报名建筑师资格考试?” “可我是物理……” “别再跟我提这个。只为了和你爸爸置气转了专业,可不是明智的选择。以你的成绩在物理系,真的很吃力。你的出路在咱们建筑界,还记得吗,你说我们要设计出全欧洲最时尚的机场和剧院。” 温娴忽然有一种莫大的宽慰,之前在学术上的挫败感消失了。随后一想自己和人家的理想差别这么大…… 女孩儿还在翻找,索菲亚托着刚出炉的蛋糕闯进来,熟络地招呼道:“邦妮!快来尝尝看,我在里面加了葡萄蓝莓酱!” “好吧,真可惜我马上就要回到学校去。” 真可惜她们竟还未对形势剧变做出反应。温娴双手抱在胸前,收音机里传来婉转的歌声,与此同时,德军破开波军防线后,正在以每天近六十公里的速度推进、合围。 用不了多久,德军便将直取首都华沙,完成战争史上一次出色且成功的闪击战。温娴时刻准备着逃命,她不想成为后世教科书中的伤亡数字之一。 但具体什么时候跑,怎么个跑法,还是得等一家之主做决定,她决定等到明天,和夫人谈谈,如果谈不下来结果,温娴就只能自己回家找妈妈了。 结果当天晚上,德军兵临城下,华沙已经被包围,波军还没有撤退,收音机里是誓死抵抗的保证。这下温娴想起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大轰炸。 事实上在此之前,波军统帅就像是个带小孙子的奶奶一样,把主力部队这块儿肥肉不遗余力地往德军嘴里送。而索菲亚在外面听到消息说,波兰政府和统帅部昨天就已经流亡罗马尼亚去了。 “妈妈……”索菲亚带着哭腔说:“理查表哥是不是阵亡了?” “不会!不会!理查没有阵亡,华沙也不会投降!”桑迪婶婶脸色通红,怒气冲冲:“想让我们屈服吗?做梦吧!那 些德国佬敢进来,我会挨个儿给他们打回去!” 桑迪就是典型的不会安慰人,夫人又从来不会回答桑迪婶婶的言论,翻个白眼是最大的反应了。 窝在沙发里满脸绝望的温娴终于知道了多读书的重要性,如果她能熟知历史精确到小时的地步,现在早就和这个时代的家人呆在一起了。 “我们离开华沙吧,我们去郊外的房子。”索菲亚摸着眼泪提出了建议。此刻夫人智商在线是非常幸运的事。 “郊外?早就是敌人的地盘了。不要怕。”夫人面色雪白,手掌满是冷汗,她比索菲亚更加恐惧。 可在华沙坐等也不是好办法,二战初始,意气风发的德军憋着一股劲往波兰发泄,这场人祸简直是惨绝人寰。正因为温娴知道后果,夫人更是战争的深刻受害者,因而家中最害怕的其实是这两个人。 她二话不说返回房间继续往行李箱里装东西,但直到第二日中午,夫人也没有任何举动,该吃饭的吃饭,该喝茶的喝茶。 德军给了华沙十二小时内投降的期限,温娴没有听到任何波兰军方的投降书,或者旗帜,她只看到年轻的小伙子们一个接一个从家里走出来,加入游击队伍里。 波军和华沙平民一样被围困城内,他们只有拼死相博。 波兰已经在层层包围之中,在没有炮击之前,索菲亚一家还能比较安稳地在家中躲着。日夜的战斗声从未断绝,那些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了。有更加雪上加霜的消息传来,苏军正在越过波兰东部边境,向西推进。 “娴,我明天就要去学校看看。我等不及了,我得听听老师们怎么说,你跟我一起去吗?” “今天二十五号了。”温娴盯着日历回忆,她到底还是想不起来华沙是在什么时候遭到炮击的。 “跟我一起去吧,妈妈不会允许我一个人去的。” “好。但是别对此抱有太大希望。” 索菲亚嘴上答应,但温娴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离开华沙,可夫人一直按兵不动,索菲亚心里着急。今天,炮击声已经听得非常清晰了,温娴半张双眼,模模糊糊地看着升起红烟的天空。 有时候她还是很庆幸,自己当年看了不少穿越作品,因而这种事降临在自己身上,虽然不可思议,但还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不要脸的说,最初醒来时,她还有点小兴奋。直到她发现自己穿越到什么年代。 人家穿越是去谈恋爱的 ,打天下的,养后宫的。 温娴想,我是来解锁各种死法的吧。 第二天,她准备和索菲亚去学校的时候才发现好像被卖了。索菲亚这个小姑娘压根儿就没跟夫人说这件事,而是拉着温娴偷偷跑了,她俩要是真死了,也能互相有个垫背的。 “我去练习室找我的导师。你去412教室看看,我记得今天是你们班里的制图课?” “嗯,对。”温娴装的特别像,说的跟自己真知道一样。 “你快去问问你那几个德国同学,说不定你们能一起找机会回国!快去啊,一会儿下课了!” 好嘞! 温娴看见了希望之火,就在自己眼前燃烧。她踩着下课铃赶到412,发现一片惊喜的表情。 坐在桌子上的青年见到温娴走进来,立刻跳了下来,在同学中第一个冲到她面前,温娴吓得后退三步。 “你回来上课了吗?你转回建筑系了吗?”男生兴奋的脸色潮红,他极力的保持镇定,眼中的闪亮出卖了他对此的极度期待。 温娴有点懵逼,她的波兰语还没好到能解释这一切,对男生的话也没听太明白。但她听明白了身后其他同学的起哄。 “哦哟――约瑟,矜持啊,矜持。”收拾书本的一个女生给了温娴一个眼色,让她自行理会。又给了男生一个眼色,让他按耐一下。 “我只是……只是想提醒,资格考试要马上报名了……”男生悄悄扫视温娴,便把身子侧过去,从书夹中抽出一张文件塞进她手里。 “你赶紧看看吧,考试在明年……” 巨大刺耳的轰鸣声覆盖了他接下来的介绍,学生们惊慌起来,同时也好奇的往窗外观望,幸而有几个学生率先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空军!是德国人的空袭来了!” 轰炸机队列整齐,成排掠过城市上空,之前的炮击一直只针对城外,今天战火终于烧到了华沙城内。 战机的阴影投射在华沙的土地上,学生们一窝蜂冲出教室,还有数人往桌子下钻,学校中充满了慌不择路的尖叫声。 温娴准备去找索菲亚,没跑出两步就被人抓住胳膊,约瑟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楼下拖。 “去防空洞吗?有防空洞吗?” “有地下室。”约瑟一边跑,一边用不标准的德语回答。 “地下……啊?!” “防空洞在另一边,我们……” 对话只能断断续续地进行,密集的炮弹在城市中肆无忌惮地狂轰滥炸,打击目标不止局限于公共机构,还包括大片居民区。爆炸带来的冲击让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教学楼在坚持了几轮后开始摇晃,约瑟怀里抱着的书籍和图纸散落在地,他慌忙蹲下去拾捡。 卧槽都什么时候了啊! 温娴要崩溃了,她提着男生后颈的衣领,也不管这样有多大可能把人家给勒死。 “快走!你想被埋在下面吗?!” 男生被她拖的一路踉跄,最后几级楼梯是横着滚下来的。 温娴也站不稳,斯图卡俯冲轰炸机带来的极大威力和轰鸣声具有同样杀伤力,她双耳中有鼓涨的痛感,一直蔓延到咽喉。 一片混乱啊。温娴想在这种情况下找到索菲亚的难度,不亚于游戏里的疯人院难度。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穿越过来还是有好处的,温娴那双高达五百度近视的双眼被彻底治愈,以前戴着隐形眼睛才有的待遇现在时时刻刻都能享受。 无痛无创治疗,秒杀一切手术和药物。 温娴还真有点想念她那副眼镜,轻盈有弹性,还是黑框的,能续命呢。 不是……又他妈想远了。 ☆、出逃 索菲亚一直都是音乐学院运动界的总扛把子,温娴能成功找到她不是因为自己视力好,而是只有索菲亚拨开人群逆向跑来。 被索菲亚拉着跑那就是另一种场面了,为了能跟上她的脚步,温娴差点死于心律失常。 波兰大学是她上辈子在实验室跟老板耗到吐血也可能触及不到的高度。能到更知名的学府里参观学习曾是温娴梦寐以求的机会,现在她就身在校园里,跟着人群一起逃命。学校里的老师嘶吼到破音,拼命带领学生就近寻找地下室或者其他一切能临时避难的地方。约瑟和几名同学将沿路找到的同班同学护送到一个地下酒吧,平时上课时间冷清的学生酒吧内挤满了人。 密集嘈杂的人群将阴凉的地下室温提高,索菲亚和温娴挤在角落,不动声响。战机洒下的炸弹接连爆炸,有时是连续一分钟的震动,这炫耀式的攻击让学生们的情绪濒临崩溃。 温娴前面的棕发男生在低声祈祷,每次外面平静的留白都会让他充满希冀地抬起头,紧接着下一轮轰炸便会骤然而至。 四周的哭声越来越大,温娴站累了,背靠墙面渐渐滑坐在地上,店主安慰学生们,说这普通的地下室经过了特殊加固,在开酒吧之前,一直都是物化工学生们做爆破实验的最佳场所。 温娴毫无信心,实验的威力也能堪比斯图卡吗? 她刚想抱住坚强的自己,意外发生了,酒吧天花板与承重墙连接处的水泥漱漱落下,被震裂的水泥块儿紧随其后。两枚炸弹落在附近街区,于是数根钢筋从墙里支出来,狰狞地暴露着。 学生们快没有力气尖叫了,他们面面相觑,索菲亚耸耸肩:“你看……店主没说谎啊……” 温娴斜视着她,并没有给她一个期待的赞同。学生们各自找地方靠着,坐着,索菲亚倚在温娴腿上,地下室内只能听见或大或小的爆炸声。每次震动,温娴都会抖一下,从脊椎到头顶都在发凉。 索菲亚坐直身体,温柔的笑着:“别怕,我给你唱谱子听。” “事实上,我们这里有架钢琴。”店主提醒道,引来难得的笑声。 “是吗?我以为那是个摆设。”约瑟说道。 索菲亚心痒难耐地奔过去,也不顾衣服上沾染的灰尘,随便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钢琴前,她简短的试了几个音。 乐声平和轻快,温娴从来不懂欣赏艺术,但她现在却被深深打动。外面的轰炸似乎永不疲乏,地下 室里的乐声隐隐流淌,那乐曲犹如春天万物生长,赐给学生们贵重的宽慰。 “是波兰舞曲啊。”约瑟眨着淡棕色的双眼,小心地贴近温娴,轻声道:“不知道是否有这个荣幸与小姐共舞?” 撩人也不能挑这个时候啊……纵使温娴恋爱经验为零,也觉得这个不是个撩妹的地方…… 温娴冲他傻乐几声,敷衍过去。 碎石和墙灰经过索菲亚身边落在地上,她像是没有情绪的机器人,一曲完毕,她马上换了下一首,多年练琴带来的肌肉记忆让她暂时忘却了战争的可怕。 轰炸持续了一个下午,索菲亚弹到最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国难当头,她实在不能再保持镇定了。 “我想回家!天呐……我妈妈……”一个坐在温娴不远处的女学生哭出声,随机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腕,把悲痛残忍地憋在喉咙里。天色渐暗,空袭活动暂告段落,这个保护了数十名学生的地下酒吧也几乎支撑不住了。 “回家,我们回家。”索菲亚率先站起来,揉揉麻痹的双腿,在一群犹豫不决的学生中第一个走出去,随后是温娴,二人一头扎入呛人的月色。 温娴是看过纪录片的,然而当这一切以3d立体全息的方式呈现在她眼前,她还是接受不能,恍惚间她还以为这是恐怖分子治下的伊拉克。 她看着遍地疮痍,彻底意识到,华沙副本已经开启了,还是地狱模式的。 什么时候开珍珠港副本来着? “妈妈会骂死我的……”索菲亚对遍地断壁残垣视而不见,抹着眼泪一路跑回家,这足足用了她们四十五分钟。 那一列小别墅在空袭中幸存下来,索菲亚战战兢兢的摸进家门,那个担忧的样子,连温娴都捏了一把汗。 夫人在客厅等着,头发散乱,面色憔悴不已。 “索菲……” 她叫着索菲亚的名字,只有失而复得的幸福。 温娴还没等着喘口气,家门闯进另一波人。只有两个,似乎是对母女,女孩只有几岁的样子。 “舒伦贝格夫人?” 温娴听这个姓氏倒是很耳熟……貌似索菲亚说过,如果真的出事,舒伦贝格一家会来一起商量的。 那看来是出大事了。 “我对此非常悲观。”舒伦贝格夫人双手手指搅在一起,不安的打着节拍。 “我们要离开这里,这个决定非常仓促。” 夫人用热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泪水,问道:“离开?去哪?” “先去德国。” “什么?”夫人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疯了吗?你们要怎么离开华沙?郊外都已经被包围了!” “我们开车离开,德国边境那边,我丈夫已经打点好一切,到德国之后,会有人帮我们登上去法国的火车。至于这边……” “这不可能。”夫人吸动鼻子,打断舒伦贝格夫人的话:“你们是怎么开车到这里来的?” “我家司机,他在上次战争中就是负责运送物资的。还有我的邻居,他们和我们两个一起走,卡车里还有位置。快拿上重要的东西跟我走,不然来不及了,我们真应该早就离开的!” “我丈夫还没有消息。” “你丈夫?”舒伦贝格提到这个人,满脸不屑和鄙夷:“他就是一个胆小鬼!真正的丈夫应该勇于站出来,如果是误会就该澄清,如果是事实就应该承担,把妻女留下来又算什么!”舒伦贝格焦急的数落着:“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聊这些破事,我要你马上带着你的家人和行李,跟我一起离开。那些德国人现在敢轰炸首都,谁知道之后还敢做什么。” 温娴本来负责站在旁边看热闹,结果舒伦贝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磕磕巴巴的德语问她:“你是德国人,对吗?是德国国籍吧?” “你想不想回家?也许通过边境的时候我们需要你,你帮我们的忙,我送你回德国。” 温娴的德语水平是有限的,是非常有限的,就算是标准高地德语,一旦讲的稍微快点儿她就听不懂了,听人说话基本靠空耳。 更别提面前这个贵妇的德语还带着口音,她艰难的从中辨认出了两个词:离开,回家。 她点头道:“我想回家。不过你怎么保证我们可以平安过关?如果遇到军队,他们不会盘问的,会直接杀了我们。” “不会,不会。”她连连发誓保证,所有事情都准备好了。 “给我十分钟,索菲亚,去通知桑尼,然后马上去收拾你的东西。娴……” “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我来帮你。”温娴跟着夫人跑上楼,帮着将大行李箱搬下来。夫人咬着嘴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将行李搬上卡车,不做丝毫停留立刻开车走人。相比较对未来难以预知的惧怕 ,温娴更多的是激动,按舒伦贝格的意思,这回开车的是个老司机,车技肯定没有问题。 和她们一起走的还有三个男人,从舒伦贝格对他们的态度上看,三人像是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身上没什么行李,只带了证件,烟,几件衣服和毛毯。 卡车向西行驶,一路颠簸,晃晃悠悠的直到凌晨才开出城区,司机在此处停了车,摊开地图仔细研究着。九月底的清晨有些料峭,呼吸间已经出现哈气,四周一片静谧,想必德国军队也还没睡醒。 他们最好没睡醒…… 温娴坐在最靠外的位置,透过防水布暗中观察,外面是平野,几百米外就是树林。如果能成功离开华沙,接下来也不可能像平常一样通过国境,或许之后他们只能通过徒步偷渡出境。 司机走远些预估地形,返回坐好,吸了一支烟,才缓缓启动卡车。 温娴把行李箱抱在膝上,这样她可以垫着头稍微睡一会儿,重要证件和现金都贴身放好,她才能安心睡觉。 舒伦贝格夫人有点提防那三个男人,将她们自己和索菲亚一家的行李都收在腿后,那三个人将目光收回,各自低头盯着自己脚下。 “等会儿经过农庄,就会平稳很多了”司机向几个人说道:“如果……是说真的不幸遇到那些德国佬,我可不会说德语,你们祈祷上帝吧。” 温娴本来只想睡五分钟,在梦中像是度过了五年般漫长,不知道是什么将她惊醒,温娴脖子后的冷汗顺流而下。 “卧槽!” 一时间卡车内的人都在暗暗叫骂,除了舒伦贝格家的小女孩,她的年龄只允许她发出最凄厉惊恐的哭喊。 炮击和空袭在这个宁静的早晨同时发动,一枚炮弹误落在郊区,与卡车不过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冲击力将卡车掀翻,相对较大的地势起伏又把它抛上落下。温娴头一个被甩出来,滚出几十米远,行李箱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最后温娴松手让那个箱子自己翻滚,完全是因为快要被棱角硌死了。 晕,不仅晕,还疼,浑身上下都无法动弹,眼前也是模糊的一片,她只能通过轮廓辨认出散落一地的衣物和照片,以及搅拌机一样的卡车。 最终卡车四脚朝天地停了下来,三个男人争先恐后的爬出来,全然不顾他们身后三个女性的求助声,他们去驾驶室内拍着窗户,司机没有反应。 轰炸机和炮击震耳发聩的迫近,抬头可见华沙城中火光 四起,温娴真想躺在地上装死躲过这一遭。在远处的爆炸声中,车内哭喊细小不可闻,温娴咬紧牙关用力撑起身体,她欣慰的发现自己还有力气移动,她滚出太远了,要爬回去救人还要耽误十分钟,她本想着那三个男人会先帮忙救人。 下一刻她的心凉了,他们原地站了一会儿,四处张望后哄抢了散落地上的行李,女式衣服免遭灾祸,但现金,证券,所有能兑现的东西全部被他们卷走,温娴亲眼看着这三个浑身血污的男人跑进树林,沿着溪水一路慌忙逃窜。 ☆、二杀 司机强撑了一会儿,最终因为内出血加上卡在座位里,活生生的被血呛到窒息而死。 “可以走吗?伤的严不严重?”温娴扯着嗓子大喊,夫人和索菲亚一起爬出来,二人迷茫的看着四周,直到看见温娴把舒伦贝格家的孩子抱出来后,才意识到刚刚的意外。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几个人咳嗽猛烈,索菲亚酝酿许久,忽然冲到旁边呕吐不止,舒伦贝格见到行李中值钱的东西被抢夺一空,凝固在原地,她的女儿哭着扯扯衣角。 这偏僻的郊区由于温娴一行人的出现显的混乱不已。 温娴没功夫去检查自己的损失,桑尼还在里面。 “桑尼婶婶!醒醒啊!”索菲亚两只手不停地拍击金属车板,车子与斜坡卡出的空间足够一人挤出来,即使里面的人伤势严重不能动,也应该给出回应。 但什么都没有,索菲亚干脆从缝隙间钻进去,拼命摇动桑尼婶婶的躯体。 “你看到了什么?” “桑尼婶婶在流血,浑身都是血。”索菲亚脸色苍白地爬出来,像是收到极大惊吓:“她没有呼吸了,我摸不到她的呼吸了呜呜呜呜呜……” “得把她弄出来。”夫人妄图将卡车后板扳开,但始终有一角插在土地里,无法完全打开,她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修剪整齐的指甲断在车厢边缘的工字形凹槽里。 “够了!够了!我们不能浪费时间!”舒伦贝格亲自爬进去检查,确定桑尼再没有了生命特征。 温娴无法置信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不过十几分钟之间,两条人命……两条啊…… “我们得离开。” 夫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失去亲人的悲痛也让她失去斗志。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舒伦贝格在司机身旁翻出来地图,上面的路线已经用铅笔涂画过了,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对夫人说:“这边有农庄,夏天度假时我才路过。” “夏天时波兰没有德国军队。”夫人用袖子蹭开糊在眼角的血液,不以为然的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回去。” “回去?!你疯了!刚发生的这一切你都忘记了是吗?” “是啊,看看吧,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我们甚至还没有走出波兰就已经死了两个人,我们的钱被抢走了,除了回去还有别的选择?” “回不去的!回不去的!我们的家已经毁了 ,华沙没有家!”舒伦贝格气急败坏的指着华沙城的方向,它的上空遍布画着铁十字的战机。 “我只想活下去!能活过今天就好!”夫人怒从悲中来,她朝舒伦贝格大喊起来,索菲亚有些茫然的抓紧温娴。 舒伦贝格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她深呼吸后说道:“我不要只活在今天,我要活到我女儿出嫁的那天,我还要活到我老眼昏花的那天,然后我才能安心闭上眼睛。这样,我们先找个落脚点歇歇,然后好好计划,我会努力联系我丈夫,行吗?” “桑尼婶婶和司机又怎么办?你让他们曝尸荒野吗?” “我不会那么做的!”舒伦贝格强忍眼泪做出决定:“我们只能去求助。我们用毯子盖住他们,这样不会引来什么动物吧。很抱歉……真的。” “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华沙……” “你愿意活在德国人的战争下吗?你愿意活在心惊肉跳之下吗?你愿意?我保证他们会安排,相信我好不好?” 夫人用手帕擤干净鼻涕,轻轻点头,舒伦贝格牵过女儿,走在最前面带路。在她们争执期间,温娴和索菲亚已经将行李塞回箱子,小姑娘也拖着自己的书包,吃力地赶路。 温娴不知道他们这个地图的比例尺是怎么换算的,也不知道波兰计量单位和日后通用国际计量单位又是怎么换算的,她跟在最后走的毫无目的性,心里也没数。 没人会把这次行程当做远足对待,除了舒伦贝格家的小女孩儿,她对桑尼婶婶和司机都不熟,只是觉得少了两个陌生人而已。 “妈妈,咱们要去哪?” “去……找人帮忙。” “为什么找人帮忙?” “不要问了。”舒伦贝格埋头赶路,温娴走到双腿发麻,与此同时还要忍受来自轰炸的压力。她很佩服那个小女孩,竟然一声没哭,走到下午,她也只是靠在舒伦贝格肩头睡了一觉,连饿都没喊。 温娴是最不喜欢孩子的,走之前还怕女孩这么小的年龄会是个麻烦,但这一路跟来,她只觉得这个女孩懂事的让人心疼。似乎她比温娴更能适应战争带来的颠沛流离,似乎她天生就能适应命运无常的苦难。 大火冲开了黄昏的暗淡,现在温娴手里要是有个单反,拍下华沙的夜景传到后世立马能拿普利策奖。 “看,那边有一户人家!德国人还没有包围到这里来呢!”索菲亚指着前方,她想到了什么,忽然 无比开心。 “早晚的事。”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我去看看有没有人。” 温娴已经一屁股坐地上了,这家如果没人,她就坐在人家门口歇半个小时。 不行了不行了……真走不动了。 门口一阵悉悉索索,但没人开门,夫人用波兰语喊道:“我们是从华沙来的,请帮帮忙好吗?这里还有孩子!” 终于,一个从身影上看去挺健壮的男人从木门后出来,他一开口,温娴才听出来这个男人起码有五十多岁了。 “你们是怎么出来的?我的天啊。”女声从男人身后穿出来,她抱过熟睡的女孩儿,轻声细语道:“进来吧,都是女人吗?” “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的朋友,她们都是波兰大学的学生,我们不是坏人。”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进来喝些水,慢慢告诉我们。” “让我的孩子先休息一下好吗?她们实在太累了。”夫人请求着,女主人把女孩儿抱到主卧室,然后勉为其难的表示:“我们只有两个房间,还有个阁楼。不过我儿子还是个男孩儿的时候,常在夏夜去住。床和柜子还在,你们一定会带厚衣服的吧?” “当然,无论如何先让这两个女孩儿安静地睡一晚,她们够累了。”夫人转过来亲了亲索菲亚的额头道:“亲爱的,晚安。” “娴,你今天非常勇敢,快和索菲去休息吧。” “那三个男人拿走了……”温娴对夫人说:“我没能拦住……其实我……” “不是你的错,孩子。”舒伦贝格冷冷地说道:“他们触犯了法律和戒律,无论是宪法还是创物主都不会原谅他们的。” 房主夫妇又给她和索菲亚带来了煎饼和水,甚至还有糖浆。然而温娴现在就想吃着咸菜啃馒头,最好还有一锅西红柿鸡蛋汤。 阁楼的小窗子是打开的,今晚很晴朗。温娴裹在地毯里吹风,天际线火红与橙黄的光交织在一起,炮弹的闷响不时传来。温娴压根睡不着,能在这地方睡着的人心得多大。 闲着也是闲着,她得好好计划一下了,在这个语言不怎么通,习俗更不怎么通的欧洲国家,存活机率直逼红线。即使能到德国,可那就是往狼窝里送,从长远考虑,最好的路线是去美国,瑞士距离更近,但像自己这种屌丝可能会因为找不到工作而饿死,而且语言沟通依旧是问题。英国?算了,战时的英国也够人受的,另外,那 地方是发际线杀手。 或者回中国,这个就比较难了,但也许找到什么华人团体的话,可能会得到帮助。 不然就偷渡到苏联,徒步西伯利亚,穿越国境线 ,跨过山,跨过河,跨过大森林,到东北,回家。不能从西藏蒙古那边进,被卖做农奴可咋办…… 想了半天,温娴觉得每一条选择实行起来都异常困难。最后她做了大致的时间划分,还是先去美国更合适,如果能活到新世纪,就带着一把老骨头回中国找个医院等死吧。 这个计划的时间跨度不小,温娴决定一步一步来,但没想到第一步就非常艰难。 由于一天的跋涉,小腿抽筋了。 我日。 索菲亚睡得很快,温娴在这个艰苦的日子里失眠了,在受到如此大的冲击后,她的精神异常兴奋,于是几个小时后,温娴第一个察觉到了异常。 像是什么东西碾压着土地前进,摩托车、卡车引擎的声音逐渐逼近。华沙的轰炸在一小时前就停止了,因此这些令人不安的声音在夜中便最为突兀。 如果这些声音划过去也就算了,然而并没有,刺眼的前灯熄灭了,引擎声在达到最大的时候也停止了。 温娴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落满尘埃的望远镜,小孩子玩的东西。她趴在窗户上看了看。 啥都看不到。她站在原地紧张等待,等她看清了……恨不得希望自己原地暴毙。 ☆、沦陷 楼下,夫人和舒伦贝格还在向房主夫妇询问周边的情况,她们需要找到可以联系华沙城内的电话。轻声细语的谈话被一阵砸门强行打断。 敲门者很用力,但却十分缓慢,好像刻意想展示自己的彬彬有礼。男主人防备地打开门,四个德国人涌进来,连一句请示的话都没问。 这一切就发生在温娴脚下,她透过阁楼的窗户,看着数不清的德军在这里散开,扎营,搬运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吵闹的混乱在几分钟后停下,然而从楼下传来的说话声吵醒了熟睡中的索菲亚。 “怎么了?我刚才听到车开过来了,我们要走了吗?” “不是……内个……咳,德国人来了。” “什么?!”索菲亚跳下床,抓起温娴留在床上的外套就要往外冲。 “等等!你干嘛!”温娴算是吓得不轻,这姑娘累疯了吧。 “妈妈还在下面,我不能丢下她!”索菲亚甩开温娴,爬下梯子,才到二楼便急切的呼唤着:“妈妈!你没事吧?” 温娴也很绝望,她也没别的办法,索菲亚丢不下妈妈,她也丢不下索菲亚。 只能跟下去了。鉴于自己的外套在索菲亚身上,温娴只能打了个寒颤,抱着胸慢悠悠地走到楼下。 四个德国人,她不认识什么军衔,军装在她看来也差不多,温娴感觉这四个人应该不是陆军,可到底属于哪个部队,她心里也没底,只要不是党卫队,就还谈不上难缠。 有两个人已经坐在单人沙发上了,靠近壁炉的那个明显是伤员,已经闭着眼睛快睡着了,另一个人的领衔和其他人不一样,他靠在沙发背上,帽檐压的很低,别人只能从阴影中看到他有些尖瘦的下巴。 场面有一点混乱,房主夫妇不会德语,那两个清醒的德国人波兰语又太烂,双方的谈话驴唇不对马嘴,夫人和舒伦贝格却没有帮忙翻译,她们只是退在墙边,有种说不清的忌惮。 索菲亚拽拽温娴的手,轻声道:“你去帮帮忙好吗?你的德语最标准了,能说的明白。” 好吧…… “打扰一下。”温娴从索菲亚身后走出来,那两个德国人齐齐看向她。 “各位需要什么?” 他们的眼神缓和下来,看上去更年轻的男人说道:“我们要借住一晚,我们有伤员照顾。” 温娴把他们的意思如实传达,房主表示为难:“您看,我 们家里这么多人,连孩子都睡在阁楼上了……” “都是你们的家人吗?”另一个人走到夫人面前,狞笑道:“这位不是吧,艾兹曼夫人。” “卡尔,你认识这位夫人?” “哦,你才参军不久,不知道。她是舒伯特.艾兹曼的妻子。” “舒伯特.艾兹曼是谁?” “是我们的敌人。警察一直在找他,我的夫人,你一定不知道你的丈夫在哪儿吧?不然你也不会带着女儿独自跑出来。” “我不知道。”夫人在他不善的目光下惊慌不定,鬓角渗出细细汗珠。 “我想也是。这是你的女儿?年龄比照片里的要大不少,也更高挑了。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美丽。”那个叫卡尔的军官往索菲亚的方向探了一步,夫人比他更快地挡在自己女儿身前。 “这位小姐和她的窝囊父亲长的一点也不像。夫人,您确定这是您丈夫的孩子?” “不准这么说我爸爸!”索菲亚不满的怒视他。 “请您不要侮辱我对婚姻的忠诚。”夫人柔和的眼神忽然变得尖锐,她的神态中的尊严,比她低下的头颅更高。 “我们只用这个客厅就好,只呆一晚上。”年轻军人拉住同伴的肩膀,微笑地对温娴请求道:“我们的伤员需要休息。” 房主无法拒绝,毕竟排除外面已经拉开的阵线,就当下情况而言,对面四个人,就有四把枪。 那除了点头,这对老夫妇也没啥选择啊…… 事情看起来暂时解决了,温娴刚转身准备上楼,一个男人的声音兀然响起,那嗓音不属于刚才的两个人。 “女士,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一直坐在沙发里的军官,他抬起头,波澜不惊地问着,精致白皙的脸上也毫无表情。 舒伦贝格紧张的捂紧大衣,可惜这让那个藏在衣兜里的东西更显眼了。温娴也很好奇地探过身去看,好像是一本巴掌大小的书。 那军官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怕吵醒熟睡的战友,他站在舒伦贝格身边,她等着他的询问。 军官二话没说,伸手将小本子抢了出来。他的眼神终于开始变了。 温娴始终悄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见他那个凌厉的眼神,心里一惊。多像她当年的教导主任啊…… 不是…… “圣经,旧约?挺有意 思。”他连翻都不翻,把书本还给舒伦贝格,不经意间早已将她的全身都扫描个遍。 “犹太人?”他用了问句,却像是已经盖棺定论了。 “犹太人!”之前对夫人冷嘲热讽的人惊道,他看舒伦贝格的样子不能更兴奋。 军官略有不满地回头瞥了一眼,命令道:“不要吵醒伤员。注意你的素养。” “是,长官。” “都休息吧。”他没有继续追究,转身坐回沙发上。 “可是……少尉……” “找地方休息。”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道:“明天我们还要赶上部队。快点休息。” 有了他的命令,其他两人都不敢再说什么,舒伦贝格平安地回到了女儿身边。 群狼环伺之下,再没人能得到一夜安眠。 第二日温娴醒来,就被一阵刺鼻的味道熏的鼻腔疼。在阁楼里不大的地方,夫人正在给舒伦贝格染发,洗过两遍后,黑发变成和夫人一样的金发。 “把那本书扔掉。” “不可能。”舒伦贝格十分强硬:“他们想要认出来我,等头发褪色,按照图卡比对就可以。《旧约》不过就是个替罪羊,书本不是我被辨认出来的理由。” “随便你。现在怎么办?我们依旧没找到什么电话和送信人。” 温娴忍不住插句嘴:“呃,是这样的,我觉得吧……你们看华沙的情况,应该是很难和外界联系的。” 这时候就看出来科技发展的重要性了吧…… “我们不如先回华沙……” “你只想回华沙!”舒伦贝格把毛巾砸进水盆,这下索菲亚也被吵醒了。 “不然呢!你根本逃不出去的!回到华沙,那里有我们的朋友和亲人,总有办法。” “你有朋友,有亲人。我没有。”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舒伦贝格沉默了,未干的水迹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把头发擦干,我们还有活要干。”夫人把毛巾拧干,搭在舒伦贝格的湿发上。 “娴,你留在这里,如果再那些德国人再上门找茬,你也可以帮房主夫妇应付一下。”夫人叫上索菲亚,向男主人借了铁锹便匆忙出门。 她们及时在天黑前赶了回来,十分沮丧。温娴以为,这是重新直面埋葬亲人的痛苦。 她天真了。 “我们无路可走了。”舒伦贝格几乎瘫在地上,她双手捂着脸,手足无措。 “回华沙,不要管这些,我们一定要会华沙!华沙永远不会灭亡!” “你去跟他们说吧……”舒伦贝格开始抽噎起来:“秋天要过去了,冬天将临。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连家都要没了……” “这是……”夫人憋了许久的眼泪喷发出来,她咬牙摇摇头:“不会的……我们回家……” “华沙投降了!华沙投降了!”舒伦贝格抱头痛哭,唯一还忍着眼泪的索菲亚撞开挡在楼梯口的温娴,揉着眼睛跑上楼。 温娴懵了,完全懵了。 什么情况?什么时候的事?这个知识点当年学没学过?必修几的啊!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爷的特殊偏爱,没让温娴亲历华沙地狱般的轰炸,只是让她在郊外这户幸存下来的人家里远远看着。这四周的德军也根本不在乎这家人为啥这么人丁兴旺,除了上次借宿的四个人以外,没人怀疑过舒伦贝格的身份。 只是这份不在乎并非善意,在他们离开前,顺手拎走这户人家自己做的香肠。 部队集合起来,他们去的方向是华沙。 舒伦贝格似乎放弃了任何机会,她的心中毫无希望可言,对夫人返回华沙的计划顺从的点头。 “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如果不是我们的现金都被抢走了……如果我能回家,我会送来报酬的。”夫人十分不好意思,那对老夫妇却笑盈盈地回绝道:“都有落难时,向弱者提供帮助,还能索要酬劳?” “你们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好好活下去,这是最大的酬劳。” “是的。再见,好好活着。” ☆、重新回程 温娴忽然就没有了欣喜,反倒有种浓厚的失落感。她是很想回家,但不是回华沙,而是回这个时代的父母那里去。 “我们要走回去啊?”走到黄昏时分,后知后觉的温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虽然记不得华沙沦陷的具体日期,但她知道投降的第二天就签署了投降书,德军进驻华沙,紧接着开始了炼狱般的大搜查和大屠杀。 这个距离要是用徒步走回去的,难保不会半路遇上进驻的军队。 夫人却以为她饿了,十分愧疚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巧克力,掰了几份分给她们:“我只有这些,但能提供充足的热量。前面的大多数建筑都是石灰水泥的了,我们快过去,休息一晚,好不好?会安全的。” “嗯……”温娴才不信会安全的。但心里有底了,这几栋楼在她乘车出来的时候见到过,这条路也挺熟悉的,她们没有走错。 不知道这两位夫人平时怎么锻炼出来的脚力,要不是黑夜的阻挡,她们明天中午就能坐在家里的小别墅中吃午餐了。 “你是没见过她当年的英姿,踩着细高跟在巴黎的店铺中来回穿梭整整一天,那时候她还怀着玛利亚呢。”夫人笑嘻嘻地调侃,一直神色严肃的舒伦贝格也禁不住笑道:“你呢,还不是抱着索菲亚和我一起疯玩。” “等一下……”索菲亚站在原地望着她们:“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她说着,回头看了看。下一秒,第一个钢盔露了头,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数百名德军浩浩荡荡地面向她们走来,夫人带着几人退到路边站着,那群胜利者们意气风发地前进,在他们身后是装甲坦克,卡车,炮架,更多的士兵和武器。 他们个个面无表情,但掩盖不住骄傲地神采。索菲亚用眼睛瞪着他们,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至亲正是死于这钢铁洪流之下。 夫人和舒伦贝格都正视着侵略者们,她们的愤怒比恐惧更大。温娴也壮着胆子抬起头,她看到的是有序的残暴。 长长的队伍在她们面前走了许久,军队通过后,夫人没说什么,舒伦贝格也没说什么,她们就近找了一栋尚还完好的二层仓库钻进去。这里早就没人了,二楼的一面墙被轰塌,正好堵在一楼的缺口上,她们今晚就要在这里轮番休息了。 索菲亚抱着大衣靠在温娴身边,轻声问道:“你说,你的家乡在许久前就被日本人占领了,那你知道,你家乡的人是怎么做的吗?” 温娴心中一痛,这是她和之前那个温娴除了姓名性别之外的唯一共同点,她们都是东北人。在战争时代,整个东北是最早遭受侵略的。 “我家乡的人被屠杀,被奴役。他们从没有一刻放弃过反抗。”温娴眼眶一热,她回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跟着姥爷去山里挑泉水,半路就能看到一座跨河铁路,姥爷肩上担着扁担,对她说:“那个铁路就是当初日本人修的,拉出去不老少煤矿,真糟蹋。” “屠杀?为什么?征服了的土地为什么不好好管理,而要屠杀?” “要灭种啊,可是我们的种族是永远生生不息的,我们的语言文化不灭,那么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我们就能把土地夺回来。” “对!”舒伦贝格激动地说道:“没人能灭我的种族,我的同胞,我们已经受了几千年的驱赶,可我们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小姐,你的民族不会灭亡,看着你,我就知道,你们会赢的。” 会的,我们最后赢了。我们东北汉子,我们中国人,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却把鲜血吐到施暴者的脸上。 越向前走,人家就越多,舒伦贝格甚至用自己纯金耳环换了不少干面包。她还不知道有多远才能到,但用不了多久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身后跟了几个男人,但只是跟着,似乎是因为不认识路,几次温娴都能听见他们用德语商量到底往左拐还是往右拐,最后几人敲定,算了,跟前面那几个女的身后走吧。 感觉有点蠢萌蠢萌的。 终于,一个男人主动过来,用蹩脚的波兰语问舒伦贝格一条街的地址,舒伦贝格霎时起了疑心:“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接我们的家人,妻子,妹妹,女儿。”那男人有些无可奈何:“我们的车在郊外就爆了胎,没办法才只能走过来。” 因为之前的教训,夫人和舒伦贝格都对这几个外人保持很高的警惕,却不介意将面包与他们分享。 有个男人将自己包里的饼干给了舒伦贝格家的小女孩,他温柔地笑道:“我女儿比她大一点啊,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吓着。” “我都不怕……”小姑娘一点点啃着饼干,嘟嚷着,男人点点头,赞许地夸奖:“好勇敢啊,真棒。” “我们快到了吗?”几个男人看着眼前的店面和小巷,开始兴奋起来,舒伦贝格负责泼冷水:“没有啊,还要继续向前走,穿过市中心才行,你们要到的地方, 则还需要向北。” “天又要暗了,找地方歇脚吧。这里已经开始有店铺了啊。我们能吃饭了!” “砰――砰――” “他们在那边!” 借着微光,能看到两个德军小队在巷子中追逐着什么人,在他们的前方,不时还有零星枪响回击。 也许是游击队,他们还在这个城市中坚持抵抗着。 “小心!” “啊!”索菲亚惊叫出声,夫人连忙捂住她的嘴。 “不要叫他们发现……” 话音未落,从另一侧涌出来的枪响打断了她们躲藏起来的计划,子弹打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舒伦贝格一惊,抱起女儿跑开。 双方开始断断续续的交火,不需要谁来提醒,他们已经开始逃离这个危险地段。店铺和人家都谨慎的关紧门窗,他们没法求助于任何人。也不敢抬头张望周围环境,只是凭直觉向相反的方向逃离。地上满是来不及清扫的碎石和家具,天色完全黑了,温娴低头紧紧盯着在自己前面跑动的女式软底鞋,她只能根据这个来确定方向,保证自己不会跑丢。 这是一场持久的巷战,躲到最后,温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错综复杂的巷子中穿梭了几圈,枪声渐渐减弱,她听见身边的人松了口气。 “咦?那位夫人和小姐呢?” “什么?谁不见了?” “索菲亚!”温娴心中大惊,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索菲亚……她和夫人呢?跑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她不是和你一起的吗?”舒伦贝格问道,温娴一口否定:“没有,我以为她们在我前面。” 她明明记得夫人鞋子的样式……艹了,夫人和舒伦贝格的鞋子是同款! 跟错人了!靠! “别急别急,他们打完了,我们去找找,跑不远。”其中一个男人安抚道。 他们在原地呆了几分钟,等四周完全寂静下来,才开始活动。 “往回找一找,我记得听到过夫人的声音。” “我去那边看看。”温娴刚往另一个方向迈出两步,便被一个年轻的男人拉住,他说道:“别自己行动,太危险了,我们一起找。” 温娴心慌,她快哭出来了,在没有其他依靠的日子里,她就把夫人和索菲亚当做自己的家人,如果她们失踪了再也找不到怎么办?如果她们被子弹打中 了怎么办? “别担心,会找到的。”那个男人像父亲一样稳定她的情绪,可下一秒,他自己也不淡定了。 刚走出乱七八糟的巷子,迎面碰上德军的一个小队。他们就跟鬼魅一样,不出声响。 “我们……我们……长官……”最前面的那个男人被惊吓的结巴半天,仿佛忘记了德语该怎么说。 “我们出来找人,她们不见了。”温娴急切的说道,她说的是实话。 “你们出来站成一排。”为首的人把手中的手电筒晃了晃,下达了命令。温娴听这个嗓音耳熟,舒伦贝格却立刻就辨认出那名军官的身份。 “是他……他认出了我……是那个人……” 舒伦贝格冰凉的双手颤抖着抓紧了温娴的胳膊,她躲在温娴身后,而那些男人为了尽快摆脱嫌疑已经听话的走了出去,让那队德军挨个儿检查一遍。 “你们两个,三个,还有那个孩子,快点站过来。”军官有点不耐烦了,锐利的眼神穿过人墙,落在舒伦贝格身上。 他伸手正正军帽,绕到温娴身侧,她身体不受控制地也随着转动,把舒伦贝格挡在身后。 军官的相貌当然无可挑剔,但似乎嘴角总带着阴险的笑意,他伸出绑着绷带的手,将舒伦贝格拉出来。 “是你。我认得出。看来今天并不是毫无收获” “她……我们是……”温娴刚想说话,那军官便瞪了过来,她浑身一层鸡皮疙瘩。 温娴怂的噤了声。 “你,带着你的女儿,跟我们走。”他又回头对那些男人们说:“放了这些德国人。” 男人们面面相觑,没有动作。军官抿了一下薄唇,再次说了一边:“赶紧走。” “这几位女士是和我们一起的。” “她是犹太人,这个小孩儿也是。你们是德国公民,我不为难。赶紧离开,不然就跟我们一起走。” 男人们毫不犹豫地跑了。 ☆、孤身一人 那名军官死死看守住舒伦贝格母女,等那些男人全部跑开,直到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他才又有了动作。 他不经意地一瞥,发现温娴还在原地站着没动,有些诧异的动动嘴角。 她违抗命令的行为引起军官的强烈不满,温娴的心跳加速,咽了咽口水。在心里准备措辞。不过那军官对她并没有多大兴趣,也不在乎她是否抛弃舒伦贝格独自逃命,他准备把今晚的猎物带回去。 “这两个人带走。” 舒伦贝格几乎掐着温娴的胳膊,面对步步紧逼的士兵,她不断向后退却,小姑娘也终于害怕起来,细微的啜泣声和牙齿打颤声在温娴耳边不断回想。一股股凉风从小巷里穿出来,温娴握住舒伦贝格的手,几乎是请求着说道:“别……请不要……” 两名士兵将□□背在身后,空出双手抓住舒伦贝格的手臂和肩膀,把她从温娴身上剥离下来。小女孩大哭出声,舒伦贝格努力去拉扯自己的女儿,也不愿放开温娴,她眼中还闪着最后一丝希望。 可在黑夜中,没人能看到她的希望。 舒伦贝格不肯就范,她发疯般地挣扎,抓捕她的士兵不断闪避,她的力量很大,他们不得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将她控制起来。没多久,她用来呼救的嗓音变得粗糙沙哑,她依旧没有束手就擒。 “别这样!放过她们吧!她们是我的朋友!求您了!”温娴鼻子发酸,但最终没有落泪,她被舒伦贝格吼了一句:“不!不能求他!” “凭什么抓我?” “你是犹太人。”军官冷淡地回答,只凭借这一点,便完成了一次审判。 “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他若有所指地说着。其中一名士兵将步【】枪对准了女孩儿,这下令舒伦贝格彻底挣脱钳制,她想奔过去保护自己的女儿,但士兵的速度比她更快。 “你带着孩子跟我们走,或者你单独跟我们走。” 舒伦贝格受到威胁,态度依旧没有软化妥协。温娴承受不住她求助的眼神,清咳两声,权当给自己壮胆。 “这位长官,我们……” “你是不打算离开了?”他抢过话语权,微微转了个角度,正对着温娴,灯火管制下的夜晚一片漆黑,浓厚的烟雾又遮掩住月光,宽阔地带的可见度还好,巷口确实真的伸手不见五指,温娴看不清他现在的脸色,只能从他那从不友好的声调中计算成功离开的几率,隐约中她似乎听到了什么金 属保险的声音,这就让她特别慌了…… 有话好说呗…… “我的朋友,她没有犯错,真的……” “去问问她的父辈吧。”军官冷哼一声,重新转回去。 “放开我的女儿,我跟你们走。怎么样?” 军官不甘心只抓到舒伦贝格一人,他手下的士兵非常默契地把枪管向女孩儿的额头顶去。温娴在一边看的心惊胆战,无力感遍布四肢百骸,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虎口脱险。女孩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使她愧疚感倍增。 舒伦贝格半跪在地上,咬紧牙关坚持着,终于,她松了口:“好……跟你们走。不要为难我的朋友。” “好。” 士兵枪管上闪烁着冰冷的银光,他双手微调,准备收枪。空气中散布的对峙气息稍微消散,军官的手搭在腰带上,他悠闲地向前踱步,准备带人离开。 没人想到,顷刻间,枪口的火花,枪响,哭声,这一切忽然开始又戛然而止,一个小小的身影摔在地上,再也没有笨拙地爬起来,发出活泼的笑声。 “啊――――” 舒伦贝格几乎撕破喉咙,她挣脱身边的两个士兵,扑在地上,缓缓地抱起女儿,她像一座雕塑,一座丰碑。 时间被她给静止了,几秒的时光太过漫长,温娴感受不到她锥心的痛,她只有震惊,胸腔都在寒冷的震惊。 “喂!”另一个士兵不满地对开枪者斥责:“你的枪又走火了!差点打到我!” 他冲上去推搡了一下走火的士兵,对方反驳道:“我手上还有伤!也不能全都怪我吧。” 两句话的时间,舒伦贝格已经做了每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事。她没有疯狂地哭喊,只是安静却迅猛地扑向军官。温娴被她的动作吓住了,片刻后,她意识到舒伦贝格这样做的后果。 应该是身体上的本能,温娴绕过侧面挡着她的一名士兵,只用了一步就拉住了舒伦贝格的衣角。她的力量无法与舒伦贝格抗衡,几乎全身的肌肉都被调动过来全力将舒伦贝格拉回,因此脚下的危险悄然而至。 凹凸不平的地面散落着来不及搬运清理的碎石,温娴一脚踩歪,她听见很耳熟的一声从脚腕里传出来,下一秒半面身体摔在地上。脱离她牵制的舒伦贝格扑到了军官面前。 “砰――” 又是一声枪响,舒伦贝格的身体摇晃着从温娴眼前降落,她 倒在地上抽搐数下,嘴角的血液源源不断涌出来,军官凑上来,对准她的头颅补了一枪。 他看着温娴,在划过来的探射灯和寥寥几束手电光下,原本俊美的脸变得十分恐怖,他就是最蛮横的死神。 温娴只会呆呆的瞪着面前的两具尸体,她什么都做不了,干瘪无力的哀求在那个德国人看来就像个笑话。战争固然残酷,她没想过这么快就降临到自己身旁,曾朝夕相处过的人逐渐冰冷,始作俑者收了枪,有些惋惜地摇摇头,从她身边走过。 这是一场合法的抢劫和杀戮。 周围再次变得寂静无声,又不是绝对安静,子弹出膛声会彻夜不休,她在原地呆坐两个小时。温娴身边,舒伦贝格母女的尸体还温热着,自己手上的鲜血也没有凝固。波兰上空火光熊熊,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味道,呛得人张不开眼睛,在不远处的华沙城,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伴随着建筑的轰然倒塌,纳粹的战机在上空嚣张的投下□□,似乎要把整个国家从地图上抹去。 她没有闲心去指责那些抛弃她们先跑走的男人,反而真心希望他们能顺利的逃出去,生死存亡关头是会不择手段,每个人都有自己要保护的生命,如果是温娴,或许她也会这么做。可能开始会愤怒,现在却已经趋于平静了,但绝望感却在时间中愈发强烈,她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东西,胃急剧的收缩,身上的汗水把衣服紧紧黏在皮肤上,脚腕肿了起来,持续的发热疼痛。 夫人和索菲亚依旧下落不明,这里没人能帮她,面对熟人的尸体,温娴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试着搬动过,但收效甚微,舒伦贝格的双腿都没能离开地面,温娴就放弃了。她想找个推车,木板也好,任何能让她拉动的工具都会帮忙摆脱眼下的困境。 周围只有石块和沉重而破败不堪的家具,一块床板在爆炸引发的震动中砸落下来,和地面形成一个不小的夹角,温娴抱起女孩,将她放进去,至于舒伦贝格,她只能先移动上身,再搬动下身,交替了十余次,才将尸体也斜靠在床板旁边。 温娴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并不惧怕身边的尸体,反倒觉得十分安心,就像她们还活着一样陪伴自己,多少能驱赶一些孤独。 她仍旧难忍伤痛和害怕,咬着手腕低声啜泣,不要说以后,她甚至难活过今晚。未来一片灰暗,温娴小声的哭泣,实在累了,就靠在隔板上睡过去,一夜后被清晨的凉意冻醒,再一看自身的处境,一股难言的烦躁和挫败感油然而生,自言自语的骂了一 句:妈的,昨晚哭早了...... 接下来该做什么? 清冷的早晨,没有往日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和烘烤的香气,刺鼻的□□味儿比昨晚淡了些。温娴想继续向前走,但她没办法就这么抛下舒伦贝格母女不管,她在原地等着,傻了吧唧的。 终于,周边居民陆续出动,他们自发的打扫街道,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发现了茫然四顾的温娴,他手里不大的推车经过一阵颠簸,推到舒伦贝格身边。 他用手指指温娴,又指指尸体,然后又指指推车。 温娴看得懂,他是想帮忙的。那一霎,她明白了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是种怎样体验。对方也是个老人,但力气比温娴还大,推着小车在堪称崎岖的小巷里七拐八拐,灵活无比。 “你家人?”老人问她道。 “朋友。” “这两个孩子不该遭受这样的厄运。谢天谢地,你安然无恙。” “要怎么安置?” “你想呢?我想先送去教堂,你如果能联系到她的家人……”老人为她想了个办法,但温娴对此依然无能为力。她不知道舒伦贝格的家人。 “好吧,那么我们的牧师会处理好一切的。”老人看出她的难处,细心地问:“她是天主教徒吗?” “我想她是个犹太教徒。” 听见温娴的回复,老人明显有些吃惊,但随后恢复正常。他不动声色的把舒伦贝格母女推到最近的教堂,在公共墓地草草安葬。 温娴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老人把她带到牧师身边,完成了一次祈福。 “孩子,去找回家的路吧。为你的不幸感到抱歉。” “谢谢……谢谢……” 现在还在温娴身边的就剩个行李箱了,里面没啥值钱玩意儿,唯一的作用就是沉,可做负重,锻炼身体…… 呸!最关键的是她还舍不得扔,万一能有用呢。 现在她有了个方向,她准备返回华沙。温娴活了这么多年,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能在这个三维世界里分的清东南西北,也看过地图,索菲亚家的方向她还记得住。温娴一瘸一拐的往滚滚浓烟升起的方向走去,那里是华沙城内。 温娴认为上天是极不公平的,凭什么一穿越直接就被扔在了39年,没有缓冲和过渡,更没有升级的过程,越级开启深渊模式。 生存?首先要不被抓到 ,她没有任何经验,但如果初二那年天天翻墙去网吧而没有被宿管发现的成就也算的话.....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其次,得有吃的。这地方比野外更加难以寻找食物,她真没脸去人家里乞讨。野外起码还有野果野菜,但如果消化系统不介意受累挑战一下砖石瓦砾什么的......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回想起前世常常自嘲说穷的要吃土,果真应验了...... ☆、四处游荡 温娴能用仅存的巧克力和糖果保证在到达目的地前不被饿死,她不爱甜食,但索菲亚和女孩儿的包里有不少,省吃俭用一些,往后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10月2日,最后一个城市格丁尼亚放弃抵抗的消息传开,清理街道的市民默不作声地继续手头上忙碌的工作,修缮已经破损严重的家。 温娴一瘸一拐地走着,形象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她尽量选择远离建筑的街道行走,以防止忽然掉下来的墙体。至于过夜的问题,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向她这个落难的女性伸出援手,尤其是知道她在波兰大学念书之后,甚至愿意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储备粮给她一些。 于是温娴厚着脸皮在一家情况尚好的夫妻那里大概清洗了一下身体。 一天半之后,她小心翼翼的回到华沙城内,那里早已一片断壁残垣,淡灰的烟雾从地平线缕缕升起,逃跑时一路所见的大部分建筑被削去,被抹平。沿着铁路线的方向再向前走,就是她逃出来城市,华沙。眼睛所见之处已经空无一人,可谁能想到事实上,这个城市的下水道里,污秽的泔水槽下,幸存的房屋床下,地板下藏着成百上千人,本应该在地上行走的人不得不躲在地下,或许每个人都面对面站着,但面无表情。 街道上的德军比华沙市民还多,这才刚刚拿下波兰没多久的功夫,针对这个城市的暴行已经开始了。温娴只管低头走,要是真有人来盘查,把证件一掏,不用开口就能放行。 其实她还是很担心有人上前跟她搭话的,尤其是波兰人,由于温娴是土生土长东北人,说话还算标准,但某些用词上依旧带着口音,十分不幸,她把这点儿口音也给带到了波兰语里,而且她的词汇量实在是不忍直视。 温娴现在的外语水平很尴尬,她德语也就能进行日常对话,但写不出来;英语能看懂专业论文,但压根儿没法说口语;波兰语就不要提了…… 她根本就不像是个考上波兰大学计划去美国发展的华裔德国人! 先别想那么多,等返回那栋房子,看看索菲亚在不在,然后洗个澡啊睡个觉…… 温娴想的特美好,等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那篇别墅区时,看到眼前的情景,犹如五雷轰顶。 发生了什么?啥情况啊?咋回事儿啊? 房子呢? 温娴一屁股坐在一条木制横杠上,它在掉在地上、夹在两块儿混凝土之前,是索菲亚家中二楼的扶栏。这里已经是 一片废墟,所有的住户都离开了,没离开的都被砸死在层层砖头之下。手臂上带着红十字标识的人还在四处搜寻着可能活下来的生命。 很明显,索菲亚和夫人没有回来过,温娴到底没找到她们。她不知所措的坐了很久,身上没钱没食物,这可咋整? 温娴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工作,受到如此灾难的华沙,多数店铺都没法开门营业,有几家大酒店到还能艰难维持,但都暂时失去了迎客能力。 娘的,饿着吧。 为保持体力,温娴几乎不怎么走动。但也不能原地呆着,她还得搞东西吃,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医院要杯水喝。夜晚是最难熬的,小型巷战还在发生,虫子的噬咬比弹片还危险。 温娴活了二十多年,真没受过这种委屈,更没有过这种日子,每天暗暗骂娘都没用了,她有时候一边把虫子咬的包挠出血,一边计划着用哪个角度一头撞死在墙上。 更大一批德军进城了,他们在清扫干净的街道上昂首阔步,不得不说,相当威风。温娴没想到的是,希特勒也亲临华沙,以胜利者的姿态检阅对他夹道欢迎的部队。装甲侦察车护卫在两旁,街边没有一个居民,温娴躲在楼顶,悄悄暗中观察。 他们的自豪建立在华沙人的屈辱上,就连拍照的记者也显得兴奋不已,他来回跳跃着寻找最佳视角。温娴想,其实这些战地记者也挺不容易的,在战场上,相机的战斗力还不如砖头。 相比较波兰人的愤怒,温娴对德军的恐惧和怨气一半来源于自小从历史书上得到的认知,另一半来源于眼下流离失所的生活。就连走路,她也要时刻注意脚下是不是有细长混乱的电线,不然再被绊一下,她就得用爬的了。不过这也比郊外的土路强太多,就郊区的路面情况,就连德军的装甲车都带不动。 十月五日,温娴又饿了一天。但她还真就没什么食欲,整个华沙都没有食物的香气了,她只能挣扎在对后世美食的回忆里。越饿,脑洞越大,当天晚上,温娴睡着睡着忽然惊醒,她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有目的的四处搜寻。 而今天,是最后一支波兰军队投降的日子。 居民们仇视的盯着来往的德国士兵,他们倒是很不在乎,甚至穿起了波兰军装相互开玩笑。他们的笑声对于华沙人来说有点过于刺耳了,温娴身边的一个老太太一直怒目而视,干瘪的嘴唇抖动着,好像在暗中咒骂。 温娴不管那些,她依旧四 处走动溜达,寻找水源和干净的棉布,街边一家面包店重新安好了橱窗,温娴在窗子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弓着背,探着肩,走路跟中风后遗症患者似的一拐一拐。 啧,可真丑。 温娴努力挺胸抬头,没坚持一分钟便回到了那副落魄猥琐的姿态。 所以说不努力一把,怎么知道放弃是多么舒服…… 水源其实还不是很难找,她不要求饮用的纯净水,活水就行……自来水也可以,但是没有……她总不能大摇大摆进医院把人家正在抢救用的水拿来洗东西。 所以温娴选择夜里过去,跟护士说明情况,人家是允许用的。 “你等会儿。” 温娴正准备离开,身后的护士轻声叫住了她:“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没地方住,我寄宿的那家已经……” “我的天……请节哀,小姐。”护士关心的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提议道:“今晚你先住在这里,这是艰难的一晚。你有没有想过回家呢?” “我联系不上他们。” 温娴大腿酸痛,她坐在台阶上捶腿,那年轻的护士紧紧靠近她身边坐着,很好奇的问她:“你为什么要洗那些棉布?你受伤了?” “不,备用的。” “你很冷静啊。”护士把手揣进兜里,笑眯眯地和她聊上了:“你是日本人?” “中国人。” “哇!那你会中文?” “嗯。” “好厉害!” 温娴一脸问号。她对这个护士很有好感,她对这个操蛋的现状一点没有抱怨,即使德军经常会冲进医院“例行检查”。 “你如果白天有时间,能不能来帮帮忙?” 在护士小姐给她打来一壶热水之前,多问了她一句。温娴没有犹豫,立马答应。现在伤员很多,还有不少原本就在长期住院的老人需要照顾,她除了能帮忙打杂拖地板之外,还能简单地按照医生的命令配药。 在医院帮了两天忙,温娴愣是没时间去问问护士小姐的名字。好不容易得到的空闲时间全让她用来搜街了。本质上来说,温娴还是个流浪者,医院只能给她一个落脚处和纯净水,但之外的东西还得她自己去捡。 嗯……捡…… 在街边的铁皮桶内有一半丢弃物,大多都是可燃的,估计是预备 着日后取暖吧。温娴就在这里翻出来一本波兰语词典和德语书,好像是诗集或者啥历史科普读物吧,不是温娴喜欢看的类型。就当做是教材用了。她那个波兰语应该还有救。 这几日天气转凉,街上开始起了变化,那后世电影里常见的六芒星出现在一些人的衣服上,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德军满街搜寻,每个小队带了两只军犬。 纯种德牧,温娴家里就养了两只,开始是人遛狗,后来是狗遛人。 对犹太人的驱赶早就显露苗头,现在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对这个民族进行充满敌意的压迫,犹太隔离区正在着手建立,大批手臂上缝着六芒星的市民被迫搬进隔离区,庞大的人群挤进窄窄的甬道,温娴在街边站着围观,不寒而栗。 暴行每天都在上演,地面的血迹连雨水都冲刷不掉,排水沟里蜷缩了一具男人的尸体,温娴双腿一软,然后小跑过去。今天医院里会有更多伤员等她去帮忙。 党卫队的指挥堪称有序。就像学校里召开全体大会一样,哪个学院坐在哪,退场时从哪个出口离开,奖项颁发顺序如何安排,全都排了表格。 经常是一名军官挥挥手,自己手下的队伍立刻心领神会地集合行动。他们和温娴同向跑去,温娴马上停下让路,免得自己慌慌张张惹人怀疑。医院也不远,五百米拐个弯的路程,她走完了五百米,然后拐了个弯,然后看见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小队就站在医院门口。 于是温娴只能从侧门摸进去,平常喧闹的走廊里寂静无声,地上躺着的病人全都用白布单盖着,有的只用衣服盖脸了事。 欸?什么情况? 病房里也是这个情况,护士们都不见了,温娴挨个儿房间都跑了个遍,终于在最顶层的病房里找到了主治医生,他身边有个不锈钢推车,上面一堆药瓶和针管。 医生把手里兑好的药搅拌了几下,递到病人手里,那个病人头发掉光了,他咬咬牙,又看看窗外,将手里的药一口吞下,宁静地躺在床上,盖好被子。 护士们在其他病房做着相同的事情。温娴推测,他们正在协助病人自杀。 楼下传来一阵皮靴的杂乱,温娴的恐惧感也随之传上来,两侧楼梯都有人扑上来,唯一的方法是跳楼,但楼下的德军更多。 妈的! “放下手里的东西!放下!” 一名士兵用挺标准的波兰语对医生喊着,顺便用枪托砸向他的胸口,药瓶碎 在地上,流了一片。 “下来!都给我下楼!”一句口音极重的德语在房间里炸开。 温娴躲在墙根蹲着,另一个瘦高的士兵一手把她从地上拎起来,直接甩到病房门口,用枪口顶着她后背。 晕晕乎乎的温娴用请求的口吻说道:“我的脚腕受伤了,让我自己走好吗?” 这句带了一点低地口音的德语瞬间博得对方的好感,他脸色缓和下来,冲她点点头。温娴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口音是怎么来的,那一瞬间就像说母语一样脱口而出了。 ☆、顽强存活 医生和护士都被枪顶着带到楼下,在一群白衣人群中,温娴的便装太扎眼了。那个队长用下巴指着她问:“你是医生?” 温娴猛烈摇头。 “你是病人?” 再次猛烈摇头。 “那不要在这里碍事,让开!” 温娴没良心的转身就跑,连头都没回,倒还没忘记去后院把自己的行李箱挖出来。身后的医院大楼里响起来阵阵枪声,温娴脚步慢下来,她放心不下那个护士。 无论是护士还是医生,都做为“有价值的人”被集体带走,她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善良的护士叫什么名字。 天气愈发寒冷了,尤其到月末。按照地理位置,中国东北和波兰都离俄罗斯很近,冬天的温度也都十分寒冷,从小在东北长大的温娴对这种气候了如指掌,也习惯了十月末就零下八度的现实。 但她不是战斗民族,带出来的只有一件毛呢大衣,堪堪盖住膝盖,腿上穿的还是丝袜,连条秋裤都没有。而那些波兰女孩完全就是这么穿的,还有高跟鞋!一点都不怕冷的啊! 求暖气,求热水袋,求手机,求wifi。 天一冷,温娴的日子更难过,取暖靠跺脚,充饥靠想象。闲着没事就背背单词,上次这么勤奋还是大学考四六级的时候。 隔离区已经建起来了,他们围出了几个社区,然后一步步地把整个华沙的犹太人全部塞进去。 整个城市更加人心惶惶,他们在风里瑟瑟发抖地等待着命运,温娴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从自己家里被赶出来,看上去比她还惨呢。 温娴已经三四天没好好的吃东西了,有时候幸运,能找到一处还没被炸掉的居民楼,几间厨房的桌子上残存着一些血迹和干硬的面包,她不挑食,说实在的,哪个要饭的还挑肥拣瘦。有时候她会饿的眼前发昏,站在没有围栏的阳台上,她也能看见隔离区的铁丝网后面,一群群犹太人围在一口热腾腾的大锅前,捞起来一罐带点乳白的汤汁,有的人还能拿到混着胡萝卜的豆糊。 就差那么一点,温娴就要跑下去冲进隔离区了,哪怕能吃上一口,被打死也比被饿死强,后来她一想,进了隔离区,就要进集中营,到头来还是会被饿死......算了...... 早在三三年,德国就已经有50个集中营在运转,而此时,波兰那个臭名昭着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还没动工,这些挤在隔离区的犹太人不过还能生存几年 ,真正的地狱在向他们招手。 她扶着墙,慢慢坐下来,隔离区的士兵在另一侧守卫着。温娴有些无聊,盯准了铁丝网后面的一个老妇人,她手里的小铝盒中盛满了焦黄色的面糊,老妇人颤颤巍巍的捧着食盒,用勺子舀起一点闻了闻,凑近嘴边,舍不得吃,便用舌头舔了一些,随即笑眯眯的,加快了速度,向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孩子走去。 老人看起来很欢乐,此时却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流浪汉,他胳膊上没有标志,却也被驱赶进了隔离区。忽然闯出来的不速之客让老太太吓了一跳,她捂着食盒连连后退,但那个男人仍拼了力气去抢夺老人怀里的食物两个人相互拉扯着,老人大声呼救,周围的人冷眼看着,食盒剧烈的左右颠簸,双方拉扯不过,同时卸力,铝盒子毫无悬念的掉在地上,面糊汤撒了一地。 老妇人一冷,绝望的哭嚎起来,流浪汉没时间哭泣,他迅速跪下来趴在地上舔食还没有淌散的汤糊。老人慢吞吞的抓下头上的帽子,无力地抽打流浪汉的后背和脑袋,抓挠和推搡都无济于事,她只带走了几乎背过气去的哭声。老人还是朝孩子的方向走过去,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倒在了自己孙子面前,几分钟后,守卫过来拖走了僵硬的尸体。 温娴目睹了一切,她浑身冰冷,双腿似乎被冻在了原地,这个场面对她来说无比熟悉,很像一部电影中表现的场景,只是在那部电影里,被抢了食物的老人得到了来自主角赠送的半块儿奶糖。 生活远没有电影中美好,活着永远都是艰难的事情。温娴谨慎的从楼里出来,去四处搜寻其他楼内的房间。不是所有建筑都没人,还是有很多居民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的房子里,一些本就财大气粗的酒店早就恢复营业,去接待大批德国军官。这样的地方她是不会靠近的,那些公寓楼才是温娴的目标。被德军上下搜查三四遍的地方没有再去的必要,她只能冒着风险,在住户前脚搬走,自己后脚马上进去。 她曾进去过一栋富人别墅,户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犹太商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盖世太保给闷在屋里了,那家人连门铰链都是镀金的。当然,这栋别墅轮不到温娴来搬空。 温娴在玛丽夜总会对面的寓所内蹲守,那家夜总会已经被大火烧的不成样子,百分百是废了,而公寓内也只剩下寥寥四五家还在住着,她想去那些人去屋空的房间里看看,能不能再找到御寒的毯子和干净的水。 地毯早就被邻居卷走了,衣柜和厨房都空无一物, 在小卧室床边,有一枚复古的长钥匙,精美的像是个装饰品。 温娴好奇的拿起来瞅了瞅,好吧……就是个女孩子喜欢的装饰品。她顺手揣兜里了,这个没什么用,但是好看啊! 她准备去下一个房间搜索,忽然好几辆汽车开过来停在公寓楼下,仅存的居民跑出来确认那些都是穿着德军制服的士兵,紧接着跑回家锁紧房门。温娴听见脚下的地板有响动,这些气死沉沉的木头似乎也在紧张。 准确的说,是地板下的人十分紧张。 温娴翻窗户从另一条街撤出去,三辆满载党卫军的军卡急刹车停在公寓侧门前,与此同时,第一批士兵冲上公寓楼,身后的枪声也响起来了,温娴站起身快速确定逃生方向,撒丫子就跑,速跑的潜力瞬间被激发出来,她还想,哪怕当年高中学物理有逃命的一半劲头,最后高考的时候也不至于落下那么大遗憾。 当初扭伤的脚腕还是会隐隐作痛,不过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咬咬牙忍过去,跑步还是不成问题。 今天的大搜查开始了,温娴躲进一家早就废弃的医院,地面上的水污也没人清扫,水龙头拧到尽头也没用,挨着水池下面是一个装着半桶水的铁桶,水面上盖着厚厚一层烟灰,温娴用勾炉子的铁棍伸进去,想把那一层烟灰剥开,结果下面水的气味立刻升起来,一股发苦又呛人的味道弥漫在她的鼻腔。 唉…… 温娴正受着口渴的折磨,同时,还有另一件事令她焦躁不安,这个月的生理期并未如约而至。食不果腹,过度疲劳,压力巨大,三重因素叠加让例假推迟在情理之中,温娴正在以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还好这具身体之前体型正常,而且非常健康,温娴还能顶住,她用来判断自己状况好坏的因素之一就是还能不能学的进去语法…… 时间步入十一月份,她把带在身上的所有衣服全都套在了身上,行李箱中就剩几本实验数据和论文,以及一些纸质文件,用捡来的地毯叠一叠铺在上面,当枕头使……就是容易落枕。 温娴四处转悠,就在医院相邻三条街的位置,有一个废弃的二层办公楼,是一家制糖厂的办公处,战争开始后所有工作人员都撤走了,因为受损严重,暂时没有其他机构有经济实力接手,就这么废在这里了。 办公处有个小阁楼,需要把伸缩梯拉下来才能上去,阁楼面积很小,只能容人弯着腰在里面走,好在十分隐蔽,温娴就把自己搜来的乱七八糟的东 西全堆在里面。 书,垫子,干瘪发硬的面包,在救济处排一整天队领来的煮土豆,反正天这么冷,一时半会儿也不怕放坏了。纯净水依然紧缺,洗脸?刷牙?洗澡? 呵。 她是从来不敢在建筑外过夜的,一是德国人的宵禁非常严格,二是真不安全。就算是流浪者,她也是最弱的那种流浪者,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警察来找她的麻烦,就是因为她浑身都是一股柔柔弱弱的学生气。 学生气是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和梳理整齐的头发,柔弱是因为饿得走不动路了…… 想吃火锅,麻辣锅,要油麦菜血块海带土豆牛羊肉鱼丸蟹棒手擀面油条…… 温娴始终不承认自己是个拾荒的,因为她捡的书越来越多。闲暇时间她就卧在阁楼里看书拓展词汇量,德语有底子,主要背单词,波兰语除了背单词还要看语法。 背一个忘一个,艹了。 对城市搜查力度持续加深,温娴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度过这个冬天,她想出门找工作,但情况还是老样子,多数酒店或店铺都在艰难维持,人家并不需要多一口人吃饭。 走了一天毫无收获,这个城市快被剥干净了,晚饭时间,她装作若无其事的在别人窗下走过,单薄的面包香味也激起她的食欲,那个在厨房忙碌的女孩透过窗户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跑出厨房。 温娴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从开始的抽噎到捂脸大哭,她也管不上别人异样的目光,蹲在墙下只想哭个痛快。 能不能穿越回去?让她多写十篇论文都行。 “喂!小姐!”一个稚嫩的童声在温娴头顶呼唤着,她抬头第一眼,就是面包和西红柿豌豆汤。 金发的小姑娘吃力的端着一个盘子,说道:“快吃快吃,我特地让妈妈热的汤,她还在里面加了奶油呢!可好吃了。” 面包泡在汤里,还冒着热气,蒸腾而上的香味让她彻底泪崩了。 “谢谢……谢谢……” “别哭啊,小姐。你的爸爸妈妈呢?” “在德国。” “你是不是回不去家啦?你爸爸为什么不来接你呢?”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他找不到我。” “爸爸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女儿啊?坏爸爸!”小姑娘义愤填膺的砸了一下阳台,结果引来屋里一声女人的斥责:“蕾切尔!要礼貌 !” 温娴吃的很快,几乎就要把盘子舔干净了,蕾切尔接过盘子说了一句:“等我一下。” 没有十几秒,小萝莉拿了一杯热水送过来,让温娴赶快喝下去暖暖。 不行……她又想哭了。 “天要黑了……我要走了。真的,真的很感谢这顿晚饭。”温娴把那枚精致的钥匙形挂件递给她:“送给你的。” “嘿嘿。”小姑娘害羞的捧着钥匙,急切的往回跑,温娴听见她兴奋的大喊:“妈妈!妈妈你看,那位小姐送给我的钥匙项链!” 这一夜她失眠了,很晚才入睡,第二天也很晚才睡醒。温娴急匆匆的跑出办公楼,往战前最繁华的商业区走去。在通往商业区的路上是一片密集的居民楼,与往日的清净压抑不同,今日这里气氛欢乐的简直反常。 聚在这里的人们拉起了手风琴,吹起了小笛子,在一片欢呼声中,小酒馆里一对身着婚礼礼服的新人被簇拥着跑出来,男男女女在街旁又唱又跳的向前移动。路人终于有了笑脸,驻足围观,鼓掌欢庆,甚至加入了送亲的队伍里。 这群人移动的很慢,温娴也跟着凑了五六分钟的热闹,因为马上就有一队盖世太保将队伍团团围住。 为首的面不改色的说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知道今天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吗?” ☆、凑个热闹 “哦?是吗?”队伍里,貌似新郎父亲的男人走到前面,笑盈盈的回答那名军官。 “我们两天前和昨天都发布了信息,你没有收到吗?”那警察头子的态度开始蛮横起来,显然对这些人惹出的麻烦极不耐烦。 “你们早就收走了我们的收音机,也不允许报社发报,我们从哪里得到消息啊?”胡子花白的老人依旧笑的满脸和善:“我们普通市民可没时间总去你们的公告栏打探。” 警察的波兰语说的虽不标准,却很流利。温娴看见他咬肌动了动,说道:“回去,停止音乐,不允许跳舞。”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风琴还在欢快的演奏,那名警察气急败坏,拔出□□指着演奏的男人:“我说,停下!” “好的,好的。” 从队伍里又走出来一男一女,男人挡在枪口前,举起双手表示服从,警察的枪也随着男人的手势渐渐放下。 “长官,这婚礼可是要举行的。我们不唱那些快乐的歌就是。” 警察头目恶狠狠的盯着那个男人,重重的点了头。 “波兰没有灭亡,只要我们一息尚存……”男人在安静中,低声吟唱着,他身旁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微笑着哼唱音调。 那个女人很美,也很有气质,穿着深绿的大衣,黑色高跟鞋和皮手套,金发上带着黑色毛绒帽子。声音婉转多情。温娴听见身边的人发出惊呼:“马特夫斯基小姐!” 谁? “她不是拒绝了德国人的演出要求吗?我以为她会被抓捕。” 温娴仔细留心身边的窃窃私语,才知道这位女士是华沙很有名气的歌唱家。 “波兰没有灭亡,只要我们一息尚存。 波兰就不会灭亡。 举起战刀,收回失地。 前进,前进,冬布罗夫斯基… 从意大利到波兰,在您的领导下,我们将亲如一家。 我们跨越维斯瓦河,渡过瓦尔塔河,成为真正的波兰人。 拿破仑已经告诉我们,如何去取得胜利,前进,前进,冬布罗夫斯基… 就像查尔诺斯基到波兹南,结束瑞典人的占领。 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我们将渡海归来,前进,前进,冬布罗夫斯基… 父亲对女儿basia激动地说: 听啊,我们 的战士们,敲响了战鼓 前进,前进,冬布罗夫斯基…” 男人在低唱,女人在附和,一遍终了,他们又唱了起来,这一次,在现场的所有华沙人全部跟着他们歌唱。 浑厚的齐唱在这个小小的社区街道回荡,警察们愤怒的举起枪,却不知道要把枪口对准谁,所有人都在唱国歌,所有人都在违背他们的命令。 波兰国歌的调子铿锵有力,富有节奏,也比较简单,温娴被那一遍又一遍的“冬布罗夫斯基”渲染,不由自主的跟唱起来,虽然她不了解波兰历史,也不知道这每一句歌词背后的含义,但她仍然加入其中,温娴特别激动,说不上来的感觉,就是特别激动。 警察怒不可遏的朝空中开枪,想吓退市民,但此举没有丝毫作用,他们一边唱着,一边保护新人向教堂的方向走去。 温娴也跟着走,她的视线扫过街边,忽然发现了一名置身事外的围观者,那身衣服她能认出来,是德国陆军制服,看领章,好像也是位军官。 其实温娴老早就看到他了,本以为他会上来管管,没想到这人背着双手就这么在旁边看热闹,一直看到现在,帽檐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但温娴还是可以注意到他那双对事态发展饶有兴致的双眼。 那名警察也发现他了,两三步跑过去,立正行了纳粹礼,陆军军官一愣,随手回军礼。 “中尉阁下。”警察说道:“如果您没有别的任务,请里这里远一些,不要伤到您自己。” 言下之意就是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滚远点好吗。 “你们打算逮捕他们吗?这难度可有些大。”军官装模作样的点数了一下双方人数,说道:“你得再带两个小队来。” “是,阁下。我会的。” 军官露出了很和善的微笑,但温娴和其他华沙人根本不觉得那笑容是善意的。 “逮捕这两个人。”军官伸手拽出那对男女,扔给警察们:“就按照不适应社会人员处理,新人去完成婚礼吧,明天去元帅大街的警察总局报道。” 之前在人群中围观的还有不少带着袖标的犹太人,他们早在警察赶来之前就已经悄悄溜走,长期高压的生活环境让他们很有危机意识。那警察对只抓了两个人显得有些失望,他猛地回头想再找几个凑个整。 犹太人早跑了,警察头子扑了个空。他那吃瘪的失落让围观市民心中暗爽,同时,所有人都在担心着那 对男女的命运。 军官将一切罪行都让那一男一女去承担,警察粗暴的驱赶着围观者,扭送着被逮捕的两人离开这条街道。 新人的朋友们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他们想冲上来抗议,却被同时举起来的好几条枪堵了回去。 “你们够了,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警察怒不可遏地抓过手下的□□,这次不是威胁,他对抗议声喊的最响的男人开了枪。 正中心脏。 四周鸦雀无声,他喘着粗气说道:“这就是下场,还要试试吗?”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不再吵闹,只是充满仇恨的看着警察。 温娴觉得自己该离开了……事情好像……闹大了…… 多数围观人群目送警察们押走那对男女,然后默默的加入新人赶去教堂的队伍,浩浩荡荡的人群朝前方进发。温娴并不在其中,她和其他几个人留了下来,将躺在大路中间的尸体搬到旁边。 她现在胆子练大了,在面对一具具扭曲的尸体时,她心中的同情多过恐惧。 “谢谢,小姐,可您不必这样。”一个男人面无表情的推开温娴想继续帮忙的手:“我们知道您的好意,但埋葬朋友的事……还是让我们来吧。” 温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们看上去的确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便慢悠悠地离开了。 今天天气晴朗,温娴没功夫看风景,赶紧找吃的才是头等大事。店铺一营业,她就相当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真的,温娴上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沦落到去大酒店后厨偷捡边角料的地步。 真他妈…… 唉。 游荡了一天也没有填饱肚子,她冒着风险把路边墙角被遗弃的小半瓶啤酒喝掉了。她总安慰自己,天冷,食物保质期延长,吃下去不会有问题的。 冬天白昼很短,还不到五点就天黑了,温娴悄悄的返回自己藏身之处,她没有爬上阁楼,而是又在办公楼里搜找一番。 诶哟?罐头! 那盒铁皮罐头藏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抽屉里,放在最里面。包装上写了,是盒火腿罐头,里面还有豆子。 温娴不由得嘿嘿傻乐,她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向外查看,今晚的例行检查又开始了,德军在保证这个城市的安全和秩序,然而他们就是最大的安全隐患。 整个华沙百分之八十都被 他们的大轰炸给毁了,三十余万犹太人也将死在他们手里。 温娴抱着罐头,把这些历史书上的数据赶出脑海,她四处寻找着能打开罐头的工具。 东西还没找到,军靴在楼梯上奔跑的声音提前而至,温娴大惊,大冷天里浑身冒了一层汗,她利索的爬上阁楼,把梯子收起来。 士兵们在下面四处冲撞,踹翻可能会藏人的桌子,打开之前放展览品的玻璃柜,甚至连墙壁也上下敲敲,看是否有夹板或挖空。 手电筒一寸寸照亮黑暗之处,温娴在阁楼里心惊胆战的缩成一团,她害怕被手电筒的光亮发现,那就死定了。 阁楼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所幸在士兵进一步查看前,搜查其他房间的人说道:“没人!还是没人,这栋楼查过两遍了,都是干干净净的。” “长官,去下一个目标吗?” 这一分队的长官还没有说话,温娴听见军靴慢慢踱步的声音,然后是打火机的脆响。 “嗯。” 士兵们脚步纷乱的走下楼,紧接着,另一个脚步声也缓慢的离开。 温娴等了好久,她怕这一切是个陷阱。待半个多小时过去后,她才蹑手蹑脚的探出半边身子,确定一切安静了才敢爬下来。 铁皮罐头都快捂热乎了也打不开,温娴的目光四处搜寻,地上除了石块儿啥也没有。 哦,石块儿…… 在用砖头尖锐处磨开封盖之后,温娴产生了一种巨大成就感,她感受到了人类进化的伟大。 一阵冷风从破损的墙上的大洞吹过来,温娴打了个哆嗦,准备爬上阁楼去吃。 然而她转身后感觉,有什么东西堵着。 受人体机能局限,她这个视角只能看到对方的靴子 受人体机能局限,她在慌不择路的往外逃跑时,没跑过对方这个预估一米八五以上的男人。 所以说要是死在他手里,也不算是她自己不爱惜生命,都是客观上无法改变的力量差异。 她抬头,只看见一身国防军军装和有些模糊的脸。 显然,对方不仅是个体能过人的军人,更知道如何对猎物进行精准的心理打击,逮住温娴还不算完,他一把将温娴手里划开一半的罐头夺走。 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即嫌弃万分的扔了,浑浊的卤水流了一地。 温娴差点和他拼了。 她心理憋屈更委屈,甚至想坐在地上打滚耍赖大哭一场,这个日子没法活了,让他干脆弄死自己更好。 尚还运转的大脑用理智替她把眼泪憋回去,但之前涌出的泪水还困在眼眶里打转。 ☆、艾德里克 对方还没开口,温娴决定采取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他要是检查证件,那就给他看,自己又不是黑户,又没做违法的事儿,不怕。 不怕个卵啊!对面这是纳粹军人啊!他管你犯没犯事儿呢,觉得可疑直接毙掉都没人敢抗议的啊! 救命啊! 温娴心中呐喊咆哮着,表面一派坦然的平静。 “你一个小女孩儿,独自跑出来很危险。”他开口说道。 温娴疑惑的想了想:小女孩儿?说我吗?我不小了啊,我都二十……哦,我穿越了。 可就按照原装温娴的年龄,也是个成年人吧。 重点不在这里,温娴立刻识别出这个声音,白天那名看热闹的国防军官,正是面前的人。 “怎么不回答我?为什么跑出来?” “哦,不是。”温娴极力回忆自己学的那点德语:“我的寄宿家庭在轰炸中毁了,我和她们也走散,我现在只是在……” “无家可归?”他摘下军帽,往温娴的方向走近一步:“你不是波兰人。你家在德国?” “对。” “我很喜欢你的德语发音。”他似乎笑了笑,问道:“亚洲人……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我……”温娴觉得说自己是日本人的存活几率更大。 【我打你是为了让你记住,你的头发和双眼到底是什么颜色,不能让中国人的外表成为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 “我是中国人。” “我父亲曾在中国做了两年的教官。”对方没有任何敌意,反倒和温娴聊起来了:“我父亲会说一些中文,也教我说过。可是我学的不好。”他自嘲地笑出了声音。 温娴在黑暗中接连后退,浑身一哆嗦。黑灯瞎火的……军爷你别这么吓人…… “我叫艾德里克,艾德里克.冯.舒尔兹。” 她没听进去,磕头如捣蒜般答应着:“好的,长官。” “你呢?” “温娴。” “温……” “我姓温。”她反应过来西方姓名和中国是相反的来着,于是重新说了一遍:“娴.温” “温小姐。”他一次就把发音念对了:“你多久没吃饭了?” “不知道。”温娴老老实实回答,谁记得那玩意儿啊,反正自从上次蕾切尔的那一 顿,她就再也没吃过饭,都是靠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填肚子。 “还缺少什么其他的吗?” 啊? “不,不……” “我会想办法给你送些吃的过来。”艾德里克说完便匆匆离开,温娴在原地懵逼。 啊? 她心惊胆战的在阁楼硬生生坐了一晚,直到第二日凌晨才勉强睡去,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囤的一切都打包扔下阁楼,行李箱也搬了出来。温娴打算换个地方,这个据点已经被发现了,不跑还等着那个人再找上来么。 命运无常啊…… 还没跑出去就撞上人的温娴发出感慨。她左右手各抱着东西,低下头看着地面,不敢动弹。对面那个穿着厚厚军大衣的男人手里也拎着一包东西。 他盯着她头顶,她盯着他军靴。 “我买了很多,怕你等不及,立刻就送来了。”他把一大包食物放在旁边的木桌上,说道:“够你吃一阵子。去试着找份工作吧。” 工作?一个没毕业的学生能做什么?如果在后世,她还能拿着本科学历开个辅导班教教化学。 其实温娴当年考虑过在b站直播讲化学,期待月收入百万啥啥的。 她点点头,说道:“好。” “我还有任务在身。”他没有再说什么,走的像昨晚一样着急。温娴等他走出建筑,好奇的打开纸包,里面是新鲜的面包,蛋糕,一大块火腿和香肠,以及乳酪黄油,还有一大袋煎饼和炸土豆。 温娴有些怀疑他的动机,他和自己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要送食物过来?因为那一点微薄的中国情结吗?又或许是因为在战场上杀人太多,想做点好事积阴德? 都有可能吧,她把东西放回原处,把食物有计划的分好几份,每天都能保证进食量,但又不会像以前那样饿到胃痛。 之后的几天,那个人都没有来,温娴稍稍安心。 然后例假来了。她积攒的棉布终于派上了用场,但憋了将近两个月后的生理期简直就是死期,她在阁楼铺好地毯,然后在里面蜷缩成一团,疼的一身虚汗,生不如死。 温娴抖着双臂爬起来,挑了一块香肠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疼。 按照她的体质,开始的三四天是最难熬的,之后慢慢就好多了,第五天开始,她又得颤颤巍巍的爬出去找水了。现在华沙的城市功能已经有所恢复,虽 然根本比不上战前的状态,但比最开始的一个月要好很多,温娴能在酒店后厨刷盘子的时候向杂工要来小半桶水。 她也试图再找工作,但华沙的这个冬天谁都不好过。波兰大学更是成为德国人的军营,不光是波兰大学,很多华沙的高级学府都被征用,学生也被驱逐。 她唯一的希望都在明年春天,如果能熬过这几个月,天气转暖的时候,或许有工作机会。 温娴带着从灰暗的现实世界中东拼西凑的一点希望,坚定了努力活着的决心。她把刚从隔离区墙下捡到的几根铁丝拧在一起,再挂上木柜左右两遍凸出来的木刺,就当是个晾衣绳了。洗的不怎么干净的棉布挂在上面,没几个小时就冻成了布片。 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嘛。 脚步声上来了……不对,好像还有别的声音…… 我日! 温娴在心里暗骂一声,等不及她躲出去,艾德里克便出现在二楼。 还特么牵了条狗……狗……军犬…… 他这是要干啥?! 温娴把安全距离加大一倍,这似乎让对面那个腰板倍儿直的男人十分受伤。 “你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有。我努力。”温娴继续往后退了几步。 “你不用怕……它很乖。”艾德里克坐在楼梯上,那只军犬卧在他脚旁。 “他叫hirsch,是最温顺的,我朋友把他借给我……呃,我是说,我今天正好需要他来训练,所以顺便带来。”他有些慌张的解释着:“所以不用怕……” “没关系没关系。”温娴觉得自己笑的一脸谄媚:“你带着……你带啥都行。” 你别来了就行…… “你不喜欢狗?” “不是。我也养过这种狗。” “跟我谈谈。”艾德里克往前凑了凑,就跟那种闲着没事乱打听的闲汉子一样。 温娴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多嘴! “哦……两只,一只叫巴克,一只叫三儿。吃的特多,我出去念书,我父母就喂养他们,还给我寄了照片,我同学看了还问我:你们家是怎么把猪养的长相跟德牧一样。” 温娴语言匮乏地进行描述,艾德里克听了还是深受震动,他坐直了身体,应该是对温娴家的饲养方法感到震撼。 她马上解释:“但是,那个 ……我回去之后马上就带他们减肥了!” 艾德里克猛地从地上升起来,速度快的都不带喘气儿的,温娴吓的原地蹦了一下。他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说道:“有机会,或许能认识一下你的妈妈。” 别别别别别…… “我的荣幸,长官。”温娴总低着头跟他说话也够累了,她干脆把头抬起来仰视艾德里克,一是这样颈椎能舒服点,二是她挺好奇这人具体长啥样。 前几天一直在阴天下雪,今天阳光特别充足,艾德里克站在折射的光芒下,他湛蓝的双眸死死地盯住温娴的脸,在耀眼的日光下折射出几点金黄颜色,像是熔化溢出的黄金般流转。 这是一张很有欣赏价值的脸,既有军人与生俱来的冷峻严肃,又有年龄赋予的青春羞涩,就算扔在后世也足够在模特界混出一番天地了。 但这些一般都是人们吃饱喝足之后才会去琢磨的,现在温娴还饿着,看到艾德里克的模样,她只有一个想法:看这个精神状态,每天的伙食都不错吧。 而且很年轻,应该比温娴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年轻? “我们今天不用训练,也没有任务。”他清咳两声,说着。 温娴表示,哦。 气氛有些尴尬,艾德里克再次试图挑起话题:“你在哪里读书?学什么专业?” “波兰大学,建筑系。” 但其实并不会建筑学…… “能否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温娴心中一凛,果然开始调查了,这才正常啊。 “温洺君。” 艾德里克舌头拧在一起,也读不出口,于是他掏出个本子,让温娴写在上面。她写好递回去,艾德里克又要求她用德语标音。 其实跟标拼音也差不多,温娴也照做了。她看着艾德里克收回本子,心想差不多你该走了吧。 “走,我带你去吃饭。”他把军犬牵起来,十分热情的说道。 温娴本就悬着的心差点跳出来,这是要干啥?先给口糖吃再打一棒子?或者看自己可怜想在弄死之前给口饭吃? 她脑海里自动响起来《今日说法》bgm和撒贝宁的脸。 不用了! 温娴实力拒绝! “我是说,带你吃些东西,然后送你回家。”他有些无奈的笑笑:“我是帝国的军人,不是盖 世太保那样的混蛋。” 那也不用了!这也太诡异了卧槽! “我在这里还要找人,我的朋友失踪了,等找到她我们会一起……” “告诉我她的名字,我会帮你。” “我还是……” 温娴的托辞还没说完,一阵她没有听过的警报声由远处传来,艾德里克叹着气摇了摇头,低声道:“又来……抱歉,紧急情况。” 他牵着军犬跑的很快,温娴趴窗户一看才发现他是开车来的。但之前她竟然没听见汽车的声音。 ☆、落脚之处 艾德里克前脚离开,温娴后脚就收拾东西跑了,一刻也没有耽误。 外面虽然晴朗,但比下雪的时候更冷,还刮着大风,细碎的雪屑被风吹起,在阳光中反射出金色的光辉,雪钻进温娴的衣领里,贴上她只穿了一层丝袜的小腿,慢慢融化在上面。 冷冽的寒风迎面拍着温娴的脸,她实在受不了了。街边正有一家店面,她看不清是什么店铺,只知道那里的橱窗上方正好搭了一个遮阴棚,酷夏时才会用上的东西,现在为了遮挡重建的灰尘又重新搭上。 温娴赶紧钻进去避风,但身上的衣物根本不能避寒。冬风呼啸着,还在街上逗留的行人捂紧围巾快步跑回家。 她紧贴橱窗下的墙边靠着,尽量把身体缩在一起,减少受风面积。攥着衣领的手指已经冻的没有知觉了,只穿着皮鞋的脚早就生了疮,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行李箱放在腿前挡风,效果微乎其微。 现在唯一能撑着的只剩下意志了,时间概念在过低的温度下变得模糊,温娴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开始感知后背上的温暖时,她知道自己可能完了。 温热在慢慢扩散,人在冻死之前会觉得热。温娴知道这一点,她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的意识还清醒着。 天色微暗,有几家的灯光点起来了。温娴把埋在衣服里的脸抬起来,直勾勾的看着前方。暗蓝色的天空将空气也染成了蓝色,在温娴的眼中,那渐渐发黑的蓝色忽然变绿了,绿色开始鲜明刺眼,紧接着绿色扩散成一个果冻质感的圆圈,一个穿白大褂有着蓝色爆炸头的动画人物走出来,他嘴角带着不明物,领着身后的黄衣少年。 温娴面色青紫,这次她彻底确定,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那俩二次元动画小人在她脑海中聒噪地叫嚷争执着,她眼皮越来越重,在失去意识之前,温娴想的唯一一件事情是:《瑞克和莫蒂》第三季到底还更不更新了…… 当然,意识恢复的瞬间,温娴想的还是这个。 “她醒了!她醒了!”一个男生松了口气,兴奋的朝身后喊着。 温娴一睁眼就看见熟人,恨不得抱着他哭一通。约瑟单膝跪在她面前,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牛奶,正一勺一勺往她嘴里灌。 “你有这么大的困难,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宁愿在外流浪?索菲亚在哪儿?你们还好吗?”约瑟见她醒来,急切的询问着。他身后的一个女孩儿拧了一下眉头,轻轻拍着约瑟的肩膀,说道:“你去烧水, 多烧些,再把没吃完的晚饭拿过来。” 约瑟恍然大悟般点头,把杯子往地下一放就跑了。 “我叫维奥利亚,温小姐?是吗?约瑟的同学?”那女孩笑的颇有深意:“他只提起过你几次,可是红着脸的哦。” 温娴的眼睛睁开了,但大脑还冻着,她双眼茫然的环视周围环境,这家店似乎是个裁缝铺。 “你看能不能站起来?我量量你身高,给你找一套衣服来。” “衣服?” “嗯。”维奥利亚笑的特别温柔:“我们这里可能会缺牛奶,但可不缺衣服。” 温娴身体有些虚弱,在另一个男人的帮助下才勉强站起来,维奥利亚扶着她走上楼梯,把她安置在浴室里。 “把衣服都脱掉,这身衣服不能穿了。” 温娴身上乱七八糟,从最里面的短袖穿到最外面的大衣,为了保暖她什么都往身上套。这回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不少流浪汉都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了。 面对维奥利亚,她有些不好意思脱,因为身上的卫生状况实在太糟糕了。维奥利亚根本不在乎,她忙着拉过来一个大木桶,又把盆和圆凳摆好。 维奥利亚出去了二十多分钟,提了两个大篮子回来,包括肥皂在内的一切洗漱用品,以及毯子,内衣,毛巾等等。 “很冷吧?等我把热水拖进来。” 其实水没有烧热,充其量是温水。在缺少煤炭的情况下,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已经很慷慨了。 维奥利亚把温娴泡在桶里,在她后颈下垫了叠好的毛巾,方便给她一遍又一遍的洗头,梳发。 温娴很不好意思让一个陌生人受累,自己就把身上都给搓干净了。等浑身上下都折腾干净,换好干净衣服,已至深更半夜。 店主一家子都披衣出来围观,温娴这才知道约瑟是裁缝店主的儿子。店主家姓诺瓦克,除了约瑟以外,还有两个学徒,维奥利亚和安德烈。 “你是约瑟的朋友,为什么不来寻求帮助呢?”老诺瓦克有些责备般的说着,他的妻子不言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给温娴的盘子里放肉冻,她仔细的把大块肉挖出来,全划拉给温娴了。 “是啊,索菲亚呢?你们怎么不一起走?”约瑟对索菲亚的下落依旧十分在意。 “我们走散了。我还没有找到她。” “我和同学们联系,问问他们。德国人 把学校给占了,炮架都开了进去,他们要实验室的钥匙,可那个女老师拒绝提供。”约瑟说着那几日温娴错过的事情:“于是他们就杀了她。” 温娴嚼面包的动作停了,她不知道是因为对这个陌生人的命运感到同情,还是因为食物和安全带给她的宽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盘子里,清脆作响。 “你让她好好吃个饭!”维奥利亚拉走了约瑟和安德烈,诺瓦克夫妇见状也和她道了晚安离开。 “在这里住下吧,至少今晚你不用在外面过夜了。”维奥利亚整理床铺,说道:“只有我房间里有两张床,我把我的衣服都收起来,你睡在这里。” “谢谢。” 诺瓦克一家人的善意超出了温娴的想象,当她在第二天早上醒来,还在为今天该何去何从发愁时,维奥利亚就把早餐送来了。 “诺瓦克先生让你在这里住下,等你能联系到家人,那么你想去那里都可以。” “什么?”温娴觉得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自己理解错了。 “留下来住下吧。我们会帮你想办法和你的家人取得联系。现在的信还送不出去,你别着急。” “我……”温娴又想哭了。面对难以下咽的生土豆时她没哭,睡在冰冷的阁楼上时她也没哭。但从昨晚到今早这几个小时,她的眼泪已经打湿衣襟,双眼红肿。 “先吃东西,等会儿我们就要开门营业了。你不知道我们的生意有多好!” 温娴对此表示怀疑。 半个小时后她再次打脸。 “帮帮忙,算一下这位先生应付的订金。” “娴,软尺在桌子上,给这位女士量一下胸围。” 温娴没能捞着休息,这一天过的相当充实,她在这家小有名气的裁缝店忙忙碌碌,温娴当然不会做衣服,也就是给人家量量尺寸,记记尺寸,量量尺寸,记记尺寸...... 她最有价值的技能是快速运算,收钱找钱看帐算订金的活儿就全落她身上了,她在柜台后站了一天,并没有觉得很累,反而美滋滋的。 有工作啦! 这份不算正经工作,她就是帮帮忙,蹭吃住。温娴也没脸要工资,说起来是这家人救了自己一命,她已经感激不尽无法报答了。 温娴在这里住了一周,完全适应了这家人的作息时间,但是饮食习惯吧…… 一言难尽。 温娴在此前从来不知道,豌豆这东西还能生嚼的,她以为这东西就算能生吃,也是那种好时节极嫩的豆子才可以。战争时期确实艰苦了些,但不至于节省到这个份上。后来她才知道,根本不是节约燃料,是诺瓦克夫人除了水煮之外也不会别的做法。 于是轮到温娴煮饭的日子,她只能硬着头皮回忆自己那点中餐记忆。豌豆用盐水煮熟,加玉米粒和松仁,胡萝卜丁一起炒,蒜蓉菠菜,蒸蛋羹加火腿丁,蘑菇加蛋炒意面。怕他们吃不惯,温娴又搞了糖醋排骨,国菜番茄炒蛋,煮了面疙瘩。 “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可以去做大酒店的厨师长了。”老诺瓦克把松仁玉米和意面拌在一起,坐在他身边的诺瓦克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小本子,开始询问温娴糖醋排骨的烹饪步骤。 约瑟他们就很实在,只管埋头大吃,直到最后空盘都是这三个人的功劳。 温娴在餐桌上一直在写菜谱,压根抢不过他们,她只能不舍的看着最后一点蛋羹,弱弱地说:“给我留点……” 维奥利亚大半夜的一直在房间里捂着肚子溜达,轻缓的脚步声对温娴来说更加催眠。她睡得很早,醒的也很早,也是家里第一个被约瑟给吓到的。 “wo!你脸……嘴唇……眼睛……” 约瑟脸上起了一片红疹,唇色发黑,眼球充血。温娴这一声嚎引来了安德烈,他白了约瑟一眼道:“叫你不要吃那么多鸡蛋,你不听。自己对鸡蛋过敏又不是不知道。” “你过敏?你怎么不说啊!” “好吃啊……” “我可以给你做别的菜啊。”温娴哭笑不得,老诺瓦克穿好衣服出门一瞅,便完全不顾及父子之情,当着约瑟的面笑到锤墙:“你知道你过敏之后会发生什么吧?你知道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快去医生那里取药,我可不想你天天洗床单。” 约瑟大喘了几口气,拿起外套和围巾就往外冲,顺便还抓上温娴。 因为温娴是唯一一个没有笑话他,而且德语说最好的。老诺瓦克口中的医生是个德国人,在波兰定居十多年了,这改变不了他被德军盯上的命运。 医生独居,家里就是他的办公室。他对约瑟的病情了熟于心,抬眼看了看,叹着气说道:“我要是你父亲……” “呜呜呜呜呜!”约瑟连舌头也肿了,说话含糊不清。 “就先揍你一顿。” “……” 今天街上只有秘密警察在盯着,曾经陆军列队行进的场面最近都看不到,医生在和助手闲聊的时候温娴才得知,无论国防军还是武装党卫军都在集中训练,只一部分还在继续处理犹太人什么帝国敌人的事情。 她想起来,明年五月,初夏时节,德国将继续挥师西进,进攻低地国家。 那个艾德里克也应该还在训练中,或许已经回了德国,就算他还在波兰,也找不到温娴,更没必要找。 欸嘿嘿嘿嘿嘿。 温娴顿觉前途一片光明。 ☆、意料外的一切 约瑟现在是真.没脸见人了,他的活计就全落在了安德烈身上,像是买食材,送衣服,接货,拉煤和木柴这样的体力活基本都是安德烈在做。温娴要是算完了账目,也去帮他的忙。 “娴,你同学来找你有事。”安德烈去后院拿木柴,路过衣帽间时稍了一句话。 温娴连忙跑出去,邦妮正在外间翻看成衣图样。她穿着灰涂涂的棉衣,手臂上绑着六芒星的标志。 “约瑟让我们打听索菲亚的下落。我问过同学了,保罗曾见到索菲亚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坐上了开往德国的火车。”邦妮开门见山的说道。 “什么时候?” “就上周的事,那天只有一列车开往国外,没有熟人帮忙可是搞不到票的。” “她们看起来怎么样?安全吗?” “安不安全不知道,但保罗说她们衣着单薄,精神实在不好。” 温娴点点头,招呼邦妮先坐,自己跑上楼拿了咖啡和土豆饼。 “这种情况下,能逃出去就最好了。”看着温娴的沉默,邦妮尽力安慰,她继续说道:“抱歉,没能为你做更多。” “你已经帮我很大忙了!”温娴忙说,能得到这个结果已是超过她的预料。 邦妮吃的很快,没几分钟就把土豆饼吃光了,她羞涩的笑笑,有点为难的问道:“这个……还有吗?” “呃……我现在可以再给你做,这个很简单。” “其实不是我要吃,我们隔离……我们的社区食物很少,根本不够我和家人生活的,如果不是我为他们盖营房,生活会更难以维持。” “好,我们的土豆是按车拖回来的。”温娴笑道,她轻松的语气让邦妮心中的窘迫减轻许多。 “来帮帮我。”她带着邦妮去厨房,路上遇见约瑟泡茶回来,邦妮愣是没敢认他。 “约瑟?他怎么了?” “鸡蛋过敏。” “噗……” 约瑟的过敏恢复的挺快,邦妮嘲笑他的第二天,他脸上就只有红疹未消,走在外面,多数人都以为他脸上的深红只是冻的。 在室内闷了好几天的约瑟迫切需要出门呼吸新鲜空气,正好温娴要去隔离区给邦妮再送些土豆饼,约瑟跟在她身后屁颠屁颠的也去了。维奥利亚在他们身后偷乐,给他一个加油的手势,温娴全看到了。 她是不会和约瑟 产生其他情感的,她不怎么能接受姐弟恋。 路边站着一排排的男人,其中掺杂少数女人,他们拿着铁锹和大扫帚闷头铲雪,一辆辆插着万字旗的轿车从打扫干净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其余路过的行人畏畏缩缩的紧贴着最里侧通行,他们在自己的城市里根本没有自由可言。 面对犹太隔离区时,多数人心中小小的憋屈便荡然无存了。温娴没有许可,也不能随便进隔离区,高墙上有铁丝网,进出的通道门户大开,秘密警察和党卫队的士兵将这里层层包围。温娴和约瑟在门外来回晃悠,惹得守卫的目光也随着他们的动作来回转动。 等了好久,温娴才终于看见邦妮从两栋公寓楼之间的狭窄通道出来,她手里握着一卷图纸四处张望,邦妮看到了温娴,但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她在原地等待着。温娴也没有急着去喊她,想必邦妮要先把工作做完。 一辆黑色轿车从温娴身边开进隔离区,邦妮见到从车里走下的党卫军官,立刻激动起来,她用德语喊着:“等等!长官,我有事要向你报告!” 那军官不情愿地转过身,俯视着邦妮说道:“又怎么了?” “这栋楼不能只用木材加固了!”她展开手里的图纸给那军官指示:“必须要用钢材。地面已经开始下陷,那炮弹坑不填上的话,夏天暴雨会冲刷的很厉害。只是现在那旁边的楼就已经倾斜了,要不了半年就会塌掉。” “那你想怎么办?”军官说话时,嘴里呼出白气。 “推掉,地基重打,炮坑填好。” 军官嘴角一扬,轻轻点头对身边人说道:“我们真是得到了一个好建筑师啊。” 邦妮疑惑的皱皱眉,看着他们的笑声减弱下来,问道:“现在开始动工?” “不用。”军官背过身,将暖水瓶放在车顶,给自己和手下副官倒了热咖啡,命令道:“枪决她。” “什么?什么?”邦妮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两个身着盖世太保制服人拉开邦妮走了几步,将她按在地上,随手拔出手【】枪对准邦妮的后脑。 “弥赛亚会再临人间,复国旧主会惩罚你们的罪恶。” 砰―― 枪口冒着青烟,始作俑者背靠轿车,轻松的挑眉:“按她说的去办,立刻开工。” 温娴和约瑟站在隔离区外,目睹了全程,他们的浑身僵硬,直到被泪水布满的双颊因为低温开始疼痛,温娴的理智才重新回到 大脑。 他们杀了她?邦妮死了?不不不不她还在动!她的身体还在动!救救她!叫救护车啊! “邦妮――” 约瑟撕心裂肺地呼喊,引来了那军官的注视。温娴远远的看到那张脸,心里涌上一股寒意和愤恨。 他杀了舒伦贝格母女,他又杀了邦妮! 约瑟控制不住爆发的悲痛,就算士兵的枪已经拦在他身前,他也在奋力的推着枪管,妄图冲进隔离区。 士兵开始用枪口瞄准约瑟,温娴被那些黑洞洞的圆圈一激,伸手拉住约瑟的胳膊劝阻道:“冷静,不要再进去了!” 她只凭手上的力气拉不动他,只能尽量抱住约瑟的上身,死死地把他拖离隔离区的入口。 “嘿!你们不要拦他!”那军官很有雅致的发了话。 没了士兵的阻拦,约瑟可以轻易甩开温娴。她拿出冲刺的速度跟着他跑进去,只希望约瑟不要一时冲动向那军官身上扑。 万幸,他冲过去只抱起了邦妮。 “你要带着你的小女友去哪啊?”军官居高临下的看着约瑟道。 “她不是我女友。”约瑟怒视着那军官,抱着邦妮的尸体往外走。 温娴追上去低声提醒他:“邦妮的家人都在这,你要把她带去哪?” “她家人在哪栋楼?” “不知道。”温娴老老实实的回答,她看见约瑟脸上痛苦的表情又于心不忍,便加了一句:“我们可以找一找。” “二位,这里有几万犹太人。”军官啜饮着咖啡,道:“没人敢帮助你们。” 温娴和约瑟都没搭理他,身后的笑声慢慢停了,那军官似乎也觉无趣,轻哼一声继续去巡视。 没人敢帮助他们,人们埋头做苦工,装作看不到带着尸体的两人挨家挨户寻找。 “这样不是办法。”约瑟自言自语道:“他们怎么能这么轻易杀人,怎么能……” 巨大的心理压力快将约瑟压垮了,温娴二话不说背过同学那具沉重的身体,敲响了下一间公寓的门,然后是下一间,下一间,下一间…… 约瑟低耸着头,无精打采的跟在温娴身后,他的眼神呆滞,只有在温娴让她帮忙抱着邦妮的时候才会有反应。 这不怪他,温娴和邦妮交情远没有约瑟的深,再说当时舒伦贝格遇害,她也是哭了一夜。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毫无进展。从楼上下来的温娴已经筋疲力尽。 “你们还在找?”才出巷子,迎面撞上准备乘车离开的军官,他惊诧的看过来,本已经踏进车的一边身体又撤出来。 “你为什么对犹太人这么上心?别人都是避而不及。”军官似乎把约瑟看做潜在的亲犹份子,他亲自记录下约瑟的个人信息后便不再逗留,转头就走。 走之前还扫视了温娴几眼,这让她心中一片恶寒。 见到党卫军的长官已经离开,一名正在铁桶旁取暖的男人悄悄拽了拽温娴的衣服,指着东北方向说道:“她住在那边,那个红顶建筑就是。三楼从左数第三间。” “谢谢。”温娴吐出一个词,带着约瑟直奔目标。 把邦妮送回去之后,温娴这辈子都不想亲自转告死讯了。尤其还是背着尸体上门转告。 那对老人面无血色和惨败的哭声让温娴当晚就做了噩梦。约瑟整整两天没有出屋,无论是诺瓦克夫妇还是维奥利亚都没能把他劝出来,安德烈也想去劝劝来着,幸好被维奥利亚及时拦住。 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温娴身上。 可她不会安慰人,温娴隔着门说了一句:“你哭出来吧。” 许久后,约瑟的房间里传出来隐忍的哭声。 逝者已逝,生活依旧需要继续,正如多数波兰人一样,他们极力在战争中寻找相对正常的生活。毕竟缅怀与纪念不是人生里唯一的东西。要操心的事还有很多,让约瑟走出来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忙起来。 老诺瓦克的生日就要到了,安德烈和约瑟出门送货收钱,剩下的女人在厨房里忙活。还有三天就是圣诞了,无论是食物还是店里的生意都十分忙碌。所有人的精神紧张又兴奋,老诺瓦克生日当晚,成为难得的悠闲时光。 菜肴不多,却很齐全,荤素都有。重头戏才不是这些菜和蛋糕,而是约瑟托人买到的上好香槟。 他们共同举杯:“敬诺瓦克先生!” “敬生活。” “敬生命。” 后世的回忆涌进脑海,温娴记得高三那年,刚刚进入总复习,她和一个文科的好朋友窝在家里整理知识点,那个朋友翻动着历史书,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这纸荧光笔几秒画完的知识点,就是当年某些人数十年的一生啊。” 她低头看看物理书上的公式:“这几个等式也耗 尽了几辈人的心血。” 温娴从记忆回到现实,举起酒杯:“致敬历史与真理。” 众人将香槟一饮而尽,坐在门边的温娴听到了楼下的敲门声。 “我去开门。”她站起来,擦擦嘴,下楼带着友好的微笑开门问好。 然后她立即完成了懵逼、关门、一步俩台阶冲上楼、通风报信等一系列动作。 “德国人来了!来了个德国人!” 老诺瓦克夫妇立刻把约瑟锁在房间里,其余的人则全部下去招待。 艾德里克站在门外吹了两分钟冷风,才被店主招呼进去。 温娴不知道他是否知晓约瑟被记名的事,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让约瑟再出现在德国人面前了。 ☆、邀请 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艾德里克依旧悠然自得,他进来看了一圈环境,之后便把注意力集中在温娴身上。 “长官……您需要些什么?”老诺瓦克秉承顾客至上和珍惜生命的原则,率先上前招待。 “目前不需要。”他径直走到温娴面前,做出了邀请的姿势:“请温小姐和我出去走走,好吗?” “外面天黑了,而且宵禁……” “我会时刻保护在你身边,我有些话对你说,可以吗?” 【不可以。】 “那好。” 其他人有些紧张,但也不敢说话,只能眼看着温娴和那忽然上门的陆军军官一步步走入夜色。 她走在艾德里克身后,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走着走着,温娴发觉前面的人步伐放缓,于是她也步伐放缓。 于是俩人同时停在了大街上。 “我去找过你,但你已经不在了。偶然间听我朋友提起一些事情,我觉得很像你,就来看看。” 温娴语塞,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温小姐……算了,我可以称呼你的名字吗?” 【不可以】 “当然可以,长官。” 温娴习惯性的走在他右侧靠后的位置,路灯有些昏暗,艾德里克外面穿的应该是无袖的那种棉斗篷,而不是大多数军官穿的皮衣或棉服。二人一言不发的往前走着,他倒是不急,温娴快急疯了。 这路越走越远,再走下去她今晚就没法回去睡觉了啊! 她感觉脚上的冻疮快复发了,温娴只能不断的在心里暗骂m…… “你朋友见过我?”温娴主动问问题,前面这人不就是想找个聊天儿逗着玩的人么,赶紧满足他,自己好回去吃饭。 艾德里克听见温娴说话,马上回答,生怕冷落怠慢她一样。 “是,他说见过你几次,有些印象。” “他与你是同一个部队吗?” “不,他是武装党卫队,骷髅师。” 得知这位他这位好基友在武装党卫队服役后,温娴脑子里忽然响起提示音【叮――您的便当已预热】 她装作了然的“哦”了一声,终止了这个话题。很好,现在空气再次陷入安静。艾德里克还在无目的的四处乱走。 【大哥,我求你了!!!】 温娴欲哭无泪,她摸不透这位祖宗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要抓便抓,要杀便杀,干嘛这么折磨人啊卧槽! “其实我想说……”艾德里克毫无预兆地忽然转身,闷头走路的温娴来不及刹车,一脑袋撞上他的胸膛,大门牙硌在军装上的铜纽扣。 一股甜锈味儿在嘴里散开,温娴的生理泪水溢出眼眶,她憋不住了,她要爆粗口了。 “操!”她没敢大大咧咧的喊出来,却还是被艾德里克听到了。 “什么?零?你在算什么?” “哦,不,不是的。”温娴忍痛捂嘴:“您要说什么?” “我还是先送你回去。” “谢谢长官。”温娴瓮声瓮气的说道,她刚流出来的鼻涕全冻上了,现在连呼吸都很费劲。 艾德里克还是不急不慢的的走着,一路上欲言又止。等送温娴到店,她的双脚又没了知觉。 “好吧,其实我想问,本月二十七号能不能请你吃个晚餐?” “这是我的荣幸,长官。但还是不要了,圣诞节的假期应该和您得朋友家人在一起。” “所以你是拒绝?” “我想……是的。”温娴有些害怕的结巴了一下。 “这让我很伤心。不过请你再考虑一下。”艾德里克说罢,便送温娴进店上楼,就差给她直接送进睡眠了。 临走前还给温娴来了个立正敬礼,那刚劲有力的踏步声让她心惊肉跳的。 诺瓦克一家都没敢细问这件事。晚上,维奥利亚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耐不住好奇问道:“我知道你是德国长大的,所以我没有别的意思。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温娴回想着,他叫艾什么克?艾尔弗力克?什么什么兹…… “那他怎么好像早就认识你的样子?我以为你们是老朋友了。” “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惹着他了。” “一定小心,娴。” “我会的。”温娴时刻保持戒备。 