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月明》 第一章 檀郎谢女 今日是廖氏船舶的当家人廖湛山的五十整寿,鹭州各界政要商贾但凡收了请柬的,都早早备了贺礼前来。 廖婉玗站在中楼四层的露台往下望,见许多宾客都已入了座,廖太太白秀珍带着二女儿廖婉薇和四女儿廖婉雯穿梭在宾客之间,或聊或笑,气氛好不热闹。 她虽不爱这热烈的气氛,但今日是自己阿爸寿辰,廖婉玗总不好躲在屋子里不出现,故而也将自己精心拾掇了一番,免得被人讲,她这个二房的庶出女,丢了鹭州首富的脸面。 齐腰的长发先是烫了卷,又将部分头发用发绳编好束起,剩下的大半就自然地披撒下来,只加了一只红珊瑚发卡,倒也算是朴素。 但她这身虾子红的双宫真丝旗袍实在太称她的白皮肤,叫人想忽略都不能忽略,诚如外面人所传言的,廖五是廖家五个女孩子里长得最为精致的。 “阿姊!” 廖婉玗闻声回头,只见弟弟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你怎么又上来了。”她伸手抹了廖熹跚额头上的薄汗,将他因为玩闹而歪掉的小领结摆摆正。 “母亲让我叫你下楼去,说宾客差不多到齐,等会要开席了。” 家里这么多好手好脚的人不用,非要差使一个天生跛脚的八岁孩子,廖婉玗心里头虽然怨白秀珍,但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她安抚地摸了摸弟弟的头,“那走吧,我们一起下去。” 廖婉玗牵着弟弟的手,两人慢慢地下了楼,一出了中楼的门,那南洋乐队的音乐声顿时大了起来。草坪上甚至有人踩着节奏,跳起舞来。 白秀珍余光瞧见廖婉玗,立时笑着对他们姐弟招招手,“婉玗,你可下来了,我同谢夫人不过聊了三五句,她都问了你两次了。” 白秀珍虽然私下里很不待见二房同她的这两个孩子,但在外人面前是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更何况廖湛山今日还特意嘱咐过,要让廖婉玗同那谢家的夫人多聊聊,看样子是想同谢家攀门亲事的。 这谢家祖上在康熙年间出过一位进士爷,官至总兵,如今在鹭州是世家望族,虽然廖湛山算得上是鹭州首富,但他是苦出身,同谢家这样的世家比起来,若能结成一门亲事,说是廖家高攀并不为过。 廖婉玗不知所以然,见白秀珍叫了她,只得带着弟弟恭恭敬敬地过去问候。 那谢夫人五十多岁,作风老派,身上的短袄绣花针法繁复,领袖处多道镶滚,显得雍容华贵。 她见廖婉玗样貌出众,心里先暗暗加了分数,可说到底还得看自己儿子的意思,故而说是请廖婉玗帮他找找自己家那个小泼皮,见到了不用多说,只管叫来就好。 廖婉玗这会大概是有些明白谢夫人的用意,她虽然不大愿意,但想来这事情也没她什么做主的权利,仍旧还是顺从地去了。 她起先在人群里找了一会,后来渐渐愈走愈远,眼见要到后院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你长的这么漂亮,留在廖家有什么好出路?不如你跟我走,我在明霞厝给你置办一间小楼,到时候你就不用伺候人了。” 讲话的人语气轻佻,廖婉玗听不清女孩说了些什么,但那哭腔毫无疑问表明了她的态度。 “谁在哪?” 话音一落,从垂枝暗罗丛后面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看起来二十出头岁的样子,头发打理的溜光锃亮,通身的西装一瞧就是出自宝锦厝的洋裁缝手中。 廖婉玗虽是不认识他,但也明白定是今日请来的宾客家眷。 “你又是谁?”这人不答反问,态度傲慢的很。 廖婉玗作为主人,虽然心里不快,但总不能失了礼节,“今日是我阿爸的寿诞,前面已经快要开席了,还请这位先生也快快入席罢。” “顾七,你在这里干什么?” 廖婉玗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去看,之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正在打量她。 被叫顾七的男子从廖婉玗身边走过去,同他耳语了几句后,那人便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丫头,你还真是饥不择食。” 顾七被他说得有些恼怒,呸了他一声,“谢老二,别逼我跟你阿爸告状啊!” 谢老二? 廖婉玗眉毛微微一挑,抬起眼帘来打量了一番,若是她没猜错,后来的这个人,便是谢夫人要她找的谢家二少爷,谢澹如了。 谢澹如显然是误会了,他以为顾七口中说的那个丫头就是廖婉玗,于是走过来绕着她看了一圈,末了砸了咂嘴,伸手抬起了廖婉玗的下巴,“首富就是首富,一个丫头都打扮的这样好。怎么?你家主人就是派你们来勾搭宾客吗?” “你……”廖婉玗将他手拍掉,压着脾气将原本要说的难听话给咽了下去,勉强换上一副笑脸,“谢澹如,谢二少吧?你母亲托我来寻你,就要开席了。” 母亲?谢澹如狐疑地看着廖婉玗,又瞧见她身后树影中走出来一个眼睛红红的丫头,这才明白自己闹了乌龙。 “你是……廖家的五小姐吧?”谢澹如也不尴尬,一双眼睛仍旧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 廖婉玗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丫头,音色冷了几分,“前头都忙成那个样子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那丫头一听说自己可以走了,连连称是,慌忙地鞠了两躬,小跑着就往前院去了。 “我就说嘛,又不是堂子,那至于各个都艳色极佳,顾七啊顾七,就那丫头的样子你也下得去手?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廖小姐呢!” 他这话说的不好听,又完全不避人,廖婉玗对他的印象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但今日情况特殊,她万万不能挑起事端来。 “谢二少说笑了,我们廖家的丫头不看样貌,只要手脚干净人品好,皮相上到没什么苛责的。” 这话有点不对味,谢澹如也听出来了,但他毫不在意,一双眼珠子就在廖婉玗脸上滴溜溜地转。 “廖小姐既然是来寻我的,眼下寻到了,是不是要回去同我母亲复命了?” 他伸出手就要拉廖婉玗,被廖婉玗给躲了过去。 三个人一前两后地往前院走,一路上音乐声和人声渐渐大起来,廖婉玗才算是听不见他们两人在后头品评她样貌和身段的浮言浪语。 那谢夫人瞧着廖婉玗身后的谢澹如,立时便是满目得疼爱之色,她拉过谢澹如坐在身边,埋怨了他几句。 廖婉玗很不待见谢澹如这个人,一是因为平日在同学口中听多了他的花边新闻,二则是因为今日见了本尊,发现他果然是家教缺失的纨绔少爷。 由此可见,那之前的道听途说,应该也不会错了。 白秀珍是个精明圆滑的人,虽然一直在招待宾客,但一瞧见谢澹如来了,马上便找个了借口脱身,往谢夫人坐的桌子来。 “哎哟,这么快就找到了啊!你们年轻人就是好,心有灵犀!” 廖婉玗被白秀珍按着坐到了谢夫人另一侧,虽然尴尬,但表情管理的还算自然。 “是啊,等他自己回来可没时候了。” 白秀珍笑的见牙不见眼,拍了拍廖婉玗的肩,“我们家丫头做事稳妥着呢!不过夫人哟,我今儿也是头一次见到二少爷,我是发现了,他着样貌啊,跟您可太像了!” 白秀珍知道自己的儿子长得俊俏,这些个奉承话她也听的多了,但是女人嘛,赞美的话是听不够的。 “谢夫人,廖太太,您二位倒是坐在这里聊的亲热。” 过来打招呼的人廖婉玗不认识,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来,又被白秀珍给按住了。 白秀珍记得这位张太太家也有个同廖婉玗年纪差不多大的闺女,故而担心人家是不是同她一样的目的,自然也就不肯让廖婉玗失了着近水楼台的位置。 “哟,张太太说笑了,那里是我同谢夫人聊得亲热,明明是这对檀郎谢女聊的亲热。” 听了白秀珍的话,廖婉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她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就瞧见谢澹如正看着她一脸坏笑。 “母亲,你同几位太太聊,我请廖小姐跳支舞。” 赶鸭子上架,说的便是此时此刻的廖婉玗…… “看来,她们想把你嫁给我哎?” 谢澹如比廖婉玗高出一个头去,他此刻微微低着头,讲起话来气息就在廖婉玗耳边,闹的她怪痒的,忍不住躲了躲。 可她不躲还好些,这一躲,谢澹如放在她腰间的手便加了些力道,两人反倒是更近了些。 廖婉玗挣了一下没有挣开,碍于面子不好有更大的动作,咬着牙压低了声音,“谢少爷放心,我是不敢高攀的。” 谢澹如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听着廖婉玗话里话外并没有看得起他的意思,讲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好听了。 “攀不攀还真不在你,也得少爷我愿意不是?廖家没根没基,你又是个二房生的,就是你们想攀,也得看我愿不愿意屈尊啊!” 两人的对话可谓十分不愉快,廖婉玗虽然在未说话,却是在脚底下故意错了舞步,一支曲子踩了谢澹如七八脚,要不是廖老爷出现了,引得众人皆去祝贺,乐队也换了只喜庆的曲子,还不晓得谢澹如要遭殃多久。 好不容易脱了身,廖婉玗心里头着实是气坏了,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平静下心情,忽然听到几声尖叫,闻声跑过去一看,只见廖湛山已是七巧流血,倒地身亡了。 第二章 乐尽哀生 热热闹闹一场寿诞,正主却忽然惨死于宾客面前,公安局局长戴耀荣拍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一脸愁云惨淡。 他也在今日的受邀嘉宾之中,那廖湛山可以说就被人毒死在他面前,今日鹭州有身份名望的齐聚一堂,他想不给个交代都不成了,这可是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之前的欢乐气氛早已不见,中楼大厅里头廖家上上下下齐聚一堂,呜咽之声是此起彼伏。 戴耀荣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廖夫人。” 白秀珍因为哭的厥过去两次,刚灌了一碗参汤,她被大女儿廖婉馨搂在怀里,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戴局长,您可一定要查出这个凶手来,好让我们家老爷瞑目啊!” 戴耀荣连连点头,“夫人节哀,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出下毒之人,方才诸位宾客我已经问过一遍,请他们先回去了。眼下还剩……”他抬眼扫了一圈廖家的人,“您看方便吗?” 白秀珍强撑起身子来,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您尽管问好了。” 有的大太太的话,戴耀荣决定先从仆人查起,今晚因为有宴会,各个岗位的都尽职尽责,互相之间也都能够做个人证,很快就被排除了。 待到连廖家的主子们也问完了话,他坐在单独辟给他用的书房里头一遍一遍地翻看证言,终于松了口气。 除了廖家二姨太,没有人还有嫌疑了。 廖家的二姨太娘家姓尤,名唤小妹,原本只是给廖湛山洗脚的洗脚婢。按说就算大太太生不出男孩来,填房的事情也轮不到她,可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有一天,廖老爷就宣布她成主子了。 要说这廖湛山虽然有钱,但福报却不厚,好不容易二房生了个儿子,还是个天生的跛脚,虽然不算严重,但作为廖氏的唯一接班人,说道到底也是很不好看的。 白秀珍一听说戴耀荣说凶手就是尤小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好你个小贱人啊!老爷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害老爷啊!” 尤小妹整个人都懵怔了,她本来就是个内向寡言的,廖老爷的死对她打击不小,现在戴耀荣又说她就是凶手,她的脑袋更是转不过来了。 “乱讲!我阿妈才不会毒死父亲!”廖婉玗指着戴耀荣气的跳脚。 “五小姐,我们办案是要讲证据的,十几个人的证言都表示廖老爷最后是跟你阿妈在一起的,按照毒发时间,就是你阿妈没错了。” 戴耀荣对着门外招了招手,马上跑进来一个小队的警察,“先把二太太请回局里。” 尤小妹没见过什么世面,在廖家也是个从不多事的人,那警察一上来抓她,吓得她瑟瑟发抖,站都站不住。 廖婉玗跳着脚的阻止自己阿妈被警察带走,但这哪里是她能阻止的了的。 戴耀荣一走,气氛顿时就没有那么严肃了,下人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尤小妹这个可恶的毒妇,任凭廖婉玗怎么解释,都没有人听。 廖婉玗跪在白秀珍面前,将头磕的咚咚作响,“母亲,您是知道阿妈的,她平日里胆子最小,从不多事,怎么可能会毒死阿爸呢!我们的好日子都是阿爸给的,阿妈怎么会傻到要毒死阿爸啊!” 白秀珍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头点在廖婉玗的额头上,“那个小贱人要是真的胆子小,十几年前就不会勾引老爷。事到如今警察都说就是她,那就一定错不了!” 许是不愿意在看见廖婉玗,白秀珍站起身来带着女儿女婿们上了楼。她一走,下人们也就作鸟兽散了,留下廖婉玗一个人在大厅里哭。 白秀珍上了楼就打发女儿、女婿们各自回房,并且再三嘱咐不准出屋,然后她带着从娘家跟她过来的沈妈姐回了屋。 沈妈姐一进屋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她涕泪横流地磕着头,最里头不断地认错。 “太太,太太……是我对不起您……我……” 白秀珍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眼中已经没有在楼下是的背上,她目光平静阴冷,对着沈妈姐都猝了一口,压低声音道:“事到如今论对错还有用!我让你给那个小崽子喝的茶,好端端怎么跑到老爷手里去了!” 沈妈姐哆哆嗦嗦地摇头,“我不知道……我……我明明就是给了那个孩子,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老爷手里去啊……” 白秀珍俯身贴近沈妈姐,眼中全是阴狞,“你记住了,你从没给谁送过茶,一只都在我身边伺候着。” 沈妈姐听完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从没送过茶,一直都在太太身边听吩咐。但……”沈妈姐犹豫了一下,“要是他把我交代出去怎么办?” “怎么办?”白秀珍挑了下眉毛,“他一个八岁崽子的话谁会信?你只管咬死了牙,我就保你没事。这两天盯着点那两个贱种。” 沈妈姐口里面应这,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我这就看看他们姐弟在干嘛。” 在干嘛? 廖婉玗此时此刻还能干嘛? 她先是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哭了一阵,后来忽然想起楼上的弟弟,接着便发了疯似得往楼上跑,直到推开门瞧见因为哭累而睡着的弟弟还在熟睡中,这才放下心来。 沈妈姐从未关严实的门缝里看了看,转身又回了白秀珍的房间。 ### 第二日一早,白秀珍带着沈妈姐,怀揣着是跟金条,匆匆地上了去警察局的车。 戴耀荣一听说她来了,起初还头疼了一下,后来听明白了她的来意,便笑呵呵地收了金条,并再三让她放心,那尤小妹走不出警察局的刑房了。 送走了白秀珍,戴耀荣将尤氏从拘押房提到了刑房,他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一双脚翘到桌面上,颇为悠闲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人。 “说吧,你为什么要毒杀廖先生?” 二姨太从昨日哭到现在,又因为一夜未曾合眼,眼泪早就干了,她一双眸子通红,狠命地给戴耀荣磕着头,“我没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杯茶本来是给幺子喝的,他不渴才给了老爷,难道我还能下毒害自己的亲儿子吗!” 戴耀荣嗤了一声,“你说给你儿子就给你儿子?可有人证?” 二姨太想起送茶来的沈妈姐,忽然浑身犹如针扎一般,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气息愈来愈不稳。 直到这一瞬间,二姨太才想明白,原来那碗有毒的茶是大太太要送给廖熹跚喝的。 沈妈姐是大太太的心腹,事到如今就算她将沈妈姐交代出来也无济于事,到时候那婆子死活不认,大太太还能反咬她一口栽赃陷害,到时候只怕家中两个幼子更难在廖家立足。 戴耀荣见廖尤氏半天没有说话,随手哪里桌上一块木板就丢了过去,那木板结结实实地打在二姨太脸上,登时留下一行鲜血,“问你话呢!可有人证?” 二姨太此刻已经想的清明,她自知气数已尽,断没有什么可在挣扎的,“没有,没有人证。” “那你可否认罪?” 二姨太先是摇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局长大人,能让我见见姐姐吗?” 戴耀荣当然知道二姨太口中的姐姐是指廖家大太太,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你不认罪,谁都别想见。” “我没有下毒。”廖尤氏虽然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因果,但这罪她是决定断不能认的。一旦坐实了她的罪名,那她两个年幼的孩子往后要如何抬得起头来生活。 戴耀荣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一面摸着自己的光头一面绕着二姨太走了一圈,“我这刑房进过的人可多了,人高马大的壮汉都受不住的刑具,难道二太太要试一试?” 二姨太咬死了牙也不肯认罪,戴耀荣也就没了耐心,他冷哼了一声往门外走去,剩下的脏活就都交给手下去做了。 等到二姨太被抬回牢房的时候,整个人血葫芦一般,仿佛是那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让人不能直视。 ### “死……了?” 廖婉玗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她实在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昨晚被带走了,怎么今日就能自杀在里头。 沈妈姐站在大太太身后,心虚地时不时用眼睛瞟下跪在地上的廖婉玗,见屋中气氛一时僵持了,忍不住开口,“五小姐,依我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将你阿妈落葬。” 白秀珍倒没有嫌弃她多嘴,如今替罪羊已经老老实实地死了,白秀珍一颗心也算是落回了肚子里,她叹了口气,“我与你阿妈虽说平日里不算和睦,但逝者为大,虽是她害死老爷,可如今她也是抵了命的,你尽管去你四姐处支一笔银钱,先将你阿妈落葬去罢。” 沈妈姐见自己这话题似乎找的不错,赶紧跟着填补了几句,把廖婉玗说的好似不给她阿妈落葬就是个不孝女一般,又见缝插针地奉承了大太太几句,连哄带骗的才算把人劝走了。 廖婉玗一个不经事的姑娘家,婚丧嫁娶的理解一概不懂,她第二天一早从廖婉雯处支取了一百块钱,然后就叫了车往警察局赶,哪里想到,那停尸房的老管事居然开口就要她五百块钱,说是没有钱,尸身就不要妄想能够领回家了。 第三章 人心可欺 老管事的嘴巴开开合合,廖婉玗整个人就懵了,她想着既然大太太答应了给钱,那不妨回家再去要些,可等她在折腾着回了家,廖婉雯却是半文钱都不肯给她了。 “不过葬个人,怎么还能要那么些钱?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物价?若是再给你七八百块,都能在保育路北买套房了!” 廖婉玗哭着将停尸房老管事的要钱之事学了一遍,可廖婉雯只是讥笑了一声,“廖小姐你行行好,咱们家中每月统共消费也就一两千罢了,你这一开口就要五百块去,你叫我后面几个月怎么安排?那老东西不过是唬你一唬,你居然还真被人拿捏住了?” 廖婉玗已经十五岁了,她又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那停尸房的老管事是借机敲竹杠,可那是她阿妈的尸首,她总不能就这样不要了吧! “四姐,我求求你了!母亲不是答应了让我来支钱吗?求求四姐就给我吧!” 廖婉雯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她涂了朱红色蔻丹的手指头隔空对着廖婉玗指指点点,“你阿妈生前得了不少好东西吧?私房钱能没有?自己的尸身花她自己的钱,这事情合理的很吧?母亲是个温和人,好心出了落葬的钱,你们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廖婉玗想不起阿妈有什么私房钱,只得讷讷地摇摇头,“我不知道……阿妈。” 廖婉雯已经没了耐心,她厌恶地挥挥手,“你赶紧走罢,钱我是不能给你的,你阿妈就算没有私房钱也总有些首饰细软,你自己去当了了事。” 廖婉玗在四姐这里碰了壁,一时分外委屈,她不懂为什么大家对于阿妈的冤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办才好。 弟弟才八岁,自然是不能指望,眼下约是只有当东西还钱一条路了。 站在当铺门口,廖婉玗抱紧了怀中的藤条箱子,那当铺掌柜估计是看见她在门口犹豫不决,故而异常热情地迎了出来。 “这位……小姐,可是要换些现钱?” 廖婉玗点点头,然后便被那当铺掌柜的引进了店铺,她自幼生活富足,对于时下的物价半点也不清楚,自然也就不知道廖老爷生前给尤氏买的那些珠宝首饰都是个什么价格。 作为当铺掌柜,老钱也算是阅人无数,他那绿豆小眼瞧着廖婉玗头发整齐却面容憔悴,通身的首饰衣裳价格不菲却又带着东西来当,就晓得大约是富贵人家遇上什么破落事。但他一个做生意的,只管是否有利可图,客人家的私事,跟他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老钱查点了一下廖婉玗带过来的貂皮披肩、两对宝石耳环,一条珍珠项链,忍不住摇着头咂咂嘴,“姑娘,您这东西都不是什么上等货,可值不了几个钱啊!” 廖婉玗自己心里面没底,听着掌柜说的如此遗憾,当真就以为这些东西并不值钱,“那……这些东西能换多少钱?” 老钱伸出三个手指头,在廖婉玗眼前晃了一下,“三百。” 廖婉玗焦急地直蹙眉,“不够啊!” 老钱听了她这句话为难地拍了拍桌子,“这样吧,我见您年纪轻轻,想必也是家中遭了什么意外,死当,最多给您五百块钱。行就行,不行……姑娘您在看看别家。” 五百?廖婉玗追问了一遍什么叫死当,听老钱解释完,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秃毛破皮披肩一件。”老钱声如洪钟对着柜台里的小伙计喊道,“假宝石耳坠两副,末等珍珠项链一条。” 待廖婉玗签了字按过手印,老钱将当票连同五百块钱一道递过来,廖婉玗揣着刚到手的五百块,心急火燎地又往警察局去了。 领尸体的过程倒也顺利,毕竟廖婉玗是老老实实地交了五百块钱的,可是等她到了停尸房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准备棺木! 再去买棺木的路上,她又想起了落葬地点,她换了零钱往廖宅拨通了电话,大太太确实连接都不接,只让沈妈姐告诉她,祖坟就不要想了,埋哪自己安排吧…… 廖婉玗沮丧又焦急地去了棺材铺,幸得店主提点,虽然破费周折,但好歹将尤氏给安顿了。 站在尤氏的墓碑前,廖婉玗终于放声大哭,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石碑,心里有那样多的疑问,确是再也没有人可以帮她解答了。 手上的泥土蹭脏了她的脸,白色锦缎旗袍的下巴更是脏的不行,可小姑娘没有心思在顾及这些,她此刻心里最为忐忑的事情,就是自己和弟弟今后的生活。 阿爸和阿妈都还在世的时候,作为二房的她们都一直被阿妈教育要低调,如今他们都没有了,对于未来的生活,廖婉玗充满了担忧。 很快,他们被从中楼赶了出去,住进了专给家仆居住的杂役楼,一应的衣裳虽然可以带走,之前的首饰却都要留下。 杂役楼的待遇同原来比自然是云泥之别,但廖婉玗自足地想,他们眼下好歹还有个栖身之处,弟弟年纪还那样小,她又别无长物,实在不知道要如何生存。 站在北楼二楼的小客厅门外,廖婉玗调整了一下情绪,并且平稳了呼吸,她暗暗地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讨好模样,敲响了廖婉雯半开的房门,轻声细语地唤了一声“四姐”。 廖旻雯此刻正穿着一身真丝缎面睡袍,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两个丫头帮她拆卷发,听到廖婉玗的声音,眼皮都没抬一下,挥手遣退了两个正帮她拆头发的丫头,这才不冷不热的问,“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回四姐,我刚去库房想给小跚取双鞋子,管库的赖阿细说,没有四姐的条子不能给我,所以我来求四姐给张条子。” 廖婉雯“哧”了一声,“一个跛子,鞋子倒是穿得的挺勤快。” 这种讥讽的态度廖婉玗在这几日早已经习惯,她虽然心里面十分不舒服,但面上依旧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为了让弟弟能够吃饱穿暖,她是什么委屈都肯受的。 廖熹跚因着天生跛脚,走起路来比正常人磨损的厉害许多,原来的那些个高级皮鞋,也就是一月半月就要报废一两双,但那时候廖老爷尚在,她们姐弟想要多少衣裳鞋子都行,眼下情况不同了,她能给弟弟要几双轮换的布鞋就已经很是知足了。 “求求四姐了,小跚的鞋子已经露了脚跟,就请四姐大人大量,再给一双鞋子吧!” 听完廖婉玗的请求,廖婉雯也不答。她就像是这着屋子里没有廖婉玗这个人一般,自顾自地的依旧听着音乐品着燕窝,在镜子里瞧着正在小心翼翼给她拆头发的丫头们。 淡粉色的真丝睡衣下,廖婉雯饱满的身体跟着音乐节奏微微地的晃动着,曼妙曲线,隐约可见。 吴致酉刚刚散了酒局回家,他晕头涨脑脚步轻浮地进到自己小客厅,就看到笑眯眯的廖婉玗双手合十,央求求着廖婉雯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吴致酉生了一双瑞凤眼,眼尾微微有些上挑,看着就是一副精明相,他在廖婉雯与廖婉玗之间看了两个来回,最后“哼”了一声,伸手就去抱梳妆台前坐着的妻子。 廖婉雯也不知被他摸了哪里,娇笑了一声,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带着满面的笑意给吴致酉解西装外套的扣子。“怎么回来这样晚,叫人怪担心的。没什么事,来求我给双鞋子的。” 听了这话吴致酉的目光往廖婉玗的脚上扫了一下,只见小姑娘白嫩嫩的脚丫被包裹在一双浅棕色的翻毛小皮鞋中,“码头上闹拒土大会,下午抓了一批人,郭不高兴,拉着我们去吃酒,这才喝多了。” 廖婉雯白了一眼吴致酉,但那目光中埋怨不多,八成是魅色。 “郭是什么人你当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是吃酒去了,分明是吃肉去了!” 吴致酉听了这话笑呵呵地,他伸手一把捏住了廖婉薇的丰臀狠狠揉了几下,“她们的肉,哪有你的好吃!” 听着廖婉雯和吴致酉调情,廖婉玗收敛了笑容,微微低着头,将目光落在了红色羊绒地毯的一处花纹上,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至极。 尤小妹生前不止一次的教育过她,让她一定同几个姐夫离得远远的,最好是半分交集也不要有,大房本来就防备着她们姐弟,万不可落下其他把柄。 原来她还不明白,今天瞧着这个光景,忽然有些懂了。 吴致酉在廖婉雯的颈子间亲了好几口,推着廖婉雯往后头的梳妆台上倒,忽然想起廖婉玗还在,回过头来不冷不热地看着她,“,你怎么还站在这,你四姐都同意给你了,你还不走?” 廖婉玗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她四姐之前并没有说过同意她去库房取鞋子,于是她将目光从吴致酉的脸上移到了廖婉雯的脸上。 第四章 甄顾归来 廖婉雯此时已经伺候着吴致酉脱了外套,只是淡淡地的撇了廖婉玗一眼,“还不快走?” 廖婉玗欣喜之色不掩,合十双手拜菩萨一般对着廖婉雯和吴致酉使劲的拜了几下,“谢谢四姐、四姐夫,我这就走了,四姐、四姐夫晚安。” 看到廖婉玗的背影,廖婉雯忍不住又“哧”了一声。 “不过一双鞋子,家里还差那些许小钱嘛,以后早打发了,省得的碍眼。” 廖婉雯想想觉得丈夫说得的也对,便点点头,“我去给你放水,先洗个澡,出来我让人送醒酒汤。” 吴致酉点点头,看着妻子往浴室方向走去,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廖婉玗离开的那个门口,若有所思地的看了好半天。 廖婉雯今儿应允得算是痛快,其实,说是来自吴致酉的应允也许更贴切些。若不是吴致酉回来了,说不定廖婉雯还要为难她许多久。 怀里抱着从库房取来的新鞋,廖婉玗走在明朗的秋夜里,土布旗袍裙摆被风吹得飞起,觉得微微有些冷的她,抱紧了怀中的布鞋,小跑着回了杂役楼。 按照大太太的意思,他们的母亲是个白眼狼,按理说应该讲他们也赶出去,但感念他们是老爷的骨血,流落在外实在不像个样子,故而才让他们搬去杂役楼居住,以后的月钱自然是没有了,至于学校和那些个绘画、美术课之类的,也都一并停了。 不用上学的头几日,廖熹跚还挺高兴,他想着自己终于摆脱了老师和作业,可这还不到半个月,他就已经无聊到一刻也坐不住了。 这不,廖婉玗才从石板小路上转出来,就瞧见廖熹跚站在杂役楼前的空地上,拖着跛脚,走来走去。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来!”她跑到弟弟身边,扶着他往杂役楼的楼梯处走,“杖子呢,怎么也不拿着?” 廖熹跚倔强地抬起头来看着姐姐,“我以后都不用杖子,我要自己练习,只要我练习的多,一定也可以好好走路!” 廖婉玗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并不想去破坏他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她用没有拿鞋子的手揉了揉弟弟的头,“你看,姐给你要了双新鞋。” 看着廖婉玗手中的黑色布鞋,廖熹跚没有说话,他一张小嘴紧紧地抿着,脸色渐渐红了起来,“我……我不用。我习惯了……以后……以后我们也等每个季度同大家一起发就好了……你别……你……” 廖熹跚虽然年纪不大,但人情世故还算看得明白,他们原来是少爷小姐,如今都说阿妈毒死了阿爸,他们的生活自然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见过好多次阿姊被为难时的样子,他心疼姐姐,以后不想让姐姐再因为自己去低三下四的求人了。 “不碍事。”廖婉玗让弟弟坐在杂役楼门口的台阶上,自己给他脱了鞋子,又用衣袖和手将他的小脚丫擦了擦,这才把新鞋给他穿好,“时候不早了,你得快去睡觉。” 廖熹跚听话地点点头,而后跟在姐姐身后回了房间。他们如今住在杂役楼的顶楼,最西面靠北的那间房。如今尚在秋日倒也还好,等那冬天一来,这就是整个杂役楼里最阴冷潮湿的一间屋子。 简单地给廖熹跚擦了一把脸,廖婉玗便哄着他睡了,之后在黑暗中又坐了一会,廖婉玗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直到她被不停翻身,发烧到说胡话的弟弟给吵醒了。 “小跚?”廖婉玗借着窗帘边缘透进来的些许月光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摸了桌上的火柴“哧啦”一声划着,点起了半截蜡烛,这才又回了床边去瞧弟弟。 被子已经被廖熹跚踢到了一旁,他稚嫩的小脸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因为不舒服,眉头也紧紧地蹙着。 “小跚?”廖婉玗伸手摸了摸廖熹跚的额头,被他额上的高温给骇了一跳。 如今天还未亮,大家都尚在睡着,廖婉玗不敢打扰到其他人,只是轻手轻脚地接了一盆凉水,并且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浸过凉水的毛巾,能帮助弟弟退烧。 只可惜,她不眠不休地更换着冷毛巾,直至天亮,廖熹跚依旧是高烧不退,真个人都浑浑噩噩。 若是原来,廖熹跚有半点不舒服廖老爷也要叫廖家的家庭医生过来看看,白日里自然是不用说,就是三更半夜,那付医生也是随叫随到的。 可现在他们已经没了这种待遇,廖熹跚的病,自然就要依靠廖婉玗自己想办法了。 盘算着请大夫的钱,廖婉玗看着床上难受的弟弟,她咬着牙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木盒,这里头都是尤氏死后留下来的细软,眼下依旧还是只有当掉着一条换钱的路。 ### 廖婉玗领着大夫从角门进了院子,隐隐就发现出些许不同来。 因为廖老爷的死,廖家各处均挂着丧布,家中各处鲜艳的东西一律收进了库房,今儿虽然丧布还在,院子里却是多了好些当季的菊花。 但此时的廖婉玗也来不及多想,她一路上都礼貌地催着那大夫走快些,好不容见到了廖熹跚,见到弟弟难受的样子,她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这大夫是个中医,瞧完病后给廖婉玗开了一剂方子,嘱咐着廖婉玗如何煎熬,收了钱便离开了。 廖婉玗将大夫送出门去,自己又跑了趟药材铺,可惜她提着三包药才进了院子,就被拦住了。 “哟,这不是五小姐吗?” 廖婉薇昨儿又打了一通宵的牌,这时刚回来,叫住廖婉玗的正是她的贴身丫头百香。 见廖婉薇从车上下来,廖婉玗恭恭敬敬地鞠躬问好,“二姐,早。” 廖婉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近似于“嗯”的音节来,“拿的什么啊?”她声音慵懒,正是一副通宵过后的疲惫相。 廖婉玗往前走了几步,那百香平日里就是个心坏嘴厉的,此时瞧着廖婉玗就要走到跟前了,忽然伸出一只脚去,将她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 “哟,五妹,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见着我就这么大的礼啊?”瞧着廖婉玗的窘迫模样,廖婉薇笑了起来,“可惜咯,我今儿打牌输了钱,眼下可是没有红包给你了。” 从地上爬起来,廖婉玗发现自己的膝盖、胳膊肘和手掌都摔破了皮,一旁的百香正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这么一瞬间,廖婉玗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太委屈,她本是廖家的五小姐,胞弟更是廖家唯一的男丁,如今居然落到连一个下人都能欺负她的地步。 廖婉玗默默地蹲下来,捡起因为摔倒而洒在地上的药材,廖婉薇却是“哎呀”一声,接着不悦地说道:“这可是前天才买的新鞋!” 白色高跟皮鞋鞋面上散落着几块药材,连带着有些地上的泥土。 慌忙地丢下手中的药材,站直了身子,廖婉玗嘴上连说着对不起,百香大大地“嘁”了一声,“你光道歉有什么用?” 廖婉玗低着头,脸色在阳光下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她身侧的双手紧紧滴攥着拳头,指甲仿佛要将手心抠破了。 “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啊!”百香见她没反应,伸手就要去拉廖婉玗的袖子。 深吸了一口气,廖婉玗赶在百香碰到她之前,蹲了下去,她攥着衣袖,要给廖婉薇擦皮鞋。 廖婉薇嫌弃地往后躲了一下,“擦什么擦,你的衣裳更脏。” 听完这话,廖婉玗蹲在地上一时间僵住了,她尴尬地抬着头看廖婉薇,,“二姐,我的衣裳虽然不高级,但都是干净的。” “谁是你二姐!”她抬起就是一脚,高跟鞋狠狠地揣在了廖婉玗胸口。 这一脚下去,廖婉薇穿着高跟鞋,站的不算稳当,因此这脚的力气并不是特别大,但也踹的廖婉玗一口气没上来。 廖婉玗坐在地上,被踹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眼见着廖婉薇由百香扶着,身段妖娆一步一扭地走向南楼,直至身影彻底消失,都没从地上爬起来。 甄顾站在中楼自己的书房里,将着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是今儿一大早才下的船,虽然早前就接到了廖老爷去世的消息,但那时正是廖家的南洋船厂建设重要时期,一日也离不了他。 对于廖家小姐弟的状况,早在南洋时甄顾就有所预料,如今他不过刚一回来就叫瞧见了这样一处,真是应了他之前的想法。 甄顾手里头端着半杯咖啡,眼见着廖婉玗坐在地上好一会才爬了起来,将散落的药材挑挑拣拣包好后,消失在前花园,这才回到了书桌前。 廖婉玗当然不晓得刚才的一切已经被旁人看了去,她挂念着弟弟的病,从大厨房里接了火煮药,等到围着弟弟喝下去,并看着他渐渐退烧之后,才算松了一口气。 此时,天色已经傍晚了。 廖婉玗对着镜子解开了衣领,瞧着自己青紫的胸口,眼眶泛酸。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她应了一声,匆忙地扣了几个口子,最上面领口的两个却是仍旧松散地开着,会来找她的都是些丫头婆子,倒也不用那么在意。 可是门一打开,廖婉玗整个人就愣住了。 “表……表哥?” 抬手捏住自己的旗袍领子,将细白的脖颈遮盖严实,廖婉玗实在想不通,甄顾不是才回来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第五章 家贼难防 甄顾瞧着廖婉玗衣衫不整的样子也是一怔,他微微侧过身去,将目光停留在门框上,“这个给你。” 廖婉玗背对着甄顾系好了领子上的扣,转过身来瞧着甄顾手里的小皮箱,“表哥,这……” 甄顾比廖婉玗高一个头还多,此刻微微低着头,又将手里的箱子举了一下,塞到廖婉玗怀中,“以后不要再去当东西,那都是你阿妈留给你的。” 廖婉玗心里头一惊,她不知道才刚回来的甄顾是如何知道她去过当铺换钱,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被白秀珍派人监视了。 “我……” 廖婉玗“我”了半天,也没想好究竟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眼下大家都在中楼忙活,我才有空将这些东西还给你。以后若是再有什么困难,你就同家里叫阿细的丫头悄悄说,她是我的人,你放心。” 听到这里,廖婉玗才明白并不是白秀珍让甄顾来的,可是明白后她却又糊涂起来。 “你怎么会……会知道……” 廖婉玗的话还没说完,甄顾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打断了她,“我得回去了,你同小跚平日里要好好吃饭,其他都好说,千万别委屈了吃的,都在长身体,不能缺了营养。改日我叫阿细送点奶粉和罐头来,你千万藏好,别叫发现了。我不同你多说了,姨母怕是要找我的。” 说完这些话,甄顾转身就走,利落地不给廖婉玗半个字时间,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廖婉玗站了许久,直到听见楼下走廊传来说话的声音,这才慌忙关上门。 弟弟还在睡着,好在烧已经退了,廖婉玗将皮箱放到桌子上,打开之后就发现,里面不但有她之前当过的所有东西,甚至还多了五百块钱。 甄顾是如何知道她去当了东西?又为何要帮她赎回来?大太太对此事究竟知是不知?廖婉玗一时间心中涌起无数疑问。 虽然并不想用甄顾的钱,但眼下廖婉玗确实有一件挂心的事情,是需要开销的。 弟弟年纪还小,不能总这样在家里混日子,她能教给他的东西实在有限,如今才断学个把月,已经落下不少课程,趁早复学才是眼下的正经事。 如此想着,第二日一早廖婉玗仍旧起了个大早,她给弟弟从大厨房里讨了些白粥和酱菜,嘱咐廖熹跚自己吃,然后便带着昨天甄顾给的钱,往码头去。 她要做舢板从鹭州去五龙屿,廖熹跚的学校就在那里,也不晓得当时停学大太太的人是怎么同学校讲的。 在鹭州这样一个临海城市,水路通畅,除城区内交通往来可坐各类车,到周边岛屿的时候都只能乘船,这一去一回,就花了廖婉玗两角钱。 幸而她一趟并不算白费力气,那养元小学的校长是个和气的,听说廖婉玗是来给弟弟复学的,颇为高兴,并说这个学期的学费本也是交过的,且去办些手续就好,无需交费。 廖婉玗千恩万谢地跟着一位带她办事的小老师出了校长室,而后去填了两张表格,廖熹跚就算是复学了。 回到廖宅的时候,廖婉玗将校长的好一一同弟弟说了,起初小男孩还挺兴奋的,可是后来想起落下的功课和作业,一时间忧愁起来。但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一想到又能见到那些平日里玩的好的同窗,也就忘了作业之事。 弟弟已然复学,廖婉玗心头的一件大事也算落了地,她坐在窗前借着晌午的阳光给廖熹跚补着裤子,寻思着自己应该去找个工作了。 甄顾的五百块确实可以救急,但她不能将往后的生活都指望甄顾,他毕竟是大太太的甥子,自己实则同他并非血亲,断没有平白依托之理。 但若说做工……又谈何容易。 廖婉玗会的都是附庸风雅之事,毕竟按照尤氏的想法,不过盼她能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婚后同别家小姐太太们一样逛街购物,打牌看戏。 怎知人世无常,早年学习的书画琴艺此刻似乎半点用处都无。 哄着午睡醒来的廖熹跚抹脸提了精神,又让他趁早看看之前落下的课本,并再三嘱咐他不要乱跑,廖婉玗便趁着下午时间,出门寻找适合的工作去了。 ### 因为甄顾的归来,白秀珍整日里没有闲心顾及其他,大半的时间都是拉着甄顾没完没了的聊天。从南洋的天气,到工厂的建设进度,最后才终于点了题。 “甄儿,不是姨母念你,你年纪都这样大了,怎么还不想着成婚之事?”大太太放下手中的奶茶杯,自水晶大盘中用银叉挑拣一颗拨好皮去了核的荔枝,递给甄顾。 甄顾当然明白自己的姨母为何要在此时提起婚事,如今廖家老爷子不在了,只剩下一群女眷,吃喝玩乐倒是擅长的很,要说做生意,只怕根本不行。 但人生在世,什么玩意不需要花销?只会这些,那不是早晚坐吃山空?甄顾觉得自己姨母算盘倒是打的响亮,早年先是挑拨散了甄家,让他无路可退,如今又要他娶廖婉馨,这是真想让他做个上门女婿去打理廖家的产业,为她们母女赚钱。 要说那廖婉馨,凭着良心讲,甄顾觉得她是不错的。可那种不错,仅限于表兄妹之间的情谊,若说要做对夫妻往后日夜同床共枕,他却并不愿意。 “姨母,姨丈还在的时候也同我讲过此事,但那时候咱们南洋的船厂初始规划,我答应了姨丈一定会帮他建设好南洋的船厂。如今姨丈虽然没了,但我同他的誓言却还在这天地间,男儿何患无妻,且容外甥将那边的船厂理上正轨,在想这些事情也不迟。” 手里的丝绢一摆,白秀珍很不赞同的样子,“成婚能有多耽误你的时间?就算是要走,完婚再走也没什么影响。婉馨等了这么些年,你总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甄顾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要同廖婉馨交代,但他话不好说的太过,几番推脱,最后只得将孝期的事情搬了出来。 这一招倒也确实好用,毕竟廖老爷刚刚过世连七七都不足,此时就张罗着办红事,定会让廖家成为鹭州的笑料。 白秀珍也不尴尬,她笑呵呵地拍拍自己大腿,夸赞着甄顾想的周到,这事也就算被他搪塞过去了。 两人对坐无言,静静地喝了会茶,忽见沈妈姐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匆匆忙忙从外头走了进来。 “太太好,表少爷好。” 沈妈姐急慌慌地施了一礼,然后快步走到大太太耳边,结果被大太太不悦地瞪了一眼,“甄儿同我是自家人,有什么不能听的。去,好好说!” 沈妈姐此时也反应过来,又走回茶几桌的对面,同那个大丫头立在一处,“回太太,采珠昨儿就同我说,杂役楼丢了东西,我只当是她年纪轻不经事,自己摆弄不见了。可……刚过了午饭,我同他们闲聊了一阵,发现大家最近都有失物。我想着出了家贼是大事,这才带着采珠来禀告太太。” “丢了什么?” 采珠刚要开口回甄顾的话,就被沈妈姐给打断了。 “听说都是些耳坠子之类的小物件,因着每人都有几对,起初都没有发觉,是听采珠说完后各自回房一看,才晓得大家或多或少丢了些东西。” “都丢了?就没看出什么反常来?” 沈妈姐摇摇头,这会采珠终于接上了话,“回太太,要说反常倒也不是没有,只是……” 白秀珍让她不要顾虑,发现什么尽管说,就算是说错也没什么所谓,调查完自然清者自清。 采珠听了这话放心起来,讲话也就大胆多了,“咱们杂役楼中往日从未闹过贼,如今不过多搬了两个人进来,平白就开始丢东西。不知道……”采珠眨巴着大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太太,“是不是算反常……” 听完这话大太太眉头紧蹙,一张脸阴沉的很,“是不是拿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去,把他们姐弟两个都给我带过来。” 姐弟两个当然是带不来的,毕竟此时廖婉玗正在街上找工作,还半分都不知情呢! 廖熹跚跪在茶几桌前的地毯上,整个人都莫名其妙得很,大太太非说他偷了东西,他自然是不肯认的。 采珠按照大太太的吩咐又将事情学了一遍,末了还添了点新词,“咱们杂役楼白日里都是要出去干活的,只有你们姐弟在,若说不是你们偷的……谁……谁会相信呢!虽说我们的首饰并不怎么值钱,却也都是自己攒钱置办起来的心头好,若是真拿了,还请换回来。” 廖熹跚年纪轻,觉得被冤枉是极其了不得的事情,他大喊大叫着从地上跳起来,作势就要去打采珠。可他已经不是少爷了,采珠哪里肯老老实实挨打,不过推了他一把,他就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喊。 “谁说我整日都在房里,我还出去玩呢!我还病了呢!我明日就去上学!谁稀罕待在你们的破楼里!” 上学? 白秀珍眼角闪过一丝精光,“你上学的钱哪里来的?” 她明知这学期复学不用交学费,但每日往来的舢板和中午在学校吃食堂的费用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也不少。 廖熹跚抹着眼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抽一抽地,话也讲的断断续续,“我姐……姐自然有……钱有办法!” 沈妈姐故作惋惜地摇摇头,“如此说来也未必不是那个丫头偷得,这个年纪小,藏不住心思。” 廖熹跚说不清姐姐去了哪里,于是被白秀珍罚跪在地上,等到一个多小时后廖婉玗进了大门,那看门的大伯叫她立刻去中楼,搞的廖婉玗也是一头雾水。 第六章 欲加之罪 廖婉玗下午觅了一份弹钢琴的好工作,是家新开的番菜馆子,因急需弹奏的人,故而给她开出了一个月十块钱的薪酬。 急着把好消息分享给弟弟的廖婉玗脚步轻快,可才到了大门口,就被看门的张阿伯给拦住了。 张伯在廖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可以说是看着廖家小姐少爷们长大的,对落魄后的廖婉玗也还算不错,他善意地提醒了几句,但又不敢说得太多,只得叫廖婉玗小心应对。 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怒火,廖婉玗着实有些意外,她低着头用余光瞄了两眼跪在地上的小弟,有些心疼。 “为什么叫你来,知道吧?”白秀珍手下摸着骨牌,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来,甚至还带着些下午特有的慵懒。 廖婉玗自然得装傻,她总不能说张伯已经告诉她了,于是她摇摇头,“小弟又惹您生气了是不是……我一定……” 一抬手,示意廖婉玗不要说话,白秀珍屏气凝神地摸了一张牌,接着啪地一声拍在牌桌上,“和了!哈哈哈哈!” 陪打的是甄顾同廖婉薇、廖婉雯姐妹,三个人为了哄她开心全程都在放水,她已经和过好多次了,但这次是自摸,显然更开心。 “不打了,不打了!”廖婉薇第一个从牌桌上站起身来,她推了推新烫好的卷发,疲倦地往沙发上一坐,示意百香给她揉揉脖子。 甄顾见状站起身来扶住白秀珍,笑呵呵地陪她也做到沙发上来,“姨母,您今儿牌风太好,我们三家可是输了个掉底。” 廖婉雯拿起茶几桌上的锡制扁烟盒,从里头拿出一根烟来,在自己嘴上点燃了,这才递给白秀珍,“妈,解解乏。” 白秀珍不算嗜烟,但一天中也会抽上几颗,她吸了一口,深深地吐出来,这才有空搭理廖婉玗。 “杂役楼丢了东西,你们姐弟可知道?” 廖婉玗如实摇头,“回大太太的话,我同小弟并不知情。” 白秀珍在烟雾中点点头,语气倒也和善,“既是不知,想必也不是你们。” 廖婉薇盯着大太太看了又看,意思怎么能如此轻松就放过这对姐弟,大太太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她只管等着看。 虽然嘴上说着相信廖婉玗,可大太太也并没有让他们姐弟走的意思,四个人当着站在客厅中间的廖婉玗聊了些闲话,忽然大太太“哎哟”一声,引了众人的注意。 “明日是涂夫人的寿诞吧?礼物还没备好,我真是糊涂了!” 沈妈姐原本站在大太太身后,这会夸了一步走到她身侧来,躬身说道:“这事太太倒也不比着急,我记得那涂夫人最是喜爱珍珠,不如咱们去库房里挑拣挑拣。” 甄顾听到这里忽然想起此次归来带回的一匣子南洋珍珠,“姨母,我这次带了些南洋的珍珠回来,颗颗都是一等珠,个头和成色不是咱们地产能比的,若是那涂夫人喜爱珍珠,不妨送她好了。” 舒心一笑,白秀珍拍了拍甄顾的手,“还是你最好,事事都替姨母想到了!” 沈妈姐领了命去库房里拿珍珠,约莫过了二十来分钟,她却捧着一个空木匣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还直打自己耳光。 白秀珍最见不得她这样子,不耐地摆摆手,“好好说话,出什么事情了值得这个死样子!” 沈妈姐磕了个头,结结巴巴地将她如何在回来的路上被绊了一跤,又如何撒了珍珠一五一十地说了,大太太被她笨手笨脚气得不轻,抬手拿起桌上的水晶烟缸就砸了过去。可也不晓得是失误还是故意的,那烟缸没砸到沈妈姐,倒是挨着廖婉玗的胳膊砸到了后头的地上,撒了一道烟灰。 “你也不是那些毛躁丫头,怎么这点事情还办不好?”大太太嫌弃地瞪了一眼沈妈姐,“白跟我这些年了,越老越不中用!” 沈妈姐连连称是,半句话也不敢说,她跪在地上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大太太长出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任凭我打骂你也没什么用处,你又年纪大了,眼神也不灵光,让你去找到显得我为难你。” 大太太将手中的烟按灭在咖啡杯的托盘上,目光看向廖婉玗,“小五,你年纪轻,眼神好,手脚也麻利,你就帮我把那些南洋的珠子都捡回来罢。” 廖婉玗当然不能拒绝,她从地上捡起了沈妈姐拿回来的空木匣子,又问了问具体洒在什么地方,看了一眼还跪在一旁的弟弟,不安地走出了中楼。 沈妈姐撒珍珠的地方在前院的花园,那一段路都是海卵石铺成的,周围还有许多半米来高的九里香,找起来并不容易。 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廖婉玗大约捡到了三四十颗,她借着夕阳的余晖又在树丛里找了十来颗,却是在没有收获了。 甄顾站在二楼的书房里,瞧着廖婉玗在夕阳下仿佛镀了金一般的身影,显得有些无奈。 百香就是这个时候走出中楼的,甄顾不知道她同廖婉玗说了些什么,只见她抬脚踢在廖婉玗膝盖窝处,廖婉玗因手中抱着木匣子,又无从依靠,只得结结实实跪在石子路面上。 这一下,不用想都知道,一定很疼。 百香脸上洋洋得意地又说了句什么,然后便大步回了中楼,她的行为就算不是大太太授意,也是廖婉薇允许的。 廖婉玗并不知道刚发生的一切被甄顾看在了眼里,她眼圈通红地将匣子放在一旁,而后双手撑地慢慢坐在了路面上,揉了揉疼痛不已的膝盖,她无奈地又再次跪了起来。 按照百香的说法,大太太嫌弃她找的不够仔细,要她趴在地上跪着找,一共一百颗,少一颗都不行。 天色渐渐暗了,廖婉玗借着月光趴在地上找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才将一百颗珍珠给找齐了。 她的旗袍磨破了,膝盖上的皮肤也早就磨破了,看着月光下匣子中白莹莹地珍珠,廖婉玗咬着牙,从地上站了起来。 血水顺着她的小腿躺下来,浸红了她白色棉袜的袜袎,忍着从膝盖传来的钻心疼痛,廖婉玗一步一晃地艰难走回了中楼。 此时中楼正在摆晚饭,他们姐弟两个倒也确实惨,一个跪了一下午水米未尽,另一个则是被石头磨得膝盖肉都烂了。 饭菜香一只往廖熹跚的鼻孔里钻,他吞咽着口水,目光忍不住就往饭桌上飘。 白秀珍用饭正高新,忽见廖婉玗捧着个木匣子,血淋淋地就走了进来,立时呕了一声。 “晦气!还不给我滚出去!” 喊这话的是廖婉薇,她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就往廖婉玗这边走,到了跟前抬脚就是一踹,廖婉玗本就脱了力气,哪里经得起她一脚,顿时跌坐在地。 廖熹跚回过头去一看,瞧见姐姐一身血,还以为是廖婉薇将她给踹坏了,他也顾不得自己那早已跪到没了知觉的腿,飞快爬到廖婉薇身边,照着她垂下来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一口。 廖婉薇一声尖叫,接着劈头盖脸给了廖熹跚几个大耳光,一时间无数人过来拉架,场面混乱不堪。 白秀珍本来由甄顾护着,并不在混乱之中。可不知怎地,廖熹跚因为个头小,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他想到自己今日受的冤和往日挨的苦,对着白秀珍飞奔而去,跳起来用头重重地撞在她腹部,疼得她翻了一个白眼,就昏在了甄顾怀里。 甄顾两只手都扶着姨母,旁边一群混乱的人却还没发现廖熹跚已经跑了,就这空档廖熹跚骑坐在大太太身上,扯着她的头发,给了她好几个耳光。 若说完全空不出手来,甄顾觉得倒也不至于,他一个成年男子,收拾一个八岁小孩简直不要太轻松,可他此时一双手就是扶着大太太,并且也不张嘴叫旁边那群混乱的人来帮忙。 他眼看着廖熹跚打了大太太十来个耳光,小孩累的满头满身都是汗,大太太双颊已经红肿起来,这才叫了一句“快来人”,并且掐着人中,将白秀珍叫醒了。 事情闹成这样,已然不可收拾,白秀珍捂着红肿的双颊气的直咬牙,看着已经被粗使的男仆按在地上的姐弟两个,恶狠狠地喊了句“请家法”。 廖家的家法是根木棍,据说是廖老爷年轻时候驾驶的木船桅杆改成的,为的就是提醒大家,莫忘往日苦,珍惜今日甜。 廖熹跚被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三十棍,小孩娇嫩的皮肤被打的开了裂,他居然半滴眼泪也没掉。 大太太看着他的倔强样子愈发生气,忍无可忍地要将他们姐弟赶出廖家。 甄顾眼见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此刻觉得也有几分自己的责任,于是好言好语地劝着大太太,“姨母,这两个孩子确实该教育,若是姨母觉得看不顺眼想将他们赶出去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如今他们都有伤在身,此刻赶出门去,只怕家门前这条街都走不出去。” 他顿了顿,“咱们是经商为业,姨夫生前又最讲和气,若要赶出去,等他们伤好也不迟。我只怕落人话柄,到时候丢的还是咱们廖家的脸面,不值得。” 大太太本来一心只想着解气,此刻听了甄顾一番话,确实也觉得不妥。一旁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的廖婉雯忽然来了主意。 “妈,我听致酉说,谢家那个病恹恹的大少爷克死了原配妻子,眼下正要找个人冲喜,咱们对着丫头也是仁至义尽,不如送她去当谢家大少爷的填房享福好了。” 廖婉玗心里面“咯噔”一下,她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白秀珍,不知她会是个什么意思。 第七章 餐厅再遇 大太太此刻虽然生气,但脑子还算清明。 廖湛山还在的时候,就很有意思想要将廖婉玗嫁到谢家去,但那时大家的目标都是二少爷谢澹如,毕竟两人年纪相仿,更好相处些。 现在廖湛山死了,在送廖婉玗去谢家做二少奶奶实在是太过便宜她,要说给药篓子谢大做个填房,倒是个好想法。 廖婉雯的提议让白秀珍很是心动,她捂着红肿的双颊打量着廖婉玗,虽然对她那张像极了她生母的脸十分厌恶,但心里面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长得标致。 样貌上应该问题不大,那就只希望生辰好些了。 “既是为了冲喜,想必要和干支历吧?” 廖婉雯在刚才的混乱中头发被扯散了一缕,额头上也不知被谁的指甲刮花了,“这还不好办?致酉同他们家兄弟二人关系都还不错,提前问个干支应该不是难事,到时候咱们先找人看看,不过几笔字,怎么写不是写呢!” 廖婉玗听着白秀珍同廖婉雯着一来一往,仿佛已经是打定主意要送她去谢家冲喜,眼下弟弟被打的不轻,她此时又不敢在顶撞大太太,只得央求着给求她们给弟弟叫个大夫。 大夫自然是没人给他们姐弟叫的,两个粗使的男仆把廖熹跚抬会房间,往床上一扔就走了,廖婉玗记得团团转,也顾不上自己膝盖上的伤口痛了。 她在屋子里翻找了三五分钟,也没找到什么能用的药,忽然房门被人敲了两下,但等她直着不能打弯的腿蹭到门口开门时,门外早就没了人。 低头一看,地上放着一个白瓷彩绘梅花的椭圆盒子和一张纸条。 廖婉玗捡起盒子同纸条,关上房门,将纸条上的字看了一遍,才安心下来。 刚才敲门的想必正是甄顾身边名唤阿细的丫头,药是给他们姐弟外敷的,字条上的字,则是甄顾写的用药方法,并且他还同廖婉玗约定好,天黑之后再给他们送些内服的药品来。 都说患难见人心,廖婉玗觉得,甄顾大抵真是一个好人。 他明明是白秀珍的外甥子,却从未帮着白秀珍刁难过他们,到了今时今日,甚至还在默默地帮助他们姐弟两个,这样的好人,整个廖家是再也找不出来了。 廖熹跚的伤痕伤痕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着,廖婉玗将冰凉的药膏涂在上头,忧心忡忡地念叨着他。 “挨了打就认错,做什么还要死死盯着她看?你这样倔究竟是像谁?她不过是想看我们示弱求饶的样子,你一滴眼泪都不掉,她当然不能满意,少不得要叫人下手重一些。” 廖熹跚不满地扁着嘴,“我为什么要哭给她看,让她舒心满意!”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廖婉玗将涂好的药膏盖上盖子,放到了床头旁的一个抽屉里,并且嘱咐道:“明儿一早我想去学校帮你请假,然后我得去弹琴,怕是只有下午能回来一小会,我想办法让阿细姐姐帮你送饭。” 廖熹跚似乎想起什么来,他扭身去看廖婉玗,扯到了背后的伤口,疼的一张脸都扭走了形状,嘴巴里“嘶”了一声。 “快别乱动了。”廖婉玗将按着弟弟的肩膀,让他老老实实地趴好。 “姐,那个鱼妖说的谢家是怎么回事?”廖熹跚从小就觉得廖婉雯的眼距宽,长得跟海里的鱼似得,背地里常常叫她鱼妖。 “谢家二少你不是见过?同四姐夫很熟的样子,家里的宴请的常客啊……哎!”廖婉玗挥挥手,“这些事你不要理,好好念书才是。” “那她们要是让你嫁过去,你真的要去吗?会带着我吗?” 廖婉玗被弟弟的问题逗笑了,她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阿姊不论去哪里都不会丢下你的。” 关于给谢家冲喜的事情,廖婉玗算是在弟弟这里搪塞过去了,小孩子并不懂得冲喜和成婚的差别,还以为廖婉玗只是普普通通要嫁人了,单纯的怕自己被姐姐丢下…… ### 第二天一早,廖婉玗从柜子里找出许久不穿的淡蓝色洋装长裙,她对着半身镜仔仔细细地系好了脖颈处的大蝴蝶结,又将长而密的头发上半部分在脑后编了一个小辫,并在麻花辫的尾端别了一只与洋装同色的蝴蝶结小卡,这才拿上一只小巧的珠绣手提包出门了。 她这一两个月都没穿过这样的打扮,忽然再穿起来,反倒觉得束手束脚。 先去学校帮廖熹跚请了一星期的假,廖婉玗同教务处的老师说了个谎,只说是小孩子走路玩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惊的教务处老师还担心地嘱咐了好几遍要好好休养,最后到将说话的廖婉玗不好意思地闹了个大红脸。 等她自五龙屿做舢板回了市区,距离约定好的上班时间,还早了快两个小时。 无所事事地廖婉玗看似在街上闲逛,其实脑子里正在盘算着找处便宜的小公寓。 她与弟弟被白秀珍看做眼中钉肉中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之前就猜到早晚会被扫地出门,只是没有想到,她们将她赶出去不算,居然还想用她的一辈子去巴结谢家。 听说那谢家大少是个病痨鬼,一日三顿,药比饭吃得多,前几年是娶过一房太太的,说来也奇怪,那位十七八岁的小太太才进谢家不多时日,谢家大少的身子就比过去好了许多。 可他好了,那位年纪轻轻的小太太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不,熬过了今年农历新年,正月都没出去,人就没了。 随着小太太的去世,这位谢家少爷的身体又开始一日不如一日,没过多久,鹭州便流传着谢家大少娶媳妇就是为了给自己找替死鬼的说法。 这件事情一传开,原本有意攀附的人家都打了退堂鼓,这才脱了大半年也没给他找到一位填房的。 廖婉玗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桩“美事”居然就要落到她的头上了! 将工作的番菜馆附近几栋年代新一些的小公寓楼都转了一遍,廖婉玗也没找到什么合心意的。 便宜的家私不齐全或是要与人合用厨房厕所,齐全又独立的价格不便宜,廖婉玗并不敢将甄顾给的五百块钱大手大脚地花掉,她眼下所做的各种预算,都仅仅是建立在她弹琴的十块钱月收入上。 比约定的上班时间早到了十来分钟,那番菜馆的白经理瞧着廖婉玗今儿的装扮眼眼睛直放光,连连夸她青春漂亮,同昨儿的土布旗袍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廖婉玗听了他的话只是笑笑,也不多说,活动开了手指头,便款款地走到餐厅中央那架三角氏steinway钢琴处坐好,她看了经理一眼,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指尖在琴键上落下,弹奏的是一首《降b小调夜曲》。 白经理虽然精于管理,但其实对音乐并不懂行,他除了觉得廖婉玗不看乐谱也弹得十分流畅外,便再也听不出个子午卯酉了。 廖婉玗一曲弹完,正欲在演奏下一曲时,忽然一个人影坐到了她的身边,戏谑地看着她,“哟,这不是廖五小姐,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弹琴?我听说你可快要给我做嫂子了,抛头露面不好吧?” 谢澹如的声音不小,餐厅里的食客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那餐厅经理本想过来询问下情况,被谢澹如一记眼刀,愣是给吓得不敢动了。 腾地一下从琴凳站起身来,廖婉玗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她本想里谢澹如远点,却险些踩空落下台子去,反倒是得了谢澹如的恩惠,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只怕廖婉玗得摔上一跤。 谢澹如是占惯了女性便宜的人,上到耄耋老妇,下至学语孩童,就没有他一张巧嘴占不到的便宜,哄不笑的异性。 他拉着廖婉玗的手不肯放开,还不老实地捏了她两下,气的廖婉玗想骂人,却又碍于公众场合,一句难听的话也说不出口。 “你放手!” 想起了廖湛山去世当日谢澹如对自己的羞辱,和此刻他半点也不规矩的手,廖婉玗又气又羞地红了脸。 谢澹如哪里是轻易就肯放开的人,他嘻皮笑脸地拉着廖婉玗往自己用餐的小包厢走,“怎么?现在装起矜持来了?为了嫁到我们家你也是费尽心思,瞧着我这里没戏了,又要去给我大哥做填房。既然这么想进谢家,现在遇到我了,陪我吃个饭你应当是求之不得啊!” 这话听在廖婉玗耳中十分不舒服,她又不是广生里妓寮中出局子的倌人,凭什么要陪他一个浪荡子吃饭! 而且,谁说她费尽心思要嫁到谢家去了? 狠甩了两下被抓住的手,却是仍旧不得解脱,加之听了谢澹如的混蛋话,廖婉玗也是急昏了头,她抬起未被束缚的左手照着谢澹如后脑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把谢澹如给打懵了。 他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廖婉玗,两个人起初是互相瞪着,可看着看着,谢澹如忽然就笑了。 他抓着廖婉玗的手,去揉自己的后脑,口里头还不忘黏黏糊糊地撒着娇,这不要脸的阵势廖婉玗哪里见过,听着他从鼻腔里哼哼唧唧喊着疼的话,只剩下目瞪口呆。 廖婉玗活了十五年,今儿才知道,这天下间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八章 故友重逢 谢澹如这样一闹,他们俨然就成了餐厅里的焦点。完全不认识他们的人满目疑惑,识得男方是谢二少的,则笑的颇有几分深意。 廖婉玗没想到自己一巴掌居然那样大的力气,整个人一下就心虚得很。 这可是谢家的二少爷,真要是追究起来,事情可就大条了。 心一虚,讲话也就没了底气,“你……请你放手……” 谢澹如并不是真的想要欺负廖婉玗,也并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他那样讲话完全仅仅是为了报复廖湛山生日那时廖婉玗对他的不屑一顾。 他以为她会想那时候一样不甘示弱地同他斗嘴。 对,他本来也只是想同她斗嘴而已……没想到会让她窘迫成这个样子,他是风流些,但也绝不是那些欺负小姑娘的下流胚,瞧着廖婉玗眼圈渐渐泛红,他反倒是像摸了烫手山芋似得撒了手。 谢澹如自幼在女人堆里长大,之所以练就一身哄女性的本领,就是因为特别怕见异性哭,不分年龄段,从婴儿到老太,他但凡见到了,都忍不住就要去哄一哄。 “你别哭啊!你打了我,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廖婉玗往后退了一大步,想要离谢澹如远远的。她是真的差点就要被气哭了,但此时谢澹如这样说了,那这件事是决不能承认的。 “谁要哭了!你这个臭流氓!”廖婉玗瞪了谢澹如一眼,别过脸去不看他。 不知道从餐厅哪个角落传来一声窃笑,谢澹如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似乎又并没有人在笑。 “我就是想请你吃个午餐,怎么就是臭流氓了?我们又不是不相识。”想起廖湛山去世当日的情形,谢澹如心里头略微有些歉意。 “那天我话说的不好听,你不要同我一般见识。我听你四姐说,要将你嫁给我大哥,虽然还没结婚,但遇见了吃顿饭总没什么不可以吧?” 听着谢澹如连珠炮似的话,廖婉玗瞪了他一眼,“谁要嫁到你家去?你当我没听过传言吗?” 谢澹如今年十九,对于十五岁的廖婉玗,颇有种看小孩般的轻视,“那些封建迷信的续命传言也就你这样的小傻子会相信,现在是新社会,怎么还有人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才是傻子,就算那些传言不是真的,我也绝对不会嫁到你们谢家去!”廖婉玗怒目圆睁,宛如一头愤怒的小狮子。 谢澹如听了她的话也不生气,只当她脸皮薄,不好意大庭广众的承认。但他到底年轻气盛,事事要压人一头,廖婉玗越是不承认,他越是同她计较。 “你当我不知道?你爹妈都没了,在廖家过得又不好,过来做个大少奶,好吃好喝有人侍候,我们谢家有什么不好?我们家都没嫌弃你命不好,你反倒拿起架子了!” 廖婉玗被人当众揭了短处,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幸而那餐厅经理觉得如此下去不是办法,这么闹下去怕是会影响业绩,于是好说歹说将谢二少给劝回了包厢。 唱了这样一出大戏,番菜馆的白经理心里头就有些想法了,于是虽是虽然谢二少什么都没有讲过,但白经理还是客客气气地给她结了五块钱的薪酬,委婉地夸赞了她的琴技,然后便吞吞吐吐地请另寻份工作。 第一日上工就横生事端,原本算计好的每月十块钱没有了,如此一来,自然那租房子的事情也就如同浮云一般地遥不可及。 失业少女走沿着路边走了许久,她在脑海里思考着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弹钢琴既是个能赚钱的轻松工作,又能给她练琴的机会,如此一举两得廖婉玗并不想放弃。 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如今时间还早,此处的工作做不得她不应该灰心,再努力去找下一份就好了。 “禁烟拒土,制夷救国!”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声高喊着口号从廖婉玗身边飞快跑过,过去之后又猛然停下了脚步,“婉妹?”他试探地问道。 廖婉玗听见有人叫她,下意识就应了一声,回过头去一看,居然是许久不曾见到了陈秉译。 “秉译哥哥!”廖婉玗一只觉得在路上偶遇熟人事件让人十分惊喜的事情,她愉快地对着陈秉译挥了挥手。 “这个时间你怎么不在学校?” 陈秉译的这个问题瞬间将廖婉玗拉回了现实,她想起自己近日接连遭到的变故,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不上学了……” 把手里的粉红色传单塞到包里,陈秉译拉着廖婉玗往路边的一条小巷子里走,“有人在追我,咱们里面说。” 廖婉玗沉默地跟在陈秉译身后,再站定脚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废弃许久的院子里头。 将书包放在长了青苔的红砖台阶了,陈秉译示意廖婉玗坐在报上休息一下,然后便问起她最近的情况来。 一问之下,陈秉译也是大惊。 他昨天才从乡下老家回来,并不曾听说过廖家的情况,今日忽听她一说,免不了要心疼她。 他们因为拜了同一位先生学画画,所以七八年前就认识。虽说陈秉译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他同廖婉玗的共同话题很多,两人又常常被先生带着一道写生画画,友情也就结了下来。 “婉妹,那你现在作何打算?” 廖婉玗想起白秀珍和廖婉雯要将她送去给谢大填房的事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暂时和小跚住在杂役楼,我们两个俱是停了学的。我倒无所谓,可小跚要是现在就不上学,那往后能干什么?我已经给他复学了,这阵子忙着找工作。” 在陈秉译的眼中,廖婉玗一直都好似是夜空里的一轮清月,雅而不俗,又并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想到这仙娥似得廖婉玗如今居然要为了生计发愁,陈秉译心里头也是十分不舒服。 “哎,不说我了,秉译哥哥你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回乡下去了?” 说到这个,陈秉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前阵子闹拒土大会你听说没?” 廖婉玗原本也不关心这些事情,加之这阵子家中鸡飞狗跳更是无暇他顾,还是第一次听到什么拒土大会。 “我们的同胞保守烟土之苦,家不家,国不国。若是再没有些行动和改变,只怕真要被那些洋鬼子们欺负死了。所以,我们就号召有识之士到当局和码头游行,希望可以禁止烟土运进鹭州,甚至是每一寸国土。” 听到这里廖婉玗已经心下了然,这位师兄怕是又因为“革命”之事被警察局通缉,这才没有办法回了乡下老家。 “你就不怕真被抓到?” 陈秉译坚定地摇摇头,“我跑并不是因为我怕被抓住!我只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叫醒更多的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革命不革命的,廖婉玗不懂,也就不去作评价。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了。”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一大段话讲下来,陈秉译吞了吞口水,“你不觉得说的就是我们的时代吗??” 廖婉玗早前看过这本书,是dickens的《ataleoftwocities》。 “秉译哥哥,我看你是从码头那边过来的,那边是不是不安全?” 陈秉译从包里拽出一张纸来,“对,那边现在都是警察,我们刚才去撒传单,阻止码头的英国商船卸货。” 廖婉玗有些失望,她原本还想去那边的咖啡馆里问问工作的事情,既然这会都是警察,怕是去了也白去。 “我原本还想过去看看呢,现在还是回家去罢。” 两个认识许多年的旧友又聊了几句,然后互相道了别,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去了。 丢了旧工作,新事情又还未寻觅到,廖婉玗匆匆回了家,才一进房间,弟弟就同她絮絮叨叨地说那个叫阿细的大丫头今儿前前后后来了三次,其中两次送饭上药,还有一次则是从窗户外头塞了封信进来。 廖熹跚不便下地,他嘶嘶哑哑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廖婉玗寻着望过去,就见窗户边的地板上确实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信是甄顾写的,大意是白秀珍已经将她的干支送到谢家去,大约这一两天对方就会有回信。望她早想对策。自己每日或是被姨母拉着打牌,或是处理公事,不便见面,故而托阿细送信。 早想对策…… 廖婉玗愁的很。 她原本的对策是打算用月薪租处房子,到时候带着弟弟离开这里,白秀珍手脚在长,总不能丢人丢到外面去。 但这个计划被谢澹如给破坏了,廖婉玗想到这里就恨的牙痒痒。 “姐,今儿那沈妈姐还来过一次。” “嗯?她来做什么?”廖婉玗换了一身普通的土布衣裳,头发也改为一条麻花辫,她打盆热水揉了一条毛巾,给廖熹跚擦脸擦手。 “拿了一件你的衣裳走,我也拦不住。她们是不是要搞巫术害你?”廖熹跚年纪小,脑瓜里面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廖婉玗被弟弟的想法逗笑了,“估计是给我做新衣裳去了,要嫁到谢家去,怎么也要装点下门面的。” 沈妈姐…… 廖婉玗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这三个字,忽然灵光一现,她知道要如何逃避这场婚姻了! 第九章 立誓自梳 第二天傍晚,廖婉薇手里头攥着一份新鲜出炉的鹭州晚报,急匆匆地自车上下来。百香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实在搞不懂自己的主子是怎么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的。 进了中楼大厅,廖婉薇的嗓门就高起来,她抖着手里的报纸,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披肩掉了都不在意,“妈,你快来看看,那个死丫头在报上说了什么!” 白秀珍有一个专门用来抽烟的房间,她此时正歪在软榻上吞云吐雾,放松又舒适,廖婉薇的话忽远忽近地飘到她耳朵里,她只是闭着眼睛笑。 “这下完了,谢家一定也看见了。别说谢家,就是整个鹭州有儿子的人家怕是都看见了!” 白秀珍的烟正在劲头上,她眼神飘忽地看着廖婉薇,根本没听明白她再说什么。 廖婉薇将报纸聚到母亲面前,一下一下地点着报纸,“你倒是看看,那个死丫头居然在报纸上公然宣布自梳了!” 大嗓门廖婉薇将同白秀珍住在中楼的廖婉馨给吵了出来,她是裹过小脚的人,走起路来一步三摇。 “老二,你又闹什么?” 这姐妹两个性子截然相反,一个温和内敛,一个泼辣张扬。廖婉馨是长年穿着绣花短袄与马面长裙的守旧派,廖婉薇则是总挑拣最新颖时髦的衣裳穿,此时一左一右地坐在白秀珍身边,好似是两个时代一般。 “大姐,这哪里是我闹,你也看看报纸,她明明知道咱们要给她嫁到谢家去,她还登报自梳!” 廖婉薇接过报纸将那豆腐块似得文字看了一遍,大意就是说廖婉玗为了抚养年幼的胞弟立誓自梳,请鹭州百姓作证。 “谢家说什么了?” 廖婉薇妖里妖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但早晚会看见的。” 两个女儿在这里没完没了地说话,显然是打扰到了白秀珍的兴致,她放下烟枪接过报纸看了看,半天也没看到正地方,还是廖婉馨给指了半天,才找到。 “自梳?这不是同……”白秀珍说到这里似乎是回过些神来,她盯着报纸看了许久,忽然骂了句娘。 白秀珍是大户出身,虽然有时候讲话很刻薄,但是决计不会讲脏话,这会也不只是因为烟的作用,还是被廖婉玗的小广告给气蒙了。 “老大,你去给报社打电话,让他们把报纸都回收,卖出去的不算,还没卖掉的一份也不准少!” 白秀珍从榻上起来的时候身子还是软绵绵的,但头脑已经十分清醒,“老二,你去找老四,让她男人去探探谢家的口风。” 廖婉薇蹙着眉头,往外走,“只怕谢家已经知道了。” 白秀珍恶狠狠地道:“知不知道两说,他们姐弟两个伤疤没好就忘了疼,我绝对不会便宜了这个丫头。” 廖婉玗和弟弟的伤口确实都还没好,小孩子已经在床上趴三天,廖婉玗自己膝盖上的伤口则是反反复复。 夜里睡上一觉就结痂,第二天干活或是走路,那伤口又会因为拉扯而崩开。但好在她的伤口不深,忍一忍也还在慢慢恢复中。 此时的甄顾也在往家赶,他今儿去公司查账,报纸送来的时候根本没空看,要不是跟了他好些年的庄副经理说,只怕他要半夜里回了家才能知道。 廖婉玗的行为让甄顾大吃一惊,同时也让他头疼不已,他明明讲过了,让廖婉玗有任何行动之前一定同她商议,这个丫头居然毛毛躁躁地就自作主张登了报纸! 甄顾同吴致酉是差不多时间到的家,将个人在门口碰了面,甄顾先探了探谢家的态度。 “那边怎么说?” 吴致酉在衙门做秘书长,讲话做事最是圆滑世故,廖婉雯电话打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教训做事不谨慎的下属,根本没同谢家联系,他得回来看看再决定下一步的事情。 