店里要在圣诞假期前买好一切日用品和燃料,其实就是吃的和木柴。尤其是煤炭,现在已经到了难以买到的地步,两个小伙子恨不得被当成牲口用,一车一车的往店里拉。温娴也不得不推着斗形小车出去帮忙。 也许上帝也看不过去人间惨象才把这个冬天变得异常寒 冷萧瑟。现在已经有把廉价易燃的木制家具劈开烧火,温娴买来的木柴中就夹杂着不少这样的次品,那上面的油漆还没刮干净就敢拿出来充数了。 那也没办法,二战期间,不是所有的店都是阿德龙。 小车是独轮的,想要控制这样重量的小车,在凹凸不平的雪地上行走需要很大力气。温娴把车子推的歪歪扭扭,后背冒了一层汗,她暂时把车立住,打算吹个寒风冷静一下。 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健步如飞的从她身边走过。温娴活动活动胳膊,开始第二轮奋斗。 身后有个脚步声逐渐迫近,典型的皮靴走在雪地里的声音,是个德军没跑了。温娴用力扭动小车拐到一边,然而那个脚步声快速追了上来。 她只能再躲一次,也许是速度和力量不够,她没躲成。不仅没躲成,反倒撞在后面那人的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温娴下意识用德语道歉,她慌张的情绪还没退散,内心就被疑惑给占据了。 身后的男人弯腰握住她的手,轻松的推着小车走上直线,温娴微微偏头,军帽帽檐正好碰在她的眼角。 帽檐下是艾德里克的脸。 mqnmlgbsbwtfnmbkissmyass…… 温娴在心里来了个素质∞连。 她拿出了打游戏才能激活的闪避速度抽身离开,一脸懵逼的站在旁边。艾德里克也不生气,还是推着小车。 行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一诡异的景象,如果是德国士兵在推车,也不会引起大范围注意,但是一名中尉?这个军衔似乎不会做这种事。 “考虑的结果呢?可以和我共进晚餐吗?” 温娴猜想如果自己继续拒绝,对方可能会撂下车就走,并且认为她不识好歹,然后就不会来磨叽了。 “还是……别了吧。” 艾德里克耸耸肩,不以为意地笑道:“再考虑一下?好,不过别太久。” 我没说我还要考虑啊!我拒绝了啊!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艾德里克一直把车给她推回店里,满脸笑意的同她挥手告别。 “娴?你自己推回来的?你好厉害啊!”维奥利亚听到楼下声响,放下手中的剪刀过来把木柴放好。 “明天我再出去买食物,今天太累了。”温娴敲敲肩膀,改变了原本的计划。她是怕再遇上艾德里克。 “好的,辛苦你啊。” 第二天温娴临走的时候,几乎可以确定艾德里克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圣诞已经开始了,人们都忙着布置家里,购买礼物,想必军营里会更忙的。 今天温娴干脆骑自行车出门,比那个小车好控制多了,能挂的东西也多了。安德烈和约瑟日常不在家,维奥利亚在二楼的厨房里探出头来。 “放个篮子下来!”温娴想到以前在学校叫外卖的时候,就是吊个篮子下去接的。 维奥利亚翻了半天,也只能找到质量无保证的麻绳,在尼龙短缺的战争年代,没条件要求那么多了。 但是麻绳……不大够长。温娴只能踮着脚往里投掷,有些累。 不过相当好玩儿啊! 最后剩下一整只冷烤鹅,温娴准备双手捧着送上去。 一只脚没进店,就被人揪住了衣角。 “考虑的如何?” 温娴表示可以告这个人骚扰吗?就往布拉斯科维兹上将那里告。 “我真的……” “真的什么?”艾德里克脸上依旧挂着富有魅力的笑容,手却搭在了枪套上,他来不及拔枪威胁,温娴就一身冷汗的点头答应了。 “好的长官,我的荣幸。” 温娴就那么一点好,听劝还认怂。 “早知道这么简单,之前我就不费力气了。” “嘿!艾德,你在磨蹭什么?”街道另一边,几名与他军衔相当的年轻人招呼着。艾德里克不得不转身离开,走前还抛给温娴一个媚眼让她自行领会。 温娴不想领会,一点也不想。这是□□裸的威胁,这是没有人权的! 就因为这个约定,她的圣诞节完全处于提心吊胆状态,吃不好也没睡好。二十七号艾德里克全套军装过来接她,开门的那一刻温娴都想原地晕死过去。 他在军营之外凭借职位优势租了一间两室的小公寓,并不如诺瓦克家里大,但更加简单整洁。传统的德国人风格。 温娴来之前吃了点东西,目的就是不打算动艾德里克给的一切吃喝,她怕下毒。 “请稍等。”艾德里克走进卧室换了薄一些的军队常服。 艾德里克身材修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胸腹平坦结实,手腕和手指纤细有力,一条条青筋爬在手背上,虎口和手指间分布着茧子。他看上去有些紧 张,温娴更警惕了。 他到底是要干啥? “我没有这样请女孩儿吃晚餐,请提前原谅我的无礼。” 呵呵。也不知道谁用枪逼她来的。 “没有。” “那么我想请问,你还记得你十岁前家在哪里吗?”艾德里克站在她身边,用刀帮她切开香肠。 “记不清了。” 其实温娴根本不知道。 “那么,你家里是中国的哪个区?呃……或者哪个省?” “东三省的。” “真的?”艾德里克双眼一亮:“我父亲也在那里呆过!” 呦呵,你爸真牛逼了。 温娴腹诽着。 作者有话要说:德语“零”拼写为“zahl”与汉语“艹”读音相近 ☆、1940 温娴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还要面对艾德里克投来的各种问题。 “你还记得儿时的一些邻居吗?” “记不清。”为了对这个回答进行解释和佐证,温娴继续说道:“搬过几次家,也换过不少邻居。实在记不清楚。” “那好吧。”艾德里克在温娴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这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哥们儿该不是看自己眼熟,觉得以前是认识的。但也许由于受过伤或生过病失忆了? “我没看错吧?你这个榆木脑袋开窍了?终于肯带女孩儿回来是吧?” 有人用钥匙开了门,一进来就高调的宣扬着,艾德里克满脸歉意的对温娴笑笑,扭头对那个刚进客厅的人说道:“约格尔!要么安静,要么出去冻着!” “我才不!”那人故意昂首挺胸的走了进来,金发湿漉漉的,还挂着未融化的雪花。 一见到这个约格尔,温娴从椅子上蹦起来了,她惊恐的盯着他,约格尔也正视温娴。 气氛不仅尴尬,还胶着。 温娴没有想到,那个杀了她朋友和同学的党卫军官会是艾德里克的朋友。 朋友?! 由此可以推断艾德里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留下来的话不是没道理的。 “我该走了……”温娴慌张的绕开桌子,奈何约格尔一言不发的堵在门口,并没有让路。 “是她啊……”约格尔当面对艾德里克说:“啧啧,我以为你会喜欢和你一样出色的女人。” “娴,请回来。”艾德里克说道:“约格尔,你出去。” “凭什么?这公寓是你我共同住的,厨房公用。”他单手拎把凳子,放在温娴正对面,将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搭在靠背上宣誓主权。还重新拿了一副餐具和一只酒杯。 “你怎么忽然就招人烦了?”艾德里克抢回白葡萄酒,抱在自己胸前:“这是我用来招待客人的,你知道这有多贵。” “招待她?你不如给我了。” “你又不是我妈,你管我怎么花钱。” 约格尔对温娴的敌意正好给她一个脱身的借口,可惜艾德里克就在她身边坐着,每次她起身都毫无悬念的被按回去。 于是约格尔更加不满了。他开始故意找茬:“温小姐……” 他故意挤着声调,温娴浑 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和犹太人关系很好啊。” “没有,也就还行。”温娴对这个事儿就比较谦虚。 “你当我在称赞你吗?”约格尔严肃的拔高音量,温娴本来就对他又怕又恨,这么一来她就更加惊慌。 “不是的,长官……我认识她们之前并不知道她们的身份。” “不知道?你是傻子吗?” 在艾德里克看来,这句话就说的过分了。温娴能承受的住这种人身攻击,反正就算听不惯她也没招。 “够了!你已经把今晚全都搞砸了!” “那正好,天色已晚,明日你们还要集合。”约格尔不悦地从餐桌离席:“是时候送客了,我想。” 艾德里克朝她点头致意,将皮衣拿好搭在胳膊上,满怀歉意的说道:“真的很抱歉,是我破坏了你的心情。” “不是的。” 两人走出公寓楼,艾德里克没有选择汽车,而是选择了步行。 “三天后我要回德国,不过只是办些手续,马上就会回来。有什么需要我带给你的吗?” “没有。” “我会试着帮你联系家人的,冒昧问一下,你家的住址是?” 温娴再次警备起来,他是真的大发善心,还是别有企图?家庭住址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他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请信任我。我以家族荣誉起誓,我对你不会造成威胁,我不是你的敌人。” 温娴知道对于这些人来说,用荣誉起誓是非常庄重严肃的,跟她以前动不动就说“再逛淘宝就剁手”“再打游戏就□□”这种誓言完全不是一个段位。 “好,谢谢长官。我……” “写下来给我吧,最好是你的字迹。你的父母才会放心。” 艾德里克随身就有纸笔,她半跪在路边,写了一张字条,最后还留了个心眼,用汉字在下面写了一行小字“情况不对就快跑。” “我只会离开一周左右,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去找约格尔帮忙。” 算了吧……找他帮忙了结自己短暂的生命吗?温娴暗想。 正常来讲,艾德里克送到楼下就好,现在还没到宵禁时间,温娴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 “长官,我……” “叫我艾德里克就好了” “……呃,舒尔茨先生。我到了。”温娴指指前面还有顾客逗留的服装店。 “我送你进去吧。” 温娴没拒绝,反正拒绝也没用,她在艾德里克面前没啥话语权。 在约格尔面前连生存权都没有,她不知道艾德里克咋想的,还让她去找约格尔帮忙…… 这顿晚饭给温娴带来的阴影有些大,幸好艾德里克离开□□天的时间,能让她有个恢复期。 新年的第一顿早餐,诺瓦克一家在餐桌前例行祈祷,温娴干坐着围观,等他们念完祷告词才能动手。 新旧交接这几天相对清闲,维奥利亚和安德烈一直在和老诺瓦克学习,等到春天时他们就能上手制衣了。换季时候顾客最多,在那来临之前,他们还要好好研究衣服样式,练习手艺。 温娴就负责给他们做个饭,清个雪,日子过的非常舒心。 华沙依然风起云涌,德国人的清查永远不会结束,市民在这里畏手畏脚的活着,除了耳闻目睹犹太人的悲惨遭遇,还有许多妇女和孤儿被党卫队给运去了德国。有段时间,那位曾给约瑟治疗的德国医生的家里塞满了金发碧眼的孩子,男女都有,他和助手一个接一个的给这群孩子检查身体,写下血统和健康证明。 这些孩子会被送到德国家庭收养,让他们变成纯粹的德国人。为战争做好了长远的打算。 最冷的一月份已经过去,温娴却还是要靠大白天捂棉被取暖,物资匮乏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德国统治者还在把脑筋放在收敛钱财上,其他情况她不清楚,但她在历史书上读到过,华沙总督汉斯弗兰克在战后被清查出一大笔财富。 四零年的二月份还是冷,温娴在单调的冬天里毫无抱怨,只是有些担心。二战中波兰的不是一个好选择,如果她没记错,波兰总督府就是在一九四零年进行了人种划分,最高等是来自德国的德国人,最低等的是犹太人。 温娴这种情况,属于来自德国以外的德国人,就是传说中的二等公民,而年末会实行食物配给制,说不定还会有义务劳动制,温娴担心的是能不能挺下来。 所以平时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 如果去德国,不莱梅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3月份的华沙偶尔会有些暖意,大体还是清寒的,生意冷清,温娴就只能在桌子上打瞌睡。 门上长久不断的铃铛声让她猛然惊醒过来,她看到是一群身着 军装的德国人进店,马上过去招呼。还搬了好几张椅子放在大桌子周围。 最后被强行拖进来的是……艾德里克…… 一个棕发的小伙子最先吹响了口哨:“一定是这位小姐了!大石头的眼光明明不错,那个党卫军的娘娘腔真是瞎了眼!” “请问小姐,你们有没有啤酒啊?” “有的,请稍等。”虽然温娴不知道他们要干嘛,但还是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请问小姐,这家伙说你是大学生,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为了不露馅,温娴回答道:“化学。” “化学?”那群同僚们起哄地吹起来口哨:“听听,艾德里克的宝贝姑娘是化学的高材生!” “是么,看来化学很好哦,我高中的时候化学是最好的,老师们都说我会成为一个化学家。”一个军官歪歪的带着他的军帽,挑眉道。 但身为战友,他们很好的完成了日常拆台的工作:“等等,你别忘了薇拉,她才是最好的,你只是第二吧!” “那怎么样,她现在只成了中学教师,没什么机会成为成为第二个居里夫人了。小姐,您呢,也是要成为居里夫人吗?” “她要成为舒尔兹夫人的!” “yoooooooooooo!” 裁缝铺里充斥着尴尬的气氛,他们不断用眼神暗示二人,但艾德里克只是坐着,手掌握着酒杯来回转动,他抿嘴轻笑,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温娴只能面带标准服务式微笑,内心有些不爽,她总觉得他们的话语间除了玩笑,还有点儿嘲讽的意思,这倒是一直以来都有的现象,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常常是别人调侃的对象。 “行了,你们没事就出去,不要打扰人家生意。” 艾德里克终于发话了,那群人哄笑着涌出门,他自己坐的岿然不动…… 你咋不走呢…… “你没有反驳。”艾德里克站起来,特意多走两步离她更近些:“我倒有点高兴。” “我反驳……什么?”其实温娴还想问,你高兴什么,这种事情一般也没法发火吧。 “他们说,你是我的宝贝姑娘。” “?” 艾德里克切回了正题:“我派人去问了你给我的地址,但你的家人已经搬走,房主对你父母的去向并不知情。” 温娴的希望化为泡影,她要自 己想办法筹钱了。 “我委托人帮忙打听了,如果有消息我会转告你。” “谢谢长官。” “还有,最近要开始清理城区的犹太人,你和你的朋友们打好招呼。” “好的……嗯?” “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请谅解我,娴。” “呃……哦” 直到艾德里克离开,温娴也不明白他为啥给自己通风报信。而且自己也没有需要保护的犹太人朋友了。 两天后,如他所说,枪声和粗砺的德语命令从早响到晚,许许多多平常根本难以看到的犹太人被党卫队员们从这个城市里挤出来,排好队送进隔离区和开往郊外的火车。 一九四零,将是波兰灾难扩散到整个欧洲的一年。 ☆、订制衬衫 从柏林来的将军们正在进行聚会,他们所管辖的部队额外得到了一天难得的假期。 艾德里克站在镜子前仔细梳理头发,比参加阅兵还认真的整理军容。 “你这个发蜡可是有点打过了,我扔根火柴你脑袋就能着起来。我说你能不能别浪费我的发胶?也别浪费我的须后水!” “这点薪水你不去好好享受,全拿来做衣服。这几件衬衫够你穿一千年了。”约格尔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暗暗鄙视艾德里克没点出息。 “我乐意。”站在镜子前的艾德里克难得说了一句话。 “你是乐意见那个中国女孩吧,多亏她不在理发店工作,不然我看你这脸会被刮去一层皮。” “把修眉刀给我。” “你说什么?” “修眉刀。我的眉型不好看了。” “你有病吧?”约格尔一脸嫌弃。 “快点,我知道你有。” 他只得从小皮包里掏出一把修眉刀,带着一肚子火冲艾德里克脸上扔,想给那张俊美的脸开个口子。 艾德里克完美接住,并没有如约格尔所愿。 “下一步你是不是还要涂睫毛膏?涂口红,再穿个小裙子?明年你的生日,我就送你香水和发卡好了。”约格尔没什么好气。 “你真恶心,约格尔。” “哼,妈的。” “注意素质,约格尔。” “呸!” 艾德里克对着镜子修眉毛,没功夫搭理他,约格尔翻了个白眼,摔门离去。 战争年代,就连金融也大受冲击,尤其华沙占领区,人们得到钱会尽快去花掉,免得第二天手里的钱就不值钱了。 因而即使天气还没明显转暖,大批顾客已经上门订制春夏服装,有些人甚至多加钱,想让自己的衣服先赶制出来,他们急着出国避难。 诺瓦克的裁缝铺有些名气,不少人都是慕名而来,温娴手忙脚乱的招呼新客,也要照顾老主顾。好在大多数人都记得自己的尺码,她省去了不少量衣的时间。 有位母亲带着自己二十岁的儿子来定做衬衫,温娴记得这对母子,也算常客,年前就来过一次。当初第一眼看这孩子,就觉得他也太过分的瘦弱了,她高中时候有一个男同学几乎皮包骨,面前这个男孩就是皮包骨,和他体型微胖的母亲形成极大反差。男孩 在温娴的询问下填完了尺寸信息,但问到胸围时却无言以对,脸上憋的通红,支吾道:“这个我真不记得。” “我帮你量一下。”温娴返回前厅取卷尺,迎面碰上新进来的客人。她用余光能看得出那一身国防军装,不敢多在意,拿了卷尺回来帮男孩儿量胸围,而那位德国人就在椅子上坐着等候。 “胸围七十八。就你这个身高来说,你实在是太瘦了。”温娴忍不住说出事实,惹的他母亲一阵赞同:“可不是,小姐,你也这么觉得。我给他做的什么菜都不吃,这个年龄的小伙子都壮的和牛一样,你看他,我都不敢让他洗澡,生怕被花洒浇折了骨头!” “那是因为你做的菜也太难吃了……”男孩儿忙着为自己辩护。 温娴心想,这饭做的得是多难吃啊。 “好了,在送货单上写一下地址,我们会尽快把衣服送到。” “你们还送货?上次可没有啊。” “是的,鉴于您不止在这里订做了一件衫。”温娴回答着,顺路将母子二人送离店铺。然后一副非常乖巧的姿态返回,去伺候下一位穿着军装的大爷了。 “我军服的衬衫刮坏了。” “好的,请问您身高,臂长?”温娴还来不及抬头去面对客人,急匆匆的拿起纸笔在表格里填写着。 “身高189,袖长2……不记得了。” “什么?”温娴疑惑的抬起头,看见一张熟脸正儿了八经的严肃道:“不记得了,小姐能给我量一下吗?” 温娴看了看排在他身后的队伍,为难的说道:“请您进去稍等好吗?” “难道不是请他们稍等吗?” 也对…… “好的好的。”温娴冲到制衣间,招呼安德烈出来帮忙量尺寸,艾德里克又不乐意了。 “这点小事让裁缝做?你不可以量尺寸吗?” “如果您需要量胸围肩宽的话,我够不着。” “我坐下就可以了。” “那也……”温娴发现他又把手按枪上了,改口道:“那也行……” 艾德里克脱下外套,他里面只有一件棉背心,温娴心想,嗬,抗冻。 他练出了完美的倒三角身材,这就算在军中也非常出色了,温娴看着记录下的数据,免不了连连赞叹,这种身材除了高强度的健身,还要靠饮食控制辅助才能练好,艾德里克 也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了。 刨除身份偏见,温娴真的挺佩服他。 “按照您的排号,请四天后来取。” “好,麻烦了。” 艾德里克忽然这么好说话,搞得温娴很不适应。 第二天他带着一张纸又来了,说约格尔的军服衬衫不能再穿,给他朋友定了一件。 温娴深感这是个复仇的机会,她要是个裁缝,绝对会给他的衬衫上少缝俩扣子,然后把扣眼缝死。 可惜店里有资格上手裁衣的有四个人,并不包括她。 天气忽冷忽热,昨天还冻的手脚生疼,今天就艳阳高照,连外套都可以不用穿了,几个姑娘成群结伴的过来看长裙,温娴招待她们游刃有余。 “约瑟呢?怎么不在?”一个女孩儿问道:“好久没见到他了。” “他去送衣服了。”温娴微笑着解释着,一转头的功夫,那对母子进了店。 因为混熟了,那位母亲一如既往的抱怨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儿子在饮食上有多难伺候:“他这个身体素质可怎么办?小姐,你给我想想办法。” “我看还是不用劳烦别人想办法了。”温娴还没说话,另一个阴沉的声音出现在门边。约格尔用肩膀倚在门框上,说道:“这个国家被喂养壮实的青年,都已经在战场上臣服于德意志了。” “你叫什么?”他踱步上前,不理会那个母亲防备的姿态。 “克莱恩。”年轻人平静地回答。约格尔脸上的表情僵住,下一秒不留情面的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名字可真适合你。” 温娴也想笑来着,但她不像约格尔那么没心没肺。 “好了,去别的地方做衣服吧,我和温小姐有话说。” 温娴还没反应过来,约格尔已经轻车熟路的摸上了她和维奥利亚的房间。 他是怎么知道房间在哪儿的?温娴一边心如死灰的往楼上走,一边思考着。 约格尔自己坐在了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还假装关照的说道:“请坐。” 温娴左右瞅了瞅,表示没事没事我站着就行。 “艾德说得对,我不是他妈,管不着他喜欢交往什么样的女孩儿。” 温娴一脸问号,你难道不是兴师问罪来抓人的吗?幸好今天约瑟不在。 “既然他对你感 兴趣,对你有好感,那我能说什么。” 啊? “希望你能有自知之明,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再和犹太人来往。做好本职工作,我可不愿意看见我的朋友在你手中前途尽毁,他很有可能在明年,或者后年,就会晋升成为最年轻的少校。” 温娴没说话,心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约格尔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紧接着不放心的转头询问:“你懂什么是本职工作吧?” “呃……不是很明白。” 他鄙视的看着温娴,说道:“你真该参加几个女性团体,学学她们怎么做的。” “女性团体?”温娴依旧没懂,是想让她去参加女童军吗?自己超龄了吧…… “那些军官女友们打发时间组建的,跳跳舞,做做蛋糕。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她被当做德意志妇女的模范来宣传。” “不用了,长官。” 温娴咬着后槽牙拒绝。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啊?谁特么是军官女友啊!老子和艾德里克没关系的好吗!收起你的脑洞滚出去! 约格尔没滚,他打开房门,临走前又说了一句:“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如果你老老实实的听从劝告,未来你会如愿以偿的成为少校夫人。” 房门开着,他也没压低声音,楼下顾客本来就十分安静,温娴用自己的物理学常识判断,这句话被所有人都听到了。 温娴用力把那句“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给压在舌根下,她连告别的话都没法说,生怕一开口就骂人了。 她现在只能期望那些波兰姑娘听不懂德语,约格尔一边走下楼,一边叨逼叨:“别说是我想多了,艾德要是有休假,恨不得一天往你这里跑八趟。他宁愿自己挨点冻也要在你面前炫耀肌肉,还以为我不知道。” 艾德里克这么闷骚吗…… 温娴低眉顺眼的给这位大爷送了出去,他手下的小队还在外面站岗,看见自家长官出来,也就跟着列队离开了。 估计约格尔是路过这里,顺便发个警告。温娴觉得他是傻逼,纯粹脑补过度,她可不想和艾德里克扯上那种关系,生活不够艰辛吗?还要自己增加难度? 见德国人都走了,姑娘们关切的围上来询问:“没有事吧?” “没有。没关系。” “我懂一点德语。”那位母亲担忧的说道:“ 我听到了少校夫人这个词。温小姐,你有困难吗?” “没有,真的没有!”温娴连忙摆手表示否认。 她就想安静的生活着,活到战争胜利,活到日本投降,活到新中国成立,最好还能活到冷战结束两德统一,在死之前最后看一眼电脑。 温娴可能是没出息了点,带着熟知历史进程和先进七十来年的化学知识的金手指,也不敢在这个年代兴风作浪,也浪不起来。她能怎么做,用自己的挂带着德三帝国赢的战争走上巅峰么? 但是人家战败后和其他欧洲国家搞的联合也玩的挺愉快的,温娴可不敢把未来变成《高堡奇人》 所以她的目标非常单纯,知道欧洲战场进程和大致危险点就是她最强大的金手指,她只能用此保证自己和这个时代的家人不去踩雷。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克莱恩”和德语中“klein”同音,翻译过来有“矮小,小”的意思 ☆、要搞事 政府开始进行全面的人口统计,要求市民主动去市政厅报到填表。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动用强制手段进行普查的方法,通常是波兰警察和德国警察一起上门。 老诺瓦克的两个学徒因为这件事暂时回家了,警察上门登记的时候约瑟又正巧不在,他们便在登记表上做了记号,让约瑟自己去登记。 “他去哪儿了?最近总见不到。”温娴送走警察,转身对诺瓦克夫人随口一问。 “谁知道呢,送个衣服要花的时间越来越长。”诺瓦克夫人拢了拢头发,说道:“可能去找同学了?” 她话音未落,约瑟便带着两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回来了,他一边急匆匆的往楼上跑,一边解释:“我朋友,他们要来看看我的图纸收藏。” 温娴想,他们这么着急,那个图纸一定是绝版的吧…… 维奥利亚和安德烈当天晚上就回来了,他们喝着热水吐槽:“德国人一定是在找苦力吧?” “我今天回家正好赶上警察上门,要拉我爸爸去做义务劳动。我爸都六十了,他们怎么忍心。”安德烈摇摇头,道:“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要出劳动力也该是我。明天我就要去报到了,他们又要扩建隔离区,大量征收青壮年。叫约瑟躲着点。” “他们还叫我去一个什么波士工厂办公室报到,我说我是注册过的裁缝学徒,才没去的。娴,你也躲着点。” “我不是技术工,我没用的。”温娴忙着拨豌豆,洗菜,不以为意地嘿嘿笑着。 “上过大学的更危险!你今天没拿什么学位证书给警察看吧?” “没有,他们没要,只问了我国籍。” “你不知道,前一阵德国人把理工学院都给封了,所有的教授都被监视,学生驱散。现在华沙没有一个高等学府在上课。” “愚蠢无知的德国佬。华沙都被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安德烈,你轻点说话。” “我错了吗?那么多古建筑都被他们炸毁了,还玷污我们的街道!下一步他们还要在哪儿阅兵?莫斯科吗?” 温娴心想,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今年6月份他们就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阅兵了…… 今天店里的人可谓是担惊受怕的累了,她主动把豆子泡好,蔬菜拌好酱料腌一下,没有冰箱,盖好防水布放外面就行。明天早上煮蔬菜汤好了。 而且明天就可以去领肉 票了,有肉吃啊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温娴早早起床去买肉,晚了就挑不到好肉了。去肉铺的路说不上长,地上打滑,自行车也不好骑,温娴就一路小跑过去了。 肉铺那个长队,拉了四五家门市店那么长,温娴老老实实排在末尾,她很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能来的比她还早,是在这里打地铺了吗? 她在队伍里百无聊赖的站着,时不时来回跳动暖和一下。温娴正蹦出来点节奏感,连续的枪声便在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响起。 几名士兵同时举枪追击一个男青年,青年也倍受惊吓,转身就来了一个加速跑,一个士兵威慑式的开了一枪,队伍里的女人发出惊叫。 温娴也没见过大早上就抓人的,那青年早有准备的掏出□□反击,看来是地下抵抗组织的人。旁人都偷偷克制自己的目光,观察事情发展。温娴多看了两眼就认出来那个面善的青年了。 自从来了欧洲,她的外国人脸盲症不治而愈。 那青年是昨日约瑟带回来的两个朋友之一。 华沙是总督府所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青年的子弹马上就打光了,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他很难逃脱德军的围堵。用不上几分钟,青年跪在地上,头被一个士兵用力压低,防止他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队伍里恢复了常态,人们回到最开始的思考上来:哪块儿肉性价比最高呢…… 温娴买完肉回店,正赶上安德烈离开,他临上德国人的卡车前,对温娴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整整一天,温娴都在煎熬中度过,一是纠结要不要把那个青年的事情和约瑟讲,二是今天已经过了艾德里克取衬衫的日子,她怕事情会有意外变动。 再说安德烈得有一阵子回不来了,整个店的工作一下子就繁重了许多,如果约瑟再出什么事,那真的会难以维持,为了正常的生活,温娴打算暂时闭口不言。 诺瓦克夫妇和维奥利亚都很忙,温娴包揽了做晚餐的事。今天多剩了点面粉,温娴就用肉馅混上各种能拿的上的蔬菜包了几个包子,蒸好了端上晚饭的餐桌。面粉质量不佳,全靠馅儿拯救,可惜吃进嘴里的面皮还是有股异味,最重要的是,有点牙碜…… 几个人屁股还没坐热,门外忽然传来阵阵响动,诺瓦克一家子集体顿在原地,老诺瓦克先生率先朝外喊道:“谁啊?” “来取衬衫。”门外一个男人回应着,老诺瓦克感觉这个声 音有点耳熟,便放心的去开门。 紧接着他肠子都悔青了。 来人身着陆军军装,年轻的笑脸上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 艾德里克真的是来取衬衫的,他来晚了一天。老诺瓦克招呼温娴送衣服出来,这是他今晚最错误的决定。 至少温娴是这么想的。 他拿着衣服没有离开,而是紧跟着温娴进了里屋,然后自来熟的坐在饭桌前,正在温娴对面。 “我只在早上喝了点汤,下午吃了一片黑面包而已。徒步拉练可累了。” 温娴低头吃包子,没给他期待的反应。艾德里克转而对诺瓦克一家表示:“我真的很饿,能允许我加入你们的晚餐吗?我会付钱的。” “当然……当然……长官,您不要付钱……” “这是什么?我没有吃过,是谁做的?”艾德里克指着那盘包子,然后跟着诺瓦克一家人一起盯着温娴。 “是我们中国的,叫……包子。” “包砸?” “包子。”温娴纠正她的读音。 “包……砸。” 温娴礼貌的笑了笑,表示你怎么读都好,你高兴就好。 艾德里克在这点上倒是不较真,拿了个包子一口咬去一半。 结果被汤汁给烫的满脸通红,还要极力维持自己的形象。 温娴在心里幸灾乐祸:嘻嘻,活该。 平常温娴对面是没有人坐的,于是为了舒服,她习惯把腿伸开。这回一名活生生的德国军官就坐对面,她只能缩着双腿。 但这一顿饭吃了半个多小时依旧没有结束的意思,温娴悄悄看了一下当前形势,小心翼翼地把快要抽筋的两条腿伸开。 我日――舒服―― 肌肉拉伸的舒爽尚未完全释放,她感觉脚尖踹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应该不是桌子腿,对面没有桌腿,况且艾德里克还一激灵。 “对……对不起!”温娴迅速把腿收回来,脸色发红,心跳加速,谁知道他会不会生气,那腰间的□□可不是灌水的。 艾德里克终于有了机会正大光明地和温娴对视,他轻笑一声,安慰道:“没有关系。” 操,吓死爹了。 温娴长舒一口气。 这一顿除了艾德里克,谁也没吃好,好不容易把他送出去一千多米, 眼看着他绝对不可能再回头了,温娴这才安心回店。抱着昨晚剩的硬面包干啃,喝了两杯水,可算是饱了。 她欲哭无泪,这简直是军国主义的剥削,他们难道没有军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么…… 之后的几天内,街上巡逻力度陡然加大,据说出城运个货都要开箱检查了。 店里的生意没受太大影响,涌进来的德国人增加了客源,手工订制的服装怎么说也比工厂出来的逼格要高一些。诺瓦克是在服装设计上花了心思的,温娴想,这家人放在和平年代,肯定能搞出来个精致的小众品牌。 约瑟开始早出晚归,温娴只好把晚餐送进他房间里,等他回来直接就能吃。一次偶然,她把一摞书打落在地,去捡书的时候发现约瑟床下搜集了点东西。 比如木炭啊,比如硫磺啊,比如火硝啊。 他从哪搞来的?黑市吗? 事情有点严重了,温娴只能去做她曾经最不耻的事:告状。 她尽力用自己贫瘠的波兰语词汇来向诺瓦克夫妇描述此事的重要性。 “如果德国人查到身上,就说是做实验。他们对黑市查的很严,但总比安上预谋犯罪的名头好些。” “犯罪?他不可能的。”诺瓦克夫人不相信约瑟会有一颗这么想搞大事的心,她为自己的儿子辩解:“他非常老实,他不会犯法的。” “先不要惊动他。我找机会和他谈谈,如果他真的别有企图,我会……” “你不相信约瑟吗?”诺瓦克夫人抓着她丈夫的手,只一味的重复:“他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前些天我看见他的朋友被德国士兵给抓了,我真的很担心。” 温娴把自己所目睹的详细一说,老诺瓦克面色更加凝重。 “有必要的话,我会给他禁足。” “把他锁起来?你还当约瑟是个孩子吗?” “他要是个孩子我就不用操心了。”老诺瓦克揉揉太阳穴,头疼的说道:“这几天我会盯着他,希望他别做傻事。” 诺瓦克夫人有些担忧的擦着眼角,似乎在流泪。 老诺瓦克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约瑟给锁房间里了。 “爸爸!你干什么?” “该控制一下你和你那些朋友的来往了。”老诺瓦克把钥匙挂在自己脖子上,丝毫不理会约瑟在房间内烦躁的喊叫。 但约瑟的房间在临街的一面,光把他锁在房间里只能保证他不出去,但依旧能和外界交流,只要打开窗户对楼下的伙伴打打手势就行了。 老诺瓦克对此无可奈何,又不能进去揍他。温娴看着这对父母整天心急如焚的样子,也无能为力。 “外面冷不冷?”维奥利亚拎着一个包裹问道。 温娴回答道:“那要看你是不是抗冻了。你要去哪儿?” “去安德烈那里,给他送些吃的和衣服。” 得,这下在店里招呼客人的就剩下温娴了,制衣间的缝纫机连续不断的响着,诺瓦克夫妇连午饭都没有吃上。维奥利亚下午才回来,她浑身上下带着冷气,衣服还没脱就往被窝里钻。 “安德烈那边的脚手架都搭完了,应该很快就会完工吧。”她裹在被子里,身体弓成一团,面朝温娴说道:“德军运送武器的车队好像出事了,据说是遭受袭击。用来装炮弹的都是柳条编筐和木箱,这一炸……啧啧啧。” ☆、上门抓人 这整件事都是地下抵抗组织所为,温娴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约瑟,可他每天都被关在房间里,应该与此事无关。 诺瓦克夫妇不放心,他们一定想去打听打听。这根本是白费力气,德国党卫队以严格保密和残暴凶狠着称于世,他们不想公布的东西,平民不可能打听到。 随着嫌疑人被逮捕、定罪,调查期内始终没有警察来询问约瑟的事。诺瓦克夫妇这才算松了口气,这事情应该会平安过去了。 警察公开了抵抗组织的五个人,三人定在半个月后执行绞刑,两人立即枪决。 “真是太可怕了。” “至少他们有胆量。”老诺瓦克对那五个年轻的生命感到惋惜。 才二十出头的年龄,对事情的考虑还有不成熟的地方。至少温娴认为他们有些鲁莽,但不妨碍他们是一群英雄。 “让约瑟出来吧,事情都过去了。”诺瓦克夫人心疼的念叨:“这几天他连个早饭都吃不好,今天让他吃些好的。” 她拿了钥匙,急迫的去把约瑟放出来。温娴和维奥利亚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她们已经能想到约瑟被放出来后该怎样抱怨老诺瓦克的不公了。 维奥利亚忽然放下刀叉,向门外探头,道:“咦?外面好像有人。我去看……” 她来不及去看,甚至来不及下楼,店铺的门便被暴力破开,一伙党卫队士兵鱼贯而入,几秒的时间内把守住了前门和后门。温娴没有细想,本能的冲去约瑟的房间,把刚被放出来的约瑟推上了阁楼,房门锁好。 诺瓦克夫人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黑衣的士兵握住她的手腕。她被拖下楼时,脸上还挂着对约瑟的心疼和关切。 “奉命逮捕约瑟.诺瓦克。” 温娴在楼上就听见了下面煞有介事出示逮捕令的声音。那声音分明就是约格尔的。 md又是他! 面对这个人她只有发抖害怕的份,就算恨得咬牙切齿,一看到他那张冷若冰霜不好招惹的脸,温娴就怂的话都说不利索。 “你们是他的父母吗?”他面无感情的问道,老诺瓦克紧张的舔舔干裂的下唇,点头回答:“是,他犯了什么错吗?长官找他有……有什么事?” “我们有充足的口供证明他与上周的袭击案有关。剩下的,你没必要知道。” “可我是他的父亲……我得……” 波兰语本就生 硬,在约格尔口中更加如冰凌般毫无生机。他身上是党卫军的黑色军装,代表着绝对的权威和力量,约格尔不想再给老诺瓦克说话的机会,他背着手绕过夫妇,直接带人上楼。 “挨个儿房间搜查。”他用德语下令。路过温娴时多瞟了她一眼,仿佛是在警告什么。 为数不多的房间全被踹开,木制的房门做着脆弱的挣扎。柜里,床下,他们不仅是在找藏人之处,也在翻找着任何能给约瑟定罪的物证。 温娴见他们搜到了约瑟床下,紧张的手心一片汗水。但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这倒是让她确定,约瑟肯定参与了这件事。他提供了制作□□的原料。 所有房间都被找了个遍,手下传来的报告让约格尔非常不满,他怒气冲冲的叫士兵押来诺瓦克夫妇,质问道:“你们的儿子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不……不知道。” “他是个成年人了,我们也管不住他……” 约格尔闻言,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表情也变得有那么点亲切,他甚至连说话的方式都有点变了:“我了解,我也相信二位不想让儿子陷入麻烦。可他真的参与了这么危险的行动,不调查清楚的话,后果很严重。” “我也知道,长官。” “你们要快点告诉我约瑟.诺瓦克的下落,这样你我都好做。我向你保证,你的儿子会没事的。”约格尔一只手搭在诺瓦克夫人的肩上,他露出了笑容。 笑的让人心生不适,约格尔无论做什么都令人浑身发寒。 诺瓦克夫人没有躲过那只手的控制,她一言不发的低着头,不断挑战约格尔的耐性。 “我有一天的时间和你们耗着,明天我还有时间。你们可坚持不了这么久。我也是在维护华沙市民的安全而已,二位请想想,让别人知道你们有个抵抗组织的儿子,还有人敢来找你们做衣服吗?” 诺瓦克夫妇不了解约格尔的脾气,温娴可见识过几次,他能费尽心思说这么多话,定是对今天的抓捕势在必得。如果他的耐心耗光,约格尔会把整个街区翻过来找人。 “继续去找,有必要的话,把地板也给我撬开。” 他如同笑面阎罗一样发号施令,温娴站在较远的地方注视这一切,她知道约格尔肯定看她不顺眼,如果自己说错了话,会让事态更糟。 “中尉,我们发现了阁楼!” 手下的报告让约格尔略显兴奋,当他赶到通往阁楼的楼梯时,脸上的兴奋顿时变成了嫌恶。 温娴正好堵在前面。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打从约格尔进门她就站在这里,一直没挪地方。现在看见他气势汹汹的过来,她更没法挪地方了。 约格尔的脸气到扭曲,温娴表示你这样我就很害怕了…… 他气急败坏的扯住温娴的衣领,恶狠狠的说道:“你给我让开!” 温娴高度紧张,大脑却不受控制的注意到另外一件事。约格尔手上有股很熟悉的香味儿。她悄悄探了探鼻尖,这回闻出来了。 雪花膏。 微小的动作细节很容易被约格尔这样训练有素的党卫军捕捉到,他手上力气加大,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在干什么?” “没有啊……”温娴极力否认,但看样子约格尔也不信。 他不仅不信,还拔枪指着温娴。保险拉着,他只需要扣动扳机,温娴可以瞬间毙命。 她都要哭了,刚才是自己忽然脑残。现在非常后悔,如果不是约格尔抓着她的衣领,温娴早就跪了。 “我可能就是闻到了一些……” 之后的话她没说完,因为约格尔握枪的手已经扬起了,按他的力量,这一枪托下去,磨牙就可以光荣退役了。 小时候因为淘气没少挨揍的温娴提前预判,一个猛子扎下去,避开了约格尔的暴力。 然后她就被提着衣领给扔开了。 真的是扔开的,顷刻之间温娴双脚基本腾空,下一秒就已经砸在了地上。约格尔似乎没费多大力气,随后跟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让手下爬上阁楼。 温娴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约格尔可能是认为她还要凑上来阻拦,无比嫌弃地一脚踹在她腿上,忍无可忍的骂道:“滚开!” 那一脚正好踢在小腿骨上,她疼得龇牙咧嘴。温娴打心里感到一股委屈和愤恨,躺在地上干脆不起来了。 维奥利亚好不容易蹑手蹑脚的从房间里出来,却看到温娴半死不活的瘫在地板上,士兵费力地撬动阁楼铁门,她心里一急,喊叫着:“娴!” 她永远也跑不过士兵,在扑到温娴身边之前就被控制在原地。铁门还在叮咣作响,较大的噪音让人忽视了另一群人的到来。 党卫军已经快把店里塞满了,又来的一群国防军让店里的温度陡然升高, 两个阵营之间颇有些剑拔弩张,国防军中的长官是个黑发的上尉,比约格尔的军衔还高一阶,因此约格尔也收敛了他那凶神恶煞的表情。 “这个案件已经移交给我们国防军处置了。我刚从将军办公室得到的命令。” “什么?”约格尔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反而语气嘲讽道:“罪犯都定罪了,你们才打算调查?这个功劳抢的真及时啊。”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中尉。”那名国防军官时刻将电报拿在手里,现在终于有了示人的机会。 “哼。”约格尔说话从鼻子里出气:“我们怎么没有收到命令?” “也许你们现在离开回营,还能赶上命令。” 约格尔等级低人一等,气势并无半分减弱,那上尉也轻哼一声道:“你要违抗柏林的直接指示吗?” “你们简直无处不在。”约格尔不甘的怒道:“收队!” 那上尉还亲自送走了党卫队的人,等他返回的时候,约瑟早已被士兵给押了出来。 任务紧急,他敷衍的安慰了诺瓦克夫妇几句,便带队离开。维奥利亚这才有机会去查看温娴的情况。 温娴伤势不重,顶多就是尾椎骨和小腿特别疼,她躺着不起来绝大部分是生气,另一小部分是装死。 约格尔的嚣张强硬,让他成为党卫队的精英,因此温娴就算生气也不敢骂他,更不敢动他,于是她又生气又窝囊。 气死了!晚饭不吃了! 第二天早上温娴睡醒,还是好气,早饭也不吃了! 维奥利亚叹了口气,把一口没动的早饭又给端了出去。 温娴也不知道自己跟谁较真,从小就是特别倔强的性格,人家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是撞了南墙就干脆撞死在墙下,死活不回头。 她上初三之前挨揍基本都是因为玩电脑,打游戏,翻墙,爬高,错题不改,和父母犟嘴,以及挨打的时候大喊“不疼不疼就不疼!你打死我也不疼!” 幸亏她是个成年人了,昨天面对约格尔的时候没那么干,不然可能真的会死…… 维奥利亚刚出房门没几分钟,又火急火燎的跑进来:“那个德国鬼子又来了!” 一般照顾到温娴的国籍问题,他们从不用“德国鬼子”这个蔑称,但这次可能真的是太恨了,维奥利亚脱口便喊。 温娴马上翻身下床,心想人都抓了你特么 还要干什么! 来的是艾德里克,维奥利亚管不了国防军还是党卫队,在她眼里一律是侵略者。 “关于你父母住址的事,你上次给我的地址是不准确的。你父母租用那间公寓不到一个月就搬走了,房主特意问过他们要去哪儿,你父亲说回柏林。” 他一上来就谈到住址的事情,温娴有点懵,但很快跟上了艾德里克的思维。 她记得自己从信上得到的住址位于慕尼黑,这个距离柏林可远着呢,他们跑那么远干嘛? “也许是度假,你父亲是个学者,总会说不定是出去散散心,找找灵感什么的。”艾德里克看出了温娴的心思,帮她分析道。 ☆、打探消息 “知道了,谢谢长官。” “可以叫我名字,我的朋友都直接叫我艾德。” 温娴知道这只是客气客气,他这么说,不代表她就能这么做。 “那您今天是来……?”她坚持用敬语对话,从社交礼仪上来说,这样更安全;从语法规则上来说,动词直接用原型,省事儿。 “那天吓到你了,请允许我为你压惊。” “不,其实我还好。” 她刚拒绝完,就看见老诺瓦克在暗中给她打手势,温娴只能对艾德里克说道:“请稍等,抱歉。” 老诺瓦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我妻子找你,不知道什么急事。” “好。” 诺瓦克夫人在主卧焦急的等待着,见到温娴进来,立刻冲过来抓住她的双手:“温小姐,请救救约瑟吧!” “这个操作难度好大……” “帮帮他吧!” “我说了不算啊。”温娴哭笑不得,诺瓦克夫人这算是病急乱投医吗? “您可以……您可以……”诺瓦克夫人憋红了脸,最后豁出去一般说道:“您可以让别人帮忙,去对你的德国情人说说吧!” “什么!!!!!!” 温娴无比震惊,诺瓦克夫人这是误会什么了? “楼下的那个人,你知道怎么做的。温小姐……约瑟是你的同学,是你的朋友……” “楼下那个人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可他总来找你,他是你朋友,不是吗?你对他说,他肯定会听你的。” 温娴的世界里天旋地转,诺瓦克夫人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她甚至瘫坐在温娴脚边:“约瑟是我唯一的孩子……” “我和楼下的人没有关系。”温娴澄清道。她闭上酸涩的双眼,说道:“我可以问问情况,但其他的我帮不上忙。” 她说完便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转身下楼,屏蔽了诺瓦克夫人在身后的喃喃自语。 “可以吗?我有上好的白兰地。”艾德里克锲而不舍的邀请。 温娴点头答应了。 艾德里克带着她慢慢散着步,路过蛋糕店还打包了巧克力蛋糕和甜甜圈。 给温娴馋的够呛,但她保住了自己的操守。不能在蛋糕店里抢吃的不给钱啊。 “果仁蛋糕装起来带走。”艾 德里克看出了温娴渴望的眼神,二话不说又买一包甜食。 这多不好意思…… “谢谢。” 温娴走在艾德里克身后,有他那身敞怀的岩灰色军大衣做掩体,她成功的偷吃了两块儿蛋糕没被发现。 艾德里克的公寓很快就走到了,温娴一进门,正好撞上约格尔在擦护手霜。 约格尔的动作停滞了:“……” 温娴的动作也停滞了:“……” 她发誓再也不会走进艾德里克公寓里一步。 “冬天太干燥了,我们训练强度大,手上很容易干裂。”艾德里克帮着打圆场。 温娴也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就连我到秋冬季节的时候手背也很干,严重是还会干裂到出血。” 约格尔还是一副想弄死她的表情,于是温娴接着说:“平……平常保养保养也很重要。我高中的一些男同学就经常向我们借借护手霜……刮眉刀……眉笔……” 温娴越说声越小,但约格尔的表情更凶恶了。 “你还不走?”艾德里克开始轰人。 “这就离开。”约格尔戴好军帽,临出门前瞪了温娴一眼。 她这个气啊。 “他很介意这个。以前总有人笑话他像个女人。你知道,不是个男人什么的。”艾德里克解释着:“他只是很注重仪表而已,进入军校后这让他倍受嘉奖。但同学们依然看不惯他擦个护肤霜一类的东西,他们说他该去当个演员,而不是军人” 看得出来,很多人对约格尔过于注重形象抱有偏见,就连艾德里克的战友也开玩笑的抨击他是个娘娘腔。 温娴到没觉得他娘,或者什么的。涂个护手霜就是娘?让那些女装大佬们怎么想? “你先坐吧,我来准备午餐。” 艾德里克脱下军装外套,挽起袖子,首先打开了蛋糕纸袋,他打眼一扫就知道少了几个。 他扭头看温娴,温娴扭头看风景。 “没关系。”他笑的很轻,只发出了一点气息。 “你有什么过敏的吗?” “没。” 艾德里克开火准备煮酱汁,他有条不紊的准备着,温娴在连个垫子都没有的椅子上坐的尾椎骨生疼。 这种情况下她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约瑟那个案子的情况,不仅需要仔细 措辞,还要掌握好态度。 要在苦苦哀求和不卑不亢之间拿捏,温娴决定拿出自己奥斯卡水准的演技。 “我在柏林的朋友正在寻找你的家人,用不了很久,你要耐心一些。相比于担心你的家人,你更要担心一下自己。” “我知道。只是想知道他们现在的状况,有没有麻烦,是不是安全。” “我相信他们会比大多数人过的都好。你父亲是洪堡大学的双学位硕士,德意志非常尊重学术人才。” 温娴简直惊呆了,她爸这么厉害吗?! “你母亲的情况应该也不错,毕竟她是那么有思想和情趣的女人。” 咦? “你的弟弟?我猜那个小伙子最操心的是他的文学课成绩。” 等等…… 温娴察觉到不对劲了,艾德里克怎么把她们家的事摸的门儿清? “不过他总想做一名飞行员,不知道这几年健壮了没有。” “您是怎么知道……?” 艾德里克神秘的笑笑,说道:“看起来,我记住的比你记住的要多。” “什么?” 温娴还想继续问下去,但菜板前的艾德里克向她发出求救信号。 她看着被切的乱七八糟的土豆,一脸无奈地拿刀上去接手。 “您认识我的家人?”温娴心不在焉的切着土豆,顺手把土豆块给剁成了丝,她手里没活干总觉得空虚,又把旁边的青椒也切了。 “咱们两家做过一阵子邻居。” 咔嚓―― 温娴差点把手指给片下来。 他是不是诓人呢?真的假的? “后来你父亲换了工作地点,就搬走了。两三年之后,我父亲官复原职,我们也搬回了原来的房子。那一阵过的很艰辛,日子总是在来回搬家间度过,所有人都在寻找更廉价的住房,你不记得我也是很正常。” “可我父亲一直没给我来信,如果他在柏林的家中,应该会想知道我在华沙的情况。” “书信管控还是存在的,尤其你父亲的身份……有点特殊,我不能向你保证他没有受到监视。其实不少作家和社会学者都接受过调查,不会有危险的。” 这个消息给了温娴莫大安慰,只要能听到家庭的消息,她就没那么心慌。 就这几句话 的功夫,温娴随手炒出来一盘青椒土豆丝,艾德里克用来摆盘的蔬菜就只有西兰花和紫甘蓝了。 要说能做饭应该是温娴带来的最有用的东西了。她当年仗着好奇心和贪玩心,研究生跑南方念去了,别的小伙伴适应力很强的吃吃吃,她没吃两天就开始上火,从此自食其力开火做饭,练出一身绝技。 比不上星级大厨,反正吃不死人。 这顿午餐进行的还算顺利,温娴想多问问艾德里克关于自己家里的事,可他就是不说,或者三两句的敷衍。不说也就算了,还笑的一脸不怀好意。 那她就只能直接切正题了。 “约瑟的事情……您知道吗” “嗯,听说了。你想问什么?” “事发那几天,他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过。所以他没法参与行动啊。” 至于约瑟提供原料的事她是绝对不会提的。 “还在调查,他与那个组织有关系是可以肯定的,至于如何定罪,还要看上司的意思。我管不了。” 温娴看他也是一脸为难,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这估计也是看在当年邻居的面子上才会给她透露消息。 她也没继续追问,老老实实吃完饭,又趁他不注意拿了三四块小蛋糕藏在怀里,打算带回去给店里的人吃。 艾德里克不会在意的,嘿嘿嘿。 他留温娴多喝了两杯,紧接着一路把她送回店里去,还将剩下的甜食全都挂在她手腕上,让她带回去吃。 多好的小伙子啊! 可惜路走歪了。 这个年代的很多德国人都走歪了路,他们自愿为此奉献一切,大多数人称之为信仰。只是用了极端的方式来让自己的民族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这本就是难以评判的事情。温娴不过是穿越到了一个华裔身上,自然而然会对纳粹德国充满敌意,但如果她穿越成了一个德国士兵呢?如果还是那种出身小贵族的士官呢?连她这个受过马克思主义教育的人都不能担保,自己不会被卷入疯狂。 她的思绪一进店门就被诺瓦克夫人完全打断了,温娴知道她着急,立刻就把自己了解的一切都跟她说了,末了还多安慰两句。 温娴的安慰并没起作用,诺瓦克夫妇依旧担心的食不下咽。几天后,剩下的三人在市中心行刑,诺瓦克夫人听见消息当场昏了过去。 第二天晚上,约瑟便被放出来了,他趁 着夜色赶回家,诺瓦克夫人一开门又激动的昏了过去。 体质不行…… 这是个大好事,诺瓦克夫妇不停的问他吃了什么苦,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但约瑟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吃饭。 “天呐……”诺瓦克夫人摸着约瑟额头和嘴角的瘀血,心疼的一直在流泪,约瑟浑身僵了僵,躲开了母亲的拥抱。 “明天安德烈要回来了。”维奥利亚高兴地说道:“我们可以出去走走,最近天气很暖和的。行吗?” 约瑟目光缓缓的转向维奥利亚,点点头。维奥利亚明显松了口气。 ☆、回家? 维奥利亚的本意是想让约瑟放松心情,起码能让他暂时忘掉不愉快的事。但这次他真受了不小的刺激,才到第三天,他说啥也不想出门了。 “我在店里工作吧。家里的生意还要照顾。” 只要他能从此事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想做什么都可以。诺瓦克夫妇完全尊重他的意见。 生活稍微好过一些,温娴就更想回家了。她每天看着店里的诺瓦克一家团圆生活,怎么说也有点眼红。 温娴也想回家,去见见她那素未谋面的父母和从不相识的弟弟。 送走了最后一家四口的客人,诺瓦克招呼她准备关门。温娴去外面的街上走了一圈回来说道:“维奥利亚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对,她说要买点东西,晚一些的。” 温娴一个人在店里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依旧不见维奥利亚的身影,此时距离宵禁只剩十五分钟了。 “再过五分钟,她如果还没有回店,我出去找找。”约瑟换好衣服下楼,陪她一起等。 “你刚被放出来,临宵禁前出去会有嫌疑的。我去就行。” 温娴裹好围巾,沿街边寻找,她把每个店铺都仔细看过去,并没有维奥利亚存在的痕迹。 “娴――” 维奥利亚忽然从另一个方向跑出来,她焦急的抱住温娴的双肩,带着哭腔说道:“安德烈出事了……他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他人呢?” “在德国人那里……他们不让我带走他……” 维奥利亚说的断断续续,温娴一看表,还剩一分钟宵禁。她抓着维奥利亚往店铺的方向狂奔,她前世根本都不能跑这么快,自从穿越在波兰,温娴的短距离冲刺成绩越来越好。 “先坐下,出了什么事?慢点说。” 维奥利亚的手搭在额头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我去送单衣,还有娴做的菠菜饼,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下工休息前,他就掉下来了。还有他身边的两个人,都摔下来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把他带回来,维奥利亚,你明天去安德烈家里报信,让他们赶紧联系医院。” “你自己搞得定?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接他。”温娴担心约瑟的德语水平,觉得还是自己在场能好些。 “没事,那里有个德语翻译是我高中的哥们儿。” 这并没有卵用,第二天约瑟毫无悬念的空手而归,维奥利亚也无精打采地返回。 “安德烈就在那里,可他们就是不放人,一定让他留在那里治伤。” “治伤?”维奥利亚的眼神有些亮了,带着期冀道:“如果能治好,那留在那里也可以吧?” 只有温娴听到这个反馈心里一惊,她对维奥利亚急切地道:“不!他们不会救他的!他们只会榨干他所有的价值!” 维奥利亚被她的气势给吓住了,她弱弱地问道:“什么意思啊?” 人体实验咯。 温娴摇摇头,没有回答。毕竟她不想让维奥利亚这个大她七十余岁的老人留下心理阴影。 她多尊老爱幼啊。 “让那个德国医生和你一起去,一定要把安德烈接回来。” “德国医生?” “就是给约瑟治过敏的那个。”温娴觉得那个医生从医多年,又是德国人,总能增加成功机率吧。 “你是说霍夫曼医生?”约瑟一边说着,手上已经握住门把手冲出去了。 他们上午第二次去郊外,直到天黑才回来,这次终于把安德烈接到了霍夫曼医生的家里。 据说也是经过长时间的扯皮,霍夫曼不愿意磨叽,直接一卷帝国马克甩过去,叫俩助手扛人就走。 嗯,姜还是老的辣。 安德烈父母大老远赶来,为了看一眼身处危险的儿子,二老的年龄比诺瓦克夫妇还大,他的母亲满脸皱纹,在病床边暗自低泣。 安德烈高烧不退,身上的血衣还没换下来。他肩膀脱臼,最严重的是腿伤,摔下来时数根长钉扎进小腿,因为缺少抗生素药物,又处理不及时,已经发炎溃烂了一大片,霍夫曼医生一直在密切观察伤情,第二天凌晨他给出了判断。 “如果没有战争,我可以很轻松的治愈他。但现在我只有对他进行截肢,才能保住性命了。” 还没等他的父母有什么表示,温娴先着急了:“不行啊,他要是残疾了,那些人……”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霍夫曼帮她补充道。 “那些人有说过会跟踪调查吗?如果没有,那……”温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赶紧跑了吧。” 霍夫曼医生提出了一个更加方便实行的方案:安假肢。 还是那个问题,战争时代没有 什么东西是容易得到的,他可以为安德烈做这个手术,但他很难得到好质量的假肢,最好的途径是通过黑市购买,那将是一大笔费用。 如果安德烈家里拿的起,那么他的父母也不会把他送来学裁缝了。 “要多少钱?我们可以借。” “我家可以帮忙垫付,我父母会答应的。”约瑟也大方地开口,霍夫曼医生打量了目前的情况,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尽量想办法。” 温娴留在这里没有大用,她首先赶回店里看生意。正好刚进门,就看见一个身着常服的德国士兵在柜台前,和老诺瓦克艰难的相互比划着交流。 “请问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温娴这一开口,老诺瓦克终于有空擦干额头上急出来的汗。 “您是温小姐?” “是的。” “舒尔兹中尉要我来给您送个消息。”士兵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字迹潦草的纸,说道:“这是您家人的住址,中尉叫我给您送来。他现在比较忙,无法亲自带来这个好消息,请您见谅。” “没有关系,谢谢您,先生。也请向中尉转告我的谢意。”温娴克制自己的激动,声音却愈发颤抖。 “他会想办法送您回家,请温小姐不要着急。” “好的。非常感谢。” 士兵只是来传达个命令,随后就走了。没多久,约瑟和维奥利亚也赶了回来。 “霍夫曼要在明早就进行截肢手术,叫我们回来取东西。” “我们今晚就不回来了,要在那里帮忙。” 约瑟和维奥利亚就回来多拿几条毯子,又匆忙离开,温娴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找到家了。 没事,明天他们回来再说也行。 夜里,房间内只剩下温娴一个人,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兴奋不已。既然已经知道具体地址,那么接下来就是要想办法买票,然后回家。她多做几份工作,会攒出票钱的。 这样一算,她马上就可以去德国了,温娴即将和这个时代的家人团聚,她就要有个家了,不管发生什么,父母都会保护她的! 温娴太激动了,她一夜都没睡着,第二日凌晨被粗暴的脚步声吵醒。 五月的凌晨四点终于有了点初夏的样子,天色还没放亮,但已经有熹微的晨光。 温娴目瞪口呆的看见约格尔和另一个军官带队过来例行检 查,士兵们在挨个儿角落搜索的时候,约格尔冷着脸冲她就过来了。 “艾德说他要送你回家,但他的部队接到通知,提前开拔。他委托我回德国时顺便送你。” 温娴表示,那这个家她不想回了。 “请问长官,我怎么回去?火车还是汽车?” “坐我的车。” “请问长官,我是坐车里还是坐车顶?” 约格尔没听明白:“什么?” “还是不麻烦您了,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回去。” “不行。万一艾德里克回国没找到你,又要跟我发火。”约格尔说完就明白了:“你是不信任我?” 温娴不做声响,内心已经开始猛点头承认了。 【可不就是不信任你么】 约格尔很不屑的白了一眼,抽出来一张信纸甩到温娴怀里,说道:“你自己看。” 与他同来的军官嘲笑道:“又在帮你那个国防军的朋友做事?自己成天抱怨费力不讨好,成天还揽事儿。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 “你闭嘴得了。” 温娴专注于信纸上的内容,艾德里克德文写的跟开花了一样,漂亮是漂亮,她辨认起来很费劲。 差不多的意思是让她信任约格尔,并保证约格尔会把她平安送回家的。 这下温娴连艾德里克也不信任了。 “给你十分钟收拾行李,我在楼下等你。” “现在走?” “对。” “能不能……” “不能。” “我还要……” “不行。”约格尔直勾勾的看着躲在玻璃窗后面的诺瓦克夫妇,语调平稳地说道:“你只剩八分钟了,不想这两个人受到伤害,你就快点。” “好嘞。” 温娴的打包速度早就练出来了,况且她也没什么东西可带,收拾好了行李,她还留出时间写了一封信解释。 她很想当面和他们分享这件事,店里的几个人待她和家人一般,他们救过温娴的命。 但是没有时间了,温娴刚一下楼就被约格尔很不耐地推上轿车,她只能看着生活了将近五个月的地方渐渐远离,诺瓦克夫妇熟悉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与周围风格格格不入的建筑群里。 温娴看着这一路的街景愈发陌生 ,她意识到自己彻底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 轿车内的窗子关着,约格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温娴安静坐在后座。不流通的空气让车内更加温暖,但也加重了温娴的鼻塞。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拽下一截纸,擤了一下鼻涕。约格尔察觉异响,猛一回头,温娴吓得停了动作。 他转过去,温娴继续擤。 她感冒一阵子了,这也是没法避免的事情。温娴只能减轻声音,她可不想因为感冒而被约格尔给弄死。 用过的纸她也不知道扔哪儿,只好暂时握在手里。没过十来分钟,她手里就攒了一大把。 要是挣钱能这么快就好了。 约格尔特郁闷地打开车窗,点了根烟冷静冷静。 清凉的空气往车里钻,温娴的鼻子通气了。她也打开车窗,把纸都扔了,应该没人过来罚款吧? ☆、华沙到柏林 要说被党卫军官带着走还是有好处的,边境线重重严密的关卡根本不是阻碍,约格尔只要出示证件,十几秒就能过关。 完全不需要□□和塞钱。 临出波兰边境时,约格尔的轿车和一个运送士兵的军卡车队相遇,双方一打听,都是党卫军的,再一打听,都去柏林。 紧接着温娴就被他赶下轿车,转搭军卡。 她有点费劲地爬上卡车副驾的位置,四十余岁的司机体型微胖,伸手拉了她一把,笑眯眯地说道:“年纪轻轻的在外面乱跑,回不去家了吧。” 他的语气就像自家叔叔,带着长辈的关怀。温娴原本看他身上的军装还是有些害怕,现在倒稍微有那么点安心了。 总比和约格尔坐在一辆车里强。 从地图上看还不算远,真正用车开过去还是很长很长的距离,又没有高铁,又坐不起飞机,路况又日了狗……温娴眼睁睁的看着太阳落山。 她可是凌晨出来的。 司机开了前车灯,温娴开始昏昏欲睡了,她担心的看了看司机的精神状况,就他这么开车,肯定已经疲劳驾驶,待会儿不能翻车吧…… 半个小时后,车队停下休息,五个小时后再出发。士兵们纪律严明,就地扎营,很快就开始了轮班休息。温娴呆在车里,她没有睡袋,一张毯子只够盖在身上的,只好在座位上凑合着睡了。 她向来睡觉很死,基本上声响是吵不醒她的,但其他的触感一有异样,马上就醒。温娴觉得鼻子发堵,喘不上气,心想一定是感冒鼻塞的原因,她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用手去抠抠鼻子。 没抠到,抠到了另一只不属于她的手。 卧槽什么……? 温娴困乏的大脑立刻就清醒了,她也不用借月色看清对方,完全可以凭距离就看清袭击者的脸。 对方都趴她身上了还看不清的是瞎子。 那是原本看着和蔼的司机。 “你给我滚!”温娴破口大骂,欲图不轨的男人用手死死按住她的脸,在她脸边气喘如牛的说道:“对不起,但我只是很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 “滚!滚开!”温娴偏偏头,一口咬上司机的掌侧,这一口是个难得的机会,温娴咬死不撒口,直到嘴里有些皮开肉绽的血腥味。被激怒的施暴者空出另一只手猛击温娴的脸颊和太阳穴,她一恍惚,松了口。 对 方见她暂时失去反抗能力,开始对她的衣服下手,但温娴和别的姑娘着装不太一样,她被冻怕了,浑身上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想解开她腰带是个力气活。 更何况她就算意识不清醒,也在拼劲全力抵抗着,这是一个人的本能。温娴强忍疼痛,用力踢开司机数次要压过来的身体。 “救命――呜……” 温娴再次被捂紧嘴,她双手胡乱挥舞拍打着,忽然想起来放在外套里的钥匙,她忘了归还的店铺钥匙。 她将钥匙柄握在手里,其余的尖头部分从指缝间伸出,她捏稳钥匙,奋力朝对方脸上打去。 司机脸上被开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剧痛让他的动作迟缓了些,在他捂脸的那几秒,温娴放声大叫:“救命啊!救命!约格尔!卧槽你滚开!” 司机彻底被激怒了,他暴力的掐住温娴的脖子,双眼通红,如同魔鬼般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他的日本小情人吧?你不能怪我,谁让你这么美,我真的太喜欢你们了……不要动!” 温娴以前就想过,要是万一碰上这种事情,一定要智取。可惜现实没给她用脑子的机会,□□带来的屈辱和恶心让她只有愤怒。 她是个暴脾气,对方越来硬的,她越挣扎。温娴数次用巧劲挣脱司机试图抢钥匙的手,然后拳头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脸上砸。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抵抗上,外界的一切仿佛被屏蔽。来自司机背后的枪响使温娴更加惊慌失措起来。 接连三枪,司机终于死在温娴身上,她紧闭着双眼,感到有人将那具令人作呕的尸体拖了下来,她浑身发麻,用了好久才重新坐起来。 “到我车上去。”约格尔的声音。 他站在另一侧的车门边,手里拎着枪,见温娴呆滞的坐在原位不动,便自己上手将她扯下来。 温娴披着毯子,却还是发冷,手上凝固着别人的鲜血,她在约格尔的轿车里放空,完全忘了把自己的行李箱取来。 “拿着。”约格尔将箱子扔她怀里,温娴一个哆嗦。 她的神志恢复了。 “送个人还浪费我三颗子弹。”约格尔嘟囔了一声,似乎特地说给她听的。 温娴差点哭出来,她现在才感到恐惧,那些言语上的侮辱和被按住的无力感,让她不敢回忆。 那个司机身上的烟味和汗味到现在还让她十分反胃,她甚至没胆量闭眼,黑暗更 带给她无穷无尽的恐惧。 车队开动前,她还是昏沉的睡下了,这一次没有意外,她一觉睡到自然醒。车辆还在继续行进,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困顿不堪,在半梦半醒间随时切换。 最后一觉睡醒,一睁眼她就傻了,天色大亮,车队不见了,轿车停在一栋房子前。四周祥和安宁,完全没有华沙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最吓人的是约格尔还在副驾驶的位置坐着。 “对不起,请问……为什么停在这里?” 约格尔用手撑着下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道:“因为这是你家。” 这就到了?! “那我……” “醒了就下车,你应该庆幸我明天才会去报到。” “对不起,我,我……我这就……” 约格尔头都没回,掏出钥匙向后一抛,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而温娴没接住,掉地上了。 她目送约格尔的轿车绝尘而去,转身看了看这个房子。是的,这并不是公寓,而是前面带个小花园的房子。 跟艾德里克租的公寓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完全不是! 温娴太激动了,我家里经济实力这么强吗! 苦尽甘来啊!苍天有眼啊! 她心脏狂跳,开锁进门,入眼的却是一片冷清。客厅里有铺好的地板,却没有家具,主卧和客卧有床,但没有床垫。所有的日用品都没有了,衣柜里的衣服大多还在,但看上去少了什么。 温娴把房间都逛了个遍,父母和弟弟像是去旅游了,个人物品都带了点,但大部分还留着。父亲的书籍没法拿走,就放进大木箱里,推到床下,寥寥几张照片在抽屉里孤单的摆放着,温娴拿起来看了看,好像是一个什么活动的合影,还有两张是婚礼上的合照。 后面还写有汉字:1925与舒尔兹一家。 另一张婚礼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和小男孩都穿着小裙子和小礼服,挎个小花篮,男孩儿大方的亲吻着女孩儿的脸颊。旁边的大人灿烂地微笑。照片后是娟秀端庄的字:她五岁。 温娴猜想这是母亲的字,这么温柔,标注的内容还带着一些小小的朦胧与隐藏的爱意。 那这么算,温娴1920年出生,现在二十岁了。 嗯……二十岁就拿波兰大学学位了啊! 她去阿甯的房间找自信,结果发 现一沓a成绩单。这小子以后想要当飞行员来着? 好吧,这样一看,全家都是高级现充,只有温娴是条没有理想的咸鱼。至少从前的温娴还想成为顶级建筑师,现在的温娴只想好好活下去。 比如现在就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饿了,但是她没钱。 这里是柏林,被后世称作狼窝,温娴前世没机会来这里,她本以为二战时期的柏林会更加充满战争的狂热,但现在感觉,还挺平静的。 街边的行人和自行车来来往往,和后世一条普通的街道没有区别。街区尽头是环形十字路口,正中间是石雕像,雕像对面是酒店,酒店橱窗上贴着招聘启事。 招聘! 只是出来碰运气的温娴二话不说就冲进去找了前台,前台叫了经理,只是招个服务员,也用不着严格的面试。温娴拿了身份证明后,经理就爽快的和她签好用工合同。 酒店共四层,集餐饮和住宿一体。战争还是带来了一些影响,酒店里不少外国员工害怕受到迫害,出逃别国,这才发布招聘广告。 温娴的工作服是黑色裙子,外面套一件白色花边围裙,还有小领结和白色小帽。她刚拿到的时候还可喜欢了,这一套其实挺好看的,拿回家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一套真是脏的可以…… 她对在酒店里当个端盘子的服务员没什么意见,好歹算是献身第三产业了,就当给你们国家增加服务业产值好了。 工资月结,提供一顿午饭,要是上夜班还给一顿夜宵。部分员工就住在酒店里,温娴还是选择回家住,即使家里没人了,那也是家啊。 酒店的工作非常忙碌,温娴以前有过在快餐店打工的经验,应付酒店的工作还是有些吃力,因为她的工作不仅是点单传菜那么简单,她还要做许多枯燥乏味的工作,比如帮客人出去买一束玫瑰,帮客人送衣服去洗衣店,帮客人拦住闹上门的原配夫人。 最后一条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她在这里工作不到一周,德国进攻荷兰的消息就传开了。温娴正在给一个男人的杯子里到上白兰地,就听见有位挥着报纸的客人高兴的宣扬着:“我们占领了海牙的司令部!我们又赢了!” “战无不胜的德意志军团!” “万岁!” “快开香槟啊!侍应生!” 温娴面不改色的俯身询问她的客人:“您还需要什么吗?” “我不需要了。小姐应该需要些什么吧,这个好日子应该喝几杯庆祝庆祝。” 这个圆脸的中年男人继续说道:“还以为我这个九零年出生的人不会再见到祖国有这样荣耀的一天了!”他双鬓因为激动而冒着细汗,忽然举起酒杯站起来,高声道:“希特勒万岁!” 酒店里的气氛瞬间到达燃点,全体起立,高举酒杯,整齐划一地喊道:“德国万岁!” 温娴的重点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90年的……等等!也是穿越的?】 “您是……90年出生的?” “是啊,我今年50了,眼看快老咯。” 尼玛……1890年的啊…… “祝您用餐愉快!”餐厅里很吵,温娴几乎用上喊的。她猜想,艾德里克部队提前开拔,应该也是为了这次战役。 她最喜欢早班那段时间,酒店为住宿客人提供自助早餐,温娴经常能偷着吃个小面包,揪片生菜叶子补充维生素。一般从九点半开始饿,饿到十二点半吃午饭,八点下班,摸黑回家躺下就睡。 温娴没有别的要求,有工作的日子就是不错的,每天勤勤恳恳等月末发工资,找父母的事情暂时没指望了,自己一个人活着玩吧。 ☆、尼克劳斯 虽然工作稳定了,也有落脚之处,温娴还是过的不舒服。家里停水停电,她只能每天晚上点蜡烛,然后偷着去酒店冲澡。 客人也不好伺候,每天都能迎接新挑战,温娴数次都想摔托盘不干了,但每次她都稳住了。 算了算了,开玩笑的,还得吃饭呢。 她自己支撑惯了,可夜深人静入梦时候,总会梦见模样清晰的父母拎着行李来看她,他们在房子里四处转转,一边抱怨着一边把必需品都给她归置好,铺床叠被。 有个家人多好啊,温娴可算明白什么叫孤苦伶仃,什么叫茕茕孑立。 在柏林就不会出什么比较血腥的岔子,而且语言上也更加方便了,由于她懂些英语,能接待外国顾客,更受经理重视,也就对她偷用酒店水资源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些个英国顾客也挺有意思,少数几位没有道德感的会当面问她:你们中国人都吸大烟吗? 她就会报以微微一笑,反问:你们英国人都秃头吗? 这个时候领班小姐姐如果看见,就会马上过来打圆场。温娴躲在领班身后,憋着不合时宜的笑容,要知道今天你英国送到中华的鸦片,会在几十年后变成一课三练送回来。 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懂不懂。 “你知道我听得懂英语。”领班姐姐叉着腰,气鼓鼓的说道:“你也知道我马上就要结婚辞职了,你是这里外语最好的,如果你能改改脾气,你可以接替我的职位。” “我工作还不到一个月呢,轮不上我。” “你别不在乎,能力和入职年龄有时候并不成正比。好好打算吧,你还年轻。” “我要是经理,我会让莎朗成为领班。” “经理比你精明的多。看看你签的合同,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几百马克。” “好啦――”温娴拿起纸笔,准备去招待客人:“我去忙了。” 四五天前荷兰就投降了,温娴不想回忆那个可怕的日子,所有人都疯狂涌入酒馆,跑上大街,这意味着温娴的工作量成倍增长,一摞摞的盘子和成堆酒瓶,她每次路过厨房都特别心疼厨师们。 她也心疼自己,军官们搂着女伴,或几个兄弟一起用餐,温娴这个异域面孔总会引起过多的目光。 就在她站在一群海军士官的桌前开红酒的时候,便有一位前倾身体问道:“侍应生小姐,你的眼 睛好漂亮。” “谢谢。” 他又看了看温娴的胸牌,继续搭讪:“温小姐,以后我有什么需要,可以只找你吗?” “无论您有什么需要,我相信朗庭酒店都愿意为您提供服务。” “可我只想你来服务啊。”士官撒娇式的说着,温娴笑笑走开了。 她并没有当回事,这种情况总能遇到,除了手上带着订婚戒指的领班以外,几乎所有女侍应生都被各种人搭讪过。还有一个姑娘已经被一名莱比锡的商人给包养了呢。 什么人没有啊…… “喂!这边!” 温娴刚服务过的那一桌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起哄:“看呐!我们的战争英雄凯旋了!” 温娴和其他人一样,顺着声音看向门口,一男一女走进来,男人穿着蓝黑色海军制服,似乎是个尉级军官?温娴不懂海军的军衔规制。男人身边的女人身材高挑,挺着差不多□□个月的肚子,二人满面春风,笑容满是幸福。 “我们的尼克劳斯.弗里德里希上尉!以及他的妻子,德意志妇女的榜样,路德维希.冯.弗里德里希夫人!” 俩人从温娴身边走过,她发现自己比那个怀孕的女人足足矮一个头,温娴只到她肩膀。那个上尉更不用说了,保守估计一米九五以上,不会低于一米九。 这对夫妇的孩子以后是要打篮球的吧…… 酒店里气氛热烈起来,那上尉挥挥手,对战友道:“够了够了,不要吵到路德维希和我们的孩子。” “行,你夫人最宝贝,你孩子最宝贝。”一个士官举手召唤侍应生:“麻烦拿些果汁。” “好的。”温娴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多少,就先拿了一罐过去。 她转身离开后,隐约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刚才搭讪她的士官兴奋地说着:“看到那位小姐了吗?两天内我就能追到她!你们等着羡慕吧!” “谁?”上尉抿了一口红酒,打量了一下温娴的背影:“亚洲人?你会念人家的名字吗?” “温……呃,天?选?谁知道呢?我才跟她说上话而已。” 上尉独自沉思了一阵,抬头道:“娴?” “好像是!” 上尉与妻子惊讶地相视一笑,对那位士官说道:“别,别惹那位小姐。换一个人吧。” “为什么?” 上尉妻子微笑道:“那位小姐有人追求者,而且你追不过人家。” “为什么!”士官很不服气。 “人家可宝贝着呢,你夺人所爱可不道德。” “公平竞争呗,你说,另一个人是谁?我看看他凭什么就比我优秀了?” “艾德里克.舒尔兹。” “……,哦……”士官缩了缩脖子,紧接着不可置信的问道:“他?他?他追女孩?吃错药了?” “也许吧。”上尉乐不可支的八卦道:“给你们点提示吧,青梅竹马,久别重逢。” “哦哟――――” 一直暗暗听着的温娴心想:什么鸡脖玩意儿? “娴!上来帮帮忙!”莎朗在楼梯上捧着一大摞被单,温娴的视角就是一坨长了腿的床单自己下楼梯。 “噗哈哈……”她赶紧过去分担莎朗的担子。 “早上刚收过,怎么又这么多?” “你想呢。本来就是早中晚各一次检查卫生,最近嘛,你懂。”莎朗用两个指尖捏起一张床单,上面一片污渍。 当然是呕吐物啦!酒水啦! 和……那啥……啦…… 她送完床单,在工作期间总留意着海军那些人,上尉夫妇明显是认识艾德里克的,她想从中听听,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温娴很好奇艾德里克这个人设到底是什么样的。 目前她只能判断,他家里也许是个贵族。年纪轻轻就是中尉,即使不是贵族,那也是军人世家吧。 他们在酒店坐了一个下午,终于要转战酒馆继续狂欢,上尉夫妇理所当然的拒绝了同事们的邀请。 “看她的情况,需要休息了。”上尉歉意的笑笑,推走了那群军容不整的年轻人。 然而他们马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到了温娴身后。 她在光影下就看见自己前面有两个细长的影子逐渐逼近,要不是酒店人多亮堂,温娴得以为活见鬼了。 “二位有什么需要?” “需要温小姐的时间。” 需要时间来满足热烈燃烧的八卦之魂。 路德维希长手长脚的,伸手就把温娴给按住了,她一惊,连忙解释:“工作时间不能闲聊!要扣工资的!” “哦,等一下。”上尉出门,不久后回来,身后还带着一个海军士兵。 “汉斯,去温小姐的工作区顶一下。” 那个汉斯并不大乐意,上尉开始贿赂:“你去拿个酒,站在那里喝,算我帐上。有谁过去你就招待两句。” 温娴更加坐立不安,她想:还有这种操作? 她主管酒水和自助餐区,就汉斯往酒架子那里一站,谁敢去拿酒啊! 这上尉真是祖国的公仆,时刻监督国民不要饮酒过量。 “你是怎么回来的?” “有位长官送我。” “约格尔?”上尉试探的问道。 “是的。” “那可真不容易。”路德维希说:“他们两个同在波兰,竟然没趁着这么好的机会搞死对方。” “那我就清净了。” 温娴看他们对这件事都是满满吐槽的欲望,自己也好奇的问:“为什么?” “约格尔和艾德是不错的朋友,但很多观点完全不对盘。” “从高中到去年,他们哪次打架不是闹的全年级全宿舍楼全队都知道,从抓头发挠脸到近身搏斗,唯一变的只是打架方式而已。” “都是些破事儿,我还等着他们什么时候能为了高端一些的事情再吵一次呢。”路德维希莫名其妙的一脸期待。 “在军校里俩人同班还是室友,你知道么!室友!吓得我马上请求调到他们寝,就怕哪天我的两个朋友变成两具血淋淋的尸体。” “艾德是个挺较真的,约格尔就不提了。我记得他们冷战时间最长的一次是高中,约格尔把自己物理□□借给艾德抄,结果艾德分数比他还要高,俩人一个暑假都没说话。” “那你是不知道军校的时候,艾德偷用了约格尔半壶热水,结果俩人又拌了几句嘴,第二天凌晨三点半集合负重拉练,艾德里克过两遍哨声都没醒,约格尔把剩下半壶水对准脑袋浇他一头。” “还是高中最后一年那次有意思啊!俩人前后桌,艾德回答老师提问,约格尔就在后面烦他。后来艾德拿了一段胶布粘约格尔作业上了,那个胶布特别粘……哈哈哈哈哈哈哈――下课之后约格尔把艾德按在走廊地上用那卷胶带给他来了一次腿部除毛。” “那是唯一一次我没拉架,我在旁边已经笑的不行了,实在没力气拉架,我保证,艾德再也不会叫的那么惨了。” 温娴警惕的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约格尔的身影 ,这才放心的笑出声。 艾德里克和约格尔是智障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尼克劳斯和路德维希一人一句,把当年那些破事全给抖出来了,温娴听着特开心,同时也总结出来了几人的友谊纽带是靠什么维持的。 捡乐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艾德里克和约格尔掐了不止一次两次了,尼克劳斯的存在就是为了拉架,可以说,后者为二人的寿命长短和身体完整做出了重大贡献。 “快别说了,不然艾德的形象全都毁了,他回来要跟你打起来。约格尔才不会拉架。” “我才不会坏了他的好事。”尼克劳斯一脸期待的看向温娴:“我提前来打探打探,你对艾德……” “我没有什么……我是说……”温娴结巴起来,她还是更想听听黑历史的段子。 “怎么?你对他有什么意见?觉得他哪里做的不够?”路德维希挺着肚子,费力地挪到温娴身边发问。 “我对舒尔兹先生没有别的感觉……”温娴也不知道怎么表述,她就是觉得以目前的历史背景和个人状况,都不应该考虑谈情说爱的事。 温娴对来一场惊天动地生离死别的战地情缘也没兴趣。 ☆、又生事端 要不是路德维希怀有身孕,尼克劳斯可能会拉着温娴尬聊到天亮。最近正逢休假期,作为得胜而归的海军军官,他总会参加各类小型聚会,而每次都能逮着温娴跟她唠两句。 温娴有点烦了……她干脆说作为一个中国人,艾德里克不符合她的审美。他鼻梁太高,老家人说这样的男人靠不住。 “别说你不喜欢他这个类型!他当年可是被画在学校招生海报上的,标准的雅利安相貌。”尼克劳斯像卖安利一样开始喋喋不休:“多少姑娘都没能用魅力打动他,这其中还包括三条街外军事医院的护士长,她可真是个温柔的尤物。” “昂……是么……那很厉害了……” 温娴对活泼的弗里德里希夫妇挺有好感的,虽然和尼克劳斯才认识没几天,但她没有丝毫的畏惧感,即使他常穿军装,也依旧像个老朋友一样亲切。 “先生!请等等!” 温娴听见门口有莎朗急切的声音,她飞快站起来往出事地点赶去。 “娴!拦住他!”莎朗没追上忽然冲进的顾客,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温娴身上。 她正好站在楼梯另一侧,那里不是台阶,而是方便推车上下的斜坡,温娴跑上去的速度比那位不速之客快的多。 那个男客人要是进来的再稳重些,莎朗也不会把人给拦住。他不能用行色匆匆来形容,简直是火急火燎,而且濒临暴怒边缘。温娴把他挡在楼梯口,也不敢碰他,赶紧给莎朗一个眼色。 快告诉我这是怎么肥四???? 温娴需要稳住男客的情绪,在事情没有弄清前,她只能无力的说道:“冷静,请您冷静……” 男客企图无视乱晃干扰的温娴,他踮起脚高声呼唤:“露娜!你出来!露娜!” 他这一喊的杀伤力很大,几乎全楼层的房客都开门出来看热闹,其中不乏几位军官。 客房区负责人莎朗流了一身冷汗,她忙着拉客人下楼,说道:“您找露娜小姐?” “没错!”男客粗暴地推开莎朗,她穿的高跟鞋一脚踩空,从近十阶楼梯上摔了下去。莎朗不能惊动一墙之隔用餐区的客人,只能咬牙挺着。 温娴似乎对露娜小姐有点印象,很漂亮的女人,身边总会换些不同的男伴。她看了看面前这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猜想这也许是露娜的前男友? 紧接着,在推搡间她看到男人手指上的婚戒,再结合他这 暴跳如雷的情绪,温娴就懂了。 那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 “请您暂时冷静,不要冲动,这对双方都好。” “双方?我还能有什么好处!”男客终于正眼看了温娴。 【当然是为了你帽子的颜色好。】 “请您坐下稍等,事情会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我来帮你找露娜小姐,可以吗?” 温娴真心实意的给他提解决方案,顺便也提醒他:你看这里都是大佬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十分钟内我就要见到那个贱人。” 用不了十分钟,五分钟之内温娴就把那个不懂事的露娜给找到了。这姑娘脚踏几只船就算了,她都正经绑定码头了还在四处浪,确实有些胆大。 你看看,找上门了吧。 虽然酒店尊重客人隐私,但也不能就让他们在这里吵,温娴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单独给他们塞进员工休息区了。 转身马上找经理,接下来的事情她就可以不用管了。莎朗扶着楼梯单腿站立着,温娴以为她有严重扭伤,立刻将她就近安置坐下。 “脚崴了?” “不,鞋跟断了。”莎朗苦笑着说道:“我现在可没钱买新鞋。” “去把鞋跟粘上就好。” “可是我……只有这双鞋……” “你在这里坐着,我去修鞋匠那里。”温娴向经理说明情况,夺门一路狂奔,来回差不多四五十分钟。尼克劳斯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温娴回来时正好看见他被朋友们拉出酒店大门,登上电车。 摆脱了他那种传销式聊天,温娴终于可以专注于开瓶子和端盘子,一直忙到天黑下班。 柏林的夜晚更加浮躁,从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甚至是法国传来的捷报让整个国度陷入胜利的狂热,空气里的酒精和烟草肆无忌惮的夺取高地,这已经不再是一战后那个饥饿且屈辱的德国了。 身后的朗庭酒店也点亮霓虹灯,温娴借别人家的灯火低头赶路,她今天得收衣服了,还要修修水管。 她手还没碰到门锁,身边猛地窜上来一个男人,把她的手给打了下去。对方的力度很大,正好打在她手背上。 欸? 约格尔脸色和往日一样阴沉,他不动声响地握着温娴的手腕,将她拉到街对面。 温娴乖乖地就跟着走了,没有反 抗,一来她反抗不动,二来那可是约格尔,反抗他?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 温娴也不问,她知道约格尔有弄死自己的心,但没有那个闲工夫,她就老实地蹲在约格尔旁边等着。 他打了几个手势,埋伏在住宅四周的士兵瞬间冒出来,依照约格尔的指挥缩小包围圈。温娴看的津津有味,随后发现他们包围圈的中心,是自己家…… 我日!你们要干啥?我日别踹门啊!我日不要开枪!劳资的玻璃! 士兵从温娴家里揪出数个男女,他们看上去不是暴徒。 “带走,要尽快。”约格尔干练地处置着被抓捕的嫌犯,而温娴面带绝望地摇晃着破损的家门。 “让你家人把房子好好打理,正常的家里是不会招来这么多犹太蝗虫的。” “什么?为什么?” “你家里看上去像是被废弃的一样。你父母不在?” “他们根本不在柏林。” 约格尔毫不惊讶,他俯视着温娴,转了个话题:“你和尼克见过面了?” “是的。” “和路德维希也见过面了?” “是的。” “好好和人家学学。”约格尔清咳了声,终于稍显疲惫:“路德维希是个很好的医生,也是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这才是帝国士兵妻子的榜样。” 温娴心想您能别提这茬了么…… “我们很快就会取得胜利,艾德马上会回国,你只要耐心的等。” 温娴表示这话我没法接…… 她也不知道约格尔为什么忽然这么热衷于给朋友凑cp,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并非第一个被如此对待的女人。 “你是艾德第一个这么重视的女孩儿,我不愿意他因你伤心。” 打脸来的太快…… “这里有许多优秀的德意志男人,你要清楚,他们不是你的。不要像那个露娜一样不知好歹。” 温娴条件反射地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露娜的事?” “……”约格尔不自在地偏过头,跳上押送犹太人的卡车,溜之大吉。 温娴更关心自己家里毁成什么样了,她转了一圈,列了张清单,这就半个多月工资进去了。 她想找约格尔赔钱行不行? 第二天清早,尼克劳斯 带了俩维修工上门了。温娴简直受宠若惊地把他邀请进来,没有沙发,他也不嫌弃,盘腿就坐地板上了。 俩人目前的状态,只差啤酒和烧烤。 “路德维希今天就要进医院了,阿登先生认为她的情况不太乐观。” “阿登先生?” “她爸爸。在国防军里是一名军医,官至中校,他的建议我们不能不听。” “你不去陪她?” “把你这里收拾完就去。”尼克劳斯笑了笑,说着:“约格尔没功夫考虑这么多,他做的错事总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谢谢长官。” “叫我尼克劳斯就好。” 他泛着湖蓝的双眼在晨曦中如宝石般清澈,温娴不免痛心,要是自己认识的德国人都跟他一样正常多好啊! 尼克劳斯帮她顺带着解决了水电的问题,温娴终于能过上正常一些的生活了。距离她领到工资还有两周半,只要熬过去,她的资金就能周转的开。 最近酒店一直在为即将到来的安全检查忙碌,柏林经常接待国家级的领导人,所有的娱乐场所包括各大酒店都需要确保安全,温娴的负责区还好,莎朗可是最忙的那批人了,她要检查每间客房是否有隐患,麻烦不说,还经常被客人骂出来。 “明晚就有一次军队集会,是从比利时退下来的一批。娴,你把酒架上满,千万别出差错,他们肯定要靠酒助兴,这是很重要的环节。”领班单独把温娴留下来交代,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忙碌做准备,精细到每一张餐巾的褶皱都力求完美,经理会亲自下来巡查,他点了几个人在集会现场等候差遣,温娴作为酒水负责人,自然在列。 当晚的快乐是属于这些军官的,在旁边服务的侍应生得到的只有身心俱疲。温娴要在长桌边来回转圈,让那些高级将领自己拿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得伺候着。 酒红色的长桌布一直垂到地上,为了安全,在开宴前甚至连桌布下都掀开检查了好几遍。 但巨大的爆炸声打碎了一切欢声笑语,和觥筹交错。 餐具和桌子的残片搅和在一起飞向空中,弹片更有力量的刺破空气,狠狠扎入身体,细碎的纤维与木屑在灯光下飞舞翻动,白灰色的烟雾慢慢散开,笼罩着室内集会现场,令人震惊的爆炸后,是惨淡的寂静。 温娴眼前一片恍惚,被熏痛的双眼不住地流泪,她面朝 下趴着,身边是一个挣扎不止的军官。 那人满头脏兮兮的鲜血,却依旧奋力地撑起身体。 温娴双耳听不到声音,似乎被蒙上一层厚膜,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和“滋滋”回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伤,只知道自己根本没力气站起来。 旁边的军官快要站起来了,他伸手拉住温娴双臂,辅助她坐起来。但温娴浑身发软,爆炸的声波也十分有力,到现在她都听不见声音。 场地中央混乱不堪,只有少数军官能自己努力站稳。而所有侍应生根本无法动弹,她把目光移到门口,过了几分钟,才陆续有警察和医生冲进来,他们封锁整条街道,医护人员挨个儿把伤员抬出去。 ☆、启动调查 过了很久,温娴的听力渐渐恢复正常,痛苦的嚎叫不绝于耳,军官们是首要救治对象。温娴这样的工作人员就被【】干晾在一旁。 腿上的疼痛终于传来,她忍着剧痛坐好,自己查看到底伤在了哪里。腿上裹满暗红的血,大部分已经凝固,只有几处还是液态,并不断往外渗。 那应该就是伤处了。温娴仔细看了看,腿上果然扎进去什么东西,她只能认得出木刺,还有两处只见伤口,不见异物。 她的双腿都有伤,场地内的伤员快被清空时,才有医生过来,用指尖按了按,问道:“其他地方怎么样?头疼吗?手臂?后背。” 温娴摇头:“没有,就是腿……” “有两枚弹片打进去了,其余的瓷片和木刺好办。”医生叫来护工,说道:“把她抬到房间里,还有我的手术箱一并拿来。” 温娴没资格,也用不起麻醉剂,她闭上双眼等待着酷刑的终结。强烈的疼痛让她的大脑产生幻觉,剜肉的痛苦蚕食了她最后的坚守,温娴嚎叫了一声,站在床边的护工立刻把拧好的枕套压进她的嘴里。 你mb啊! 温娴进入狂暴状态,那毛巾恨不得戳进她喉咙里,嘴角也被撕的生疼,她的双腿被按着动弹不得,只能用双臂去反抗强壮的护工。 “不要乱动!”医生额头上暴起青筋,看上去比温娴还疼。 她想尽快从这种冲向四肢百骸的疼痛中逃脱出来,可她越是乱动,越让这个小小的手术无法进行。 医生把手术刀扔在搪瓷托盘里,发出几声清响,他带着满手血迹,尽量温和地抚摸着温娴的头发:“孩子,我需要你信任,就像信任你的父亲。” “我试试。” 其实信任无法减轻疼痛,温娴所做的承诺也只是保证自己不乱动,她改变了发泄的方式,于是护工的手臂上多出了一道道白痕。 “可以了。”医生和护工通知了一声,快速带着护工撤离房间。温娴一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她连翻个身的力气没有。 针对这场袭击的调查立刻启动,酒店全部封锁,在没有命令前不允许外出,党卫队和警察们在门边把守着,几个人在现场仔细搜索。 温娴作为清醒的当事人,接受了数次盘查,她直到第二天,整个人都是懵的。 “娴,你现在还能……唉……”领班双手扶着门框,她本想问问温娴是否能站起来,但 见她被绷带缠绕的小腿,把问题改成一声叹息。 “疼也就是肉疼,还没伤到骨头。”温娴坐在床上,问道:“那边调查的怎么样?” “全都封锁了,我们不能打探。不过据说,是几个年轻人。” “这种事不都是年轻人干的么。” “不,听说是女大学生,是个秘密组织。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领班甩了甩金色的头发,说:“如果是真的,那太让人寒心了。德国白白培养了一群叛国贼。” “这只是……只是一次抗争。”不知道为什么,温娴想为这些策划者说句话。 “我以为战争不会降临到德国。” “战争无处不在。”温娴想避开这个话题,于是问道:“那有没有给消息,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从昨天开始一直有人来传讯,我想睡一会儿都不行。”温娴双手向后支撑着酸痛的后背,她困的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但那些警察却命令她不准休息,随时等候审问。 “小姐,请让开。” 就在她们对话间,两个身着警察制服的男人站在领班身后发号施令。 领班本能的缩了缩身子退开,那两名警察走进房间,随手关上门。 “我们还有问题需要核实。” “当然。”温娴强打起精神,结果当场就打起了哈欠。对方并不介意,翻看起了笔记本的记录。 “你期间离开过会场吗?” “一次,去拿酒。” “什么酒?” “红酒。” “具体些。” “……法国波尔多红酒,窖藏20年,经理让我去拿的。” “你拿酒期间,谁在会场代替你的工作?” “经理本人。” “这么重要的场合,难道经理不应该全程亲自上酒吗?” “不应该。我是负责人,我专业。” 温娴大三的时候上过《食品与化学》的选修课,而且她小学同学和她在同一所大学,念食品工程专业,温娴经常去他们那里围观精酿啤酒,红酒鉴赏,甜点制作。 她经常跟着茶酒文化协会会长的小学同学去蹭吃蹭喝,额外学了不少礼仪。 哈!没想到吧! 化学生的胜利。 负责审问的警察目光略显复杂,于是放过这个 话题继续问道:“有见过可疑的人吗?” “我不懂。” “就是面色紧张,眼神乱看,或者你从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旁边负责记录的警察开口道。 “没有。”温娴否认地干脆利落。 “见过什么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吗?比如皮箱?” “没有。” “你没有参与会场布置吗?” “最开始参与了,我摆好椅子的间距,去拿桌布前离开的。” “为什么离开?”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温娴开始厌烦了,她咬牙挺着继续回答:“香槟到了,我去查货。但酒商送错了香槟,我一直在和他们协商。会场的布置我就没再参与过。一直到最后,领班让我可以把酒架推进去,那时我看见还有最后几个人在擦银烛台。” “都是谁在擦?” “我不认识。”温娴发现两名警察立刻警觉起来,她解释道:“那几个人都是贵宾区服务的专业管家,我平常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告诉我那几个人的名字。” “只知道一个叫瓦尔特……或者瓦尔,另一个称为波德先生。” “那么……”警察的铅笔在纸上飞快运动着,他们同时抬起头,郑重地说道:“暂时就是这样了。” “我可以睡了吗?” “我们会随时需要问一些问题。你可以休息了。” mmp那不还是不能睡么。 温娴赌上了气,往床上一躺,碰枕头就睡了。 最后她是被活生生疼醒的。 她口渴难耐,嘴唇已经粘连在一起,水壶在对面墙下,她刚做足了心理准备忍痛走过去,房门再一次被人敲响。 温娴还没说请进,敲门者已经急切地推门而入。她看见那熟悉衣角和身影,以为自己被折磨出幻觉了。 艾德里克风尘仆仆地赶来,身上还是军礼服,手套和帽子都没来及摘,胸前还挂着几枚勋章。 温娴对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很感兴趣,那都是些啥牌子啊? “尼克告诉我你在这里。我不知道出了这种事。”他气都没喘匀,便跑到温娴面前。 “伤到哪了?让我检查一下。”艾德里克摘下手套,二话不说拉起温娴的睡裙向上提,她立刻尴尬到无地自容:“好了,你再往上掀我就要收钱了 。” “只有小腿吗?头呢?头痛吗?” “没有没有……”温娴扒拉开艾德里克检查她脑袋的手,她不是不知好歹,只是艾德里克这个检查伤势的动作,跟《动物世界》里两只大猩猩互相抓虱子的姿态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温娴忍不住乐了。 “你笑什么!?”艾德里克皱着眉头,面带怒意。 他好像生气了…… “真没事……只是腿。”温娴面对他本来就没气势,这下更怂了。 “你眼睛怎么红成这样?” “从昨天事发到现在只睡了两个小时。再说,伤口很疼,我睡不着。” “我知道。” 温娴注意到了艾德里克的眼神,她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眼神包含的是怎样的情绪。 艾德里克那样心疼地注视着她,温娴心里一酸,忽然好想哭…… “他们没有给你麻醉吗?” “没有。其实还好,主要是我不能睡,警察还在调查,他们也不让我睡。” “他们……什么??”艾德里克从床上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外冲。 温娴就只能目送了,她能站起来已经是极限,想让她拦住能在战场上奔跑下来的艾德里克,就太为难了。 谁也没想到约格尔会站在门外,两个人在门口撞上,都惊的哑口无言。 “你回来不先看看我这个老朋友,倒是跑到这里了。” “你这不活的挺好吗。”艾德里克说道:“你负责这个案件?” “当然不是,我只是督察而已。况且,这不是还有她在么。”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温娴。 “怎么?立了功没提拔吗?” “给了两天假期和二级战斗勋章。” “之后呢?还要去哪个战场?” “军事机密。” “哼。”约格尔从鼻子里出气,他这回主要还是冲着温娴来的:“我最后问一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休息了。” “好的。” “我看了笔录,你摆完椅子离开以前,桌布还没铺上吗?” “没有。”她可以肯定。 “当时留在会场的人你都认识吗?” “大多数都认识,有几个临时抽调的不熟之外,其余的都说上过几句话。” “都是酒店正式员工?” “有三个不是,她们是兼职的大学生,比我工作的时间还早。” “很好,把名字告诉我。”约格尔越过艾德里克,给温娴递来一个本子。 这就相当于赦免书,温娴管不起之后的事情了,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约格尔和艾德里克的说话声还在门外若隐若现,在她听来就是十足的催眠曲。 他们的具体谈话听不清楚,温娴只记得在睡死前听见约格尔很震惊地骂了一句脏话。 第二天,酒店依然封锁,温娴乖巧地在房间里等着领班来帮她换药,结果等来的是艾德里克的副官。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惊喜不?意外不? ☆、意外信息 他还带了一名军医,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温娴腿上的药洗干净,换了另一种。她顿时爽的想给这个军医疯狂打call。 温娴甚至都觉得自己能跑了!双腿火热的痛感减轻不少,也十分轻松。那名副官一只手撑着温娴,给她送到了大门口,那里依旧有警察和士兵在值岗。 “温小姐稍等一会儿,我去给您取衣服。” 温娴僵硬地站在门口晒太阳,碰巧莎朗路过,十分困惑地问:“你站在这里干嘛?” “我可能是要回家了。” “什么?他们会拦住你的。” “我觉得不会。”温娴像个小脚老太太一样一点点挪过去,和执勤的士兵位于统一水平面上。 什么都没发生。 她又往前挪了一点,马上要出酒店大门了,士兵依旧没有阻拦。 莎朗看直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我……有朋友帮了个忙。” 翻译过来就是,我走了个后门。 “那真是太幸运了!你的伤要赶紧去医院,让你朋友去找个好医生,不要留疤,不然可怎么穿裙子啊!” 莎朗真心实意为她高兴,但她没想到温娴的朋友是一名士官,她朝温娴挤眉弄眼,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温娴坐在后坐上,脸朝外吹风,从酒店到家也就一千米左右的路程,她眼看着自家房子从眼前划过去。 “开过了!我家在那边!” “温小姐误会了,长官的意思是送您去他的公寓里。” 别啊! 温娴有跳车的冲动,大不了这双腿我不要了! 副官把她送进房间,还负责给她坐的沙发靠背摆上软垫,艾德里克并不在。 “你家长官呢?” “回他父母的家里了。这里是军人公寓,很安全的。”副官解释后,整个两室一厅的公寓陷入极度安静。 副官小哥正襟危坐,腰板倍儿直,温娴瘫在沙发里,如同抑郁病人一样忧伤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您要是还有事,可以去忙的。”这么浪费人家时间,温娴有点过意不去。 “长官命令我在您身边,直到他回家。” “哦。” 那咱就……一起等着吧…… 温娴看腻了天空,开始抠指甲,抠 腻了指甲,开始摩挲沙发上的绣艺花纹,后来沙发也玩腻了,她忽然想打扑克…… 艾德里克咋还不回来。 他终于在晚餐前赶了回来,手里提着两个食盒,他刚进门,副官就敬业地过去帮忙。 “家里聚餐,抱歉回来的晚了。”艾德里克外衣没脱,便急着来向温娴说明情况,他站在沙发边,满是做错了事的歉意,他似乎在等候温娴的谅解。 温娴一只腿搁在矮凳上,大大咧咧地斜坐着,慵懒地抬起瞌睡的眼皮,跟个恶婆娘似的。 她快要睡着了,看见艾德里克回来,从精神到大脑全清醒了。 “当然,当然……您忙您的。” “我去煮些汤,这是你的药,睡前要吃。”艾德里克拿出两个小药瓶,说道:“明天我又要离开了,你在我的公寓里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很安全,我在外面也放心。” “我可以走一点路了,您的医生……医术高明……”温娴实在想不出词来恭维了。 “不要乱走动,防止伤口裂开。” “好的。” “尤根。”艾德里克对副官说道:“你可以离开了。” 温娴觉得有点不厚道,也没多想,脱口挽留:“不留下来一起……没事没事。抱歉,长官。” 在食盒前垂涎许久的小副官一激灵,看了看艾德里克,请求道:“我可以去门外吃,不打扰您。” “你留在厨房。娴,我带你去我卧室。” 温娴在心里又搧了自己一巴掌:就你有嘴!一天到晚叭叭叭叭叭的。 就温娴的伤情,她滚着都比走着快,艾德里克根本不是扶着她走,几乎将她从地上拎起来了。 卧室里还有一张餐桌,艾德里克坐在温娴旁边,想找个什么话题打破尴尬。 温娴还惦记着一件事儿呢。 “长官……汤……” “哦!对!”艾德里克一拍脑门,先到衣柜前把衣服换了,才奔向厨房。 温娴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她又不敢随意走动,只能用双眼参观整个卧室。 干净整洁是不用说了,房间里是单人床,被褥都叠的整整齐齐,有书桌和书柜,上面的书籍笔记也都摞好了,房间内像是长期居住的。书架上的书大多数都被翻的卷了边,尤其是整整一排的钢琴乐谱,几乎要翻烂了。 房间里 最贵重的是书架最顶层放置的小提琴,外面有黑色琴套,落满灰尘,看样子很久没有演奏过了。温娴对乐器一窍不通,就算琴套上印有标志,她也不知道这东西价值几何。 她特好奇艾德里克平时都看什么书,于是一路扶着桌角床沿滑过去。书桌上最上面是旧唱片,其下有个打印好的合集,她来了兴趣,深以为艾德里克还有写小说的爱好,仔细一看,那都是些希特勒的演讲稿…… 厉害了。 下面才有诗集,传记,一本军事书籍,一本侦探小说,还有外语字典和意大利语小说。 应该是小说,意大利文她也看不懂。 在那本小说里夹着几张照片,温娴越看越眼熟。 照片里有个亚洲面孔的小女孩儿,怎么瞅都很想自己小时候。 不对啊!这就是自己啊! 好几张照片和自己家里发现的照片都是一模一样,根本就是一个胶卷洗出来的吧? 而且那张男孩儿亲吻自己脸颊的照片,艾德里克这里也有,后面只写了个年份“1925” 照片的年龄跨度不止这些,温娴还发现了一张两人年龄更大些的合影,艾德里克大概七八岁,骑着高大的自行车,温娴坐在后面伸头抢镜。 二人在照片里最大的时候,大约十二三左右,艾德里克也许更年长一点,这时候俩人已经开始上学了。 亲娘诶!艾德里克管这个叫“做过一阵邻居”? 俩人恨不得从两三岁开始玩到小学毕业了好吗! 如果温娴没有穿越,艾德里克记性好点还不脸盲的话,俩人早在波兰见第一面的时候就可以相认叙旧,然后抱头痛哭了。 温娴忽然觉得特别羞耻,羞耻的想拔枪自杀。 艾德里克进卧室的时候,她差点就过去拍着他的肩膀说一句:朋友,好久不见。 卧槽! “看来你记起来了。”艾德里克欣慰的像一个操劳半生的老母亲。 温娴也不知道该不该笑,也不知道该怎么笑。毕竟她什么都没记起来,她只是根据现有条件推理出来的。 “是啊。” “那我们就有的谈了。” 温娴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要露馅! 吃饭的时候,温娴紧张的大腿发抖,她试图看着日历转移注意,心想:敦刻尔克撤离了没有?撤 没撤?好像撤了吧?应该是要打法国的……打了没有? 没办法,毕竟历史课过了会考之后再也没碰过。 二人用餐时,房间里死气沉沉的,只有餐具碰撞发出的声音,温娴一直提心吊胆,她真的怕艾德里克提那过去的事情,但她却一无所知。 “你今晚住在隔壁,尤根给你拿睡衣了吗?” “拿了。”温娴点点头。 但她是不会换睡衣的。 “明天早上我就走,来不及和你一起吃早餐了。我雇了邻居的保姆帮忙来做饭,尼克和约格尔如果有时间,也会来看你的。” “尼克劳斯和路德维希?他们能来就太好了。” “约格尔呢?”艾德里克不解地问道。 “他?就算了吧……” “约格尔不是坏人,他只是敏感。” “那我也不是讨厌他,就是怕他。”温娴仗着自己这个身体是他老朋友的人设,大胆地说道:“我听到过不少传言,在波兰的时候,关于他的。说他是金发魔鬼,黑毒蛇。” “只有这些?”艾德里克停下进食的动作,仔细听着。 “还说他在战俘中玩起了杀人游戏,让战俘跑起来,他在后面用枪瞄准他们的后脚跟射击。” 温娴一边说,一边观察艾德里克的脸色,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看上去毫无波动。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吗,约格尔差点被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录取,可惜他家里根本支付不起那么高昂的学费。而当时的军校却有不少优惠政策。” “你们都是同学,那你呢?最初被哪所大学录取了?”温娴猜想,估计也是什么艺术类院校吧。 艾德里克抿紧双唇,说道:“我高中毕业后直接就去军校了,我别无选择。” 其实温娴不太懂,一个国防军是怎么和一个党卫队的维持深厚的革命友谊。 “我的父亲,叔叔,甚至舅舅都是国防军官,我自然也是。至于约格尔,或许是被募兵处的宣传洗脑了吧。” 温娴又不懂了,你也好意思说别人...... “我遵循着父辈的路走下去,这是我的职责。约格尔不同,如果没有战争,他或许会是德国最年轻有为的画家也说不定。” 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战争并不期待,也没有多大的荣耀感。艾德里克规规矩矩地履行着自 己的职责,谋求在军队里的晋升。 “要喝热咖啡吗?或者牛奶?” “不要了,谢谢。”在艾德里克的帮助下,温娴可算是洗漱完毕,成功坐在隔壁卧室的床上。 “药在这里,千万别忘了吃。我就在你旁边的房间,哪里不舒服要喊我。”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嗯。”艾德里克戏虐地点头,看向她缠了厚厚纱布的小腿:“你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我真是一点都不用操心。” “……” 今晚温娴收到了太多信息,大脑处理不过来,明明眼睛都困的睁不开了,大脑还在兴奋地思考,主要还是在想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她不能靠艾德里克的帮助活着。虽然很困难,但她还是想回家。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艾德里克早就没影了。温娴自己刷牙洗脸换药,还煞有介事的给自己下诊断:嗯,没发炎,很好;有点化脓,没关系。 ☆、提供帮助 多呆了两天,温娴才知道邻居家住的是一位少校的妻子和十来岁的儿子,他们家里养了一窝猫。 是刚下生的,小奶猫是黑白花纹,耳朵上刚出绒毛,小嘴和小舌头都是粉粉嫩嫩的,路还走不稳,每次颤颤巍巍地向前迈步,小尾巴都会抖来抖去。 贼可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对母子见温娴有伤,有时会送点自己家腌的泡菜。温娴不能下楼,一个人在公寓里憋的难受,他们家就干脆白天开着大门,这样温娴在门口坐着的时候,可以一边啃馅饼,一边撸猫。 嘿嘿,妙啊。 她都不想走了。 想想而已,不走不行,她不想被人监视着。 温娴双腿基本可以缓慢行走了,她悄悄地收拾东西离开公寓,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酒店的封锁已经解除,虽依旧是重点监控区,但门前没了值岗的士兵。 她回到自己的岗位恢复正常工作,下班时打包一些酒店里剩的面包牛奶,或者蛋糕沙拉回家,洗洗衣服,吃些东西,睡觉。 无趣却相对安全的生活,温娴已经很满足了。她觉得自己可以保持这个状态直到战后。 喧闹的夜生活距离温娴很远,她躺在床上几乎睡着了。忽然,她听见窗户有异常响动。 放在以前,别说窗户有响,就算是窗户开了她都不会被吵醒,现在不行了,温娴恨不得能听见厨房地板上有多少只蟑螂溜过去。 她抓了拖把棍子,轻手轻脚地往声源处寻找。 一进厨房,就看见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足够五六岁小女孩钻进来的空间。 女孩儿呆呆地看着比她高出不少的温娴,忘了逃跑,吓得定在原地。 此时,从那个缝隙中又伸进来一双修长的手,拖住女孩儿的腋下,要将她拽出去。那双手的主人太过慌张了,拽了几次都没成功,温娴握着棍子跑到窗前一看,才确定窗下的是个青年。 他比温娴更受到惊吓,本想扔下女孩儿独自逃跑,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又放弃了。 青年泄气地站在窗前,嘟囔道:“对不起,小姐。” 温娴看见他手臂上的大卫之星还牢固的缝在衣服上,里面穿着即使在战前也挺昂贵的皮马甲。那个已经被放进厨房的小女孩儿只知道瞪大双眼,她身上穿的大衣已经脏的变成了暗红色,袖口黑的反光。 她下意识的对那个无 比惊惧的青年说道:“进来,吃点东西?” 青年讶异地看着她,全身都紧张起来。他推辞道:“给她点吃的就行了。” “进来吧,我在酒店工作,带回来不少吃的。” 青年有些迟疑,温娴见状也不逼他,先把吃剩下的面包摆在桌子上,然后拿出了碎猪肉冻。 他咽了咽口水,不客气地从窗户翻进来,跑到桌旁盯着黑麦面包一直瞅。 “坐下吃。” “能给我一些水吗?” “可以。”温娴给两个人倒了水,又倒了一盘牛奶。这是她能提供的最后的东西了。 反正明天还会打包回来更多,酒店会为顾客提供最完美的食物,其他的边角料质量也不低,和当年温娴在波兰捡食的不是一个档次。 青年的声音出卖了他的年龄,称他为少年更合适。和路德维希差不多高的男孩儿,却没有与身高相匹配的身材,他面色苍白,身形虚弱,借着外面的灯光,温娴能看到他手上因为长期不清洗而结的痂。 “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奥托。” “你父母呢?”温娴忍不住不去探寻。 “在隔离区。” 