习惯性地推了一下金丝边的近视眼镜,对于甄顾的问话,吴致酉也不回答。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甄顾先进去再说。 ### 廖婉玗今儿已经做好了遭难的准备,所以她一早换了一件大摆长裙,然后在膝盖处悄悄垫了几层软布,最后长筒袜一穿,外面是半点也瞧不出异样来。 虽然因为早做了准备,跪下去的时候比平日舒服些,可那结痂的地方因为弯曲一扯,伤口也还是崩开了。 白秀珍将报纸摔在了廖婉玗的脸上,手指头使劲地戳着她的脑门,甄顾进来的时候恰逢白秀珍抬手正要打人,他忙唤了声姨母。 白秀珍手里的动作一顿,抬头就瞧见甄顾与吴致酉一同走了进来,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急急忙忙叫甄顾和吴致酉坐近些说话。 “致酉,你同谢家的少爷们不是挺熟悉的,你有没有问问,谢老爷现在是否知道了?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谢老爷此刻知道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他,这鹭州还有多少人知道了。咱们想将她嫁过去为的是什么,母亲可还记得?” 白秀珍被他问的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那……依你的意思?” “若是依我的意思,眼下这个情景,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白秀珍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吴致酉的意思她明白,眼下闹出这样的事情如果还应是扒着谢家要接亲,未必会有好的效果。到时候弄巧成拙,反倒没了益处。 甄顾没有想到吴致酉会反对这门亲事,他悄悄地看了廖婉玗一眼,正对上着丫头也偷偷看他。 不论吴致酉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反对这门亲事,甄顾此时都为同阵线有个伙伴而高兴。 他顺着吴致酉的话往下说,又将白秀珍劝了劝,虽然要廖婉玗去冲喜的事情算是不了了之,但白秀珍确是咬死了要她们姐弟明儿就搬出廖家。 廖婉玗同弟弟眼下等于是被赶出去了,但能得到这样的一个结果,她还是很知足的。 白秀珍本就怕廖熹跚这个独子同女儿们抢家业,但她自诩是有身份的人,决不能干欺负小孩这种让人诟病的事情,好似全然忘记廖老爷喝下的那杯毒茶是什么来路了。 廖婉玗听着白秀珍数落她的种种缺点,最后还不忘叫她既然自梳了就要有能力养活自己,既是能养活自己的,就千万别赖在家里头。 天高海阔,外面的世界随便廖婉玗自己闯荡。 搬走就搬走,廖婉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就是同弟弟去睡马路,也绝不会去谢家给那个病秧子续命。 还有谢家的那个谢澹如,也是个想起来就让她反胃的人! 此事已定,一屋子的人,各怀心事地散了场,吴致酉负责去谢家登门道歉,那谢家倒也还算客气,只当是小姑娘不想早早嫁人,才闹出的一场乌龙。 被和和气气地送出来时,谢澹如刚散了场子回家,他喝的微醺,月夜下眼眸自亮晶晶地盯着吴致酉看。 “日子定了?” 吴致酉故作遗憾地摇摇头,“小五不肯听话,还登报搞了个自梳,这件事就被我劝下来了。” “不来了啊……” 吴致酉听他着语气似乎还有些失望,“怎么?” “你不知道。”谢澹如摆摆手,脚下的步伐有点飘忽,一边往宅子里走,一边说:“我就不信,我们谢家还容不下她!” 吴致酉看着谢澹如的背影,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吴致酉回家后先去白秀珍那边回话,等他回了北楼的时候,廖婉雯立即便拉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同意将那个丫头送到谢家去?自梳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到底还得是长辈才能做主啊?” 吴致酉将眼睛摘下来放到一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这个人额头饱满,鼻梁高挺,一双眼眸狭长,眉毛虽然密,颜色却很淡,是那种让人看了就觉得凉薄的面相。 “你们胆子太大了,干支居然造假。” 说道干支造假的事情,廖婉雯心虚地扁了扁嘴,“这主意也不是我出的,是二姐想出来的。” “她一肚子坏主意倒是没什么,反正她家那个大花瓶除了长得好之外也没什么用处,可你知不知道,这亲事是我提起来的,登报自梳还好解释,可假干支被谢家老爷知道了,要怎么办?这件事会算到谁的头上?” 吴致酉站起身来解衬衫扣子,廖婉雯立刻就接了过去。 “谢大的身体差得很,我前几日见到他的时候简直是有出气没进气,万一那个丫头嫁过去他就死了,可假干支是万万抵赖不掉的,若是在找人合算合算,两人犯冲,那我在鹭州也就不要想出头了。” 廖婉雯听到他说这样说,也后悔自己思虑不周,“这件事是我不好,知道她们要做假干支的时候就该劝住的。” 吴致酉伸手将廖婉雯拦在怀里,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你也不要自责,我明白你,咱们夫妻同心最重要。” ### 被罚跪在中楼大厅的廖婉玗起初还老老实实,可后来一想起自己的计划得逞了,忍不住就要笑出来,来往的下人见听见她一个人跪在大厅里“咯咯咯”地笑,还以为是脑子坏掉了,都绕着她走。 廖婉玗笑着笑着忽然就没劲了,她徒然地歪坐在一旁,想到弟弟身上还没好的伤口,想到他们往后充满了不确定的日子和……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他们明儿甚至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难道真要去睡马路吗? 第十章 烟火邻居 能出来自然是好的,但没有去处也是真的。 廖婉玗两只手分别提着一只中等个头的藤条箱,身后的弟弟拄着手杖走的有些慢,她时不时就但心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看。 廖熹跚背上的伤还没好,但这孩子到底还是懂事的,他咬着牙跟在姐姐身后,走出了满头满身的汗。 他们……别无选择。 廖婉玗心事重重,她盘算着身上省的钱,打算一会找间便宜的旅店,先暂住一晚。 反正天光大亮,姐弟二人慢吞吞地走出一条街去,忽然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叫住了他们,廖婉玗扭头一看,居然是甄顾。 甄顾将车子停在旁边一条巷的阴影里,也不晓得站在这里等了多久,廖婉玗瞧着地上有七八个踩灭的烟蒂。 “表哥,你怎么在这里?我听说你一大早就去商会了。” 甄顾伸手接过两个箱子,瞧着她额上的薄汗忍不住蹙眉,“我托在银行做襄理的朋友给你找了份工作,提供宿舍的,已经说好了,今天就可以搬进去。” “表哥,我们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能养活自己。早前你给我的五百块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廖婉玗空出手来将系在扣子上的手帕解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甄顾料定她会拒绝,但嘴上仍在劝说,“你也不要见外,叫我一声表哥,我就当你是自己的妹妹看待。姨母将你们赶出来固然不对,但我一个做晚辈的,总不能去顶撞她,这是其一。再者说,我又觉得你们单独出来生活也未必不好,姐弟两个亲亲热热的,总好过终日里看人白眼。” 甄顾这话说的十分有道理,廖婉玗理解地点点头,她觉得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扎着,揉了两下也不见好,甄顾伸手捏了一根睫毛下来,“现在好了吗?” 廖婉玗腼腆地笑了一下,她觉得甄顾这人十分重情义,自己的姨母做的不妥,又不能公然反对,只得私下里帮助他们姐弟。 “银行的工作……我不会做也没关系吗?” 甄顾觉得廖婉玗实在是天真的很,他托朋友搞来的工作,哪里真的用去做事。 “你领干薪就好,仍旧还有时间照顾小六。” 干薪? 廖婉玗下意识地摇摇头,“阿妈教过我,无功不受禄。我不会做这份工作,怎么能平白无故就拿干薪?” 两人在路口说了这么许久的话,廖熹跚才才慢悠悠地走到跟前,他只听见干薪两个字,“什么叫干薪?” 甄顾对廖熹跚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虽然他才八岁,但按理说,他确是实实在在的廖家继承人,甄顾如今打理的所有产业,都应该是廖熹跚的。 正是这种身份的现实差距,让甄顾每每见到廖熹跚的时候都会想起,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自己的,这种微妙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 “干薪,就是不用做事,只拿薪酬。”廖婉玗耐心地解释道。 “这不是好事?”廖熹跚觉得自己同姐姐原来也是不用做事就有每个月的零用钱,现在的干薪,大约同那时差不多。但他没有想过,原来的零用钱是父母给的,如今非亲非故,人家为什么要给这样的干薪。 “正因为是好事,反倒不能平白占人便宜。” 听廖婉玗这样说,甄顾反而笑了,“哪里算是平白占便宜,家里的款子都存在他们银行,分明是他们占便宜。” 若他们还是廖家的少爷小姐,肯去银行拿份干薪自然是银行求之不得,廖家经商,往来账目大额现金很多,有了廖家的小姐少爷,少不得钱都要存过来。 可如今他们没有这样的价值,廖婉玗也就不愿意在受人好处。两人一时间就工作的事情意见相左,以至于你来我往相持不下。 “姐,我累了。” 久站的廖熹跚因为脚踝疼痛靠在墙边上,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虚弱,廖婉玗一下子就心疼了。 她在心里面权衡了一下,坚定地看着甄顾,“表哥,干薪的工作我是真的不能要,但我同小弟一时三刻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如果方便,能让我们暂时借助在宿舍里吗?” “当然可以。” 甄顾这一次倒答应的十分爽快,他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即便有两辆黄包车跑上前来。 他的车子实在太过显眼,若是直接拉着廖婉玗姐弟,只怕不出一刻钟,这事便能传到白秀珍耳朵里去。 “车我叫好了,地址他们也知道,这是钥匙,你拿好。我就不过去了,今天有新嘉坡的客人到厂子来。”甄顾从西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钥匙孔上还坠着一只红色线绳编的小鱼。 其实哪有什么新嘉坡的客人,甄顾不过是在同廖婉玗耍手段罢了。 他既要帮助她,又想要她感觉自己并不怎么看重她,按照甄顾的经验来看,廖婉玗这样的女孩子,急不得。 廖婉玗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地同甄顾道了别,两辆车便拉着他们姐弟往银行宿舍去了。 宿舍楼盖成七八年年,在厝边头尾中却是独一份的楼房,廖婉玗姐弟被安排在三楼南向的一间两室一厅中,地方倒也宽敞够用。 两个孩子因为有了自己的新家先得兴奋异常,他们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发现浴室里居然还有一个白瓷的浴缸。 这栋房子的家私好的过分,根本不像是普通员工居住的宿舍房,但没见过“世面”的廖婉玗姐弟并不晓得普通人家里都是个什么样子,毕竟同廖家相比这栋房子简直太过朴素,加在一起还没有廖熹跚原来的卧室大,两人不疑有他也就心安理得地住下了。 廖熹跚因为伤口的缘故已经几日没有睡好,今儿又走了许久,见到床后立刻就泛起困来,他打着哈欠往床上爬,廖婉玗归置行李的功夫,他就睡着了。 看着趴在床上熟睡的小弟,廖婉玗放轻了手脚,怕吵醒他,最后索性坐在地板上发起呆来。 她昨日同阿细聊过天,大概打听了一下如今世道吃住的行情。 一块钱可以买一百个鸡蛋,普通的一家五口,一个月开销有二十块钱足够了,就是那乾隆年间的文玩古董,也就是五十至一百块之间。 廖婉玗盘算着手中的四百多块钱,若在原来,兴许不过就是廖家太太姑娘们头上的一个发卡,耳上的一对坠子,但在如今看来,对普通人家来说可以算的上是一笔巨款了。 虽是巨款,但也不能坐吃山空,她既下定决心登报自梳,就一定要凭本事养家糊口。 虽是这样想,然而找工作的路却并不怎么顺利,如今的年月很多工厂裁减人员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愿意聘请她这样毫无经验的人来做工。 在职业介绍所等了两日,廖婉玗终于被派了一份工作。 那老板按照约定要抽走廖婉玗第一个月薪资的一半,所以做起事来倒也还算尽心,因为是在剧场里卖汽水瓜子的,这工作不用日晒雨淋,也算不得辛苦,就是下班略晚了些,什么时候最晚一班电影散场,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回家。 但凡事有弊也会有利,下班晚自然上班就晚,刚好空出时间来让廖婉玗每天早晨准备早饭。 她在柴米事业上还是个新手,水平发挥十分不稳定,故而姐弟两个暂时都是巷口扁肉摊子的常客。 这日大早,廖婉玗同往常一样端着一只小铝锅下楼买扁肉,还没到巷口,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回过头去一瞧,居然是不久前才见过的陈秉译。 陈秉译开始还挺高兴的,他大步跑到廖婉玗跟前,将她打量了一遍,看她还是睡衣睡裤,又蹙了眉头,“你们现在搬出来了?就住这里?怎么穿成这样就下来了?不冷?” 廖婉玗吸吸鼻子,举了一下手里的小铝锅,“一言难尽。不过秉译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陈秉译抬手往身后一指,“我住在这里啊!你呢?你住哪一间?” 廖婉玗对着小三楼努了努嘴,“204。你早上吃过吗?我买了扁肉,要不要一起?” 对于能去廖婉玗的家里吃饭这件事,陈秉译自然是愿意的,只可惜他现在要去跟同伴回合,不能错过约好的时间。 “下次下次,我今天约了朋友。反正我们就是邻居了,应该常见面的。” 廖婉玗一听他说这话,心里面第一反应就是他约了那些搞革命的同伴,也就不多问,同他告别后径自上了楼。 毕竟,她也是要赶着去工作的人。 剧院的上午一般都很悠闲,做好盘点对清楚账目,剩下的基本就是消磨时间。等到下午一点多钟第一场电影开始检票,廖婉玗才会忙起来。 谢澹如带着女伴来看上映的新片,去到卖荷兰水的地方,忽然就笑了。 廖婉玗盘着爱司头,一身剧院统一的士林蓝窄袖短袄,腰上还围着一条白底蓝花的小围裙,硬生生将自己给装扮成了二十岁的样子。 今儿本来他懒得出门,要不是女伴软磨硬泡,此刻应当还在家中的软床上,温香在怀,可现在看见正给客人开汽水的廖婉玗,忽然好似回了魂。 他同女伴耳语了几句,窈窈窕窕的姑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口中笑骂了一句,就自顾自地往二楼包厢走去。 打发走了同行的女伴,谢澹如轻笑着走近柜台,修长的手指头在玻璃台面上叩了两下,“哟,又遇见了!” 廖婉玗将手中两个开了盖的玻璃瓶子递给客人,这才空出功夫来“招呼”谢澹如,可她话还没说出口,伴随着一声枪响,检票口方向的大门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第十一章 何为自由 听到枪响,门口的人群立即慌乱起来,一时间往外跑的,往里进的,人挤人人踩人,叫骂哭喊不绝于耳。 廖婉玗站在柜台后面傻子似得看着面前往来的人群,一时间不知应该作何反应,谢澹如叫了她两声,看她这个样子气的脱下西装盖住她的头和身子,拉着她就往剧院的后门跑。 这地方他长带女伴来,比才上班没几天的廖婉玗反倒熟悉多了。 手里头拉着西装领子,廖婉玗跌跌撞撞地跟在谢澹如身后,她的手腕被谢澹如死死地抓着,仿佛生怕力道轻了,她会被人群冲散似得。 两人不歇气地跑到了剧院地下室的后门处,这里看起来同平时并没有什么差别,可谢澹如还是在推开门的前一刻停住了。 他叫廖婉玗站后一些,自己垫着脚从窄小污脏的玻璃窗里向外望了望,最后才带着廖婉玗走了出去。 两人一口气跑出两条街,谢澹如喘着气摆摆手,示意自己跑不动了。 他松开廖婉玗的手,从裤口袋里掏出鎏金镶宝的扁烟盒,点燃后便毫无形象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回头瞧见靠着前大喘气的廖婉玗,又忽然站了起来,“你受伤了?” 廖家是生意人家,最讲究的就是和气,今儿这样的场面廖婉玗别说不曾见过,就是听也不曾听说过。她惊魂未定地跟在谢澹如身后,此刻终于停下奔命的脚步,脑子仍旧还是一片空白的,哪里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伤了。 谢澹如将外套从她身上拿下来,又将她拨弄着转了两圈,最后才在她手里发现了一个汽水瓶盖,想必正是之前帮客人开瓶是忘记丢的,之后因她奔跑时捏的太过用力,那瓶盖边缘就将她掌心划破,落了血在地上。 疼痛将她唤回现实之中,廖婉玗将瓶盖丢在脚下,轻轻地吹了两下伤口,“多谢你。衣裳被我弄脏了,我洗好会还给你。” 她讲话的时候没有抬头,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谢澹如料想她是被吓哭了,并不去揭穿她。 “走吧,先把手看了去。” 剧院当然是不能回去的,家中还有伤势未愈的小弟,她也并不愿意回去,谢澹如此刻不问她是否有地方去,也并不打算将她独自扔下,着实让廖婉玗松一口气。 招手叫一辆黄包车,谢澹如自顾自地先做了上去,廖婉玗看着他悠然自得同车夫报地址的样子迟疑一下,也挨着他坐稳了。 明霞厝附近都是二三层的洋派小楼,住的多是些交际花、舞女之流,谢澹如在此处买了一栋小楼,廖婉玗觉得,那功用也就不言而喻了。 廖婉玗心里头鄙视着,脑海里却忍不住幻想被他养起来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哪想到了地方一见,着楼里统共居然只住着一个管家兼厨娘的阿婆和一个看门兼花匠的阿公,两人正是一对老夫妻。 那阿婆瞧见谢澹如回来,眉目里止不住的笑意,等看见他身后的廖婉玗,忽然挤眉弄眼地将谢澹如拉到一旁,两人嘀嘀咕咕好一阵,廖婉玗起初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忽见阿婆不轻不重地打了谢澹如胳膊一下,继而声音也高起来。 “没关系是什么关系?没关系能往这里带?” 谢澹如无奈地“哎哟”了一声,装的放佛要痛死一般,“就是没关系才好带啊!有关系的带回来还能走?你别同我缠了,看看她去,回头失血过多死在咱家,就真是没关系也变有关系了。” 这会轮到阿婆“哎哟”了,她丢下谢澹如慌忙地走到廖婉玗身边,瞧见她手心的伤口,嘴上说着让她坐,转身就跑去拿医药箱。 虽然对谢澹如印象不好,但今日之事自己又确实受了他的恩惠,所以阿婆给她清理包扎伤口的时候,她便一直在想着要如何开口道谢。 “姑娘怎么称呼?”阿婆手上的动作很轻,碘伏涂在廖婉玗手上,并不怎么疼。 廖婉玗对她微微一笑,“阿婆,我姓廖。” “廖姑娘……”阿婆缠纱布的手顿了顿,“你是不是差点嫁给大少爷的那位廖姑娘?” 廖婉玗好想说不是,然而……她尴尬地笑了一下,默默地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衰晓啦!” 谢澹如换了衣裳再次下楼,一出声就吓的廖婉玗一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还看我,要不是遇上你,怎么会这样倒霉,跑了这么远的路,累死我了。” 廖婉玗觉得这人也真是奇怪,遇见枪杀都没见他怕,怎么跑段路而已就这样多怨言。 “大哥没娶你是对的,我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干支吉利的。” 此刻阿婆已经将廖婉玗的手包扎好了,她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数落谢澹如,“没规矩,这话让你爹听见你又的挨揍。” 谢澹如嬉皮笑脸地往沙发上一瘫,一双笔直的长腿交叠着摆在茶几桌上,一晃一晃的,很是悠闲。 他对着阿婆做了一个飞吻,“小心肝,你不同他讲我就不会挨揍啦!” 廖婉玗听见他叫阿婆小心肝,嘴角微微一翘,但很快又将笑意压了下去,“我都说了我不会嫁到你们谢家去,吉利不吉利都祸害不到你们。要说不吉利,我倒觉得你才是不吉利的,遇见你就没有好事情。” 她看着手上的白色布条,又瞧了瞧谢澹如不正经的样子,站起身来对着他鞠了一躬,“今天谢谢你,我就先告辞了。” “哎!”谢澹如听了她的话坐直身子看着她,他本想同她辩驳辩驳,后来瞧见她手上的伤,忽然就不想同她一般见识了,“你上哪去?” “我弟还在家里。” 谢澹如开始还以为她要回剧院,担心了一下,这会听见她说是要回家,于是大手一挥,“走吧走吧,没人留你吃饭。” ### 傍晚时分,陈秉译怀里头抱着两本书,敲响了廖婉玗家的房门,门开后忽见她手上缠着布条,还以为她是做饭的时候伤了手,后来听她将起剧院的事情,连连叫着好险。 “只有水,行吗?” 陈秉译之前去过廖婉玗家许多次,汽水点心应有尽有,对比今日的生活水平,他很怕他们姐弟适应不了。 “可以的。阿爸听说了你的事情,怕你烦闷,让我带了两本书给你,想着你没事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随手翻了两页,廖婉玗发现其中一本是原版的英文读物。她的英文在班级里不算最差的,但也绝不是最好的,应付考试倒还可以,读原文书,只怕要费事了。 廖婉玗有些羞愧地摇摇头,“我英文没有那么好,只怕好些单词都不认识。” 陈秉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可不要谦虚了,我听阿爸讲过,你的外文是顶好的。再说,就算真的不会也没什么。我阿爸说了,人可以不上学,但是不能不读书。你又不懂的就记下来,有机会我们在讨论。” 廖婉玗当然也明白读书的好,要不是如今环境这个样子,她每日除了读书、写字、弹琴、画画哪里还需要操心其他的。 被陈秉译这样一讲,她当然是有些心动的。 “那太麻烦你了,你白天也要上课,晚上要是还到这里来教我实在是太辛苦了。” 笑话!这可以陈秉译巴不得的事情,他哪里会嫌弃辛苦。 “我都不怕辛苦,你怕什么。肖伯纳说过,世界上出类拔萃的人都主动找寻他们想要的环境。要是遍寻不获,他们就创造一个。所以你也不要因为境遇改变了就放任自己。只要你愿意学,我当然愿意教给你。” 陈秉译说道后面时语气激昂,眼神里迸发出希望的光芒,他将凳子往前凑了凑,“我的先生说过,每个人都要经历痛苦和烦恼,并且要时时回味这些痛苦与烦恼,才能坚定住前进的脚步,一直朝着目的地前进。” 也不知道陈秉译口中的先生是哪位先生。廖婉玗心里面想着,自己和弟弟难道还不够烦恼吗?如果他们现在的经历是必须的烦恼,那么他们的目的地又是什么呢? 想着正在厨房里吃完饭的弟弟,廖婉玗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每个人都要有目的地吗?” “目的地……”陈秉译沉吟了一下,“按理说,每个人的目的地都是死亡,但死亡之前的每一步究竟生活成什么样子,却又人人都不同。所以在我看来,这不同就是每个人活着时候的目的地了。” “那你的目的地是什么?”廖婉玗好奇地问。 “我?”陈秉译听了她的问题神情郑重,不假思索地说:“自由!我的目的地是自由。” “我们又没有被抓起来,难道不自由吗?”廖婉玗实在想不出陈秉译所说的自由是怎么回事。 “当然不自由!” 陈秉译有些激动,声音大的正在厨房吃饭的廖熹跚都走出来看着他。 “每个人都是不自由的。有些人被家庭束缚,有些人是被自己束缚。你不要觉得我们现在就是自由,大多数人只是被压迫的习惯了麻木了!” 廖婉玗似懂非懂地看着他,“那你要怎么争取自由?” 陈秉译忽然俯身向前,廖婉玗条件反射地往后躲了一下,就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革命,只有革命才能让我们自由。” 忽然敲响的门将陈秉译吓了一跳,他神情紧张地盯着门口,廖婉玗实在不明白他紧张什么,站起身来去开门。 知道这地方的人寥寥无几,这个时间找上门的,究竟是谁呢? 第十二章 警局惊魂 门外站着四五个警察,廖婉玗一看之下也是愣住了,接着她想起白天的枪击事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或许她后来没有回去剧院是个错误也未可知。 为首的警察将廖婉玗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最后将口中叼着的牙签往傍边地上一吐,“廖婉玗就是你?” 她正欲点头,并想主动开口解释自己没有回剧院的原因,忽然听到这人大喊了一声带走,接着便上来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牵制住她,扯着她就往楼下拖。 “你们干什么!要干什么!我是有理由的!” 廖婉玗的脑海里忽然想起阿妈被带走的那天,于是心里更加惶恐起来。她拼了命地挣扎,可两个警察的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胳膊,她最后一眼看向房门的时候,只见弟弟正被一个又高又壮的警察夹在腋下往门外走,嘴角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擦掉的饭粒,接着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廖婉玗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她看着刷白的水泥墙壁和黑色铁皮门,懵怔了一阵,忽听附近一阵“吱吱”声,低头看去,就被身旁的黑灰色胖老鼠吓得叫着跳了起来。 “救命啊!救命……有老鼠!老鼠!” 听到她的喊声,铁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黑色铁门被打开后,走进来一个神色十分不耐烦的中年警察,“叫什么叫什么!队长正找你,跟我走!” 想到可以不用跟老鼠共处一室,廖婉玗慌忙地点点头,跟在那人身后就往外走。 路很窄,仅能容纳三人并排同行,两侧是一个又一个房间,头顶的灯光晦暗不明,整个地方都充满了霉味,十分逼仄。 “警察先生,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吗?还有,我弟弟呢?他在哪里?” 那警察嗤笑了一声,侧过头来看她,“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至于你弟弟,我不知道。” 廖婉玗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我不过是受伤了没有回去上班,这也犯法吗?” 听了她的话,那警察瞄了一眼廖婉玗受伤的手,“小姑娘,有什么话留着跟我们队长说。” 料想他也是个做不得主意的,廖婉玗也不再追问,她心里头惦记着弟弟,现在满脑子都是他最后嘴角粘着饭粒,红着眼圈挣扎的样子。 要去的地方距离之前关着廖婉玗的房间很挺远,她默默地跟在警察身后上了楼梯,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是在地下室里。 进入审讯室的时候,廖婉玗被里头的烟气呛的咳嗽起来,她捂着嘴捶胸口,好半天才缓过来。 “坐吧。” 看着桌子对面的两个男人,廖婉玗第一个想法是,他们究竟抽了多少烟…… “是你大华剧院的员工吧?” 穿着棕褐色皮夹克的男人嘴上现在还叼着半根烟,讲起话来呜呜哝哝的,廖婉玗听着有些费事。 “是,我卖汽水和冰糕。”廖婉玗如实回答。 男人听了她的话抬眼看了她一下,“天气都凉了,冰糕还卖得动?” 回忆了一下自己上工几日的销售量,廖婉玗点点头,“外头是凉了,可剧院里头人多,还是热的。”廖婉玗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些问题。 “看记录你正是上班才一个星期?” “是,之前有两天是试工。警察先生……”廖婉玗实在牵挂弟弟,于是大着胆子问,“我弟弟在哪里,您知道吗?” “你弟弟现在很安全,但是他以后再哪里取决于你是不是配合我们的工作。” 廖婉玗不大明白他的话,但她还是点点头,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能配合的,“你们找我是因为白天的事情吗?” 那警察“哟”了一声,“你是想自己说说吗?为什么事发之后你就不见了?你是不是跟那些人一伙的?” “不是不是!”廖婉玗急忙否认,她举起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我当时正在卖货,枪响的时候吓得我就跑了,后来发现手受了伤,我就没有回去。” 听完廖婉玗的话,皮衣警察面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他看了一眼正在傍边做记录的人,继续问道:“你说你跑了?你怎么跑的?又是去哪里看的手?有人能给你作证明吗?” 证明?廖婉玗想起谢澹如,连连说有,“有的有的,谢澹如,就是他带我跑出去的,手也是他家里的阿婆帮我包扎的。” 谢澹如? 皮衣警察把这三个字在嘴里砸吧了一下,“你认识谢二少?” 廖婉玗将头点的犹如捣蒜,“我当时就是同他在一起,您可以去问问他。我的手还是在他明霞路的房子里头包扎的。” 皮衣警察原本坐的吊儿郎当,听说廖婉玗认识谢澹如,他似乎是才来了精神,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廖婉玗身边,“廖小姐,我是刑侦一分队的队长,白嘉钱。你说的事情,我们会去核实,至于廖小姐你,暂时还要在这里委屈一阵。一经查实,我们马上就放你走。” 廖婉玗起初没听出来这话有什么问题,她跟在带她来的那个人身后,这次那人并没有带她回地下室去,而是去了一间看起来像是办公室的空房间。 等她坐在房间里想了好一会,才隐约觉出怪异来。 他们姐弟都被带来了,可为什么说已经查实就放她走?那她弟弟呢? 廖婉玗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此时在哪里,因为早在一个小时之前,警察就已经将他放了。 理由是,无关人员。 确切的说,廖熹跚是被从警察局里丢出来的。 虽然怀疑他姐,但他毕竟只是一个跛脚小孩,那帮警察警察默认他跟枪击案没什么关系,本来只是把他也顺便抓过来,没想到他太吵了,鬼哭狼嚎地要姐姐,将往来办案的人都烦的不行,后来就直接将他给丢出大门外,图个清静。 廖熹跚在大门外也哭闹了一阵,可铁门所得严严实实,根本没人搭理他。 对于警察局,廖熹跚有种莫名地恐惧,他的生母就是被带进了这里,然后一夜之间就自杀了,现在又轮到了他的姐姐,他实在怕在听到这样的消息。 怎么办? 廖熹跚想起了廖家。 阿细是甄顾的心腹,这丫头一心坐着有一天能给甄顾作妾的梦,所以死心塌地帮他做各种事情。 这不,廖熹跚回来的求助消息才被人报给白秀珍,她就给甄顾的办公室去了个电话。 甄顾这几日都在忙生意上的事情,听说廖熹跚找回来,一时不知道所为何事,只让阿细再去打听。 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分钟,阿细才摸清了情况,再次去电甄顾办公室。 廖婉玗被抓了? 甄顾伸像电话的手迟疑了一下,此刻他只要打个电话过去,警察局的人立刻便会将廖婉玗放出来。 但是……这样一来,难保白秀珍不会听见什么风吹草动。 杀人这样的事情,她是断然不会做的,也绝不会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也就是说,事情早晚会查的明白。 甄顾这样想着,收回了扶着电话听筒的手。 这件事不急,若是过两日还不将她放出来,自己在想办法将她捞出来也不迟。她需要吃点苦头,这样方才能显出他甄顾的重要性来。 对于廖婉玗的事情,甄顾都暂时事不关己的样子,那白秀珍和廖婉薇等人更是不会插手了,他们听说廖婉玗遭了难,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去找人疏通? 廖熹跚这一趟注定是失望而返了。 站在廖家大门外,他看着空旷旷地马路,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为什么是弟弟?他为什么没有比姐姐早生几年!如果他是哥哥,如果他是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是不是就可以保护姐姐而不是要被保护了? 只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如果,他跛脚是事实,他年纪小也是事实。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人人都只能面对它然后承受它。 无处可去,自然只有回家。廖熹跚拉着扶梯爬到二楼的时候,就见到门口神情不安的陈秉译。 对啊……陈秉译! 廖熹跚见到他仿佛遇见救星一般地扑了上去,“你没有被抓走!太好了!你能救救我阿姊吗?” 陈秉译当然没有被抓走。更明确的说,他根本就没有被警察看见。 这小子是鹭州各大游行的积极分子,在警察局势挂了名号的,那天从门缝里一看见是警察,他第一反应就是躲进浴室里,又由浴室窗户外的窗台翻到了隔壁人家,等到警察进屋的时候,这屋子里除了廖婉玗和廖熹跚,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可那时候一切都太慌乱,姐弟二人自顾不暇,并不知道陈秉译一早就跑掉的事情,当然,如今他也并不打算说。 “你姐姐呢?” 廖熹跚沮丧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想她应该还在里面。” “我……”陈秉译心一横,决定还是不说实话,“我也是才被放出来,想回来看看你们姐弟两个怎么样了。” 这两个人自然没有办法将廖婉玗从警察局里捞出来,然而被廖婉玗寄托了希望的谢澹如,似乎也并不打算搅合进来。 白嘉钱辗转着打通了谢澹如的电话,问起关于廖婉玗的事情时,那头明确地否认了。 “你说谁?廖什么?我不认识啊……” 第十三章 此夜明月 廖婉玗因为疲劳和惊吓,精神十分不好,她缩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听到有人开门醒来的时候,面前已经占了四五个生身材魁梧的警察,还有正在俯身观察她的白嘉钱。 “还请廖小姐起身了。” 白队长语气平淡,讲起话来好想不张嘴似得,叫人觉得十分不舒服。 “我是可以走了吗?” 廖婉玗以为,白嘉钱同谢澹如求证过之后是来准备放她走的,没想到听了她的话白嘉钱冷笑了一声,“走?恐怕是走不了了!” “是没有联系上他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他明霞厝的宅子。就算他不在家,家里的阿公和阿婆一定是记得我的!” 白嘉钱懒得同廖婉玗啰嗦,一个眼神看过去,后面站的小警察就围上来将廖婉玗拖走了。 大华剧院的枪击事件中死了一个日本人,那边现在正在不停地给警察局试压,白嘉钱已经被局长戴耀荣训过好几次了,催他一定要迅速结案。 结案?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天在剧院里少说一百来号人,让他怎么查? 开枪的人也不是傻子,难道杀了人还会再回来等着调查吗?思来想去,这盆污水都只能剧院的工作人员自己背了。而在工作人员里,看起来最可以的,也就剩下刚刚来工作就出事的廖婉玗了。 刑房里有一股子怪味,由长年不见阳光的潮气同干涸的血液混合而成,廖婉玗被绑着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木质椅子上,忍不住泛起阵阵干呕。 白嘉钱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份写好的口供,那上面,将廖婉玗出于何种目的,如何策划暗杀活动的种种细节,写的有理有据,眼下只差廖婉玗一个手印了。 “廖小姐,我觉得大家也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你老老实实把事情认了,手印按了,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敲着桌面的白嘉钱,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的平常神色。 他站起身来绕着廖婉玗走了一圈,最后伸出一只手来抚了下廖婉玗的脸颊,她本能一躲。 这个动作让白嘉钱心里头不快起来,他冷哼一声一招手,站在桌边歹命的一个小警察,立刻将写好口供的纸和装在瓷盒里的印泥拿了过来。 “既然廖小姐是个识时务的,那事情也就好办了。” 说话间白嘉钱狠狠地掰开廖婉玗攥紧的拳头,也不顾她因为最里面塞着东西呜呜咽咽不能说话,直接抓着她的拇指在印泥里面占了下,然后便结结实实地按在了那份供词上。 “收工!” 拿着供词,他不屑地看了廖婉玗一眼,“怪就怪你命不好。明日将你移交给日本人,到时候怎么处理,可就不是我白某的事情了。” “啪啪啪”白嘉钱拍拍手,“又结了一桩,晚上咱们驻春楼!” 一屋子的人兴高采烈地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廖婉玗被堵了嘴,绑了手脚,她疯狂地挣扎同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可惜,并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白队长!” 一个小警察从行房走廊的另一面跑过来,他凑近白嘉钱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引得白嘉钱蹙着眉头回首看下廖婉玗,快步走了出去。 三楼局长办公室里,谢澹如对着戴春荣殷勤地笑脸打了个哈欠,“怎么这么慢。” 戴春荣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放心,贤侄。在我这里出不了事的。” 白嘉钱规规矩矩敲了敲开着的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谢澹如,心里面暗暗涌起不好的预感。 三言两语间,白嘉钱将事情听了个明白,然后觉得自己真是太冤枉了! 之前他打电话找谢澹如核实消息的时候,是谢澹如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认识廖婉玗,现在又跑来警察局捞人? 谢澹如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戴局长,你是知道的,我的朋友如何如何这样的电话,我接过太多了。大部分都是骗人骗钱的,总不可能冒出一个陌生人,说了什么我都信吧?” “我要不是不放心,想着还是自己过来看看,我的朋友莫不是就要遭难了?总不能冤枉好人吧?” 在心里头骂了句娘,白嘉钱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二少爷,廖小姐……是个误会。我这就……将她请上来,还请您稍等,稍等。” 谢澹如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还等?就一起去吧。” 往地下室走的这一小段时间里,白嘉钱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同谢澹如解释现在的情况。 虽然没有对廖婉玗用什么刑,但此刻的场面也不能算作好看。 谢澹如站在刑房门口,挑着眉,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你跟我说这是误会?” 戴耀荣对于白嘉钱的惯用手段心知肚明,平日里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刻站在谢澹如旁边,也觉得气氛十分尴尬。 毕竟,他也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巧…… 躺在谢澹如怀里的时候,廖婉玗想着自己又被她救了一回,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要不是谢澹如在电话里头否认了同她相识的事情,她并不需要受这样的惊吓。 谢澹如在夜色里开着车,余光时不时地就瞟一眼身旁的廖婉玗,就这样,一路将车又开去了明霞路。 廖婉玗受了惊吓,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她抬头看了一眼车子外头的小楼,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我得回家,我弟弟还在家里。” 谢澹如抱臂而立,“我已经安排人去了,你这鬼样子要你弟弟看见的话,我到不介意送你回去。” 没有心思多想谢澹如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廖婉玗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紫青色伤痕,拽了下袖口,安安静静地下车跟着谢澹如往里走。 她并不想让弟弟瞧见自己的狼狈样子…… 阿婆不在家,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谢澹如安排去照顾廖熹跚了,廖婉玗的客房里又一套准备好的换洗衣裳,花色有点老气,尺寸也明显太过肥大,应该是阿婆的衣裳。 洗好了澡,她穿着空荡荡的衣裳站在大露台了,夜晚的风凉凉地吹来,反倒让她清醒了几分。 今晚的月色不错,将露台照的清清明明,谢二少裹了一件法兰绒的长睡袍,一双笔直的小腿不怕冷地露在外面,他是来吸烟的,红色的小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着微弱光亮。 廖婉玗根本没有发现他,也不知道他比她来得更早,两个人在仲秋的月夜里像两个陌生人一般沉默着。 要不是风带着烟草的味道将廖婉玗扑个满怀,她根本就不会发现他。 “今天谢谢你。” 蟹壳青的宽大短袄在她身上到像是长袄一般,小脚裤的裤腿也层层叠叠地堆在脚踝处,她不动,也不回头,但这话确实是在对谢澹如说。 在窗台的青瓷烟灰缸里按灭了香烟,谢澹如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站到她身边,也学她的样子看起月亮来。 他回来的路上就在犹豫,一直到刚刚,他决定有些话还是不说了。 “你这样子可真是滑稽。” 廖婉玗眸子微微颤了一下,轻轻抿了抿唇,“我大概真如那白队长说的一般,确实命不太好。”说道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我记得你也说过,我命不好。” 谢澹如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平日里好争口舌之强,此时倒也不辩驳。 “你还说过每次遇见我就走霉运呢?难道不是气话?” 廖婉玗看着院子里层叠错落的树影,微微笑了一下,“我说的可不是气话,我长这么大,遇见你之前还没什么跌宕的事情。” 谢澹如想了一下,发现似乎这是个事实。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实在廖老爷生辰也是忌日当天,后来他害她丢了番菜馆的工作,再后来……就是这一次的剧院暗杀。 从睡袍口袋里的银制扁烟盒里拿出一颗烟来,看了看身边的人,谢澹如最终还是没有点燃。 她不知道他后来还去过番菜馆,是想对之前的行为聊表歉意,捧捧她的场。没想到再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将香烟轻轻地磕在石雕的露台栏杆上,谢澹如觉得这同今日的某些事情一样,都是没有必要说的。 “你兴许不是同我干支不合,只是同做工干支不合罢了。” 廖婉玗觉得他简直是一派胡言,斜睨了他一眼。 “要你这样讲,想必是没有人同做工是干支相合的。吃喝玩乐谁不想呢?可不做工用什么来吃喝?吃喝都没有,不哭就不错了,还能乐?” 谢澹如拢了一把未干的短发,“人哪有知足的时候,有了甲你当就不想要乙了?” “你倒是理解的透彻,所以才风流在外?” 廖婉玗本是成心调侃他的,没想到他听了这话并不搭腔,反倒有些没意思了。 “我那时候就没什么想法,什么甲呀乙呀的,哪里轮得到我想要。” 她说的是廖湛山去世前的日子,谢澹如听的明白。 “人都是不自由的。”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说,兴许廖婉玗还能相信,可在谢澹如嘴巴里面讲出来,就有些虚假了。 “呼风唤雨的人还讲不自由?”她侧目去看他,“你不是也闹着要革命吧?” 谢澹如不知道她怎么忽然扯到革命上头去了,“谁跟你说自由就是要革命了?” 想起陈秉译,廖婉玗微微弯起唇角,目光都柔和下来,“先生家的孩子。” 谢澹如“嘁”了一声,“我瞧着可不是先生家的孩子,怕是你小情郎吧?” 这句话廖婉玗没有听到,她出神地想着,去年春天,陈秉译站在学校那颗十七八年的大梨树下,招手叫她的样子。 清白的梨花被风一吹,洋洋洒洒地飘荡在空中。 谢澹如眼见着她在银色月光下眉目柔和,两人之间仿佛是隔了一层薄纱一般,他起初是枕着手臂看她,后来慢慢向她靠了过去,眼见着鼻尖就要碰到她的面颊。 第十四章 云泥之别 “阿嚏……” 廖婉玗忽然感到有些凉,忍不住大了一个喷嚏,谢澹如就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中,回过神来。 他刚才想干吗? 他要…… 思及至此,谢澹如往身边空位置挪了一大步,打了喷嚏才回过神来的廖婉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还以为他是因为嫌脏,才躲到远处去。 抱歉地看着谢澹如,她捂着嘴,“我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谢澹如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同她搭话,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反倒好似松了一口气。 ### 甄顾面沉如水,想着她昨日是在谢澹如私宅过得夜,又将她打量了一番。 “我昨日夜里才从广州回来,就听说你被牵连,打电话给戴局长,一问之下,才晓得谢二少已经将你带走了。” 廖婉玗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是,我在剧院里工作,恰巧他同朋友去看电影,买东西的时候出的事,我都如实说了。” 甄顾微微一挑眉,“你们早就认识?” “阿爸……那日见过。”廖婉玗有种自己被审讯了的错觉。 许是也觉出自己的语气不对,他清了清嗓子,换上了家长们惯用的腔调。 “你同谢澹如不要走太近,他是个什么风评你也不是不晓得,闲言碎语,你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吧?” 虽然昨日的事情廖婉玗是真心诚意地感激谢澹如,但这不表示她对谢澹如的印象就会变好,这会听见表哥同她的看法一致,还以为找到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她叽叽喳喳地将早前几次遇见谢澹如时的倒霉事,同甄顾倒了个干净,末了还表示着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他了。 对于廖婉玗的态度,甄顾心里头十分满意,他听了廖婉玗的话面色和蔼起来,拉着她放在桌上的小手安抚地拍了拍。 “你总在这里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之前不愿拿干薪,眼下我倒是有一个工作,是你一定是可以胜任的。” 大致听甄顾讲了讲工作内容,廖婉玗多少还是有些犹豫,英文和德文她确实都会一些,但要说翻译专业资料,她并没有这个自信。 甄顾见她犹豫,只得再三游说,“你不要担心,这事情并不是你一个人做,原本场子里就有一位翻译员,但他实在忙不过来,你做个帮手就好了。薪酬是一个月30块钱。” 三十块钱已经是一个普通公务人员的月薪了,别说让他们姐弟过活,就是一家三四口人,都足够。 说不心动是假的,可廖婉玗对自己半吊子的外文水平又有些担心,她很怕到时候给帮她介绍工作的甄顾丢人。 甄顾见她还是犹豫,倒也不再多说,冷眼旁观着纠结万分的小姑娘。 她一直都是识时务的,原来在廖家的时候就安安分分地活在白秀珍的掌控中,如今落魄至此他肯搭救一把,想她也是感恩还来不及,最后总是不会拒绝的。 一如甄顾的预料,廖婉玗想着弟弟和那30块的月薪,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搬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送走甄顾后,她站在露台轻缓地揉着手腕上的淤痕,看着楼下往来的人,苦恼着要怎么联络陈秉译。 她们几次见面都很匆忙,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他说呢…… ### 从旧书店出来,廖婉玗想着布包里沉甸甸的四本工具书,忽然觉得生活有些讽刺。 廖湛山年轻的时候,就是依靠船舶产业发迹的,虽然后来也投资了贸易公司,但归根结底,船舶业才是廖家的根基。 廖婉玗还是廖家小姐的时候,从来不曾关心过自家的产业,更是半点船业知识都不懂。 现在他们姐弟被白秀珍扫地出门,她反倒要为了工作开始接触船舶行业,这种感觉很微妙,她也明白现在做的事情对她很有益处,但心里头难免涌起些许的不甘心来。 那时候她被母亲教育着要努力学做名媛淑女,弟弟虽然是被寄以厚望的廖家继承人,但年纪尚小。 她清楚的记得,那是去年的一个夏夜里,她同阿爸坐在中楼的大露台上,上弦月晦暗不明,他们身边还点着几根洋蜡烛,那火苗在微风中跳动着,光阴幢幢。 阿爸先是问起弟弟的功课,继而说起想等他十五六岁的时候,送到德国去留学。后来又顺便问了问她的学业,听过汇报后转而叮嘱她没有用的东西少学些也好,要慢慢接触社交,觅一门般配的婚姻才是最重要的。 她也想去留学呢……就算不要很远,东洋或者南洋也好,她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罢了。 但她知道,就算自己懂得再多,也不过就是某个人的附属品。 在家的时候是阿爸的附属品,往后成亲,又会变成丈夫的附属品。 不过,现在好了。 廖婉玗想起自己在报纸上的那则自梳公告,忍不住翘起嘴角。 那真是她做过最叛逆的事情了! 陈秉译老远就瞧见了廖婉玗,她眉目弯弯,似乎心情不错。若是往常,他一定早早就跑上前打招呼,但他现在有些心虚,只能一只手伸在裤口袋里,紧张地摸着一只小玻璃瓶子,犹豫不决。 那是一只林文烟公司出品的福利达水,是上等的好香水,他将这些年帮人代笔画画的报酬都拿了出来,才够消费一瓶。 陈秉译私心里是想为那日逃跑的事情做个道歉,但他明白,有些话不能讲,若是廖婉玗真的收,也定然是因为其他名目,他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少年寡断不决,反反复复在心中编排着自己的台词,完全没注意到已经走进的廖婉玗。 “秉译哥哥?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那天事出匆忙,也不晓得连累你没有,我这两日都想找你,苦于没有你的联络方式,今天在这里遇见你可真是太好了!” 小姑娘连珠炮似得关心话让陈秉译更是羞愧,他尴尬地挠挠脖子,“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这不是也没什么事情嘛……倒是你,他们没有为难你吧?究竟为什么啊?” 陈秉译若是真的被抓,当然会知道为什么,可他那日丢下姐弟两个先跑掉了,此刻自然还是不明所以的。 廖婉玗并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来,她将在警察局的事情絮絮叨叨地同陈秉译说了,听到后面谢澹如的部分时,他看她的眼神渐渐不对起来。 “你们认识?” 廖婉玗对他没有什么隐瞒,见他问起,又将自己同谢澹如的种种事情也讲了一遍,陈秉译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你以后不要同他那样的人来往,焉知你被抓的事情不是他伙同别人做得戏?去年他看上了女中一个二年级的女孩子,同她的爱慕者争风吃醋,居然掏出枪来将人打伤了,这样的畜生怎么可能无端端去救你!” 廖婉玗没听说过这桩奇闻异事,只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谢澹如的模样,实在想象不出他居然会恶意伤人。 两个人站在一旁讲了好半天的话,陈秉译才注意到廖婉玗怀里还抱着四本书。 “你这是买了些什么?”说话间他从廖婉玗怀里将那些书接了过来,轻轻松松地将捆好的书提在在手上。 “表哥给我介绍了一份翻译的工作,我连一本辞典都没有,总是不太好的。” 陈秉译记得她会英文和德文,法文据说也接触过一些,但没想到她的外文居然这样好,还能做起翻译来。 “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两人做了一小段的有轨电车,陈秉译低头看着座位上的廖婉玗,她睫毛密而长,微微向上瞧着,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睛一眨,睫毛就跟着一颤。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廖婉玗的时候是五年前,他的父亲被请到廖宅去教她画画,他那阵子实在叛逆,导致阿爸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看着他,最后经过廖老爷的允许,索性带着他也去了廖家。 他跟在阿爸身后,没见过市面似的东张西望,一边走一边想,这么大一栋宅子究竟要花多少钱才能建好。是脆生生的一句“陈先生好”将他的魂魄又拉回了身体。 她可真好看,这是陈秉译脑袋里当时唯一的想法。他恨自己没有好好念书,不然一定能说出更美好的句子来。 一身水绿色的袄裤,长发拢在一处后绑在右边,画布上是画了一半的金色麦田,白细的手指头上,也沾着零星几点黄色颜料。 对于他的到来,廖婉玗似乎并不介意,她听完阿爸的指点,就专注的画了起来,外界的一切都似乎并不能打扰她。 他们那时候每周能见到一次,若是外出写生就可以在多见一次,所以他时长从外面野完就跟阿爸讲,哪里的花开的正好,何处的芦苇已经接穗了,这点私心,至今也无人知晓。 她与他差距太大,他并不是不知道的。 那时候的他们仿若云泥,但,如今不同了。 知道廖婉玗和弟弟被赶出家门的时候,陈秉译内心反而十分窃喜。 她从云端跌了下来,与他,现在终于都是平等的人了。 “喏,这个送给你。” 廖婉玗看着陈秉译手中剔透的玻璃方瓶,忍不住蹙了眉头。 第十五章 昂贵情谊 “送……送我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收到陈秉译的礼物,还是这样贵重的礼物。 在她的印象里,陈秉译对她并不算热络,一同上课或是野外写生,他都几乎不同自己讲话。 最近他们虽然往来过几次,但她总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处境不大好,陈先生和陈秉译出于礼貌,不好对她太过冷淡罢了。 “我……我替人代笔了几幅小画,觉得适合你,适合你就买了。” 陈秉译是第一次送女孩子东西,这会面上有些可疑的红晕,他尴尬到眼睛不知道要往哪里看,最后只得盯着那本德汉船舶与海洋工程辞书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 一小瓶福利达水可不是几幅小画的报酬能够买到的,直白的说,这样的消费对于陈秉译这样的家庭,可以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陈秉译见她犹豫着不接,还以为是不喜欢,再一想她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一瓶舶来香水,兴许看不上也未可知,再开口的时候,就更加没有底气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 廖婉玗见他这个样子就明白是误会了,但正要开口解释,却已经到了要下电车的时候。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匆匆下了电车,陈秉译提着书走在前头,步子很大,她是小跑了两步才追上的。 在这样局促落魄的日子里,收到足够普通家庭一年开销的贵重礼物,廖婉玗也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她一面对他不合时宜地铺张浪费赶到焦心,一面又对他这份昂贵的情谊万分感动。两种情绪合到了一处,她反到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陈秉译大约是觉得尴尬,将书放到门口就不肯进去了,廖婉玗开了门请他进去喝水,他也不动动。 “秉译哥哥,你进来吧,先进来,我有话同你讲。” 廖婉玗扯了扯陈秉译的袖子,将他别别扭扭地扯了进来,本想倒杯水,可一抹之下,那圆肚子的慈壶一片冰凉,实在不适合这个季节饮用,所以自己也坐了下来。 两个人又是一阵静默,尴尬地对坐了三五分钟,还是廖婉玗先开了口。 “秉译哥哥,这瓶香水太贵重,我是真的不能收,若是你今天送个三两块钱的东西,我绝不同你扭捏,但这一瓶福利达可不是你代笔几幅小画就能买到的。” “我原来是不晓得市面上的物价,可现在带着小跚生活,我才知道我们原来是何等奢侈。早几年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同母亲抱怨过好多次,总觉着自己的衣裳首饰样样不如几个姐姐,现在想想,简直好笑的很。” 廖婉玗观察着陈秉译的神情,见他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道:“我并不是不喜欢这份礼物的。” 陈秉译一只将目光停留在桌面上,听她这样将猛然看向她,“那你为什么还不收?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贫穷的人,配不起买这样好的礼物给你?” “是,你原来是很有钱的,可你就能看不起我吗?难道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就不能消费奢侈的东西吗?你怎么这样难伺候!现在是新时代了,人人平等你知道吗?” 他愈说愈激动,干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廖婉玗,“我为什么送你礼物,而不是送别人呢?你都不想想吗?” “当然不是!”廖婉玗就晓得他是误会了,忙解释道:“我并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你看,我现在并不需要这样奢侈的东西来傍身,没有舞会社交,不必按照别人的喜好装扮自己,我是真的不需要罢了。” 听完这话,陈秉译觉得自己似乎是明白了点,她并不是不喜欢这份礼物,兴许只是不喜欢香水罢了。 “那……我若是送你别的东西,你能接受吗?” 在心里面寻思着话要怎么说出口才不至于商人,廖婉玗也是为难的很。 “秉译哥哥,你能常来看看我就很好了,你与陈先生这种时候还记挂着我,这份心意可比一瓶香水贵重得多。” 这句话显然十分受用,陈秉译渐渐冷静下来,这会也感觉到了自己的鲁莽,他抿着薄唇,眉头微微蹙着,“是我考虑的不周全,这件事……若是你以后有机会见到阿爸,可千万不要告诉他。” 廖婉玗故作老成地拍拍陈秉译的肩膀,“你安心,我不会同先生讲半个字的。” ### 招商局上海总部的人到鹭州四五天了,甄顾几乎是全程陪同,此刻他靠坐在维多利亚式风格的白绿相间软包沙发上,身后站着只穿了圆领对襟水绿色短衫长裤的鹭州名妓沈明兰。 她烫着洋气的长卷发,此刻统统梳理到一侧绾了一个发髻,一双手分别按在甄顾的太阳穴上,力道精准拿捏,缓解了甄顾的头痛。 “我听说,李先生的协理被邮传部给拒绝了?” 将长褂的领口解开来,甄顾缓缓地闭上眼睛。 “何止李先生,就连盛先生与杨侍郎同都被拒绝了。但盛先生如今已经就任邮传部右侍郎,实现三员三董已是定局。” “到时若是开董事会,你是要去的吧?”明兰还没去过上海,只在画报上看过照片,租界里头洋派又摩登。 甄顾哪里会听不出她的意思,“倒也未必,六月份的年会,只有500多人出席而已。” 明兰轻笑了一下,“廖湛山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那个小跛子也被赶出了家门,还不注定都是你的东西?” 在甄顾看来,沈明兰到底还是有些妇人之见,她将事情想得过分乐观了。 廖家的股份原本就不全是廖湛山所有,他又曾在廖熹跚出生后改过两次遗嘱,要不是廖家的律师已经被甄顾买通了,此刻廖氏名下产业百分之七十的股权都会在那个小跛子名下。 眼下虽然他们姐弟两个已经被赶了出去,最后一份遗嘱也在甄顾眼皮子底下销毁,但白秀珍毕竟还是廖家的主母,二丫头和四丫头也不是吃素的,事情哪是三锤两棒就能解决的。 但这些话,甄顾不必同她讲。 “说到东西,我到想起一事。昨日你母亲电话打到我办公室去,红口白牙地同我要钱,七根黄鱼的猫眼戒指,她倒是眼光高的很。” 沈明兰佯装惊讶,她自沙发后头绕过来,做到甄顾的身边,整个人都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里。 “这事我还真不晓得。昨日老三她们几个来我这里打牌,听说鲍老板几样內监带出来的东西,我们就想长长眼,她在亭子间里吞云吐雾,怕是以为我背着她买了什么好东西。” 她的手起初还是老老实实放在甄顾胸前的,这会已经羽毛似地轻轻在甄顾颈下喉头搔弄着。 “你可千万不要给她,她滑诡的很,一准给好些人都打了电话。只等遇上只瞎猫呢!” 甄顾当然不会做瞎猫,但他今晚想要沈明兰陪那位上海来的“查账董事”陆之铭,总也要给些甜头的。 黄金的盒子里头,装着一对明朝旧坑的蓝宝石耳环,那宝石比一般人的拇指指甲还要再大上一些,白金的底托镶嵌,足花了甄顾三十几个大条。 沈明兰在花界摸爬滚打六七年,好东西也是见过不少的,但这对耳坠子实在太过夺目,让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你也不必看什么猫眼狗眼,这可是那位老佛爷的匣中物,是前朝的东西了。” 沈明兰双臂揽上甄顾,在他面颊上重重地亲了好几口,心里头是窃喜的,嘴上反倒不怎么诚实。 “你尽是取笑我。我同你在一处又不是为了这些身外物,你往后也不必这样破费,我是真心实意爱你这个人的。” 话可尽听,但不必尽信,甄顾轻轻拍了拍沈明兰的面颊,“我同陆先生讲上来换衣裳的,可不能在耽搁,楼下的牌还是小九代我打的。” 甄顾站起身来,让沈明兰伺候他宽衣,仍旧是换了一件黑色长衫,除了料子和提花不同,乍看没什么分别。 他自己动手将领口扣好,一面往房间外头走,一面状似无意地说道:“晚上怕是还要醉酒,你将陆先生照顾好。” 沈明兰当然明白自己被他像个礼物似得送了人,但她本就吃的这碗饭,再者说刚收了那样贵重一副耳环,就算心里头不愿意,事情总也是要做的。 甄顾飘着衣摆走下楼去,只见小九已经将自己匣子里的钱输了小半,他伸手捏了捏小九的面颊,调笑她是陆之铭的斥候。 小九是沈明兰带着的清倌人,十五六岁,弹得一手好琵琶,样貌虽然不算顶漂亮,但胜在气质不错。 她给看、给摸,并不给吃。但娇娇俏俏的小姑娘,随便撒个娇,都能让人酥了骨头,倒也有一些市场。 她坐在甄顾身边添茶递果子,偶尔被甄顾抓着手摸两把牌,运气倒也不差。 和牌的时候她将头抵在甄顾颈窝里笑,有那么一瞬间,甄顾有些失神。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廖婉玗能同他这样相处。 一下午的时光被飞快消磨,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用过晚饭,推杯换盏间陆之铭话都开始讲不清楚,他反反复复地拉着沈明兰,一双手在酥胸丰臀间来回摩挲。 此时再不散局,未免就要讨人嫌了。 甄顾第一个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说着“醉话”往外走,陆之铭迷蒙着双眼,笑嘻嘻地同他摆手,并没有要挽留的意思。 沈明兰在陆之铭耳边说了句什么,陆之铭点点头,她便小跑着追了出去。 这座宅子是建于清代的传统红砖民居,三落双护厝结构,甄顾出了他们吃酒的第二落大门,脚步立时便平稳起来。 他目光沉静,没有半分醉态,听见脚步声回过身去看,见是沈明兰,禁不住蹙了眉头。 她这时候跑出来做什么…… 第十六章 有教无类 沈明兰手里头提着一个铝制的三层饭盒,饭盒外头是用夹了棉的布筒子套着,“你个憨子,晚上也吃的太少了些。” 甄顾看眼饭盒,虽然并不想吃,却还是接了过来。 “你回吧,不要送了,芦笙斋那边我叫人备了粥。” 芦声斋是甄顾瞒着廖家给自己置的私宅,因附近有片浅水湖,生了许多的芦苇,风声过处叶片沙沙作响,故而取了这个名字。 沈明兰心里头对甄顾还是有些情谊的,倒也算不得只贪图他的钱,这会出来不过是为了多看他一眼,此刻反倒显得多余了。 她理了理自己的情绪,眉眼带笑地拦住甄顾的腰,将头轻轻靠在他心窝处,“你放心,我有分寸。” 别了沈明兰,甄顾出了大门,长包的人力车已经等了一晚上,这会见他出来,忙站起身来,拉着车子跑到甄顾面前。 靠坐在人力车中,甄顾忽然想起打牌时小九偎着他的样子,继而又想到廖婉玗。 长舒了一口气,甄顾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在廖家的产业未尽数归其所有前,他还是要依靠廖婉馨对他的情谊,在某些必要时刻,牵制白秀珍。 左右他是个男人,就算再晚些娶妻也没有什么,那廖婉馨比他还要年长一岁,尚在闺中等着他,他若是不善用她的情谊,着实是浪费了。 车夫脚程又快又稳,甄顾闭目养神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芦笙斋门外。 许是听到声响,芦笙斋绛紫色的大门在他从车上下来时便打开来,开门的女子秋日的凉夜里只穿了一件香云纱交领长袄,屋内照出的光线,将她曼妙身躯朦胧地透出来,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车夫,已然是看呆了。 甄顾拦着她的腰身,在她耳边痒痒地唤了一声“婉婉”,一同进屋去了。 ### 廖婉玗的工作并不繁重,但因为她对船舶行业的专用名词十分陌生,两三页的文件,她边查辞书边翻译,也要消耗掉一整天的时间。 船厂还有另一位翻译,但那是位兼职翻译,据说是在华英书院教英文的英籍人士,她还从未见过。 手头的文件收了尾,廖婉玗反反复复地看了两遍,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将“undercut”翻译成廉价,链接前后文根本说不通。 可这工厂里她又没有别人能够请教,下班后仍旧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家去给弟弟做饭了。 廖熹跚这一日回来的很晚,他一进门就低着头,校服长衫的领口裂着一条,露出白色的中衣,衣服上零星有几个血点。 廖婉玗被他的样子吓坏了,慌忙跑过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发现他居然额头上还有一个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 “这是怎么了?跟同学打架了?” 将日日随身的手杖举到姐姐面前,廖熹跚满是歉意,“阿姊,它坏掉了。” 定睛一看,手杖上的红珊瑚手柄碎了一半,这东西是当初她在几十根中挑选出来的,说不珍贵是假的,但同弟弟相比,就显得一分不值了。 廖熹跚将午休时班级里几个同学如何嘲笑他是个跛子,他又如何打了人家统统一五一十的学了一遍。 廖婉玗虽然心疼他,但先动手的确实是自己弟弟,去学校一趟是布可避免的了,毕竟按照廖熹跚的话来说,他很有可能要被开除了。 哄着廖熹跚吃了几口饭,他便不肯在吃,这孩子虽然并不觉得自己被嘲笑后动手打人有什么错,但他明白,打架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廖婉玗并没有批评他,反倒让他感觉不安。 姐弟二人各怀心事,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廖熹跚在忐忑中睡着时,廖婉玗还在为了明日犯愁。 他们现在可不是鹭州所有学校都争抢的人物了,也不会因为家里的优势有许多优待,若是学校真要将弟弟开除,廖婉玗也是无可奈何的。 这一夜,廖婉玗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她刚刚五六岁的样子,在一个惠风和畅的白日里奔跑在细软的白沙滩上,海水翻着洁白的浪花层层叠叠地往岸上扑,她则朝着阿妈笑着奔跑。 只可惜,却永远也跑不到阿妈的身边。 她就这样跑了一夜…… 最后,她是因为心急,被急醒的。 那时候天才蒙蒙亮,廖婉玗轻手轻脚地起身梳洗,然后端着小铝锅去几条街之外的店铺买花生汤和芋粿。 这两样东西她同弟弟原来都是没吃过的,廖湛山好洋派,从她又记忆起,家中的早餐就都是洋派的面包牛奶等物。 新邻居对她们很友善,见他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不容易,偶尔做了好吃的,还会给他们送一些,正是听邻居说,她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 晨间薄雾未散,廖婉玗在灰蒙蒙的朝雾中端着小铝锅,铝锅的盖子被倒扣着,上面放着纸包的两块芋粿。 回到家里的时候,弟弟还在睡梦中,她将弟弟唤起梳洗,吃过早饭,又找了一件熨烫好的,与校服颜色相近的长褂给他穿,再用铜梳将他的长辫子细细通顺开来,最后又重新编好。 最后赶在早读之前,郑郑重重地出了门去。 ### 谢家因康熙年间出过一位进士老爷,故而对兴学一向十分支持,鹭州各大小学堂院校兴建翻修之时,常慷慨解囊。 谢澹如跟在亲爹身后无聊地打着哈欠,不明白不过是捐座新校舍,为何非要大早起的拖着他来查看工程进度。 脱离了由校长亲自接待的队伍,谢澹如在一片读书声中游荡于操场之上,图纸上的新校舍究竟长什么样子,他是半点也不关心的。 沿着骑楼下廊缓慢地走着,谢澹如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观察,行至一处办公室窗外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我尚且知‘抱德炀和,以顺天下。’,先生比我更有学问,自然也是知道的。家弟出手伤人确实不对,与那些讥讽他被赶出家门,又是个跛脚的孩子是没有关系的。” “归根结底,还是我教养的不好,是他没有正心修身。都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方可意诚,意诚自然心正,心正才能身修呢。还请先生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能够留在学堂里学习。” 她的神情不卑不亢,语调平缓,一番话引经据典,说的十分漂亮。 谢澹如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暗讽他空有一副皮囊的样子,轻笑了一声。 小老虎就是小老虎,忍得一时半刻收了利爪,也并不会真的变成猫。 窗外的声响引起了屋内二人的主意,校务长与廖婉玗同时转过头去,发现是谢澹如后,表情却是天差地别。 比起看见谢澹如就蹙眉头的廖婉玗,教务长的表情可要亲切多了,他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 “谢二公子,可是慎公来了?” 教务长口中的慎公,正是谢澹如的爹谢润生,他为人谦逊,与友往来信件时,多落号慎谦,久而久之,便都尊他一声慎公。 谢澹如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一个顽劣生徒将同窗打伤了,按照校规,应当除去学籍。可……他的家长并不愿意。” 听到家长两个字谢澹如“嘁”了一声,“一个丫头片子,还给别人当家长。” 廖婉玗听他说这话飞了个白眼,但碍于教务长在场,也不好讲什么。 “是是是。”教务长往窗边走的更近了些,将语调压得低低的,“原是廖家的小姐少爷,被赶出来后心气倒是还在,半句话都说不得。也不知道跟弑夫的生母,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澹如“哦”了一声,“那这确实不大适合留在养元,开除吧开除吧……我好给安排到大同去读书。” 教务长听到“开除吧”的时候,口中应着是,待到谢澹如说要安排去大同读书时,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呛死。 谢澹如抬手指了指廖婉玗,“我是顶烦他们姐弟的,一个比一个不识好歹,开除了也好,不要留在这里碍眼,新校舍的工程少说要三四个月,我可不想每次过来的时候都瞧见他们。” “所以你快开除她弟弟,我好给他们姐弟两个安排到离我远点的学校去。” 教务长要是这时候还听不明,四十几年可就白活了,他尴尬地“呵呵”了两声,“可到底只是小孩子,打打闹闹不过是寻常事。再者说,也是别人先出口讥讽,小孩子一时情绪激动,倒也不是故意伤人的。” “品行不坏,品行不坏。子曰:‘有教无类。’学生们的错处,归根结底还是做先生的有失职。” “哦,这样啊?”谢澹如面露些许失望之色,“那你是不是找她没事了?” “没事了,孩子在上课呢,能有什么事情?” “门口等着我。” 谢澹如这话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但校务长和廖婉玗都听明白了,谢二少这是让廖婉玗在教务长办公室的门口等他。 廖婉玗同校务长又寒暄了几句,然后站在门口等着谢澹如绕到楼这面,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人影。 教务长也不愿她总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于是客客气气地指了指右方,“谢少爷许是又瞧见什么了,廖姑娘不妨去迎迎。” 廖婉玗依言顺着楼边迎着谢澹如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看见远处的地面上有一个深坑,坑里还传来“哎呦哎哟”的声音。 第十七章 远行江宁 廖婉玗的办公桌靠近窗户,她低着头翻阅辞典,阳光将她的侧影投射在苋红色的公文桌上。 那影子里挺立的鼻梁,翘着的长睫毛,都一清二楚。 甄顾静悄悄地站在门口看,她认真做事的样子,倒也新鲜。 若不是走廊里有人上楼,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引得廖婉玗回头看,他应该还会继续看下去。 “表哥?”没想到甄顾会来船厂找她,廖婉玗站起身来礼貌地笑了一下。 “已经通知过你了吧?”甄顾的短发打理利落,穿灰豆绿的西装三件套,马甲上还挂着一只纯金怀表,在配上油亮皮鞋,是十分正式的装扮。 “通知什么?” 廖婉玗满目的疑惑,她并不记得自己接过任何通知,就连新交给她的翻译任务都不曾有过。 甄顾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他侧过头去半眯着眼看身后的潘德凯。就在这时,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 胖男人并不认识甄顾,但他见过几次潘德凯,这会见潘德凯站在甄顾身后,想来应该是更大的人物。 他对着甄顾和潘德凯恭敬又急切地鞠了个浅浅的躬,便转身去吩咐廖婉玗,“今天的火车去江宁,参加劝业会,你怎么还在这里?” “……” 并没有人提前通知过她要出差啊……她还有个小弟在家,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而且前几日谢澹如在学校里摔了一跤后,死活是赖上她了,要她每日下了班就去给他读报,说是报答他帮助廖熹跚保住学籍的报答。 两箱都是事,哪一个也不是可以立时就撒手不管的。 “可是……没人通知我要出远门啊?” 胖男人有些不耐烦,“我现在不就通知你了?车子是傍晚的,还有好几个钟头,来得及。” “不能换别人去吗?”廖婉玗也知道希望不大,但她还是想争取争取。 胖男人“嘁”了一声,“哪还有会外文的!”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留下廖婉玗为难地看着门口。 “怎么办?” 提问的人是甄顾,他这时候并不打算替廖婉玗拿主意,完全置身于事外一般,他等着廖婉玗请他帮忙。 在脑海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她将请陈秉译帮忙照顾小弟的想法第一个就否决了。陈秉译并不常在学校里,她就算电话打过去也未必能够找到人。 虽然在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谢澹如,廖婉玗也极快就否定了。 思来想去,倒是只能请甄顾安排个人去照顾弟弟,大家原本就住在一栋楼里,关系亲近些,小弟也不至于,因为她不在家而太过不安。 “表哥,你那里有人能临时帮忙照顾小跚吗?我没什么朋友,想不到别人了。” 甄顾勾起唇微微一笑,“那我安排阿细去照顾几日,小跚是见过阿细的。” 他讲起话来音色沉厚,让廖婉玗想起低音维奥尔琴,平白就让人增添了几分信赖与安心。 回到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廖婉玗按照甄顾的指示装的都是厚衣裙,她盘坐在床上叠衣裳,手里忽然就停下了。 甄顾为什么会知道她要去江宁? 带着这个疑惑,廖婉玗快速递收拾好行李,然后又在桌上给小弟留了一张纸条,同几块钱一起压在了桌上的茶杯下面。 车夫一直等在楼下,是甄顾长包的那个人,他正躲在阴影里抽烟,见廖婉玗提着一只藤编小箱下来,忙将烟用手掐灭,并将剩下的夹在了耳朵后面。 “廖小姐,先生已经先去车站了。” 廖婉玗点点头,将箱子交给车夫,自己便上车坐好了。 从这里到火车站并不算很远,廖婉玗坐在车上无所事事,心底里才涌出要去陌生城市的激动来。 她早就听说过江宁,也在报纸画报上见过江宁的照片,至于劝业会,她好几个月之前似乎就在报纸上见过这三个字,但当时并没有在意,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会。但她猜想,既然让她去参加,那应该是跟造船有关系吧? 因为北上的天气会愈来愈冷,头等车的车厢已经从列车尾部换到了最靠近车头,无他,只是因为那热水从锅炉里留出来,自然是越近越热。 等留到末尾的三等车去,已经是半点暖气也没有了。 廖婉玗没做过火车,她跟在盘德凯身后,一双大眼睛忍不住地好奇,滴溜溜看来看去。 查票员站在头等车的车厢门口,见了潘德凯和廖婉玗十分恭敬,语调轻缓地问了好,听说是甄先生的同行人,票也不查,客客气气就给请上了车。 车厢的地上铺着地毯,走起路来半点声响也没有,廖婉玗跟在潘德凯身后,极力地让自己显得端装些,不要一副没有见过市面的样子,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看来看去。 “请。” 潘德凯站在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拉门前,伸手将门拉开,做了个请的动作。 廖婉玗进了包厢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地方虽然不算宽敞,但有两张窄窄的床,另配了一张铺了鹅绒的沙发,化妆室和卫生间也已经俱全。 她没做过火车,还以为都是这个样子的。 潘德凯将廖婉玗的行李放在了理石面的桌子上,只说让她先休息,人便走了。 坐在铺了鹅绒的沙发上,廖婉玗的周身被软软地托住,绵密而舒适的感觉,让她想起自己还在廖家时,住的那间房窗户边上,似乎也放着一张类似的墨绿色沙发。 她那时候就喜欢在午后的阳光里躺上面看书,书看不上几页,人就已经在暖烘烘地阳光里睡过去。 甄顾拉开包厢门的时候,就瞧见廖婉玗歪着头,枕在沙发扶手上,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她在一个陌生环境中睡得这样沉,以至于,甄顾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吵醒她,要不是火车开车时那忽然的一动,她怕是要直接睡到夜里去。 甄顾坐在一张窄铺上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就对上廖婉玗才睡醒迷茫地眼睛。 他嘴角微微一动,眼睛里带着些许的笑意,“我们已经开车了。” 廖婉玗听了这话忙去看窗外,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踏上了去江宁的旅程。 “表哥,你怎么知晓我要去江宁?” 甄顾“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书,他站起身来也走到窗户前面,“前几日,听你们老板说的。” 廖婉玗还没见过自己的老板,她猛一回头,发现自己此刻仿佛是被甄顾拢在了他与窗户之间,她第一次觉得甄顾那样高,高到她抬着头,也不过到他下颌的位置。 她将自己往窗户那边挪了挪,“你见过我们老板?” 廖婉玗对自己老板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于厂内传说,可是版本太多了,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老板究竟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年纪几何。 “见过。”甄顾从窗前离开,又坐回自己刚刚看书的地方。 廖婉玗好奇,也跟着坐到他身边,“多大年纪?男的女的?为什么这么神秘,我从每个人口中听到的,似乎都不一样。” 这才像个小姑娘。这是甄顾此时唯一的想法。她原来在廖家的时候太端着,说话做事都被教养的规规矩矩,少了几分属于少女的青春气息,平添了几分老成。 但那老成到底是装出来的,如今立了廖家,没了白秀珍和几个姐姐的压抑,自然慢慢也就消失了。 甄顾做出认真回忆的样子,半晌说:“他年纪不大,男的,若是有机会,你会见到他的。” “没有照片之类的?” 甄顾失笑,“我日日随身带个男人照片?” 廖婉玗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不像话,哈哈笑起来,“是我说错话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随着甄顾的一声“进来”,一个穿着制服的茶房拉开了包厢门,“先生,太太,送热水了。” 着茶房也不晓得甄顾同廖婉玗是个神关系,见他们同在一个包厢,还以为是夫妻。送好了茶水,茶房恭恭敬敬地接过甄顾给的小账,出了门去才发现,居然有五块钱之多! 是他半个月的工钱了! 廖婉玗从自梳后,大部分时间都是盘着发的,被茶房认错倒也不足为奇,她见甄顾并没有同茶房多做解释,只是给了小账便让那人走了,自己也就没说什么。 不过是个下了车就不会再见的茶房,倒也确实犯不着多话。 房门再一次被敲响,廖婉玗还以为又是火车上的工作人员,见甄顾看书没出声,她就应了一声。 打开门,是潘德凯。 “先生,陆董事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晚饭也好了,是这里用还是去会客室?” 听着潘德凯的汇报,甄顾眼皮都不抬一下,手里的书匀速地用目光扫着,“会客室吧,顺便带她转转。” 廖婉玗第一次坐火车,连售票的事情都不懂,她起初还以为每节车厢都是同他们的包厢一样安静舒适,等用好了饭跟着甄顾这样一逛,才明白差别居然这样大。 到二等车厢的时候,潘德凯走在前头,右手一只放在西装怀里,因为环境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所以他一只握着枪。 廖婉玗起初还能与甄顾并排而行,可到了二等车厢的时候,就被甄顾拉到了前头,让她走在自己与潘德凯之间。 如此又走了两个车厢,再拉开一道木门时,廖婉玗忍不住变了脸色。 第十八章 大开眼界 浸在宾馆的白瓷浴缸里,廖婉玗忍不住想起三等车厢的景象,比画面更让她敏感的,是仿佛现在都还留在她鼻腔的,由汗味、鸡鸭味等不明味道混合而成的一股子怪味。 她将自己没入水中,紧接着放了牛奶的水里翻起几个气泡,她哗啦一声,又坐了起来。 昨日在火车上过夜,那列车“哐嘁哐嘁”的响,白日里不觉得,到了晚上她根本睡不安稳。也不知道隔壁包厢的甄顾,是怎么一早起来毫无疲态的。 出了江宁火车站,就有人接待,黑色的帕卡德车尾,在江宁的初冬里冒着白烟。 真冷啊…… 廖婉玗裹紧了身上甄顾的大衣,她从没到过北方,哪里知道这样冷,她最厚的衣裳,也抵不住凉风。幸好甄顾的衣裳多,给她披了件羊毛尼的长外套,才让她不至于觉得自己要被冻死在江宁了。 这不,才一到了下榻的昌福饭店,她第一件事就是泡个热水澡,回回暖。 房间里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廖婉玗一惊,她睁开眼睛盯着浴室门,正准备从浴缸里出来,铃声就断了。 闭着眼睛再次沉入水里,三五分的功夫,房门又被敲响了。 廖婉玗从浴缸里磕磕绊绊地出来,又用毛巾胡乱地擦了一把,将厚浴袍穿好系严,跑过去将门开了一个小缝。 是甄顾,因为刚才的电话没人接,有些担心,直接自己过来敲门了。 “洗好了,就收拾收拾,得带你去买点厚衣裳。” …… 上海金门服饰公司在江宁的分店,是江宁首屈一指的制衣商铺,经验丰富的上海缝纫师傅,精工考究,样式新颖入时。 据说法国巴黎的新款时髦服饰,经由“金门”引进,十天左右便会出现在上海街头,顶多在隔三五天,就会进入江宁。 廖婉玗翻看着“金门”高价订购的,来自法国美国的时装杂志,那些时髦的衣裳,款式新颖,惊讶的她合不拢嘴。 很贵吧?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想法。 自从知道了赚钱的不容易,廖婉玗免不了事事都要在脑海中核算出一个数字来。 甄顾早前在这里定了两身西服,这次来正好可以取走,他从试衣间里出来,就见廖婉玗捧着杂志,眼睛都要看直了。 “有喜欢的吗?” 廖婉玗摇摇头,“不太……适合我。” 甄顾看着摊开杂志上的图片,图片上的金发女子身材纤瘦,身上的长裙露着肩颈,确实并不适合她。 他俯身将她膝上的杂志拿走,拉她起来往里屋走,“这里头有些成衣,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廖婉玗不好意思问女装的价格,于是试探着问了问甄顾身上这套西装,一听要八九千块,免不了又震惊了一番。 “做洋装这样赚钱啊?”她小声地问,“咱们鹭州最好的裁缝,一件旗袍也不过几百块钱……” 甄顾觉得她单纯可爱,刚要伸手去摸她的脸颊,马上便反映过来,自己的行为大约会让她觉得不妥,转而去揉了揉她的头。 “家大业大,买什么也是你应得的。” 这话廖婉玗听明白了,他是让她记着自己的身份,作为廖家的五小姐,她穿几件昂贵的洋装,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她是吗? 廖婉玗迷茫了。 在甄顾的催促下,廖婉玗匆匆忙忙地选了两件厚些的连身长裙,又配了一件浅色格子的翻领羊毛尼大衣,会酒店的路上,终于是不冷了。 身体一旦开始正常运转,廖婉玗的脑子也就清明起来,她坐在回酒店的汽车上,忽然想起,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来江宁参加劝业会的目的…… 将疑虑说给身旁的甄顾听,他只是笑了一下。 “明日去你就随意逛逛,觉得新奇的只管记下来,有宣传单的想拿就拿。” “就这样?” “哦……”甄顾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明晚有一场社交活动,我可能需要一位舞伴,到时候也得麻烦你。” “我?”廖婉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舞步还是中学里教的,早就忘了。” 她还没跟异性跳过舞呢……在学校的时候,都是女生跟女生练习,男生跟男生练习。 “我总不能带着潘秘书去。” 廖婉玗虽然被教育着要做个名媛,但按照廖老爷的意思,让她满了十六周岁才开始社交活动,故而她虽然该会的样样都会,但其实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这次既是第一回出远门,也是第一回在公开场合出现。 她紧张的同时,还带着些许的激动。 ### 南洋劝业会,是两江总督方大人与泰大人联名上奏倡议举办的。办会资金官民合作,官方筹备七十万两白银,沪宁两地的商界人士,则另筹垫三十万两。 筹办方认真汲取欧美等国的运作经验,专门成立了“南洋劝业会事务所”,一时间海内外有关人士积极响应,主会场七百余亩地,以本地馆为中心,外围分布省官和专业官数十座,更有南洋群岛,新加坡诸国等参与其中。 廖婉玗与甄顾都是持邀请函的客人,她起初还跟在甄顾身边,在本馆里转悠了一会,这里的东西虽然也多有稀奇,但她心里毕竟惦记着参考馆里陈列的外国展品,甄顾不过同熟人讲了几句话,她就已经跑没影了。 参考馆也是人声鼎沸,起初她被英美的图书吸引了目光,后来的视线就被那些先进的机械电气和陆海军用具与战品惊异的移不开目光。 “我不知道,贵国的女孩子,也对军用品感兴趣?” 腔调怪异的中文就响在廖婉玗耳边,她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高大的,金发碧眼的欧洲男人,正站在她身边。他的头微微上扬,眼神中带着轻蔑。 “你该去,马戏场,或者,植物园。哦!到奏乐场喝上一杯咖啡,欣赏音乐也是不错的选择。”他说到这里歪着头停顿了一下,“咖啡,咖啡你知道是什么吗?” 洋人的语气让她觉得不太舒服,但她自我安慰的想,兴许人家并没有恶意,只是对我们的语言,掌握的不够熟练罢了。 廖婉玗对他礼貌地微微一笑,算是回应,然后便转身往下一件展品走,可那个洋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同廖婉玗的对话,他步步紧跟,起初还在说国语,后来直接讲起了英文。 廖婉玗并没有打算理会他,仍旧是安安静静地专注在展品上头,可她听到他因为庚子赔款的事情而嘲笑清廷的时候,转过身来愤怒地看着他,“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哪个国家的人,但想必先生应该清楚,对于女性运动,欧美地区早已迅猛发展。我对什么感兴趣,应当都是我的自由,关你什么事情呢?” 讲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再说,我的国家,做什么都应该是家事,再多的问题,也轮不到其他人来指手画脚。” 她这两段话讲的都是英文,虽然并不是纯正的英腔,但十分流利,引得附近的人纷纷驻足。 那外国男人没有想到她会听懂,更意外的是她居然还能用英文反驳自己的话,比起被顶撞后的气愤,他此刻倒是好奇多一些。 “你会,你居然会我们国家的语言!”他这会又换上了蹩脚的国语,仿佛是为了显示自己也会廖婉玗的语言一般。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告辞了。”廖婉玗并不想同他纠缠,微一点头,转身就走。 可这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步步紧跟,“我道歉,我为之前的话道歉!” 停下脚步,廖婉玗侧头看着他,“先生,我接受你的道歉,相信我的国家也会接受你的道歉。但是,请您不要再打扰我了可以吗?我想要看看静静地看展。” 听完廖婉玗的话,他接连摆手,“不不不不不,请让我补偿您,我可以……我可以带您看看我们的展品!我,为他介绍您!” 廖婉玗想,他大概是说为她介绍展品吧……不然怎么才能跟展品介绍她? “感谢您的好意,我相信,我可以自己参观。” “大海,海!我为您介绍海上的船吧!不是,木船,是……”他一时间想不起“metal”应该怎么说,急的拉起廖婉玗就跑。 “哎!你干什么!” 两人并没有跑多远,就在三四十米之外的一个展区站住了脚步。 男人仿佛献宝一般,“这个,我的!”他将手边一块厚厚的金属板敲的当当响,“巡洋,也有我的!” 廖婉玗看着他手边的金属块,满脑子的狐疑,巡洋指什么?如果是跟船有关系,难道是巡洋舰队? 那不是在去年由四大水师合并而来的吗?可这跟面前的外国人有什么关系? “请您放手。” 廖婉玗将衣袖从男人的手中抽了出来,并且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让自己保持同他的距离。 男人似乎才想起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保守的清朝女性,他歉意地举了举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任何非礼行为。 “嘿!我是adair?,只是,交个朋友?” 第十九章 初入社交 南洋劝业会仿佛是个新世界,廖婉玗还是第一次在码头之外的地方,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洋人。 她打量着adair,听他口若悬河地,用英文介绍着自家卡梅尔?莱德钢铁厂。 按照他的说法,他们是只为英国海军船厂生产装甲钢的工厂,这一次是应邀过来做展示的。 廖婉玗看不出手中的钢块与江南制造总局钢块的差别,所以她也不好妄加评论,但从adair的话语中,不难听出他对清廷向英国定制军舰的骄傲。 廖婉玗这会已经明白adair是友好的,讲起话来语气也就平和了许多。但任何一个人,在面对其他人评论自己的国家时,总会有急切的护主心里。 “你们现在是很厉害,但并不意味着永远都会很厉害。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报纸上说,我们已经可以自己制造武器了,想必,距离自己制造军舰,不过就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adair对廖婉玗的观点似乎还挺认同,他点点头,表示每个人都是从不会到会的,人生而无知,一切的技能,都是后天学习的。 廖婉玗与adair的谈话,后期还算愉快,她从他口中听到了许多英国的奇闻异事,但,虽然新奇,廖婉玗自己却从来没有过想要留洋的念头。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从十二岁就留学日本的甄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走出来太久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找她。 劝业会的场地很大,会场内甚至有马车和人力车的服务,廖婉玗看着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人力车夫,忽然有点着急了。 她同adair告别,可adair拉着她的衣袖不准走,然后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印了字的传单纸,又自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根waterman储水钢笔,刷刷地写了两行字。 “你给我写信,写信,好不好?” 廖婉玗拿着纸胡乱地看了一眼,也没瞧清楚上面的字,就点了点头,她出来至少有一个多钟头了,真的有些急着回去。 adair看着廖婉玗渐渐走远的背影,心里头不免有些失落。 太难得了,他居然能遇到一位精通英语,并且对机械和制造很感兴趣的中国女孩,只可惜,他也能感觉到,这位小姐,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 就连答应写信,看起来也是敷衍之举。 有些失落的adair做好了再也不会见到廖婉玗的准备,并且他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之后,就想起,自己根本连这位中国小姐的名讳都不知道。 之后的一整个下午,adair情绪都不高,他时不时就对着自己内心抱怨一番,不知道怎么蠢到一直在说炼钢的事情,居然名字都不曾问过人家。 然而,这样的沮丧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是到了当天晚上的七点多,他就为自己能够弥补失物,而兴奋起来。 没错了,那位穿着藕荷色洋装长裙的,不正是白日里见过一面的中国小姐吗! 只可惜,此时此刻正站在甄顾身边礼貌微笑的廖婉玗,并没有发现失落的英国小哥哥。 洋装的领口有点低,她白净的脖子还是第一次显露在公开场合,这让她多少有些尴尬而拘谨。 她总是有意识地将手挡在脖颈附近,才能让她觉得自在些。虽然有些进展,但廖婉玗还是渐渐感觉出不寻常来。 甄顾介绍她的时候并不提及她的姓氏,只说这是婉玗姑娘,是他的女伴。她心有疑虑,但又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询问,只得在心里默默地画了个魂。 曾今附属品一般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 舞会的排场很大,一楼的大厅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在乐池上方的二楼另有一个玻璃舞池,地面是透明的,不大,但也可容纳五六对同时跳舞。 远处的甄顾,正在同几位看起来十分体面的先生交谈,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些人甫一出现,他就将她支开了。 廖婉玗端着一杯香槟酒,坐在一楼的一个卡坐上休息,看着往来的红男绿女,心里头暗暗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她是个并不落寞的局外人,享受着片刻的安然独处,但这些显然外人是不明白的,毕竟一位落单的漂亮小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寂寞。 她温和而礼貌的,拒绝了好几位邀请她跳舞的男士,只一个人将目光落在乐池中弹钢琴的女孩子身上,慢慢出了神。 “我劝你眼光长远些,招商局的股票,当出也是无人问津的,现在怎么样?已经翻了一倍有余。” “我还是觉得,这种舶来的洋玩意不够务实。” “嘁,什么叫务实?真金白银才叫务实?今年挂牌的三十余家橡胶公司,你也是看在眼里的,俱是利润高的惊人。” 廖婉玗在旁边两位先生的闲谈中回过神来,开始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 “惊人又如何,美国宣布紧缩政策之后,伦敦证券交易就崩盘了,这东西,还不是谁接到最后一棒谁倒霉?” 圆脸的中年男人赞同地点点头,“所以说,眼下清廷是个什么局面,我倒觉得不那么重要了,小皇帝懂什么?还得看英美。” 看英美? 廖婉玗早前从未关注过政治,廖湛山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家中的女眷,少看些自由民主之类的东西,会让男人们觉得乏味。 毕竟,谁家也不会敢娶一个整日里叫着男女平权,自由自主的媳妇。 丢人。 许是注意到廖婉玗的目光,距离她远一些的先生侧目扫了她一眼,廖婉玗有些不自在,换了一只手那酒杯,视线也尽量自然地看向别处。 在漫无目的的扫视中,忽然四目相对,是白天才见过的英国人adair。 其实,adair观察她很久了,这会见她终于发现了自己,面露喜色。他笔直地穿过舞池,大步向廖婉玗走来。 “嘿,美丽的中国小姐,我又见面了。” 应该是我们又见面了吧? 勉强算是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廖婉玗态度友善,她身边原本正在说话的两位先生,一见来了个洋人,都心照不宣地让了位子,走远了。 adair做到廖婉玗身边,拍了拍大理石面的吧台,招呼着酒保。 “在你的家乡是有种东西叫证券交易吗?” 廖婉玗虽然知道刚刚离开的两位先生在说什么物品的买卖,却对证券的概念并不清楚。 adair家世代经商,对证券再了解不过,但他觉得自己不能白白讲给廖婉玗,于是非要请她跳支舞,并且保证,他会详细地同廖婉玗讲证券为何物。 “这是学费吗?” adair先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又觉得不妥,紧接着便否认了,“我知道,你国有词,礼尚往来。” 他用奇怪的口音讲出“礼尚往来”四个字,廖婉玗忽然就觉得很好笑,她勾起的嘴角并不明显,但还是被敏锐的adair捕捉到了。 “在你们,这样的跳舞,多吗?” 廖婉玗已经可以在他不准确的用词中,猜测出他的本意,于是歉意地笑了一下,“或许很多吧,但我是第一次来。” adair碧蓝的严重闪过一丝惊讶,“那,第一只舞?” 应该算是吧……毕竟甄顾之前要带着她跳舞的时候,那几位陌生的先生忽然就来了,他们并没有跳成。而在此之前的课程中,她都是与女性同学练习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adair一时喜形于色,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荣幸的,成为这位漂亮中国小姐第一支舞的舞伴。 就在廖婉玗一边听adair解释何为证券,一边舞步翻飞的时候,同几位先生坐在二楼雅座的甄顾,微微蹙了眉。 他在一群留着长辫子的老派先生中极为显眼,洋气的短发与西装,叫往来的人,都要忍不住看上几眼。 “依几位先生的意思,怕是不成了?” 一个带着金边圆眼镜的消瘦男人听完这话沉吟了一下,“东北局势不好,沙俄与日本人都在积极扩张自己权益,朝廷能支持多久,谁也不好说。” 他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刻意将声音压低几分,“同盟虽然新军起义失败,但不意味着永远失败,眼下的局势,虽然有机可乘,但风险还是很大的。” 楼下的adair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廖婉玗莞尔一笑,甄顾在二楼看了个真切,想着同几位旧友也聊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到楼下去捉廖婉玗。 没错,就是捉,他倒要看看,她这是认识了什么新朋友。 廖婉玗并不知道甄顾将她当成了私有物品,adair舞技不错,讲话因常常用词不当,倒也有些别样的幽默,倒也算得上是个好舞伴,故而听他讲着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又跳了第二只舞曲。 待到被面色不善的甄顾忽然拉走,廖婉玗还在莫名其妙中。 甄顾手上力道很重,捏的她手腕生疼,踉踉跄跄出了舞会场地,只穿了一件薄洋装的廖婉玗,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表哥?” 甄顾面有愠色,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好一会,似乎是因为不在鹭州地界,他对白秀珍的顾忌少了,行为也就大胆起来。 迷惑地看着甄顾,廖婉玗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惹他不悦的事,说不上是因为甄顾隐隐散发出的戾气,还是江宁冬日里阴冷的寒意,廖婉玗忍不住瑟缩。 第二十章 白沙在涅 舞厅门外分别立着两个着洋人制服的中国侍应生,虽然甄顾同廖婉玗之前的气氛有些不对,但他们一路眼观鼻,仿佛看不见似得,都选择了沉默。 见甄顾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廖婉玗抱着手臂,哆哆嗦嗦地问,“表哥,你怎么了?” 也许是室外的低温让甄顾冷静下来,他扶了下额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没什么,进去吧。” 甄顾的异常行为在廖婉玗心里打了个未解结,这导致直到离开江宁,回到鹭州,她都一直小心谨慎地观察着甄顾,生怕自己做错什么,再莫名惹他不快。 鹭州的天气比江宁暖了快十度,一下火车,廖婉玗就忍不住松了口气,仿佛在故土上,才能舒展开来一般。 她能感觉到之后两日甄顾对她的疏远,于是下了火车便找寻个借口独自离开,甄顾倒也并没有要送她的意思。 人力车夫载着廖婉玗走上回家的路,她在车上回忆着自己在江宁的所见所闻,内心忽然生出一种不平衡感来。 这种不平衡,在江宁的时候并不明显,那时候,她整日所见所闻都是新奇的,并没有很多时间用来回味思考,如今脚踏实地的回了鹭州,她的心思和脑瓜才有空余转动起来。 看着街道两面不断后退的街景,廖婉玗思考了一个问题。 如果,她是想如果……阿爸和阿妈都还好好的活着,他们姐弟没有被赶出来,衣食富足的她,究竟有没有机会见到劝业会上的新鲜事物? 弟弟是应该会按照阿爸的规划,在十几岁时留洋学习的,那她呢? 她是不是也会按照阿妈的意愿,频繁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直至寻得一个让阿爸满意,也对廖家有用的夫婿人选? 她不喜欢锦衣玉食吗?她不愿意过出入皆是车马送迎的生活吗?做一个普通的,整日只烦恼做什么新衣与发型的阔太太不好吗? 那是一种可以预见的生活,现在呢? 她想不到。 她想象不到一年之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居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似乎一切都是不可预见的。 这种不确定,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一时间廖婉玗也无从评断。 车夫的脚程很快,停稳之后见客人还陷在思绪之中,咳嗽了一声,“小姐,到了哦!” 廖婉玗回过神,下了车掏出一块钱递给车夫,提着箱子便往楼上走。 走廊里有断断续续地读书声,她拾级而上,只见自家的房门虚掩着,正是弟弟在读书。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人之交友,亦如是也。顾当近君子,远小人。” 弟弟正在诵读的课文,廖婉玗记得自己也是学过的,就在小初教育的第二册里。 但廖熹跚进学堂很早,注册书应该是早就学过了,何故如今又拿出来背诵? 轻轻地推开房门,晌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厅堂,木方桌上的廖熹跚听到门口声响,回过头瞧见是自己姐姐,立刻兴奋地跳下板凳,拐着脚跑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 几日不见,廖婉玗总觉得弟弟个字又高了些,她温柔地抚摸着廖熹跚的头,目光却对上站在窗边的陈秉译。 这个为了彰显进步的少年原本是剪了辫子的,他的短发,是他自我进步的一种表现。可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袍,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短褂,头上的六合帽上还坠着一只黑绒线编的假辫子。 “秉译哥哥,你……特地来帮我照顾小跚吗?” 陈秉译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但他神情严肃,看不出半点见到朋友的喜悦之色。 “阿姊!”他抱着廖婉玗的腰,摇晃了两下,“你为什么留了字条就走呢?要不是秉译哥哥,小跚要怎么生活?” 廖熹跚的话让她蹙了眉头,甄顾不是说过会安排阿细照顾弟弟吗?如果阿细没来,究竟是甄顾没有安排,亦或是被白秀珍拦住了? 毕竟他们这几日同在江宁,鹭州的事情,他也未必清楚,但弟弟总归是不会说谎的。 放下手中的藤箱,廖婉玗吃力的抱起弟弟,将他安坐在木板凳上,“船厂忽然派我到外地去,我托了人照看你,她是没来吗?” 廖熹跚抬手挠了挠自己的鼻子,眼珠子转了两转,掷地有声地说:“没有!我回到家的时候桌上只有钱和字条,要不是秉译哥路过来看我,我就要挨饿了!” 陈秉译大约是觉得自己被忽略了,他轻咳一声行至桌前,一撩长袍下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廖婉玗对面。 “小跚,你可以到隔壁房间去玩一会吗?哥哥有事要同你阿姊讲。”他看向廖熹跚的目光倒是十分柔和。 许是这几日的相处,让廖熹跚同他熟络起来,小男孩听到他的话,非常配合地点点头,一步一点地走进了卧室里。 廖熹跚一走,陈秉译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他冷冰冰地看着廖婉玗,仿佛有仇似得。 “你上哪里去了?” 他的语气很硬,不大像朋友间的询问,倒颇有几分讯问的意思。但廖婉玗想着,自己将弟弟独自留在家中几日,也确实做得不对,还以为他是担心廖熹跚,并没有多做计较。 将自己如何去了江宁,廖婉玗挑重要的说了,待到陈秉译听说甄顾也同去的时候,面色铁青。 他的嘴唇抿了又抿,眉目里渐渐升起怒气,“嚯”地一声站起身来,抬手就重重拍在了桌子上。 廖婉玗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一哆嗦,“怎……么了?” 陈秉译伸出手来指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这样不要脸!” “……” 廖婉玗觉得,她将弟弟留在家中,最多也是不负责,怎么扯到不要脸上头去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她简直一头雾水。 “我带你不好吗?”陈秉译答非所问,但面目略微柔和了一些。 她沉思了片刻,将陈秉译同她往来的事情,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方才郑重回答,“秉译哥带我是很好的。” 陈秉译对这个回答似乎不怎么满意,他抬起手来,拳头虚握着又松开,嘴角动了两下,重重跺了一脚。 “你怎么能背着我,同别人男人外出!” “……” 她一个自由人,同谁外出,难道还要提前申请,据实已告?就算她需要,那对象也绝不应该是陈秉译啊…… “我没有将小跚安排妥当就走了,确实不对,但……那是公差,正巧表哥也要去,自然就一路走了。”她不觉得自己的第一次外出,同一个知根知底的熟人同行,有什么错处。 “屁话!你们表哥表妹,郎情妾意,将我当做什么了!” 陈秉译这会面目狰狞,廖熹跚听到争吵声从卧室探头出来看,硬是被他可憎的面目给吓回去了。 廖婉玗平日里看起来是个性子柔顺的,尤其是在廖家的这些年里,母亲一直教育她要温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个没脾气的。 起初面对陈秉译莫名其妙的的怒气,她仍旧是耐着性子的,但看他用那可憎的面目去吓唬弟弟,顿时也来了情绪。 “你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甄顾是我自幼认识的,初次远行同路有什么不妥吗?小跚我兴许是没有照顾好,所以劳烦你看顾了几日,我心里面记着你的好,但你不觉得你的态度有些过分了吗?” 她虽是这样说了,可陈秉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他觉得廖婉玗简直荒唐,病入膏肓般的荒唐。 “你……你不要脸!” 又是这句,她就不明白,她哪里不要脸了? “圣人贵在自知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你……你凭什么玩弄我的敢情!你这个……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什么意思? 廖婉玗一时间无语了,她懵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做什么就欺骗他感情,成水性杨花的女人了…… 陈秉译见她沉默了,还以为她是羞愧得无言以对,一时间气焰更盛,手指头简直要戳到廖婉玗的鼻子尖了。 “我对你情真意切,关照有加,你怎么能一边利用着我,欺骗着我,一边又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廖婉玗扪心自问,对陈秉译是有一些好感,但那好感仅限于认识多年,彼此熟悉。加之他同廖家的人没有什么关联,才在又遇见之后,有一些往来。 但说到往来,自己近些日子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也都有小弟在场,并没有什么偭规越矩之处,更无什么私相授受之物,实在是对他所说的玩弄不知所谓。 廖婉玗既然明白他是误会了,也就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可这人似乎是一根筋,别人说的话完全不要听的样子,愈来愈愤怒,半点道理都不讲。 “你说!你去江宁根本就不是公事对不对!” 他无理取闹,廖婉玗也失了耐心,但她此刻还顾念着往日里的朋友情分,说起话来仍旧还是文明的。 “你现在不冷静,还是回去吧,小跚都吓坏了。你若是愿意听,过几日我在同你说。” 她不想吵,尤其是不想当着弟弟的面与人争吵,可陈秉译仿佛是铁了心,非要在今日与她论清铢锱,拦着她不让往卧室走。 廖婉玗对于这样的拉扯十分敏感,因为她年纪还小的时候,二姐和四姐都会在背地里欺负她,所以,对于这样氛围的肢体接触,她是十分抗拒的,陈秉译伸手拦她,她想也没想,下意识就甩过去一个耳光。 掌心挨到面皮上的时候,声音又脆又响,“啪”地一声,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第二十一章 不知所谓 廖熹跚从卧室里面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屋内静悄悄的,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要不是窗户外面的街巷里,自行车铃叠声响,有人大喊着让开,紧接着是锅碗瓢盆砸在地上,叮里当啷一阵乱响的声音,怕是要让人以为时间静止了。 陈秉译瞪着廖婉玗,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此刻倒不是觉得震惊,只是心寒,心寒过后又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瞎了眼睛。 唯一懵着的人大约只有廖婉玗自己,她这一巴掌完全是手比脑子快,此刻打完了,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动,直到楼下有人吵起来,那静谧到尴尬的氛围,才,变得更尴尬了…… “你……” 廖婉玗听着陈秉译说了一个“你”字,然后就没了声响,但那表情是十分恫心疾首的样子。 “对不起啊,秉译哥哥,我……我不应该打你。” 她知道陈秉译没有恶意,觉着自己反应有些过激,心里没什么底气,。 陈秉译喘着粗气,胸口大幅度起伏着,嘴巴张了又张,开始教训她,“婉妹,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你现在怎么这样粗鲁无礼!我讲的话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我让你不要同他联系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 他越说越气愤,整个人都抖起来,“你是要嫁人生子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如果不好好守住自己的贞洁,整日同甄顾那样的人混在一起,谁还会要你呢!凭你自己,你真以为可以生存吗?你怎么能在我为了你好的时候,这样伤害我呢!” 可能是太激动了,陈秉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他咳嗽了两声,继续说:“你原来在家的时候穿的不三不四,我都理解你了,那是你家里的事情。你看看,你看看!”他扯着廖婉玗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大衣,“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她穿的并不暴露,小立领长旗袍外头套着的,是下车后到家还没有机会换掉的格子大衣。这身种穿法,在江宁大街上随处可见,难道都是不正经的? 这个世界上,大约没有人被莫名其妙地教训了仍旧能保持着良好的态度,可廖婉玗长途奔波实在是太累了,她没有精力同他吵。 她的头,被他吵地一跳一跳得疼着,她叹了口气,抬起手揉揉自己太阳穴,“动手是我不对,但我今天实在太累了,你先走吧。过几天,哪怕等明天,我们明天再说都可以。” 她在火车上睡得不好,回来还没陈秉译没完没了地说教,问题是,她甚至没想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从不要脸,到水性杨花,以至于后来的不正经,她都觉得莫名其妙。但她现在想着自己动手是不对的,语气也就坏不起来。 陈秉译怒目圆睁,愤慨万分,又对着廖婉玗“你”了半天,一甩袖子,走出门去,然后又觉得不够解气,转过身来将门使劲一关,“嘭”的一声。 廖熹跚吓得一哆嗦,他怯生生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拐着脚跑到廖婉玗身边,一把将她搂住,“阿姊……” 廖婉玗按抚地摸摸他的头,“别怕,你没做错什么。” 廖熹跚将埋在姐姐腹部的头抬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是我将……阿细赶走的。” “嗯?”廖婉玗不解的看着弟弟,“她来了?你为什么要赶走她?她没有照顾好你吗?” 阿细年纪不小了,作为甄顾的心腹丫头,又不是那些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廖婉玗不信她会照顾不好弟弟。 “不是……”廖熹跚咬着下唇,犹豫不决,“我……我也不是想要赶走她。是……秉译哥,他说,他说……” 又是陈秉译,“他说什么?” 廖熹跚吞了下口水,“他说,阿细不干净……” 廖家是鹭州首富,对待下人从不刻薄工钱,每个季度都会发放新衣新鞋,要说不干净,是绝对不可能的。何况她还是甄顾在廖家最信任的仆人,想也绝不会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我见过阿细,她从来都是干净利落的,难不成是有什么事情?” “不是……”廖熹跚眨着眼睛,仔细回想陈秉译同他说的话,然后一五一十地,跟廖婉玗学了一遍,“秉译哥哥说,阿细脏得很,跟甄……表哥,是一对狗男女,不要脸。” 好的嘛!她现在才明白,陈秉译为什么说她水性杨花,不要脸。原来是见她与甄顾同去了一趟江宁,就觉得他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关系了…… 不知所谓! 且不说她是登报自梳过的人,是立誓这一辈子不嫁的人,就单说他们认识这学多年,难道在他陈秉译的心里,自己就是这样随随便的人? 陈秉译口口声声说她欺骗了他的感情,她只当他讲的是朋友情谊,他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才生气。可事到如今,廖婉玗才算彻底明白过来,这陈秉译,是把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了,所以才觉得她同谁在一起,要去做什么,都是应该与他讲的。 他不喜欢的衣裳不能穿,所以,这件大衣是不正经;他不耻为伍的人不能见,所以与甄顾同行他大发雷霆;他怀疑阿细跟甄顾又苟且关系,就要让弟弟将她赶走,这人…… 廖婉玗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可以概括他的词来,最后只嘟囔了一句“有病吧”。 要说这陈秉译,似乎还真就是有病,他离开廖婉玗家后,是一路走回家的,边走边想,愈想愈气,竟在大街上喊叫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但这事,廖婉玗并不知道,她安抚了弟弟半天,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没一会,就沉沉地睡着了。 ### 乳白色的真丝绡薄窗帘,被风吹的飘飘荡荡。谢澹如百无聊赖地半躺在床上,左手托在腰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床边近处的地上,丢着一团刚被他揉皱的报纸。 鹭州晚报风月版的头条上,印着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土坑,按理说,没什么值得报道的,可,若是摔在里头的人是谢慎公的二公子,情况就不一样了。 图片傍边配着一小段文字,将谢澹如何摔在坑里,如何动弹不得跃然纸上,好似着记者当时就站在谢澹如边上看着似得。 太丢人了……他一定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用来取笑的谈资。 真是将他气个半死! 更可气的是,他伤的这样严重,那个死丫头,居然一次都没来探望过! 他因为腰伤好几日不曾出门,前几天还只能平躺,今儿好不容易能靠着做起来一会,就看到这样让人闹心的文章,自然也就不知道,廖婉玗根本不在鹭州。 “鸾仔,你快看看,谁来看你啦!” 谢澹如本是懒洋洋地,听母亲说有人来看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廖婉玗终于良心发现了。可他等了十来步路的时间,只见一个穿着水蓝色缎面镶衮凤仙粉旗人长袍的姑娘,踩着小脚,跟在跟在母亲身后,微微低头,腼腆地对他笑了一下。 对于自幼留洋的谢澹如来说,小脚还是满新奇的,他自己也每个分寸,盯着姑娘长袍下的绣鞋目不转睛。 “旗人怎么也裹小脚?”在他的印象里,满族的姑娘们不都是天足吗? 姜知荷没好气地白了儿子一眼,“没规矩。” 谢澹如“呵呵”了两声,却并不把母亲的话当回事,眼睛依旧还是盯着那双小脚不放,眼见着她聘聘婷婷地,坐到了床脚对面摆着的沙发上。 “二少爷应当是在国外住久了,不大了解。满族女子是不缠足,可旗人并不都是满人啊,还有汉八旗和蒙八旗呢。” 她倒是有耐心,仔仔细细地跟谢澹如解释,“我祖上一位爷,原是海商,后来归顺,家中也出过几位能人,因属汉八旗,故而习性有变。” 海商?谢澹如在心里头嗤笑了一下,说的倒是好听,不就是海匪出身吗?想到这里,谢澹如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两个名字,他再次打量了一下不远处沙发上的小姑娘,“你可是姓郑?” 那姑娘抿起嘴来微微一笑,模样娴静可人,“是,二少爷说的不错,族姓郑,小女闺名佩兰。” 谢澹如总觉得,这姑娘虽然十六七岁的样子,确言辞行为都透一股子老派,他又不傻,自然知道母亲将这样一个陌生姑娘,招到家里来看他,存的是个什么心思。 但他此刻觉得她还算新鲜,也就愿意多说几句话,那谢母见二人似乎还算投缘,寻了个借口,便离开了。只是走的时候,将谢澹如房间的门,特意半开着。这样既不会打扰到他们,也不至于坏了女孩子的名节。 谢澹如看着那扇半开的门,再想想自己半残似的腰,觉得母亲简直多余,好像他能对人姑娘做什么似得。 对和谁结婚这件事情,谢澹如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反正他早就想好了,不论跟谁,他也仍旧是他,想要拘束住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他对于母亲带给他看的女孩子们,还都是礼敬有加的。 这样说来,似乎只有廖婉玗是同他不大友好的了。 郑佩兰从北平到鹭州不过个把月,但对谢澹如也算略有耳闻,今日见到他模样周正,讲话也算有礼,便觉得姨母为她安排的这桩亲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第二十二章 冬至怨别 “冬至霜,月娘光;柏叶红,丸子捧。” 廖婉玗坐在桌前,手上搓着白色的糯米丸子,想起阿妈教过她的儿歌,念出声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大家会聚在大饭厅内,搓丸子捏元宝,然后煮上一大锅甜丸子汤,多数时候,吃的都是白丸子,她还记得,二姐和四姐结婚那年,因为家里添了新丁,做的是红丸子。 滚沸的水中,加上生姜和板塘,圆胖的丸子噼哩噗噜倒下锅,不消一会,香甜的丸子汤就做好了。 但做好了也不能吃,一家老小在廖湛山的带领下祭祖,得祭祖之后,才能分而食之。 廖熹跚特别喜欢吃这种黏甜的食物,每到冬至都是起床最积极的一个,催着大家快点做,为的,就是能早点吃上甜丸子。大约是小孩子都这样喜甜,她还记得阿妈说过另外两句童谣,“爱吃丸子汤,盼啊天未光”。 廖婉玗记事比较晚,想不起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爱吃这种东西,反正从她有印象起,牙齿就不大好,并不能吃很多甜。 廖熹跚如往常一样跟着捣乱,半天也搓不出一个丸子来,反倒弄的桌上和地上,都是面粉。 廖婉玗也不管他,任由他玩,脑海里想的,是一会还要不要祭祖…… 陈秉译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在冬至的大早上,也不知是实在等不了冬节后来,还是千思万想才决定就要今天来。 因为天气的原因,他在长袍外面套了一件马褂,但那马褂又不大像他自己的,是个不长不短的尴尬尺寸,他一双手交叉拢在袖子里,目光如炬地看着廖婉玗。 此时,距离上次的不欢而散,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廖婉玗对于他的无礼早就不生气了,见他来,还以为他也是想开了,全当彼此是和好了,笑着让他进屋坐,还要给他也分碗甜丸子汤。 陈秉译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他好似头一次见到廖婉玗似得将她打量了一番,然后踱着步往屋里走,怕她藏了人似得,又将每个房间都走了一圈,“我要走了。” “去哪?”廖婉玗停下搓丸子的手,转过身去看他。 “我要去北平,去京师请愿。关东鼠疫,苏北饥荒,朝廷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讲这话的时候,陈秉译眼中仿佛带着一团火苗,只等着他到了京师,就将不停割地赔款的朝廷大臣们就焚烧殆尽,给人民一场痛快的燎原火,将封建统治烧死烧绝,让每个人都能够自由平等。 廖婉玗一直觉得,人有追求是件好事情。有了追求和目标,才能不断发现自己的不足,进而知学进步,所以她对陈秉译要去京师的事情,虽然谈不上看好,但从朋友的角度来说,也算是支持。 “那你得注意安全。” 他点点头,脑袋微微歪着,目光毫不避讳地盯着廖婉玗看,“你舍不得我?” 舍不得倒是谈不上,她不过出于礼貌才说了这句话,一想到陈秉译上次对她的误会,她觉得自己得长个记性,以后不能讲任何一句引起他误会的话。 “都得注意安全,我看了报纸,抓了好些人的样子。” 陈秉译听她这样说,反倒觉得坐实了自己的想法,他走上前,俯着身去看廖婉玗,充满了压迫感。 “为了我,你还特意去关注这些事情?”他目光炯炯,语调上扬,面上有忍不住的喜色。 廖婉玗对他的行为和话语觉得不舒服,尽量自然地站起身来,端着搓好的白圆子,就往厨房走。 她觉得陈秉译不大对劲,想离他远一点,并且盘算着怎样能让他快点离开。但陈秉译显然没有觉悟,他如影随形地跟在廖婉玗身后,也进了厨房。廖婉玗站在灶台边上烧水,他就在两步开外的位置抱臂看着她。 木头在灶坑里噼里啪啦得响着,铁皮卷的烟囱管子在天棚顶上拐了个弯,伸出到窗户外头,她蹲下身去又添了两小块木头,希望水能快点烧开。 她现在说什么都不对,任何一句无心的话,都会被陈秉译解做有意,所以,她干脆选择沉默。但沉默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用处,毕竟陈秉译的内心世界很丰富,此时此刻,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也能解读出千言万语来。 他不像是个革命者,倒像是个诗人或者小说家。只消一片枯黄的落叶,便会让他感受到整个世界的秋天,继而联想到苍白的冬与万物生发的春。 “我后天就走。” 廖婉玗背对着陈秉译,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板糖在滚水中快速地融化,她用铝勺在锅中搅了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白团子下到锅里,廖熹跚闻着甜甜的味道,走进了厨房。 这不算宽敞的空间,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虽然略显逼仄,但反而让廖婉玗松下一口气来。她刚才虽然不曾回头,但陈秉译的目光仿佛要洞穿她似得,实在让她无法忽略。 甜丸子汤终于做好了,廖婉玗先是用大瓷碗成了一碗,同昨日买的一包饼干和一包蜜饯一道摆在桌子上,简陋地祭了祖。 陈秉译也站在他们身后拜了拜,嘴巴里还低低地念叨着什么,廖婉玗半句也没有听清楚。 趁着未凉,三个人将大碗里的甜丸子汤分而食之,吃完后廖婉玗收拾碗筷,陈秉译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忍不住问道:“你家今日不祭祖吗?” “不急。”他吃了一碗热乎乎地甜圆子汤,歪歪扭扭地依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廖婉玗刷碗,“你后天来送我吗?” 廖婉玗手里的动作一滞,“我要上工。” 陈秉译这会没想起来,她的工作也是甄顾介绍的,所以态度上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同她又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自己的理想与建设,就连革命成功之后,他想去建设厅的技正室工作都想好了。 廖婉玗并不知道技正室具体是个做什么的部门,但想来建设厅嘛,一定是做建设的了。 他现在不但规划自己的生活,都开始想要规划别人的生活了。 ### 因为船厂接了一个组装的订单,所以冬节也在加班,廖婉玗本来是没有什么必要去的,但她想着等会小弟去上学了,玩意陈秉译还是不走,那就有些糟糕了。于是她借口自己要给组装工们翻译说明书,也跟着弟弟一道出门了。 陈秉译对于这件事多少有些意见,他觉得廖婉玗太无情了,他都要走了,她也不想多同他相处一阵子。 殊不知,廖婉玗大约是整个鹭州,最想他快点离开的人了。 “你也不问问我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可有同伴同行?”陈秉译讲这话的时候语气带着埋怨。 廖婉玗在锁门,门锁咔哒咔哒地响了两声,拔下钥匙后,她又推了推,确定关好了,就牵起弟弟的手,一步一步往楼下走。 陈秉译见她不做回应,用手一撑楼梯栏杆,直接就翻到了下一层去,站在转弯处的小平台上堵着她。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廖婉玗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弟弟下楼的脚步,生怕他踩不稳当,“没有。” 陈秉译“哎呀”了一声,“我都是为你好的,女孩子还是要自爱,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虽然理解你,不嫌弃你,但别人未必。” 廖婉玗牵着弟弟的手收紧了一下,廖熹跚似乎是被捏疼了,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姐姐。 “我自问,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与任何人往来都是光明正大的。若是原来,兴许我还会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但现在,别人怎么看我一点都不重要。” 陈秉译这会还没听出她的不悦,口中应了几个“是”,然后说:“别人的看法当然不重要,但我的话你总是要听的。虽然我阿爸只是个教画画的先生,但我们家到底也是要看出身的。你原来虽然是富贵荣华,可现在也不过落魄成了普通人的样子。若是想要进我们家的门,人总要清清白白才好。” 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并且每一个想法都是及其自我的,廖婉玗蹙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拉着弟弟从他身边走过。 陈秉译这回倒是没从她身边跳过去,只是觉得自己被无视了,有些不大高兴,他伸出手去拉廖婉玗,想让她停下来好好同他说话。 是人皆知,下楼梯是一件需要双脚交替的行为,就在陈秉译伸手拉她的瞬间,廖婉玗一只脚还没落稳,整个人因为他的拉扯忽然间就失去了重心。 在摔下楼梯的哪一个瞬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松手,她不能拉着弟弟一起摔下去。 从二楼到一楼之间,一共有二十五阶楼梯,中间被转弯处的小平台一分,下半段还剩十三阶,廖婉玗就结结实实地滚了十三阶。 天旋地转这个词她早就知道,但直到刚刚,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次。 耳边的所有声音都失了真,陈秉译的面孔在她眼中模糊不清,弟弟的喊声,也似乎是从特别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眼见着陈秉译蹲在她身边,又眼见着他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的最后,在一切都归于黑暗之前,她眼中他跑远的背影。 第二十三章 觊觎之志 谢澹如摔倒之后,是被第一时间拉去鹭州教会医院的,那里设备先进,有鹭州唯一的一台爱克司光机器,能给人透视到骨头。 他大哥是天生的病秧子,谢家对他也就更谨慎些,先去拍了个透视,确认骨头没有问题,才转到了他们固定去的私人医馆看中医。 回到家后,他先是被逼着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躺了一个礼拜,最近这半个月,亲妈终于终于允许他走动了,但他俯身弯腰和蹲起,还是有些费劲,这不,今日就由谢夫人陪同,兴师动众地又来医馆了。 谢澹如上了自家的汽车后座,身子一歪,躺在了姜知荷腿上,上午冬节祭祖,他爹破天荒地心疼他,居然没让他跪。 姜知荷一手搭在儿子肩膀上,另一只手则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头,让他颇有种自己是母亲养的那只胖白猫一般的错觉。 “仔啊,你都在家里闲了一年了,是不是,应该找点事情做做了?” 谢澹如眼珠子动了一下,用余光瞄了他妈一眼,“我这不是舍不得您嘛!我当初从水师学堂毕业,可是多少人争着抢着要的,要不是想你,我才不会回来的。” 姜知荷虽然知道他是胡说,但心里还是美滋滋地,她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好好说话。你爹的一位朋友,听说你赋闲在家,就想给你牵个线,到马总司令手下去做事。” 马?谢澹如挑了下眉毛,“我一个水师出身,去陆军能做什么?何况直隶那么冷,要冻死人的。” “说的什么话,我看直隶那么多人,不都活的好好的?你王伯伯有心让你到他那里做事,可你爹觉得不好,处处有人关照你,那还能成什么事情?所以,你王伯伯就想将你举荐到他密友马总司令处,从三等参谋馆做起。” 还以为是什么好职位,闹了半天是个下等官,骑在他头上的还有二等、一等和正参谋,他要是去了还能有好日子? “我哪会做参谋官?我们当初学的都是天文、海道、放水雷这样的东西,我去陆军当参谋,这不是笑话吗?” “这事你爹也说过,你王伯伯倒是觉得没什。你们学校的课程他也听说过,按照他的意思,你这么聪明,举一反三总是懂的。” “不行,不行。”谢澹如呼得一下坐起身来,特别认真地看着他阿妈,“原来在南京我就离你们够远了,现在倒好,又要给我丢到保定去!” 姜知荷见他不大高兴,安抚地哄道:“小祖宗,又不是叫你一去不回了,你王伯伯同马司令那样好的关系,还能亏待你吗?有好事情,自然能想到你的。” 王伯伯也算从小看着谢澹如长大的,他在水师学堂横行的那几年,对他也颇为照顾,所以要说有好事会想到他,他还是相信的。 谢家祖上出过一位总兵大人,所以,到了他这一代,从文的父亲还想他能够继承先祖爷的事业,故而十三岁送他到江南的水师学堂读书,一直到去年才毕业。 在家玩了一整年的谢澹如,倒也并不排斥真的进一个陆军部队,毕竟他毕业后不肯去海军任职的原因,是因为讨厌水,可他并不讨厌权利啊! 谢澹如虽然心思有所活络,但表面上半点也看不出来,他依旧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让我考虑考虑,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得好好养养。” 姜知荷一听这话“哎哟”了一声,笑傲咪咪地看着他,“你得给娘争气,不然家里那两个狐狸精,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她讲的狐狸精,是谢澹如他爹这十年内添的两房姨太太,虽然都没生出儿子来,但贵在年轻,会撒娇卖嗲,在家里倒也不吃亏。 谢澹如点点头,说了句“考虑考虑”,车子就在医馆门口停下了。 司机先下了车,打开车门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也下了车,这时候在医馆门口等他们的一个护士,就已经迎上来了。 这护士是孔大夫的助理护士,有西医的护士证,不知道为什么到中医馆来就职。她大方脸,眼睛窄长,不笑的时候特别严肃,笑起来一双小眼睛更加看不见,也好看不到那里去。 反正,谢澹如是不喜欢她。毕竟,这位三十好几的老大姐,曾经帮助孔医生将他按在床上,咔吧一声,给他的腰掰了一下子,下手狠得哟! “夫人,孔大夫正在等着你们的,跟我来吧。”她说话间很自然就伸出手去要扶谢澹如,谢澹如往后一躲,她看了一眼,倒也不在意的样子。 孔大夫年纪不大,是“老中医”里少数极其年轻的大夫,他今年不到三十,面色白皙,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面诊病家的时候并不会让人因为年纪而轻视他,毕竟,他医术高超,人也高节,在鹭州是倍受尊重的。 谢澹如今儿依旧是要先针后灸,他颇为惆怅地在被抓去针灸之前,在医馆楼上楼下地游荡,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跛脚,他一时也没注意,待人都走过去了,才回味过来。 那个……不是廖婉玗吗?弟弟是个跛脚他知道,怎么她也瘸了? “哎?”谢澹如回身叫了一声,扯到了腰臀上的痛楚,忍不住又“哎哟”一声,廖家两姐弟似乎没听见,已经扶着楼梯,下楼去了。 谢澹如因为疼,站在原地揉了几下腰,等他追下去的时候,早就没人影了,也不知这对跛脚怎么走的这么快,再想往医馆外头追,就被李护士抓去针灸了。 ### 廖婉玗的腿上敷好药,又去孔大夫指定的药铺抓了一方七副药,并且找了一个有电话的地方,花两毛钱给船厂办公室去个电话,将自己滚楼梯的事情说了。 好在她的工作并不算繁多,真有翻译的活计也可以叫人送到家里来,那边倒也很好说话。 她还记得自己摔昏过去时,最后看到的是陈秉译小跑着离开的背影,她那时候倒也没想着要他搭救,可现在一想到这个人,居然害她摔下楼梯之后就直接走了,还是很生气的。要不是邻居发现她,将她唤醒又送到医馆来,弟弟一个人只怕要慌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是真的心疼弟弟,但,对于廖熹跚的不便,从未有过切实体会,这次伤了腿,姐弟两个成了一对跛脚,她才发现,弟弟是多么的不容易。 他已经这样行走八年了,并且往后的一辈子都会这样行走,可她才贴着药在家里拐了两天,就觉得自己难受疯了。 她的伤在膝盖,右腿的小腿在滚落楼梯时被栏杆卡主过,等到她叽里咕噜滚到一楼时,小腿以一个正常人绝对不可能扭出的方向歪在一侧,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孔大夫又医术高超,她现在除了扭到筋骨引发的肿胀,倒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她同工厂请假的第二天,甄顾让阿细提了几瓶洋罐头,又拿了一百块钱。钱她没收,罐头倒是留下了。 女孩子就是话多,阿细帮着收拾屋子的时间里头,絮絮叨叨讲了好多话,先是说她怎么这样不小心,又说道白秀珍逼迫甄顾娶廖婉馨的事情。 阿细从从十岁被卖进廖家,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这十年中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安排甄顾使唤的。又因为甄顾现在看起来掌握了廖家所有赚钱的买卖,故而觉得自己比家中其他丫头们要高级些。 时间久了,先是觉得自己可以给甄顾做通房丫头,后来又觉得自己怎么也能混个姨太太,私底下对廖婉馨这个从小就粘着甄顾的大小姐,有些怨言。 原来她是绝对不敢说的,至多也就是心里面想想,可她现在觉得廖婉玗应当比他更讨厌廖家人,就默认她们再同一战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廖婉玗讲。 手里的桌子来来回回擦了两三遍了,阿细还在讲着廖婉馨的种种不要脸,一把年纪不说,还总是明里暗里的同甄顾逼婚。 廖婉玗只是听着,不作任何评论,也不打断阿细。廖婉馨对甄顾的爱慕人尽皆知,她从十来岁开始盼着嫁给甄顾,一直固执地等成了快三十的老姑娘,倒也是个痴情的执着人物。 阿细将屋子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加上“讲故事”的时间,一直在廖婉玗家中待到傍晚时分,悄悄回到廖家时,正赶上白秀珍又同甄顾谈心。 白秀珍在家里也是十分注意形象的,按说她才死了丈夫没多久,不能穿艳色的衣裳,可她总觉得白色黑色看起来都太丧气了,虽然出门时守规矩地穿,但一回到家,就立时换上漂亮衣裳,就连廖四小姐,也跟她有样学样。 廖婉馨就坐在她身边,白衣白裙,头上还带着一朵白色的宫花,到还守规矩。她手里头剥着瓜子,面前的矮几上有个白色瓷碟,里头已经堆了个小山,是她给甄顾剥的。 “甄儿,我听说,你前阵子去江宁了?”白秀珍将放着瓜子仁的瓷碟往甄顾面前推了推,“你也不告诉姨母,早知道,也让馨馨去长长见识。” 甄顾象征性地拿起一颗瓜子仁,就捏在手里,也不吃,“是招商局的陆董事非要叫我去,我这大半年都不在家,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说要介绍几个朋友给我认识。” 白秀珍点点头,“那是好事情。是你张伯伯跟我说在火车站见到你了。” 听了这话,甄顾将瓜子仁放进嘴里,嚼了两下,“是我失礼了,居然没注意到张伯伯也在。” 他不知道张厚才是不是看到廖婉玗了,多少也是免不了有些心惊的。若是现在让白秀珍知道他私下里同廖婉玗的往来,只怕是要闹一场的。 这对他,没好处。 “你一个男人,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房里的丫头也不尽心,听他说你一个人提着个皮箱,穿的又不多。江宁冷吧?” 甄顾没接话,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又拿起一颗瓜子仁。 “你张伯也觉得你年纪不小了,早就该找个知冷热的,跟我说送你和馨馨的结婚礼物早就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能送出去呢。” 廖婉馨听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一双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甄顾,只等他给一个答复。 今日白秀珍将话讲的如此明白,并拉上了廖氏的另外一个股东,已经是明明白白的给他施压了。 那张厚才在鹭州也是个有头面的人物,又是廖婉馨的干爹爹,甄顾还真是没办法得罪。 难道真的跟廖婉馨结婚吗? 第二十四章 授人以柄 车子开到半路,忽然被另一辆给拦住了,甄顾本来在闭目养神,车一停,他睁开眼睛看了一下。 他之前的司机因为家里死了老妈,回去奔丧守孝,这个是新换的,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孩,见甄顾看他,登时就心惊了,磕磕巴巴地说他下去看看。 甄顾仰着头靠在真皮的椅背上,半眯着眼睛,他看他小跑着过去,讲了几句话,又看他小跑着回来。 程路站到甄顾这头的车门外,规规矩矩地说:“先生,对方说是您的朋友,看见您的车,所以才叫他的司机拦了。” “朋友?”甄顾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斜着停在他们前头的小汽车。 程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甄顾,“我听口音,像是日本人。” 甄顾早年确实在日本留学过两年,后来因为同了一个也在日本留学的英国姑娘谈了恋爱,等到人家回国的时候,他又跟着去了英国。 那时候年纪轻,过去了没多久,两个人就因为矛盾分手了。后来他往家里发电报,还在世的甄老爷让他既来之则安之,在英国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就又给他汇了笔钱,一是作为生活费,二则是在近学校的学费。 他认识几个日本人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按理说,对方既然拦住他了,那么就应当先下车来相见,可那人就坐在车子里不动,甄顾一时间也确定不了对方具体是哪一位。 他确实可以先下车,但程路说听着像个日本人,他就又不愿意下车了。 他在日本那两年,没少受气,如今在鹭州,他就不愿意去做那个先示好的了。 对方大约见他没有动作,有些按捺不住,从汽车后座的窗户口探出头来,对着甄顾这边摆了摆手。 甄顾觉得看他面生,并不记得自己在日本有认识过这样一位,“去问问什么事情。” 让司机跑两趟并不是什么问题,反正,甄顾是不打算下车的。他在日本见的日本人多了,在鹭州也用不着稀奇。 他们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场游戏,一场,谁先下车谁先输的游戏。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停在路中间,将本就不宽的路给堵了大半,行人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蹭到车,毕竟,赔不起。 程路又颠颠跑回来了,说是那日本人想同他交个朋友,甄顾掏出挂在西装马甲上的怀表,看了一眼,“把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他,就说我现在有事。” 北井明的中文不大好,只能听懂一些很日常的,譬如“吃饭”、“睡觉”、“酒”之类的,程路又听不懂日语,于是两个人只能借由北井明带的女翻译,来来回回地讲话。 程路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说了,又将甄顾今日有事给讲了,女翻译同北井明说完,他的脸色僵了一下,看样子是不大高兴,但程路也听不懂他说什么。 女翻译讲给程路的话倒还挺客气,言下之意,现在不行也没有关系,今晚也好,反正北井明先生现在今天结束之前,认识甄顾。 程路人不笨,将女翻译的话和北井明的神情语气一结合,就知道他肯定没说什么好话,女翻译给润色了。 他又回到甄顾面前,将自己的所听所想讲了一遍,看不出甄顾情绪上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副淡淡的,深不可测的样子。 其实,不用程路说,甄顾也能猜测到这位北井先生此刻大约并不高兴,日本人一向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的民族是个优秀的民族,愿意同别人结交,别人当感恩戴德。 所以,他没有配合北井的预想,想必那头应该是不高兴了。 不过无所谓的,这是在鹭州,可不是区区一个日本人掌管的天下。他在这里也不是没动过这些东洋倭,没什么好顾忌的。 甄顾动了下手指,示意程路上车,程路乖乖地坐回了驾驶位,然后回头看他。 “撞。”甄顾停顿了一下,又提醒程路,“别把我们的车弄坏了,毕竟你还得送我去万春里” 程路心想,这份工作也真是刺激,居然还有他能撞东洋人的一天,于是他发动了汽车,思考了一下踩油门的力度,脚下一使劲,车子就缓缓地往前开,将那个斜插在他们面前的小汽车,横着推到了一边。 车里的司机、女翻译和北井明都懵了,惊的哇哇乱叫。 等到程路觉得他们的车可以过去了,就不在顶着北井明的车子,而是挂了倒车档,往后让了让,就在北井明一行人都还在惊吓中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从他们面前,潇洒地开走了。 ### “万春里”并不是真的叫万春里,它其实只是两条住了很多洋人的街道统称。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住的老老实实,后来也不晓得是谁先做起了皮肉生意,渐渐的,那些干干净净的人家,也就搬走了。 这两条街上一家接一家,都做起了皮肉生意。从东洋妞到西洋妞,偶有一两家南洋的,各国春色争艳,当地人就叫这里做“万春里”了。 本来甄顾今日并没有想去万春里,他被白秀珍明着逼婚心里面不大痛快,从廖家出来的时候,只是想去沈明兰那处,可忽然跑出个拦路的东洋倭,他才改了主意要来万春里。 这附近的房子是鹭州老式的院子,同沈明兰那处院子基本格局差不多,但并没有能追溯到明朝的历史,都是这几年新建的,洋人到了鹭州觉得新奇,倒也愿意住。 程路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一是因为年纪轻,二也是自己并不能消费的起,也就不过来讨人嫌。 他按照甄顾的指示,将车子停在一个门口挂了白色提灯的院门前,看到白色的灯笼,还以为这家有什么丧事。 “先生,还是不要去了吧,晦气。” 甄顾倒也好耐心,他下了车子,站在门口,“日本人同我们风俗不同,并不是死了人,白色,是圣洁的象征。” 程路“噗嗤”笑出声来,“就着……还圣洁呢?” 甄顾听了他的话,嘴角微微一勾,“正是因为‘圣洁’,所以才会用来被玷污,也未可知。” 程路将这话在在心里面回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甄顾是在说什么,他嘿嘿笑了两声,跟在甄顾身后就进院了。 美加子四十出头的年纪,是这里的妈妈桑,见甄顾来了,立刻趿这木屐,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她穿了一身长袍马褂的男装,搭着头上的“胜山髻”与脚下的木屐,别说多怪异了。但她自己仿佛不知,一张白白面孔,笑的异常热情。 “阿啦,甄桑,お久しぶりです,お元気で御出ででしょう?” 她记得甄顾是在日本居住过两年的,所以才用日文问候他,但甄顾才遇到过一个拦路的讨厌日本人,并不想说日语的样子。 “春子呢?” 春子是美加子的第三个“女儿”,以三味线见长,甄顾存了带着程路见世面的心思,并没让他等在车里,于是春子怀抱着三味线进屋的时候,程路尴尬又拘谨地,坐直了身子。 日本的女性,多是柔顺的,又由于人口不繁的问题,女子并没有固执的守身观念。她们无需缠足,也不必深居,整日里操劳工作,行动和男子差异不多,故而在体态上丰满硕美,没有临风弱柳一般,守似黄花的病貌。 春子的皮肤细白如瓷,滑腻通明,没见过市面的程路,不动声色地往桌子边又坐了坐,已遮挡自己的尴尬之所在。 这时候的甄顾到仿佛是个局外人,他嘴角含笑,冷眼旁观着程路流连在春子雪白脖颈处的目光。 春子才来鹭州两年多,听可以猜个七七八八,讲是完全不会的,所以不论甄顾和程路说什么,她大都点头微笑。 下酒菜被人陆陆续续地端进来,一小碟一小碟的摆满了矮长桌,程路在心默默数了一下,足有三十多碟。 “你今年多大了?” 程路刚夹起一块鸡蛋卷似得东西,忽然听见甄顾问话,又匆忙放下了筷子,“今年整二十。” 甄顾点点头,“你觉得日本人怎么样?” 程路分不清楚他问的是之前拦路那个,还是正在弹琴的春子,犹豫着不好回答。 甄顾见他不说话,又问,“你觉得大小姐怎么样?” “……?”他一个司机,哪有他评论家主人的资格呢? 程路开车是跟舅舅学的,舅舅也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开车,介绍他来给甄顾工作,千叮咛万嘱咐,多做事,少说话,手脚干净,嘴巴严实,才是长久之道。 甄顾见他不敢回答,觉得无趣,对着春子招了招手,春子停下手里的动作,将三味线放到榻榻米上,小步小步地走到甄顾身边,紧挨着他跪下了。 程路听着甄顾同她讲了几句日本话,那个叫春子的姑娘娇嗔着用手温柔地打了甄顾一下,然后媚眼看向程路,他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学都没上过,除了自己的名字,汉字都不会写几个,日本话就更听不懂了。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春子跪行到他身边,先是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以为是给他喝的,结果……哗啦啦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慌乱地用手擦,不小心碰到了春子的手,整个人就红成熟虾子一般,僵住不动了。 春子笑盈盈地看了一眼甄顾,得到首肯后站起身来,又拉着程路也站起身,往屋子里一处推拉门走去,程路被她连拉带推的“赶”近了屋子,春子回过身将门又关好。 这期间甄顾自斟自饮,倒也颇为自得。他听着隔壁一门之隔先是传来程路的惊呼,然后他惊慌地喊着“不要不要”,那声音都抖了。 他当然不是来带程路长见识的,比起人心,他更相信实实在在,抓得住的把柄。一个整日跟在他身边的新人,总得让他有安心的地方才好。 第二十五章 夕阳满楫 谢家这一日开了个家庭会议,到场的除谢老爷、大太太和谢澹如外,还有两个姨太太。 姜知荷特意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裙子,搭配了一件淡金色的倒八字袖短袄,外头因为天气渐凉,罩了件半长的马甲,瞧着两个姨太太身上分别着的湖色与淡青色衣裳,轻轻哼了一声。 按照祖宗的规矩,衣裳的颜色也不是随意穿的,家中除了正房太太可以穿正红色之外,除非哪位姨太太房里出了极其显贵的儿女。 但,也并不是出了显贵儿女就能穿的,最终,还的是正方太太赏赐给做妾的,她们才能在年节里头穿件红裙子。 所以,姜知荷虽然对谢家这两个姨太太很是讨厌,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在家中光明正大地显摆着穿红。 想让她赐红?呵呵呵,做梦去吧! 谢澹如的腰伤算是大好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活动自如,只是母亲仍旧禁着他的足,不准他出去。 前几日他偷偷跑出去过一天,跟久违的朋友们好一通胡吃海喝,结果晚上一回来,就见姜知荷鬼气森森地坐在他床上,手里头还拿着一把锋利的铁菜刀,追着他好炖砍,说是他这样不听话,还不如他们母子一块死了干净。 吓得哟!谢澹如一直在家像个豢养牲口似得,除了院子里转悠转悠,就是吃吃喝喝。 小茶几上的柿饼是人昨日送来的,据说是陕西最好的柿饼,他不好说究竟是不是,但确实挺好吃的,跟鹭州自产的味道不大一样。 谢润生一进大客厅,就瞧见儿子毫无坐像地歪在沙发上,手里头拿着昨日旧友特意带回来送给他的柿饼,吃的手上都是,于是他咳嗽了一声,没好眼神地看着谢澹如。 这个儿子在南洋水师学堂上了好几年的学,按说那地方是军事化管理,可他怎么都瞧着这小子那几年不像是去军校学习了,倒像是去了什么地痞流氓的窝点,什么好也没学到。 