她注意到奥托不像那个女孩儿一样吃东西,他是把面包泡进水里,等面包变软才入口,用舌头碾碎。 “你的牙怎么了?” “我在换牙期,还有两颗后槽牙被打掉了。”奥托不停地用手指顶住腮帮子的某一个点,好像在止痛。 温娴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个女孩儿身上,她有亚麻色的头发,瞳孔颜色看不清,分辨不出人种。不像犹太人,身上服装搭配又不像是个流浪儿。 “你叫什么?” 女孩儿没有回答温娴的问题,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就抱着个苹果馅饼沾牛奶吃。 “她听不懂你的话。”奥托插嘴道:“是个外国小屁孩儿。” “你们不是一家子?” “才不是。我给了她半根黄瓜,这个小混蛋就跟上我了。” “哪国人?” “不知道,听不懂她的口音。” 女孩儿用手捏起一条猪肉丝,放嘴里慢慢嚼着,她低声说了一句:“没有妈妈做的好吃。” 这是……波兰语! 温娴切换波兰语重新问了一遍 ,女孩儿呆滞地抬起头,回答她:“玛格丽。” 奥托吃了些面包,有了体力,开始对温娴的大方有些怀疑:“这里就你一个人?” “目前为止,是的。你要是想在这儿找什么值钱货,那就去找,我也想看看我这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不会那么做的,身边有一个小混蛋就够了。”奥托笑笑,看着还在吃蛋糕的玛格丽。 “你怎么会遇上她?玛格丽这样的波兰女孩应该是被收养在条件优越的德国家庭里,你在隔离区不可能遇见她。” “我早就从隔离区跑出来了,他们要带走十五岁到六十五岁的男人,我还有三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我爸爸把我藏在那群男人中间,趁夜晚把我推下车。”奥托说着,心有余悸地哆嗦了一下:“过了几周我才发现她,叫什么?玛格丽?她都快饿死在街边了,正好我衣服里还藏着腌黄瓜,就给了她一点,结果赖上我不走了。” “你就这么带着她一直流浪?吃得饱么?” “有我一口就给她一口呗,不然还能怎么办?”奥托开始活跃起来,他的笑容很阳光,不像是经受如此磨难的孩子。 正值青春的孩子总是这么容易治愈。奥托好奇的转头参观厨房,可下一秒,他忽然大惊失色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把玛格丽护在手臂里。 “怎么了?” “你是德国人,你是那种德国人!”奥托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不信任,他指着温娴的药瓶说道:“我知道那些药,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那种药!” “别误会!”温娴连忙澄清:“我腿有伤,那是我朋友给的,她是个医生。” 为了让这两个孩子安心,她把还不怎么熟的路德维希搬了出来。 “那你也一定和那些纳粹有关系。”奥托咬紧牙关,狠了狠心,对温娴说道:“小姐,你告发我没有关系,但请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应该有人提醒奥托,你也是个孩子。 “你们要走了吗?” “是的。谢谢您的招待,我非常感激。如果您不准备向什么人告发我……” “我不会。你可以随时离开,在这一带出没,你要小心。秘密警察太多了。” “谢谢。” 奥托带着玛格丽翻窗跑了,温娴独自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了,结果只不过相隔一天,她 又在联排别墅前看见奥托在慌不择路地逃窜。 温娴能看到在另一条街上,一队警察正在巡逻,由于建筑物的遮挡,警察们还没发现奥托这条漏网之鱼。 这可是大中午! 她如果跑过去把奥托拉进家里,那么正好会和巡逻警察打上照面,标准的羊入虎口操作。人头都没有这么送的。 不管了!万一自己跑的更快呢! 温娴下定决心,跑到一半,另一个人比她更快行动,她没有安心,反而心如死灰。 出手的是她的邻居,直到现在都还穿着丝绸的晨衣,一家子都是党员,门口还插着纳粹旗帜。奥托这回必死无疑了。 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站在街上看了看,趿着拖鞋小跑回家,抄起倚在门边的铁锹塞进奥托手里,粗鲁地推搡着他:“就知道偷懒!我可不是让你白吃饭的!蠢猪!” 就在他训斥完,警察正巧巡查到他家门口,他们驻足围观着,说道:“你们家的?” “对。”男主人肥厚的双颊挤动着,笑呵呵地回答:“给我家派来干活的。” “你自己怎么不干?” “我是糖厂老板,每天都很忙。我妻子呢,她就更忙了,她在盖世太保总部做秘书员啊,几位长官见过她吧,丽娜,棕发的丽娜。那就是我妻子呀!” “我不认识。”那名警察用警棍指了指奥托,盘问着:“他叫什么?” “弗兰克,都来我家半个月了。” 奥托手里的铁锹顿了顿,立刻招致男主人的一顿痛骂:“你看什么!还不快干活!犹太猪!” 说完,他还用拳头重重地捶打奥托的后背。男主人的巴掌都赶上奥托的脸大了,这两下打的温娴心里一颤,生怕奥托当场会被打趴在地上。 警察还要继续询问,被男主人给打断了,他奉承地笑着:“我们一家都是党员,您还要怀疑我吗?您喝的咖啡里的砂糖,可都是我工厂里产的啊。” “我不是怀疑您,我是为居民的安全负责。”警察多看了两眼,没有发现问题,便打消了疑虑,带队离开。 男主人一直等到警察完全消失在街口,才返回自家院子,路过奥托时目不斜视,压低嗓子说了一句什么,温娴没有听到。 奥托还在翻动花园的土地,温娴没时间总站在那里观察他的情况,确认过安全后回了酒店。 邻居刚刚是 在帮他? 他为什么这么做?出于同情?良心过不去? 突如其来的善心不仅让奥托满心怀疑,温娴也不理解,她以为邻居那一家,个个尖酸刻薄,不把奥托扭送进集中营就不错了。 男主人早已利欲熏心,温娴不知道他这种人,还有原则和底线。 人们在战争年代里摸黑求索,籍以文明的光辉艰难求生。 我们会对这个世界残存最后的愿景。 愿我们在无助的窘境中,仍能对更脆弱者施以庇护。 愿我们在最黑暗残忍的岁月里,仍能保留人性光辉。 ☆、另一封信 温娴每晚都会留好食物和水放在厨房里,她等待着奥托和玛格丽的再次光顾。除非饿狠了,不然他们绝不会来,每次她在床上听见来自厨房狼吞虎咽声响,都会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在波兰,来自蕾切尔的一顿饱餐。 她想用这种方式做些回馈,积积阴德。 酒店依然花天酒地,温娴下班的时候,正好是晚宴开始的时间,看着那些外面见不到的菜肴和糕点,她总想念念诗。 当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温娴着急回家,她手里拎着包装袋和食盒,从铺着红毯的旋转楼梯上跑下来,她跑到一半便放慢脚步,因为她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向死亡…… 约格尔在下面等着她。背着手,吊儿郎当地站在扶手和石膏像之间,温娴深呼吸几次,尝试开启隐身技。 没成功。 他转身多迈了一步,便将温娴挡在楼梯口。 腿长就是了不起。 “长官您有事?” “没事的话我是不会想见你的。”约格尔不放过任何怼温娴的机会。他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个信封。 “你的家信,寄到波兰去了。原本要原封寄回,但艾德提前交代过那些人,盯着你家人的信件,于是便转寄到了柏林。” 温娴放下食盒,把家信握在手里,心脏激动的狂跳,她几乎喜极而泣。 “谢谢长官。” “明天我会来取你的回信。” “呃……” “我又不会偷看!” 约格尔本想说,看也看不懂,但他没好意思。 “好的,谢谢。”温娴能做的只有道谢,她迫不及待地赶回家,连喝水的时间都舍不得,她需要家人的消息。 还是父亲的字体,极其简短的几行字,似乎是时间急迫中的产物,父亲放弃了问好和关切,甚至连格式都省略了,即便如此,字体也依旧整洁刚劲。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位置,父亲在信中提及家人全在法国,尚还安全。 估计这是许久前的信了,现在的法国同样被卷入战争。 他们在巴黎郊外的村庄里,母亲和阿甯都在,那里有个小农庄,他们暂时在此借居,观察形势。 他们不敢贸然进入巴黎,怕政府有针对外国人的行动,尤其父亲算得上是从柏林逃出 来的,他担心法国政府因惧怕和纳粹事务扯上关系,而将家人遣送回德国。 很有道理的选择,但在温娴知道,此时还在郊外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伏在书桌上写下回信,通篇只有三句话,写了三遍:不要在村中!去巴黎!只要进入巴黎,就不会有战斗和空袭。 呆在村子里干什么。就算这时候再平静,以后难道等着被空袭给炸成渣渣吗!赶紧趁现在去巴黎,暂时找不到住处没关系,露宿街头都行,真的...... 温娴手里有金钥匙,她知道马奇诺防线,也知道巴黎没有设防。 那里很安全。 她紧张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绞尽脑汁地回忆有关法国的战况,当年从纪录片和课外书上获取的知识,一到关键时刻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老话说的真没错。 今天五月二十九,进攻巴黎是六月初的事儿,就按照送信速度来看,等她的警告送到父母手里,估计法国都投降了。 温娴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后悔学的化学。她要是学通信工程的,或者什么计算机之类的专业,说不定能和艾伦.图灵那样的大神谈笑风生。 然后提前让人类步入网络通讯时代,就不用写信了。 妈的她养两只信鸽送的都比邮递员快! 温娴真的要急死了,现在德国的火车还通着,过两年铁轨被盟军一炸,她就算是被困在柏林了。 她还在沉浸在对未来出路的担忧中,已经有更现实的问题出现了。 吃饭。温娴的进食和消耗不成配比,德国的东西还是吃不惯,她现在两眼发绿,特想吃羊肉汤面,加大勺辣椒油和麻油。 今天因为家信的原因,温娴的晚饭时间耽搁了一阵,于是奥托和玛利亚也在厨房饿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鼓捣了两个烤过的土豆,借厨房的刀切片,抹蛋糕糖霜吃。 玛格丽很喜欢奶油,正好酒店有顾客过生日,剩了大量奶油蛋糕,温娴拿了不少回来,惹得莎朗一阵惊异:“你不是不喜欢奶油么!” 有的同事对温娴近来食欲大增都保持怀疑态度,好在这是个人私事,他们也不好意思问。温娴怕被人发现,从不让两个孩子去厨房以外的地方。 “你那个标志为什么不撕了?” “如果被他们抓住,我只是会被重新安排去处,但如 果他们发现我没带标志,就会杀了我。”奥托把手里的面包片攥成一团,塞进麻布口袋里。 “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您的,小姐。”奥托说着:“没有您,我和她就活不下来,上帝会永远保佑您,我会在每晚为您祈祷。” “我要离开这里了。”他低着头,玛格丽并不知道他的决定,依旧吮吸手指上的巧克力奶油。 “我们要找其他的活路,听说有个军工厂招工,他们不介意犹太工人。或许我会有一份正式工作,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抓我了。” 温娴想再给他们拿几块燕麦饼干做存粮,然而接连不断的门铃声让她暂时改变路径。 莎朗满头大汗,全程跑过来,她为了赶时间还换了一双平底鞋。 “怎么了?” “你得临时加班了。”莎朗语速极快地说道:“罗尔夫将军点名要你去服务,快点拿衣服!” “弗兰克不在吗?” “将军让你去。等等,你还记得罗尔夫少将吧?” “不就是会场爆炸那天的将军么,全场数他军衔最高了。”温娴问道:“他没受伤?” “轻伤。不,这不是重点!莎朗急得又冒一头汗:“他对你印象很好,让你去为他的工作宴会服务。” “什么时候?” “现在!你快去换衣服!”莎朗冲进客厅,温娴一愣,就没拦住。 “我给你找衣服,你去把酒类清单带上。” 温娴的工作服扔卧室了,要去卧室,势必经过厨房。 她来不及阻拦莎朗,温娴刚跑上楼梯,莎朗已经到达厨房门前。温娴没想过会有人忽然冲进来,根本没想到锁上厨房门。 莎朗一定看见了奥托,她在门前停顿了两三秒,二话不说直接无视,进了温娴的卧室。 谢天谢地,温娴决定明天以权谋私送她两瓶白葡萄酒以表感激。 她也来不及交代了,衣服刚换上,酒店的货车和经理的轿车就开到了门前,除此之外,最前面还有一辆引路的摩托车,车把插着纳粹万字旗。 经理坐在温娴身边,一遍遍嘱咐注意事项,他就怕温娴没经验,给他惹出事情。 她俩辈子叠起来也活了四十多岁吧,要惹事情早就惹个大的了…… 这次的工作宴会在柏林郊区,罗尔夫将军的私人宅邸,庄园正对大门外停了不少带有 帝国鹰徽的防弹轿车,朗庭酒店在后门卸货,工作人员也从后门进入。这次和温娴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厨师,他只要找到厨房就可以了,助手会帮助他完成工作。 但温娴需要经理带路才能找到会议室,目前会议室完全封闭,不许进出。门外的走廊还站着三四个侍应生打扮的人,包括几名副官在内,全都在等候着。 “就是这里,等会议结束,你只要跟在罗尔夫将军身边就好了。”经理用只有温娴能听见的声音说着,交代完便轻手轻脚地匆忙离去。 走廊里寂静无声,良好的隔音斩断了任何可能从会议室里传出的声音。 温娴有点慌。 一慌神,她就眼神乱瞟,其他的不敢多看,就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中年男人,他有点秃顶,穿着比较考究,像是个经理。胸前别着胸牌,烫金的花体德文写的是酒店名字。 阿……阿德龙…… 阿德龙……大酒店?! 卧槽!!!!! 温娴掐了自己一把,身边的是阿德龙的经理吗? 她特想搭个话:嘿,你知道你们酒店七十来年之后被拍成剧了吗?你知道那个剧还在上海展映过吗? 人物原型之一就在身边啊! 情感告诉她去要个签名,理智告诉她老实呆在原地不要乱动。 “你做侍应生多久了?” 面对阿德龙经理突如其来的询问,温娴大吃一惊,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一些,回答道:“过几天就满一个月了。” “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生。” “大学?” “对。” “很好,你的气质很好。现在生活是有点艰难,不过有机会还是回学校去吧。” “嗯。” 简单的四句回答,温娴呛了三次,她时刻意识到,自己正在与历史对话。 不消半刻,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个个领章印花的将军走出会议室,他们的表情从凝重渐渐过渡到轻松,每个人看上去都有势在必得的信心。 温娴看每个从会议室里出来的都觉得眼熟,好像在历史书里看过,她一边拼尽脑力回忆,一边与眼前的脸进行比对。 于是出来一个人,她就在心里暗骂一句卧槽。 不用比了,那个就是凯特尔,再过俩月他就是陆军 元帅。 这样一来温娴就更紧张了,还好她保持了职业素养,全程跟紧罗尔夫将军,他往哪走,温娴就往哪跑,于是将军的副官也全程用审查是眼光盯着温娴。 宴会进行到很晚,温娴工作收尾结束后再回家,天空已经浮起柠檬黄的颜色,经理把她的工作调到了夜班,给她一个白天的时间休息。 ☆、失业 温娴到家时正好早上六点,睡到下午两点才起床。正直六月夏季,她在床上没歇五分钟就又睡着了。 今晚酒店正常营业,温娴第一次调晚班,她没赶上最操心的几场庆功宴,工作时间比白班还清闲。 深夜,整个城市都该入睡的时间,温娴精神抖擞的擦拭着自助餐柜台,这样她明早就不用再擦一遍了。 “我要走啦。”领班搬出了自己最后的行李,特地经过温娴身旁跟她打了招呼。 “这么晚?” 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只有行李架轮子滑动的声音,客人们都睡了,过多的欢笑耗尽体力。 “嗯,今晚的火车。要去法兰克福看我啊!” “有机会一定会的。”温娴趁着空闲,帮她将行李绑在轿车车顶。 领班的未婚夫坐在驾驶位子上,是个文质彬彬且消瘦的男人。温娴都怀疑他能不能踩得住油门。 她在轿车开出视线前便准备返回酒店,但忽如其来的异样感让温娴又转回身来。正好看见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趁夜色集合,他们弓着腰,俯低背,双腿有力地控制着脚步的轻重和速度,如同森林中饥饿的狼群。 士兵们似乎在向自己家的那条街缓慢而稳健地扑过去,凸出来的店铺强行切断温娴的观察,她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家那片。 不安的危机感充斥整个胸腔,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骨髓里冒出一股刺痒的寒意,温娴双手搅在一起,用力地搓着。 虽然奥托说,他们要离开了,但是……如果……万一……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有亲自去看看才能彻底放心下来。 温娴只要绕过那些在十字路口凸出来的建筑,就能看见整条街景。柏林的路灯足够让她确定,那些士兵正对自家房子虎视眈眈。 她两条腿抡圆了跑,在如此剧烈运动下,温娴只能急促地呼吸,没有多余的空气让她喊一句威慑性的“住手!”或者“你们干什么!” 她喊不出口,于是在她跑到家门之前,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们已经破门而入。 “喂――呜……” 有一双手臂从身后圈住她的脖子,温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儿,她轻松地抓住那双手向旁边一扯,那妄图拦住她的人就被甩到了路边。 “莎朗?!” “我知道和你没关系,你别过去。” “这都是你……我艹!” 质问莎朗的动机太费时了,温娴没有时间。屋内打翻桌椅的声响源源不断传出来,打扰居民区难得的安静。 有几户居民被吵醒,好奇地开灯拉窗帘观看,想必不少人会记得这栋房子已经遭受过好几次突击检查了,而且总能抓到人。 “你们做什么!这是我家里,你们没有权利擅闯!” 温娴忽然来了勇气,她向那些党卫队的士兵大声抗议着,同时在心里祈祷着奥托和玛格丽千万别来…… “不要激动,小姐,请退后。” “我们在执行任务。” “退后!” 温娴被他们推出去,她自己又走进来。极不耐烦的士官举起来【】复【】枪对准她的额头:“不要再进来了!” “那也请你的人出去!这算什么检查?难道不应该告诉我吗?” “退!后!”士官的脸色涨的通红,对着温娴的耳朵不断地重复一个词,以至于分不出心思来听手下的报告。 “没有找到!” “目前没有发现!” “未找到线索!” “在那儿!后花园!” 最后一句报告好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温娴耳朵里嗡嗡作响,似乎有一层塑料包着她的头,让她喘不上气来。 温娴跟在士官的身后跑过去,那名士官到了窗边,二话不说纵身一跃,砸在草地上顺势一滚,安然无恙,还能爬起来继续追击。 此时台阶在她眼中是不存在的,温娴觉得自己似乎是飞下楼梯到达一楼,从后门直通花园,那后面就是帕克大道。温娴冲到后花园时,已经有大部分士兵翻越围墙继续追赶,只有两个人在墙下努力抓牢一个小小的东西。 其中一名士兵横抱着小女孩玛格丽,任那孩子怎么踢打就伤不了他分毫。 玛格丽用波兰语撕心裂肺的喊着疼,温娴无能为力的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玛格丽想抓住温娴,却被无情的抱走。 玛格丽会被重新送进德国家庭收养,所以温娴更担心奥托,他是个犹太男孩儿,是个劳动力。 她反身跑回前门处,奥托已经被好几个人押回来了,有两把枪同时抵住他的后脑,身上的破衣服被扯碎,只剩下那件皮马甲,他的脚腕向内扭曲成一个不忍直视的弧度,只能在地上拖行。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他看见温娴,已经被打了个半死的奥托拼尽全力仰起头,往外吐了一口血,哭喊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被拖到温娴身边时,他愈发狂躁起来,负责压住他的士兵不得不用力控制,三个人再次扭做一团。奥托似乎要对她说什么,温娴听不清,便下意识往前探了探身子。 结果被士兵挥动的手肘撞了一下,她眼前笼上一片黑雾。鼻腔涌出一股暖意,温娴用袖子抹掉淌进嘴边的血液,她还试图做些什么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毫无机会了,奥托和玛格丽被拉上车带走,温娴站在家门口,手足无措。 她默默转身进屋,还有被撞翻的桌子和被翻乱的衣服要收拾。 “就不请你进来喝咖啡了。”温娴冷冷的对莎朗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她认为是自己的善意为他们找来灾祸,毕竟他们是在自己家里被捕,温娴越不过这道坎,她就是觉得自己有很大责任。 她在客厅独自坐了很久,天快亮时才缓过一些力气去收拾残局。然后洗洗脸,去酒店工作。 然而她被开除了。经理给她结了一个月的工资。 走之前看见莎朗穿上了领班的衣服。 呵呵,随便吧。 她回了家,闭紧门窗,给自己一个缓冲的空间。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奥托那张鼻青脸肿的脸,那天他的耳朵里都在流血,她一闭上眼睛,总能看到他苍白冰冷的尸体,孤单的暴露在烈日下。 温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干脆变成了砸门。 她慢吞吞地把门打开,夏日的热浪扑在脸上,门外高挑的女人身着长裙,一脸着急。 “弗里德里克夫人?” “叫我路德维希得了。” “请进。” 温娴有点恍惚,她不是怀孕了吗?怎么体态这么轻盈?生完了?啥时候生的? “去了艾德公寓,又去了酒店问,才知道你住在这里。”她察觉到了温娴的状态不对,便问道:“听酒店的人说过你的事,具体怎么了?” “没什么,第一次看见抓人,有点不适应。” 温娴没说实话,路德维希也不拆穿她,没继续追问,反而说道:“去我那里呆一阵吧,虽然没有你家大,但是很安全,不会有谁忽然闯进来的。” “那……尼克劳斯呢?” “他出国了,出国作战,你懂。” “那你的孩子?” “对啊!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孩子!”路德维希开心地笑起来:“就当帮帮我吧!我一个人真的处理不过来!” 路德维希跟在温娴身后催促她简单打点行装,一路给她拉到自己家中。他们的住处比较远些,要乘车才能到,四居室的房子,可比艾德里克的公寓宽敞多了,也更有生活气。不似温娴家的冰冷,路德维希家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家里有个保姆,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婴儿,看见路德维希回家,马上打了噤声的手势:“才睡着,动作轻些。” “好的好的,麻烦您了。”她轻声说着,握着温娴的手腕将她拉进客厅,俩人一左一右凑在保姆身边。 那孩子脸上皱巴巴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保姆见他睡熟,就轻轻地抱上楼。 “他叫什么?” “海德尔。尼克取得名字。生下来之前我以为是个女儿,想起名叫西尔格,没想到是个男孩儿。” “也不错。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强壮。” “或者像母亲一样聪慧。”路德维希微笑着说道。 她的笑容十分美好,金棕色的头发柔顺光亮,面部线条柔和,但严肃起来又一脸攻气,下陷的脸颊并没有带来病态的骨感,更有几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温娴几乎被她的美貌治愈了。 “你是医生?” “对啊。” “军医吗?” “当然不是。”路德维希摇摇头,说道:“我父亲不会允许的。我是个普通外科医生,事实上,我本来在急诊部工作,爸爸动用关系硬是给我调换了。” “为什么?无论你在哪个科室工作,他都应该为你骄傲才对。” “他不会的,他根本不想让我学医。你不知道,这个国家一共没有多少当医生的女人,她们要么成为家庭主妇,要么成为打字员。” “不是还有女看守吗?”温娴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我不会去做那样的事。爸爸希望我做美术教师,父母都这样吧。你是……”路德维希回想着:“学建筑的,你父母都支持吗?” “呃……学建筑前,我是学化学的。报考的时候,父母和老师都不看好职业前景, 但他们觉得,我喜欢就好。”温娴开始和她熟络起来:“父母替子女决定未来的也不是没有,可我身边的朋友似乎没有这样的。我好友去学了国际政治,她想考外交部,父母也没拦着;我同桌要去做战地记者,她爸妈倒是阻拦过,没拦住。” “她?你是说,女人去考外交部?去做战地记者?” “是的。”温娴没觉得不妥。路德维希看上去很惊奇的样子:“你上的是什么学校?竟然允许女孩儿学那些专业!” “就是普通高中啊。”温娴还没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她尚沉浸在同桌的壮举中。 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她是要去叙利亚来着。 “那是不可能的!” “你不也是学医了吗?” “那不一样……那……”路德维希想找个强有力的论点,还不等她找到,保姆就打断了她的思路。 “夫人,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您。” “不用了,明天早上我再来。” 保姆前脚刚走没超过五分钟,另一个人又登门拜访。 也可能不是拜访…… “路德维希!我是否能请你去和那个中国女人谈谈!” 约格尔一进门,便毫无形象地喊了一句,路德维希做尽了手势,也没让他安静。 下一秒,嘹亮的啼哭声穿透墙壁遍布整个屋子。 路德维希忍无可忍地怒道:“你去把他给我哄睡了!” ☆、前线来电 “你的儿子凭什么让我……你!”约格尔看见站在路德维希身后的温娴,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举起手里的皮鞭,指着她的脸,训斥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约格尔!”路德维希不甘示弱,她挡住了他的进一步迫近:“你大老远跑来吵醒我的儿子,责骂艾德的朋友?你吃错药了吧?另外,你这个鞭子从哪儿来的?” “我本来要和同事去赛马场,在车里闲聊我才知道帕克大道五十五号又出事了,房主私藏犹太人!还是个男人!” 男婴的啼哭愈发高昂,路德维希白了约格尔一眼,说道:“等会儿我再骂你。” 她急着上去哄儿子,温娴也不闲着,她就是怕和约格尔单独相处,于是也打算跟上去。 结果约格尔更敏捷地把她从楼梯上硬薅下来。 “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 “那你还敢窝藏犹太男人!” “就是个孩子,还带着一个更小的女孩儿。我就是给了点吃的,没窝藏……” “都十五岁了还说是孩子?我十五岁时都和……” “啊?” “没事!”约格尔恼羞成怒,还不忘把话头引回正事上来:“你这样会被记录在案,这是污点,你自己不要脸,能不能为艾德想想!” 卧槽谁不要脸了!怎么说话呢! “再也不敢了……”温娴得先把错给认了,不然约格尔可能会故意整她,比如对她的档案做做手脚。 海德尔的哭声长久不绝,约格尔被活生生被逼出了路德维希家,他都没过多斥责温娴,便捂着耳朵落荒而逃。 温娴就算上去了也帮不上忙,只能站在旁边围观。她搞不定孩子,更不喜欢和孩子亲近,也许上天在创造温娴的时候给她和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之间下了一道禁止令吧。 “约格尔呢?” “走了。” “吃饱了撑的。” “闲的蛋疼。”温娴补了一句。 “啊?你说什么?”碍于海德尔的高分贝噪音,路德维希没听到温娴说了句什么。她也不会再重复说一遍,于是偷乐着摇摇头:“我没说话啊。” 温娴来路德维希这里,可以说是换换心境的,结果她完全继承了尼克劳斯的衣钵,夫唱妇随,打听起温娴和艾德里克那点破事儿来了。可温娴 也没什么好说的,和艾德里克存在青梅竹马友谊的不是她,真没法贡献出更多八卦。 眼看着日历撕到六月四日,德军进攻巴黎的消息传到国内,军队势不可挡的攻势令那个举世闻名的浪漫之都为之颤抖,柏林再一次陷入彻底的疯狂。 德法两国积怨已久,在温娴看来,这个消息给德国人带来的撼动不亚于中国人听说解放东京了吧…… 这种时刻,确实应该和战友亲朋一起度过,鉴于艾德里克和尼克劳斯都不在,这一帮人也并没有聚起来。温娴是个外人,她不属于任何圈子,自然也是对这热烈的氛围没有感觉。 但她忘了约格尔还在柏林,并且最近特别闲。 第二天天晚上他提着啤酒,带了一帮朋友钻进酒馆,还叫上了路德维希。他们本来就是高中同学,这并不意外。 温娴意外的是,路德维希硬是把她也拉过去了,还信誓旦旦地跟她承诺:这么多人在,约格尔不敢针对你。 温娴表示:呵,我不信。 “应该把你介绍给朋友们了,这算是个高中聚会,有教师,有记者,有主妇。” “可我和他们都不熟,算了吧。我不能去打扰你们聚会,这样都很尴尬,我留在这里帮你看家,瑞塔女士如果有需要,我还能帮上忙。” “你确定独自在家不会孤单吗?” “当然不会。” “好,那么如果有病人打电话来,你就看看我的日程表,帮我记一下预约时间。” “没问题。” 二人互相告别,互道晚安,路德维希的口红蹭了温娴一脸。 路德维希家中还有收音机,有书籍,温娴就靠这些打发时间,她坐在窗边的躺椅上乘凉,街上的酒店、酒馆、夜总会播放的舞曲交织在一起,令人昏昏欲睡,温娴打了个盹,马上就被特别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 她怕真是某个病人打来的,便强打起精神去接电话。 “您好,路德维希.弗里德里希医生不在,我可以为您效劳。” 电话那边久久不语,温娴又问了一遍,对方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是你吗?娴?” “……长官,路德维希不在。” “没关系,你接电话更好。”艾德里克松了一口气,笑道。 “您有什么事?” “不要用敬语,我听不习惯。 叫我艾德里克。” “舒尔茨先生。” “叫我艾德。”电话那头也不说正经事,对称呼的问题上不依不饶。 “……艾,艾德里克。” “就叫我艾德。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温娴根本叫不习惯,她打心眼里还觉得艾德里克是个不怎么熟悉的陌生人。面对他一次又一次,愈加恳求的语气,温娴一狠心,粗着嗓子喊了出来:“艾德!” 对面彻底安静。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两种,要么艾德里克掉线了,要么他被吓着了。 “您还在吗?” “嗯。” “您……你找路德维希有什么事?” “我找她也是为了能联系上你。”艾德里克在电话中不急不慢地说道:“你家人的信,你已经收到了。那是法国寄出来的,如果你想来法国,我为你留了票。” “怎么留的?你不是在前线吗?” “对。留张票而已,打个电话就行了。” “但是我没法确定我家人在哪,他们也居无定所,我根本找不到他们。所以我暂时还不需要。” 温娴真不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踏上法国之旅。一来她不会说法语,二来那边还打着呢,每天开过去的轰炸机不是去观光的。 这要是换作别人让她现在去法国,那肯定是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那或许等战争胜利了,我会亲自来接你。这件事我和约格尔打好招呼了,你要是得到了家人的来信,确定地址后想立刻回家,他会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他那么忙……”温娴自己可以乘火车的,真的,不用约格尔送了。他太吓人了。 “我和他打过电话,这一阵都没有任务。你不用担心麻烦。他可以提前帮你打点好列车上的一切,没有人敢为难你,也不会有人检查你的行李。”艾德里克说完,又补充道:“起码在德国境内,你不会受到令人难堪的盘查。” “那么……你腿上的伤还好吗?” “还需要换药,不过有些地方几乎长合了。”温娴说。 “恢复的很快,庆幸那不是子弹,只是弹片。” “是啊,只是很多弹片。” 温娴听见艾德里克那边有些吵闹,隐约还有阵阵雷声。考虑到那雷声极有可能是炮击的声音,她很不理解 在前线怎么还能这么无所顾虑的打电话,还聊起天了? “你在哪里?怎么还允许打电话?” “我不能说我的位置。不过我们现在没有战斗,而且在一个不错的地方。” “那……” “明天我就要上战场了。”艾德里克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道:“取得胜利的战争不总是顺利的,会有人受伤,会有人阵亡,我也不例外。” “我知道。” “幸运不会偏爱我,子弹也不会转弯,死亡对战争双方一视同仁。” “嗯。” “我想亲自带你去巴黎,去奥地利,去捷克,甚至去伦敦。” “啊……这个……” “所以我会努力活着。” “好……” “等我们传来的捷报。” 温娴在电话这边翻了个白眼,他还能不能让自己说句话了。 “路德维希的儿子出生了,叫海德尔,尼克劳斯出国作战。所以我目前在她这里帮帮忙。” “约格尔都跟我说了。他还讲了你的近况,我不希望你距离危险这么近,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不能再说了,上级召开会议。” “那快去吧。”温娴正准备挂掉电话,就听见艾德里克迅速叫住她:“等等!” “什么?” “不考虑给你的士兵一个吻吗?他就要上战场了。” “告诉我,你部队的最高将领是谁?” “海茵茨.古德里安将军。” “他受理士官作风不端的投诉吗?” 艾德里克难得笑出了声,他在爽朗的笑声中妥协:“好吧,那我送你一个吻吧。” 一个快速的,却能在电话里清晰可闻的吻。温娴浑身一抖,说了句:“路德维希回来了。” 电话挂的比艾德里克都快。 路德维希家门确实开了,但回来的不是路德维希。 是约格尔。他面无表情,没有愤怒,也没有嫌弃,看温娴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她心里一凉,脱口而出警告:“海德尔和瑞塔女士就在楼上。” 约格尔动了动眼珠,说道:“我知道。你要去法国吧。” “我没这个打算。” “我听上 去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什么?” 温娴这才注意到约格尔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个便衣男子,风衣里鼓鼓的,一看就随身带了武器。 “就是她?”便衣男打量着温娴,满意地对约格尔点点头。 温娴顿时口干舌燥,她想喝一口冰水。 约格尔又递给她一封信,那是父亲的字体。看日期,距上一封信的间隔有十多天,本应该错开收到的两封信,因为交通不便的原因,却几乎是前后脚到了。 “这封信寄出的地址是巴黎,你父母应该找到居所了。” 是的,不然也不会给她来信。看来他们是受到了高强度的轰炸,才不得不躲进巴黎。 ☆、前往法国 和约格尔同行的便衣男子在路德维希家中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在这期间,温娴和约格尔就站在客厅干瞪眼。 他最后拉好窗帘,神秘兮兮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并把里面的胶卷悉数摆出来。 胶卷已经一张张地裁剪完毕,他点数了一遍,确认后又收好。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几秒,然后一起看向温娴。 她往后一退,怕他们杀人灭口。 “你要帮我们完成一件事。把这些负片带去法国。” “我没想去法国。”温娴不傻,看得出他们是想借自己之手传递情报,她不愿助纣为虐。 “你要去法国。”约格尔再次敲定这件事,温娴摇摇头,坚持道:“我不想去。” “你是德国人,德意志培养了你。现在是你回报国家的时候了。” “是我父母和老师培养的我。”温娴忽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人也不怂了:“这样的事情去找专业的情报人员吧,我不会做这个。” “不要建议我该怎么做。”便衣男子开口说道,他像是个真正搞情报的,其貌不扬,声音略低,方正的下巴上布满胡茬,就连身高也堪堪在平均线上。 “你绝不会被怀疑,你会做的很好。” “不,去找别人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今晚的事。抱歉,我对此无能为力。” “这只有八张,放在你这里四张,其余的不需要你考虑。只是带到巴黎,会有人接应你。” “这完全浪费时间。”约格尔抓过茶几上的信封,随机倒出来四张,在温娴面前蹲了个军姿。 完全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温娴心脏停跳一拍,她想逃开,却被约格尔抓住小腿。 他把温娴包在外面的纱布拆了四分之三,将负片分层缠进去,重新系好。约格尔受过急救训练,他的手法十分专业,路德维希也不会看出来纰漏。温娴就站着随他摆弄,反正最早也是明天才会走,约格尔又不可能彻夜都在路德维希家里盯着,她计划等他离开,便把负片抽出来。 “明天我会给你接头地点,如果你迟迟没有出现,我们会去向你父母打听你的下落。”便衣男子收好信封,临走时交代道。 于是温娴在心里将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祖宗八代都翻个儿骂了一遍。 “麻烦您了,中尉阁下。” “当然,我分内之事。”约格尔用军礼 向对方告别。 他却留在了路德维希家里,去厨房翻找了一通,给自己洗了一碗葡萄,坐在温娴身边开吃。 她能闻到约格尔身上硫磺皂和护手霜混合的味道,于是躲远了些。 “从今晚到明早,我就在这里,别想耍什么花招。” 我日你妈……你他妈是不是……卧槽……这真特么…… 温娴从不介意自己爆粗口。但现在说脏话完全缓解不了她心底的愤怒,因为约格尔压根听不懂。 她想对约格尔动用暴力,冲那张自信得意的俏脸砸两拳才解恨。 “我说过,用你们专业的情报人员不是最好的选择吗?他们对你的帝国忠心耿耿,能力出色,绝不会出现意外。” “动用平民是最后的选择,否则不会冒风险。”约格尔竟然回应了她,这让温娴很意外。 她趁机问道:“另一个人呢?也和我一样吗?” “不是。” “和我一起走?” “你问得太多了。”约格尔瞥了一眼温娴,他用眼神就可以给出警告。 “不怕我向别人告密?” 约格尔忽然乐了,似乎嘲笑她的天真:“去向谁告密?法国政府吗?还是英国政府?你根本接触不到那样的人。如果你敢毁掉照片,那我们就会一直追查下去,一切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 温娴也冷笑一声,这个时代没有网络,光靠腿跑和电话哪那么容易找人。 “不要小瞧我们,党卫军无所不能。”他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挺起胸膛,语气中满是自豪。 他第一次露出这种神态,温娴怀疑他在聚会上喝多了。他身上酒味儿不重啊…… “路德维希呢?她为什么没有回来?” “不知道。”他很快吃完了葡萄,然后又去掰了一个香蕉。 还给温娴带了一个! 此时缺一盘瓜子和可乐,俩人就可以在沙发上像小姐妹一样聊八卦了。 “你知道在军校,他们怎么称呼艾德里克?”约格尔问着,忽然发出了迷之邪笑,温娴一点都没觉得邪魅帅气,就觉得太他妈吓人了! 至于这个问题她也根本不想回答,她怎么会知道艾德里克的外号叫什么,军营一枝花?国防军第一腰? “不知道。” “石塔长官。你看他多 不懂风情,尤其站军姿的时候,像个雷打不动的石塔。” 还不如军营一枝花呢…… “我认识他的几年间,就只有女孩儿追求他的份,我以为他脑子有问题,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呢。” “……”温娴在心里呐喊,祈求,路德维希赶紧回来救她于水火。她根本不敢搭约格尔的话,担心被他坑了。 约格尔自己说的,他们无所不能,当然也包括从闲聊中获取有效信息。温娴不得不对他防备着,他是翻脸不认人的。 “艾德适合找一个护士,教师,秘书或者名媛做女友。” “那你可得多劝劝他。” “哼,凭什么要我操心。” 约格尔转了一个角度,正对温娴,他开口问道:“你能帮他做什么?你简直毫无用处。” “我……” 【我能在你们战败后给他无偿提供一个死的最快的自杀方案】 她不可能这么回答的。 “盖房子算吗?” “切。”约格尔特不屑地转了过去。 正好此时路德维希提前回家,看到约格尔她也是懵逼的。 “她明早就要去法国和家人团聚了。”约格尔放松的躺在沙发椅上,说道:“我来看看她有什么需要的。” “你?你是说你来帮她收拾行李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快得了吧。”路德维希全然不信:“娴自己会处理好一切。” “就她这样?是艾德让我帮忙的,你以为我愿意。” “艾德的嘱托?” “不然你去打电话和他确认。” “我和她确认就好。” 温娴拿出家信在空中挥舞两下,无奈地点头。路德维希帮她整理好行李,又多给她带了现金和毯子。 “明早我给你烤些饼干带上,还有面包,腌菜。从柏林进法国有很久的火车要坐,路上饿了可没有人给你牛奶喝。” 她明天要早起,所以提前回去睡了。瑞塔今晚会在,路德维希终于能睡个好觉。 温娴睡不好,她无法入睡,连躺着都不敢,就干巴巴的坐在床头和约格尔对峙着。约格尔蹲点抓人习惯了,论体能温娴完全耗不过他。可她就是不敢睡,瞪着眼睛和约格尔硬扛。第二天清晨,约格尔精神抖擞,温娴顶 不住了…… 去他的,我要睡觉…… “醒醒吧,该走了。” 四十分钟过后,约格尔把困倦不堪的温娴拉起来,连同行李一起推出房间,路德维希专门准备了帆布袋给她装食物,里面甚至还有药品。温娴两只手都提满了东西,和刚到柏林时的寒酸不同,这次她是坐正经火车去法国。她尽量不想藏在自己腿上的特殊情报。 约格尔开车送她到车站,又陪她在站台等车。在充满着依依不舍、临别温存氛围的月台上,俩人之间的气场诡异的让人侧目。 “背下来。”约格尔给温娴一张纸条,上面是巴黎的一处地址。 “好。”温娴迅速地念着,约格尔催了她一次:“背好了吗?” “等一下。” “行。”没过五六秒,约格尔再次催促:“背好了吗?” “……” 温娴确定完全背下来了,便把纸条还给约格尔。 多费那路口向南,门牌3028号咖啡馆三楼,摆出水仙花的那个窗口。 “你的车票,通行证,护照。这可是别人排几个月队伍都拿不齐的东西。” 他那个意思就是说,他一会儿功夫就全到手了是不是特牛逼。温娴懒得搭理他,表面上唯唯诺诺,暗地里早已经把他吐槽的渣滓都不剩了。 终于轮到她登车了,约格尔把她的行李箱举到行李架上,就下了车。他离开后,温娴才发觉车厢里拥挤不堪,多数人只能站着,人和人贴在一起,整个环境乌烟瘴气的。难以言喻的气味熏得人头昏脑胀,温娴对面的男人打开车窗,这才能好些。乘客还没站稳,火车便赶忙开动了,温娴第一次乘坐这种老式火车,速度不快,晃荡晃荡的,没过多久,她已经昏昏欲睡了。鉴于昨夜和约格尔对坐到天明,温娴趴桌子上就睡了,能掀翻车顶的吵闹都无法打扰到她,顶多睡到一半脖子疼,起来换个角度继续睡。她下午六点在火车上醒了,周围的人纷纷拿出自己带的面包或面饼充饥,不少站票的乘客干脆坐在过道里休息,把行李箱放在膝盖上当餐桌用。她无所事事的啃着饼干,路德维希给她带的完全够她路上吃的,回了家,说不定还有更好的饭菜等着她。不用精心分配食物的日子,想想就特别令人兴奋。 “小姐是一个人回法国吗?” 对面那个五十对岁的男人毫无预兆地跟她搭话,他把脸从报纸上抬起来,双眼透过圆框眼镜观察 温娴。 “是去法国。我家不在那里。” “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回不去了,现在我家人在哪,我家就在哪。”温娴如实回答,如果她能活到未来,还是想回中国,回自己故乡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计划写一百章凑个整,但现在感觉写不到一百章…… 翻了一下存稿,我觉得是不是我每章写的字数……多了点儿…… 要不写88章好了,讨个彩头 ☆、法国境内 “我刚从中国回来。”男人把报纸抖的沙沙作响,好像正在专注地读文章。 “您是从哪里回来的?”温娴想,无非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城市。 男人的下唇颤抖着吐出一个词:“南京。” 温娴身体内所有的血气都涌向心脏,所有的震撼都奔向大脑。 “您……您在那里呆了多久?” “从三五年到四零年三月,我在南京寸步未离。” “那日本人……您看没看到日本人……” 黑白的影像和渗血的文字一齐浮现在温娴的脑海,在欧洲拼死拼活了这么久,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祖国此刻正遭受怎样的苦难,自己的同胞正遭受怎样的杀戮。温娴断断续续地说着,她浑身发热,对自己的泪流满面并无察觉。 “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男人本就干瘦的脸更加显得面无血色:“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安全区工作,我向任何机构请求援助,我向日方请求进一步沟通。” 他猛然把报纸放下,露出自己的脸,他的手微微发抖:“感谢上帝,你没有在那里遭此劫难。” 可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过电影,看过照片,去南京旅游时还特地去遇害者纪念馆祭奠。说句没良心的,当时参观时她心中只有一点惋惜与同情,可能还有点害怕。那场屠杀距离她太远,白骨化为黄土,已经过去了七十余年。 但现在她对面正坐着从南京回来的人,那件事情只过去了不到三年。 “我应该对此永远缄默,但我永远不会那么做。数万人,无辜的百姓被杀害……” “是三十万人。”在这方面,温娴比他这个亲历者知道更多数据。男人没有惊诧于她对情报的掌握,继续说着:“我不该和任何人讲这些,但您是中国人。” 他紧张的喝了小半瓶水下去,缓了半天,用带着南方口音的中文说道:“我应该告诉您,每个中国人都有权知道自己的国家发生了什么。” “我都知道。”温娴也用中文说着:“我看过影像,还有一些正是你们安全区的人带出来的。是你们救了我的同胞,我没想到会有机会亲自表达感谢。” 听到温娴的话,男人情绪非常激动,他忍了很久,终于泪流不止:“请原谅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呆下去了,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以为呆在南京,留在安全区,和难民在一起可以帮助他们更多,但是……我, 我……对不起……我是委员会里最懦弱胆小的人……” “你让这一切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温娴不知道该说什么,若他都应该忏悔自己太过懦弱,那么温娴就该以死谢罪。 “这正是我要做的。”那男人把手里的公文包抱的更紧了些,温娴顿时都明白了。他手里就有胶卷和录影带! 可能还有自己在后世看到过的! 带着这些东西走出南京,走出中国,从德国辗转到法国,一旦被发现就是逮捕的下场,他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冒险。 在这场人类的浩劫里,孕育出太多伟大的灵魂。他们在战后会平静的生活,很少会向家人提及这些,如果没有有意者的调查拜访,他们的子孙也永远不会得知父辈们无私的壮举。 在这个短暂又漫长的六年里,无数人平凡的谋求生路,也有无数人从不停歇寻求救赎的脚步。 “您要去法国?”温娴给他提了个醒:“那里开始了战争,很不安全。” “哪里没有战争呢?我要去英国,回美国,一切有人肯听我说话的地方,我都要去。” “这是很长的旅程。” “这也是很长的战争。上帝已经将人间遗忘,那我们总要做些什么的。” 长路漫漫,他需要充足的休息。男人睡觉的时候,也死死地把公文包塞进大衣里。 火车的速度还是落后于温娴计划的进度,因为德法战争,每一次停靠都会耗费大量时间进行安全检查,停滞四五个小时都是有的,这对于舟车劳顿的乘客来说是极大煎熬。 列车终于在两日后的黄昏穿越边境,正式到达法国境内,无穷的原野上遍布弹坑,成群结队的难民拖家带口的前进着。 窗外的风景很不美好,这不是温娴在研一时坐过的观光火车,车外同样没有令人流连忘返的美妙景致。 或许七十年后,这里会建成现代化的边境站,但现在也只有混乱不堪的月台和艰难维持秩序的法国警察。 温娴对面的男人在此站下车,他要换乘其他列车前往加莱,去伦敦,再去美国。 他身上带着大屠杀的录像带,他要将此公之于众。 “再会,亲爱的中国姑娘。” “再会,勇敢的先生。愿此行一切顺利。” “愿所有流离失所的人早日回家。”他带着鼓励的神色对 温娴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难民。 男人离开了,他的位置上重新来了一位披着修女袍的老妇。 她观察到了温娴蓄满眼泪的双眼,慈祥地安慰道:“可怜的孩子,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会挺过去的。” “是的,但在过去之前,我们还要倍受折磨。” 走的越远,越能体会到同胞这个词的亲切,那个男人消失在温娴的视野中,她的不舍挤压着胸腔,当年出去上大学和父母告别的时候都没这么难过。 他会说中文,他刚从中国回来。这就足够温娴对他产生亲人般的感情了。 从边境站到下一个法国城市,要有半天多的路程,第二天深夜终于到了一个较大的城市,南锡。 从现在开始用德法双语报站,温娴尝试着听了一下,看自己有没有继承这具身体的语言天赋技能。 她听懂了,包括站名和那些温馨提示词。 于是温娴又想找个人对话。 她根本说不出口,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法语词供她使用。这是个很奇妙的感觉,明明知道那些发音都是什么意思,可就是说不出来,连念都不会。 那就……装哑巴呗。 她只能靠日升日落来判断时间了,等到达巴勒迪克时,才算走完了法国境内二分之一的路程。 前方的铁轨架在桥上,温娴还有点期待那边的风景。她微微探出头眺望着,不久便发现火车正在减速。 从地图上看,要到下一站必须先过马恩河,火车没理由在这里停下。 “各位乘客,前方铁路遇到故障,请在原位耐心等候。” 过了半个小时,乘务员拿着扩音器又说了:“如果想下车活动,请不要离开太远,务必在一个小时内返回车厢。” 人们兴奋的交谈着,劝说自己的同伴下去走走,不一会儿,拥挤的车厢里变得有些空荡,车外的河边平原聚集了不少有闲情逸致的乘客。 温娴对面的修女也邀请她下去走走。她把装有重要证件、学术论文的双肩包背在身上,把行李箱放在椅子上占位,见那名修女提着装有食物的竹篮,她也往包里塞了一条毯子和一包饼干,两个面包。 可能会野餐哦,嘿嘿嘿。 火车里还是有许多人不想下去的,跟在修女身后的也是几位妇女和年轻的女孩儿,她们把这次延误当做郊游的机会,都 带着自己的零食和水果下了火车。 长途火车上的乘客都带足了干粮,就跟后世人们出门要带足充电宝是同一个道理。 在他们的不远处,有另一大批人对着河岸发愁,那是逃战的农民们,他们的土地被战火烧焦,不得不离开家园。 难民得不到乘客才有的悠闲,他们双手要推着推车,那是所有的家当。有的家庭牵着驴马,驮着孩子和衣被,难民的队伍沿河岸绵延,温娴看不到头,也许有数公里。 列车组的工作人员从倒数的几节车厢里拖出来不少工具,看样子要修很久了。 和温娴坐在一起的是个八岁的男孩儿,他沉默寡言,别人热烈地聊天时,他只仰头看着天空。温娴掰给他一块带蔓越莓干的面包,他征求母亲的同意后才接下来,特高冷的说道:“谢谢小姐。” 这么小的孩子脚上就穿着价值不菲的皮鞋,剪裁合体的一套衣服一看就是订做的。温娴在诺瓦克家里帮忙的那几个月,也练出不少眼力。 啧,未来的霸道总裁啊。 男孩儿吃完了面包,磨磨蹭蹭的靠近了温娴,两只手轻轻抓住她的胳膊,有点害羞地附在她耳边说道:“您有没有听到声音啊?” 就在男孩儿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隆隆的巨响由远及近逼来。其他人停止了交谈,他们共同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德国的战机成群结队地低空略过,铁十字在阳光下反射出黑色的冷光。温娴的身体下意识做出应对,抓起双肩包向轰炸机飞来的方向迅速奔跑着。其他人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她,似乎她反应过激了。 看来敌机的引擎声不能带给他们恐惧,那么接下来子弹扫射的声音终于让人群四处散乱,他们就像迸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撒在河岸边。 机身下方安装的枪管对准了人群扫射,家畜嘶吼着跳跃着。刺耳的尖叫与子弹呼啸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以至于没人听到留在车厢里的乘客正大声呼喊,让外面的人赶紧去火车里躲避。 温娴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抖,四周没有能够容身之处,回到火车里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身后炮弹的呼啸声立刻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轰炸机飞过一轮后又转回来,他们的目标就是这些轨道,这条路线可通过卢森堡和德国,紧贴比利时国境线,军事意义重大。 火车内的人应该全出来才对! 她没有能力去提醒他们,一架飞机在火 车上方盘旋着,忽然提高飞行高度,扔了一颗炮弹下来。整条列车被炸飞了,余下的部分断成两节,金属车皮和零件飞溅起来,一些行李中的衣物被冲击波撕扯成碎片,飘洒到很远的空气中,随着那些东西一起被抛上天空的,还有不少残肢碎肉。 乘客和难民慌不择路地走进河水中,被子弹击中的人沉在水里活活淹死,近岸的水色满是鲜红。 修女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炸断了双腿,她向身边的人伸出手,请求他们扶自己站起来。家畜的眼睛中也充满恐惧,它们喘着粗气,想挣脱栓住自己的麻绳。 身后的哭喊和惨叫温娴都管不上,她只想在这段铁路被炸毁之前赶紧穿过去,进入树林。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发现后面的几章存稿出现重大失误 主要就是与历史不符 我改文去了 年份都能看错…… 眼癌吧…… ☆、逃入森林 温娴也不能确定跑进树林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炮弹错误的落在树林里,那么很容易引发森林大火。就算所有的飞行员都足够优秀,她也可能在树林中迷路,耗尽体力。 她的确是纯东北人,但并没有受过深山老林生存技能训练。 没有指南针,只有地图,轰炸机尾拖着黑烟,抬头不见天日。 哭喊和爆炸远远扔在身后,温娴在树林中独自看着跑来的方向,那里的惨状已经被高大的树林挡住了。 她不能回头,只有摊开地图,凭直觉往前走。即使她能走出树林,也需要过河。 事情一件件来,刚才轰炸未至时,温娴便认出了北方,因此这里不算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树林中阴凉隔音,惨叫似乎被隔在另一个时空。这里刚下过一场小雨,脚下的泥土还带着湿润和水坑,一些地方要尤其注意,湿泥下掩盖着棱棱角角的石头和树干,走得着急一些就会滑倒。 包里还有剩余的饼干和面包,她暂时不用当采蘑菇的小姑娘。 也不用采木耳,也不用采野菜。托长期自己开伙的福,温娴能认得出可食用的菌类,一旦哪天饿急了,还能临时顶一会儿。 不穿越一回不知道,自己还真挺厉害的。 只要不受伤,她有一半以上的把握走出树林。 然而她忘了自己的腿伤需要换药。 药就拿了一点便携装的,剩下的全都在行李箱中被炸飞了。 那可是陪她走过华沙战役的行李箱! 地图上标注的森林面积就那么大点一片,温娴找了个石头垫脚,将地图铺在腿上,大致定位自己跑进来的点,这个很好找,就在马恩河东岸。简单做了个垂直测算,又确定了最快走出去的方向。没有格尺,就用指甲盖估量,按地图上的比例尺粗算了一下。 就比后世她读本科那所大学到机场的距离,少了一千米左右。 当时学校有骑行活动,正好去机场,那些腿部肌肉发达的运动健将们净用了八个小时三十七分。 那么走过去的话…… 谁那么有病从学校走到机场啊! 温娴要走过去了…… 要不还是先揪点野菜备着吧,树林子里还有小溪,涮吧涮吧直接吃,还清热解毒,排汗利尿呢。 森林里是另一个世界,空气清新,虫鸣鸟叫,不被战争所扰。 紧接着温娴就看到脚下有履带碾过的痕迹,车辙引还是新鲜的。 法国战争中,古德里安的部队的确是从森林中穿过,绕到马奇诺防线之后,发动内外夹击。但那是阿登森林。这里并不是。 所以不用管,没事的。温娴为了让自己相信这一套,在嘴里反复念叨数十遍。 她已经很久没摄入蛋白质了,现在走路脚下发虚,她的腿骨和脚腕快要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了,温娴只好扶着树干踉跄前行。 树干上潮湿刺手,还有各种蚂蚁和叫不上名字的爬虫,以及看上去五彩斑斓的毛毛虫在蠕动着身体。 她咬紧牙关往前走,她不敢去看那些栖息在树上的生物,有时候盲摸到一手粘粘软软的东西,温娴都会浑身一层鸡皮疙瘩,攥紧双手跳开。 可如果不扶着什么,她是走不动的,她不敢蹲下休息,因为害怕如果蹲下,就忍不住坐下;如果坐下,就忍不住躺下。然后再也起不来了。 她发狠一般地吃完了两块饼干,胃里还向她索要更多。温娴克制住食欲,她得想想别的。 走出树林,就能找到人家,就能花钱搭船离开,感谢路德维希给她带的现金,让温娴接下来的路变得容易些。 换句话说,走出这个森林,她就能回家。家里有父母,妈妈会给她做饭,做红烧肉和水煮鱼,煎鸡翅和炖豆角,还会煮一大锅饭。早上她不用四五点就起床,可以睡到中午,起来能吃大米粥和凉菜,会不会包饺子?还会不会剩些粽子给她?家里肯定有火锅!还有冰镇的绿豆汤! 回家是她唯一的动力。 对,要回家,要活下去! 谁都别挡着老子回家的路!我就要活下去! 温娴振作起来,重新把手放在树干上,放在朽木上,放在布满青苔的岩石上。 她需要走出去,不管用两天还是三天,就算死也得出去再死。 鞋底的泥土越积越厚,到后来她每走一步都要费多一倍的力气把鞋从地上拔起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只有走一会儿,停下来,找个石头或树桩把泥刮下来,然后继续前行。 黑夜的到来可以大幅度削弱温娴的意志。盛夏期间森林里还有凉风,披个毯子就够了。温娴听着各种方向传来的怪异声音,哆嗦的想:可别有狼吧…… 没有狼。 有蛇。 温娴在夜里和那一对鬼祟 的小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强装镇定地移开了目光。 从小学开始,各种手册和电视节目里都会告诉人们怎样识别毒蛇,温娴看个热闹后根本不往心里记,那时候她就寻思,管它有毒无毒呢,我避开还不行么。 于是她绕到了那条蛇的背后,它还没追随着转过来。 温娴松了口气。 紧接着那盘成一个圆的东西缓慢的,灵活的,阴毒的扭过来上半身,还朝她吐了信子。 亲娘诶! 这跟约格尔的气质特别像了! 不是…… 温娴慢慢向后退着,是不是还要回头看看路况,以防摔倒。 那条蛇没跟过来,可能觉得温娴是咸辣口,跟它口味不合。 第二天的气温骤然升高,阳光透过树林洒下一大片光斑,风也是清爽温热的,经过一天的曝晒,有些地方的土地变得有些干燥了,温娴还发现了树木砍伐的痕迹。 干净的树桩还没被白蚁占领,温娴坐上去睡了一会儿才继续赶路。今天的夜晚也是无风晴天,温娴的后背出了点汗。 面包在第三天中午正式告罄,空出来的面包袋让她装野蘑菇了,野菜这东西品种太多,她也认不全,根本不敢薅。 她的小腹硬硬的,还鼓涨着一团气。温娴现在很为难,身上没带手帕,没有手纸,不方便去……方便。 纱布她不敢动用,腿伤是首要重视的,丝袜这种东西她行李箱中带着一双,衣服也全在行李箱中。 那不都炸了嘛…… 地上有树叶。 嗯…… 她捡了圆润光滑的石头,这样的东西在溪边更多,温娴不得不绕路过去,将石头在溪水里搓了好几遍。 左右环顾,没人没动物。 温娴这张老脸早就不要了,爱谁谁,她不想成为一个被屎憋死的穿越者,那丢人可丢大发了,横向丢出国际,纵向丢出时间。 面包袋子敞口通风,她怕蘑菇腐烂变质。温娴已经很饿了,这是她在树林里的第三天。 以前总抱怨手机导航不准,但看地图导航更吃力。她戴着手表,但已经没有脑力去计算自己走了多远,她开始对自己产生了致命的怀疑。 我的方向是不是错了? 在温娴彻底否定自己之前,她看到了曙光。那是密集的人群。 就在树林外,他们挤上木桥,临时拼装的木桥发出吱呀响动,但还安稳的横跨马恩河。 难民的队伍极长,还有拉着马匹的。温娴没力气和他们挤,就坐在树林边缘乘凉休息。 河对岸是小镇,说是小镇,更像城乡结合部。温娴打开地图安排接下来的旅程,最近的城市是巴尔,那里有铁路和车站,可以直通巴黎。 难民是从小镇的方向逃出来的,他们经过温娴身边,沿马恩河向北,如果他们中途不改变方向,还能看到前方尸体遍地的惨状。 只有少数人和温娴同方向赶路,他们进入小镇,却发现这里的居民都走光了,有人提议霸占被废弃的民居,没人有异议。 温娴也需要好好的睡一晚。 她整夜抱死了双肩包,以至于第二天十指关节酸痛地都打不开饼干袋子。 好不容易打开了,又被她合上扔回包里。 不行,不能吃,不然不够了。 她打起了蘑菇的主意。野蘑菇褐白相间,已经洗好了,隔了两天仍旧称得上饱满。温娴抱着神农尝百草的心态撕了一片放进嘴里。 她做好了被难吃到吐出来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还挺好吃的。温娴以为是自己饿出了幻觉,又撕了一片。 生鲜的味道贯通鼻腔,没有那么难吃,反而特别鲜! 温娴找个地方坐着,打算缓一缓再吃。 幸亏她缓了缓。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胃里就开始反酸,眼前的景象开始扭转,口中唾液猛烈分泌。温娴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不用自己催吐,胃里的东西就全跑了出来。 她的喉咙和鼻腔被灼烧着,白瞎那些没消化完的食物了。 温娴在这边吐的天昏地暗,涕泗横流,好不容易全吐光了,她默默弯腰返回,坐在干净的沙土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哭了一场。 活着怎么这么难啊,不活了可不可以? “孩子?” 温娴听到头顶有一声轻唤,她狼狈地抬起头,一位胖胖的老妇人站在她身旁。 她下意识的认为是自己打扰到了老妇人,便连忙道歉:“我没事。对不起。” “我是说,你病了吗?” “没有。真的很抱歉打扰到您。” “不。”老妇人轻轻摇头,坐在她身边,用地道的法语跟她说话,这样 温娴就完全听不懂了。 老妇人意识到问题所在,招呼了一个男青年,让他做翻译。 “我奶奶的意思是,您有没有乱吃什么东西?” 温娴拿出蘑菇给那个经验丰富的老妇看,她继续关心地向温娴发问。 “奶奶说,你以前吃过这种东西吗?生吃?” “没有。” 男青年和老妇交谈后,给温娴翻译:“吃惯了熟食的身体一时不习惯这么野性的东西,这是没有毒的,小姐不要担心。” “但我吃过生地瓜和土豆,没有事啊。” “那是农田里长的,和树林里挖的不同。” 老妇强硬的把温娴从地上拉起来,青年笑着说道:“奶奶请你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蹭饭蹭资源 那一大家子都聚在木棚屋里,中间收拾出一块干净的空地,堆放木柴点起了火,一个铁罐子架在火上,里面沸腾着什么。温娴凑近看了看,应该就是加了粗碾玉米的面糊糊。有个女人用大勺子搅和着,向里面投进盐块。 老妇人对那个掌勺的女人说了什么,温娴见她切了两小块奶酪进去。 温娴也拿出自己储备的半袋子菌类,递给青年:“放进去吧,洗干净的。” 煮出来的面汤糊糊自然给她分了一碗,法国主妇的手艺嘛,就算条件再艰苦也难吃不了。温娴安静地坐在这家人中间,倾听他们的对话。 这家人是少数前往巴黎去的,听情况不是去巴黎市,而是郊外的一个农场,老妇的丈夫和兄弟都在那里,他们是去投奔家人的。 温娴原以为自己能听懂法语,那学起来肯定很快,不会像学波兰语那么痛苦。 但是不存在的,这种操作是tan90°的。 她是法语零基础。不懂发音,就无法说话;不懂语法,就没法把词汇连成句子。温娴需要一本书,任何一本法语原文书,不是教科书也行,她得知道语法规则是什么,他们的单词到底怎么写。 这里唯一精通德法双语的就是那个阳光健气的男青年了,在老妇人的授意下,他主动来和温娴打招呼。 “我叫瑞内。” “叫我娴就好。” “你是去巴黎吗?” “对,我的家人在那里。” “那你为什么不会说法语?”青年疑惑道:“你是常年不回家吗?” “对,我离家太久了。我听得懂一些法语,但完全忘记了怎么说。” 瑞内用汤匙搅和着不锈钢餐盒里的东西,了然地笑道:“我理解。那么你是个自小离家的法国人?” “德国人。我和我家人都拥有德国国籍。” 温娴见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为了证明自己和侵略他们国家的德国人不是一伙儿的,她立刻说道:“我父亲因为职业的原因,可以说是从德国逃出来的。” “你父亲从事什么职业?”瑞内果然有些兴趣。 温娴想了想,瞎给她爸胡乱安了一个职业:“社会学家。” 她胡诌完才想起来,就温家这一家四口都带着灵性,肯定都是会说法语的,那唯独自己不会,回家不就全漏了么? 温娴见瑞 内的样子,就觉得肯定受过高等教育,于是尝试问道:“你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书啊?” “怎么了?” “路上无聊,想看看书而已。” “你一定是学生吧?”瑞内非常肯定的猜着:“一定是大学生。” 对,波兰大学物理系肄业……建筑学院有个学位证书,但她对建筑一窍不通。 温娴就一直很奇怪,原本的温娴是怎么做到一年内就学完了建筑学的本科课程,而且既然都发学位证了,那一定考试合格论文通过,毕业证怎么没有?学分没修够?七十年前的波兰大学也修学分吗? “是的。你呢?哪所学校?什么专业?” “我高中毕业后就帮着家里做事了,没有机会去读大学。”瑞内从身边的包里抽出一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法语书。温娴拿过来,翻到扉页,上面是书名。 这这这这这这是啥? “怎么了?” “没事。”温娴怕丢人,没好意思问他这个书名怎么读。 只有读出来的东西才会认识。温娴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先把字母和音标认全。 在这家人外围,传来了稚嫩的童声和一男一女念音的轻语。温娴找了半天才确定目标,正好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教儿子学字母。 那男孩儿也快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母正在给他做启蒙教育,念了会儿音标,又教他简单算术。 温娴默默蹲到他们身后蹭课,结果被男孩儿发现了。 年轻的夫妇觉得儿子的眼神不对劲,这才回头查看,发现温娴猥琐地伸着脖子,他们也吓了一跳。 “抱歉……”温娴刚想解释,忽然想起来他们不会德语。 瑞内又被招呼过来当翻译。 “这位小姐离家太久,忘记了法语该怎么说。”瑞内忍着笑意,说道:“想跟着小卢卡斯一起学字母和音标。” “能不能再帮我翻译一下,就是吧……我数学学的特别好,我可以教他数学啊。” “有多好?”那对夫妇也和温娴开起了玩笑。 温娴高中数学平均成绩140。高考数学成绩144,有一道大题没读明白,就做了一个小问。 当然了,物理成绩基本上也就是数学成绩的零头…… “就是特别好……” 温娴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 那对夫妇笑的前仰后合,可能他们觉得温娴是在忽悠人。 “好吧,你可要准时上课。”妻子假装很严肃地拍了拍温娴的肩膀,说道:“来吧,我们从字母学起。” 温娴一边学,一边试着模仿他们的法语发音,虽然还不会拼写单词,但教完了字母,温娴已经会说一些短语了。 “看来你法语基础还在。如果我的学生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 “弗朗克夫人在夸奖你优秀。”瑞内还不知道温娴能听懂法语,一直在勤勤恳恳地翻译着。 “谢谢。” “那么,这位数学很好的小姐,要怎么教学呢?”弗朗克夫人把在一边玩土的儿子捞过来,那个小孩儿一脸懵逼。 温娴挠了挠头,内个……你们听说过九九乘法表吗? “我们走吧!明天早上要能赶到巴尔,就可以坐火车了!” 老妇人和家人们商量完,过来通知温娴这边:“在巴尔可以坐火车。” “是的,我看了地图。” 这家人大包小包的拎着,还要往推车上摞东西,最后拿绳子绑好,光是出发前的准备,就过去了半个小时。 温娴身上负担最轻,她想帮他们分担些东西,却被数次拒绝。 理由是她腿伤未愈。只有腿上深深的伤口作痛时,温娴才能记起来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但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感觉像是支撑了一年之久。 这还有五年啊…… 走出了小镇,迎接他们的不是城市,而是大片平坦的农田和草地,农田基本荒废,草地上只有几头受伤的牛马在吃草,地上全是混乱的车辙和脚步印子,以及被抛弃在路边的家畜尸体。 那些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这一家人走过时,上面铺了一层的苍蝇飞做一团,嗡嗡地吵着,他们走过后,这些令人作呕的飞虫再次重新落下,争抢地盘。 这帮人前进的速度比较慢,因为要照顾老人和孩子,男人们分成四部分,几个走在最前面开路,几个走在后面断后,剩下的分别护在两侧,防止有人掉进路边的水沟里。 忽然,这群人几乎同时抬头,温娴也一惊,抬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什么都没发现。 他们被空袭给吓怕了。 小卢卡斯被母亲脸朝后方抱在怀里,温娴正好走在弗朗克一家后面,于是他一路上都对着温娴做鬼脸。 紧接着,他丰富紧绷的面部肌肉放松下来,眼神也不在温娴身上了,他指着后面大叫:“追上来啦!追上来啦!” 什么? 温娴和这一大家子集体回头,就看见一个军卡向他们开过来,车速越来越慢,黑烟从车下向上飘起,发动机的声音涩耳难听。 一看就知道出故障了。战争时期嘛,车的损耗都特大。 这辆军卡上的乘客少的可怜,三个德国士兵和两个盟军战俘,勉强算上司机和副驾吧,五个德国士兵,其中一个是上士。 温娴看着他们对废掉的汽车一筹莫展,那名上士冲着这一家过来了。家庭中的男人首先聚在一起组成一道屏障,他们看得出上士想要和他们沟通,于是将目光统一望向瑞内。 他刚迈出去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温娴拦了回来。 她想让德国人先开口。 “你们都是一起的吗?” “对。”瑞内说道:“我和我的家人与朋友。” “走你们的路!不要多看!”上士的视线环视了一圈,最终在温娴身上定格。 他没对温娴的身份提出异议,返回去和小队成员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我们走。”瑞内愤愤不平走开了,趁那些德国人没注意,他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德国佬,什么东西!” 他们也不管那群德国人能不能听懂法语,还没走远就开始议论起来了,说实话,温娴听的心惊胆战的。 德国人的行进速度更快,他们马上追赶上了这家人的步伐,他们在农田边走着,形成自己的阵势。两个战俘身上只剩破烂松垮的单薄军装,宽松的军裤挂在他们的胯上,其中一名战俘的腰带也不见了,他只能用捆绑的紫红的双手捏紧裤边,尽力向上提。 战俘不说话,士兵也不说话,这一家人更不敢交谈,在到达下一个村庄小镇歇脚前,这是一段最枯燥无聊的旅程。 所幸到巴尔的一路不是荒无人烟的无人区,依旧有人坚守最后的家园。前面的村镇比上一个小镇落后一些,这里没有散落的电线,想必不曾通过电,肯定也没有自来水了。 毕竟上一个小镇挨着运河,经济更发达些。眼前这个村镇就完全是靠农业支撑了。 “守在这里的多数是农民,我们可以买他们的粮食。”瑞内说着,奶奶已经和身边的妇女讨论要怎样准备 晚饭了。 温娴悄悄挪到外侧走,她刚才好像听见上士在下达命令。 “在前面的村庄修整。明日急行,一定要在明晚午夜前赶上部队。” “我们一定要留着这两个人吗?他们拖慢了我们的速度。”其中一个士兵问道,走在前面的上士回头看了看发问者,说道:“这是我们胜利的标志。我们出色的完成了少校的任务。” “也让他们法国人看看,英法同盟军就是一个笑话。”走在最里侧的士兵故意朝这一家子法国人挤眉弄眼,说道:“英国人在敦刻尔克落荒而逃,那边的部队放走了我们的敌人,而我们能抓到一个英军少尉。想想吧,这该是多么大的价值。” ☆、一次反抗 村庄里的农民特别纯朴,他们已经接待过几茬难民了。弗朗克家带着现金,他们用钱买来了比其他难民更好的休息条件,甚至粮食蔬菜。而那些德国人,他们只要穿着那身军装就够获得最舒适的环境了。 温娴和同行的弗朗克家族都在侧目观察,德国人要选择住在谁家。也许是最富有的农民家中? 然而没有,他们选了一个带有牛棚的农户家里。牛棚里空空的,可比什么时候都干净。 温娴及瑞内,带着年轻夫妇的三口之家投宿,她和那对母子住进了卧室的地上,这是整间房子最舒适的地方了。村庄中没有宵禁,到了夜晚也没人敢出去乱晃。寥寥数声犬吠从别人家的房门前传来,闷热的夏夜难以入睡,又因为来了弗朗克家族,这个村庄大着胆子在夜间活跃了起来。 这里根本不通电,家家户户还用着玻璃罩的油灯,他们最多也就是聚在谁家树下,摆点好不容易结下来的果子,聚众聊天八卦一下。 聊天也分批,基本上形成了那么几个圈子,温娴不属于任何一拨,她背后是瑞内那些男人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面前是三四十岁的妇女,爽朗的大笑,左边是年轻的少妇,互相交流生活经验。 挺有意思的,跟小时候过中秋节一样,那时候学业和工作都不算繁重,两三天的假期足够一大家子人在院子里吃月饼喝冷饮了。 温娴对身后那一拨人的谈论内容特别好奇,她一直听不清男人们轻声细语的谈话,他们聊啥呢?聊局势?聊战争?聊女孩儿?还是聊农活? 她装作伸腿的样子,偷着把屁股往后挪了挪,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们的对话上。 “我还是觉得很危险。”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儿担忧地说道:“我们打不过他们。” “我们这么多人,对面只有五个。” “对,而且这里没有大部队,搞死他们往什么河里一扔,谁也不会知道。” “那两个战俘呢?我们这里可不能留下战俘!” “你说什么呢!”一个精神矍铄,人高体壮的大爷冲刚才说话那人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那可是我们的士兵!是我们的同胞!” “只有一个是!另一个呢?我今天去给德国人送水的时候听见了,另一个是英国人!” “那是来帮我们的!你有没有良心!回家去!” 小年轻置上了气,不甘心地站起来跑开了。剩下的 人继续商量。 “今天午夜,十一点就集合,按计划动手。” 温娴的逻辑能力还在,因此她认为这帮人是想半夜去搞死那五个德国人。 能用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勾搭上,也是挺有本事,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怎么样。温娴也不好忽然进去说一嘴:欸你们有枪没? 现在是八点半,过了半个多小时,自制梅子酱都被舔干净了,这些人才提着灯各自回家。 温娴睡前用盐水漱了漱口,骗自己这跟刷牙的效果是一样的。结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生生渴醒。 梅子酱吃多了…… 她爬起来喝完水,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五分。 好想去看看的说…… 算了吧不要凑这个热闹。 不行还是得去看一眼…… 温娴一边自我斗争,一边鬼使神差地赶到了德军借宿的那户人家。 心里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等她赶过去,这帮法国男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德国司机的脑袋被砸烂了,在明朗的月光下也能看到破碎的头骨,他趴在地上,头指着牛棚的方向。 温娴绕过这具有些发福的躯体,她钻到牛棚背后,透过砖墙间的缝隙偷窥。里面还很平静,士兵在轮流值班,两个战俘早已沉沉睡去。 过了十分钟,一切如常,男人们也在等待着,他们还没有行动。 温娴的腿都要站麻了,正当她准备离开时,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闯了进来。 “你们要的毯子。” 本就沙哑的嗓子由于紧张,声音更加剌耳朵。温娴立刻认出来,这是刚才被骂走的男孩儿。 “放在地上。”值班的士兵就没看他一眼,背过身来巡视后方。温娴眼看着他的眼神扫过来了,快速蹲在地上,躲避德国士兵的视线。 温娴心有余悸地蹲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身后的牛棚里发出摔倒在地的闷响,她才敢站起来继续观察。 不知道是哪一方先摔下去,男孩手中紧握一把锋利的镰刀,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士兵的枪掉在地上,他看准时机制住男孩纤细的手腕。 这么大的响动当然惊醒了浅度睡眠的其他两名德军,然而在他们端枪前,村庄里和家族里的男人们便一哄而上,士兵仓促间开了枪,子弹击中牛棚的柱子,没人因此受伤。 有人在后面揽住士兵的脖子,干脆利落地往后一拉,两人双双倒地,那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双臂死死勒住士兵的脖子,另一个男人用枪上的刺刀对准士兵的胸膛,他迟迟不敢动手。 “快啊!你他妈想什么呢!” 上士更难对付。那个被镰刀袭击的士兵已经快被锄头砸断了脖子,而抡动锄头的男人已经停不下来了,他机械地砸着,似乎身边的苦战和他没有关系。 上士被两个人纠缠住,却仍然不知疲倦的周旋着,他的拳头与步伐配合巧妙,每一次出击都会精准的打到敌人的要害处。 法国境内,不少青壮年男人都被征去了军队,留在村庄里的男性战斗力很差,主要负责输出的都是弗朗克家的那男人。但温娴始终没发现瑞内。 刺刀被歪歪扭扭地刺入士兵的胸膛,站在士兵上方的一位弗朗克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在夜里最可怖痛苦的表情。 还有一位副驾,他们在茅房里抓到了他,同样用镰刀砍死。 于是所有的人都来对付上士了。 “这是个士官!留下活的吧!”一个男人喊到,其余的人停了手,听从了这个建议。他们将上士从地上拉起来,用捆绑战俘的锁链绑住了他。 “把大家都叫醒!看看我们为国家做了什么!”那个男人兴奋的高喊着,之前的枪响已经让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而男人的宣告让他们有胆量走出家门。 “上帝啊!发生了什么?”女人们最初没有看清,还特意上前趴下去看,有几个人的身体顿了顿,顺便吐在尸体旁边。 温娴不惹人注意地从牛棚后走出来,她依然站在人群最外围,好像刚赶过来的一样。 “你们要给这个村子找来灾祸了!”弗朗克奶奶气的身子发抖,她愤怒于自己的家人会惹这么大的麻烦。 “想想吧!到底是谁给这个村子带来的灾祸?给我们法兰西带来灾祸,是他和他的同伙!恬不知耻的强盗!” 上士双手被捆在身后,军装的扣子都被扯开了,一只眼睛青肿着,无法张开。额头和嘴里不停地流血。他听到法国人的指控,微微扬起了头,用纯正的法语说道:“你们终将匍匐在日耳曼人的统治下。” “他会法语!” “是吗?但现在你要匍匐在法兰西的脚下了!”男人冲家人以发号施令的口吻说道:“让他跪下!” 上士承受着来自 身后的推搡和踢打,他咬牙站直身体,直到一柄刺刀从他膝盖下方穿刺出来。 温娴暗暗惊呼了一声,她没想到这些人会来这一手。 上士浑身都因为剧痛而颤抖,他的下唇被咬烂了,却依旧不肯跪下。男人们没有被他的执着感动,反倒是两名战俘的脸上浮现出怪异的表情。 他们似乎并没有复仇的快感。 “他也这样对待过我们的人民!”男人带头说了一句,登时燃起了女人们的熊熊怒火。 “是的!我记得!诶琳娜和她的孩子,那还是个婴儿啊!” “凯瑟琳的丈夫和哥哥都战死在敦刻尔克了,不是吗!?” “对他同情,就是背叛我们的家人和祖国。” “那要怎么办?” “杀了他!” “对!要杀了他!把他扔到墙上撞死!” “挂在树上!” “烧死他!” 女人们出着主意,她们曾经的温柔与善良都不见了,温娴从脚底下涌上一股凉气,那个说要烧死上士的女人,几个小时前还给她的双肩包里塞了一块儿火腿。 “剥下他的头皮!”温娴身边这个矮胖的女人给出了最让他们激动的建议。 “这件事应该由我们法兰西的英雄去做!” 两把从枪上拆解的刺刀交到了战俘的手上。上士已经被殴打的奄奄一息了,他仰面躺在地上,一个男人剥去了他的钢盔,面露期待地邀请道:“来吧。” 两个战俘一左一右,单膝蹲在上士的脑袋边,二人手中的刺刀留着血迹,闪着寒光。 他们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相互对视了一眼,达成了某种共识,两把刀没有挥向上士的头顶,而是同时精准地扎入他的心脏。 人们惊愕了,在他们失望地厉声质问前,那个英国人开口说话了:“谢谢你们救了我和利奥。” “那四个人,你们可以撞死他们,烧死他们,活剥了他们。但是这个人不可以。”那个法国人打断了英国人的发言,他更能让村庄里的人信服。 “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他只是个强盗”一个男人义愤填膺的甩着拳头。 “我了解他是在巴黎出生的,读完了高中和大学,他是个文学专业的毕业生。”利奥说着:“三七年响应祖国号召回国参军 ,家里还有父母和未婚妻在等着他。” “我们闲着的时候也会聊聊天,我见过照片,一个古典的美人。” 四周静谧无言,人们低着头站了几分钟,似乎对这场戏剧失去了性质,随着第一个人的离开,围观者全都散了。 只剩下男人们,他们还要处理尸体。 温娴躺在地上,她再也睡不着了。一整晚都头疼欲裂,嗓子里也像被灼烧过一般疼痛。 如果他妈的!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 ☆、搭火车 法国人利奥的家在第戎,他选择留在村庄里,等机会搭个顺风车。英国人丹尼斯也扔掉了军服,弗朗克送给他一套衣服,他需要前往巴黎,之后再做打算。 昨晚事情过去之后,这些人都恢复了正常,一路上说说笑笑,相互打气,以完成这漫长的旅程。 但温娴始终没过去这个坎,她与这一家子保持距离,只有瑞内或那对年轻夫妻过来时,她才不会那么紧张。 休息的时候,他们围着丹尼斯,好奇地问长问短。他的法语不咋地,好歹也凑合听了。 温娴单独坐在外围,身边一圈能够到的地方,花花草草都被她拔了个遍。 “这位小姐,你不过来吗?” 带着英语口音的法语。温娴现在对口音这种东西非常敏感。丹尼斯附身看她,之后索性盘腿坐在她对面。 “要不还是说英语吧,我法语也不好。” “你会说英文?”丹尼斯惊奇道:“你还会说英文?” 温娴翻了个白眼,好歹也过了四六级吧,好歹也看了不少英文论文吧…… “是的。” “你是哪里人?” 我靠!正宗伦敦腔啊这是! 教练!我想学! “德国。”温娴又补充了一句:“华裔。” “你父母也是吗?” “对。” “他们为什么会到欧洲来?华工吗?” 不等温娴回答,丹尼斯自己就否定了:“不对,你们国家在上一次战争中是帮助我们的,不会派劳工去德国。” “我父亲是政府公派留学生。” 温娴一边用狗尾草编兔子,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来个事儿。 “你是个军官?对吧?” “对。” “你家人呢?你父亲呢?”温娴就觉得他这么年轻就是军官,那有可能是军校出来的,或者他家人都军队中的长官。 “我父亲是情报分析人员。” “军情六处?” 丹尼斯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温娴不理会他,继续发问:“你到巴黎后能联系上你父亲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或者联系上你们国家在法国的情报员? ” “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娴支吾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说,直接告诉他我这里有个情报?正经德国情报。 丹尼斯见她不说话,便自己拔下几朵野花在手里转着。也许是这里只有温娴会讲英语的缘故,接下来的路程他都跟在温娴身边,问问时间闲聊几句。 到了第二天上午,温娴的手表停了,她无法确切知道时间,连日期也不清楚了。弗朗克家的人也只能靠以前的经验判断,距巴尔还有一天的路程。 “巴尔的车站还能用吗?”丹尼斯问道。 “但愿还能。我不希望走到巴黎去。” “你之前问我的事情……” “哦,那个……你就当我没问过。”温娴经过一天的考虑,还是决定不说了,她不想用家人冒险。 “你是不是……”丹尼斯凑在温娴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问道:“做情报工作的?” “不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可以帮你。”丹尼斯一句话就说透了温娴的担忧:“你担心你家人被牵连,不是吗?我也是情报人员的家人。” “你的接头人出事了吗?” 温娴感觉他应该是误会了,但她的默不作声更坚定的丹尼斯的猜想。他就认定温娴是个有口难言的卧底了。 “做出决定很难,我不能给你这个专业的情报人员提建议。我只想让你信任我。” “这就更难了。”温娴说道。丹尼斯略微点头,以表赞同。 这些人的前进速度实在太慢了,原本一天能到的路程拖了两天,他们还要额外的休息时间。长途跋涉让所有人都失去了体力,单调的景色也让人失去了观赏的乐趣。 终于,他们见到了除难民之外的人,那些真正的居民。这意味着距离城市不远了,距离巴尔不远了。 城市的外围破坏严重,但市内还说的过去。市政努力恢复着基本城市功能,一些工人正在重新安装电线,修理管道,似乎战争已经远去,他们可以开始正常的生活了。 市政厅前悬挂着鲜红的纳粹党旗,文职人员忙进忙出,德国警察随处可见,但没看到成群结队的士兵。 就弗朗克一家这样明显的外来人,自然会遭到盘问检查。三名黑衣警察拦在他们面前,瑞内主动上前应付。 “你们到这里干什么?这座城市不允许有流浪汉 。” “我们只是路过,在这里搭乘火车而已。” “我们去巴黎。” “巴黎?”三个警察都发出了笑声,说道:“怎么?你们也想去参加胜利大游【】行吗?” 胜利游【】行?难道今天已经十六号了? “什么胜利大游【】行?”瑞内显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还不知道吗?巴黎已经投降了,今天是胜利阅兵日。” “真可惜我不在场,我们要在这里维持秩序。不然谁不想看看德意志的军队是如何通过凯旋门的呢。”另一个警察面带惋惜。 瑞内的脸色很差,从涨红转到铁青,弗朗克回头问温娴:“他们在说什么?” “他……他说……巴黎已经投降了。” “不……不!我们的政府呢?我们的将军呢?”另一位弗朗克无法相信的质问。 温娴想,长痛不如短痛,都挑明了吧。 “你们的政府,流亡了。去了图尔。” “那谁来领导我们反抗?” “巴黎投降了,那里不会有正规军的反抗了。” “不对……不对……”一位有些见识的先生说道:“马奇诺防线呢?那是坚不可摧的!只要防线还在,德国人就不会拿下整个法国。巴黎会光复的!” 马奇诺啊……明天的事儿了。 一九四零年六月十七日,古德里安第三十九军插【】入瑞士边界,进攻马奇诺。 不过他们说的也没错,德国到最后也没拿下整个法国,在纳粹统治区外,还有维希政府的存在。 “德国人也没从马奇诺的正面打……”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矛头直指温娴:“你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对啊,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政府去了哪?” “你还能知道德军的行动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什么人啊?德国人的间谍吗?” 面对眼下千夫所指的境地,温娴苦笑一声,转身去了队伍最后面。 行,是我嘴贱。 只有丹尼斯跑到她身边,给了一个“没事我懂”的眼神。 你就不要添乱了…… “行了,你们走吧。”警察查问后,便放他们离开,他们在队伍最后拦下了 温娴。 她证件齐全,更没值得怀疑的地方了。 在巴尔火车站,温娴用自己的证件买了两张车票,另一张是给黑户丹尼斯的。温娴和弗朗克一家被过道隔开,也没人过来和她坐在一起,显然,那番“间谍说”已经让他们对温娴产生了隔阂。 丹尼斯和弗朗克一家坐在一起,鬼鬼祟祟地谈论着什么,温娴也不去打听,拄着小桌子闭目养神。 她身上全是灰尘,头发油的打了结,脸上满是尘土,手上更脏,指甲里积满黑泥。这一路上虽然有河水,但根本不能用,保不准洗手的时候,上游就漂过来另一只手呢。 第二日拂晓,温娴身边的德国人在特鲁瓦下车。这是通往巴黎唯一的经停站。温娴这两天又是水米未进,她又开启了靠睡眠和饥饿抗衡的技能。 “这是给你的。”瑞内送过来两个干的掉渣的牛角包。 “谢谢。” 就算温娴不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是出于什么,但依旧表示感激和谢意。 “这没什么。”瑞内忽然带着崇敬的语气说道:“丹尼斯都告诉我了。” “啊?告诉你什么了?”温娴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告诉我,你在为正义服务。” “什么?” 温娴看向丹尼斯,那厮给了她一个“不用客气,我都明白”的眼神。 于是她摇身一变,从阴险狡诈的德国间谍变成了忍辱负重的盟军英雄。 弗朗克一家轮着给她送吃喝,然后给她一个“一定要坚持下去”的表情。 丹尼斯你给我过来…… 温娴没法解释……真没法解释…… 火车开的尚还算畅通,时不时会有警察上车检查行李和身份,但没人会让温娴拆开纱布看看。期间只有一个德国警察嬉皮笑脸地跟她说,纱布都脏成什么样子了,应该换换药了。 温娴这才想起来这茬,这一路上只在出树林之前换过一次,之后一直没动过,怕被人发现藏在里面的底片。 现在已经过了接头的时间,温娴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有耐心继续等她,还是去找她的家人了。 日啊!这破火车能多烧点儿煤吗? 温娴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在座位上急得发疯,看什么都不顺眼,心脏跳动速度跟刚跑完八百下来一样。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心想着事情不 会那么糟。 那群死纳粹要真敢向自己家人开刀,她立马就偷渡到日本去忽悠他们提前袭击珍珠港,然后偷渡美国帮他们组建反法同盟。 开金手指啊!来啊! 温娴认为自己需要提前采取行动,首要的是不让德国人拿到情报。于是她在午夜时分堵住了上完厕所回来的丹尼斯。 他被吓得不轻,温娴没时间去安慰他脆弱受惊的心灵。 “你如何和英国取得联系?” “嗯?” “你如何和你父亲取得联系?” “电话啊。” “……” 哦。 “你能保证电话不被窃听吗?” “如果我足够隐蔽。” ☆、回家,回家 丹尼斯的假设只有用实践证明,温娴打算等他安全联系上他爸再说。 火车一路缓慢而平稳地前行,直到巴黎郊外,所有人都准备好的欢呼庆贺憋在了嗓子眼儿里。 “为什么停下?”有人问道,列车的刹车让所有人不满。 在温娴对面的一个商人声若洪钟,幽幽地说道:“要检查啊,德国那些高官将领可还没离开。巴黎全面戒严。” 这意味着每一个进入巴黎城内的人都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弗朗克一家不进城,而温娴从来不担心这个,但是丹尼斯是个困难。 “你会说波兰语吗?”她对顺利过关抱有一线希望。 “不会。” “那我教你。到时候你就说你是波兰的留学生,放假跟着同学来法国玩,没想到遭遇了空袭,丢了所有的行李。” “等等。”丹尼斯不太想挑战这么有风险的方法:“为什么不直接说我是法国留学生?” “可以啊,你是哪所大学的?” “法国公立大学。” “那你为什么不在巴黎呆着,跑出来干嘛?”温娴充当着检查站,不断提出问题。 “看望同学。” “同学在哪?跟你一起来了吗?” “如果他们这么问,你就可以帮我作证。” 温娴一口气没提上来,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我法语水平还不如你呢……” “那……”丹尼斯有些犯难,这里没人能帮他作证。 “那就跟我们回总局,等你联系上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人吧。”温娴直截了当地给出了最可能的处理方法。 “等等,那我说我是里昂大学的呢?” “那你不好好在里昂呆着,来巴黎干嘛?” “……”丹尼斯咬了咬指甲,表示:“你打算怎么教我说波兰语?” 温娴写了几句肯定能用得上的话,在底下还用英文注释了含义。她带着丹尼斯读了几遍,他就自己按照英文音标的谐音大致标注,找了个没人的地儿自己苦读去了。 他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就他们前面这绵延数里的长队,估计五个小时也排不完。 “你帮我站住地方,我去,呃……解决一下生理事情。” “好。”丹尼斯头也没抬,神情专注。 这地方也没有卫生间,温娴 只能往远些走,到小树林和灌木丛中的地沟里。她折返时才发现二百米开外伫立一片十字架。 那是一块儿墓地,埋葬着阵亡的士兵。 她受好奇心的驱使走过去,距离她最近的两个十字架上挂着士兵生前的钢盔,那上面的标志并不一样。一个明显是德国国防军的,另一个则是法国军队的标志。 坟墓下,两个互为死敌的士兵并肩长眠。 生前操戈,死后同穴。 温娴忽然想到一战的时候,德国士兵和协约国士兵在一个圣诞节休战,双方共同庆祝节日,甚至还踢了一场球赛。 第二天双方都不愿把枪口对准昨天一起欢笑过的异国朋友。 所以战争到底谁造的孽啊…… 温娴回到队伍里,无聊地等待着。她之前的估算完全错误。他们排到晚上也没完…… 丹尼斯都能把那些话背的滚瓜烂熟了,还要求温娴从字母开始教他。 这等待得无聊成什么样才能激起一个战俘学习的欲望…… “几点了?” “天都黑了,估计八点多吧。” 八点多了,城门还没摸着呢。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丹尼斯要是不说话,温娴都找不到他人在哪。唯一发出亮光的就是检查站,大灯点的刺眼睛。 队伍总会排完的。终于轮到温娴了,她让丹尼斯先说。 “长官……我……” “你会说法语吗?先生?”警察探头看了看后面的队伍,一脸绝望。 “不会,不会。”丹尼斯一边用波兰语说着,一边摆手。 “英语也不会吗?” “会,我是英国人。我是在波兰留学的。” “证件给我。” 事情都在按温娴预想的发展,来这里挨得最多的就是被拦路检查,穿上制服她都能上街检查了。 就连警察愤怒的表情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他是跟我一起的,长官。我的证件都在这里。”温娴将护照递了过去,里面夹杂几张帝国马克。 放行了。 俩人走出很远,远到进入巴黎城内,沿主干道往前走时,丹尼斯才感叹一句:“我以为会非常严格。” 嗯,你下辈子争取投胎到中国杭州,赶上峰会的话正好就能体验一下非常严格的 安检了。 “警察也想回家吃饭睡觉的。” 温娴的事情不容再拖了:“你快去联系你父亲。” “这么着急?” “对,就是这么着急。”她宁可先不回家,去什么公园或者走廊躺一晚上,也要等丹尼斯那边确定下来。 没时间欣赏巴黎的夜景了,反正现在这座城市空荡荡的,德国人比法国人还多,灯光倒是很漂亮。 但温娴又不是没见过霓虹灯…… 温娴跟着丹尼斯进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旅店,店主是英国人。 嗯……地下联络站。 过了半个多小时,丹尼斯出来和温娴通知了情况:“明天会派来专业的情报人员来处理此事。” “明天?我今晚就要和德国人碰面了!” “什么?” 温娴想起来这一路上都没和他好好解释过这件事的危急性:“我和德国人约定的时间是六月十三日,这都二十号了!我不要命我家人还要呢!” “你这种工作,总是需要为家人提心吊胆。” “我……” 我谢谢你的理解哦。 “告诉你父亲,最好现在就派人来,不然错过了不要怪我没胆量。”温娴忧心忡忡到说道:“我不能让我的家人受到伤害。” “我会说明情况的,到底是什么情报。” “四张底片,我只有四张。一共八张,还有一般在别人手里,我曾问过,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我尽力了,剩下的事儿你们自己努力。 “关于什么的?” “我认为,与英法两国都有关。” 约格尔当晚对她开嘲讽说:你是去找英国政府,还是去找法国政府。 这有可能只是无心一说,但也不能排除这是他知晓内情下潜意识的产物。 温娴又干等了半个小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要不自己还是先去接头地点吧。 “等等!”丹尼斯及时出来拦住她,说道:“我父亲让我跟着你去。” “你能行?”温娴说道:“你跟踪我当然没问题,对方可是专业的间谍,你能跟得住他?他要是随便钻个夜总会,你不等找到他就被扔出来了。” “这就是我需要解决的问题了,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这件事有了结果, 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还是不要通知我了。” 温娴提前先走一步,丹尼斯擦过脸,换了件外套后也跟上来。 咖啡馆还在营业,温娴走进去显得格格不入。楼上的房间一律锁着,温娴只好叫来女老板,表明来意。 她就想进那个摆了花的房间。 “可已经被定下了。”女老板笑盈盈的表示,可以去其他房间。 “是谁订下的?” “是一位先生。” “我就是想见他,我有些东西需要当面转交。” “您要稍等,他还没回来。”老板贴心地搬来一把椅子,说道:“您的腿不方便,坐下等吧。” 温娴纳闷,她这咖啡馆怎么还带开旅馆的。 后来她想起来有个东西,叫民宿。 温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个风尘仆仆的旅客,身上啥秘密的东西都没带。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她都盯着看,想提前辨认出来,好让坐在墙角喝咖啡的丹尼斯做好准备。时间过去了很久,咖啡馆的人渐渐稀少,店里的钟表指示十一点二十。 “先生!”身后的老板忽然举手轻呼,那个正准备上楼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这位小姐有事找您。” 那个三十多岁的黑发男子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温娴的双腿,点头道:“那么请跟我上来吧。” 临上楼前,温娴示意到了丹尼斯,接下来看他本事和造化了。 在房间里,温娴拆开了纱布,将照片取出来,悉数交到男人手里。他正好打了一盘干净的水,让温娴在房间里把药换了。 药还剩点,纱布不够了。她凑合着缠两圈,就当透气。 “很好。” “我不是故意来迟。铁轨被轰炸……” “我了解。”对方打断她的解释:“所以我选择耐心等候,而不是鲁莽地去你家中询问。” “谢谢。”温娴小心地问道:“那我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请路上小心。” 温娴退出房间,离开咖啡馆前又看了一下丹尼斯的位置。他不在了,也许是趴窗户去了? 不管他,温娴现在要回家。 地址夹在档案袋里,上面的法语词温娴一概不认识,她只能死皮赖脸的挨个儿人问,找了大致方向,再和路标上面的单 词比对。 没有一个多小时的功夫,温娴连居民区都找不到。 最后她终于摸到了那一片房子。这些民居不是公寓,基本和柏林那些房子差不多。温娴这下就很好奇自家里的存款了,逃到法国还能有钱住在这里? 等她找到门牌号就明白了,她家是街边上最小的,那点可怜的小草坪,倒是有两层,但整栋房子极窄。还是柏林的房子宽敞,光地下室就能开个黑酒吧了。 温娴走进去,按响门铃。没人开门,她继续按,多按一次,手就越无力一分。 她的手快要按不住了,终于室内亮起了灯光,一个女人在夜色中赶来开门,看着她不可置信的双眼,温娴想,这就是母亲了吧。 跟她二十一世纪的妈一点都不像,这张陌生的面孔让她没有丝毫亲近的想法,回家的喜悦也被距离感给冲淡了。 “鹤军……” 那个女人流着泪轻唤了一声,温娴霎时头皮发麻,热泪夺眶而出,沉重的膝盖“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她浑身瘫软,全身的防备和力量都被卸掉,扑在那女人的脚下失声痛哭。 “妈,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温家 鹤军是温娴的小名,当年她出生时身体虚弱,险些活不过来,家里有经验的老人翻遍字典,男名女用,希望能给她多带些阳气,身强体壮。 这个年代的温娴,小名也叫鹤军。 “起来,鹤军……”母亲早已泣不成声,她抽噎着:“快起来……” “不起来不起来不起来不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 温娴委屈着,难过着,责备着,还饿着。 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甚至前世也不会这样在母亲面前嚎啕大哭。 除了挨揍的时候。 母亲哭的比她还狠,她恨不得哭断了气,瘫坐在地上,用手抚摸着温娴的头发,又抚摸她受伤的双腿。 “你怎么成了这样?你怎么伤成这样?你……你走的时候健健康康的,你……你……洺君!你快醒醒!你快下来!” 一个穿着白色棉质睡裤的少年迈着大长腿冲下来,他还没站稳,便哭喊了出来:“姐――” 在他之后,才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男子,双手哆哆嗦嗦地带好眼镜,他红了眼眶,却始终没有一滴泪落下。 “孩子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哪里平安?你看,你看……哪里平安……”母亲哽咽道,她痛心地抱紧温娴,始终不撒手。 “阿甯,你去烧水,给你大姐接风洗尘。” “嗯。”那少年擦干净眼泪,站起来去准备热水。 “辛骓……不要哭了,鹤军好不容易回家,让她休息好。” “我去收拾你的房间,跟你爸好好聊。” “嗯。”温娴把脸上的眼泪抹的乱七八糟,黑一道白一道的。 她坐在地上没力气站起来,父亲也陪着她坐在地上。一时间父女俩都没说话,气氛陷入长久的沉默。 “来的路上还顺利吗?” “不顺利。德国的飞机炸了铁轨和列车,我从马恩河畔一直走到巴尔,才重新上的车。” “等一下你好好洗个澡,你妈晚上摊了鸡蛋饼,还剩两张。” “能炒个土豆丝吗?还有辣椒油吗?” 父亲笑的有些发喘,说道:“有,都能做。” 爸爸的模样和他的名字很相符,清爽的文人气质,架着一副眼镜,倒是很年轻,这点出乎温娴的意料。 另一个 出乎她意料的是母亲的名字,叫辛骓。 哇―――――― 那阿甯的大名呢? 应该就叫温甯吧,她看见客厅里随手扔的书本上写着中文名字。 每次洗去一身风尘之后,温娴就只想睡一觉。但土豆丝和辣椒油的香味勾起她的食欲。困倦暂时放在一旁,她先给自己卷了个饼吃。 一家人坐在餐桌前看着她吃饭,温母看着看着,又掉了眼泪。 “姐,你……”那个瘦高精壮的少年一时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怎么把腿搞伤了?”他最后提父母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哦。”温娴喝了口水,把饼咽干净了,说道:“在柏林伤的。庆功宴会场发生爆炸,当时我在,就跟着一起倒霉了。” 说中文的感觉真好啊。 “你在波兰的时候还好吗?吃的怎么样?索菲亚那一家对你好不好?”温母急切的想知道她这一路上所有的故事。 “……” 温娴表示您这个问题,就太……伤人了。 父亲看出了温娴的脸色阴沉,便猜出几分。他握住母亲的手安慰到:“别这样,以后再说吧。” “姐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吗?”阿甯说道。 温娴这才想起来自己尚未好好看看这个弟弟。他肤色被晒的有些黑,比那种小麦色还要黑一个度,肌肉线条十分突出,穿上衣服的话很容易被当成细胳膊细腿的羸弱男孩儿。他的长相随母亲,大眼睛亮晶晶的,鼻梁微高,鼻尖翘挺。下颌圆滑,模样秀气。 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还不能用帅气形容。阿甯十五岁生日刚过,比温娴整整小了五岁。 “收拾好了,你的东西我们带来了一些,都在抽屉里,有什么需要的就自己拿。” “找不到明天我去给你买。”阿甯趴在桌子上,两只胳膊交叠在一起,垫着下巴。 父亲摇摇头道:“没个坐相,还想当飞行员?你去了不得把人家飞机给拆了?” “哪个飞行员没拆过飞机?切。”阿甯知道这是逗他,也不生气。 温娴长期饿惯了,忽然放开了吃也吃不下多少。按后世她亲妈的理论就是,总挨饿把胃都饿小了。 一个卷饼没吃完她就饱了,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询问道:“明天要吃什么?我去买。” 父亲 和阿甯一齐看向她。 “红烧肉!水煮鱼!炖粉条!肉包子!火锅!” 阿甯眼角抽搐了一下,跟妈说:“做点清淡的粥食,照我姐那个吃法,不腹泻就怪了。” “但我真想吃火锅……” “养胃几周。”父亲在餐桌前站起来,说道:“不知道你之前吃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都把胃吃坏了,这才多小的鸡蛋饼,你都吃不下。” 父亲这么一说,又把温母惹哭了:“都是我们照顾不好你……你要是再出事……那我,那我……” “那我去睡了……”温娴仓惶逃窜回屋,她感觉自己留在这里更让父母担心。 头发洗完没干,牙膏的味道还留在嘴里。温娴翻看着抽屉里的东西,只有两套内衣,衣柜里空空的,只在下面的柜子里叠好了几件衣服:棉袄一件,薄衬衣两件,裤子一条,还有两件旗袍。 家人在逃离德国时还带着她的东西。 原来不止是温娴一直在追寻家人的脚步,家人也在日夜期盼她的归来。 她还在抽屉下层找到了几个证书,用法语写的高中毕业证书和德语写的大学毕业证书和学位证。除此之外都是些奖状,似乎不太重要。 法语的高中毕业证书……这个温娴在法国读高中? 德语的大学毕业证……还是柏林大学的? 温娴有翻出一本上了锁的日记本,锁的特别严实。 钥匙呢?似乎没有。 于是她抄起剪刀,把锁上的螺丝钉给转开了。 里面的内容不像是日记,说来也是,像原版温娴这种性格的人不太是那种会成天记日记的人。 这是本备忘录,核心思想就一个:离我爸远点儿。 在这本备忘录里,年份、地点、事情都记述的十分精简,也能让人一眼看懂。如同一栋建筑般层层叠叠,完美衔接。 温娴大概理出一条时间线,纵观之前温娴的成长史,就是一部和家人的抗争史。 最初一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温娴老老实实的上完了小学的课程,之后温洺君在德国读书修学,温娴就跑到法国读基础学校和高中;之后父亲调去法国工作,温娴又考回柏林念本科;最后父亲转回柏林定居,温娴就去了波兰留学。 这小姑娘……够倔的啊…… 因此她的毕业证书是由柏林大学下发的, 原本的那个温娴去波兰,属于在校期间留学,波大这一年的课程就顶了柏林大学最后一年的课程。并且她同时也完成了柏林大学的毕业论文,成绩优秀,予以毕业。 紧接着温娴就穿越过来捡了个漏。 但也说不准,万一是双向穿越呢,学神温娴跑到二十一世纪了? 日!便宜她了! 不过那样的话,自己的实验报告结业论文,还有硕博学位,包括给狗减肥,就全靠学神带带了。 这样一来,自己要有机会穿越回去,直接走上人生巅峰。 温娴隔着时空向另一个温娴喊了句:辛苦噢!谢谢咯! 已经是后半夜了,马上就是凌晨。温娴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醒来,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将窗帘变得荧光通透。现在才七点,温娴不想再睡了,一想起自己的家人就在外面,她都幸福地蹬腿。 这个家庭与她二十一世纪的家庭相距甚远,但并不影响她接受家人的温暖,有时候看着那三张陌生的脸,温娴会恍惚,甚至疏离。但只要父母唤她一声鹤军,阿甯叫她一声姐,温娴立刻就会屁颠屁颠地过去。 “干嘛呀?”温娴笑嘻嘻地倚在厨房门边。 “吃饭。”母亲说道:“洗脸了没有?漱口了没有?” “都洗了。” “阿甯怎么还不起床?他上学都要迟到了!”父亲着急地跑上楼,还不忘让温娴去门口拿报纸回来。 这下温娴就很想知道她爸的职业了,还有闲钱订报纸? “妈,爸爸最近忙什么工作?” “还是那一套。投资什么股票证券的,写写文章挣稿费。对了,他要申请索邦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呢。” 昂……写文章?温娴好像知道父亲为啥被柏林方面特殊关注了。 他是不是瞎jb乱写讽刺政局来着?毕竟学过政治。 “哦,那咱这房子?” “你不知道,我们来巴黎的那天有多少巴黎人忙着搬家,不少人都要卖房子凑现金,我们就挑了最小的一栋,先住着。” “不赶趟了!不赶趟了!诶呀你怎么才叫我啊啊啊啊啊!” 阿甯鞋带拖拉着,手里抱着一团运动服冲下来。 “怎么了?” “今天有体测!我没时间吃饭了!走了 啊!” 就着说话的几秒,阿甯已经冲出家门直奔电车站。 “他几点体测?”温娴问道。 “9点,七点半要年级集合去体育场。” “那我去给她送早饭不就得了。” “带点钱,有什么需要的路上顺便买。” 温娴问了体育场的位置,距离阿甯的高中还挺远的。到了体育场再往前坐一站,就是大名鼎鼎的埃菲尔铁塔。 她是很想去购物区扫荡,但是没那么多钱。家里的现金不多,父亲的投资也不能随便动,照这么一看,温娴家里也并不富裕。如果突然发生意外,马上就会陷入困境。 ☆、入学 整整一周七天,温娴就在家里耗着,借口天气太热容易中暑,死活不出门。她这一路真是走恶心了,这两条腿拒绝再迈出去一步。 二十岁的温娴死皮赖脸地在家啃老,她心说自己的年纪按正常才读大学,还是学生,靠家里养着不用有心里负担。 很可惜,她父母也是这么想的。 父母想的更进一步:再穷不能穷教育,鹤军的学还得继续上。 父亲已经成功申请了索邦大学的经济学博士,作为在读生,他也有资格应聘助教的职位。温洺君曾在巴黎工作过,他有不少同事朋友还在巴黎没走,于是他开始想着法地把温娴往各种学校里塞。 幸亏母亲还觉得温娴没养好,她的意思是起码到明年夏天再说。 温娴表示,妈说得对啊…… 一入七月,德国人就发布了宵禁时间。定的很早,晚上九点之后就不允许在外面晃悠了,而多数大学最晚的晚课结束也要在十点,父母目前拿不出现金让她住校,因而申请大学的事暂时不了了之。 八月开始,德国开始向海峡对岸的英国下手。至此拉开了英德两国空战的序幕,从八月五号起,每天抬头都能看到密集的飞机朝着大不列颠飞去,跟着飞机一起上天的还有充足的炸弹,听从沿海城市回来的人说,每天从早到晚都能听见海平线另一端传来的闷响。对面的国家即使在夜晚时也会如同白昼般明亮刺眼。 这只是拉锯战的开端,到八月末,从二十四日起,每天平均上千架战机从法国上空飞过,那股拧在一起的引擎声让人内脏发颤,法国人也没见过这么频繁地飞过,而且是这么大规模,一时间都好奇地抬头观看,还有人用相机拍下这一幕。 大批行人堵在街边看那阵型严密的轰炸机,这时候那些德国警察到不来多管闲事了,他们也满是骄傲自豪的微笑着:看吧,看吧,我们德国的飞机和我们最优秀的空军。 英国战局上传来的消息各种各样,巴黎这边的新闻被德国人控制,每天不遗余力地宣传德军取得了如何辉煌的战绩。 不少人对英国的空战还有点悲观,但只有温娴知道,德国纳粹这回踢铁板上了。 不过没关系,明年就要打苏联,那可不是踢铁板那么简单,那是往脚趾甲里塞一根牙签,再往铁板上猛踢一脚。 二十六号听到消息,昨天英国皇家空军成功轰炸柏林。 温娴脑子里马上浮现的是两 个表情:笑哭,允悲。 到了晚上,温娴踩着轰炸机的引擎声出了家门,阿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前院,大爱无疆地喂蚊子。 “想什么呢?”温娴把温母的披肩拿出来盖腿上,省的挨咬。 “想……我也不知道。” “那回去吧,在这里坐着也没凉快哪去。” “还记得你的梦想吗?” 温娴一下子懵了,她的梦想?她从来没有梦想,只有对未来职业枯燥乏味的规划。 随后她反应过来,阿甯问的是原装温娴。 “记得。”温娴说道:“也许我没有办法实现它了。” 阿甯的双眼不再有往日的光彩,他似乎在思考着事关重大的东西。 “你最近有没有关于……中国的消息。” 温娴肾上腺素飙升,她双手冰冷,耳朵发烫。 “我一直都有,你想听哪一段?” “哪一段的国家最安宁幸福,我就想听哪一段。” 温娴看着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气氛愈发严肃,现在不能把阿甯当成十五岁孩子一样看待了。 “你想和我谈谈这场战争?” “可别告诉咱爸。”阿甯也在对温娴察言观色,他没敢直接问她波兰的样子,于是改口说道:“你见的比我多,在这次战争中的其他国家怎么样。” “都是一样的,最可怕的是战争的附加品。是那些毫无理由的屠杀。” “波兰也有吗?我只听人说过德国周边有劳动营,似乎不是个好东西。” “波兰最多。他们进行集体屠杀。” “那……咱们中国呢?” 温娴在那一刹口干舌燥,她躲闪着阿甯的目光,现在最不愿去想的就是关于中国的情况。 可阿甯那强烈期盼的眼神,温娴又觉得对他隐瞒一句话都是不道德的。 “你在德国出生,在德国长大,你从来没有回国,也没有去看过东北故乡。”温娴说道:“现在那里是炼狱,整个中国都是。” “听说日本人占领了大半个中国。”阿甯的语气痛心至极,而温娴却是眼泪止不住地掉。 “杀了数十万平民百姓。” “什么!!!”阿甯从地上跳起来,他仿佛被钉住了,凝固在原地。 许久,他难以接受的 开口问道:“枪杀吗?轰炸?” “虐杀。”温娴缓缓说着,她试图让阿甯明白事实:“日本人以你想不到的手段来折磨我们的同胞。你的年龄还小,我只能这么告诉你。” 两人都不再言语,直到天空中再次飞过去的战机打破了平静。 令人恍然的噪音渐渐削弱,阿甯忽然指着飞机远去的方向问道:“咱们也有那样的飞机吗?” “没有。” “我们有什么?”阿甯跪在地上,双手捂脸,他不想在温娴面前再流一次泪:“为什么我不在中国……我应该到中国去,战死在祖国的土地上也比在这里等着好。” “你的年龄太小,别乱想。回去休息吧。” 阿甯脸上全被眼泪打湿,他进家门前问了温娴最后一句话:“你说我们会赢吗?” “我们赢了。” 我们何止是赢了。 阿甯一直都心事重重的,温娴也有些恍惚。她仔细品味着阿甯的那几句话,万一他一时冲动真回国参战可怎么办?那不是去当炮灰呢么。 很快她就没时间担心阿甯了,父亲从学校回来扔给她一张报名表。 “这是什么?”阿甯探着脑袋过来,口中念叨着:“索邦大学预科班申请表。” “爸……” “你可不能再混日子了。”父亲检查着自己的宝贝茶叶,说道:“你不能只读到本科就不读了。” 温娴怀疑父亲也是穿越的,这口气听着怎么那么熟悉呢…… “进索邦不容易,你要通过了语言和基础考试才可以,九月份开学。你把表填了,明天我给同事,你就准备准备上课的文具吧。” 纳粹的战机在头顶上一轮一轮地飞,温娴就闷在书桌上翻字典填表。 审批合格的盖章第二天晚上就发回来了,温娴一看开学日期,下周一。 周六一早,家门口聚了五六个法国男孩儿,他们手里抱着篮球,阿甯哭丧着脸表示:“去不了了,我要帮我姐买东西。” 男孩们聊表同情,然后兴高采烈的跑了。 温娴要是去读预科班,就要搬去学校住了,她所有的东西都没准备齐,尤其是文具。 她没在这个年代买过文具,只好跟着阿甯走。在小书店里就有卖笔记本的,温娴不打算挑剔了,买四五本最便宜的就行。 巧的是 店里还有德国军官在挑选着什么,温娴就站在旁边等待着。 他们怎么还没买完,选手帐本也该选完了吧…… 他们怎么还没买完,这是要自己出本子么…… 店主站在柜台后,数次冲温娴友好而抱歉地微笑。温娴用中文对阿甯说道:“咱换一家行吗?” “这家特便宜。” “那不换了。” 温娴随便挑了四本最素静最便宜的笔记本拿走,除了买钢笔的时候精心挑选了一下,其他的都是捡量大便宜的买。 临走前一天她才想起来丹尼斯,这货怎么样了?回国没有? 自己还没被捕,他那边应该一切顺利吧。 今年预科班里的人很少,且有一大半都是法语不好的外国人,温娴就算一个,她就是个不会写字的文盲。 学生公寓也不错,三人合住,有个小小的客厅和浴室。周末回家住,温娴渐渐找回了当年高中的感觉。 要是没有持续到十一月份的轰炸就更有感觉了。英德双方和空军互炸还不算完,他们的海战也打的非常激烈,温娴偶尔会想起尼克劳斯,他是海军,可别到这倒霉地方来。 天气寒了,没有三九年的冬天冷,一件大衣也能抵御风寒,这时候家里才舍得煮起了火锅。 没有鱼丸,温娴特失望。 “你们的假期快到了吧?”父亲问这姐弟俩,其实他们的假期都是一样的,从二十三日到一月五号。 “这几天有什么安排?” “在家躺着……着……呃……学习……”温娴硬是把舌头拧了个弯,阿甯埋头吃面条,笑的肩膀直哆嗦。 “你呢?”父亲对准阿甯开火。 “我……我也学习……” “可不能总学习。”父亲表示:“要多锻炼身体。” “明天我就去塞纳河练冬泳。” 温娴一口白菜没咬住,喷了出来。 “那我马上去举报你有损市容,污染水源。” 她一边挤兑阿甯,一边赶去开门。门铃声连响两下,外面的人可能等急了。 母亲想是教堂的人,于是便跟温娴一起去应付。 外面站的却是三名警察,其中一名是法国人。 “温小姐是吗?” “对。”温娴让母亲留下家里,她 自己走了出去,那名德国警察说道:“我们有些问题需要询问你。” “什么?请问吧。” “在这里不行。”灰色制服的警察说道:“请穿上外衣,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要求还算客气,温娴怀疑是丹尼斯的事情败露了,这回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温娴面如死灰的回去拿了一件外套,父母和阿甯都察觉了事情不对,便问道:“发生了什么?” “没事,就是要问我一些东西。你们先吃,我去看看。” 温娴的呼吸紊乱,刚一出门就被寒风吹得牙齿打颤,那个法国警察好心地为她打开车门,温娴口齿不利索地说道:“谢谢。” ☆、1941 三个人径直把温娴带去了巴黎盖世太保总部大楼,这里比平常更加忙碌,假期期间他们的工作更加繁重和艰巨。 温娴跟在他们身后走入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然后被仨人晾在里面,办公室门大开着,温娴觉得他们也太信任自己了…… 亦或许这也是审讯的一部分,保不准这里还有监视器窃听器啥啥的。 她能听见走廊外,甚至于其他办公室传来的交谈声。这里真的很嘈杂,女秘书高跟鞋富有节奏地交替响起,警察们时不时地就会拎回来那些社会边缘人物,强盗、流浪汉、□□,甚至还有不肯登记的犹太人。 “爸爸!” 门外一声呼喊让温娴直起酸痛的脖子,她看到走廊中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孩儿,那身衣服像极了党卫队军装,但男孩的肩膀处什么军衔都没挂,衣服上也干干净净的,只有手臂上戴着鲜红的纳粹袖标。 “你到这里做什么?” 从男孩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由于墙堵着,温娴看不到那位父亲。 “我放假了。” “这么快?” “坐飞机回来的。”男孩也慢慢向前走去,离开了温娴的视野,但她还能听见父子俩对话的声音。 “回家去,你妈妈在家。我这里很忙。” “妈妈叫我来找你,该吃饭了。” “你知道我回不去的。但我保证,圣诞节会和你一起过。” “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也给了我保证。” “唉……”男人叹了口气,问道:“朗小姐呢?她没有来法国吗?” “爸爸,”男孩儿语气失望地说道:“朗小姐已经辞职了,上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你从来不会记得我的事吗?” “那我们应该给你找一个新家教了。” 父子俩同时走过门前时,温娴才看清了那位父亲的上校军衔。父亲搂着儿子的肩膀,再一次保证道:“等我忙完了,我会给你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喝冰镇汽水。” “不行。” 这俩人从门前走过去后,正好把温娴带来的三个人也回来了,最后进来的德国人把门关上,隔绝了大部分噪音。 三人一坐下就极力挤出自己最友善的微笑,温娴被他们笑的心里发毛。 “温小姐一路走来很不容易。 请问您是在哪里遭遇的轰炸?” 对方上来就直接入题,温娴一下子就懵住了。她以为会甩给她几张丹尼斯的照片,然后逼供来着。 这就好比高考前练了一年的议论文,最后考试让你看图说话。 “哦,对。是……在巴勒迪克附近?我记不清了。” “轰炸开始的时候,你们都在列车里?” “不是,似乎是铁轨出了问题,列车组人员需要长时间来维修,所以允许我们下车去透气。当时不少人都下来了。” “马恩河的景色还算不错。”法国警察微笑着说道。 居中间位置的德国人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你呢?怎么躲过了轰炸?” “我跑到树林里去了。” “树林?”德国人想在法国人那里查证。他偏头看向身边的法国警察。 法国人耸了一下肩膀,说道:“马恩河那么长,我也没有走过那里的每一寸土地。” “我们会去证实的。” 警察让温娴把来巴黎的过程,甚至于遇见了什么人都讲清楚。她丧气地将自己上半身堆在椅子里,回想一句说一句。 她自动跳过了五个德国士兵,也跳过了丹尼斯。说完后,那三个警察面上古井无波,也不知道他们满不满意。 “请稍等,我们要去核实情况。” “能给我一些水喝吗?”温娴没想到这个请求也会引发怀疑,她只好无奈地说道:“家里晚饭吃咸了。” 谁熬的底汤撒那么多盐! 一个陌生的小警察给她端来一壶,审问她的警察迟迟不回来,温娴在这里多呆一分,就越紧张一分。 一紧张就喝水一紧张就喝水一紧张就喝水…… 他们回来了,还是直接入题:“和你一同进入巴黎的还有一位英国人?” 于是温娴又灌了一杯水。 “啊,啊……”温娴的声线有些飘,她咳了几声,把声音定住:“对。” “你没提到他。” “我们只是顺路,和弗朗克家一样。” “所以你为什么不提他?” “他很特别吗?”温娴尝试着进攻:“他是不是犯事儿了?” “把你这一路的经历再讲述一遍,这一次要说明那个英国人。” “从哪里开始?” “从你遭遇轰炸开始。” “……我可以先去个厕所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 温娴抖着腿又给他们说了一遍,这期间有些细节她有所遗漏,还是对面负责笔录的警察给补充的。 到底他们也没让上厕所…… 他们再一次进来,直接询问温娴去那间咖啡馆的事情。 “帮朋友带的东西,你们可以去核实。”温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警察转身就走。 第四次进来,没等他们发问,温娴就面带微笑地表示,你们要不让我去厕所,我就尿这里。 上一次有人跟着她去厕所还是考研的时候呢。 温娴坐回原位,和三名警察开始了拉锯战,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走到巴黎的,但从来都不主动透露丹尼斯的信息。 警察就那么一点点挤情报,四个人一夜未眠。 温娴依旧精神十足,任何年代都不要小觑一个学生的精力。 “倒着说一遍。” “我不明白。” 温娴没听懂这个新要求,那警察说道:“从后往前讲一遍。你到了家,之前去给朋友送东西,之前在城外排队等候检查……” “哦。” 温娴按照他们的意思说了一遍,紧接着就如同昨晚一样,他们又出去了。 这次时间特别长,她看了看手表,已经上午九点了。 “你暂时没有嫌疑了,可以回家。” “什么嫌疑?” 警察没有回答她,转而去另一个办公室了。温娴自己走出大楼,发现阶梯下,家人都在等她。 “你没事吧?”母亲焦急地过来,转着圈检查,口中喃喃道:“有没有为难?有没有打你?怎么一夜没出来?” “没有。他们似乎在追查什么。”温娴为了打消父母的疑虑,转移开话题:“我好饿啊!” “回家吃饭去!” 今天就是平安夜了。温娴家里不过圣诞,过春节。饶是如此,家里还是在元旦那天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顺便给温娴压压惊。 开晚饭前,父亲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块祖宗牌位,拉着全家祭拜过。没过多久,温父又拿着一把香,也不知从哪剩下来的,对着中国的方向拜了拜,把各路神仙全都念叨了一 遍,末了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上帝保佑,保佑我们家平平安安的。” 温娴有点方,拿着香拜上帝算怎么回事,这意思难不成是“您看这是我们中国的圣食,您老尝尝味儿?” 科学工作者怎么也搞迷信呢。 今年的春节在一月二十七日,家里四个人张罗着包饺子,现在家里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但谁也没抱怨,新年的喜气将战争的阴霾冲淡了不少。街坊邻居这几家只有温家一户中国人,温母打发她给邻里每家送几个饺子,也算表个心意。 温娴早就开学了。元宵节一过,她只能算暑假的日子了。别看圣诞就放几天,法国暑假给的特别大方,一出手就是三个月。 不知道一直都放这么久,还是因为战争的原因。 一直到四月都相安无事,那大街上的可怜人一个比一个心酸。衣衫褴褛的男人她还看的过去,但有时候她偶然瞥见街角一个干瘦老人,拿个小汤匙喝食盒盖子里的腌菜汤时,温娴完全接受不了。 她也是身无分文,什么也帮不了。 这个时代对某些人来说,简直走投无路,生不如死。 温娴抓紧了书包带子跳上电车。那个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个警察在她身后不断地驱赶,甚至挥舞警棍一下下地砸在老人弯曲地脊背上。 电车快速开走了,温娴再也看不到那个老人的身影。 她得想点别的,才能让自己不那么抑郁。 六月份就是晋级考试了,如果考试顺利通过,她就可以报考索邦大学的任何专业,报考成功后,九月会有入学考试。 卧槽更抑郁了…… 温娴想报化学系,回家和父母一说,被他们坚决给否了。 “你先考核通过再考虑学什么吧。”父亲不想过早和她争吵,温娴也不想。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备考上,打算一直到六月都不回家了。 预科班都是些基础知识,对温娴的挑战性不大,她稳稳地完成了考试,在成绩下来之前就是全家一起思考报考什么专业的问题了。 他们在餐桌上挨个儿专业分析着,温娴这边终于收到了丹尼斯的来信,他已经平安回到英国,并将照片交给了情报机构。 温娴在回信中向他问好,希望那些东西能带来帮助。 信件中不敢写太多内容,她只写了几句话就寄出去了。 回家时父亲手里多了一张宣传单。 她凑过去看了看父亲的规划,那上面除了政治就是经济,除了文学还有哲学…… 爸,有个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年政治历史学了一年半,过了会考再也没碰过。 还哲学????!!!!! “我去学建筑。”温娴知道化学是不太可能了,那就退一步吧。 “要不,你看看……去别的护士学校怎么样?”母亲在一边弱弱的提议。 “什么?!” 温娴立刻炸毛。 ☆、暑期兼职 温娴每天都在接受父亲的洗脑荼毒。 “要么,你去索邦大学读政治,虽然咱家现在家境不好,但你放心,你爸妈就算砸锅卖铁也把你和你弟弟给供出来!” 看着爸那么坚定的眼神,温娴放下汤碗,无奈的说:“要不你把那个护士学校的宣传单再给我看看......” 父亲非常欣慰的看着温娴把宣传单收藏好,然而她晚饭后回房间就把单子给扔了。 护士?急救护士?战地护士?她当年去生物系围观解刨小章鱼都双腿发抖,让温娴去面对血淋淋的血肉之躯,到时候被抢救的就是她了。 她不打算去,但预科班里一半的女生都报了名,在同桌和后桌妹子的循循诱导下,温娴犹豫几秒,毅然决然的填了索邦的建筑学院。 她本来想报化工的,但是父母都不同意,他们觉得化工太危险,爆炸了怎么办…… 哼,文科生…… 温娴并不会就这么妥协了,以后找机会再考嘛,自己这个领先七十年的化学系研究生还考不上法国大学的本科了? 索邦大学建筑学院接受了她的申请后,在面试环节把她的底全掏出来了。 哦?柏林大学毕业的;哦?波兰大学学位证;哦?论文写的不错;哦?预科考试成绩优异;哦?温先生的女儿。 证件齐全,直接读硕士研究生吧。 她想从本科读起,对面的老师都是一副关爱智障的眼神。 温娴做的这个决定很有风险,但她依旧做了。临走时,负责考核的副教授笑眯眯地跟她说,明年要是想读博士,去他手下读。 她一年的时间真完不成硕士研究生的学习…… 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这个波兰大学的学位证书是花钱买的,她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自己灵魂穿越到这具身体上,只继承了一些非常模糊的记忆,温娴把这些基础的建筑学知识进行延伸,确实能提高学习速度。 但是制图…… 温娴的分子结构图画的可好了…… 这个技能对画建筑图纸来说,好像没什么用…… 这可比法语学起来要简单的多,有了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那些建筑学理论知识水到渠成一般印刻在温娴的脑海里,就算九月份有个考试她也不在话下了。 但是画图…… 看命吧。 即使 暑假她也保持了早起的习惯,每天早上叼个包子去门口拿报纸,趁父亲穿衣服的时间自己先看两眼,找找工作信息。 这可三个月呢,能给家里挣点钱也行。 想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不容易,她不想在什么酒店里工作了,那根本就是阴谋滋生的温床。 她连着找了三四天,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招聘家庭教师的信息,待遇十分优厚,一个月开出了一千五帝国马克的薪酬,这也许是个商人家庭。 温娴按照上面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是一个女人接听的,双方约好两个小时后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不仅是对方要面试一下温娴的能力,温娴也要问问那个学生的水平,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那她无法胜任。 所以双方坐定,温娴第一句话就是:“那位学生是多大年纪?” “是我的儿子。”这个德国女人温和地笑道:“十六岁了。” “在法国读书吗?” “不,在慕尼黑。”女人说道:“温小姐和我哥哥是校友,他也是从柏林大学毕业的。” “我可不敢保证能将您的儿子也送入柏林大学。” “不,他已经在慕尼黑军校读书了。” 温娴语塞,这么说来她要教的这个学生还是个未来的军人? “他是哪里有短处?” “他每一科的成绩都说得过去,但每一科都不突出。要知道,文化课也要接受军校的严格考核。” 女人继续说道:“我姓温格纳。您如果想要接受这份工作,那我就要把这些都说明白。在工作日期间,您就在我家中住着,每天八个小时的上课时间,一日三餐和我们一起吃,周日您可以回家。” “好,这都不是问题。但您有教科书吗?” “什么?” “他的教科书,我需要知道他们现在都学什么。” 温娴必须得知道,现在有些理论还没被发现,她不能理所当然地就全给这学生讲了。 “您接受这份工作?” “是的。” 温格纳夫人欣慰地一笑,说道:“有您这样优秀的教师,我也能放心了。” 温娴心想,您放心的太早了…… 父母和阿甯都知道这件事,除了母亲有些担心那家人的身份以外,父亲和阿甯都非常放心。 他们都没在怕的。 第二天,温格纳家便派车来接,他们家的别墅在德国人聚居区,温娴见那猩红的纳粹旗帜在风中飘扬,开始有些后悔。 算了,就当平常人家看待……看待不了啊! 女主人把在家躺尸的儿子给拖了出来,介绍道:“这位温小姐以后就是你的暑期教师了。” 温娴一看这个学生有些眼熟,问完了好才想起来,这便是那日去盖世太保总部找爸的那位。 他和阿甯同年出生,却比阿甯矮不少,也就比温娴高了一个鞋跟。小伙子状态不怎么样,金棕色的短发贴在前额上,浑身湿淋淋的。 他体格很结实,一看就是经过严格的体能训练。 “你好,温小姐。” 经过短暂的了解和参观,温娴又和女主人聊了一会儿。这个十六岁的学生叫埃尔温。对,就跟那位大名鼎鼎的“沙漠之狐”同名。 也跟那个虐猫狂人薛定谔同名。 温娴做的是假期全日制家教,意思就是说一周有六天都得在这位上校家里呆着给埃尔温上课,包吃包住。埃尔温要是想去大德意志帝国的哪个管辖国度个假,温娴也得跟着。 她的授课内容几乎包含所有,除了德国文学,还有那个什么人种学不让她教之外,其余的她都得管。后来连生物学也不让她教了。 不教就不教吧,反正高考后她的生物知识全还给那个更年期内分泌失调的老女人了。 来的第一天就开始上课,温娴坐在桌子旁比埃尔温还局促,她当年是当过家教,但教学对象一般都是,正常人。 “温小姐,你是巴黎人吗?” “不是。”温娴的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埃尔温慢悠悠地蹭过来,说道:“我妈妈说,你是从柏林来的。” “对。” “那为什么不让你教我德语?”埃尔温自言自语道:“也好,反正我最讨厌学语言。别人都听得懂就行了,为什么要去纠结语法。” 阿甯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的文学课不及格。 “我也讨厌数学,生物,物理,我讨厌去上学。” “……” “你说话啊!”埃尔温猛地一推温娴的书本,她手疾眼快地接住了。 “你有本事就别去上学。” “我的学校是培养地区长官的,和那 些普通学校可不一样。”埃尔温自豪地说着:“我们甚至下学期开了俄语课程,以便未来能让我们去管理广阔的疆土。” “……” 见温娴再次沉默,他气急败坏地一掌拍过来,温娴敏捷地撤走所有书本,埃尔温一时收不住力,巴掌结结实实地排在了反光的桌面上。 温娴看着他故作镇定的脸,问了一句:“你疼不疼?” 温格纳夫人亲自端了一壶茶和点心送过来,上一秒仰头挑衅的埃尔温立刻垂头丧气地收回手,在他妈面前一点脾气都没有。 “怎么样了?” “我在为他做基础测试,夫人。” 温格纳站在埃尔温身后看了看上面的题,笑道:“温小姐亲自出题啊?感觉和书上的题型不一样。” “您也是老师?” “曾经是。”温格纳夫人淡褐的双眼满是温柔和善的笑意,她对温娴说道:“方便出来谈谈吗?” 温娴跟着她离开房间,温格纳夫人故意虚掩房门,说道:“埃尔温脾气并不温和,是我们宠坏了,希望温小姐不要介意。” “我弟弟与他同岁。这个年龄都是这样的。”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他不配合你的教学,希望你能严厉一些。实在不行,您就来找我。” “我希望不会有那一步。” 她送走了女主人,回去坐在桌子旁继续看书备课。 “我想喝茶,你给我倒一下。” 面对埃尔温的挑事行径,温娴也不恼,也不顺着他。 “在军校,他们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温娴一脸瞧不起的样子:“还在小学的孩子都知道什么叫做礼貌。” 温娴也经历过十六岁,有些话虽然老套,但管用。埃尔温无法反驳,却又犟着不肯自己去倒,一张卷子做完,没把他给渴坏了。 她拿过卷子检查了一番,埃尔温的问题很明显:欠练。 “这就是你的反应式配平?” “质量公式用错了。” “数学老师看了会流泪。” “这个常数应该背下来,刚才我看见你翻书了。” 埃尔温每节课都不会让温娴好好讲完题,最常见的技俩就是反复问同一个知识点,诚心不让她继续讲。 温娴也说的很明白:“新学期你的成绩还是那个鬼样子, 大不了我辞职。而你就只能挨骂了。” 隔了一周,上校让她多开了三节英文课。 埃尔温那叫一个不乐意,一上英文课就故意跟她对着干,那点幼稚的小技俩都不够温娴塞牙缝的。 毕竟她初三那年就经历过全校师生大罢课,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见识过啥叫大场面不? 哼,这英文课老娘还不愿意上呢,你给我老实地坐着吧! ☆、重伤 二战历史上的转折点,巴巴罗萨计划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德军向苏联进发,开辟了东线的战场。 埃尔温的这个暑假过的不是很愉快,他本来想去西班牙玩一圈,结果跟着温娴畅游知识的海洋。而且她一个受过十二年苦读教育的现代人,教学方法和埃尔温以往的教师不同。 温娴是不会对他有任何心慈手软的,针对他的问题,她给出了最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刷题。 埃尔温的父亲,温格纳上校是绝不会插手温娴的课,因而这小子屡次告状失败,现在看见温娴跟看见仇家一样。 三个月期满,埃尔温回德国上学,温娴拿钱走人。教学成果就只能等他下个月交回来的成绩单。 温娴也开始索邦大学的课程,她住在学校的硕士研究生学院,室友和她同专业,是个漂亮活泼的意大利姑娘。 “建筑学院的女生太少了。” 多洛塔站在镜子前梳着黑色长发,将挂在梳子上的头发摘下来。她说话间带了点抱怨的语气:“连十个都不到。” “你没去化工学院走一圈吧?” “要是那些男生质量高些,也就算了。但你看这几个班级的……我真是……准备单身到毕业吧。” “去医学院和法学院看看,说不定能拐带一个回家。”温娴给室友出着主意,她恍然回到上辈子。 “明天全体聚餐,你打算去吗?” “问问那几个女生,她们要是去的多,我就去。” “对,今晚上咱们几个女孩儿先聚一次,彼此认识一下。一起上了三天课,还有好几个我没说上话呢。” 多洛塔修眉化妆,温娴整理好笔记也站在镜子前忙开了,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化妆,看着自己一对原生态的眉毛,她把化妆时间延长半个多小时。 口红颜色是她自己凑合调的,由于战争原因,任何的生活用品都十分紧俏,现在已经很少能买到丝袜,温娴不喜欢穿那个,因此对她没什么影响。 八【】九个女孩儿一齐聚在一家法国餐馆里,和后世的新生聚会一样,最初还都很拘谨,十多分钟后就全聊开了。 温娴在同学中间坐了半个小时,基本没怎么说话,她本想就这么默默地呆到饭局结束,结果被对面一个女生给发现了。 “喂!这里还落下一个中国女孩儿!” “对啊,快说,家在哪里? 好让我们上门去蹭几顿饭吃。” “还有,你才二十一欸!那你几岁就上大学了啊?” “你们能不能问些重点?”温娴身边的妹子打断她们,在一众期盼的目光下问道:“你是单身呢?还是有男友?” “单身……单身……”温娴心虚地笑着,就算再让她活二十多年,依旧无法应付这么热闹的场合。 “你们谁画设计图了吗?就今天的作业。下周一要交。”温娴问道 “没动。” “一笔没动。” “只动了一笔。” “下周要交今天着什么急。” “我弄了简图。” 逮住一个学霸,温娴立刻抱上大腿:“那能把图拍下来发给……不,不是,我是说明天我可以看看吗?” “行啊。”学霸妹子大方地说道:“正好你帮我看看,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准。” “别谈功课,伤感情。”多洛塔的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示意温娴和学霸停止对话。 学霸妹子叫西尔维亚,索邦本科毕业,拿了四年全额奖学金。她很会热场,多数话题都是她挑起的。 因此她的异样也瞬间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西尔维亚!你怎么……天呐!” 众人拉开椅子的声音将餐厅里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顾客们在一旁围着,相互询问在场是否有医生。 西尔维亚被憋的脸色通红,额头的青筋暴起,双眼血红,嘴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有谁知道她有什么过敏病史吗?”温娴大声的问着,身边的同学对此一无所知。 附近就是巴黎陆军医院,一位顾客背起她向医院狂奔,西尔维亚的脸上渐失血色,人也没了意识。她的整张脸都肿起来了。 西尔维亚的状况看上去很像过敏,也许是一时疏忽误食了什么,有两位同学参加过夏令营,接受过专业急救训练,但她现在说不出话,同学也束手无策。温娴和她们一同等在急救室外,那位顾客的朋友也赶来,一起等待着西尔维亚脱险。 半个多小时后,西尔维亚才被平安推出急救室,陆军医院里忽然嘈杂起来,一批国防军士兵被推进,或者背进来,他们身上血迹斑斑,新伤盖着旧伤,有人双腿截断只剩白森森的骨茬,有些脑袋被削掉半个却依然机械而痛苦的嚎叫。 温娴和伙伴面面相觑,她们正想办法避开那一群血淋淋的德国人。 “去那边……” 温娴的手还没来得及指清方向,胳膊就被人粗暴地拉扯过去。一个身穿党卫军制服的陌生男人拉住她,试探性的问道:“温小姐?是温小姐吗?” 大哥你谁? 不等温娴回答,他又回头去问同事:“是她对吗?” 她顺着方向看过去,差点接替西尔维亚也去急救室躺一圈。 约格尔在这混乱的场面中依然保持着事不关己的冷淡。他高冷的点头,于是那名党卫军二话不说想拽她就走。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闹饥荒的,没什么力气的温娴了。她干脆利落地甩开那个男人,约格尔眼睛一瞪,她害怕的缩了缩脖子。 “跟我来。” “那我朋友……” “她没事。” 约格尔完成了隔空诊断,将她领到楼上安静的单人病房,里面空无一人,几分钟后,一个担架床从楼梯另一侧抬上来。温娴原地没动,约格尔急切地迎上去。 她心里一凉,完了,可能是艾德里克。 他身上临时套了一件松垮的病号服,军装卷成一团塞在病床下,上面带着许多触目惊心的血迹。 艾德里克还在昏迷状态,护工和护士忙活半天,才把人安置在病床上。他的右手打着石膏,胸口绑着厚厚的绷带,一条腿也暴露在外,上面是细碎的伤口,已经肿胀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温娴指着艾德里克胸口的伤问道。 “在希腊伤的。” “这个呢?”她又指着艾德的手臂和腿。 “刚才伤的。” “他家人知道吗?” “知道他在希腊受了伤,但不知道他伤成这个样子。” 约格尔把艾德皱皱巴巴的军装拿出来,抖了抖,衬衫上几乎全被鲜血染红,还有不少烧焦的小孔,军装外衣破损更加严重。这身衣服已经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他的随身物品今晚就会送到,有手【】枪,军官【】证,通行证,还有勋章,送来的时候你检查仔细了。” 温娴听约格尔这话说的别有深意,便问道:“您今晚不在这里?” “我有事情要查。”约格尔用那种毒蛇般的目光看着温娴,语气更加狠毒:“比如英国人怎么会知道我们运送伤员的路线 。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他发着狠,温娴却想让他吹牛逼之前先把脸上的血擦擦。 约格尔也受了伤,灰头土脸的,鲜血顺着发际线往下淌,这回他倒是不注重外表了,用手背一抹权当治疗。 “他不是有个副官吗?尤根?他怎么样了?” “楼下抢救呢。”约格尔说道:“怎么?你想推脱你应负的责任吗?” “没有啊。”温娴说道,接着转念一想:啥?啥责任? “那就好。别人我更不放心。”约格尔说:“不叫你来叫谁来?护士?他都这样了……”约格尔用手势比划着:“刚才还有不少护士和女护工抢着来照顾呢。” 就在说话间,一个红唇棕发的护士小姐进来给艾德里克挂点滴,处理好后,碰巧与约格尔对视了几秒。 护士小姐给他留了个风情万种的微笑,离开了。 约格尔傲娇地扭过了头,摸摸鼻尖。 气氛尴尬的有些……无法用言语描述。 “我去管护士小姐要个口红色号。” “你回来。” “哦。”温娴老老实实地退回到艾德病床边。 “我平时有课,不能时刻在他身边。”温娴给约格尔提议:“还是找个经验丰富的护士多好……” “不用你找,医院会重视他的。”约格尔说道:“我这就要走了,有什么要求快点提。” 她也能跟约格尔提要求了嘿! “毛巾水盆床单毯子。” “我会让医院派人送过来的。”约格尔急匆匆地走出门,紧接着又反身回来。他动了动手,温娴眼看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向自己飞过来,想都没想就接了,她定睛一看,指甲刀。 “去给他把指甲剪了。这活儿我可不伺候。”约格尔瞥了一眼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艾德里克,军帽戴正,扭着小细腰就走了。 温娴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艾德里克唯一还能用的上的指甲就只有左手的了。指甲长期没有修剪,上面是各种划痕,指甲缝里积着黑色的脏污,也不知道是泥土,还是血痂。 很快,热水壶和水盆,毛巾都送来了。温娴给他擦了擦脸,将灰黄的沙土和暗红的血迹擦掉,她才能认出那张熟悉的脸。 本来艾德里克肤色正好,这次从希腊回来也就比阿甯白了那么一两个度。 他的鼻息有些虚弱,但还活着,生命迹象平稳,就他伤成这个样子,短时间内是恢复不了。可也算因祸得福吧,起码他暂时不用被派去东线做炮灰了。 温娴给他剪了指甲,闲来无事又打磨了一下。深夜,艾德里克的私人物品装在行李箱中送过来,温娴看了看,没一件是眼下能用上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有课,温娴赶忙跑回去上课,又背着作业和书本赶回医院。艾德里克和昨天一样昏迷着,但有些异常。 ☆、照料 他无意识的轻微扭动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双唇。 温娴看艾德脸色红的不正常,就拿起床头的体温计给他量了一下。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温娴发现他浑身都发烫。 十来分钟后,温娴拿出体温计一瞅。 好家伙,39度2,她当年以三十九c的高温烧了三天三夜,好悬没烧傻了。 希望艾德体质比她强,可别烧三天不退。 外面的医生护士都忙的跟狗一样,温娴叫来医生,也就是得到了小半瓶酒精和医用棉。她自己又去打一盆凉水,买一条毛巾。双管齐下,说不定他这烧能退的快些。 给他额头上敷着毛巾,手腕涂上酒精。温娴片刻也不得闲,她还要用小汤匙给艾德里克喂水,他没有吞咽能力,最多就是湿润一下口腔,然后顺着嘴角全漏出来。 温娴坐在床边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她用床单遮住艾德露出来的左腿。她都不敢多看一眼腿上的惨状,黄色和紫色的药涂满了整条腿,狭长的伤口细密地分布着,似乎是曾扎进去过大大小小上百弹片。左腿比右腿肿了一倍,光滑紧绷的皮肤如同是被吹到极限的气球,一碰就爆。 所以温娴不敢碰,换药的事儿从来都让护士干。 她就躲在床头悄悄看着,护士换了药朝她嫣然一笑,轻声说道:“你男友?” “没,朋友。”温娴说道:“我晚上还有课,不能照顾他,还要麻烦你们了。” “分内之事。” 温娴在照顾病人的同时,还要兼顾功课,这件事她不敢告诉家人,就连室友那边也守口如瓶。 多洛塔追问过几次,全被温娴忽悠过去了。 为了向父母隐瞒此事,她连周日都不回家了。 艾德在床上躺了一周,都没有苏醒的迹象,温娴开始怀疑他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 不过情况在慢慢转好,首先是他的烧退了,其次温娴再来的时候,护士说艾德里克断续地醒过几次。 “这一阵你最好一直呆在这里。”护士建议道:“他如果一醒来就能看见朋友,对情绪很有帮助。” 然而温娴最近几乎满课。如果有约格尔联系方式的话,倒可以叫他来帮忙。 她赶回学校上课,总有些心不在焉的。身旁的多洛塔怼怼她的胳膊,耳语道:“你那个受伤的朋友怎么样了?” “还没醒。 ”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不用不用。” 她拒绝了多洛塔的好意,五点多一下课,她就乘电车一路冲到医院,护士说的,他可能很快就醒。如果艾德里克一睁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是伤,身边没一个熟人的话,那也太惨了。 温娴一进病房,眼前的场面令她有些发愣。艾德里克绝对是醒了,不然也不能挺有劲头的和护士小姐对着干。护士要给他擦个脸,冷敷一下,他把头来回乱晃,死活不让人家碰,跟个贞洁烈女似的。 “艾德?” “温小姐!你终于下课啦!”护士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说:“我是真的搞不定了。” “好吧,我来。”温娴拿过毛巾,重新浸凉,刚要往艾德脸上放就被人家无情的拒绝了。 “怎么?”温娴不明所以的问了一句。 “我都受伤成这样,你也不来看我。”艾德里克吸吸鼻涕,声音颤抖。 温娴就觉得这个控诉完全无中生有,于是反驳道:“从你进医院开始,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好吗,约格尔这个天杀的扔下你就跑。” “你骗人。”艾德把头转过来,温娴这才发现他眼中还泛着泪光。 “我每次睁眼睛看见的都是不认识的护工护士,你都不在。” 温娴表示,我冤不冤,委不委屈…… “我每天都要上课。除了上课之外都是我在照顾你,每天恨不得踩着宵禁的时间回去。真没良心。” “真的?” “你问护士去!” 听到保证,艾德里克才允许温娴给她擦眼泪。 刚给他擦干净,艾德看了一眼自己被打着石膏的手,眼睛一闭,又哭了。 “我的手……再也弹不了钢琴,也拉不了小提琴了。” “没事,咱以后去打架子鼓。” 艾德啜泣着,结结巴巴地说:“我要弹给你听的,你都没听过我弹琴。我再也没机会了,弹不好了,呜……” “不不不,你弹的最好听。弹成什么样都好听。” 温娴只能拿他当成孩子哄,艾德里克目前情感脆弱,也不能太苛责他什么。哭就哭吧,反正是单人病房,不怕丢人。 他尽力克制眼泪,说道:“我饿了,娴。” “我去问问医生你现在能否进食。” “医生说可以。” “啊?” “医生早就来看过。”艾德里克撇撇嘴,道:“他说可以进流食。我想喝汤。” “我去给你买。” “等等,你去通知约格尔,让他顺便带一些。” 温娴将电话拉过来,让艾德自己去说。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和约格尔通电话。 “你回家了吗?” “当然。”温娴回答道:“家人都好。” “刚才我情绪不好,是不是烦到你了?”艾德里克冲她露出微笑,为方才的事情道歉。 “没有,我理解的。” “你说你要上课?你在学什么?” “我在索邦大学读硕士,建筑系。” “那很好。”艾德里克有些难受地动了动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半身基本啥也没穿,病号服卷到大腿。 他的脸慢慢微红,就是……黑红黑红的那种。 温娴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觉得影响不太好,便将头转过去偷着乐。 “你在笑什么?” 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从病房门口走进来,不用看都知道是约格尔来了,他手里的食盒和饼干“咣当”一声扔在桌子上,说道:“呦呵,还活着呢?” “死在你前面我可不甘心。” “那你可要含恨九泉了。”约格尔将食盒悬到艾德里克脸上,说道:“吃吧。” “……你跟我有仇是不是……” “听着,我没功夫跟你耗,我那边还有犯人要审。”约格尔就近逮住温娴,将食盒送到她面前:“艾德现在基本上是个废的,怎么给他吃下去,你想办法吧。” “快点,我真赶时间!”约格尔一皱眉头,温娴就条件反射般地把食盒接下来。他也不做停留,转身就走。 这还不是后世那种可手动摇起的病床,温娴看了看艾德里克的长宽高,出门请护工帮忙。 她所能做的只有在艾德里克背后多垫俩枕头。护工忙完就去别的病房,温娴掰了半天才把盖子拧开,汤匙在饼干包里放着,她坐在床边搅和着清汤寡水,艾德里克就眼巴巴的等着。 “你能自己吃吗?” “不能。”艾德里克回答的很干脆:“当然,你要是忍心的话,我努力一下也不是……” 他话没说完,温娴已经把食盒送到他鼻子下。 “你还真的忍心啊?” “没有,哪能?”温娴心虚地笑笑,任劳任怨的给艾德里克喂汤喝。 “我晚上还要回学校,你自己可以吗?” “一定要回吗?” “晚上要查寝,一定要回。” “你们也会查寝?” “是啊,这不时期比较特殊么。”温娴不好讲明白,说到这里艾德里克也该懂。 这一阵子德国人定的宵禁时间非常早,而且极其严格,无故在外游荡者一律全抓进去,能不能放出来靠天命和他们的心情。校园中已经传出来不少流言蜚语,真假参半,那些刑讯手段,那些忽然失踪的邻居,都搞得人心惶惶。 “都是那些秘密警察干的好事。” “也别全赖人家身上。如果不是你们打下法国……” 温娴及时止住话头,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有些忌惮地闭了口。 “别这样。”艾德里克颇有些哭笑不得:“你为什么会怕我?我又不是约格尔。” “你毕竟是……我是……咱们身份不对等,我当然怕你。”温娴实话实说了,艾德里克目前还有生杀大权,自己还不能保证与他熟络到对他完全放下戒心的地步。 “我们在此之前已经认识十年了,我没有变过。你要相信我,娴,我一直没有变过。” “那以后呢?” “什么?” 温娴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装作给他整理床铺的样子,她不敢正视他,低头问道:“这是一场很长的战争。战争是会改变人的。” 这是一场名正言顺的杀戮,它将人性中所有的缺点都暴露出来。 “总会有人保持清醒,我努力成为那些人之中的一员。” 他现在抱有这样的信心还为时尚早,温娴真不敢说定,德国战败后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了结自己。 那是四年后的事情,对于艾德里克,还是先让他再安心活两年吧。 “你休息吧。我要写作业。” “写作业?”艾德里克兴趣盎然地问道:“我能看看吗?” “如果你不觉得枯燥无趣。”温娴侧侧身子,迎合艾德里克的视角。 两人安静的坐在病房里,温娴在草纸上不停地计算,她感觉自己上 的不是建筑系,是数学系。 “数学课的作业比专业课还要多。我以为读了研究生就会有很多实践机会。” “你让我想起了我在军校里的日子。每次游泳考核,尼克劳斯都会大老远的从海军军官学校跑来看我和约格尔的热闹。” “说吧,你们把谁给踹下水了?” “约格尔。” 真幼稚啊…… 温娴被最后两道题折磨的头昏眼花,毫无思路,她干脆放弃了,等着明天早上去问西尔维亚。 “我要走了,你那位副官在楼下的病房,要不我给你叫上来?” “不,让他好好休息。”艾德里克不舍地握住她的手,问道:“你明天几点来?” “十点半。我正好下课。” “那我等着。” “好。” ☆、出院 为了照顾艾德里克,温娴已经两周没回家,这周再不回去,难保父母不看出苗头。 “姐,你要是这周还不回来,家里的碗筷可就没你的份了啊。” 一进家门,便看见阿甯横躺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个什么模型,母亲在一旁缝补衣服,唯独没见到父亲的身影。 “我爸呢?” “他有课。” 温娴酝酿一下,漫不经心地提起:“今天下午我出去一趟啊。” “去干嘛?” “我朋友生病,家人都不在身边,我得去看看。” “病了?”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问道:“严不严重?” “挺严重的,昏迷了一周多,这也才醒来没几天。” “你自己能行?要不我跟你去。” “我可以的。” “那我做点吃的,你给那个朋友带回去。” 温母很大方,做的大多都是点心和小吃。温娴一手拎一个食盒,赶到病房的时候两条胳膊都发酸。 “欸?尤根也在啊?” 艾德里克的副官头上缠着纱布,手脚齐全,看来恢复的不错。两个伤员见到温娴眼睛均是一亮,只不过尤根看上的是温娴手里的吃的。 “这些都是我妈做的,这是煎饺,蔬菜粥,包子在尤根手里呢。” 艾德里克朝自己的副官发动了死亡凝视,那个小伙子乖乖地把包子还了回去。 尤根抱着食盒那副可怜的小样儿,让温娴忽然母性大发,她从艾德里克手里抢下俩肉包子,塞给尤根,说道:“一起吃嘛,多着呢。” 尤根刚想去征求长官的意见,就被温娴挡住视线。 “不用问他,吃个包子还不让?” “娴,你们中国有句话就是形容你这种做法:胳膊肘往外拐。”艾德里克不悦地控诉着,温娴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要是不往外拐,你吃得到这么多好东西么?” 尤根赞同地笑道:“长官,您真的太幸运了。” “都这样了还幸运?”约格尔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他慢腾腾地靠近食盒,用叉子挑起一块炸糕,咬了一半,好奇地问道:“里面是什么?巧克力?” “是豆沙,红豆做的。” 约格尔把剩下的半块也添进嘴里,嚼了半天才全咽下。 “医生说,你再带几周就可以出院。到时候拆掉石膏,你的腿勉强也可以活动行走。”约格尔站在病床旁边,拍了拍尤根的肩,示意他给让个座。他继续道:“出了院你也不用去军营报道,等你这条腿什么时候能跑再说。” “无论我住在哪里,娴都会照顾我的。”艾德里克根本不在乎,他吃粥吃的正起劲。 “就和小时候一样,当时我大病一场,你每天都给我送好吃的东西。” 艾德忽然开启了回忆童年美好生活的叙旧情模式,于是温娴顺发了一个技能,假装我啥都知道...... “是啊,你病的可不轻。” “你还记得吗?上小学的时候我学人家运动员跳水,栽到河里,还是你把我拉上来的?”艾德里克不介意约格尔和尤根也在场,自爆黑历史:“之后就病了。” 于是在一边坐着的约格尔眼神瞬间就变了,一副关爱傻子的表情上下扫视艾德里克,憋出一句话:“原来你傻是天生的?” “我不跟你计较。” 艾德吃饱喝足,冲着温娴一脸满足地微笑,她浑身抖了一下,忙不迭地收拾好食盒,说道:“那你们聊着,我回家。” “急什么?” “急着买菜。” 在温娴走之前,艾德对她进行了每日一问:明天几点来?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钟点工了,还是义务劳动。第二天一上午都没课,温娴七点多就带着早餐赶去医院,艾德早已经醒来,正用左手揪着毛巾一角在水里划拉着。 “你来的好早。” “你醒的也好早。不多睡会儿?”温娴拧干毛巾,给他擦了擦脸。 “这周日就要拆石膏,最快下周就能出院。”他拉着温娴坐在床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温娴见他神色严肃,不由得也坐直身体。 “我知道我这个职业,会很让你担心。我也不能就这么草率的跟你说,以后我再也不会受伤。但是我请你,娴,我请你耐心等着我。” “等你什么?”温娴心下想,你是不是欠我钱了你…… “等我胜利,等我回家。你喜欢住在哪里?奥地利?捷克?法国?或者德国?甚至是苏联,英国,意大利?等我们赢了,我们可以住在你最喜欢的地方。” 温娴没说话,伸手就去把体温计拿过来,关心地说道:“你先量量体温。” 艾德里克听话地放置好温度计,目光热切的看着温娴,他的眼中满是期待。 见温娴不说话,他继续畅想未来:“真的,哪里都可以。你喜欢公寓?还是独立住宅?要多大的花园,多大的游泳池,都听你的。请你耐心等我两年,最多三年,我们胜利之后就能回家了。” “……我去叫医生。” “你不信我吗?娴……” “艾德,等一下。你确信德国会赢得这场战争吗?” “这是我所期望的结果。” “如果最后没有达到你的期望呢?” “那我只能坦然接受。” 温娴得到这个答案,可算松口气:“你说过你会保持清醒,这就意味着你要不计一切代价的活下去,不管未来如何,你要活着。” “那么你呢?你希望这场战争的结果如何?” “真话?” “嗯,真话。”艾德笑道。 “我希望我们赢。”温娴低头看着床单,闷声说道:“而且希望我们赢了之后越来越好。” 在这个年代里说,中国会打赢日本,中国会越来越好,那真的是天方夜谭,整个世界只有温娴一个人知道,这就是不可变更的未来。 “在最后的结果前,我们都要活着。” “别多想,吃饭吧。” 温娴都打算好了,就在法国呆到战争结束,平安地生活在这里,家人去哪,她就去哪,然后寿终正寝。 这是最完美的计划。 艾德将拆石膏的日期延长到出院那天,温娴在病房中等待着。医生熟练却小心地拆下艾德里克手臂上的石膏,温娴在一旁看着他虚弱无力的右手,心中骇然。 她终于明白艾德里克为什么说再也弹不了琴。 他的小指连根截断。 “这没有什么,一般都会被打断食指和中指。我很幸运。”艾德里克反过来安慰她:“我还能拿枪,我还可以战斗。” “快别说……”温娴不想听他说下去:“你等着,我先把你的东西都收拾好。” “尤根会开车过来,送我们回公寓。” 艾德里克现在还只能用拐杖辅助行走,温娴一个人搀不动他,幸亏尤根在。公寓在二楼,足用了七八分才顺利开门进屋,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你的东 西呢?” “明天才能送过来。”艾德里克无奈地说到:“今晚就凑合吧。尤根会和我在一起。” “我先把床给你铺上。”温娴指了指卧室,问道:“你是睡这里的吧?” “对。”尤根抢着回答:“长官睡在卧室,我在客厅。” 温娴:“……” 艾德里克最先明白过来,他想尤根是误会了:“不,温小姐去学校住。” “哦……抱歉。” 尤根进去帮她整理床垫,温娴一看手表,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 “外面天黑,去送她上车,尤根。” “是。” 艾德的公寓离电车站要走过一条街的距离,尤根带上配枪,尽心尽力地一路送她。 “我在这里等车就行,你快回去吧。” “长官的命令,让我送您上车,温小姐。” 车站对面,几个国防军士兵悠闲地坐在啤酒馆门外等待换班,他们借助灯光往对街看来,其中一个立刻认出尤根,冲他吹了声口哨:“看,尤根身边有位黑发女孩儿啊!” “快过来介绍一下!” “不要闹!”尤根提高声音喊回去:“这可是舒尔兹上尉的朋友,尊重些!” 对面沉寂下来,偶尔还会出现几声调笑,尤根怀着歉意地对她说:“他们就是这样,没有恶意。” 温娴表示并不会介意,电车很快来了,她再次踩着哨声回寝室。多洛塔已经习惯了,她低头看书,说道:“你爸爸今天来找你,我给哄走了,说吧,怎么报答我。” “找我?有事吗?” “应该是,他可能怀疑你这一个月的去向了。” “我去照顾朋友了啊。” “切――”多洛塔说:“别以为我记不住,那天把你拉走的是德国党卫队军官,那么你的朋友会是什么身份,我们不说,可不代表我们不懂。” “嘿嘿嘿。” “我劝你和父母坦白吧,总不能一直瞒着。” “能瞒多久是多久,我没法开口。” 温娴借口打水先溜走,等周六回家时,她开始在脑海里措辞。 要不说了吧…… ☆、女孩科恩 晚饭时间,温娴做足思想斗争。 “爸……” “唰――砰!” 温娴的话被屋外的一声异响打断,温父二话不说训斥道:“阿甯!你又翻墙!” 刚盛完第二碗饭回来的阿甯:??? 诡异的沉寂,一家四口人相互看着,父亲和阿甯轻手轻脚地摸到门边,一人拿一个手电筒出门,阿甯还特意取根棒球棍。 温娴也想起身去看看,母亲却在身后慌张地拉住她的衣袖:“别,别去。” “没关系,我……” “不要去,不要去。” 温娴只好坐下,她依旧担心外面的情况,透过厨房的窗户,还能看到两条光束在黑夜中晃动,不一会儿,两个光点调转方向折回。 “跑没影了。”阿甯沉声咕囔道。 “是什么人啊?” “不清楚。”父亲坐回原位,说道:“可能是个孩子,我看见那个身影不高。” “说不定是犹太人,最近德国党卫队闻风而动四处搜查犹太人的下落。也不知道犹太人怎么得罪他们。”阿甯接道。 “德国疯了,整个欧洲都疯了。” “疯了的难道不是那些德国军队吗?” 母亲在旁边轻叹了口气,说道:“吃饭吧,别说了。” “对了,你刚才叫我干什么?”父亲拾起筷子,忽然想起这茬事儿。 “没什么。”温娴信口胡诌:“想跟你说今天的菜买的有点老。” “哦。” 她还是没敢开口,晚上坐在书桌前根本看不进去书。温娴拖把椅子坐在窗前透气,语言才组织一半,卧室的灯就突然熄灭。 温娴并不感到惊慌,因为整个居民区全部停电,犬吠四起,大门开关的声音零落分散在居民区里。温娴依旧单手拄着下巴,思考措辞。 欸等等!艾德里克不是她当年的邻居吗?就算看在那十来年的面子上,看在和舒尔兹一家的旧情上,父母也不会那么生气吧? 事情有些突破口,温娴抬起头转转酸痛的脖子,等她转回来时,正好和一张脸面对面。 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看上去有十岁出头的样子,对方显然没料到温娴的卧室安了纱窗,现在正进退不得的悬在外面。 温娴见怪不怪地对那个身手了得女孩儿说 道:“孩子,我家厨房在一楼。” “噢噢噢,谢谢啊。” “不客气,慢点爬,别摔着。” 那个女孩少说也有十一二岁,她往下爬的时候,温娴看见她手臂上还戴着撕了一半的六芒星。 温娴摸黑找蜡烛的功夫,数声桌椅倒下,玻璃砸碎的声音在楼下统一爆发。她暗惊,这犹太女孩是去拿吃的还是炸厨房啊! “我抓住她了!”是阿甯的声音。 温娴最后一个跑下楼,她到的时候,父母已经拿着手电筒站在厨房门口。阿甯一只手拉着那个女孩,并没有过分地制服她,女孩极度惊恐,说话的尾音颤抖,但没有高声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来了,请不要告发我……先生,夫人,求求你们了……真的,我不会再来了……” “你叫什么?”阿甯怕吓到女孩,尽量放轻声音。 “科恩。”女孩儿老老实实地回答,紧接着再次苦苦哀求:“别告发我……我这就离开。” “别害怕。”母亲上前安抚科恩,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抚着她的头发,说道:“我给你拿吃的,别害怕,科恩。” 女孩儿受宠若惊地坐下,她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十分不适。她将目光转向了最先见到的温娴,想寻求些让自己安心的信号。 温娴看了她一眼,随即快速移开目光。既然父母都在这里投喂科恩,那她就用不着操心,还是回去点蜡烛补作业比较好。周一还要交设计图,心好累…… 她才走出去没两步,脚还没挨着楼梯,就听见母亲在厨房说道:“……不然就先住在这里吧,外面太不安全。等过了这一阵再说。” 住在这?谁住在这?科恩? “这会给你们带来危险。这不行。” “我们小心些就行了。” 温娴不得不原路折返,回到厨房,她看了看这一圈人,最后把父亲叫出来了。 “爸,我有个成绩单要你签字。” 父亲不知真实情况,毫无怀疑的跟着她走入卧室。温娴关好门,拉上窗户,直接开口:“你们是打算留下那个犹太女孩?” “是的,暂时留下,等过了这阵子再……” “再怎样?”温娴顾不得让父亲说完话:“看来你也同意我妈的想法?” “当然,这又不是坏事。” “爸,咱们可以每天晚上给科恩准备食物放在厨房,但决不能和她有交流,更不能收留她。” 收留一个犹太人,哪怕一天都会冒风险,何况是不知期限的“一阵子”。 “你在说什么?” 即使在黑夜中,温娴也能看到父亲不解的眼神。 “给她提供食物和收留她是两个概念。前者那可以抗辩成错误的同情心,发罚款就得了;后者那叫窝藏,是要留案底的。”温娴焦急地说着,她得让父亲改变主意:“你们这是让整个家庭跟着一起跳火坑!” “不是只有你想到这些,我们都知道。但只有你反对收留科恩。”父亲有些愤然道:“人命关天的事情,咱们不能只想着自己。” “事情败露,谁又能为我们说话?如果那是个无家可归的普通孩子,我不会阻拦,但那是个犹太人。” “那也是个孩子!” “最不稀缺的就是比她惨的孩子,你一个一个全收留过来?”温娴不由自主地提高音调:“咱考虑一下实际操作的可能性好不好!” “鹤军,你坐下。” 父亲的愤怒温娴能感受的到,在这个年代不太流行“叛逆期”这个词,她这种顶撞权威的行为是绝不被允许的。此刻父亲也许是气极,反倒平静下来。 “你的启蒙教育,也算是我完成的,你和阿甯还不同,他从一开始接受的就是西方教育。不管东西方教育有多大差距,但基本的人生品德标准还是相同的。细致来说,咱们中国的一些道理,比如舍生取义,舍己为人的思想还更加深入,这是我从小跟你读过的。阿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你怎么就不能呢?” 父亲言下之意温娴是听出来了,他就是想说: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 温娴深深呼吸几口气,她压制住自己顶上心头的不服,说道:“你记得你为什么来巴黎吗?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无法继续呆在德国吗?你还知道德国那群警察依旧在监视你工作上的一举一动吗?” 温娴激动起来,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奥托的影子,他错位断裂的鼻梁,满口的鲜血,撕裂的耳朵。 “你自身难保着呢,爸!”她双眼一热,一字一句地说着:“你哪里来的自信可以躲过搜查和告发?” “不会有人告发……” “砰!”温娴一掌拍在书桌上,这一巴掌力量不小,闷响声几乎传到楼下。她颤着声音,泪流 不止:“没人告发?没人告发?最有可能带警察过来的就是你的邻居和同事!前一秒他们当做没看见,下一秒就会一同出现在你家门口!” “还说什么,小心一些。”温娴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句话是谁讲的?阿甯吧?他想怎么小心?把人藏在墙里够不够小心?人家用听诊器不到五分钟就能把人抠出来。” “难道我们坐视不管?现在让科恩出去,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被抓走。她会被抓进隔离区,抓进集中营,你知道吗?集中营是……” “爸,我是从波兰出来的。”温娴提醒他:“许多德国人不知道集中营的存在,也许连我妈,连阿甯都不知道。但我所了解的比你更多。爸,那里可不止关押犹太人,音乐家、科学家、教师、少数族群,中国人也有,还包括作家。在考虑别人的安危前,先想想自己的。” 温娴在黑夜中还能勉强看清父亲的脸,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她泄气地说着:“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没良心也好,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既然你完全不顾及家里的安全,那随你们的便吧。” 反正温娴是怕了。 第二天是周日,温娴早早出门去国家图书馆,她不想和科恩有过多接触。晚上也没回家,直接回学校。 温娴其实可以回答一下“和父亲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是怎样的体验”这个问题。 由于她周日夜不归宿,父亲周一便从经济院一路赶到研究生院追问,温娴刚上完课,正打算去艾德里克那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结果被父亲堵个正着。 “你要去哪?” “逛街。” “等一会儿再去逛行吗?” “有事啊?” 温娴估计父亲是来劝她的,但她并不想听劝。道理她都懂,但她不会做的。 “你是因为科恩,才不回去的?” “她是最大的因素。” “你母亲担心了一晚上。” “多担心些别的吧。事情败露,咱们就得离开法国。” “事情不会变成那样。” “我有经验,爸。”温娴说道:“咱俩谁也别劝谁了,这件事能平静地过去更好。你该去上课了。” 温娴与父亲暂时搁置争议,父亲赶去上课,而她先去艾德里克的公寓。 尤根可不是居家型的,新公寓也没打扫就住上了,温娴进去后,里外先 搞一遍大扫除。最让她省心的就是尤根洗衣服洗的特别干净…… “你今天来的晚。”艾德里克坐在沙发上,活动右手做复健训练。 “是,被事情耽误。” “尤根下去开车,你帮我梳一下头发,我午饭要出去吃。” “行,衣服呢?穿什么?” “我所有的衣服都在衣柜里,你喜欢什么,就给我穿什么。” “那你觉得那套灰色的睡衣怎么样?” “……” 温娴翻出来一套崭新的黑色西装,剪裁合体,难的是怎么给他套上。 “领带我不会系,要不就这样吧,你觉得呢?” “可以。”艾德笑道:“以后我来教你怎么系领带。” “我又不用领带这种东西。”温娴回身去拿裤子和腰带。 “裤子你先自己穿一下,这个腰带有个孔没捅开。” 腰带是皮制的,等温娴捅开后,艾德已经穿好裤子坐了半天。 “不好意思啊,没有工具特别难开孔。” 艾德里克不说话,轻轻笑着。今天自从温娴进门开始,他的表情一直都跟磕了药一样。带着满足与憧憬。 温娴怀疑他镇痛剂打多了。 艾德里克的一头金发被温娴给三七分了,看着有点别扭,似乎和以前的发型不太一样。 都是细节,不用在意。 他选择的餐厅有些远,位于塞纳河畔的一家法国餐厅,安静优美。艾德里克一身便装,但尤根却是全套军服,车上还带着鹰徽。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评论才想起来今天是七夕耶 再发一章好了 八十章的存稿还够我懒惰一阵 吸吸 ☆、互留信念 尤根一个人坐在他们俩身后的位子上,温娴的视角正好能看见他孤零零地靠在窗边发呆。 温娴要的吐司和煎蛋很快就来了,接下来又是一盘表面飘着蔬菜叶子的浓汤。她尝一口,被那股强烈的香料味儿给呛的不轻,味道很重,泡黑面包正合适。 “你没吃早餐吗?” “嗯,有早测,一大早就赶去复习了。” 温娴吃的有些狼吞虎咽,她习惯将食物全揽在面前,这是在波兰养出的坏毛病,如果不把食物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很可能就会被人抢走。 艾德里克又点一份烤鱼排,往温娴的一边推了推:“不用着急,不会有人抢你的东西。” 温娴充耳不闻,手和嘴都停不下来,其实她昨晚也没吃多少,她被饥饿折磨怕了。 温娴专注地吃着,对面只有轻轻的刀叉碰撞声。她将盘子抹的干干净净,连盘子里当做甜点的蛋糕都吃完。温娴鼓起腮帮子悄悄打个饱嗝,双眼发直地坐在椅子上。 “吃饱了吗?” “嗯。” 艾德放下手中的餐具,因为伤口未愈带来的疼痛,他没吃下多少,倒是那瓶红酒已经喝进去一半多。 他似乎要开口说话,但另一群男生抢先吸引温娴的注意。 “嗨――”其中一名高个子男生浮夸地向她挥手,露出极其灿烂的笑容。 温娴也打了招呼,这是同班的学生,那个高个子男生和她一起完成过小组作业。 艾德里克正色道:“你和他们很熟?” “我的同学。” “我都忘了你身边还有这么多优秀的青年。不过我并不担心。” “担心什么?” 艾德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说道:“是我先认识你的,没有谁比我更早成为你的朋友。” 温娴,完全没明白他这几句话中的逻辑关系。也许是这一阵子学业繁重,消耗了她思考的力气,于是在大脑放空之余,她一下子把眼神聚焦在了尤根脸上。 欸,以前没发现,尤根这小伙子长的真帅嘿! 灰绿的瞳色,精致的鼻子和五官,下半张脸就跟那个谁,丹.斯蒂文斯一样! 额头有点宽,没关系,有帽子遮挡。 “看我,看我,看这里!”艾德里克倾斜上半身,挡住了温娴的视线。 “有什么事?”温娴全神贯注地看着艾德,他倒是有些犹豫。 “之前在医院,我说……请你等我回家。我做出了保证,那么你呢?” “我当然希望你可以平安。” “很好。”艾德双手握的死死的,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缓缓吐出,他在给自己寻找勇气:“那么,一切都结束之后,我想我们可以住的近些。” “做邻居?可以啊。” “比邻居再近一些。比如……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幸亏温娴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了。 她用自己的文学知识好好分析了一下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呃……我……” 温娴无法回避他闪着光亮的眼睛,她感觉餐厅中所有的声音都变轻了,似乎所有的食客都刻意放缓了进食的速度。 她完全可以再一次装傻充愣地混过去,但一想这场战争的结局,一想当初在波兰时艾德送来的食物,她忽然就心软了。 温娴现在将艾德里克看做半个绝症患者,还是只能活到四五年的那种。 也罢,给他留个念想吧。 “前提是你要回来。” “可以!我可以!”艾德里克惊喜万分,激动地满脸通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要分成三段说:“没有士兵不想……不想回家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在等。” “别,别激动……” 给艾德里克一个念想,也是温娴给自己的一个念想。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他逐渐变成一个除了家人之外可以依靠的人,换句话说,温娴开始习惯身边一直存在这么个人,如果艾德忽然离开,或者永远消失,温娴心里肯定不舒服。 “我们可以回去吗?”温娴说道:“我晚上还有一个几何考试。” “如果不耽误你的时间,我想走一会儿。” 温娴叫尤根过来,他搀扶着艾德里克,温娴则拿着他的外套。 他们结账后走出餐馆,温娴和艾德里克在前面走着,尤根驱车跟在后方。他并不是为了散步,而是锻炼腿部肌肉,恢复受伤前的力量,他的脚步一深一浅,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适应,终于可以用正常速度行走自如。 “再过五天,我就能像以前一样奔跑了。” 艾德里克一直充满笑意的脸忽然僵住。原本想继续和温娴报告他的康复情况,却忽然噤了声。 “天啊!”艾德在她身边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开始四处飘,就是不肯看向前方,温娴抬头瞅了瞅,心里暗骂:“靠!” 温母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步履匆匆的赶路,手腕上悬着布袋子,像是买了什么东西回来。温娴在心里默默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趁她还没发现两人,艾德里克紧张地抓住温娴的袖口,结巴的问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准备!她还记得我吗?怎么办啊?她要过来了!天啊!她看到你了!” 随着温母表情变得和蔼,温娴的心也加速跳动,她庆幸艾德里克便装出来,免得尴尬了。温母放慢了脚步,在温娴面前慢慢停下,交代了一句:“你要是顺路回家的话,就买两根面包带回去,别忘了。诶?这是你同事还是同学?” 温娴刚想开口,下一秒艾德里克变得十分大方,一点都不像之前怂跟条狗一样...... 他握住温母的手,套近乎的自我介绍:“您还记得我吗?邻居家的艾德里克?” 母亲应该是出来逛街的,她看见艾德里克一时反应不过来:“邻居?我不记得……” “是当年住在柏林的时候。”温娴在旁边提醒道。 下一刻,母亲的双眼一下子明亮了。她用德语说道:“我记得!是舒尔兹家的艾德吗?都已经这么高了!” “是的,是艾德里克.舒尔兹。” 母亲眉开眼笑地握住了艾德里克的手,笑道:“舒尔兹夫人炒个鸡蛋还放四勺盐吗?” “或许不放吧。我已经很久没吃妈妈的饭了。” “有时间来家里坐坐吧,你在法国工作吗?” 艾德的笑容不自然起来,温娴连忙打圆场:“再说吧,妈。我还得赶回学校呢。” “许多年没有见到你的父母,有时间替我向舒尔兹上校和夫人问好。” “我父亲已经晋升为少将。” “不论是什么,你父母都是很好的朋友。”母亲握着艾德的手察觉到了什么,她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艾德,你的手伤了?” “是的,不过已经快要恢复。” 母亲反复地看了看两个人,又发现艾德身后停了许久的轿车,那眼神不言而喻:她应该是明白了真相。 “快回去吧,不要耽误上课。” 母亲和他们 方向相反,背道走出好远,艾德才敢用正常的音量说话:“我好紧张。” “……我说过啥么?”温娴恨铁不成钢地扫了他一眼:“瞧你那点出息。” “我认为你母亲肯定都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跟你父亲说啊?他会介意吗?” “难说。我劝你先把腿养好,到时候要是情况不对,你还能跑快点。” 父母和温娴在处世方式上有些不同,但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战前他们能与舒尔兹一家和谐共处,多年的友情还是在的。只是如果没有后来的这些事情,没有战争的话,艾德就不会陷入为难的境地。 温娴买了面包回家,正巧有辆电车停站。艾德里克由尤根载回了公寓,她要赶回学校复习。 晚上的几何考试只是个阶段测验,温娴专心算题画图,几何老师坐在前面等着收卷。 反锁的教室门被人敲了几下,学生的纷纷抬头看过去。几何老师扶好眼镜,慢吞吞地说道:“做题,没什么好看的。” 他刚开了门锁,外面的人便火急火燎地大声问道:“温先生的女儿在吗?叫,娴?” 温娴顷刻间成为焦点,她在座位上不知所措,那个前来报信的学生三两步跑上来,他鼻尖冒着汗珠,在温娴耳边说道:“你父亲,温先生被德国人带走了!” 啪! 温娴手中的尺子从桌子上折下来,她从脚底麻到头顶。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十多分钟前,我好不容易找到你。”那名学生往下走几步,说道:“您跟我来吗?我们导师在办公室等着。” 温娴看起来镇定自若,她还没忘记捡起尺子,盖好钢笔。做完这一切,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扎进汗津津的手心,大脑才想起来害怕与惶恐。 她自己被抓都不会这么害怕,但是父亲…… 父亲她最大的依靠,是整个家的依靠。他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事,那…… “为什么抓他?是党卫队来抓人吗?” 学生说的那位导师是位有些名气的教授,博士生导师,父亲就是在他这里读的博士。他看上去没有那么老态龙钟,即使他已经年过七十。 “他们什么都没有透露。”教授坐在椅子上,全身绷紧,似乎心有余悸:“他们只是抓走了他,当着我的面。” “抓去了哪?有没有让通知家人?” “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说。这件事要上报学校。” “我想先回家告诉家人。” “我已经打电话过去了。” “那我去总部问问。”温娴拔腿便走,时间紧迫,要尽快确定父亲的位置和被抓的原因。 时间已经很晚,一般人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总部大楼。温娴很幸运,一进大楼便遇上了温格纳上校。 “温小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他收回前进的脚步,转了方向朝温娴走过来。 “我父亲,被抓了。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温洺君,有个德文名字,叫……安德里亚斯?” “我可以帮你问问,你先回家去。” “我希望马上能见到他。” “你不了解我们的工作流程,现在让你和你父亲见面是不现实的。我会尽力帮你问问,温小姐还是回家去和家人在一起。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笔可为刀 温格纳上校留了温娴家的电话,专门派人送她回去。她到家时,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温娴脚步沉重地爬上家门口的三阶台阶,家门好像有自动感应一样的开了,母亲和阿甯站在门口,见到温娴平安回家都是松了口气。 “教授打电话来说,你去了总部问?”阿甯跟在温娴身后追问:“那么,怎么样?有消息吗?” “等明天吧,明天我再去。”温娴饥渴难耐,却没什么力气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阿甯没察觉到什么,仍然不断地询问情况:“明天能见到爸?我和你一起去问问。” “明天你照常去上你的课。”温娴生硬地说道,母亲拉走了欲言又止的阿甯:“你回去学习,不要操心这些。” “我作业都做完了。” “去背课文。”温娴最会给学生安排活儿干,母亲又在一旁帮腔,阿甯无可奈何地上楼回卧室。 “晚饭吃过了吗?” “中午吃多了,不饿。”温娴机械地倒了满满一杯水,说道:“明天我还要出去,家里来了电话你就接,也许是温格纳上校的。” “你求他帮忙?” “我去总部时正好遇见他,就说了一下。”她对温格纳抱有希望:“说不定他可以帮咱们问问。” 母亲的焦急都藏在心里,她表面上平静镇定,事实上连空水壶都拿不稳。温娴看到厨房里没剩多少的饭菜,问道:“科恩呢?” “挺好的,待会儿给她送些零食。” “我去睡觉了。” 温娴困乏不已,可躺在床上辗转两个多小时,大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努力入睡,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就醒了。 无论是学校还是总部,这个时间只有人值班。温娴在家里干坐四个多小时,先赶去学校打探消息,教授那里依然对此一无所知,她不敢多做停留浪费时间,直奔总部大楼。 秋风微凉,天气阴沉。温度还是闷热的,层层高楼后隐着隆隆雷声,估计从这场雨开始,天气又要转凉。大楼正面从楼顶悬下来的红色万字旗被高空的强风吹起,一鼓一鼓的,布料抻动时发出强有力量的抽动声,身穿制服的人神色匆匆地跑上跑下,他们都想早点做完手上的工作,免得挨浇。 温娴左右观察,小心地穿过马路,准备登上宽大繁复的台阶。 “喂!” 温娴听见自己右侧后方传出底气 十足地一声招呼,她条件反射地回头,只看见一辆车头两侧都插着纳粹旗帜轿车转过来,却没看见人影。 她没多想,继续向前走,身后的轿车突然加速,用了一个小漂移划到温娴身边。她往后退了两步,看见水泥地面上摩擦出两条带有弧度的黑色印子。 这样的车也敢玩儿漂移? 司机求带啊! 车的后门打开,一个黑色军帽首先露头,温娴能从后脑勺判断,这人绝逼就是约格尔。 “艾德呢?” “在公寓吧。” “没和你一起来?” 温娴摇头,心想他拦住自己是存心找茬儿还是真有事问? 约格尔眯着双眼,用他那双长睫毛抵御沙尘,温娴则五指并拢在眉骨上方搭了个小棚子,低头挡风。 “你自己一个人来做什么?”约格尔边说着,边往车门的方向走,温娴也跟在他身后遛过去,还特狗腿的帮他开门。父亲的事情也许能请他帮忙。 “外面风大,你也上来吧。” 温娴准备关门的手一顿,约格尔对她大发善心可是史无前例的。 他改信佛了??? 温娴巴不得赶快钻进车里,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路牌都因为风力而颤抖鸣叫着。 “我们家里出事了,我父亲的事。” “他怎么了?”约格尔翻动着手里的文件,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军官要了一根钢笔。 “他在上课的时候被抓走。” “为什么?” “还不清楚。” “被什么机构抓走的?” “也不清楚。” 约格尔无力的翻了翻眼皮,显然是对温娴办事能力的一种鄙视。 “你父亲之前就有过案底?”约格尔翻阅的速度快了起来,他似乎在找着什么,身体略微向温娴的一侧倾斜,准备给她看什么证据。 “他没有。”温娴可不知道约格尔掌握了什么,于是极力否认。 “不敢苟同。”他拿出盖着“sd”字样的一沓旧文件,没翻几页便停下来,用修长的手指点着一个名字,示意温娴道:“这是你父亲吧?安德里亚斯……闻……” “温……”温娴告诉他正确读音,又招来一个不屑的白眼。 “在报纸上写文章,用不当言论 煽动社会人员。已警告数次,建议长期监视。”约格尔念出了表格上的那句话,然后盯着温娴瞅。 “可惜,这种事情就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了。” 他脸上可不是对无法施以援手的惋惜,分明是不能插手管事的失落之情。 “那我,进去了啊。”温娴轻缓的把车门打开一条缝,看见约格尔点头,她才利落地下车跑开。 进了总部才想起来,约格尔的领章好像和之前的不一样,不过也没啥稀奇的,他专管犹太人和抵抗运动事务,踩着他们的生命向上爬是最快的了。 “真幸运能遇上您,不用我冒着风险出去。” 二楼拐角处,一个往下赶的法国警察站住了脚步,他正是温娴刚回法国时负责审讯的那个法国人,他神色轻松地下楼,对温娴说道:“给您家打了电话,说您去学校了。又给学校打电话,说你来这里了。温格纳上校让我赶紧出来接您。”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我姓罗兰,我还记得您姓温?我的发音对吗?” 罗兰警官脸上肉肉的,还长着一张娃娃脸,体型微胖,似乎没长开。上次见他,温娴就怀疑这名警官是不是还没成年。 “您可以去见您的父亲,他在三楼的问询室里。” 那里的空间要大很多,摆了一张宽大的木桌,还有两扇恨不得开到天花板上的小窗子。父亲听见有人开门,应声抬头。 “爸。”温娴叫了一声,父亲的状态还好,她回头看向罗兰警官。 “你们先聊,我在外面等。” “谢谢。” 父亲见温娴到了,自然认为是家里出事,于是首先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谁叫你来的?” “咱先说你的事情吧。妈和阿甯都特别担心,你的导师也一样。” “他们是刚找到我的,你们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爸,这里没人听得懂中文,你就告诉我吧,你是不是写什么东西了?” “我连论文都写不完,哪来的时间写别的文章。”父亲对这件事也十分头疼:“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们收走了我的原稿,也禁止出版和发表我的文章。我以为这些已经平息了。” “人家可是对你建议长期监视的。” “幸好,我最近还来不及写什么。” “你可别写了爸!比你更出 名的作家都被逼跑了,你一个人还怎么抗争?” 温娴没有崇高的理想,她就是想平安地活过剩下的四年战争:“等过几年,到时候你再写也行啊。” “鹤军,你不明白。” 对啊,温娴承认她不明白。从小学到高中,总有几篇课文的写作背景是中国最为动荡的那几年,白色恐怖的高压下伴随着派系斗争的那几年。她和同学套用答题模板麻木地在卷子上一遍遍写着什么“表达了作者与敌人斗争到底的坚定信念”,可她从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文弱书生是从哪里来的坚定信念,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两个字,手无寸铁的他们被暗杀、殴打、威胁、抓捕,直至最后尸骨无存。 最后的最后,流芳百世。 “我也不急着一时就明白。爸,先安安全全活着才最重要。” “他们越这样做,越是他们理亏。” “……你最近真的没写什么吗?” 父亲沉默许久,摇头道:“没有。” “我去找温格纳上校问问。” “是你暑假兼职的那家?他负责这件事?” “当然不是,但他能帮我问一下。” 温娴走出房间,听见父亲还在身后叮嘱:“早点回学校!” 她快抑郁了。 温格纳上校指派罗兰警官来接她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温娴也不用大老远赶去上校的办公室,直接问罗兰警官:“我父亲的案子是您处理吗?” “我来协助调查。” “那谁才是主要负责人?” “鲍曼中尉,不过您不要去问他,他是不会告诉你任何细节的。”罗兰提议道:“这样的调查一般要进行很久,而温先生已经很久没有进食。” “好,我知道了。” 温娴借了电话通知母亲,等待一个小时左右,她在门口将母亲接上来。 “你爸还好吗?” “还行吧。”温娴送母亲进去后,随即被父亲给赶回了学校。 她依旧是担心的,母亲去送饭估计也不会主动找谁去问,她打算明天自己去借送饭的由头探探消息。 罗兰警官看上去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而且他那肉肉的脸蛋给他一种特有的亲切,找他打听事儿是很有利的。 温娴主动揽下活儿,没课的时候也不能躺在寝室睡觉了,她要赶回家拿食 盒,再赶去总部大楼。在没有调查清楚前,父亲还在那里呆着,原本可以到分局里去,但罗兰警官表示,父亲当年在柏林的动作实在无法让德国警察掉以轻心。 “不就是写了几篇文章么……” “不是,他写了两本书。” 哦。 温娴下午课多,没说上几句话就回了学校。一下午课上完,她还要赶紧去送晚饭。 她走出教室门口,一直等在门边的年轻妇人挡在她面前,问道:“是温小姐吧?” “对。您是?” “我是普恩加莱教授的妻子。我想和你谈谈。” ☆、枝节横生 父亲的导师普斯加莱教授的妻子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长发披肩,棕色的双眸。卷发松松的垂在脸庞,每天都妆容精致,虽然不常来学校,但名气可不小。 毕竟不是每个七十多的教授都能娶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夫人。 “有什么事吗?” 温娴原本要和多洛塔去买零食的,之后还要回家拿饭,因而被普斯加莱夫人拦路多少有点不爽。 “在这里不好说。”普斯加莱夫人看了一眼周围嘈杂的环境,提议道:“学校临街有一家茶楼,那里很安静。” “我能不能先问一下,具体是什么事?要谈多久?因为我还要去给我父亲送饭。” “我不认为这件事可以马上谈明白。” “那么请允许我先打个电话。” 温娴要打电话还得绕到一楼,临时通知母亲,今天的饭自己送不了。 真麻烦…… 普斯加莱夫人倒是不慌不忙的,挽着个小皮包优雅地走在前面,温娴手里拿着作业本和钢笔跟在她身后。 那家茶馆是英国人开的,并不是温娴想象中的供应中式清茶,而是有花式甜点,茶里又加糖又放奶的那种。 温娴心里平衡了些,这家茶馆的消费水平可挺高,就当蹭她一顿午饭。 二人靠窗坐定,温娴发现还有柠檬汁,便要了一杯。普斯加莱夫人在对面坐稳,整理了一下红裙,张口道:“温小姐不爱喝茶?” “不爱喝这种,太甜了。” “应该请你去酒馆,或者中餐馆?” “有什么事您就说吧。” “好。”普斯加莱夫人轻咬下唇,她那张端庄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 她低头看着深色的茶水,然后抬头道:“温小姐认识什么人吧?” “认识谁?” “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见到父亲。” “有话您就直说吧。” “我的弟弟遇上了困难,我想救他。” 温娴倒还真没料到她是为这种事来的,自己通过温格纳上校的关系也只不过是见到父亲,她这开口就想往外捞人…… 盖世太保也不归温娴管呢…… “这个很难。我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 “是吗?”普斯加莱夫人的轻笑从鼻腔喷出,似乎对温娴的回应 十分不屑。 她认为温娴的推脱只是老套的把戏。 “可我那天都看到了,那个德国人叫你上车,你们关系不错。” “我们的确认识,但关系可不怎么样。” “您这样说就不好了,温小姐。您以为我对这些没有了解吗?”普斯加莱夫人向茶里加了一块儿糖,自信的说道:“那个党卫队的军官从战斗部队调职法国,刚来不到一个月便接连晋升至中校。这样的人,如果和你关系不好,怎么会让你上他的车?你们一定以前就认识。” “是啊,我也纳闷呢。”温娴喝了一口柠檬汁,然后乖乖地加了糖。 “他在巴黎,专管犹太人和重刑事案,巴结送礼的人太多,可他没有收过。我想,他一定喜欢别的东西,特殊的东西。” 普斯加莱夫人抛给温娴一个眼色,说道:“他喜欢什么?瓷器?油画?女人?” “抱歉,夫人,这些我不了解。” “可以帮我问问。毕竟我甚至见不到他。你不一样,你可以。” 温娴忽然想起来可以送他护手霜啊,这可是巴黎,多少化妆品大牌都是从这里出的。 算了,别把普斯加莱夫人踹火坑里。 “我可以去见他。”温娴提出来:“然后我可能就跟你弟弟关一个牢房去了。” 问约格尔喜好还行,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可不想被人从总部大楼扔下去做自由落体运动。 “送去的礼物被退了回来,送去的女人连床边都没摸着。”夫人冷冷说道。坐在对面的温娴也不知道该说啥,于是她又吃了一个奶油角。 “能问问,您的弟弟,犯了什么事?” 普斯加莱夫人平静的说道:“走私。” 她那个语气好像在说她弟弟考试没拿满分一样。 温娴还以为和她父亲一样,也是被故意找事儿抓进去的,她安抚的话都准备好了,结果听到这个答案,温娴也是语塞好久。 “那……那这个……” “很难办,我知道。我只想请温小姐做个中间人。” “真不行,别为难我了。”温娴快把心掏出来了,但对面的贵妇人完全不相信。 “我在和你商量。你要回报吗?你要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真无能为力。” “我没有其他的 办法。”普斯加莱夫人轻蹙眉头,忽然咬牙说道:“如果我弟弟出了事,他们跟着去陪葬吧!” 温娴手里的柠檬汁一下子没拿住,磕在了桌子上,她身上一阵恶寒,眼前仿佛看见夫人举着炸药包冲向总部大楼的场景。 “您还是找找军衔更高的人吧,我下午有课,抱歉先走一步。” 她走出茶馆,不得不折返回去,普斯加莱夫人面色一亮,克制兴奋,说道:“你肯帮我?” “没,我作业本落下了。” 温娴几乎落荒而逃。别人怕约格尔,她也怕的啊! 趁剩下的四十分钟赶完那两道题,温娴还要回寝室取绘图工具。艾德那边,她只能说最近学校加课,暂时没时间过去。 下午普斯加莱教授过来参加研讨会议,正好顺路过来问问温娴,有关于她父亲的情况。于是温娴也顺便问问他妻子那边是怎么个事。 “她找你?这太鲁莽了!”普斯加莱教授看起来对此并不知情,但也证明他夫人的确有困难。 “她弟弟,走私?”温娴和教授坐在凉亭中,避开人群。 “是。”教授摇摇头,说道:“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虽然走私罪判的严,但走私者太多了,偶尔才会抓一两个,多数时候政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在这里,走私被抓,那基本死刑了。但被抓的确实不多,战争期间物资奇缺,到后来甚至连水果都要从走私犯手里购买,这是根本没法抓的。 “他走私什么?”温娴又问道,教授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字:“人……” “有另一个词给他这种行为定性,拐卖。” “不,不是!”教授忙着解释:“他曾是外交官,战前就是,他发了太多签证,你明白吗?太多了。战争开始后他就被革了职,看起来他发签证发上瘾了。” “……他还造假?” 这就没法救了。就算温娴真心敬佩他,她也没法帮忙。 “他救了那么多人,最后把自己搭了进去。我们四处找人,现在根本没有希望了。” 温娴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他叫什么?” “法比奥.谢瓦利埃。怎么?您能想办法?” “也不一定,或许吧。如果不成,您不要怪我。” “不,你能帮忙就是最好了!” 温娴和他夫人谈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况。若是能让艾德帮忙说句话,也许能给法比奥留下一命,这对战后艾德的处境很有帮助。 温娴问教授过几天带法比奥的照片来,便匆忙去送饭了。其实父亲成天坐在那里也不活动,吃不了多少。她还是为了能探听消息。罗兰警官这回直接拿来了一份档案袋,里面是一些剪报。 “这就是你父亲最近发表过的文章了。” “哦,那这是……这是去年的啊!这也算最近?” “要知道,你父亲之前可保证再也不会发表文章了的。” “那为什么拖到现在?” “事情总有轻重之分。在他之前,还有个记者要被调查。” 摆在父亲面前的差不多只有两种处理结果:罚款或劳役。 罗兰警官的意思也说明白了,判罚一两年不太可能,但少了几周,多了几个月倒是有可能。 “温先生只要还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谢谢。我还想再和他说两句话。” “当然可以。” 温娴返回问询室,父亲在无聊的面对墙沉思,她也来不及坐下,说道:“也许这回要破财消灾了。” “处理结果出来了?” “没,我猜的。咱们最好拿钱平事。” “如果是这个结果,让你妈去办。还有,那个孩子……”父亲下了决心:“得送出去。” “嗯……嗯?啊?” “我怕以后,家里会被突击检查,如果被他们发现科恩,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你才知道啊。”温娴说道:“往哪儿送?孤儿院?医院?学校?” “这些公共机构都会被检查,要找个相对独立的地方,他们忌讳进入的地方” “大使馆?”温娴想了想:“修道院?那里都是修女,如果士兵敢硬闯,肯定会引起公愤。” “好,要快点。就这阵子,他们就要去家里检查是否还有违□□,你尽快将她送出去。” 外面又起风了,温娴立刻回家,母亲见她忽然回来,还有些惊喜。 “有地图吗?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修道院?” “别的社区有。晚上吃什么?” “我去看爸,他让尽快送走科恩。最近家里会来人检查,她藏在家里很危险 。” 母亲听见她这么说,也没心情准备晚饭了,她瞟了一眼屋后,说道:“要不要把科恩叫过来?给她说明白了。” “还是咱俩上楼吧。” 科恩一直住在屋后的地下仓库里,母亲将那里铺上被褥,摆了个小桌子,虽然条件不好,但那里被围墙和树挡着,邻居都看不到。 科恩被叫进了卧室,她坐在地板上看着温娴母女俩,从这份安静中,这个犹太孩子感受到了什么。 “先生好久不回家了,是因为我吗?” “不是。但检查就要来了,你不能留在这里。” 女孩儿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惊恐:“不!不要把我交给德国人!” “不是的,我是想送你去修道院。” 温娴及时的说出了这句话,但并没有平息女孩的恐惧,她开始抽泣起来。 “我现在就去那个社区问问看。”温娴宁愿去跑腿,也不想面对一个情绪崩溃的孩子。 温娴一路靠问人,很快就摸到了有修道院的住宅区。修道院不在住宅区中,而是夹在三个社区的中心,占地很小,远远的就能看到高耸的十字架。 她朝修道院的方向走过去,要是送科恩进去,那要先和院长打好关系,确定她不会出卖科恩。 问题来了,修道院大门对街就有个小检查站。 为啥修道院门前会有检查站呢? 因为三个住宅区之一,是犹太隔离区。 日! 可要是给科恩伪装好,他们才不会管谁进修道院祷告。温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检查站里的人都没抬头看一眼。 她进去先有目的的看了一圈地形,这里只有一个后门,直通隔离区,值岗严格,还有巡哨。将科恩放在这里有些冒险,不过也不会有人想到隔离区外的修道院也藏着犹太人 ☆、救人水火 “第一次来这里?” 偌大的修道院中有些空荡,温娴的到来让人出乎意料。她浑身都写着无神论者,要不是为了科恩,的确不会来这里。 “是的。请问这里……就是,还……” “有什么困难吗?”那位主动搭话修女轻声问道,她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一样,温娴不得不凑近去听。 “我要送来一个女孩儿。”她说道:“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足够安全。” “送来一个?”还是那副和善的笑容,眼角挤出丝丝细纹,她问道:“为什么是送呢?” “您明白的。那个女孩儿十二三岁了,如果被带去了别的地方,也许永远只有十二三岁。” 修女抿起棕红的双唇,她慢慢向前踱步,沉默不语。她观赏着花坛里的花草,说道:“我们仍旧欢迎那些与我们信仰不同,但对万物尊重的人前来。这里的景色说不上优美,您随时都可以拜访。” “您是说……” “虽不是金碧辉煌,但也可为旅人遮风挡雨的。” 很多话都无法明说,温娴低声再三道谢,便快速返回家中。 天色暗了,风力渐小。母亲和阿甯,包括科恩都在卧室中等着,眼下当务之急是送科恩出去,温娴晚上不打算回学校了。 “能行吗?” “能行能行。”温娴忙道:“看最近的天气应该是要下雨,最好赶在雨天,到时候雨衣一遮,他们看不出来。” “万一有人检查呢?毕竟大雨天去修道院也太可疑了。”阿甯说道。 “去避雨?” “那就不能穿雨衣。”他仔细完善情节设定:“不穿雨衣,挨着浇才像个急需避雨的。” “嗯。最好明天就下雨。” 一直沉默的母亲摸了摸科恩的头发,说道:“我给你洗个澡吧,今晚睡在我的卧室里。” 温娴一直在学校,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感情。但母亲不同,在温娴不在的时光里,她就把科恩当成是自己的女儿。 “你们好好准备吧,我回去继续……”温娴一脸苦逼地说道:“我继续写作业了。” 现在正在学什么建筑史建筑风格的东西,学几课就要交文章,她又没网,只能靠从图书馆借书查资料。 温娴的书桌三面环书,一面环人。 第二天送人的活还要温娴去 做,阿甯有课,也不能让他这个未成年冒险,家里怎么也得留人看着,于是母亲留下。 早晨六点左右还出了太阳,八点多就开始阴沉下来,雷声隐约在天际线处传来,接连不断的闷响后,是愈发厚重的乌云。 温娴站在窗前等着,外面的风吹动树梢大幅度摇摆,沙尘和残叶卷起到空中,又飘然落下,不等碰到地面便再次被卷起。 室内如同傍晚般灰暗,偶尔出现的闪点能照亮一瞬,随即又陷入一片压抑闷热。 “我们现在就出去,慢慢走着。”温娴准备提前出门,母亲给科恩背上书包,往里面装了些面包果酱,甚至还有很难买到的奶糖。 “小心点,要是不行就回来。” “要是不行,估计就回不来了。”温娴拉着科恩的手,顶风出门。 街上寥寥几人,只有温娴和科恩走的如此缓慢,她们就是为了赶上这场雨。惊雷炸响,科恩攥紧了温娴的手指,温娴也回握住她的手,说道:“没事,我还在呢。” “会好吗?” “会的。” “什么时候我才能从那里出来?”科恩每走一步,声音便抖一下。 “等你十六岁或者十七岁的时候,这期间你要努力活着,不管受多大委屈,你要活到十七岁。” “那要好久啊。” “等你十七岁,你就自由了。” “那好吧。”科恩不再说话,接下来的路上,她的脸上始终带有笑容,有时甚至笑出声来。 走到一半,几颗雨点打头阵砸下来,随后到来的是千军万马,温娴将外面的卡其色风衣脱下,罩在科恩身上。仅仅十几秒的功夫,大雨滂沱。她眼前的街景全被大雨变得模糊不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温娴和科恩都湿透了,街上很快积了水,排水系统没及时承受得住大暴雨的压力。 溅起的水花高过脚面,温娴和科恩的手还紧紧握在一起,之前由于炎热和紧张渗出的汗水已经被大雨冲掉,一阵寒入骨髓的冷风吹过,温娴打了个寒颤。 前方不到五百米就是修道院,检查站还在那里,其中站岗的士兵一动不动,雨水从他的钢盔边缘落下来,身上的军服变成深色,一共有三名值岗士兵,温娴拉着科恩一路小跑,他们没有阻拦。 她进入大门,直接跑进修道院,四五名修女正在打扫大厅,昨天接她的修女也在。 “是她 吗?” “嗯。”温娴看到自己带进来的水渍,歉疚地说道:“抱歉,麻烦您了。该怎么称呼您呢?” “安娜。”修女拿下科恩身上披着的风衣,揽过她纤弱的肩膀,说道:“等雨停了,我带你去熟悉环境。现在,我去拿干净的衣服,你换上,好吗?” 安娜修女带着科恩走远,温娴拘谨的在原地站着,四周摆着各种塑像,墙上是色彩明艳的壁画,看上去十分古旧,却没有严重缺损。 外面的暴雨还保持着强劲的势头,其他在场的修女安排温娴坐下等待。她安全地把科恩送进了修道院,反而紧张起来。 温娴的大腿肌肉痉挛着,她用力按住大腿,这对减轻疼痛于事无补,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咬牙挺着。这次的痉挛持续了很久,温娴感受每秒的缓慢流逝,外面的雨声忽远忽近,一时间她甚至听不到雨声。整个空间都在疼痛中一点点坍塌。 疼痛慢慢弱下去,温娴的听觉和神智回来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她就干坐等着,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半。 靠海的国家下雨都这么凶残的么…… 一反常态的气候是温娴没料到的,这场雨哪怕稍微小一点,她都能出去。 不管了,温娴决定冒雨回家。她冲进雨幕,跑了出去。 她在雨中奔跑着,门外的街道是她唯一的目标,只要跑过检查站不被拦住,那就是成功了。 那名值岗的士兵看到了她,只是寻常的一眼,随后他的目光又转了回去。 然后他猛然回想起了什么,朝已经跑开的温娴大喊道:“停下!前面的女士!停下!” 检查站内值班的军官也被吸引出来,温娴无辜地转过去,说道:“是叫我吗?” “是的。”那名军官站在房檐下避雨,例行公事一样问道:“今天上午不是带了一个孩子来吗?那个孩子呢?” 军官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温娴就像个在考场上被揪住作弊的考生一样,慌乱不已。 “嗯……” “你上午可不是一个人进去的,我的士兵看到了。那个孩子呢?” “我回去取伞。” “为什么不等雨停了再回去?这样做可不明智。” 温娴这一次栽到心急上了,她只能顺着台阶下:“对,抱歉。我还是回去再等等。” 她在身后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又返回修 道院。温娴感觉后背发热,那军官和士兵虎视眈眈的目光几乎能烤干她的衣服。 “外面的人怀疑我。我想从后门走。”温娴向修女求助,安娜修女将科恩安置好后便返了回来,她自己拿了把伞去后门看情况。 片刻后,温娴的心在看到安娜修女摇头的瞬间凉了。 “后门有人把守。” “不让人出去吗?” “他们从不允许别人靠近隔离区。”另一个修女说道:“不然等雨停了,你换上修女的衣服,跟我一起走。” 温娴这一下午的课算是全旷了,外面的雨小了些,但也就是从大暴雨变成了大雨。安娜修女忽然走出去,半个多小时后提着一篮水果回来了。 “我刚才出去试了下。”她喘着气说道:“士兵在仔细检查,还问我有没有看见孩子。” 或者继续等,或者翻墙跑。 温娴穿着潮湿的衣服等到晚上,外面的雨依然没停。可惜现在雨停不停不是关键了,关键是外面的德国警察一定要将科恩拉出来确定身份。 直到修女们完成了晚祷,温娴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安娜修女为她留了住处,在临睡前又出去查看,情况没有变好,外面的士兵反而多了起来。 温娴简单吃了东西,她是睡不着的,便在卧室中躺着。身上未干的雨水渗入被褥中,她在这潮湿的环境中沉沉睡下。 第二日,天气虽阴,雨势却大大渐小,期间还停了半个多小时,外面的军官正时刻监视着修道院,温娴压根不敢露头。 天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蓝,那一点白云被打压在远处的天际。雨又开始下大了,温娴终于想起来向别人寻求帮助。 “这里有电话吗?” “我带你去。”安娜修女停下手里的活计,带她去了卧房的二楼。楼梯上还遇见了院长,她向修女致意后,给了温娴一个和蔼的笑容。 这栋供修女日常起居的小楼向阳而建,侧边的小门正对修道院门的方向。温娴走到二楼尽头,正好能看见院外的情况。士兵增加了几人,在墙外等候着。外面又开始车来车往,一辆黑色轿车闯入街区,径直开到修道院门口。士兵未做阻拦,因为那辆车前带有鹰徽。 温娴站在窗前挪不动步子,她不用打电话。 艾德里克来了。 尤根从驾驶位上下车,转到后面为他打开车门。艾德步伐稳重,双腿 有力,看上去恢复的不错。身上是全新的军装,撑了一把黑伞,他的目光在修道院内寻找着,同时敷衍般地同军官对话。 温娴飞奔下去,仓促间没来得及和安娜修女仔细解释,安娜在温娴身后保持距离,没敢和她一同冲出去。 “站住!”警官站到大门前,阻止温娴继续向前,他还是那个问题:“孩子呢?” “什么?”温娴装傻充愣:“您指什么孩子?” “不用再问了。”艾德里克站在军官身后,说道:“你们没有证据。那我现在就要带走她。” “不行。”军官斩钉截铁的说道,他的士兵收紧包围。 艾德里克脸色一沉,强硬道:“少尉,不要过分了。” ☆、矛盾 “也请体谅我们的工作,这位长官。”少尉正色道,他横跨一步,将艾德里克和温娴分割开,咄咄逼人:“让那孩子出来。” “您若觉得有孩子,那就进去找吧。” 温娴有艾德里克撑腰,死皮赖脸起来:“反正我是不知道。” “你最好乖乖服从……” “少尉。”艾德再度说道:“怎么对一个莫须有的孩子这么关心?” “如果那个孩子是犹太人呢?放走了便是我们的失职。” 艾德里克无视少尉的刻意阻隔,拉过温娴将她置于自己伞下。她打不打伞都没必要,反正都湿透了。 “你这样怀疑的话,我看应该上报给齐格尔曼中校,他不是专职处理这样的事吗。正巧,我与他十分相熟,我可以代为转告。”艾德里克拉紧了温娴的臂弯,继续道:“修道院是圣洁的地方,建议你们不要冲动。” 少尉以沉默代替不甘,他并不想此事草草收场,但官大两阶的艾德里克送给他台阶,他也不好不下。 “麻烦长官。” “没什么。”艾德面无表情,随手将温娴拎上车后座,命令尤根掉头。 温娴靠在车窗边,艾德在另一侧坐着,左肘搭在窗沿上,手背置于鼻下。他的目光放在窗外的街景上,根本不看温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艾德不回答,温娴不在乎,她脸皮厚,于是接着问:“你伤都好了啊?” “……”仍然沉默。 “今天谢谢你啊。” “……” 这就没意思了,温娴见他闷着不出声,便自己从衣袖中拧了一把雨水,放在手心里,两只手相互倒水玩儿。 “我家这就到……欸?”温娴用探寻的眼神看了看艾德,见他还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她终于有点慌了。 车里气氛安静的让人汗毛直立,温娴又试着和艾德里克说话,均以失败告终。他就像失聪了一样,保持着那一个姿势挺到了公寓。 “你可以回军营了,尤根。”艾德里克总算开了口:“娴,你跟我上来。” 温娴见他利落的开门下车,自己也马上打开车门,抬头时正好与打算为她开门的艾德四目相对。他见温娴已经下车,扭头上楼。 温娴只能没脾气地跟上去。等她进去后,艾德已经拿了毛巾出来, 跟她说了第二句话:“头发擦干。” 她站着擦头发,擦脸,艾德里克像一堵墙一样站在她身前,似乎努力给温娴留下心里阴影。 “你母亲都告诉我了。”他语调平缓地说着:“我给学校打电话,你室友说你昨天和今天没去学校,我就给你家中打了电话。于是你母亲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温娴擦头发的动作放慢了些,她在思考,也有隐忧。艾德知道了科恩的事,那他会不会报告给谁?比如约格尔? “你的父亲遇到了麻烦,还有科恩。你一直在向我隐瞒。”艾德语气急促起来:“关于我,你也瞒着你的父母和同学,你四处瞒着!” 这回轮到温娴无话可说了,她用毛巾捻着发尖,艾德的话一字不漏全进了她的耳朵。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就那么没用吗?或者你根本用不着我?” “不是啊……”温娴无力地辩诉着:“我只是不愿意让你为难……” “哦,是吗。”艾德里克冷笑道:“原来你从始至终就没有想到我。” “我想了的!我想给你打电话的!” “什么时候?” “今早……” “我在你心里多么重要啊,你竟然在今早就想到我了。”艾德语气中的讽刺十分刺耳,温娴回应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身上有伤,我不想让你为我东奔西走的。” “可是我愿意!我愿意为你东奔西走!”艾德烦躁的大声说道:“所以你就将我排除在外?娴,你这是对我的不负责。” “这怎么能扯到不负责上?”温娴也有点急了:“你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艾德里克怒道:“是因为你的室友根本不认识我!我打电话过去,她根本不认识我!” “你的室友和亲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所有的战友甚至上级,我的士兵,都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你的耻辱吗?!”艾德里克激动起来,温娴后退了几步,她还没见过艾德如此失控。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是在怕我吗?”艾德忽然冷静了下来,但太过冷静了,他移开了一直在温娴身上的目光,身体转了个方向。 艾德的语气里充满失望:“如果你怕我,不在乎我。那以后还见我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再也不用来了呗?” 温娴头脑发热 ,原本湿冷的身体忽然像是浸泡在热水里一样。一股热气带着火气从心脏窜向头顶,见艾德又是不言不语,她彻底怒了,带着绝情口吻的话又说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以后永远都不用来了,咱们也不用见面了。” 艾德堵气地咽了咽口水,逼着自己说道:“对。” 他为了表现自己满不在乎,还用手指甲刮了刮墙上的灰点,加重语气强调了一次:“不用来。” “行,你说的。” 温娴甩门就走,头都不带回的。 自己上电车回家,母亲一再追问她也没理,先用水冲洗身体,又换了干衣服,她才多少冷静下来。 室内闷热,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也于事无补,温娴站在厨房啃面包,母亲在收拾家中的一片混乱。 温娴这才想起问问家中的情况:“来人检查了吗?” “对啊,昨晚来的。我已经睡了,是阿甯给开的门。你看这,沙发柜子床,全都搬开检查了,还有书柜,阁楼,后院的棚屋。幸好科恩已经送出去了。” “那我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去见他了吗?” “应该还要再等一周。”母亲从衣服堆里站起来,塌着双肩叹气道:“他送你回来的?” “我自己回来的。不过他确实去了。” “回来就行。你去学校吗?” “还去啥啊,今天周六,我就上午有课。”温娴喝了两口水,上楼直奔卫生间:“我洗衣服去。” 温娴心平气和地过完了周末,她把与艾德的矛盾抛在脑后,天气见凉,法国即将步入冬季,这意味着期末考核马上就到了。她还有许多要复习,可没时间纠结情感问题。 她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进步,四五天之后,父亲被总部放回家,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一切的相安无事都浮于表面,夜里常常响起的撞门声和枪声依旧提醒温娴,这是在什么年代。街道上,校园里,纳粹军官仍肆无忌惮地在其中穿梭,人们似乎习惯了侵略者的存在,每当出现这种相安无事,和谐共处的假象,都会有反抗运动立刻出现。 父亲回家了,艾德那里她也不用去了。温娴这周轻松的打包床单回家,走到半路又想起来艾德那天的态度,她气不打一处来。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切! 回家吃了午饭,温娴看了两个小时的书,实在学不下去了, 琢磨着出门溜达溜达。最近连天阴雨,法国的冬季并不寒冷,也不常下雪,下雨倒更有可能。温娴很乐意趁着雨天出去走走,反正现在宵禁推迟到23点,怎么样她都能及时赶回来。 只是今天的雨势有点大,温娴转去了图书馆呆着,那里还有不少杂志能供她消遣时间。差不多六点半,温娴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家里赶,她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影蹲在自家花园墙角底下。 艾德里克浑身淋透了,像一只湿漉漉的大金毛一样抬头看她,一双大眼睛吧嗒吧嗒的盯着温娴,特可怜。 温娴假装眼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艾德里克刚想站起来跟上,就被她一个严厉的眼神又给怼了回去。委委屈屈的重新蹲在墙角。 她心里的气还没消呢,压根不想跟他说话。另外,看见艾德里克挨雨浇,温娴心里还有点大仇得报的快感,叫你以前总吓唬我,真是现世报。 “娴!” 温娴临开门的瞬间,身后忽然有人在叫她,她循着声源找过去,发现前花园的墙头上长了一颗脑袋。 那个脑袋长的跟艾德里克一模一样。 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卧槽! “你下来!”温娴连忙跑出门,这要让她爸妈见到了,挨骂的就是她。 艾德里克从围墙直接翻进来,掉进草坪中,又接连叫了她两声:“娴?娴。” “你就会说一个字是不?”温娴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不是。不是……” 艾德里克可怜兮兮地往她伞底下钻,温娴挪开了伞:“哦,多会了一个字” “是我的错,你别总生气。” “不生气,呵呵呵。” “你看你,还生气。”艾德里克第二次试图钻到温娴的雨伞底下,他的个头太高,只能双手扶着膝盖,弯下腰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艾德身上的湿气扑在温娴脸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滑在脸侧,流入脖子。这个距离下,温娴甚至能看清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 他的鼻尖通红,说话时的哈气氤氲在嘴边:“我是很担心你,说错了话。这几天我很后悔,对不起……” 温娴不为所动,他只好用那双亮晶晶的小鹿眼干瞅着。 她正打算说点什么,忽然看到阿甯放学回家,一转身进了院门。弟弟一脸呆滞的看着艾德,温娴站不住了,脚底抹油跑回家里。 太尴尬了! 关门前她还听见身后的俩人强行打招呼。 “嗨!” “……嗨……”阿甯见艾德也没带伞,还好心把伞留给他:“你拿着吧……” “谢谢。” “没事。” 这一番对话很快引起了在厨房忙碌的母亲的注意,她双手沾着菜叶走到客厅往院中张望,这个动作又让父亲来了好奇心。 爸妈俩人站在门口围观艾德里克,温娴满客厅找绳子悬梁自尽。 尬到死。 ☆、1942 父亲眯了眯眼睛,偷着问母亲:“这谁?” “艾德里克啊,当年舒尔兹家的儿子,你忘啦?” 这下好,父母热情的招呼艾德进来坐坐,他们的意思是最好留下来吃晚饭,能住一宿就更好了。 阿甯站在艾德和家门的中点位置,他看看面前父母的招手催促,又回头看看艾德难为的原地不动,便问道:“进来啊。” “但是,但是娴……不原谅我。” “你别管我姐!”阿甯对这个童年时邻居家的哥哥一直好感爆棚,他用那双精瘦却充满力量的双臂直接将高他一个头的艾德给拖进家门。 “鹤军这孩子,真不懂事,怎么能让人在外面淋雨。”父亲一边上楼找毛巾和干衣,一边数落着。 温娴躲回房间,面对墙角不愿接受现实。 “鹤军!”母亲路过她卧室门口,大声叫了她的小名,温娴不应,她要拿出最高级的装死水平。 “家里来客人了,你躲不见算怎么回事。” 艾德里克算客人吗?他算吗? “出来帮我洗菜,你爸银行面试,过年就要去美国了,今晚上吃烧烤,快出来。”母亲在外面利诱。 一顿烧烤管用吗?管用吗? 母亲是非常会谈判哄人的,她语气里全是请温娴出来帮忙的诚恳。但这回温娴不吃这一套,她不想出去见人。 外面安静了,紧接着艾德里克趴在门上轻声低语:“是我,我能进去吗?” 温娴想拉他进来同归于尽。她这两年也算是经历过不少窘境了,但没有比眼下更难堪的局面。艾德里克还在门外等着温娴的许可,她从地上站起来,收拾了一下书桌。 一张照片从书中飘落下来,温娴看着上面西装革履的男人,这才想起来法比奥的事儿。教授还没取消这个帮助,那证明留有余地。 温娴开门,撞上艾德如释重负的神色,她把照片递给艾德,忙道:“这个人,照片后面有他的信息。你想办法救他出来。” “他是谁?犯了什么罪?” “法比奥.谢瓦利埃。前法国外交官,现因为走私和造假证被捕,他在秘密营救……人。” 艾德里克拿着照片,面色逐渐凝重:“走私,造假,帮助犹太人。这个罪很重,我可以继续延缓他的调查时间,从柏林方面想办法。” “所以你是说,你 帮忙?” “是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救他出来。” “会有用的。如果成功,要让他知道是你救的。” “为什么?” “反正有用。”温娴撂下这句话,准备去厨房帮忙。 艾德不再追问,他收好照片,跟在温娴身后说道:“看,向我开口求助也不难。” 他这种自己揽活干的受虐狂不多见,温娴推开艾德越靠越近的身体,说道:“要么去陪我爸聊天,要么去厨房拉电线,别总跟着我。” 艾德里克富有远见的去搞定温娴的父亲了,她终于得个清净去厨房剥虾切菜。 “我爸被什么银行聘用了?” “一个美国的风投银行,差不多过了元宵节就走。” “那不是马上了吗?聘用期是多久?” “三年呢。”母亲削好了土豆皮,拿刀切片,她话题一转,问道:“艾德加入德国国防军了吧?” “对。”温娴干脆利落的承认,这也没什么隐瞒的了,父母都知道舒尔兹一家的身份,硬猜也能猜出来。 “其实他那个身份也没什么,当年咱俩家谁也没说因为这方面有过矛盾或者不和,但是现在有战争……前一阵德国还和日本结了盟,那日本可是打中国的,他的身份,说是没什么,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儿。” “我也想当他是个普通人,但做不到啊。”温娴故作轻松地笑笑,说道:“我暂时不考虑这些,等战争结束再说吧。” “战争结束……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温娴差点嘴漏说个四五年出来,她没再说话,专心洗菜。 外面的雨停了,气温骤然降低,母亲关好厨房的窗子,客厅里说笑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阿甯!过来端锅端菜!” 温娴从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叫阿甯来帮忙,结果父亲和艾德也起身来了。一阵噼里啪啦和碗筷桌椅碰撞的声音过后,就只剩下锅里滋滋油香。 艾德抢到了她身边的座位,在这个距离下温娴终于发现他换了父亲的衬衫和裤子,有点小了,他穿着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等一下,我去拿辣酱。”温娴取了两个碗,从桌旁离身,阿甯在身后叫道:“多拿点儿!” 温娴从阁楼的坛子里挖了满满一碗辣酱,又到了半碗辣椒面,这可是从中国东北老家寄 过来的,可宝贝了。 “听说你受伤了?”父亲用筷子拨动下在煎锅里的蘑菇,抬头问道。 “难免的。不过恢复的差不多了” “等着喝几副中药疗养一下。” 