谢澹如还是很给自己老爹的面子,听见声响就坐直了身子,毕竟他也这么大了,可不想再被亲爹追着揍了。 他有一个要砍死他的亲娘,再来个要打死他的亲爹,他可就真成鹭州第一大笑话了。 谢润生对他的反应还比较满意,正襟危坐,“日子,已经找人看过了,就下个月十八。成完亲,你在家再住一个月,就去保定。” “……?” 没人问问他的意见吗?要成亲的明明是他吧? 谢澹如用母亲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我觉得不好,哪有刚成亲就让人家守寡的?” 谢润生蹙着眉头看他,“你还是有选择的。” “真的?”他一听这话,立时就来了精神,探着身子看他爹。 缓慢地点了两下头,谢润生倒也神色平常,“你还可以选择跟我谢家断绝关系,到时候你不爱娶就不娶,不爱去保定也可以留在鹭州。” 这根本就是没得选啊! 谢澹如是富贵乡养大的,因为家里有钱,谢润生的朋友也多,就算是他在南洋水师上学那几年,也没吃到亏。 他可不是傻子,他非常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哪里来的,所以,断绝关系是万万不能够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人家姑娘都不在乎,他……实在是无所谓啊! 两庄事情一次就痛痛快快地解决了,谢澹如瞧着父亲和母亲神情都还和善,又借着就快要离开鹭州,去保定的由头,想去见见朋友,姜知荷倒也同意了。 他没要司机送,也没叫车,出了谢家大宅就顺着右边的路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是看得出活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 在做教堂之前,这里原本是做什么的,是否有房子,是有人居住,谢澹如没什么印象了,他平日里都是车出车入,根本不会主意路两边都有些什么。 站在红白相间的二层小楼外,他仰头看着礼拜堂二楼尖顶上的红色十字架咋了眨眼。 教堂内的钢琴声与合唱声并不流畅,听得出是还在排练的。谢澹如没有直接从门走进去,他绕了小半圈,在侧面的窗户里,透过开着的一条缝隙,窥了一眼。 年轻的女孩子中间夹杂着两三个年轻的男孩子,他们分阶站了三排,从衣着上看,不乏家庭环境差别巨大的。 谢澹如并没有信仰,兴趣也就不大,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个原本坐在钢琴前背对着他的人,因为听到了牧师的什么话,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聆听,末了思考了一下,又转回去,演奏起来。 她弹奏了七八个小节,然后停下手里的动作,又回过身来看牧师,得到确认后,才同合唱的人又配合着演奏了一遍。 正是因为她,谢澹如迈开的脚步,又停下了。 象牙白的直身旗袍因为坐着也看不出长短,头发也从长发变成只到脖颈间的长短,虽然似乎看起来什么都不一样,但,谢澹如就是知道,这个正在弹琴的人,一定是廖婉玗。 他又走了几步,换了一个窗子向里头看,发现她还带着一只,跟旗袍颜色相近的发箍,那发箍上有朵什么花,这个距离看不太真切。 谢澹如一向是个想到做到的人,他嘴里头哼着奇奇怪怪的调子,绕回到正门去,这回,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现在不是礼拜日,按说并不对外开放,但因为排练赞歌,人很多,屋子封闭起来空气不好,所以才开着窗户和门。这会牧师见进来一个人,倒也并不阻止,只是对着谢澹如微微一笑,将食指放到嘴边,示意他禁声。 谢澹如在成排的木头座椅中找了一个位置,廖婉玗并没有发现他,他也乐得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观察她。 谢澹如在学校的时候有英文课程,但针对性比较强,所以唱词里的英文并不是完全听得懂。 上帝又不是洋蜡烛,怎么能够照亮呢?他看了看教堂中央那个高高在上的卷发男人,又瞧着他头后面画着的金色光环,似乎也有点理解了。 ### 谢澹如是被人叫醒的,毫无疑问,他在舒缓的旋律中,睡着了。 廖婉玗站在他斜前方的过道里,歪着头看正和一个双麻花辫子的女孩讲话,也不知道看见他没有,他揉揉眼睛看着牧师,坐直了身子。 “孩子,你是来寻求上帝帮助的吗?” 谢澹如还懵着呢,听完他的话好一会没反应过来,“不是,我找她。”他抬手指了指背对着他的廖婉玗。 “哦,miss廖!她可是我们的钢琴伴奏。” 廖婉玗听到她的名字,这才回过头来,见谢澹如醒了,同正在讲话的女孩子又说了两句,这才走过来。 “你怎么就在这睡着了?” 谢澹如还以为她是关心自己,毫不在意地摇摇头,站起身来,“没事,我腰好啦!” 廖婉玗看他一眼,也不做声,推着他往外走,等出了门,才说:“你这样不尊重。” 谢澹如倒是觉得无所谓,他活动了两下脖子,又伸伸胳膊腿,“你信这个啊?” 廖婉玗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瞧着他肩膀后头不知道从哪蹭的灰,抬手拍了两下,“不信。你这从哪蹭的灰。” 谢澹如任她拍,“哦”了一声,“我是从家里跳墙跑出来的。你又不信,来这里做什么?” “我办公室的一位男同事,她老婆原本是这里的信徒,给唱诗班弹钢琴的。可她就要……生孩子了。我的同事知道我会弹钢琴,央求我过来帮忙。” 说道“生孩子”这三个字的时候,廖婉玗有点紧张,她总觉得这样的话,从她一个未婚姑娘口中说出来不大好,但也想不出别的词替代。 谢澹如叹了口气,走到教堂院子里一处大榕树下,三两下就爬到了一处粗矮的树杈上,“我家也催我生孩子。” 廖婉玗被他的忧愁样逗笑了,“你不是还没定亲?怎么本末倒置了。” 谢澹如垂着眼帘看她,“下个月就结婚,再下个月我就去保定。” 廖婉玗仰着头看他,觉得很累,“你下来说,这样看你累死了。”她弹了半天的琴,乏得很。 “你上来说。”他抬手往鹭州河的方向指了指,“那边,特别美。” 廖婉玗穿的是件牙白色的直身长旗袍,为难地看着谢澹如。她心里面还是有些想要去上面看看,可又觉得一个女孩子,爬树登高实在是不够雅观。 谢澹如以为她犹豫是因为不会爬树,还热心地提供方案,告诉她先踩这里,再踩那里,然后他自己往一旁让了让,将刚才的位置给她空出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和袍子下摆,她又往鹭州河那头踮着脚望了望,心一横,按照谢澹如的指导,倒也没肺多大力气,就顺利上去了。 虽然她读过很多古人登高时,兴之所至的诗词,但鹭州没有山,她去过最高的地方也就是自己家的大平台,这会坐在榕树的枝干上看着鹭州河,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河面被夕阳照耀的波光粼粼,她忽然就想起李硕诗中的一句来,“夕阳满舟楫,但爱微波清。” 谢澹如本就没听过,又因为她几乎是呢喃的,也没听清:“你说什么呢?” 金波闪烁,廖婉玗眯了眯眼,“送王昌龄。” 他在学校的时候,堂课实在很一般,多半是应付考试的,船课因为有趣,成绩倒是很不错。所以,这会就算廖婉玗告诉他名字,他也不知道这首诗具体写了什么,但他耍小聪明,听到送字,就权当是写送别的。 “倒是适合我。” 廖婉玗起初没明白,后来反应过来,“我听说,保定很冷。” 谢澹如在学堂的时候有保定的同窗,那孩子当初调皮,吓唬谢澹如说保定特别冷,外地人去了,耳朵是要冻掉的,于是他也有样学样,将保定的骇人之处,给夸大了一番。 听到下雪时,廖婉玗想象不出来,谢澹如一拍胸脯,“没关系,你是我朋友,等我做了司令,邀请你去看雪。决不让你冻掉耳朵。” 廖婉玗被他逗笑了。 第二十六章 角头林家 林家澍在教堂里站着,隔着彩色的毛玻璃看廖婉玗坐在树上,她个子很高,起码,在女孩中算是很高,脸却小小的,一双眼睛有大又黑,睫毛也因为有洋血统的母亲浓密卷翘,微黄的头发编了两个对称的辫子。 她就站在这里看,那眼神天真又让人觉得空洞,总觉得似乎少了点生气。 教堂外有汽车按了三声喇叭,林家澍闻声走出教堂,站在距离榕树五六米的地方,对着廖婉玗喊话。 “婉玗姐姐,我送你回家吧!” 谢澹如双腿一荡一荡地,“这是谁,瞧着可比你大啊?” 廖婉玗“嗯”了一声,“这是林小姐,我们说好一起回家的,我先走了。” 廖婉玗费了把力气,又爬下去,林家澍看见她来了,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 谢澹如没动,还坐在那里,看着两个姑娘上了汽车,又盯着车牌看了半天,直到车子跑没影了,才恍惚想起这是谁家的车。 廖婉玗说那是“林姑娘”,谢澹如又在脑海里拼凑了一下汽车车牌,心里头也就有准数了。那个女孩子,怕是“角头林家”的大小姐吧? 可……不是听说,那个女孩子是个心智不全的吗?这样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啊? ### 廖婉玗同林家澍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林家澍就挽着她不松手,“婉玗姐姐,你晚上不要回家了,来我家吃饭吧,我天天都是一个人,太不好玩了。” 廖婉玗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明明比她大的姑娘,为什么要叫她做姐姐,她上次来弹琴的时候,已经说过自己的年纪了,可她还是这样叫,廖婉玗也就不纠正她了。大约是她平日里带着弟弟,就散发着一股子做姐姐的气息吧。 廖婉玗摇摇头,“我小弟就要下学了,我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林家澍眨巴着大眼睛看她,仿佛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被廖婉玗一讲,反而让她迷惑了。 “你还有个弟弟啊……” 有那么一瞬间,廖婉玗在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的失落,但很快,她又快乐起来。 “我们先去我家,然后派人去接他,或者,我也去你家,我们一起接他!” 听着林家澍的意思,今天廖婉玗是非去不可的。 “婉玗姐姐,你就来我家玩玩吧,除了来礼拜堂,家里都不允许我出门的。”说道这里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也没人跟我玩。” 廖婉玗见她说的可怜巴巴,也不好再拒绝她,于是答应先回家接弟弟,然后在一起到林家去。 这个年岁里头,有汽车的人家少之又少,廖婉玗知道林家一定是个富裕人家,但没想到,太富足了,看起来比廖家还要有钱的样子。 大门有两层,最外面是白钢做的,这种材料如今军工都供不应求,也不知道林家是如何搞了这么许多做成了一扇三米来高的大门。 再往里开还有一扇大门,是刷了白油漆的铁艺栅栏门,早有两个仆妇站在两侧,将对门开好,只等车子已过去,又关上了。 自打进了林家,廖婉玗就觉得这气氛怪怪的。 从车上下来,廖熹跚左顾右盼地看来看去,瞧见草地上有七八只兔子,撒腿就要跑过去看,被廖婉玗一把给扯住了。 “别乱跑。” 林家澍似乎很高兴有人对她的兔子感兴趣,她指了指草地上一团团白色毛茸茸的大胖兔,“你喜欢它们吗?” 廖熹跚诚实地点点头,下一秒林家澍就开开心心地拉着他往草地上跑,倒把廖婉玗给晒在一边了。 林家澍不理她,她也不觉得无措,只是抱臂在花园里慢慢地走着,倒也自乐。 林克己是听下人回报,才知道小姐带了朋友回家,他作为鹭州地区见惯了风雨世面的黑道大哥,居然也吃了一惊。 毕竟自己家的这个女儿,平日里不爱出门,朋友更是没有,忽然带回来两个人,倒也是在是新奇。 林家澍同他已经七八年未曾讲过话了,现在家中来了她的朋友,说不定事情有转机呢。 他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忽然有点紧张,对着落地的西洋镜将自己反反复复看了两遍,确认没有问题,才清了清嗓子,从书房走了出去。 廖婉玗正站在花房外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被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转过身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中年,他的身材高而匀称,将白衬衫、西装马甲和长裤,穿的很是标志。 见廖婉玗打量他,林克己挺住了脚步,绅士地鞠了一躬,“你好,我听说,你是小澍的朋友?” 廖婉玗点点头,“您是?” 林克己习惯性地推了一下鼻梁上架着的金色细边眼镜,步伐清缓地接近廖婉玗,仿佛是怕自己把女儿的这位小朋友,吓跑了似得。 “鄙姓林,是小澍父亲。” 听他这样讲,廖婉玗倒也觉得他们眉目之间却有相似之处,于是礼貌地问了个好。 林克己示意廖婉玗可以进花房去看看,领着她便进了玻璃花房。 “你同小澍,是怎么认识的?” 林家身份特殊,林家澍忽然出现的朋友,倒也不能让他全然放心,毕竟,过去也有很多人想利用她的。 “礼拜堂。我在哪里帮忙弹钢琴。” 林克己点点头,随意指了一盆开的火红的植物,“这是朱槿,你喜欢植物吗?” 漂亮的花朵谁不喜欢呢,廖婉玗诚实的点点头。 “等会吃过晚饭,你选几盆喜欢的,我送给你。” “不麻烦了,家中只有我和弟弟,照顾不好,反倒是可惜了。” 林克己一直同她聊天,就是为了打探一下她的家庭情况,这会听她说只有姐弟二人,倒也有点同情他们。 廖婉玗对自己的身份,不大乐意对外人说,故而林克己问的时候,她只说爹妈都死了,反正,这话也不算说谎。 林家澍和廖熹跚跟兔子玩累了,两个人在花园里疯跑,见到从花房出来的廖婉玗,林家澍开心地朝她跑,又看见她身后走出来的林克己,脚步一下都停住了,然后整个人都僵了似得,眼神里还带着怯意,好似十分害怕他。 廖婉玗心思敏感,将她的情绪看个了然,但因不清楚他们父女间的事情,也不好乱做猜测,只是笑着快步走向林家澍,拉着她问刚才都玩了什么。 廖婉玗刚才听林克己一说才知道,林家澍今年都十七岁了,可她言行与衣着上都不太像同龄人,再加之还要同她叫姐姐,廖婉玗在脑海里闪过了好几种戏文一般的情节。 林家澍是孩子心性,对事情忘得快,见廖婉玗拉着她说话,也就把那骇人的林克己给忘记了。就连林克己跟在他们身后,她都毫无知觉。 自从八年前那件事情发生,林克己除了在女儿睡着的时候能够接近她之外,这还是第一次,在她醒着的时候,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不是闭着眼睛沉睡的,是鲜活的,生动的。 并且,他也觉得,若是真想修复同女儿的关系,改日,他得找这位廖小姑娘,谈一谈。当然,在谈之前,他需要调查清楚廖婉玗的底细。 廖婉玗这边,并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对林家意味着什么,她同弟弟与林家澍坐在小餐厅里吃晚饭,那林家的厨子献宝似得,英法大菜、湘鲁美味、闽粤特色,变着法地做了一大桌子。 倒不像是做给三个孩子吃,三十个孩子都够了。 ### 林家澍觉得自己有许多好东西,事实上,她也确实有许多好东西,这不,吃过了晚饭,她就神神秘秘地拉着廖婉玗到她卧室去,从床底下拉出一只长方形的匣子来,闹着要给她看。 这个房间里头铺了柔软的洋地毯,见林家澍坐在了地上,廖婉玗也就坐了下来。 她原来也长到同学家里去玩,但那时候她是廖家的五小姐,每个月的零用钱没有限制,一群小伙伴们喝咖啡、吃点心、逛百货店,大部分时间都在消费。 手挽着手,大声地讲这话或是笑,引得来往路人纷纷看向他们。在她们的身后,则是提着各种东西的家仆,一群人出出进进,百分百的惹人注意。 后来她为什么不跟那些朋友往来了呢?倒也不是人家见她落魄就会嫌弃她,她相信,自己还是能有一两个真心朋友的。只是,方方面面都出现了落差,且不说别人,她也不想去望着那些落差白白伤心。 她前阵子认识林家澍的时候,并不知道她也是富贵人家的,她因为工作和弟弟,每每到礼拜堂都是来得晚,走得早,要不是上次瞧见有车接送林家澍,她还真没看出来,她也是个娇小姐。 “家澍,你的阿爸是做什么?”廖婉玗看着她将手里的娃娃一个一个地打开,里头的彩色木头娃娃也就一个一个变小。 林家澍仿佛是没听懂她说什么一般,蹙着眉头,眼神里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片刻后她抬起右手,往旁边一指,口中发出“啪”的一声。 她这样不明确的回答,廖婉玗当然没看懂,但她也不理会,继续将手里的娃娃一个一个摆在廖婉玗面前,“都长一样的。” 廖婉玗在洋货店里见过这个东西,据说是俄国的舶来品,叫套娃。 女佣敲门来送果汁,廖婉玗表示自己不喝,廖熹跚虽然吃撑了,却仍旧跟林家澍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也不知道肚子里怎么装的下。 她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得比谁一口喝的多,站起身来仔细环顾了一下林家澍的卧室,看到她卧室里椭圆形的西洋镜子时,走过去照了照。 廖婉玗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单向透视镜,毕竟,她可是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的。 镜子背面的林克己看着她整理自己的短发和发箍,又见她扯了扯长旗袍的小立领,这之中没有半分媚态,听到林家澍叫她,她转身就走了。 林克己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刚才手下人送来的调差结果,考虑着是不是可以把廖婉玗姐弟两个,长久的留在林家。 廖婉玗带着弟弟从林家走的时候,星星都出全了,在林克己的坚持下,她还是被送了两盆花,姐弟两个到了家先是梳洗,而后写作业的写作业,看英文小说的看英文小说。等到睡觉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第二天一早,甫一进办公室,廖婉玗就见桌上摆着一个大信封纸袋,她还以为是新安排给她的翻译工作,开了一看,被里头的内容吓的叫出声来。 第二十七章 风波渐起 廖婉玗的那位男同事才走到门口,就见她烫手似的尖叫了一声,然后把东西一丢,几张纸上面红呼呼的字,飘飘荡荡散在地上。 他走过去俯身一看,也“噫”了一声,皱着眉头往后躲。 一个装了威胁信和干瘪死老鼠的信封送到了廖婉玗的办公桌上,这事很快就在船厂里头传开了。 那些工人们远门就喜欢在午休的时候嚼舌头,这会廖婉玗正好成了他们的谈资。开始只是有人说她得罪了人,等到后来,故事已经讲的有模有样了。 据说这廖翻译,小小年纪一个人带着弟弟生活不易,后来就起了别的心思,攀附了某位有家室的权贵。按理说,现在的男人们,有个三妻四妾倒也正常,外头的花街柳巷更是不能保证不去的,可廖翻译依傍的这位先生,似乎正房是个厉害的主,坚决不容她。 这样的话一讲,立即便有人附和,说是她就连到船厂来做这份清闲工作,也是托了那位金主的关系。 不过一个上午加午饭的功夫,一个故事就被杜撰的有模有样,廖婉玗坐在经理办公室里,听着楼下的话,哭笑不得。 这屋子里不止有她和经理,还有两位警察先生,他们刚才像模像样地问了她几个问题,这会似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是在喝茶。 大约是经理觉得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从里头拿了十块钱,走过去连着那份放在廖婉玗桌上的信封一起,递给了他们,说事情两位警察先生喝酒,廖婉玗这才明白,他们在等什么。 之前的死老鼠事件,对廖婉玗的惊吓不小,她整个人工位也不敢回去,经理就干脆给她放假了,说是有工作,再给她打电话。 送走了廖婉玗,经理自己也头疼起来,甄顾现在不在鹭州,去广州了,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告诉甄顾。 为什么出了问题他要找甄顾呢?因为,甄顾就是这船厂真正的老板,那位传说中的,没人见过的幕后老板。 所以,当经理听到楼下的工人说,廖婉玗是托了金主的关系,才来了船厂,他觉得这话倒也没错。 回家的路上,廖婉玗左思右想,也记不起自己做了什么,至于被这样对待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白秀珍,可再细想,并不像她的做派。 若真是白秀珍见不得她好,一定是直接光顾她家里,绝不会把事情闹到船厂里头来。她再恶毒,也还是要顾及脸面的。 林克己为了确定,女儿这位朋友是否能够让他放心,今日一大早就派人跟着廖婉玗,但那跟踪的人没想到,廖婉玗会突然提前下班,因为尿急,他将自行车立在墙边,自己也找了一个背人的地方小解,等再回来继续监视着船厂的时候,恰错过了她。 她这人也真是不幸,屡屡遭遇异事,又似乎全无一人可说,她能说什么呢?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处卖同安馅饼的店,她买了两个饼,打算当做今日的午餐。付完钱,廖婉玗接过老板用纸包好的两个馅饼,一回身,正对上坐在路边车里看她的林克己。 “林叔叔。” 林克己的年纪比廖婉玗他爹小多了,反倒是跟她的大姐和表哥年纪相近,所以对着他叫叔叔,廖婉玗心里头觉得怪怪的。 林克己的车上人还挺多,除了他和司机外,副驾驶还做了一个人,两个车门子外头的踏板上,还各站了一个人。 廖婉玗打量着这个阵仗,又联想起林家澍一抬手的“啪”,忽然猜到了他是做什么的。 “我才从学校里出来,廖小姐要去哪里?” “学校?”廖婉玗嘴角一动,学校里头是有什么危险人物吗? 林克己并没注意到她的微妙情绪,点点头“我在鹭州大学教书,小澍没同你说吗?” 这下廖婉玗还真是懵怔了,林先生居然真是位“林先生”,可……做先生的,现在都这么大派头啦? 廖婉玗自己是没有上过大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学里头都这样气派,心里头虽然疑惑,但也没再多想。 林克己看了眼她手里的小纸包,“你还没吃饭,我也没吃呢,为了感谢你对小澍的照顾,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廖婉玗心想,昨天不是才吃过饭,还都吃到林家去了,怎么今儿还要请她吃饭。她当然是要推辞的,但林克己说有关于林家澍的话想同她聊聊,她也就同意了。 坐在林克己的车后座上,廖婉玗前所未有的感觉压抑,车门外脚踏板上站着的人将光线挡了大半,显得车内空间也逼仄起来。 ### 廖婉玗以为林克己会请她下馆子,却不想又将她拉到林家来了。 “家澍,不在家?”他不是说要同她聊聊林家澍的事情?她难道不在家? “小澍不在家,昨日你们姐弟来,她太开心了,晚上吃多了,积食。今天睡醒了就不高兴,送到魏婆婆家去了。” 林克己头一歪,做了一个很遗憾的表情,“她不跟除魏婆婆之外的人说话,你是第二个,所以,我才要找你聊聊。” 廖婉玗看得出林家澍的不同寻常,但也没想到她这样不同寻常,“那礼拜堂……” “她虽然每个礼拜都要去,唱诗班也参加,但你大概没有注意,她其实不跟任何人交流的。” 林克己示意廖婉玗不要站着,率先往屋里走,“我听管家说她带了朋友回来,说实话,我是很震惊的。”回头看了廖婉玗一眼,确认她有好好地跟着自己进屋,他继续说:“几年前,发生了一些事情,后来她就特别害怕我,连带着对所有人都充满敌意,好想全世界都要害她似得。” 廖婉玗走在他身后,也看不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具体是个什么表情,但她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十分落寞,异常无奈。 “她阿妈呢?” “走了。” 林克己两个字说的诚实又轻巧,廖婉玗也不好再问,但他走了几步,不知道怎么想通了,又开始对廖婉玗细细地讲起来。 “其实是被我打死了。” “……” 这下廖婉玗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等廖婉玗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他上楼了。 她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但上一个话题太具有冲击力,她觉得现在说什么,问什么都不适合。所以,还是继续装傻跟着走吧。 一个大学教授,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廖婉玗在脑海里回忆自己看过的报纸,似乎不记得有这样一则,足够上头版头条的事件。 “小澍小时候的眼瞳是灰蓝色的,像她妈咪。后来回到鹭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变成了跟我一样的颜色。”林克己一只觉得自己女儿小时候的瞳孔颜色很美丽,对于回国之后奇异的变色事件,有些遗憾。 “那是挺好看的。”廖婉玗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林家澍的模样,倒也看不出是个洋杂。 林克己伸手打开一扇门,叫廖婉玗随便坐,廖婉玗环顾了一下,发现这是一间开放式的小厨房,外加一张不大的餐桌。 “你饿了吗?” 廖婉玗摇摇头,然后眼见着这位斯文的林叔叔,摘下眼镜,将白衬衫袖子卷到小臂,开始做饭。 “君子远庖厨”是男性的普遍思维,林克己却愿意自己下厨做菜,倒也是十分与众不同。廖婉玗看着他熟练地清洗和切片切丝,自觉惭愧。 “我那时候在美国留学,实在吃不惯。可父亲当时很严厉,又不肯送个厨子过去给我做饭,我只能自己研究。小澍的妈咪常说,她最初就是爱上了我做的菜。” 廖婉玗无话可说,只得点头。 林克己停下手里的菜刀,目光却还停留在砧板上,“那是个意外,我们吵架,枪走火了。” 廖婉玗微微蹙了眉头,就算那枪是走火的,他一个男人,同妻子吵架就掏枪,这也…… “alyssa也没想用枪打我,我当时也气昏头,同她拉扯着要抢下来,可是……”林克己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带着些许的苦涩之情,“她还太小,一直觉得,是我杀了她妈咪。” 廖婉玗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父女两个关系如此差,“那你同她解释过吗?” 林克己手上又动了起来,屋里头再次响起快速地切菜声,他很快切好了,装到之前准备好的白瓷盘里头,又去处理牛肉。 “比起说的,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 听完这句话,廖婉玗内心升起奇怪的感觉,她细细地想了一番,确实觉得林克己的话未必可信。 林家澍那时候年纪很小,也不排除有看错的可能,但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呢?廖婉玗抬头看着熟练用刀给牛肉去筋膜的男人,闪过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想法。 她看着林克己原本站的位置出神,也没注意到他此刻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等她回了神,之间林克己手里头拿着一把磨的光可鉴人的菜刀,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这画面,别提多诡异了。 第二十八章 狐朋狗友 “先生,先生。”小厨房的门被敲响,门外的男人似乎是有急事。 林克己叫了声“进”,一个穿着粗呢西装的年轻男人就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廖婉玗,又看了看林克己,见林克己没有让她回避的意思,也就大大方方地说了。 “英租界那边工人抗议,捕房那边人手不够了,戴刚电话求上门,想叫我们帮忙出面镇压。” 廖婉玗安安静静地听着,目光转去看窗户外面,但心里头还是忍不住奇怪,闹罢工怎么还能找个大学先生去帮着镇压。难道是要叫他去讲演吗? 林克己当然知道英租界为什么会有上万人集会,毕竟前几日,有个英国人同车夫起了争执,英租界的捕房不问青红皂白,就将那车夫给打死了,这件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群情激奋,今日他们自己兜不住了,倒是想起他林克己了。 林克己将手在白围裙上擦了两下,将刀子放回了砧板上,“廖小姐怎么看?” 廖婉玗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侧着头看他,“不懂,不好做评价。” 林克己耸耸肩,“无非就是我们自己人被欺负了,倒也不难懂。” 廖婉玗轻轻地点了两下头,“我阿妈一直叫我做人要和气,可我后来发现,一味的和气,不过就是自己吃亏罢了。” 林克己也赞同她的观点,“对和气的人和气就足够了。”他在水池边用香胰子仔仔细细地洗了手,然后将围裙系带解开,抱歉地对廖婉玗说:“不好意思,今天不能请你吃饭了。” 廖婉玗根本也不在意这件事,只让他有事就去办,自己是可以回家的。但林克己表示不放心,还是安排了人送她回家。 要说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或许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廖婉玗站在家门口的时候,面对那样的场景,要是没有早前来通知林克己游行事件的小顾先生,她还真是不知要如何处理。 绿色的房门因为年久,油漆看起来已经不艳丽了,此刻它歪在走廊里,放佛在诉说自己刚刚经过了多么粗暴的对待。 她站在门口,目所及之处,无一不是乱七八糟的,就连茶壶也被倒扣过来,仿佛里头能藏着什么东西似得。 小顾先生绕过廖婉玗,将整个屋子都检查了一遍,“廖姑娘,你要不要检查一下贵重物品?” 廖婉玗经由他提醒,仿佛才回了神,她往自己卧室里头跑,在对开门的木头柜子里找到了一个小布包,那里头是尤小妹仅剩的一点东西,还有就是甄顾当初借给她的钱。 “东西没丢。” 小顾先生从开着的柜子门后探出头来,因为屋子里飘散的灰尘,他用白手绢掩着口鼻,“你得罪什么人了?” 廖婉玗起初是想摇头的,可她头才微微一动,又僵住了。白秀珍算不算?拒绝了陈秉译又算不算? 她这样想完,自己也给否定了,真是他们两个,也不至于用这么激烈又龌龊的方式。 “你这家里不能住了,还有去处吗?”小顾先生似乎是气管不太好,一只在断断续续的轻咳。 廖婉玗摇摇头,目光缓缓地看了一圈被翻找的乱七八糟的室内,“我得等我弟弟回来,到时候在做打算。不行,可以先去住旅店。” 小顾先生不太赞同她的主意,他用空出的一只手指了指地上,“他们找什么你知道吗?我要是你,现在就去学堂接你弟弟放学,然后到林先生家来避一避,等到查明了原因,才能安心。” “林先生?”廖婉玗摆摆手,“林先生每日还要去教课,我不能让这样的麻烦打扰到他。” 小顾先生这才知道,廖婉玗不晓得林克己是做什么的,还当他真就是个在鹭州大学教英文的先生,但,既然林克己没有说,他一个做小的,自然也就不能说。 “家澍小姐一定是欢迎你来的,你是小姐的朋友,林先生总不会坐视不理。他的朋友很多,总有人能帮你解决了这件事情。或者……廖小姐有更好,更安全的选择?” 小顾先生在“更安全”三个字上加了重音,他虽然年轻,但跟在林克己身边七八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他看得出来,她并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 谢澹如这几日觉得自己头晕眼花,天天晚上在在姜知荷面前哭诉自己疲劳过度,整日里不是陪未婚妻买东西,就是陪未婚妻买东西,已经严重到需要吃几颗老人参滋补的地步。 姜知荷晓得他是装的,也不理他,“乱讲,她能买多少东西。人家的嫁妆可都是在欧洲采办的,咱们家要不是有皇上御赐的东西撑门面,少不得也要跑趟西洋东洋。现在叫你陪她买东西,那是为了提前培养感情。你个傻小子。” 谢澹如想着那个女孩子形式做派都是极其旧式的,结婚的一应假装却要去欧洲采办,心里头总觉得有那么点无趣,“我跟她没什么共同语言。” 姜知荷假啐了他一口,“她说的话你听不懂啊,还是怎么了?持家过日子才是正经事。你不要觉得自己读过几天书,就叫思想进步,她虽然并不曾上过什么学,但我看得出来,人是很好的。” 谢澹如在心里头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反正娶谁也不是他说的算,好在这位模样还不错,目前看起来性格也温和,应该是个安分的,等到成了亲,他到保定去,天高皇帝远的,可就谁都管不着他了。 对于混日子这件事情,谢澹如还是很在行的,他起初确实陪着郑佩兰在鹭州逛了逛,后来就干脆假托朋友有事,干脆不见她了。 鹭州没有什么新人成婚之前不能相见的习俗,谢澹如倒是觉得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这一日终于逃脱了,立刻唤了几个好友,要寻个地方热闹一下。 章延翰和谢澹如是娃娃仔时就认识的,两个人除了他上水师学堂那几年没黏在一起,也就是这几天没有见面了,他一看见谢澹如,第一件事就是嘲笑他,嘲笑他同自己一样,家里头也要有个小脚的无知妇人了。 但他嘲笑归嘲笑,有消遣的好地方,倒也没有忘记谢澹如。他带着谢澹如和几个朋友一起,到了鹭江道,也就是万春里,说是新开了一家妓寮,跟往常不一样,能表演些新奇的玩意。 一听说新奇,谢澹如和朋友们顿时来了精神,但他答应了母亲,结婚之前不能闹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让郑家折损颜面,所以还是有些顾及,一时间也就没有那么热烈响应。 章延翰等人一看他那个神情,就知道他是有顾及,于是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鼓动他,很快,他就忘了过几日要进门的那位新婚太太。 鹭江道是“万春里”的一部分,这条道上多是日本籍民,因受日本领事馆保护,享有治外法权的重重好处,故而多是做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那街道上挂着的“某某日本洋行”或者“大日本籍民某某公寓”都是暗地里开车妓寮、烟馆和赌场的地方。 做买卖倒也没什么,更过分的是,他们既不注册,也就不要纳税,公然的走私贩烟,或是做些其他肮脏勾当,巡捕房是完全不能干预的。 一干预,立刻变成重大外交事件,便会引得日本领事招来军舰,反正事情最后总会不了了之。久了,也就完全没人管了。 谢澹如平日里不爱到这里消遣,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花掉的钱对本地一点好处都没有,就连那些日妓,连个乐户印花税都不交,所收银钱全都自己吞下去了。 更有甚者,长年混迹在鹭江道的日本浪人们,还时常会对富贵人家实行抢劫绑票之事,所以说,到鹭江道来消遣,实在是有很大风险的。 但,人总是奇怪的,愈是觉得风险大,愈是刺激。所以每天往来鹭江道的,仍旧是络绎不绝。 谢澹如被朋友们连嘲带讽地激起了叛逆心理,最后也觉得反正都要变成有妇之夫了,来点新奇的也不算过分。 事实证明,谢澹如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的新奇,和朋友说的新奇,完全不是一回事。这哪里是新奇,简直就是变态。 他的酒喝到一半,已经兴致全无,别说兴致,看着那个被捆绑起来的女子,他连喝酒的胃口都没有了。如果他没看错,那根本不是什么日妓,而是被下了药的,不知道从哪里绑来的鹭州良家女。 这间妓寮的后院,被改建成了枯山水,细白的小石子被做成不同的流向,模仿水流的样子,中间错落地摆着几个大石头,假装是山。 谢澹如一直觉得小日本挺有意思的,自己的国家地方不大,山水景色不多,就只能在后院里假模假式地自我陶醉。 他在枯山水前走了一个来回,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呻吟之声,两个人都是讲日本话的,谢澹如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做听房的龌龊事,正准备走,那声音忽然就戛然而止,借着是木门被拉开的声音,一个矮个子日本男人,他不着寸缕,手里头提着枪。 那人大约以为谢澹如是偷听他讲话的,举着枪直奔谢澹如就走了过来。 第二十九章 金蝉脱壳 矮个子的日本人赤条条地站在门口,他身后的女人倒是将和服裹严实了,他回头看了榻榻米上的女人一眼,说了句谢澹如听不懂的日文,然后举着枪,大步向谢澹如走来。 谢澹如在水师学堂的时候上过一年半的武术课,而男性对枪械的天然喜爱,让他的枪械课成绩也十分不错,此刻看见那日本人拿着一只美产“马牌”1903式手枪,光溜溜地走过来,他倒也不慌,只是觉得画面好笑。 那日本人说了一串什么话,只听屋子里头的女子探出头来,用也并不怎么标准的腔调翻译道:“你是谁派来的,听到了什么?” 谢澹如耸了下肩,摇摇头。他丝毫不紧张的样子似乎是激怒了这个日本人,他举起枪抵在谢澹如额头上,又说了两句话。 “如果,你不说,就……杀了你。” 谢澹如瞄了一眼做翻译工作的日妓,慢条斯理的对她说:“每一件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那日妓还没来得及翻译,只见谢澹如一个晃身,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扭住了那日本人的胳膊,顺势带着他绕了一圈,再用手肘重击他肋下,最后将他手腕一折,一枪都没打出去,他的枪就被谢澹如给缴了。 谢澹如将那只1903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就剩下三颗子弹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在学校的时候射击成绩很好,这样近的距离,一颗子弹,百发百中呢!” 那日本女人此刻惊慌地从屋子里头跪着爬出来,口中不停的喊着“不要,请,不要。” 谢澹如也不理她,只是学着之前那个日本人将枪抵在他头上的样子,也抵了回去。然后微微翘着嘴角,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打哆嗦的样子,然后右手食指慢慢往回勾,紧接着一声爆响,那个矮胖的日本人,额上就多了一个血洞。 日妓尖叫起来,刺的谢澹如揉了揉耳朵,然后他对着女人飞了个媚眼,反身开始往外跑。 他可不是傻子,在鹭江道杀了个日本人,此时不跑,等下只怕就要出不去了。等到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听说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到家了。 谢澹如同那日本人无冤无仇,并不晓得他是鹭州的日本商会副会长,他当时之所以动手,完全是因为被枪指了头而引起的反感,加上本来也不喜欢日本人。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亏,别人敬他,他就双倍的礼敬,别人若是同他斗狠,那他必然不是吃亏的一方。 他这头大摇大摆地回了家,甚至心安理得地睡了个好叫,可外头的鹭州却是差点翻了天。 第二天上午,昨晚同他一道去鬼混的章延翰因为觉得电话和传口信都不安全,自己开了车到谢家门口,将谢澹如给堵在了被窝里。 他还穿着昨晚的那身衣裳,头发也有点乱,“你老实说,是不是你?” 谢澹如是想要同他装傻的,故而眨了眨眼睛,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什么是不是我,你这话没头没尾,好歹说清楚啊。” 章延翰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样子,坐到床边上,“你别装,昨晚那个商会副会长是不是你干的?” 谢澹如是打定了主意不说的,因为他太了解章延翰了,这家伙不喝酒嘴巴倒是很严,可以但沾了就,可就是问什么说什么,不问都自己往外倒的人了。要是现在告诉他,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得被他给卖了。 这件事情闹了七八天,捕房也给不出个交代来,日本领事馆再三施压,说是一定要找到行凶者,本来捕房想抓个倒霉鬼去替死,可那个见过谢澹如的日妓每次都说不是,逼得他们连作假也不行。 章延翰虽然没在谢澹如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但他在心底里头就觉得是他干的,这小子那天什么时候不见的也不知道,反正他不见了,很快,就传来那个日本人的死讯。 他在心里头这样想的,嘴巴里也就是这么说的,一大桌子人喝酒,有人当然的鬼扯的醉话,就有人会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谢家就被日本人给包围了。 昨晚听了章延翰醉话的人,并不是去报告了捕房,而是想到自己有批货被日本人扣住,于是散了酒局就跑到日本商会那边示好,那些日本人一听,;连夜便召集人马,第二天大早,百十来号人,就叫嚣着将谢家大门和堵了。 谢澹如站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着大门口,心情有点微妙。 他并不害怕,相反,还出奇的冷静,就连知道事情真相后哭哭啼啼的姜知荷都不曾搅乱他的心绪。 “我不杀他,你当他会放过我吗?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姜知荷坐在谢澹如的床边上哭,丫头已经给她换了两块帕子了。 “我的儿啊,你也不看看那些日籍民多么恶劣,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万一事情闹大了,军舰又来了,先慌的一定是小皇帝和那帮朝臣,哪有人还能保住你!” “保不住就一命抵一命,不牵连你和阿爸就好了。” 姜知荷听完这话哭的更大声了,“那是一命抵一命啊!那不是要了我的命啊!” 外头闹了一个多钟头,捕房也来了七八十个人,这一下简直热闹大了,一条街都堵死了。 谢润生在书房里头打了快一个钟头的电话,这会面色难看地来了。 “给你安排了明天的火车,马上去保定!” 姜知荷“啊”了一声,被谢润生一记眼刀,后面的话愣又咽回去了。 “郑小姐怎么办?” “你这时候到考虑起别人来了?” 谢澹如被问的无言以对,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 “你尽管走,离开鹭州。后面的事情我已经请人筹谋了,那个见过你的日妓以后也不会乱讲话。按理说你走不走都可以,郑家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要求退婚,但你王伯伯说了,眼下大操大办肯定不合适,可不给人家一个明媒正娶也同样不合适。” 谢澹如垂着眼皮,目光落在地毯上的花纹上,他看得出来,他爹是真的动气了,虽然语调神情与平常无异,但他就是知道,他爹生气了。 “你去了也不准闹事,安安分分地给马总司令做参谋官,不要跟在学堂里似得,惹了什么祸事,都找你王伯伯。” 谢澹如抬起眼皮,快速地看了一眼谢润生,然后又做老僧入定状。他还以为他在学堂的事情自己亲爹不知道,敢情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事发突然,姜知荷只能红着眼圈带着几个丫头给谢澹如收拾行装,中途的时候谢润生来看过一次,看着地上七八只箱子,又将他们数落了一顿。 说是部队里头自然会发军衣,带这么些东西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当少爷的?姜知荷听完这话很不情愿,但在谢润生踢翻了两只箱子后,还是开始挑挑拣拣,除贴身衣物外,只带了两身日常穿的,然后偷偷塞了两千块钱到箱子里头,让谢澹如到了保定自己采买。 ### 1911年1月8日,旧历十二月初八,鹭州晚报上等了一则讣告,宣布谢澹如身殁。一时间认识的不认识的,甚至那些只是听说过他的,都纷纷哗然。 要说谢家大少早逝,倒也叫人容易接受,毕竟他是个天生的药罐子,可这谢家二少,前不久才杀了一个日本人,事情尚未平息,怎么人,就没了? 廖婉玗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临下班前才送来的晚报,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她忽然想不起来了。 讽刺的是,这则讣告一旁还有一篇文章,也不知是报社哪位闲人,将谢澹如身殁之事同前些日子枪杀了日本人的行径做了一番推理,扬言谢二一定是假死。 毕竟,清廷已经顶不住日本人的压力,同意将凶手交给他们处理,此时的谢二,除了“死”就只能死了。 谢润生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气的手抖,他倒不是生气这人妄加揣测,而是生气居然都被他猜中了。 这篇报道会给日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谢润生一时半会也无法预料,反正他将要做的戏和道具都准备好了,就算对方要开棺验尸,他也是并不害怕的。 谢澹如是什么时候晓得自己“已殁”的呢?是他在由汉口至保定的火车上时,才知道的。 负责来汉口接他的那位周姓小副官年纪不大,一路上却将他的行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在到顺德站时,因为有地方军队临时检查,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派司。 证件上贴着他的照片,写的,却并不是他的名。等到检查的人走净了,列车又缓缓启动之时,他才问道:“谢霄,是我?” 小周也是一愣,仿佛看傻子似得看着谢澹如,“难道不是你?” 谢澹如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是我,是我。” 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地活了二十年,忽然就在这当口,换了个新身份,凭谢澹如灵活的脑袋瓜,自然是想的明白的。 他爹虽然没有同他细说,但杀了一个人日本人也并不是小事,虽然不至于真的要他负责任,但戏总是要做的,他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山野,想着到了保定,要同家里发封电报。 这年月的电报昂贵,两个字就要一块钱,但可比写信快多了。 正想着,列车忽然一个紧急刹车,晃的他差点撞了头。小周起身走出包厢,约莫过了三五分钟,便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哥,来了日本兵,说是要找什么人。” 谢澹如听了这话神色一凛,也紧张起来。 第三十章 雨雪劳师 小周叫谢澹如稍安,自己则又去车厢连接处走了一趟,他同那位站在车门边上的茶房低声交谈了几句,起初那茶房什么也不说,待他在背后悄悄塞了钱之后,才侧过头在他耳边讲了个大概。 小周听完人就安心下来,他客客气气地对茶房到了谢,回一等包厢找谢澹如去了。 “谢哥,听说是在找个报社记者。”他喝了一口还热着的茶水,才又接着说,“《大江白话报》的记者,革命党,在创刊号上公然笔伐东洋倭,那些日本人找他好久,有人举报说在这趟车上,他们就来了。” 谢澹如点点头,沉默地看着窗外,小周摸不透他的想法,也就不再说话了。 谢澹如其实想的很简单,他只是在心里头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谢霄,从来都是谢霄。然后他又给自己编了一个故事,这故事从他幼年起到如今,将他装扮成一个完完整整的谢霄,到后来,连他都觉得,臆想中的那场脑膜炎,似乎是真的发生过。 这之后,他们一路到保定都很平安,因为进了自己的地盘,就连小周都活泛起来。 谢澹如在小周的提醒下,换了一身更厚的衣裳,这里的冬天不必江宁,漫天飘散的白雪和北风,刮的他缩了缩脖子,眯起双眼。 鞋子踩在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谢澹如在火车上晃悠了很久,现在很喜欢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于是将一步分成两步走,引得小周直笑。 王锡珍提前从天津到了保定,知道谢澹如今日下车,特意安排了自己的车子过来等,那黑色的比欧克可能是等久了,顶盖上落了一层白雪,风一吹,卷着雪沫子,打着圈的飞走了。 司机年纪很大,穿着夹棉的长袍子,黑色的毛线围巾,还带了一顶毡帽,双手交叉揣在袖口里,迎了上来,“谢参谋,快上车吧。”他每讲一个字,都喷出弄弄地白色雾气。 谢澹如点点头,对于自己这个三等参谋的身份算是坐实了。他这会冻得鼻子耳朵都有些红,那司机先生催着他快上车。 他开门进了车后座,只见后座上还摆着一件貂皮长大衣,司机上车之后便发动了车子,小周将行李安放好,也开们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我家先生说,谢参谋是第一次到这样冷的地方来,怕是衣裳不够厚实,叫我将他自己的一件大衣带过来了。谢参谋快穿上吧,可别才过来,就被天气给害病了。” 谢澹如本来是想拒绝的,他觉得貂皮大衣这种东西,穿起来毛乎乎的,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可以想到车子之外那个风雪交加的天气,还是老老实实地穿好了。 保定虽不能与平津相提并论,但在交通与军事形式上,有着独立的存在价值,谢澹如看着车子穿过狭窄的街道往城外开去,大约两三公里,他们便上了一条新修筑的马路,然而这马路也不宽,谢澹如瞧着不过四五丈而已,但却是比他们之前走的要好很多了。 马路两侧都是洋房,街上不好说是因为天气原因人少,还是本来就如此荒凉。 车子停在一栋小楼前,谢澹如裹紧了貂皮大衣,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去迎接风雪了。 王锡珍是从小看着谢澹如长大的,但他从水师学堂毕业赋闲在家这一年,也并没有见到他,此刻见他缩着脖子从车里跑下来,倒是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还是那个时候好,听话,不闯祸。 谢澹如鞋子很薄,踩在地上立刻便能感觉到从脚下穿来的寒气,故而他一斤了屋子,立刻便到壁炉前烤火。 “珍父,幸好你叫人拿了大衣给我,不然只怕我下了车子,就要冻硬了!” 王锡珍比谢澹如的亲爹年纪大,他个字不高,白胖白胖的,长年一张笑脸,袁公在清廷失宠之后,也因为避嫌而申请开缺,一闲下来,更是发福。 也正是因为他在开缺,才能跑来保定亲自安顿自己这位惹是生非的贤侄。 有人端给谢澹如一碗姜汤,他先是蹙着眉头闻了闻,然后便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下去。有他大哥对比着,他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想着爱惜身体的人。 小周并不住在这里,此刻既然一定到了保定府,他自然要回去销假,他此次南下汉口是秘密任务,开缺的理由也是编造的,虽说不一定非要今日归队,但他也没别处可去,既然已经完成任务将人安全地接到了保定,也就该有些眼力见,自己消失了。 小周一走,谢澹如立刻就不外了,他将自己压了一路的疑问想王锡珍求证完,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果然是“死”了啊,一命抵一命,还是赔给人家了。 ### 廖婉玗早几日就带着弟弟住进了林家,廖熹跚年纪小,尚不懂得寄人篱下的难处,只是高兴自己不用再住那设施老旧又简陋的小房子里,倒也每天都很开心。 她最近联络不到甄顾,托人给阿细送去的信件也没个回音,她每日去到办公室就提心吊胆,这份工作实在已经不适合再做下去。 可她又不好擅自离开,毕竟是甄顾托朋友给她安排的工作,她总要有个交代才好,可他迟迟不出现,到叫她一时间没了主意。 林家的房子不小,院子也大,廖婉玗同弟弟又是陪着林家澍住在后院一处独立的二层小楼里,除了第一天见过林克己外,倒也再没遇上他。 在林家澍隔壁住了几天,廖婉玗愈发感觉出这个姑娘从骨子里透出的不安之感来。 她会因为一丁点突然发出的声音而被吓哭,也几乎每天都在半夜被自己的噩梦吓醒,甚至,就连屋子外头来势汹汹的冬雨也能让她一整天坐立难安。 廖婉玗在听完林克己讲的事情后,确实觉得看见自己母亲被父亲枪杀对她的打击和影响很大,但绝没有想到,居然这样大。 “家澍,你要不要喝点热牛奶?” 林家澍停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脚步,乌溜溜地大眼睛盯着廖婉玗手里的描金白瓷杯子,过了好几秒,才点点头。 廖婉玗看着她黑亮的眼珠子,实在想象不出林家澍小时候它们居然灰蓝色的,“你有相本子吗?”她实在有点好奇。 林家澍呷了一口温度适中的牛奶,扫视了一下她的房间,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走到她的床边,在床头上一大堆的娃娃底下,摸出一个羊皮纸封面的小本子,双手捧着,举到了廖婉玗面前。 她对着廖婉玗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然后要她发誓,绝不会将这件事讲出去,这才将本子递给她。 从本子的颜色上看,应该是有些年月了,廖婉玗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翻开封面,一个穿着洋装长裙的卷发女人,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女子同林家澍一点也不像,廖婉玗在脑海中将她同林克己和照片上的洋人女子做了一番对比之后,觉得她应该是更像林克己。 这是她背着林克己私藏下来的,怪不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林克己仍旧十分恐惧,原来是时常对着相片回忆。 滚滚而来的冬雷夹杂着闪电,林家澍往床上躲了躲,廖婉玗立即伸手去抚她的背,“我记得,你会画画对不对?” 林家澍讷讷地点点头,目光在廖婉玗和窗户之间游移,似乎是无法集中注意力。 廖婉玗其实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只能将她当做小孩子一般哄,好在她有个弟弟,这方面倒也娴熟。 但她想的实在过于简单了,毕竟林家澍可不是八九岁,再像个孩子,到底也不是孩子了,她人很固执,认廖婉玗怎么哄劝都跟外头的雷雨较着劲。 一声惊雷后,林家澍尖叫着跑出了房间。 廖婉玗跟在后头追,两个女孩子一前一后出了小楼的大门,沿着走廊疯跑,那回廊蜿蜒,廖婉玗也不怎么熟悉,片刻的功夫,就被林家澍给甩掉了。 虽然是被甩掉了,但她总不能就不找了,她不知道往常的雷雨日林家是如何应对的,眼下只能继续寻找。 天寒,今日淋了雨,只怕是要生病的。 因为担心林家澍,下了课才到家的林克己也往后院的小楼来,他迎面看着林家澍从身边跑过去,也不敢伸手拦,倒是扶住了因为湿滑差点摔倒的廖婉玗。 “林叔叔。”廖婉玗扶着一旁的长廊栏杆活动了一下脚腕,觉得隐隐有些疼,“家澍一直很害怕,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林克己“嗯”了一声,“我派人去接魏婆婆了。你脚是不是扭了?” 廖婉玗抱歉地点点头,觉得自己不但没有帮上忙,反而给人家添了麻烦。 “能走吗?”他刚才因为急着赶路,下车后并没有打伞,这会原本用发油打理整齐的头发,因为淋了雨水落了几缕下来,遮住了眼睛,灰蓝色的长袍上也有许多水痕。 见廖婉玗点头,他还以为她没受伤,转身去追林家澍,跑了几步后感觉到后头没人,一回头才发现,她正扶着栏杆,一点一点地挪动,右脚几乎是完全不敢用力的样子。 林克己心里头惦记着女儿,又不好将廖婉玗丢在这里不管,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一手穿过她的腋下,一手从膝盖后头一抬,将她给抱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旧患新伤 林克己在香港念中学,大学又去了美国,对传统的男女大防意识观念不强,起码在这件事情上,他觉得自己是为了照顾廖婉玗才将她抱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廖婉玗却是被惊的人都僵住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都让她同异性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虽说交谊舞是学过的,但上学的时候都市与女同学练习。 跟谢澹如在廖湛山生日上的那只舞,是她第一次同一位异性保持那样近的距离,后来第二次跳舞是跟甄顾,他们这样熟悉,倒也没什么别扭的。 林克己的行为与其说是让她觉得冒犯,不如说是让她觉得吃惊,“林……林叔叔。”她想让他放下自己,尽快去找林家澍,但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在雷雨下林克己根本没听见。 廖婉玗一双手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林克己倒是没注意,他大步流星地进了主屋,就将廖婉玗放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利落地,一面吩咐管家请医生,一面往地下室走去。 这栋房子下面有两层地下室,当初建的时候是林克己亲自设计的,那里面有存食物的房间,也通水,各种生活需要的设施也很全面。 此刻的林家澍就躲在楼下的那个食物储藏室里头,在一大堆的进口罐头之中,瑟瑟发抖。 林克己站在储藏室门口,他并不敢进去,一切还是要等魏婆婆来。但他此刻看着他,能够让自己安心些。 楼上的廖婉玗被赶来的医生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那医生姓彭,是林克己的家庭医生,年纪应该四十出头的样子,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平添了几分严肃感。 他说廖婉玗旧伤恢复的不太好,这次的新伤还在右侧,正好也就一起修养。 魏婆婆住的略远,这会才赶来,她来之前应该是正在做饭,腰上的围裙都还系着。她不同人任何人打招呼,进了屋子就径直往地下室去,这种事情她做了许多年了,也算是轻车熟路。 廖婉玗按照医生的指示,将脚泡在凉水里,搭配上这么个电闪雷鸣的冬雨天,可真是让人打哆嗦。好在林家的仆人们都是有眼力见的,已经有丫头装了两个汤婆子给她抱着取暖了。 林克己从地下室上来的时候,就见她手上捧着热的,脚下泡着凉的,再搭配上外头的天气,真是怎么看怎么可怜。 “一会派人回去跟我取药,她这半个月就先卧床休息吧,之前膝盖上的伤就回复的不太好,可不能在儿戏了。” 彭惠舟这话是对刚上来的林克己说的,讲完他还对着林克己眨了下眼睛,弄的林克己莫名其妙。 等到送他出门时,林克己才闹明白,彭惠舟这个老不正经的,上个月自己娶了个十九岁的四姨太,吃完了嫩草,以为他也要吃。 将来看给廖婉玗病的朋友几乎是轰走的,他站在门口看着连天的雨幕,也不知道天气什么时候能变好。 他至今不懂得,为什么林家澍只肯同魏婆婆讲话,也不知道,她每次都是如何哄劝林家澍,这事她问过,可惜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婆,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魏婆婆原本是专在厨房做事的,林家澍接触不到,可等到林克己发现的时候,她们看起来似乎见过不是一两次了。 林克己不喜欢这种感觉,若说林家澍是他的命门,那么魏婆婆的这种行为,就好似是时时悬在他名门上的一双手一般,让他感觉不安。 尤其是,这老太太在意识到了自己的特别之处后,便不肯住在林家了,林克己本想给她在附近买栋小房子,可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要,坚持着要住回自己家。 正是因为这样,林克己才一直都不信任魏婆婆,并在她家周围,暗布了四个岗,每天安排人轮流监视。 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魏婆婆这样的例外,让他每每想起总是十分不舒服。 “这两天的天气可能都不太好,等会我让魏婆婆将小澍接走。你和弟弟这两天先暂时住在这边,小澍那头不能派人过去,她回来了要闹。”林克己是那种讲起话来让人听着很舒服的人,兴许跟当老师有关系。 廖婉玗觉得自己给林克己添了麻烦,此刻就安安安静静的听从他安排,一点异议也没有,但她心里头还惦记着船厂里的事情,也就直接问了。 “林叔叔,我想不起船厂的电话了,可我不去上班得请假。” 林克己又叫人拿了一条羊毛毯子来,亲自帮廖婉玗盖好,“你放宽心,我明日去学校上课之前,先帮你去打个招呼。另外你之前的那个事情,我也在安排人调查,但对方做事很谨慎,还没有眉目。” 听到那件事情尚无进展,廖婉玗有些失望,但她随即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失望,毕竟,林克己肯帮忙已经很好了,单凭她,除了报捕房,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可那些官养的流氓能做些什么啊?她去报案就要先吃她一笔钱,最后告诉她什么都没查到,她不也仍旧什么办法都没有。 林克己坐在一旁看着廖婉玗,见她面上的神情一会一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笑着摇摇头,站起身走了。 家里现在有三个孩子,林克己就难免会想,如果林家澍没有看到当初那一幕,是不是也会同这廖家小姐弟一样,活泼可爱,讨人喜欢。就算不能这样可爱,总也不会成熟老道至顾诚岩那个样子的。 顾诚岩是林克己收养的,就在回到鹭州的第三年。那时候顾诚岩还是个码头上的小流氓,蓬头垢面惹人厌,靠偷东西和讨饭度日。 那天林克己去码头上接一个朋友,回程时他忽然跑到路上,马路不宽,林克己的司机根本刹不住车,一下子就将他撞飞了。 后来,他去医院看过顾诚岩一次,那时候他已经被护士小姐清理干净,并且剪了头发,看起来倒也像个人样了。 林克己要赔他钱,他不要,年纪小小的,大概是见多了风雨,居然像模像样地跟林克己说,自己不要钱,钱没有用,他只是想要个家。 这个要求把林克己逗乐了,他难道还能给这小孩去找个爹妈啊?不跟塞给别人,他索性就留给自己了,反正也不缺这一口饭。 一晃十年,顾诚岩如今成为了他处理某方面事情时最信任的人,但对于廖婉玗办公室那件事的调查速度,林克己是很不满意的。 想到这里,林克己拿起书桌上的内线电话,将顾诚岩给叫来了。 他比林克己回来的晚,到家的时候,只见廖婉玗坐在客厅里头,他跟廖婉玗不熟,也拿不准干爹对廖婉玗是个什么心思,故而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始终保持的疏离的态度,只问了两句,就自己回房间了。 这会忽然因为廖婉玗的事情,被干爹叫来,他面上神色不变,心里头确实有点不安。 他一贯办事利落,这次仿佛是碰到了对手一般,竟是什么也没有调查出来。他清楚自己在林克己心中的位置,与其说是干儿子,倒不如说是他养熟的办事狗罢了,所以,办事不利,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林克己,可并不是看起来那样斯文的。 顾诚岩不能说自己一无所获,只得杜撰了一个人物出来,然后又说那人骨头硬,到现在还没交代。他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也许就在明日,他派出去的人,就能带来好消息。 所以,听到林克己说他来问的时候,顾诚岩在这样的冷冬里,被吓出了一身汗。 林克己是个读书人,做起事来总是斯文的,所以,这样污泥浊水的事情,他一贯从不会亲自过问,要不然,顾诚岩也不敢骗他。 “爸爸,这件事情要不要等小姐和廖小姐都好一些了,您在处理?” 林克己手里头拿着一本德语书,是他新学的语言,最近正在兴头上。他抬起眼,扫了顾诚岩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顾诚岩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多嘴,可他此刻这不是想给自己多争取点时间吗! “爸爸,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也应该跟您汇报一下。” 听林克己“嗯”了一声,顾诚岩立刻说:“廖小姐工作的船厂,是廖家表少爷甄顾的私产。” 林克己是何等的人精,只着一句话,便想到了很多事情。“啪”地一声合上书,他站起身来,在顾诚岩身边经过,走到窗前站定。 “你下去吧,问问魏婆婆,她们什么时候走,安排好了。” 顾诚岩点点头,想起林克己是背对着他的,这才又应了句“是”,转身出去,将书房门又关好了。 若是凭想象,那么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拥有太多的可能性,就好似他现在有些拿不准,廖婉玗究竟知道多少,亦或者是,她如何打算的。 他从没有告诉她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或者说,他只是挑了一个她更容易接受的告诉她。他承认,他怕吓到廖婉玗,毕竟,廖婉玗是除了魏婆婆外唯一肯说话的人,虽说林家澍也同廖熹跚玩,但那孩子太小,尚不立事,很多事情跟他说他也听不懂。 林克己把廖婉玗当成了他未来与女儿沟通的桥梁,自然对廖婉玗就有些另眼看待,那魏婆婆年纪大了,人也不算老实,有一个廖婉玗,也算是有备无患。 他要不要将廖家小姐弟也收养了呢? 第三十二章 察三访四 谢澹如站在走廊尽头,镶嵌五彩玻璃的对开门外头,听这里面传来的训斥声。 “都是废物,废物!你自己说说,几次了?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我就应该让你滚回秘书处接电话!” 他已经等了半个多钟头,里面的事情也听个七七八八,不知道里头那位仁兄是奉命除掉谁,三番四次的失败。 带他来的副官大概是见惯了这个阵势,此刻只是眼观鼻,就连呼吸声都没有,谢澹如想跟他打听点什么,都找不到搭话的机会。 里头正在骂人的是马甫华,这位马司令前两日在天津,昨晚才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就生了这样大的气,谢澹如觉着自己过来的挺不是时候,可现在都站在人家门外了,总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里头回话的人声音低低的,谢澹如掏了掏耳朵,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又过了几分钟,他听见马司令喊了一声“滚”,挨训的人如丧考妣似的出来了。 谢澹如看了一眼小副官,那小副官只是眼神示意他可以进去了,脚底下仿佛生了根,嘴巴也被黏了胶,很明显,他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去马甫华面前晃悠,只叫谢澹如自己去。 谢澹如看着小副官,感觉这里的同僚可以说十分的不团结友爱了,居然叫他一个新人,自己去蹚雷区。 谢澹如也不想进去,于是就装看不懂那小副官的眼神,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半分钟,小副官一抬手“咚咚咚”三声,把门敲响了。 “进来。” 马甫华这人,烟瘾很重,但只是抽香烟,大烟是绝不碰的,谢澹如甫一进去,被满室的缭绕烟气呛得直咳嗽,马甫华倒也不在意。 谢澹如止住了咳,第一时间立正敬礼,马甫华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怎么上心,手里头夹着香烟,或是坐着,或是踱步,明显还在想事情。 他不出声,谢澹如也就不好有动作,看着他走来走去,谢澹如想,他堕马受伤,果然只是个借口。 “你是翰卿兄举荐的人,按说三等参谋委屈你了,但他又说全叫我当自己侄子般对待,我就想着还是要放你去磨砺磨砺的。” “我最近有伤在身,你也是初到保定,不如先交交朋友。” 一根烟抽完,马甫华紧接着又点燃了第二根,“多大了?” 谢澹如以为,王锡珍就够瘦的了,面前这位居然更瘦些,一眼看过去,气色也不大好,面色黄黄的,嘴唇大概因为长年抽烟,有点泛紫,讲起话来,声音中气也不太足。谢澹如以为,这一点应该跟他骂人太多有关系。 “回司令的话,整二十了。” 马甫华“哦”了一声,缓慢地点点头,“比我们家老三还小两岁呢。” 谢澹如知道他口中的老三是谁,这两天他还没回来的时候,王锡珍已经将他的大部分事情和脾气秉性都同他说过一遍了。 见谢澹如不接话,马甫华大约是觉得没劲,摆摆手叫他出去,等他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要他站住。 谢澹如听他叫自己,也就老老实实地又面对着他的方向立正站好。 “会哭吗?” 谢澹如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他虽然几乎没哭过,但总是会哭的。 “哭着跑出去吧,就说我要不行了,把医生叫来。” 谢澹如不晓得他唱的是哪一出,但还是点点头,然后开始酝酿眼泪。但他有不是电影明星,哪里是说哭就哭的,再说现在的情况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好笑,他就更哭不出来了。 可,这好歹是自己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失败了总是不大好的,然后暗暗地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感觉有点效果,但不大,又掐了好几下。 他把自己掐的眼圈红彤彤的,一双眼珠子十分水润,然后嚎了一声“救命啊”,推开门就往外跑,马甫华听他那仿佛是要死了爹妈一般的叫声,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心想,这孩子还算有点用。 马宅被谢澹如这声嚎叫,弄了个天翻地覆,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一时间很多人都觉得,马甫华这次堕马有点严重,兴许命就要没了。 出了马宅,谢澹如仍旧回到了王锡珍的那栋小楼,然后将自己上任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又如何哭爹喊娘地作假学了一遍,逗得王士珍哈哈大笑。 马甫华的意思他是懂的,他们都是应该休息休息的人了。 ### 保定城内繁华区域,不亚于北平西城什锦坊街一带,只可惜道路狭窄,汽车并行,不能相容,居民们对公众卫生也不大讲究,随溺着者诸多。 谢澹如用了小半天的时间,自己开着同王锡珍借来的汽车,在城内乱逛,咖啡馆、大餐室、打球房一圈走下来,虽比鹭州那样的埠口城市差一些,但因有诸多平津官员居住于此,倒也不至于太差。 他坐在车里头,思考着下面再去看看什么,之间白茫茫天地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寸多高的白雪地里头,迎着冷风,吃力地骑着自行车。 谢澹如裹紧了自己的外套,将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皮帽子扣在头上,鼓了鼓涌起,打开车门下车了。 “副官,副官。”他不知道那日带他去马甫华书房的小副官叫什么,只得站在路中央,像个傻子似得对着人家挥手。 汽车停在路上太扎眼,那小副官像布注意到谢澹如都不容易,他车子骑到谢澹如身边停了下来,“怎么是你啊?” 谢澹如看他鼻子和手都冻红了,客气着问:“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开了车子,送你吧。” 小副官看了一眼谢澹如身后的黑色小汽车,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大的财力,想来自己当日对他态度似乎不怎么热络,他不计较,倒也算是好相处。 “可这自行车没地方安置。” 这年月,一辆自行车也不便宜,再者说,真是公家的东西,真丢了,少不得要他陪的。 谢澹如看了看他的自行车,只说了句“你等等”便走进了他才出来没一会的打球房。 片刻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跟着他从球房里走了出来。 “就是这辆车,送到马司令府上去,交给门房就行了。听明白了吗?” 小男孩穿的不多,破棉袄上有的地方连棉花都没有了,谢澹如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你知道耍滑头的后果吧?” 那小男孩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然后结果谢澹如给的钱,“我一定按照老板的吩咐送到。” 看着小男孩骑车远去的背影,小副官觉得这汽车里头,可真是暖和。 “我姓李,大家都加我来宝。”李来宝抬手抹了一把自己接了冰碴子的眉毛,开始了自我介绍。 谢澹如发动了车子,“李副官,咱们下面去哪?” 李来宝说了个地址,谢澹如没听过,好在他自己是个认路的,一路指挥着谢澹如,倒也平安找到了。 他是来送信的,住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书房里挨骂,被谢澹如听见的那位。 眼见着天色更阴了,北风夹杂着一点点小雪花,谢澹如决定请这位新朋友吃个晚饭。 李来宝是苦出身,也没上过军校,从一文不值的小兵做到小副官,也是很不容易的,这会听说谢澹如要请他吃饭,倒也并不推辞,反而还介绍了个好馆子,两人一道吃羊肉锅子去了。 鹭州不大吃羊肉,因为那头天气暖些,吃了羊肉这种东西,是很容易上火气的,但保定不同,尤其是在冬天,一锅热腾腾的羊肉在配点小酒,可真是赛神仙了。 谢澹如因为想同他说话,故而特意要了一个包厢,铜锅和炭火一送上来,屋子里头顿时又暖了几分。 切好的羊肉一盘一盘地被端上桌,秋天存下的白菜和土豆也被切了片,冻豆腐、冻萝卜拼了放在一个椭圆的长瓷盘上,倒也是荤素搭配的。 因屋子里头暖和,谢澹如已经脱了皮大衣,帽子也丢在了一旁的罗汉榻上,李来宝是穿着棉军袄的,鼓鼓囊囊很不方便,更是一进屋就脱掉了。 谢澹如上次已经悄悄打量过他了,估计这他少说比自己要大个七八岁,但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倒也显年轻。 美中不足就是个子不高,皮肤还黑,不然大约说比谢澹如年纪小,也是有人信的。 “这大冷的天,怎么叫你出来送信,打电话不是更方便些?”谢澹如是有意结交,自然言行上更主动些,他将温好的酒给李来宝先到了一盅。 李来宝之前骑车的时候挨了冻,确实冷,这会见了热酒也不等谢澹如,自己就先干了一盅。他咂着嘴,缓了口气,这才说话。 “电话里头不好说的。你是才来不晓得,咱们保定府的电话局势袁公的人,并不是什么都好通电话的。” 谢澹如一直以为,王锡珍和马甫华都是袁公的人,怎么此刻听他这样说,似乎也并不是如此。 “马伯伯还是信任你,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虽然是顶风冒雪,倒也只得。” 李来宝不清楚谢澹如是个什么身份,只晓得他叫谢霄,是新来的三等参谋,并不是什么高位,甚至比他还要矮上一级。这会听他跟马甫华叫伯伯,心里头有点疑问。 “谢霄兄弟,同咱们司令是同乡?” 谢澹如摇摇头,“早前并不认识。”他将自己同马甫华的关系避重就轻地讲了下,若是单听他今日的说辞,不会有人觉得他同马甫华也是才见过一面。 李来宝听完,觉得谢澹如应该不敢再马甫华眼皮子地下说谎,也不怀疑,十成十地相信了。 “我瞧着沈队长也不是故意的,但那人是出了名的行踪不定,那里就是那么容易办好的事情。” 李来宝点点头,在滚开的铜锅里下了些肉,待到红肉变色,立刻便夹出来,沾着碗里的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话也就没别人的时候能说说,府里头也不干净,那日你哭着跑出来,没过多久,就穿到平津去了。” 谢澹如也明白自己那日是在演戏,他原以为将事情传出去是马甫华授意的,现在看来并不是。他实在没想到,马甫华的府里居然这样疏松。 他不能表现出自己仿佛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只得顺着李来宝的话往下说,从现在的观察看来,自己之前那个话应该是摸到了些门路。 “可我总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耗久了,难保不会出别的岔子。” 李来宝这会已经喝了不少,半斤大约是有了的,他拿起一颗剥好的蒜,在碗里沾了沾,就给生嚼了。 “要我看,他们也蹦跶不了几天,几十万张嘴等吃饭的,可不是开玩笑。” 谢澹如脑子里一直在转,他将自己同王锡珍聊天时候得到的消息,同李来宝的只言片语做比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继而,也就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很可能就是目标的人。 第三十三章 有意为难 他虽然心里有了想法,却也不能轻易说出口,毕竟没有经过证实,万一猜的不对,可就露怯了。 “我记得,咱们沈队长原来是在……”说道这里,谢澹如压低了声音,“革命军,对吧?” 这事李来宝确实听说过,据说沈万宗,早前确实是革命军的,后来弃暗投明了,投奔马甫华,混了个安保队的队长。 “刚来的时候,跟我一样,也是个副官。” 谢澹如心中大喜,觉得自己距离真想愈来愈近了,他酒喝得不多,但却表现出微醺的样子,讲起话来,故意拖着音节,“人家……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但,爱财倒也不算是坏事,取之有道就好。” 李来宝这会酒劲已经上头了,眼神有点涣散,他迟缓地点点头,“说句实话,沈队长三番两次的失手,那齐……”也不只是真醉,还是故意没有说全名字,他停在这里,又摇了摇头,“说不定早有察觉。” 谢澹如并不需要他在多说什么了,只着一个姓氏,足够他将人物对上了。果然如他推测的一般,马司令着急干掉的人,是齐继仁。 既然是齐继仁,那么马司令也不过是被袁公授意的,有几分着急倒也正常。但坏就坏在,齐继仁是个极其狡猾的人,他的防备心理很强,除了家中,出门在外几乎不做超过一个钟头的停留。 他的谨慎,是谢澹如在水师学堂的时候,就听说过的。 既然在外面屡次失败,那么,能不能到他家里去呢? 谢澹如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动这个心思,但他这个人做起事来还是有些好胜心的,一个三等参谋,他自己都替自己委屈。 马司令手里的人太多了,但凭关系并没有什么用处,归根结底,他还是要自己显露些能力给他看看。 不然难道在三等参谋位置上吃干饭吗?他并不缺这点钱,自然,就要看更高的目标了。 他想要一鸣惊人,自然是需要筹谋筹谋的。 ### 廖婉玗怀中的白菊花,是托林家的司机帮她买来的,她坐在汽车的后座上面,看着街对面林家大门上挂着的白色缎子布,迟迟没有下车。 倒不是因为脚上的伤,而是她总觉得,这个人还没死,缺乏真实感。 是的了,她明明在报纸上看过他的讣告,今日又在他家门口见到了引魂幡,哪还有什么比这更确切的吗?她总不能去翻开谢澹如的棺材看看吧? 可她就是觉得,他还那样年轻,也没见有什么病痛,在枪杀了一个日本人之后就溘逝,让她不得不在心里冒出一个大大的疑问。 但说到疑问,归根结底,似乎又与她毫无关系。他们不过是见过几面,也算不得多么融洽,他害她失去过工作,他也在找她的时候掉进过土炕。 如他们一般,大约只能算是认识的人,严格的朋友都未必说得上。 廖婉玗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她今日来这里做什么呢?还平白地给林家添了麻烦。 “我们回去吧。”她的声音平静,伸手摘下头上的素色小花发卡,将怀里的白菊花也放到一旁。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林家澍在花园里头荡秋千,她平日里并不上学,请过几个家庭教师,也都被她吓跑了,后来在家庭教师的圈子里头,林小姐渐渐就出了名气,再没有人赶来转这份优渥的薪酬了。 廖婉玗现在也不能去上工,住在林家也算得上是无所事事,就总惦记着,叫林家澍能多学点东西。 林家澍爱画画,但画出来的东西毫无章法可言,天不似天,树不似树的,她若是不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廖婉玗自觉在画画这件事情上,教林家澍算是勉强可以的,于是便将自己的想法同林克己讲了。 林克己当然是愿意的,他甚至劝说廖婉玗将船厂的工作辞掉,就和弟弟安心地住在这里,每月一百块,陪着林家澍随便做点什么就好了。 一百块是巨款,廖婉玗是不敢要的,她做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因为自己借住在林家,心里头过意不去,若是真的拿了林克己的钱来陪着林家澍玩,倒成了主仆关系,她觉得十分别扭。 林克己也不为难她,见她不同意,便再不提这件事情,只叫廖婉玗有什么需要,尽数同管家说,不要客气。 廖婉玗想着林家澍从没上过学,应当是根本不喜欢那些家庭教师的授课方式,所以她并不打算做个小老师的样子,也不去同林家澍讲要教她画画,只是常常在小楼的书房里自顾自地画画。 林家澍起初看见她画画也没什么反应,仍旧像个小孩似得,看看画报,祸害祸害林家园丁们辛辛苦苦打理的植物,更多的时候,还是和那几只兔子玩在一起,但三五天过去了,她就开始好奇,为什么廖婉玗总是在画画。 又过了几天,她已经开始像模像样地并排坐在廖婉玗身边,跟着她一起画了。学习某一样东西本身可能确实是无趣的,但若是把林家澍当成一个小孩子来对待,叫她学点什么也并不难。 她之前的家庭教师们实在是将她当做大孩子看待了,处处都要讲道理,她怎么会听呢?一时不听,又会惹得先生不快,最后闹得林家澍发起疯来,拿着她阿爸送她的手枪,将教师追的满屋跑。 她其实不会开枪,怎么打开保险都不知道,但那架势实在太过可怕,拼了命似得,倒给教师们都吓跑了。 廖婉玗在林家做小先生做的顺风顺水,甄顾终于处理完外面的事情,回鹭州了。 廖婉玗在办公室受到了骇人物件的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一来人在外面,不便处理,二来也是想先当个旁观者,等着廖婉玗来求他。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半路上还能杀出个林家澍,继而牵扯出一个林克己。 甄顾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焦躁,潘德凯也不敢出声,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站的膝盖有点酸,也不敢动一下。 其实甄顾的脾气很不好,但这人在外头的时候一向斯文有礼,唯一深有感触的,也就是时长会遭到他暴力对待的秘书先生潘德凯了。但他赚着甄顾的丰厚薪酬,也就选择在适当的时候和适当的事情,绝不开口。 但他有时候会暗暗地想,他有朝一日还清了家里的债务,就绝对不要再做这份工作了,到时候他如果同新闻记者去爆料,会不会也能引起一时轰动呢? 英俊斯文,彬彬有礼的廖氏有限公司实际管理者,其实是一个暴力狂,也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值几个钱,对甄顾有什么影响。 就算没有事业上的影响,总能叫那些安安喜欢他的别加名媛淑女们,望而却步了吧? 潘德凯脑子里头转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耳朵则是一直仔细地听着身后的响动,他听见甄顾的戒指敲在玻璃上的声音,紧接着,他大步走近,自潘德凯身边经过,又坐回了办公桌前。 “接出来。” 潘德凯明白甄顾在说什么,可对方是林克己,又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他可做不到随意进出。 “听说,给廖小姐请假的是林先生本人,也没留联络方式,我们……先写个帖子吧?” 甄顾已经很少在想要见某个人的时候,还得写拜帖了,倒是因为货物问题同林克己手底下的人打过交道,同他本人确实没什么交情。 现在的问题就很尴尬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廖婉玗,因为不能穿到白秀珍耳朵里,但他现在如果不找,又有些怕事情会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廖婉玗在林家多住一日,旁生枝节的可能性就越大,那林克己年纪并不大,谁知道他会不会动别的心思呢。 甄顾一直觉得廖婉玗是他嘴边上的肉,什么时候吃应当他决定,是决计不能被林克己叼走的。 林家每日的拜帖不少,都是先由门房筛过,然后交给管家,再由管家筛选一遍,最后放到林克己书房桌上的,最多不过两三帖。 甄顾要见廖婉玗,但又不好署名,故而写的是潘德凯。但潘德凯实在是没什么存在感,在门房的时候,就被筛进了垃圾盒。 甄顾就这样等了两日,也没见有回复,等到不耐烦了,居然叫潘德凯亲自开车去了林家。 林克己家的门房可不是普通的阿叔阿公,各个都是带刀拿枪的,忽见潘德凯上前,都从小房子里走出来,看着他。 “几位,我是来找借住在这里的廖小姐的,能不能请几位小哥通报一声?”潘德凯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扁盒来,打开后给门房里值班的几个人发了一圈的香烟。 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接过他递过来的香烟就往耳朵后面一夹,然后斜着眼睛打量潘德凯,“你是谁?找廖小姐做什么?” 潘德凯不能将甄顾交代出去,只得说自己是廖氏公司的秘书,那人一听她这样说,就叫他等着,自己进屋去找管家了。 站在门口等了约摸十多分钟,香烟又发了一圈,林家的老管家,终于出来了。 管家倒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他客客气气地又询问了一下潘德凯的来历,为难地说:“廖小姐这会正在跟我们小姐一起画画,只怕您要等等。” 潘德凯不介意等,只要他能见到廖婉玗,浪费些时间也是值得的,但他看管家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叫他进去,自己也就很识相了,“那我在车里等,还麻烦您等廖小姐有空的时候,叫我一声。” 他话讲的很客气,管家也给出很职业化的微笑,只叫他放心,廖小姐有空的时候,一定叫他。 潘德凯回了车上,将车门半开着,坐在里头开始抽烟。他很久不曾这样放肆地吸过香烟了,主要是因为甄顾这个人,属于只许州官放火的类型,他自己吸烟,却又不准身边人吸烟,潘德凯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跟在甄顾身边,也就没什么机会过瘾。 他先是连着吸了两三根烟,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等被门房叫醒的时候,天都黑了。 “廖小姐今日不得空了,天色这么晚了,潘先生也回家去吧。” “……”潘德凯初醒,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有点不甘心,他不信廖婉玗能忙成这个样子,“确实是有急事,不然我也不会打扰到林先生府上来,就请在通报一声,是廖家的家事来着。” 那门房也是听了管家的话来的,这会挠挠头,“那好吧,你等着,我再去说一说。” 潘德凯看着门房的背影,在心里头骂了娘,他能感觉到他们是故意的,不是林克己授意,就是管家有意为难,但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潘德凯想不明白。 他启动了车子,将车灯打开,然后接着灯光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都……快晚上八点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廖婉玗。 第三十四章 铤而走险 齐继仁的势力在江浙一带,若不是因为革命军的经费实在紧张,他也不会到平津和保定来筹措资金。 正是因为不在自己的势力地盘,他做起事情来也就更加小心,出了家门是做足重重保障,也正是因为他的谨慎,才让他接连躲过了沈万宗的四次暗杀。 但要说齐继仁谨慎,总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毕竟人是活的,时时刻刻都可能出现一些不可控的事情,但他周围带着的人太多了,单是被沈万宗杀掉的替死鬼已经六七个,所以,对想要通过除掉齐继仁来一鸣惊人的谢澹如来说,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谢澹如瘫在沙发上,白衬衫束进裤腰里,灰蓝色的军裤下包裹着修长双腿,只可惜他的姿势不太雅观,不然倒也叫人要多看几眼。 黑色中筒皮靴擦的锃亮,他的脚一晃一晃地,皮鞋十分有节奏感地磕在地面上。 一个人最舒适的地方,就应该是家里面,如果说,齐继仁每次出行都将防护做足十成十,他在家里总不可能还要人寸步不离的跟着吧? 如何才能进入齐继仁的家里呢?这似乎又是另一个难题了。 谢澹如就这样躺着,看起来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就连外面的天光渐渐暗了,也无知无觉。 忽然,他在被夕阳染红的房间里睁开眼睛,然后坐起身来,眉目上带着几不可见的一丝笑意,“通了。”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只说给自己听罢了。 他只是想通了,但到具体运作,却还又许多的不稳定因素,目前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可能独立完成这件事情。 他是个初到保定的新人,关系网络并不通畅,若是依靠王锡珍的帮助,倒也不会难做,但他不想在这样一件冒险的事情上,把看着自己长大的伯伯拖下水。 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还不如直接去找马甫华了。 既然已经下了决定,谢澹如也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事成,他少不得会有许多的好处,事败,按照他的计划,他也就不用回来了。 想到这里,谢澹如自嘲地笑了一下,反正他也是个“死”人,大不了将事情做实好了,反正他绝不能在一个三等参谋上混吃等死。 他赶到马府的时候,正是刚过了晚饭,马甫华躺在四姨太大腿上,舒舒服服地被四姨太掏耳朵眼。 这四姨太是个祖籍成都人,有着一手“小舒服”的绝活,每每将马甫华弄的飘飘欲仙,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近身伺候。 谢澹如微微低着头,将目光落在军靴的鞋尖上,但他不用看也知道,此刻马甫华是闭着眼睛的,那十八九岁的小姨奶奶,确实一双大眼睛,将他打量来打量去,好在她技术娴熟,倒也并不影响手底下的活计。 “这么晚,什么事情啊?” 问话的是这位小姨奶奶,谢澹如虽然年纪比她大,但论辈分却矮了一截,故而回起话来有规有矩,全当做实在回复马甫华。 “回司令、太太的话,学生是想通了一件事情,但又不知道想的对不对,详情老师赐教。” 马甫华舒服的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偶尔还轻轻地哼上一两声,“说吧。”他觉得谢澹如来的不合时宜,但碍于王锡珍的面子,倒也就勉强耐着性子听了。 “学生听闻,革命军进来经费紧张,故而……” 听到“革命军”三个字的时候,马甫华睁开了眼睛,谢澹如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就大大方方地同他对视。 “学生觉得,这正是一个机会。” 马甫华一抬手,这位年轻的小姨奶奶立刻停了手,停了手不算,还将他扶起来坐好,并且十分自觉地走出去,在外头将门关好了。 “你过来点。”马甫华微微眯着眼睛,目光里带着些许的探究,他不知道谢澹如是如何知道齐继仁一事的,对他忽然就生出了许多的不信任。 谢澹如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不大不小,刚刚好是他之前一半的距离。马甫华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你过来点”,这回谢澹如再走,就已经是贴着小茶几桌站了。 马甫华见他走近了,看似是放松一般地靠坐在沙发上,胳膊一伸,搭在了旁边一个金丝绒的软垫上,但其实那垫子下面就是一把花口撸子,叫谢澹如走进点,也是为了一击毙命。 谢澹如站的这样近,给作者的马甫华带来一股压迫感,但他现在需要谢澹如站在这样的距离内,也就毫不在意了。 “说说你知道的。” 这句话是大有深意的,马甫华暂时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只是想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谢澹如不能把小副官坑了,于是就将自己来报道那一日的事情学了一遍,只是他将自己站在门口的时间讲的模棱两可,马甫华也就不好判断,他究竟那时候听了多少去,有时不是从别的地方打听了什么内容。 马甫华听完他的话没出声,只是将身子一歪,一双脚翘到茶几桌上,在谢澹如眼皮子地下抖来抖去。 他不开口,谢澹如也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马甫华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你是来给我相面的?” 见他又继续听下去的意思,谢澹如当然乐意说,他将自己的想法讲了七八成,剩下的二三成是些非他不可的部分,他暂时压着没有说。 听完谢澹如的话,马甫华神情没有半分变动,仿佛前几日将沈万宗骂到狗血喷头的人不是他,心急完不成袁公任务的,也不是他。 “你是个三等参谋,你知道越级,要如何处置吗?” 谢澹如微微一笑,一双眸子真诚地看着马甫华,“若是司令要治学生越级上报的罪责,学生不冤。但,学生觉得,要处理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倒也不急于一时。” 马甫华哼笑了一声,“别跟我学生来学生去的,你一个水师学堂,少往我北洋混。” 谢澹如口中应着“是是是”,就听见马甫华骂了一句娘,“你给我坐下,看的老子脖颈子酸。” 谢澹如知道,这件事,基本上是成了。 马甫华又问了些细节,然后他沉默了半晌,“我的人,你一个都不能用,这件事,就全凭你的本事罢了。” 谢澹如本来还想跟他借几个人,这下可好,他将自己甩的一干二净,摆明了是这件事做不成,同他马甫华没有半分关系,这件事做成了,一旦有人追究,还是同他马甫华没有半分关系。 谢澹如到这时候,才觉得,马甫华的为人品性,与王锡珍比,是大有不同。好在,他当初在学堂的朋友们,总也还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在平津地区,他也不至于完全无人可用。 马甫华虽是不肯出人,但好歹还许诺了十万两白银,这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谢澹如运作了。 ### 约到齐继仁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谢澹如办成南方商人,经由一位天津本地的富商引荐,想请齐继仁帮忙解决一块宁波的土地问题。 宁波正在他的势力范围,谢澹如又答应事成之后会给齐继仁二十万的辛苦费,为了能给革命军补足活动经费,齐继仁决定先同谢澹如聊聊。 他本性多疑,虽然那天津本地的商人同他也算是相识六年了,他还是并不怎么信任的。对于谢澹如,他得自己摸摸底。 约好了在一处茶楼见面,谢澹如收拾停当,带着两个“秘书”出发了,他们叫的黄包车,分成两辆,一前一后地到了茶馆楼下。 齐继仁其实早就到了,但并不在茶馆包厢,而是在茶馆对面二楼的民居里头,他将窗户开一道缝隙,一双眼睛阴鸷地盯着茶馆门口。 他看着谢澹如下车,又看着谢澹如走进茶馆,然后自顾自地抽了两根香烟,这才站起身来带着四五个人,往茶馆去了。 这茶馆是齐继仁定的,昨日就已经清理过了,现在看起来好似普普通通正常营业,其实已经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了。 这是一间书茶馆,上午接待饮茶的客人,到了下午和晚上,则约请说评书、唱鼓词的艺人来。这会是上午,吃茶的人不多,大厅里头零星坐着两桌,也都并不是真来吃茶的。 谢澹如跟在小二身后,提着貂皮大衣的下摆,将木楼梯踩得咚咚响,打从一进门他就发现了,这地方,被齐继仁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洗。 谢澹如在心里头微微地看了口气,表面上却是不是与同行的两位“秘书”抱怨着保定的天气。 他落座了十多分钟,齐继仁才带着人出现在包厢门口,谢澹如热情地迎上去,想要握握手,被他身边的人给拦下了。 谢澹如也不在意,仍旧笑的客客气气,两个人都落座后,齐继仁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开始问各种关于宁波地皮的细节问题。 江浙他很熟悉,宁波更是去过许多次,谢澹如若是真有什么马脚,在他连珠炮似得发问下,一定是藏不住的。 好在谢澹如也不傻,提前做了许多功课,为了逼真,他甚至还叫人做了交易合同。 齐继仁将合同来来回回看了两遍,“他要毁约吗?” 谢澹如点点头,“我们本来是谈好的,可忽然冒出一个日本人,价格给的比我们低,但是卖家开罪不起,又觉得跟我不过是口头约定,反悔了。” 齐继仁眼眉一挑,“宁波那么多地,怎么就非这快不可?” 谢澹如苦笑了一下,“本来并不是非这里不可,但我这次出来办事实属家父的一个试题,之前谈好的,已经给我的家里说过了,现在忽然又不行,只怕便宜要被我的哥哥占去。” 谢澹如这话虚虚实实,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庶出二房儿子的形象,仿佛这件事情办不好,他就一毛家业也继承不到的样子。 齐继仁听他这样讲,忽然觉得自己是占尽上风的,一时间觉得,二十万的辛苦费似乎有点少。他被革命军的经费逼得太紧了,眼下有个机会,自然想多敲一笔。 “陆十三可没跟我说对方是日本人,我还当是内部问题,相互谦让一下也就解决了,现在怎么还扯到日本人身上去了?” 陆十三就是那个帮谢澹如做引荐的人,是个天津的生意人,早年家境殷实,这几年已经被他糟蹋的只剩一间小百货商店了。 “陆大哥见我苦闷,请我吃酒,我才说了这件事,他当时喝的不少,兴许记不住了。” 陆十三确实是出了名的好酒好赌,齐继仁倒也没起什么疑心,他反倒觉得这是件好事,“你知道,对方是日本人,事情可就不好看了。” 谢澹如一听这话,第一反应是以为他不想做这个事情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兴许只是在拿乔。 “是是是,我理解。那您看,怎么办合适?” 谢澹如想要让齐继仁说,可齐继仁又并不打算自己开口,于是他就平静地看着,到最后,还是谢澹如打破了僵局。 “您看,二十五?” 齐继仁仿佛是听到个笑话似得,对着身后的人说:“你们听听,这位南方少爷,以为自己在大慈阁呢。” 大慈阁是保定的一处大菜市场,每日里买家和商贩们调价还价,俱是毛八分的,他这是嫌弃钱少呢。 谢澹如来保定没多久,又不自己开火做饭,并不知道大慈阁是什么地方,但听齐继仁的语气,总还是可以判断出他用意的。 但谢澹如并不打算太快松口,毕竟再加可就是三十万了,这不是一笔小钱,他总要斟酌斟酌才像样。 谢澹如询问齐继仁,他去跟自己的秘书单独讲两句话,齐继仁点点头,谢澹如就带着两位“秘书”除了包厢。 他们做戏做全套,三个人在外头为了三十万的事情嘀咕了半天,声音忽大忽小,正是随意给往来的人听的。 他们要凑出额外的十万块来,对谢澹如如今扮演的角色来说并不容易,但商量来商量去,他还是咬咬牙,同意了。 齐继仁坐在包厢里头,对外面的事情却也一清二楚,那小茶倌进来填了两次水,就将外头谢澹如的话,学了个七七八八。 谢澹如再回来的时候,齐继仁心里头,已经对这三十万的活动经费,有了十足把握。 两人在价钱方面谈妥了,自然就要另约时间,毕竟卖家人在宁波,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安排好的事情。 谢澹如按照齐继仁的意思,晚上回去就给卖主发了封电报,之后便是等卖主来保定,齐继仁亲自处理了。 可这一等,谢澹如却仿佛没了音信。 这回,倒是轮到齐继仁着急了。 第三十五章 绝地逢生 活动经费的事情上边日日催,到最后,齐继仁被催的焦心,主动联系了谢澹如。 谢澹如知道齐继仁会派人盯着他,故而这几日都在旅馆里开了房间住,发过电报后白日里就在房间睡觉,晚上则去舞厅和赌场消磨时间。 齐继仁忽然就感觉不到他在这个事情上的诚意了。 原本他还在位解决了活动经费而暗喜,现在又见谢澹如迟迟没有动静,步调就被打乱了。 他派人去旅馆找谢澹如,假借自己就要去北平为由,催他动作快些,可谢澹如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走,就推脱说那宁波的卖主正在路途上,劳烦齐继仁再等等,若是北平的事情很急,也可以先去处理,等那卖主来了,齐继仁在何处,他们就去何处找他。 若是往常,齐继仁是绝不会因为钱这种东西而焦心的,可现在上头追的太紧,有时候甚至一日给他打两三个电话,直说那边要揭不开锅了,他真是烦恼透了。 仿佛这几十万的革命军,都指着他一个人来养活似得。 谢澹如就这样拖延着,又过了两日,才派人去联络齐继仁,那时候的齐继仁,已经对这三十万,无限渴望了。 人一旦失去惯常的冷静,就很容易出现失误,而齐继仁的失误,正是谢澹如梦寐以求的。 在谢澹如表示外面交易担心不安全的时候,急于求成的齐继仁,开口将交易地点,定在了他保定的家中。 谢澹如,登堂入室了。 这一日,同来的还有那位中间人陆十三,他来倒也不是因为热心,而是谢澹如答应过他,事成之后,酬谢五万元聊表心意,他生怕谢澹如跑了,非要也过来亲自瞧瞧。 会面地址选在齐继仁家中,陆十三又特意坐船从天津赶来,加之对三十万经费的急迫,让齐继仁放松了警惕。 谢澹如依旧还是带着两个“秘书”,齐继仁也不做怀疑,招呼着几个人去了书房,等到正式开始谈的时候,他只留了两个人在屋里面听吩咐。 谢澹如同“宁波卖家”你一言我一语,后来气氛渐渐不怎么平和,齐继仁才开始出来打圆场。他安抚宁波卖家,叫人家不要有顾虑,日本人的问题他负责解决,不会留后患。又教育人家做买卖重要的是诚信,不能出尔反尔,两方才都缓和下来。 齐继仁在江浙一带很有威名,若说要摆平个把日本人确实不在话下,宁波卖家也就被他安抚下来,同意签订合约。 谢澹如假模假式地去翻公文包,“哎呀”一声,“我不是把合同忘在旅馆了吧?”然后他回头去看两个秘书,“你们看看带着没?” 两个秘书也去翻各自的公文包,只是,他们找出来的并不是合同,而是小巧的,马牌m1906型手枪。 这手枪特点就是体积小,装满子弹也不过400克,在公文包里不显山不露水,但终归是还是要多谢齐继仁的懈怠。 枪响的时候陆十三被吓傻了,他跌坐在地上看着齐继仁脑门上的血窟窿,裤子湿了一大滩。 两个被齐继仁留在屋子里的手下也迅速就被解决了,但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今天最大的难题——怎么从遍布齐继仁手下的宅子里出去? 谢澹如到这时候才发现一个问题,他们下手太快太早了,其实应当先将齐继仁留着,方便做个挡箭牌,也好顺利走出这个地方。 他还是太年轻,缺乏经验。 书房里的枪声一向,外头就已经有人迅速反应,谢澹如他们今日走不出去的可能,简直太大了。要是诚实点说,按照目前的形势,百分百是要跟在齐继仁身后见阎王了。 书房内此时倒是静悄悄的,谢澹如和两个“秘书”,外加那外假的“宁波卖家”都在屏气听外面的动静,对人数和方向做判断。陆十三这是吓得一张脸惨白,气都喘不匀乎,跟别提说话的。 至于另外三位,已经死透了,也就没什么发言权了。 走廊里面一直有人跑动,时不时还有刻意压低的交谈声,谢澹如蹙着眉头静静的听,一时间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谢澹如的目光在齐继仁的身上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那位他雇来假扮“宁波卖家”的老田,生出了一个主意。 他悄声的将自己的计划说给老田听,老田听完想也没想一口就答应下来,他也不是个傻子,眼下看着就是绝路了,他去装扮齐继仁,好歹一时半刻,外面的人是不敢打他的。思来想去,他反而是成了最安全的那个。 他穿着齐继仁的衣裳有点肥,但这都不碍事,眼下这么混乱,谁有空在意这么点细节,往脸上又抹了许多的血,他仿佛是被砸了脑袋一般,一张脸血糊糊的,终于看不出个人样了。 齐继仁是浙江人,讲起话来带着点湖州老家的口音,好在老田是宁波籍,也带着江浙人讲话调调,开口讲个三五句话,倒也不至于露陷。 谢澹如粗暴地抓着老田的头发,毕竟他头发比齐继仁长了些,这样看起来就能少些破绽。两个人站在书房门口,做“秘书”的那二位就在对开门两侧,这门是毛玻璃,外头的人搞不清楚里面的状况,不敢轻举妄动。 有人在外头叫齐继仁,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老田压着嗓子,装作伤重虚弱的样子,应了两句话,意思是叫外头的人不要开枪。 谢澹如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老田的话,“我们现在开门出去,你们齐先生是死是活,给你们看看无妨。” 开门之前老田还是有些紧张,他往后退了一下,被谢澹如给揪着头发又抓回来了。箭在弦上,谁也不能出现半点失误。 “我可以现在就打死你,然后在想别的办法出去。” 老田被他揪着头发不能动,余光却是能看见他,紧张地吞了下口水,瞧着谢澹如那副修罗样,他一点也不怀疑,他现在能一枪打死他。 谢澹如用眼神示意两位“秘书”先生开门,然后他揪着老田往门口走,老田穿着齐继仁的衣裤,脸上还都是骇人的血迹,根本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对。 “齐公。” 一个看起来同齐继仁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站在最前面,他距离谢澹如不过三五米的距离,谢澹如不能让他再继续往前了,毕竟,他手里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齐继仁。 “再过来我就废他一条胳膊,你信不信。”谢澹如这会也是心虚的,但他表现的实在太镇定了,仿佛自己用枪指着的,就是货真价实的齐继仁一般。 那人听了他的话,也不敢妄动,小步小步地向后退着。 房子外头是有车子在等着接他们的,所以,谢澹如需要的就是走出大门。到时候上了车,在他们发现齐继仁早已死之前的这段时间,足够谢澹如几个人消失在保定府了。 “我并不是针对齐先生,只是跟那个人没有谈妥,是他们不仁义在先,对齐先生只是误伤。但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要你们放我走,我一定不会再伤害齐先生。” 那人听完谢澹如的话犹豫了一下,他眯着眼睛打量谢澹如,忽然笑了,“齐先生已经被你们杀了。” 他言之凿凿,语气笃定的很,谢澹如听完心里头咯噔一声。紧接着,就见这人抬手两枪,打在了老田的胸口,老田哀闷哼了一声,便抽动着死在了谢澹如怀里。 直到这一刻,谢澹如才明白,这人是早就有心变天,今日一盆脏水正好泼在他们身上,此刻就算他挟持的是齐继仁本人,也是会被立时被打死的。 这样的变故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但他没有时间慌张,堵上最后的机会,他转身往窗口跑去,纵身一跃,从二楼跳了下去。 落地的时候谢澹如借势翻滚了一下,站起身后开始拼命的跑,他手里的枪对着迎面举着刀跑上来的人连续地开枪,他太久不用枪了,准头不怎么好。也幸好如今枪械还是稀罕玩意,可不是人人都能用的,不然他只怕早死了。 六发子弹很快就射完了,就在谢澹如觉得真的要命丧保定府的时候,在外头等着他们的那个人,开着车撞翻了齐家的铁艺大门,直接开进了院子里。 谢澹如此刻见到他真是激动不已,他拼了命地往车上跑的同时,车子也被司机控制着,在院子里调转了一个车头,这一转的功夫也帮谢澹如撞翻了几个逼近他的人,可惜,就在上车前的几秒钟,他还是被子弹打中了。 眼下的情况没有时间让他去在意自己的伤势,更何况那地方除了能让他感觉到又温热的液体涌出,半分疼痛感都没有,更是不用去理会了。 说是死里逃生一点也不为过,要不是着接应的人机智,只怕谢澹如也要折在里头了。 他坐在汽车后座上,频频回头,直到确定后面在没有尾巴,他才松下一口气来。这辆车子不能久用,他们在事前选择了一个附近的隐蔽点,那是个老面粉厂的仓库,现在仍旧有人用,他们买通了仓库管理,暂放了一些应急物品,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十分明智的。 车子停在面粉组成的高墙内,从外面看不出什么来,那司机关闭发动机,嘭地一声下车关门,揉了揉鼻子,扭开上衣口袋里一只小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他是个连面胡子,就顺着嘴巴躺下来,又顺着长胡须低落到地上。 他喝完用衣袖抹了一把嘴,打开后面的车门,递给谢澹如,“喝。” 他讲起话来硬邦邦的,但谢澹如知道他是好意,只是这人太神秘了,大家一起做这样的事情,他居然连个名字都不说,只让他们叫他大胡子。 大胡子看着谢澹如也喝了两大口,有点心疼自己的酒,伸手就抢了回来,“脱衣服。” 谢澹如的伤口已经开始疼起来,他蹙着眉头咬着牙,从车上下来时回头看了一眼,皮质的车座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伤口在右侧的肩胛骨,子弹卡在了骨头里,他这会右胳膊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大胡子看了看伤口,用早就备好的剪刀将他的衣裳给剪开了。 大胡子拿了块干净的棉布,然后又打开酒壶到了许多白酒,将棉布给浸湿,然后便粗手粗脚地区擦谢澹如肩膀上的伤口,弄的谢澹如被他擦一下,就忍不住叫一下。 他似乎是想起谢澹如太吵了,从一个小瓷瓶里到处十来颗褐色小药丸,趁着谢澹如张嘴的功夫,一把给他灌进去了。 谢澹如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糊里糊涂也还是吞了,大胡子总不至于到现在才来害他的。 身后的人有擦了几下伤口,忽然就停了手,谢澹如正趁着他停手的功夫喘了口气,就听他说,“不对啊。” “……”谢澹如心想这胡子大哥一向言简意赅,没用的话多一个字都不说,现在忽然冒出这三个字来,究竟是有什么不对的? 第三十六章 择善而从 廖婉玗在林家住的很舒适,日常起居事事有人伺候,既然不像早前伤了膝盖似得还要照顾弟弟,做家务和上班,她的脚伤恢复的很快。 潘德凯前前后后来过三四次,但都被管家给挡住了,廖婉玗并不知道甄顾回来了,也不晓得潘德凯三番四次到过林家找。 她完全被林克己隔离在这个环境之中,对外头的事情半点都不知道。 这一日下午,她坐在客厅里面,看向林克己借的唐人传奇集《博异志》,只听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功夫,林克己和一个她没见过的青年男子,一边讲话一边推门而入。 林克己这几日有些忙,在给学生们上课之外,还要出出期末试题,再加上其他事物,早出晚归,倒是好些天没见过廖婉玗了。 他穿炭灰色的长袍,外头罩了一件黑色短马甲,薄呢的礼帽一进门就被他摘下来放到门旁的帽架上,俯身看了看廖婉玗直着放在沙发上的右腿,“伤可好些?” 廖婉玗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将腿收回来,被他阻止了,“医生不是叫你平着放,我坐旁边的,不碍事。” 林克己说完绕过矮茶几,走到距离廖婉玗近些的一人沙发上坐下来,“汤还喝着呢?” 说到汤,廖婉玗也是犯愁,“日日喝着呢,就是……”她实在喝不下了,牛骨、猪脚还算是好的,居然还有杏仁猪肺汤,她喝起来,简直比吃药还难过。 “就是什么,是不喜欢吗?”林克己当她是个小孩子,“难喝也还是要喝,对你恢复有帮助,不能挑食。” 廖婉玗记忆中,自己大概从五岁起就不被阿妈当做小孩子了,这会忽然听见林克己把她当小孩子似的说教,很是别扭。 她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陌生男子,感觉他应该是还有事情要同林克己说,就想着自己该给他们腾出空间,“林叔叔,你们聊,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林克己按了下她放在沙发扶手上的胳膊,虽然是一触即离,手掌的温度仍旧还是穿透了廖婉玗的衣裳,叫她往后躲了一下。 “你坐着你的,我们好手好脚,有事情自己会走。” 林克己这人体贴,用洋人那套话来说,叫绅士。廖婉玗见他这样说,也不好坚持,但见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又将手里的书翻开看起来。 林克己见她看书,就转而去同那人继续进门前的话题。 “刚才说的,你都考察过吗?” 那人摇摇头,“只去过香港的两家企业。” 林克己一伸手,这人立时地上一个本子,那本子被翻开来,里面每一页都写的满满当当。 林克己将二十多页的内容迅速浏览了一下,这其中包括造纸、面粉、橡胶、工矿等二十几个行业的情况调查,都是他这位副经理,古永愖古经理,耗时大半年,走遍国内各省和香港、台湾后调察评估的项目资料。 鹭州地界上,许多人都晓得林克己,毕竟他的势力覆盖大半个鹭州城,进出鹭州的商贸口岸也在他的手中,很难有人敢站出来说,自己在鹭州不需要看林克己的脸色。 但他其实并不是很愿意做这样的营生,他留学回来,可不是为了做大家口中的“大哥”,教书和实业,才是他心之所向。 “缝纫机我看就不必了,做代理而已,还是要看洋人脸色的。猪鬃,出口倒是应该可以,但……” “根据我的调查,天津造胰股份有限公司效益很好,开业时间虽短,资本已经连续扩充三次了。” 林克己听了他的话,翻到写着造胰公司的那页纸又仔细看了看,看完也没说话,到叫古永愖猜不到他的想法。 “胰子吗?是洋货那种?” 发问的是廖婉玗,古永愖看了她一眼,倒也如实回答了,“不是洋人那种香皂,但是很接近了。” “那为什么不做香皂?” 林克己“哦”了一声,微微侧头看着她,“你倒是来说说,为什么要做香皂?” 廖婉玗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她在廖家是使用的洋香皂,自己单独出来住这段日子因为经济紧张,改用回猪胰子,两箱对比下来,她也算是深有体会了。 “洋香皂比咱们的胰造清洁力好许多,也更耐用。”廖婉玗想起自己最喜欢的玫瑰味香皂抿嘴一笑,“味道也好了许多,我原来用过玫瑰味道的,可不是臭胰子可比的。” “你倒是很有体会。”林克己是个男人,虽然干净整洁,但对牙粉、皂块等物的要求并没有这样细致,要不是听廖婉玗说,他还不知道竟又玫瑰味道的。 “我在外面着许多年,倒是不曾留意过,还是你们女孩子悉心,物件不但要好用,味道也有要求。” 廖婉玗以为林克己是嫌她多事,只抿嘴笑了一下,便不肯在说话。 “省内可有皂厂?” 古永愖知道这话是问他的,“本地就有一家,却不是做洋皂的。” “如今的物价常常在涨,许多东西都被洋人遏制,若要我选,当以洋药为首。” 古永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头觉得林克己胃口有些大,“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自己提炼吗?” 林克己双腿交叠,右手放在左膝盖上面,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原料可以进口,我们自己来加工,总要便宜些的。另外……”他转过头看廖婉玗,“廖小姐的建议很不错,香皂确实也被垄断着,我们不妨自己打破僵局。” “啊?”廖婉玗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说说,林克己居然当真了,这可以做买卖,怎么能听她三言两语就做决定。 “林叔叔,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们那些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且末听我乱讲。”办厂是件大事情,要用不少钱,万一是听了她的话就去办制皂厂,受了损失可就不好了。 “你的想法很好,我到觉着,你并不是乱讲的。我们不妨在调查调查。” 廖婉玗也觉得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她甚至暗暗懊恼自己之前的多嘴之举,“我真不该乱讲话,你们千万别当真啊,我什么都不懂。” 林克己觉得她急着否定自我的样子十分好笑,嘴角微微地翘了一下,古永愖是第一次见到廖婉玗,并不知道她住进林家的前因后果,却是注意到了林克己对她的态度,故而也决定对她客气些。 “我也调查过制药厂,但之前想的是中药,若是按照先生的意思,西药确实更好些。这位小姐讲的制皂厂和先生想做的制药厂倒是很般配的,两样东西有许多可以通用的设备,倒是一举两得了。” 廖婉玗惊讶地看着古永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事情,居然真的是可行之事。 林克己虽然之前对制皂没有了解过,但他知道这两样都是化学制品,总能有相通的地方,故而古永愖的话,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你瞧,你这并不是乱讲的,要我说,你倒是天生带着买卖人的敏锐感。” 廖婉玗被他夸的害羞起来,微微低着头,“林叔叔就别拿我说笑了,我哪懂做买卖的事情。” “不懂没有关系,只看你是不是想学。生而为人,谁不是一点一点成长的呢?我是没见过生下来就精通所有事情的人。” 廖婉玗承认,他这话说的很对,但她也并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索性干脆不说了。 林克己当她是在犹豫,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我看这事情可以交给你与永愖一道做,他负责制药,你负责制皂。” 廖婉玗听懂了他的意思,惊讶地看着他。 林克己一撩长袍下摆,站起身来,“你且想想,明日告诉我。”说完这话,他看了一眼古永愖,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去了,留下一个还没回过神的廖婉玗,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静极了,半点报时的西洋落地大钟“噹”地一声响起来,廖婉玗才回了魂。她看着左右悠荡的摆锤一时间也没个主意。 要说买,她倒也曾经很拿手过,那时候每月的零用钱很多,她和几个玩得来的朋友是商场的常客,购物简直就是她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要说卖……她去过当铺算吗? 廖婉玗听见自己心底里的两个声音,一个让她不要异想天开,去做毫无把握的事情,免得到头来,浪费了林克己的钱财和时间。另一个则马上出来反驳,任何毫无把握的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只要肯努力,根本不存在绝对会失败的事情,现在就咬定她会浪费林克己的钱财和时间,似乎不太公平。 她仿佛在同自己吵架,两方都固执的各持己见,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廖婉玗叹了口气,胡乱地翻动着手里的书。 做买卖又不是她学画画这样简单的事情,着实是让她不能抉择。但平心而论,对于这样新鲜的经历她是向往的,但她总不能用别人的钱去冒险。 晚饭时候她照常去陪林家澍用餐,林小姐排练了许久,今日是第一次在礼拜日做唱诗班的演唱,心情十分愉快,几乎是雀跃着,就向廖婉玗跑来。 “顺利吗?”廖婉玗见她一张笑脸红扑扑得,神情里也是难掩的快乐,就知道她今日一定没有忘词,但她还是想听林家澍自己说。 “非常顺利,我没有去看歌词本子,一个单词都没有忘记。” 廖婉玗也曾奇怪过许久,为什么林家澍并不信教,却偏偏要去唱诗班。最后,还是林克己给她解惑,她才明白,这兴许是林家澍生母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影响。 alyssa是个虔诚的教徒,每个礼拜日,都会带着林家澍去教堂,她那时候虽然小,如今也未必记得什么,但对教堂音乐的喜爱,确仿佛流进了骨血里。 “你真厉害,只可惜我伤还没好,别说帮你们弹琴,就连去看你都不行呢。”廖婉玗之前帮牧师弹钢琴的时候,见过许多次林家澍排练,可排练到底跟第一次在礼拜日唱赞歌意义不同,她有些遗憾,自己今日没有到场。 “那个人叫了相馆的人,等相片冲洗好,你就能看见了。” 林家澍口中的那个人就是林克己,她从不叫他爸爸,也不叫他名字,只是那个人,那个人地喊,听得廖婉玗很不习惯。但她又不是缺乏礼貌,廖婉玗只能寄希望于慢慢改正她。 “你阿爸也是惦念你。” 林家澍扁了扁嘴,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来。她这个人想事情和做事情都很直接,喜欢就是喜欢,高兴就是高兴,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也表现的明明白白,一点点假装的成分都不会有,所以这会听廖婉玗提起林克己,就连带着也生了她的气。 “你不要同我说这个。” 廖婉玗虽然年龄比她小,但处处都当她是小孩子般看待,见她耍了脾气,倒也不计较,只是转移了话题。 “你不要同我生气,我今日有件事情,是非你不可的。” 她这样一讲,林家澍立即便忘记了自己还恼着,开心地去拉廖婉玗的手,“你说,什么非我不可。” 廖婉玗这话本来是乱讲的,只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被她一问,一时间还真想不起叫她做什么,“就是……就是,我有个问题,兴许只有你能解答。” 林家澍喜欢廖婉玗,对于喜欢的人,她也很愿意被对方需要,她觉得,这能显示出她在对方心里的重要性,“你说。”她一双眼眸闪着光,热切地看着廖婉玗。 “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想去做,但又怕做不好的?” 林家澍不太明白,这个问题怎么只有她能解答,但廖婉玗那样说了,她就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帮她解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没有。” “没有?”只这两个字,廖婉玗觉得并不能帮到她。可她再想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怎么能够指望林家澍帮她呢? “好是什么,不好又是什么?做的好或着不好,很重要吗?” 廖婉玗心里头想的是傍晚困扰她的问题,下意识就点点头,“重要的。” 林家澍天生的卷发,头发不大服帖,她伸手拂开让她额头上痒痒的碎发,末了还挠了两下,“那就做好或者做坏,随你高兴选一个。” 廖婉玗简直哭笑不得,“那有人是想要做坏事的啊!” 林家澍眨眨眼睛,“那就做好呀,还有别的选择吗?” 还有别的选择吗? 廖婉玗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觉得,她已经选择好了。 第三十七章 当机贵断 廖婉玗对这件事情,没有百分百的信心,但却下了百分百的决心,怀抱着一摞大笔记本,她在第二日上午,敲响了林克己书房的门。 林克己方才小酌了半杯,此刻正坐在书柜前的沙发上假寐,听见有人敲门,也懒得应对。 一般来说,他若是不出声,来寻他的管家、下人或是顾诚岩都不会再打扰他,可今日门外的是廖婉玗,她并不晓得林克己的习惯,还以为他是没有听见,随又敲了三声。 林克己叫了一声进,听到门开了又关,仍旧闭着眼睛,只是低低的呵斥,“规矩都没有了吗?” 廖婉玗哪里听过他这样的语气,虽然知道不是对她,一时间,却也不晓得要接什么话,林克己见来人毫无反应,这才睁开眼睛,一看是她,马上便坐直了身子,又是往常和颜悦色的模样。 “我打扰你休息了,林叔叔,真是对不住。” 廖婉玗来之前是想好了说辞的,昨晚她几乎没睡,起先是躺在床上想,后来觉得,许多事情只在脑子里想,常常叫她想不通顺,便翻出本子和笔墨来,将自己的想法据实写到了本子上。 她现在心里面只是觉得糟糕,因为昨晚自己亲笔写的内容现在居然全然记不起来,但幸好她带了本子,还有翻看的机会。 “你别站着。” 林克己叫她坐,可她看了看一旁的单人沙发,摇摇头,“我还是站着说。”她觉着自己要说的问题很严肃,自然也就要有一个正正经经的气氛。 “你脚都好了?” 廖婉玗有点心急,她不想再被林克己扰乱思路,也很怕东拉西扯之后,她会连好不容易骨气的勇气都失去,于是特别僵硬地转移了话题。 “林叔叔,您昨日说的话,算数吗?” 林克己听她一会“你”,一会“您”,摇摆不定的样子,让他心里头觉得有些好笑,“我昨日说了什么?”林克己当然记得自己昨日说了什么,可他就是想逗逗她。 “就是……”廖婉玗双臂交叠,怀中抱着大笔记本,捏着本子的手紧了又紧,“就是,制皂厂的事情。” 林克己做恍然大悟状,“那你想好了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我昨日想了一晚上,我愿意做,也会努力做好。” 林克己轻“呵”一声,“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怎么还值得叫你想一个晚上?”他仔细观察了她的眼底,看起来确实泛着隐隐的青色,“你先坐下,坐下说。” 廖婉玗这次听了话,端端正正地做在单人沙发上,她将那大笔记本摆正在膝头,翻开了封面页,“我还有好些想不明白的,也想问问。” 林克己看了一眼本子上的字,从他这个位置看,字都是倒的,但并不妨碍他辨别那些娟秀小楷都写了什么,可他还是更愿意直接听她说,“问吧。” 他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一只金丝绒软垫塞在了右胳膊肘下面,然后身子一歪,中心就都偏向廖婉玗坐着的那边。 “我虽然想去做制皂厂的工作,可我根本就不知道需要什么东西,才能做出一块香皂来,这也行吗?” “我也并不知道要怎样制作阿司匹灵啊。” 廖婉玗被他讲的无话可说,只得换下一个问题,“我没有做过买卖。” 林克己点点头,“我去留学之前,一个英文都不会。”他这样说虽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那时候,他的英文确实很糟糕。 廖婉玗原本是在认认真真同他谈事情,却得到他这样不严肃的对待,一时间有些恼,“你再这样,我不跟你说了!” 她这话说完自己也愣住了,林克己又不是她在学校里的平辈同窗,用这样的语气实在是很没有礼貌的。 “好好好,你说你说。”林克己倒是没觉得她态度有什么不对,毕竟比起林家澍,廖婉玗是十分亲人的。 廖婉玗将自己昨晚总结的十来条问题,一一地同林克己讲了,他心里面感慨她的认真,后面倒也都回答的正正经经。 “若你是怕亏损,倒是多余这份担心。制药和制皂是同厂两部,盈亏也不是单看制皂。只要年终结账的时候,总账是有利润的,那就不算亏。若你想独立运营,我也没有意见,但那样只怕你的辛苦些。” 廖婉玗昨晚并没有想到这点,她的心思都在自己可能会亏钱上头,到忘了制药也是件利润丰厚的事情。 “那我,想明日就去做调查可以吗?” “你要调查什么呢?” “我想先去将市面上的香皂都买回来用用,然后着手打听设备的购买,若是国内有卖就最好,没有的话,还要考虑进口的问题,若要进口,时间可就耽搁久了。” 这几点都是她听完林克己的话,安下心来后一齐冒出的想法,“我还不知道制作香皂的配方流程,我也得去学习学习。” “这些你可以同永愖商量,不必事事都请示我。” 廖婉玗听完愉快地点点头,随即又有些落寞,“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那就可以做一番大事业,也不必被人从家里赶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林克己面前讲自己的事情,虽然前因后果,林克己早就叫人调查的明明白白,但她自己讲出来,总还是另有一番意义的。 “这同男女有什么关系呢?英国还有女人做国王呢,我瞧着也挺好的。”他这个人思想西化些,又加上只有林家澍一个女儿,所以对女孩子并不看轻,反倒很重视。 廖婉玗也学过一些世界历史,但她的先生在讲起女王的时候,是很不屑的。认为就算是女人做了国王,也不过只是一个摆设,终其一生,也还是要受到男人的摆布。为男人延续香火。 廖婉玗不知道女王是不是会受摆布,但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候倒是处处受人摆布的。 “我那时候在家里,女则背诵的滚瓜烂熟,所学的画画、刺绣和跳舞,俱是为了做个好太太。我阿妈说,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全都系在丈夫与孩子身上。” 她讲这话的时候虽然落寞,但并不难过,末了还微微一笑,而后坚定地看着林克己,“林叔叔,谢谢你,我会努力做好,证明你没有看错人,也证明我不是一定要将人生系在丈夫与孩子身上。” 林克己常常将她当做林家澍来看待,觉得她也是他的晚辈,他的孩子,于是自然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你不必像我证明什么,你同小澍一样,都有权利选择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林克己与廖湛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父亲,林克己和蔼可亲,廖湛山确实时时都摆出大家长的气势,那种气势是充满压迫性的,是丝毫不容反驳的。就连廖婉薇那样张狂的丫头,见到廖湛山的时候,都常常是安安静静的,是从不违逆的。 ### 林家澍虽然从不与别人讲话,但她并不拒绝进入热闹的环境,所以廖婉玗去采买市面上的香皂做研究样品是,是拉着她一道去的。 这日下午天气很好,两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沿着马路慢慢地走着,身后的车上,是司机与特意陪同她们出来的顾诚岩。 顾诚岩一只胳膊搭在窗外,手指上夹着的香烟,被路过的风吹的忽明忽暗,一支香烟他只吸两三口,剩下的倒是都被风消耗掉了。 他的目光在里廖婉玗和林家的背影间来回切换。林家澍对他很不友好,这种不友好是很极端的,但林家澍其实对谁都不友好,所以,在廖婉玗出现之前,顾诚岩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看着她们亲亲热热地走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忽然就让他生出一种不平衡来。 他对林家澍的照顾并不少,要他说,甚至比林克己更多更细心,他从进了林家开始就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他又不是打死她妈的人,林家澍可真是不分好歹的白眼狼。 他原本以为林家澍是不懂得如何同人交往,不明白什么是快乐的,可她分明就是知道的,只是仿佛不屑于同他们接触一般,将那些情绪,只留给了年老多病的魏婆婆和这个落魄了的无知小姑娘。 想起廖婉玗的无知,顾诚岩心里面就一团火气,他不知道这个年轻姑娘给林克己下了什么迷魂药,居然如此轻易地就拿到了制皂的管理权。 他跟了林克己这么多年,虽然对外说得好听,是林克己的干儿子,可其实在家里面并没人真的拿他当成少爷对待,大家都是可客气地叫他“小顾先生”,仿佛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个外人一般。 她们下车的路口,距离那个鹭州第一热闹的百货商店并不远,顾诚岩坐在车里头慢慢地跟着她们,也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 林家澍不喜欢他跟着,于是下了车他就一直保持着同林家澍二三十米的距离,他跟着她们走过各种柜台,然而她们虽然逛了一圈,确实什么都没有买。 几个人两手空空地又从商场里头出来,转而去了松茂洋行。 这是一间英商洋行,专买些英国产的洋胰、香波和面霜等物,廖婉玗今日来,就是为了买几块她们的洋胰子。 廖婉玗推开店门,挂在门上的铜风铃叮当作响,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玫瑰香气,入耳的,是留声机里放着的时小福《阳关折柳》。两箱一搭配,倒也备有一番韵味。 廖婉玗今日是抱有目的的,所以同早前的每一次来心情都不大一样,她虽然看着玻璃柜台上摆着的几块香皂,已经不仅仅是挑选味道那样简单了。 “这款茉莉的,同这款玫瑰的,除了味道不同,功用是一样的吗?” 店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国人姑娘,见廖婉玗发问,摇摇头,“我才刚来上工,许多问题不太懂,您等我去问问。” 小姑娘说完转身就走,撩开一个布帘子,进了里屋,不一会的功夫,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过来查点账目的洋行副经理。 这人中等个头,圆脸微胖,头发打理的油亮,身上的长袍看得出是新进才做的。 “小姐您好。” 廖婉玗也对他微微一笑,“您好,我想请教……”她用手指点了点面前的两块香皂,“这款茉莉的,同这款玫瑰的,除了味道不同,功用是一样的吗?” 听廖婉玗这样问,副经理到很从容,他拿起另外一块茉莉香皂,又指了指廖婉玗正在拿起来的玫瑰香皂,“清洁上是一样的,但茉莉的消肿解毒,玫瑰的养颜白肤。小姐尽可选自己喜欢的。” 两人说话间,门上的铜铃忽然想起,廖婉玗回过头去看,那推门进来的人见了廖婉玗,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了一声。 第三十八章 呦呦鹿鸣 廖婉玗并不打算理廖婉薇和廖婉雯,她只是看了她们一眼,就将注意力又回到香皂上来,“这个味道是什么?”她指着一块,装在才会瓷盒里的藕荷色皂块,那味道很新奇,是她没有闻过的。 “小姐真是好品味,这可是我们最新的产品。您闻到的味道,是一种叫做薰衣草的花,提炼而来的,原料进口法国。” 廖婉薇走到廖婉玗身旁站定,斜睨了她一眼,“买不起怎么跑到别人的店里乱看?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她讲起话来阴阳怪气,那副经理瞬间看出她们之间有些私人恩怨,但这是在洋行店里,客人有纠纷他们面子也不好看,“进了小店就都是小店的贵客,买或不买,全凭客人喜好,小店是不敢强求的。” 廖婉薇是这里的常客,香水、香波、面霜等等,她有好多松茂买的洋货,“我到不知道这里竟同菜场一般,是什么人都来得。” 廖婉薇在这面诘难廖婉玗与洋行副经理,廖婉雯就好似没听见看见似得,她自顾自地看着木架上摆放的商品,只听“啪”地一声,带她回过身去看时,之间廖婉薇捂着左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廖婉玗身边的一个女孩子。 顾诚岩起初并没有进店,他只是等在洋行外面,但他也不敢分心,透过玻璃窗子时时刻刻地注意着林家澍,所以在林家澍抬手去打人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推门而入了。 廖婉薇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怨毒地看着林家澍,抬手就要回敬她一个耳光,只是她才抬了手在半空里,就被赶进来的顾诚岩给抓住了。 笑话,林家澍怎么能挨打呢? 廖婉薇被这个陌生男人钳制了右手,不甘心地又抬起了左手,顾诚岩则是见她没完没了,干脆将她往后一扯,也不顾及她是个孕妇,硬生生将人给摔在了地上。 廖婉玗在家的时候,就知道廖婉薇有孕的事情,但只是偶然听说,并不是白秀珍或她本人正式公布的,也不知道是防备着二房,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廖婉玗虽然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姐,但也决不能看着顾诚岩对一个孕妇下手,她见廖婉薇跌坐在地上,赶忙上前扶了一把。 “二姐,你没事吧?” 顾诚岩虽然调查过廖婉玗,但匆忙间并没有认出廖婉薇,此时见她表了态度认了亲,算是给她面子,也就收回已经扬到半空去,要狠抽廖婉薇的手。 “不要你假好心,带着两个凶手招摇过市,现在装什么好人。”廖婉薇扶着廖婉雯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十分不甘心,她忽然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冷笑了一声。 “做了别人家的小妈果然不一样了,在家的时候我倒是看低你了,这样大的便宜闺女,你倒是相处的挺好。” 顾诚岩听了这话没出声,颇有些想要看热闹的意思,只要不是针对林家澍的,他没有任何义务去帮忙。 然而他不帮忙,林家澍却是要帮忙的,她难得喜欢廖婉玗,是决计不允许任何人对给她委屈受的。但她这人是真的不爱说话,于是对气愤情绪的表达,就只有动手一种了。 从正常人的角度去看,她很野蛮。 廖婉薇本来心里面就憋着气,所以林家澍再去推她的时候,她真是想也不想,立即就还手了。 廖婉雯其实很不愿意动手,她觉得这很不文明,会降低她的身份,但此时自己的二姐已经加入了战斗,她总不能就在一旁看热闹。如此一来,再加上顾诚岩,洋行里真是热闹至极。 ### 那边廖婉玗的生活可谓是“精彩纷呈”,这头的谢澹如也不会比她更差,单说那位当日负责在外头开车接应他们的“大胡子”老兄,就已经要吓死他了。 他当时跟大胡子从齐继仁家中逃出来,就躲进了事先安排好的面粉厂仓库,肩上的伤洇出大片血迹,大胡子就将谢澹如的衣裳给剪了,帮他用浸了白酒的干净布擦拭清洗,可他擦了几下忽然看出不对来。 “这子弹是沾了毒吧?” 谢澹如听完他这话脑袋“嗡”的一声,心想着自己明明成了事,却可能收不到半点好处,就觉得真他妈的委屈。 “大哥,你是我亲哥,你可得看好了啊!” 大胡子“嗯”了一声,“我也不是很懂,瞎说的。” 谢澹如现在要是个没有伤的,听他这样讲话一定要跳起来跟他打一架,可他现在就是那个“中毒”的,经由大胡子一说,顿时觉得浑身无力,仿佛自己下一分钟就要去见阎王了。 “去医院?” 谢澹如真是喘气都觉得疼,他难道不想去医院吗?当然不是啊!可他这时候去医院治疗枪伤,这不是告诉全保定,自己干了什么事情吗? “哥你……”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人就往一旁倒去,因为他是回身要去跟大胡子说话的,所以最后看到的影响,就是这位大哥,笑容诡异的样子。 他心想,完了,完了,真……有毒。 ### “咔吧咔吧”的声音一直传来,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眉头,觉得这声音有点恼人。然而,发出声音的人却是半点觉悟都没有,依旧不断地,制造着声音。 谢澹如猛地一睁眼睛,紧接着又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刺的眯成一条缝。 那“咔吧咔吧”的声音没停,一声连着一声,节奏稳定。他视线模糊地听了十来秒,才判断出声音来源的方向,然后慢慢转头过去看。 那人坐在窗户边上的木椅子上,手里头拿着一小包食品纸包的瓜子,正一颗接一颗地嗑瓜子,谢澹如听到的声音,就是这样来的。 那人忽然见他醒了,手上的动作一滞,高兴地从椅子上两步跑到床边,俏丽的小脸上充满惊喜,“呀,你终于醒了!” 谢澹如眯着眼,朦胧中以为眼前的人是廖婉玗,继而惊觉自己怎么会回到鹭州,待冷静下来后,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光亮,这才看清楚,他并不认识这位姑娘。 “你……”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这样一开口居然声音沙哑,他像吞下口水润润嗓子,却被自己给呛到了,“咳咳咳咳……咳咳……” 那小姑见他咳嗽也是吓了一跳,先跑到门口去叫人,又回来站在床边,却因为不知道要做点什么而显得手足无措。 门外很快来了两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走近后托着谢澹如的后背将他慢慢扶起来,又顺手塞了一个棉花软垫,让他能坐的舒适些。 谢澹如这会已经不咳嗽了,这人撩开谢澹如的上衣,将凉冰冰的听诊器贴在了他的胸口上,变换着听了几个位置后,对一旁的小姑娘说:“没什么事,小姐放心。” 他被听诊器一冰,整个人都清醒起来,暗暗地打量着房间,他发现这里也并不是医院。 小姑娘听说他没事整个人都放松了,她侧坐在谢澹如的床边,笑的挤出两个小酒窝,“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这一枪要把你给打死了呢!” 谢澹如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最后的记忆是那位笑容诡异的胡子大哥,并且他又没有失忆,自己肩胛骨上的伤口究竟是怎么来的,还是很清楚的。 但他现在住在一处装修豪华的宅子里,并且明显受到了极其良好的照顾,究竟是谁打伤了他,这个问题并不值得深究。 嗯,小姑娘说是她,那就是她吧。他无赖的想。 “你为什么要跑到围场去呢?” “……”他去过围场?他当时不是在面粉厂的仓库吗?大胡子究竟在他昏倒后对他做了什么啊?“我……去找人。”算了,先随缘胡说吧。 “也怪我没有看清楚,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是人,我以为你是只鹿呀!”她懊恼地皱着眉头,“现在好了,爹再也不准我玩枪了。” 谢澹如苦笑了一下,“倒是我的错了,害你不能用枪。” 小姑娘说了句“不是”,抬手就打在了谢澹如的肩膀上,谢澹如“嘶”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打在他受伤的那侧。 “对不起,对不起,我……”她急的直摆手,起身就想去把刚才出去的医生再叫回来,检查检查这人是不是被她拍坏了。 “哎,你坐着,不疼。” 她看着谢澹如,眨巴眨巴眼睛,带着点狐疑,“真……不用再看看?” 谢澹如点点头,“你过来,我问你点事情。” 小姑娘又乖乖走回床边,再次侧身坐下了,“你说。” “你是谁?” 小姑娘“啊”了一声,一拍手,“对呀,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乔,你叫我敏芝就好。就是我,把你给打伤了的。” 谢澹如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错觉,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从这姑娘的语气里,听出那么点骄傲的意思呢? “你呢,你叫什么?为什么去猎场?”她问完想起来这个问题他之前已经说过了,“哦,你刚才说了,是去找人的。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住在哪里?我好叫人去通知一声,这天寒地冻的,你又好几天没有回去,我怕你家人以为你冻死在外头了。” 她一串话连珠炮似得,谢澹如虽然耳朵听着,脑子里却是在想别的。 是大胡子把他丢在围场的吗?他究竟是什么目的呢?是想叫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去医院,还是单纯的想要“弃尸”呢? 见他没有回答,乔敏芝急的拍了两下床。她长记性了,不能随便拍他,他还是个病号。 谢澹如回过神来,“我姓谢,谢霄。” 乔敏芝问了好几个问题,就得到他一句回答,有点不大满意,“那你家里人呢?我总的派人去个说明啊!” 谢澹如“哎呀”一声,痛苦地蹙着眉,手抬起来去扶着自己的头,“疼。”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字。 乔敏芝是个一惊一乍的主,注意力果然被他给分散了。 “我我我我……我,还是去叫人来吧?” 谢澹如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一双黑眼眸子直直地盯着她,“让我在睡会。” 乔敏芝将头点的犹如捣蒜,也没想明白怎么一个刚醒的人还要再睡一会,就起身将窗帘刷拉一下给扯严实了。 “我走我走,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决不叫人来打扰你,我自己也不来,不来!” 谢澹如也不等她出去,就面色痛苦地自顾自躺下了。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走远的脚步声和传来的关门声,并没有马上就睁眼,而是在黑暗中静静地听了一会,确定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这才慢慢睁开双眼。 他看着天花板,陷入了新一轮的思考之中。 第三十九章 一鸣惊人 他轻轻地坐起身来,然后尝试着动了动受伤的肩膀,虽然能够感受到一些拉扯,但并不是特别疼。 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谢澹如赤着脚,踩在了厚软的羊毛地毯上,他刚刚为了制止乔敏芝的各种问题,直接装不舒服,这让他都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几天。 他尝试着在房间内找到能够显示日期的东西,譬如报纸之类的,但是很遗憾,这里这是被收拾的太干净了。 除了他床头柜子上的一瓶鲜花,能够展露鲜活的生命力之外,他见不到家具外的更多东西了,西洋座钟并不能给他提供帮助。 他走到窗户前,撩起一个边缘,透过窗户观察着外面。可他才来保定没多久,对地形地势实在不太熟悉。 眼下外面究竟是个什么局势了呢?齐继仁的死马甫华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吧?他之前说过不论成功与失败这事都和他没有关系,那他是不是也没有寻找他?还是他们认定他已经死了? 王锡珍知道他失踪了吗?有没有告诉鹭州那边呢? 谢澹如看着窗外,脑子里面也是一连串的疑问。 大胡子,是他在水师学堂时,关系要好的同学介绍的人,按理说应该是一个十分可靠的人,但他现在想起胡子大哥最后的笑容,和自己现在的处境,真是没有办法不怀疑他。 乔?谢澹如在脑海里搜索着王锡珍给他介绍过的保定权贵们,思来想去,也没找出一位姓乔的来,可他居住的这个房子,又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和维持的。 外头下着薄雪,雪花不大,在北风里头翻飞着,谢澹如想出去探探局势,又不打算惊动乔敏芝,外头天气这样冷,他看着自己在烧了热水汀的温暖房间里单薄的衣裳,决定去“借”点。 将耳朵贴在门上,谢澹如确认此时外面并没有人在,他先是打开一条门缝,叹着头看了一圈,见确实无人,放心大胆地就出去了。 他现在是个病人,又是一个刚刚醒来不久,完全不熟悉地形的病人,在“借”到衣服之前,他虽然需要小心,但也不用太过紧张。就算被人发现了,他大可以说自己在找乔敏芝,现在应该没人跟他计较这些。 谢澹如知道自己在三楼,他在这层走了一圈,发现除他之外似乎并没有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乔敏芝怕有人打扰他的休息,将人都给撵走了。 天助我也,谢澹如想。 他连着开了几个房门,其中一间是锁着的,一间是琴室,还有一间看起来像书房,到第四间的时候,他终于在房间的陈设布置上,看出了点男性气息。 应当是好运气吧,谢澹如顺利地拼凑除了一套他能穿,并且也足够御寒的衣裳。 他是受过训练的,想要从一个普通人家悄悄溜出去实在不是什么难事,翻墙出去的时候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他站在墙外的雪地上,缓了很久,才终于不怎么疼。 这里大概并不在保定府的城区内,谢澹如估摸着自己足走了半个钟头,一个人都没有遇上。 这下着雪的冬日里,大约也没有人到处乱跑吧。 谢澹如走到后面,已经被风雪吹得都睁不开眼睛了,他双手交叉着塞进袖口里头,缩着脖子咬着牙,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踽踽独行,这是他此刻脑子里冒出来的词。 他在这苍白的天地间,踽踽独行。 ### 乔敏芝因为听说他要睡觉,就将三楼的仆人们都赶走了,并且再三叮嘱他们不准上楼,她自己则是在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听着留声机,坐立不安地生等了两个钟头,然后便迫不及待,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谢澹如的房间门。 她发现谢澹如不见的时候,谢澹如已经进了保定城了,他遇到个赶着牛车的农民,老农见他可怜,叫他坐在成捆的玉米杆子上,带着他一道进程了。 谢澹如路上跟老农打听消息,只可惜老农既不认字,也不关心他想知的那些事情。 对搭载他进程的老农千恩万谢,谢澹如在距离马甫华家几条街的地方下了车。本来冬日黑天就早,在加上风雪交加的坏天气,谢澹如站在钟表店外头看着指向傍晚六时的指针,擦了一把冻出来的鼻涕,往马甫华家走去。 他之前去过马府两次,虽然对警卫的交接班时间并不清楚,但却大概知道站岗的具体位置,所以他在墙外绕了一圈,选了一个自己觉得适合的位置,先是爬过了院墙,紧接着又爬上了二楼,马甫华书房外的小露台。 马甫华仰着头,张着嘴,正歪在沙发上大呼噜,忽然听到窗户外头有声,人一下就惊醒了。 这会室内外的温差太大了,窗户上已经起了霜,他也看不清外头具体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习惯性地先掏出了手枪。 “谁,谁在外面。”马甫华其实也并不确定外面的就是人,毕竟风大,有可能只是风刮起来的东西罢了。 谢澹如这会头上落满了白雪,眉毛和睫毛也挂着白霜,马甫华刚打开门的时候没认出他来,抬手就要崩了他。 “是我,谢霄。”谢澹如感觉自己要冻死了,他讲起话都牙打颤。 马甫华瞪着眼珠子,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才“哎哟”一声,“大侄子你没死啊!” 谢澹如往屋子里走了一步,回手将门给关严实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被温暖渐渐包围了。 马甫华也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棉布手帕,“快擦擦。”他蹙着眉头,有点嫌弃谢澹如冻出来的大鼻涕。 谢澹如没接,先低着头把冻在头发上的雪沫子给抖到了地毯上,然后又脱了厚厚的棉长袍,最后鞋子也脱了,就光着脚踩在地上。 他挨枪伤的时候都没觉得自己要死了,回来的一路他是真的开始怀疑人生了。保定怎么这么冷啊!他之前跟他妈说这里会冻死人,他妈还不信,可是,分明就是能够冻死人啊! 坐在沙发上缓了五六分钟,谢澹如才觉得自己仿佛是解冻了,他抬手去拿已经被马甫华放在桌上的手帕,擦了擦脸。 马甫华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脱衣服脱鞋也不阻止,“你去哪里了?翰卿问过我好几次,我都搪塞过去了。你要是过几天还不回来,我就打算跟他实话实说了。” 谢澹如对着自己的手呵了两口气,“多久了啊?” “六天了。” 六天,那他昏睡的时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长一些。 “我受伤了,后来被人救了,才醒。”他不打算将大胡子交代出去,毕竟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大胡子的用心。 马甫华其实心里面觉得谢澹如这孩子有点,说好听叫“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点……他可真他妈虎啊! 马甫华当日同他聊完,没觉得谢澹如真的会去做,他是王锡珍安排过来的,他怎么可能真的要他去冒险。 但马甫华也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所以将自己与事这件事撇的干干净净,只装作不知道。后来几天都见他毫无动作,也就打算不再提这事情了,全当谢澹如不曾说过罢了。 没想到,他还真将齐继仁给“做”了,颇有些一鸣惊人的意思。 马甫华对这件事还是有点感动的,毕竟他被袁公催了许久,说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你伤在哪里?可全好了?” 谢澹如觉得此事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他脱离了社会五六天,他需要知道些更有用的事情。 “伤不碍事。司令,那件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马甫华知道他是想问齐继仁死后的事情,也明白他这会大概没心思想别的,就同他简单地讲了讲。 齐继仁的死,对革命军打击巨大,但是那头先派人杀了袁公的人,此刻虽然明白幕后推手究竟是谁,但也只能暗自吃亏。除了在各大报纸上发了讣告和吊唁词,似乎也再没什么动作了。 “但你还是得小心点,伤没好之前先养着吧。” 谢澹如点点头,他现在这样子,也确实做不了什么,旁的事情,等伤好了再说吧。 他在做事之前,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现在回来了,他又做好了毫无收获的打算。他不能将事情都想的太好,但也并不想的太坏,顺其自然吧,毕竟马甫华若是这次装傻,那他往后不做事了,只潇洒,又不是不行。 尽了人事的谢澹如被马甫华派人送回了王锡珍在保定的宅子,送他出去的那个小副官不认识谢澹如,一路走一路奇怪,他就守在司令的书房外面,怎么没见人进去,只见人出来。 王锡珍并不在保定,前天就回天津去了,马甫华跟他说的是谢澹如被他派出去执行任务,安全,他也就没上心。 这会人在天津,听说谢澹如是带着伤回来的,将他埋怨了一通,并叮嘱他,以后万不要做有危险的事情。 谢澹如现在是个军人,哪能就因为危险或者不危险选择做与不做,他虽然是带着点姻亲关系的庇护,但他此时同在鹭州玩闹的一年,心态是不一样的。 那天回来的时候受了风寒,导致谢澹如当晚就发了高烧,要不是马甫华托人弄了几片阿司匹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退烧。 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这一日上午,忽然有人来了。 那人谢澹如也不认识,只见他笑的礼貌又客气,将手里头拿着的文件递给谢澹如,“这是司令签发的调令。” 谢澹如接过来,翻开看了一眼,左眉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第四十章 创业维艰 这是廖婉玗第二次坐火车,从鹭州到广州不比去江宁那样远,他们傍晚之前就能赶到,不必辛苦在车上过夜,这也让她松了口气。 明日约了出售肥皂厂设备的德国人见面,她希望自己的状态能好一些。古永愖也来了,刚还坐在她对面,这会去外头吸烟。 古永愖在这些事情上比她有经验的多,林克己让她由不懂的要问,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拿不准的事情,先同古永愖商量,要是商量到最后,两个人仍然无法说服对方,那就给他拍份电报。 古永愖拉开包厢的木门,就看见廖婉玗神情严肃地看着手里的资料,“廖小姐,之前去过广州吗?”他想找个话题,也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廖婉玗抬头看着古永愖,目光随着他从包厢门到对面落座,“没去过,这是我第二次出远门。” “广州是个好地方,等我们明日见完那德国人,我请你吃饭,我同林先生常来,那家店一定要推荐给你。” 廖婉玗感谢他的好意,微微一笑,但想起明日要去看皂场设备,又不免紧张起来,“我总觉得,对方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实在不安心。” 