艾德里克对那东西一无所知,附在温娴耳边问道:“那是什么药?” “好东西,以后有机会你尝尝就知道了。”温娴嘿嘿坏笑着问他:“要什么酱?” “那个。”艾德指着桌子对面:“蘑菇番茄肉酱。” “不来点辣椒酱?”温娴继续怂恿。 艾德里克看了看身边阿甯的表现,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要。” 父母很克制,他们不怎么嗜辣,温娴温甯姐弟俩乐不得没人抢,辣椒酱一人半碗都分了。这不能算作真正的烧烤,但现有条件下也就这么凑合吃了。温娴不得不与热油作斗争,肉没吃几片,胳膊上红一片。 这边刚吃上,客厅的门铃就催命般地作响,温娴离门口近,便去开了门。尤根站在外面身着军装,手里还捧着一套。 “上尉在您这里吗?” 艾德在厨房也能听到自己副官的声音,他从厨房中跑过来,一看这个架势,笑容从脸上全线撤退。 “您要马上去司令部。” “现在?” “对,我刚刚接到的通知。您方便在这里换军装吗?” 艾德里克看向温娴,征求她的同意。 “去我的房间换。” 尤根交了军装,便站在门外等候,温娴让他进门,他便在门口站着,多一步都不走。 但他眼中对厨房的憧憬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艾德里克很快换好了军装,走下楼前戴好最后一枚勋章,他将军帽拿在手里,明知时间紧迫,却依然留恋地多站了几秒。 “但愿不是坏事。”他说完,匆匆离开。 轿车的车灯消失在长街拐角,温娴回了家,继续吃饭。家人谁也没问艾德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想让气氛失去原有的欢乐轻松。 艾德里克返回军营,温娴过了周末也该返回学校了,学业繁重,等她再有功夫想起来艾德里克的时候,还是普斯加莱教授带来的好消息:法比奥的调查期延长了,他有了更多的生机。 学校赶在圣诞假期前一天结束了考核,假期有两周,这对温娴来说太短了些,不过就 算多放两周,她也不过是躺在家里睡觉。 阿甯就比她上进多了,不知道他哪来的学习劲头,算年龄他应该还有一年才能考大学啊。 另有一点,阿甯这么努力,就衬托她这个姐姐不思进取,闲在家里成天挨骂…… 一月份的法国开始下雪了,温娴裹着被子看夜晚雪景,猛一激灵,浑身热血沸腾。 四二年了!今年反法西斯同盟成立了! 我的妈呀要熬出头了! 温娴当晚激动到失眠。 这一阵子艾德里克再一次杳无音讯,他的事还用不上温娴担心,她就担心春节那天要赶论文,来不及吃饺子怎么办…… 结果阿甯直接给她送到自习室,还带了酱油米醋辣椒油。 亲弟弟! 阿甯送完饺子便冒雪回家,温娴回寝室吃完还要继续奋战,如果能赶在二月底交上的话,那她三月和四月就很轻松了。 多洛塔和西尔维亚总想拉她出去转转,温娴最近翻文献资料也很头疼,也就和她们共同出去透透气。虽然也买不起什么,三个女生还是愿意往购物街跑,或者去裁缝店看看。返校途中见到不少德国士兵成群走动,军官们也三两结伴同行,似乎今天才是他们的圣诞假期。 温娴就一偏头的功夫,看见了对街的艾德里克,她用眼色示意他别过来,毕竟多洛塔和西尔维亚还在。 艾德里克正和同伴走在一起,他伸长了脖子找到她,把双手高高抬起,用十指对着她比了一个爱心,他身边的人冲温娴这个方向看过来,一脸坏笑的把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温娴觉得他战友使坏很是时候,艾德里克比的那个爱心,基本上是心肌撕裂。不够丢人的...... 这周回家,父母还问起艾德里克的近况,温娴大概提了一嘴,母亲当下就让温娴去问问,下周日艾德里克有没有时间。 按照新学期的课表,温娴周六晚上七点下课,正好赶电车去艾德的公寓。他不在家,公寓的门锁着,温娴有把备用钥匙,开了门进去暖暖和和的等着。室内漆黑,她来回按动开关都没用,温娴就在黑暗中等到了门锁打开的声音。 艾德里克开门一看,整个屋子一片漆黑,有个人影安静的坐在沙发上,他不禁疑问道:“怎么不开灯?” 温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回答:“停电了呗,你家没交电费吧?” 他原 地思考两秒,然后一脸了然。他走进厨房,把电闸拉了,再按开关。 灯光明亮。 哦,这么操作的啊。 “你看你笨成这个样子,以后我不在,你自己怎么过,唉——” 温娴表面呵呵傻笑,内心十分不服:你现在瞧不起我是吧,等过个几十年,我上网打游戏能比你孙子还溜,哼,娘的...... “来问问你明天有没有时间。我爸妈的意思是想请你去过个元宵节。” “真的?太好了!我有!”艾德脸上冻的通红,这么一笑就显得他非常纯朴…… “你可以打电话的,不用亲自跑一趟。” “我们学校电话费涨价了,打一次电话够我跑三个来回的。”温娴说罢,从沙发上起身道:“通知完了,我回校了。明晚六七点吧,别迟到。” “今天周六,你可以多留一会儿。” “说起来你不信,我晚上还有课……欸?你的军衔……” “是的。”艾德里克点点头:“刚晋升少校。” ☆、元宵节 温娴是元宵节当天早晨在宿舍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呼吸不畅,喉咙发干,她因为压力过大加上保暖不足,光荣的病倒了。她准备抱病回家,多洛塔很不放心,一定亲自送她到了家门口。结果就没走成,母亲一定要她留下来吃饭。 母亲和阿甯已经买菜回来,俩人准备着饺子馅,父亲挨个儿袋子查看香料。 “我今天换乘两站电车去那家广东人开的餐馆里买芝麻馅和那些香料,还送了我好几个地瓜。”母亲高兴地念叨着:“艾德里克几点来,说了吗?” “晚上吧。咱家自己包汤圆啊?能包点别的馅儿么?”温娴满厨房转悠,提议道:“包个肉馅的呗。” 阿甯乐了,指着旁边布袋子里的东西说道:“那还有韭菜鸡蛋,糯米粉还剩点,你包去吧。” “我包个面馅儿的。” “姐,那叫馒头。” 温娴不理他,和父亲一起去扒拉布袋子里的菜和肉,同时和母亲商量菜单。 “对了爸,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上午的飞机,直飞美国。要坐好久才能到。” “机票那么贵。” “银行报销费用。”父亲说道:“再不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咱们明年就没饭吃了。” 上次那件事需要高额的罚款,家中的资金不再充裕,父亲只能找一份正式工作。去美国也好,能避开这些破事,省的哪天再被请去喝茶。 艾德里克晚上六点到了,他身穿黑色大衣站在前面,母亲擦干手过来,接了艾德送的花束,他进来后,温娴简单介绍了一下多洛塔,便又钻进了厨房,剩下两个人在客厅里站着不知所措,温家四口人全在厨房忙活,温娴看这俩人没人招待,便把阿甯支出去了。 反正他都把菜洗完了,可以卸磨杀驴。 多洛塔是呆不下去,她也来厨房帮忙,在温娴准备最后一道拔丝地瓜之前,所有人都被招呼上桌,冒着热气的菜肴摆了一桌子,阿甯分完了碗筷才发现,多洛塔不会用筷子…… 他临时跑邻居家借了刀叉,然后坐在父亲旁边等温娴的最后一道菜。 她糖浆熬多了,又拔丝了个苹果。 “菜齐了,都留点胃,待会儿还有饺子和汤圆呢!” “有包子吗?”艾德特别惦记这个,他还没收到答复,门口的电铃突然响了。温娴和父母互相问了一遍,发现谁都 没有请别人来过。 “我去开门看看。”阿甯自告奋勇跑过去,门外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 但是艾德里克认识。 “尤根?”他有点紧张的说道:“有命令吗?” “不是……”尤根偷着往厨房里看了看,脸上带一副“吃好吃的又不带我”的委屈脸。 “我的调令需要您现在签署。刚刚通知我明天就走。” “进来关上门说话,屋子里的暖气都被放走了。”温娴把尤根拉进来,他手里抓着一份文件等待艾德签字。 签完字也就是几秒的功夫,路过厨房走出家门对尤根来说有点残忍,温娴干脆给他加了一把椅子,安排在多洛塔身边。 尤根很有礼貌的和她的家人朋友打了招呼,紧接着特别好奇的把勺子伸向了香味最大的那一盆水煮鱼。然而汤匙刚走到一半,就被艾德里克凌空拦下。 “想好了,尤根。这里不是所有红色的东西都是加了番茄的,那是辣椒……” “人家想吃啥就吃呗,就你总拦着。”温娴接过尤根的汤匙,给他舀了半碗鱼片,很有东道主气势的来了一句:“吃!” 尤根怂怂的看向艾德,艾德挪开了目光,似乎不忍直视接下来的场面。在温娴期待的目光下,他还是怂了。 阿甯看着那碗一口未动的水煮鱼,问道:“还吃吗?” “不……不不不……”尤根一个劲的摇头,都要出虚影了,阿甯乐呵呵的拿走那半碗。 “那个拔丝地瓜再不动可就凉了啊。”温娴说着,还好心提醒:“那个是甜的,真的。” 尤根半信半疑的用叉子扎起来一大块,浓稠的糖浆裹在三块粘连在一起的地瓜上,随尤根叉子的升高越拉越长,全家人饭也不吃了,就眼睁睁围观尤根慢慢从椅子上升起来。 糖浆最后化成两条只有在灯光下才能看清的细丝,轻细到在空气中飘动着。 “你吃一下那个拔丝苹果……尤根慢点吃,小心烫!”为了挽回自己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形象,温娴教尤根,叉起来之后沾凉水,可以把糖丝掐断,省的每次都要站起来。 阿甯不想尝试拔丝苹果,他觉得那个有点黑暗料理。 父母也觉得把水果给下锅整熟了,味道不靠谱,他们拒绝。 尤根尝了一块,转移话题说温小姐你做的糖醋排骨真好吃。 多洛塔的世界里只存在蒜香土豆丝。 于是温娴对着艾德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艾德感受到温娴炙热的眼光,干爽的额头冒出一层汗,他咬肌动了动,明显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就在他即将送进嘴里的那一刹,父亲放下筷子发话了:“艾德,来跟我去煮饺子。” “好的。” 这小子扔下筷子跑的贼快。 温娴特不服气,你们还有烤梨子呢,烤苹果沾巧克力酱的时候我嫌弃过吗?哼! 这么一道名菜,你们不懂享受! 父亲和艾德在灶台那边低声说着什么,温娴本就离得远,旁边阿甯和尤根又聊的热火朝天的,她就更不知道那俩人在聊些什么了。 汤圆和饺子煮好了各端上一锅,尤根意外的跟阿甯混的特别好,也不征求长官的意见了,他含着叉子等阿甯介绍。 阿甯特别简单粗暴:“这个汤圆,甜的;那个饺子,有肉。” 于是尤根可开心了,他的人生就俩东西:甜食和肉。 他难道就不注意一下身边的多洛塔么?温娴暗想:傻小子…… “对了,你们注意些,要是吃汤圆的时候咬到的不是芝麻馅就吐出来,那都是娴瞎包的。”母亲用德语贴心提醒,话音未落,艾德就吐出来一坨白白的东西:“比如这个?” “面馅儿汤圆,面没煮熟。”温娴说道:“下次我包个水果馅儿的,肯定能熟。” 父亲哭笑不得的说:“你就别糟蹋东西了。” “我吃饱了。”阿甯吞下一碗汤圆两碗饺子,和尤根互相交换眼神,跑到楼上去看什么汽车飞机模型。 剩下的五人慢腾腾的吃着,母亲忽然问艾德道:“那天没出什么事情吧?看你走的那么急。” “不,是好事。”艾德里克兴奋道:“是我晋升了。” 温娴接过话继续问:“所以那天你忽然离开,是因为嘉奖令?” “是因为新兵入伍。”艾德里克简单解释了一下行程安排:“我去对他们进行一个半月的全封闭集训。上个月又是一批军校新生来冬训,我是教官之一。” “所以你现在只负责训练了?” “而且非常重要,不止训练,还有磨合。他们是要跟我去东线战场的。” 艾德每个字都是冷静非常,掉进温娴心里却激起巨大涟漪。 什么?东线?艾德去东线? “你,你要去苏联战场?”她的声音抖了一下,庆幸他没有听出来,父母也没听出来。 “是的,这是肯定的。” “什么时候?” “训练新兵不容易,要等他们合格,应该是今年年底吧。或许能早一些。” 艾德貌似还有些等不及重回战场,他很高兴自己还有作战能力,殊不知温娴这边已经是极度心寒,她喝进嘴里的水都要冻成冰块了。 艾德里克和父母聊着近几年的经历,她全然没心情去听,过了许久,她的头又开始疼了。 “尤根呢?他也跟你去?” “不,他明天去非洲战场,他也升了职。” 温娴觉得自己大脑里一定在发生核聚变反应,不然不会这么疼。她意识模糊的咕哝了一句,抬腿离开了饭桌,艾德里克多走了一步,马上跟在她身后回了卧室。 “你怎么了?” “头疼,感冒。最近压力太大。”温娴背对艾德里克,一脑袋磕在墙上,贪恋那上面的温度不愿离开,她整个脑袋都要疼炸了,手脚冰凉。 很好,艾德里克痊愈了,自己病倒了。 那么一瞬间,温娴忽觉天花板掉在地上,而地板爬到了天上,所有的家具都转了方向,她脚下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后仰过去。 “卧……槽……” 艾德里克反应迅速,一伸手将她抱住,免得温娴后脑砸上桌角血溅当场。 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人公主抱。虽然只是转个身,走两步的距离,那温娴也觉得挺爽的。 艾德的脚步和臂弯都很稳,她也不怕摔下去。 就是有一个问题。 艾德里克你的手从我胸上拿开,谢谢。 “我睡一晚就好了,就是个感冒。”温娴见艾德还是不放心,便道:“我妈在呢,你不用担心。” “那个法比奥,我已经成功劝我父亲签了释放令,他不会有事的。” “谢谢。”温娴也能给普斯加莱教授和夫人一个交代了。 “我去东线,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和约格尔约好,我们会共同去苏联作战,我有最优秀的战友。” 他又说了些什么才离开,温娴听不进去了,她沉沉睡去。现在这些人把去苏联作战当成至高无上的荣耀 ,她有意阻拦都拦不住。 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还有课,温娴不能去送送父亲,他这一离开,三年都见不到了。艾德在军营忙着训练,也不常看见他。阿甯更不用说,他似乎在备战什么考试,而温娴交了这一篇论文,还有下一个图纸设计和数学考试等着她。 气温回暖,多洛塔和温娴急不可待的出去吃冰淇淋,吃到一半,温娴看见一个穿着长裤的女人,带着笑容朝她走过来。 “温格纳夫人。” “温小姐。”女人对她点点头,说道:“温小姐也喜欢这里吗?” “同学推荐的。” “这家的水果蛋糕很好,应该试试。”温格纳夫人说道:“埃尔温本学期的成绩很好,尤其是化学和数学成绩。我想这个暑假是不是可以再聘请温小姐做他的家庭教师?” “当然,他什么时候放假?” “六月二十四来法国。然后,我答应他的,去巴塞罗那度假。” ☆、大搜捕 埃尔温要在七月份才能去巴塞罗那,在那之前他还得留在法国接受温娴的折磨。 温娴放了暑假就很舒适了,没有导师催命般的追讨论文,也没有几何老师的魔音贯耳,她的假期特别愉快。 愉快的给埃尔温出出题,考考试,讲讲语法,教教英文。 教英文这件事对温娴来说还是挺吃力的,当初身边的同学几乎都有出国计划,就她没有,过了四六级后再也没打算考雅思托福什么的,因此她的词汇量储备几乎全是化学上的专用术语,那些英语高级词汇她也真心教不了。 埃尔温不在乎,他也压根不想学英语,要不是上校逼着他,他早就跑出去玩了。 这次回来,埃尔温长高不少,温娴失去了身高优势,为了增强在他面前的权威,温娴特地穿的高跟鞋。 下午时,温娴才想起来自己两本专业书落在寝室,跟多洛塔说好今天去拿的,结果差点给忘了。课程时间一到,温娴匆匆忙忙的跑出房间。 “你走那么快,要去哪?”埃尔温在身后叫住她,警觉地问道。 “回学校取书,你自己在家好好呆着。” “我和你一起去。”埃尔温身上还穿着军校的制服,双手插兜,走的很悠闲。 “在家里没意思。” “去找你邻居家的男孩玩。”温娴劝阻道,她可不想随身带个慕尼黑军校的学生满大街跑。 “他们很幼稚。”埃尔温赶到温娴身边,习惯性的将左臂微微外伸,暗示温娴要挎着她的臂弯走。 温娴没动,反而加快脚步,对于埃尔温,她懒得阻拦,快成年的人了,应该惹不出什么事。 “快走,我同学可能等急了。” 从这里到学校没有电车的线路,温娴走一段便跑几步,埃尔温悠哉游哉的跟着,刚开始还挺老实,之后就开始跟她磨叽。 “温小姐今年多大?没别的意思,我妈妈说你是个有经验的教师,我只是很好奇,你看起来不像有经验。” “二十二。” “以前也教过学生吗?” “对。”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聪明。”温娴说着客套话,埃尔温没完没了的继续说道:“和你其他的学生相比呢?” “比不了。” “为什么?” “ 你们年龄差太大。”她心中暗想,差七十多岁呢,人家还比你正常些。 “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吗?” 靠,真烦! 温娴看到了前几个月时和温格纳夫人偶遇的那家甜品店,便对埃尔温说道:“去尝试过吗?你母亲很喜欢那里。” “是的,很不错。但我爸爸不让我总吃。” 温娴很满意这个回答,她刚把埃尔温领进去,他就自己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好。温娴跟他商量道:“你就坐在这里,想吃什么都行,算在我的账单上。我去学校拿书,之后来接你回家。行吗?” 埃尔温眼珠转了一圈,点头。 温娴甩掉了这个小包袱,心满意足的走了。 之前身边总有个喋喋不休的人,她都没注意街上的不同寻常。平常也有抓捕犹太人的行动,但今天的规模也太大了些,士兵的队伍和军用卡车占据了街上多半的空间,再一次出现了行人被逼到店铺屋檐下行走的地步。 周围的行人经常会好奇的围观,温娴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了,她目不斜视的赶路,任何一幕她都不会定睛去看,只用余光扫一眼便罢了。 忽然有一团东西挡住了余光所能见的那方视野,那主体为黑色,带着土黄和灰白的东西佝偻着向温娴倒过来,她本能向另一侧躲闪,却还是被那个人扑倒在地上。温娴的手肘落在地上,骨头和水泥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一起,紧接着一个细长坚硬的东西打到她的后脑,温娴双眼一黑,能看见的只有五颜六色诡谲的花纹。她通过嗅觉,首先感受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和腥味。 视力恢复后,她睁眼去看,那张刻满皱纹的脸近在咫尺,满口黑黄烂牙,那个老男人很快被士兵拉起来,士兵向后拖拽着他,他却面对温娴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我没站稳,你没事吧?对不起……” 六七月的夏天,这个六七十,甚至更老的男人,身上还是黑色的棉衣,裤子两膝都缝了土色布料,胡子灰白,乱成一坨,一根用来当拐杖的棍子扔在地上,看到那个,温娴后脑一疼。 老人手里还握着两张半新不旧的纸币,也被士兵收走了,他伸手去够了几下,最后无力的垂下了头。 温娴坐在地上晕晕乎乎的,用手一摸,脑袋后面鼓起一个包,手肘也破皮流血,她吃力地起身,旁边有人搭了把手,给她扶稳了。 温娴侧头一看,感谢的话憋在嘴 里,换了一句质问:“你不是在甜品点吗?” 埃尔温特不屑的笑了笑,说道:“我一路跟踪你过来,这可不是去索邦大学的路。” 他脸上带着拆穿温娴的骄傲,自鸣得意的笑道:“你不是说去学校取书吗?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娴默念好几遍“不生气不生气,他还小,不生气”,然后反问他道:“你来过索邦大学吗?” “当然,我来过一次,应该走……”埃尔温手一指,正当他要向温娴展示自己出色的记忆力时,温娴接连 问道:“你来过研究生院吗?你来过建筑系的研究生院吗?你来过研究生院女生寝室楼吗?” 埃尔温登时傻眼了,他支吾半天,说不出话。 她语重心长的表示:“没事,我在这里上了一年多的课,整个大学我都没摸明白。多练练就好了。” 到头来,温娴还是得带上埃尔温去学校,这一路上的鲜血和惊叫令她胆寒,但依然能保持镇定。可埃尔温对这些也无动于衷,似乎这不过是稀松平常一般。 她选择的路线是学校侧门中的一个,远远的,温娴就被那景象给震住了。 学校允许学生假期在学校住宿,不少留学生还呆在巴黎没有回国,本地人也有没回家的。他们现在应该在寝室,在图书馆,或者在兼职,而不是整整齐齐的站在侧门,与对面的党卫队进行无声对抗。 那些都是眼熟的面孔,是建筑系的学生,是温娴的同学,或者隔壁班的同学,男生们站在女生前面,他们抱着双臂,倚着门,有的面色严肃,有的还是那么玩世不恭。 他们的对面是数名持枪严阵以待的士兵,站在士兵前面的是一名少尉,他半是威胁,半是劝阻:“你们不会想搭上自己的,只因为一个女生。学生们,你们都是大学生,不,研究生,日后的博士,应该比我懂的权衡利弊。现在你们退开,让我带走她,一切平安,不然等齐格尔曼中校来了,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温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旁的埃尔温忽然兴奋道:“天啊!齐格尔曼中校要过来吗?” 她白了一眼,贴着墙边走过去,多洛塔就站在第二排的位置。 “怎么回事?”温娴凑在她耳边问道。 “他们要抓走西尔维亚,说她有犹太血统。” “不可能,她的父母我见过啊。” “都 见过,所以都不信她是个犹太人。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站着,有本事他们就冲进来。” “今天开始大搜捕吗?外面都要疯了。” “是吧。总之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他们为什么说西尔维亚是犹太人,有证据吗?” “不知道。”多洛塔耸耸肩,说道:“一来就说她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 温娴躲在男生们身后,举起了手,用德语高声发问:“少尉先生,你怎么知道她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 现在还不能做dna检测吧…… “我们有依据,但不能告诉你。”少尉看向她,也用德语回答。随后,多洛塔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也有依据证明她不是犹太人。” “证据呢?” “也不能告诉你。”多洛塔和同学一起笑起来,那上尉听出了她的意大利口音,冷嘲道:“你父亲知道你这么保护犹太人吗?” “我父亲是个正直忠诚的军人,他会为我保护朋友而感到自豪。” “你父亲是军人?是不是也在非洲被英国佬追着打呢?”少尉呵呵笑着,多洛塔不气恼,反而说道:“起码他在正面战场和敌人作战,而不是用枪指着女学生。” “意大利的军队?那就是……” “埃里克少尉。”冰冷如常的声音喝止了他,约格尔从车上下来,走的越近,他的声音越清晰。 埃尔温也越激动。 “不要对我们的盟友这样说话。” “是,长官。” “我不想再看见一次。” “是……”少尉的冷汗流了下来,见约格尔不再计较,他马上说道:“就是这样,他们堵在这里,我总不能让士兵冲进去。” 约格尔转过头,说道:“是啊,你不能让士兵冲进去,难道也不能让士兵来从其他门进入,合围包抄吗?”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士兵。” “你是少尉!”约格尔被这个手下的智商折服了,他训道:“调集士兵只需要一个命令,这难道要让我教你吗!” 约格尔扫视一圈对面站着的学生,一眼就看见了温娴,他用手抚了抚胸口顺气,摆出一副“卧槽尼玛老子的心好痛”的表情。 他黑着脸走到温娴面前,不等他开口,温娴先解释:“我才来没两分钟!” 约格尔的话被她堵在嘴里,刚想说些其他的,又被旁边的埃尔温打断:“您是齐格尔曼中校吗?” 他见埃尔温一身军校制服,给了面子点点头,转过来继续对温娴说道:“告诉我,你不认识这个西尔维亚。” “我认识,她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怎么有这么多不三不四的朋友。” “西尔维亚是建筑学院最优秀的学生……” “她可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旁边一个健壮的男生接完了温娴的话,她一抬头,才发现几乎所有同学的身体都转到她的方向,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 约格尔还没对温娴的话有什么反应,埃尔温先不乐意了:“你们怎么能质疑中校的判断?” 约格尔沉默了足有五分钟,才对温娴继续说道:“这一次你很难保她了。你保不了任何人。别给自己找麻烦。” ☆、静坐示威 “参与者不止有我。你看……”温娴有这么多同学在身后,她底气十足的说道:“我不站在朋友的队伍里,那就意味着我站在你们的队伍里。” 埃尔温再一次抢了约格尔说话的机会:“温小姐,你最好不要违抗中校的意思。” 这回约格尔和温娴都对埃尔温忍无可忍了,二人第一次统一战线,异口异声怒道:“立正!士兵!” “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 “这是谁家的孩子!?”约格尔回头看自己的属下,希望有人能出来认领一下埃尔温这个倒霉孩子。 少尉摇头,士兵们也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温娴弱弱的表示:“我……我学生。这是温格纳上校的儿子,埃尔温。” “埃尔温.温格纳?” 他听见约格尔叫了自己的名字,都快激动哭了:“您……您知道我?” “不知道。”约格尔摇头摇的很残忍,埃尔温不在乎,他又往约格尔身边进了一步。 于是约格尔猛地退了一步。 “我知道您,齐格尔曼中校。” “……哦……哦……” 温娴第一次看见约格尔懵逼的状态,埃尔温还是非常亢奋。 “我知道您在波兰调查抵抗组织,是您负责朗廷酒店爆炸案,您瓦解了白玫瑰运动,您还在法国破获了好多走私案件。” “……” “我特别佩服您,天啊,竟然真的看到活的您了!您……您就站在我面前……我好像在做梦!” 温娴真想给埃尔温发个荧光棒和显示屏,让他给约格尔打call。 “你是哪个学校的?”约格尔终于从震惊中恢复,问道。 “慕尼黑军校。我知道您是柏林军事学院毕业的,我知道您当年住在二号楼,二零五。您是您那届学生中的优秀毕业生。” 约格尔再次陷入震惊。 这还没完,紧接着,埃尔温流畅地背出了约格尔从进入军队以来所有的晋升和调动情况。在这七月盛夏中,约格尔浑身哆嗦了一下。 温娴也惊呆了,这是个标准迷弟啊! 场面的重心错误的偏向了埃尔温,约格尔一句话给拉了回来:“把你的老师带回家,未来的帝国士兵。” 埃尔温得了命令,屁颠屁颠跑温娴面前,还算客气地说道:“ 走吧,温小姐。” 温娴真想把这个小屁孩儿给踹一边儿去…… 同学们都在等着她的态度,温娴此刻决不能退缩。她正面迎上约格尔如狼般阴狠嗜血的眼神,毅然走入了同学的队伍。 温娴有那么一秒在思考,自己的行动是不是正确,是不是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同学们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但也只有一秒,下一秒,从另一侧冲进校园合围的分队堵在学生们的后面,与此同时,温娴看见这条街的尽头,自己身后,路口对面的街上,陆续又赶来一些人,大多数是建筑系已经回家的同学,少数其他学院赶来声援的学生。 只有学生,校领导和老师没有出面,在场的每一张脸都稚嫩又成熟,每一个人都鲁莽而沉稳,他们愤怒冲动也冷静理智。 士兵们在少尉的命令下举起了枪口,学生们依然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甚至故意去看那黑洞的枪口和士兵的双眼。 “我只要抓走一个,而不是一百个。”埃里克少尉摊开双手,道:“再闹下去,只怕你们不好收场。” “我们没什么好怕的。你们拿走了巴黎,但是拿不走巴黎人。”高大的男生说道:“怕闹大事情的是你们吧。” 少尉从上衣口袋里拽出一块怀表,展示给学生看:“三十秒之内,西尔维亚.路易斯.费马特小姐,我只要这个人。” 新的小分队调动而来,将外围的学生再次包围起来,双方相互叠加包围,气氛剑拔弩张。站在最中央的学生们之间终于传出来说话声:“我跟你们走,不要吵到学校的安静,不要对我的同学动手。” “很聪明的选择。”少尉转过去,对约格尔毕恭毕敬道:“中校阁下,可以收队带走了。” 西尔维亚被押走,路过约格尔的时候,她停下了。 “我不是犹太人。”西尔维亚坚持道:“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很遗憾,确定你血统的不是我一个人。你要说服十个人才行。”约格尔对此毫无兴趣,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淡,对还在他身边的埃尔温说道:“你回家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约格尔没有停留,很快上车离开了。这场搜捕还需要有他的坐镇,温娴眼见他的车子离开,心里轻松许多。 西尔维亚被带走了,不知道哪个学生带的头,或者是集体的想法全部不谋而合,他们也跟着士兵的队伍后面走了过 去。 埃里克少尉让士兵对学生提高警惕,上了保险的□□被士兵们紧紧握在手里,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 但这个诡异的队伍十分安静,太过于安静了。旁边是鲜血、枪声与尖叫,这里只有静默。温娴跟在队伍里,坚定不移地和他们走在一起。 她认识西尔维亚一年左右,这个学院中最出色的学生和多洛塔一样,给了温娴一片幻影,让她时常产生自己还在二十一世纪的错觉,同学们营造的校园生活是温娴精神世界中最平静正常的角落,这样令人安心的感受就连家人也无法给予。 现在这片幻影也被人撕碎了,现实总是把她揍的鼻青脸肿,提醒她一个最显而易见的现实:在这个疯狂的年代里,没有地方能远离战争。 “你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去。”埃尔温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温娴吓了一跳,她忙道:“埃尔温,你回家去。” “跟我一起回家。”他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起来,似乎努力培养自己的权威和气势,向约格尔看齐。 温娴将约格尔拉到队伍最后,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不能离开他们。” “为什么?” “你的教官有没有教过你,不要抛弃自己的战友?”温娴指指前面的同学,说道:“现在他们就是我的战友。” “我认为,他们根本不是战士。” “那是你的想法。”温娴看着他们的背影,学生们两手空空如也,他们坦荡地围在士兵四周。作为建筑系的学生,他们的数学足够好到计算出自己被连累,被捕杀的概率;他们的智商足够意识到妥协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们无所畏惧。 “我想,他们就是战士。” 这条路线并不通往总部大楼,而是隔离区前的一群二层小楼,西尔维亚被带入升了纳粹旗的那栋楼,学生们就在楼下等待着。 “有没有人通知西尔维亚的父母?如果要证明,他们必须马上拿族谱过来。”温娴忽然间想到这点,便低声问了问身边的男同学,他将这个问题又问了身边其他人,层层传递后,不过几十秒的功夫就有一个人站出来说道:“我现在就去,拿什么?族谱吗?” “对!”温娴隔着好远说道:“西尔维亚的祖父母最好也能来!” 那个男生成了第一个离开的人,其余上百名学生就静静的站着,也不闹,也不喊,只站在那里,砌成一堵人墙。 在其他的小楼前,被抓捕的犹太人和流浪汉拍成两队进楼,经过一番检查后暂时被送入隔离区。还在外面排队的人怔怔的看着这些学生,又看着身着军校制服的埃尔温。 “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要带您一起回去,这是齐格尔曼中校给我的命令。” 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你先回家。” “不行。”埃尔温拒绝了,继续站在温娴身边。 偶像的力量不可撼动,温娴由他呆在这里。但时间过去的越久,她心里越慌,再多呆两个小时,温格纳上校和夫人可就要到家了。 西尔维亚的父母和外祖父母分两批乘车而来,他们手中果然抱着文件。她的家人从下车开始到走进小楼,眼神始终在学生们身上,他们像是要记住每一张脸。西尔维亚的母亲登上台阶,转身擦了擦眼泪。 学生们已经在这里站了数个小时,他们干脆坐下,齐齐望着二楼的窗户。在门口值岗的德国士兵对视了一眼,也叹了口气。 “你真的该回家了,埃尔温。”温娴浑身是汗,她开始着急了。 “你现在回家,我帮你要一张齐格尔曼中校的签名照,怎么样?” 埃尔温站在她旁边,不满道:“把我当成你的学生,而不是孩子。别哄我,温小姐。” 他见温娴颇有异议的撇撇嘴,继续说道:“这不值得。那个西尔维亚最后会被认定是个犹太人,你们全都会被捕,学校也将因此付出代价。” “你现在不回家的话,你的父母会非常担心生气。”温娴正色道:“你既然不是孩子了,就应该明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应该回家。” 埃尔温看了她几分钟,天色渐暗,他下定决心,转身离开。温娴终于放了心,她看见城市中的灯光亮了起来,枪声仍是不绝于耳,身边的人静坐在楼前,形成了巴黎城内最寂静的孤岛。 西尔维亚的母亲和祖父出来了,他们乘车离开,几个小时后手中拿着另一些证明文件匆匆赶回。 第二日凌晨,校方负责人赶到巴黎,那三个男人扫视了一圈睡在地上的学生,咬牙切齿的进了办公楼。 “有消息了吗?”靠在温娴腿上睡了几个小时的多洛塔听见异响,立刻爬起来:“学校来人了?是不是接西尔维亚的?” “不知道。” 他们继续在外 面坐着,直到中午,直到晚上,无人离开,校方负责人、西尔维亚的父母、党卫队的副官进进出出。这是双方关于利益的权衡,而不是证明西尔维亚是否有犹太血统那么简单了。 晚九点,两辆黑色奔驰轿车同时停在隔离区办公楼外,学生们同时回头,见那车上走下来两名校级军官,都不约而同的紧张起来。 温娴正将多洛塔搀扶起来,臂弯忽然被人拉开,她手上力气一松,多洛塔摔在了地上。 手肘关节被拧的生疼,那个人拖着她向后走,温娴耳边响起的是埃尔温的声音:“你用不着这么执着吧。” ☆、巴塞罗那 埃尔温死死拉着她往轿车的方向走,上车前,温娴听到了身后的欢呼声。 “是你……” “是西尔维亚的父母找到了总部,我在陪我爸爸吃午饭。”埃尔温示意司机开车,他说道:“西尔维亚的祖母,曾嫁给一个犹太商人,商人病逝后,她的祖母为纪念亡夫,保留了犹太姓氏,加进了中间名。她没有犹太血统。” “谢谢。” “谢我没用。”埃尔温倚靠在车窗边,道:“西尔维亚家很有钱,他们用钱打通了委员会。哼,如果齐格尔曼中校在场,他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埃尔温气愤的用拳头捶着玻璃,咔咔作响。温娴刚还想夸他成熟了些呢…… “你该回家收拾行李了,三天后我们会去巴塞罗那。” “你父母呢?” 埃尔温看了她一眼:“只有你和我,爸爸很忙,妈妈有她自己的旅游计划。” 这意思就是说,温格纳夫妇很放心的把埃尔温扔到温娴手里了。 但温娴不太放心……同样的年龄,她能管得住阿甯,可管不住埃尔温。 然而等她回家一看,连阿甯都管不了了。 家里的灯亮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封信件来回摩挲,她喜极而泣。阿甯则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温娴开门的声响惊动了二人,他们同时将目光投了过来。 “怎么了?”温娴狐疑地问道,母亲将那信件举到胸前,激动地说道:“阿甯被美国大学录取了!” “啊?”温娴拿过那封录取通知,上面清楚的写着哥伦比亚大学的名字。 卧槽??? “你什么时候参加的考试?” “六月初啊,四月末通过了语言考试。”阿甯解释道:“跟毕业生一起考的。” 那就怪不得了,前一阵子他忽然那么刻苦用功。 阿甯被法律系录取,这也是温娴和母亲都没想到的,不过没人在乎。母亲激动的泪流不止,一直念叨着:“好……好……我能跟祖宗交代了……好……真好……” 不论是现在还是后世,能把一双儿女都送进顶尖学府都是父母引以为傲的最大成就。现在家中四口人,一个博士在读,一个硕士在读,一个本科在读,当然温娴这个就有点水了,她基本是在吃本体记忆的老本,现在她的设计图还老被骂基础不行。 母 亲攥着录取通知原地转了几个圈,才想起来赶紧写信报喜。阿甯也去了房间收拾书本,温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阿甯成绩是不错,但他可不是那种上进的人,怎么忽然就提前参加考试了? 这小子去美国指不定是要有什么阴谋,别指望在温娴这里瞒天过海。她带着自己脑补的阴谋论敲了阿甯的门,他正准备铺床单。 “你才十七,就去读大学?”温娴说道:“你高中念完了吗?毕业证给你了吗?” “是啊……我就是去读书啊……你不是也十五岁就考上柏林大学了么。” 温娴差点咬着舌头:“对……对啊,那你和我能一样吗?”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阿甯很不服气的申辩:“你倒是说,不去读书我还能干什么?” “你既然是去读书,那就好好读,不要做别的事情。” “比如?” “比如参军。” “我年龄不够。”阿甯转过身去,避开温娴的目光,说道:“我倒是想,人家可不收。” “那就好。”温娴忽然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但她是真的挺怕,万一阿甯偷着跑回中国,那事情就很难办了。 就算抗日战争打完了,还有解放战争,还有之后数十年的一堆破事儿,阿甯可撑不过去。 “过几天我要去巴塞罗那,这个假期就剩你和咱妈,多陪陪她吧。毕竟你以后也不常回家了。” “废话,还用得着你说。”阿甯那欠抽的语气将温娴的伤感全部抽走,她感受到了体内的一股煞气,那是想揍弟弟的冲动。 很可能是那个本体温娴要觉醒了…… “睡你的觉去。”温娴白了他一眼,回房间去准备她自己的行李了。 埃尔温买的是头等车厢,除了温娴之外,他还随身带了两个中士做保镖,和一个司机。温格纳上校给他定了市中心的什么菲拉什么斯的豪华酒店,里面德国人很多,埃尔温住在那里更安全些。 西班牙是一个没有参加战争的法西斯国家,但独【】裁统治依旧存在,温娴这样一个外国人走在外面的危险系数还是很高,因此她一搬进酒店,就宅着不出去了。 她的房间在埃尔温隔壁,这样一来温娴完全可以在阳台上隔着栏杆就给他讲题,连门都不用出。 “这几周我不想学习 ,我正在度假。”埃尔温非常不满:“我的成绩已经很好了。” “先把这道函数题做出来再说话。” “我不做!”埃尔温气鼓鼓地把纸笔顺着阳台撇下去,被楼下的门童接个正着。 他跑出阳台,几秒后,温娴听见摔门的声音,接着,埃尔温和两名中士从大门离开酒店。于是温娴把衣服一换,跑楼下吃去海鲜饭和鳕鱼沙拉。来酒店的路上看见有买指甲油的,她奔着那条街就过去了,只是逛了半天也没买什么,倒是又吃了不少。 她回酒店时已经天色微暗,温娴很清楚的看到埃尔温走在她前面,手臂中还挽着一个黑发姑娘。她路过这俩人的时候还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埃尔温瞬间脸红。 那个黑发妹子身材相当好了! “温小姐!”埃尔温忽然叫住她,温娴开门锁的动作停住,转头问道:“怎么了?” “待会儿别忘了到我房间吃饭。” “什么?”温娴不记得埃尔温提前邀请过她,晚饭通常都是在自己房间中各吃各的。 “你跟我来度假,却不陪我去玩儿,那么吃顿晚饭总不过分吧?”埃尔温说道:“半个小时后,不要忘了。” 那个黑发女孩儿看上去和埃尔温差不多大,也像个学生,她还没来得及给温娴一个友好的微笑,就被埃尔温拉进房间。 哦哟~ 温娴摸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笑的过于猥琐了…… 她钻进浴室冲澡,一边洗还一边思考,埃尔温的生物老师有没有教他这方面的保护措施啊,青少年这么精力旺盛的,要是在巴塞罗那呆俩月,回去就让温格纳上校当祖父了,温娴可没法交代。 白天的衣服全是汗味儿,温娴裹好浴衣,准备穿过客厅去卧室拿衣服。阳台大开着,外面仍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让视线更加清晰,她能看见对面建筑,同楼层的窗口中也有一个人影站着鼓捣什么,可能是在设置摄影机的三脚架吧。 她没理会,温娴为了多吹会儿凉风,便多停留了一分钟左右。随后,阳台上的人影和轻响吓得温娴差点猝死,忽然而至的不速之客如鬼魅般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几秒温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就是没料到是埃尔温翻阳台进来了。 他见温娴还没换好衣服,原本都到嘴边的话全都说不出口,不知所措的站在阳台上。温娴比他淡定的多,用手一指外面:“你 给我翻回去。” “哦……我……” 对面窗口中,那个人似乎凝固住了。温娴有点起疑,她的视线穿过埃尔温,紧紧盯着那个可疑人物。 “我这就走,你……你别忘……” 温娴为了看得清对面人手里端着的到底是照相机还是别的,一步步靠近阳台,埃尔温面红耳赤,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你要干嘛……” “过来!趴……” 温娴一个健步冲上去,双手同时握住埃尔温的一条手臂,将他甩回客厅。趁着他慌神之际,她用足了上半身的力量,才把埃尔温压在地上。而在此之前,来自对面的一颗子弹已经穿越埃尔温曾呆过的那团空气,打碎了客厅挂在墙上的玻璃相框。 四周暂时宁静了,温娴不敢有半点侥幸,她让埃尔温老实地趴在墙角别动:“千万别起来!” “你呢?你要去哪里?” “出去叫人。” 温娴都来不及去套一件裙子,她慢慢爬到门边,刚伸手去摸门锁,便又是一个子弹飞至。 “妈的!”她沉声骂了一句。这很明显是一次刺杀行动,明着是以埃尔温为目标,实则是冲着温格纳上校来的。 走廊外人员往来密集,此时已经有工作人员来敲门了,有两个不同的声音分别问道:“请问出事了吗?” “需要帮助吗?” “需要!”埃尔温仰起头大声呼喊:“把我的人都叫来!叫警察!封锁对面大楼!” “您说什么?” 温娴冒着巨大风险,第二次伸手摸门锁,于是第三颗子弹应声而至。外面的人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一片惊恐声中,温娴竟然听到了两个很耳熟的声音。 “通知警方封锁街道。给对面那栋建筑打电话,让他们立刻搜查整栋大楼,别这么慌乱……” “里面的人受伤了吗?” 那好像是……尼克劳斯和路德维希的声音。 “路德维希?”温娴试着喊了一句,外面果然传来了更加焦急的询问声:“娴?娴?你还好吗?是你吗?” “是的,我们没有受伤,都很好。” 尼克劳斯暂时不在,门外的路德维希一直在安抚他们的情绪。主要是埃尔温的情绪,毕竟子弹都是冲他来的,温娴算是被动躺枪。 埃尔温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心里很慌,便 匍匐前进,爬到了温娴身边寻求安全感,她往旁边挪出了一个位置,俩人相对无言,就这么非常悲凉的等待着外面的安全信号。 五十多分钟后,门开了,路德维希第一个闯进来,无视坐在门口的埃尔温,先把温娴扶进卧室。俩人一番交谈,才知道都是来度假的。 “那外面的是埃尔温.温格纳。这回的事情可能是冲他来的,人抓到了吗?” “是的,尼克去帮忙了,马上就过来。”路德维希说道:“艾德呢?他没和你来?还在训练吗?” “很明显,是的。”温娴在路德维希面前就完全放松了,换了衣服后,尼克劳斯正好赶回来。 “酒店会增加安保力量,已经给你们安排换房间了。路德,我们住在娴隔壁的房间,这样更安全。” ☆、负伤 当晚,温娴便在路德维希的强烈要求下暂时住进了她和尼克的房间里。这回度假,夫妇二人是带着海德尔一起来的,两岁的小男孩还抱着小奶瓶喝着什么,乖乖地坐在尼克怀里,大眼睛好奇地瞅着温娴。 她晚饭还没吃,路德维希则是吃过后又饿了。两人便坐在阳台边乘凉,嗑零食,聊天。海德尔安静地呆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无聊,吵闹折腾着尼克劳斯,尼克只能任劳任怨地抱着儿子满房间转悠,时不时还得来个举高高,海德尔才满足。 路德维希看的有些心惊胆战,以尼克的身高来说,再扔高点,海德尔就撞上天花板了。 “你小心些!那是你儿子,可不是手榴弹!” 温娴可嫉妒海德尔了,她也想被身高两米的人给举高高。可惜艾德里克不争气,唉…… “原本我们想,让你来做海德尔的教母,但艾德说你不信宗教,所以……”路德维希用小匙挖着冰激凌,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和尼克想好了,也办好了,一旦我们两个出了意外,不在了……尼克的父母早逝,我爸爸又在随军。海德尔的监护权和抚养权就交给你和艾德,你们可要保证把他送到帝国理工大学或者柏林军事学院去。” “责任太过重大了,还是你们亲力亲为吧。”温娴玩笑道,路德维希为海德尔准备的未来不免太过残忍,但也绝非杞人忧天。 “你那个学生呢?准备就在房间里闷着?” “埃尔温?他可呆不住,最多一周,他就得跑海边玩去。” 事实证明,温娴这个预言卡的特别准,第七天下午,埃尔温就要带着小女伴往外跑,那两个中士不好和埃尔温发脾气,便来求助温娴。 “你要是想装在小盒子里回去给父母最后一个拥抱,我不拦你啊。” 对埃尔温,温娴说话就放开了损,她在埃尔温的客厅内与他面对面站着,姿势神态比埃尔温还熊,跟个女流氓似的。 “这到底是谁呀?”黑发女孩攀上埃尔温的手臂,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德语撒娇道:“你准备永远不让我知道她的身份了吗?” 埃尔温任由女伴摇着自己的胳膊,特别坐怀不乱地跟温娴谈条件:“你要是担心安全,就和我一起去海边。” “我不去,不会游泳。” “我教你。” “不想学。”温娴拒绝后,打算跟他晓之以理:“就算我跟你一起去,也无法保证你的安 全,还有两个月,去海边的机会很多,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慎重些吧,你又不是七岁了。” 埃尔温在几次呼吸间做出了决定,他用不熟练的西班牙语和女伴说了几句,那黑发女孩儿带着不快和不满去了卧室。温娴见埃尔温竟然听从建议,还有些出乎意料。 “你等等。你还是我的家庭教师吗?”埃尔温在温娴准备回房间的那一刻叫住了她:“平常总给我拿那么多题,最近连来都不来了。” “不是你说的么,度着假不想学习。” “你管这个叫度假?”埃尔温粗鲁的坐在椅子上,木制的椅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一声响。女伴跑出来,双手从侧面环住埃尔温的肩膀,说道:“你怎么啦?” 他也不说话,不知道从哪来这么大的气性,用眼白看温娴。于是那女孩儿特别护短地冲温娴使脾气:“是不是你惹他不高兴了?一定是你!你怎么管的那么多啊!” 女孩儿采取了保护的姿态,很宝贝地抱住了埃尔温的头,这一下子激怒了他。埃尔温失去风度,将女孩儿推开。 “你干嘛!” 这个妹子的声调可以说是非常尖利了,温娴抠了抠耳朵,她不想围观情侣吵架,脚底抹油跑回了自己房间。 之后的两周,为了满足埃尔温,温娴每天都带着数物化英的卷子套餐,顺便还给他讲讲名人轶事。她这个家庭教师做的也是很尽心尽力了。 西班牙警方解除了高级警报,他们多给埃尔温派了三四个人随身保护。他用了两天时间去准备,在第三天清晨,和已经和好的女伴去了海边,估计要玩到月底才回来。 温娴终于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她跟着路德维希学了几句西班牙语,便满街去找吃的。弗里德里希夫妇要是出去过二人世界,温娴还能帮着照顾一下海德尔,剩下的时间内,她要时刻练习绘图。 据说下学期要把军事工程变成必修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埃尔温玩到八月初才回来,卸了行李回房间倒头边睡,第二天早上,温娴日常下楼搜零食,路过埃尔温房间时发现他房门虚掩,根本没锁。 什么安全意识! 她悄悄走进客厅,在清晨的安静中好像听到了埃尔温在叫自己的名字,最初是几声客气的“温小姐”后来变成了急促且悠长的“娴”。 温娴后背一凉,卧槽真出事了?埃尔温是不是被绑架了?叫你丫的睡觉 不关门! “埃尔温!埃尔温?” 她敲着卧室的门,没有回应。温娴这回真的开始慌了,她正准备出门呼救时,埃尔温衣着整齐地开了门。 “你没事啊,吓死我了。” “你以为呢?”埃尔温头上有汗,一脸虚脱的样子,估计是这些天海水泡多了。 “我刚才听见你叫我,我以为你被绑架了,还是什么。” “我是在叫你。”埃尔温咬着切好的苹果说到:“想让你过来,说一下待会儿的行程,叫了半天你也没反应。” “我隔了你好几个房间呢!我能听见啥!” “你不是在我隔壁吗?” “我早就换房间了。”温娴忽然失去了和埃尔温对话的信心。但她还想八卦一下:“你那个黑发的女伴呢?” 埃尔温吃着水果,大大咧咧地耸了耸肩,那意思很明确,吹了。 “不过我们的确在海边度过了无数美好的夜晚。” “恭喜。”温娴说道:“没什么大事的话,我要去外面吃早餐了。” 她还惦记着有一家店的乳酪金枪鱼卷,埃尔温也到了早晨锻炼的时间,他洗了脸便和温娴一同下楼。 他习惯了五点半的慢跑,现在已经六点十分,埃尔温在下楼的路径上很不专心地走完了热身的流程,到了大厅他还在蹦哒,温娴特意跟他拉开距离,一脸不认识他的样子。 现在酒店中的顾客已经非常多了,工作人员推着行李架,或者引领客人上楼,清洁工努力维持地面整洁。室温在如此多的人流下逐渐升高,但比之室外依然凉爽,埃尔温找了个相对人少的地方,快速拉了一下筋,一路小跑向酒店大门。 “嘿!住手!放下……” 砰!砰! 砰―― 最先的两声枪响间隔时间很短,足够引爆人群的恐慌,以至于后来更具目标性的□□声不那么突兀。在人员密集嘈杂的室内发生枪击,温娴也是第一次遇到,尤其是在西班牙这种未参战的国家内发生,她毫无准备。 温娴迅速俯身,她不敢趴在地上,像现在这样没有人来维持秩序,在地上躲避子弹更容易被踩踏至死。人们慌张的四下逃窜着,男人保护着妻子或女友,父母抱紧孩子,年轻人将双亲护在手里,谁对谁是真爱,立见分晓。 温娴四处寻找可以藏身的掩体,眼前所见却是 一片猩红,楼梯口和前台接待处下,三两地横卧瘫坐着受伤的顾客和员工,他们用力嘶吼喊叫,女士的眼影晕开,和腮红混在一起。很幸运的是,他们大多还能感受到伤痛,有几个中枪后浑然不觉的人依旧奋力逃命,他们并不知道在这种刺激下自己已经血压升高,前一秒还跑一千米不喘气的男子,此刻却心脏病突发成了枪击中最先死去的人。 持枪者有两名,他们的枪口忽然同时变了方向,温娴下意识抬头追看,发现埃尔温的身影,他正在抱头逃窜,随着他逃跑的方向,枪口再一次移位。 这场针对温格纳的刺杀依然在继续,不知是什么让这些刺客乱了阵脚。□□的子弹打光后,他们立即从庞大茂密的盆栽后拿出□□,两个人摆弄一阵,忽然面面相觑,冷汗直流。 他们的子弹卡住了! 温娴身上迸发出一股力量,在冲动的催发下往埃尔温的方向扑过去,两名枪手发现有人要带离目标后更加着急,手中的□□也就越卡越紧。 她打算带着埃尔温出去,酒店外就是四通八达的街道,巡警早已经听到了枪响,现在一定全部赶来。温娴双脚踏出酒店大门的一瞬间都快感动哭了:我运气这么好的吗! 想法很好,很大胆。紧接着,枪声恢复,巨大的爆炸声也接踵而至。温娴几乎是本能地去保护埃尔温,在她内心深处的认知中,这也就是个被煽动的叛逆少年,埃尔温哪怕再大两岁,温娴早就自己逃命去了。 她一只手揽过埃尔温的腰际,在第二次爆炸之前向旁边躲了一步。几秒后,温娴忽然感受到肩膀和脊椎的剧痛,闷响声顺着骨头传导至耳朵,她的背上好像是砸下一座泰山。 整个后背都疼得失去了知觉,温娴死死咬住牙关,最终还是支撑不住,面朝下跪趴在地上,那个罪魁祸首倾斜下来一半,温娴微微侧头一看,那是酒店巨大的,花里胡哨的硬木招牌。 温娴汗如雨下,双臂止不住颤抖,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她只能凭感觉猜测周围的变化,埃尔温好像和她说话了,他的手中多了一把□□,他面向酒店站起来了,是在反击吗? 所有的感官都去感受疼痛了,甚至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当大批巡警赶到现场控制事态时,温娴双臂僵直,连手指也动弹不得,几个带着红十字袖标的人将她抬到了房间中。 “等抓了人,我马上带你回去!” 温娴见埃尔温毫发无损,也放了心。然后就看见医 生摆弄着医用针线,她一下子想起了当初在柏林的痛苦。 “麻醉!打麻醉!” “好……对!怎么不打麻醉啊!我会没有麻醉的钱吗!”埃尔温比她生气的多,四处奔走安排。如果没有麻醉剂,温娴自己也能昏过去。 她醒来时已经傍晚,房间里没有人,麻醉渐渐褪去,疼痛占领高地。这回伤的不轻,那块巨大的招牌从温娴肩胛骨处一直刮到她臀部上方,整个后背全是擦伤和瘀血,几乎掉了一层皮,断裂的边框给她的后背开了一条十五厘米的伤口,已经让医生缝合。她现在上半身被厚厚的纱布围着,腰都弯不了一下,连起立坐下都需要有人扶着,不然就会失去平衡。 事情往好处想吧,温娴试着安慰自己,伤好了估计就不驼背了。 因为此事,尼克劳斯和路德维希也提前结束了他们的假期,买了和温娴同列车的头等车厢。 ☆、返回巴黎 流年不利,祸不单行。温娴刚住进医院不到一天半,就得到了七月十五号发给所有学生的通知,建筑学院提前开学,补上四周的军事工程。 七月十五号……温娴正在巴塞罗那吃螃蟹呢。 埃尔温还挺有良心,他亲自送温娴去了学校,把新书和行李全搬进了寝室,温娴靠在被子上围观他忙上忙下,特别舒坦。 很好,这个学生虽然熊,但是没白教。 “就这些了吗?” “对。剩下的我自己收拾。”温娴扔给他一块全新的毛巾,说道:“歇一歇,然后回家去吧。” “这里是巴黎,我不担心安全。” “不担心,你还带那么多士兵?” 埃尔温眉头一皱,不满道:“那是我爸妈不放心。你是学建筑的吗?” “是啊。” “你自己的志愿?那倒是不错。不像我上铺,明明可以成为出色的机械师,他爸爸却一定要他读军校,成天郁郁寡欢的,多没意思。” “那你呢?也是被上校逼的吗?” “才不是!”埃尔温傲然地昂首挺胸,无比自豪的说道:“我自愿去读军校的,我喜欢成为一名军人!” “那你也喜欢战争吗?” “……”埃尔温有点泄气:“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很想参军了,战争给了我机会,但是……我也不知道。路是我自己选的,都走到这一步了,那便继续下去吧。” 这样看来,埃尔温和其他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不是别无选择,他不是军人世家,只不过时代和理想联手开了一个生死攸关的玩笑。 如果他出生在和平年代……算了,没如果。 “让让位置,我要收拾书了。” 温娴把埃尔温赶回家,将一切归置整齐,又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自己扶墙一步步出去吃了个饭,随后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路德维希很贴心的向她要了一份课表,安排好时间来给她换药,来了几天后,多洛塔就自告奋勇承担下这个任务。 “其实没太多禁忌,就是不能碰水。” “但是天气这么热,流汗怎么办?” “用毛巾擦呗。” 温娴啃着冰块儿看她俩这么为自己操心,特别过意不去,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打消了。 “辛辣和海鲜也不要 碰哦。” 多洛塔投来了幸灾乐祸的眼神。 在这种天气里上课无异于是对全体建筑学院师生的一种折磨,对温娴来说更甚。制图课是小组教学,她对这节课那叫一个深恶痛绝,接下来的理论大课还能让她有所安慰。 阶梯教室特别凉快了! 多洛塔带她提前抢了靠窗户的位置,温娴吹了两节课的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这次教室中一改往日的学生混杂,清一色建筑系学生,温娴暂时没看见来蹭课的陌生面孔,假期上课就是这点好处,不会存在外系学生听一半跑走,扰乱课堂的情况。 “第五排的男同学,请你认真听讲,制图课是上一节。” 理论课的老师还挺严…… 下了课就已经中午,多洛塔陪温娴慢慢走回寝室,俩人还没商量好吃什么,虚掩的房门便被推开了。 下线许久的艾德里克绷着脸就进来,多洛塔察觉到气氛不对,扔下书撒丫子撤了。温娴想了一下,自己去巴塞罗那的事情可没瞒着他。 “呃……你不训练啊?” “休息周。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情没告诉我?” “嗯……” “你走路的姿势看上去不对。”艾德里克说道:“我偶然在路德那里看到了你的课程表,想来看看。” 既然他和路德维希碰过面了,那估计也就了解事情的全部,温娴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顶多弱化了一下受伤经过。 艾德里克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要看看你的伤势。” 你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你啥都想看!不给看! 温娴把衣服一捂,跟他客气道:“路德维希都看过,早上刚抹的药,一拆开就白上了。” 俩人对峙了一会儿,艾德妥协了,他脸色缓和下来,说道:“那好,你快坐下,不要太累。” “不累……那是什么?” 艾德里克带着画本来的,里面有一张纸露出了一角,他索性拿出来,献宝一样的拎到温娴面前给她看。 “我刚才在课上画的。” “哦,那个第五排不听课的是你啊。” 一张速写,是温娴毫无形象地靠在窗边做笔记,艾德里克的绘画功底扎实,反正比她画的好多了。 “送我啊?” “拿你的照片跟我换,就送给你。” “切。”温娴往床上一趴,说道:“我要睡了,第二节有课。” “好。” 天气闷热的如同蒸笼,艾德里克穿着黑色西装,脸上不见汗水。温娴浑身一层一层地出汗,迷迷糊糊间,她忽然感受到一阵阵凉风,就像自己童年时住在老家,每天晚上姥姥都会不知疲倦地给她扇风乘凉。 她的鼻腔中呼吸着西瓜的淡甜和木香,还有廉价面包和炒榛子的味道,温娴甚至仿佛听见姥姥坐在自己身后,戴着老花镜给她刮生栗子吃。 她知道这是梦境和幻觉,因为下一秒这所有美好全部打散搅和在一起,像是炒鸡蛋一样伴着滋啦的声音扔进黑暗,四周失了重,她飘在空中,随后自由落体的快速落下,温娴试图抓紧什么,握在手心的只有虚无。 她猛然醒了,双手同时拍在床上,支起上半身。汗水顺着脖子滴在床单上,她抿了抿发麻的嘴唇,觉得皮肤都要化开了。 “娴?怎么了?” 艾德里克伸手把她从床上捞起来,温娴脑子还是一片混乱,后背又被汗水沙的生疼,待会儿还要去上几何课。 温娴觉得自己委屈到死。艾德的双手凉凉的,她抱着就不撒手,然而从手感上来讲,还是多洛塔的舒服。 多洛塔丰满紧实,肉墩墩的手臂又凉又软又白,看着都下饭。艾德里克的手臂全是肌肉,特别硬不说,还毛发旺盛…… 噫,还是小姐姐好。 温娴在这边胡思乱想,艾德都把她行李简单收拾好了。他将行李箱往门边一放,对一脸懵逼的温娴说道:“一会儿下了课,跟我回家。路德维希住在我楼上,正好你连医院都不用去了。我现在给你母亲和弟弟打电话。” 温娴怔怔地看着艾德里克拎走了她的行李,都不打算商量一下的。而问题就出在这,母亲和阿甯都不知道她受伤了的…… 艾德里克的训练任务减轻了不少,他有多余的时间来接温娴,母亲在得知有路德维希这个专业医生的看护,也放心许多,每天依然会来给她送饭,偶尔还给海德尔带点小零食。 养到八月底,温娴感觉恢复的很好。学校补的课程快要结束了,再等几天就是正式开学,尼克劳斯明天便要去丹麦,貌似年底才能再来法国。于是他们叫了别人排着队都见不到的齐格尔曼中校,一起找了酒馆聚聚。 约格尔那厮顶着一张面瘫脸,一见面就来了一句:“我只能呆一个小时 。” 艾德里克摘下军帽,调侃道:“我们也不敢多打扰中校阁下的时间啊。” “少损我。”约格尔找了个位置坐下,故意离温娴远远的,这回倒是没拿白眼翻她,是很有进步。 这几个人聚在一起,温娴就是听热闹捡乐子的,她全程不说话,就是一个劲的微笑。不到一个小时,约格尔的副官便来将他叫走,路德目送他离开,笑的一脸邪恶:“怎么?还是没有女孩子吗?” “他的心思不在那里。”艾德很了解约格尔:“我的意思是,他更喜欢工作,你别想别的。” “我没有啊。”路德非常无辜的眨着眼睛,她怀里的海德尔正在和半截烤香肠做斗争。 “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她追加了一句:“如果他真的不喜欢女人呢。” “别,快别这么说。”尼克迅速制止了自家媳妇儿的脑补:“这种玩笑私下里开就算了,在这种场合不要说。” “年初,我刚刚收到举报,我手下的海员与一个挪威男人私下在一起。”尼克劳斯深邃的眼中出现一丝悲哀:“我对他说,你想挑战一下175条款的话,还需要再聪明,再有勇气一些,士兵。” “我没想到我会把士兵以这样的罪名送上军事法庭。” “这不是你的错。”路德想安慰她,但尼克却道:“他也没有错……我想……算了。” 侍应生及时送来的啤酒总算是把这个话题引开了,晚上八点一过,温娴就要离开了,阿甯是今晚的火车,他马上就要乘船去美国读书。 她搭乘电车回家,到了家门口才想起帆布包落在了酒馆里。只是她没心情顾虑那个了,家门口的阵仗才是她需要关心的。 埃里克少尉带着士兵堵在她家门口,那个少尉正在咣咣砸门,也许在他看来,时机尚未成熟,不能破门而入,这给了温娴从后面翻墙的机会。 本来背上的伤就没好,她疼得呲牙咧嘴的。摸进厨房,走入客厅,母亲惊恐万分的站在沙发边。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盖世太保在家门口?”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母亲眼眶发红,她对此真的毫不知情。 “阿甯呢?” “在楼上,我不让他下来。” 温娴闻言,立刻上楼推开了阿甯的房间。他受惊地转身,看见温娴后紧绷的神经垮了下来。 “你跟我说实话,阿甯。”温娴严厉道:“你真的只是去美国读书吗?” “我……”阿甯咬牙道:“我是特招生,哥伦比亚大学录取了我,这是真的。我的同学也有被其他大学录取的。” “那底下这群人来送你上学吗?” “是美国校方亲自来招的人,我听到过一些传言,说美国人是要暗中培养情报人员,才在我们这里招生。但那只是传言,这不真实,我们都是靠考试成绩进去的!” ☆、冲突爆发 温娴凑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街道,现在仍旧人来人往,夜晚的灯火管制还没有开始,但一些角落还是漆黑一片。她用手背蹭掉嘴边的汗水,也蹭掉了薄薄的口红。 楼下那个党卫队的还在锲而不舍的砸门,这可咋办? “你是几点的火车?” “九点半。哥大的招生老师说要来接我,我们一起走,现在也应该到了。但我现在连家门都出不去。” “翻墙出去。我就是翻进来的。” “什么?”阿甯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你怎么做到的?” “就踩邻居刚扔出来的破沙发,借助栅栏上他们家二楼外窗沿,爬围墙走几步,迈过来就好了。” “你比我还虎啊!” “要是没那个破沙发我也上不来。”倒也不是温娴谦虚,没个垫脚的,她真翻不了墙,但阿甯这么敏捷,应该不难。 “行李都收拾好了吧?” “都在这里。”阿甯背上双肩包,提着行李箱跟在温娴后面跑下楼。 家门已经加固过了,却还是被踹地大幅度抖动,母亲的身体随着那一声声巨响而抖动着,温娴双腿也有些发软了。她掐了自己手背一把,这时候可不能害怕。 “从厨房的后门走!”温娴三两秒之内把阿甯推进去,扯着后背的伤口,手臂一发力,拉上厨房的门。而与此同时,更加惊险的是家门被撞开,木门撞在墙边,不甘地反弹了一下,似乎正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保卫这个家的安全。 埃里克少尉带着士兵涌入客厅,目标直指温娴。她在回头的那一霎迎上的不是少尉凶狠的质问,直接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温娴被打的歪过身子,左脸发麻,随后才是难忍的疼痛。她迅速扶着门框站起来,依旧挡在门前。小房子的好处体现在这了,士兵若想从外面往阿甯逃脱的方向包围,那就只能砸了邻居家的墙,最快的路径是穿过厨房后门,但现在这条路被温娴堵死了。 埃里克可能没长嘴,也不懂打人不打脸的规矩,他没有任何劝说或者威胁,直接动手又搧了温娴一巴掌。她咬牙忍了,母亲可忍不了。 母亲忽然上来动手,受惊的不只是埃里克少尉,也有温娴。她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还没摸到少尉的衣袖便被士兵拖开,按在地上。 “别动我妈!” 温娴只做了一个前倾的姿势,埃里克马上便抓住时机,双手 扳住她一侧肩膀,用力推开。温娴的手死死扒紧门框,两脚在地上交替打滑,虽然狼狈不堪,但也没让埃里克得逞。 然而拼力气还是温娴的弱项,尤其是在对方带着士兵和枪的情况下,温娴只听见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和玻璃震碎的声音,她的耳朵几乎聋了,半边脑袋震的生疼,少尉抬脚用皮靴猛踢她的腿弯,温娴背上又是一阵剧痛,支撑不住趴在地上。 士兵跨过她奔向后院,温娴知道自己根本没抵挡多久,也没给阿甯争取太多时间,她满脑子想的只是赶紧爬起来,继续反抗。 “在那里!在那里!” “哪儿?”埃里克少尉匆忙赶出去,温娴闻言也半躬着腰背一股脑地往前冲。 阿甯在围墙顶上露了个头,墙下的士兵在少尉的命令下已经举枪瞄准,温娴想都没想,一个猛冲跳过去,双臂抱住士兵用来握着枪管瞄准的胳膊,她用自己的体重带偏了枪口。 火光随着子弹喷射而出,它打在墙头又反弹回来,阿甯的头发已经消失在墙后。埃里克少尉气恼不已,用手指着士兵命令道:“押出来!把她押出来!” 温娴的双手被向后拧着,她的视野禁锢在脚下不足一平方米的土地,从草地走上地板,又走上水泥地,她唯一能听见的只是母亲颤抖的哭喊:“鹤军!鹤军!有事找我!找我!把我的孩子放开!” 还有几名士兵从另一条街绕行,远远的传来了枪声,枪声未断,那就意味着阿甯还没有被抓到。埃里克少尉气急败坏地上了轿车,温娴也被打包塞了进去。 “你弟弟走前一定跟你说了什么,你一定知道!”埃里克少尉终于开始了审问:“说出来,我保证你不会再受伤了。” 温娴不说话,嘲讽都懒得,她左脸肿起很高,眼角淤青一片。少尉鼻翼散着油光,他眯了眯眼睛,挥起拳头打向温娴的鼻梁。 卧槽你这就过分了! 温娴管不上眼冒金星了,她就借着这股怒火一头顶上了埃里克的下巴,狭小的轿车里不太好动手,少尉的拳头也施展不开,但温娴就不同了,她有牙。 “开车!去追!”埃里克不忘下命令,温娴趁他转头说话的当口,伸手就把他眼皮给挠了。 埃里克少尉的哀嚎和车辆发动同时进行着,但车子没开出去五十米,便是一个急刹,温娴和埃里克同时向前栽去。她比较惨一些,鼻子更疼了,憋了许久的一团血流了下来,和剩下的口红抹匀了 。 “你他妈会不会开车!”埃里克沉不住气,他今晚诸事不顺。司机无辜地向后看看,又后怕地向前看看。 “是……是一位长官拦了车……” 艾德里克单手撑住车前盖,逼停轿车后立刻绕过来,打开埃里克那一侧的车门,将这个运气不好的少尉揪出来扔在外面。 温娴下半脸全是血,衣领上和袖口也沾满血污,她看见车外的艾德里克,激动的想哭。 “你怎么来了?”温娴手脚利索地自己下车,尽量不让他看出自己受了多重的伤。 况且也没多重,流点血嘛,降火。 “你的包,我给你送包……”艾德里克捧起她的脸,左右查看一番,问道:“怎么回事?” “我弟弟!我弟弟!”温娴扭头就跑,枪声已经不见了,阿甯呢?他跑出去没有? 温娴沿着那条路线一瘸一拐地赶过去,艾德里克只能护在她身边。远远的,她便看见一辆停在路中央的黑色轿车,阿甯站在车外,面如死灰地举着双手,在他旁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直用英语大声吵嚷着。 “你们干什么?我是教师!我是美国人!我是合法到法国的!哥伦比亚大学的教师!这是我的学生!你们听懂了吗?!” 士兵不理他,将他和阿甯,包括一名开车的助教也一起赶出了轿车,正往温娴家房子所在的街区赶。 那个美国人想要伸手去拿证件,不懂英语的士兵以为他要拿武器出来,一枪托砸在他的肩膀,阿甯想伸手去扶,也被另一名士兵击了一枪托。 之前被艾德扔出去的埃里克少尉情况良好,还能跑来查看战果,美国人用英语跟他抗议,埃里克用德语吼回去,俩人谁也没懂对方的意思,还强行对喊了两分多钟。 还好最后他们找到了共同的语言,用蹩脚的法语一个短句一个短句往外蹦,阿甯都听不下去了,还有功夫冲旁边翻白眼。 “我妈呢?我妈呢!”温娴一把拉开埃里克少尉,他厚实的双唇动了动,说道:“你在说什么?” “现在发生了什么?”艾德里克还在状况之外,埃里克少尉忍着不耐,看在军衔的份上解释道:“调查,间谍调查。” “我不是间谍!”阿甯怒道:“我凭成绩考的大学!” “我说了,是调查。” “调查还要动手吗?”艾德里克挡在温娴身前,将那个 已经转了身的少尉重新拉回来。 埃里克少尉还没有回答,另一个声音顺风飘了过来:“艾德。” “齐格尔曼中校。”埃里克立正敬礼,约格尔举手回礼:“希特勒万岁。” 他还是那样,用鼻孔看人,从舌根出气,但这次却带了不少无可奈何。 “你知道这件事吗?约格尔?” 约格尔不答话,眼神轻飘飘地看着艾德里克。 “你提前离开也是为了这个?” “你为什么不跟我提这件事?” “我没有必要和你报告吧?舒尔兹少校?”约格尔冷哼一声,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按兵不动到现在。” “我以为你的工作都是寻找真凭实据,什么时候也捕风捉影了?” “你少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约格尔勃然大怒道:“我给够你面子了,艾德。” “我就问你一句,这个事情是不是你负责?” “又能怎样?” “如果不是,你就别在这看热闹;如果是,就立刻放人。这件事闹大了就是外交失误,以你的身份还赔不起罪。” “美国也是我们的敌人。” “你拿不出任何证据指认他们。”艾德里克说道:“你要考虑这件事的后果。” “我考虑过了。” 埃里克少尉那边忽然再次发生混乱,他刚下令将包括阿甯在内的三人押上轿车,但他们不愿束手就擒。 “怎么回事?我还没有给你们命令!” “是埃里克少尉……” “埃里克少尉?”约格尔咬牙切齿道:“我站在这里,你看不到吗?” “是,请原谅我,中校。” “约格尔,你仔细想想吧。”艾德里克拉住约格尔的手臂,手上加了力道,说:“你想应付外交部的那些政客吗?” 他轻而易举地甩开艾德里克,去埃里克少尉面前下达命令:“这三个人送到总部,接受进一步调查。这栋房子要监视起来。” “约格尔!” “艾德里克!这件事由我处理,你闭嘴!”约格尔进一步部署:“任何人进出都要向我报告,细节记录完整。” “现在就可以开始记录了。”艾德里克拉住了温娴的手,说道:“我今晚就呆在这里。记下来,艾德 里克.冯.舒尔兹,八点五十五分进入。” “我说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不要插手!”约格尔终于和艾德里克面对面说上一句话:“你不要乱来,为了你的前途着想。” “我们彼此吧。” 约格尔眼神一凛,语气中满是失望:“你变了很多,你现在甚至要放弃未竟的事业。” “我仍然在为了最终的胜利努力着,只不过是通过更正常的方式罢了。” “你想好了,这些都要写进你的档案里。” “我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好,那好。”约格尔神色复杂地看了温娴几眼,说道:“收队!” ☆、矛盾升级 温娴是总部的常客了。 至少温格纳上校再一次看见她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已经一脸淡定。他直接招呼:“如果有需要,尽管来办公室找我。” “确实有……我想请问,齐格尔曼中校的办公室在哪?” 温格纳不解的问道:“找他?那可不容易,你有预约吗?” 我靠见约格尔还特么要预约? “如果没有,就去四楼排队吧,像他这种人,日程表可是满满的。” 温娴按照指示上四楼,几乎每间办公室紧闭的门前都三三两两的坐着人。墙上挂着一大张名牌,温娴凑上去挨个儿寻找。 “喂。” 一个拖长了音调的招呼吸引了温娴的注意力。约格尔刚从外面回来,摘下军帽托在手掌上,朝她使了个眼色,道:“你先进来。” “下一个应该是穆勒先生……”旁边一个女秘书提醒他,约格尔不客气地瞪了一眼,那个棕发美女声音弱了下来,识趣地闭了嘴。 约格尔,活该你单身。 他的办公室宽敞整齐,还通风。温娴还没说话,他先郁郁地开口:“我要再说一遍吗?这件事我来处理。” “我知道,我想看看他,我妈……” “不可以。” “不是,我妈……” “我说,不可以。”约格尔缓慢地吐出一句话:“你现在,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那不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价值么……】 “我给艾德面子,可不是给你。” “是是是,那我……” “那你还不走?” “我弟弟还好吗?” “死不了。”约格尔埋头连签了三四份文件,温娴趁这个机会跑了。看他的表情,如果自己再不走可能就会被从四楼直接扔下去。 家门口还真就有监视人员,今天还多了个埃尔温,他站在自家轿车旁边,笑的一脸阳光灿烂,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别人注视着。 温娴一见到他,就只能想起这孩子是怎么熊的。 “你不是该回柏林了吗?” “顺路来的。妈妈让我来和你告别。” 埃尔温这么一说,温娴瞬间体会到了为人师表的欣慰感,她差点就打算转投教育事业了。 “你脸上怎 么了?” “意外事故。”温娴避开埃尔温探寻的眼神,说道:“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 他心大,也没想太多,顺势给了温娴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说道:“明年夏天见。” “化学拿不了优秀,就不用见了。” 她也马上开学了,阿甯的事就要全靠母亲操心,温娴得知母亲几乎日夜呆在总部,便劝她别再去了,约格尔是不会让她见阿甯的。 母亲的语气更加奇怪,她表示那名中校安排了几次见面。 温娴手一哆嗦,几乎摔了电话。 约格尔就是针对她!就是! 现在全球范围的局势紧张,要是战前,还能去找大使馆验明正身,但现在所有的控制权都在德国人手里,美国方面要拿文件来难免要十天半个月的,温娴和母亲就算再担心也得老实等着。 足有一个月,直到九月末,通过多方交涉才免了三个人的嫌疑,温娴知道在这期间艾德里克也是来回奔走。她左右一想,自己这回压根没帮上忙,心里总觉得挺对不起阿甯的。 尤其是他没时间好好告别,被放出来后马上跟着美国人走了,温娴甚至都没赶上去看他一眼。 最近是个离别的时间,阿甯走了,西尔维亚也和父母远走异国。艾德里克早就有意无意的提过十月左右便要去东线,最近来了确切的日期,十月十五号。他是一定要见温娴最后一面的,正好,她也能顺便给艾德带几件衣服,前方战场条件艰苦,刮坏了可没人给他量尺寸裁衣服。 温娴用钥匙开了公寓的门,里面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两瓶开了封的白兰地,桌旁边有个人拧歪地坐着。 约格尔:“……” 温娴:“……” 气氛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温娴一小步一小步地远离桌子,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还是约格尔先开口:“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没有。”温娴正视前方,努力不去看那团黑色制服。 艾德里克知道自家里坐着两个从头到脚都不对盘的人,于是尽快赶回来了。目前还挺和平,温娴希望能顺利送走艾德,约格尔今晚可别出什么幺蛾子。 “晚上八点就要集合了,你给我留个笑脸儿行吗?” “呵呵呵。”约格尔发动冷嘲技能,说道:“花了那么大功夫摆平美国人的事,你觉得我还笑的出来?” 艾德里克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拌嘴上,他搅拌着蔬菜沙拉,自顾自吃的挺香,还拿起一瓶酒调侃道:“是送给我的吗?全让你自己喝了?” 约格尔见他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亏你还记得自己是帝国的士兵,没有躲着不上前线。” “我一直都在为前线付出,倒是你,调离作战部队后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艾德里克!你真的是没良心!”约格尔半怒半笑,那神态十分渗人,温娴主动站了起来,远离这片诡异的气场。 “你已经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忘了你的荣誉。” “你指责我?一个即将前往东线作战的国防军少校?”艾德里克很不认同约格尔的指控,为自己说话:“我当然会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依旧会为了祖国献出一切,甚至于我的生命。” “那么元首呢?” “我不是为了他,从一开始就不是。”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约格尔语气急促起来:“你是为了谁?你刚刚吃的蔬菜,杯子里的酒,身上的衣服都是元首给的。没有他,我们没有这样的生活,不会站在巴黎,更不会有德国!” 艾德里克没有急于反驳,而是淡然地看着他。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好吧,温娴在侧面看见艾德里克梗着脖子转头,眼神换了有另一个方向。 约格尔有些被激怒,艾德里克不想和朋友陷入争吵的境地,他只当他喝醉了。二人应该保持这种尴尬但安全的沉默,但约尔格对辩论意犹未尽。 “也想想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没有元首,我们甚至不可能成为朋友,我是工人子弟,你呢?你是军人阶层出身,富人家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已经是同学了……” “对!没错!你和班级里三十多个人都是同学!没有那次聚会,你的圈子里永远都不会有我的份。你现在不承认元首的功绩,也是后悔同我的友谊了吗!” 约格尔的话终于激怒了艾德里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拧紧眉头,他还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意:“你最好当着尼克劳斯的面再说一遍。” “好,如果他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会的。” “混蛋!你就是个混蛋!”艾德里克咬牙切齿地斥责:“你身为军人的荣誉是从战场的胜利上得到的吗?还是枪杀战俘?逮捕无辜的犹太 人?” “我从来没有处决过战俘。”约格尔不服气的仰头挑衅。 “你引以为傲的党卫队可没少干,国际公约在你们眼里算什么?我早劝你不要加入党卫队,这就是一群……” “我听够了你的陈辞滥调。”约格尔眼神开始不善,温娴注意到了,她默默地潜行过去,把盘子杯子刀叉全收了。这是当初尼克劳斯的活计。 二人对峙着,艾德里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继而苦口婆心的劝诫:“我还当你是朋友,你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 “闭嘴。” “你知道你送走的犹太人去了哪儿吗?你去过集中营看看他们过的什么日子?” “我说了,闭嘴。我不想再听这些。”约格尔不耐烦的说道:“犹太人?那些下场是他们应得的,别说你没有厌烦那些犹太人的时候。” “但我从没想过将他们全部灭绝!” 咣―― 约格尔一拳砸在桌子上,温娴吓得缩回墙角。艾德里克和约格尔现在的状态似曾相识,她回想起前世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忍无可忍的父亲每天都要和不负责任的母亲相互数落,那个气势比面前这俩人更渗人。 “你只是不敢想,元首替你们这些懦弱的人去做!” “元首?你的元首也没有权力去灭绝整个种族――呃!” 嗯――当年父母吵架的时候可不带动手的。 艾德里克震惊的瞪着约格尔,嘴角渗出的血迹抹开了半个下巴。 “别忘了这也是你的元首,你的家人也给他投过票,你也对他宣过誓。别忘了。” 约格尔拿起自己的军帽和外衣,愤然离去。艾德如同雕塑般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终于,他抖着肩膀苦笑道:“我的朋友就是这样送我去战场的。” “坐下,娴。不要管他,我就要集合了,我还想……还想跟你讲讲事情。我没有去过东线,也没有听谁说起过。不过别担心,我一定能回来过圣诞的。”艾德里克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温娴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有了新的副官,尤根那小子也不知道来一封信,亏我之前对他那么好。” “今天晋升了一个上士,那孩子高兴坏了,那么有潜力,应该去军校试试。等战争胜利了,我就写一封推荐信,说不定未来会是帝国的将军。” “部队里还给补发了冬衣,我看根 本用不着,虽然费了些时间,但我们的集团军上了战场,一定会在莫斯科过圣诞。” “但是……娴,我不会留在莫斯科,我回来跟你一起过圣诞,好不好?” “冬衣一定要带着。”温娴头上出了汗,她的心脏过快地跳动着,她几乎要喊出什么来。 “好,肯定会带的。” “那里比你呆过的任何战场都要凶险,你不要不当回事。” “好,我不会的。” “你苏联语可以吗?要是不会就好好学几句。” “好,一定去学。” 温娴都快急哭了,她怎么感觉艾德里克一点都不上心的? 他什么都不懂。 ☆、看孩子 东线,那是冰冷的死亡地狱。艾德里克对此的了解并不比她多,而温娴也没想到,自己认识的人会出现在纪录片那样的场景中。她不想让他走,这一离开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自己对面,眉开眼笑的讲述着军队里的事情。 晚上八点集合,还有半个小时。温娴无法开口挽留,更找不出借口挽留。把一切都告诉他吗?对他说,你不要去了,你们最后输掉了战争,许多人死在了东线,没死的也被俘虏后折磨死了。特惨。 别再做你国家复兴,称霸世界的春秋大梦了。 温娴也知道,艾德里克这条命已经承诺给了国家,正如许多军人一样,心甘情愿用自己的鲜血涂抹帝国鹰徽。 “你该走了。”温娴的声音有些颤抖,艾德里克没有察觉,他还伸手向她要了最后一杯啤酒。 “等我给你的信,等我到了驻地,马上就会给你写信。” “好。”温娴把给他做的冬衣打包好,藏在桌下,双手攥着一角。她的手有些颤抖,终于在他即将跨出门口时叫住了他。 温娴想说实情,把一切都告诉他。艾德里克期待着。 “等等……你忘了拿衣服,那边风大,天冷。” “我会赶回来和你一起过圣诞的,忘了吗?”艾德里克抓过包裹,得意洋洋的捧着,道:“我拿去给他们看,总之约格尔没有这个待遇。” 约格尔才不会去东线找死的,他比你聪明。 “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我全都听着。” “你要活着回来,你一定要……”温娴说不下去了,她吞咽着口水,转身去擦了擦眼泪,才能继续开口出声:“你也算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了吧,你知道该怎么做,不用我嘱咐。” “真的没有了?” “没了,我现在回学校去。你也……你先走,我把这里收拾收拾。” “娴,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温娴想了想,哦,客厅台灯没关。 “你总要给我一个离别的亲吻吧,我还要靠这个去向士兵们炫耀呢。” 艾德里克的笑容露出一丝痞气,但这回不是温娴不让他如愿,而是新任副官勤勤恳恳地敲门催促:“长官,应该走了。” “快去吧,集合不能迟到。我的少校。”温娴试着去学浪漫言情女主的口气说话,但完全失败了。 “你能活着回来就是对千千万万人的炫耀了。” 艾德里克的时间宝贵,他把门开了一条缝,侧着身子说道:“这对我可不公平,我记在账单上了,回来后是要加利息的。” 看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温娴立马把他赶出去了。 艾德里克再多呆一分钟,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将一切都说出来。现在他走了,家里还剩温娴和母亲,日子还要向前看,生活还要向前走,母亲在一家书店找到了工作,温娴则继续学业。她现在听到了些风声,同学要开始在明年寻找实习机会,她的导师也提醒他们,过了圣诞,差不多就可以为毕业论文和设计选题了。 鉴于现在学院里还有读了五六年还没拿到学位证的哥们儿,毕业这件事在温娴的眼中瞬间变成了地狱深渊模式。她经常怨天尤人的,穿越后的日子不好过,有了家人却牵挂更多,但一看那几个因为各种原因死活毕不了业的学生,一看那些生活比她更加艰难的人,温娴心里就舒服多了。 这样看,她还是挺没良心的,用别人的不幸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事实确实如此,人所有的欣慰和幸福感都是建立在比自己还惨的其他人身上的。用个不涉及生命与存活的普通例子,就像当年温娴还上高三的时候,有次模拟考试计算量极大,规定时间内连卷子都不能答完,因此理综单科满分一百,她物理就拿了二十八分,面对老师的批评她很淡然,因为课代表拿了二十六分,课代表也很淡然,因为学年前三十里还有个拿十二分的。 但是……学建筑,还是要物理成绩的…… 在物理上的巅峰时刻,就是高三第二次模拟考了70分,70分啊同志们!四舍五入就能拿诺贝尔了! 现在她还是一看见物理学就想哭,一哭多洛塔就骂她没出息。 天气又开始凉了,十一月中旬一到,温度急转直下。多洛塔开始吃她最喜欢的食物:煮土豆。这是一种给温娴留下极大阴影的东西,多洛塔每天当加餐吃,最多沾沾细盐,吃的还挺香。 温娴怀疑她不是意大利人。 “你这画的是什么?”多洛塔捧着一个小碟子,站在温娴身后。 “作业。”温娴一闻到煮土豆的味道就有点反胃,她拿着图纸跑远了些,多洛塔见状邪魅一笑,追着她跑过来。 温娴往远了跑,直接跑到一个街区外的餐厅,顺便吃了两份冰淇淋。她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给设计图收尾,脖 子后面冷不丁的吹气声让她如堕冰窖。 “画什么呢?” 不知道路德维希什么毛病,就爱大白天的吓唬人,温娴手中扬起的铅笔停顿在半空,这如果是陌生人,她的笔尖早就扎下去了。 “作业。你回来了?尼克劳斯呢?” “在酒店带孩子,现在海德尔可看不住,一不留神就跑去玩儿了。” “都两岁多了吧?” “你记得很清楚嘛。”路德维希坐在温娴身边探过头来,特大言不惭的说道:“好好学习啊,以后海德尔能不能上洪堡大学就靠你一个电话了。” “你上次不还说去理工学院么!” “都可以啊,我不挑的。” 温娴语塞几秒,随后从牙缝里飞出几个字:“你还要脸不?” “嘻嘻嘻。”路德维希套着近乎,问来问去还是把话题给拐到了另一件事上:“你帮我个忙嘛。” “说吧。”温娴用勺子刮着剩余那点冰淇淋,说道:“我能帮上的话。” “帮我带一下海德尔。” 甜腻的冰淇淋在嘴里化开,樱桃口味的被温娴拉进黑名单。路德维希脸上带着一分为难三分不舍剩下的全是兴奋。 温娴当即肯定,这夫妇俩一定是要出门度假了。 “你们打算去哪儿玩,是不是?” “对,不远。就去凡尔赛,圣诞前我们会回来的,我保证!” 海德尔真可怜呐。 温娴摇摇头:“我能帮你找个保姆。我带不了孩子。” “让法国女人和海德尔一起生活吗?别说我,尼克也不愿意。”路德维希动之以情:“你是他的……你差一点就是他的教母了。” “他可喜欢你了,肯定听你话。你马上结课了,对吧?” “还有十二天的课,我带着海德尔去上?” “他会安静的,我带着他去过医院,他真的一声不吭。帮帮忙啊,娴,以后你和艾德要去哪度假,孩子交给我,怎么样?” 温娴没有回答,她需要考虑考虑,问问导师和多洛塔的意思,结果没成想尼克劳斯和路德维希这夫妇俩三天内请求了温娴二十余次,温娴觉得他俩太烦,就勉强同意了。 海德尔跟她回学校的时候招来隔壁寝室的围观,医学院的妹子纷纷捏着海德尔的脸蛋问她:“这孩子长的真 高,有五岁了吧?” “两岁。”温娴在她们怀疑的眼光中郑重地点头:“两岁半。” “你的孩子?” “你觉得我生的出来么……” 带孩子上课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温娴除了书本之外还得带奶瓶,于是海德尔成了课堂上唯一一个公然吃饭还不被指责的人类。熬到周六,温娴忙着把他抱回家,让母亲帮着看一会儿。但第二天上午,母亲还要去书店上班,温娴搬了个小桌子放在前院,一边复习一边看着海德尔。 “千万别跑出去,外面车多。” 海德尔的金发在冬日的阳光中闪耀着,他扬起笑脸,双颊印上深深的酒窝,奶声奶气地保证道:“嗯!” 温娴手上的书没看几页,连着几声近距离的爆炸声迫使她抬头观望。声音似乎从不远处传来,就隔着几条街而已,她算了算,现在就要四三年了,政府军发动了反抗也说不定。保险起见,还是先带着海德尔进屋的好。 她一回头,人没了。 海德尔才两岁,跑也跑不远,以前他也偷着往外跑过,活动范围不超过这条街。可这次温娴出了院门,左右一看,根本没有海德尔的影子。她登时慌了神,这不会是被谁拐走了吧? 卧槽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双腿绞在一起,差点趴在自家门前,温娴扶住栅栏站稳,定下心神才发现这条街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反正那些军卡和全副武装的士兵,平时可没有,那些比巴克和三儿英武许多的军犬,之前也没出现过。 车辆停在这里,但士兵全部迅速集合,跑步行进,有两辆黑色轿车停在军卡旁边,四名身着党卫军大衣的军官两两靠车站着,地图摊开在车前盖上,他们在商量着什么。 而其中一个,身材尤其诡异,腿部大衣下摆被什么东西撑起,还一动一动的。温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幸亏她多看了,才正好看见大衣中伸出来的小脑袋。 “海德尔!” 孩子从大衣里钻出来,那个为他提供藏身之所的人也转过了头,温娴见状,更加急切地将海德尔抱在怀里。 “你就是这么看孩子的?” 温娴没说话,自从上次与约格尔不欢而散后,她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海德尔在院子里玩的好好的……” “你还怪我抱走了他?院子外面可不是游乐场。” 温娴往后退了几步,问道:“这里怎么了?” “隔离区出事了,你没听见吗?”约格尔整理了一下腰带,说道:“是我们对这些人太宽容了。” “所以刚才的爆炸不是炮弹吗?” “是燃烧【】瓶,如果隔离区中能搞到炮弹,我们就需要将那里夷为平地。” “哦,那我还是回去吧。” “你是该……靠边!”约格尔一大步跨过来,将温娴推到路边内侧,一辆卡车从两人身边疾驰而过,一股浓烈呛人的汽油味席卷而来,温娴捂着海德尔的口鼻,转了个方向。 “娴阿姨……”海德尔在她耳边哼哼:“我想和约格尔叔叔去玩……” ☆、入室 约格尔就站在温娴身旁,海德尔的话他是听得清清楚楚:“多勇敢的小伙子。等叔叔完成工作,会陪你玩儿的。” 温娴一抖,抱着海德尔跳开了一段距离。 “但现在,你要乖乖的和娴阿姨回家去。”约格尔一反常态地跟上来,捏捏海德尔的脸蛋,说道:“不要乱跑,那样不安全。” 约格尔是在帮她教育孩子么?那以后埃尔温要是脑残犯熊是不是也可以让约格尔来吓唬吓唬? “我回去了。”温娴头也不抬,撒腿就跑,差点撞上迎面拉来的炮架。 整整一天,共传来三四声炮响,如果是在前线打击敌人阵地的话,这几颗炮弹还嫌少了,但只是对付隔离区的反抗起义,又感觉有些太过了。 这几个街区全部封锁,从中午开始不允许进出,母亲和其他人都被拦在街外,不能回家的大有人在,社区管理局毫无作为,任由着他们在街头挨冻,时至深夜,居民悄悄出门给家人热水和食物,温娴也打包好厚毯子和保温瓶,带上饼干,领着海德尔出门。 主街全部封锁,她从小巷里穿梭,那里的出口看管相对宽松。隔离区那边的对峙还在继续,听说是扣押了几个德国军官做人质,不然党卫队那些人怎么会拖这么久。 “妈?妈!这里呢!”温娴轻呼着,母亲靠在墙边,抱紧双臂保存热量,温娴把东西递过去,母亲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她:“晚饭吃了吗?” “嗯,煮了些汤。” “好,你回去睡觉吧,晚上出来不安全。” “人家都出来送东西,也没见谁出事故了。” 母亲再三催赶她回家,她是宁愿自己冻一晚上也不想让温娴出来冒险。温娴见母亲和别人呆在一起,只得放心地回家。 “阿姨,我回去还想喝那个汤……” “……晚饭的时候你还说不好喝来着。” “不是……没有,要喝。”海德尔声音软软地请求,温娴无奈道:“好吧。” 看在路德维希还有十多天就回来的份上,总不能饿着她儿子。 为了让心怀不轨之人认为房子里一直有人,临走时温娴没有关灯。她把海德尔放在客厅,自己走进厨房准备热汤。 温娴两只脚刚迈进门,还没够到灶台,脖子就被人狠狠揽住,她猛地倒在地上,右腿膝盖骨磕碰在地面发出闷响,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 “不许动!不要喊!”是一个男人粗糙嘶哑的声音:“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孩子,你让我过去,不然他会害怕……” “别废话!除了你和孩子还有别人吗?” “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娴欲哭无泪,还有心情暗道:我怎么这么倒霉! 她还想,是不是老天看自己这段日子过的挺舒心,不符合穿越者一贯多灾多难的生活模式,故意给她来这么一出。 在索邦大学天天物理几何的学着,还不够折磨吗! 街上时不时有警察巡逻,温娴第一次那么想让他们上门找事。扼住她脖子的男人收紧了胳膊,第二次问道:“只有你在家吗?!” 温娴怕如实回答,他会毫无顾忌地直接弄死自己,于是一遍遍重复着:“孩子……让我抱抱孩子……” 那男人绝非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听她这样恳求,语气平稳下来,说道:“我不会害你。” 那你还不放手! “你要干什么?” 男人不回答,对着厨房后门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即使熄了灯,温娴也能借助其他光源来看个大概,得到信号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迅速跑进厨房,锁了后门。 只是其中一个瘦高的男人似乎浑身被绑缚着,刚进来就被推在了地上,他发出“呜呜”的怪叫,马上招来两记重拳,直接被打晕过去。 “这安全了吗?”那个女人嗓音像男人一样粗砺,最先进来制服温娴的男人回答:“只有这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孩子?”一个更老成的男声响起:“我们说好不动孩子的!孩子是个麻烦!” “你的孩子?”女人问道。空气寂静了数十秒,温娴才明白这是在对她说话,于是她慌张地答应道:“对,是我的。” “去把他抱过来,不许跑!不然我们会抓住你,然后杀了你。”女人说话自带一股狠劲,温娴没有言语,摸黑走向沙发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把海德尔抱在怀里,安慰道:“没事,不要害怕。” “嗯……”海德尔声音颤抖着,双臂环住温娴的脖子,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温娴回厨房时,故意绊了一脚,她惊呼着用手在墙壁上乱摸找支撑点,实际却准确无误地按到了电灯开关。 白的刺眼的灯光让所有人陷入茫然状态,闯入者双唇微启,呆住几秒, 温娴快速扫视一圈:一个二十五左右的年轻男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强壮男人,一个短发壮实的女人,倒在地上那个瘦高的男人身上穿着盖世太保的制服。 结合白天的传言,这几个人该不会是从隔离区跑出来的吧? 他们怎么可能逃出来,那么多的电网,还有层层包围圈,就凭这几个人? 不过这个盖世太保也不能算不幸了,要是温娴来干,肯定也拿他下手,就这种身材的,她一板砖能拍死仨。 “你在干什么!”女人先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温娴的胳膊,将她扔在后面,女人扑向开关熄灭电灯,又出去趴窗户看看外面。 “这下好!你要把警察给招来了!肖尚纳!捂紧她的嘴,要是再出事我们都得死!”中年男人和女人脱下破旧的外套,露出里面半旧的衬衣,用厨房的水洗了洗脸,他们做完这些,正好门铃响起。 那两个人装作房主开了门,女人做出害怕的样子躲在男人身后,温娴听见警察的声音:“你们没事吧?是电灯坏了吗?” “没有,先生。我们只是有些饿了。” “你们是房主?” “对。” “可我记得这家最近有个孩子。” “看您说的,这么晚了,孩子当然睡了。” 两名警察打着手电筒往屋内照了照,其中一人还想问些什么,被另一个人拦住,他们对男人怀着歉意说道:“打扰了。” “谢谢二位劳心来问。” 他们关上房门,回厨房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年轻男人向温娴要些吃喝,被中年男人喝止。温娴轻声道:“没关系,我这里还有,还有面包,你们要是饿了就吃吧。” 中年男子没有吭声,像是默许了,温娴拿了面包和饼干放在地上,听着三个人吃的狼吞虎咽,为了和他们套套近乎,她还开了一个番茄肉汁罐头。 “你们……是从那边的社区跑出来的吗?” “不要乱问。”中年男人很克制地吃着,不像其他两人那么狼吞虎咽。 “德国佬就是一群疯子,把我们逼成这样还不够,还要送我们到波兰去!” “西娜!” “怎么了?还不让我骂他们?我可不像那些无知的女人一样好骗,她们还真的以为是去波兰工厂做工呢,行李中带着小皮鞋和鞋油,想漂漂亮亮地去波兰,哼――谁不知道波兰是个什么地 方。”女人用面包沾着罐头的肉汁,满口含糊着重复道:“我可不像她们一样无知。” 年轻男子满足地舒了一口气,道:“好久没吃饱过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铃再次响起,这回外面指名道姓地叫了温娴的名字:“娴?” “你认识的人?” 温娴想哭,可不就认识么,约格尔啊…… 约格尔如果发现异样,他不会谈判,只会强攻,他并不在乎温娴的生命,可能唯一在乎的只有海德尔的安危。 “你去开门。”年轻男子掏出一把鲁格,顶在温娴后背,她抱着海德尔,双手有些发抖地去开了门。 门开了只够一个孩子进出的空隙,约格尔一脸冷漠地站在门外,平静地说道:“事情办完了,我来看看海德尔。” “啊?” “让我抱抱他。”约格尔伸出双手,海德尔简直迫不及待的要到他约格尔叔叔的怀里去。 温娴费了很大劲才把孩子送出门外,约格尔也不看海德尔,反倒盯着她挪不开眼睛。 温娴往旁边稍微侧侧身子,期盼着约格尔可别瞎,自己身后站着个外人啊! “这么晚了,还不睡?” “刚才海德尔吵着饿,我给他煮点东西。” “现在呢?吃饱了吗?”约格尔终于将注意力放在了海德尔身上,这孩子特实诚,摇头道:“没吃上。” “你就这么带孩子?出来,我得和你谈谈。” 温娴试探着往前上了一步,身后的枪口立刻追上来,她原地退回,抓紧门把手,一脸为难。约格尔也配合的叹了口气,说道:“总不能饿到孩子,你说是不是?” 约格尔把海德尔转移到左臂抱着,这句话说完,他的右臂忽然抬起,带动半边身子的力量将门撞开,他一直在和温娴冷静的闲谈,这个动作毫无预兆,温娴身后的年轻男子来不及反应。无法忽视的推力使她向后侧方倒去,门边擦过温娴的肩膀,她被撞倒在一边的鞋柜上。 年轻男子才想起来自己有枪的事儿,然而枪口来不及升到约格尔心脏的高度,厨房后门涌入的破门声和叫喊又让他失去了一部分勇气。 温娴回头时,正好看见约格尔抱着海德尔,也不耽误他抬高右腿强有力地一脚蹬上年轻男子的胸膛,他失去重心,步伐紊乱的连退几步,□□松松地握在手里,约格尔左腿跟上,踩住他放低的双手 ,卸下手【】枪,一脚踢飞。 “把枪捡起来!娴!” 约格尔的命令很有威压,温娴差不多是下意识地跑过去捡起手【】枪。她原地站着,愣愣地看着警察把三个人接连控制住,那个女人已经晕过去,是被架住拖出去的。 温娴心里却在回想,最近没惹约格尔吧?没惹吧?没吧! 现在看来,当年约格尔踹她那一脚还算留情面了的,不然以他的战斗力,自己可能瘸了。 那个被绑的盖世太保警察也醒过来了,他迷迷糊糊的走到客厅,按了按额头,在约格尔的死亡凝视中流了一身冷汗:“齐格尔曼……中校……” 他回头看见温娴手里拿着他的配枪,想都没想就去伸手收回,约格尔幽幽地呛了一句:“你还好意思往回要?” “我……是我失职。我没有资格配枪。” “帝国的警察,就这样把自己的配枪送给温小姐了?” 那个警察一脸懵逼:啊?我没有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年关将至 “中校是开玩笑。”温娴强装镇定,将鲁格塞进了那名警察手里,她走过去,伸手把海德尔从约格尔怀中抱出来:“该睡觉了。” “不困……还想玩儿……不睡觉……”海德尔哼唧完,就打了个哈欠。 “这四周我已经增加人手了,不得不说,你把孩子保护的不错。” “应……应该的。”温娴低着头,跑到厨房锁紧后门,还用椅子挂住门把。 约格尔离开家,那被绑的警察也晕头晕脑地跟了出去,这一夜温娴愣是没敢睡,瞪大了眼睛守着。封锁在第二天下午解除,温娴看见数十人排成一列,用铁链锁住带出街区,这之后,一直被隔在外面的居民终于能回家。 这之后温娴就把海德尔交给母亲照顾,她要准备考试的复习,还要准备未来的实习和毕业论文选题。 她一下子想起来曾经的发誓:要是能穿越回去,写十篇论文都行。 现在她写了差不多要十篇了,穿回去的事儿还没影儿呢。 不过想想好事,再有两三天,尼克劳斯和路德维希那两个杀千刀的就该回来了,到时候把海德尔还给他们,自己又是一条逍遥好汉。 嘿嘿嘿嘿嘿。 他们夫妇回巴黎的当天,正是圣诞假期的当天,温娴领着海德尔去了火车站等人,她离自由就差几个车厢的距离。 她提前接到电话,得知了他们的车次和时间,双方也商定了在哪里碰面,因此并不担心找不到人。温娴站了一会儿有些腿疼,四处张望有没有个能坐的地方,就这么几眼的功夫,她看见自己的亲学生埃尔温穿着军校制服就冲过来了。 也不能说是冲过来的,就是……感觉他有点兴奋过头的样子…… “温小姐?这么快就见面!” 要不说青春期的孩子变得就是快,几个月不见埃尔温的声音彻底脱胎换骨,个头似乎又长了两三公分的样子,从态度上看,也没有当年那种熊了吧唧的洋相。 “你的圣诞不在柏林过吗?” “今年不,我父母都在巴黎,最近我父亲好像有案子要查。”埃尔温一低头,看见满脸好奇的海德尔,他有些不自在地离孩子远了些,问道:“这是……你的?” “我朋友的,他们就要回来。这是海德尔啊,从巴塞罗那回来的时候就在我们旁边的隔间里,你应该见过。” “不记得。” “娴!”背后传来的打招呼,海德尔挣开温娴的手转身就跑,几秒内消失在人群中,温娴心中一沉,拔腿跟上,见孩子已经被尼克劳斯抱在手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的玩具和日用品。以后这种事你们再……” 路德维希厚着脸皮笑道:“以后这种事我们还会找你的。” “你们再敢找我。”温娴补充上自己的后半句:“我就成天给他出题做,你不想海德尔有什么童年阴影吧。” “难道让我们把他交给约格尔吗?”尼克劳斯还想了一下那个画面,美好的让他打了个颤。 温娴倒还觉得那爷俩玩的挺好。 “你们快走吧,我也要回家了。” 温娴和他们本打算共同步行去电车站,埃尔温在旁边热情道:“坐我的车,我可以送你们回去。” 她想了一下,提出一个很有建设性的问题:“刺杀你的人抓住了吗?” 埃尔温耸耸肩,并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当然。而且就算没有抓到,我也不怕他们。” 废话当初被招牌来了一个背部刮痧的又不是你! “你的轿车坐不下。”尼克劳斯身上还穿着海军制服,上尉的军衔明晃晃的挂着,埃尔温同他讲话时一直保持着立正的姿势。 “我们沿路还准备走走,吃些东西。你送温小姐回家,她家的位置比较远。” “好吧,长官。”埃尔温见温娴仍然犹豫,便拉着她往轿车的方向走,信誓旦旦地表示:“真的没事,有事我挡着!” 切…… 温娴保持提心吊胆一直到了家门口,正好赶上送信员骑车离开,她过去拆了信,开头几句是无关紧要的圣诞祝福,后面才是干货。 嗯…… 党卫队犹太人管理处的让她在一月三日去总部报道,详细解释隔离区□□当天,家中遭到闯入的事情。 “出事了吗?” “是啊……”温娴特别心累地跟埃尔温说明了一下,他点点头,很有绅士风度地表示:“三号那天我陪你一起去,你一个人也许……” 温娴现在对总部那种地方快失去恐惧感了,各个管理处办公室摸的门儿清,再去几次她就跟宾至如归一样。 “我怕他们会在你身上乱按罪名。” 诶哟,温格纳上校的儿子就是不一样,这点小动作都是很懂的嘛 。 如果有埃尔温在场,事情确实会好办许多,温娴没有拒绝,就当让他还自己的人情。 温娴和母亲两个人的圣诞非常无聊,好在往年也没过圣诞,她早早睡了,三号当天,埃尔温一早就让司机把车停在了家门口。 “你一点都不担心?” “习惯了。”温娴最近也练出了面瘫的本事,尤其即将面对那群警察,她就更应该表现的波澜不惊。 迎接她的还是老熟人,罗兰警官,他看见埃尔温也跟在温娴旁边,面有异色,却还是温和地说道:“只是问问,指认一下,走个过程。这么早就让你过来,一定打扰到温小姐的休息。” “没关系,都是我应该做的。” 罗兰警官按例将她带进一间问询室,埃尔温抓住温娴的胳膊,特意把话说给在问询室内的两名德国警察听:“我在外面等你,等一会儿去我爸爸的办公室,和他打个招呼再去吃饭吧。” “……好,行。”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开始了套路式的审问,无非是让她反复阐述细节,这回倒是没让她倒过来再说一遍,但最后让她指认了那三个犹太人。 “和齐格尔曼中校、海因里希少尉的证言都能对上。”左边那个警察点了点头,说道:“请麻烦您签字。” 这次比刚来法国的时候要省了很多时间,即使如此,等温娴出来时也是十点多了。埃尔温急着上去向他爸报告行程,以免父母担心,但在温格纳上校的办公室却扑了个空。 “他们说他去了中央广场,他去那里干什么?” 埃尔温用请求的眼神看着温娴,她只能忍饿答应道:“好吧,陪你去看看。” 到了中央广场她就后悔了,后老悔了。 那里架设了绞刑架,旁边还有几人准备枪决。清一色的犹太人,在旁边卡车里,温娴还看到了那天闯入她家中的三个人。可她刚指认过,怎么这么快就…… 怪不得罗兰警官说,只是走个过程。 温格纳上校站在后面充当监斩官的角色,他面色严肃地等待着士兵检查子弹,埃尔温悄悄过去和他站在一起,父子俩说着什么,埃尔温便转身朝她打了个手势。 周围寥寥站着几个人,天上还飘着细小的雪花,温娴走过去时,绞绳已经套在了几个人的脖子上。 埃尔温呼吸平稳,没有收到影响,即使在那几个人拼死挣扎时 ,他仍然泰然自若。唯独准备枪决时,他开始变得躁动起来。埃尔温的眼中在闪光,从他口鼻边氤氲的白气来看,他现在特别兴奋。 他自以为离父亲有段距离,便低声说道:“我也想试试。我还没有这样对待敌人过。” 温格纳上校冷着脸转过来,带着教训的口气说道:“这不是儿戏,埃尔温。带着温小姐去别的地方,她今天已经很累了。” “好吧。”埃尔温恢复正常,从上校那里接了钱,步伐轻松地走开。 温娴站在原地挪不动腿,大地一定要让她亲眼看着那三个人脑后喷出的血雾,才肯放她离开。 她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前停了脚步,埃尔温跟随她的选择也走了进去。 等待期间只能靠闲聊消磨时间,埃尔温忽然提起了刚才的事:“我爸爸还当我是孩子呢,再过一年多,我就可以进入军队。我们现在已经来时模拟战场作战,我的成绩很优秀。” “模拟战场?”温娴没懂,这是什么黑科技么?用3d的那种? “我们学校有后山训练场啊,有树林,我们还要自己挖散兵坑,还要追击敌人。” “哪找的?” “不知道,但肯定都是我们的敌人,不然怎么会被捕。” 这也许是战俘,但士兵送去军校的可能性很小,更有可能是从集中营里拉来的,那这根本不算是战场啊,这不就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军校生拿枪捕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吗? “我想他们手里没有武器?” “当然没有。这就少了很多乐趣。” 温娴无言以对。社会……社会…… “我知道,真正的战场比这残酷的多,我很期待。” 她第一次别人的理想表示惋惜,而不是激励,埃尔温眼尖,一下子看见了店里摆在外面的照相机,他去向经理借来,镜头一下子怼在温娴面前。 “我给你拍一张吧!” “别!”温娴用手捂脸,没有美颜效果的相机,她拒绝拍照! “拍完了。” 啥?????这手速……埃尔温有过女友的啊! 温娴也不能砸人家的相机,她破罐子破摔的表示:“你要是敢把照片流传出去……” “我才不是那种人,我很正直的。”埃尔温卷起意面,埋头开吃。 他第二天就要回德国,又缠着 温娴去车站送他,这小子从来只坐头等车厢,溺爱啊。 “明年……不,期待今年夏天再见。” “今年可能不行,我要准备实习。” “我可以向上帝祈祷。”埃尔温朝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登上列车。 温娴收拾书本回校,多洛塔那边带来最新消息,似乎四五月份就要完成所有的课程了,接下来的时间自己分配。实习,或者把所有时间全用来准备毕业。 在考虑这件事前,温娴忽然在一月末接到了美国发来的信,是阿甯的字迹,她连忙拆开,开头第一句话读完,温娴恨不得从天上拦个飞机去美国掐死这小混蛋。 ☆、1943 信中白纸黑字的写着:“姐姐,我体检合格,已经参与了美国空军的作战飞行员训练。” 第二句话:“没错,我入伍参军了。” 温娴脑袋一晕,内心戏彻底炸开:参什么军啊!上哪去入的伍啊!你多大啊你就参军!你二五年出生的今年才……哦,十八了。 十八也不行啊!还飞行员卧槽!开飞机的卧槽!意大利的不算,他们不算,就德国这一票票的王牌飞行员那都不是叠纸飞机的啊!哪个不比你作战经验丰富?你再说日本,那还有什么神风特工队啊!你让他们抱住了一起同归于尽吗?! 她继续把这封信读完。 “姐姐安好, 好不容易才可算上安定下来,我正在训练营的新兵宿舍中给你写信。这封信是我单独寄给你的,我知道你一定对我的决定有些愤怒,但事已至此,我决计不肯回头放弃。 爸妈还不知道这件事,你也暂时不要告诉他们。我将此事只告诉你,是因为你再怎么对我生气担忧,也不会强硬介入我的未来。你在中国出生,想必比我对祖国有更多的情感,东北是最先遭受侵略的,我不相信你没有产生过回国去把日本人赶出中国的念头。自战争爆发以来,我看见身边无数的华裔同胞奋不顾身地回国,他们在祖国的土地上浴血奋战,我没有一日不在痛恨自己受到限制无法回国,现在我找到了一个对抗敌人的机会,请姐姐日夜期盼我能完成训练,顺利参战。 无论是中国还是德国,这几十年里似乎没有存在过和平,战争从枪炮变成货币,再变成枪炮,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很顺利的生活。但我还记得六七岁的时候,你忽然从法国回来商量考高中的事,然后没有两年,爸妈就特别欣喜地告诉我,你要考大学了。当时我很天真,以为上学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结果我用了十一年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这些年都没有说过,我特别敬服你,然现在不在信中说明,以后也许不会有机会了。 父亲常把你的成就归功于他出色的启蒙教育,我猜这也是你和爸爸吵架的原因。他是有点自负,他有自负的资本,他是那个小城市里唯一的政府公派留学生,是全家的骄傲。爸爸的话有时候难听,但多数不无道理。他在战争开始后,跟我谈过,要找对敌人。因此咱们曾接纳了舒尔兹一家,后来接纳了多洛塔,接纳了尤根,接纳了艾德里克。敌人不是日本德国或者意大利的全体国民,而是他们法西斯暴【】政的政府和冥顽不灵的追随者,这是我将要面对的敌人。 听说过中国的空军非常落后,我很希望能有一天在祖国的上空同日本人战斗,对我来说这会是最艰难的选择,对父母来说则是最不明智的。但我们都有共同的希望,希望我们这代人之后,我的后代不必受战争之苦,不饱受欺凌,希望我们熬过这人命最廉价的时代,后辈能幸福平安的活着。 希望这场战争的胜利最终属于我们。 温甯” 温娴把信塞回信封,揉了揉眼睛,心想道:小子可以啊,翅膀硬了。 她坐在书桌前准备回信,但自己短信用惯了,实在没法洋洋洒洒的写出好几页来,便简短的写了几句话:“家中一切都好,认真训练,切莫分心。” 温娴找了个没课的时候把信寄出去。等她回家过除夕那天,证实了阿甯的确往家里寄了另一封完全不同的信,可以说是很有心机了…… 这回的春节过的真叫凄凉,也没个什么春节联欢晚会可以看,也没有红包能抢,也没有微博段子可刷,母亲只是多做了几个菜,买了个蛋糕,随便吃吃就算过了。温娴第二天还有课要上,便早早回了学校,留母亲一个人在家中织毛衣,看看书。 本届学生都在进行着最后的课程学习,同时也在关注各大公司的招聘实习信息,学校也会帮忙推荐和鉴别公司的真实情况,防止发生意外。四月末,多洛塔拿回来两份什么建筑公司的信息表,递给温娴一张,说道:“考虑考虑?” “万喜集团?”温娴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好野鸡啊…… “感觉不靠谱啊。” “噗――你说什么?!”多洛塔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温娴,高声道:“这可是法国最大的建筑公司,你跟我说不靠谱?” 温娴忽然想到了那个“不懂球的胖子”梗…… “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大的公司,这回只要五个实习生,咱们不一定能被选上,去面试费时间……” 终于圆回来了! 其实如果温娴有手机能上网查一下,一九九八年上海金茂大厦就是万喜建筑完成的项目。 “去试一试呗,万一有机会呢。” “嗯,有道理。”万一面试官瞎了眼呢。 结果面试当天,温娴睡过了头,还是多洛塔揪着她拖到面试官面前,温娴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地完成了面试,回寝室又补了一觉。五月份,结业考试前夕,她和多洛塔先后收到了通过面试的信 件。 “这样就完了?” “我也不知道……大公司就是很有个性……”多洛塔也不能相信自己,直到考试后,公司给了她们三天收拾行李的时间,温娴和她才确定这不是唬人玩的。 除了行李,还特别要求带护照和各种证件,公司有自己的小火车,一路直到欧塞尔。那里有一个公司的民用工程项目,五个实习生,两女三男无一幸免,全被派过去当苦力了。 欧塞尔郊外要建立一个食品厂,周围有几家私人农牧场,除了工厂建筑外,还要铺设道路工程。温娴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修路吃土。 真.吃土。 但在工作之余,五个年龄相仿的实习生都喜欢去农牧场主家里串串门,几家场主人都特别好,还给他们打凉水冲个澡。温娴也总跟着他们去围观母牛产奶,有时候女工还能给他们煮一碗;围观母鸡下蛋,女场主会允许温娴用厨房做个鸡蛋羹;围观母狗生崽…… 这个就只能围观了。 他们和最近的一家农场的两条牧羊犬混的很熟,然而这俩狗太二逼,刚开始温娴还觉得:哇!好温顺!好有爱! 后来这两条牧羊犬常常来工地疯玩,温娴才发现:卧槽,这俩上辈子蓝翔毕业的! 爪子刨地比铲子还快。 她就是发现地上泥土越来越湿,回头一瞅俩傻狗把水管子刨开了。 抢食儿的时候就没看它俩这么精诚合作过。 郊外好玩的多,不知名的虫子也多,来了半个月,温娴身上就被三种昆虫咬了一身包。多数肿过痒完也就好了,唯独手肘内侧最薄弱的那块皮肤,渐渐变得黑紫,连弯胳膊都没法完成,一动就又麻又痒,还疼。 她谁也没告诉,多洛塔仍然第一个看出来不对劲,温娴借她的药用了一下,止痒还行,但不见好转。 “你这不是什么细菌感染了吧?”多洛塔猜测着。 “要是感染了,我不是应该发烧呕吐么?” “但你昨天还吃了半个井水冰过的西瓜。” “对啊。”温娴揪起衣领扇风透气,一个指甲大小的虫子受惊飞出来。 温娴顿时浑身一冷,还哆嗦了一下。 我靠没法呆了啊啊啊! 她和多洛塔坐在农场里歇着,吹着小风,现在是午休时间,农场主的妻子卡特里娜哄睡了孩子,出来打凉水扫地。 “你的胳膊怎么了?”卡特里娜路过温娴,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块黑紫。 “被什么虫子咬了。” 卡特里娜放下水桶,蹲在温娴旁边,仔细看了看,说道:“行……你进来。” 看样子她是要动用传说级别的民间偏方了。对付野生蚊虫叮咬,这些农民更有办法。 卡特里娜在院子里拔着什么,温娴就当那是草药了。她捣碎之后直接糊在上面,用布条包好扎起来。 “这样就好了吗?” “好了。别乱抹药了,好多药水止痒,但特别刺激,我都不敢用。”卡特里娜说道:“以前还能买到一种药膏,现在也没的卖了,反正效果都是一样的,等这个干了,你再过来。” 温娴第二次再去,那片黑紫的颜色已经淡了,第二次的草药洗干净后,皮肤的颜色差不多变了回来。 民间华佗啊!妙手回春啊! 温娴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临走前把锅包肉的做法教给了卡特里娜,她家孩子特喜欢那种酸甜的东西了。 这个工程结束后,他们没有返回巴黎,而是继续向南,准确的说是向东南走,火车日夜不停,项目负责人和那几个工程师又不在一个车厢里,五个实习生无聊到在纸上走迷宫玩。 专列开了很久,终于停在了一个站台,晦涩难懂的语言从车窗外飘进来,温娴一听就傻了眼。 这这这这说的是啥?法国南部方言吗? 多洛塔更是懵逼:“怎么回事?我回国了?” “啊?” “啥?” “你回国了?” “这是意大利?” 剩下四个人一人一句表示卧槽。 公司让他们带护照是为了保险,没想到真出国了啊! 什么时候给办的通行证? 就在他们在纸上乱画的时候,列车已经在夜里穿过阿尔卑斯山脉,现在停在了意大利都灵。多洛塔被负责人叫过去充当翻译,温娴和其他三个人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 毕竟这几个人都没有来过意大利,看什么都稀奇。温娴尤其想看看那个帅爆了的意大利骑兵制服。 就是那种内衬是红色带着大斗篷的,走路带风。 列车暂时在此停靠,工程师要对三年前的工程项目做年检,趁这个时间,负责人给了他们日程表。 首先继续向南,对格罗塞脱的水坝进行维护,之后是布拉恰诺――罗马――玛里诺一线的……军事工程修建…… 说好了只管民用工程呢…… 军事工程是政府花钱,此外在罗马还有一个私人项目,是办公楼的工程,负责人让实习生拿个方案出来。反正时间多的是,在征求负责人的同意后,四个实习生跟着多洛塔就下去观光了。 多洛塔家在梅斯特雷,距离威尼斯很近。在都灵逗留一天半,列车继续启程前往目的地。 ☆、布拉恰诺的空袭 到达格罗塞脱后,放下了一名工程师和两名水利工程专业的男生,剩下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布拉恰诺。多亏了学校当时补的军事工程课,温娴还算有点用处,他们要在这里与意大利军队的工程师配合加强防御阵线,包括炮台、防空降障碍物配系、防渡河障碍、野战防御要塞等的建立。 在此同时,带着实习生的负责人还在催他们好好想想罗马那个办公楼的方案。时间紧急,专列进站后,早已等候在站台的汽车载着他们一路赶往基地,他们在那里对整体工事做一个了解,工程师们再进行细节讨论。 汗还没散干净,温娴就和多洛塔,以及另一个实习生马蒂斯钻进位于野外的军用帐篷里。不用负责人交代,这仨人都乖巧地拿了纸笔准备做笔记。 温娴是没机会去马奇诺防线看看了,但这也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现在就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工程师,那可不是所有的工程师都能在二战的时候背靠罗马,在现场看他们建立防御阵线的。 他们抵达的时间不好,天气热到令人耳鸣,汗水顺着头皮流在脖子上,呆了两天后就好了,还是能有点凉风的。 温娴趴在展示板上对着地图描画标记,多洛塔在后面的长桌上补写工程日志,这本来是马蒂斯的活,但这几天他肠胃感冒,已经半死不活地瘫在营地好久了。 “完了……我把上一本旧的落在床上了,今天几号来着?” “我就记得今天周四。”温娴回答道:“还有两天就能进城洗澡了。” “帮我想一下,法国那个工程做了两个月之后公司另派人接手,现在七月……”多洛塔瞪着帐篷顶计算着:“七月……呃……七月十七号?” “我怎么记得是十九号?” “不是,十七号。我记得马蒂斯昨天还抱怨的。” 温娴脑子一激,她知道意大利投降的早,貌似今年就投降了。 但是几月份来着? 负责人上午十点赶来,一进帐篷便开始分发任务:“多洛塔,你现在进城去,和意大利供应商接洽,让他们把设备拉过来。顺便带上马蒂斯,送他去医院,在这样下去他就严重脱水了。” “娴,这边到了一位德国少校,你来给我们翻译。” “好。” 多洛塔一直留在城里,直到周日那天。温娴乘车返回与她汇合,两人从来都是在周日这一天洗两遍澡,把前几天省的水都补 回来。 布拉恰诺是个遭受过空袭的城市,进城的路上几乎所有的居民楼都遭受严重破损,墙面整体倒塌,露出房间内的格局和陈设。沙发和床架,照片和柜子有的还在原处,就像是个放大版的娃娃屋。 温娴只能用很少的水冲澡,她又回到了四零年时候的状态,抱怨不满也没用,大家都是这样的,能省则省。 她在酒店对面下车,刚站稳两秒钟,便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尖锐刺耳,也令人心悸。温娴可是有一阵子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了,她曾经的那种快速反应还没回到体内,在旁边孩子的哭喊声中,温娴还傻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观看着周围人的反应。 空袭警报拉响,马匹受到极大惊吓,甩着前蹄蹭蹭往前窜,送葬队伍没有一人拽住发疯的马,平板车上安放的灵柩上下颠簸着。马匹冲着十字路口狂奔,在路口左拐藏进重重建筑,平板车也跟着跑了,但是灵柩还在。这一路的剧烈碰撞加上惯性作用,那棺材跟着车划着弧形飞了一路,终于滑下来砸在地上,之后又滑了一段距离。 温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卧槽,灵车漂移? 这回压着天空飞来的不再是德军的战斗机,而是美军的b24轰炸机,机身涂的白色五角星几乎和白云融为一体,远远的,温娴就能看到炸弹被投下的轨迹。这个大区就只有两个防空洞,其中一个入口在酒店旁边杂货店墙后,很多人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有年龄很小的孩子还在哭闹惊叫不止。 温娴没看到多洛塔从正门跑出来,那也许是从侧门赶去防空洞了,她没有冲进酒店找人,而是跟着人群直接向杂货店跑过去。她回头看了看战机的距离,用不了几分钟就会飞到自己的头顶,连成片的爆炸将铺着柏油的马路震出一道道裂缝,几位穿着细高跟的女士一脚踩进缝隙里,高跟鞋拔不出来,她们索性脱了鞋继续逃命。 在远处跑来的人群里,温娴看到了多洛塔,她四下张望着,成百上千的人都在跑来,只有她原地不动。多洛塔向后背靠橱窗,温娴看她似乎双腿在发抖。 她没有办法,只能拨开重重人群赶紧往多洛塔那边挤过去。 “让一下!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抱歉……”温娴法语和德语轮着说,管他们听不听得懂,轰炸机即将迫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对市区进行轰炸。 她浑身湿透了,终于挤到多洛塔身边,背后的橱窗被震出了细纹,还在嗡嗡响着,墙皮稀里哗啦地落满温娴 的头发,贴在脖颈上和汗水相互黏着,她挠了挠被石灰糊了一层的脖子,身上又是一层汗。 “多洛塔!多洛塔!快走啊!” “我我我我……” “你站不起来了吗?”温娴没想到这是她第一次遭遇空袭,且不说愈发逼近的战机,光是防空警报就很给人压力了。 “没事儿!我在这呢!我跟你一起走!” 温娴刚把手伸过去,整条小臂便被她死死抱住。多洛塔无论是身高体重还是力气,都比温娴大的多,温娴手臂皮肤被抓地生疼,她没有忙着抽出来,而是双臂一起拉着多洛塔的一条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天啊……对不起,我站不起来,我……” “你能!你要是站不起来就得死!” 脱口而出的话带着怒气,温娴朝她吼道:“跟我去防空洞!你看,这是炸弹,不是磷弹,我们会没事的!” 周围的人快要跑散了,只剩下几十个孤寡的老弱病残还在蹒跚着,战机并未直接过来,而是转了三十度,冲着机场去了。防空警报仍旧响着,美军的首要打击目标还是有价值的军用工程,但就算市区不在轰炸范围内,也仍然会被牵连。 东面的天空上升了黑烟,温娴紧紧抱着多洛塔,双手卡住她的腋下,咬牙往上提。多洛塔终于动了,她努力地站起来,在温娴的帮助下俯下上半身,脑袋向前栽着跑。 路边店铺的橱窗又发出了震动声,它隐藏在警报声中,但比警报声更可怕。地面的摇动和玻璃的震动共同带给温娴警示:轰炸近在咫尺。 为了防止玻璃会突然爆炸,温娴还带着多洛塔远离店铺,走上了满是裂缝的马路,但刚踏出去不过三四米,承受不了压力的橱窗还是碎了,一小部分弹射出去,温娴替多洛塔挡下了这小小的伤害。 温娴和几个老人一起到了,防空洞里的人帮着把老人抱了进去,多洛塔的腿却跨越不了那高高的门槛,温娴只好对着她的耳朵大喊:“这里,就是这里,迈进去!你可以的!” “我不行……呜呜呜呜我要死了……” 这下温娴真没力气把她弄进去了,好在从市民中窜出来一个留着短须的意大利男人,抬抬胳膊就把一百三十斤的多洛塔给抱进去了。 温娴几乎爆炸的心脏平稳下来,她赶紧进了防空洞,喉咙里涌上来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儿,她拼命地咳嗽着,但于事无补,温娴发出锯木一样的喘息 声,她身边的一位男士吓了一跳,连忙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温娴单手扶膝,口腔内十分干燥,下面的一排牙痒痒的,她张大嘴,想极力摄取氧气。一名酒店工作人员握着一个占满雾气的水瓶过来,用德语说道:“这里有水,要喝么?” “谢谢……”温娴呼哧呼哧地喘着,强烈的呕吐感和眩晕感同时袭来,她转身就吐了。 回去有必要让多洛塔练练胆子了。 要么让她减肥! 从防空洞里能听到外面爆炸的闷响和建筑物倒塌的声音,四周的人在用意大利语交谈,温娴坐在地上回魂,这次轰炸持续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这降落的不是炸弹,是黄金。 之前那个抱多洛塔进来的男人一直跟在她身边,一直送到房间所在的楼层,多洛塔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地对他说了什么,那男子便点头离开了。 酒店没有损坏……玻璃和花瓶不算,温娴赶紧去洗了个澡,劫后余生的多洛塔坐在地毯上无法动弹,温娴点了冰水和午餐,像喂猫一样轻轻放在地上。 “你真的没经历过空袭?” “没有。”多洛塔抖了抖嘴唇,说道:“我以为我很幸运。” “你是很幸运。”温娴心想,命苦的是我。 她自己一路走来,也算身经百战了,但这负重六百米冲刺还是头一回,以后可别再有了。 不!这个g不能立! 温娴不想再回忆,更不想在心里写个经验总结,她缩在床上打算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去工地。 唉……工科狗的悲哀。 第二天她和多洛塔先确定马蒂斯平安无事,才乘车去野外的工地。她们俩到了基地一看,那些工程师和军官要么扶着腰,要么抱着手臂,要么倚着卡车,脸上尽是沧桑。 温娴想给他们一人配一句话:朕的江山,亡了。 这里毁的非常一言难尽,要想继续按原计划开工,没有半年是完不成的。之前温娴一直苦想意大利的投降时间,自己好早做准备。 这回想起来了,今年九月份。现在七月十七,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温娴现在很想去跟意大利军政府来个剧透,让他们别费劲了。 那名德国少校在空袭过后立马打包回国,温娴又想去说别躲了,现在柏林也开始被轰炸了吧? 这不仅是百年间人类最大的浩劫,也是财富 的巨大消耗。轴心国的士兵靠着勇敢、忠诚、残酷、冷血和出色的作战能力死扛全世界,温娴现在在欧洲,她更对纳粹的士兵了解一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党卫队士兵即使在攻陷柏林那天还在誓死反扑,他们用最后的子弹维护曾经的誓言,用最后一滴鲜血证明忠诚的永恒。 这也许也是信仰最鲜明最简单的年代,活着成了万亿人共同的希望,但仍有人将使命看的比生命更高,为了国家与民族,为了亲人与后辈,为了未来初升的太阳不再带着浓重的血色,他们选择成为保卫者,组成了同盟国无数不知名的战士。 温娴看着遍地疮痍,擦了擦流进眼里的汗。熬吧,她想着,再熬两年,那个她更熟悉的新世界就要来了。 ☆、吃土少女 自从温娴想起来这里战争结束的时间后,她工作的热情就大大减退了,天天心不在焉地看着同事和工人在工地上来回忙活。这有违职业素养,但面对一个注定不会有成果的工程,她是真没有努力工作的激情。 空袭后,为了确保安全,公司的人可以在周六回城,但多洛塔貌似有点后遗症,她还需要休息和缓和。温娴每天乐不得一个人出去吃饭,最近街角酒馆老板家的三个女儿都放假回来了,之前温娴就是这里的常客,老板懂点德语,温娴从多洛塔那里学了些意大利语,不能和人家意大利老板谈天说地,但点个单总没问题,实在不行就比划,再不行就画图。 三个女儿回家给酒馆带来了更好的生意,她们可以给客人提供菜单之外的食物,温娴就经常来这里吃个意面,点个披萨。所以今天她一进门,那个最小的女儿埃莱娜便笑魇如花地问道:“蔬菜火腿披萨?还是香肠番茄意面加辣椒?” “不,想换一下。能做煎鱼排吗?” “当然可以,我大姐会做。”埃莱娜顿了顿,努力思考着什么,然后缓慢地用不熟练的德语说道:“我不喜欢处理那些海鲜,鱼啊什么的。” 温娴惊讶而欣喜地问道:“你会说德语吗?” “这个学期刚开始学,说的不好。”埃莱娜谦虚道:“你的意大利语比我的德语都要好。有时间教教我吧,有的发音我还觉得很难。” “如果你有时间。”温娴友善地点头,继续说道:“我的煎鱼排多要柠檬汁,啤酒加冰,多加冰。” “好的。”埃莱娜转身念叨着:“多柠檬。” “啤酒多加冰啊!” “好啦!” 温娴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位置,这几日的紧绷的气氛和前一阵的空袭都没有打消掉布拉恰诺人对生活的热情,她周围仍有不少前来喝酒放松的顾客,多数是五十多岁的老人,极少有年轻人的身影。因此温娴觉得自己非常不进取了…… 天色已晚,又过了半个小时,人才渐渐多起来,温娴转头向埃莱娜要个葡萄蛋糕的功夫,酒馆又进来三名军官,在他们之后,两个穿着德军制服的少尉也进来了。 那两个德国军官坐了温娴旁边的桌子,二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温娴眼睛留在报纸上,注意力早就跟着那两个人一起走了。 “恭喜,下个月你就能回德国了。”其中一个人说道:“羡慕你。” “羡慕?我真是 受尽了折磨。从非洲战场到罗马,再来布拉恰诺,我真是不想再和意大利有什么联系了,我呆够了。”另一个人满脸透着忍耐:“尤其在战场上,如果不是将军的命令,我一定把那几个意大利军官当成投敌者处决。” “非洲战场不顺利……” “不顺利?简直一败涂地!我们失去了非洲的战场,就算阿瑞斯也救不了。” “你这算是什么类比?”那人笑道:“不管怎么说,你还上了战场,我自从在荷兰重伤后,就一直是行政人员,他们让我管资料文书,国防军招聘不起女秘书了吗?” “如果我是你,一天都不想多呆下去。” 温娴听了一会儿便没兴趣了,都是些抱怨,她吃完了蛋糕放下餐费准备离开,正巧和埃莱娜撞上。她手里支撑着四大杯啤酒的重量,虎口都被压出了白色印子,温娴顺势帮她接了两杯。 “谢谢了。”埃莱娜对温娴说道:“这是那边最靠墙两位女士的。” 温娴刚把啤酒放下桌,身后就响起来多洛塔的声音:“你在这,太好了。” 酒馆里靠窗的那一桌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酒柜展示架附近也聊的热火朝天,多洛塔急忙把温娴拉出酒馆,便走边道:“刚才伯纳德先生打电话来,明天中午就去罗马。” “为什么?这里的工作还没结束呢,还差很多。” “你不知道吗?现在是巴多里奥政府执政。” “所以我们的工程不用做了?” “不知道。”多洛塔说道:“应该是让我们去罗马等着。” 行程突然改变,温娴一时间有些慌乱,毕竟她是真打算在这里呆半年的,忽然明天就去罗马,她的脏衣服都来不及洗。而且就算到了罗马,也是先去基地呆着,温娴倒是不担心什么卫生了,她担心会死。 谁没事儿也不会在荒郊野岭的修防空洞,到了罗马时已经七月末了,为了尽快结束战争,直到八月八日这几天,盟军发动了频繁的空袭,当法意双方工程师在四天内听到第十九次空袭警报的时候,都让自己的人躲进城里了。 温娴好不容易来了个着名的旅游城市,还被日夜闷在防空洞和掩体里,□□时而带着长啸声落下,这种□□内含□□更多,掩体的危险也就更大,刚开始时,温娴在巨大爆炸时还像以前那样长大嘴巴保护耳膜,但这种大体积□□落下后,掩体中的尘土石灰也跟着落下,温娴浑身的骨头一疼,下意识 闭嘴咬牙,结果含了一嘴泥。 在空袭之间,有更残酷的事情发生,烧焦的尸体,扑不灭的大火和尚未平息的政变。温娴和多洛塔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既然政府垮台,他们应该回法国去,但目前得到的指示是呆在酒店原地待命。 那个酒店……反正……第二十一次空袭后没了一面墙…… “……呸……呸……卧槽……”温娴又一次从掩体里钻出来吐干净嘴里的沙子,她身边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比她淡然的多,刚才还数着炸【】弹说道:“每个弹仓八枚,共八十八声巨响,嗯,差不多了。” 然后警报解除。 神棍一样的存在…… 如果说空袭真能带来什么好处,那就是伯纳德和其他工程师不催着他们仨实习生交方案了,生活有些枯燥,恐惧也成了无聊的情绪。 “还没有别的消息吗?难道我们要在这里过圣诞?”马蒂斯来温娴和多洛塔的房间窜门,自从酒店报废后,他们重新找了一栋公寓,条件很差,窗户也有问题,马蒂斯和多洛塔都不适应这样的生活环境,但温娴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很知足了。 “说不定,我们的实习生活就在罗马结束了,等明年回去毕业了事。” “我饿了,现在要下去吃饭,你们呢?” 多洛塔打了个嗝,说道:“不吃了,没胃口。” 温娴砸吧砸吧嘴,也说道:“不吃了,吃灰吃饱了。” “也不用我帮你们带些什么,是吧?”马蒂斯背上自己的帆布包离开了房间,五分钟后他又噔噔噔跑上来,气喘吁吁地问道:“波德先生让我问问你们,看到伯纳德先生了吗?” “他只有给我们分配任务的时候才出现吧。不是和那些工程师们在一起吗?”温娴说道:“一直就没看到他。” “波德先生说原本约好了在一起商量一下,但是他现在都没出现。”马蒂斯顺了口气,又往楼下跑着传话去了。 “需要我们下去找找他吗?”多洛塔坐在床上修剪指甲,温娴答道:“不知道,伯纳德先生不会乱跑……” 过了五分钟,马蒂斯第二次跑上来:“伯纳德先生回来了,他已经和公司联系,我们向菲乌……呃,那个地方怎么说?” “菲乌米奇诺?” “对,我们向那里撤。”马蒂斯面带怀疑之色地重复着伯纳德先生的话:“据说那里会安全。” 既然有指示,温娴和多洛塔便收拾了行李下楼等候,人员到齐后,他们只能选择步行,这里开车很难,小推车跑的比轿车还快,碎石瓦砾堆积在路边,市民们正在努力地搬运着砖块,男人和十多岁的男孩儿站在废墟堆上翻找叫喊着一个个名字,多数时候都没有回应。 此时走在街上仍有危险,要时刻留意高空坠物,这一队人走走停停,总算到了车站。 从罗马到菲乌米诺奇这一路上能否平安,还要看运气,四十九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毫发无损的到了车站,温娴看着身边的同伴,仿佛看到了一群欧皇。 这里的情况比罗马好一些,他们找了一家提供晚餐的酒店住下来,夜晚四下无人的时候,多洛塔幽幽地说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家公司实习……” “谁知道这家公司会来意大利啊。”温娴也很心痛,就这么两个月,他们都换了好几家公寓和旅店了。 他们都希望能在菲乌米诺奇消停的留几周,也的确得到了这个特殊的恩赐,防空警报响过几回,可都没有猛烈的轰炸,伯纳德带着他们在这座城市停留到九月初,温娴每日都在等待着意大利投降的消息。 她毕竟不知道具体几号,于是每一天都怀揣着希望入睡和醒来,然后等来的是伯纳德带来的下一步行程。 他们还是要回罗马。 “罗马太危险了,我们为什么要回去?”马蒂斯在电话中满是怨气的问道,他们交谈了十余分钟才挂掉电话,显然马蒂斯是不可能说服公司放弃工程的。 “我们完全是在做无用功,意大利撑不住了,公司还要继续让我们冒死做项目吗?” “谁说意大利撑不住了?”多洛塔怼了一句,马蒂斯收拾着自己的行装,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或者说你还希望战争继续下去?希望新的政府像那个墨索里尼一样?” “你那个聪明的脑子是如何曲解我说的每一个字的?”多洛塔脾气也上来了:“还不知道你是一个这么会安罪名的人,你应该去加入盖世太保,你父母会为你骄傲的。” ☆、回法 在菲乌米奇诺这个海边城市已经逗留许久,马蒂斯和多洛塔心中积攒的怨气深厚,不仅是有对无休止空袭的厌恶,也有因为浪费大量实习时间的焦急不甘。 两个人的互呛眼看着就要升级,站在旁边的的吃瓜群众温娴也不得不插嘴说了一句:“我们该走了。” 多洛塔拽着自己的行李箱,马蒂斯抡起自己的双肩包,两个人都不肯看对方一眼,前后脚出了门。 到车站的一路上,他们站的远远的,都不说话,要么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后悔,要么是组织语言准备到火车上再战。 “我们的车在哪里?”一名站在伯纳德身边的工程师左右看了看,没见到公司小火车的影子。 “我们的车不能停在这里,最近的乘客非常多。我已经联系了汽车,送我们去补给站。” “所以我们的火车还没有组装连接起来?” “我相信现在正在连接,等我们到了就可以走。” 温娴现在饿的发虚,她希望能在自己饿死之前上火车。送他们去补给站的汽车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唯一的好处就是透风,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找一辆可以容纳这些人的汽车已经很不容易,其他这种容量的汽车多数都被征用到了战场上。伯纳德没说那个什么补给站的位置,因此温娴心里特别没底。 多洛塔和马蒂斯还杠着,当着公司负责人的面他们不好开口吵架,温娴见他们还算消停,自己从包里倒腾饼干和面包。 “你们要吃么……” “前面就要到了。”伯纳德说道:“我还是――啊!” 汽车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剧烈的颠簸让车里的人吓了一跳,温娴连忙捏紧饼干袋子,用胳膊找了支撑点,汽车的颠簸幅度有所减小,但还没有平稳,一直到离开柏油路面,走上郊外的土路,才有所缓解。道路依然不平,只是颠簸的温柔和缓了一些。 走出十五分钟左右,视野里几乎见不到其他车辆和人,远处活动的家畜还能证明这里可能有小农庄的存在,路面被抛弃的玩具和旧衣服,包括从火车上丢下来的食品包装袋都深压在沙土之下。又开了二十分钟,多洛塔往温娴身边凑了凑,说道:“饼干还有么?” “有啊。”温娴乐呵呵地又开始在包里翻找,她现在特别喜欢囤积这些干粮,以防不时之需。 她又拿出一包,多洛塔松开了握着扶手的左手来接,指尖还没碰到包装袋,便被 急刹车带出来的惯性送到了左前方。多洛塔的右臂及时抱住了座位靠背,毫发无损地站在了原地。 温娴也被这次急刹给吓了一跳,手里的饼干都被挤碎了,车里的人互相看着对方,询问还没有说出口,便被百米开外的枪声打断。 温娴下意识跳出汽车,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一切如往常般安静,刚才的枪声仿佛幻觉。她踮起脚透过窗户打算看看司机的情况,然而却发现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了。对面窗下冒出多洛塔的半张脸,她伸手去探司机的鼻息,紧接着头发一甩跑走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卷进战斗里了吗?” “我……我不清楚……”伯纳德惊魂未定,他只了个方向,说道:“这里距离补给点也不远了,我们可以走过去。” “可司机怎么死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工程师说道:“狙击手吗?这里哪来的狙击手?” “各位注意一些,这里到补给点只要十多分钟的路程。” 突发的意外实在诡异,就在他们行进的过程中,从低山的另一边传来了履带碾压的声音,能听到这个,说明未知的武装力量已经距离他们很近了,伯纳德带着他们跑了起来,恐惧的味道在几个人之间升腾而起,催促着他们越跑越快,在此同时,温娴听到了战机低沉压抑的声音由远及近,张开的机翼投下大片阴影,又慢慢向前推去。 补给站的实质是一个中型村庄,有多数是工人。从菲乌米诺奇到罗马的铁路已经破损严重,连接了一半的小火车倾斜着安置在站台里,看铁路的状态,百八十是开不出去了。 这个小站台在村子外面,完全露天,几个人跑到这里连口水都没喝上就看到这样的惨状,一脸绝望地坐在地上:“现在怎么办?” “这绝对是我最坎坷的一次出差了。” “我们是不是要联系一下总部?或者联系罗马也行啊。” 温娴看了看身后村庄的条件,心想你们拿啥联系…… 然后伯纳德就带着马蒂斯从车厢里搬出来一个灰绿色的木箱子,一名工程师挪过去,打开工具箱开始忙活起来,温娴好奇的上前一瞅,发现那是一套无线电设备,现在工作的正是通讯工程师。 你就说这个公司牛不牛逼!牛不牛逼! 其余的人就坐在地上喝水休息,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唯一人多的就是村子里,但没人有那个闲情雅致去感受乡村的风土人情 。 这么一折腾,时间将近傍晚,天气凉爽了下来,通讯工程师还在调试。其余人恢复了体力,开始走动起来。百米外有一支军队驻扎,他们就当没有看见,不管是不是意大利军队,都不要去招惹的好。 他们在车厢里睡了,一晚上相安无事,第二日凌晨,工程师一脸沧桑的吸着烟,对负责人伯纳德说道:“修好了,你看和谁联系?” “先从罗马开始吧。”伯纳德坐在无线电前思索着什么,现在德军仍然占领意大利的中部和北部,除了温娴,其他人看不到任何曙光。伯纳德联系了罗马方面的那个新政府,军事工程项目被告知延期,办公楼的工程也因为空袭的原因被耽搁下来。在意大利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尤其是温娴和多洛塔九月份还要去学校报道,总要把毕业证拿到手啊。 罗马方面没含糊,直接派车把他们接入城内,伯纳德又多方联系,总算是找到了火车将几名工程师和实习生暂时送回法国,他自己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留在罗马,等待意大利政府的说法。 回到法国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学校把书放下,有几封信在自己的书桌上摆着,没有关严的窗户在这几个月里放进来不少灰尘,温娴暂时没时间看信,她还得跟着多洛塔往公司里跑。 她又回到了纳粹统治下的巴黎,街上随意走动的德国盖世太保和戴着大卫之星的犹太人,飘扬着纳粹旗帜的政府大楼和犹太人隔离社区,意大利是距离自由解放最近的国度,温娴只差一点就触摸到了和平。 作为实习生,她刚一来就被派出去四处吃土,这是她和多洛塔第三次走进公司大楼,有太多东西需要熟悉,期间她也只是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晚上从公司回来后直接去了学校,那些被她遗忘的信件都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多是些从书店或者餐厅无关痛痒的贺卡和明信片、报纸,她从那一堆信封里翻出来压在最下面的一个信封,那是艾德里克的字体,仿佛还带着西伯利亚的冷风。 “娴,我最亲爱的。” 这几个字下是清晰可见的漆黑印子,脏兮兮的信纸还有不少破损和窟窿,几处明显的脏污处都被艾德画上了小图案,温娴还没看正文,注意力先被那些小花给吸引过去了。 “临走时说到了驻地便给你写信,但没想到刚一下车就接到命令整理武器,我们是最快参与战斗的一支部队,将军说我们是最优秀的。但明显,我们还不够优秀,不然我应该在巴黎和你一起过圣诞,就像小时候那样,你还记 得吗? 如果不是在波兰遇见你,那些回忆将永远不会被回忆。战争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除此之外我来不及去思考别的,因此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没有认出你来,或者说即使我觉得你眼熟,也没有往那方面想。直到我给家人写信证实,他们在得知此事后十分关心你当时的情况。 我依旧不知道你这几年的经历,生活改变了你,战争也改变了我,我不知道你的感受,但确认你身份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一些东西又活过来了,那种失去已久的暖意,你曾经带给我的欢乐成为上帝偏爱的馈赠,我……” “在白天写信好像不是什么好选择,因为战斗随时都会来临。好吧,应该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我不该在战壕中写信。我不知道这场战斗什么时候结束,这个小城我们已经攻打四天了,渡河的木桥白天被炸毁,夜晚再去搭上,河水越来越冷了,原本泥泞的土地现在冻的坚硬,希望法国有更加怡人的气候” “我们暂时后撤,现在终于可以呆在自己的军帐中安静的给你写信。这里多的是勇敢的战士,我的这些新兵几乎无所畏惧,我也曾和他们一样,但现在我总会担心,我不怕死,若是牺牲在战场上,你要找个如同我一样爱你的人;我担心的是我会受伤,甚至残疾,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破坏了一切美好的东西,我不想再成为你额外的负担。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仗打的很难,我们之中有一部分人变成悲观主义者,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仍旧相信并期待最终的胜利,希望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 “信件邮寄的很慢,我都不确定你能不能收到,条件有限,这封信我断断续续写了几周,今天出了阳光,我们的战线要开始推进了,等我们到了莫斯科,一定会拍一张照片给你。 思念你到极点的 艾德里克.舒尔兹” ☆、1944 一封可以说的上是混乱的信,笔迹从铅笔变成钢笔,还有一些是铅笔上覆盖描画了一层钢笔,信纸的本色也被黄黑的东西掩盖,在最后一张信上,有不少被涂抹的暗红色痕迹,那原本应该是殷红的鲜血。 温娴几乎立刻去翻找笔纸准备回信,她不用构思,也不像其他姑娘一样无从下笔,她知道该写什么,这是已经想了很久的一些日期,现在德国已经失去了非洲战场,温娴不用关心那个,斯大林格勒和库尔斯克也都打完了,就算艾德有再大的信心也没什么卵用,战局会无法挽回的走向失败,温娴凭记忆写下了几个时间和地点,让他格外注意,别往火坑里跳,她甚至连柏林战役的日期都特别隐晦地写出来了,还苦口婆心地劝他千万别想不开,有些失败不是你的错。 容易么她…… 能不能收到信就看艾德里克的造化了,温娴转身又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之中,她的论文需要大量实验数据,如果不是像吃饭这么大的事情,她基本不会从实验室和图书馆中走出来。 在巴黎呆了三个多月,一切如以往般平常,晚上走在巷中还要注意四周,不一定从哪里就会飞出来一梭子子弹,街头艺人会在公园的长椅上弹奏一曲《茶花女》,街上巡逻的警察会忽然拦下路人进行询问,然后莫名其妙地带走,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坐在自家花园里,自言自语的念叨:“嗨,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把元帅的铜像给拉下来呢,真是太过分了。” 多洛塔比温娴懂的享受,她经常去塞纳河畔走走,看着那些穿着泳衣戏水的年轻女孩儿们,她总会羡慕的感叹一句:“他们可真悠闲。” “等我们完成论文之后就好了。”温娴往椅子里靠了靠,说道:“我这几个月后背和肩膀都要疼死了,公司的通知你接到了吗?” “你是说下个月还要去罗马的事情?” “对,而且仍然是布拉恰诺,意大利不是投降了吗?为什么德军还在那里驻扎着?” “我不知道。巴黎可不允许谈论这些事情。” 德国当局控制着舆论导向,报纸广播,但人们还是会从别人的嘴里得知战争的进展,期盼着美军能早日到这里来。 “你的论文写的怎么样了?” “还在整理数据,罗列大纲,不过已经写了不少了。”温娴回答道:“反正就算写完了还要一遍遍修改的。” “希望论文最后修改版的题目不要叫,遗书。” “我很担心那些模型……” “你总不能带着去布拉恰诺。我可以帮你向学校申请住在实验室里。” “谢谢哦……” 多洛塔挑眉挤眼,乐呵道:“不用感谢。” 温娴在家里和母亲过了圣诞才走,之前留在格罗塞脱的工程师和实习生正好回国,公司为他们报销了火车票,这次的人员配置与上次有所不同。不知道意大利是给了多少钱才会让公司这么执着于这个工程项目。 当初滞留在罗马城外的专列还停在那里,负责人伯纳德计划带他们先到罗马,再乘车前往布拉恰诺,在这两个城市之间还能看见运送德国兵的军卡,租用的轿车与他们擦肩而过,伯纳德拿出一张文件给车内的人传阅:“布拉恰诺市内有个民居楼的项目,娴,你与马蒂斯留在市外参与防御工程,多洛塔和我们进城。” “好。” 其实温娴的定位从来都不是军事工程,马蒂斯也不是,但不妨碍他们跟去学习,从这里到罗马的距离很远,但离罗马古城比较近,有时候几个人一商量,开着车就去玩两天。冬季的意大利潮湿多雨,只去了两次他们就放弃了这个游览活动。 开车太累了,玩不起。温娴给法国和美国都去了信,告诉他们自己的位置和近况,方便他们随时寄信过来,尤其方便母亲能经常寄来点好吃的…… 温娴没想到在国外一呆就过了四五个月,期间还被扔去了奥地利和瑞士,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流放到海外的罪人一样。 她想问问公司,老娘哪里做错了你们这么折磨我! 五月末温娴返回布拉恰诺,看到了阿甯三月份到达的信件,他已经完成了全部训练,因为战势紧张,他即将被派往中国参加对日作战,并预计将在东亚战场停留一年之久。温娴拿起纸笔刷刷回信:你在中国开飞机的时候可得小心,别把那些古代建筑给炸了,像什么古城墙啊,古塔啊,寺庙啊,园林啊,中国以后能申请多少物质文化遗产可都靠你们小心了。至于日本那边,那我就管不着了…… 德军已经从意大利撤出去了,温娴能感受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伯纳德准备带人转去罗马,走到半路,赶上来一直浩浩荡荡的部队。 然后浩浩荡荡的堵住了湖边唯一的道路。 两辆轿车被夹杂中间动弹不得,司机一脸的生无可恋,如果说这样还能找到什么乐趣的话,那就全靠听那些得胜的小伙们相互 插科打诨唱军歌了。 “唉,说是六月三号到罗马的。”多洛塔摇下车窗,伸头向前看着,两个小时过去了,车辆没有向前移动,伯纳德下车往前走了走,探听了十来分钟无功而返。他烦闷的坐回后座,焦急万分。不消片刻,车窗外忽然冒出来一个人,他敲敲伯纳德胳膊边的车窗,礼貌地用英语问着:“打扰了,你们都是意大利人吗?有没有会说英语的?” “我们是法国的工程师。”伯纳德用英语回应那个身穿军装的人:“您有问题吗?” “你们遇到困难了吗?”那个盟军的士官似乎非常热心,伯纳德带着防备和不悦说道:“由你们造成的困难。” “很抱歉,刚才看到您在四处打听。”那名美国士官侧了下身体,调整角度,将车里的几个人观察一番后,在伯纳德愈发怪异的目光中表达歉意,真诚道:“抱歉,我们之前认为你们是墨索里尼政府的……” “放心,如果我们是的话,早就扮成女人跑到瑞士或者南美洲去了。” “不错的选择。”士官笑了笑,说道:“你们全部是工程师?” 不等伯纳德肯定,他几乎激动起来:“有机械或者武器工程师吗?我们的工程师还在后方没有过来。” “看来你们需要帮忙?” “麻烦了。” “洛林先生,请来一下。马蒂斯,娴和多洛塔,你们也来一下。” 温娴在这边坐的好好的,好不容易怂恿多洛塔手绘一副扑克牌,教一下规则准备开局斗地主,就听到伯纳德一本正经地叫自己名字,一般这种情况,都意味着有活儿干了。 她和多洛塔是学建筑的,马蒂斯专攻桥梁,他们仨过去最多当是做个拓展训练,接触接触别的领域。 又名,打下手。 士官首先自我介绍了一句,让伯纳德放心:“我叫拉瑞,拉瑞.辛普森。” 辛普森士官领路一直向前,走过湖边窄路,转了几个弯之后到达一片空旷的场地,堆放着一些温娴叫不上名字的器械,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东西具体是干什么用的,那些坦克和炮车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导致温娴在翻译的时候十分困难,有的词她都是第一次听说,辛普森急得四处找其他会法语的人,温娴看着眼下的场面,觉得自己的翻译生涯遭遇了极大挑战。 “长官!”辛普森士官忽然冲她身后敬了个礼,温娴转身用余光大概看了一眼,便 转了回来。 然后她觉得不对劲了。 刚才那个人瞅着眼熟,自己是不是认识啊? 温娴第二次回头,倒吸一口冷气。 “……卧槽……” “真是好久不见啊。” 当年在法国帮她搞掉情报照片的英国战俘丹尼斯正站在温娴身后,如同久别的老友般一脸激动。他先去找洛林先生,用流利的法语把情况都说了,才回来找原地懵逼的温娴。 “这么久了,一直没敢给你写信,担心节外生枝。” “谨慎些是对的。”温娴说道:“法语进步很大,什么时候学的?” “回英国之后。现在正学德语,接下来我想,可以挑战中文了。” “为了当语言学家?” “为了交流。”丹尼斯能在这里见到温娴,也很意外,问了一句:“你在这里干什么?留学?” “实习,出差……你怎么会到这里?”温娴以为像他这样的,千辛万苦回到英国后会跟着他那个军情六处的父亲做什么间谍情报之类的,上一次上战场没给他留下什么阴影吗? 很牛逼啊…… 大型武器的战损滞缓了这支部队前进的速度,他们从昨晚就开始修理卡车,一直到今天上午也没走成。洛林正在仔细排查,温娴不好意思在旁边和丹尼斯瞎聊天,于是上前和多洛塔站在一起,时刻准备听洛林先生的差遣。 盟军部队中有不少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对机械武器这类东西感兴趣的大有人在,没多一会儿洛林身边就围了数十个人,他几乎不用自己动手,只要指点一下就有人屁颠屁颠地拖着工具包来了。 三个实习生在洛林先生欣慰的微笑中感觉自己地位个工作都不保了。 ☆、盟军进驻 “感谢各位的帮助。”辛普森士官说道:“我送你们回去。” 洛林特别豪气,一挥手说道:“不用,我唯一祈求的就是你们快点动起来。” 他们几人客客气气地告别,脚步匆忙地向回赶,走出几百米的距离后,温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等等,娴!” 丹尼斯在原地犹豫很久,下定了决心一样从后面一路小跑赶上她,长吐了一口气,他面露异样,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温娴以为他打算讲什么重要的事,一脸严肃的等待着。 是关于当年照片的后续吗?是不是问关于另四张照片的事?或者其他细节? “那么,罗马见。” “……哦。” 丹尼斯煞有介事地用力点了点头,似乎做下了重要的约定,他身后有一名五十多岁的美国军官在等着他,丹尼斯没有时间多说一句话,匆忙告别离开。 温娴还是有点懵,丹尼斯这句话是不是挺多余的……? 他们与移动缓慢的盟军部队齐头并进,在温娴这辆车的旁边正好是一辆还有空位的军卡,在一次停车加油的时间里,那上面的士兵极力邀请多洛塔和温娴到他们的卡车上去。 多洛塔征求了伯纳德的同意,他微笑着点点头,越来越快的移动速度让他们的心情很好,多洛塔上了军卡之后向温娴伸出了手。 她懒得爬上去,正打算挥手拒绝,下一刻就被多洛塔给拎上了车。 拎上了车…… 拎上了…… 温娴也想要面子的…… 军卡后面的车厢中用不着清洗打磨,里面满是淤泥晾干后坚硬的沙块儿,这支胜利之师快速前进着,即使车辆相隔较远也能听到欢快的军歌声,温娴万年坐在最外侧的位置,她向外探头,还能看到挂着士兵放坦克也在发出喜悦的声音。 “嘿,你们是大学生?我还没见过女大学生。” “你那个小城市能见到什么?”一个健壮的士兵用蹩脚的法语和多洛塔搭讪:“你好,你是法国哪里的人?” 多洛塔笑了笑,用意大利语回复道:“不,其实我是意大利人。” 这下子热闹起来了,这几个人在刚才都玩闹一样的学了几句意大利语,现在全部绞尽脑汁地向多洛塔大献殷勤,她很开朗地回应着,这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从来不会冷场。 不像温娴,俩辈 子加起来都四十多岁了。 他们在盟军的队伍里,向罗马进发。这种实习经历才叫真有时代特色。温娴以后可以跟人家吹牛逼了:当年我实习的时候,坐的是专车! 车辆之间拉开距离,速度变慢,这意味着前方即将进入罗马。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预计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达市中心。但战争带给道路的损害来不及修复,行进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终于成功的堵住了。温娴眼看着时针慢慢指向了六,又指向了八,她心中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坐在卡车上往下探头,对那些坐在轿车里的工程师们说了一句:“今天晚上不会要在这里过一夜吧?” 伯纳德那句“别着急,不会的”还没说出口,接了消息的司机就开了车门特地下来告诉他们:“想进城不容易啊,看来要等到明天了。” 温娴瞬间感受到了来自全组人的恶意。 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话了…… 坐了这么久的车,每个人都很疲惫,他们找了个较为平坦的地方休息,瘫成一片,疲乏难忍,连吃东西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温娴和多洛塔靠在一起,看着不远处的一群小伙子和几个随军战地护士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兴起时还唱个歌,跳个舞。 “唉――年轻真好。”多洛塔拧着脖子,下半身完全放松,跟没长骨头一样枕在温娴腿上哼唧:“再过四年我就三十了,当年真应该早点上学。” “那你为什么上的晚啊?” “因为上不起。”多洛塔没含糊:“当时父亲丢了工作,能让我们五个孩子吃上饭就不错了,哪有钱去读书。虽然现在家里也谈不上富裕,但是……” 她提起家庭,就变得有些惆怅和担忧:“不知道我爸爸怎么样了,我很久没有接到他的消息,是战死了?还是回家了?” “你没给家里写信吗?” “又没人回信。”多洛塔坐起来,双手撑地,她寻找着可以睡一觉的地方,就算睡不着,闭目养神也好。这些人可以说是全公司最狼狈的出差小组了,雪上加霜的是温娴这一口毒奶的效果直接怼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部队再一次前进,养足精神的盟军士兵们比昨天更加兴奋。道路上的碎石只是暂时推到一边,许多进城的平民背着袋子和包裹,在路边缓慢步行,卡车上的防水棚子已经拆了,温娴总会在不经意间与那些麻木的眼神对视,那些剃着板寸,头发黑白相间的男人已经被战争折磨的脱了皮相,即使看不到他身上的伤疤,也能看 到他身上绝望留下的痕迹。 前方隐约的欢呼声渐渐清晰起来,曾经的子弹终于被鲜花取代,女孩儿们向军卡和坦克上的士兵抛出手中的花束,温娴身边和轿车中的法国人都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与自己无关的人群,喜悦和兴奋没有感染他们,反而更增加了悲哀。 “不……我不是……我真的……好吧。”温娴看见车里的马蒂斯在看热闹的时候,手里硬是被路边少女塞了一束花朵,他推拒着解释,但那女孩儿听不懂他的法语,朝他灿烂地笑着,马蒂斯借光收下了这份心意。 “他们和平了。”伯纳德难得说一句与工作无关的话:“我们也会的。” 温娴暗想,你们着急个啥,有我着急么…… 同车的士兵欣然接受着抛来的鲜花,他们送去飞吻与问候,有些花朵直接砸到了温娴的衣襟上,那些女人们涌上来送了一个包裹,专门往多洛塔手里塞。 那几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七嘴八舌的吵着,多洛塔一直在回应,想拒绝她们送上的东西,她往后推一分,对面就往上送一尺,车子本就开的慢,那几个人将包裹往车上一扔便走了。 “她们刚才说什么呢?” “她们说,收下吧姑娘,收下吧,你们太勇敢了,你是为了祖国。” 多洛塔说话有点威尼斯口音,这些意大利人简单粗暴地断定了她的国籍,再加上多洛塔和温娴都穿着改小了的工装,极像随军工程师。东西就送的更慷慨了,那包裹里都是自己家里做的面包或者腌菜,腌肉,香肠,饼干。 大街两旁的建筑内也有不少伸头张望的居民,他们同样挂着发自肺腑的笑容,男孩子们朝士兵大喊着,女孩儿安静地趴在阳台上招手,在浩大的欢迎下,盟军的进驻速度再次慢下来。伯纳德招呼温娴和多洛塔下车,回到了轿车里。 “我们的工作地点就是前面拐弯的办公楼……嗯?” 车辆开过了拐角,伯纳德指的地方只有墙,没有楼。 对面几个工程师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唯独三个实习生淡定的嚼着熏肠,马蒂斯非常平静地说道:“我是一点也不意外,你们呢?” 温娴和多洛塔同时摇头。在这个年代就不要对“一切正常”、“按部就班”这样的词抱有希望,伯纳德本想在这里下车,但现在不得不跟着盟军的长官去市中心找政府了。 他们就像一群上访群众一样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所有的办 公室里都忙做一团,地板已经变成了棕黑色,那些穿着西装革履或者军队制服的人来回走过,踩着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辛普森士官帮忙将他们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酒店,唯一还要继续留在这里等候的是负责人伯纳德,其余的去车上搬下来自己的行李,按照辛普森士官的指路赶向酒店。温娴用一点水大概冲了澡,躺在床上沾枕头就睡着了。她睡得很轻,她总在恍惚间听见刺耳的警报和轰炸机俯冲下来的引擎轰鸣,在这种警备的睡梦中她被惊醒数次,听见外面清理街道的声音才能稍微安心些。 大一些的水泥块儿被两个男人合伙悠上了卡车,发出一声足已震醒温娴的响动,她爬起来呆坐了五分钟,平了平衣服上的褶子。现在才下午三点,她已经开始饿了。 温娴去多洛塔的房间串了个门,顺便一起出去找饭吃。随便一家店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顾客,两个人顺着街走,有一些街区已经清理出了本该有的样子,那里还是聚集了许多人,他们义愤填膺的叫嚷吵闹着,温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看他们愤怒的样子,像是当年课本里打地主分田地的插画。 “那里怎么了?”温娴忍不住好奇,特地绕弯过去看看,多洛塔脸色一白,回答道:“他们在骂那个女人。” 走近些才能听到从人群中央发出来时而薄弱时而尖利的哭喊求饶声,一个只穿了蓝色印花睡裙的女人满脸是血,染成金色的头发被小刀割下扔在地上,风吹过时拂走了那些精心护理过的发丝。女人的头皮被撕掉了一块,鼻血和口腔中的血滴在地上,她单薄短小的吊带睡裙由于殴打和反抗,提到了胯部,露出精美钩花的内裤,那些站着的女人们见了更加羞怒,纷纷朝她吐着口水,骂着什么。 灰尘和血液凝在一起在女人的脸和前胸上结了块儿,她还在哭求着,不一会儿,另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红发女人也被抓着头发拎下了楼,居民们一哄而上,撕扯着她的衣服,几个强壮的女人在一阵阵尖叫中从地上抓起了剪刀。 “是妓【】女吗?”温娴猜道,多洛塔支吾了几秒,说道:“也许原本不是,这两个都是当初和德国军官走的近的女人。她是有家庭的,为了那点钱作贱自己,怪谁。” 多洛塔不忍看下去,拉着温娴离开了,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在身后炸起,听着十分渗人。 这个城市刚刚寻回失落已久的和平,却又立刻陷入了嫉仇与暴力的深渊。这种场面每天都会发生那么一两次,有一次数个警察赶来拉出 了那个被围攻的女人,那个女人离开时,已经有一半的头发被剪的只剩下头皮。 ☆、劫案 与客户的磋商都是伯纳德搞定的,在按照原计划进行之前,还要等那片地方清理干净,此行前来的建筑师有两个,温娴和多洛塔每天有七八个小时都在工作和学习,每天忙到吐。那个去年要盖办公楼的客户不是个善茬,他对这些人四号才找到他谈项目表示很不满意。 当时伯纳德面无表情,毫无歉意的表示:哦,路上堵坦克。 温娴吐槽生活艰苦的时候,马蒂斯总会上来拉一波仇恨,他仗着自己专攻桥梁,这几天闲的不行,这个项目他插不上手,除非有大佬想在办公楼里造桥的。 “听说你们两个现在比上学还要累。” “你哪天来围观一下,由此可以想想你的未来。” “什么意思?” 温娴补了一把刀:“这一路你也都看到了,这么多桥梁被毁,有些地方都要用木头凑合着。所以……欧洲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小伙子。” “但目前来看,欧洲更需要你们。” 回酒店的一路三个人靠互相挤兑打发时间,等临到酒店时,温娴已经口干舌燥。 “你们先上去吧,我买几瓶果汁。你们两个喝什么?” “柠檬汁加红茶。” “樱桃朗姆酒。” 温娴拿上包拐进了小胡同,这家店的前后门都开门迎客,因为道路规划,店面的前门在另一条街上,现在正是工作时间,这些店里都很清闲,小巷里站着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外面大街上的人路过小巷,但都没有时间停下脚步进来休息。 温娴和另一个带着贝雷帽的男人先后进店。她的到来让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店员惊醒了,温娴看他睡眼朦胧的做饮料,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您呢?要些什么?”店员小哥双手忙碌着记下温娴的房间号,方便送取杯子,他冲着另一位男客人微笑了一下,那位客人四下张望着,好像在考虑。 但他考虑的并非要喝什么酒或茶,他只是在观察附近有没有巡逻队罢了。可惜店员和温娴都是在他掏出左轮手【】枪之后才想明白这一点的。那名客人持枪的手有点颤抖,枪口倾斜着,他下的命令很简短明了:“拿钱出来,快点!” 对于一家酒吧性质的店,对于一个刚刚获得和平的国家,对于一个忙于重建的城市,白天反倒成了抢劫的好时机,夜晚的热闹更加具有风险。这个男人凭着胆大和运气,逼迫店员将现金双手奉上。但这么做也有 弊端,店员只是个值班的员工,他手下的柜台里只有很少的零钱,这家店大部分的营业额来自晚上,男人抢到手里的一沓钱凑吧凑吧也就六七百里拉,连一千都不到。 温娴躲在旁边,她看着劫匪大概点数了钞票,十分不满地朝店员吼着什么,她只听懂了最后那句:“去拿!那就去拿!” 店员一再否定,期间穿插着解释,两人对话的语速极快,温娴大部分都听不懂。那个男人气急败坏地用手【】枪砸着柜台,另一只手上下挥舞着,他将钱一股脑塞进衣兜里,向前蹦哒了一下,伸手抓起放在柜台后平台上的酒瓶,朝店员砸过去。 店员也不会等着挨砸,身子一晃就躲了过去,酒瓶与他擦肩而过摔在地上,男人一击未中,他继续恼怒地命令着,甚至开始吼叫,完全不顾忌这样可能会引来其他人。 温娴趁他不注意,往门口退过去,她发现男人做出了一个非常……与年龄不符的举动:原地蹦高。 就是那种,商场里孩子被父母拒绝买玩具的请求时,撒泼耍赖的感觉。 这个男的不是精神有问题吧……这可说不准啊,毕竟战争刚结束,鬼知道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 男人每隔几秒就看她一眼,再次期间他一直在重复几个词,温娴不知道他到底在要求什么,到后来闹的店员小哥也急了,大有一副“你开枪打死我我也没有”的架势。 男人监视温娴的频率越来越高,他握枪的那只手在柜台上敲了两三下,似乎在竭力控制手上无意识的颤抖,他用手掌根用力碾过眼角,隔着帽子抓了抓头顶,收了枪便朝温娴的方向跑来。 她理所当然的认为他选择放弃,打算立即逃跑,还给他让开了位置。男人大步跑来,的确是计划马上离开这里,但他还是有所不甘。 温娴臂弯中感到一股强大的拉力,挂在手臂上的包顺着小臂滑进手心,她下意识抓紧挎包的带子,沿力量的来源看去。果然,还是那个男人,因为在店里的收获太少,他便将心思打到了温娴身上,他推理的还挺好:大白天不上班还背的起皮包,住在酒店里还点三大杯饮料,包里鼓鼓的。 得出结论,温娴有钱。 温娴要是知道他这么推论还得感激他把自己归到了有钱人的行列。 她在这一瞬间完全懵逼了:什么情况?怎么回事?抢我?我没钱啊我靠!包里还有方案和草稿,你特么敢抢老娘还不敢给呢! 这个包还是 母亲八年前用的,之所以给了她,完全是因为父亲从美国那边搞来了一个新的送给母亲做纪念日礼物。 劫匪也愣了,他本想顺手牵羊多捞点的计划在温娴这里卡了壳,两个人互相瞪视着对方,手上收力拉扯的很紧,皮包整个变了形。僵持四秒后,男人想起来自己是抢劫的,自己还是带枪抢劫的。 温娴发现他松开了一只手去往兜里掏,便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只好松手,对方在贯力下猛地向后倒去,男人双脚绊了一下,握枪的手在忙乱中按在门框边缘,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没有摔坐在地上,却被门外伸进来的双手忽然一拉,这回他终于结结实实地侧躺扑街。 不知道是谁叫来的那名警察对男人说了几句话,大意应该是快站起来之类的,那个男人当然不会服从,他持枪的左手腕灵活的转动着,想挣脱钳制,警察对□□这种武器还是很忌惮的,而且男人比警察还高半头,他有点招架不住了。 之前在外面站着的两个年轻人忽然带着一个军官冲进来,那个穿着军队制服的男人熟练地上手夺枪,温娴只看见他握住男人的手腕向后掰了一下,便轻而易举地卸下了劫匪的武装。 “谢谢,这位先生。”警察同军官合力制住了男人,记录下温娴的个人信息,以便随时传讯作证,之后便交由警察去处理了。店员打电话叫了两个人来帮忙,自己也跟着警察离开,而军官却留在原地,捡起地上的皮包交还给温娴。 她眯了眯眼睛,说道:“哟,好巧啊。” 丹尼斯微笑道:“看来回归正常生活并不容易。” 什么?你说谁不正常? “最近很忙?” “是啊。”温娴返回柜台,对新赶来的店员妹子重复了一边自己的点单和酒店房间号。 “我同学可能还在酒店楼下等我,我要赶回去了。” “你们要出门?” “刚出去回来。” 丹尼斯率先走出门,温娴正好跟在他身后。二人出了小巷,多走几步便到了酒店楼下。 “你要在意大利呆多久?” “还有两三周,我就要回法国了” “你呢?要常驻?”温娴走上楼梯,丹尼斯仍然跟着她,他轻叹口气,说道:“不会的,战争远没有结束,战斗部队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前线在等着我们。” “愿你一切平安。” “谢谢。 ” “所以,你是住在这里吗?”温娴已经到了自己的房间,丹尼斯也停下了脚步,回答道:“我可住不起,是我的一个朋友住在这里,我们约好了一起吃午饭。” “那就不打扰你了。” 温娴转身进了房间,多洛塔和马蒂斯全都坐在她的椅子上,酒店送了午饭上来,两个人已经等不及先动手了。 当晚,温娴就开始沉迷学习,她不仅要应付学校的毕业考试,也要为考取资格证做准备了。她当初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在建筑学领域走出这么远,甚至把它当做自己的职业。曾经计划的再去考化学系是不太可能了,温娴还有点小遗憾。 上辈子白费那么大劲去拿学位证了。 现在她要费更大的劲拿这个学位证。晚饭后她去找马蒂斯问一个方程式,俩人研究半天没导明白,数学大神多洛塔看了几秒,提笔就写,完成后还留给他们一个藐视的眼神,应该是在说:这么简单都不会做,你个辣鸡。 然而晚上多洛塔还是搬着自己的台灯过来跟温娴这个辣鸡讨论论文的事儿,她的选题是《古代欧洲建筑展览历程研究》,温娴定的是《约束砌体结构抗震性能试验研究及数值分析》 她现在把自己的脸搧肿都没用了,当初整整一个大本子的实验数据摊在自己面前,经过这么久的空档期,温娴现在需要一点点找回思路。 多洛塔也没好到哪去,她已经打算明天早上六点去罗马国家中心图书馆修仙了。 “要不我今晚就去在馆外打地铺,怎么样?” “嗯……” 温娴还没说话,酒店下的街道上,音乐声骤然加大,一片吵闹欢笑从窗户中闯进来。 ☆、约格尔的摸鱼 楼下是一群盟军士兵与意大利女郎在门口聚会,温娴和多洛塔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关好窗户继续奋斗。 一个小时后那几个盟军士兵把酒店玻璃给砸了。 第二天温娴和多洛塔精神状态极其不佳,早饭都没吃上就一直忙到了中午,多洛塔眯着眼睛一步绊三下地摸回房间补觉,温娴用水充饥终于推开酒店餐厅的旋转门,她在满是正装的客人之间寻找着空位,忽然手腕被拉扯了一下,温娴晃晃悠悠地直接侧趴在了别人的桌子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啊……” “你没事吧?娴?” “丹尼斯?你还没走?” 丹尼斯将温娴扶稳,安排她坐在自己身边,他的头发一丝不苟,泛着淡棕的光泽,像是个来度假的闲杂人。 “也快了,后天的火车。今天约了朋友在这里吃午饭,没想到会遇上你。” “去哪里?” “法国。”丹尼斯露出阳光一样灿烂耀眼的微笑:“打算请我吃饭,为我送行吗?” “当然可以,只不过别太贵了。” “才几天不见啊,你就沦落到要女孩子请你吃饭的地步了?”一个高昂的男声从温娴身后绕过来,这位打着领结的男人将手搭在丹尼斯的肩上,说笑道:“不远处新开了一家法国餐馆,你却非要在酒店餐厅吃吗?” “这位就是我的朋友,莱尔.布莱克。就是一个只有钱其他一窍不通的粗俗美国佬,温小姐不要理他。” “嘿!说什么呢你,白请你这几顿饭了!”布莱克对温娴凑近乎道:“丹尼斯常和我提起你,他说你是他见过……别捣乱!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勇敢智慧的女孩儿。” 丹尼斯一手拉扯着莱尔的外套,一边无语地朝温娴解释:“说了你别理他。” 这边话没说完,马蒂斯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拉起温娴就要往外走,多洛塔站在酒店大厅气的满脸通红,直掉眼泪,温娴忙道:“急什么急什么?” 不用他开口,多洛塔忽然将放在前台的图纸往地上用力一摔,厚厚的纸张落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多洛塔不顾公共场合,怒骂了一声:“去你妈的!” 一个建筑师公然摔图纸发脾气为哪般,甲方他娘的不满意呗! 温娴本想回头和丹尼斯道个别,话没有说出口,他便很理解地冲她笑笑,莱尔别有深意地怪笑两声,道:“wo……最 勇敢最最智慧的女孩儿哟?” “你闭嘴。” “我说错了?”莱尔收起贱兮兮的笑容,正色道:“说真的,有机会吗?”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就一定有机会的。”丹尼斯看着玻璃后温娴蹲在地上捡拾图纸的身影,目光深沉地说道:“我一定会的。” 天下甲方是一家,不管什么时代,多洛塔的室内设计被人家各种挑剔,温娴饿着,多洛塔困着,面对那个公司的代理人,俩人都没什么好脾气,就算伯纳德在场也没用。温娴本想跟客户说,不能改了,改了方案破风水,破财。 但是人家可能不怎么讲究这个。回来后又开始做方案,本来都已经约定好的饭局,温娴却爽了约,她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最后只能在月台相送。 一车一车鲜活的生命奔向法国,即使温娴这个理科生也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哪一场战役,那片白沙很快就会浸满他们的鲜血。与东西两线的战场不同,罗马这边几乎就是模范和谐城市,每个人为了生活而忙碌着,有时候能从盟军闲聊的口中听到些战报,母亲的信又来了一封,三分之二的内容都是在控诉温娴替阿甯隐瞒参军的事情,怨她不早告诉家里人。 这个理由很简单,温娴不敢啊! 温娴她的平日生活工作都很累,不过酒店中常有几只流浪猫来卖萌,温娴和多洛塔经常在晚饭后拿着火腿诱惑来几只,趁机撸猫。 不光是有猫,还有几只脾性不错的狗,温娴的生活还不算悲惨。悲惨的是马蒂斯,市内没有桥梁需要修复,他就在市外的几个城镇和其他城市间来回辗转,搬砖挖土,温娴这边都打算收拾东西回法国了,马蒂斯仍是归期不定。 “你太惨了。”多洛塔整理了手中的文件袋,对温娴说道:“陪我送一下文件,这是最后一份了。” 马蒂斯闲不住地跟上来:“我也去吧,也该吃午饭了。” 多洛塔的文件材料是要交到市政府大楼去的,温娴和马蒂斯不愿往楼上跑,就在走廊上等待着,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室内的地面上带进来许多泥浆。 即使到了现在,还有一些盟军的行政人员留在这里,解放了这个城市并不意味着让意大利完全脱离了战争,还有许多逃跑的战犯没有抓捕,战俘没有安置,更别说对那些罪人的审判,也没有开始。 满场的意大利语中夹杂着英语:“你干什么?你找谁?什么……?嘿!你,你过来,我听不 懂他的话,你来。” 温娴和马蒂斯同时转身看热闹,一个干瘦的男人站在办公室门边说着什么,他身上潮湿,一只手抓紧搭在肩头的背包,里面鼓鼓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在对面那个职员的一再追问下,他显得十分慌张害怕。 他身上穿着过长的裤子和外衣,有些紧小的毛衣和鞋,温娴理所当然的认定他是个普通的难民。 “你能听懂他们说啥呢吗?” “听不懂。” 马蒂斯一脸嫌弃的说道:“呆了这么久,你的意大利语也没什么长进呢。” “你还有脸说我?” 俩人围观之际,多洛塔已经送完文件下楼了,她往温娴面前一堵,说道:“走吧……你们在看什么?” 那个男人几乎要和职员吵起来了,多洛塔皱着眉头转身,顷刻间变了脸。 那副集合了错愕惊讶意外的表情十分精彩,温娴本想和她开两句玩笑,却发现多洛塔眼中蓄满泪水。 “爸……爸爸?!” 多洛塔的声音不大,但那个男人在顷刻间就在噪杂的环境中听到了,他猛地转过身来寻找,看到女儿的那一刻,他原本努力挺直的腰背垮了下来。多洛塔走上去和职员说了几句话,送走了人家之后和那个男人站在了门口,两个人都无言以对,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并没有发生。 父女俩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温娴瞧着多洛塔的脸色过去说道:“要不先去吃个饭吧,或者回酒店给你父亲清洗一下,休息休息。” “我就先回酒店了。” “那我们给你给个披萨吧。” “好,多橄榄多蘑菇,少放辣椒。” 温娴和马蒂斯一合计,多洛塔要给她爸找衣服谈谈心,怎么也要一个来小时的时间,两人吃了饭才给多洛塔买了一大份披萨,又带了饮料上去。多洛塔让父亲先吃些东西,起身拉着温娴出了房门,她站在走廊一筹莫展。 “我该怎么把他送回家?” 马蒂斯说道:“要不问问伯纳德能不能帮忙?” “或者直接买车票不就行了吗?” 多洛塔看了他们一眼,旋即低下头说:“他是逃了。” “什么?逃跑的战俘吗?” “不,逃跑的士兵。”多洛塔叹着气:“回了家,会有人看不起他。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被送上法庭。” “墨索里尼的军国政府已经倒台了。”温娴提醒她:“对现在的政府来说,你父亲是个迷途知返的士兵。” “对其他人,其他正常的世俗人来说,他是个懦夫,他毫无忠诚可言。他是一路逃过来的,实在走投无路了才去政府大楼,他想自首,想投降……他失去了一条手臂。” 多洛塔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断断续续的颤抖,她背对温娴擦了眼泪,说道:“我去和伯纳德先生说一下吧,之后再想办法。” “你父亲身高多少?我那里有几件衣服。”马蒂斯说道:“不然我可以帮你去买几件,总不能让他一直穿着湿衣服。” “谢谢,我会准备的。” 整个团队在六月三十日启程回法,多洛塔给家里打了电话通知,在博洛尼亚给父亲买了火车票,送他回家。 她至始至终都不愿再多谈父亲,也许是因为知道父亲已经平安,无需过多牵挂,也有可能是介意父亲逃兵的身份,但她既然不想多提,温娴也不去多问。 周五晚上她就和母亲通过话了,因此温娴周六到家时,厨房里有摆好的切片面包。母亲不在家,她在回卧室之前先去拿了一块椭圆的,烤成焦棕色的面包,这东西有点太过筋道了,温娴好不容易才用牙撕下来一条,等她到了卧室门前才嚼完咽下去。 温娴拧开门锁,卧室内并不像她所预料般那样。主要原因是她发现多了个人。 她懵了两秒,把门关上,自己在门外冷静分析了一下:一定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 温娴再度推门,那个本应该在办公室里签署解决方案的人,现在还在她的卧室里无所事事的站着。 约格尔倚坐在书桌的边缘,双手向后支撑着桌沿,似乎在此等候多时了。 “长官?您……”温娴本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但觉得约格尔一定不屑于回答,而且又不一定怎么嘲讽,便改口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艾德的信,你收到了吧?” “是去年的那封信吗?我收到了。” “他们投降的时候,你在吗?” “对,我在。” “那场面你也一定看见了,怎么样?” “感觉他们还……挺高兴的?” “哼。”约格尔停顿了几秒,说道:“我在隔离区办些事,顺路来这里看看。” “有什么能为您效 劳的?” “谈不上效劳,明天你去我的办公室,有些东西我需要亲手交给你才放心。” “什么时候您有空?” “任何时间都可以来。”约格尔正了正领带上的徽章,温娴才注意到他的军衔似乎又升了。 这个情况……再晋升下去,约格尔的存活几率就更小了。 “我知道了。”温娴拿着啃了一口的面包,心想要不请他下来喝个茶? 还是算了,直接请他下来出门吧。 第二天,温娴为了照顾约格尔的时间,选择上午十点左右赶去总部大楼的办公室,约格尔的副官是一位温娴从没有见过的黑发男子,他的办公室换了一间更大的,温娴进去的时候,约格尔并未穿着全套军装。 他坐在另一张圆椅上,对面放着画架。约格尔穿着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臂上,左手拿着调色板,手心和指缝间无可避免的沾染了颜料,他双脚踩在椅子底部的横梁上,时不时向窗外探看,似乎是在描摹街景。 那名副官很自觉地在门外等候,约格尔忙着给手上的画作收尾,温娴站了好一会儿,才等他放下调色盘,去水盆前洗了手。 “艾德在临走前,特地嘱咐过我,暗中照顾你一些。但我很忙。”约格尔穿上军装上衣,一边系着衣扣坐在光亮整洁的办公桌后面:“在经过他的同意下,我把这些送给你。” 约格尔从腿边提上来一个皮箱,说道:“一些现金,还有你和你母亲的合法证件护照。去美国吧,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温娴鬼使神差地接过来掂掂重量,约格尔说的“一些现金”还挺沉。 “路上会有麻烦,我给你准备了手【】枪和子弹。艾德跟我说,你小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去打猎了。” 嗯? “所以使用手【】枪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柏林 所有人进约格尔办公室都是提着皮箱过来的,只有温娴是两手空空而来,出去的时候被塞了一个装着现金护照和枪支弹药的皮箱……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不能离开法国。”温娴的理由很充分,最多还有一两个月,法国就光复了,何必再去冒着被击落、被击沉的风险往美国跑? 再说她还有工作和学习都在这里,基本算是站稳脚跟,温娴放不下自己这几年的努力。 “美国的确太远,我们的建议也只是考虑到你家人的情况。我当然不会强迫你们去美国。”约格尔说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艾德也让我为你准备瑞士护照,现在正在办理,一周后就能拿到。” “谢谢。”温娴心想,瑞士还能靠谱些。 他走到画架前,把那副晾干的画抽出来,对比着画中的景色与窗外的街景,平静的说道:“我很多年不动画笔了,不常作画就会手生,对结构和色彩的把握大不如前。他们说战士也是一样,长期被遗忘在后方就会忘记如何开枪。”约格尔将自己的化作铺到桌子上,眼神飘忽不定,心思似乎不在自己的作品上。 “但我永远不会遗忘,只会怀念,我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重新找回我真正的使命。” “你是要上战场了吗?”温娴问道:“东线?” 约格尔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不知道,东线、西线,或者回防,我不在乎,我需要的是作战。我的朋友都离开了,现在的巴黎,你还算得上是我比较熟悉的人。” 温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你的调令还没下来?” “不着急,还有很长的仗要打。”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直到约格尔的副官敲门而入,他静立在门边,温娴就知道他们有工作要谈。 “那我先走了,再次感谢您为我准备了这些。” 约格尔破天荒地朝她笑了一秒,说道:“我们胜利后,你会得到更多。” 德国已经失去了战争的优势,但还没有放弃信念,温娴离开时,党卫队大楼内忙碌如常,没看见一点败势颓然的样子,仿佛诺曼底的登陆战是不存在的。她将皮箱送回家里,又跑回学校搞论文的事情。 就算温娴自己不想去美国,也要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毕竟护照也给她办了一份,去和父亲阿甯生活在一起更好,更安全。 母亲 炒着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美国比欧洲安全多了,爸也在那。阿甯也……战争结束后他总会继续留在美国读书的。” “嗯,那我也不去,得有人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 “最近我忙,你也忙,你连饭都不好好吃。”母亲说道:“你可别仗着现在年轻,祸害自己身体,总不吃饭胃就完了,冬天穿那么少出去得瑟,老了都是病,到时候得了什么胃病关节炎的都下不了地……” “得得得不去就不去。”温娴刚想躲回房间里,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我过一阵子要回德国。” “为什么?听说德国的空袭非常严重,你还是别去了。” “我去参加建筑师资格考试啊,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下来了,但我不能在法国参加考试。只去一两周,没关系。” “我跟你去吧。” “不用了,还有一个德国留学生也要回国,我们要一起走。” 温娴还是挺害怕的,她这具身体在柏林大学有很好的人缘,肯定也有不少能帮忙接站的朋友,但温娴却一个都无法联系,到时候衣食住行加复习,还是要靠她自己了。 娘的,这以前的温娴都不记个电话本同学录什么的吗? 如果有个老同学带路肯定能省下不少时间,也会安全的多。 “今天有人来家里送了卷东西,说是给你的。”母亲把火腿装盘,翻找着杯子。 “什么?哪呢?” “我放你房间里了。” 母亲用的量词让温娴特别好奇,她将那卷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拆开一看,才知道那正是约格尔在她面前完成的画作。这副画随着一张瑞士护照一起送过来,即使没有一个字,温娴也明白了,这算做是他的告别。 八月份,多洛塔启程返回意大利,温娴送她回来的途中,正好随处逛逛,买些必需品,她也该动身了。热闹的集市是买便宜货的好地方,那些色彩艳丽的裙裾在风中卷曲舒展,温娴走过一个卖衬衫的摊子,忽然被身边的妇人狠狠撞了一下。 “啊!” 女人的惊呼声是伴随着一声枪响之后,集市中骚动起来,人们没有逃开,她们面无血色地围在那个满脸鲜血的躯体四周,相邻的宁静街区传来卵石相击的步【】枪声,这些女人们来了兴奋劲:“开火了!是吗?” “看吧,没有美国 人来,我们也能解放自己。” 旁边摊子的老板发着牢骚:“好多商店都不敢开门啦,连报纸都没人敢送。” “你?你还看报纸吗?那抵抗运动的告示你都看不懂吧?”女郎挎着竹编篮子,故意调侃着,女老板甩过去一个小抱枕,佯怒道:“你这个读过书的也不怎么样嘛!” 温娴买了一条蓝色的薄毯,随后走出集市。这场起义从几周前就开始了,巴黎市的居民们度过了好几个个血红色的星期日。抵抗士兵隐藏在暗处,而一批批持枪的德国人从飘着万字旗的参议院中冲出来,他们带着钢盔跳上军卡,在地表的轻微震动中赶往不同的大街。 “让开!快让开!”一名德军指挥着,街上本不多的行人突然全部跑开了,跑到这条路的尽头或者隐藏在旁边大楼之间的巷子里,温娴贴在墙边等待着,片刻后果然出现了一辆土色的坦克,这个庞然大物开了过去,人们才敢重新探出头来,他们注视着奥德翁十字路口,注视着跑出来十几名德国士兵的参议院,又注视着赛纳街,好像期望着自由政府的武装起义能逼的德国人主动撤退。 那些士兵同时举起了枪对准各个方向,温娴本要走过去的脚步停住了,她转身向后跑开躲进巷子里,那些德国人没有开枪,他们走去了王妃街。温娴刚探出一只脚,突然响起来的枪声又让她缩了回去。德国士兵一进入王妃街就开始了扫荡,他们习以为常的朝平民开枪,不在乎他们是不是与抵抗士兵有联系。那些居民被打的措手不及,晕头转向,他们来不及逃命就倒在了街边。 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把孩子转抱在怀中,她惊慌失措的跑跳着躲避子弹,女人跑到一扇铁门前用力拍打着,房子里没人开门,倒是旁边理发店里跑出来一个老头,他腿脚不便,已经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颠颠跑去,刚抓住那个母亲的肩膀,就遭到了德国士兵的疯狂扫射,老头的身体僵住了,他慢慢滑倒在地上,女人的背后沾满鲜血,五六枚子弹在她身上留下了血洞,她依旧奋力地拍击着铁门,希望能有人出来救救她的孩子。 女人渐渐没了力气,抱着孩子一起倒在路旁,在她不远处,两个男人和一个老妇人也倒下了。士兵们将那些分散的尸体拖到一处堆放起来,向旁边的大街走过去。这时人们才敢小心翼翼地从家门里走出来,救护车的铃声呼啸而至,他们用担架抬走了那些失去了意识或生命的躯壳,人们用水冲开街上一洼一洼的血迹,淡红色的液体顺着下水道流进江河。那个女人拍过的铁门忽然从里面被人 打开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探出来,厌恶而恐惧地看着自己家门口的血迹,他回去拿了桶和扫帚,刮洗厨房地板一样清理着鲜血。 “喂!你刚才为什么不开门?” “是你害死了那两个人,还有一个孩子!” “自私的臭虫!” 这个看门人不声不响,似乎没有听到愤怒的人们的质问和咒骂,他身后走出老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朝颇有正义感的人们喊到:“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她路过那么多家,怎么没人主动开门让她过去呢!” “就是你害死了他们!” “子弹是我打出去的吗!” 有个人还想继续呛几句,被身边的人拦住了,多数人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人发生口角,在法德士兵双方交火之前,安静的街区里只有擦地的的唰唰声,仿佛在为受害者演奏挽歌。 榴弹和火炮使那些抵抗士兵一败涂地,这几周积攒起来的希望开始破碎,市民们每天早上都想看见一个全新的巴黎,但事实上,参议院的纳粹旗还在恶毒骄傲地飘扬。 抵抗士兵正在准备一场有力的反击,听说他们成功的炸毁了几辆运送士兵的军卡,有些幸存的士兵目光呆滞的举起双手任由抵抗军驱赶俘虏,他们被巴黎的市民赶到广场上,脱下衣服和裤子,用藤条和鞭子抽打着,人们开始了一场泄愤的狂欢,丝毫没有想到几日后德军的疯狂报复。 这一切都与温娴无关了,她没有等到法国光复的那一天,就急匆匆的登上了去德国的火车,到达柏林的那天正好是八月二十五日,盟军进入巴黎。 资格考试安排在九月三号,现在的柏林已经满目疮痍,恢宏的勃兰登堡门有几处破损,被熏的漆黑,它周围的建筑基本被毁,许多地标性的大楼只剩下一堵外墙在苦苦支撑,几只拉车的马萎靡地甩着尾巴,原本宽敞的中心大街堆满了碎石,看不见一辆车,温娴曾经工作过的朗廷酒店还剩下一个招牌挂在残墙上,门口是带着干涸血迹的碎玻璃,整个大酒店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墙面,几年前安着彩色玻璃的地方变成了空洞。几个街区外,曾风光无限的凯瑟霍夫酒店还在营业,但已经门可罗雀。 这个孕育了哲学和音乐的国度,以铁血严谨着称的帝国正在被战争摧残,缓缓倒下。 空军元帅戈林信誓旦旦的保证过,没有一架敌国的战斗机回飞到柏林上空。 在温娴面前的狼藉狠狠地打着脸。 ☆、熟人和熟……狗 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学生回家了,温娴住在之前的房子里不方便,就在考试地点的那个街区找了一间出租的阁楼,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顶了一头钢丝球般坚硬的卷发,态度特别冷漠,也不限制她晚上几点回来,从这点上说,倒是给了温娴极大的自由。 在这里考建筑资格要先得到事务所的审核,温娴毕业后直接被聘入了万喜集团,本来要工作一两年后才能考取资格证书,然而温娴在翻履历的时候发现,早在自己穿越之前,工作经验就已经被刷满了。 人生赢家的学霸世界她不懂…… 别人家的十八岁。 温娴暂住的这栋公寓楼内有几家华裔家庭,还有几个是合租的留学生,他们只在晚上的时候会和温娴擦肩而过,打个招呼。他们还是大学生,比温娴勤奋多了,因为作息时间差异,她与这几个同胞基本没有太大的交集。 她在此也住不久,三号考完试之后,温娴打算直接在柏林拿成绩再走,也就是多呆三四天的事儿。在这里还是有危险的,柏林遭空袭的强度远大于意大利,这几天很幸运,风平浪静的,只不过在街上看到了几辆坦克而已。温娴下午买了半袋泡菜和一堆盐水煮的土豆,现在面粉贵到离谱,能吃的上土豆萝卜就已经不错了。 就这样简陋的食物也能把狗吸引过来,当温娴看见两条矫健的德牧向她奔来,腿都开始发软了。两只牧羊犬扑上来,围着她的腿边打转,并没有上来撕扯她,反而在地上欢快地打着滚,其中一只的前爪直接挂在了她腰带上,咕噜咕噜地发着声响,尾巴摇个不停。 “巴克!” 温娴听到身后的一个男人在呼唤,她头皮登时一阵发麻,紧接着那个男人继续用中文说道:“三儿!过来!” 巴克? 三儿? 卧槽!? 狗也能穿越? 温娴看着脚底下两只撒欢的狗,不知道该不该上手撸两把,这两只和她后世家里成天丧了吧唧的德牧明显不一样。 那个一时疏忽的男人火速冲过来,拎着项圈就把这两只给拉开了,他慌忙对温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吓到……鹤军?” 温娴也很意外,这个男人是个纯正的中国人,他似乎和自己很熟悉,在街边就用中文唠起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父母呢?” 她特别会制造冷场:“嗯……啊……对……我回来了。” 那个男人估计跟她爸是一辈的,也不知道是朋友还是亲戚,温娴也不好叫人,只能等着对方开口:“在柏林常住吗?” “不,只是我自己回来考试而已。” “我还以为你们不用再躲出去了,这样的话你们就能把这两只狗领回去,快把我家吃穷了。” 领回去?这是温家的狗? “你父母和阿甯临走的时候很着急,就把巴克和三儿寄养在我家了,当时你还在波兰呢。” 所以说……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两个温家里,同样都有叫巴克和三儿的狗…… “你住在哪?” “租了一个房间,过不了几天还要回法国。” “在外面租房子干嘛,来我家住吧。去我家,你刘姨做点好吃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和同学住在一起。”温娴又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有时间我肯定过去蹭饭。” “有时间就过来。”男人拖走了赖在温娴腿边不动地方的两只大狗,说道:“你回去学习吧,把这个拿着。” 男人说着就把兜里的钱掏了出来,扯开温娴的衣兜就往里塞:“你可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啊,你爸你妈这么多年不容易。去买点肉,买点蔬菜水果,别总吃这些东西,也没什么营养。” “不不不我不能要……” “你拿着就拿着,咋那么磨叽……”男人的声音随着他的步伐越走越远,温娴跟上去还钱愣是被推回来了,她有些无奈,也有些温暖。 资格证的下发没有她想的那么慢,正由于战争后阶段,很少有人参加这样的考试,因此比估计时间早了一天。温娴将小行李箱包好,里面是已经洗干净的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就算加上证件也没多少东西,提着不费多大劲。九月份的气温和阳光都很完美,稍作清理后的街道开始有轿车通行了,刚开始堵在街口的那辆四脚朝天的电车也运到别处,虽然市内交通上还是有些不便,但还不至于像历史书上那样一片焦土。 温娴前面的商店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些女人们挎着篮子,或者抱着泡菜坛,手里攥着各种颜色的配给卡,她们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通道供人穿过去,温娴将行李往上提了提,才避免和人家的篮子撞上。 她喜欢在走路的时候开脑洞,从这里赶去公交车站要二十八分钟的路程。在这个时间里就幻想穿越回去的事,正yy在兴头上,刺耳的警报声将她打回 现实。温娴在前几秒还傻傻的怀疑了一下防空警报的真实性,演习或者误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身边那些人跑的不像是在应付演习…… 富有经验的柏林市民并不慌乱,秩序井然的就近寻找掩体,还有一辆车往柏林动物园的那条街开去,温娴对这里不熟悉,她只能跟着人群跑,目前只有警报声在呜呜鸣响,还没听到战机的声音。 然而盟军的轰炸机很快就来了,温娴听到了一连串潺潺流水声,这比警报声更加折磨耳膜,温娴怕的不是它的声音,而是威力。 磷弹。 艹! 这是一种被后世国际法明令禁止向平民投放的生化武器,受害者会被灼伤,从皮肤烧到肌肉烧到内脏烧到骨头。 有几个推着小车正准备往地铁站里跑的市民一下子停住了,不过几秒后,他们仍然选择地铁站作为掩体。十几公里外,一串磷弹落下,爆炸点的上空霎时冲起了数十米的大火和漆黑的浓烟。光是看着这些,就足可以让温娴绝望了。她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四三年的时候,汉堡遭到磷弹袭击后的场面,如果准备了足够的炮弹,完全可以将一个城市烧成空城。 就算如此,也要找一个掩体躲进去,一些大型建筑早已准备好了防空洞,等待市民进来避难。这样也不能保障安全,有很大机率会在磷弹的长时间轰炸中被闷死在防空洞里。 城市的温度随着磷弹引发的大火骤然升高,西边几个街区外的沥青马路已经开始燃烧,粘重的热浪与汽油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温娴这回真的怕了,她害怕到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哪里躲,去防空洞和在外面的结果基本是一样的,都是个死。 即使盟军没有朝市中心的几个街区投放磷弹和□□,可火势已经蔓延过来,温娴的身边还有零星的几个行人,慌不择路的往店铺里逃。 投生化武器也太过分了吧! 在这场空袭里,美军只在城市外围的区域打击军事目标,没有丧病到往市中心扔□□,已经算是人道了,磷弹爆炸后一百五十公尺内的生物都会被灼伤,汉堡市的惨痛就在之前。 温娴被热气蒸出了大量汗水,她自己都感觉不到口干舌燥,高温让她的双眼刺痛,泪流不止,她在一片模糊中选择走向离她最近的掩体:一家小旅馆。 一枚□□在她身后二百米开外爆炸,气浪和震波把正在擦眼泪辨认方向的温娴往前推去,她站不稳脚跟,如同倒在水中 的芦苇一样顺流栽了好几步,鞋跟的胶皮和表层融化的沥青马路轻微粘连,每次抬脚跑动都会发出“恰哒”的声音。 在她即将把手伸向那烫人的门把手之前,温娴的行李箱忽然被别人给夺了,那个人面容模糊,她的双眼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辨认出了声音。 “走!跟我上车!” 埃尔温已经穿上了党卫军的军装,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大火与空气流的合力将那辆公交车卷到半空,掀到一旁,车辆底部爆炸出一团火焰,被困人员的尖叫哭喊声比防空警报更加凄厉。 “上……上车?”温娴泪眼婆娑,双目通红,她指着那辆公交车对埃尔温喊道:“什么车比公交还沉吗?” 温娴心想,千万告诉我你是开装甲车来的…… 埃尔温没有回答,他一只胳膊压着温娴的后背,避免吸入过多烟尘,地面蒸腾而起的热气让温娴觉得脸皮都要蒸熟了,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后,埃尔温将她推进了一辆防爆奔驰车。 二人来不及叙旧,驾车的司机大胆而谨慎地在街区里冲撞,旁边临时的搭台轰然倒塌,一个急刹后又全速倒车,方向盘打死,冲另一条街过去了。 温娴双手捂着眼睛,把头埋在膝盖上,双眼的灼痛没有缓解,也没有加剧,视力下降的厉害,她眼前的模糊基本上是近视一千来度还不戴眼镜的程度。 这还算好点了,刚才在街上的时候眼前基本上只有大体的色块,跟特么瞎了一样。 她即使看不到轰炸时的惨境,也能听到大火燃烧的噼啪和轰然声,十多分钟后轿车忽然停下,埃尔温和那个司机搀扶着两眼摸黑的温娴往那栋私人住宅里跑。 “上台阶,有门槛。”埃尔温细心提醒着,温娴还能听到吊灯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埃尔温带她跑入地下室,温娴听到温格纳夫人如释重负的说话声:“谢天谢地!你平安回来了!” “是的,我看到了温小姐。”埃尔温对家里的女佣说道:“有凉水吗?有冰块吗?毛巾……” 即使是用来避难的地下室,也有沙发和台灯,甚至有唱片机和红酒,温娴的耳朵有点耳鸣,但还是能用的。 她听见了其他男女惊呼的声音。 在温格纳夫人的安抚下,她安全的坐在了沙发上。温娴这才感觉到皮肤的刺痛,身上的衬衫和裙子裹得她喘不过气。忽然有个人轻轻的抓住了她的右手,包上了冰凉的 毛巾。 左手就没那么幸运了,温娴用余光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毛毛躁躁地握住了她的臂弯。 “嗷――” “我来吧,我来。”温格纳夫人把埃尔温赶到了一边,亲自用凉水给温娴降温,又用一条湿润的棉布抱住了她的眼睛。 “我从国会大楼赶回来,正好看到温小姐。”埃尔温脱下军装外衣,累的呼哧带喘:“我把她带回来了,外面……我的天……” “外面怎么了?”一个柔弱的女人问道。 “全是大火,市中心和居民区还好,但是温度极高,车子没有爆胎真是我们幸运。” ☆、刷票热线 轰炸只持续半个多小时,两眼抓瞎的温娴是被温格纳夫人扶上去的,她身上裸【】露的皮肤发红,轻微刺痛,脚腕上有几个白点,总体来说,也没怎么伤的严重。 就是挺疼的。 受损的视力直到黄昏才恢复如常,她被安置在一间客房里,这栋住宅四处飘散的音乐声已经响一个下午。温娴推开房门打算寻找夫人和埃尔温的踪影。客厅里似乎正在进行未完的宴会,温格纳夫人坐在单人沙发上,微微偏头就看到满血复活的温娴。她有些愕然地迎上来,说道:“你好了吗?十五分钟前医院打来电话,说可以派医生过来了。” “我感觉很好。” “还是去休息吧,感觉是会骗人的。”温格纳夫人看了一眼身边围过来的身着岩灰色军装的男人,故意找借口支开温娴:“你要找埃尔温吗?他在楼上。” “请问我能不能借用一下电话?” “当然,随便用。” 温娴转身之前,那个端着酒杯的男人忽然叫住她,饶有兴趣的问她:“请等一下,这位小姐。” “瓦【】尔特。”夫人带着警告的口气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不过是想问问罢了。”男人凑近温娴,咧嘴笑道:“小姐是哪里人?日本人吗?” “她是德国人。”温格纳夫人帮她拉出一个安全距离,把话挑明:“她是埃尔温的家庭教师……” “现在不是了吧?那个小少尉还需要个保姆吗?” “请你在评判帝国军官的时候,说话放尊重一些。” “我哪里不尊重?听不出来我实在羡慕那个小子吗?我看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和他父亲平起平坐了。” 男人的笑容淡去,温格纳夫人没有搭他的茬,反而推走了温娴:“请吧,去用楼上的电话。” “温格纳会允许一个异国女人,一个劣等民族的女人来教他的儿子吗?” 温娴都已经转身准备上楼了,被这句话又给拽回来。男人说话的腔调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客厅里说笑的声音减弱了不少。那些客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交谈,实际上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跟过来。 “你说什么?”温娴觉得自己很平静,特别平静:“您这是在羞辱我,对吧?” 这个叫瓦【】尔特的男人本以为温娴会拐弯抹角指桑骂槐的怼回来,但她没玩那一套,开口就是直中靶心的发问:“您是对异国 有偏见?还是对民族有偏见?” 温格纳夫人不得不站出来说话:“别把你的那一套拿到我家里。瓦【】尔特,离温小姐远一些,并且为你的过失道歉。” “可我没觉得我说错。”他将酒杯放在搁置花瓶的木台上,拿起军帽离开温格纳家里。夫人瞪着他的背影,见他发动轿车彻底远离之后,才回过头来对温娴说道:“他今晚喝了太多的酒。不要在意。” 温娴礼貌性的点头,上楼找电话联系铁路部门去了。她要问问什么时候还有回法国的车票,好提前订一张,尽快回去当然最好,但是得到的消息却是暂无售票计划。 “温小姐。”埃尔温突然出现:“刚才一直在找你,医生已经到了。” “好。真是谢谢了。” “不用感谢。你脸上怎么还这么红?凯蒂没有给你敷冰毛巾吗?” “她一直在照顾我。”温娴和埃尔温一同去了二楼的客厅,医生坐在椅子上等候着,在给她诊断的同时,温娴问了一句:“你怎么刚毕业没多久就是少尉了?你已经上过战场了吗?” “不,因为我即将前往波苏边境。”埃尔温傲然地挺直了脊背:“我会成为集中营的管理者。” “你才十九……” “我已经二十了。”他纠正道:“我二十岁,成为管理者,或者去前线有什么不对吗?” 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这意味着德国现在的成年男性数量急剧下降,军队需要更多男性补充兵员,不管有没有做好足够的训练。 当初艾德带着他的士兵训练了十个多月,才带去东线,现在埃尔温军校毕业没一年就敢往东线跑了…… 不过跟明年的情势比的话,埃尔温还算年长,毕竟四五年还有不少十五岁的少年扛枪拿炮呢。 “皮肤上如果疼得厉害,就多冷敷,脚腕和脚底要起水泡,挑开后抹上药。”医生留下半管药膏,准备离开。 埃尔温先一步拦住医生:“那她的眼睛呢?视力会不会有影响?” “不好说,我不确定,我想应该没事。下次如果再遇上磷弹袭击,要用湿棉布裹上眼睛,不然会被灼伤。” “知道了,谢谢您。”温娴道谢后,由那个凯蒂送医生出去,埃尔温这个做主人的一点表示都没有…… “明天上午,我要回郊外的庄园。” “你的庄园?” “我外祖父留给我的遗产。”埃尔温坐在温娴身边,揉了揉自己的下巴,说道:“和我一起过去?” “我还是留在市内。”温娴此刻有些后悔,没去那个父亲朋友家里吃顿饭认认路,现在柏林的情况可怎么找住处。 “我还要回法国上班。”温娴表示:“我可不想被扣工资。” “现在不好买票,你要经常给铁路部门打电话询问。如果他们还上班的话。” 这个对温娴来说不是事儿,她拿出当年刷12306的气势来在1944年刷票就好了。 “过一阵我也要启程,那座庄园距离火车站只要几十分钟的路程,但从这里到火车站却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埃尔温说服着温娴:“住在我那里还很安静。但如果你有其他地方落脚……” 埃尔温话说一半,给温娴留足了余地,她也就不要脸的顺坡滑:“谢谢,感觉特麻烦你。” “举手之劳的事情,更何况是帮你的忙。明天跟我过去,那就这么定了,我去和妈妈说一下。庄园里也有电话,你不用担心。” 在给铁路部门打电话之前,她就试着往法国打电话了,然而打不出去。温娴拿上药膏回去把水泡给挑了,省的连路都走不好。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带着行李上了温格纳家的轿车。外面的天空灰暗阴沉,那都是昨日大火遗留下来的黑烟,空气中的汽油味和焦糊味中夹杂着蛋白质燃烧的臭气,街上除了救援人员之外还有不少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他们用手【】枪结束那些在路边挣扎的市民的痛苦。 越往外走,这样的场景就越惨烈,救援队打捞着湖水里的浮尸,那是当时身体燃烧后跳进水里以求自救的人。 她只能尽力选择无视,然而她身边的埃尔温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每一个场景,他的脸上出现极度的愤怒:“他们会付出代价的!他们……那些美国人会死的很惨!” 纵使温娴做足心理准备,还是对这样的惨象感到心悸,到埃尔温口中的那个什么庄园之后,她第二次被震惊到,这里不是有一栋特大的别墅那么简单,这真的是那种……带着靶场,马厩,喷泉花园的私人领地。 “你外祖父是做什么的?” 勋爵?贵族?放高利贷的? “他是一个银行家。但也没熬过那次经济危机。”埃尔温站在门前,往东北方一指,介绍道:“听我妈妈说的,那边有个猎场和一个赛马场,包括市内 的两栋房子都扔进了那个无底洞,但最后还是破产。我七岁那年,外祖父吞枪自杀。” “幸好他还留下了这个,外祖父和母亲都是在这里长大的。进来吧,温小姐。” 在进门之前,温娴只看到一老一少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扫地,偌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埃尔温提前让人帮她收拾出来一个房间,他暂时离开一会儿,等他接了几名士兵回来时,温娴已经问清楚了车票的情况。 前往法国的最早的列车也要在十九号出发,晚餐时温娴将这个情况告诉埃尔温,没想到他一脸惊讶:“这么巧?我也在十九号前往波兰,正好啊,我们可以一起走。” 埃尔温话音刚落,一个穿着浅灰色裙子的年轻女人轻手轻脚地端上一瓶酒,埃尔温在这个女人转身之际叫住了她:“等等,我现在要给你介绍,这是温小姐,我曾经的家庭教师。” “你叫她玛莉就好。” 玛莉眼神惊慌地看了温娴一眼,轻哼了一声就要离开。 “过来坐下。” “不,先生,我那里还有……” “别让我在客人面前丢脸。”埃尔温的神色不善,那威胁的语气温娴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她自己就没少被威胁过…… 玛莉四肢如同电力不足的机械,她走过来,拉开椅子,再坐下,她的手臂正在发抖,坐下后也惶然的盯着桌面。她一直低着头,温娴发觉她头顶发根的颜色还是金色的,这个女人将一头金发染黑,逆潮流操作了一把。 “这位小姐是你的女友吗?”温娴为了缓和紧绷的气氛,对埃尔温笑问道,哪知这孩子当着玛莉的面前来了一句:“算不上。” ……你这样就没法聊天…… 玛莉在餐桌上一直绷的很死,一块面包啃十分钟,温娴有点看不下去,便就近拿了一副干净的刀叉推到她手边。玛莉没动,反而去看了看埃尔温的脸色,他转着灰蓝色的眼睛瞥一眼,玛莉沉默着拿起餐具。 “连一句道谢都没有吗?”埃尔温忽然说话,玛莉被惊吓的整个人抖了一下,她咽咽口水,低着头对温娴闷声道:“谢谢。” “不客气……” 温娴怎么感觉有点儿诡异呢…… “咳……我吃的差不多了。” “你的房间里还缺少什么吗?” “没有。谢谢。” “你 不用每次都跟我道谢吧。”埃尔温又展露出他的笑容:“就当做我报答你了,当初在法国你还算照顾我。” “你是说你想念数学题?” “我可没那么说。” ☆、转折点 温娴在这个安静的能闹鬼的大庄园里住了几天吧,她就特别好奇玛莉的角色定位,你说她是埃尔温的女友,她还表现的那么惶恐;你说是管家,她还偶尔睡在埃尔温的房间里。 他的个人私事,温娴就算再想知道也不好去问。埃尔温每天除了锻炼和练习射击之外,都会和温娴闲扯几句:“我好久都没有听到齐格尔曼中校的消息了,他还在巴黎吗?” “他在巴黎光复之前就已经离开法国。”温娴说道:“你似乎特别崇拜他?” “我没有崇拜他。齐格尔曼中校是我的榜样,他一定去作战了,去东线了吗?那样的话也许我还能见到他。” “也许吧。” 埃尔温轻轻皱了下眉头,问道:“你不确定?你不是他的朋友吗?” “我们只能说认识,算不上朋友。” “真可惜,我还想通过你帮我引见给中校。但你们之间的态度不像是仅仅认识。” “我想……可能……也许,他现在已经是上校了……” “我不意外,别说他配得上这样的晋升,就算一些能力欠缺的,现在也被升到了校级军官。我猜过不了半年,我身边就会有一群将军叔叔了。”埃尔温嗤笑一声:“军队里什么时候把军功标准放的这么低。” “有多少将军根本没有上过战场。”他脸上毫无笑容,口气冰冷而又愤恨:“我上军校是为了参军,不是为了去做什么集中营的司令官。” “你知道自己要去哪个集中营了吗?” “当然。马利―特罗斯特奈斯,让我去做代理司令官。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利达隔离区呢,让我去做个犹太人社区主任怎么样?” 温娴坐在舒适的软椅上听他不停的唠叨抱怨,埃尔温对这样的安排极为不满,然而军人服从的天职也让他不得不受命。 玛莉就在这个时候送咖啡过来,她将三层的茶点架放在温娴和埃尔温之间的圆桌上,又给两人倒了咖啡。看得出她很想尽快离开这个房间,但她刚站起来,还没有转身就被埃尔温叫住。 “你为什么一直穿这件灰色的裙子?我没有给你买其他衣服吗?” “不是……” “你不喜欢?” “没有,先生,我很喜欢。” “去换一件衣服,再到我面前来。” 玛莉低眉顺眼地走了,温娴没忍住脱口问道 :“她到底是不是你女友?” 埃尔温刚才那双毫无感情的双眼又爬满了活力,面对那个女孩时高冷的姿态不复存在,他在温娴这里仍然还保持那个阳光还带着点熊的青年人设。 “说了,她还不算。” “这是什么定义?你们还没有确定关系吗?” “好吧,这样用词确实不够清晰。”埃尔温放松的咬了一口巧克力饼干,说道:“她不是我的女友。” “那她怎么还在你房间里过夜?”温娴特别勤学好问。 “我怎么会找个波兰女人做女友?况且她还有犹太血统。”埃尔温毫不在意地谈论着玛莉:“她算是个情人?” “那不还是……哦。”温娴有点懂了:“你在这里养着她?” “对。” “你母亲知道这件事?” “她知道,也不会管我。我合法使用我获得的的遗产。” 老爷子要是泉下有知自己外孙子这么祸害他的遗产,会不会气的掀翻了棺材板? 温娴很想以他前教师的名义劝劝他:埃尔温呐,小小年纪养情妇对你身体可不大好…… 玛莉很快就回来,她颔首站在桌子一侧,温娴发觉她补染了发根,褐色的瞳孔和小巧的鼻梁让她看上去有点像亚欧混血,她的长相称不上特别漂亮,不过与大多数欧洲女孩相比稍显扁平的脸,让玛莉很有异邦风情。 温娴想起来埃尔温那个西班牙女友,显然面前这个玛莉没有她那么泼辣。 “先生,我可以离开吗?”玛莉整理一下新裙子的衣领,精良做工的蕾丝翻夹进了衣服里,她却没有感觉。 埃尔温双手捧着咖啡,上上下下欣赏着她,随后放下杯子。咖啡杯与桌子相碰发出不大的响声,玛莉的肩头随之一颤。 “我刚刚想到,你很久没有回国了。” 玛莉恐慌地抬起头,听着埃尔温替她做了决定:“你和我一起去波兰。” “我不要!” 埃尔温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近玛莉,他邪气十足地笑了一声,还带着少年时代遗留下的稚气:“你也有资格拒绝我吗?” “求您了先生,您就放了我吧……” “放你?放你回萨克森豪森?还是放你回你本应该去的地方,切姆诺?” 他并不在意在温娴面前展示自己的另一面。埃尔温 用手指将窝进衣服里的蕾丝拨开,在玛莉耳边轻轻说道:“你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么久了你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整个房间里还剩下钟表嘀嗒声,温娴吃到嘴里的杏仁饼干都不敢嚼了。玛莉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她忍住了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提起裙角扭头逃出房间。 温娴看到玛莉身上的淤青和抓痕,她看着埃尔温高挑的身影和富有侵略性的眼神,差点一口噎死。 这个男孩儿好像养歪了。 她想要不要给他推荐几本十四岁以下女生写的玛丽苏文看一下,对他培养霸道总裁恶魔军官气质有所裨益…… 不是…… “她的头发也是你让染的吗?” “对。” “那你怎么不直接找个黑发的姑娘呢?就像西班牙那个。” 埃尔温坐回到位子上,笑嘻嘻的说道:“她太闹了,我不想把心思花费在控制女孩身上。” 打这句话开始,温娴就再也没问过关于玛莉和埃尔温喜好的事,平时遇见那个女人,她也是尽量避免交谈。 占有欲谁都有的,但恰好埃尔温就有这个条件来满足自己近乎病态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最关键的是温格纳夫人也不管管,这要是温娴的儿子,早两巴掌上去了。 她请埃尔温帮忙给母亲发了电报,表明她还平安。熬到了十八号,温娴提早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李,她的列车比埃尔温的晚一个小时,同样都是上午发车。埃尔温在后院用□□练习射击,今晚他邀请了几个朋友小聚,一点都不嫌累的。 温娴闲在埃尔温的书房,那里采光良好,就是隔音差了点,外面填弹射击的声音特别清晰。从这书房里就能看得出,埃尔温可不是个爱学习的人,许多都是老书,再加上纳粹的文化管制,庞大的书架上没有一本是温娴感兴趣的。 “小姐?温小姐?” 温娴听见身后细弱蚊蝇的声音,玛莉双手紧紧抓着衣服,她没有把自己的无助与害怕带给温娴,反而对她露出了微笑。 但那抖动的音节出卖了她:“您和他是朋友,您能帮帮我吗?” “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温娴能知道玛莉在请求什么,她感觉自己好像没能力劝埃尔温放她离开,也不能跟玛莉说去找警察。 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大部分警察也得看在军衔的份上听从埃尔温的命令。 “我不能去波兰,我跟着他会死的。”玛莉抽噎了一下:“您帮我劝劝他,让我留在这里……让我……” “玛莉!” 埃尔温忽如其来的一声呵斥把温娴都吓得够呛,更别提精神衰弱的玛莉。她应对埃尔温步步紧逼的方法,就是不停地往温娴身后躲,温娴不得不伸手捞了一把,对埃尔温劝道:“你就别逼人家了呗,女孩儿活着也不容易……” “女孩儿?”埃尔温在冷酷和活泼之间切换自如:“她是一九二零年出生的,你算算她今年多大,老师?” “我也不是想说教你……就是,你看你能不能对人家好点?” “你出去,玛莉。” 她站在温娴身后,埃尔温往右边转来,她就往左边跑,温娴跟这俩人玩了一次二人转,总算把玛莉安全的送出了书房。 “我对她不好吗?她本来要送去灭绝营,我把她带过来,难道这里比死亡更可怕?” “她可能主要怕你。” “我和玛莉的事情你就别费心了,我有自己的主张。”埃尔温兴致勃勃地对她笑道:“现在,你想来和我一起练练射击吗?” 温娴不假思索地拒绝:“我还是回去补一觉吧。” 第二天上午,埃尔温仍旧把玛莉恐吓上了轿车,温娴主动要求坐在敞篷轿车副驾驶的位置上,埃尔温与玛莉坐在后面。一前一后各有一辆搭载士兵的车辆,比军卡要小,多半是被征用的家用车。 从庄园前往车站可以抄野外的小路,但埃尔温没有这么做,即使要多开十五分钟也要保证安全,从路上已经能看到千米外的铁路线,一列带着铁皮货箱的火车驶过,其中满满的不止装载货物。 “你还要在车站等多久?一个小时?” “差不多。前提是火车没有取消也没有晚点。” “在德国,不存在准时的火车。”埃尔温刚对自己国家的火车嘲讽完,就看见他乘坐的列车准时进站了,司机加快了车速,另一辆对向驶来的轿车也在加速,两车有惊无险地擦肩而过,通往车站的车道近在咫尺。 事情突变的太快了,温娴眼前一晃,上半身忽然撞向车门边沿,一双女人的胳膊从后面伸过来,用力推开司机,他的双手从方向盘上滑出去,在紧急的情况下司机立刻选择刹车。 四周的尖叫声紧随在爆炸声之后,不绝的枪声接替了炸【】弹再次将恐怖带向高峰。 ☆、前方目的地 这就不是什么运气的事儿了,在果断跳车的那一刹,温娴单纯的把埃尔温当成天煞孤星。这不是第一次被当路劫杀了,埃尔温年纪轻轻怎么就成了这么多人的眼中钉了呢? 温格纳是上校,又不是上将。 前面那辆车从中部被□□截断,弹落在地上还能爬起来举枪反击的士兵没有几个,因此大多数的枪声都是从身后方和侧面迎过来的,温娴抱着行李箱猫低了腰往左前方冲,有几个穿着毛衣的男人手持□□对准埃尔温的轿车不断扫射,在前面的车站里,还有两次大威力的爆炸,那边的火力比身后更猛。 前方的治安警察和士兵一边后撤一边开火,在保护圈里,温娴看到了一个身着国防军装的男人,他的军裤上有一道亮眼红色,那个发色黑白相间的将军被两个士兵半扶半拖,皮靴如同颜料不够的油画刷子,在粗糙的地面上留下暗色的血迹。 温娴没想到埃尔温从她身后扑上来了,他永远不会坐以待毙。埃尔温才想伸手护她一把,纷飞的子弹便令他后撤一步,他第二次在周围火力的掩护下跟上来,在温娴耳边大喊道:“上火车!躲上火车!” “他们――他们没有对火车做手脚吗!” “犹太人游击队?不,在德国他们没法这么做。”埃尔温抓紧了温娴的上臂,另一只手举枪反击:“他们没这么大能耐。” “玛莉呢?” “不知道。上火车躲着去!趴下点!”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车站的平民极少,尖叫声也只爆发了一瞬,紧接着就全部被点射和扫射声取代了,子弹击打在铁网上发出火花和脆响,不止从何而来的木屑被吹到温娴脚下。停在轨道上的列车车头上涂着万字图案,头等车厢里又跳出几个德国士兵加入了战斗。 鉴于那边还有个将军的存在,温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次只是埃尔温倒霉和人家同车,游击队就是想顺手把他也一波带走而已。 很不专业的想法…… 枪声在温娴耳边沙沙飞过,她怕的快要呕出心脏,大开的车厢门就在眼前,温娴一手扒住边缘跳上车,在她双脚踩在车厢内的那一刻,听到了数声命令:“开车!启动!听到了吗?开车!” 那是混在阵阵枪声中的命令,由将军到副官到士兵的一层层传达,温娴冒死把脑袋探了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将军已经被掩护上了车厢。 地上除了横七竖八的伤者,还有散落的零件 和黄色海绵,游击队员和士兵都往车门处涌来,只有温娴特想跳下去。 这列车是往波苏边境开的,是往东线开的。 她要回法国! 埃尔温按着她的额头就给她拍回去了。 “我不是上这列车的啊!” 温娴暗骂着我靠,又拿德语骂了一通,埃尔温都根本当做听不见。外面的子弹时而被反弹过来,她暂时顾不得列车的问题,不管怎么说先把埃尔温拽进来。 游击队员暗藏在各处,士兵们在忙乱下只能尽力寻找敌方。埃尔温趁着换子弹的微秒间,借了左臂的力量和惯性踏上铁板台阶,温娴从座位旁站起来正要去接他的当口,面前的人忽然直挺挺的扑在她怀里。 埃尔温痛苦的惨叫只发出来一半,另一半生生咬进牙齿里,他的一只手抠入温娴肩膀的骨缝,她也只好硬抗下来。 温娴摸到埃尔温军装外衣的腰带附近一片糯湿,于是顺力将他放在地上拖到里面。子弹打凹了铁皮车厢,一些士兵已经成功的上了车,这才能有个人上来搭一把手。 砰!砰! 两声枪响几乎交叠在一起,护在埃尔温左侧的士兵与冲上车厢的游击队员也几乎同时倒地丧命。 “到那边去,带她去那边!”埃尔温咬牙坐起来,背靠着座位,对身边的士兵说道:“带她往前走!” 他的子弹打光了,便探身去拿到了士兵的□□。 后面的车厢内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声,那些求饶和祷告,哭喊与尖叫突然钻过隔门飘过来,温娴这才知道不是今天的平民少,而是普通乘客基本已经被塞进车内,袭击加快了登车速度,现在车内满是无辜的人。 游击队员朝头等车厢奔去了,列车开始缓缓启动,温娴晕头转向地跟着前面党卫军士兵没走出多远,便听到前方和月台上交织在一起的枪声,她选择钻座位底下,这样似乎更安全些。 列车开始加速,温娴一点一点地挪回了埃尔温的身边,车厢门被关上,来不及登车的一名游击队员甩了下去。两名士兵将埃尔温搀扶到头等车厢安置,列车的完全运转起来了,枪声一下子少了许多,在车上只有几声零碎的点射。 “贝奈斯医生!” 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迟迟赶来,他满头大汗,指挥助手剪开了埃尔温的白色背心。 “前面车厢里是什么情况?”一针麻醉下去,埃尔温还有闲工夫 关心这些,贝奈斯医生没回答他,而是赶紧止血:“马上要做手术,你要保持体力。” “现在?在这里?”埃尔温没了刚才的硬气,疼得嗷嗷乱叫。 “温小姐!”埃尔温卧在床上,腰际一圈全被染红。他努力抬起胳膊,最终在大剂量的麻醉和剧痛中昏迷过去。 士兵在小房间外值岗,她也站在狭窄的走廊上等待,外面的景色飞掠而过,列车正在朝波兰进发,温娴一脸生无可恋。 这中间停站不?好歹在华沙给我停下啊…… 士兵和列车上的警务员在全车搜查可疑分子,似乎还有没被抓到的游击队员。