古永愖还以为她在烦躁什么,这会知道原因不免觉得好笑,“先生在广州也有产业,已经安排了翻译和律师随我们同行,都是自己人,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廖婉玗听他这样讲略安心了些,“我原以为林叔叔只在学校里面教书,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多的实业。” 林克己曾嘱咐过古永愖,廖婉玗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于是他讲起话来,也就总是要保留六七分,“甲午后,戊戌败,但所言不虚,虽说是江河滥觞,但总有壮大的一日。先生不爱我们总被别人拿捏,就常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古永愖这会讲话的调调廖婉玗觉得有点熟,细一想,竟是有几分像失踪已久的陈秉译,“古先生也革命吗?” 古永愖呷了一口热茶,“天地之大,自有运势,该亡的亡,该兴的兴。非人力可左右。” 他说话有点老气横秋,跟他处理公事的时候倒是不大一样,廖婉玗在心里暗暗地猜测,古永愖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情,心里面装着许多经历与故事。 这之后两个人偶有闲聊,廖婉玗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被古永愖叫醒时,火车已经到了广州站。 这边的天气比鹭州好一些,阳光明媚,廖婉玗站在月台上深吸了一口气,跟在古永愖身后往出站口走去。 没有车子来接他们,两个人分别叫了一辆黄包车,廖婉玗的车夫,便跟在古永愖的车后面,稳稳当当地跑了起来。 两人先去了林克己在广州的公寓处,古永愖按照他的吩咐,将廖婉玗安顿在这里,自己则去两条街外,公司长包的大饭店房间,准备稍晚些见一见律师。 廖婉玗送走了古永愖,独自一个人打量起这件公寓。 房子并不小,但因为是林克己临时落脚的地方,所以没有书房,只分隔了卧室、客厅、浴室和一间小厨房。她打开厨房的柜子看了看,那里面的炊具都还崭新,显然是主人根本不曾用过。 她不爱乱动别人的东西,趁着时间还在,回卧室在箱子里取出资料来,又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如今的年岁里,碱也算是个金贵材料,主要来源全部依赖进口,所以价格居高不下,偶尔洋商不高兴了,或许又会进入有钱也买不到的尴尬境地。 廖婉玗说要做香皂的时候,根本连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现在学习过之后,又开始忧愁起来。 他们的初衷是不想再被洋人扼住咽喉,可现在若要制皂,原材料上又得看人家脸色,着实叫廖婉玗有点犹豫不决。 这算不算违背初衷呢? 许是因为长途跋涉,这一晚廖婉玗睡得很好,她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梳洗干净,又换上了得体的衣裳,紧张地站在林克己浴室的半身镜前,反反复复地检查着自己。 她紧张,紧张地一会担心自己的头发是不是不大利落,一会又担心某样机器,她是不是记错了名字。 古永愖来接她的时候,她仍旧还是惴惴不安。 出售设备的德国人,原本是在中国自己开办制皂厂的,可是他的妻女始终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他最后决定将设备卖掉,全家老小都回到故乡去。 廖婉玗跟在德国人身后,看着他介绍工厂里的设备,这些设备还很新,看得出来使用的并不久,“我希望买下的是您的工厂、设配和配方。” 这是廖婉玗早就想好的,她可不打算只要几台机器。 翻译说给德国人听,听完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打量了廖婉玗两遍。他以为她只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小姑娘,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发言权。 翻译听德国人讲了几句话,然后表情遗憾地说:“米勒先生说,许可和设备都可以卖给咱们,但是配方不行,那时他的商业机密,是绝对不会给我们的。” 廖婉玗听完这话蹙了眉头,她看了一眼古永愖,“我们也不是白要,花钱买也不行吗?” 翻译也看了一眼古永愖,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就将廖婉玗的话如实翻译了。 米勒先生听完翻译的话,坚决地摇摇头,他表示,配方是绝对不会出售的。 洋胰子和传统的猪胰在制作工序与配方上上并不一样,如果德国人不肯出售配方给他们,那将会大大降低他们的工作效率,并且严重提高产品成本。 廖婉玗为难地看着古永愖,古永愖伸出手来,安抚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并且让翻译同米勒先生说,他们需要考虑考虑,一是因为目前的价格有些高,二则是因为如果布配合出售配方的话,他们可能不会购买这件工厂和所有设备。 廖婉玗原本是很有信心的,可是听说这米勒先生不肯出售配方之后,整个人都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古先生,这件事情您是怎么看的呢?” 古永愖针对目前的状况在脑海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如果他坚持不出售配方的话,我们无非两条路。一是,不买他的许可和设备,看看有什么其他产业,是可以配合着先生要做的西药一块做的。第二嘛,就是我们照旧盘下设备,然后去大学里招聘一些化工专业的学生,自己研究。” 廖婉玗听完摇摇头,“这太慢了,谁知道需要研究多久呢。我原以为他会出售配方,到时候就算我们不用他的,再改良起来也不至于太过消耗时间。现在……” 她说道最后的时候几乎就是没声了,自己研究的话可能很费时间,对金钱的消耗也一定不小,她不能真的等着林克己用西药来补贴她负责的这个部分,所以她现在有些犹豫。 她开始自我怀疑,不确定自己究竟要不要做这件事情了。她现在跟林克己说,还来得及吗? “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在西洋国家里算不算是个秘密。” 廖婉玗只是气馁的随口一说,却给了古永愖另外一个思路。 “廖小姐倒是启发我了,咱们先生是留过洋的,有许多西洋朋友,也不知道跟他们打听打听,是不是可以得到配方。” 廖婉玗“哎呀”一声,“我早前在江宁劝业会上也认识了以为洋人,是英国人,他还给我留了地址,叫我写信给他。” 劝业会?古永愖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倒也可是试试看,我虽然没有去,但听说邀请的都是各行各业的先驱公司。你哪位朋友是做什么的?” “adair家是生产钢铁的,为英国海军生产。” 古永愖听了廖婉玗的话,觉得对方家世倒也不错,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们现在是要做活一件事情,自然是任何机会都不能放过的,“要我说,你也不必写信,一封电报发过去,用不上三五天,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廖婉玗还是第一次知道,电报可以发到外国去。 四个人两前两后地往工厂外面走,才拐出马路几十米,就见迎面走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错身而过的时候四人都给她让了路,却听她“唉哟”一声,就摔坐在他们面前,紧接着从马路对面,就跑来三男两女,非说他们撞人了。 古永愖和廖婉玗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还以为自己真的撞了她,口中频频道歉,伸手就要去扶那怀了身孕的妇女,却被今日随性来的律师给拦住了。 “永愖,你不要理她,最近不知道怎么兴起的,都是装孕妇来行骗的,她肚子都是假的,就为了讹你几块钱。” 廖婉玗狐疑地打量着坐在地上的胖女人,脑海里忽然想起前几天在洋行时,廖婉薇的样子。 那时候场面混乱,廖婉薇可能被顾诚岩踹了肚子,她跌坐在地上,殷红的血迹从洋装长裙下渐渐渗透出来的骇人模样,廖婉玗记忆犹新。 “要不要,上医院看看比较稳妥?”廖婉玗看了看古永愖,又看了看律师先生。 “对,去医院!人都受伤了,孩子说不定也有危险。” “去医院,就去医院!” 见到孕妇受伤后跑过来的三男两女中,现在有两个人主张着要他们送怀孕妇女去医院,二女之中却有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要我看,先报警察局才是真的,省得他们在医院跑了,到时候要找谁说理去呢!” 廖婉玗尴尬地看着仍旧坐在地上“唉哟”的女人,律师先生又说话了。 “你们也不用合起伙来用假肚子骗人,去警察局就去警察局,我们是不怕的。” 地上的妇女听他这样说,大大地“哎呦”了一声,将自己的衣裳下摆给掀了起来。 廖婉玗几人一看,顿时都没了声响。 第四十一章 字字千金 廖婉玗没有想到,自己与古永愖的第一次分歧,居然发生的这样快,并且,还不是因为公事。 “不论他们是不是骗子,我们报捕房都没有什么坏处啊?”廖婉玗实在不太懂,为什么古永愖急着用钱解决问题。 他不愿意因为这种人浪费时间,所以很不赞成到捕房去走程序,“廖小姐,到了捕房,就算他们骗子的身份被揭穿,你当我们就不用花钱吗?何况走起程序来,若是拖延个一两日,我们还需准备随叫随到,会耽误正事的。” 律师同翻译先生不晓得廖婉玗的来历,此刻也不讲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可我们并没有撞到她啊!”廖婉玗分别看了看律师和翻译先生,“您们撞到她了吗?” 两人均是摇摇头。 “我们又不理亏,为什么要平白给他们钱呢?” 古永愖不想同她争论,只平静地看着她,“如果是先生在,按照我对先生的了解,给他们十块、二十块,先生并不会在意,也不会愿意同他们浪费时间。” 他们讲话声音不大,俱是刻意压低过的,那孕妇仍旧坐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哎哟哎哟”地看着他们。 律师先生挠挠头,“要我说,我们直接走就好了,半毛钱也不要给,他们真的是骗子,只是孕妇是个真孕妇罢了。” 翻译先生面露尴尬之色,“我们现在要是走,少不得要拉拉扯扯,这成何体统。” 古永愖在上火车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早早地在心里面衡量过廖婉玗这个人,但又实在想不清楚,她在林克己心目中的定位究竟如何,故而决定妥协,反正因为去捕房而可能引起的后续诸多问题,廖婉玗才是最直接的责任人。 古永愖微一歪头,轻耸了一下肩膀,diesfirst。” ### 谢澹如是第一次到练兵营来,营地在保定东关外,是自辛丑之后,袁公请奏创立的常备军。 这里不但有常备军,起初更有马司令任总办的北洋行营将弁学堂,后来袁公又筹建了陆军小学堂、中学堂、大学堂,和北洋陆军速成武备学堂,进行招生并接受正规军事教育训练。然而清廷早几年收紧兵权,停办了该学堂后,改设全国陆军速成武备学堂,由中央直接管辖。 建设陆军学堂时,袁公的初心自然是好的,他希望自己手下的兵将们能够有较高的素质和稳定的来源,然而滑稽的是,从武备学堂出去的毕业生们,起初确实发展不错,但到了后期,几乎就只能任些闲职。 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各地已然渐渐形成了裙带关系,尤恐新生力量插足,所以毕业生的去向反而并不乐观,大部分都是返回原籍,全靠自己钻营出路。这也正是为什么,一个水师学堂毕业的谢澹如,可以因为刺杀齐继仁一事,就成为团长的根本原因。 灰蓝色的呢制服,因为天气原因,罩了一件同色的厚呢短斗篷,镶着五色五角星的军帽被他拿在手里,谢澹如较为满意地,在办公室内走了一圈。 新派给他的小副官姓冯,本名叫金宝,可是谢澹如觉得这名字实在太俗气了,给他改叫志清,取意志气清洁。 小副官今年才十七岁,人很机灵,万分感恩谢澹如的赐名,欢欢喜喜就同爹娘给取的名字划清了界限。 他还摸不清这位新长官的脾气和来历,故而事事都小心翼翼。 “团座,司令命人在西大街附近,为您购置了一座宅子,在您休养期间,内外均已安置妥当,还请团座示下。” 谢澹如养伤期间一直住在王锡珍家中,虽说也并无甚不便之处,但此刻有了自己的宅子,也没有必要不去住,再者说这是马甫华的意思,他不好空置。 当日下午,他就带着冯志清去了一趟。 宅子是旧式的,据说是从某位告老还乡的京官后人手里买来,崇门壮丽此时被皑皑白雪覆盖着,院墙的东南角,伸出几只嫩黄色的素心腊梅,娇而不艳,倒是这素裹天地间仅剩的几许颜色。 谢澹如没有车,这个天气做人力车简直就是遭罪,但又好过步行,所以他将斗篷围了个严实,由冯志清扶着下了车。 冯志清前前后后已经往这里跑过七八趟了,地形早就摸熟,这会带着谢澹如一个院子一个院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转了一大圈。 “团座,您看,卧室给您安排在这里还满意吗?” 谢澹如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花了好几分钟,才将着屋子看尽了。 这宅子旧派,同他在鹭州的祖宅比要小气很多,说不好是原主人并不讲究这些,还是经济不足以支撑他过分讲究。索性谢澹如也懒得比了,好歹是在自己的房子,不用住在练兵营里,同别的团长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地住宿舍。 “挺好的,辛苦你了。” 小孩听了这话“嘿嘿”一笑,挠了挠被军帽压扁的头发,“能伺候团座,是志清的福气。团座的胆识我们都听说了,大家都很崇拜您呢!” 他们听说的,当然不是谢澹如去刺杀了齐继仁这个事情,而是马甫华另编的一套说辞,谢澹如这几日在养病,自己都不知道对外的故事究竟是个什么版本,故而也并不接话。 “府中还有什么人?” 冯志清“哦”了一声,从军装口袋里翻出一张对着好的纸条来,“买下来之前,只有一个看管房子的老头,现在还等着团座指示,若是往后不用他看门了,我就去同他说。” “另外,新给团座配了一个厨娘,两个丫头,还有两个小子。按照司令的指示,宅中可留一个班的人,供您差遣,但究竟是去是留,全看团座的意思。” 谢澹如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一个月的军饷是多少,忽然就养了这么一大家子人,但他这人对钱的概念并不太清晰,也不怎么在意,花销多少倒并不是重点。 “那原本看宅子的人年龄大了,就留着吧。丫头留一个,小子就不要留了,厨娘……回头试了菜再说。” 他在家的时候也不用什么人近身伺候,房里更是连个丫头都没有,虽然姜知荷张罗了好几年要给他安排个通房丫头,也省的他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混到一处去,但都被他拦住了。 看着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的冯志清,谢澹如想,是时候应该往家里去封电报了。 现在的电报分三个等级,民用的最慢,通用明码,派遣时排在最后。略快些的是商用,因可能涉及商业秘密,故而密码等级高些,破译起来与译码员水平高低也颇有关系。最高等级的,当然就是军事电报,那密码就更隐秘复杂些,也是最先派发的。 谢澹如此刻在鹭州是个“死人”,但一通电报,也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他反正如今事事都已经改用“谢霄”,故而民用明码,已是足够。 这一天,距离除夕夜不过四日,有电报自保定而发至鹭州,按照一个字两角两分来计算,谢澹如统共花掉了十五块钱。 要知道,按照如今的时价,两角钱,足可以买一斗米了。 冯志清不晓得他是什么来头,只觉得自己这位新长官仿佛不当钱是钱,毫不知十五块是笔巨款似得。 他一个月发足饷银也不过十块钱,多数时候还会有各种原因的拖欠,时长有欠着欠着就不了了之了,思来想去,在心里头更觉得谢澹如实在是奢侈。 两个人发完了电报,要去练兵营清点谢澹如这一团的人员,可走到半路上,遇见了马甫华的小汽车,谢澹如就被叫走了。 他在车上坐着,瞧着站在车门外脚踏板上的冯志清,想着晚上回家的时候,得叫厨娘给他熬完姜汤水喝。 马甫华看起来人还算壮士,但其实身体也并不怎么好,他手里头捂着一只黄铜雕花的手炉,见谢澹如一双手冻的通红,便递给了他。 “贤侄,你应该晓得吧,袁公如今开缺,翰卿也开缺,整日里许多军务都丢到我头上来,倒教我成了最忙的一个。” 谢澹如听他这话就是在做铺垫,于是倒也安安静静做个倾听者,只是手上并不同他客气,手炉早就接过来了。 “袁公总是迫于无奈,可翰卿就太不够意思了,一辞再辞,到将我一个人留下来遭罪。” 王锡珍这人对权利并没有执着,做事的时候尽职尽责,但若说放下,也就绝不会在贪恋,谢澹如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马甫华的意思,想必是要透过他去做王锡珍的说客,此刻他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并不去接话。 马甫华抱怨了一通,见谢澹并不配合,自己的戏唱的是又累又无聊,难免就要有些不大高兴,“我听说,你到现在还没去过练兵营?” 谢澹如心想,自己本来是要去的,这不是半路被他拦住了,可这事他也就只能想想作罢,“报告司令,昨日去过,听说要过阵子要练兵。” 说起练兵的事情,马甫华也是头大,“本来说是秋操,忽然又改了春操,都是革命军闹得,一时也不得安生。” 第四十二章 久别重逢 谢澹如对革命军并没有什么不满,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端了谁的饭碗,眼下小皇帝尚在,虽然风雨飘摇,但到底还是大清。 若是将话说的更清楚些,眼下马甫华的立场,便是他的立场,站在哪一个队伍之中,他近期并不需要做选择。 “谢团长。” 谢澹如听他这样叫自己,也端正了态度,简洁利落地应了一句“是”。 “天津有批枪,这两日你带人去运回来。” 谢澹如连自己手下的兵都还没见过,马甫华就要他带人出去?也不知道马甫华是太信任他了,还是这任务毫无难度。 既然是有任务在身,那谢澹如自是不能耽搁,于是他这一日同马甫华处离开,就立即去了练兵营。 可回去的路上他就琢磨出不对来。 天津并不是没有驻军,这马甫华半点都没有要同人家打招呼的意思,他难道就带着一千来号人直接开到人家城外?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马甫华究竟藏了什么事情没有说,谢澹如一时三刻也看不出眉目,但他在此事上,选了初到保定的谢澹如,一定还是有所原因的。 他不能大张旗鼓的去,于是,只挑选了一个整编班,算上他自己,统共十个人。一行人都是便装,并且分了三队,仿佛陌生旅人似得,上了同一趟去天津的船。 他在天津有两个关系不错的学堂同窗,他出发前便联络了他们,这会三人已经在夜色中的天津城里,喝上了温好的酒。 “挪威商船?这你得问万文。” 说话的青年男人是当年住在谢澹如对面床铺的,他姓卢,名永兴,谢澹如习惯叫他大治。 蒋万文从水师学堂毕业后,也不愿意从军,因家里的关系,被安排到建设厅,做了京奉铁路稽查科科长,一年里面常常是在京奉线各个站点城市往来,住在天津的时间也并不太多。 “你可真会问,我一个铁路的,还能伸手到港口去?”蒋万文夹了一口水爆肚,细细地嚼,吞下去之后还小酌了一杯酒润喉,“我觉得你是被老马坑了。” 谢澹如此时大约已经喝了二三两酒,但目光仍旧十分清明,“怎么说?” “就算真有挪威籍的商船,若有枪支,一定也是私运军械。” 蒋万文的意思,谢澹如明白,他当时看到马甫华写给他的商船名字和货物编号时,也有过怀疑。 若是合法军械,自然是有军船押送,没有必要偷偷摸摸。眼下既然是乔装打扮过得,又特意安排了外籍商船,这东西应当就是不想叫某些人知道。 五千条枪,也不算是小数目了。 马甫华究竟在防备谁,他无从得知,但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叫他来取货,一定是做好了推他出去做替罪羊的准备。 一个初到保定的新晋团长,私购五千条枪械,若追究起来,事情实在可大可小。 谢澹如心里面装着事情,喝起酒来也就不大开怀,两个朋友晓得他这次来津事情难办,也替他思虑。 一顿饭,三个吃的索然无味。 第二天,八点多钟,谢澹如是被蒋万文电话吵醒的,他帮他约了一个同在建设厅做事,但负责港口建设的同僚,人很稳妥,有些事可以打听打听。 谢澹如将自己收拾停当,为了更像个做买卖的生意人,他还特意带了一副银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子书生气,文质彬彬。 他住在四楼,出了房间没多远,见电梯有人排队,索性改走楼梯。楼梯就在一楼大堂一进门的十一点钟方向,他一边慢慢下楼,一边习惯性地观察周边环境。 冯志清起得很早,他是农村出身,自小就是鸡鸣起床,后来进了部队,虽然没有鸡鸣了,但起床号也很早,这些年下来,即便是无所事事,他也还是到了时间,就会自己醒来。 看见谢澹如走下来,冯志清立即站起身,迎着他走来,到了他跟前习惯性的要去敬礼,手一把被谢澹如按住了。 冯志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习惯了。” “你们上午不必跟着我。”他说话间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来,“中午随便吃点什么。” 对于冯志清来讲,三十块钱就是他三个月的军饷,但要放到谢澹如这里,就连吃一顿大菜都不够。 起初冯志清不好意思拿,抿着嘴看谢澹如,到是难得地符合他年纪的样子。后来谢澹如塞在他手里,他倒也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谢……谢澹如?” 廖婉玗是前几日到天津的,他们当时在广州买了那德国人的制皂机器,安排好运输后一行人回了鹭州,到家的第三天,她就收到了adair的回电。 看着adair洋洋洒洒一大张纸的电报内容,廖婉玗也是感受到了他家中财力雄厚的事实。 这得……足有三千多字了。 配方和设备都已经到手,廖婉玗和古永愖担忧的另一个问题也就提上了日程——碱,究竟是进口,还是同国内的烧碱制造厂合作。 天津拥有着此时唯一的一家制碱厂,廖婉玗此行正是来实地考察,毕竟做香皂的碱不必其他用途,质量上还是有些要求的,能不能生产的出来,她也并不太托底。 她坐在大酒店一楼宾客休息区内等古永愖,翻看报纸的空看了一眼大堂,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他……” 廖婉玗将报纸由放回面前的玻璃茶几上,一手拿包,一手捞起了貂皮大衣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往谢澹如的方向走去。 谢澹如此时侧身背对她,并没有看见他,仍旧在同冯志清讲话,注意到冯志清的目光从他面上移到了身后,也转过身来看。 一看之下,两箱都是愣住了。 廖婉玗一个“你”字还没说全,就被谢澹如拉走了,留下冯志清一个人莫名其妙。 “你怎么来了?” 廖婉玗还没回过神来,他问什么就老老实实答什么,“我来谈买卖。”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我等会约了人,你住这里吗?什么时候走?” 廖婉玗这会才活络了些,她伸出手去捏了一把谢澹如的胳膊,“你……” “没死没死。”谢澹如赶时间,没空同她多说,问了她房间号码和离开时间后,就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谢澹如远去的背影,廖婉玗有种强烈的,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她似乎确实是梦见过一次谢澹如,但具体是什么情景的,睡醒她就不记得了。而且那梦里的男人面目模糊,可她心里面就明镜似得,她知道,这人就是谢澹如。 那时候他以为他是死了,不甘寂寞跑来给她托梦,这会见到活人,到让她觉得十分微妙了。 说不好是高兴还是惊喜,甚至廖婉玗觉得自己还带着点心酸,她站在原地好一会,一直到古永愖看见她,叫她两声,才回过神来。 他们今日要去制碱厂,化学方面的事情廖婉玗不懂,古永愖也不够专业,所以他们从北平请了一位在大学化学系教书的先生过来,帮他们做个判断。 此时的国内,一般民众所食做所用多是“口碱”,是由天然碱溶化成碱水而后凝固成块,此种方法制作而成的“口碱”质量不高,卫生状况极其没有保障,价格却高的离谱。 而他们今日来的制碱厂,是购买了洋设备后,盛产的白如冬雪一般的“纯碱”,据说其碳酸钠含量超过99%。 廖婉玗跟在后头好似听的仔细,但其实有些晕乎乎的,一上午走下来,除了记住制碱要用盐,别的什么都没记住。 若要究根寻底,还得怪谢澹如,毕竟她这一上午,都被自己见到他本人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 她一面觉得谢澹如为了那日本人“抵命”有些不公,一面又觉得人生在世谁都不得不遇到几件委屈的事情;一面有些恼他将她骗了,一面又自嘲与他并不相熟。 尹旭明是制碱厂的创始人,本来人在北平办事,听说他们要来,特意赶回来,“您们尽可放心,大家虽然所造不同,但都是为了发展本国工业,决不能叫真金白银都流到洋人的口袋里。价格方面,鄙人略有薄利便可。” 陪同他们来的化学系教授同尹旭明早些年就认识,他们甚至还是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化学系的校友,所以对尹旭明也是赞不绝口,叫廖婉玗他们安心。 价格上面没什么需要过多商议的,运输,便成了下一个话题,一提到运输,尹旭明忍不住就蹙了眉头。 “鹭州这样远,走铁路是到不了的,要我看,只能同你们来十一样,先至上海,再有上海改船运回鹭州。”他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在京奉吃了不少运输的苦头,简直是人人都要敲一笔。” 运输的事情还没有最后拍板,两方决定先由制碱厂拟定一份合同出来,至于最后究竟如何运输,可做补充文件后续添加。 回到下榻的酒店,廖婉玗一进门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古永愖在制碱厂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端倪,他还以为廖婉玗是紧张纯碱,“廖小姐,咱们此行算是很顺利的,我下午给先生拍份电报,将价格和运输之事在汇报请示下,你有什么要带的话吗?” 廖婉玗摇摇头,“我没什么要说的,辛苦古经理了。” “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这几天休息的不好?等会我叫人送午餐到你房间,廖小姐用过饭好好休息下。” 廖婉玗对他倒了谢,走楼梯上了三楼,进屋后才挂了貂皮大衣,门就被敲响的了。 她想着厨房怎么这样利落,走过去一开门,忽然间就半句话都没有了。 第四十三章 雾里看花 谢澹如换过衣裳,此时黑色皮大衣里是羊毛尼的格子西装,这样冷的天,他还穿的板板正正,不像是才从外面回来。“不让我进去啊?” 廖婉玗开了门就一直没动,挡在门口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让路,这会听见他说,才默默侧身,让他进来,又将门关好。 他们也算认识一场,谢澹如就这样“死而复生”,她其实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但细思又觉得没什么可问,毕竟都是些与她无关的事情,问多了倒显得她多事。 她心里头想起早前报纸上的消息,想那记者还真是所言非虚,对谢澹如的死,分析的十分准确。 朝廷给的压力大,他们还叫他“活着”似乎很难解决问题,人一旦“死”了,日本人就不能咬住不放。虽然可能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场把戏,但表面上倒也只能天下太平。 “外面真是太冷了。”谢澹如一进屋就先在房间里绕了一圈,许是因为廖婉玗这间房比他的小,所以他觉得这里更暖和些。 “前两日下雪了,我倒是觉得今日还暖和点。”廖婉玗拿起暖水瓶轻轻晃了晃,挺重,应该是她出去的时候,茶房来送过热水,“要茶叶吗?” 谢澹如摇摇头,他上午同蒋万文与那位建设厅的同僚喝了一上午的茶,这会一点水也不想看见了,“你坐吧,我什么都不要。” 廖婉玗依言放下暖水瓶,这房间不大,能坐人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谢澹如正做着的二人沙发,一是窗户边上小圆桌旁的一张红木椅子,廖婉玗寻思了一下,走到窗边坐下来。 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谢澹如不解释,廖婉玗也不问,“你怎么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来。”谢澹如要同廖婉玗讲话,得扭着身子看她,“你坐过来点,那椅子又不是长在地板上。” 廖婉玗“哦”了一声,站起身将椅子搬到他对面,又重新坐好。明明是在她的房间里,却仿佛她才是客人,“过来采买原材料的。” 谢澹如记得她之前是在小船厂里做翻译,“采买这种事情怎么交给你来做。”长途跋涉的,不太适合女孩子。 她知道他是误会了,“你……你走后,我也遇到些事情,联络不到表哥,幸亏有林先生帮助,我现在给林先生做事。” 鹭州姓林的太多了,谢澹如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那你是过来买什么的?” “买碱。林先生在大学里教书,还不忘发展实业,他想做药厂和制皂厂,我负责制皂部分的一点事情,过来采买纯碱。” 药厂和制皂厂的筹建可不是一笔小钱,谢澹如可不认为这笔巨款是教书先生能负担的起的,“哪位林先生?” “鹭州大学教英文的,林克己,林先生。” 谢澹如听完她的话,面色略微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看她的表情,她应该当是真以为林克己是个教书的。 要不要跟她说呢?林克己对她隐瞒这件事情的居心究竟是什么,谢澹如根本无从判断,可不说,他又有那么一丁点担心她。毕竟,她现在算是谢澹如同谢霄都认识的朋友了,跟鹭州那些断了联系的,又有些不大一样。 “你怎么认识那位林先生的?”他打算先探探她的口风。 “我倒不是认识林先生,我是认识他女儿。” 谢澹如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按照他的印象,林家澍好似是个有病的,反正,他觉得那一家子人,都不大正常。 一个掌控者鹭州大半社会势力的大哥,教养出一个阴鸷又自闭的女儿,谢澹如也说不好这是不是天意。他起初以为林克己是有意接近,但听廖婉玗讲完,又不得不相信,林家澍这样的人,是根本不可控的。 “那你呢?”廖婉玗有问必答,这会她开始问起他的事情来,全做礼尚往来。 “我在保定。” 他没说自己具体在做什么,到不是防着廖婉玗,反正就是没说。廖婉玗也不知道他上过水师学堂,两个人没有熟悉到知根知底,根本不会想到他去了部队。 “你什么时候走?” 廖婉玗离开的时间还没有确定,古永愖要给林克己汇报,合同也还没拟定,运输方式可选的不多,但还是要仔细斟酌。说起运输方式,她同谢澹如抱怨了几句,说是铁路都被控制着,运输价格不菲,白白增加了成本。 “尹先生是本地人,尚且受阻,我们只怕更难。” 谢澹如又想起蒋万文,这小子做京奉铁路总稽查还是很有用处的,“你等会还有别的事情吗?” 廖婉玗本来打算吃过午饭就睡一会,他问起来,也就如实的说了。 “那我请你吃饭,顺便,介绍位朋友同你认识。” 谢澹如其实才和蒋万文分开没多久,蒋万文这会正在家中与太太和二房和和睦睦地准备吃午饭,又被他从温柔乡给叫出来了。 去约定好的饭店路上,蒋万文哭丧着脸,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现在才活该被谢澹如欺负,可他到了饭店门口,瞧见谢澹如身边的廖婉玗,整个人仿佛精气神都回来了。 “这是哪家的小姐?”他从汽车里钻出来,立刻便开始打量廖婉玗,他没想到,谢澹如动作这样快,才来天津没几日,居然都能请到这样漂亮动人的座上宾了。 谢澹如太了解他了,一听他这话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是我的同乡。” 蒋万文楞了一下,他十分清楚谢澹如在鹭州的情况,这会忽然冒出一个同乡来,更加叫他狐疑。 “这是我的同学,京奉铁路总稽查,蒋万文,蒋先生。”说完这话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蒋万文,“廖小姐,老相识了,过来采买写东西,想着用火车运回去,有事情请教你。” “不是老相好?”蒋万文故意压低了声音,但廖婉玗就站在他对面,除非是聋了,不然根本不可能听不到。 天气很冷,廖婉玗半张脸都裹在红色的羊绒围巾里,脸颊有点泛红,还微微地发热,也说不好是被风吹得,还挺听了蒋万文的话臊的。 “走吧,进去说。” 谢澹如自动过滤了蒋万文的话,率先往饭店里面走,他定了包厢,菜色都已经安排好了,三个人一时间倒也是无所事事。 “廖小姐怎么这个时候来采买,天气不好,火车运输也未必就安全。”蒋万文说的是实话,若是遇上大雪,停在半路等清理是小事,脱轨翻车也不是没有过。损失嘛,都是自行负责的,“再过几日夜里面温度低了,河水也上冻,可就都要靠车马了。” “海也会冻上吗?”鹭州的冬天也冷,但不会冻冰下雪,廖婉玗是真不知道天津的港口还能不能用。 “会有薄冰,问题不大。” 包厢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先前点好的菜已经备好了几样,小二一盘一盘摆在桌上,末了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本来蒋万文是有些话要跟谢澹如说的,但他不确定廖婉玗跟谢澹如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对他的事情了解几分,于是只找了别的话题,“我娘听说你来了,怪我没有把你请到家里去住,我才进家门,她骂我的电话就到了。” “过两天没事了,我就去看她。”谢澹如斜睨了廖婉玗一眼,见她在出神,也不知道想什么,夹了一筷子素什锦,末了还敲了敲她的碗,“吃饭,想什么呢?” 谢澹如没别的意思,但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在蒋万文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人的风流名在学堂就是响当当的,他前前后后女伴不少,也并不是不关照,只是…… 这话要怎么说呢,蒋万文其实心里面也不大明确,只是一种感觉。谢澹如忽然家常起来,那就很不一样了。 对,就是很家常。谢澹如早前同别的女伴们相处起来或玩或闹,从来都是好不热闹,到廖婉玗这里,蒋万文不确定他们自己知不知道,反正他是能够感觉到不太一样的气场。 廖婉玗老老实实把谢澹如夹的素菜给吃了,又去夹自己面前的一条鱼,蒋万文起了坏心,于是就非要给她讲讲这道菜的来历。 “廖小姐觉得这鱼怎么样?” 廖婉玗将肉细细地嚼了,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接话,“跟鹭州的鱼味道大不相同,是很好吃的。” “这叫津沽罾蹦鱼,是用活……” 蒋万文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澹如给打断了,“吃饭,你废话太多了。我叫你来是要你帮廖小姐排忧解难的,不是叫你报菜名的。” 蒋万文“嘁”了一声,谢澹如是知道这菜用带鳞活鱼炸溜而成,生怕他说完小姑娘吃不下去。他对着谢澹如翻了个大白眼,廖小姐,廖小姐,假惺惺的叫那么生分。 谢澹如不用想也知道,蒋万文这会大约在心里,给他和廖婉玗编排出一个戏本子了。 “往鹭州运又用不到京奉线,我手可长不到京浦去。” “我也不是真叫你伸手到别人地盘。”谢澹如就坐在廖婉玗身边,抬手用胳膊肘怼了她胳膊一下,“制碱厂那边不是常用京奉线吗?你下次过去带着他,要是厂里不给你最低价,你就叫他找人家麻烦。” 廖婉玗一块白菜正要往嘴里头放,忽然听见他这套不要脸的理论,又默默把菜放回碗里,“无理取闹。” 她只给了四个字的评价,却叫蒋万文笑的直不起腰,他总觉得这四个字多数是用来形容女人的,这会用在谢澹如身上,就仿佛廖婉玗同他性别颠倒了一般。 谢澹如在桌子下抬脚踢了蒋万文一下,哪成想那人因为笑的肚子疼,脚并不在桌子下面,所以谢澹如一抬脚,就听见廖婉玗闷哼了一声。 “你踢我干嘛?” “我……” 谢澹如正要说话,房门又一次被敲响了,他以为是店家送菜,也没在意,只叫了一声“进”,又要接着对廖婉玗说话,可门一打开,他见到一身军装的陌生男人,眉头微微一动,嘴边的话就停住了。 “谢霄,谢团长?” 廖婉玗看了看门口一身军装的中年男人,又回头看谢澹如。这屋子里就一个姓谢的,想来也一定是他。 他改了名字,这不稀奇,可怎么这么快就做团长了?廖婉玗不大懂军队的事情,也晓得这是个长官。 谢澹如站起身来,嘴角上是若有似无的笑意,“您是?”他看了对方的肩章,是个上尉衔,比他还低了,但来人不辨敌友,客气些总是好的。 “我带了先生的亲笔信,还请写团长看看。” 这人就站在屋外,半点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谢澹如走了几步,将他手里的信接过来,信封上没有署名,他打开信封将叠好的信纸拿出来,粗读了一遍,面上虽然毫无波澜,心里头却是已经暗流涌动。 他将信又按照原样折叠好,拿在手里转头对廖婉玗说:“你慢慢吃,等会让他送你回去。我有事,先走。” 说完他也不等回答,对着来人微微一点头,长腿一迈,率先出了房门。留下饭桌前两个人不明所以的人。 他要去哪,他们都不知道。 第四十四章 醉玉颓山 蔡鹏程也是新军的人,但他的势力范围并不在京津一带,早前十三五七年也回不了一次家乡,最近两年倒一反常态,一年之中,大半年都在天津“养病”,。 蔡在天津的住所据说有三处,除了英租界一栋中西合璧的两道院之外,意租界也有一栋西式小二楼,另一处则的位置则扑朔迷离,至今也没有人摸准过。 来接谢澹如的是一架仿制欧洲宫廷式样的豪华马车,花纹雕刻繁复,四角上还挂着玻璃宫灯。 蔡鹏程这人有点老派,在天津城内出入,都是坐马车。据说他早前请过名角来唱戏,喜滋滋地拍了五辆马车接驾,没想到人家是坐着汽车来的。 谢澹如坐在金丝绒面的柔弱座椅上听着马蹄哒哒响,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往英租界的方向。 马车停在一栋灰色的二层建筑前,大门旁站岗的一个小兵马上跑过来,给谢澹如开了车门。 去饭店接他的那个上尉做的是另一辆车子,比他的早到一点,这会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 “师长在等你。” 他言下之意是在催促谢澹如,不过谢澹如没什么表示,仍旧保持着自己的步调。蔡鹏程其人他只听说过少许事情,据说很不好相处,思维同普通人也不大一样。 毕竟一般人,是不会再自己居住的宅子里设置地牢的。 房子是中西结合,家具陈设却是百分百的西式,谢澹如跟着那上尉进了大厅,至二楼西面的一个房间门口,就见蔡鹏程正在逗鹰。 这鹰被他养的很胖,谢澹如有点怀疑还飞不飞的起来。 “哎呀,谢老弟,你来啦!” 大家同属新军,蔡鹏程比谢澹如高几级,谢澹如先是礼貌地敬了个礼,这才走近看鹰。 鹭州是个沿海城市,海鸟很多,鹰他还是头一次见。 蔡鹏程先是跟谢澹如讲了讲这东西要如何驯养,听那上尉说打扰了谢澹如用午饭,又招呼他陪自己喝几杯,左说右说,反正没有一句在正题上。 谢澹如也是个有耐心的人,横竖他清楚自己今日还是能走出蔡公馆的,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推杯换盏,看起来气氛好不融洽,蔡鹏程闲聊似得问起谢澹如的出身,他按照“死”前杜撰好的,给蔡鹏程讲了,一听说谢澹如是江宁人,蔡鹏程还挺兴奋的,说他有个八姨太,就是江宁人,要叫来认认亲。 八姨太就住在这里,蔡鹏程派人去叫,不过十来分钟,只见一个穿着绛紫色绣白色山茶花旗袍的女子,粉黛薄施,手里头攥着一块丝帕,踩着高跟鞋就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最多十八九岁,皮肤很白,生了一双媚眼,含春凝水地瞥了谢澹如一眼,就笑盈盈地坐到蔡鹏程身边。 涂了粉红色蔻丹的纤指在蔡鹏陈肩头戳了一下,娇嗔道:“扰人午睡。” 蔡鹏程很吃她这一套,搂在怀里揉了一阵,哄了几句之后,对八姨太说:“淮秀,谢团长是你的同乡,你还不快敬敬他。” 这话的意思,在场三人彼此都懂,八姨太淮秀一听说谢澹如是同乡,立时换了江宁话,软软地同他讲,“我老在这个破地方,一年到头也遇不见家里人,难得谢团长来咯,千万同我多喝几杯。” 谢澹如在江宁上过几年学,南京话听得懂,但讲的不大好,这会也不想自揭短处,“我小时候就随父亲南下,家乡话反而不大会,嫂子见笑了。” 淮秀听她这样说,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七八岁就离开江宁,这到是真缘分了。” 她早先是被亲爹娘卖给别人做丫头的,但拐子对他们说了谎,并不是送去普通人家,而是送去哈尔滨的书馆里做小丫头,伺候姑姐们梳头换衣裳。 等她年纪大一些,到了可以接客的时候,她自然是不愿意的,可老鸨叫大茶壶将她强行开了苞,又往她下面塞头发茬子,短发扎在嫩肉里,奇痒难忍,她到底还是做了妓女的营生。 但她算是好命的,出局子的时候被人看上,买下来送给蔡鹏程,倒也算是有福气的。 谢澹如晓得这些眉来眼去的勾当,倒也不至于昏了头,他在蔡鹏程与淮秀的攻势下一杯接一杯,人却依旧很清醒。 所以,当听到蔡鹏程要将挪威商船上的五千条枪送给他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天下间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 谢澹如走后她同蒋万文也吃不安生,两个人胡乱用了几口菜,蒋万文就将她送回酒店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上楼去敲谢澹如的门,仍旧还是没人应。也不知谢澹如究竟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廖婉玗眼见着座钟指针已经十点多,还是半点睡意都没有。她也知道谢澹如那么大一个人,总不会出问题,但当着她的面走的也没个交代,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他们是旧相识,天津在遇见,仿佛又同在鹭州的时候不大一样。 门是被砸响的,声音挺大,正在发呆的廖婉玗吓了一跳,门上没有猫眼,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应声,就听外面的人有没轻没重地拍门。 “开门……你让我进去呀!” 隔着门,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但廖婉玗还是听出了谢澹如的那把好嗓子,她扭开锁,甫一开门,之间一个黑影兜头盖脸地罩下来。 谢澹如喝了许多的酒,但他一直到被送回酒店,都还是清醒的,上楼的时候在电梯里站着,空间那样狭小,逼得他一身酒气似乎是一下子就上头了。 有人在三楼下电,他也晕乎乎地跟着走出来,在走廊里茫然地看了一圈,才想起廖婉玗究竟住几号房。 他脚下仿佛是踩了棉花一般,深一脚浅一脚扶着走廊的墙壁,好不容易看清了门牌号,整个人就倚在门上敲门。 他其实心里面是想着要轻一点的,可这只限于脑子想想,手下已经没个准,一出手,就给拍成了廖婉玗听到的那样子。 门一开,他顿时失去依靠,整个人就往下倒。廖婉玗哪里接得住他,两个人就倒到一处去了,也好在门口没有别的家什,地上还是保暖的厚羊绒地毯,不然非得摔出个好歹来。 谢澹如也知道自己摔了,也清楚他挟裹着廖婉玗也摔了,所以他支着胳膊往起爬,样子还挺狼狈。 好在他不是压着廖婉玗的,这会人家姑娘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连拉带扯的给他扶起来,在小沙发上坐好,又去关门。 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廖婉玗再回来看,他就歪在沙发上了。 “哎?你醒醒。” 谢澹如从饭桌上离开的时候,穿的立立正正,这会衬衫的领子扣也解开了,小翻领上还疑似有半个口红印。 廖婉玗没见过酒鬼,更没照顾过醉酒的人,犹豫着要不要给蒋万文打电话。可她瞧着都快十一点了,又怕打扰了蒋万文休息。 谢澹如虽然歪在沙发上,但并没有睡着,他微眯着眼睛,偶尔缓慢地眨巴两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喝不喝水?”他听见廖婉玗问,然后脑袋反应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廖婉玗先是到了一杯热开水,后来想了想,又打开茶叶罐子,放了点茶叶,“热,先凉会。” “林克己对你好吗?” 谢澹如这话没头没尾,廖婉玗虽然莫名其妙,倒也还是回答他了。 “林先生人好。” 谢澹如“哦”了一声,尾音拉的老长。 “我阿爸阿妈好吗?” 廖婉玗也没去过谢家,哪里知道他们好不好,但她也不去同一个醉酒的人计较,只敷衍他说好。 “你走吧,走吧。”他半躺在沙发上摆手,撵廖婉玗走。 “这是我房间,我走哪里去?”廖婉玗见茶水凉的太慢,拿着杯子吹了两下,又取出另一只空瓷杯,倒来倒去。 谢澹如坐起身来,眯着眼睛看着一圈,他蹙着眉头眨眨眼,一手撑着沙发扶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廖婉玗还以为他是要回房间,放下手里的两个杯子,作势要来扶他。不成想这人根本就不是往门口走,奔着床就去了。 “唉?你上哪去?” 谢澹如比她高许多,这会一根筋似得奔着床去,她还真是拉都拉不住。 他大概嫌她烦,被她搀着的右手一挥,就甩的廖婉玗一个趔趄,然后他浑然不觉,鞋子也不脱,长手长脚地横在了廖婉玗的床上。 谢澹如眠花宿柳的时候不少,可廖婉玗没这么开放,三更半夜屋子里面赖着个醉酒的男人不肯走,着实叫她头痛不已。 “你醒醒啊,要睡回你的房间去睡!”她抬脚轻轻踢了踢谢澹如的小腿,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要不我叫人来给你送回去?”她这会走到床边上,俯身拍了拍他胳膊,力气比之前重了些。 谢澹如这会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一心想睡觉,可又总觉得有人一直在跟他说话,他也听不真切,就是觉得烦。 于是伸手一捞,按住个什么东西,往怀里一逮。 嗯,挺好,世界都安静了。 第四十五章 似曾相识 廖婉玗能听见他的呼吸声,还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更清楚的,还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头顶上是谢澹如的气息,一下一下地很均匀,吹的她头顶碎发跟着动,有点痒。他们这样子实在不像话,她试图起来,但那个睡着了的醉鬼力气倒是很大。 后来她急了,也不管会不会吵醒他,狠推了谢澹如一把,可算是挣脱了。 床上的人仍旧无知无觉,被她一推,还顺势翻了个身,气的廖婉玗又踢了他小腿一脚,犹豫半天,还是将枕头给他垫在了头低下。 她没处可去,觉得自己同他待在一个屋子里不怎么像话,但去他房间住更不像话,索性点着灯,坐在沙发上看书。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廖婉玗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床上,被子也盖得好好的。 她眨着眼睛看天花板,有点怀疑昨晚是做梦了。 谢澹如赖在她房间里和赖在她梦里,她也说不上来那个更好一些。似乎,都不怎么样。 她坐起身来,看着桌上的两个白瓷杯,确定昨晚不是做梦了。 她记得自己在沙发上看书,具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想不起来了,那她怎么回的床上呢? 总不……能是谢澹如抱回来的吧? 想到这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红着脸下了床,洗脸梳头去了。 这日上午他们又去了制碱厂,这次廖婉玗叫着蒋万文,果然同谢澹如所说的一样,那蒋万文与他行些方便,他痛痛快快有让利两成。 合同爽快地签了,在蒋万文的帮助下,至南京的运输路线也都打点好了,廖婉玗这一日忙忙碌碌,倒也没想起谢澹如,直到下午回了住处,才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叫人来开了门,甫一进屋,她恍惚觉得这屋子里空气中还带着点酒气。 房间本来是很暖和的,她走到窗户前开了锁,用力推几下,才将积了雪的木窗推开。凉气迎面扑过来,带着特有的凛冽,将屋子里若有似无的酒味冲散了。 ### 谢澹如这一日天刚微微亮,就头痛醒了,他揉着太阳穴坐起身,看见沙发上睡着的廖婉玗,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天居然睡在楼下。 他记得他在三楼下了电梯,也回忆起敲了她的门,后来的事情只剩下他模模糊糊说要喝水,再往后,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小心翼翼将廖婉玗抱到床上,站在床边看了她半天,才想起盖被子这件事来。 临出门的时候,他站在门外,从半关未关的门缝里看着熟睡的廖婉玗,关门的手顿了一下,又重新走进去,拿起桌上放着的房间钥匙,从外面轻轻地将门锁扭开,悄无声息地关了门,才又松开钥匙,将门锁了。 凌晨的酒店走廊还很安静,他揣着廖婉玗的要是先回了自己房间换衣裳,复又下来三楼,敲响了另一间房的门。 冯志清还在睡梦中,但他做副官好几年,被长官扰清梦的时候太多了,连点起床气都没有,只是一开门看见谢澹如愣了一下,赶忙揉着眼睛请他进去。 谢澹如知道冯志清是马甫华的人,所以才有些话要同他说。 用昨夜剩在铜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冯志清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给谢澹如到了一杯热水,站在他身边等吩咐。 不用想也知道,这冬日里的大早晨,若不是有事,没人肯早起的。 “你知道蔡鹏程,蔡师长吗?” 冯志清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不知道也没关系,坐。”他看了眼墙角的木椅子,示意冯志清坐他对面,“我昨日同朋友吃饭,中途被在津养病的蔡师长请去了。不去不知道,原来那五千条枪,竟是福州的商贾孝敬他的。” 冯志清抬手揉了揉鼻子,没说话。 “我到保定也没多久,局势不大摸得清,也没想到蔡师长同咱们司令关系这样要好,竟叫我将那一百箱洋枪都带回保定。” 冯志清显然是来天津之前就晓得这批枪的来龙去脉,所以才在他们出发之前再三同谢澹如确认,真的只要十个人就来天津吗? 谢澹如当时还以为他是久不见任务,担心出纰漏,直到那天与蒋万文和卢永兴吃饭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冯志清应当是十分清楚这批枪的出处,所以才觉得统共十个人,是不能成事的。 天津不是蔡鹏程的地盘,这五千条枪显然是别有他用。按理说马甫华不必忌惮蔡,但蔡鹏程是在天津起家,关系盘根错节,也不是好相与的。 人心不足,马甫华既想要东西,又不想损了自己的利益,于是毫不犹豫,就将谢澹如给推出去了。 齐继仁那件事上,谢澹如是心甘情愿同他撇清关系的,那是一次他自己愿意赌的冒险。但他并不是个木偶,任由马甫华提着线操纵,若是马甫华将他当成了一个没头脑的,那还真是看错他了。 这件事情上,他是不能够叫马甫华独善其身的。 毕竟自从他被蔡鹏程约见之后,事情就已经变了味,眼下怎么做怎么错,不如将问题再重新丢给马甫华好了。 他左右也不是个站稳脚跟的,实在不在意究竟站在谁的地盘上。 冯志清听完谢澹如的话,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谢澹如也没指望他现在就说出什么来,毕竟他还得请示马甫华。 他自己一大早的睡不着,就将冯志清也搅合起来,这会他要说的说完了,牌牌屁股走人,又回去睡了。 他这一觉睡的很好,快中午了才起来,拿着廖婉玗的钥匙到楼下看了一眼,发现人出去还没回来,又毫无自觉地拿着她的钥匙走了。 他出门逛了一大圈,再回来的时候,第一件事还是到廖婉玗这里来,发现她正开着窗户门,把屋子里原有的热乎气,放的半点也不剩。 “你又不冷了?” 廖婉玗一口凉气吸到一半,听见他说话硬生生憋住了,转过身来见他将皮毛大衣提在手里,边角已经拖在地毯上,心想这人可真烦,昨天晚上打扰她不够,今日居然还厚着脸皮来。 “鸠占鹊巢,我总的收拾收拾。” 谢澹如从西裤口袋里掏出廖婉玗房间的钥匙,在手上晃两晃,“那小鹊还要钥匙吗?” 廖婉玗原以为自己是将要是落在了房间里,这会才知道是被他拿走了,快步走过去要拿回来,谢澹如手臂一伸,她没够着。 “我可是好心好意抱你回床上去睡的,你不谢我,倒怨我。” “你又不是没地方睡,抢我的地方算什么。”她垫脚够了一下,没够着,所幸不要了,转身就要走。 谢澹如一手举着钥匙,一手拿着大衣,这会见她要走,大衣一丢就去拉扯她,“我要是就在口袋里,你怎么不去睡?” “胡说!”之前听他说是抱她回去的,已经觉得害臊了,这会见他说话更不正经,一点热气也没有的屋子,也愣是叫她觉得烧。 头上的钥匙一晃一晃的,谢澹如抓着她的胳膊不但不松手,还猛然扯了她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半个手掌都不到,“你跟我跳个舞吧?” 他讲话没头没尾,廖婉玗也不是没见识过,昨晚还问东问西,这会没喝酒,也开始装疯卖傻。 “反正我明天就退房了,钥匙给不给我也没什么重要的。”她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衬衫扣子上,继而又去看西服领子,最后也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才是合适的。 谢澹如往后闪了一点身子,让自己能低头去看她的脸,“这么快就走?”他以为她们还需要几天,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走了也好,省的蔡鹏程的人找不见他,在寻廖婉玗的晦气。 忽然就失去了逗她的兴致,谢澹如拉过她一只手,将钥匙端端正正地摆在她手心,“给你,谁还稀罕似得。” “廖小姐?”古永愖刚发完电报回来,才一出电梯,就见廖婉玗房间门开着,门口还站着个男人,还以为她是遇到什么麻烦,特意过来看看。 “古经理,你回来啦?”门被谢澹如当着,但她听声音是古永愖,于是从谢澹如身边探头出去看。 “有什么问题吗?”他这话是问廖婉玗的,但目光却在谢澹如的背影上。 “没有没有,是认识的人。” 廖婉玗嫌弃谢澹如碍事,伸手拍了他一下,这个动作在古永愖看来有点过于亲密。他好奇第一次来天津的廖婉玗哪里来的熟人,于是又走了几步,这会干脆站在她门口,将谢澹如的脸,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位是?” 谢澹如并没有要做自我介绍的打算,他对着廖婉玗微微一笑,“我走了,晚上来找你。” 想起他昨天晚上的行径廖婉玗就生气,跳着脚叫他别再来了,古永愖在肚子里消化了一下,就晓得这个陌生男人,应该是昨天晚上就到过廖婉玗的房间。 这种事情,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是可大可小。 而且,看着谢澹如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古永愖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似曾相识。 第四十六章 虚虚实实 古永愖听男人和廖婉玗的对话,就知道他昨夜是来过的,他侧目打量廖婉玗,凭经验又觉得她还是个姑娘家。 按说这些本来都同他没什么关系,可她住在林家,受林克己的重视与关照,偏偏林克己对她的态度又不够明朗,古永愖觉得自己多留意些总是没有错的。 “廖小姐交友很广,白天的蒋先生帮了我们大忙,这会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朋友吧?” 廖婉玗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只觉得谢澹如的身份不便多说,对他笑了笑,转身去关窗。 “先生昨日的电报说,事情比预想的顺利,若是愿意,可以在天津玩几日,去北平也是可以的。廖小姐觉得呢?” “我是想早些回去的,事情还没做完,不安心。古经理呢?。”屋子里现在的温度比室外高不了几度,她讲话的热气混在冷气中,形成淡淡的白色哈气。 “尹先生答应我们下周三之前一定发货,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等在这里,给先生的电报也说了这事,明日等消息吧。” 廖婉玗点点头,也没让他进来坐,“咱们之前定好的车票是后天吧?” “对,后天。” 廖婉玗在心里面算计了一下回去的用时,觉得自己等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回去开始第一轮的招工,到时候除了高薪请来的化学专业毕业生,只怕工人们都是要重新培训的。 “我之前拟的招工信息古经理看过没有?” 古永愖是记得有这么回事,但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一会再去看看。” “嗯,我不大懂,有错误的地方,还辛苦古经理了。” 古永愖扬了扬手里的棕色真皮公文包,“那我先回去了。” 廖婉玗站在门口,目送古永愖回了房间,她关上门的时候想起谢澹如这么个“死”人遇到了除她之外的鹭州同乡,希望不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她不饿,也就不想吃饭,将随身的一个小笔记本打开,里面已经写了小半本,都是她对于香皂生产的各种设想。 从味道、颜色到究竟是用羊油还是adair所说的马油,都是要在下一步的实验生产中调整的。 她昨夜睡得晚,低着头看了会满是文字的笔记,微微有些瞌睡,揉了两下眼睛,廖婉玗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 冯志清比谢澹如预想中来的更快,谢澹如看着他手上来提了半斤槽子糕,就觉得他这人做戏还算有心。知道寻点借口。 “团座,这家的槽子糕特别有名,我看您这几天挺忙,特意买来跟您尝尝。” 谢澹如示意他进来,“天这么冷,你也不带个帽子。” 冯志清“嘿嘿”笑了两声,将糕点放在桌子上,摸了摸自己被冻得通红的耳朵,“今天太阳还挺好呢,不冷。” “喝热水吗?” 冯志清“嗯”了一声,谢谢还没说出来,就听谢澹如说:“自己倒。”他尴尬地站起身,翻开桌上扣着的瓷杯,给自己到了小半杯热水。 “早上您来那会,我晕头转向,也没想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终于回魂了,琢磨了一下,脑子才好使了。” 谢澹如就全当自己没看出他和马甫华耍的小把戏,“确实太早,我回来也睡了好久,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感觉还是累。” 谢澹如才二十岁,但在十七岁的冯志清面前说这话倒也不算托大,“你怎么想的?” 谢澹如并不知道马甫华也瞧瞧来了天津,还以为他们只是最多通过电报电话,但冯志清是跟马甫华对过台词的,这会被他问起来也不心虚,“蔡师长,不过就是想换点消息,给他也无妨吧?” 谢澹如当然知道给蔡些消息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本来也就是打算这样做的,可这话如果是在他最里面说出来,很难保证还能得到马甫华的信任,但这要是马甫华通过冯志清授意的,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故作苦恼的样子,“说的倒是轻巧,我能有什么消息,我连咱们司令身边的人都认不全。” 冯志清笑嘻嘻地,“团座要是不嫌弃,不妨听我啰嗦几句。” 谢澹如就是在等着他说,看了他一眼,他会意,然后前前后后跟他讲了五六件事,也不说具体让谢澹如和蔡鹏程讲什么。 在心里面对比了一下,谢澹如觉得这几件事搭配的很巧妙,大多是听起来似乎很机密,但又毫无实际意义的。 他能听得出,才鹏程也不是傻子,但马甫华是绝不可能一下就叫冯志清交代核心问题的,于是他决定在推他一把。 “要我看,不如跟司令说实话,就凭你我这点消息来源,那才鹏程又不是傻子,哪能白白就叫我们拿走他的枪。” “天津又不是他的地盘,司令真想要,他也阻止不了。”冯志清讲完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嘴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蔡鹏程确实阻止不了,他回来养病据说一共才带了一个保卫营,那三百来人,在天津是讨不到半点好处的。 这也正是叫谢澹如觉得奇怪的地方,蔡鹏程手里面不过两三百人,他要那么多枪干什么?马甫华也不是瞎子聋子,这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事情早晚要传出去的。 这么多军械不叫人眼红不可能,马甫华不论是开口要,还是动手抢,殊途同归罢了。这批货蔡鹏程吃不下去,为什么还要弄过来? 这事情眼下缕不顺,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 “回保定的船,最迟是几点?” 冯志清看了眼桌上的座钟,“三点一刻。” “走,我们回保定。” “啊?”冯志清懵了,他跟马甫华汇报的事情里面可不包含着谢澹如要回保定啊!这要是叫谢澹如回去,马甫华不在家的事情不就穿帮了? “事情还没办完,咱们就回,不大好吧?” 谢澹如看了他一眼,“没办完不意味着没办成,用不了几个钟头咱们就能回来,有变故也不在这一时三刻。” “不是啊……”冯志清被他闹得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来,“要不……团座在天津坐镇,我跑趟腿得了。” “你跑趟腿?”谢澹如挑着一只眉毛看着冯志清。 “对对对,冰天雪地的,团座可别来回折腾了,您要说的要办的,我一准给您办好。” “你这是,要帮我,把我的团也带出来?“他这句话讲的极慢,尤其是后面几个字,简直是一字一顿,末尾调子还微微有些上扬。 从保定出来的时候,是谢澹如说不要带人,这会又要回去把一个团都带过来,冯志清摸不着头脑了,他以为自己在马甫华的授意下说了那么多事情,谢澹如会选择更为简单方便的方式将那批枪拿到手。 冯志清这边是绞尽脑汁的想理由,托住谢澹如不要回保定,谢澹如此刻则是一直将想不通的地方反反复复思考。 我们常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有时候会有所谓的标准答案,谢澹如在学堂考试的时候没少遇见这样的问题。可文字上的东西跟现实生活是很不一样的,虚虚实实间无从判断。 若是这其中掺杂了不同目的和利益的人,千丝万缕,只会更加复杂,可不是写几千字的文章,就能解决的。 他面色如常,平静地看着对面坐的冯志清,这孩子到底还是小了些,大人教的事情能做好,可需要他应变的问题,他还是有些无措。 又或者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不请示马甫华,他不能,也不敢妄下定论。 到时候马甫华一个不高兴,他才活了十七年的小命,兴许就岌岌可危。 谢澹如左右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打开桌上的纸包,掰了一小块槽子糕,咬了一口,又蹙着眉头将点心放了回去。 这东西,对他来说还是太甜了。 看着神色微微有些异常的冯志清,谢澹如心里头忍不住感叹,这个跟着他,伺候他的小孩,其实从来都不是他的人。 他直接授命与马甫华,并且将自己的事情再汇报给马甫华,这就证明马甫华从未相信过谢澹如。 他经由王锡珍介绍,先是做了个三等参谋,然后以命相搏,换了个徒有虚名的团长,他从不是马甫华的人,或者说,马甫华还没有把他当做是自己人。 那么……这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谢澹如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起初他觉得无凭无据,自我否定了下,但细想之后,又觉得,眼下的事情既然拼凑不全,不妨大胆地做一个新的假设。 他是那个看起来是马甫华的人,但其实不是马甫华的人。那么,一定也有人,看起来不是马甫华的人,其实却是马甫华的人。 他用这样的逻辑,将挪威商船上的五千支枪,重新且大胆地推度了一下,一个答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蓦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冯志清抬着头看他,只听见他说:“走,我们去抢东西。” 第四十七章 粪土不如 谢澹如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可这笑容看在冯志清眼里却觉得有点瘆得慌。 “抢?抢啥?我们……就十个人啊?” “十个人也得抢,既然是司令想要的东西,赴汤蹈火,谢某人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谢澹如慢条斯理地将卷起的袖口放下来,转身要去拿外套,“晚上九点,叫他们走在了楼下等我。” “那现在?” “我要出去一趟。”他说完话将摊在桌上的槽子糕又包好,还用纸绳系上,提着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团座!”冯志清跟在他身后,大有要同他一起的意思。 “今晚说不定是活着的最后一晚了,你也随便找点想做的事情做吧。” 他讲完这话,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往楼梯口走,留下默默无语的冯志清。 谢澹如口中不知道哼的是什么调子,悠荡着手里的槽子糕就下了楼,敲响廖婉玗房门的时候,她正看着笔记本犯困。 有人敲门,她自然要问问是谁,可她问完没听见有人答话,反倒是响起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廖婉玗看了眼自己之前放在床头矮几上的钥匙,还在。 她小跑了两步,从里面抵住门,故作镇定地问:“谁啊?” 谢澹如是没有钥匙的,他就是手贱,非要把自己房间的钥匙插进来试试,“廖小姐,是我,谢霄。” 这应当是一个正正经经的自我介绍,可从谢澹如嘴里说出来,就带着点夜会情郎的意思,廖婉玗在门里面翻了个白眼,扭开了门锁。 “你又哪里来的我房间的钥匙?” 谢澹如把钥匙从门上拔下来,一脸无辜,“我没有啊。”他摊开手,给廖婉玗看手里的挂着椭圆形小铜牌的钥匙,“这是我自己房间的。” 廖婉玗懒得理他,侧身将他让进来,关了门才说,“谢澹如,你是不是有病,你刚才开门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钥匙还在,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将槽子糕放到笔记本旁边的空桌面上,“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嘛!这个点心挺好吃的。”他一边说一边动手解绳子,“里面还有一块我掰的呢。” “你生怕我不知道这是你吃剩的?” 谢澹如瞄了一眼本子上的化学公式,“你看得懂吗?” “看不懂就学,我又没有能保我做团长的爹。” “嘶!”谢澹如停下手里的动作,抬手轻戳了廖婉玗脑袋一下,“你吃火药了?” 廖婉玗也觉得自己说话过分了些,被他戳了下脑袋也不恼,“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头烦。” “这倒是怪我,自己跑来撞枪口。”他拿出之前掰的那半槽子糕递给廖婉玗,“你尝尝。” 廖婉玗咬了一口,嚼了两下,觉得还不错。 “这东西我们那里是没有的。你什么时候走,我再叫人买点给你带着,路上吃也好。” “后天的火车去江宁,不带了。” 她觉得有点噎,拿起水杯才发现里面没有水,谢澹如还是很有眼力见的,可水壶里的水太热了,到好也不能喝。 廖婉玗左手拿着点心,右手握拳,敲了两下自己的心口,谢澹如见状,哭笑不得的给她顺了两下背,就被廖婉玗给躲开了。 “我去给你要点温水。”他说完大步行至门口,开门出去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廖婉玗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槽子糕噎死,等到谢澹如拿着水回来后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再也不肯碰这点心。 “你有东西要带回去吗?” 谢澹如明白她的意思,“过了今晚再说吧。” 廖婉玗觉得他这话怪怪的,“你晚上干什么去?” 谢澹如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俯身凑近廖婉玗耳边,“上班,你要一起吗?” 廖婉玗往后躲,“夜里面上的是什么班?” 谢澹如做明了状,“要说去大寨你应当就懂了,这边叫班子或者书寓。”他倒是一副十分乐意帮廖婉玗解惑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懂的,我都能……教教你。” “你……” 谢澹如已经摸准了廖婉玗的脾性,但凡他不想说的,尽可往歪了讲,廖婉玗太害羞了,一准能被他岔过去,反正最多骂他不要脸,没什么新鲜词了。 “你不要脸!”廖婉玗伸手去推谢澹如,“你出去,出去出去!” 她那点小力气,哪里是谢澹如的对手,他要是赖着不想走,她纵然使出吃奶得劲也是轰不走的,不过谢澹如并没打算久留,看她两眼罢了,这会顺势也就走了。 距离和冯志清约好的时间还有大几个钟头,谢澹如站在廖婉玗门口想了想,下楼叫一辆黄包车,去逛百货商店了。 一个大男人,在百货商店里头仔仔细细逛了两个多钟头,提着六七个织锦缎的盒子,盒子有大有小,这回一辆车已经放不下了,生生又装了一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地回了酒店。 他们住的这家酒店,在天津十分标新立异,门童不是惯用的男性,而是两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女童,辅助客人上下车,开个门倒还可以,提行李等事另有他人来做,博博眼球罢了。 谢澹如下了车,叫男侍帮他找下管事的,那男侍领了谢澹如的小费,快步跑走了。 他不知道今晚是个什么情况,眼下给远在鹭州的爸妈和廖婉玗买的东西,有个托付才安心。 ### 那边的谢澹如大肆消费了一番,这边的冯志清瞧着马甫华似笑非笑的表情,觉得自己最近似乎脑子笨了许多。 马甫华对于谢澹如的选择挺满意,但他还是决定晚上要真枪实弹地交个火,也省的谢澹如起疑心。 谁送来的都人不重要,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不背叛他的人。若是谢澹如选择用冯志清告诉他的那些消息去跟蔡鹏程换枪械,毫无疑问,那将是谢澹如做的人生最后一个选择。 马甫华做到这个位置,活到这个年纪,也是吃过亏的,他现在肚子上还有三个疤,当年新鲜的时候,也是冒着血的窟窿。 他的朋友被人收买,胆子大到请他到自己家里去,那可是一场老婆孩子都在的家宴,与马甫华同去的三姨太和小儿子当场毙命,他挨了三枪,要不是他手底下的兵舍命,他这会估计已经是把白骨架子了。 一朝被蛇咬,他倒不是会怕蛇的人,但疑心病却是彻彻底底落下了。他试探谢澹如,也正是想要重用他的意思,不然马甫华手底下几万人,打仗的时候冲上去送死就可以了,不必都放在身边。 ### 北方的天暗的早,昼夜温差极大,没了太阳之后的北风,仿佛是夹着刀片一般。谢澹如带着人,躲在港口货物与货物之间的阴影里,等着巡逻队过去。 冯志清并不看巡逻队,因为他十分清楚货船里现在正有二十几个人等着他们进去,巡逻队那些草包,反倒不足挂齿。 他在黑暗里观察着谢澹如,但夜色之下,脸上的表情实在无从分辨。 “团座。”冯志清声音压的极低,除了身边的谢澹如,没人能听见。 谢澹如看了他一眼,注意力仍旧回到在路灯下抽烟的巡逻队身上。 冯志清觉得谢澹如对他不错,不端架子,很少对他呼来喝去,所以,想到谢澹如可能面临的危险后,心里面有些过意不去。 “船里面的状况我们完全不知道,是不是太冒险了?” 北风刮的谢澹如脸生疼,他微微眯起眼看着不远处码头上仅有的暖黄色灯光,“那你觉得,船舱里会有多少人呢?” 冯志清刚要开口,心里面惊了一下,忍不住疑惑。谢澹如难道是知道了?不应该啊?自从到了天津,谢澹如也不是时时要他跟在身边,加之他去找马甫华时基本都是夜里面一两点钟,不会被他发现才对。 谢澹如是真不愿意挨冻做戏,可若是冯志清不打算此时交代,那就证明马甫华是有过命令的,船舱里一定埋伏了人,唱念做打需全套。 他忽然间对马甫华生出了一种厌恶心,觉得他这人太过无情,居然只是为了试探他,拉了这么多人作陪,完全不考虑伤亡损失,简直是视人命,粪土不如。 巡逻队在港口熬到了时间,又排着队,踩着乱七八糟的步伐走了,谢澹如一个手势,十个人,开始从不同的角度位置,悄无声息地往船上摸。 冯志清在心里面做着挣扎,他像告诉谢澹如实情,又很怕谢澹如在马甫华面前出卖他。他犹犹豫豫地,就落了谢澹如七八步的距离。 究竟是帮助一个他觉着还不错的人,还是咬牙闭眼假装没看见,叫十七岁的冯志清,十分为难。 他脑海里总是出现谢澹如流着血倒在地上的画面,身下的血迹一点一点洇开来,最后,吞噬了他站的地方。 因为走神,他没有注意脚下的路,被他踢到的铁桶“咣当”一声倒在船甲板上,他做不了的选择,命运帮他选了。 他完成了马甫华交给他的任务——引起注意,省得叫船舱里的人被偷袭了。 船舱里的二十来个步兵,其实也是马甫华的人,但他们对自己今晚扮演的角色并不知情,全当时普通值夜,本来此刻正坐在一处吸烟赌牌,听到声响后,提着枪就出来了。 谢澹如紧急隐蔽后看了一眼冯志清,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拿枪的手。 第四十八章 迎刃而解 冯志清看不清谢澹如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一个剪影,但谢澹如的枪口对着哪里,他还是知道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冯志清手里面也拿着枪,可他根本没有来得及举起来,所以,此刻他的境况非常被动,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谢澹如的选择。 “不是什么?不是故意骗我,或者,不是故意报信?”谢澹如以为冯志清是故意踢到铁桶的。 躲在阴影里的谢澹如宛如鬼魅一般,他语调平静,对冯志清,却是动了杀心的。反正今晚的交火不可避免,那么,出现伤亡也合情合理。 “你是司令的人,我不介意,因为我也是司令的人。但你骗我,我是介意的。”他缓缓地收紧扣着扳机的手指,“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给你机会。” 他们这边没有动,但甲板上已经是此起彼伏的枪声。 冯志清没有说话,他一面觉得自己是个军人,服从上级命令没有任何错误,一面又觉得谢澹如之前带他不错,自己跟着马甫华一起算计着要他命,似乎很不厚道。 枪响的时候,冯志清是想要躲开的,但人哪里有子弹快,他仿佛听见了弹头穿透皮肉的声音,就响在他耳边。 他怔怔地看着谢澹如,只见谢澹如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差点打到你,你知道吗?” 冯志清回过头去看,只见他身后倒着一个人。应该是船上的人发现了他们,从外围绕瞧瞧过来打算偷袭的。 只可惜,谢澹如眼睛太好,那人的衣裳扣子在暗夜里,月光下反出来光,被他发现了。 两个人此时算是心照不宣了,他们从隐蔽处往穿上跑,冯志清还不忘给谢澹如打掩护。 也不知道是马甫华安排了一堆废物,还是他手下本来也都是废物,谢澹如这边十个人,只有一个受了重伤,就将守船的人给收拾干净了。 可一百箱,搬运起来得要天亮了。 谢澹如随手撬开一个长方形的木板箱子,入眼是一层稻杆,他伸手拨了两下,下面还是稻杆。他抬了一下木箱,轻飘飘的。 冯志清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在谢澹如身后叫了一声“团座”,发现谢澹如已经开箱了,表情微微一变。 “我来,就是想说这个的……” “你知道没有货,那他们知道吗?”谢澹如口中的他们,是指守船的人。 冯志清摇摇头,“都不知道。” “给我一枪。” 谢澹如的话冯志清没听懂,“什么?” 冯志清这种做勤务出身的,一年半载也没有个开枪的机会,今日先是打了一仗,这会谢澹如又叫他给他一枪,倒有些千载难逢。 “我叫你打我,现在这种情况我还醒着,回头你们怎么下台?”马甫华跟他没有愁,不过是想考验他的忠诚度,冯志清敢打,也一定不敢杀了他。 谢澹如这话说的没错,马甫华做了个局,末了又不肯放点真枪实弹,故事硬走下去,要么谢澹如真的叫人一箱子一箱子搬,可他们是“抢”货的,在磨蹭难道等天光?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由始终知情的冯志清来收尾,一方面可以叫马甫华以为谢澹如没有看穿这个局,一方面彼此都有个台阶下。他冯志清之前骗了谢澹如的事情,也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冯志清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出戏里面反倒成了一个受益者,他不但完成了马甫华的任务,还能在打谢澹如一枪的情况下,帮谢澹如摆脱困局。 枪被冯志清包在衣裳里面做消音,他又看了看谢澹如,见他目光坚定,心一横,一枪就打了出去。 