温娴麻木地站在窗前,差不多处于一种心如死灰的状态,她的行李箱落在了轿车上,除了几本证件和护照,其他的都没带上来,其中最有价值的属那个还没捂热乎的资格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温娴在窗下快要睡着了,木门推拉的声响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她刚想问问埃尔温的情况,就听到里面口齿不清的一声吼:“玛莉!把她给我带过来!” 医生满手套的血,无奈的摇头叹气:“谁能劝劝他,保持体力……” “看来他没事?” “但还没有完全清醒。”医生犹疑了一下,对温娴说道:“你是医生?护士?还是……” “朋友。” “有什么意外,到前面的车厢找我。你现在可以进去了,温格纳少尉的麻醉劲还没过,也许会胡言乱语。” 医生刚走,埃尔温就捂着腹部自己爬下了床,他翻了个白眼,一脑袋往前栽过来,直接撞上走廊的玻璃。 “欸!” 两名士兵将他扶到他本来的房间,埃尔温执念很深地念叨着:“玛莉上来了吗?看住她!不要让她跑了!” 他有气无力地说着凶恶的话语,温娴想让他单独睡一会儿,但并没有脱身成功。埃尔温抱住了她的胳膊,恬着脸往上蹭,蹭了她一胳膊口水。 “娴――我的读音是不是标准?是不是可……可标准了?哼哼……” 温娴:“……” “你不是要去法国吗?我和你在一辆车上?我衣服呢?我衣服去哪了?” “我要去厕所……我要穿衣服去上卫生间……我手表呢?我的表表表表表!” “我能背……你考我反应式……给我钠, 我来给你呲个花……” 神经病啊。 埃尔温的口水顺着下巴流,温娴在床边伺候了一下午,期间睡了一觉,等他苏醒过来的时候,智商大体恢复到了正常水平。他抹抹嘴,要了毛巾擦脸,一声不吭的喝了几口水,悄声说道:“我之前是不是胡说八道来着?” “嗯……” “别告诉我细节……别……”埃尔温捂着脸,牵动了未愈的伤口,他倒吸着冷气对外面的士兵说道:“玛莉那个女人呢?” “和那些人一起关在后面。” “叫她过来。” 温娴趁此时说道:“这列车中间有停站吗?” “呃,没有,只在马利停一次,然后继续开往前线。” “那这些平民去波兰边境做什么?” 埃尔温轻笑了一下,说道:“谁说他们是平民的。” “犹太人?” “还有罪犯。”埃尔温披了军装外衣,说:“你可以等这辆列车返程的时候回柏林,我会给你安排头等车厢。” “那什么时候返程?” “还不确定,你知道,列车很有可能滞留。不过会尽快的。” 走廊中出现了几个人的脚步声,随后玛莉就被扔了进来,她跪坐在地上,眼神四处乱飘,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的,她惶恐不安地用手背擦着额头,时而拉扯自己的衣裙。 “那个开车的人,叫什么名字?” “……”玛莉摇着头,打了个冷颤。 埃尔温在玛莉这里的形象已经是凶神恶煞喜怒无常了,她半张着嘴不停喘息,埃尔温装模作样地说道:“可惜,你葬送了获得更好待遇的机会。” “不要把我当成白痴,玛莉。”埃尔温不再看她,抬头对那两位士兵说道:“把她和那几个被抓到的犹太人严加看管,此事尽快上报柏林。” “其中一个队员已经死了。” “确定吗?” “是的。” “扔下去。” 房间里的地上留下了一滩泛着黑色沉淀物的液体,乘务员进来打扫干净,随后端进来两份晚餐。 “你要喝些什么?虽然我不推荐这里的任何饮料。”埃尔温替温娴做了决定:“还是喝水吧,别指望一列运送犹太人的火车会准备好酒。” ☆、等火车 即使是全速行驶无停站的列车,要到达马利集中营也要费些时间。在站台等着大多数人的是拿着警棍和鞭子的德国守卫,等着埃尔温的则是舒适的轿车和已经煮好倒进保温杯的咖啡。 九月末的夜晚空气微凉,不远处的营房和探照灯负责制造阴天的光明,一名守卫跑上来为埃尔温打开车门,寒暄道:“温格纳少尉一路辛苦,这位就是玛莉小姐?” “不,不是,这是我的朋友。”埃尔温先送温娴进了轿车,砰的一下关上那扇为自己打开的车门,向守卫要了一个手电筒。 “今晚能否全部登记结束?” “完全可以,我们的人手足够了。” “有五个人要单独关押,尽快把人数报给我。这里的司令官呢?” “科赫中尉正在别墅等您。” “那就劳烦您先将我的朋友送过去,我还有些事要亲自处理。” “您不先歇一歇吗?” “我们在柏林站遭到犹太游击队的伏击,这件事请你一并报告科赫中尉。” “什么?这也太大胆了!” 埃尔温从车窗外探进脑袋,对温娴说道:“你就在这里等个几周,列车返程可能需要点儿时间。你要什么直接跟我说,好吧?” “嗯。”现如今这是唯一回去的方法,总不能指望掉个飞机来把她接回法国去。 曲线救国那也是救国啊。 这里距离边境还有近千公里的距离,四周不是河就是山林,一到晚上寂静无声,偶尔划过去铲子和铁锹的挖凿声,在那个建于高地的房子内,是整个集中营里灯光最明亮的建筑。 里面正在举行一场送别宴会,从地区长官到趋炎附势的波兰官员或商人聚集在一起,人高马大,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应该就是科赫中尉。 看守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科赫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个不善的眼神杀过来,温娴回敬他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凭多年经验找了一个绝对不会引人注意的角落,二楼走廊拐角,拎了把椅子在那里坐下,这栋房子的构造很迷,即使在这里她也得时不时收腿,让女佣人过去。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挂在营房下的灯泡照亮了沙土地,余光也给旁边的工房打下了阴影,温娴离开座位跑到窗前仔细观察,在一个更偏的角落似乎在修建什么,由于照明不足,她只能看到一个泛着墨蓝 淡光的剪影。 “这位小姐?”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温娴头上响起,她慌忙地转身,仰头,看到的是科赫中尉。 “您是温格纳少尉的朋友?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温。” “翁小姐……” “不是,温。姓温……温……是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第一次读准她的姓名,科赫中尉还是捋的直舌头的。 “不来与我们一起吗?这里的白葡萄酒很不错,是从北部的酒庄运来的。” “谢谢,但是我想歇歇。” “也是,在这里开宴会的机会多着呢。你可以在这里随处参观。” 科赫中尉戴着假笑和温娴说话,看起来并不待见她,但仍要保持礼节地过来打个招呼。 “还是请允许我对您来时遭到的不幸表示惋惜。” “我们一切安全。” “温格纳少尉受了伤,应该回来休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担心?” “我对此并不知情。” “请自便。”科赫中尉硬扯着嘴角勾出微笑的弧度,迫不及待的转身离开。 这场宴会进行到午夜,欢笑喧闹全部散去,只给房子的主人剩下满地的鞋印和蛋糕屑,那几名佣人打扫房间时,埃尔温与同行的几人才第一次踏足这里。 两个黑发的女人面面相觑,她们不敢多管闲事,因此埃尔温这个代理司令官就这么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冷遇。 “科赫中尉呢?” …… 埃尔温的声音在房中产生了回音。没人搭理他,但至少这句话唤醒了在沙发上沉睡的温娴,她一骨碌坐起来,对他说道:“他已经休息了。” 他苍白的面色已经充满痛苦,埃尔温闭上双眼挣扎了几秒,抖着湿润的睫毛忍痛说道:“魏施下士……” 他一只手用力按住伤处,身体的重心朝温娴的方向砸过来。 “埃尔温?埃尔温!” “我去找门德尔医生。”一名穿着看守制服的男人跑下大门外的木梯,埃尔温的头枕在温娴的臂弯中,没有医生在场的情况下,温娴不敢擅自移动他。 不知道是不是医生到来的缘故,睡在主卧的科赫中尉醒来,披了一件外衣跑下楼,指挥着还背着步【】枪党卫军士兵将埃尔温抬到了一间干净的 卧房内,他安排温娴在隔壁休息,十多分钟后,劳动模范温格纳少尉硬是拉着科赫中尉问东问西,温娴见他情况稳定,便放心地去睡了。 她在这里等了两天,还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埃尔温渐渐对工作上手了,便将大部分时间放在了审讯室里。 那个叫玛莉的女孩已经多日不见人影,直到有一天下午,埃尔温拎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人回来,那个女人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面上,温娴本想说的话硬给憋了回去。 领边的蕾丝断开,一小段垂在胸前,玛莉控制着自己细弱蚊蝇的啜泣声,她想把眼泪咽回去,却打了几个嗝儿。 旁边女佣刚换好桌布,她看见玛莉便立刻躲避的远远的,埃尔温捻掉了手掌里沾染的灰尘,坐在沙发上说道:“你要跪在这里哭到死吗?或者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温娴刚走到楼梯中间,听到这句话又退回去了,现在应该不是和埃尔温闲聊的时间…… “温小姐,等一等。”他每一个字都透露着疲惫,埃尔温将那层冷酷的外壳扔在了客厅里:“陪我到露台喝杯咖啡行不行?” “也许下个月,那列车才会回程。” “那就是十一月份了。” “我听说最近有一位德国的女歌手会去前线慰问演出。”埃尔温两根手指捏住咖啡杯的把手,扭的杯子在杯托中来回转动,他有点心不在焉:“连歌手都能去前线,她就不怕在这里冻坏了脸吗?” “据说她是乘飞机来的,在这个时期,德国的飞机只能用来作战,宣传部的官员都在想些什么!” “我们失去了捷克斯洛伐克,还要失去波兰吗?华沙的反抗刚刚被镇压下去仅十天,我们将要失去所有的优势,固若金汤的防线也将不复存在。” 温娴对这些并不关心,她只在意自己能否顺利回到法国等待战争结束。坐在对面的埃尔温有太多顾虑,他时时刻刻都念叨着去前线作战,而不是整日坐在房间里监督施工进程。 “最近天冷,不要总出去走动。”埃尔温对一直沉默的温娴说道:“要开始了。” “什么?” “我真正的工作。” “那……”温娴厚着脸皮提道:“玛莉……” “她绝对与那些犹太反抗者有关系,这是公事,你可不要浪费同情心。”埃尔温说道:“对那些人,你应该像当年对我一样冷漠无情。” “你是不是嫌我给你做题做少了?” “怎么会?”埃尔温紧锁的眉头舒展,身心放松地淡淡一笑:“不要对她有太多感情,真相查明之后她不会得到好结果的。” 埃尔温冒着红血丝的双眼写着忧虑,他不像科赫中尉那样喜欢享受生活,作为一个工作与专业不对口的年轻毕业生,他被赋予了太大的权力和压力。 这是一个劳动营,从司令官别墅开车到营区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当然,从南边窗子下顺坡滚过去只要两三分钟…… 温娴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条纹囚服的男人在铁丝网后面砸石头,他们常常趁着看守不注意的间隙直起腰,看看天际,再看看远方。清风带来解放与自由的流言,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另一边,抱着大团衣服的女犯人排成两队,三四名女看守在队伍里前后巡查,用警棍赶几个人出来。看守勒令那几个被驱逐出队伍的女人,她们佝偻着身子不敢抬头,主动将手里的衣服交给其他女人,强壮的女看守用警棍敲击着她们的上身,棍尖在一个女人的胸口一点,就将她推出了队伍。 远处升起了极黑的浓烟,惨白的天空慢慢成了淡灰色,温娴站在窗前都能听到金属碰撞声和一种“噗噗”的怪声。很快,视野中均匀的散开了一片黑雾,开始只是浅淡的,之后变得浓稠起来,不只从哪传来刺鼻的臭气,令人作呕。 灰霾飘进窗子里,波兰女佣在围裙上擦干双手,示意温娴退后,她要关上窗子。 “啊――别――” “说什么!biao子!” 波兰语的尖利求饶和德语的叫骂声是集中营里最常见的配置,那一声声的高音刺痛了温娴的耳膜和心脏,她隔着窗户和雾状的烟尘观察,隐隐约约的看到一个挥动鞭子的女看守在对着另一个女犯人的胸口抽打,其他女犯人排着队,她们偷着看了几眼,便立刻被厉声威胁道:“看什么?我抽瞎你们的眼睛!” 温娴越看无力感就越强,她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秒,余光忽然看到了一个影子,她说不上来是怎样熟悉的感觉,温娴定在原地,那模糊的面孔仿佛在脑海深处不断的催促:再回头看一眼。 她看不清那些小小的脸,这些女人们一定是饿极了,她们单薄的肩膀在冰凉的空气中抖动着。女看守现在开始挑选出体弱者,轻轻一拽,几个女人就坐到了地上。 衣服洒了一地,几个女人慌忙趴在地上捡拾,生怕遭到看守的毒打, 其中一个文弱的女人被看守单手提起,冲着脸大声叫嚷:“让你再装!” 女人的头发从头巾里散出来,她被迫抬起脸,女看守厌弃地抓着稀疏的头发,往地上磕了两下。温娴只有这短短几秒的时间看到了她的全部面庞,她第二次抬头的时候,下半张脸已经变了形。 咦? 眼熟…… 卧槽! 维奥利亚? ☆、格罗德诺 温娴在一片烟尘中极速奔跑,她怕维奥利亚等不及自己的到来。每一秒都是在为她追逐生命的希望,地上积了一层灰尘,温娴在地上留的下一串脚印很快被重新覆盖,巡逻和值岗的看守都没有拦她,温娴畅通无阻地跑进营区。 她凭借脑海中的平面地图找到了路,远远的就能看到那条清一色女人组成的长队,温娴在异样的眼光中跑过去,凹凸不平的路面让她连着绊了好几下,微风挟着几片灰尘向脸上打来,温娴只能用手拂掉落在睫毛上的尘屑。 “娴!娴――” 埃尔温的轿车忽然出现在温娴身后,他伸出整个脑袋,眯着眼大声喊道:“等一等!” “你为什么突然跑出来?你要干什么?”埃尔温推开车门,身边立刻就有一名男看守在他身边举起了伞,他将温娴拉到伞下,说道:“突发奇想要参观一下?这可不是好时候。” “不……”温娴指了指队伍旁的十多个女人:“我认识其中的一个。” “什么?认识?” “我曾在华沙生活过。”温娴顿了顿,请求道:“我想和她说几句话,或者……” “你要她都可以,是哪个?叫什么?” 埃尔温对打着伞的看守下了命令:“去带着温小姐要人。” 他慷慨地挥了挥手,自己躲进轿车里避灰去了。温娴的目光转向那一堆或蹲或站着的女人们身上,她们旁边只有一位看守,另一名看守站在洗衣房的门口,一双四边形的大眼睛频繁地眨着,尖锐的眼角溢出凶狠与审察,如同鹰隼挑选合格的猎物。 “魏施下士。”年轻的女看守笑了一下,向前迈了几步,又恪尽职守地退回原处,脸上挂着轻浮的调笑:“您都来了,那么温格纳少尉也一定不远。” “你不要乱惦记代理司令官。”魏施下士的面颊冻的微红,嘴边的白色哈气在空气中氤氲开:“温小姐,您要的人找到了吗?” 维奥利亚的脸瘦到能看清头骨的轮廓,她的双眼浮肿,几乎只剩下一条缝,温娴蹲在她面前,维奥利亚只能用力仰起头,用她受损的视力努力辨认眼前这个愈发熟悉的轮廓。 “是你吗?是你吗?”维奥利亚的双手颤抖着,声音嘶哑微弱:“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求求您放了她吧!” 她的脸转到另一边,朝着看守所站的方向哀求,维奥利亚的双肩不安地扭动着,干涸的双眼流不下一滴眼 泪。 “起来,跟我走。” “这是一名囚犯,你不能带走。” 一根卷起的鞭子横在温娴和维奥利亚之间,温娴脑子一抽,用手将泛着光亮的新皮鞭给抬了上去,看守猛地抽回手,注视着魏施下士,给了她的上司一个无言的质问。 “您可不能……” “温格纳少尉已经同意了。” 女看守从鼻子里咕噜一声,嘀咕了一句:“要她?她能干什么?” 温娴搀住维奥利亚佝偻的身子,缓慢地送她上了埃尔温的轿车,她紧紧贴着车门,揪着温娴的衣角,一路没有放手。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带你……”温娴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你先洗澡吃东西,之后再说。” “洗澡?我不洗澡!” “是我,维奥利亚,是我……你不相信我吗?” 埃尔温坐在前面,绷紧了身体,抱着双臂,说道:“你以前认识她啊?和她很熟吗?” “对。” “她现在这个样子,别指望她能和你正常交流。”埃尔温从后视镜看着维奥利亚,说:“你就不怕她身上有病菌或者跳蚤吗?” “这个事情我们私下讨论。” 温娴为她准备了热水,却被维奥利亚赶出了浴室,她抓紧自己单薄的囚衣,声嘶力竭地阻挠温娴接近她:“不要碰我!出去――” “那我给你拿毛巾和衣服来。” 温娴一出房间,便看见埃尔温倚在墙壁上发着啧啧怪声:“你朋友脾气挺坏的。” “……” 温娴心累,累到抽搐。从埃尔温管理的集中营里找到了维奥利亚,这他妈算什么事儿! 女佣上来通知他有电话需要接,埃尔温急忙离开。温娴自己也没衣服穿,这几天都是埃尔温托人从城里送来的,她选了几件厚实宽松的外套和棉质内衣,打算给维奥利亚送进去。 她轻轻推开浴室的门,对此毫无感知的维奥利亚背对着她站在浴桶边,热气蒸腾而上,她用水瓢舀了些水倒进掉漆变形的盆子里,双腿打开,一点一点抠搓着腿间结了块儿的,黑黄色的东西。 温娴不敢打扰她,将衣服和毛巾放在门边的椅子上,她在卧室外干坐着,等了许久。 “娴。”埃尔温在楼下摆手招呼 她:“下来。” “怎么了?”温娴过去问道。 “有个坏消息,火车不从这里走了。但还有个……算是好消息吧,后方医院要运送伤兵回华沙,再乘火车转回德国。” “所以……?” “我会安排你去那所医院。” “医院在哪?” “格罗德诺。” “格罗德诺在哪?” “莫斯特西北方向。” “莫斯特又在哪?” “尼曼河上游。” “尼曼河……不是在俄……苏联境内吗?” “欸你知道啊!”埃尔温乐呵呵地说道:“那里住着很多德国人。” “我没有现金。” “我有。我给你不就行了?下周我会派车送你过去,到了之后一定要给我回电,到了华沙、德国、法国,都要让我知道你是平安的。” “你自己也应该冲洗一下,身上全是灰。地下室有药粉,除虱的。”埃尔温边往门口走着,说道:“我继续去坐办公室了。” 天色更沉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扔进了一锅浓汤里,温娴看不清外面的营区,室内也同傍晚一样昏暗。她打开电灯,留足了耐心等候,直到维奥利亚收拾好了自己,试探着从浴室里探出头来。 她将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裹在大衣中,曲着双膝,挂在小腿上的皮肤随着虚弱的步伐抖动,维奥利亚用尽了力气才坐到床上,松了一口气。温娴已经泡好了面包,又从厨房翻了一盒西红柿牛肉罐头,维奥利亚伸出红红的双手,还残留着药粉的味道。 “我要走了,你和我一起走吧。” 维奥利亚用勺子吃着泡成糊状的面包,摇头道:“我不想走。” 温娴确定自己是听错了意思:“这里是集中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我知道,但我不走。” “你在这里很难活下去。你……你会死的!” “我知道,但我不走。” 温娴疯了,这是什么毛病?斯德哥尔摩? “为什么?” “我的贝丝在这里。” “谁?”什么贝丝?谁是贝丝?她女儿?维奥利亚有孩子了? “贝丝,我亲爱的贝丝,美丽的贝丝。”维奥利亚痴痴的笑了:“我们说过,以永生的 爱情注视着我们的灵魂……” 温娴似乎懂了点什么,维奥利亚不是犹太人,她被抓进集中营是因为别的原因。 “那贝丝在哪?” “她已经死了,死在这里。”维奥利亚向窗外看了一眼:“他们送她去了那边,那个房子里,然后烧掉了,我都知道。” “那你总不能留在这里。” “我就要留在这里,她在这里。” “你先休息吧。”温娴离开卧室,忍不住唉声叹气,维奥利亚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她带离这个集中营,波兰全境解放要等到四五年,还有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这个集中营已经开始了高效的屠杀。 两日后,埃尔温在集中营中心的空地上绞死了玛莉和其他几名游击队员。温娴又花了三天的时间劝说维奥利亚和她一起走,但没有任何作用,她只能往她的衣服里塞满了面包和面饼,在离开前一晚坐在她的床边说道:“你能跑,就跑走。” “我不走。” “你要活下去,维奥利亚。你坚持住,最多四个月了,这一切都会结束的。” “四年前,他们抓我进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结束的。”维奥利亚垂着眼角,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有,没有结束,只有贝丝是我的希望。” “这次是真的。” “我不在乎。” “我明天要走了……” “活着!”维奥利亚忽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你要活着!” 她吼着,耗光了全部精力后沉沉睡过去,第二天埃尔温送了温娴新的行李箱,简单装了日用品和衣服送到军卡上。 “我不能送你,他们会带你过去。”埃尔温站在车外,两条胳膊搭在车窗边沿上:“你的朋友我会安排好,天冷关上窗户,别冻着。” “好,谢谢。” “其他的,也就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你手腕上的疤是从哪来的?”温娴看见他手套与袖口间露出的皮肤,忍不住好奇问道。 “不记得了吗?当时有一次我烧了你给我的作业本。” “嗯……哦……” “不要再提这些事了,我还要面子呢。”埃尔温退后几步,说道:“走吧,再见。” “再见,谢谢。” 目的地在前方,还要走好远啊。 ☆、后方医院 去书店里看看的人多起来,巴黎再次恢复本应该有的气息。辛骓搬动一摞新书,吃力地抬上桌面。 “我帮你。”店长是个胖胖的法国女人,她一面翻书做登记,一面同她闲聊:“你不是说,你女儿就要回国吗?” “可能是路上遇见其他事了。” “那你儿子呢?怎么还没有来信?” “他……他忙。”辛骓眼神躲闪着,以掩饰自己的心慌,店长哼着粗气说道:“可真羡慕你呀,丈夫靠得住,儿女有出息。我如果也有一个工程师的女儿,可就知足咯!” “珍妮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她倒是能养活自己,找个老实男人,上个月也定下婚期。”店长白胖的手捏紧钢笔,上门的顾客打断了她继续八卦了欲望。 “您好?” “温,温夫人?” “是我。”辛骓直起保持蹲姿的双腿,迎上去说道:“是我。” “这是,美国方面的电报,是有关塞巴斯蒂安.温,也就是您的儿子……” “我们的空战英雄来电报了呀!”店长挤出柜台,站在辛骓身后,俯身看着。 她的心脏和每一滴鲜血都在争相往喉咙处奔涌,辛骓有母亲的感觉,她感觉到的绝非喜悦,一种强烈的不安席卷全身,她吞咽着口水,自己似乎要失去什么了。 “塞巴斯蒂安.温,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飞行员,于九月二十七日在中国境内东北上空失联,至今日未发现行踪或遗体。” 有一双手抓住她的心脏撕成碎片,剥夺走氧气与光明。辛骓的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的另一个孩子用数天时间,才到达格罗德诺这座城市,这已经属于苏联境内,大部分人仍然在讲德语。 温娴踩着冻的硬实的土地,前面是近十个农妇打扮的女人,她总觉得是自己在浪费公共资源…… 后方医院门前停着一辆运送伤员的卡车,一位女护士匆忙跑出来,在白色围裙上蹭干净手上的血迹,她在妇人们前面站住,扬声问道:“你们都讲德语?” 她们点头,女护士继续发问:“谁有护理病人,包扎外伤的经验?” 寥寥几人举了手。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女护士举起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瓶子,那几个妇人将举起的手耸拉到脸边,女护士用略带失望的目光扫视她们 ,紧接着看向温娴,与她四目相对。 多年经验告诉她现在不转移目光,就会被点名回答问题。 “你呢?你知道吗?”女护士提高声音,再次问道。 “嗯……吗啡?” “干什么用的?” “镇痛,镇静。” 女护士笑起来,嘴角弯弯的。她双手揣在兜里走过来:“以前有经验?” “五年前在波兰,帮过一点小忙,没什么经验。” “你不是这里的居民?”护士的眼睛将她上下来回观察个遍,说道。 “不是,我来搭顺风车。” “什么?” “这里会运送伤员回华沙,我要一起回去。” “好吧――”护士拉过温娴的臂弯,带她走入医院:“可那要等几天,你介意帮我们一下吗?” “当然不。” “嘿!”护士向后倾斜着脸,对那几个女人说道:“你们也过来吧!” 这家二层楼的医院塞满了人,消毒水和血腥气在空气中争锋,大厅里和走廊上躺满了负伤的士兵,温娴踮着脚尖跟上女护士的步伐,苗条年轻的护士对这里轻车熟路,对各种伤情也司空见惯了,她走的很快,穿过铺好薄毯的中厅,越过满头绷带只剩下眼睛的士兵,总算走上了二楼,大部分病房设置在那里。 “早晨还送来好多伤员,还有机会活着的都在这里了,我带你去仓库,先放下行李。” “你可以称呼我为埃伦。” “我姓温。” 护士工作繁忙,她们再次对话是在第二天早上,互道早安后又投入工作。有时候后方医院的护士也充当临终关怀的角色,温娴做不了太专业的事情,在查看伤口换纱布的同时,陪这些士兵说几句话还能应付的来。 两个同样腿部中弹的士兵睡在相邻的床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在一个连队里服役。 “护士小姐……”其中一个枕着胳膊,咬着牙笑道:“可要轻点啊。” “我不是护士。” “怪不得不穿制服,我还以为现在连护士的衣服都被撕成纱布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您是德累斯顿人吗?” 温娴背后的士兵哄笑起来:“搭讪手法太烂了,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是真的!” 小伙子瞪大了蓝眼睛,就差对天发誓:“您叫什么?” “娴.温。”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来了一声鬼叫。 温娴一哆嗦,吓个半死。 “您就是舒尔兹长官的小蜜糖!” “小……小什么?”温娴胃部隐隐作痛:“他叫我什么?” “是他的宝贝姑娘。”士兵嬉皮笑脸的说道:“他天天带着你的肖像画。” “你说的是艾德里克.舒尔兹?” 士兵点点头:“他是我的长官。” 温娴像是遇见了亲人一样热络地坐在床边,问道:“他在哪里?还好吗?” “八月份的时候就回柏林,似乎有事。”士兵和他的战友目光对视,另一个人补充道:“接受什么审查吧?” “是那个七月的那场刺杀,他们议论舒尔兹中校与那件事有关。” “七月份的刺杀……是七月二十号施陶芬贝格的刺杀行动吗?” “我不知道具体几号,应该是的。”士兵说道:“我可不信,舒尔兹中校一直在战场上,怎么会背叛德意志。” “这种事儿,有点关联的都要被调查吧,听别的连队说,舒尔兹中校的母亲就是来自斯图加特的贵族。” 两名士兵的讨论隔在耳膜外,温娴的心里空荡荡的,五脏六腑全部往下沉,她几乎提醒了艾德里克所有大战的日期,唯独没有告诉他720事件。 他还真特么往里面掺合啊!这不完了吗! 温娴的眼前不断闪过那些纪录片中的黑白影像,那些被钢琴线绞死的军官和官员,她的心里发凉。 再想到艾德里克有一半的可能人都凉了…… “真希望舒尔兹中校能快点回来,新来的少校根本不会指挥,每次还不是要我们几个少尉重新拿战斗计划。” “我怀疑他根本没有上过战场。” “喂,你们知道吗?”对床的另一个伤兵挂着点滴,挪过来上半个身子,加入闲聊:“昨天早上运来不少党卫军的伤员。” “知道,受伤最严重的是个上校。” “据说这个上校还不到三十岁,真的吗?晋升也太快了。” “人家拼命啊,我听那些党卫军的士兵说,他就站在前线指挥,炮弹击中了他身边的大树,炸碎了石头。” 温娴听着他们闲扯,收拾好小桌子 上的狼藉,她离开时,背后还在欢实的唠着嗑。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两三天后就会重归战场。 忙到了中午也吃不上东西,夜深人静之时才有机会好好坐下来吃个饭,她们轻声细语地相互探头,实在没什么话题可言,便说起医院里的病人们。温娴对这里并不熟悉,只能听着她们又说到了什么党卫军的上校,那些传言在这句分钟内来回传播几次,怎么也听不出来新鲜的花样,相比较于年轻护士对那位上校英俊勇敢的倾慕和仕途的关心期望,温娴更在乎去华沙的车要什么时候开。德军在东线的战局一篑千里,败势已定,收复格罗德诺不过是上午或者下午的问题,医院应该提前做好撤离的准备,温娴宁愿跟着她们狼狈逃窜,也不想落苏军手里。 华沙没有通往巴黎的列车,温娴还要在柏林换乘,她的时间表赶的很急,最好能在十二月就回到法国,过她的和平日子,实在没有办法,去捷克斯洛伐克躲一阵也行。 温娴的困倦成功击毙饥饿,她简单地吃了些便准备去休息,其他三个护士的话题终于提到了上校的名字,她们问了一圈,回来说:“姓齐格尔曼。” “叫什么?名字呢?”两位护士颇有兴趣地转过头。 “约格尔。” “约格尔.齐格尔曼?” 温娴咕噜一声,咽下滚烫的热水,困意全无。 “你还好吧?” “我没事。”温娴急着确定这个名字:“真的是叫约格尔?” “是,怎么了?” “没什么。”温娴端起茶缸,打算回去睡了。 只是我认识他而已。 为了排除同名同姓的巧合,温娴第二天还特地跟在护士后面问清了他的病房位置,她隔着几个床位看过去,那张几乎完美的侧脸化成灰她都认的出来,就是他没跑儿。 难不成她要进去打个招呼吗?温娴在门口踌躇不前,最后选择后退,一路小跑远离这间病房。她难以开口,与约格尔交谈不是一句你好就可以结束的。现在是埃伦在照顾他,温娴问过约格尔的情况,他的伤势严重,准备送回华沙治疗。 前提是他能活过这两天,晚上又送来数十名哀嚎的伤兵,埃伦将药片往温娴手里一送,就跟着医生狂奔出去。 药上划了约格尔的姓名缩写,温娴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平常的姿态走到了约格尔的床头,他张着双眼,首先哼了一声:“你好啊。” 然后用眼白瞥了瞥温娴,她恨不得把药扔他脸上。 怎么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前方高能预警 前方持续高能预警 现在撤离已经来不及了!!!!!!!!!!!!! ☆、撤离 温娴现在满腹忧虑,惧怕和担心已经让她情绪十分低落,现在约格尔躺在病床上半身残废还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这就让温娴更加不爽了。她趴在药柜的玻璃窗上使劲瞅,氰【】化钾呢?吗啡呢?我要毒死他! “过来,坐到我旁边来。” 层叠的嚎叫声,病床车轮滚动声,医生护士的交流声组成最忙乱的背景音,温娴将药片放在约格尔床头,灵巧地跳开,指着门外说道:“不好意思啊,我忙。” “你给我回来!”约格尔凶神恶煞的,温娴手脚利索地冲出病房带好门窗。 【有能耐你下来追我啊,略略略】 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约格尔,也不敢面对他,前几年只是因为单纯的惧怕,如今却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明明约格尔才是邪恶的一方,他已经是穷途末路,温娴可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去他面前骄傲的炫耀:看,最终还是我们赢了。可是她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去直视约格尔眼中的落寞和失败,将他高傲的自尊与坚定到偏执的信念踩在脚下,温娴不是可以任言原谅的人,这几年她对约格尔的恨意没有丝毫减退,即使表面上似乎互不侵犯,但同他之间隔着的几条人命始终无法忘怀。 温娴很想带着报复的心理去提前将约格尔对战争的执念撕得粉碎,告诉他你身上的勋章一文不值,你肩上的荣耀黯淡无光,她真的有跑到他面前的冲动,对着他的脸喊几声:我们赢了!我们就要赢了! 胜利对失败的悲悯和同情不该用到约格尔身上,温娴只是……不敢见他。 也许是自己太懦弱了吧。 傍晚时分,医院中稍微安定下来,一家子平民闯入正厅,满头大汗地想和护士进行交流。 “您在说些什么?我根本……有谁会讲苏联语吗?” 温娴在旁边看着,她也听不懂这家人在说什么,但从两个女性的情况来看,似乎是高烧加严重脱水。这家还跟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他们双手比划着,开始说起了断断续续的波兰语,这样温娴就能听懂了。返回楼里叫医生的路上正巧遇见埃伦,她双手重新系上洗干净的白色围裙,跟在温娴身后说道:“那个上校,齐格尔曼上校想见你,他说你们认识。” “等我有时间吧。” “你让他等了太久。”埃伦摇醒了熟睡的医生,对温娴说道:“他从来不多说话,这次为了见你,向我请求了多次……” 二人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温娴下意识回头查看,医生晃晃悠悠地栽倒在地上,均匀的打着呼噜,埃伦将他翻了个儿,又是喊又是推的,没有办法,她只好打开一瓶氨水,用手掌往医生脸上扇着,通过空气的流动送去刺激的气味。然而医生依旧熟睡,埃伦干脆将瓶口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没卵用。医生睡得可香了。 “他多久没合眼?” “三四天?我记不得。”埃伦起身去隔壁办公室,温娴在走廊中深呼吸几分钟,手心捏着一把汗,走向约格尔的病房。 他苍白虚弱,双目失去神采,呼吸间带着隐约咕噜声,好似阵阵闷雷。鉴于他这种情况,温娴也就不问他最近过的怎么样了,看得出来约格尔过的不怎么地。 “你怎么会到这里?”约格尔扯着锯木一般粗哑的嗓子说话,他没有降低音量,同病房的伤兵全部被疼痛折磨的无法入睡。 “都是意外。”温娴大大咧咧地搬过来一个布满油漆点子的木凳,坐在床边,说道:“你想见我?要说什么?” “艾德……你打听到艾德的消息,他在德国,还活的很好。” “你怎么知道?” “呵――咳咳咳咳……他给我写过一封短信,那是他唯一被允许发出来的信件,没人会怀疑我的忠诚,所以我愿意为他做担保人。”约格尔的颈椎不能动,便移了眼球,目光聚焦在温娴的脸上:“你比以前,比许久以前胖多了。” 温娴起身就走。 “等等――告诉我,我们的战线推进了吗?我们的胜利在哪里?” 温娴在床尾停住脚,目光躲闪了几下,欲言又止,最后摇头说道:“我,我不清楚……” “你知道!告诉我……”约格尔的嗓子如同风扇一样喘息着,他猛烈的咳嗽了一阵,等他稍微平静下来,温娴对他说道:“没有,你们一直在失败。” 约格尔直接咳到吐血。 “为什么会……我们原本一直在胜利,我们原本拿下了整个欧洲!”他无力地躺在枕头上,轻声念着:“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我们进攻波兰。一九四零年四月九日,丹麦投降;五月十四日,荷兰放弃抵抗;五月二十八日,比利时投降;六月十日,占领挪威全境;六月十四日占领巴黎;十月十二日,罗马尼亚;一九四一年二月九日,卢森堡;四月十七,南斯拉夫;四月二十一,希腊;六月二十八,明斯克;九月八日,列宁格勒…… ” “一九四四年四月四日,匈牙利解放。”温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数着,不是只有约格尔清晰的记得这些日子:“六月四日,罗马解放;八月二十五,巴黎光复;九月,罗马尼亚全境解放;九月二日,比利时解放;九日,卢森堡解放;九月底,保加利亚全境光复;十月六日,捷克斯洛伐克解放;十二日,雅典解放;三天前,希腊解放。” 温娴走到床头,贴在约格尔的耳边说道:“十七日,地那拉。二十九日,阿尔巴尼亚。明年二月三,波兰。四月三十……” 她停止了一系列的报告,直起身,俯视着双目通红的约格尔:“我也记得很清楚。” “四月三十?四月三十怎么了?” “没怎么。” “告诉我!” 温娴擦干净潮湿的双眼,吸了吸鼻子,说道:“一个崭新的德国和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了。” “是好的吗?” “是很好的。” “那我们……” “那是一个没有战争与党卫队的德国。” 约格尔无力地闭上双眼,不知在想什么。温娴不再打扰他,回到了护士们住的地方,一夜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第二日清晨如往日一样繁忙,新的伤兵被推进拥挤的医院,埃伦浑身暗红的血迹,双手用力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那个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士兵抓紧埃伦的手腕大声咒骂,他的腹部流出温娴叫不上名字的内脏。 “嘘……乖孩子……乖孩子……”埃伦轻声安慰着他,年少的士兵破口大骂起来:“去他妈的乖孩子!你去看看!你去战场看看就不会叫我乖孩子了!” “为什么送我到这里?你们为什么还不撤退!”第二个被推进来的士兵仰着头,双手挥舞着大叫道:“快撤退啊!苏军渡过河了!他们早就打过了斯基杰利!他们行军速度很快!不要再救我了!” 这位士兵的话让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冷,头皮发寒,护士和医生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将他推进了三号手术室,一共送来五名重伤的士兵,他们全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苏军要过来了!他们就要过来了!” 负责这间医院的是中尉军衔的军医,中午十二点一过,他忽然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抓住正在工作的护士和医生,仓惶地边跑边通知:“快去搬东西!开车出来,我们要撤离格罗德诺!” “注意伤兵安全!” “温小姐,麻烦帮帮忙!” “小心脚下,不用拖地了,所有人!所有人!” 一辆辆军卡停在医院门前,用绳子系好的大木箱中塞满各种医疗器械和药瓶,注射器横七竖八地扔在地面上,来不及完成的手术连人带床全部抬上车,俄国的冬日里,护士们跑出了满头大汗,一些来不及装车的东西堆在院子里,在医院几乎清空的时候,军医去浇上汽油,投下一根点燃的火柴。 “该走了,快过来!”司机大声招呼着,几名护士扔下一把弃用的毛巾,大步跑过去,汽车的引擎已经发动,温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约格尔呢?他送上来没有?” “齐格尔曼上校不会来了!”不知道谁回答了她的问题。 “什么!”温娴失控般地往回跑,身后是埃伦的声音:“不要管了!快走!” 她想把温娴追回来,已经上车的医生打开车门将埃伦强行拖回。温娴一路跑上楼,看见约格尔一副要死的样子孤独地瘫在床上。 他右手举着枪,枪口正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 “你在这干什么?给我起来!”温娴上去将手【】枪夺下扔到墙角,扯住他的双臂,硬是将他的上半身提起来,她计划直接背约格尔下楼,管他愿不愿意,先扔车上再说。 约格尔倍受惊吓,双手一收力又摔回在床上,楼下的军卡的车轮开始转动,温娴急得心脏爆炸:“快走!” “你走!你快离开!我的伤很重,活不了的。” “你特么走不走?” “我说了,我活不了的!” “你现在不还喘着气儿呢吗?” 约格尔听到这句话,手上的力气松了些,他似乎妥协了:“把我的外套拿来。” 温娴听话地送过去,约格尔在军装的衣兜里翻找着,拿出一个胶囊大小的东西,温娴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就已经被他扔进嘴里,约格尔咬着牙,喉结一动,那东西就被他完全吞下去。 “你吃的什么东西?你他妈给我吐出来!”温娴的眼前模糊不清,外界的一切声音她都感知不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逼得她想呕吐,眼泪掉出来砸在被单上,大量涌出的唾液让她吐字不清:“呜呜呜呜呜你给我吐出来……你要死啊!” 约格尔的身体痛苦地扭曲着,他咽下口中渐渐反上来的呕吐物,哑着嗓子说道:“好了……我真的要死了……你快走…… 来不及了……快走……” “艾德……你多等等他……抱歉……妈的!” “那个新德国……新世界……你们替我去看……呃……” “你怎么不走?还不走……疼……我说不出……我……” “德……我……不要走……陪我……陪……” “救我……娴……我……” “……” …… 结束了,温娴想着,她的心里重复着: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在床边紧紧抓着约格尔僵硬苍白的手,看着他浑身血色散尽。外面的军卡开走了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她不知道,医院大门被粗暴地踹开她不知道,苏军叫嚷着跑上楼也不知道。 ☆、原地修整 两个男人相互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他们掐着温娴的上臂向后拖开,第三个走进来的红军士兵从腰间拔出从前线缴获的鲁格手【】枪,对准了约格尔的太阳穴。 温娴在晃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他已经僵硬的头颅在子弹的冲击力下歪向另一边,正好冲着自己的方向。苏联人只说了两句她听不懂的俄语,她试图用波兰语向他们求饶,得到的却只是狠狠一巴掌。温娴的后脑砸在木板床上,她几乎抓不到任何反抗的机会,明知道哭喊和挣扎都无济于事,住手和停下这两个词不会有任何意义,温娴仍满口的叫骂和哀求,她抓紧长裙的腰带,立刻就有一直冰冷的手伸进上衣,提上塞进腰带中的棉背心下摆,在内衣中粗暴急切地摸索着。 温娴的腿上一阵压迫地疼痛,她鼓起勇气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苏联人正尝试着坐在她的身上,唯一一条棉线织的长裙被撕开一条长长的裂口,丝袜早已不复存早,凉风贴着她的双腿滑到头皮,温娴忍不住尖叫着,耳边嗡嗡的响声里又出现了一个脚步声。 温娴绝望了,那个脚步声稳重有力,逐渐逼近,在门口停了一下。 “住手!下来!”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这里就要守规矩。” 温娴听不懂俄语,但她听得懂女人的威严和态度,两个苏联士兵系好了裤子,低着头站在门口听候命令。一双黝黑粗糙的手伸到温娴面前,捧起她的脸,说道:“好了,没事……” 温娴看见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惊的呼吸困难,尖瘦的下巴,许久未修的双眉,干裂的薄唇,泛灰的眼瞳,面前的女人不修边幅,穿着红军的军装,戴着一杠三星的上士领章,她还是能认出来她。 索菲亚。 是索菲亚,会弹琴会写曲子的那个索菲亚。 她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背对温娴,而不是激动的抱着她痛哭一场,索菲亚.费奥多维娜上士不可以当着士兵的面前哭泣,她站在窗前,尽力克制地说道:“娴,隔壁房间有几件没有被带走的衣服,你穿上,过一会儿我去找你。” 索菲亚的声音颤抖个不停,温娴咕哝一声:“嗯,好。” 她离开房间,医院里回响的俄语声和打砸声又大了许多,两名通讯兵在楼下厅中摆弄着破旧的无线电,电流的噪音就连温娴也能听得到。索菲亚笔直的站在二楼视角最广阔清晰的地方,十余名士兵的活动几乎尽收眼底,她的目光擦过地上一滩滩的 鲜血,命令道:“集合!原地休息!” 院子里点起明火,索菲亚走到温娴身边,还没说一句话,早是泪流满面。她从身后紧紧抱住温娴,口水蹭到温娴衣领上,文字打碎了淹没在口水里,温娴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你先松一下手……轻点轻点……你这是要勒死我……” “你还活着,这就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你比从前瘦很多。”温娴喉咙中像是咽着一块秤砣,她将想要喷薄而出的眼泪压住,艰难的说道:“夫人身体好吗?” “妈妈好着呢,但是这两年胃不是很舒服,可能……他们说是气候的缘故。”索菲亚终于笑起来,脸上的皱皱的晒伤和冻伤留下的裂纹挤在一起,她的笑容更多的是苦涩:“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意外,都是意外。我也不想来这。”温娴关上门窗,房间里恢复了一点暖意,她牙齿不住地打颤,只能勉强开口:“你们要往哪里走?” “这取决于上级长官的指示,而不是我。”索菲亚走到温娴面前,二人堵在关严的门口,她忽然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手【】枪,递到温娴面前:“这不应该给你,应该由我缴获,但是……我想这东西对你更有意义。放心吧,没人看见。” “这是什么?” “你朋友的配枪。” 枪身还刻着约格尔姓名的缩写,温娴收紧身体,一股寒气从内而外发散着,她摇头否认:“不能说是我的朋友,我们合不来。” “但你仍然在乎他,你能把他当做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吗?如果是这样,你早就和医院一起撤离。” 温娴找不出理由反驳,她迅速把□□藏进衣服,说道:“他的家人是最需要这东西……” “是的,当然。”索菲亚抢过话头:“土地冻硬了,我们无法埋葬。更不能任由尸体在房间里腐烂,后续部队或许要征用这里,在离开前我们会将他火化。” 敲门声在温娴耳中无限放大,她敏感地躲在了索菲亚身后,来者隔着门向她说了两句,索菲亚对温娴道:“我们走吧,他们联系到了指挥官。” 索菲亚走的刚劲有力,她曼妙的身姿和粉嫩的肌肤已经奉献给了战争,精致的五官依旧如同天使般美丽,她背上自己沉重的背包,挂好了背后的步【】枪。温娴看着她挺拔清俊的身影,想到了一个词:钢铁玫瑰。 “有什么命令?” “命令我们最快在八日中午占领卡梅茨桥。” “格罗德诺呢?这里仍有残余的德国人。” “命令中没有提及。” 索菲亚看看天色,说道:“我们原地修整一夜,明早四点准备启程。” 那团火烧的旺些,才五点十分,天色已然全黑,三四个人同时警戒四周,温娴紧贴索菲亚坐在硬邦邦的土地上,曾经布满车辙的泥地坑坑洼洼,怎么坐着都硌大腿。远方天边渐变成淡红色,索菲亚自言自语道:“这是要下雪。” “下雪就不会这么冷了。” “雪过后不会天晴,这里的冬天才刚开始呢。” “意大利的冬天最轻松。” “我没去过。” “战争结束,我带你去玩啊,我有个同学就住在威尼斯附近的城市。” “好呀,等战争结束……”索菲亚眼中跳动着火焰:“等这场战争结束,就不会有战争了吧?” “也不一定。”温娴低着头,暗想:你的梦想可真美好…… “怎么?”索菲亚笑了:“你不指望我们这些人,我们的后辈吸取教训吗?有脑子的人都不想再来一次这样的战争。” “教训是吸取了,那有什么用?遇到饥饿财富政治权利,那些无所谓的极端信仰,遵循魔鬼写下的教条,人类一样会开战。我们保护环境保护动物,但对同族下手可是毫不手软。” “你从哪个女巫嘴里得到的预言吗?”索菲亚不置可否地笑笑:“记住,你已经是自然科学阵营的人了。” “这是事实。” “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娴半开玩笑地对她挤眉弄眼:“我来自未来。” “好吧,未来小姐,吃罐头吗?”索菲亚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酒壶,说道:“喝一口?” 温娴以为是普通的酒,也没多想,拿过来直接就是一大口。那一瞬从头盖骨到表皮细胞都像炸开了一样,五脏六腑冒上来的不只是暖意,是核爆。 她恨不得一拍大腿再做八套五三不喘气儿的。 温娴在感到辛辣和呛口之前就已经咽下去了,身上一层热汗,索菲亚在旁边目瞪口呆,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还可以啊……” “费奥多维娜,”两个士兵忽然走到她们面前,用俄语说着,索菲亚点点头,拉着温娴一起站起来, 走到一片空旷的平地前,一名士兵持着从火堆中抽出来的火把,点燃了百米外的一堆床垫,在大火中,约格尔的身形在其中浮现。温娴吸了吸酸胀的鼻子,几秒钟后鼻腔内凝滞不同,她背过身去,抱着双臂,握紧拳头。 她心里无比地难受,又无比地轻松,温娴不知道背后的燃烧进行了多久,她只听见一个士兵用俄语冷冷的说了一句什么。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索菲亚不带任何感情的解释:“这不是他的土地,他的骨灰别留在这里。” “我去收。” “你不必这样,娴。” “我必须去收。”她不会随身带着瓦罐,就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拿出一个单肩包,在一片纤维灰絮中挑拣出约格尔的骨灰和残片,温娴的心脏似乎被揉捏着,快要挤爆了。她系好袋子,关上行李箱的卡扣,冲出那片泛着热气和刺鼻味道的区域,温娴一路跑过来,麻木的双腿支撑不起两个灵魂的重量,她重重地跪在地上。 “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受不了了……我要受不了了……索菲亚!” “那就回家吧,我想办法让你回家。” “我很累。” “累了就睡觉,醒来继续向前走,饿了吃一口列巴,渴了喝几口伏特加。我们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火堆旁传来一声呼喊,索菲亚扶着温娴的肩膀,笑道:“汤煮好啦。” 队伍里负责煮汤的是一个微胖的卫生员,她给每个人的铁饭盒里舀了一勺的菜汤,蔬菜没有煮烂,清脆的咀嚼声围在火堆边,索菲亚将自己的饭盒交到了温娴手中,干脆利落地低声说道:“灯火管制!” 卫生员抓着铁勺踢散了火堆,还踩了几脚,周围一片抱怨声,卫生员抓下一名士兵点燃的卷烟,训了一句:“还不掐了?” “就一口也不行?” “你没听到上士的命令吗?小兔崽子!” “真凶……” “嫌我凶?回去找你的季妮娜!” 一群士兵开始起哄:“季妮娜哦~她一定准备好了红菜汤等我们呐!” “谢尔盖这小子要是能拿下季妮娜,那就是给我们脸上长光啦!” 温娴听不懂他们的欢闹,而且白天的心理阴影还没有散去,她紧跟着索菲亚走到廊下坐着,碰碰她的胳膊轻声道:“你不吃吗?” “吃不了。 ”索菲亚语气很无奈:“四二年七月在斯大林格勒,我整整四天没有进食,有一次部队得到一麻袋洋葱,我生吃了五六个,从那之后,我只能吃完全煮烂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卡梅茨桥 不存在的 我瞎写的…… ☆、前进 温娴与他们一同前行,士兵们保持着防御阵型,索菲亚挡在温娴前面。这些人一直在相互交谈,昨晚被抢走了烟卷的士兵在临行前抽出一条红色丝巾,塞入领子里,又招惹了一阵嘲笑,索菲亚笑骂道:“没出息!” 走到下午总算进了一个村子,空空荡荡,只剩下平整的白雪,积雪没及小腿,温娴踩着前一个人的脚步走,双脚已经开始发麻,他们要快速赶往目的地,这一路未作休息停留,一日一夜全负重的急行即使是士兵也难以承受。眼看着地图上距离卡梅茨桥只剩下毫米之距,温娴帮他们换算了比例尺,对索菲亚说道:“只有七百五十米了,过了桥头堡,应该会有德军。” “拉近距离到五百米,等待另一支突击队的进攻。隐蔽起来。” 温娴和索菲亚躲在一堵墙后,在草房泥墙之间有轻微的交谈声,她问道:“你的人是要配合进攻吗?” “这取决于战斗形势。”索菲亚招呼两名打算往河沟里跑的士兵过来,说道:“做后援还是帮他们打扫战场,这都是不确定的。” 谢尔盖一侧身子紧贴墙面,时不时向外看几眼,嘴上也不闲着,和其他人说上几句话,温娴除了人名,其他的一律听不懂,索菲亚偶尔也笑着说上几句。 “这个……季妮娜,是卫生员吗?” “不,她是我们的联络员。”索菲亚回答温娴的疑问:“季妮娜从没有让我们失望过,是个合格的战士。” “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苏联来。” 索菲亚弯着眼睛,对温娴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回到苏联来。想必我们的经历都是很长的故事……不要动!” 桥对岸发起阵阵枪声,谢尔盖条件反射地准备行动,他腰间的水壶撞上短刀,刺耳的磨擦声让人牙酸,索菲亚一把抓着他的后领子拽回来,谢尔盖受了惊,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你这么害怕啊?”另一个士兵嘲笑他一句,立刻被索菲亚打手势镇压下来,她将谢尔盖拉倒后面,手持望远镜观察了一阵,用了几个眼神和几句话便完成了和士兵们的交流,她回头对温娴叮嘱道:“你呆在这里不要动,知道吗?千万不要动,我会回来找你的。” 大雪封路,前方的枪声变得稀疏。温娴躲在原地,不到半分钟,她就再也找不到索菲亚的身影,他们隐藏着,在无人居住的村子中四处潜行。十余分钟后,四周陷入寂静,温娴将重力从脚跟移到脚心,鞋底的雪咯咯作响,没有枪 声的战斗更加令人精神紧张,她双手按入积雪,跪在地上慢慢爬出了掩体:那堵参杂碎石和稻草的泥墙。 明明出了太阳,冬风仍旧吹个不停,卷起枯树和屋顶的雪在空中肆意游荡、下落,温娴向前爬了一段距离,冷风从耳朵钻进脑子,重击般的疼痛令她几乎昏厥。几梭子弹擦过雪地,温娴顺势撞开身旁那扇未上锁的木门,一骨碌连滚带爬地钻进去避风。木门和挂在门中的棉帘子隔开了积雪和大风,温娴想,这一定是不愿后撤的农户,先找主人打个招呼比较好。 她一直起身来,便连呼吸的勇气都没有了。温娴只觉得从眼底闪过一片冒着白苍苍的青蓝色,那是五具被冻僵的尸体的颜色。染绘着东正教圣徒的挂毯被刀子划成破碎的布条,上面还有白色污迹,挂毯下是一个后脑凹陷,满脸血浆的婴儿。女人的长裙卷在腰间,仰面死在桌子上或床板上,一对老夫妇双臂交叠在一起,浑身血洞刀伤,二人的血脚印杂乱地在地板上,似乎曾浴血起舞。 温娴瑟缩在门边,浑身发抖,双腿肌肉抽搐不停,难忍的剧痛和恐惧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双手抱头,闭紧双眼,手臂颤抖着,关节处不时地发出令她牙酸的声响。 从她三九年穿越至今,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吓得浑身哆嗦,温娴心想过半年战争结束,自己或许能和迈克尔.杰克逊一争高下。 不是……想远了。 温娴失去了时间概念,当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时,才敢从房子里出来,索菲亚浑身硝烟的味道,朝她点头示意,温娴立刻跑过去跟在她身后。索菲亚耸拉着眼皮,她几乎失去了抬腿走路的力气,她面色太过凝重,直到过了卡梅茨桥,温娴也不敢问她一句话。 桥头堡后不远就是个德国人聚居的小村子,这条路上的雪基本被清理开,辎重数次碾压过去,雪面上变得光溜溜的,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温娴小碎步滑着走,索菲亚仰首挺胸,迈着大步子,她们在桥头堡下停住脚。小队中的士兵正在用工兵铲扬起积雪,想掩埋什么,温娴的目光转向那凸出来的雪堆,红纱巾的一角被寒风吹动,在雪中滚了一下。 “我们什么时候进村?” “最早明日中午,在后续队伍到来之前,我们守住这里。” 士兵三两的守在谢尔盖的雪墓前,他们在做什么东正教仪式,很快天色全黑了,外面北风凛冽,堡内也不好过。他们嚼着冰冷的干粮,卫生员用小刀割碎一块猪肉冻子,给士兵们分了几块,温娴冻的胃 疼,她吃不下任何东西,过十分钟左右,就抱着索菲亚的酒壶灌一小口。 “季妮娜煮好了热粥热汤等我们回去呢。” “我们就快进入波兰了。” 温娴悄悄望着索菲亚,她闭着双眼,呼吸均匀。索菲亚已经不怎么会讲德语了,这一路来她只用波兰语交流:“你怎么了?” “很累,困。”索菲亚想扯开一个笑容,却变成了无声的痛哭,她捂住脸,抽噎了几声,马上平静下来。 “咳咳……”索菲亚擤干净鼻子,周遭再一次堕入森森寂静。 今夜无人入眠,偶尔才能有鞋底擦过水泥地面的声响,因此低沉缓慢的歌声就尤为突兀。 “pacцвetaлnr6лohnnгpyшn, Пoплылntymahыhaдpekon; Выxoдnлaha6epeгkatюшa, haвыcoknn6epeг,hakpyton.” 温娴听见这首歌的曲调,一股温暖的热流顺着脊梁渗入心脏,她在索菲亚停顿之际,用中文接着歌唱。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on,tыпechr,пecehkaдeвnчьr, tылetn3archыmcoлhцemвcлeд, n6onцyhaдaльhemпoгpahnчьe otkatюшnпepeдanпpnвet.” 这是另一个士兵的浑厚的声音,唱完了一段便停下来,他的双眼在月光中闪着期待的光芒,温娴不知道他唱到了哪,就跟着感觉继续用中文接下去。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干硬发酸的面包让他们在这里苦苦支撑了三天,直到一个连队的到来,索菲亚才能进行补给,带着小队继续向前,他们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步行进入村庄,士兵们见到在此地居住的村民,全部卸下防备,胡乱的四 散开来,索菲亚只是一瞬间的晃神,再看身边时,原本的行军阵型已经自动解除,德语的呼救四下声起,多数是女人的尖叫,温娴吓得抓紧了索菲亚的棉衣,躲在她的身边。索菲亚跑的比以前更快了,温娴几乎跟不上她的速度,向前没走出两步,就在模糊间看到什么东西从窗子里飞出来,等那个东西落地,她才认出来是个□□的男婴。 这回不仅是温娴,就连索菲亚都惊的不轻,男婴憋红的脸,用力哭嚎着,卫生员连忙抱起这个德国血统的婴儿塞进自己大衣中,朝那个方向破口大骂:“是哪个烂货干的!” 索菲亚咬着牙冲进那间房子,不一会儿便拎了一个士兵出来,温娴和卫生员站在一起,她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听清楚索菲亚在大声训斥着,那个五大三粗的士兵并不服气,还没顶撞几句,便被索菲亚一巴掌给招呼了。她的手指因为多年练琴,磨掉了几层茧子,指腹还剩下光滑的硬皮,再加上蛮力,那士兵只有被打懵的份儿。卫生员爽朗地笑了几声,赞道:“打的真好!” 索菲亚完全颠覆了温娴对贵族小姐的印象。 那几个乱来的士兵被她排成一列,在路边立正站好,她挨个儿踹过去,收缴了他们的小徽章和军人证,温娴见她用俄语足足训了十多分钟,这才允许他们归队。 只能说索菲亚有她自己的规矩,她并非治军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善待平民什么的在索菲亚这里并不存在,她不是圣人,士兵们沿路从德国人家里抢来粮食腌菜,甚至牵抓牲畜她都不会管,有些德国人会反抗,那么惹出人命也没关系。真正惹她动怒的是手下士兵的不服从。 卫生员将孩子交还给那户人家,他们继续在这个不大的村庄里穿行,从前门绕到屋后,温娴又被吓得够呛,她克服惊惧,在猎奇心理作用下多看了几眼,屋后的墙面上,挂着三个女人,她们年龄不等,最大的四十余岁,最小的十二三岁。这三个女人双手交叠,用一根长钉子死死地钉在墙上,她们下身不着寸缕,中间那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双腿向外打开,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似乎从大腿处的骨头已经全被折断了。 其余的两个女性分别有一条腿被举高些,长长的木刺从膝盖侧面扎进去,钉入泥制墙面。她们被摆成这个样子,是为了死后依然能供人发泄欲望。这是上一支突击队暴行的证据,索菲亚同情的看了几眼,说道:“过了这个村庄再向前,便只有农田和土地,还有许多德国人。” 索菲亚省略了几个形容词,比如贫瘠 的、广阔的、凶残的。 这意味着前面几乎无法获取食物,要么就地自挖散兵坑,要么多跑两步把德国人从他们的战壕里赶出去。前一个离开的突击小队到现在没有消息,索菲亚不多停留,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即将走出村庄时,她双手在脖子后面掏了一阵,温娴还故意打趣她道:“脖子发痒啊?我来给你挠挠?” “前面会发生战斗,按照地图上看,六七公里之外就会出现德国鬼子。”她摘下脖子上戴的红绳,上面穿着一枚指环:“当年我们音乐学院集体的毕业戒指,你要是回法国,能不能帮我在上面镶一块珊瑚或者绿松石,我想等妈妈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行啊。战争结束后,你会回到波兰吧?” “我和妈妈就是这么想的。” “那我要怎么找你?” “我来找你呀,如果战争结束,我还想和妈妈一起出来旅游,爸爸在瑞士等着我们呢。” 费奥多维娜上士的步伐欢快了起来,队伍中整体气氛愈发轻松,似乎在前面等着他们的是香浓的咖啡和温暖的被窝。 ☆、我来自未来 如果不是索菲亚一直在简单记录日志,温娴根本不知道具体日期,他们尽可能加速前进,体力大量消耗还是让这支小队渐渐慢下来,这也不完全是坏事,他们有更充足的时间观察四周地形,以防止随时发生的战斗,离开村庄三公里开外之后,索菲亚便让温娴往队伍后边靠,直到前方肉眼可见裸【】露的地皮和散在地上的木枝,她轻轻伏低身体,对温娴柔声道:“原地趴着,别动。” 黎明将至,万籁俱寂,本是清晨十分,却没有寸缕阳光露头,群星还挂在天上,在这种可见度下,温娴的一切活动都要听从索菲亚的指示,她让趴下就趴下,让移动就移动,脑袋埋雪里都行。 温娴还能听到轻微的走动声,剩下三千多米的距离,这支小队用了近两个小时才摸到了战壕边的铁丝网,她手脚上的冻疮带来阵阵钻心刺骨的痛痒,温娴咬牙坚持着,天边曙光初露,索菲亚的亲自一路跑来接她过去。 “没有敌人吗?没有吗?” “没有,真的!”索菲亚语气激动异常:“我们还找到了几个保暖壶,火柴和饼干,对了,那些德国人竟然还留下了咖啡!”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她拉着温娴的胳膊,小心地护着她进入战壕里面,刮了几日的大风在今早停了,温娴在战壕中侧着身子走动,竟然还生出一丝暖意。索菲亚让卫生员支起小火堆,煮融冻成块儿的浓汤。 “这可是最后一罐了啊,一人只能有一点儿。” 温娴不去和那些士兵争夺口粮,他们更需要补充热量,何况她胃胀痛三四天了,现在什么也吃不下,索菲亚吃着单调的干粮,和温娴背靠斜坡,肩叠肩挨在一起,索菲亚给温娴带了一壶热水,说道:“快喝,不然凉了。” 暖呼呼的热气蒸腾在眼前,温娴心酸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干燥的寒冬早已让她哭不出来,现在喝几口热水下肚,泪水决堤般涌出。温娴记得东北的冬日同这里一样寒冷,北风肆意飞舞着,吹起粉碎的雪尘在阳光下旋转,总会让人误会又是一场大雪纷扬,那是美丽的,富有生机的,松柏还在爷爷家的后院子里挺立着,李子树早已变成无趣的枝干,室内火炕烧的烫脚,除夕夜的团圆饭要准备一个下午,大年初一炕头枕边咸滋滋的鸡蛋水,温娴最美好的回忆都在那里,如今她在苏联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距离她的记忆有七十年,七千公里。 她脚下的土地在后世,普遍都叫白俄罗斯。 温 娴臆想着老家的烫人的炕头和饭菜,那是即使能活着离开苏联也永远无法回去的地方,那是她后半辈子永生不可触摸的幻影,那些平淡的日子曾是她真实的生活,就算后来远走他乡求学,冬天也应该捧着烤红薯和麻辣烫,热乎的柠檬奶茶和炸鸡架才是吃到嘴里的东西。而不是她手上咬不动的面饼和一个月终于喝上的热水。 “知道吗?快过圣诞了。”沉默很久的索菲亚忽然出声,她也在回想战前的日子,憧憬和平的时光:“可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 “以前怎么打的,就怎么打嘛。”温娴擦干眼泪,大大咧咧地说,她心想,反正怎么打你们都赢了。 温娴没心没肺地踩住裸【】露的石头棱角,在脚底下研磨,用坚硬的石头用力硌着脚上发痒的疮处,她听见身边的索菲亚重重地叹着气,接下来这位上士的话让温娴浑身唯一还有温度的血液冻在身体中。 “你不是说,你来自未来吗?”索菲亚漂亮的双眼看着温娴的眼睛,她的神情里没有丝毫玩笑:“那你说,这场战争最后怎么样了?” “我……”温娴刚喝过水,但嗓子里仍然干燥地没有一点唾沫,她心虚的干咽几下,舔舔嘴角干裂渗出的血丝,说道:“你还信我说的话?” “我信,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都没有骗过我。不过这件事,你就算是说笑来安慰我也行。”索菲亚歪着头,说:“来猜测一下吧。” 温娴的嘴唇冻的黑紫,她不确定是因为低温影响还是太过激动,那句话不受大脑控制地从唇间说了出去:“我不用猜测,我知道。” 士兵们好像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侧耳倾听着,温娴看着索菲亚,她意识到只有自己站在上帝视角上,只有她知道仅仅还剩几个月,盟军就要赢了,这场全人类的噩梦就要宣告终结。但这些人不知道,即使在战争后期,东线战场也没有碾压性的战势,每一场搏杀都要以血肉相拼,雪白与血红逼人发疯,隔绝的战线上,他们还不知道整个世界的战局。 “因为……你要知道……”温娴结结巴巴地说:“欧洲那边的战局很好,盟军一直在取得伟大的胜利,美军已经开始在德国本土作战了。” “什么?这么快?” “所以我们……”索菲亚有点羞涩地试探着问道:“我们……会不会胜利啊?” “上士,指挥官要我们继续前进。”通讯兵鼓捣半天,终于和长官取得联络:“前面都是雪地,但还会有 村庄的。可以多做休息,在萨波茨金有新的作战计划。” “这一路没有敌人了吗?”索菲亚回头问道:“这里距离萨波茨金还有近百公里。” “如果有,我们会发现的,但现在看来,他们都跑了。”其他的士兵大笑起来,他们迫不及待地整理背包,出发寻找村子。 索菲亚和温娴一起站起来,她朝温娴甜甜地笑了一下,一名战士的武器有不少,这一路下来他们身上还能用的弹药所剩无几,士兵们聚在一起重新分配,索菲亚拿了两枚手榴弹塞进腰包,那是她自己缝的一个包裹,费多奥维娜上士及肩的卷发还是夏天用松球做出来的。 一名士兵随手抓一大把雪拍在脸上使劲搓几下,又灌了几口烈酒,浑身冒着热蒸汽。索菲亚毫无防备地站起来朝战壕外看了看,对温娴说道:“我托你上去吧。” 温娴那点力气在索菲亚这里都不够数的,当年能抱着多洛塔跑进防空洞,现在连爬出战壕都使不上力,她觉得自己虚弱的十分耻辱,这种人在东线还能活到现在,全靠索菲亚这样的钻石大神带。 索菲亚灵活一跳跃出战壕,锲而不舍地继续缠着温娴,乐呵道:“我觉得最后会和谈,像上次大战那样狠狠地惩罚德国。” 她们在战壕边站着等待还在整理的士兵,索菲亚带着希望看向远方白雪皑皑,她又问了一遍:“未来是这样吗?” 温娴看着她的笑脸,一下子泪崩了:“不是的,你们赢了,我们赢了,日子会变好……” 索菲亚忽然闪到她面前打断了温娴的话,她愣住了,一切发生在微秒之间,温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一把,整个人向后摔进战壕,她在坠落的刹那间听到一声枪响,随后是背后的剧痛和淡蓝发白的天空。 万里无云,但是有阳光,这是一个晴天,真好啊,晴天。 温娴躺在地上,身边数十名士兵大喊着爬出去,他们手里拿着每次只能打出一发子弹的步【】枪向前冲。耳边还剩下呼呼的风响,然而今天没有风,她看见卫生员带着器械滚出战壕,温娴扒在边缘往外看,缕缕灰烟笼在雪地上,许多许多披着白衣的德军拎着枪在雪地上奔跑,自己身边的苏军架起来德国人撤退时留下的机枪,怒吼着一通扫射。 索菲亚呢?要找索菲亚! 这个念头是她心里唯一想到的,她听不到子弹飞过雪地的声音,蹬着双腿就要往上爬,身边的士兵腾出一只手将她薅下来,喊了她几句 。温娴双臂没有力气了,她在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索菲亚,只是并不愿意相信那个趴在地上的人就是她。 那才不是索菲亚呢,索菲亚才不会死,她跑的多快啊,她那么厉害。 那才不是索菲亚的鲜血,人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啊,肯定是别人的。 你看她身上哪有伤,衣服干干净净的,她眼睛还没闭上,她只是在假装被打中而已,她在寻找机会站起来战斗。 卫生员拖回一个伤员,器械包已经用光了,她用一块石头砸断了伤兵快要碎掉的上臂骨头,森森白骨裸【】在外面,还剩肌肉藕断丝连,卫生员的石头对付不了热腾腾的肉,她束手无策地瘫坐在地上干着急。 “护士!快点啊!我还要打仗!”地上的士兵催促个不停,三四米外的机枪手不耐地骂了好几句,动手撕掉了只由皮肤连结,悬挂在手掌外的两根手指,血腥的味道浓稠起来,温娴扭头看了看那个伤兵,卫生员正趴在他的上臂处,用牙齿咬下整条断臂。 伤兵再次精神抖擞地拿起新捡的枪,那是前面牺牲者的武器,机枪手和狙击手,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名士兵和唯一的卫生员拿着仅剩的几颗手榴弹,他们跃出战壕和倒在雪地中的铁丝网,向敌人的方向一路猛冲,每一步的脚印都被血液染红了轮廓,温娴崩溃地站在原地,她的视线仍没有离开索菲亚。 她怎么还不起来啊? “冲啊――斯拉夫人――” 倒是快起来啊!你的士兵快顶不住了! “ypa――!” 站起来啊! ☆、Gracias 十几秒的时间被温娴静止到十几年那么漫长,她在战壕里露出一个小小的头顶,很容易被德军发现,德语已经像母语一般熟悉,温娴知道那些人在咆哮,在威胁,他们对这个不知来历的女人保持警惕。 “出来!听得懂吗?出来!” 她双手插入地面的雪里,表情木讷。举枪的德军士兵扛着耐心,等待一个极度虚弱的女人手脚并用,爬出壕沟。看她抬起腿的时候,自己的筋骨似乎也跟着疼起来,套了几层的冬衣带给她额外负担,但也让她保持体温活到现在,他们安静地等着,士兵也累了,对于这个没有武器的女人,他们懒得扣动扳机。 温娴跪在地上,在满地鲜红的刺激下她终于感到了饥饿,整个腹腔急剧收缩,痉挛,她轻吟出声,忍住干呕,在索菲亚身边停下来,侧躺在地上。一呼一吸间都是鲜血的味道,德军又开始叫喊,她不在乎,眼皮困倦微阖,温娴心中默念道:要不你们开枪吧,别犹豫直接开枪,大不了打死重新投胎,我回到二十一世纪享福去,你们这些人,还是他娘的出现在历史书上更合我意。 一只脚重重的踩在温娴的大腿上,枪口就在脸边晃悠,几乎塞进嘴里,温娴一声不吭,双唇□□裂纹中的血液冻结在一起,她试图张开嘴,对着那个德国人大声喊:“老子不是苏联人!你好好瞅瞅我像个苏联人吗!” 温娴连试两次,嘴唇蠕动几下便宣告放弃,她没有力气了,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捂在棉帽里,由远及近:“这是什么人?说过什么?还有其他敌人……操!娴?” 她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这地方也能碰到熟人?自己做梦吧?幻听?幻觉?这是冻死的前兆?发热感又出现了,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甚至动手要解开脖子上缠绕的围巾。另一个人的手及时阻止,他将枪一甩,背到身后,双手提起温娴,给了她几巴掌。 她的眼神清明了几秒,紧接着彻底闭上了。 这是一个冗长黑暗的梦境,温娴感觉自己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烟草的气息无数倍放大,温娴极不情愿地苏醒,她想用昏迷逃避这种艰苦的环境,很可惜睁开眼睛又是一片雪白颜色,就连旁边的人,身上也穿着白色单薄布衣,那是德军在东线的伪装服,温娴干咳一声,那人连忙掐灭烟头,她看着那张脸,无奈的叹气道:“你父亲要是知道你吸烟……” “我哪敢让他知道。”他咬着下唇调整坐姿,厚厚的棉服有些妨碍行动,嗓子传出几声痛苦地吞咽: “你不是跟医院一起撤退了吗?” “我没有赶上……约格尔……”温娴心脏抽痛一下,既而冷静地通知他:“齐格尔曼中校,就是你很崇拜的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在医院里?” “对。” 埃尔温似乎并无触动,只不过紧紧闭上酸涩的眼睛,他坐直身体,慢慢解开绑紧的腰带,皮带扣松开时发出金属的清响,埃尔温刚呼出一口气,忽然双手捂住腹部,整张脸皱成一团,浑身抽搐着。他呲牙咧嘴的样子让温娴很不解,这个时间发生如此意外,导致她压根没往手上的方向去考虑,温娴前一秒猜测他是不是得了痢疾,后一秒白衣晕开一大团血迹。 他们坐在一辆军车里,埃尔温的手胡乱摸索把弄,终于打开车门,侧身摔出车外扑在雪地上,温娴朝那群士兵高声呼救,在他晕死之前,一个军医一瘸一拐地背着急救箱跑来,就地扯开埃尔温的衣服进行检查。 枪伤在旧伤附近,天寒地冻加之腰带过紧,再有精神紧张的因素,埃尔温只感到了轻微刺痛,他没有在意,直到解开腰带血液流通之后才察觉到伤势严重。他被抬进帐篷接受治疗,温娴便坐在外面等待,来往士兵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她,温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坐着,肩膀处从肌肉疼到骨头,手脚肿胀的撑大了棉鞋和手套。她听见士兵闲聊,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医生掀开帐篷倒掉满是浮冰的一桶血水,通知道:“少尉醒了。” “明早我带队回萨波茨金,希望苏军没有到达那里,你和我一起走,正好可以搭乘飞机回德国去。” 埃尔温毫不含糊,刚刚的手术他全程未用麻药,温娴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他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跟她讲明安排:“先回柏林,之后……之后你只能自己走,要注意安全。那飞机是玛莉安娜小姐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来前线慰问演出……” “我记得,你先睡一会儿比较好。”温娴转头看看帐篷里的环境,这里还躺着不少伤兵,她放低声音:“我不打扰你。” “你就留在这,外面冷。你的脸都冻坏了。”埃尔温眼神迷离,晕晕乎乎的,嘴上强硬地说着:“我真不困……” 头一歪就睡了。 温娴久未进食,后半夜基本上是饿昏过去,第二日清早埃尔温投喂的黑面包救急,他一手按着刚动完手术的伤口,另一手按着温娴的头给她推入军车。这一次他只带了几十名士兵赶去萨波茨金,多半还是伤患未愈者,另一 半则是瘦小青年,坐在方向盘前的那位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穿着军装背着枪,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 一路上不过百余公里,军车开了一个小时还没到,糟糕的路况能让车轮滚起来,这都算是车子有高尚的职业道德,再说司机也…… 温娴那个二十一世纪的驾照在这里也用不了,不然自己接近三年的驾龄怎么说也比那个孩子强。这辆车终于开入了萨波茨金,这看上去是一座小城,战争中的城市都被摧残的不成样子,看不出原本到底多大规模,居民可能是有的,生命也可能是有的。 “你不是在马利集中营做司令官吗?” “我们失去了那个地方,集中营被占领,所幸的是我已经完成应做的工作。”埃尔温擦着□□说道:“上战场是我的奖励。” “维奥利亚……” “哦,她。我让她走了,能不能活下去是她的本事。” 埃尔温装好枪,手自然地放在左胸位置,他给开车的士兵指明方向,车辆在一栋尚还完好的楼前停下,一片空地满是平整的积雪,这里许久无人踏足,倒是大路上有少数行走过的痕迹。 温娴不知道为什么停在这里,顺嘴问了一句,埃尔温从包里掏出一个像牛肉干的零食扔到嘴里,淡定的回答:“苏联人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直接进大楼躲着,清楚吗?” 温娴半张着嘴,刚恢复一点气力,因为埃尔温这句话又失去了,她茫然机械地点着头,在埃尔温的带领下,故作轻松地下车,脚步并不悠闲,也不急躁,埃尔温接过士兵递来的□□,上膛声一响,温娴便疯了一般地往大楼内冲过去,身后的激战她管不上,俯低上身蛇形走位都管不上,只管突破积雪的阻力向前跑。她不知道苏联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的,双方开始巷战,子弹出膛爆炸组成交火声,若是前几年,她还会捂住耳朵,现在她只是跑上楼,坐在地上安静地发呆。 枪声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尖锐的嗡鸣日夜作响,她习以为常,温娴摘掉毛线帽子,挠挠打着绺的头发,鼻尖上起了痘痘,好疼。 手表在半个月前就定格在十点十分,温娴在这里等着怪无聊,从兜里掏出来手表把玩起来,随着手表一同被带出来的还有一条挂着指环的项链。 妈的。 鼻子酸痛,但哭不出来。外面的枪声似乎逼近了,温娴趴在窗沿向外看去,几个人退守到大楼附近 ,她反倒更加担心,现在不是考虑阵营的时候,如果温娴远在千里之外的法国过安稳日子,她当然希望苏军能尽快结束每一场战斗。可现在情形看来,苏军拿下这座城市,她是百分百活不成的。眼见几个人退入大楼,一个提着□□的士兵匆忙路过温娴跑上最高层占领狙击位置,不过一会儿,温娴的视野里出现了苏军身影。幸存士兵在埃尔温的指挥下继续战斗,手榴弹在面前拉线扔出去,爆炸时的冲击力带着断壁残垣微微颤抖,石灰落在脚边,她用指头沾了一点放在眼前观察。 “娴!”埃尔温眼睁睁地看着她精神逐渐走向崩溃,温娴过了惊慌乱叫的阶段,那道阻绝暴力和战争的心理防线全线失守,现在她的心脏对前线的动荡,四溅的鲜血,人命的消逝来者不拒。 “啊?” 温娴闻声抬头,一名士兵在她面前倒下,眼镜摔出去好远。埃尔温衣服上出现一片水渍,他掩饰住自己的痛楚,抓住对方换弹间隙检查自己的子弹,毕竟拼火力,苏联人略逊一筹。 打打停停,这次战斗耗到了中午,双方都在等待自己的援军,埃尔温的战友只剩下两人,那群苏联人开始用德语喊话,希望瓦解敌人的战意,每句话都字字扎心。 埃尔温脸色同白纸般惨白,他靠在窗下,招呼温娴到他身边去。 “怎么了?” “我想让你活。” “你也要活。”埃尔温的语气激起温娴的不安,她咬紧后槽牙,抑制住浑身无法控制的颤抖,堵在嗓子里的话好不容易说出来:“咱们一起活啊。” “我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回去。” 机枪手中弹,他的头顶如同被摔落在地上的拼图。 “这样不行,我得遵守诺言。”埃尔温身边只剩一地弹壳,一颗多余的子弹都没有,他拔出银光闪闪的匕首,硬塞进温娴的手心里,她用清奇的脑回路思考了一下:要我去和红军拼刺刀吗? “谢谢你的教导,温小姐,我的成绩越来越好了。”埃尔温的笑容透出悲惨,温娴看到他口中含着的鲜血,她察觉到不对劲,握着匕首的手拼命往回缩,埃尔温紧紧抓住温娴的手腕,说道:“我是不是……呼……你最优秀的学生?” “是是是,你松手,听我的,你得活下去……” “不要,我不要那样活。”他的声音更加虚弱:“娴?” “嗯。”她继续收力,想把手腕抽出来,或者扔下匕首。火气 上涌,温娴鼻腔里冒出一股温热,鼻血顺着嘴唇流淌,埃尔温只有轻细的喘气声,他抬起一只手,抹去她唇上鲜血,气若游丝地说道:“gracias” 狙击手从楼梯上摔下来。 温娴手中坚硬锐利的匕首刺入埃尔温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gracias,西班牙语“谢谢” ☆、一张照片 埃尔温的大部分力气用在抓紧温娴的手腕上,她的手与匕首固定,温娴亲手参与利刃剥夺他最后一丝呼吸的过程。这是她曾经的学生,她教他提笔算题,未曾教过他持刀自尽。温娴无声的尖叫着,喉咙发不出声音,双眼流不出泪水,埃尔温的手心比她的手更加温热,她抱着最后的幻想,轻唤一声:“埃尔温……埃尔温?” 大楼空旷的能发出轻微回音,靴子破开积雪的声音尤其刺耳,几次试探的点射令人心悸,杂音兀然而起,却没有一个声音属于埃尔温。 不应该这样的,不对,不是应该……这不对…… 他太年轻了。 “埃尔温!” 温娴扯开破锣般的嗓子一通嘶吼,她自到达东线以来,第一次有这样大的力气。浑厚有力的俄语出现在楼梯口,几声放肆的大笑后,一人说道:“看吧!我说的是不是一点也没错?” “是中国人吗?是的话……中国与咱们一伙,那她也是和咱们一伙?” “你是不是傻啊?伊万列维奇,都这样了你看不到?”那个士兵收起枪,蹲在温娴身边,用她一窍不通的俄语问道:“勇敢的姑娘,你是哪个部队的?” “她听得懂吗?你会说中国话?” “我猜是不是在边境被抓的?”站在后面的老兵发话:“不要管这些,先把人带回去,再好好询问,这个小姑娘说不定吓坏了。” 温娴在地上瘫坐着无法动弹,一名断了门牙的士兵上来掰开埃尔温坚硬的手指,咒骂道:“妈的!这德国佬是真不想死!” 他抬头看到温娴,露出笑容,这笑容无比单纯,单纯的除了不怀好意没有其他内容,她看着埃尔温留在这里的躯体,双目空洞。温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有剜心剐肉的痛楚,外面还站着数十名苏军,他们急切地离开这座城市,还来不及好好翻找纳粹士兵尸体上值钱的战利品,不过摘下几枚铁十字,一番交换争抢中,老兵再度催促离开。 温娴被两个人从地上抬起,她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酸痛的脚掌第二次撑起这个身体时,小腿很不争气的开始抽筋。温娴咬死牙根,细密的冷汗黏住双鬓搭下来的碎发,她木讷地走下楼梯,前路面对的是陌生的语言和部队,陌生的土地和国度,这比无所依靠的流浪更惨,她的命捏在这些苏军的手里。外面的阳光也是发寒,银装素裹的世界吞噬一切生机,她的脑海中又出现那句话: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浩劫。 雪下掩埋的不是肥沃的土地,而是森森白骨。 两伙士兵相互交换了几句情报,站在原地研究起地图,抓着地图一角的那位士官忽然偏过脑袋,随着击穿头骨的一声响,士官身子歪倒在地图上,模糊破旧的地图被撕成两半。温娴几乎站在最后,她感觉右后肩处遭受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似乎是被一只握住冰锥的拳头猛击了一下,一个点的剧痛扩散到整个后背,温娴面朝下摔倒在地上,灼痛感开始慢慢四散开来,本能让她在跌倒的时候要马上爬起来观察四周环境,温娴动作迟缓地撑起双臂,一颗子弹擦着她的后背打过去,她翻转身体,仰面朝上,才淡了一点的火硝味儿再次浓厚起来,她失去了对混战的惧怕,双方在她交火,温娴如同一具死尸,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口鼻边甚至看不到呼出的白气。 脚腕处一阵刺痛,这种痛感是她不在意的,温娴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各种各样的疼痛撕扯她的身体,痒痛感盘踞在双手双脚,胀痛在小腿上扯开大旗,酸痛在全身的每块肌肉上都有自己的地盘,灼痛则在右肩处新开了片荒。 温娴的脑子里终于开始思考,她想:这还活着干嘛?我这么没用还是死了吧。 这是一场闪电般的战斗,如狼似虎的党卫军士兵扑上来,苏军在之前的作战中几乎弹尽粮绝,他们还剩下八【】九个人,悉数被俘。无论是哪一方,他们都没有注意躺在地上的温娴,只有一个士兵路过尸体走入大楼的时候多看了她一眼。 德军踩着赤雪打扫战场,他们是赶来的援兵,足有四十多人,领头的军官是一名上尉,没几分钟,这个脸蛋皲裂的上尉走出大楼,他神色异常复杂地蹲在温娴脑袋边上,仔细一瞅,哦,没死。 他手指里捏着一张东西,遮住温娴望天的视线。那是一张沾染鲜血的照片,中间被划出细窄的洞隙,上尉转过头咳嗽一声,清空嗓子中吸进去的烟灰,说道:“这是不是你?” 他都这么说了,温娴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仔细查看,上尉颇有耐心地举着照片,温娴看了半天也没人出来那是自己。照片损坏太过严重,她不敢确定。 “不知道。” “写下你的本国名字。” 上尉往她手里塞去一张皱巴巴的破纸和一截铅笔头,温娴别着手腕,颤颤巍巍地写下“温娴”二字,笔画扭曲断裂,上尉在她身边认真地对比照片背后的标记,点头道:“这就是你。” 什么鬼……? “这也是你 的行李箱,我不管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上尉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快走吧,离开这里。” “这附近……有飞机场吗?”温娴小腿打着颤,她慢慢站起来,上尉给她指了方向:“走出这条街上大路,一直向前,你会看到一片很大的空地,那里可以停飞机。” 上尉见她迟迟没有动身离开,已经准备去盘问俘虏的脚步又转了回来:“还要干什么?” “那我……我能不能带他回去?温格纳少尉,我想……” “不,不可以。他会以战士的身份荣归。”上尉说道:“请你马上离开。” 那好。 温娴最后看了一眼上尉手中的照片,埃尔温沉睡的那栋楼,她终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雪面上泛着粼粼金光,她的喉咙一阵发紧,干涩的口腔分泌不出一点唾液,温娴用紫红发黑的手指拨开最上面一层落满黑灰的雪,底下的积雪还算干净,她抓了一大把攥在手里,捏成梭形送进口中。 她只想吃一个解解渴,结果吃了一路。直到她看见那片宽阔地能降落飞机的空地上停着一架小型飞机,温娴嘴里的雪块正好消失殆尽,一个衣着光鲜的漂亮女人出现在机舱口,她正向温娴招手,隔着很远就喊道:“这里!” 温娴拖着一条腿缓慢挪过去,她全程都在听这个叫玛莉安娜的女人在说现在的天气多么适合飞行。 “埃尔温怎么可以让你独自走过来呢?” “他送我……送我来的。” “是用车?” 是用他的生命。 温娴坐在位置上,若是往常,她一定会问问这个风光的女明星怎么会认识埃尔温,但现在她没有这个精力,她疲惫到无力呼吸。 “要喝水吗?现在没有东西吃,不过……我看看,还有酒!” 玛莉安娜兴致冲冲地拿了酒杯和半瓶白兰地,几秒的时间,等她的视线再度投向温娴时,发现她已经睡了。 温娴睡得不省人事,期间只醒过一次,她浑身冰冷,自己躺在地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只能通过深度睡眠来躲避头痛欲裂,清晨时分第二次饿醒,她翻个身又睡了。温娴与玛莉安娜自从飞机起飞后,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中午十二点多,飞机降落,明艳动人的女星用指尖沾取小塑料盒中的红色颜料,在下唇轻轻点了几下,对有些清醒的温娴说道:“我们到了,要我直接送你去温格纳的庄园吗?或许你希望在那里等他 。” “谢谢,但我不去那里。”温娴脚步摇晃着走下飞机,她终于触到一丝温暖,后颈出了一层汗水,脚上的鞋袜潮湿难忍,每一脚踩下去都是黏糯的,雪水和汗水从脚趾缝中冒出来,温娴看到机场鲜红的纳粹旗,她停滞许久的大脑开始正常思考,她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地,法国。 这已经到柏林了不是吗?之前的计划算是完成一半,现在已经十二月中旬,还有四个月,只剩下四个月。 车子开到城外便进不去,不少汽车排成长队在城门外等候,玛莉安娜与温娴并不同路,轿车更无法开入市中心,她们只能选择下车步行,二人在岔路口分别,温娴在街边排队买到半个黑面包。 很有复古风的黑面包,里面还掺着能划伤牙龈的麦麸皮。她挑也不挑,整个儿吞下去,现在德国连土豆都很少,主妇们变着法子找东西填饱肚子。后世多少小姑娘叫嚷着减肥,要吃全麦面包,无糖无油纯全麦面包。 温娴刚吃了一个,纯全麦,纯的返祖。 从接近市中心步行到车站需要足够的体力,而温娴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她坐在路边休息,磨损厉害的行李箱放在脚边,温娴揉揉酸涩肿胀的眼睛,顺便看到了自己黑乎乎还流脓的手指。 咦?我指甲怎么还掉了俩…… 左手拇指指甲竖着从中间裂开,一半翻过去露出里面紫红的肉,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撞的,温娴捏起磨漏了指尖处的手套,把拇指缩进去保护起来,至于另一根手指,保不保护没什么意义,反正整片指甲全部脱落。 掉在东线了吧。 ☆、继续活着 温娴认为自己没白走这一遭。穿越之前她只能灵活运用中文骂街,现在她能骂出八国联军版。在走废了一双腿后,温娴总算是摸到了火车站的大门,这里经过粗糙的修缮,售票处加上了房顶,工作人员蔫蔫地睡在里面,这里的人没有多少,无需长时间排队,售票员见来了三五个人,这才直起身子,砸吧砸吧嘴,嚼着并不存在的食物残渣,仿佛刚喝过下午茶。温娴很快去问清了去巴黎的列车到站时间,买票时却傻了眼。 钱不够。 什么鬼!价格也不是这么涨的吧! 售票员好意地和她解释一番,国家征用和空袭损毁了大量车厢,票价只是在合理范围内增加。温娴揣着现金毫不犹豫地离开售票口,她不想继续听下去,闹心。 温娴很想仰天长叹,厉声质问一下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拍拍你自己的良心……也罢,你哪里有良心…… 车站失物招领处竟然还挂着小黑板,上面罗列几条被遗失的物品,温娴走过去多看几眼,转身寻个平整的地方坐在地上。双肩疼痛难忍,从下了飞机开始,这一路她都是弓着腰走过来的,尤其右半边身子大量出汗,她能感觉到内衣全湿透了,从指尖到肩膀一直不受控地颤抖,由内而外的寒气令她头晕脑胀,现在只想钻进暖和的被窝,喝一口滚烫的姜水。 她将头靠在墙上,这个姿势能减轻呕吐感,温娴用手放在脑门上想试试体温,可惜右手抬不动,左手没知觉。她想:mmp老子这回算是死在这里了…… “呃……抱歉?”一个瘦小的女人弯腰询问道:“您还好吗?” 温娴睁开酸痛的双眼,见这个穿着宽松制服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在她面前打开,她集中注意力看了看,发现这玩意儿眼熟。 这个,貌似是自己的建筑师资格证? 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姓名,盖着帝国鹰徽的红印清晰而张扬。女人说道:“刚刚看到您……这个东西在我们这里很久了,很抱歉,被捡到的只有这个。” 温娴万分懵逼地接过证件,表示感谢。女人又回了玻璃窗后的小屋子里,她接着坐在墙根下。这东西失而复得是她没有料到的,资格证上面留着一只皮鞋的脚印,想必这只鞋的主人挺有钱吧。她看着自己拍的巨丑的照片,忽然打了个激灵,自己现在钱不够,是的,钱不够。 但她现在是个建筑师啊!是万喜集团的职工啊!给法国发个电报的钱总有,证件护照也都贴身带着呢。她晃 着又晕又痛的脑袋翻开大衣四处寻找衣兜,在一件衬衣口袋里□□自己的证件,上面糊着一层血。 如果没有皮套保护,证件里面的纸页早就浸透泡烂了,温娴闻到一股血腥味,干呕几秒,颤着左手去触摸那疼到骨髓的右肩,只是碰到周边的皮肉,那股剧烈的灼痛便令她倒吸一口冷气。 中弹了? 这是她的猜测,不能排除是弹片或其他东西扎进去的可能。温娴浑身长时间都泛着疼痛,这是极度危险的,在这种常态下即使再断一根骨头,那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感知。丧失对疼痛的反应是致命的,温娴重新站起来,那些快要被踩断的骨头和关节发出脆响,她几乎不需要大脑下达指令,双脚自己就去找到车站的出口,离开了这个极其令人伤心的地方。 毕竟当初就是在这个破车站搭上前往波兰的列车,日! 温娴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走过几个岔路口之后还是选择往市中心的方向去,每走一步她都要鼓励自己一下:能走到这里,我真牛逼。 她还记得自己家在柏林有一套房子,那里是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最终选择的地方,幸好那里还没有被毁,温娴可以在这栋房子里歇个脚。她没带钥匙,鼓捣半天,最后在邻居的花园里抄一跟类似火钩子的东西,将那扇外表结实实则脆弱不堪的大门撬开,仰仗这一片联排别墅区住户的身份,温家的房子竟然完好无损,地板上均匀地落着一层灰,所有东西都是她当年离开时的样子。灰尘堵住了她本就不畅的呼吸,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拖着两脚往客厅里走,在地板上留下两道拖尸般的长痕。她本就十分虚弱,身后忽然传来的大喝让温娴惊惧起来,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头晕的更加厉害,心脏快速跳动连带呼吸也急促起来,不少灰尘顺着器官涌入肺里,她咳到满脸通红,只听见身后那个声音惊喜地叫道:“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温娴回头一看,是曾打过几个照面的邻居,也许长期居于此的父母和邻居们比较相熟,温娴却连面前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心里暗骂一句:你娘的…… 也不妨碍忽然放松下来的肌肉拒绝再超负荷工作,因此温娴耳中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还是后脑勺砸在地板上的那声闷响。闭上眼睛前,她在模糊之中看到邻居伸晚了的双臂。 你为啥不接着我点…… 我就在你手边上呢…… 你进来咋也不关门…… 好冷的…… 温娴的意识在她躺上医院的病床之后离体而去,她没觉得自己睡多久,但再次苏醒的时候已经是不知道哪一天的清晨。温娴没有力气动一根手指,她能感受到额头上搭着的毛巾,视线从左转到右,路德维希带着极其鬼畜的笑容出现在她病床前:“你醒啦。” “嗯。”除了这个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路德问她近来情况,温娴也只能闭口不言。 “你有艾德的消息吗?说真的,去年那件事一出,我很担心他,现在又不知道调去了那里。” 温娴摇摇头,路德维希能提到艾德,势必会顺便聊到约格尔,为了避开这个话题,温娴忍着不适问道:“我记得你并不在这家医院上班。” “昨晚海德尔一直在拉肚子,我只能近选这家医院。” “我记得你也并不住在这附近。” “去年搬过来的啊,之前的公寓完全毁了。”路德维希说道:“尼克带他去后面的草地上玩,等一会儿就上来。” “还有。”路德维希两只胳膊搭在掉了白漆的病床护栏上,说道:“我想在中午之前给你转到我工作的陆军医院,下午两点前完成手术。你知道你的肩部有一枚7.62毫的子弹吗?” “完整的?不是弹片?” “不得不说,你身上的棉衣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我已经对溃烂部位进行过处理,但这个小医院没有多余的手术室。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点饿。” 路德维希笑道:“那就好,你正在恢复。我想明天就能退烧了。” “可以帮我烧些热水吗?” “你应该休息,可不能喝咖啡。” “不是,我只是想喝点热水。” “我去看看。” 趁着个时间,温娴用额头上的毛巾擦了脸,十余分钟过去,路德维希端着冒热气的小锅正巧与尼克劳斯在门口遇上,一家三口前后脚走入病房,然后瞪着眼睛围观温娴喝热水。 只是坐起来的动作就让她出一身汗,杯子中热腾腾的蒸汽扑在脸上,海德尔蹬着腿爬上病床,温娴脑袋一抽问道:“你们收到过约格尔的消息吗?” “他?自从去了战场不过来了三封信。”尼克数道:“一封家信,一封给我们,一封为艾德做担保。” “信能送到柏林已经很不容易,可是到现在没有任何口信,我们 多少有点担心。”路德说道:“怎么忽然说他?” “就是问问而已。他的家人……” “两天前我还特地去看过他的妈妈,现在的生活已经没有前几年那么顺利。”路德维希从床头拿起外套穿上:“药就在柜子上,九点半左右我来接你,现在我要回陆军医院安排手术室。看,你多幸运。” 于是从她吃药,退烧,转院,手术,到晚上直接打包回家,他们在晚餐时像以前一样谈天说地,却没有一个人问问彼此的经历,路德商量计划着几天后的圣诞该怎么过,尼克随声附和,他们将战争抛在脑后,仿佛自己不提起就不存在。 “我至少还能在柏林过一个圣诞呢,迪特里希那家伙只能在潜艇里吃罐头喝海水。”尼克的笑容泛着苦涩,叉子在盘中无意地来回滑动,忽然轻声对温娴说道:“不回法国吗?” “明天我会给公司或者家里发电报,离开这么久总要通知他们一声,省的再给我办个葬礼。” “我帮你好了,反正我都是要去医院工作。” 饭后温娴将写好的地址交给路德维希,准备转身离开时却在门口站定。她想,是不是自己亲口告诉他们约格尔的死讯,抑或等着军队的通知书,哪一种更能宽慰他们一些? “怎么了?” “就是……”温娴低头揪着手上纱布的线头,并不敢直视路德维希,几秒后她抬起头,并非是有了勇气,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震后三秒,才终于来了防空警报,弗里德里希一家三口不慌不忙地走入地下室,海德尔在地下室的小床上睡了,反倒是身为父母的二人比孩子还慌张。 “尼克劳斯还要离开吗?”温娴记得他是海军,现在德国海军仍在战斗?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的上尉说道:“我们只有继续作战这一条路可以走。” “我们会战斗至死。” ☆、事实 盟军对德国本土的轰炸力度愈发强劲,愈发频繁,拥有较高防空水平的柏林尚且如此,其他城市更不必说。无论普通民居还是百年教堂,都在炮弹下毁于一旦,但除这些拥有重要机场和工厂的地区,其他城市还算过的平静,值此战争末期,生活资源被大大削减,路德和尼克两人靠着军队的福利能拿到相对优质的食品,不过还是以罐头为主,在等待公司和家人回复的这段时间里,温娴偶尔还能去蹭两顿饭。然而这并不能留住她的心,她依旧迫切地想回平安回到法国,那个有稳定工作,而不是稳定空袭的地方。 温娴不光是想自己走,她还数次撺掇路德维希带上海德尔和她一起离开,理由充分且简单:安全。 她拒绝的很干脆,这可没打消温娴的积极性。尼克有时会带着午饭和儿子一起去医院看望她,能让路德维希安静坐下吃一顿饭不容易,温娴利用这个时机死皮赖脸的凑过去,她想,如果尼克也在场,也许会帮她打个助攻,让路德和自己一起走。她将纸质的文件从桌子转移到旁边的单人床上,水煮过的腌菜里加了块儿奶糖变成浓汤,一小罐酱豆子和切成方块的面包拌在一起,弗里德里希上尉的厨艺简直令人窒息,也就是现在温娴颠不动勺…… “尝起来还好。”路德维希违心地做出点评,尼克放松一笑,只有海德尔在吃过一口汤后耿直地皱起眉头,吐着舌头跑开了。 “我有直觉,你又来劝我离开柏林,对吗?”路德捏着勺,在铁餐盒中不断搅动,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走,这里的病人太多,医生太少。到现在只剩下我一名女医生了。” 她无力的笑着,自嘲般说道:“职业道德这东西我本就没有多少,你总得留点底给我。” “你在法国同样可以工作。” “你看看,娴,这里是陆军医院,战士们在前方战斗……”她看了看尼克劳斯,继续说道:“我在后方也要做出贡献,我要救治的是那些勇敢可爱的小伙子们,可不是什么法国佬。” 温娴默默给路德的亲丈夫送去一个眼神,尼克心领神会,他更了解路德维希,但等不及他开口说一个字,门口忽然出现的护士急匆匆地叫走路德维希,从她们渐远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中,听得出来是一位从前线送回的医疗兵伤口感染,在走廊中晕厥。温娴有一种落败感,她想尽可能多的保住朋友的生命,她自私,不想让自己再陷入失去的痛苦。 本应该保持安静的医院有些嘈杂,门口不时闪过蹒跚的身影 ,每一个披着军装走过的伤兵,看上去都那么像艾德里克,温娴焦虑地急促呼吸,她没有她一点消息,任何一点都没有。当初约格尔向她保证艾德不会有事,温娴只有毫无保留地信任这句话,才不至于心如死灰,但是万一呢?她曾相信索菲亚能活到最后,她幻想过两人出去旅游,因为索菲亚出色而优秀;她也相信埃尔温会成为幸存者,数年后作为亲历战争的老兵不情不愿地写几页薄薄的回忆录,因为他尚存理智,因为他们年轻。 二十岁的年龄不应该有那么多时间考虑死亡。 温娴没有多余的时间呆在柏林,来自法国的电报和信件先后被送到自己手里,最近的一列车也在二十三号,翌日她接到了母亲的第二封信,里面装了几张纸钞,现在只等着开票了。现在的季节让黑夜占据着大部分时间,八点半一到,温娴揣好手电筒赶去陆军医院,路德维希帮她换纱布,她送路德回家。 “你老实说,有多久没洗澡了?” “那你要问我家被限水限电多久。” “你家也是这样?”路德抱怨道:“现在还能喝上水就不错了。” “巴黎就不会停水。” 温娴安静地趴在椅子上,一分钟后路德维希的声音再度出现:“尼克在家吗?” “我来之前顺路去看了一眼,他在准备晚餐。” “啧――”路德意味深长地发出这么一声,听得出深深无奈。 “这么看,他圣诞之后就走还真是一件好事。起码对海德尔是件好事,到那时,瑞塔也该回来了。”路德解开层层纱布,温娴后背感受着接连不断冰冷,她咬着牙齿说道:“等我好了,随你点单。” “没有意外,二十三号我就要回法国,所以你决定和我一起离开……嗷――还是很疼的!” “谁让你在这个时候提起来的。”路德维希故意加重手上力道,温娴呲着牙仍坚持道:“那好,回家去说也可以……嗷――” 她疼的翻身坐起,扯着医用胶带贴弯了一道,温娴有点小情绪:“这里不安全!柏林迟早会变成前线,变成战场。” “不会,永远不会。柏林是前线士兵的家,这里不会成为战场。”她摇着头,坚定地微笑道:“不会。” “你不能断言……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不会。” 温娴偏头避开路德维希的视线,她看向窗外寥寥几盏路灯,白色的探照 灯每隔几秒就会划过防空气球,它们相交又分开,刺眼的灯光直入黑夜深处,散到星光之中。她咬着嘴唇上的死皮,感觉四周安静到只剩干瘪的角质层剥离皮肤的声音。 “约格尔死了。” 温娴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体内的血液在死般沉寂中依旧开始沸腾,她满脸通红,心跳加速,微张着嘴努力汲取氧气。相比之下,路德维希仿佛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她没有震惊,温娴在她脸上甚至没看到悲伤。 “他……”路德维希的声音变了,她咽下去过多分泌的唾液:“你怎么会知道……没有消息,他一直没有消息……” “我从东线回来。他就……他在我面前……”温娴吐出一口气,说完整这个句子:“他死在我面前。” “还有呢?”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们,我觉得等军队送来消息,也许你们更能接受。” “那么……是……”路德维希背过身,说道:“你是怎么接受看着他死去的?” “我接受不了,一直接受不了。但是之后我又看着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人死去,那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子,再之后,另一个人也……我艹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以为这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但过不去,这些不过是十几天前发生的事。”温娴用左手擦干喷涌而出的眼泪:“或许十几年后,几十年后,一切都会好的。” “在三九年,战争开始之前,我们聚在尼克的公寓里,那个时候整个军队,包括和军队相关的一切人员都很紧张,紧张又兴奋。约格尔盖着尼克的海军大衣,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嚼着果汁冰块,他似乎从来不担心战局。但他不可能不怕,不过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那两个心大的男人就知道往嘴里塞蛋糕,没能感觉到朋友的情绪。”路德维希整理好挎包,转身去拿大衣,继续说道:“这下就好了,他以后再也不用把恐惧压在心底。” 路德眼中干涩,她催赶着温娴穿好衣服:“快走吧,赶得及还能看到尼克劳斯炸厨房的场面呢。” “我是不是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 “是的,我认为这对他的斗志没有任何帮助。” 两人并肩走着,悠闲地如同在公园里散步,路德维希不停地干咳,走出不过五百米,她忽然折返,快速往医院的方向赶回去,温娴不明就里只好跟上,路德推开她说道:“总顾着和你聊天,把我自己的病人给忘了。你先往前走,我 马上赶回来。” 温娴在她身后举着手电筒,直到她走到路灯下,前方再多跑一段就是医院门口,温娴回身迈着四方步溜达,走出不远又返回来,二十分钟的时间她也不过是在原地踱步。 “喂……喂!” 一声颤颤巍巍的警告从黑暗中传出:“不要再来回走动了!” 温娴听话的原地站住,脑袋像个雷达一样来回转动,在黑暗中四处搜寻,大火带来的黑烟遮掩了月光,她晃着手电筒,刺眼的光芒射在墙根下,一双脚出现在碎石旁,那个还没到变声期的声音羞怒起来,大喊道:“不要动!不要动……” 她手不受控制地向上抬起一点,男孩儿的双脚往后退着,温娴听见手指摩挲枪身的声音,这个孩子是在寻找扳机吗? “对不起,我要开枪了!” “不!等等!我在这里等人。”温娴急忙解释:“等我的朋友,她是陆军医院的医生。” “她?” “她马上就来了,如果不放心,可以等她过来……” “娴?” 男孩还没有开口说话,另一束光打到他的脸上。尼克劳斯身上厚实的军大衣衬他更加高大,男孩儿生涩地将□□背到身后,向尼克举手敬礼。 那是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他用力挺起瘦弱的胸膛,磨烂了脚底的皮靴在砖头上踩到变形,伏在尼克肩头吃手套的海德尔拧着脖子,笑嘻嘻地学男孩儿模样回敬军礼。 “这位是我的朋友。”尼克劳斯赞许地微笑道:“我很欣赏你的警惕性。” “是!上尉!我会做的更好!” 男孩儿骄傲的回答在沉寂黑夜中显得如此嘹亮。路德从医院的方向赶过来:“这是做什么?你怎么来了?” “你太久不回来,我便来接你。”尼克转而看着立正站好的男孩儿,下了几声命令让他去别处巡逻。 “所以之后医院的急诊室中也会送来这样的孩子?”路德用手帕擦干净鼻涕,接过朝她伸出双臂的海德尔。尼克当做没有听到这句话:“你眼睛怎么了?” “洗手的时候太急,溅进去一点皂水。没关系。”路德左右环顾,遮遮掩掩。 “我们回家吧……回家……” ☆、巴黎 温娴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回到巴黎的列车,整个火车站都散发着令人不耐慵懒的气味,两天后就是圣诞节,没人在节日来临之前还能全神贯注地工作。这将是第三帝国的最后一个圣诞,此后,这个时代将永远土崩瓦解。在这世界的千千万万人中,只有温娴知道这点,来为她送行的尼克劳斯脸上还挂着期待重逢的微笑,海德尔玩着他军衣领子上的铜扣,任凭尼克如何哄骗,就是不肯转过头来跟温娴道别。 “路德维希不能来送你,她正在与死神争抢。” “没关系。”温娴紧贴在窗边,抱紧手中行李箱,她再次嘱咐道:“一定劝她离开柏林,即使不跟我到法国,也一定要离开柏林。去不莱梅,或者去波恩,如果你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就不要让她继续留在这里。” “她不会愿意这么做,但我尽量劝劝。” “你……你也要活着回来。”她看得到尼克劳斯脸上对这句话的无谓和冷漠,便知道他已经对此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是一名海军军官,保卫德意志领海是我的职责。我只能做最正确的事。” 温娴鼻腔发堵,酸痛感一直牵扯到气管,她摇头道:“想想海德尔,你们若出了事,路德还指定我作为监护人,她……她想的美!我才不管。” 她努力呼吸着,在尼克面前抑住眼泪。火车的长鸣催促着旅客找好自己的位置,也让趴在父亲肩头的海德尔惊醒,他脸蛋通红,从奶白色围巾中露出下半张脸,对温娴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会尽快。” “明天吗?” “等天暖,等雪化,我就回来。等你开始去上学,我就回来。” 海德尔终于舍得伸出带着毛线手套的小手,跟她告别:“等回来,带巧克力好不好呀!带蛋糕好不好?” “希望一路平安。”尼克劳斯说道:“要注意安全,保持警惕,替我和路德向你的父母问好,如果有艾德的消息传回柏林,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尼克劳斯还有一些话没说完,便被焦急的海德尔堵住了嘴,他两手摁在自己亲爹的脸上,扭头对温娴数着:“要那种里面有果酱,外面是奶油的蛋糕,还有软糖!还有软糖!红红的,上面有一个一个……弯弯的……黄色抠进去的……” 海德尔用尽心思描述着,火车开始缓慢移动,他急切地前探上半身,想要扒住窗口,让火车停下,尼克不得不将他拽回来。温娴不停 点头,想要记住海德尔的所有要求,火车已经加速,稚嫩的童音最终消散在寒风里,一个字眼都听不见了。 车窗被对面的乘客关严,上面结了厚厚的冰花,温娴倒在靠背和车窗夹角处,冰冷坚硬的触感没能让她保持清醒,她盯着玻璃上晶莹繁复的花纹,回想起老家过年时贴的大红窗花。即使现在,中国也在期盼春节吧? 战争……战争……熬过这个新年就好了。 在火车上愈发困倦,温娴就愈发不敢闭眼睡去,她看看四周的乘客,每个人都一场疲惫,几个在车厢内来回游荡的男人衣着褴褛,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们眼神躲闪,神态慌张,鬼祟地四处窥探。温娴往座位里挪了挪,将行李箱抱的更紧。 坚持了一上午,也抵不住午间的困乏,对面的乘客早已低头睡去,桌上的报纸随颠簸颤动着,她随手拽过来,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扫过去,却根本记不住写了什么内容,车厢中被冬日的阳光照射,满是暖洋洋的。文章字里行间仿佛加了催眠符咒,温娴在沉重的困意中,似乎觉得报纸上的广告变成了中文。 紧接着她彻底睡了,这些文字唤起她上学时的记忆,语文课上补觉是温娴习惯性【】行为,这时候若是在旁边的乘客在她耳边聊天,她能睡到第二天中午。 但不过半个小时,她在梦中一脚踩空,温娴惊醒,手指结痂的位置泛着痒,她用指腹搓了搓,捏按几下继续睡去。 她很久没做过什么噩梦了,那种经常纠缠她的东西许久不曾造访,也许是因为现实已经足够骇人,连大脑也虚构不出更加残忍的景象。温娴的精神有些松懈,她贪恋梦中的平和与放松,她梦见自己正坐在电脑前对着论文发呆,她甚至能看清屏幕上的每一个字。 这太真实了,桌子上的纹路,鼠标旁的薯片,走廊里女学生们来回走动的声音。温娴的神识在梦中无限制游走,从读研的学校回到本科,回到高中、初中、小学,她细心感受每一个场景,每一分时刻,在那栋熟悉的老旧居民楼里,她看到父母的身影。 昏暗的天色,室内晃眼的白炽灯,狭促的室内空间,没有新家的宽敞明亮,更比不上柏林房子的万分之一,但这才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父母坐在木制沙发椅上,背靠洗的发白的海绵垫子,笑眯眯地对她说道:“你回家了。” 灯光忽灭,温娴在黑暗中渐渐苏醒,那一切温暖荡然无存,通往巴黎的列车空气混浊,寒冷刺骨。外面天黑了,车厢内寥寥几盏电灯无 力地偷着微弱光芒,她暂时看不清对面乘客,但能看清自己大衣兜里插着一只别人的手。 当年上学的时候她经常和同桌玩一种反手拍的游戏,就是比反应速度的那种。 哼,她玩的可厉害了呢…… 那只手的主人不知道温娴已醒,她的钱包里塞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近到本次列车的车票,远到四一年学校食堂的饭票都有,因此她的钱包很有份量。 因此那小偷只能整个手掌握住钱包拿出来。 温娴两秒内握住对方手腕,站起来挥着行李箱瞄准头砸过去,男人身子歪倒在外侧乘客身上,左右旅客被她一声高昂的召唤惊醒:“乘警!” 温娴喊了第二声:“乘务员!” 周围的人们纷纷从梦中惊醒,他们吧唧着干涸的口腔,投来的目光中带着好奇与热闹,等见到乘务员把钱包交换给温娴,他们才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衣兜和钱包。黑夜带来的疲惫席卷整个车厢,不多一会儿,那些警惕地按在衣兜上的手又全都松开了,均匀呼吸与鼾雷阵阵交织在一起,在这节列车内,只有温娴还清醒着。 她亲眼目睹三名乘务员扣押住那名小偷,才稍有放心,温娴无聊的继续读报,也不期望真能从报纸上读到什么消息,头条大幅文章都是关于战争进展的消息,后面夹缝有广告,还有一版是投稿的文章。 于是温娴把填字游戏给做完了。 这一路几十个小时的车程,实在没有什么让她打发时间,过去的事情她不愿回忆,因为只要想到每一个细节,她都想骂死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现在看来都是未尽全力。自己为什么要跟约格尔说那么多?自己为什么就没注意对面的子弹,?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将刀尖握在手心? 自己为什么不跳下那列通往波兰的列车? 自己为什么tmd要来柏林考试! 温娴一头撞向车窗玻璃,剩下的时间她都在重温那一个个足以令她心碎的场面,反省那些并不存在的错误,检讨自己多么愚蠢无能。 那一串法语出现在列车中,乘客拿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温娴坐在原位不动,直到人差不多走光了,才跟在稀疏的队尾后面出站。外面接站人群出奇的多,家属或朋友举着木牌或纸卷,几乎堵住出站口,温娴并不着急,她耐心的等待着,一步一步挪出车站。 这就是战后的法国了,没有纳粹旗帜的巴黎看上去顺眼许多。有一班电车可直 达公司,正好直接过去报到,办理各种手续。 她拒绝了休息一周的提议,表示第二天就可以投入工作,那个负责人事的男人狐疑地往她手上瞟几眼,说道:“你能活着回来已经十分幸运,不需要这么拼命,或许你可以去政府申请医疗补助,许多在国外受伤的人回来,都能拿到一点钱。” “谢谢,我想先回家。” “可以乘地铁……” “我知道,我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温娴疲倦地笑笑:“我可是在法国读的书。” 母亲不知道她具体到家时间,便成日在家等着。温娴手里的家门钥匙早就不知道丢在哪了,她在敲门的时候,双腿有一丝颤抖。 巴黎的气温是她觉得最暖和最舒适的。门锁扭动,温娴惶惶不安地往后退着,她很想转身跑开,跑到人多热闹的地方,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安静温暖的家。 母亲比她离开时苍老不少,白色的发丝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二人心有灵犀地沉默着,温娴一言不发,换好衣服洗过澡,将那行李箱扔进阁楼锁起来,母亲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她浑身湿淋淋的,失去指甲的手指和身上伤口被水刺激,绵延不断的刺痛遍布全身,温娴将新买的纱布和药膏交给母亲,说道:“帮我上药呗?” “午饭吃了吗?” “没有。” “早饭呢?” “没有。” “不吃饭怎么……” “我没有饭可吃。”温娴说道:“我不饿。” “你就一直在柏林呆着吗?” “不……不是……” “那还能去什么地方?除了柏林其他地方你也不熟。每次出门都要弄一身伤回来,一点不让我省心,你爸,加上阿甯,哪怕有一个让我放心的也行。”母亲喋喋不休地念叨:“一个都不让我省心,你爸只管邮钱,连信也不能写一封,算什么?阿甯……阿甯倒好,瞒着家里人就去参军……参军,他怎么那么能耐,之前我不敢在你面前多说,就怕你在工作的时候分心。你也是,这么大个人都不会保护好自己……” “不用说了。”温娴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走纱布上楼:“我很累了,想睡一会儿。” “要吃什么?睡醒了总要吃顿饭吧?” “什么都可以。”温娴关门前多嘴问道:“阿甯的消息呢?” “有一封信,有点消息…… ”母亲脸上血色褪尽:“你若想看,就在抽屉里。” “好。” “晚上,帮我理理书,现在老了……越来越看不清东西……”母亲提上菜篮子出门,温娴趁此时翻出一封通知单,上面冰冷刻板的打印体英文仍旧清晰,她逐字读完。 晴天霹雳。 ☆、1945 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躲在巴黎,抱着最大期待等候美方发来关于阿甯的任何消息。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子极度难熬,温娴能感觉到自己情绪一天比一天不稳定,她有时候不能确定是自己太过暴躁还是母亲太过聒噪,回来不过十余天,母女俩发生过五六次争吵。温娴梦到后世生活的次数愈发频繁,这个时代将她牢牢锁在原地,她无法逃离本世纪,就只能选择逃离陌生冷清的家。 温娴当然理解母亲的不易,但隔阂感始终当当正正地夹在二人之间,她在公司附近租下一套公寓,母亲时常小心翼翼地带着她爱吃的零食过来,偷偷给她洗好床单衣物,带几件崭新的棉衣。 于是温娴更加躁郁不堪,她只能通过夜以继日的工作来消除不安感,全神贯注的画图才能让她完全平静,幸好她是建筑师,从来不担心无事可做。 温娴第一次这么痛恨休息日,她在公寓里坐立不安,紧张地肌肉抽搐。按照规律,母亲今天肯定会挑时间来给她送点什么,她从来不会提前通知温娴,因为温娴必定会严词拒绝。 她一方面期盼着,另一方面又极其不耐。温娴暗自下定决心: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今天一定给母亲一个笑脸,好好和她说几句话。 母亲的故作轻松在温娴看来就是拙劣表演,她有些心酸,自己都二十多了,早就不是青春期,成熟些……一定成熟些。 温娴接过保温饭盒,硬生生咧开嘴笑道:“饺子啊!” “对,昨天晚上在家包的,你平常也不做饭,多给你带点留着以后吃。” “就这些?两天就吃没了。” “那我就再给你包!” 母亲的兴奋全然由于温娴态度的转变,她收拾好碗筷,把其他热菜也端了出来。温娴主动聊天:“最近书店促销吗?” “没有的事,那怎么可能。成衣店好像有折扣,这几天去买几件衣服?” “不用,我够穿。” 对话和谐地在筷子碰撞中进行,温娴却渐渐感到疲惫,每一次回应都十分敷衍,母亲见她只顾埋头吃饭,便随口说道:“多喝点水啊。” “喝水这种事情用不着你再教一遍吧。” 温娴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心里一团乱麻让她顿时失去兴致,仅剩的理智在力挽狂澜:不要对你妈生气,别再对她生气,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就是说说……看你一直没喝水。”母亲眼睛在盘 子间游走,声音弱了下来。 “因为我不渴!”温娴音调拔高,随即降下来:“我得出去一下。” “不吃饭啦?” “不太饿。” “那你去哪?我陪你?” “就是走走,你回去……或者在这里呆着也行,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我陪你一块走,我吃多了,也想溜达溜达。”母亲站起来,盖好饭盒。 “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吧!”温娴克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听上去不那么暴怒:“我最近过的不好,我从来没说过,但我过的真的不好,我想自己调整一下。” “出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不想说,不想再说。这件事别管我……” “你看,有什么事你又不告诉我,还不让我管你,不管你我还能管谁?” “出了什么事我不用细说,你看我后背上那片破玩意儿,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你都不告诉我伤口是怎么来的,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温娴试着张嘴,一想到那几个字便是剜心的痛楚。 “你让我先出去走走,等我回来再说。” 温娴夺门而出,撒腿就跑,她怕母亲再跟上来,仗着对这片街道熟悉,她绕一圈拐个弯,选了辆电车上去。巴黎永远是浪漫多彩的,即使是冬天也会装点出各种颜色,这对温娴来说最好不过,从上周开始,她发现自己在工作之余,对颜色尤其敏感,她见不得纯白和鲜红,只要看到便是浑身冷汗,心跳加速。 现在她坐在电车上,不仅虚汗直流,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温娴头皮发麻,耳朵里嗡鸣不止。一位法国贵妇正站在她对面,正满脸嫌弃地看着她的男伴,男人满脸歉意,似乎是他们的轿车出什么问题,才不得已来坐电车。 男人低声细语地哄着女人,温娴的注意力全被那女人的衣着吸引过去,白色皮草大衣与热情似火的围巾,她为单调的冬日增添许多亮色,但在温娴眼里,这个配色犹如灾难。 红的刺目,白的耀眼。色彩夺走了妇人明艳动人的光辉,温娴挪不开眼睛,即使胸腔中激荡着有力强劲的钟鸣声,她周身寒冷,牙齿开始打颤,那条红围巾换化成殷红的血液在纯白大衣上流淌,皮毛在空中甩开、扭曲,闪动成片片白色幻影,犹如东线黄昏时满天雪幕。 那里的雪不似巴黎这般温婉,风雪仿佛挟着 刀子往人脸上划,温娴回想至此,感觉皮肤一阵刺痛,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滑到嘴角,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地上,周围是一片惊叫和哭泣。 有人在高声呼救,这让她十分心烦。温娴坐起来,她旁边站了许多热心帮忙的路人,他们纷纷俯下身关切地询问道:“你在流血!你其他地方有受伤吗?” “你能听得懂我们讲话吗?会不会说法语?” “医生来了,我们让开。”一个老人挥散人群,低声念道:“这孩子一定是吓坏了。” “请问,”温娴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漫无目的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她不指望有人能搭理她,没想到那个老人却特意转身来说:“这里撞车啦,你没感觉到吗?” “那我怎么到外面了?” 一辆卡车与电车拦腰相撞,还有一些乘客受了很重的伤,急救人员悉数冲进去救人,她自己晃晃悠悠地站在车外,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走到电车外。 “去找护士医生,让他们给你检查一下。”老人见温娴不为所动,理所当然的以为她是还处在惊吓中,便亲自请来一位护士。 温娴只是又被其他事情占住头脑而已,她注意到不少围观群众和毫发无损的乘客情绪激动,目瞪口呆,甚至嚎啕大哭。 那边传来消息,卡车司机和电车中的两名乘客当场死亡。 这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他们在干什么? 至于吗? 头上的伤口很快处理好了,温娴原地站了五分钟,仍旧没感受到能让他们哭成这样的悲伤情绪。她决定离开,转身的后的那一秒差点吓厥过去。 母亲直挺挺的在她身后站着,不知站了多久。 “我ci……”温娴硬是憋住了那句粗口:“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在你后面慢慢走,跟过来的。” “哦。” 温娴冷淡地走开,母亲走在她后方,这里与公园较近,她没有其他目的地,公园中只有五六个人,比街上安静的多。不等温娴开口,母亲便问道:“去医院?” “不用。” “怎么回事?” 温娴保持散步的速度,用相对平稳的语气说道:“我去了苏联,在东线……在前线。” “我做兼职教过的那个男孩儿,你还记 得吗?” “埃尔温吗?” “他死了。当初经手阿甯那件事的约格尔,齐格尔曼中校……” “我记得。” “他也死了。当年我在波兰,住在一个学音乐的女孩儿家里,我们许多年没有见面,她死前,已经是一名优秀的苏军上士。” “如果受伤的只是我一个人,我能忍,我都能忍。但这样,他们都死了,我要怎么面对活着的人?我怎么告诉艾德,你的朋友不在了,我在柏林几次路过埃尔温的家门,都不敢进去看看他的家人,索菲亚的毕业戒指还在我这里,她的母亲在等候着这个生日礼物。” “我从来没觉得战争能给我心理带来创伤,我想我只要躲着不就行了,我只要活着不就行了,就算受伤,我治好不就行了。但根本不是这样,真他妈不是这样!” 温娴彻底打开心扉,便开始滔滔不绝:“算精准点,我虽然没真活四十年,二十九年得有吧,当年顶不住升学压力,顶不住高考失利压力,顶不住情感压力,跳楼自杀的一拢一大把,我挺过来了。前几年,我几乎饿死街头,仍然努力活着,自己给自己讲段子,也挺过来了。” “娘的在四五年!我竟然觉得活够了!” 温娴不局限于讲述什么经历,她不想细致入微的回忆一遍,她将这几个月来压抑憋闷在心里的统统倾泻出来,不在乎母亲能不能听懂,她只想自己过瘾。 这压抑感如同不消化的食物,堵的她直犯恶心。 “其实我没活够,妈,我还没活够……”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没活够……我还没玩儿上电脑呢……我还想回国看看……我还要挣钱在柏林买套大房子,我要买车,早都计划好了投资谁家股票,我还没活够呢……我还等着成为微软苹果阿里巴巴的大股东呢……” “我这么多金手指,我都没敢开呜呜呜呜呜呜呜……我怎么就这么没用……” “我太没用了……我就是来拖后腿的……都是我的错。” 母亲不顾忌什么形象,陪她坐在地上,她在哭诉,母亲在揪草。 她不打扰温娴,虽然大部分的话都听不清。 微风拂过,塞纳河中水面微澜,这是巴黎,深深的河水只飘了一层薄薄的浮冰。 风吹开云层,聚了几日的云彩慢慢散开,阳关暖融融的,草地上洒满金黄。 晴天了。 ☆、恢复期 经过半个多月的调整,温娴的心理和生理状况都开始好转,她正在努力寻找最初的心态,好让自己不至于背负过多压力。她对许多事都变回了正常的态度,对战后的巴黎吐吐槽,心平气和地看看报。 但她还不能端正心态面对所有事,比如甲方。要不是赶上这大过年的,温娴真想把他们挨个都挂埃菲尔铁塔上去,既然此操作不可行,她也就只能在自家挂挂灯笼过瘾。 一入二月份,虽然距春节还有两周时间,但温娴的心早就飘了,巴黎市向来不会因为中国年的到来而喜气洋洋,但二十余年的习惯使生物钟在这十几天自动发生调整,比如越来越馋,早上起的越来越晚,温娴的灵魂已经给自己放了春节假期,二月十号屁颠屁颠跑去称个体重,她从刚回法国时的八十来斤直接破百。 温娴理智的分析过,应该是自己穿的太多压称吧。 战争的阴影没有完全消散,但战局接连传来好消息。温娴在除夕夜提前做完工作,下班回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她将邮箱里塞的什么缴费单,广告,报纸等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掏出来,扔在沙发上。一封沉甸甸的信件显得很惹眼,很有份量,温娴特好奇,这是哪个公司的广告,做的这么沉……哦,不是广告。 好像是,美国那边发来的,这个陌生的字体明显不属于父亲。温娴心里有个想法,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封信是谁发来的,她不敢打开信封,害怕会出现噩梦中发生的事。 她的手止不住颤抖,为了捏紧信纸和明信片,只能任由轻薄的信封飘在地上,温娴带着激动与惧怕,先看了落款,是一位航空队的长官,美国陆军中校。她深呼吸几次,粗略地扫过那几行英文,看到几个词。 嗯? “……经多日治疗,已恢复常态……身体健康……不日可归队作战……” 除夕夜,窗外没有烟花,温娴心里已经是五彩绚烂地炸开了。她献宝似的跑去厨房,站在母亲身后,用极平淡的语气说道:“阿甯那边有消息了哦。” “嗯,说了什么吗?” 正在和馅儿的母亲完全没反应过来,她用筷子不断在盆里搅和着,说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我说,阿甯那边有消息了。” 她的动作在刹那间停顿住,母亲无意识地扔掉筷子,在厨房中走了好几圈,期间温娴几次要说话都被她强行打断。母亲需要时间做个心理准备,但温娴觉得这样更加让她提 心吊胆,便强硬的说道:“他还活着!一切都好,虽然受了伤,但一切都好。” “是吗?真的?别吓我……” “他好到可以继续作战,不信你自己看去。” 温娴强行将母亲推到客厅平复心情,自己接手厨房的活计,饺子馅有点淡,啧,加盐。 没过多久,母亲重新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厨房,温娴说道:“我今晚吃了饭就回公寓。” “为什么?在家住一宿不行?” “明早八点十五有小组会议,而从这里到公司要两个小时,我可不想早上五点起床。对了,我爸,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八月份。”母亲显得额外高兴,一边回答,一边哼起温娴从没听过的曲调,歌声平淡,和今年的除夕夜一样。 她很想一直处于这种啥事儿都不愁的状态下,但过不了两天,她仍旧对一切报以担心,温娴担心在柏林的路德维希和海德尔,担心尼克劳斯,至于艾德里克,她几乎担心不动了,他到底还活着吗?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哪怕一个字。 即使为他哀悼,也比现在终日提心吊胆要好。温娴一直秉承着一个观念,爱情并非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东西,甚至一辈子不曾拥有也不是憾事,她从没有渴望过爱情,曾经想过嫁给实验室。现在是有所不同,至少她开始有挂念的人,虽然温娴暂时还没有找到这种情感与深厚友谊有什么不同,因为她总觉得这与当年她对索菲亚的思念很相似,像是一种对保护者的欲求,温娴希望与艾德里克完全了解彼此,知道对方的弱点,相互支撑、扶持。未来的路太长,她只想和他共同走下去。 温娴觉得自己能把高深复杂的爱情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很牛逼了,准备喝口这家咖啡厅的新品咖啡奖励一下自己。 呸……真难喝,白瞎十八法郎,贵的要死,一股融化的塑料味。 温娴的注意力转移到手头的设计稿上,不过几分钟,一个声音从头顶上冒出来:“请问可以坐在您对面吗?” “当然可以。” 那个男人敛好黑色大衣,安静地坐在她对面,温娴总觉得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走,她颇不自在地抬头虚瞄一眼,发现面前这个人……他现在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丹尼斯?你不在前线吗?你不应该在战场上吗?” “谁说前线一定是枪林弹雨的?”他笑道:“可别这么大声,你看到了,我今天是 便装。” “你是派驻,还是有其他工作?” “都是,我被派驻到这里做其他工作。” “以后一直留在法国吗?” “我可以申请去其他地方,但目前我还是想在巴黎。”丹尼斯双手搭在桌沿边上,放松地道:“不要总谈我,你最近过的怎么样?这么久不见,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的认识你的同事,又摸到这个地方来。” “我过得很好。” “但你的同事说,你失踪过好久,发生了什么吗?” “对,不过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你知道……”丹尼斯放缓说话速度,向前探探身子,他似乎察觉到温娴脸上闪过的一丝恐慌:“你可以告诉我的,或许我能对你的经历感同身受。” 她左手食指和拇指开始不自觉的相互别着指甲,发出“咔咔”声音,这细微的动作和声音被丹尼斯捕捉到了,他的手轻轻搭在温娴的手背上,安抚道:“你紧张吗?” “不,只是回忆那些日子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我不想再提它,毕竟我现在已经活着回来了,这样我很满足。” “当时听到你同事的话,我一直在担心。” “谢谢你的关心,那的确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温娴收拾好桌面,说道:“我要去工作了,如果你还想继续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推荐店里的甜点。” “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下班?或者什么时候有空?” “这难说,最近我很忙。毕竟战争就要结束了,人们急需新的家园。” “至少我现在可以送你回到工作岗位上。” 温娴不好拒绝丹尼斯,她对这个英国男人怀有革命般的战友情,以他的身份和经历,不写本回忆录都对不起这些年。 “你参加了登陆日?” “是的,艰难而可怕的日子,到了最后,我的队伍几乎是从各个连中被打散的士兵拼凑成的。结局是好的,但我不得不说,我们同样付出巨大的代价。”丹尼斯忽然笑了:“我可不是懦夫,最开始的登陆确实很惨,你无法想象战场上有多么惊魂动魄。” “我压根不用想象啊。”温娴苦笑道:“唯一不同的是,你的战场在西边,我的在东边。” “这就是你离开期间……” “是啊,简直就是噩梦。” “你看上去恢复的不错,不是所有人在经历战争后还能平静地生活。” “我只不过将那些事埋在底层,不想让它打扰工作和生活。我失去了一些人……即使现在我也有些厌恶自己,我觉得……妈的!我不该活着……” “你能活下来,是天使的祝福,而不是恶魔的诅咒。” “你很看的开,就没有失去过战友吗?” “嗯――当然,这场战争中谁没有失去过。”丹尼斯抿起双唇,脸上浮现浅浅梨窝,他说道:“我和你不同,我从不将它埋藏起来,而是仔仔细细地记录在日记中,如果到了熬不过去的时候,便拿出来翻看。就算再悲剧的电影,看上一百遍也就没感觉了。” “这是哪个心理医生给的建议?” “不,我自己蹲在战壕里瞎琢磨出来的。” 小伙子有前途…… “我会尝试一下。”温娴在公司前驻足,说道:“我上去了,还是工作更能安慰我。” “请吧。” “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还给我建议。” “一个好的长官应该时刻注意士兵的心理状态,我不想让他们受到影响。更何况是你呢,我尤其不希望你难过。” “嗯?” “你可是我的战友!”丹尼斯竭力掩饰过去,但随即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情感:“我想陪在你身边,陪你渡过这一切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人。” “我……谢谢你啊……” 同事扒着窗框招呼她,似乎有急事。温娴潦草地道别,扭头飞速跑上楼,坐在办公室里的是纠缠了他们一年多的甲方,别说其他同事,就温娴这个刚接触他不超过一个月的人,现在看见他都眼烦。 刚刚咖啡厅那个巨难喝的咖啡扔在那里真是浪费,拿来招待他就好了。 啧。 ☆、复仇 温娴很想念有电脑和手绘板存在的日子,每天十几二十张手绘图那是人干事儿?她不承认自己懒,当年读化学的时候更难更麻烦的实验也不是没做过,但那是利用了最先进的仪器辅助,因而再怎么困难劳累也都认,如果有板子给她用,效率肯定会提高许多。她现在手绘素描水平直逼艾德里克,温娴从灵魂画手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想想都觉得自己牛逼死了。 “娴,机场的图纸都整理好了吗?” “都在这个文件夹里。” 经理将她递过来的文件夹推回去,说道:“别给我,你要亲自去。下午一点半你和我一起走。” “走去哪?” “总部大楼。”经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在周围工作的人猛地抬头,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啊?”温娴也表示纳闷,哪个总部? “我的上帝啊……”经理沉重的叹了口气:“我竟然成了习惯。我是说巴黎市政府办公楼。” “好,去见谁吗?” “当然是负责这些事情的政府官员,趁他们还在工作岗位上,尽快搞明白这些工程。另一位工程师会和我们一起过去,想必你还记得他,那个叫马蒂斯的桥梁工程师。” “他也在这里工作?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此前他一直在奥尔良。做好准备吧,国土建设部的那些人可不好对付。” 这话说的多余,温娴从业经验不多,反正从实习那年开始她就没遇见过好对付的客户,他们总能以各种方式挑毛捡刺,不过多数时候都能达成协议,不论对方多财大气粗,总还要顾及万喜集团的实力和面子。温娴多做准备,等下午上车准备出发时,她就只需要考虑怎样措辞了。 “嗨!”马蒂斯隔着车门同她熟络的打着招呼,他坐在副驾的位置,回头问道:“好久没见到多洛塔,她人呢?什么时候叫出来一起出去玩啊!” “她早就回意大利发展了,想叫她来巴黎,那可不容易。” “意大利正需要她这样的人。” “谁说不是呢。” 轿车匀速前行,时不时还要躲避人群放缓速度,温娴和马蒂斯聊着,还能抽空看看街景。这几年她可是体验了后世从没有机会遭遇的东西,在自己的年代,没有几万块钱哪有机会来个欧洲五国游,还免费送到苏联走一趟,附赠地府单程票,可随机自选使用。 巴黎没有受到毁灭性破坏,公寓安然无恙的立在那里,街头和广场聚满了人群,他们吵嚷欢呼着,似乎还没有从解放的喜悦中走出来。轿车在这个地方干脆刹了车,司机烦躁地拍击着方向盘,抱怨道:“怎么,我们的警察都不工作了吗?” “发生了什么?” “胜利集会?多半是的。” 马蒂斯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补充道:“人群在给车辆让路呢,等一会儿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交通警察的介入,这些轿车等了五分钟后再次慢悠悠地起步,车流围绕广场中心半周才能走上大道,温娴时刻盯着广场中央,她之前似乎看到了木架之类的东西。随着视角转换,视野开阔起来,温娴这次看的清清楚楚,那里正设立着三个绞刑架,曾经在巴黎耀武扬威神气十足的党卫军官或带着最后的倔强与荣耀,或面无表情甚至望着柏林的方向,他们有人微笑着,激起人们更高昂的唾弃和叫骂声。温娴的匆匆一瞥,没有看到这些前纳粹军官有任何的悔意,他们到死都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相信未来仍属于德意志。 “这样处死他们是很草率的,应该经过国际法庭才对。”温娴说道。 “法国人民可等不及,这几个人的臭名昭着不需要国际法庭来判定,大家有目共睹。”经理满足了好奇,收回目光,道:“并且也不差这五六个人,日后若真有什么国际法庭,那可有他们审的。” “真想看看他们会怎样审判那个柏林的小胡子,那可会是非常有趣的一幕。” “这会轰动全世界,你能想像吗?或许会载入史册。” “后人会怎样看待这场战争?会怎样命名?”马蒂斯开着脑洞:“全球反德之战?反法西斯正义之战?娴,你说呢?” 温娴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空大脑,对马蒂斯忽然抛来的问题,没有细加思考,脱口而出:“我们叫它第二次世界大战。” “你真没想象力!” 马蒂斯和经理东拉西扯地闲话几句,停止了这个话题。待轿车停在目的地,温娴才发现这栋市政府办公楼,就是德占时期的党卫队总部大楼。纳粹的旗帜与鹰徽早已摘下投入烈火,一同被焚烧殆尽的还有被占领的屈辱和狂热的信仰。 那些即将会面的官员没有按时出现在会议室,一位秘书进来告诉他们至少要等二十分钟,他一再解释是由于临时事务耽搁行程,全程道歉的态度让经理不好为难。会议室内新刷过漆,味 道久久不散,温娴和马蒂斯是坐不住的,二人躲在门口通风处呼吸新鲜空气,没过两分钟,经理也为了双肺站在外面。 温娴真敢说,自己对这地方比身边两人都要熟悉。她在这个楼层晃了几圈,又走回会议室门前,马蒂斯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找什么呢?” “看,那边的房间,我曾经在那里被审过。”温娴往上指指,说道:“我刚刚看了平面图,楼上的公共服务办公室,我爸在那里被审过。斜对角的那间交通管理办公室,我弟……” “故地重访,感触颇深吧?”马蒂斯笑道:“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些,这样看来你还是这里的常客。” “没什么感触,很庆幸都已经过去了。” “我去一下洗手间,文件夹帮我拿一会儿,谢谢。” 楼上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各种意义上的不干净。灰尘,散落的文件,甚至昭示着发生过自杀的两三个弹壳和血迹,都留在地面上,这里仅仅挂上牌子提醒而已,一些废弃的德文名牌和金属标志就扔在打开的办公桌抽屉里,墙上挂着德占期的办公室示意图,玻璃护罩一点没碎,其中照片被保护的很好。温娴记得自己曾在此寻找约格尔的办公室,曾在楼下接埃尔温回家。 她并非恋旧,只不过是对物是人非的感慨。温娴觉得,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涉足华沙,那里带给她的痛苦远比幸福要多,在那里认识的人,都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所以她期盼艾德里克长点出息,给老娘活着回来! 政府官员到了两名,他们与经理礼貌地寒暄,还不忘解释道:“我们确实太忙,一切都要重建,寄希望于其他市政府有所作为?他们早就乱成一团了。” 二人并未做出任何道歉,在不断强调自己这几天在埃夫里,在博比尼这几个城市间协调的时间内,马蒂斯已经找来挂板,门口走进三四名教授学者模样的男人,安静地拉开椅子坐下。不论是马蒂斯还是温娴的方案,都是数名工程师共同努力定下的图纸,之所以让这两个年轻人过来讲解,也不只是为了让他们积累经验那么简单。 主要是那群前辈,懒。 法国人的安逸性格真是没话说…… 温娴对水利方面只懂皮毛,大体明白些,这是打算在中央高原以北修建水坝,发电吗?她心想:哎呀,没前途的,以后你们都是用核发电。诶,我要不要去学个什么核工程之类的东西?算了算了,要学物理的…… 那几名教授在窃 窃私语地讨论,马蒂斯说完了两手一背,像个没事人一样,等待提问。修建水坝是关乎国家民生的大工程,必定要小心谨慎,在他们对着地图和数据讨论研究之时,温娴准备好文件,按顺序摊开在宽大厚重的办公桌上。对于这个机场,官员们最为关心的除了安全,就是报价,还要太多因素在考虑范围内,温娴全部细致地讲过一遍,之后抬起头正视二人,等着他们的意见。 “您是外籍人员吧?” “这……是啊。”没由头的一个问题让温娴茫然一瞬:这不是明摆的吗?我不仅是外籍,我还是外洲呢。 “所以您没有法国国籍?” 温娴看向经理,她不懂为什么要在这个场合问无关的问题,这两名官员又不是外事部的,又不是移民局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二位先生,我们的正事才最要紧。”经理彬彬有礼,他专门负责与政府部门打交道,怎么说也有些面子。 “抱歉,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提醒您尽快办理新的居住证手续,否则会对您的财产造成损失。” “谢谢提醒,我可以继续了吗?” “当然,请。” 倒也不是温娴忘了办理新的证件,在欧洲战场尘埃落定之前,她都无法再回德国更新护照,现在去办公楼搬居住证就得带着纳粹德国的护照,这下人家工作人员一打开,里面咔咔咔全是鹰徽红印章…… 巴黎刚把万字旗赶出去,又被温娴以这种方式带了回来。她一度不敢和工作人员交谈,生怕惹得众怒引火上身,巴黎人对曾经趋附于德国纳粹身边的人毫不留情。 ☆、流言纷扰 投靠过德国人的行为都是背叛,不论当时多么走投无路。许多女人没有被给予丝毫宽容大度,发生在这里的暴行与当年的意大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对于拿着德国国籍的温娴母女,邻里间对她们有猜疑与好奇,但没有过分举动,这几年碍于父亲身份,他们尽力保持低调,唯一被人所知的,就是温家有个在打日本人的儿子。闲时的下午茶聊天中,温娴也能成为那些人的一点微小谈资,关于她成为了建筑师而不是秘书或者教师,关于她的不着家,关于她与那个姓舒尔兹的德国军官。于是话题开始偏移,直到他们记起温家门前曾被盖世太保多次登门造访,或是登门抓人,主妇间终于达成一致:这一家人说不定也是受害者,不然干嘛躲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 温娴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只觉度日如年,绝大部分都是被工作逼得,现在马蒂斯回归,总算能有个熟人陪她吃个饭,说说话。 “你不是桥梁工程师吗?怎么也跑水利那边掺和去了?” “我在奥尔良的时候,边看边学了些。反正都和江河打交道,多懂一点不是坏事。”马蒂斯用勺子切割甜点,他看上去没什么胃口:“多洛塔是不会再来巴黎了吗?” “她没有这么说,但她的工作很难,短时间内是不会来的。你也知道这种职业对女性多么苛刻,我甚至担心她能不能坚持下去。” “不是所有建筑系的学生都能成为建筑师。你不会赞同我的看法的……”马蒂斯笑道:“其实我不太支持女人做这种职业,我比较……喜欢传统些。” “我懂,回归家庭嘛。第三帝国也是这样宣传的。鼓励女人回到家庭里,为国家生出血统纯正的健康婴儿。”温娴并不恼怒,她讲述着事实:“如果一定要工作,那就做个小学教师最好,教教绘画,识字,做衣服。” “家庭主妇不好吗?那很轻松,我是说……总比在外打拼要好得多,而且战争时期男人还要服兵役,煮饭总比上战场容易。” “女人不上战场?” “战争让女人走开。” “不。”温娴语气强硬起来:“战争从没有让女人走开。女人们现在正扛着枪与德国人作战,你只是看不到。” 笑话,索菲亚是白白战死的吗? 马蒂斯还想继续提出自己的观点,就被餐馆中的骚动引去注意,他们的视线全部投向窗外,温娴也跟着伸头观看。街边车笛频繁鸣叫,像是产生了拥堵,一大团乌漆漆的人群从 一边转移到另一边,绚丽动人的霓虹灯似乎在刻意为他们打光,在傍晚时分,温娴还是看得到人群的动作,和被围在中间那女人的惊叫。 司空见惯的场面,只不过有人及时报警,官方可不想在这条大街上被人拍到如此行径,人群不甘地散去,女人已经精神崩溃,她坐在地上大声哭喊,到她嗓子嘶哑的那一刻,人们才惊觉女人到底在叫喊什么。 “这战争到底有没有结束呀――!” 温娴坐回到沙发座,对马蒂斯说道:“瞧,战争从来没有让女人走开。” “好吧。”马蒂斯露出妥协的笑容:“但我依然坚持对女性职业的看法,我不想让我未来的妻子做那么累的工作。” “相信我,在短时间内有点困难。因为战争消耗了太多男性劳动力,女人再不出来工作,就要揭不开锅了。” “那我们等着瞧吧,法国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他这句话说完,立刻拍着脑门绝望道:“我忽然想起来,这个月底就要去荒郊野岭大农村了!” “去工地?”温娴幸灾乐祸地说道:“好好架桥去吧,小伙子,谁让你是年轻的工程师呢。” “估计等机场批下来,你也得过去守着。咱们俩同病相怜,谁也别嘲讽谁。” “我知道,但就是想先嘲笑你一次过把瘾。” 温娴吃掉最后一口,准备拿包回公寓睡四五个小时,这样半夜才有精神改图。马蒂斯最近难得清闲,他不想在七八点钟就早早回家,电视节目对他而言毫无吸引力,也不喜欢听广播,马蒂斯就如同一个生在错误年代的人,对当下流行的东西都不感兴趣。这家餐馆距离公寓有两站路,温娴赶着时间回去,她开始想念读书时的日子,起码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大的压力。偶尔会萌生辞职的念头,但一想到日后的目标,她还是继续坚持下去。忙碌的日子会让时间变得飞快,天气渐暖,工程开始施工,温娴特意选在午后去公司送审批文件,这样一来就能偷个一下午的清闲自在,她现在很舒心,最好别出什么幺蛾子。 “联邦政府机关对面准备新建体育中心,明早七点小组会议。” 温娴颤着声音问同事:“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也要来啊。” 她现在特别想组织起罢工大游【】行,一起控诉这个步步紧逼的世界…… 温娴带着奔丧一样的心情放下文件,对着自己办公桌上那片狼藉,根本 提不起精神整理。她用余光发觉桌前有什么人在晃悠,那人冷不丁一句话说道:“娴?” “丹尼斯?有什么事?”温娴随口说了两句话,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你怎么找到我办公室的?” “我问了几个人。” “看来你在巴黎的生活很悠闲。”她放下手中摆弄半天的笔筒,问道:“你有什么事?” “今天天气很好,不想出来走走吗?” “我不……” “有件事情想和你聊聊。” 温娴见他脸上笑容有些僵硬,手指不安的拍击着置于胸前的帽檐,如果有什么事能让丹尼斯开始显露情绪,那会是怎样严重的事? “走吧。”温娴离开办公室,和迎面的几个同事简单问候示意,丹尼斯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二人一直走到街角尽头拐个弯,钻进一家隐藏在公寓楼中的咖啡馆,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来找你时,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 “哦?”也许温娴的这个语气词还不够惊讶,于是丹尼斯进一步揭示道:“是关于你的一些传闻。作为一名军官,我不该在你面前传这样难听的闲话,但我想那些传言会对你的处境不利。” “是说关于我国籍的问题吗?”温娴猜测道。 “我真的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这简直太有损风度了!”丹尼斯和自己所受的教育和教养做着斗争,整张脸憋的通红,最终豁出去一般地说:“他们不止在议论你的国籍,还在议论你的私人事情。他们说……天啊,我要怎么说的出口!” “我身上有什么热点吗?他们和我又不熟。” “我不清楚他们是从哪听来的闲言,说是你借着国籍优势,在战争期间对德国军官……投……我说不出那个词,那根本是在侮辱你。” “投……?投其所好?投怀送抱?”温娴喝了一口黑咖啡,表示心态暂时稳定:“还有别的吗?” “这难道还不够损毁你的名誉吗?” “我当然不喜欢听别人这么评价我,只不过一家公司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难免背后相互议论,生出流言,被这样对待的不止我一个。” “可这样说你是毫无根据的,是诽谤,不对吗?” “当然。” “那你……”丹尼斯的窘迫之情来的突然,只刹那之间,他又回到常态:“你从没和我聊过未来的打算,如果战争结束,你还会回中国 吗?” “机率很小。战争结束后不会立刻拥有平静,现在刚刚三月末,到时候再考虑吧。” “不知道未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倒是希望明天就能传来胜利的消息。”丹尼斯这句话问的平平淡淡,漫不经心,好似随意拾来的话题:“如果我想邀请你去我的家乡游玩,怎么样?” “我会非常愿意。”温娴笑道:“只能等我不忙的时候。” 丹尼斯郑重地点了两下头,带着他毛燥的短发一翘一翘的,他用带着黑棕色结痂的手指用力搓着泛青的下巴,煞有介事地说道:“应该带你去乡下和田园,伦敦不行,城市里肯定不行,那都被炸毁了,我们来不及修建新城。我父母会很乐于见到你,尤其是我父亲。” “伦敦会慢慢修复,欧洲是这样,世界也是这样。一切都会变好。”温娴想,他们都在说等战争结束,光是清理废墟就要二十年,但实际上,二十年后,欧洲正逐步走向联合。她想到这又开始走神,等欧盟成立那年自己都七十三了! 真可怕! 温娴注意力转回丹尼斯身上,她关注的不是他春风般暖融融的笑意,也不是举手投足间自然的绅士风度,她关注的是自己绝对活不到英国脱欧的那一天…… “你计划定居在巴黎吗?” “不一定,还是要看形势的。而且,我还要等一个人,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是我决定在哪里生活的一个重要因素,如果他回来,我会返回柏林……前提是他能喘着气儿回来。” “他?”丹尼斯敏感的在众多单词中抓住了一个字。 “呃,我有没有和你提过……”温娴老脸一红,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叫艾德里克……” “舒尔兹?”丹尼斯蹙起眉头,脸色一下子垮了,他完全失去对表情的控制,眼神瞥向斜下方,其中是溢出眼眶的失落,温娴只顾着惊讶,全然没看到他满脸丧气和眼底飞过的一抹妒意。 “你知道他?” “我知道他的父亲,乔纳斯.冯.舒尔兹将军,所以自然知道他。”丹尼斯继续说道:“舒尔兹少将受了刺杀事件的牵连,否则他现在该晋升了。” “他没有被免职调查吗?据说隆美尔是因为那件事都……被迫自杀的?” “你知晓的很多。”丹尼斯垂着头,只动用双眼审视着她,那曾经柔和的眼神中多了狐疑,他的情报嗅觉正式上线,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听说。”温娴伪装的天衣无缝,从二十一世纪听电视里说,那也是听说。她避开丹尼斯探寻的目光,还是有点心虚地伸手去拿放在小桌中间的蝴蝶酥。指尖才点到撒在甜品上的砂糖,丹尼斯突然抓紧了温娴的手,她全无防备,吓得不清。 “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等他?” ☆、二战OL通关 丹尼斯这句突如其来的发问令温娴茫然失措,他的语气和态度发生巨大转变,他将本身珍视的绅士风度抛在脑后,甚至连基本的礼貌都忘记了。温娴被他紧握着手,十分不爽:“你先放开我……最起码轻点……饼干要碎了……我的手也他妈要碎了!” 她恼怒的大骂一句,引起周围人的关注,丹尼斯的手抖动着,骨节发白,他闭上双眼挣扎数秒后,松了手。温娴手腕上数道白印子慢慢充血,她想拎包就跑但是没有,反而压低声音质问道:“你出了什么毛病?ptsd?” “不……我……”丹尼斯粗喘几口气,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亮:“我不明白,所以他们说的没错,至少有一半是对的……你为什么要等他?” “我们认识很久了。”温娴撇开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怎么会这么大反应?” “我真的不懂,你受过他威胁吗?那个舒尔兹,战争要结束了,你不必再受他的控制,你不必再惧怕他!你知道吗?” “我说我们认识很早的含义是……很早,我们的父辈是朋友,你能理解吗?他支撑着我走过许多艰难时光。” “你在说什么?”丹尼斯轻轻摇头,他并不相信这几个单词出自温娴之口。 “他在我最饥寒时送给我食物,在我独身一人时,让我觉得还有人在无条件地关心我,他在关注我,那是一种……我说不上那是怎样的感觉……” “所以你在回报他吗?为了这区区的施舍?你不是这样的女人,搭上未来的幸福去回报……你不会这么做的……”丹尼斯萎靡一阵,音调陡然升高:“你爱上他了!对不对?你真的爱上他了!” 温娴默然,心说你这个问题太直击灵魂。 “他不值得,他是个战犯!” “我无法用价值衡量,可能是他总在我面前乱晃,刷满存在感,直到我再也不能无视这个人。” “这一点我同样能做到,无数优秀的男士都能做到!为什么偏偏他与众不同?”他急于将所有话一次性说出来,逻辑跳跃性体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上:“你要等他……他已经死了,你还要等吗!” “你在胡说什么?”温娴觉得丹尼斯的思维开始发生混乱,她抬头看了一眼钟表,说道:“我不能把整个下午的时间浪费在咖啡馆里。我原谅,我要回去工作。” “你最好安静坐下,听我把话讲完!” “你最好冷静些,这样过 后或许我们还有机会解决这个争议。” “你把这个叫做争议?你要让我心碎了,娴,我为你来到巴黎。” 温娴没搭理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丹尼斯身为英国军官不会敢在巴黎与她纠缠不清。她将此使全部归结于丹尼斯身上可能存在的战争创伤,温娴路过他身边时第二次被拉住,她从未听过丹尼斯如此脆弱又如此粗砺的声线:“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猜,我是真的爱上他了。” “可我……我可以明天再来找你吗?” “明天我很忙。” “后天呢?” “我需要工作。” “周六?” 温娴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如果方便,给自己找个心理医生。” “谢谢。”丹尼斯用力咳嗽几声,声音又变得明朗圆润。 工作期间的温娴高速全效运转,忙起来她连艾德里克这个人都顾不上担心,因而与丹尼斯的那段对话并未影响她的工作效率。周六上午,丹尼斯在公司门口等着她,温娴绝不会将他领到自己公寓去,二人随意走着,丹尼斯说了第一句话,温娴一听就知道这几天算是白让他冷静了。 “他配不上你这样的冒险和等待。”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关注,还这么纠结。”温娴脑袋一热,说话很不客气:“原谅我的冒犯,但你不能这样批判我的选择,你为什么执意……” “因为我也陷入了爱情。娴。”丹尼斯郑重其事地站在她对面,背后便是街边长椅,他轻轻微笑,脸上的梨窝让他备显和善:“我爱上你了。” 温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你的魅力令我着迷,一想到你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我就更加着迷了。” “所以你还是没有请个心理医生……” “请听我说,我不愿让勇气浪费在你面前。” 温娴老实地闭嘴,她表示今天我啥也不干了,就听你诉说勇气。 “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着你,即使到未来,我的爱也绝不会消散。” “我有幸认识几位坚韧且智慧的女性,你也是其中一个,这不是我爱你的唯一理由。我们当年共同陷入困境,共同身处战争,即使被误解被孤立,浑身带着伤痛,你却依旧乐观,那不是不谙世事女性的傻气天真,你有着让人安心的魔 力。” 温娴想不合时宜的说一句:小伙子,你爱的不是我,是我领先七十年的历史常识储备啊! 别人担忧整个世界何去何从,她不用和他们一起杞人忧天,温娴可以正大光明自私的开点金手指,先保证家人和自己的生命安全。 “我说那个舒尔兹不配,但他的确是个幸运的家伙,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 “很抱歉我对你的隐瞒,处于嫉妒和爱的隐瞒。” “艾德里克.舒尔兹还活着。” 温娴还在思考以怎样的方式发出手里这张捏了二十多年的好人卡,一时未反应过来丹尼斯这句话的意义。时间仿佛专为她凝固了,温娴反复在大脑中分析这几个字:艾德里克.舒尔兹还活着。 他还活着?活着?活?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会知道的?”温娴恨不得扶他坐到长椅上,给他端茶递水:“你见到他了吗?” “你难道不知道,他即使还活着,也要被判刑吗?” “我知道,在担心这个之前,我要知道他怎么样,他在哪个地方?” “这个……”丹尼斯偏过头,没有让温娴看到他眼中的躲闪:“我不知道,我也不能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好吗?” “最近一次?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我只能说他还活着,至少他在诺曼底的战场上活了下来。” “对我来说足够了,对他的家人也足够了……” “你满足的表情是我今天唯一感到欣慰的理由。” 距德国战败还有短短一个月时间,温娴第一次觉得这三十天如此漫长,她走过最艰难的六年,现在只剩短短三十天,之后将开启新的纪元,战争的阴霾会慢慢散去,阳光即将升起。 “一切都只是因为你认识他比较早吗?真希望你的父亲是派到英国的留学生,这样你永远不会认识舒尔兹。” “那样我永远不会到法国。” 丹尼斯愣住了,随即苦涩地笑道:“若是会发展到那种地步,我宁愿刚才的愿望不会实现。” 他还会在法国停留一阵,然后才会离开,但温娴是没时间和他频繁见面说话了。她参与设计的机场,却派了另一位建筑师接手,他们说温娴作为女性,不适合去城市边缘的工地,那里条件不好,她不会适应的。于是温娴被改组到体育中心的工程小组, 地点就在联邦机关大楼斜对面,有草坪有餐馆,就是没有她熟悉的同事。 体育中心主楼正式动工打地基的那一天,希特勒在地下室饮弹自杀,苏军占领国会大楼,第二天,她在报纸上列出的被捕名单中看到了温格纳上校的名字,一周后,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宣布投降,正式签署投降书。 随后,捷克解放,南斯拉夫解放,挪威解放,满世界传来的都是关于国家光复的消息,全欧洲都在歌唱庆祝着,只有温家不动声色,还有中国没有解放。 所有人都无心工作,整个集团干脆放了公休假,温娴拿上几件衣物回家,顺手取回信箱中的几封信,扔掉广告传单,也没剩多少,有几封一看就是写给母亲的,温娴打算等她从浴室里出来再交给她。 最显眼的那封是父亲寄来的,自他去美国后,这是温娴第一次收到他亲笔的信件,以往都是简单电报。 信开头就是高能。 “亲爱的辛, 亲爱的辛,我的心。在美国的最后两个月,我终于有大把的时间来给你写信,不知你最近过的可好,那姐弟两个过的可好?这几年岁月艰苦,亏得你全力尽心照料,而今欧洲战争结束,日本人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阿甯和鹤军都不肯给我来信,想也是不愿给我来信,鹤军我不担心,她在巴黎的工作稳定,只是要你费心多照顾她的情绪,艾德在战场上生死难料,一旦有了我们都不想要的结果,让她切莫想不开。我更担心阿甯,他在战场上表现如何?你从未提到过,麻烦此次回信告诉我,阿甯有没有受伤,他还是不是活着? 我无时不刻不在自豪,能娶到你是我多少生世轮回修得的福气……” 温娴就看到这里,她不打算继续读下去,被父母的狗粮噎死太过憋屈,她那现在还未出生的生身父母在二十一世纪给她塞了不少狗粮,那对相伴二十余年的夫妻可没有温家父母这么和谐,他们时常吵架,父亲性格踏实稳重,母亲开朗爱玩闹,温娴儿时还会害怕他们的争吵,后来完全不在乎,反正吵完了还会给对方剥生栗子吃…… “妈――我爸的信――”温娴这一嗓子把打算进厨房做饭的母亲给招呼出来,看着母亲的笑脸,她特意多问一句:“晚上吃啥?” “这么好的日子……包饺子吧!” 温娴不满足,谈妥了糖醋鱼、糯米丸子、烧螃蟹,才去收拾剩下的信件。排除明信片和优惠单,还有政府宣传单,只留有一封来自柏林的信 ,温娴想,也许是路德维希的问候,或者尼克劳斯?他们有艾德其他的消息吧? 她有点失望,这不属于他们两个人,寄信人是红十字会儿童福利机构的。 什么鬼? ☆、战争遗孤 这属于官方信件。 “尊敬的温女士, 很抱歉通知您这个不幸的消息,您的朋友路德维希.弗里德里希,陆军医院外科医生,于五月五日在中央大道被流弹击中,当场身亡,遗体已在柏林国家公墓下葬。相关费用由红十字会垫付。 因其亲属下落不明,现根据遗愿,其膝下一子海德尔.弗里德里希监护权暂归您所有,请您收信后立刻返回柏林,地址及电话号码在名片上,到达后与我机构联系。 德国红十字会” 窒息感紧紧裹着她,每一个字都仿佛抽走房间内的空气,温娴不能相信上面写的任何一句话,她泪眼迷糊,为了看清信纸,便将眼泪胡乱抹在手背上,反复检查信件格式和邮票,检查那个地址,直到确认无误。似乎一只巨大的铁钳死死扼住咽喉和鼻腔,厨房中放下菜板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听了六年的防空警报,温娴在此刻失去辨认虚实真假的能力,那刺耳的警报声近在耳边和炮弹落下后引发的震颤就在脚下,温娴感到一阵眩晕,匆忙用手去扶住桌角,信纸飘落在地上,被她踩在脚下。 “鹤军!洗手过来包饺子!鹤军?鹤军啊……” 母亲声音由远及近,从温娴幻想乡中的一片战火声中传来,驱散滚滚硝烟。忽然整个胸腔和腹腔产生一股剧痛,强烈的烧灼感和压迫感逼得她她猛地弯下腰,护住腹部,这没有带给她丝毫缓解,温娴几乎跪在地上,疼到抽搐。母亲趁此时看完了信件全部内容,她同样一阵沉默。 “我要回柏林……明天就要走……明早……我去个打电话……我,我记不得电话在哪儿……” “先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我很好……”温娴右手握成拳头,用力按住胃部,咬牙道:“五月五日……五月……可现在都已经六月十七日了!妈的!” “也不知道海德尔那孩子……” “对,海德尔。”温娴慌张地从地上站起来,拿上钱包和购物袋准备出门:“我要赶在店铺关门前把蛋糕和糖果给他买到,我离开时答应过的。” 母亲替她去订好车票,温娴的晚餐没有吃好,一夜无眠,第二日清晨赶去巴黎市火车站,在熙熙攘攘迎接亲人回家的人群中,登上前往柏林的列车。她记不起这是第几次跨过奔波,但没有一次她是带着如此复杂的心境离开,温娴紧张的全程喝水,思考着到底该以何种姿态面对海德尔。她想,自己也许没有胆量 去看望路德维希了。 路德从来都为自己感到自豪,作为陆军医院中唯一的女医生,作为海军上尉的妻子,她就是第三帝国时期所有女性的榜样。即使战争结束,她也依旧是这个时代独立优秀的女性,她的宿命不该是孤独地躺在国家公墓里。 柏林稀稀疏疏的下了两场小雨,阳光很快洒下来,路上的积水中带着刺眼反光。这里是美占区,红十字会的儿童机构也暂时在此设立,来之前温娴已经给对方打过电话,一位姓海因里希的女士正在等她。此时是柏林时间下午两点十五分,美军的坦克在她面前缓缓开过,空气湿漉漉的,水汽尚未散去,她有一瞬间庆幸红十字会没有在苏占区内,有关苏军暴行的传言不止嘴上说说,战后,柏林的女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海因里希女士为美籍德裔,早年随犹太母亲一同逃亡海外,她可以流畅的和温娴进行英文交流:“海德尔才睡醒,要我帮你叫他起床吗?” “麻烦您。” “没有关系。”她穿着柔软的平底鞋,悄无声息地走入那个睡着六名孩子的房间,片刻后,温娴也悄悄推门而入。海德尔睡意朦胧,他背对门口坐在床上,海因里希将棕发拢到耳后,顺手指指温娴的方向。 男孩儿惊喜地回头,几乎尖叫出声,他注意到还有其他小伙伴没睡醒,马上充满歉意地捂紧嘴巴,小手掩盖不住张成圆形的口腔,海德尔跳下床一路小跑,冲到温娴面前,用一双手臂环住她的双腿,他从门口一路蹦跳到走廊,丝毫没有抑郁和颓废的迹象,甚至看不出他眼中的悲伤。温娴将精心包装的甜点礼盒放在走廊的木制长椅上,海德尔简直开心到飞起,她悄悄用英文对海因里希说道:“他知道事实吗?” “我们不敢告诉他。孩子是瑞塔女士送来的,她是弗里德里希家的儿童保姆。” “海德尔不会问吗?关于他妈妈去哪了?” “护士告诉他,弗里德里希夫人去了很远的地方给病人治伤,要很久才能回来。”海因里希女士说道:“上个月他问过我,母亲去的地方有多远,有娴阿姨去的地方远吗。这样我们才注意到,他也许有其他亲人,鉴于弗里德里希夫人身份特殊,我们用了很大功夫才调出她的档案,希望这对于海德尔并不算晚。” “如果我要带走他,还要什么手续吗?” “在我们这里和柏林市政府做个登记就好,要是住址变动的话,也希望您能来更改最新的联系方式。明天上午我陪您一起完 成这些登记。” “非常感谢,这对我有很大帮助。”温娴走到海德尔身边,尽力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我们离开这里,跟我走好不好?” “好!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你吃太多甜食了,小心晚饭吃不下。二选一吧,冰淇淋还是蛋糕!” “嗯……让我想想……” 海德尔的选择困难症只发作到看到冰淇淋车的那一刻,他坚定的抛弃了思念已久的蛋糕和奶糖,拎着温娴的袖子说道:“要那个!给我买那个吃!” 刚睡醒的男孩儿有着能毁天灭地的活力,这两个月在红十字会里憋的不轻,他双手捧着冰淇淋蹭蹭往前窜,完全不顾忌其他行人和车辆,他走在街上只有自行车躲他的份儿,海德尔绝不会向机动车低头。 他不怕,温娴怕,行人和自行车还能躲着点,那军卡和坦克可看不见那么点儿小孩,温娴干脆将他抱在怀里,融化的冰激凌浸透蛋卷,流到他的手臂上,海德尔举高冰激凌,伸长舌头试图够到手肘。温娴一手抽出手帕,给他擦干净了。 她订的酒店对面就是公园,海德尔牟足了劲往里冲,柏林清理的速度很快,公园恢复到大体正常,只是还有几处只挖了坑,还没来得及栽树,驻德美军在这附近来来往往,接下来的几十年里,美国人都将在此博弈政治游戏。 在天黑之前,温娴带他去买了几件成衣,在酒店吃了晚餐,洗澡后海德尔睡得很快,他继承了路德维希的性格,无忧无虑,顺其自然。 温娴根本静不下心休息,她打算先把海德尔带回巴黎,直到尼克劳斯或阿登有消息为止。她对尼克的存活只报微小希望,他闷声闷气的,行动力可是极强。 海德尔在舒适的大床上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照顾孩子温娴还是不太顺手,好在路德维希将他带的很独立,穿衣吃饭基本不用她操心,海德尔在这方面一直很懂事,温娴领他去居民登记处办手续时,他也在很礼貌的和海因里希女士问好。 “我去签字填表就可以了,是吧?” “对,现在人不算多,等到十点多的时候就要排队了。” 温娴很快写完信息拿去办公室盖章,在她前面有七八个人在等候,逃出柏林的居民陆续回家,那个穿着美式制服的男人正在回答问题盖公章。轮到温娴时,她立刻就认出这个人的脸。 “艹!瓦【】尔特?” “你……”男 人的手僵硬的悬在半空中,他尴尬地舔着下唇,眼神往温娴身后瞟了瞟,低声道:“把文件给我。” 他在上面盖好两个公章,把文件交还给温娴,她只想拿了文件快走,不料瓦【】尔特拉紧那几张纸不松手,他犹豫数秒,说道:“温格纳家的男孩,葬在荣军公墓。” “我知道了。” “不要告诉温格纳夫人,我在这里。” 温娴略带讥讽的一乐,回应道:“我不知道您还在乎这个呢。” 很不愉快的一上午,温娴与海因里希女士告别后返回酒店,海德尔自顾自玩着刚买回来的坦克模型,她独自捧着一本酒店餐单坐在床上发呆。温娴一直心神不宁,她还没准备好去为埃尔温墓前放上一束花,她绝不敢承认是自己软弱不忍,便找了个好借口:荣军公墓靠近苏占区,那太危险了。 海德尔比她想象的更坚强,准确的说,是比她更坚强。温娴在柏林停留两天后带他回到巴黎,海德尔放在家中由母亲照料,温娴每隔两三天就会回家陪他,她不知道这种欺骗要到什么时候,温娴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大事,唯独不知道海德尔的父亲是不是还活着。 就这样规律地生活忙碌着,直到八月,美国先后在广岛、长崎投下□□,八月十四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于是战争结束了,彻彻底底结束了。 两周后,父亲从美国回家。 温娴不知道他要回家,她正在家里陪海德尔胡写乱画,听到开门的声音还愣了一下,家里从不会有人拜访啊…… “爸!?” “咋?你不知道我要回来?你妈没说?” 母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乐道:“是我忘记了,只说过你八月份回来,便以为早就告诉鹤军具体日期了。” “这个……孩子……?”温洺君收到极大惊吓。 “他叫海德尔,我朋友的孩子。”温娴这么说,父亲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他经过长途飞行才到家,先去洗澡换衣睡了一觉,母亲和温娴顺便张罗午饭。 “阿甯有消息吗?他什么时候回来?”温娴问了一直想问的事,她这个飞行员弟弟有些阵子没来信。 “不知道,等一等吧,总会来信的。” 午饭丰盛,父母有的是话题可聊,温娴紧挨着海德尔,专门和他说说话,她不想让海德尔觉得他是个外人。 他安安静静的,午饭只吃了一小片面包就 回到房间里,直到晚饭时也没出来,温娴将母亲炸的豆沙糕和果汁端上楼去,海德尔直挺挺地坐在床边,耸拉着两条腿。温娴递过去盘子,他丝毫不为所动。 她捏起一块豆沙糕放在他嘴边,饥饿的海德尔没有抵抗住甜食的诱惑,凑上前张嘴咬了一口,他看看温娴,又咬了第二口。 “娴阿姨……”他侧着脑袋低下头,慢慢把肉乎乎的脸蛋躺在温娴手背上,嘴里嚼着没咽下去的豆沙馅和糯米,腻腻乎乎地说道:“我也想我妈妈,我还想我爸爸。” ☆、一家团圆 父亲回来首要一件事,便将博士论文交到索邦大学,他在家修整了三个月,再一次同那家美国高盛投资银行签了劳务合同。父亲回家后,母亲就能够辞掉书店的兼职工作,专职在家照顾家庭。这几日美国航空队又来了消息,阿甯最近几日就能到家。欧洲又入了冬,温娴仍然没有艾德里克或者尼克劳斯的消息,她趁几次出差机会去柏林询问,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四五年也即将结束,温娴整理好工作台准备下班回家,为期一周的圣诞假期足够她好好休息,公司门口伫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丹尼斯正在温娴眼前。 “圣诞快乐,娴。” “圣诞快乐。”温娴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说道:“你不在家里过节?” “当然……当然,只不过,我想你更急于得到这个。”丹尼斯将握在手中的牛皮纸信封递到温娴眼前,等着她接过后,解释道:“舒尔兹的宣判已经结束,六年刑期。” “六年?” “这已经是酌情减刑了,乔纳斯.舒尔兹是二十年。不过,”丹尼斯耸肩笑道:“如果他表现良好,有很大可能再次减刑,你知道吗?他最初的估刑是十二年。” “他在哪里服刑?我可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他在英国,为你自己前途着想,不要去见他。” “那这是什么?” “他的亲笔信,早该给你带来的。”丹尼斯说道:“但我……没有时间。” 他挪动脚步,在街上慢条斯理地走着,一边说道:“我最近一次见他,那个男人哭过,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什么?他哭了?为什么哭了?”温娴给丹尼斯的眼神里充满内容,就差直接出言提醒,虐待战俘可是违反国际公约的。 虽然不虐待是不大可能的…… “你最好自己去问问他。”丹尼斯突然转身停下脚步,堵在温娴面前,犹豫再三,最后抱着一丝微小希望问道:“六年,你还要等吗?” 温娴双手抓着皮包硬实的肩带,说道:“只要六年后他还活着。” 他上前一步拉近与温娴的距离,她没有避开。丹尼斯眼睑低垂,笑容不复,他的双唇在颤抖,抖着声线说道:“其实你知道,我不是为了给他带信给你。我只为了能找到机会见你一次,我不能……不能长期在国外,这是我争取来的几分钟,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听到你的声音……”丹尼斯谨慎小心地动 动双臂,试探着问道:“我可以拥抱你一次吗?” “没有问题。”温娴主动环住他的胸膛,在礼貌拥抱时间结束后,她清楚地听见丹尼斯在她耳边念道:“抱歉,我依旧爱你。” 二人在街边沉默地站了一阵,温娴先开口道:“在巴黎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找我。” “太好了,可惜我今晚就回伦敦。” “我可以送你。” “不,天色晚了,你要回家。再说,你来送我到码头,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你装在行李中带走。”丹尼斯后退着慢慢离开,他的双眼还舍不得过早从温娴身上挪走,他朝温娴喊道:“圣诞快乐!” 温娴刚抬起手挥了几下,来不及送给他同样的祝福,便被迎面吹来的一阵强风吹的偏过头,等她回眸看时,丹尼斯已经大步走远,只给她留下背影。 她和丹尼斯的缘分实在奇特了些,温娴从未想过对他有超出友谊的情分,两人说不熟,但也了解对方基本情况,说熟悉,其实总共也没见过几次,温娴当他是一起经历过事的朋友,和马蒂斯一样,及时划清界限很好,一向不擅交往的温娴在这件事上处理的还算干脆。 她一路乘电车,步行十余分钟后才见到家门,在路灯的照明下,温娴很容易看见家门前有个人在包里翻找钥匙,也同样容易看见那个人穿的军队制服。她悄悄潜行过去,成功绕到那人背后,伸手猛击对方肩头,还怪叫一声:“哟!” 阿甯的一条胳膊如闪电之势向侧后方扫去,温娴就知道他会来这么一招,在决定出手吓唬他之前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因此阿甯这一拢全然扑空。他只看见温娴傻兮兮地站在外面冲他乐。 “姐――!”阿甯扑上来抱住温娴,差点在自家门口闷死亲姐。 “你的行李呢?扔路上了?”温娴见门口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很是诧异。 “我不用拿行李,进屋说。” 姐弟俩勾肩搭背地冲进客厅,二人的大声说笑被从楼上赶下来的母亲给压制住了:“别吵!海德尔睡了!” 温娴只好放轻声音:“这么早?” “今天让你爸带着去那个新的游乐园玩了一整天,累的只喝下半杯牛奶,这就睡了。” 阿甯很尽力地调低音量,但仍过于洪亮,逼的他用气声说道:“那我爸呢?” “换衣服。你们两个好好休息,等我做饭。” 阿甯有许多想说,等到饭桌上他迫不及待的宣布道:“哥大允许我继续回校读书。” “所以你为什么还没退役?”父亲一语点出关键:“上尉阁下?” “我是飞行学校的……嗯……”阿甯有点不好意思:“教官。” “我也不是炫耀,就是因为我当时作战成绩比较好嘛……然后又在中国坠机一次,他们就有点怕啊,就是,嘿嘿嘿……我这么优秀的飞行军官真死了损失太大,于是要调我立刻回后方做教官,我不干,拖到最后三四个月了下最后通碟,那我现在就是……你们懂了嘛。” 阿甯说到底还是带着中国人内敛谦虚的性格,他有点害羞地讲述自己足以骄傲的功绩,说到蓝天上的战场,他彻底放松下来,讲他的每一次起飞,每一次与敌军周旋,每一次略过日本上空,母亲聚精会神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凯旋的儿子。父亲低头扒饭,沉默不言,只是偶尔点点头,插一句情不自禁的赞赏:“好!” “军队允许一边读书一边服役?” “他们允许我这么做。圣诞之后我还要回美国办手续。”阿甯往前坐了坐,问道:“咱们家,还回柏林吗?” “能回去最好,现在还是看看形势。”父亲说道:“我真的担心德国,明面上被四个国家分区占领,但这样又能维持多久?谁能保证不会再有一场战争呢?” 温娴在他们讨论未来政治形势的聊天中完全不敢插话,生怕一个没忍住就全说漏了,好比现在,她真的很想剧透日后长达数十年的冷战,还有欧洲联合,中国的内战和改革开放,甚至二十一世纪的恐怖主义,她想对家人说,未来风云跌宕,你们都不用操心,我这里有外挂。 “上周老刘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德国,到时候他会带上巴克和三儿过来接。” “诶哟!巴克!”阿甯喝光热乎乎的番茄汤,满足地说道:“我可想死他了!我最喜欢巴克!” “巴克秀气,乖巧。” “是乖巧,乖的有些胆小了。” 温娴静静聆听他们的对话,发现两条狗的性格和自己在后世的那两只完全不同。她自己养的那两条德牧一奶同胞,兄弟俩在外面帅气挺拔,像个狗样,一回家又颓又丧,活生生表情包生产源。 晚饭过后温娴帮着洗好碗筷,父母和阿甯还在客厅聊天,他们手中传看着阿甯的勋章和他长官的亲笔表彰信。温娴看见牛皮信封才想起来,自己也有封信 没拆。 她早早洗漱回卧室,海德尔在小床上睡得正香,温娴蹑手蹑脚地从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时,随之滑落的还有一个银色金属圈,幸而掉在地毯上,没有惊醒熟睡的男孩儿。 那像一枚戒指,温娴将它放在手心握着,开始读信,她全程保持淡定,没有面红心跳,没有情绪激动。 艾德里克在开头称呼她:亲爱的娴。 他写:“一切已经过去,我不会再向你讲述战争,于是这通篇我只想对你说我是如何想你,又是如何爱你。” 他写:“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世界会是怎样。” “六年太过漫长,我自私地渴望你能等我,又慷慨地希望你另寻他人度过美好青春。” “可你是我最珍贵的明月啊,我如何大度才舍得将你让与他人?” “我对你的倾慕与日俱增,你是我未来设想中的每一幅画面,除你之外,我找不出其他想与之度过余生的人。” “谢谢你当年说,愿意和我住在一起,这让我有更大信心去爱你。” “也有更大信心去说这句话。请问,你能不能和我结婚?” 温娴站在床前,从头到脚地懵了。 他……他他他他求婚了? 温娴对这些事没有经验,她就想问问,有把求婚戒指装信封里邮过来的吗? 有未婚夫在战俘营中服刑的吗? 卧槽!这可行吗?这可操作吗? 温娴看着手中表面光滑的戒指,思考良久。最终看开了:嗨呀,我一个穿越的还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儿吗? 温娴戴上戒指自己美滋滋地看了一会儿便摘了,她不太好意思在家人面前戴这个,即使解释明白父母根本不会多说什么,但自己毕竟还是年芳二五的小姑娘嘛,脸皮还是怪薄的。 ☆、终章 在法国生活的越久,就越能感受到战后世界的变化。一切都趋势着向正常轨道上运行,对于这个国家,隔三差五罢个工就是常态。温娴除了步行回家以外别无他法,回到公寓还能忍受,回到六七十分钟路程外的父母家,那简直是最痛苦的旅程,每次海德尔都在门口翘首以盼,苦苦等待,温娴不到家,他就不吃晚饭。 温娴继续维持这种生活,四七年底,父亲从美国总部调职到柏林分部,主管国际融资事务。从这时起,温娴开始计划回柏林的事情,直到一年后,因为□□势而被分裂的柏林大学的西柏林学区复课,并成立柏林自由大学;东柏林学区挂牌柏林洪堡大学,也恢复正常课程。温娴主动尝试着申请柏林自由大学,两个月后录取通知下达,她可以在新学期入学攻读建筑学硕士学位。 温娴当下辞了职,她本就没想永远留在巴黎,现在家庭经济情况好转,她还是希望再读个学位,说不定工作后能有成为总工程师资格。她先于母亲回柏林办理相关手续,在之后的三个月内,她和父亲往返于巴黎与柏林之间,当年一家人紧急逃出德国,也没带多少东西,火车走两次就能搬完,只是父亲和温娴日常很忙碌,因而必需品是全拿回来了,剩下的托人在二手市场卖掉,曾低价买入的小房子还空闲在那里,温娴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不打算卖掉它,也许是期待增值空间? 一切都很幸运,柏林的那栋房子在英占区,虽遭战争破坏,但经过精心修缮已恢复原貌,那个曾被温娴吐槽可以开家黑酒吧的地下室被改造成海德尔的天地,酷暑时他总喜欢在那里呆一整天。两只德牧回到温家,不得不说,巴克十分温顺顾家,与孩子玩的最好,三儿更喜欢跟着温娴跑,每周都跑去电车站接她,周一早上再一路送她到学生公寓门口。 四九年到来之前,温娴在巴黎索邦同窗的学生们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所有的女孩儿都到了,男生们结伴出现,就连西尔维亚也从瑞士赶来。 温娴在大酒店门口张望一圈,正准备抬脚登上台阶,便被人从身后狠狠抱住:“娴!” “多洛塔――”温娴兴奋地回身抱住,说道:“你不知道,上次马蒂斯来信时说好久没见到你了。” “哟!他想我了呀!明天约出来咱们打牌啊!” “你要在巴黎停留几天?” 多洛塔和温娴往酒店里走,她回答道:“一周或两周,只要不超过我年假时间。你呢?在万喜集团工作吗?” “早辞职 了,我在柏林读硕士,学历这种东西又不嫌高。” “说的倒是,不过我还得养家糊口,我最小的弟弟刚考上大学。”多洛塔忽然抬手招呼:“西尔维亚!” 这场聚会的组织者张罗起来,他们谈起许多,当年的那次无声对抗,以及毕业后的各自生活,温娴在巴黎呆了四天便回到柏林,她在柏林火车站下车,心如死灰。 温娴刚想起来自己写了一半的论文,要在一月二十日之前交给导师的,月底就要发表,她还没准备好在同行面前丢人。 接站台被大量人群堵的严严实实,战后三年,不乏还在寻找亲人的家属,他们高高举着木牌,上面贴的照片和外貌描述,温娴一眼扫过去,就看到至少五个身着纳粹制服的失踪军人,没人知道他们是战死,或是被俘。在她身边挤着一位老妇,她眼角带着没擦干净的脏污,尽力抻直佝偻的腰背,她举起手中的牌子,上面印着一个年轻人的照片。她的儿子身穿国防军制服,在照片中笑的开心,小小的酒窝点在脸上,才是十八九岁光景。 温娴回家的第一件事,便将那个被她束之高阁的行李箱拿下来,里面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她不忍一件件摆出来回忆。 她经过多方打探寻找,终于找到了约格尔住在苏战区的母亲。她生活艰苦,听力受损,她没有拿到任何抚恤,公寓的三个房间都租给了学生,自己睡在狭小的客厅里,靠租金勉强度日。数十张寻人启事和一张纸板摞在沙发旁的木桌上,温娴站在狭小的空间里,老人只到她的胸口,她眼神在听到温娴开口介绍自己的时候微微一亮。 “齐格尔曼夫人,我认识您的儿子。我……”温娴知道老人再等她继续说下去,可惜她不能给这位母亲更多安慰。 她不用再多说,温娴欠着身子,她避开老人的眼神,过了几分钟,她听到如风扇般的气喘声和低低啜泣,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她想撕心裂肺地哭嚎,但却只是死咬手背,老人瘫在沙发上用力锤击自己的大腿,温娴在她身边不知所措地站着,她怕老人会问:约格尔是怎么死的。 “他为国牺牲,英勇战死……” 老人没有回应,她斜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独自哭泣,温娴不确定自己的话她有没有听清,也不敢再说第二遍,便只能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趁现在东西柏林还未筑起高墙,温娴多找时间去看望她,同时在各部门间奔波,在五月份,政府追认约格尔的牺牲是为国捐躯,为他在荣军公 墓中立起衣冠冢,一个月后,约格尔的骨灰入葬,此时他的母亲身体状况持续恶化,快要支撑不住了,老人家的一个远房表侄从科隆过来,为她送终的同时继承了她的公寓。 至于索菲亚……温娴不知道,夫人在遥远的地方,苏联国土广阔,她无法得知夫人的地址。 除此之外,还有尼克劳斯下落不明,官方尚将他定义为失踪,给她以最后微薄的希望。 四九年的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德国分裂。 冷战也许对父亲和温甯的工作有些影响,但在她的学校里,很少会让政治涉足学术,即使是东柏林的洪堡大学也不会过分宣扬政治色彩,这里是学术自由的净土。温娴作为建筑学的硕士在读生,与学生们的社交团体有些格格不入,同系的学生很少,年龄和经历的代沟无法逾越。她住在学生单人公寓里,没有室友,求学之路正是如此孤独漫长。 辛苦没有止步于此,很快,温娴应聘了柏林的一家建筑公司,曾经在万喜的工作经验让她几乎直接通过面试笔试,柏林正在重建的大潮中,温娴知道,这里与几十年后的柏林还差的远。 她真的要完成原装温娴的夙愿了:设计出最漂亮的机场,全欧洲最时尚的车站。 温娴有领先时代的概念和思想,她对各种建筑材料的应用很是大胆创新,再加上她的化学专业知识,她觉得离自己走上人生巅峰可能不远了! 导师经常在她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告诉她去学校改论文。 海德尔也不咋省心,他不太愿意读书,德国小学教育够轻松了,没有《课课大考》《一课一练》什么的,每天让他写几个单词做做算术跟上刑一样,父亲这个经济学博士都教不动他,教不动…… 这孩子越来越皮实,多次试图上房揭瓦,都被温娴扼杀在摇篮里,地下室已经不够他浪了,小子开始挑战极限运动,主要是挑战温娴神经极限。 烦的时候是真烦,但他这样闹腾总比安静忧郁的好,海德尔不傻,这么多年即使温娴不说,他也总该知道点什么,温娴跟他讲过路德维希和尼克的职业与责任,也讲过那场世界大战。母亲总觉得孩子还小,不能告诉他这些,小心翼翼的避讳着有关他父母的问题。 温娴想,不小了,他其实都明白的。 这个双休日她一直呆在学校没挪地方,浩如烟海的藏书能给她提供不少灵感,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得在这里才能静下心,第八次 修改论文。这篇文章预计在明年发表,时间不太紧张,导师也没催着她要,但温娴心里还是有点b数的…… 外面架起的扬声器中传出来乐器的调试声,音乐社团的学生们正为一个小时后的音乐剧比赛提前造势,炒热气氛。温娴又坐了十五分钟左右,被饥饿催赶着收拾书本离开了图书馆。那个学生乐队就在演出地点楼前表演,在他们面前围了几层半弧形人墙,另一侧的小门不时有参赛者走进走出,温娴一边往前走,一边扭着脖子看热闹。 墙边有两个身着中世纪华服的男学生在偷着吸烟,嘴里念念有词默背着《李尔王》的台词。几分钟后一个妹子捧着全套盔甲往侧门走,那两个男生双双掐灭烟头,帮女孩儿分担道具的重量。他们的衣摆收入门后,消失不见,身后的乐队弹奏着新的曲目,温娴加快脚步,她急着回家吃饭,顺便催催海德尔写作业。 温娴刚要摆正一直看热闹的身体,完全没发觉正对面站着个大活人,她的肩膀猛地撞到对方,那人一声没哼,她受惊之余连忙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受人体机能局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发白的长裤和磨旧的皮鞋。 受人体机能局限,温娴要仰着头才能看清这个身高预估一米八五以上男人的脸。 那个扛打击的男人还是一言不发,他双眼蓄满笑意,仍是温娴记忆中的高大挺拔,他有些变化,又像毫未改变。 他看着她笑了,露出翘翘的虎牙。 “不给你的士兵一个吻吗?”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有些其他剧情准备写在番外里,不然感觉有点破坏正文完整性欸 ☆、无条件的一代(上) 许多年后,当我垂垂老矣,当我头发花白,当我双眼混浊。有位记者登门采访,他问我,如果让我重新活一次,是否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我回答,是的,我依然愿意为了这段人生奉献生命。 舒尔兹家族是传统的军人世家,历史上是作战容克与乡村容克常年联姻的产物。在我有模糊记忆的开始,父母和叔伯就会称呼我为:小小士兵。相较于长辈的期望,这个昵称更像是确定了我的未来,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职业”。 我不知道家里是否有从事除军人外其他职业的男人,子承父业,参军入伍顺理成章的成了我的人生,看起来战争似乎对我的职业没起到多大影响。父亲多次带我去军事学院,他做他的事,我独自乱跑,这些混乱的童稚记忆并不清晰,我只记得没过多久,不善经营家庭的父母为了维持生计,出租位于繁华路段的房子,搬入普通公寓。军队的补贴根本不够我们吃饱,母亲想尽一切办法节省开支,一个月后,包括父亲在内的一批军官忽然被停职,我们连那些钱也拿不到了。我的童年记忆充满饥饿,这一切在三三年发生改变,父亲官复原职,慢慢地,我们的餐桌上又出现了面包和牛奶;慢慢地,我如一家人的心愿成为一名军校生。 元首上台后,采取了很多社会政策,除了那些政治和经济上的,还花了不少功夫在青年身上。他们鼓励并组织学生们共同出游,一同聚餐,不分【】身份。商人的孩子和农民的儿子,贵胄的后裔和工人的子弟坐在一起,我们不按照出身血统来划分等级,而是优秀与否。 我们在学生时,就建立严格刻板的上下级制。对比自己更年长,官衔更高的男生服从,对比自己年幼的下级则严厉管教。没人认为这有何不妥,同学们默认了这种严苛到怪异的等级制度。 在一次会议通知时,我结识了约格尔,他和我一样,属于高年级负责人,第二年我们就要进入军队,尼克劳斯转去念海军学校。我们初识时曾在出游的聚餐上就说,弗里德里希未来至少会成为海军少将,约格尔将没收的□□杂志随手塞进坐垫底下,他第一个举杯向这位海军士官致敬。 之后,军队征兵开始。约格尔选择了党卫军,他说,谁能抗拒那身黑色制服的诱惑呢。但穿着漂亮有什么用,组建初期的党卫队有一大部分都是金发碧眼的混蛋,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加入国防军,约格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他厌恶国防军士官中所谓旧贵族军人的味道,党卫军的理念更符合他的口味。 党卫军的理念?清洗、屠杀、优秀种族理念,这些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我和尼克都察觉到了端倪,却没有及时重视起来。我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受了元首带给我们的复苏,带给我们的工作,也接受了带给我们的思想,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会发展成怎样极端和反人类的罪行。他在高高的演讲台上控诉犹太人大肆敛财,描述德国屈辱而饥饿的现状,嘲讽其他党派的虚伪动摇,紧接着他说,德国的未来在人民手里,在工人和农民手里。 他说,德国的辉煌要全部感谢你们,只有工人才能重建德意志,约格尔正是工人的儿子;他在“长刀之夜”血洗冲锋队,我和我的父亲都是国防军的一员。元首站在民众前声情并茂:我感谢你们投身这场运动,感谢你们没有被不安所左右,没有你们,拯救德国无从说起。 几年后抱怨我们给德国带来战争的人群当时正在台下欢呼雀跃。战争结束许久之后,随着战时档案的解禁,有大批学者和书籍开始研究那十余年的各种社会现象,他们通过将军们的回忆录揣测着,战起前夜德国的焦虑和兴奋。这并不完全准确,我们进攻波兰时,德国家庭的咖啡壶没有因此停止沸腾,战争尚未带来过多影响,所有的紧张与不安属于将军,死亡与敌人属于我们。 我第一次在波兰战场上杀了人,我看着那位被我击中的青年痛苦地死去,他绿色的双眸像夏日的海水一样透彻,子弹落在我的脚边,坦克和飞机扫射的声音震动这片即将被我们征服的土地,为敌人悲哀是件奢侈的事情。 我只是杀了一个敌军,我不杀他,他会杀我。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奇怪的是,我身边不少新兵都在初次杀人后变得犹豫而恐惧,他们还是勇敢的战士,只不过开始怀疑自己的使命。 我从没有半点怀疑与后怕,这是出生在军人世家中应有的天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剥夺了敬重生命的情感,亦或是我的确太过冷血,毫无人性。 约格尔和我共同参与了波兰闪击战,夺取波兰后,我们都因在战役中的英勇表现受到嘉奖。我从柏林军事学院毕业,但真正让我获得晋升的,都是父辈教导的功劳。他们参加过上一次战争,有足够宝贵的经验传授给后代,这也正是为什么军人世家出身的男人更容易得到晋升,除了依靠父辈的关系,他们在实战中比许多军校的高材生更看得清战局。 约格尔由于负伤,得到了比我更多的休假,并在不久后升职,调离作战部队。从那时起,关于约格尔.齐格 尔曼的传言在波兰人间四起,在战友们的耳朵里,他从战斗英雄变成了犹太猎手。国防军的同僚对我与约格尔的友情非常不解,那些军人贵族的后裔自然唾弃党卫队和盖世太保的卑鄙手段,我们同他们从不是一路人。谍报局、保安局内的掌权者不止一次通过陷害栽赃的手段对付国防军将领,他们可以让一个小小的污点变成致命利器。我从不了解约格尔竟深谙此道,战役中的负伤和后遗症只让他消沉几日,随后,他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服务于国家和元首。 军人通常会以一种颇为极端的方式向祖国奉献服务,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唯有无条件的走上战场,用前进的枪口向将军证明勇敢,用敌人的鲜血向国家证明忠诚。我们曾在旗帜下宣誓:毫无保留地服从帝国元首、国防军最高统帅的命令,并以一个英勇军人的名义信守誓言,乃至牺牲在所不惜。 在闪击战前夜的家庭聚会上,我们向父辈保证会互相照顾,会带着荣耀回家,波兰战争结束后,我却带回了一位堂兄的骨灰。他的死亡是个意外,没人想到游击队会在剧院安置炸【】弹,他成了复仇下的牺牲者。叔叔背对着我,他的声音颤抖而隐忍:“你们要让那些波兰人血战血偿!知道吗?艾德,要斩草除根。” 仇恨的印记不断加深,我们在其中浴血挣扎,不得脱身。这就是战争,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当年一战战败,德国跌入谷底,即使最弱小者也来践踏我们,我们被压迫的无处可去,欧洲没有给我们任何宽容,我们只好选择自己争取生存空间。 这是我唯一且自愿的选择,为祖国和元首奉献一切乃至生命。他在发动战争之前,首先喂饱了我们,随后,伟大的序幕揭开,德国终于张开了双眼,每个人都踌躇满志,我们要证明自己不是七千万屈辱的奴隶,而是七千万坚贞不屈的日耳曼人。狂热的死战到底是让我的民族重新站在世界之巅的最快途径。我们从波兰转向北欧进攻,战无不胜的德国军团在几个月内接连拿下挡在面前的国家,我们站在法国面前,称霸欧洲近在咫尺。 要承认的是,即使接连的胜利也无法磨平战争对精神的创伤,士兵们不再害怕,他们甚至可以面无表情地对老人和妇女开枪,只因为这些法国农民不肯提供干净被褥或稻草。我所站的这片土地在过去的数年里嘲笑德国只会投降,永远不敢发动战争。但现在我们拿下了法国引以为傲的马奇诺防线,向里昂推进,一周前,第九步兵师攻入巴黎。我知道约格尔将比我更先到达法国,他将会成为巴黎区的指挥官之一。 约格尔在巴黎与政要往来时,我受命处决一批战俘。他们已经被解除武装,手无寸铁,我第一次感到一丝罪恶。换一种角度呢?我杀掉的法国士兵脱下军装,也是个普通人,他的家可能就在里昂的某个宁静村庄,家人在满怀希望的等着他回家。我杀掉的是一个儿子,或许还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 我是个杀人犯,军装为我的行为提供了正义而铁血的借口。这是战争侵蚀心智的另一种方式,它让我们变得过度冷血,又过度愧疚。帝国一路从高歌猛进,到保守应战,再到大厦将倾,直至最后穷途末路,六年战争,大小数十场战役,这是我全部的服役生涯。我们举枪,前进,时刻准备战斗至死。我期盼却又不敢奢望能和朋友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尼克劳斯的战场在深海,他与我太远,而约格尔,他的变化太快,让我们措手不及。 在我们分别之前,我曾问他,对战争没有没畏惧。约格尔回答:我们才是主宰者,整个欧洲都将战栗着匍匐在我们脚下。 我想,他爱上了这场战争。 约格尔以前绝不是这样,他的严肃认真最讨学校的教官的喜爱。考入军校之前,我们四个人间的玩闹与其他普通朋友没有不同,当年我与他们一同翻墙出去参加酒馆舞会,第二天东窗事发被按在教室写检讨。去年我听闻几名犹太人翻越高墙逃出隔离区,约格尔对他们下了杀手。战争对他的影响出乎意料,他把曾在艺术上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用在谋害性命上。以前,他对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感到愉悦,现在只剩下血红能带给他一点生气。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战争,谁说约格尔不会是本世纪最炙手可热,最具创造力的德国画家呢?至于我,也许父亲不会再执着于让我参军入伍,那么我会进入乐队,去世界巡演。 如果没有战争,娴该成为一名钢琴家的夫人,而不是一个纳粹战犯的妻子。 ☆、无条件的一代(下) 我与娴在波兰的初次相遇,也正是久别重逢。她的长相很难隐藏在人群里,是波兰人中唯一的亚裔。她在隐蔽的角落注视街道上发生的一切,而我在街道的另一侧注视着她的一切。第一次相遇是巧合,第二次则是上帝安排的命运,那双在黑暗中,借由探照灯光影闪着明亮的双眼,那细微但咬字清晰的嗓音,那对世界充满兴趣又想急切逃离的态度。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编织着一张奇异的网,带着我的心深陷其中。此时,我失散已久的回忆甚至尚未被召唤回来。 我从没有过,也从未向其他人说过我对那个女孩动了心思,但那一刻,我只知道那一刻恨不得给家中发电报,告诉父母,你们未来的儿媳,终于有着落了! 告诉我同学战友,你们未来的舒尔兹夫人也定下来了! 约格尔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恨不得给我办个宴会庆祝,他和我的几位同僚给我出了不少主意。约格尔说女孩子都会喜欢小动物,可冰天雪地的去哪里找毛茸茸的动物? 约格尔说军犬也算动物。 嗯,有道理。 现在想想,我们极其可笑且幼稚,这种事情应该向尼克劳斯求助,或者其他有女友的军官,这样我就不会牵着一条军犬去见她。 她从不知道那时我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甚至在军队考核时我都没有那样紧张过。她不属于这个国家,不属于这里,在我眼中,她是一个随时可以离去的过客,牵引绳在我手心里变得汗津津的,我绞尽脑汁想提出什么话题,好让她不觉得我是个无趣的男人。于是她提到了家里养的宠物,那两条名字听上去很耳熟的牧羊犬,我脑中迟钝地闪过一个念头,我是否认识她? 有些回忆太过久远,但仔细寻找,我仍能找到温家的记忆。儿时的印象中,他们和我周围的人长的都不一样,父亲说他们是中国人,来自他曾经做过教官的中国东北。温先生是留学生,他与父亲有许多共同话题,他教我父亲下象棋;那时候温夫人的德语不好,但很会操持家务,我母亲需要向她学习。一来二去,两家人很快熟络起来,温家有一个女孩儿,她的名字对我来说太难记了,因而我不敢和她讲话,怕叫错人家的名字。她可不在乎,每次相遇都是她主动和我打招呼,那个女孩儿拖着半麻袋纸币朝我微笑招手,我却只会躲在门后点头。她不介意我的无礼,即使我总把她的名字错误地叫成“细安”。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活泼且认真的女孩,能设计出各种游戏,几乎是公寓楼中最受欢迎的孩子。我 们两个混熟之后,常在街区四处疯玩,父母对我看管较严,从不允许我和其他孩子跑出公寓外的地方玩耍,唯独放心我和她一同出门。那个黑头发的女孩儿心思缜密,比我聪明的多,父母觉得,我和她在一起能学到不少知识,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跟着温家女儿总没坏处。 我们搬走后,只有父亲与温先生还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他们的友谊维持到今天,每隔两三个月就会相互寄信。父亲在写给我的家信中偶尔会提到几句温先生的情况,我记得,温家之后的生活条件改善不少,的确养着两条牧羊犬。或许面前这个女孩儿会是曾经的细安吗? 我完全不敢确定,在写给父亲的家信中仔细询问,甚至寄回娴的亲笔比对字迹,最终得以确定,她就是我的细安。父亲作为国防军官,与温先生私交甚密,为了防止盖世太保接连不断的恶意骚扰,他会在必要的时候亲自派车接送温先生往来学校与家庭,因而我的家人得到机会可以为温家送个消息:你们的女儿找到了。 我隐隐有种自豪感,是的,是我找到的! 我决计没有料到我与约格尔会在娴的事情上发生分歧,那是战争开始后我们的第一次矛盾。但随着她回想起我们的一切,那种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约格尔在我面前永远是个朋友,而不是他人眼中那个嗜好杀戮的恶魔,他和我甚至达成协议,在我提前归队准备开赴前线时,他来送娴回家。那么作为回报,未来军队凯旋后我在凯瑟霍夫替他承担一顿丰盛的晚餐。 但当我归来,听到的却是她遇袭受伤的消息。我不明白,上战场的是我,为什么她在柏林也会受伤?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娴的面色极度苍白,青紫的嘴唇发出颤抖的笑声,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她的笑点,我只知道自己多么自责和恐惧,我怕她会受内伤,会留下后遗症,怕她忽然离我而去。恐怕我爱她的程度比我想象中更深。 于是我在门外与约格尔彻底摊牌,面对他调侃般的质问,我告诉他:“是的,我爱她。” 他几近暴怒:“妈的!我以为你只是对她有些好感,只是玩闹!你真的不要前途了吗!不要告诉我她比你的责任更重要!”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我们最好不要在这里吵嚷……” “操!”约格尔走远些,又折返到我面前,压低声音怒道:“我绝不是想插手你的私事,但她的身份!艾德,你要考虑这一点,要是有人想要在这方面做文章简直轻而易举。” “既然我爱她,为她遮风挡雨也是理所当然。” 约格尔的下属等着向他做汇报,他在转身离去前咬牙切齿地评判我:“你疯了。” 在他的心里,仕途远比爱情重要的多,我们没来得及好好谈谈解除矛盾,军队的召回让我不得不立刻回到战场,德意志的军队接连拿下西欧国家,我们进入法兰西的土地。约格尔提前派人送信,他会在巴黎城外迎接我入城,看来时间已经消减他对我的不满,也消减我们之间的分歧。 队伍刚刚见到城内旗帜的一角,轰炸机的声音从天而降。部队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但这毫无用处。我在准备下车时,落下的□□掀翻军用轿车,场面甚至比前线更加混乱,我无法聚齐自己的士兵,没人想在这里被炸的粉身碎骨,强烈的耳鸣让我对危险一无所知,在抬头查看形势的一瞬间,后脑被硬物猛击,这直接让我昏死过去。我的确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但绝不是在此时,娴还在城内,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在昏迷中的幻象里,我进行了这辈子最虔诚的祷告。 那时我仍坚信德国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不能称霸世界,也可以主宰欧洲。我们会带给德意志一千年幸福,在我憧憬未来的时候,娴坐在我床边告诉我,战争会改变一个人。一部分人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另一部分人为了信仰追求光荣战死。我承认,如果一定做出抉择,我会站在国家和民族的一方,娴也是一样,在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怀疑她的工作就是我们之间的插足者。 滋生于战争时代的爱情是最无奈的情感,作为一名军人,必须完美平衡爱人与责任双方,我足够幸运,朋友们送我出征,娴说她会等我。只有约格尔,他替我践行的方式太过特别,那一拳应该是我收到的最重的送别礼。我们之间的友情从不缺少武力相向,尤其是各自参军入伍,约格尔与我的理念完全不同轨。但令我意外的是,当晚他赶来我们的营地,浑身酒气未散,便直接冲到我面前,我做好防御准备,他却开口道:“活着回来,带着你的荣誉回来。不然我就去撮合温格纳和你的娴。” “谁?” “哦,看来路德没跟你讲巴塞罗那的细节?我可以告诉你……” “她当然跟我说了。那只是个男孩儿,我并不担心。” “那可是个优秀的男孩儿。慕尼黑军事学院的学生,他成年后会继承一大笔遗产,人家不需要多努力就能……” “等等,我以为你是来向我道歉,之后我 们拥抱一下,晚餐时候的事就算过去了。”我终于有机会向他炫耀一番,指着娴送给我的包裹说道:“那才是一个朋友该做的!” “怎么?她现在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哦!不!她不是我的朋友。”我纠正道:“她是我爱上的女……” “快……快闭嘴吧你……”约格尔哆嗦了一下,还沾染着鲜血与□□残留的十指在皮衣的兜里翻找着,紧接着又费劲的伸到军装衬衣里去掏弄。 “你在干什么?” “我的体检报告。”约格尔拿着那张纸在我面前敷衍地晃过去,说道:“我是来向上司递交报告和申请,以证明我身体健康,能够尽快去前线作战。当然,顺便来见你一面。” “你不必这么着急。” “我要去前线,艾德。你是我朋友,所以我告诉你。”约格尔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年,他们拿我开玩笑,我都不介意,说我像个女人,我也不介意。但他们不能说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我绝没有躲在后方,波兰战场上的勋章不足以证明我对帝国的忠诚。” “我……”约格尔故意直视我的双眼,他在表达他的坚定:“希望我们可以为彼此骄傲。” “希望我们尽快重逢。” “莫斯科见。”他即将转身离开,我及时叫住他:“喂,不给我一个拥抱吗?” “想都不要想,再给你一拳还差不多。” 我了解约格尔,他以这样不友好的语气回答,恰是证明怒气已消。我们各有其志,也志趣相投,分歧多于合作,路德常开玩笑,我和约格尔最好尽快互相伤害至死,还能给她和尼克留下一个清净,省的一年有三百天都在拉架。 那晚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东线战场犹如地狱,让我喘不过气。再得他的书信,则是他从东线亲笔发至柏林的担保书。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我身陷囹圄,但那封信几乎救了我的命。在那场举国震惊的刺杀案中,我扮演了最糊涂的角色,我莫名其妙的被捕,数月审查后便是降职,开除党籍,我不能再回到东线和自己的部队中去,他们直接将我送去西线,战争后期,我在频繁调动中度过,我已不被重视,那个年轻有为的舒尔兹中校不复存在,我是被流放出去的舒尔兹少尉。 约格尔的担保救了我,没人怀疑他的忠诚,加上父亲在军中人脉较广,仅官至中将,并无过大威胁,父母的家族在刀锋上把玩政治,终于保住了舒尔兹家大部分 军官的性命。 在西线更能体会到帝国的垂暮,我们逐渐落败,直到被俘。盟军士兵一排一排检查过去,他们辨认着军衔,将所有校尉级军官都挑出来了。我听说过传闻,军官落在他们手里会被挨个儿枪毙。 他们亲自搜查,把我们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扔在地上。娴的画像被我放在最里面的衬衣里,也没能幸免。 “请不要这样。”我几乎恳求着:“其他的你们都可以拿走,把她留给我。” “所有的个人物品都要上交,尤其是你们的。” “这只是一张照片,你们无法在这上面得到任何军事情报。” “不行。”士兵态度强硬地执行命令,他应该没有牵挂的心上人,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么大的痛苦。 “你不应该有太多的要求,你还以为你是少尉吗?” “她还在等我!”我过于大声的喊了出来,吸引了一名军官的注意。 那个英国少校路过的时候我停住了,他从士兵手中拿过画像,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你认识这位小姐?” “是的。” “斯蒂文少校。你好。”那个英国人友好地自我介绍:“或者你可以叫我丹尼斯。” “请让我留下那张画像。没有她的陪伴,我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 那张纸被原封不动地交换到我怀里,少校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他经常找我聊几句,我看得出他眼中对我的不屑。他告诉我战争进展,从西线到东线,从柏林到东京,事无巨细地转述,我们战败后,斯蒂文少校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告诉我,他认识我的娴。 紧接着国际法庭开始审判,在此之前同盟国的法官为我们编号估刑,在正式审判那天,忽然来了转折,有个姓谢瓦利埃的法国人出庭为我作证,我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间还想不起他是谁。 那似乎是个法国贵族,他的证词成了我刑期减半的关键。 “艾德里克.冯.舒尔兹,在一九四二年二月底将我从集中营里救出来,释放令由乔纳斯.舒尔兹少将签署。舒尔兹先生并非悲观主义者,当时也绝不是战争后期,他和他的父亲是在德国尚无败势的情况下将我救了出来。” 法官发问:“他只救了你一个人吗?” “我出来之后,继续进行营救保护和援助犹太人的行动。一九四三年秋,我成为盟军在法 国的联络员,这是我的任命书和工作证。从这点上讲,他也救下了数百的犹太人和盟军士兵。” 这几分钟的证词,和我在第三帝国留下的案底,就足够他们对我从轻量刑,我可以用服从命令这样的辩护来逃避惩罚,但我不能,服从命令是事实,而不是借口。在英国服刑期间,斯蒂文少校不止一次向我讲述娴,他总是在会见室里同我聊天,如果他能收起来那副高我一等的姿态,说不定我会喜欢他一些。实际上我很讨厌他,甚至嫉妒,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没有可以直接读取记忆的机器呢?这样我就能在斯蒂文少校的回忆中见到她,她的容貌,她的眼睛,她的黑发,她的身影,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思念她,服刑的每一日都是煎熬,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在我刑期的第五年,我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尼克劳斯的消息。那位前德国海军军官由于身体健康原因被转到英国休养,并服最后七年刑期,在劳动之余他会为我们演奏小提琴,我们因音乐相熟,他告诉我,他曾是尼克劳斯的上司。尼克所在的军舰队在得知希特勒自尽后,自沉以殉国。 全舰搭载两架战斗机,共四百一十五人,只有尼克一个活了下来。几个丹麦渔民发现他被冲到海岸上,他们没有任由这个德国纳粹的海军在沙滩上曝晒,而是送他去了医院。 我只得知尼克的情况,在最后一年的刑期中就开始幻想着其他朋友也在这场战争中活了下来。一年后我回到故乡,德国已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只有娴还站在我的面前。 六年战争,六年刑期,十二年足够我经历一场时代剧变,我失去了两个挚友,失去了三位堂兄,我见证一个帝国的崛起与陷落。在这些年里,有许多记者和作家会来问我,我是否后悔投身这次战争,战争到底带给我们多少好处,让无数年轻人奔向战火? 或许这件事情本不该用利益权衡,我们只是普通为国而战的军人,一代无条件作战的军人。 我用战乱波折的前半生,换来平凡琐碎的后半生,我替逝去的朋友继续生活,数十年生命走到此时,终于能够安静地坐下来,从最初开始回想。这是我一生的终结,也是我回忆录的开始。 “有朝一日,这无条件的一代人终将死去,魂入黄土,我们的精神与信仰同德意志永存。” ☆、尘埃落定 重逢那日,温娴没有给归来的士兵一个吻,却在一年后给了他一个女儿。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为索菲亚.荣格.冯.舒尔兹。中文名字温和漪。 最初几年的生活有些艰难,温娴要兼顾学业工作和女儿,艾德里克作为刑满释放人员要“积极接受社会改造”,他很快完成并通过了师范学校的培训和考试,在柏林高级文理中学任职,教授艺术课程,他对音乐和美术课应付自如,甚至也能谈谈文学小说,不久便升职艺术学科主管。生活的节奏很快,除了日常工作,温娴和艾德里克一直在四处找关系跑政府部门,他们希望尽快将尼克劳斯引渡回国。焦头烂额的事务顶替了婚礼和婚纱照,二人不约而同地将此事暂时搁置,目前摆在首要地位的是尼克劳斯。 天空一片昏暗,刺目的闪电为夜幕带来难得光亮,随之而来的闷雷声音不大,却每次都能让艾德里克瑟缩在床头。 “我想,去看看约格尔。” 温娴怔住了,上次提起这个名字还是告知艾德,约格尔与路德的死讯。那时他以极度冷静的姿态接受这一事实,他冷漠的像是第一次听见约格尔和路德维希的名字,冷漠的让温娴害怕。 “最近的局势不安全,荣军公墓那边发生过毁墓的事情,而且东柏林政府不想看见公墓中有活人出现。”温娴坐在床边,她看见艾德里克在一次电闪雷鸣后抓紧被子,她想是不是去给他拿一副耳塞? 暴雨将至,她确保所有窗户全部关严,但雷声透过钢筋水泥在室内炸裂,这不是几层玻璃可以阻挡。艾德里克张大双眼,他深深惧怕眨眼时的瞬间黑暗,他怕睁开双眼后依旧是一个战乱的世界。夏日的雷鸣在不屈不饶地进攻他的心里防线,温娴看不下去他的挣扎,握住他的手背试图安抚:“没关系,这只是雷……” 艾德里克扔下被子一头扎入她的怀中,温娴感到他的确在不停的发抖,不一会儿,睡衣全部被他的汗泪浸湿,他整晚都在不停呢喃:“不要这样……没有战争了……我可以克服的,只是雷声大了一些……” 索菲亚被母亲抱回家去玩了,温娴就有充足的时间对付艾德的心理问题。他是个足够强大的人,这不意味着可以忽视他在战争中受到的创伤。幸运的是,丹麦那边的疗养院已经联系好,双方都在为尼克劳斯的回国准备相关手续。 六个月后,海德尔在车站亲自接他的父亲回国。那也是温娴在战后第一次看到尼克劳斯,他的皮肤从健康的麦色变得异常苍白,双肩向内 佝偻着,仿佛一下子矮了二十厘米。身上的格子西装不知是谁穿旧的,他纤细的手腕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尼克劳斯极度消瘦,每一次咳嗽都带动骨架晃动,他似乎随时都会坍塌在温娴面前。 “走吧。”艾德里克走过去,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回家。” 尼克用力地呼吸,他发亮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温娴知道他在期待着谁,她在尼克发问之前随口扯了其他无关痛痒的问题。海德尔早已做足心理准备,但面对久违谋面的父亲,他仍一言不发,刚刚十三岁的海德尔看上去比他父亲还要高大,尼克身体极其虚弱,当晚高烧不退,黎明时温娴被不断的气喘和咳嗽声吵醒,艾德里克先她一步下床冲到客房,二人直接开车送尼克劳斯进了医院。 中午十一点左右,温娴在公司接到学校电话,海德尔没去上课,她又火急火燎的跑回家,艾德里克在医院陪护尼克,家里没有人影,要不是母亲那边打电话来说海德尔在她那里,温娴就准备报警了。 最近要安置尼克,索菲亚便由母亲照料,温娴赶去时开关门声音稍微大了些,又让自己亲妈数落一顿。 索菲亚正在午睡,温娴屏住呼吸途径卧室,轻轻敲响海德尔的房门。她在门外锲而不舍地磨叽五六分钟,海德尔才放开门锁,同意她进来。 “哟,你是怎么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坨的?” “啊――――”海德尔在床上打滚哼唧,时不时蹬腿耍赖:“我不舒服啊――” “你也发烧了?” “不!”海德尔完成一个侧滚翻跪坐在温娴面前:“我爸爸……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当时离开我和妈妈,这么多年没有任何消息,我快要忘掉他了……” “可你知道他当时别无他选,他的离开不是抛弃。他很爱你们。” “所以我没有怨恨他,我怕我无法面对。你知道我从来都以为,我的父母都在战争中死去,现在他就这样回来……如果哪天,我妈妈重新站在你面前,你不会害怕吗?” “我不怕啊。”温娴说道,海德尔呵呵一笑来了句:“你不怕?那你想好怎么和我爸爸说妈妈的事情了吗?” 卧槽扎心了海德尔! 男孩儿重新趴在床上挺尸,他不能立刻做到恢复与尼克的父子关系,这需要很长时间。温娴默默坐在床边,隔了几分钟说道:“他在医院做全面体检,待会儿我要去接他回家,所以……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躲避可不是解决之道啊,海德尔。” “去!”海德尔扔下被子从床上蹦到地板,双脚落地发出“咣”的一声,他后脚跟被震的生疼,呲牙咧嘴地拿过外套跟着温娴出门。卧室门轻轻虚掩,索菲亚的哭闹声从另一房间传来,温娴浑身一抖,偏头对海德尔说:“瞧见没?这才是我真怕的。” “我敢说,我当年一定比她好哄。” “你想太多了,当年路德就差没给你跪下求你睡觉。” 温娴花费两个多小时才安抚好索菲亚,随后带海德尔去医院把那两个男人接回家。尼克劳斯换上了严重的肺病,伴有季节性哮喘,短时间内身边都要有人照顾,温娴不知道现在告诉他路德和约格尔的事情是不是合适。她和艾德都计划推迟一个月再说,结果没过一周,海德尔趁着父子谈心时间,就把全部事情告诉了尼克。艾德没来得及阻止,他紧张的陪尼克坐在花园里,温娴做好了发动轿车随时送他进医院的准备。 尼克劳斯……没什么太大反应,就像当年艾德里克得知一切时一样,也许一时间的震撼令他忘记悲伤,又许他早已预料到会到全员战死,不复相见的境地。 “哦,那我……知道了。” 这是他唯一的答复。 尼克劳斯的病无法治愈,只能稳定,值得欣慰的是,海德尔逐渐接受了他的存在。日子过起来实在很快,温娴在东柏林、瑞士和波兰的报纸上发布寻人启事,寻找艾兹曼夫人,娘家姓费奥多维那,有一位曾是苏联红军的女儿。 温娴不敢奢望这样真能找到人,但总要尝试一下。 很意外,海德尔的艺术造诣远高于学业水平,艾德里克也乐于指导他。尼克病情稳定下来,几年后在温娴和艾德的资助下,开了一家药店,正位于原陆军医院的对街,也方便随时互相走动。 生活就这样平和地持续,温娴还没有所反应,索菲亚就到了上学的年龄,海德尔则拿到了柏林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他将书面文件放在尼克面前,他忽然情绪崩溃,大哭不止。那不是伤感的流泪,也不是激动和幸福的欢乐,是完全控制不住的泪如雨下。 “路德……会开心的……如果她知道,她会很开心的……我们的儿子长大了。” 那是他第一次提出要去国家公墓看看,路德的墓碑立在柳树下,温娴站在远处注视尼克的背影,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艾德:“他没事吧?” “我 不知道。” “你们还没有去见见约格尔。” “是啊。”艾德里克的笑声令人揪心:“约格尔一定要骂死我了,我甚至能想象他会顶着怎样难看扭曲的脸控诉我不够朋友。” “你能想像他人到中年的样子吗?” “那我会忍不住想,他如果活下来会怎样。他会很失望的,这与他期望的德国大相径庭。尤其他看见那些害他父亲破产的犹太人仍旧活的这么好,他气也要气死了。” “或许再等几年,荣军公墓会重新对民众开放,那里毕竟还长眠着为德意志解放战争捐躯的的战士。”温娴这样说只是为了眼前对他短暂的安慰,在六十至七十年代中,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公墓被毁。它就在高筑的柏林墙旁边,那些为德国强盛与自由奉献终身的英魂亲眼看着祖国撕裂。 “他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我觉得不然还是去看看?” 温娴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了十分钟才敢开口打扰尼克:“我们要不要先回家?” “她喜欢秋天的阳光,她会喜欢今天的天气。”尼克仰起头,看着温娴,他今天特地梳理整齐,将提前发白的发丝隐藏好,尼克劳斯请求道:“让我再陪她一会儿。” 此后,尼克每日风雨无阻,他总会去路德维希墓前,有时是静坐一个下午,有时喃喃自语,他没有消极地萎靡下去,反而愈发精神抖擞,即使生死相隔,他们也能感受彼此的爱情。而他们爱情的证明,海德尔,正准备人生第一次在柏林国家剧院登台演奏钢琴曲。在此之前他也有许多独奏经验,但在这种地方一人扛大梁还是会很紧张,随着演出日期逼近,他就连吃顿晚餐双手都会打颤。 “妈妈!海德尔的手在发抖欸!”索菲亚在餐桌上叫出了声,海德尔差点将刀叉飞出去。 “诶呀怕什么,让你去弹个钢琴,你可不要辜负你那群小迷妹对你的信心。” “什么……妹?”尼克劳斯没听懂迷妹算是谁家亲戚。 “你的儿子如今有大批粉丝,就算他不弹钢琴往台上一杵,台下都能欢呼声破天。” “那可是国家剧院,哪会有欢呼声啊!嫌弃声还差不多!”海德尔苦着脸说道:“后天你们最好谁都别来,我怕我一紧张就……太丢脸了我的天!” “我已经搞了票,明天我弟弟回柏林,他也能赶上这次演出呢。” 艾德作为他的启蒙老师,承担了为海德尔 放松心情的责任,以便让他发挥最高水平。所以去接阿甯回国的活计就落到温娴身上。 阿甯三年前在美国娶了一位来自大连的中国姑娘,温娴每次都没赶上见到真人,这次总算能如愿以偿。那个女孩儿不算特别漂亮,但看着舒服,举手投足温柔婉约的,之前是制衣厂女工,嫁给阿甯后做了全职主妇。 温甯比较老实,在艾德来家里前就脱下美国军装,换上了日常衬衫,其他人在准备晚餐时,父亲忽然揪住艾德里克问道:“你父亲呢?最近有消息吗?我一直没有收到他的信。” “他还不错,美国人在对他进行保护性的监【】禁,在看管他。” “美国人想从他那里要什么?” “这不好说。” 父亲拉着艾德谈政治的架势,让温娴有些担心,他当年被纳粹压制的创作欲望在这几年熊熊燃烧,父亲的高级吐槽技能正在上线,她估计父亲日后的退休生活一定特别充实。 海德尔正式登台那天,温娴由于工作原因,没有与艾德同行,她在观众持票入场时及时赶到,刚一过去就被艾德拉过去紧紧锁在臂弯中,他向对面的那位年轻女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妻子。” “原来是舒尔兹夫人,很高兴见到您。” “您好。”温娴懵逼的点头,她对艾德的社交圈不太熟悉,那群文艺风爆棚的男女逼格太高,她对不上,因此温娴基本只存在于艾德的口述中,今日趁此机会,艾德里克带着她在那些音乐家或者画家堆儿里转了个边,在音乐会开场前,温娴一听到“舒尔兹夫人”这个称呼都头晕。 音乐这种东西她是听不懂的,就来听个热闹。阿甯和她的妻子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艾德和尼克也聚精会神,海德尔的独奏准备开始,整个剧院归于寂静,他们期待着台上这个年轻人的演出。 昨晚熬夜工作,压不住的倦意涌上来,乐曲平缓流畅,她忍不住闭目稍作休息,温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猛地睁开酸涩的双眼,身边有人在点评海德尔的钢琴指法,身着长裙的索菲亚就坐在她身旁。 “索菲亚!” 褪下戎装的上士偏过头,食指压在双唇上,示意温娴不要说话。她感觉到整个人在下沉,惊愕中,她似乎看见更多人聚集在大剧院中,舒伦贝格母女坐在前排,她们身边是奥托与科恩,诺瓦克一家在侧对舞台的位置上,约瑟想冲她招手,被维奥利亚按住;有人轻拍她的肩膀,温娴回头,多洛塔和马 蒂斯正坐在她身后;她发觉埃尔温在默默看着她,他与温格纳夫妇坐在一起;丹尼斯似乎在二楼,扶着栏杆向下探看。除此之外,许多熟悉的面孔一同出现在观众席中,医院的护士,曾经的同学和同事,旅途中擦肩而过的行人与士兵,他们挤满剧院,温娴开始恐惧,但马上安定下来。 她看见聚光灯下站着路德维希,她微笑着陪在海德尔身旁,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约格尔还穿着那一身黑色军装,他隐藏在天鹅绒的幕布之后,静静等待着演奏的终了。 “看演出不要睡觉啊。”索菲亚歪头一笑,温娴也跟着笑了。 掌声雷动令她惊醒,她难以分辨梦境与现实。尾音在海德尔指间收束,他起身鞠躬谢幕,艾德里克的声音时远时近:“开始时有些紧张了,不过从第二节开始完全进入状态……” 她深呼吸几次,不自觉的笑了,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看演出不要睡觉啊,妈妈。” 不会啊,索菲亚,我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