谢澹如低头看着自己腹部渐渐氤氲开来的血迹,心想,妈的,者死孩子可别打穿我的肠子。 谢澹如并不是马上昏倒的,起初的二三十秒伤口根本就不疼,他还能缓慢地靠着船舱墙壁坐下来,后来也不怎么疼,只是因为失血,他眼前有点模糊。 他看着冯志清在大冷天里脱下衣裳覆盖在他的伤口上,按压着,后来他眼看着冯志清一歪,紧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实歪倒的根本不是冯志清,是他自己。 ### 廖婉玗打开门,见到副经理带着两个年轻的男侍应生站在门外,“怎么了?” “廖小姐,这是谢霄,谢先生托我们送来的。” 廖婉玗将门开大,侧身让经理和侍应生进屋,“他人呢?” 经理微笑着摇摇头,“很抱歉,具体我们也并不知道。东西是昨日送来的,谢先生交代若是他上午没来找我们,就让我们下午给您送来。” 廖婉玗看着桌上和凳子上的锦缎盒子,点点头,回身从衣架上的小包里拿出几块钱,礼貌地给了小费,“辛苦了。” 经理是收过谢澹如小费的,廖婉玗给不给他也不吃亏,这会见廖婉玗给了,也不推脱,笑咪咪地收了,“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您休息。” 廖婉玗送走了他们,站在桌子前打量着大小不一的盒子,好奇的开始解绳子。 盒子里面都有纸条,写着她的名字或者是“父”、“母”等字,在给他母亲的盒子里,还有个信封,是谢澹如托她一起带回去的家信。 给他父母带回去的东西,她又原样收好了,至于写了她名字的两个盒子,她都打开看了。 小点的盒子里是一对翡翠耳坠子,树叶形状的翠绿色,阳光下看着很亮,廖婉玗不大懂着东西,也知道是极好的。 另外一个一尺见方的淡蓝色织锦缎盒子里面,是一套袄裙。 袄是长袄,鱼肚白上绣着一小簇一小簇的花卉,廖婉玗对北方的刺绣针法没有了解,第一次见到在衣服上串了珠子做点缀的技法。 裙子是赤色,极其正的红,廖婉玗起先是被裙摆的花边绣花吸引,后来才觉出着颜色不大对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北方没有这些讲究,反正在鹭州,大红色,是只有正房太太才能穿的。 廖家的女孩子们,出成婚之前,就算是逢年过节,图个热闹喜庆,也不过穿些银红、绯色之流,赤色,是白秀珍的特权。 将衣裳又重新收好,廖婉玗盖上盒子出了门,她先去;楼上敲谢澹如的门,无人应,又到楼下来找古永愖。 古永愖倒是在房间,但是似乎是正在午睡,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对襟短褂和长裤,见是廖婉玗,不好意思地抹抹脸。 “廖小姐,有事?” 廖婉玗也没想到自己扰了他的清梦,十分不好意思,更尴尬的是,她居然忘记自己之前本来找古永愖是要说什么了,于是她“嗯……”了半天,也没“嗯”出个所以然来。 “廖小姐?” “我本来……我本来是有事找你的,可是忽然……间,就记不起来了。” 古永愖失笑,“那就等想起来在找我,我不出去。” 廖婉玗尴尬地又回了房间,看见满桌子的礼盒,才想起她是想去问问古永愖,林克己喜欢什么玩意的。 谢澹如的礼物给她提了个醒,觉得自己也应该给对她帮助巨大的林先生买样小礼物。林先生富足,见过的好东西很多,她的东西虽然不见得值钱,好歹也是份心意。 经过刚才的尴尬,廖婉玗已经不想再去麻烦古永愖了,于是自己换了厚衣裳,打听了当地人买东西常去的地方,叫了一辆黄包车,自己走了。 他们在天津这几日,吃住都是消费的公账,廖婉玗自己带出来的二十块钱,此刻原封不动地躺在包里,她尽可都用来给林克己买礼物。 她没有给人送礼物的经验,更何况还是个男人,逛了一大圈,廖婉玗也不知道究竟给林克己买什么好,倒是给林家澍买了一个小泥人。其实她觉得这边的风筝也挺好看,就是带回去太不方便了。 送给林克己的东西没买到,廖婉玗倒是买了好几包蜜饯,天津的蜜饯果子同北平一脉相承,都是宫里出来的手艺,她十分想带回去给林家澍尝尝。 她买了七八样,提着包好捆扎结实的一串小纸包往外走,才出了门,就见不远处开过来两辆汽车,还有许多穿着灰蓝色军制服的士兵,一条路都给沾满了。 站在店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廖婉玗粗数了下,这队伍少说百十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出行。 谢澹如此时就在第一辆车里,冯志清坐在他身边扶着他,他的伤不致命,子弹从小腹左侧打了个对穿,昨日夜里医生已经处理过了,此时正在去马甫华天津宅邸的路上。 马甫华仍旧没有露面,而是直接回了保定,谢澹如因为身上有伤,不便跋涉,暂时留在马甫华天津宅邸之中的一栋房子里养伤。 谢澹如昨夜睡得不好,时常被伤口疼醒,这会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并没有看见路边的蜜饯铺子门口的廖婉玗。 “冯副官。” 冯志清听见谢澹如叫他,立即应了声,“是,团座,我在。” “我想吃面。” 冯志清为难了,“医生说,您这几天都不能吃东西。” 谢澹如“哦”了一声,想起昨日浑浑噩噩时梦见的廖婉玗。 她穿着他买的那一套长袄裙,却是在哭。 第四十九章 终人之事 林克己站在书架前,微微仰着头,阳光从他左侧的窗户照进来,将他的侧影镀了一层淡金色。 他这人本来年纪不大,但因为教书的缘故总是穿的很老派,外出上课多是长衫,在家里的时候,基本同现在一样,穿些质地柔软的短褂和长裤。 左手微微弯曲着伸在半空中,跟着他的视线一点一点移动,找到想要看的书,伸手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林克己余光早就看见廖婉玗了,这会才去看她,“找我?” 廖婉玗一直觉得林克己眼睛长得挺好看的,但他长带着眼镜,斯文是斯文,到底还是遮了光华。 站在书房门口,廖婉玗两手分别提着蜜饯和装了泥人的小盒子,听见林克己叫她进去,才抿着嘴笑了笑,“我给家澍和您带了点小心意,刚去找她她不在,我就过来了。” 听到林家澍的名字,林克己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去魏婆婆家了。”他看了一眼廖婉玗手上的东西,微微一笑,“买什么了?” 廖婉玗将东西在茶几上放好,蹲下身来解绑在泥人盒子外的缎带,打开后转了一圈,将开口面向林克己,“这是给家澍的,我给弟弟也买了一个,就是样子不同。” 林克己这人鼻子还算是很灵的,看着另外一份东西,心里面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那是给我的?” 廖婉玗有些不大好意思,她当时站在蜜饯铺子门口等那对兵过去,看完热闹就将给林克己买礼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提着东西美滋滋回了住处,才反应过来,可这时候天上已经飘雪花了,她嫌冷,实在不爱出去。 “我这个是……”她忽然看到林克己书桌上的茶杯,“买来给您做茶果的。” 林克己将她当小孩子看待,颇有几分将对林家澍的好转嫁到廖婉玗身上的意思。就像是制皂厂的事情,他给与廖婉玗帮助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想到,要是林家澍也好好的,兴许他们也是这样相处的。 “我不爱吃甜,你拿回去跟小澍分享吧。”他本来是站在茶几边上俯身看的,这会拿着手里的书坐回到书桌前,“你去厂子里看了吗?” 廖婉玗刚回来,还没顾得上去看,但她听说了,机器都已经安装好,只是,调试了几次,效果都不大理想。 想起这个事情,廖婉玗有些犯愁,她回程是特意去上海跟销售这个牌子机器的洋行接洽过,但对方态度强硬,不带徒弟,不传授技艺,只接受直接派人来操作,并且要求在合同上注明,制皂厂的产品,得由他们规定市场,换言说,就是福建之外的地方,禁止销售。 这样苛刻的条件,廖婉玗都不必同古永愖商议,也不必请示林克己,就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初衷就是不必再受洋人挟制,是断不可能接受这样不公平条款的。 “那德国人好歹给了我们说明书,虽然不全,但总好过没有,我当时拒绝洋行的要求,也没有跟您商量,现在想想有点意气用事了。” 林克己可以想象到,廖婉玗一个小姑娘去同人家谈判是必然要被诘难的,但他倒也并不觉得廖婉玗做的有什么不对,“拒绝他们是应当的,但你得学会自己不要生气。买卖二字,来来往往,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心放平,放宽,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不值得。” 书在他手里把玩,被他用拇指压着翻动,“但你还年轻,难免气盛,到了我这个年纪,见得人多了,众生百态,也就能学会不去计较了。” 廖婉玗想起自己从洋行出来时候,气急败坏的样子,也觉得十分难看,林克己说的她能听懂,也能记住,可实在不好说做不做得到。 “他们实在太无耻,不带徒弟,不教技术也就罢了,还想限制我们的售卖地区。” “我听说,你在天津有位朋友,还帮了我们的忙?”林克己见她又要动气,转移了话题。 “啊……”想到谢澹如她就怕林克己细问,于是讲起话来就含含糊糊,“也不是朋友,就……要怎么说呢……” 她这样吞吞吐吐,林克己会了错意,“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年纪也不小了,确实是个嫁娶的好时候。” 他这话指的是帮了忙的蒋万文,听进廖婉玗的耳朵里,想的却是谢澹如,她闹了个大红脸,腾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家澍回来了没。”她说完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得,猛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问林克己,“机器一只调试不好,明日的招工是不是先取消?” 林克己点点头,“他们这几日吃住在厂子里头,你明日也去看看。” 林克己说的“他们”,是廖婉玗和古永愖去天津这段时间,他出面从鹭州大学请来的人才。起初尚有人因知道他的身份有所顾虑,又来一听不仅仅是制皂,还另有制药部,都摩拳擦掌得表示要加入。 就是这样几位高级人才,已经被机器设备难住好几日了。 带头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先生,他须发俱是花白,神情严肃地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操作,配方是按照adair电报生产的,可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大对,沾湿揉搓后,半点泡沫都没有,味道也不大招人喜欢。 廖婉玗来之前做了功课,几位技术人员的身份已经记熟了,但此时气氛紧张,她也找不到问候的机会,只能站在一边听他们讨论,恨自己懂得太少。 最先发现她的是一个带着圆近视镜的男生,他蹙着眉头推了推眼睛,“你是谁?” 廖婉玗想要做一个自我介绍,又觉得说自己是廖经理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我姓廖,刚从天津回来,采购的纯碱,不超过下周,就能装车运回来了。” 陈淑仁打量着廖婉玗,没有想到林克己口中的“廖经理”居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心里有些看轻她,也就根本不搭理她。 那几位年轻些的,瞧着经理居然比他们还小的样子,对廖婉玗也升不起尊重的心来,嘻嘻哈哈地问她年方几何,可否婚配,廖婉玗尴尬的不得了。 陈淑仁咳嗽了一声,他们顿时安静下来,“又帮不上忙,在这里也是碍事。” 廖婉玗知道这话是说她的,虽然不好听,但也确实是实话,她无从反驳,就默默的不出声。 几个小年轻被陈淑仁一说,也收了声,看似交头接耳地研究机器,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往廖婉玗这里飘。 她一个人在旁边站了一小会,最后别扭着同他们说了句“抱歉打扰了”,十分没趣地走了。 她起了个大早,本以为能在工厂里同他们相处一阵子,没想到自己这样不招人待见,一时间情绪不高,出了厂门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又回林家了。 林克己不知道在不在家,她回房间转了一圈,看见谢澹如的那几个小盒子,打算去一趟谢家,早把东西送出去,也算了解一桩心事。 她早上去工厂时穿的是一套量身定做的男装,裤装虽然方便,但去谢家就有点不太合适,于是她打开衣柜翻找一阵,寻了一条素净的长款洋装裙,又加了一件她阿妈还在世时候给她钩的镂空小开衫,提着盒子出门去了。 然而到了谢家之后,那门房也不认识她,她又不能提谢澹如的名字,只再三请求门房去通报一声,就说是一位谢家的亲戚托她来的,那亲戚名换谢霄,谢老爷和谢夫人,定是认识的。 廖婉玗站在门口等,门房是慢条斯理地走进去的,隔了一小会,就见他一路小跑,身后还跟着小脚的谢夫人。 姜知荷这是第二次见到廖婉玗,若说上次她还不怎么瞧得上廖家这个庶出女,此刻却是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她能帮谢澹如带话,就意味着谢澹如对她是有几分另眼相看的,只怕现在全鹭州,除了谢家两夫妻,也就只有一个廖婉玗知道谢澹如还活着了。 姜知荷稳住心神,话一开口,声音却还是有点抖,“他叫你来的?” 廖婉玗点点头,提了一下手上的东西,“叫我送点东西给谢老爷和谢夫人。” 姜知荷抿着嘴,有点哽咽,但此刻到底是有旁的人在,她硬是忍住了,“快进来吧。” 廖婉玗上一次来谢府是在门外,那时候谢家的门楣上挂着白色的灯笼,凄凄惨惨的样子,她起初也想祭奠一下,后来心里面总是觉得谢澹如没死,现在看来,她的感觉到也是莫名的准确。 手里的东西早就改有谢家下人提着,姜知荷拉着廖婉玗的手往里走,廖婉玗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地发抖。 谢润生不在家,姜知荷直接将廖婉玗领到了内室,下人放好了东西就自觉地退了出去,临了姜知荷还吩咐他们退到内院外面去候着,没吩咐不要进来。 廖婉玗看她心神不安的样子,伸出手给她顺了顺背,“夫人安心,他没事的。” 姜知荷这几日总是莫名地烦心,正是惦念远方儿子,廖婉玗忽然就上门了,起初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其实谢澹如确实是出了事情,此刻正在天津马甫华的宅子里养伤,但这事廖婉玗不知道,她今日之事来帮谢澹如送东西和信的,安慰起姜知荷十分自然。 廖婉玗平素讲话声音就不大,此时为了安慰姜知荷更是音色柔和,手里面还一下一下地给她顺背,反倒叫姜知荷心中更是泛起阵阵酸楚,看着廖婉玗言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 廖婉玗虽然会哄弟弟,但对姜知荷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想起谢澹如的亲笔信,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来,交给了她。 姜知荷接过信件,后急急忙忙地拆开信封,廖婉玗也不知道谢澹如给她写了些什么,只见她越看脸色越不好,到最后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到底写了什么?怎么还把自己的亲妈,惹的这样伤心? 第五十章 明火持杖 姜知荷其实并没有认出廖婉玗来,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廖湛山生日的时候,几个月过去,廖婉玗剪过头发,衣裳风格也大不相同,加上姜知荷心里头想着谢澹如,对她是半点也没有记起来。 这个富贵的中年女子,如今虽然有个大儿子傍身,却也仍旧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她本来就跟喜欢小儿子一些,如今虽然知道他平安无事,但终究是分隔两地。 并且,很有可能,谢澹如之后的一辈子,也不会再踏上鹭州土地,而她一个小脚女人,加之年事已高,长途跋涉或许会消耗掉她半条命,怎么想,都是叫人伤心的生离。 廖婉玗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姜知荷将四五行字反反复复地看,仿佛那不是白纸黑字,而是谢澹如的脸一般。 有眼泪掉在纸上,姜知荷怕晕了墨迹,慌忙地,就用她昂贵的衣裳去擦,廖婉玗从包里掏出一放手帕,递了过去。 “他还给您和谢公都买了礼物。” 姜知荷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她情绪激动,小脚重心不稳,整个人不过走了三五步,廖婉玗见她晃晃悠悠有些怕,伸手扶住她,“我见过他几次,挺好的。听说,是个团长。” 信里面没有提到公务上的事情,但姜知荷知道谢澹如去时是三等参谋,听廖婉玗这样说,就晓得他是升职了,倒也替他开心。 伸手就开锦缎盒子,姜知荷问道:“你同他是怎么认识的?” 廖婉玗沉默了一下,敢情人家还不没想起她是谁,“夫人,我姓廖,是廖湛山的女儿。” 姜知荷惊讶地看着廖婉玗,那个慌乱的生日宴她是在场的,她记得她和廖湛山的那个正房太太甚至有意撮合廖婉玗与谢澹如,后来听说是小姑娘的生母毒杀了丈夫,这事情在鹭州也曾轰动一时。 但那之后许久,姜知荷从未曾听儿子提过廖婉玗,还当他们再未联系过,此时见到这个朴素的小姑娘,她心情有点复杂。 廖婉玗怕她多想,简单滴交代了一下自己去天津偶然遇上谢澹如的事情,姜知荷听完明显松了一口气,仿佛是证明了儿子跟杀人者的女儿,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关系。 从谢家出来的时候,门口停着一辆黄包车,是管家先生帮她叫好的,廖婉玗道了谢一路回到林家,站在大门外的时候,心里面又升起一些愁苦来。 她这小半年好似一直在过寄人篱下,居无定所的日子,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联系不到那个给了她许多帮助的表哥甄顾。 说到甄顾,作为他秘书的潘德凯,其实没少往林家跑,可是没没过来就被门房和管家拦住,开始说不方便在休息,后来又说廖婉玗不在鹭州,闹得潘德凯每每回去都要被甄顾臭骂一顿,仿佛他是一个半点办事能力都没有的废物。 潘德凯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对方是林克己,别说他惹不起,就算是甄顾出面,见到人家也都是要客客气气地做晚辈,现在那边故意不叫他们接触廖婉玗,他们还真是无计可施。 这一日从谢澹如家回来,廖婉玗站在门前犹豫了许久也没有进门,值班的门房早就认识廖婉玗了,看着她奇怪的样子,掐灭了手里的烟,就走了出来。 “廖小姐?” 廖婉玗被他一唤回过神来,尴尬地摆摆手,“我忘记还有事情没办完,晚点,晚点再回来。” 门房不疑有他,点点头,又进了四四方方地小房间里,继续抽烟值班。 廖婉玗沿着马路慢慢地走,有个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的人从他身边飞一般的擦身而过时,一伸手,巨大的力量一下扯走了廖婉玗的包,她被那力量带着在地上滚了两圈,茫然地看着骑着自行车飞速远去的背影。 那人是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拿包的手在空中晃了晃,仿佛是再跟廖婉玗展示自己的收获。 青天白日的,她就被抢了。 反应过来的廖婉玗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拼命跑着往那个方向追,可她那里跑得过自行车,还不到一条街就再也看不见那个抢劫之人了。 她本来是无所事事,这会丢了东西,只能先回家了。 这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门房就见到廖婉玗狼狈地回来了,吓得从里头跑出来,“廖小姐这是怎么了?” 廖婉玗忍不住叹气,“刚被抢了包,衣裳还破了,我等会就去报案。” 这个值班的小门房年纪不大,听到廖婉玗要去报案怔了一下,“这事同先生说就好,捕房可未必找得回来。” 他不知道廖婉玗不晓得林克己的身份,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咱们先生最爱护自己人,决不能叫您在这件事上吃哑巴亏的。” 廖婉玗听得云里雾里,她不止一次觉得林克己作为一个大学先生似乎交友很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有人求他帮忙,早前码头那边示威游行,捕房似乎也来请过他。 “这样的小事情,就不麻烦林叔叔了,你也不要说。” “廖小姐不必如此顾忌啊!着鹭州大半都是先生的,找一个抢了您包的人,估计就是个把钟头的事情。” 廖婉玗感觉自己似乎是听懂了点门房的意思,但她实在不确定她想的,是不是门房表达出来的,于是试探着问,“你跟着林叔叔多久了?” 着门房看起来二十出头,比廖婉玗大不了几岁,是个很外向的人,平素就爱说话,今天自己一个人值班大半天,憋坏了,见廖婉玗肯与他聊天,倒豆子似得将自己如何加入角头帮,一五一十地说了。 廖婉玗听着他的话,又在脑海里回忆着林克己的样貌,万万不能将他同帮派大哥联系起来。 她要知道的事情已经打听到了,也就不愿意再听这位门房小哥哥唠唠叨叨,她“嘶”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膝盖和小腿上因为摔倒在地上擦破的皮,“我先进去处理伤口。” 林克己的这个管家很有些神出鬼没的意思,廖婉玗往楼上自己房间走的时候还没见到他,到了门口,缺听见他叫自己,然后提着一只木质的药匣子,走了上来。 “听说廖小姐受伤了,我来帮您处理一下。” 廖婉玗对林管家有点怕,倒不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什么不友好,而是因为这人讲起话来总是笑成一个固定的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似得,让她瘆得慌。 “我自己来吧,不麻烦管家先生。”廖婉玗伸手去拿林管家手里的匣子,结果没拿过来,“就擦破一点皮,没关系的。” “怎么了?”林克己从外面才回来,上楼到一半就听见管家说廖婉玗受伤了,这会走到她面前来低头一看,小腿上确实破了好大一块皮,不过伤口不深。 林克己自己伸手拿过管家手里的匣子,吩咐他可以下去了,然后转头对廖婉玗说:“进屋吧,我帮你处理。” 廖婉玗心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叫管家先生来弄了…… 她被林克己安排坐在沙发上,但矮茶几似乎有点碍事,林克己也不叫人帮忙,自己一个人,单手一抬,轻轻松松就将那个金丝楠木雕花的桌子给拉倒了一旁。 那个茶几廖婉玗根本搬不动。 林克己蹲在廖婉玗面前,打开医药匣子,里面井然有序地摆着各种药片药水和干净的棉纱布,他抬头看了廖婉玗一眼,动作很慢地将她裙子下摆,撩到了膝盖上,“怎么摔了?” 药水涂在伤口上有点丝丝络络地疼,廖婉玗蹙着眉头将自己被抢的事情学了一遍,林克己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在自己家门口,也能被抢?” 她心里面想着林克己在鹭州的势力范围,叹了口气,“难道不是应该说,林家门口,居然也有人敢抢我吗?” 林克己手上的布沾了药水,正轻轻地给她擦伤口,听了这话停下手中动作,又抬起头看着她,“我家有什么好稀奇。” “不稀奇吗?” 林克己的第一反应就是她见到甄顾了,所以才知道自己除了教书之外的身份,他手上继续动起来,几下清理好伤口,又涂了一种淡绿色的膏药在廖婉玗腿上,之后一边收拾匣子一边嘱咐,“别碰水,落疤就不好看了。” 廖婉玗点点头,正要起身,就听见林克己问,“你怕我吗?” 廖婉玗老老实实地摇摇头,“能帮我把包找回来吗?” 林克己被她逗乐了,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能。” 这之后大概还不到一个钟头,林克己又来了,他敲了几下门,里面没人有应声,再敲的时候可能是力气大了些,那门竟然自己开了。 他同头发湿漉漉的廖婉玗甫一照面,楞了一下,然后目光收敛,转身又出来了。 小姑娘大约是因为不能洗澡,自己费尽的洗了头发,此刻只穿了一件窄肩带的白色棉布睡裙,忽然见到林克己,转身就往浴室跑。 林克己本来是想告诉她包找到了,这会背对着门外,也有些尴尬,“你的包找到了,等会你……我在楼下等你。” 廖婉玗张了张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第五十一章 委以重任 她换好衣裳,头发还是半干的,本来打算带个帽子就出门,但林克己说女孩子这样以后会头痛,硬是叫下人轮换了七八条毛巾,把她头发给擦干之后才带着她出了门。 眼下他们正在文汇大剧院后面的一个大房间里,廖婉玗原来没少到这里看戏、看电影,从没想到这里居然是个内有乾坤的地方。 房间很大,一进门正对着是一个半圆形的咖啡色皮沙发,沙发前面是个彩玻璃矮几,矮几上放着几样完全不搭边的东西。 最先吸引到廖婉玗视线的,是一束新鲜的月季花,淡淡的粉红穿插搭配了几只淡黄色,担的起娇艳欲滴四个字。 玻璃花瓶旁边是把手枪,保养的乌黑铮亮。再往右,放着一堆钱,都是捆扎好的,小山似得,山上就是她被抢走的包了。 廖婉玗跟在林克己身后,她低垂着眉目,但能感受到来自周围的目光,那些目光赤裸裸的,毫不回避地盯着她,都在好奇她是谁。 林克己在屋子里唯一的长沙发上落座,然后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来看看,少了东西没。” 廖婉玗与林克己保持着一段距离,坐下后打开包包检查了一遍,“东西都在。”只是她的一只口红,被摔瘪了壳子,但这都是小事,她不打算说。 林克己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对察言观色四个字已然运用的是炉火纯青,廖婉玗刚微微动了一下的眉头,他就已经发现不对了。 “怎么了?”林克己本来是十分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的,这会已经坐起身来,俯身过来看。 廖婉玗看了一眼跪在茶几桌面前,鼻青脸肿哆哆嗦嗦的年轻人,慌忙将包给合上了,“没事,都挺好的,都在。” 林克己当然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好,但廖婉玗这样说这样做,他总不能去抢她的包看个究竟,于是就全当一切安好。 “那……就叫他走吧?”廖婉玗试探着问。 在林家大门口抢了廖婉玗的包,这可不是把东西还回来就能了事的,何况林克己今日带着廖婉玗来文汇剧院,就是想叫她看看自己是如何办事的,办的都是什么事情。看个一清二楚,也不必揣在心里面猜测。 林克己不答话,也不去看地上跪着的人,他站起身来,在花瓶里抽了一枝花出来,然后又坐回去,侧头问廖婉玗,“他抢了你的东西,你不生气吗?” 跪在地上的人嘴巴被堵着,手脚也都被绑着,他肿了的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了,此时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他在求助,他希望廖婉玗能够给他一个机会,但他清楚地听见,廖婉玗说“生气”之后人都吓傻了,就在他觉得自己今日命恐怕是要交代了,却又听见廖婉玗说,“可叫人生气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这到算不得什么了。” 林克己“哦”了一声,“你还有什么生气的?” 廖婉玗歪着头想了一下,“生气京廷无能,叫我们白白被人欺负;生气我阿爸阿妈死得早,没看着我和弟弟长大;还生气今日天气不好,不够暖和,反正,若是要生气,人这一辈子,可生气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气不过来。” 说完她还反问林克己,“您呢?没有什么生气的事情吗?” 林克己被她一问,认真地想了想,“到了我这个年纪,可生气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廖婉玗一拍手,“啪”的一声,在这屋子里显得特别响亮,甚至下的地上人一哆嗦,“对啊,我也不生气,你也不生气,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林克己没想到自己被廖婉玗绕进去了,笑了一下,“这样就叫他走了,他如果去抢被人呢?” 林克己虽然自己也有些烟馆、赌场之类的声音,但打开门,大家都是自愿来的,抢骗和绑架勒索的事情,从他接手的第一天起,就命令禁止了。 这人听说是刚到鹭州的外地人,不然也不至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廖婉玗看着那人,因为不能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点头,也不晓得他像表达什么,但她觉得都被打成这样了,要是在没个记性,似乎是不大可能。 “你以后还抢东西吗?” 她这话问的在林克己和其他人眼中看来简直是幼稚,于是有人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先生,可得给他长个记性,” 说话的人穿了一身白,廖婉玗瞧着他有点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程紫兰,他的戏你一定听过。” 廖婉玗看过他许多戏,但不上妆的样子,也只在报纸上见过,第一次见到红青衣本人,一时间有点懵,“程……先生?” 程紫兰放在一只没有说话,是因为他正在侍弄养在房间里的十几盆兰花,这会瞧着廖婉玗好玩,放下手里用来浇水的描金茶壶,坐到了廖婉玗身边。 他坐还不算,坐稳后伸手去拉廖婉玗的手放到自己手里后,还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 这……也太轻浮了。 廖婉玗抿着嘴想将手抽出来,程紫兰还就是不撒手了。 花边小报她也不是没看过,都说戏子和婊子不想上下的放荡,她都是只当笑话看看,毕竟那些小报需要销量,是什么话都杜撰的出来的。 今日见了程紫兰本人,廖婉玗对那些小报上的花边,似乎又相信了一分。 既然程紫兰不肯松手,廖婉玗也觉得硬是拉着太尴尬了,于是假模假式地晃了晃自己的小臂,权当是握手这种洋派礼节了。 “小十八,你不要总去给我浇花,上个月已经死了两盆,找你这样折腾下去,怕他们是活不过立夏了。” 程紫兰不大高兴地晃晃头,一伸手,马上有人递过来一支香烟,并且替他点着了。 一般来说,靠嗓子吃饭的人,是不会吸烟喝酒的,但他可能是天赋异禀,小时候规规矩矩地学习,成绩并不怎么好,挨过师父许多打。 后来渐渐大了,愁苦自己兴许一辈子也做不成角了,愤恨地开始背着师父抽烟,结果没想到,嗓子倒是愈来愈亮,愈来愈清了。 他的双手白而修长,不似男子的骨骼关节那样明显,此刻夹着一支烟,只看手说是个女性,一定也有人相信。 程紫兰吸了一口烟,故意对着廖婉玗的方向轻轻一吐,“你们就这样放他走啦?” 廖婉玗这会忽然在脑海里想起一则新闻,她记得那记者说程紫兰一路成角是有人捧,到这会她才想起来,按照报上的说法,捧他的人,就是林克己。 廖婉玗也没顾得上烟呛人,回头悄悄的用余光看了林克己一眼,实在瞧不出他居然是个捧戏子的人。 据说她的四姐夫,廖婉雯的先生吴致酉,也在外头养过一个男戏子来着,这事情在家里闹了好一阵,小戏子被打破了相,以后都不能上台了。 那时候廖婉玗就觉得奇怪,一个男人养另一个男人做什么,今天看见程紫兰本人,忽然就觉得,她要是个男的,兴许也会愿意养他。 廖婉玗跟林克己熟悉了,相处起来就比较放松,已经开始敢频频走神,要不是林克己一声轻咳,她的思绪指不定要飞多远。 廖婉玗不知道为什么程紫兰不想叫他们放人,“不能走的话,要……要送捕房吗?” 因为她这句话,房间里的人都笑了,还是那种仿佛听到笑话一般,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廖婉玗说完也反应过来,这话似乎不大适合在这里讲。 “小姑娘,我跟你说,他这样的人就这么放走是不会长记性的,就算不抽他的筋骨,扒他的皮,也要给他断手断脚,永绝后患。” 程紫兰表情阴狠,一边说一边栖身逼近廖婉玗,吓得廖婉玗在沙发上一直往后退,推到紧挨着林克己,终于是退无可退了。 程紫兰忽然又换了表情,有点调皮,还对着廖婉玗抛了个媚眼,“你是不是怕我们这样对他?” 林克己本来是斜倚在沙发靠背上的,廖婉玗被程紫兰逼退,此刻到有几分很像是被他揽在怀里。 “十八。” 程紫兰歪着头越过廖婉玗去看林克己,“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地上跪着那人的身边,抬起脚踹在他肩头,力量不大,只是给他踹倒了,“有本事不要抢别人的,听见了吗?” 那人倒在地上也不敢动,只是“唔唔”地点着头,之后程紫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人,立刻就上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将那人拖了出去。 廖婉玗觉着自己背后热乎乎的,心里头想着林克己这个沙发买的很不错,天气凉了靠着倒是正好,甫一回身,就发现着误会大了。 她迅速地坐直了身子,林克己则好似没事一般,吩咐着所有人都出去,廖婉玗不明所以,站起身也要往外走,被林克己叫住了。 “我还有别的事情找你。” 廖婉玗已经站起来了,只转了个身,也没坐下,“您说。” “制皂厂那边,进展的怎么样了?” 廖婉玗将他们如何努力实验生产说了一下,至于对她冷淡的态度,按住不表。 “你跟我来。” 林克己起身先走,到了墙边一个书柜前停了下来,廖婉玗还以为他是要拿什么书,只见他向侧面一推,这书柜就打开了,此处是个暗门。 门里面的设计倒有些办公房的样子,书桌笔墨等物一应俱全,桌上还摞着几十本账册。 林克己指了指分成两摞的账本,“制皂厂和制药厂都不是近期即可盈利的,开销都要从这里来,往后这些账,都交给你来查对。” 廖婉玗没出声,默默走上前去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快速地浏览起来,翻了十来页,就觉得不大对。 就算制皂和制药都暂时需要他用别的产业来填补,可林克己怎么敢将这样的账本……交给她? 第五十二章 乱点鸳鸯 负责照顾谢澹如的是秘书处一个年轻女秘书,平日里做文职,工作不多,马甫华叫那边调个人过来,她就被派出来了。 从保定到天津,她其实不大情愿来伺候人,但是一见到谢澹如,就乐了。 “我的鹿,你怎么又受伤了?” 谢澹如靠坐在床头,本来正在喝药,听到这话一抬头,就觉得世界真小,不过,她叫什么来着? “我呀,敏芝啊!看你这个眼神就知道把我忘了,白瞎我好心救你了。”她自觉同谢澹如是老熟人,讲话做事一点也不客气,这会已经拿起病号屋子里的苹果,一口酒咬下去了。 谢澹如把碗里的药喝完,悠悠地说:“没洗。” 乔敏芝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秒,然后咂咂嘴,“算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他记得冯志清说过,派来照顾他的是秘书处的一位女秘书,官职不高,但他回忆了一下乔敏芝家的宅子,那可不是一般人住的起的。 乔敏芝的背景成迷,谢澹如就布打算劳烦她,叫冯志清给她安排个房间,然后好吃好喝的招待,回头等他好了,大家一道和和气气地回保定,也就圆满了。 可是乔敏芝这人太闹腾,真当自己是来照顾谢澹如的,一天跑他房间十几次,搅合的他睡觉也不安生,而且不停的追问,为什么之前谢澹如要瞧瞧跑掉,还偷了她家的衣裳。 为什么跑掉这种事当然不能说,谢澹如就问她,“穿衣服不是正常吗?难道你想看我不穿衣服?” 乔敏芝听了这话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你身材特别好吗?” “还行吧,小姐姐、小妹妹们都挺喜欢的。” 乔敏芝一副“我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谢澹如,“我上次看过你哦,也并没有很好。” 谢澹如有点好奇这个小姑娘是在什么生活环境下长大的,要看她的家宅,估计跟廖婉玗出身应该差不多,就算是个没有根基的暴发户,一旦有钱了,也一定会叫儿女学习礼仪,努力跻身上层,这样没规没矩是不可能的。 如果家中有些根基,那更不能放任她连个男女大防意识都没有,小姑娘年纪轻轻,难道以后不要嫁人了? “你在让我看看,是不是变好了?” 乔敏芝说话间就开始动手,谢澹如腹部有伤,穿的是白色真丝提花织锦缎的对襟短褂,从上到下一共才七八个扣子,这会最上面两个还是开着的,乔敏芝扯了一下,就有又开了一个。 冯志清双手端着温开水和药片的托盘,也没敲门,用脚尖将留了一条缝隙的门一顶,一进屋就看见乔敏芝正在解谢澹如的扣子。 场面有点不可描述。 自从听到乔敏芝叫谢澹如“我的鹿”,他就知道他们之间有故事,没想到还是这么直接的故事,他瞬间就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 “冯副官,我爹来过电话吗?” 冯志清哪里知道乔敏芝的爹是谁,一时间也有点懵,端着药走过来放到床头旁四四方方的矮木柜子上,“你爹是谁?” “马大嘴啊!” 谢澹如和冯志清一时间都有点无语。“马大嘴”是马甫华的外号之一,其意思一个是说他好骂人,另一个则是因为他好吃也能吃,第三个据说是他自己讲过的,最大吃四方,其用意大家也都懂。 谢澹如没听王锡珍讲过马甫华有这么个女儿,何况她说自己姓乔,也没人能联想到马甫华身上去。 小姑娘看起来自己对身世不怎么在意,于是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说:“我妈跟野男人跑了,大妈又不同意我留在家里,我爹还算有良心,给我改了个名字,换个地方继续养着。”她耸耸肩,“我玩挺好的,不缺吃穿,生活不错。” 冯志清默默点点头,把装药片的小瓷碟拿起来,倒在谢澹如手心里,然后又低了一杯水给他,“团座,先吃药吧。” “你们是不是跟秘书处那些人一样啊?一直到我爹是谁就都不敢跟我玩了?” 谢澹如吞了药,将玻璃水杯还给冯志清,“那倒不至于。” 小姑娘似乎有点愁,“我本来想去秘书处学点东西的,开始还挺好,大家都把事情交给我做,后来也不知道谁听到了什么风声,一传开,我就整天只能扣指甲了。” 她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要是马甫华那些家里公开的儿子闺女,大家从最初就是保持着良好距离的,像她这样后来才被人挖出身份的,难保不叫人怀疑是马甫华派来做眼线的,但凡脑子正常点,在她面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大家一准已经达成共识了。 每个部门都有猫腻,她这样一尊大佛,可不是要吓死人家了。 “那你们能对我正常点不?” “什么叫正常点呢?”冯志清觉得自己十分需要知道。 “就是……我也说不好,随便点?我是不想骗你们,不然我不用说‘马大嘴’,我就怕我要是一直不说,你们也觉得我是他派来的小奸细。” 冯志清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端着东西默默地走了,留下谢澹如和乔敏芝大眼瞪下咽。 谢澹如其实并不觉得乔敏芝的身份有什么难相处的,也觉着她这样的性格是做不来斥候的,但他眼下对马甫华这个人并不信任,连带着对乔敏芝也想敬而远之。 如果他长期在保定,那么他的团,就不能算是他的团,那些人跟着马甫华久了,除非换个环境,不然实在难为他所用。 “我知道,你不屑做他的眼线。” 乔敏芝赞许地拍了拍谢澹如的肩膀,“谢霄小团长,我很看好你哦!” 谢澹如借口困了,情景重现地将乔敏芝给请了出去,然后他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的天,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带着人,远离保定的契机。 就在他伤口好了七八成的时候,京廷适时的,提供了这个机会。但是,在机会面前,马甫华制造了一个他不得不面对的新问题。 那天一大早,马甫华发了一封加急电报,召他立即返回保定。 电报上没有过多的说明,冯志清也不敢怠慢,将谢澹如的东西匆匆忙忙地收拾了,就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乔敏芝的时候,她自己起来了。 甫一看见收拾停当的两个人,她也愣住了,“你们这是要去哪?” 冯志清将情况简单地说了,有劝乔敏芝等几日再走,毕竟今日天气实在不好,北风呼啸,太折磨人。 乔敏芝一听说他们要走,还想将自己留在这里,颇有点觉着自己被抛弃了,所以不大愿意,非叫他们等她两刻钟,大家一道回保定。 河道已经结冰,现在回去只能冯志清开车,路面上积雪成冰,并不安全,叫他们带着乔敏芝,要说一点顾虑没有,也不现实。 可乔敏芝这人任性惯了,马甫华一只觉得自己挺亏欠她的,对她很宠,养成她说一不二的固执性格,谢澹如劝她留下,她根本不听,最后,到底还是三个人一起上路了。 冯志清本来对自己开车的技术还挺有信心的,可现在路面冰冻的凹凸不平,滑的跟鱼似的,车上一个伤势未愈的谢澹如,加上一个千金之躯的乔敏芝,他紧张的半点也不敢分神。 天公不作美,他们开到半路,居然飘起雪来,那雪来势汹汹,鹅毛般的大雪片子,在空中翻飞,闹得冯志清百十米外的东西就一点也看不清楚了。 但好在,他足够谨慎,加之这样的坏天气也没有人马肯出门,倒也安全抵达了保定。 按照电报的指示,冯志清直接将车子开到了马甫华住着的那套房子,这里暂时只有一个姨太太陪着马甫华,乔敏芝毫无顾忌地也跟着进来了。 马甫华没想到乔敏芝同谢澹如在一起,因为拍她去天津的不是他,这些日子没见到自己这位野生的闺女,他只当她出门玩了,没想到居然和谢澹如在一起。 秘书处的人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将乔敏芝派去天津他不知道,但眼下看起来,并不算坏事,于是,他脑子里渐渐生成了一个主意。 马甫华将乔敏芝打发出去,就给冯志清安排了别的事情,独独留下谢澹如,将召他回来的原因说了一遍。 谢澹如听完,就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只是他没想到,马甫华紧接着就加了一个条件,还是一个很强硬的,不平等的条件。 “我看你跟敏芝还挺熟悉。” 谢澹如估计马甫华不知道上一次的事情,故而也不提,只说是她在天津对自己颇为照顾,大家年纪相仿,是朋友。 马甫华听完还挺欣慰的,觉着自己这个野丫头终于有个朋友了,更觉着自己的想法有戏,“她生母走得早,家里人多,她性格别扭,又同谁都不大合得来,这些年也没什么朋友。我觉得,你们能做朋友,一定是有因缘的。” 谢澹如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得附和着点头,结果不点头还好,一点头坏了菜,马甫华顺着就说:“她也到了适龄的年纪,可身边没有个适龄的朋友,我瞧着你们不错,相处得来,南下前完婚,你觉得怎么样?” 谢澹如放在膝盖上的手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马甫华这话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命令。紧接着他想到王锡珍说过的话,马甫华家几个姑娘都许配给了他手下的高级军官,就明白这是他惯用手段。 马甫华见谢澹如犹豫,也不生气,只是慢条斯理地说:“成亲是人生大事,给你时间考虑也是应该的,我听翰卿说你无父无母,这样的事情,不如同他商量商量。” 从沙发上站起身,马甫华拿起桌上的雪茄吸了一口,“这样,你先回去,我等会还有个会议要开,得安排他们南下的事情。”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简直是赤裸裸地告诉谢澹如,没想出个能叫他满意的答案,他就暂时在保定待着吧。 谢澹如心里面有点不是滋味,这马甫华想要放权给他,有想要能够牢牢地拢住他的人,居然也不问问乔敏芝的意思,就要乱点鸳鸯谱了。 谢澹如站起身来,对着马甫华敬了一个礼,转身往外走,推开门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了一个决定。 第五十三章 另辟蹊径 廖婉玗又拿了几本账簿,翻看后为难地对着林克己笑了笑,“林先生,我觉得……不大合适吧?” 林克己目光停留在桌面的账本上,“有什么不合适呢?是账目的内容你看不懂?还是看懂了才觉得不敢看?” 林克己的产业很多,从土地房屋到咖啡馆书店,还有两三家贸易公司和商行,巧的是,廖婉玗翻了好几本,正经营生没见到几个,都是烟管和赌场的账。 这些账目不乱,每一本都写的清清楚楚,廖婉玗当然看得懂,正是应为看得懂,才更加不想插手。 “我是觉得,制皂厂那边我都还没做好,要是再每个月都查对一次这些账目,恐怕是能力不足。而且,总不能一直靠贴补,尽快赚钱才是保持长久生存的办法。” “你有什么想法呢?” 廖婉玗想起她去工厂时一群人围着研究机器的样子,“陈老他们虽然是化学专业出身,但机器这东西洋行不交,研究到什么时候才能通透实在不好说。我回来经过上海打听了一下,上那边有一家洋人办的制皂厂,据说长年招工。我想……去试试。” 廖婉玗的提议,出乎林克己意料之外,他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情是如此认真的态度。 廖婉玗的出身,林克己十分清楚,她后来虽然也吃过一些苦头,但和工厂的那些女工比,都并不算多辛苦。 “谁给你出的主意?”林克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是有人同廖婉玗讲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才能叫她生出去上海洋人制皂厂做工学习的主意。 “没有。”廖婉玗慌忙摇头,“化学的事情,我不懂,机器的事情我还不懂,我就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主意我在上海没回来的时候就有了,那边只招女工,我是最适合的。” “你弟弟要是知道你去上海,能同意吗?”林克己其实本来想说的是他不同意,但廖婉玗寄住在他们家不假,做什么决定他总是不好干涉的。 他虽然有时将她当做林家澍来对待,可人家到底也不是他的女儿。 “小弟还住在这里,我是放心的。他这么大了,去上海是公事,孰轻孰重他还是明白的。” 这话一说林克己反倒接不下去了,他要是此时说不同意廖婉玗去,岂不是承认自己分不明白轻重? “你想好了?” 廖婉玗郑重地点点头,“想好了。” 林克己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好一会,觉得廖婉玗实在是胆子太大了,“这两天我再跟陈先生谈谈,你先不要跟小跚说,再急也不差这一两天。” 廖婉玗犹豫了一下,觉着林克己说的有道理,她就算这两天不给弟弟说,总也是可以先做些准备,此次若要去上海,兴许就是三五个月的长住,行李总还是要整理一些带走的。 “走吧,带你吃饭去。” 林克己率先往外走,廖婉玗跟在他后面,看着桌上的账本,“不用收吗?” “不用。” 两个人出了暗室,林克己又将书柜推回了原位,“你想吃什么?” 廖婉玗先是摇摇头,又来想起家中的林家澍,“家澍不是在家吗?” 林克己冷哼了一声,“去老太婆家了,也不知道是谁亲生的。” 他这话叫廖婉玗想起一件事情,是林家澍亲口学给她的,可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说。 林家澍是不会说谎的,但若她说的是真事,魏婆婆这个人,可就太叫人不安了。 她心里面想着事情,也没注意到林克己因为给人吩咐事情而停下脚步,她照常地走,人结结实实撞到了林克己身上,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她哭,倒把林克己逗笑了,伸手给了擦了两下眼泪,“看路。” 廖婉玗泪眼婆娑地看着林克己,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林叔叔,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说,但是,我怕你听完要生气。” 林克己这会才明白过来,她之所以没看路,是因为人在出神,“上车说。” 今日开车的是顾诚岩,廖婉玗觉得自己似乎好几天没看见过他了。跟顾诚岩打了招呼,廖婉玗扭身看着坐在她旁边的林克己,将林家澍说给她听的话,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林克己越听,神情越是不好。 “你是说,那个老太婆,说自己是小澍的妈妈?” 廖婉玗听他这话说的别扭,又解释了一遍,“家澍说,每次去魏婆婆家就能见到妈咪,就能跟妈咪讲话。” “装神弄鬼。”顾诚岩“呸”一声将嘴里叼着的剔牙棍吐出车外,“我说小澍怎么谁都不理,就跟那个死老太婆关系好。” “还跟你说什么了?” 廖婉玗本来还怕林克己听完会暴跳如雷,但看他现在面色除有些许不悦之外,反应并不是很大。 “据说,我刚来的时候,她的‘妈咪’很不喜欢我,她们因为这件事还吵了一架,是家澍坚持,才没将我赶走。” “她就是活着的时候,也未必做的了我的主。”林克己轻吐了一口气,“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应当就是她了。” 廖婉玗听得明白,林克己这话前面是说亡妻,后面则是讲魏婆婆,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还是很在意的。 “我当时跟她说人死如灯灭,可她不相信我,说她‘妈咪’绝不会骗她。这件事情我去天津之前就知道了,但是……” 林克己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没关系,现在说也不迟。” 廖婉玗恍惚记得林克己说过,魏婆婆到林家许多年了,但她现在想不起那个具体数字,只是觉得有点心惊。 这魏婆婆胆子也是够大的,在林克己眼皮子地下装神弄鬼地欺骗林家澍,这些年绑住了林家澍,得到的好处自然是源源不断的。 他们三人照常在外面吃了晚饭,回到林家的时候听管家说林家澍已经回来了,廖婉玗替林克己去她房里看,才进了后面的小二楼,就见她坐在大客厅角落里,正在画画。 “家澍?” 林家澍回过头,眼神有点涣散,脸色倒是很红润,她笑眯眯地叫廖婉玗去看她的画,廖婉玗走进一瞧,心里面咯噔一下。 画纸上是张人脸,五官错位,用色取红黑两色,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洞里画这一个小小的女性侧影。 “吃过晚饭了吗?”廖婉玗不知道要如何评价她的这幅作品,只能转移话题。 “吃过了,今天是妈咪做饭。” 廖婉玗站在林家澍身边,伸手楼了她肩膀一下,“也不知道你妈咪手艺怎么样,给你做了什么?” 林家澍歪着头想了一下,报了两样很中式的菜名,然后骄傲地告诉廖婉玗,说这是她妈咪到特意为她学的。 廖婉玗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一时间好似着房子门窗和屏蔽都漏风似得,她控制不住打了个哆嗦,想起楼上的弟弟,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找个借口,又从小楼走了,自从伤好后,她晚上从不到林克己住着的那栋楼去,但今天这画太叫人心惊,她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告诉林克己。 林克己站在书房的露台上抽烟,听到敲门声投也不回,廖婉玗听到门里挺小一声“进”,她就推门进来了。 见来人是廖婉玗,林克己顺手将香烟按灭了,他同她站在鹭州冬日的月夜里,听她把刚才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学了,就叫她回去休息。 廖婉玗这边一走,他立刻拨通顾诚岩房间内线电话,顾诚岩本来正在洗澡,听见电话铃声赤裸着身体就从浴室里走出来接电话,知道林克己叫他,他迅速地擦干身体,套上衣服就来了。 林克己本来之前是在犹豫的,他觉得那老太太一把年纪,无非贪图钱财和好生活,他不在意这些,也给得起,所以倒不至于非得将她除去,但若是按照廖婉玗说的,林家澍已经受到了那样大的影响,这个人,是万万不能留了。 魏婆婆和林家澍并不是日日在一起的,要下手十分容易,老太太不过去菜市场回来的路上,就被几个人给带走了。 他们将她装在一个木头箱子里面,然后用砂石将箱子填满,最后盖上木板用钉子封死,仿佛是安顿一件货物一般,抬上最近出发的一趟海船,船上另有人来照应,只等四望俱是、无边海水是,自然会给她一次重获新生的机会。 林克己并不关系老太婆是怎么消失的,只叫顾诚岩看着办,顾诚岩本来就对那个姓魏的老太婆很有意见,如今得了机会,也就不会给她留下活路了。 林家澍想起魏婆婆其人的时候,距离她老人家远渡重洋已经过了三天,林克己全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照常安排司机送她去魏婆婆的住处。 林家澍每次来这里都很高兴,因为知道自己可以见到妈咪,起初她还以为魏婆婆出门了,吩咐司机回去,留她一个人等就好,可司机是得了林克己命令的,一直在院子外面陪着她。 从天明等到天黑,魏婆婆也没有,林家澍整个人都不太高兴,回到林家的时候又在院子里遇见了讨厌的顾诚岩,随手就用包去砸他。 顾诚岩也不反抗,只是将背对着她,她力气有限,是打不坏人的。 第五十四章 春心萌动 林家澍仿佛是更疯了,房间里碎了一地的瓷器和玻璃,她穿着软段子拖鞋,踩在上面仿佛毫无知觉,林克己别说靠近她,就是站在门口都不行。 廖婉玗刚才上来劝说几句,本想安抚她,不成想反倒被她丢过来的花瓶碎片划伤了胳膊,此时正在主楼医治。 林克己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彭惠舟给廖婉玗包扎,“谁都不许往小楼去,不用管她,叫她疯。” “阿爸,要是小澍……” 林克己一抬手,示意顾诚岩不要再说了,“我这些年锦衣玉食地养着她,她反倒惦记着那个死女人。你自己说,我亏待过她吗?” 顾诚岩摇摇头,忍不住“嘶”了一声,他的伤在头上,是被林家澍包上的秀珠刮坏的,伤口不深,但细细密密好多个,挺疼。 “每天叫人去送饭,放到门口就走,也不用管她吃不吃,吃了我这么多年的饭,还不是进了狗肚子。” “林叔叔……” 廖婉玗第一次见到林克己这样的表情,一方面觉得林家澍确实做得不对,另一方面又想叫大家能够多理解她,可话说了个开头,她想到自己是个外人,不大好评价别人家的事情。 林克己听见廖婉玗叫他,忽然想起他们姐弟的的衣裳用具都还在小楼里,但林家澍现在锁了那边的大门,谁也进不去了,“你和小跚有什么要用的东西,等会跟管家交代下,他的学校里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派人去说一声。” 廖婉玗不是想说这件事,但还是点点头,她犹豫了一小会,想再去看看林家澍,她怕林家澍因为失去“妈咪”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林克己听完她的话,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你去做什么?再被她砸个伤口出来吗?她小时候就这样闹过,要死早就死了,用不着等到今天,她不过是想去叫我服软,再把那老太婆交出来。” 顾诚岩看了林克己一眼,心想,交不出来,都这么长时间了,沉在哪片海底谁知道啊!林家澍那个丫头片子确实该修理。 “不行家里也不要叫她住了,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她还当自己占了上风呢。小顾,你在海边找套适合的房子,这两天给她送过去,叫她好好冷静冷静。” 顾诚岩在心里面画了个问号,不知道什么叫适合的房子,但林克己说完就走了,连提问的机会都没给他。 也不敢耽搁,顾诚岩顶着受伤的脑袋就招呼两个人跟他走,鹭州临海,海边都是小村子,条件并不怎么好,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是能“适合”林家澍这位大小姐居住的。 他们在外头跑了好几天,也就遇到一两处像样点的房子,可房主人都是自住,并不想租给外人,顾诚岩也不用请示林克己,自己就做主,将住在这里的一家七口人,安排到了别处居住。 这家人看过新居特别高兴,大有再也不要回来的意思,紧着跟顾诚岩说叫他想用多久用多久。 林克己似乎是铁了心,只是听顾诚岩简单讲了下环境,看都不看,就开始动手安排送林家澍过去。 这个小姑娘现在疯疯癫癫的,但饭倒是吃的应时应晌,于是林克己叫彭惠舟准备了一片安眠药,放到了她随餐的牛奶里。 林家澍不知有异,如常吃喝,饭后只是觉得困,就躺在床上睡了,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移动的汽车上,身边还坐着林克己的两个亲信,顿时闹了起来。 这会车子已经开到海边附近,她的醒来给大家闹了个措手不及,车子扭了几下一个急刹车,等到林克己在前面的车上发现问题时,林家澍已经从车子里跑出来了。 顾诚岩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打开车门跳下车,紧接着廖婉玗也下车去追,她虽然跑的不快,总也是一份力量。 林家澍穿着到脚面洋装长裙,脚底下踩着拖鞋,人却跑得飞快,身后一众俱是追她不上。 冬日的海风又凉又硬,她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却直觉不是个好地方,下车逃跑时,一心也只是想着要去找“妈咪”。 她只是跑,慌不择路的跑,也不管身后有多少人在追她,也不去想跑走后的事情,可她经过一艘小渔船的时候,忽然就停了。 船头站着一个男人,衬衫搭配西裤,却在这样的天气里赤着脚,他头发有点长,已经过了耳垂,似乎是烫过卷发,看起来十分蓬松。 他目光看着远处的海,心里面似乎有什么事情,整个人都看起来很忧郁。 林家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了,反正,她不跑了。 顾诚岩觉得自己胸腔要炸开了,他一见林家澍不跑了,也马上停下来,喘着粗气抬手示意,叫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廖婉玗被他们落下很远,过了好几分钟才追上来,见到林家澍停下来还挺欣喜,走进了才发现,船头上居然是她二姐夫——麦润玙。 廖婉玗在廖家的时候都不太能见到他,因为听说廖婉薇不怎么允许他出门,对他的态度不大像是对待一个人,反倒像是对待任凭主人摆布的大娃娃。 海面上金波闪烁,麦润玙就看着远方出神,根本没意识到周围来了一群人,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林家澍已经蹚水下海了,似乎是想要到他的小破木头船上去。 林克己刚到,看到这还以为林家澍要去寻死,大喊了一声。麦润玙正是被他这声唤回了神。 廖婉玗快跑了几步,可她不会水,到了岸边也不敢下去,只能隔了二三十米的距离,对着麦润玙喊话,“二姐夫!二姐夫!求求你,帮我把人安全送回来!” 麦润玙一开始没认出廖婉玗来,后来眯着眼睛又看了看,才想起她是谁,“五小姐?你放心,这里水不深。” 水确实不深,可很凉,林家澍本来就跑了挺远的路,这会在凉水里一冰,还没走七八步小腿就抽筋了,她面色痛苦地倒在水里,吓的麦润玙马上跳下去救她。 本来是要将林家澍送到海边的房子里清醒清醒,但因为她抽筋了,一行人两台车,又开回了林家,回去的路上林家澍是醒着的,人却并不闹,一门心思去看麦润玙,抓着人家的袖子,干脆不松手了。 此时的林克己,正坐在另外一辆车上,跟廖婉玗了解麦润玙的情况。 “我这个二姐夫,我也没见过几次,二姐不怎么让他出门。说他的脸……唔,反正不怎么给别人看见。” 林克己不能否认,麦润玙确实长得很漂亮,但他面相阴柔,一点男人的阳刚之气都没有,要是能选,林克己是绝不想要这样一张脸的。 “他是个疍家人?” “是。林叔叔你怎么看出来的?二姐夫挺奇怪的,风吹日晒,人也不黑。我见过他家里人,不这个样子。” 林克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林家澍现在干出什么事情他都不奇怪,但见到个男人就不松手,实在是太奇怪了。 林家澍年纪不小,若说对男女之情忽然开窍了,林克己倒也不介意,但现在对方是个已婚男人,他总不能叫林家澍去做妾吧? 车子到了林家大门口,林家澍仍旧不肯松手,目光黏在麦润玙脸上,又进入了谁的话也不听的境界里面。 林克己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其实也知道林家澍的脑袋是不大正常的,谁也不能跟一个小疯子去计较,他只能跟麦润玙商量,请他先到家里坐坐。 麦润玙很为难,但他也不好意思跟林克己说,只能跟了解他生活现状的廖婉玗抱怨,“五小姐,我……我不能不回去。” 他倒插门进廖家这么多年,对廖家人的称呼还是很拘谨的,廖婉玗知道他的苦处,但也清楚林家澍的状态,一时间也是没有主意。 “我可以写个帖子送过去,只说是我请你,总不会出问题吧?” 麦润玙苦恼地摇头,“家里面知道五小姐在林先生这里,就算您请我,也还是要闹的。” “……”廖婉玗觉得自己有点冤枉。 “那我叫朋友写个帖子,这样总怪不到婉玗身上了。” 他听过林克己这个人,知道他的势力很大,就算是廖家也得罪他不起,更何况他一个上岸的疍家人。 一面是不肯松手让他回家的林家澍,一面是将他十年如一日摆布成木偶的廖婉薇,麦润玙实在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更正常一些的选择。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空中飘着的柳絮,但凭风吹,自己是无法掌控方向的。 麦润玙一低头的瞬间,才看见林家澍脚上没有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他看了林克己一眼,“林先生,先进屋罢,外面冷。” 麦润玙在廖家这么多年,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持同廖婉薇的关系,他自知反抗不了,也就只得默默接受。 他觉得今日的事情是他自己倒霉,就连回去了少不得又要挨骂挨揍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 他脱下自己的鞋子,摆在林家澍面前,抬头看着她,叫她穿上,林家澍默默看了他几秒,还真穿了。 她脚小,穿着男人的鞋走起路来踢踢踏踏,成了这一行七八人中唯一发出的声响。 林克己心里面有点不大舒服,是因为他发现了林家澍与往常极其不同的一面,顾诚岩心里也不大舒服,是因为作为一个对林家澍有点意思的异性,他现在特别明确的感受到了林家澍的情绪波动。 一个小疯子,看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林克己想起车上廖婉玗说过的话,忽然觉得麦润玙兴许真的适合做个大玩偶。 第五十五章 待价而沽 麦润玙尴尬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林家澍,她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双眼睛倒是荡着笑意,只是一直盯着他看,委实叫他心里头忐忑的很。 “家澍,你的脚要紧吗?”廖婉玗坐在他们对面,试探着问。 林家澍听见她说话,转过头看她,“不要紧的。”说完又继续去盯着麦润玙看。 “你要不要洗个澡,换身衣裳?”廖婉玗继续尝试将她同麦润玙分开。 林家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又看了看麦润玙,大约也觉得自己不怎么体面,可有舍不得离开,神情俱是矛盾。 她记得林克己说过,林家澍是小孩心性,只要找一件能转移她注意力的事情,说不定很快就能忘记麦润玙,“裙子都脏了,家澍。” 林家澍本来是两只手都扒在麦润玙胳膊上,听她这样讲提起自己的裙摆看了看,确实发现上面都是黄黄的印记,嫌弃地撇了撇嘴,但还是不动。 “家澍,你看,你把麦先生的衣裳也弄脏了。”廖婉玗只能再接再厉。 林克己站在不远处同顾诚岩讲话,是不是看过来几眼,之间廖婉玗和颜悦色地哄着林家澍。林家澍的思路太古怪,喜欢谁和不喜欢谁完全没有条理章法,就像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廖婉玗青眼有加一样,林克己今日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麦润玙。 好看的男孩子很多,林家澍绝不是第一次见到,林克己有点头疼,这个小祖宗尽是给他找麻烦。 他眼看着廖婉玗陪着林家澍上楼去洗澡换衣裳,麦润玙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跟顾诚岩交代了两句,就走了过去,做到麦润玙的对面。 看到林克己,麦润玙瞬间又紧张起来,他有些不安,局促地摸着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双手。 “麦先生,是廖二小姐的丈夫?” “是。”麦润玙老实实地点头。 “二小姐可不怎么好相处。” “是。”说完之后麦润玙才反应过来,又连忙摇头否定,“不是不是,小薇……人挺好的。” “我前阵子听说二小姐有孕,还没恭喜麦先生。” 林克己当然知道廖婉薇怀孕的事情,毕竟她们姐妹两个还上手打了林家澍,事情当时闹到警局去了,要不是林克己压着,报上一定铺天盖地都是消息。 提到孩子,麦润玙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勉强算是笑过,“多谢林先生。” 两人说话之间,廖婉玗应当是安顿好了林家澍,已经从楼上走下来,林克己见她来了,对她点了下头,自己又走了。 林克己一走,麦润玙又放松下来,他为难地看着廖婉玗,压低声音同她说:“五小姐,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廖婉玗挪了个位置,坐在麦润玙斜对面,微微俯身,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二姐夫,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你说这个还好,一提起来,又是一件罪过,“我趁她打牌,就出来逛逛。” 廖婉玗见到他的次数不多,每次见到也必定是有廖婉薇在场,所以她心里面有个疑问,今天总算能够讲出来了,“你既然能出来,为什么不走?” 麦润玙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前前后后张了几次嘴,最后叹了一口气,“我走了家里人怎么办呢?” 廖婉玗并不知道他遇到廖婉薇和与她结婚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他这话,在结合廖婉薇做是一贯作风,也不难想象。 “你也知道,我们疍家人是不上岸的。可她找人收了家里的准捕证,我总不能……因为我自己,就叫家里人都饿死。” “她明明说好,只要有了孩子就放我走。我昨天……”麦润玙双手捂着脸,怕廖婉玗看见他的眼泪,“她说叫我不要做梦了,等着死在廖家吧。” 麦润玙家据说八九口人,全靠捕鱼为生,没有准捕证就等于是断了他们的经济来源和口粮,廖婉玗见过他的父母一面,都是老实的渔民,日晒风吹,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她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自己说点什么才是适合的,最后能默默看着他。 她听过见多许多生活压抑,充满不幸的女人,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也能在夫妻关系中成为弱势的那一个。 “二姐夫……”廖婉玗忽然发现麦润玙的肩膀处衣裳正在往外渗血,“你受伤了?” 麦润玙放开了捂着脸的手,侧头去看自己肩膀,他这个人长得漂亮,睫毛又长又撬,这会泪眼婆娑,仍旧是一番景色。 “昨天打的。” 麦润玙不同意叫医生,不愿意给林克己再添麻烦,廖婉玗只能自己去找管家拿医药箱,碰上林克己也没顾得上说清楚,闹得林克己还以为是林家澍把麦润玙弄伤了。 这边的林家貌似看上去还算太平,那边的廖家廖婉薇可是要气死了。 她下午出去打牌,叫麦润玙好好带孩子,没想到等她回来的时候孩子是奶妈在带,麦润玙人却不声不响地不见了。 她在家里发了一通脾气,正要叫人去麦润玙的娘家找,林克己托一位朋友代写的帖子就到了。 白秀珍端坐在沙发正中间,蹙着眉头看帖,末了疑惑地问廖婉薇,麦润玙是什么时候认识候维仁的廖婉薇也是一脸迷茫。 “妈,他整日在家里面,怎么可能认识候维仁这样的朋友,要我说,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白秀珍慢慢地捻着手里的翡翠珠子,眼睛垂着,人看起来不太有精神,“就算有问题,我们暂时也没有办法,先等等看晚上人回不回来,要是不会来,明日一早就去候家要人。” “你们说,会不会是廖婉玗那个死丫头?” 自从他们在洋行发生过争执,廖婉薇就开始疑神疑鬼,觉得自己所有不顺心的事情,都是廖婉玗闹出来的。 “她能认识候维仁?”白秀珍有点不大相信。 廖婉薇翻了一个白眼,“妈,您可别忘了,她现在住在林家,跟林克己不明白不白的,难保不会攀附上别的人。” 白秀珍觉得二女儿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刚要说话却打了一个哈欠,她这是烟瘾犯了,于是也不打算再跟廖婉薇多说,起身就走,“有事再叫我。” 虽然不知道廖家具体情况怎么样,但麦润玙对廖婉薇太了解了,于是越是在林家待下去,越是不安,他甚至拉过廖婉玗瞧瞧问过两次,什么时候能回去,廖婉玗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林家澍还没洗好澡,她的脾气只会比廖婉薇更坏,所以,谁也不敢在她不同意的情况下,就将麦润玙送回去。 之前的魏婆婆林家澍已经闹过一阵子,现在忽然跑出一个能叫她忘记魏婆婆的人,林克己是不会轻易送走的。 麦润玙跟魏婆婆的性质不一样,看着人也不怎么有心机,留下他可比留下魏婆婆好多了。 ### 谢澹如在鹭州的时候,对婚姻的态度十分明确,他不介意接受母亲的安排娶一个陌生人,但决不能接受自己的前程与权力,是依靠迎娶一个女子换来的。 他委婉的拒绝了马甫华的要求,并表示自己三五年内没有要成婚的意思,至于马甫华会不会带着大部队南下,却独独把他丢在保定“养老”他也不得而知了。 乔敏芝当天晚上就听说了谢澹如拒婚的事情,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来找他,反倒将他一通夸奖。 她跟马甫华颇有几分没大没小的意思,叫着她老子的大名,就开始跟谢澹如数落马甫华,她仿佛是这场未能成功的交易中最不情愿的那个人。 谢澹如有点摸不透乔敏芝,之前还有点害怕是她自己有这个意思,才叫马甫华说的,现在一听她也不愿意,顿时放下心来,同她的往来也仍旧如平常一般保持着。 因为这件事,马甫华臭骂过一次乔敏芝,叫她装大方,现在好了,谢澹如真以为她没这个意思,往后都不好再开口了。 喜欢的人不喜欢她,乔敏芝当然也觉得心里面不舒服,她强颜欢笑装作自己也不愿意,无非是给自己留点面子,不然,她怕往后谢澹如会躲着她。 就在“成亲”事件过后小半个月里,马甫华都没有找过谢澹如,南下的各种准备工作和要务会议也没人通知他参加,谢澹如心里面最好了留守的准备,某一天下午,就又被马甫华给召见了。 马甫华是真想将谢澹如留下的,不然不会什么事情都不叫人通知他,可是乔敏芝太磨人了,天天跳着脚找自己的亲爹,就差撒泼打滚了。 办公室不想办公室,马甫华很快就服软了,本来他就觉得自己对乔敏芝有亏欠,加之带着谢澹如也不是什么大事,或者说是本来就应该带着谢澹如,他到底还是派人去把谢澹如找来了。 虽然决定带着谢澹如,但并不意味着马甫华这会对他就是没有意见的,他想着要叫这小子吃点苦头,等他明白过来,说不定会巴巴地求着要去乔敏芝。 第五十六章 此意难耐 廖家不是小门小户,人脉和关系总是有一些的,所以,第三天上午,廖婉薇抱着孩子,出现在林家大门外的时候,林克己似乎看起来并不意外。 廖婉薇其人本就长的艳丽,今日更是有心画了个精致妆容,不论是面容还是身段,都不像是生过孩子的人。 两人此时对坐在小会客室里,一南一北,隔了一张长圆形的桌子,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要不是廖婉薇怀里的孩子哼唧了两声,这屋子里仿佛没人似得。 今日是廖婉薇上门,坐不住的最后也当然是她,她拍了拍怀里的小婴儿,哄了两声,小孩很听话,眨巴着大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热闹,真就不哭了。 廖婉薇歉意地对着林克己笑了一下,“孩子太小,整日里不是找爸爸,就是要妈妈,奶妈都哄不来,搞得我出门也麻烦,总要带着她。” 林克己仿佛是懂她的难处,配合着点点头,“我女儿小时候只在我怀里才肯睡,她妈妈是哄不睡的。现在大了,” 两个人仿佛是在交流育儿经验,但这短短几句话,表达出来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 廖婉薇将孩子做了筹码,想必他林克己不会叫这么小的孩子就备了亲生父亲,毕竟这种事情穿出去,对他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林克己则是表达出他对林家澍的宠爱之情,哪怕是自己不睡,也要整夜的哄着孩子睡到天明。 廖婉玗进来的时候,就见着两个人是笑着聊天的,她轻轻叫了一声“二姐”,小心翼翼地将茶放到廖婉薇面前的桌子上,目光一直往她怀里的小孩身上看。 廖婉薇心里面是有点厌恶的,若是往常,她一定要讥笑她一番,嘲她怎么沦落到来林家做茶水婢了,可她今日清楚自己不能惹事,连带着就对廖婉玗也温和起来。 “五妹,这是你第一次见到佩佩吧?”说完她看着怀里的小娃娃,一颠一颠地逗她,“佩佩,这你小姨母。你们是不是第一次见呀?” 廖婉玗对小孩还算是喜欢的,但廖婉薇这个态度叫她一时有点难以接受,她活了十多年,哪里见过她这样的好脸色,一时间反倒尴尬起来。 “真好看。” 廖婉薇得意地笑着看了一眼林克己,“像她阿爸,丑不了。” 林克己知道她今日是来示威的,并不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全凭她高兴罢了。于是他始终对她客客气气,只是临了的时候,他站在大门口送廖婉薇,她都已经上车了,他忽然说:“改天在请你丈夫过来坐。” 廖婉薇回家的车上气得不轻,觉得林克己兴许还正能做出放纵女儿跟她抢男人的事情来。 回到廖家之后,廖婉薇将自己在林家的事情都学给白秀珍听,白秀珍沉吟了一下,说出叫她也舌挢不下的话来。 “那就叫他娶,不过是做小而已,到了咱们家,总不会叫你吃亏的、” 廖婉薇听完这话就不干了,尖着嗓子喊了起来,“娶谁?娶什么?你是老糊涂了吗?林克己能叫他家的傻子做小?” 甄顾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自从听完廖婉薇说廖婉玗在林家之后,他的表情就不大好看。 “表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甄顾暴躁地将烟按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我明日同她聊聊。” 廖婉薇和白秀珍还以为甄顾是要约林克己谈,并布知道甄顾实际上说的是要跟廖婉玗谈谈。 廖婉玗虽然手臂上有点小伤,但制皂厂还是照常去的,尤其是这几日天津运来的纯碱和蒙古的绵羊油都要到了,她还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陈淑仁对她态度依旧不怎么友好,年轻的几个倒是好一些,廖婉玗现在也不在意,只是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 晚上回林家的时候,一般来说林克己是派人接她的,可她今日想去逛逛,就先将司机打发走了,一个人先去卖西洋点心的店铺买了几块糕点给弟弟,之后才开始慢悠悠地往林家走。 潘德凯其实派人盯着廖婉玗许久了,但是都没有机会接近,一来是林家附近他们不好安插人,二来是她每日被林克己的司机接送,闹得潘德凯因为这件事情,被甄顾骂过许多次了。 仿佛他不能接近一个小姑娘,就是个废物一般。 收了多少日,潘德凯派来的人终于找到了机会,他唯恐廖婉玗在他找电话亭给潘德凯打电话的时候消失不见,一着急,自己将自行车靠在墙边,就向着廖婉玗跑去。 忽然被陌生人拦住,廖婉玗吓了一跳,她才刚刚被抢劫过,实在有点惊弓之鸟。 “你要干什么!”她抱着包和点心,一边后退一边问。 这人知道廖婉玗是误会了,只得将甄顾和潘德凯搬出来,廖婉玗听到他们的名字后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疑心仍然是有的。 林克己也没关着她,哪能向面前这人说的似得,他们找她好久?她一只还以为是甄顾不在鹭州呢。 “那,我也不能跟你走,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廖婉玗看到街对面有一家咖啡馆,伸手一指,“我就在那里,要是真找我,叫他们自己来。” 廖婉玗说完,小跑着过了街,一头扎进咖啡厅里,寻了一个临窗的座位警惕地盯着那个刚才将她拦下来的人,只见那人骑着不远处的一台自行车走了。 廖婉玗这会还虽然还觉得那人是个骗子或拐子,但又想着万一甄顾真的找她怎么办,她两难间正好男侍应生来了,她就决定点杯咖啡先等着。 然而这个小姑娘忘记了,她现在不是原来的廖五小姐,出门包里也不会塞着大几百块钱,她刚买过点心,再来消费一杯咖啡,口袋里是不够付款的。 但她这会还没想起来,要不是潘德凯真的来了,她只怕要因为霸王餐被店家报捕房了。 甄顾当然不会在外面见廖婉薇,他对白秀珍的顾忌一直很大。就连潘德凯结了账单,都是带着廖婉玗从咖啡馆后门走的。 车子等在后巷的小路上,廖婉玗隔着窗户就看到了甄顾的侧影,她一只觉得甄顾对她不错,自然也就多了几分亲近,许久没有见到他,甫一见面还是有些雀跃的。 “表哥,我还以为你又去南洋了,我给阿细写过信,可我搬家匆忙,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甄顾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廖婉玗了,这会再见觉得她又长大些,面色也不错,可见在林克己家里是很受到照顾的。 但,这恰好说明了另外一种可能。 甄顾看廖婉玗的眼神,带着些许探究,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廖婉玗,也不说话,弄得廖婉玗还以为她是不是脸上或者衣服上沾了脏东西。 “表哥?” 甄顾收回了目光,转而坐直了身子去看车窗外面,潘德凯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回过身来请示,等到甄顾的首肯,才叫司机开车。 他有一套距离鹭州城区稍远的私宅,此刻,车子正是往“芦声斋”去的。 此时的芦苇已经开了花,白绒绒的一大片,廖婉玗没见过这样多的芦苇长在一处,已经被眼前的景象给迷住了,甄顾叫人停车,然后他陪着廖婉玗下去看芦苇。 暖红色的夕阳将芦花照成淡金色,它们随着风轻轻地摆动着,空中偶有水鸟飞过,扑进小湖泊里快速地叼起一只鱼,又扑腾着飞走了。 “这地方真好看。” 甄顾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里的景色,苍凉又孤寂,同他的境地倒是很相似。看起来热热闹闹,其实并没有什么叫人欢喜的。 “喜欢你可以住过来。” 廖婉玗抬头看着站在她身边的甄顾,笑着摇摇头,“这里有点远,上工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呢,他不是每天都派人接送你吗?”甄顾讲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怪,仿佛是在挑衅。 “我也不好意思麻烦林先生,可我那时候遇到些事情,家澍和他都不放心。”说道这里,廖婉玗想起自己办公室收到的可怕东西。 经她一提醒,甄顾也想起船厂经理跟他报告过的那件事情来,他也是调查过的,可奇怪就奇怪在,蛛丝马迹都追寻不到。 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廖婉玗的肩膀,甄顾安慰道:“那件事情我也听说了,也一直在叫人追查。你早前受惊吓时我也不在鹭州,委屈你了。” 廖婉玗笑着摇摇头,“兴许是我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那份工作是表哥介绍的,我不想拖累人家。” 他一直觉得,廖婉玗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同她们姐妹几个完全不一样。 并不是说廖婉馨不会关心他,恰恰相反,廖婉馨实在是太关心他了,以至于他从认识她没多久以后,每每见到她都觉得有窒息感。 到了后来,白秀珍也加入了逼婚的队伍,他就更不愿意见到廖婉馨了。 甄顾身边的女人很多,有沈明兰那样的佳人尤物,也有一心想要攀高枝的丫头小九,更多的则是欢场酒局上逢场作戏的,要说喜欢,他还是觉得廖婉玗最好。 这种情绪并不算盲目,毕竟他可以说是从小看着廖婉玗长大的,她小时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甄顾都记得清清楚楚,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他都甚至可以清楚的忆起她细微的小表情。 现在她住在林克己家,是不是这些表情林克己也看到过呢?又或者,会不会林克己比他见过的更多,对廖婉玗更了解呢? 甄顾每每想起她住在林克己家,就忍不住要生出许多臆想,即使他清楚廖婉玗的为人,是绝不会做什么不清白事情的,但脑子里就是停不下来。 两个人沿着路边走,十七八分钟就到了芦声斋大门口,门早已经开好,这么短的时间里,潘德凯连泡茶的热水都备上了,作为一个秘书,他在各方面都还是很有能力的。 廖婉玗第一次来,觉得新鲜,东瞧瞧西看看,站在二楼对着湖的那边露台时,对景色赞叹无比。 她在廖家是很少露出这种表情,似乎是对什么东西都无甚喜欢与厌恶,廖湛山或是长辈给她的东西她都表现的很礼貌,但也看不出是不是真心喜欢,所以她这样的状态,甄顾也是第一次见到。 看着她高兴,甄顾觉得自己也挺开心,本来他之前还想将这个房子卖掉的,现在忽然就觉得,兴许留着也不错。 “我看你挺喜欢这里的。” 廖婉玗笑的眼睛弯成月牙似的,但风有点大,吹得她缩着脖子,“比城里好多了,看着就舒服。” 甄顾本来是与她并排站在露台栏杆边上的,这会侧低着头看她,忽然转过身来,一把将廖婉玗搂在怀里,“小婉,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住在这里,一直。” 廖婉玗本来就比甄顾矮,之前还因为冷风是缩着的,这会耳朵正贴在甄顾心脏的位置,甄顾的话仿佛是从胸腔里面传来的,带着共鸣就响在了她的耳边。 第五十七章 辞旧迎新 “表哥……”廖婉玗挣扎了一下,却发现甄顾愈加用力,于是她猛然间一发力,将甄顾推了个趔趄。 她其实听懂了甄顾的意思,但觉得此时还是装傻为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廖婉玗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我在林先生工厂里上工,每日大早就要去的,这里太远了。” 甄顾也不恼,只是还来拉她的手,廖婉玗躲了一下之后,甄顾脸色才渐渐不好看起来。 “你跟着林克己有什么好?他那样的人狠绝是出了名的,你图什么呢?做个疯子的小妈?” 廖婉玗看着甄顾,忽然就想起已经消失了许久的陈秉译,那人最后似乎也是这样的表情,桩桩件件数落着她的罪行。 已然经历过一次的事情,廖婉玗并不想在重复一遍,但她如今跟当初又多少已经有些不同,再遇见这样的事情,心里面的怕少了些,讲起话来脑筋也就清楚点。 她面色也阴沉下来,瞪着甄顾看了许久,“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误会,或是听说了什么,但我在廖家的时候问心无愧,如今仍旧还是清清白白。” 这话听在甄顾耳朵里面,仿佛是廖婉玗在证明自己是个清白身,他面上忽然露出些许喜色来,“你真的跟林克己没有什么?就算没有什么焉知他没有对你动什么心思?” 廖婉玗不太懂为什么有人喜欢自说自话,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对着甄顾礼貌地笑了一下,“表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以为她总归还是能够脱身的,但她忘记了面前的人是甄顾,可不是陈秉译那样的毛头小子,只会拍拍桌子,动动嘴皮子。 甄顾这人在鹭州的商界也是很有名的,虽然将廖家的产业打理的不错,但名声却也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略知道些的,都晓得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廖婉玗对于甄顾来说,颇有些养在家中的肥羊一般的存在,如今这只肥羊表示自己并不愿意配合着被吃,他作为主人,心里面就很不快活了。 廖婉玗尖叫一声,觉得自己在空中划了一个小半圆,然后头朝下地被甄顾抗在肩头,就往屋里走去。 她之前是真的没有在害怕,因为她对甄顾始终还有一些亲近感,她在廖家的时候他不曾为难过她,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又帮助过她。廖婉玗心里面始终觉得,这个表哥还是念及一些旧情的,可她这会才明白过来,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旧情。 廖婉玗的挣扎仿佛是徒劳,甄顾扛着她经过潘德凯身边时,潘德凯仿佛是没看见一般,目光都不曾离开手中的茶杯。 被甄顾丢到沙发上时,廖婉玗惊恐地起身就往门口跑。 甄顾手长脚长,追她简直不要太容易,廖婉玗连楼梯都没跑下去,就被甄顾抓住了。 她在慌乱间听到了大门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有人来了,还是潘德凯走了,她眼睛里明明有眼泪,却咬着牙没叫它们掉下来。 甄顾家的一楼与二楼之间,有一个小平台,上面摆了许多盆兰花,木花架上放着一把秀气的镀金小剪刀,廖婉玗瞥见之后,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拿到了手里,奋力向后一划。 甄顾左手拉着楼梯扶手,右手则是死死的拽着她,廖婉玗回身那一下,正是划在他的右手手臂上。 吃痛的甄顾是下意识间松手的,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给了廖婉玗再跑的机会,她手里面握着小剪刀,奋力地往大门外头跑,一路都没有见到潘德凯的身影,想必他是刚刚就很自觉地离开了。 甄顾的右臂伤口不深,但仿佛是被廖婉玗割破了比较大的血管,那血好似捂不住一般,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衣裳。 他咬着牙从楼上跑下来时,只见到了廖婉玗打开大门跑出去的背影。 按理说潘德凯才走,距离这里不会很远,但廖婉玗也不是个傻子,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不能沿着来路回去的,可这里的路她也不熟悉,只是选择了一个同来路相反的方向,就不管不顾地跑走了。 慌不择路的廖婉玗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她停下来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喘息声之外,周围只有芦苇沙沙地晃动声,她究竟选了一处能够藏人的芦苇丛,坐在地上,仿佛濒死的鲤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此时还是很害怕,但一双眼睛瞪的老大,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有。一时间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世界上没有好人。 天还亮着的时候她不敢走,生怕往回走的路上再遇见甄顾,可等到天色一黑,她连方向都辨不清楚,更加不敢乱走动了。 鹭州的冬夜也不暖和,她又是做在水边上,夜里潮气侵袭,直叫她觉得透骨的冷。 为了取暖,她抱膝蜷缩地坐着,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可也说不清究竟是冻得还是之前被甄顾吓的。 芦苇荡夜里不知道有什么动物,廖婉玗总觉得自己可以听到什么声音,夜并不静,但她的听觉仿佛一下就变得很好,丁点的风吹草动,她都能听得到。 越是害怕,越是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夜里的芦苇荡看起来漆黑一片,风一吹摇摆起来,总叫她觉得附近有人,并且还在低声细语。 她在是不是的惊吓中昏昏欲睡,可每每要睡着的时候又总会被什么声音吓醒,如此反反复复,廖婉玗总算熬到了天明。 这一日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廖婉玗几乎一夜没睡,却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她需要往昨日来的那边走,因为她只认识那么一条路,但她又不敢明着走,只能找安全又没有水的地方,作为自己的隐蔽之处。 廖婉玗无缘无故就没有回家,林克己当然不会没发现,虽然昨晚他因为饭局回来的也很晚,但进屋后就习惯性地问了管家她是不是已经睡了,得知她将司机打发回来后至今还没回来,林克己马上就意识到出事了。 廖婉玗被他手下的一个黄包车夫发现的时候,是才刚进了城门。可怜廖婉玗现在犹如惊弓之鸟,对谁也信任不起来,车夫想去扶她,都不能近身。 林克己闻讯赶来的时候,廖婉玗还在固执地走着,她这会一心想着要见弟弟,忽然见到林克己从车上下来,仿佛见到了菩萨再临。 倒不是因为她信任林克己,而是因为,林克己有车。 廖婉玗回到林家的时候,彭惠舟已经在等她了,林克己此时还不确定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好问,见廖婉玗佯装无事,他也就只当她是昨夜住在旅店一般。 林家澍好几日见不到麦润玙,已经闹过好几次了,这一日见到廖婉玗,实在忍不住,缠着她叫她去找麦润玙。 一想起廖家,她就能想起甄顾,起初她是觉得心里面仿佛是堵了一块东西,连带着胃都不舒服,但同林家澍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所以,就在林姑娘反反复复地唠叨声中,廖婉玗觉得自己脑中的某一根线忽然见就不在柔软。 她反反复复地思考自己和弟弟的遭遇,从起初的认命到现在的不甘,廖婉玗在心里面不停地问“凭什么”。 陈秉译这个人,虽然最后给她留下许多不快的记忆,但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却也并不是全然无用的。 廖婉玗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浴室内一面落地的镜子,她细细地打量自己,从头倒脚,又从脚至头。 她想起自己的生母,这个出身卑微的妾室自他们姐弟出生之时就常常告诫他们要听话。廖湛山的话要听,白秀珍的话也要听,就连几个姐姐的话也不能忤逆。 但是她的话,似乎,从来就没有人听。 她为自己做过许多辩解,到头来,毫无用处。 人们似乎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而并不是真想。 就像是她相信阿妈没有毒死阿爸一般,廖家那些人,也坚定的相信就是她阿妈毒死了阿爸。 究竟谁相信的才是真实?廖婉玗此刻也不得而知了。 她在失去对别人信任的同时,似乎连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林克己在去书房的路上,听见她的房门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只觉得,廖婉玗的眼神,叫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目光,熟悉,则是因为林克己在许多人眼中,都见过这样平静的,却又坚定知道自己所要何物的神情。 就在农历新年到来之前,那个做起事来曾经要顾忌许多的小姑娘,彻彻底底地,留在了旧年之中。 而伴随着结彩张灯的新年一起来到鹭州的,还有在翻天覆地之后,出任鹭州镇守使的谢澹如。 火药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谢澹如站在城门外,看着被风雨侵蚀斑驳老旧的两个大字,呵出一口白气来。 鹭州政|府的人老早知道这位镇守使要来,已经等了一个多钟头了,这会有眼尖的认出来人的面孔,惊讶道合不拢嘴。 谢澹如翻身上马,对迎接他的人仿若不见,手中短鞭一扬,一溜烟地不见了。 第五十八章 女娶男嫁 鹭州的冬天并不落叶,冬日里也只有阴雨没有雪,这里气候潮湿,同保定是完全不一样的。 谢澹如丢下门口迎接他的人,疾驰进了城,等到街道上人渐渐多起来,他又一牵缰绳,放慢了速度。 他离开鹭州不过几个月,这会看着街道两边,一时觉得这间店铺好似是换了主人,一时又觉得那个屋子新补了瓦片。 谢澹如回来的很高调,部队直接开到了城外,但谢家人却是一点也没有听到风声,一来是他自己没有往家里拍电报或者写信,二来接到了消息的相关人士也只知道新上任的镇守使名叫谢霄,并没有同谢家那位忽然暴毙身亡的二少爷联系到一处去。 所以,给谢家看门几十年的老周一看见谢澹如,先是揉揉昏花的眼睛,然后双手一扬,大嘴一张,“妈呀”一声,撒腿就往院子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叫,“二少爷的鬼回来了!二少爷的鬼回来了!” 谢澹如哭笑不得地下了马,顺手把缰绳系在了门口的石狮子腿上,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末了昂首大步,走进了谢家大门。 院子里这会已经乱套了,一群人听着老周头鬼叫,还以为他是失心疯了,才会大白天见鬼,等到谢澹如从影壁外面走进院子的时候,所有人的,仿佛一瞬间都哑巴了。 死了几个月的二少爷忽然出现,他们一时间被谢澹如吓的说不出话来,要不是一个谢家仆人家五六岁家生子“噫”了一声,傻乎乎地走过去踩了谢澹如锃亮马靴一脚,大家还得以为他是个鬼。 谢澹如的鞋面上印着半个小脚印,灰迹清晰得,就连布鞋低的线迹都能看得清楚,他“嘶”了一声,伸手胡乱地揉了揉小矮子的头顶,他脑后细弱的小辫子,也跟着晃荡起来。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脚底打滑都要拼了命往后院跑,好去将着消息告诉老爷和夫人。 然而,姜知荷听到谢澹如回来第一时间不是喜,她并不知道谢澹如今非昔比,不再是需要家庭庇佑的小孩子,而是已经成了鹭州镇守使,这种跺跺脚也要鹭州抖一抖的职大人物。 且不说已经没有什么京廷了,就算是有,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京廷,都是不敢贸然动他的。 谢润生还是那么严肃,端坐在首位上,面对久别重逢的儿子,看不出什么喜悦来,姜知荷一开始有顾虑,数落着谢澹如不知轻重,怎么能忽然就回家来了,听说谢澹如升了官后,整个人看起来才放心了一些。 “阿爸,这辫子你也剪了吧,改朝换代咯!” 谢润生虽然人在南方,但对平津的事情也十分关注,在他的认知里,只有给京廷做事才能叫报效,如今他看着谢澹如,就觉得自己儿子是袁公的帮凶,抢了别人的江山,是为非作歹的坏人。 姜知荷面对谢澹如时只是个母亲,眼中装不下什么国家概念,对她来说,只要儿子能回来,能叫她想见的时候就见见,究竟是谁做着天下的主人,都是无所谓的。 她看不惯谢润生摆着一张臭脸,嘴里面絮絮叨叨地埋怨着他,谢澹如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交代着自己还有事,马上就要走了。 才刚回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这人就又要走了,姜知荷十分舍不得,但又觉得不好耽误他的正事,只是嘱咐叫他晚上一定回来住。 其实谢澹如刚刚到任,哪里有什么正事,不过是约了朋友吃喝,怕姜知荷不肯放他走,这才胡乱编了个看起来十分正经的理由。 这边有人在新一年里久别重逢,那边却有人因为所念不得见而翻天覆地。 林家澍一个从腊月的尾巴闹到正月的头,每天都要找麦润玙。 这期间麦润玙被林克己请来过四次,每一次来都比之前更加战战兢兢,因为他听说了,廖家居然还有意思叫他娶了林家澍做妾,单是听一听,他都觉得自己要吓死了。 家里面一个野蛮又善妒的不够,难道还要在弄一个脑筋也不大正常的回来吗?真要是这样,还不如叫他死了利索。 但是在这一系列实践之中,此刻最为焦头烂额无心过节的,还应当是甄顾。 林克己一声令下,鹭州港,就在也没有廖家船只的泊位了。 廖家早些年就已经不在单纯只生产船舶,现如今最大利润的项目,已经变成了贸易公司,既然是做进出贸易往来,在鹭州这样沿海又多河流的城市,船舶运输就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现在最快速便捷低成本的运输方式被林克己阻断了,甄顾一时间手里有太多被打乱的计划,这个年,他过得是头晕脑胀。 起初几天甄顾一面要听廖婉薇在家闹着不肯离婚,一面还要托关系找人跟林克己斡旋,但林克己仿佛是铁了心,任谁出面讲和,都一律拒绝,对外的借口说的倒也坦荡,直言自己的独女看上了廖家的二女婿,廖家二小姐不同他离婚,这件事情就没有结束的时候。 林克己虽然也遭受些损失,但比起对廖家的打击来说,可以说不值一提,所以,就算事情一直拖下去,只要他不愿意结束,廖家就永远不能用鹭州码头的泊位。他还放出话去,若是谁帮着他们倒转货物进港,只要被他知道,就是同廖家一样的待遇。 此话一出,有几个想要帮着甄顾暗度陈仓的,也立刻就打了退堂鼓。 廖婉薇这个人,平日里也不见得对麦润玙多好,几乎是凭着性子打骂的,这会忽然有人当他是块宝,要从她手里抢走了,她忽然死活不肯松手。 孩子在奶妈怀里哭,小脸憋的通红,可能是感受到了家里充满不安定的气氛,今日好不容易吃了点奶,还都吐了。 廖婉薇被孩子哭得心烦,一圈一圈地在卧房里走来走去,皮鞋鞋跟踩在木地板上,一声比一声重。 麦润玙坐在窗户边的木椅子上不说话,人头上有微微泛青的颜色,是早上廖婉薇同他拉扯的时候,磕在门框上撞伤了。 “你……还疼吗?”廖婉薇难得对他温柔一次,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麦润玙额头上的青痕,“我也不是故意的。” 她总是这样,发脾气打人的是她,最后来认错的还是她,麦润玙跟她在一起这些年反反复复地看她不同嘴脸,也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装的。 “没关系的。”他不看她,虽然心里面反感她对自己触碰,但并不敢躲。 他这一两年间睡觉要依赖药物,每日晚饭后一碗汤药,才能保证他当日的睡眠,若是某一天断了药,他就只能眼巴巴地躺在廖婉薇身边,瞪着眼睛到天明。 麦润玙昨夜没睡,因为药被廖婉玗打翻了,这种事情许多次,所以他也不叫厨房再去煮,硬生生熬到天明。这会被太阳晒的眯着眼,微微有些犯困。 廖婉薇第一次见到他那一天,阳光也很好,她因为怕晒黑,并不长去海边,难得一次,还是坐在车里,就看见他坐在沙滩上补渔网。 就一眼,就叫廖婉薇坚决地退掉了自己已经订好的婚约,并强迫一个以海为家的疍家人走上了陆地, 她爱他,所以,必须得到他。 她动用家里的关系禁了麦润玙家的准捕证,又没收了他们家的渔船,这一下,麦家不但没有饭吃,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每每出现,都是居高临下的,仿佛是施舍恩惠一般,给他们送去少量的口粮,几次三番,一家人没她逼到无路可退,终于还是将麦润玙给“卖”掉了。 作为入赘廖家的女婿,她甚至改了他的名字。 麦润玙原名麦大海,这样直白的名字廖婉薇是看不上的,她觉得配不上自己,于是在新婚当日,给他改了名字。 麦润玙仿佛是被廖婉薇提着线的木偶娃娃,从吃穿用度到言谈举止,处处都被她做了规划。 现在忽然有人要抢走她的娃娃,廖婉薇哪里能够甘心呢? 廖湛山在世的时候,鹭州尊他是首富,但这事情其实早几年就已经变化了,只是人尚在,面子总是要给,不然鹭州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早就改姓了。 再者说,甄顾私底下的动作已经好几年了,也就是廖家的女眷没有个顶用的,不然只要一查账,就知道,亏空不是个小数目,并且,业务数量也是连年下降。 至于那些失去了的业务,当然早就被甄顾,转移到他自己成立的新公司去了。 廖家像是一颗被白蚁蛀空的百年老树,外表看起来粗壮无比,内里早早已是千疮百孔了。 白秀珍并不知道甄顾做了什么,还只当林克己此种行为真的是为了逼迫廖婉薇离婚,于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几天,叫廖婉薇脑子清醒一点,不能为了个吃软饭的男人,就拖垮了一大家子人。 廖婉玗上门的时候,她们母女正在吵,一听说她来了,瞬间亲亲热热地准备一致对外。 只可惜,她们都料错了,这一次,廖婉玗不是自己来的。 第五十九章 相互照应 廖婉玗也不等门房和管家通报,轻车熟路地就带着人进了中楼,管家带着两三个男仆跟在她身后嚷嚷着要拦住她,被她带来的的人凶神恶煞般地一瞪眼,声音都小的快叫人听不见了。 打量着无比熟悉的陈设布置,廖婉玗在中楼一楼大客厅里慢慢地踱步,白秀珍、廖婉薇和廖婉雯闻讯赶来的时候,只见她站在窗户前,右手轻轻地搭在窗台上,有以下没一下地敲着,见她们来了,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 廖婉薇本来是搀着白秀珍的,看见她带了许多人闯进来,站在人前,指着廖婉玗问,“你什么意思?” 廖婉玗人没动,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轻笑了一声,目光从窗外的花园收回来,最后落在近处的一棵朱槿身上。 “没什么意思。林叔叔想请二姐夫去坐坐,我就顺便回来看看我的家人们,生活的怎么样。” 白秀珍冷笑了一声,走到到沙发正中间端坐好,那派头摆的很足,她斜睨了廖婉玗一眼,“我们当然好。廖家几十年风风雨雨,总不至于轻易就垮了。用不着你操心。” 廖婉玗歪着头“哦”了一声,回过身来看着她,“那就好,撑的久一点,我是同林叔叔打了赌的。” “麦先生应当在南楼,你们去请吧。”廖婉玗抬手一指,跟着她来的人立刻走了一半,只剩下四个人还留在这边。 廖婉薇见人要往南楼闯,对着管家吼了一声,“看什么热闹,还不叫人来。” 廖家家仆不少,男仆也有许多,但和跟着廖婉玗来的这些人一相比,心和手可就都不够狠了。 “二姐,你听我一句劝,那孩子跟我不一样,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能得到。为了一个男人牵连家里,值得吗?”她余光看到赶回来的甄顾进了门,紧张的下意识想要站起来,但紧接着就强迫自己尽量自然地,只是换了一个坐姿。 “正好,甄少爷回来了,你们有些事情,也好问问清楚。” 白秀珍听她说这话,微微蹙了眉头,脸色阴沉,“你不要阴阳怪气,我们家的事情,用不着你指指点点。” 廖婉玗对着她扯了扯嘴角,“这可不是你们家的事情,这……”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都是我弟弟的东西。” “姨母,这是怎么了?”他被匆忙叫回来,事情的前因后果完全不清楚,只听说是家里有人闯进来了,但没想到来人是廖婉玗。 那日她划伤了甄顾,人就跑没了,甄顾当时也派人找过,后来天色一黑,那边又没有灯,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再有廖婉玗消息的时候,就是她已经平安回到林家了。这件事情白秀珍等人不知道,所以才以为林克己真的是因为林家澍瞧上麦润玙了才为难他们。但甄顾自己清楚,事情没有那样简单。 甄顾这会看到廖婉玗,心里头明镜似得,却仍旧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小五,你回来就回来,带这么多人做什么,姨母喜静,你又不是不知道。” 甄顾和白秀珍看不见的那一面,廖婉玗用手死死地捏着裙子,虽然她也知道自己可能神色不大自然,但还是尝试着微笑了一下,“如今世道乱,人多总好过人少。” 甄顾走到她面前,将音量压低,“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廖婉玗抬头看了他一眼,“谈什么呢?是谈你把阿爸船厂的业务转移了,还是谈南洋被你挥霍掉养情人的钱?” 甄顾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抬手摸了下鼻尖,“你不要乱说。” 廖婉玗将身子一歪,隔着甄顾去看白秀珍,“你知道吗?阿爸辛辛苦苦一辈子的船厂,早就叫人掏空了。” 对于白秀珍来说,廖婉玗才是敌人,这都是她的一面之词,白秀珍是不肯相信的。门外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来,正是去南楼请了麦润玙后又回来的几个人,以及,带着管家和下人去阻拦的廖婉薇、廖婉雯姐妹。 “表哥,你可回来了!”廖婉薇看见甄顾仿佛是见到了主心骨,人又硬气起来,“你快叫人来将他们赶出去啊!” 甄顾私下里暗暗经营的几家公司也被林克己陆陆续续地查出来,他这几日周转不灵,先后同几个朋友借了五六十万,再去借的时候人家可能已经听到风声,都不肯再解囊相助,他心里面也是很窝火,这会看见不知深浅的廖婉薇,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却都撒到一处去了。 “你知道什么!为了个男人,你是要把大家都拖下水吗?”他是忽然爆发的,给廖婉薇吓了一跳。 廖婉玗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但她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就算不能冷静,也要装作好像很冷静。 林克己这些天跟她说了那么多,并不是没有用处的,但最后叫她下定决心要抢回廖家的,还是廖湛山的那本日记。 廖婉玗从来不知道自己阿爸还有写日记的习惯,据说,廖湛山死后,甄顾曾叫人把他记事本日记统统烧掉,如今仅存的这一本,还是被廖湛山落在办公室,被别人悄悄拿走的。 其实,甄顾也搜过廖湛山的办公室,但他从南洋回来的时候距离廖湛山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办公室里的东西,一早就被有心人收走了。 林克己也是神通广大,硬是在湖北找到了那个在廖湛山出事后就回了家乡的人,只是这东西一直被他压在手里,若不是廖婉玗经历了一些事情,自己想要有所转变,他一时半会仍旧是不会拿出来。 廖婉玗站起身来,他左边的人立即去推了挡在她面前的甄顾一下,甄顾一挥手打开了那人的胳膊,但就是这一推之间,已经给廖婉玗让出一条路来。 “你一定要跟我谈谈。”甄顾继续坚持,他看的出来廖婉玗今日与以往不同,也知道自己应当是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廖婉玗仿佛没听见似得,走到麦润玙面前,看了看他怀里呜咽的小孩,“要一起去吗?” 廖婉薇本来就不同意麦润玙去林家,这会听廖婉玗的意思竟还鼓动着麦润玙将孩子也抱去,立时就发起疯来去抢孩子。 麦润玙虽然谈不上喜欢这个孩子,但对他来说,这到底是骨肉,他有心想要带走,又不敢真的同廖婉薇拉扯。 这个疯女人下手没轻重,他怕伤到小孩子,所以,廖婉薇一上来抢,他就松手了。 “林叔叔叫我问你,想好了没?”廖婉玗背对着甄顾等人,平静地看着麦润玙,“都听你的。” 麦润玙迟疑了,他觉得自己从廖家到林家并不会有什么改变,廖婉薇将他当成玩物一般,那林家澍难道就不是吗? 从一个泥潭到另一个泥潭,差别究竟是什么?他这几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要继续重蹈覆辙吗? 没有人不向往自由,也没有人不希望自己被尊重,麦润玙看着廖婉薇怀中的小婴儿,咬咬牙,转身往门外走去。 屋外的阳光晃得麦润玙眯起眼睛,他耳中听着身后乱糟糟的叫骂声和哭声,毫不犹豫地,迈出门去。 比起廖婉薇,也许看起来有点疯的林家澍,反而是更好相处的那一个,也未可知。 一行人回了林家,林家澍一见到麦润玙眼睛都亮了,她小跑着迎出来,挎着麦润玙的胳膊,拉着他去看自己的画。 林克己其实对麦润玙没什么好感,今日见他自己做了选择,将他看的更轻,但林家澍现在当他是块宝,他就就没什么好计较的。 客厅里并不是只有林克己和林家澍,廖婉玗一进门就看到了一身戎装的谢澹如,心里头惊讶他怎么回来了,“你……”她看着谢澹如,眼神里满是疑问。 “这是,新上任的鹭州镇守使,谢旅长。”林克己自然地介绍到。 廖婉玗当然知道他是谁,但她拿不准林克己知道多少,于是对着谢澹如微微一点头,“谢旅长好。” 谢澹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假模假式地对她点点头,然后就继续同林克己聊天,将陌生人的样子做了个十成十。 廖婉玗心里头奇怪他怎么忽然回来了,不但回来,还能大摇大摆地拜访林克己,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他。 谢澹如能感觉到廖婉玗再看他,他今日本就是来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还住在林家,这会见到了,反而又不想理她。 “我前几日在福州,就听人说到了这里,一定要拜访林先生,毕竟,这是林先生的地盘,还得拖您多多关照。” 林克己手中端着茶杯,轻轻地吹了吹,“谢旅长能来,是我们鹭州的服气。咱们相互照应也是应该的,但您放方才说的事情,并不是林某一个人能做主的。” 谢澹如可不是不清楚林克己背景的外乡佬,他双手交叉,左手拇指一下一下地点着右手拇指,“我不会叫林先生为难,但这是上头的意思,总要做做样子。” 林克己呷了一口茶,将茶杯又放回桌上,“好,那我也一定不叫谢旅长难做,三日,三日后您派人来取。” 廖婉玗上楼的脚步慢悠悠,仿佛听禅机似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也不知道林克己要叫谢澹如三日后派人来取什么,神神秘秘的。 她回房间洗了个脸,一闭上眼睛,忽然就想起廖婉薇怀里的那个小孩了。 那孩子当时哭的撕心裂肺,一张小脸因为呼吸不顺而发青,廖婉玗摇了摇头,又掬了一捧水打在脸上,将画面驱逐出脑海。 她要叫弟弟明证言顺地回到廖家去,似乎,管不了别的许多。 看着镜子里的脸,廖婉玗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在白秀珍面前究竟表现的怎么样。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敲响了廖婉玗的房门,她应了一声,然后匆忙去扯毛巾擦脸,一开门,居然是麦润玙。 “你……”她本来想问麦润玙怎么不陪着林家澍,才说了一个字,觉得仿佛这样讲不太好,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又吞下去。 “五小姐,我们……你有空跟我说说话吗?” 廖婉玗拿不准他要说什么,也不愿意和他单独待在房间里,想了一下,请他先去林克己常用的小会客室,自己很快就来。 第六十章 故地重游 廖婉玗看着坐在对面的麦润玙,觉得他之前一番话,实在是找错了说话的对象。但她对这个人多少有些同情,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拒绝,“二……”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叫他什么,索性把称呼这个步骤给省略了。 “这话其实你应该留着跟林先生说,或者,大可直接和家澍讲,林先生对她是有求必应的。我不过是寄人篱下,往后还不如你们亲近呢。” 麦润玙听她这样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红,“我不是想利用她。” 廖婉玗点点头,对麦润玙究竟是怎么想的并不感兴趣,他早些年同廖婉薇一起生活过的并不好,急于摆脱廖家也不是什么错事,她是没有资格去评价别人。 房门被人敲了两声,紧接着就是扭转门把手开锁的声音,林克己开门进来,就见到廖婉玗和麦润玙隔着桌子坐了个一南一北。 “打扰你们吗?” 麦润玙对林克己有点畏惧,每每看见他都很拘谨,这会见到林克己进来,马上就站起身来,“林先生好,不打扰,不打扰,我这就走了。” 林克己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转而去跟廖婉玗说话,“我托在美国的朋友找到了一位会用那些机器人,对方表示愿意过来带徒弟。” 廖婉玗这阵子其实心里面还时长惦记着要去上海制皂工厂的事情,但眼下正月十五都还没到,她又舍不得留弟弟一个人在鹭州过节,如果真的能请到人来教,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林克己转身往外走,廖婉玗也跟在他身后,看见客厅空荡荡的沙发,才反应过来谢澹如走了,“刚刚那个……谢旅长有什么事情吗?” 廖婉玗因为认识谢澹如,问的挺自然,也没反应过来林克己的事情她问是不是合适,又或者是人家有没有必要同她讲。 “你们认识吧。天津?” “呃……”廖婉玗也不知道他是真看出来了,还是随口问的,“不是……很熟。” 林克己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谢旅长过几日主办了一场新年酒会,今日特别来邀请我,你们既然认识,你陪我去正好。” 可真是高调。廖婉玗在心里头想,“旅长是个什么职务?”她对这个职务没有概念。 “年纪轻轻就管理着七八千人,挺不简单的。” “这么多?”怪不得回来之后这样高调。 林克己学校里放了冬假,这阵子几乎是每天都在家,顾诚岩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的派遣,看起来挺忙,早出晚归的。 他这会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打断了林克己和廖婉玗的对话,目光看了廖婉玗一眼,话含在嘴里却不说。 廖婉玗见状同他打了个招呼,自觉地走远了。 林克己和顾诚岩就近又回了会客室,将门关好后,顾诚岩从西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纸袋,倒出里面的相片和底片。 “甄顾应该是不知道有人在监视他,这人是昌运花钱雇的,也不知那边的人是想用照片要挟甄顾,还是直接闹到报纸上去。至于拍照片的人,是喝多了说漏嘴的。” 林克己手一划,将桌上的照片铺开些,廖婉玗的脸说不上多么清晰,但若是认识她,并不难认出来,“胶片都在这里吗?” “是,都在。我已经派人去他家里搜过了。” “烧了吧,没必要叫她知道。” 照片拍的都是甄顾私宅的正门,偶尔有一两张是没有人的,剩下的有一些是廖婉玗和甄顾并排走在路上的,还有一些是她独自从大门里跑出来和甄顾捂着胳膊追出来的。 顾诚岩觉得这种照片应当留着,说不定以后能有些用处,“阿爸,留着更有用吧?” 林克己不咸不淡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能叫他死的方法多了,用得着这些吗?” 顾诚岩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越矩了,连连点头称是,“那我这就去办。” 他将桌上的相片和胶卷底片往带子里面装,余光看见林克己搭在桌子边的左手食指一动,“阿爸,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林克己敲了两下桌面,“你放着吧。” 顾诚岩点点头,对着林克己浅浅地鞠了一躬,转身出去后又将门关上了。 会客室的桌子上,有一只大的水晶烟灰缸,林克己将烟灰缸拉倒桌边,划着一根火柴,将有甄顾的照片都给烧了,最后单独剩下廖婉玗的,他又重新装回纸袋里,拿回了自己的书房。 ### 廖婉雯的丈夫吴致酉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吴致西与谢澹如年纪相仿,家境也不错,是原来经常一起消磨时间吃喝玩乐的朋友,之前谢澹如“出殡”的时候,他还特别伤心地去送他,鼻涕眼泪地哭了一通。 忽然间听说谢澹如回来了,遭了不小的震惊,先是觉得自己被骗了,后来有想假死总比真死好,照旧亲亲热热与谢澹如做朋友。 他因为已经成婚了,去年就分出去单过了,可他贪玩,并不怎么在家住,吴致酉要找他,还是往家里打了三四次电话,才抓到他的人。 廖家出事在鹭州已经不算是秘密,毕竟林克己发话,就算有人想帮廖家,也还是要思量思量的,所以吴致酉来找吴致西叫他帮着约谢澹如的时候,也是无可奈何的。 吴家在鹭州原来也是大户,要说落魄前吴致酉和廖婉雯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后来吴致酉的爹一死,吴家闹过一阵子分家,四房将东西一点一点地拆分完,就连个空壳都不剩了。 廖婉雯原来有一个教书的未婚夫,同她是娃娃亲,但廖婉雯这人有心气,看不上人家,觉得那一家子几代秀才并没有什么出息,十四五岁的时候闹着要退婚。 廖湛山这人做事重信誉,当然不可能由着廖婉雯胡闹,可这丫头年纪不大主意不小,硬生生绝食了五六天,就是死,也绝不嫁给对方。 最后,廖湛山没了办法,只能赔着一张老脸,把婚事给毁了。悔婚之后才晓得,廖婉雯是看上了吴致酉。 要说吴致酉也算有出息,从学堂毕业后就一直在在衙门里做事,如今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既是是变了天,他的公职也仍旧在。 吴致酉其实跟谢家的老大很熟悉,但他同谢澹如年纪差了些,并不在一块玩,关系也就不如吴致西同谢澹如那样好,所以他觉得想要约谢澹如,还得通过弟弟这边开口稳妥些。 谢澹如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廖家还是有事相求,他找个稳妥点的途径,也省的浪费时间。 吴致西听完吴致酉的来意,一拍大腿,“晚上我们还约了‘万春里’,你跟我一道去就得了!” 正月里的‘万春里’比平时更热闹,附近几条街张灯结彩,犹豫快到正月十五,路两侧的树上偶尔还挂着一两副字谜,但由于没有什么彩头,并无人驻足。 谢澹如进入是存了心来挑衅,所以他将喝酒的地方定在早前打死那个日本商会副会长的鹭江道日本酒馆,并且在附近安排了一个保卫连,以备不时之需。 可也不知道是这帮日本人没认出他来,还是由于知道他如今的身份所以不敢得罪,从他进门到落座这一路,都被客客气气地招待着。 这就很无趣了。 木质的格子拉门被跪在外面的日妓清缓地拉开,吴致西先探了个头,对着谢澹如眨了眨眼睛,“我把我大哥带来啦!” 大家是旧朋友,相互之间也不必摆架子,吴致酉比谢澹如大上好几岁,他礼貌性地就从榻榻米上站起身来,“十三哥也来啦?” 吴致酉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他前面的都没活过十岁,家里为了能留住他,听人给出了个主意,在排行前加了个十,可也别说,这办法居然真的很有效,从他往后,吴家的男丁就都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按理说,今晚着一顿酒应该来的是四个人,可另外两个都叫家里的下人送了信过来,一个是被亲娘抓去挨骂,一个是三姨太忽然闹疾病,居然齐齐爽约,最后只剩下谢澹如和吴家兄弟二人。 这样的局面对吴致酉来说自然是有益处的,所以几个人先是聊了一些旁的,他才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廖家如今的局面上头去。 谢澹如才回来不就,这事情还没听说过,此刻乍一听也是很惊讶的,好好的一家子,怎么会忽然如此困顿。 吴致酉将林家澍和麦润玙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谢澹如听完反而觉得不叫事了。 “不就是一个吃软饭的,二姐放了他不就结了?犯不着为了个男人,自己家里面都不顾了吧?” 吴致酉看着跪在身边伺候着斟酒的日妓将他的酒杯倒满,又拿起来一饮而尽,“要是这样简单当然是好的,廖婉薇也不是个傻的,现在麦就住在林家,她早就不找了。” “那这不就好了?” 吴致酉推了一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就着日妓的手,吃了一口小菜,“还有点别的事情。” “什么叫别的事情?”吴致西也是第一次听说,好奇的筷子都放下了。 “老五现在带着老六就住在林家,她和林克己不清不楚的,甄顾这人也是沉不住气,就同老五闹了点误会。” 吴致酉这话说的也是不清不楚,谢澹如听着就不大对味,“且不说关系清楚不清楚,那误会究竟是什么误会?” 吴致酉有意想请他帮忙出面说和,自然也不能瞒着他,就将甄顾和廖婉玗的“误会”简单地说了一下,谢澹如听完微微蹙着眉头,目光就停在一碟小牛肉上。 “其实也没真怎么,甄顾自己还被老五给划伤了,要不怎么说是个误会呢。” 吴致西听完笑嘻嘻地,“我当他拖着不肯跟大姐成婚,原来是惦记着别人呢!” 往小酒杯里倒酒的时候,伺候饭局的日妓手一抖,将酒撒了两滴在桌上,于是赶忙小心翼翼地对着甄顾道歉,中国话讲的叫人听着别扭。 甄顾一抬手,示意她可以了,女人马上将酒壶放回桌上,跪着退开了。 “我今天还见过他,老头子说了,别的都无所谓,码头是一定要的。” 吴致酉点点头,“眼下的鹭州这件事情,只怕也就你能帮到廖家了。” 谢澹如看了他一眼,将杯子里的酒喝干了,“这件事,我倒是可以帮忙。” 第六十一章 仓库失火 头发从中间分开,被打理的服帖油亮,银色窄边的圆框眼镜两侧坠着细细的银链子,镜片后是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由于鼻梁不高,镜片几乎就贴在他的面颊上。 他一笑,脸颊就被镜片的边缘压出一道痕迹。 咖啡厅的沙发座椅靠背很高,将坐着的北井明显的更加矮瘦。但这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小脑袋大部分时间是仰着的,眼眸微垂,叫人觉得他眼睛更小了。 “天皇,是绝不会叫任何一位朋友,受到损失。” 他的中国话讲的很顺,但口音还是明显的,甄顾没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 今日这一次见面,仍旧还是北井明主动相邀,甄顾起初并不打算见他,可他在电话里说,可以帮助甄顾,拿下整个码头。 这个诱惑太巨大,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半点也不动心,更何况,甄顾此时正陷在林克己带给他的巨大不便之中,若是能够扭转乾坤,何乐而不为。 “你在大日本生活过,应该知道我们是最重情义的民族,是绝不会,弃朋友而不顾的。我听说,你最近似乎遇到一些事情,就觉得,应当比起别人,让我们互帮互助,才是最有利的。” “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你们要帮助我,总是要得到回报的。”甄顾也不想同他浪费时间,他知道这些日本人是绝不会好心到不求回报,所以比起“朋友”情谊,他更像知道代价是什么。 北井明“叮”地一声将银制的小咖啡勺放到陶瓷碟子上,从容地一笑,“我就喜欢朋友间的直接。一半,所有港口盈利的一半。让我们共同繁荣。” 甄顾从鼻腔里出了一口气,也说不上是笑还是冷哼,他觉得这些日本人胃口可真不小,居然开口就是一半。 “并且,你要保证我们的军舰,可以长期停靠在港口,有稳定的补充物资。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公司,所有的,从大日本过购买的物品,都必须也只能,经过我们的公司。” 这可以说是明抢了,“军舰停驻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我能够做主的。”说道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谢澹如来,“鹭州新到任了一位镇守使,北井先生知道吗?” 北井明眉头微微一动,“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他就是当初杀害商会副会长的凶手。” 甄顾点点头,“他的部队就在城外,北井先生觉得,你们的军舰能够进港吗?” 北井明怂了一下肩膀,“只是友好的,暂时的停泊。” “就算,你们的条件我都能答应,你们又怎么能够保证可以从林克己手中拿到港口的控制权呢?” 北井明对这件事视乎很有信心,他不以为意地说:“这个主意,既然是我们提出的,当然,有我们的办法。但是,在所有事情之前,都有一个必要的前提。” 甄顾微微歪了一下头,“哦”了一声,“是什么样的前提呢?” “我们希望,您可以做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优秀的女婿。” 甄顾这人大约也是命不好,原来是被白秀珍和廖婉馨逼婚,今日又遇到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日本人来逼婚。 北井明看着甄顾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有些不太能接受,于是他马上补充道:“说是我们的香川小姐,想做您的夫人,应该更贴切。” 他将这话说的好想仅仅是自己之前的用词不够准确,甄顾反倒不好和他计较了,但这件事情,不论是如何嫁娶,性质都是一样的。 日本人需要一个在鹭州的代理人,这个代理人既需要是中国人,又不能仅仅只是中国人。所以,联姻的方式,似乎是彼此最稳定的桥梁。 “我想,北井先生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有了一位未婚妻。” 也真是难得,谢澹如还能记得他跟廖婉馨是有过婚约的。 北井明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像您这样优秀的男人,配得上拥有许多女性。在这里和大日本,都没有要求,一个男人,只能拥有一位伴侣。所以,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张小圆桌,抬手指了一下,“我想这种事情,香川小姐是可以理解的。” 甄顾慢慢地转过身去,看到那边靠墙位置的小圆桌旁坐着一位穿男装洋装的年轻女性,她见甄顾看过去,对着甄顾大大方方地微微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香川绿皮肤不算白,丹凤眼微微上挑,若说有什么特别别之处,大约就是笑起来的一对小酒窝。 她款款地站起身来,走到甄顾和北井明这一桌,北井明没有要挪动位置或者起身的意思,甄顾就礼貌地,往长座位里面挪动了一下,将外面的空位,留给香川绿。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她的中国话说的可比北井明好多了,要不是甄顾提前知道她是日本人,但从她讲话的口音上,是听不出端倪的。 “我正同甄先生说起你。” 香川绿从小就生活在鹭州,她的母亲原本是“万春里”的一个日妓,生父不详,但现在,她的公开身份,是一位日本商人的养女。 甄顾的目光从香川绿交握在桌面的双手上扫过,敏感地发现她右手虎口位置的茧痕,这可不是什么绣花或者画画留下的痕迹,甄顾想,这位香川小姐,枪法一定不错。 ### 廖家有自己的仓库,虽然最近船运不能顺利进出,但陆路林克己总是管不着的,所以说,虽然每一日廖家不论是船厂还是贸易商行都有不小的损失,但仓库之前囤下的货物和陆路往来的商品,也不至于叫廖家真的是在坐吃山空。 廖家和甄顾,其实都没有被逼到绝路,毕竟,瘦死的骆驼,也仍旧是比马大上许多的。叫甄顾去跟日本人联姻,做受限制的牵线木偶,他当然是绝对不愿意的。 从咖啡馆回来,甄顾直接回到了廖家大宅,白秀珍这会正在烟房里吞云吐雾,她其实对此时此刻的廖家究竟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局面,并不算完全清楚。 阿细将甄顾不在这两日里的事情,挑选她觉得要紧的汇报了,甄顾想着这一家子的女人,似乎对将倾的大厦毫无知觉,心里面多少有些生气,他要记得告诉账房,如今情况特殊,不能在按照之前的家用拨款了。 廖婉馨本来在帮白秀珍烧烟泡,听说甄顾回来了,留下白秀珍一个人在烟房,就去找甄顾。 廖婉雯昨日夜里忽然来找她,说是已经同谢澹如打好了招呼,那边愿意帮廖家同林克己说和说和。 甄顾本来也不想受日本人牵制,如今谢澹如愿意出面帮忙,当然是最好不过。 可惜,就在大家都觉得用不了几天,事情应该就可以解决的时候,仓库,莫名其妙的,在夜里走水了。 火势很猛,似乎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制止不住,至于原本负责看守仓库的人,也随着这场神秘的大火,消失无踪了。 夜里烧起来的,甄顾知道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被叫醒后衣裳也来不及穿戴利落,只是在外面罩了一件半场的斗篷,就往仓库赶。 这个仓廖湛山发迹后建造的,库几乎是全木质结构,至今已经用了好几十年,平日里每晚有两个值夜的人,出事之后,已经不知所踪。 房梁的木头很粗,所以这会虽然被烧到焦黑,但也仍旧能够看出框架来,火焰虽然已经有减弱的痕迹,但是那一簇簇的火苗,仍旧叫人觉得灼热扑面。 燃烧的面积太大了,此时泼上去的水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甄顾看着来来回回奔跑的人们,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这并不是一场意外,但究竟是林克己还是日本人做的,他也不确定。 此时此刻,他脑中想的并不是面前的仓库,而是,按照如今的情况,廖家还能撑多久。 虽然说廖家的店铺生意并不是只在鹭州,其他地方的产业暂时可以填补这边的亏空,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各地商号也是养着许多人的,耗到最后,终究是死路一条。 他现在有三个选择,一是被廖家拖着,到最后一起死,二是同日本人合作,第三条路这是对他来说相对最为轻松的一个选择,那就是,丢下这一家子废物,他带上所有资产,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白秀珍这些年看似对甄顾不错,但归根结底,甄家是怎么散的,他还是有数的,虽然那些年他人在日本,只能从和母亲的通信中察觉到只言片语,但也足够他将事情猜个七七八八了。 母亲和他最后落得半分家产也没有,无可奈何地投靠了白秀珍,之后不到一年,甄顾的母亲就郁郁而终,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因为白秀珍从最开始就撺掇着母亲分家。 甄顾的生母同白秀珍是亲姐妹,但性格相差很大,百秀香但凡是想的多一些,脑袋聪明些,也绝不会在儿子远在东洋之时,上蹿下跳地跟家里面闹分家。 甄顾的亲爹早死了七八年了,要分家早就分了,哪里用得着等到许多年后。 所以说,甄顾对白秀珍,是有些恨意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仓库不远处,看着火焰在黎明之中跳动,远处的天边微微泛起一丝暖红色,是太阳就要出来了。 第六十二章 时不我待 大火烧了两夜三天,到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十五的傍晚,才终于彻底熄灭了。 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叫人辨别不出本来面目,就连砖结构的墙壁,也早就在高温下坍塌了。焦糊味充斥在空气中,甄顾站在废墟之上,脚下仿佛,还有火焰的余温。 就在这样一个本应该是张灯结彩,阖家团圆欢乐的日子里,廖家的氛围实在有些沉重。 潘德凯带人盘点了损失,又将各地的上年盈利做了总结,几番核对下来,就连甄顾也不得不承认,除非清算结业鹭州外其他五省十三地的铺口,不然,廖家只怕不到端午节,就要撑不住了。 潘德凯汇报完站着没有动,他是知道甄顾在鹭州另有许多私人产业的,若是此时甄顾丢下廖家这个烂摊子轻身而出,他并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如果继续跟廖家绑在一起,就很难说会不会受到牵连了。 但这事情也并不是说甄顾抛下廖家就可以解决的,毕竟,潘德凯也不傻,他看的出来林克己是针对甄顾,所以,既是抛下廖家,林克己也仍旧不会简简单单就收手了事。 甄顾权衡了一下廖家的人脉关系和北井明所代表的日本人势力,决定再见北井明一面。 北井明对甄顾的约见并不感到意外,这一次,他大大方方地在自己家中接待了甄顾,待听到甄顾的提议之后,神情复杂地看了甄顾一眼。 这个人的贪心,实在大的叫北井明意外。 “这件事情我需要同香川小姐商量一下,毕竟,妻和妾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甄顾既不想放弃廖家的现有资源,又不想错失日本人可以提供的巨大方便,所以,他对北井明提出可以娶香川绿,但,廖婉馨需要做正房的要求。 “廖家有一些关系,就连我也使唤不动,失去白秀珍,将会是不小的损失。” 北井明并不清楚白秀珍的背景,所以,对甄顾的话持怀疑态度,“真的有这样厉害?” 甄顾想起几年前自己看到的那一包东西和同包裹共放在一个木匣子里的信件,缓缓点头,“那红墙黄瓦里的人,虽然做不了主,但用处还是很大的。” 北井明听了这话眼中仿佛一下子明亮起来,一个远在南方的商贾之妇,真的手可通天? “这件事情,毕竟是香川小姐的人生大事,总是要尊重她的意见,我会尽快同她谈一谈,也好给一个答复出来。” 甄顾知道北井明做不了主,他身后一定还有别人,香川绿的真实意愿并不重要,一切全看他们身后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决定了。 如果这些日本人同意甄顾的条件,当然是最好的,毕竟白秀珍那边的关系这些年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他同这些日本人讲,无非是加大自己的筹码罢了。 至于廖婉馨,按照甄顾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介意他娶妾的。 ### 七千多人,就意味着七千多张嘴,就算除去每人每月的军饷,光吃住两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回到鹭州之前,驻守福州的,谢澹如的直属上司曾经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叫他回来后可以找林克己“周转”,此人有钱,又明事理,不至于叫弟兄们吃不上饭。 谢澹如本来对这种土匪一般的敲诈行径十分看不上眼,可事实是,他似乎别无选择。 廖婉玗自从听说林克己从西洋请了人过来带徒弟,她就一直在家补习英文。 她不爱使唤林家的仆人,多数时间所需所用都是自己拿取,这天下午,午饭过后还不到三个钟头,她忽然就觉得有些饿,从房间里去大厨房,客厅是必经之路,她无意间看了一眼窗外,就见到谢澹如负着手和林克己肩并肩的从大门方向走来。 林克己的长衫将人显得飘逸修长,军装的谢澹如则利落又精神,两个人站在一处对比鲜明,有种奇妙的矛盾感。 两个人一进门,就瞧见廖婉玗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小碟点心和一杯咖啡,她对着他们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想着两人必定是有事情要谈,转身就要回楼上房间去。 林克己没说什么,由着她去,谢澹如反倒是开口将她叫住了,“我叫人给你带了点东西。”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冯志清,小孩立即跑了两步,捧着一个大锦盒站到廖婉玗面前。 廖婉玗不明所以,看了一眼冯志清双手捧着的淡蓝色贴织锦的纸盒子,心想这回谢澹如不同她装作不认识了? 他两步走到廖婉玗面前,微笑着看她,“等会你自己回去看。” 林克己就知道他们应该是认识的,但没想到这样熟悉,此刻只是看着他们。 廖婉玗其实想问问他,早前装作不认识,这会又跑出来送什么礼物,可她碍于林克己在场,只是轻轻白了谢澹如一眼,一句话都没说,转头就往楼上走。 这是林克己家,冯志清总不能跟在廖婉玗后面在林家乱走,他为难地看了一眼谢澹如。 “王妈?” 林克己声音不大,但立即就在一处小门后面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阿妈,“先生。” 他看了一眼冯志清怀里的盒子,“谢旅长送给廖小姐的,你帮她送上去。” 于是,廖婉玗这边才坐下喝到一口咖啡,王妈就抱着盒子敲门了。 “王妈。”廖婉玗看着个子不高的老阿妈费力地抱着一个大盒子,心里面觉得过意不去,赶忙接了过来,客气地对她道了谢,顺手就将盒子放到了床上。 她对盒子里的东西还是有些好奇的,可她这会偏偏还不想打开看,于是仍旧翻看着辞典,认认真真地学习去了。 楼上的廖婉玗专心致志地看书,楼下会客室里的林克己和谢澹如,言语间,到也都十分坦诚。 “坊间有些传言,也不只是真是假,想来只能请教林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谢澹如也不兜圈子,“都说那场大火是你叫人放的,可我看着到不像。” 林克己轻轻地用茶杯盖子拨了拨水面上的茶叶,他轻笑了一下,“何以见得?” “日本人那边接触过甄顾,我相信林兄不会不知道,此时一把火,只会讲他推到日本人那边去。你不会。” 林克己觉得甄顾是个明白人,也不同他藏着掖着,“值夜的两个人,现在就在我手里,一个活一个死。” 谢澹如点点头,林克己的人可以说是遍布鹭州,对廖家或是甄顾有监视实在太正常,“倒是辛苦了。” 着火的时候是半夜,负责盯着仓库也就两三个人,就算马上发现异动,一旦知道对方是日本人,他们不敢擅自做主,没有林克己的命令,谁也不敢同日本人主动起什么冲突。 但那仓库里有许多布匹和木材,待到请示完林克己,火势已经无法控制。 现在的鹭州,其实俱是很明朗,如果甄顾同日本人上了同一条船,那么势必,谢澹如就会站在林克己这边。 至于,鹭州当地政|府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谢澹如是并不在意的。 他的一个混合旅,可不是看别人脸色吃饭的。 林克己将准备好的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只咖啡色牛皮箱子里,他不介意花这点钱同谢澹如交好,但给钱也绝不是因为惧怕谢澹如的部队,“这里是五十万的现钱,是鹭州商会诸位的一点心意。” 其实钱都是林克己一个人出的,但他此时把好处记到了商会的名下,作为会长,倒也并不在意这点事情。 谢澹如是见过钱的人,此刻的五十万看也不看,他这人不贪心,但凡自己有些产业能养得起下面七八千张嘴,是绝不会去为难别人的。 只可惜,马甫华派他过来的时候,简直是吝啬的很,只交代他诸事谨慎,连半点实际的东西都没有,就一下子将七八千张嘴,丢给他了。 幸而王锡珍心疼谢澹如,但他这些年为官算得上是清廉,房屋土地是有一些,可到底不是生意人,现钱并不多。能给谢澹如的补给,也就够他将将坚持到鹭州。 带着林克己补贴的这笔巨款,谢澹如想的不是怎么安排军用,而是如何用这笔钱,变出更多的钱来。 他需要一些营生,此时林克己和甄顾的对垒,与他,恰好是个机会。 谢澹如不知道甄顾同廖婉玗发生了什么,起初是想要帮助甄顾来稳定廖家的,但若是甄顾搭上了日本人那一条船,他是决不能放任不管的。 但他恍惚记得甄顾对廖婉玗给过一些帮助,他跟廖婉玗相识一场,动手之前打个招呼,也不算过分。 毕竟,错过眼下的时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浪费了。 家里的老头子正在闹脾气,不会给他半点帮助,谢澹如坐在回程的车上,忽然就羡慕起以前的自己来。 那时候他从水师学堂毕业回到鹭州,整日里吃喝玩乐,真是好不自在,哪里像想在这般麻烦,又要在意上头长官的意思,又要被亲爹嫌弃。 第六十三章 虚情假意 廖婉馨坐在窗户边上阳光好些的地方绣花,长发被她的梳头丫头盘成复杂的造型,她本性不太喜欢花俏的东西,头上的发簪虽然都是稀罕物,但多是朴素的颜色,赤金翠绿这样明艳的极少。 她和廖婉薇基本上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她喜静,打扮老派,常年都是袄裙、袄裤之类的衣裳,由于是小脚,走起路来不怎么方便,就连出门都是极少的。 甄顾站在门外看着廖婉馨的侧影,神情平静,这种平静是不带有一点情绪的,不大像是在看一个人,倒是有点像在看一件器物,还是一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器物。 廖婉馨比甄顾还要大一岁,她消磨在甄顾身上的时间和心思,早就变成了鹭州中上层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谈,她自己也知道,起初在意过,也曾急切地叫白秀珍帮她催婚,可到了后来,她也看出甄顾的不情愿来,渐渐就冷静了。 她也曾经问过自己,若是甄顾一辈子不娶她要怎么办,那晚她一夜没睡,想到天光都觉得,就算甄顾不会娶她,她也做不到嫁给别人。 她说不出甄顾这个人哪里好,严格来说,甄顾从来对她都不好。 他们年纪还小的时候,甄顾就从不同她玩耍,不但不玩耍,还颇有几分躲着她的意思,老远看见她来了,甄顾从来都是转头就跑。 后来大一些,他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家里面教导的好,人情世故都懂了一些,廖婉馨不在追着甄顾要一起玩,甄顾也不至于见到她仿佛见鬼死的转身就跑。 其实十六七岁那年,廖婉馨差一点就要嫁给甄顾的,作为表亲,他们知根知底,甄家对廖婉馨这个人也很满意,但那时候甄顾叛逆的很,心里头总觉得气不顺,他私下里找过一次廖婉馨,叫她不准同意成亲的事情,可对于廖婉馨来说,这是她所想所盼,她怎么能够拒绝呢? 一气之下,甄顾从家里面偷着拿了一些钱,上了去日本的船。 甄顾这几日休息的不大好,一直有点咳嗽,他因为喉咙痒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廖婉馨回头看见是他,赶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甄顾很久没有主动来找过她了,到叫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甄顾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将手里的公文皮包顺手放到门附近的五斗柜上,抬手去松脖颈上系着的领带。 廖婉馨亲自给他泡了茶,看他脸色不大好,站在他身后轻缓地揉着他的太阳穴,“损失很大吧?我听老四说,家里的用度都消减了。” 廖婉馨对生意上的事情完全不动,目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负责管家的廖婉雯口中听说的,她只知道亏空有些大,但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她并不清楚。 廖婉馨手上的力度很适中,甄顾舒适地闭着眼睛,头微微地晃动着,轻轻“嗯”了一声。 廖婉馨平日并不铺张,所以攒下许多体己,“我存了些钱,明日都叫人取出来,先给家里用着。” 甄顾睁开眼睛,仰头看着身后的廖婉馨,“不用,你继续存着吧。”他心里面笑她天真,就她那点钱,够干什么的。 “我这次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过来坐。”甄顾抬手握住廖婉馨放在他太阳穴上的一只手,拉着她从沙发边绕过来,坐到他旁边。 廖婉馨的手被甄顾握着,她渐渐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害羞的低着头,一时间目光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才好。 “你说……”她声音又轻又小,讲完话一张薄唇就紧紧地抿着。 “现在家里面有难,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这你也是知道的。” 甄顾讲话语速很慢,但每一个字都仿佛能攥到廖婉馨的心里头去,她点点头,“我懂。” “现在有一个机会,能帮我们摆脱这种困境,但是,可能需要你受些委屈,婉馨,我其实……是真的舍不得。” 廖婉馨的注意力几乎都在他说的“我们”上头,她迷惑地看着甄顾,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到家里面,“我能帮到家里面?” 甄顾一直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柔和,这会还能涌上一些不舍之情来,“有人愿意帮我们,但是,提出了一个要求。婉馨,这些年来我虽然一直没有娶你,但我知道你懂得,我只是忙着处理家中的事物。我一直,心里头都是将你当做妻子来看待的。” 这话对于廖婉馨来说,简直是莫大的安慰,叫她一时间觉得自己蹉跎的年岁都是值得的,回忆起等他的日子,翻到觉得心里有些甜蜜来。 “你……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当然是愿意为家里出力的。”这个年近三十的老姑娘羞涩地笑了一下,只看了甄顾一眼,又因为害羞,低垂了眼帘。 甄顾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但一瞬间就舒展开来,他轻轻地拍了拍廖婉馨的手,“北井先生愿意帮助我们解决目前的困境,但是,他要求,我必须要娶他的表妹。” 廖婉馨原本低垂的眼眸因为惊愕,一瞬间就抬起来看着他,她没想到,甄顾说的居然是要同别人结婚,“那……” 甄顾看这她迅速泛红地眼圈,又解释道:“我当然是不同意的,我说过了,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你等了我这些年,我是不能叫你受委屈的。” 如果说,别人对他们的帮助是有前提要求的,那么甄顾如果做不到,对方是不是就不会帮助廖家呢?廖婉馨心里面纠结无比,一方面埋怨那个什么北井的人强人所难,一方也明白,廖家现在是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 她心里面十分感动,觉得甄顾虽然平日里带她并不算热情,但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她也舍不得她受委屈的,“如果,你不娶他的表妹,他是不是就不会帮助我们?如果,他不帮助我们……” 甄顾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扯起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不娶他的表妹,他当然不会帮我。哪有人平白出钱帮助半点关系也没有的人呢?我不能叫你受委屈,这种事情,我自己想办法来解决就可以了,怎么说,也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呢,你不要担心。” 三个月?廖婉馨听到这个数字有点慌,“你是说,要是他不坑帮我们,我们……就只能撑三个月了?” 甄顾又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是。但是,就算这样,我也决不能叫你受委屈。” 廖婉馨心中原本也是十分抗拒这件事情的,可要是因为她,整个廖家都……她实在是做不到,但要说叫她将甄顾拱手相让,她也一样是十分心痛的。 “我……” 甄顾觉得自己铺垫的差不多了,又用力地握了握廖婉馨的手,然后还抬起右手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虽然北井先生表示,他的妹妹愿意做妾室,夫人的位置仍旧是你的,但是,我怎么能答应呢?我怕舍不得你受委屈。” 要说廖婉馨这些年来受过一些委屈,那也一定都是甄顾给的,可他这会说的情真一切,是在叫廖婉馨不得不信。 甄顾最后讲的这番话,廖婉馨听完就愣住了,她一只以为那个北井是叫甄顾不要娶她,可现在听来,人家只是要叫妹妹做个妾室,这似乎,就完全不是一回事的。 廖婉薇这人不单单是生活习惯上老派,就连思想观念也都是点心的清朝女性,她从被教育着“三从四德”,也见惯了大家族中妻妾成群的现象,并不觉得甄顾有一个妾室,是什么值得叫她委屈的事情。 “那个北井先生,只是,只想叫他的妹妹作妾吗?他就肯帮助我们吗?” 甄顾点点头,但口中仍旧坚持着拒绝,“别说作妾,就是做个通房丫头也不行。婉馨,我决不能叫你受委屈。”他说完这话深情款款地望着廖婉馨,一伸手,就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我心疼你。” 这四个字仿佛给了廖婉馨莫大的能量,她窝在甄顾的怀里,眼角有温热的泪悄悄地滑落下来,可心里面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是万分地欣喜。 她就知道她没有看错人,没有爱错人。这些年,她所有的孤独等待都是值得的,甄顾对她的好,是真心实意的,是舍不得她受到委屈的。 “表哥。”廖婉玗只听见头上的甄顾轻轻地“嗯”了一声,看不见他的表情。“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你舍不得我受委屈,我又何尝不是呢?” 她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我这些天来看着你奔波,人也休息不好,你不知道,我又多想帮你。可是……”她在甄顾的肩头轻轻地蹭了蹭,“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你。” 甄顾揽着怀里的廖婉馨,放在她肩头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脸上此刻却是没什么表情,目光中才有些几不了见的讽刺感和不耐烦,廖婉馨话太多了,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其实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非要讲这么多没有用的,简直是浪费时间。 可他现在不能去打断她,于是,只能由着她继续说。 第六十四章 卑微至极 廖婉馨有许多话想要同甄顾说,她觉着自己近三十年似乎好像从未同他好好讲过话,若是换了平时,甄顾早就走了,他这会坐在沙发上,怀里揽着廖婉馨,脑子里想的却是,如果他只娶香川绿,廖家这边他从此往后都不再往来,是不是也一样行得通。 他听到廖婉玗说:“表哥,为了你,我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委屈”的时候,只是“嗯”了一声。 按理说,廖婉馨比他年长一岁,不应当这样称呼甄顾,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坚持着,只这样称呼他。 “阿妈知道吗?”廖婉馨对于自己同甄顾的婚事,是断然不会拒绝的,即使是现在的情况下,她也仍旧觉得甄顾愿意娶她她就很满足了,但白秀珍会是什么态度她不知道,心里面也没底。 “姨母还不知道。” 廖婉馨撑着身子从甄顾怀里坐直,她神情复杂地看着甄顾,最后反倒安慰他,“你别担心,我一定会说服阿妈的。” 廖婉玗对甄顾的执念于卑微,叫她在成婚之前就容忍了甄顾纳妾的行为,继而发展到最后,也正是她自己,亲手促成了一场足以让她成为鹭州笑话的婚礼。 请帖是送给廖婉玗的,她如今住在林克己家中,要不是甄顾派人送来请柬,她还不知道,廖婉馨居然就要结婚了。 她看着大红色请帖上的话,粗读了一遍,然后打开房门,去找林克己。 今日的阳光很好,林克己坐在书房露台上读书,身旁不远处还有一个着白色长衫的短发男子,这会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汾河湾》里的台词。 廖婉玗进去的时候正听到“红梅得雪添风韵,绿竹凝妆带粉痕。”这一句,她也没敢出声打断,轻手轻脚地走到林克己面前。 “送到我这里来了。”廖婉玗一直以为这张请帖应该是给林克己的。 “坐。”林克己结果她手里的请帖看了一眼,“你去吗?” 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程紫兰那头就不肯唱了,他走过来双手扶在廖婉玗的肩头,俯下身来与她头挨着头,灵活的眼珠子转了俩转,“小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距离太近了,经由甄顾那次事情之后,她对距离这件事就极其敏感,于是她仿佛是椅子忽然烫人似得跳了起来,一下子离开程紫兰挺远。 程紫兰是个名角,鹭州从达官贵人到乡野小民,但凡是听戏,没有不知道他名号的,见了他不说趋之若鹜,也绝不会是廖婉玗这样子的。 他被人捧惯了,脸小性子酸,廖婉玗如避蛇蝎似得,他顿时就不高兴了,绕到林克己身边,将他手里的书往地上一撇,特别自然就往他怀里一坐,搂着林克己的脖子抱怨道,“你看看她,见到我仿佛见鬼似的!” 廖婉玗见到这一幕心里面有点吃惊,但看林克己也不恼他,想来不论是丢东西还是抱着坐都是常有的事情,一时觉得怪怪的。 “你别闹,她那不是躲着你,没想到你也在罢了。” 程紫兰仰着下巴斜睨了廖婉玗一眼,“你自己说,你干嘛看见我跟见鬼似得?” 廖婉玗走了两步,蹲下身将被程紫兰撇在地上的书捡起来,又用手拍拍干净,她也知道自己有点反应过了,“我是没想到程老板也在,毕竟,您是名人,忽然出现,吓我一跳。” 程紫兰咂咂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挺满意的,于是决定大人大量不同她计较了,“没见识。” 林克己的腿微微一用力,颠了程紫兰一下,“你最近胖了。” 程紫兰最听不得这话,吓得站起来低头去看打量自己,“真胖了?” 林克己的目光从程紫兰身边越过,对着廖婉玗笑了一下,口中的话确实对着程紫兰说的,“嗯,最近少吃点。” 书房里没有镜子,程紫兰小碎步跑了出去,他急着看自己究竟胖没胖,留下露台上两个人,相互看了看,都笑了。 廖婉玗又坐回到椅子上,“你怎么骗人呢?”,她见林克己也不说话,目光看了一眼桌上的请帖,“我还以为他不会娶我大姐了,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同一天娶妻纳妾?” 这种事情,廖婉玗从前可是闻所未闻。 林克己明白甄顾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觉得没必要跟廖婉玗讲,“你要去吗?” 廖婉玗摇摇头,她现在想起甄顾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我听他们说,家里的仓库,是你派人烧的。是真的吗?” 林克己不知道她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但廖婉玗有疑问能来问他,这是对他的一种信任,他并不介意,“码头那件事我承认,但仓库不是我做的。” 其实,问出口之前,廖婉玗就觉得林克己不像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这会听他亲口承认,当然是信任他的,喃喃地说道,“一定是好大一笔钱,阿爸努力了一辈子的家业,可千万别就这样没了。” 林克己翻动了一页书,余光看了她一眼,“那些东西按理说都是你弟弟的,他若是真的继承了家业,你也决计不会吃亏。可你们现在得不到了,他们也留不住,不好吗?”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听了林克己的话还挺吃惊,“那是阿爸的骄傲,就算小跚得不到,也不应该被毁了。再说,阿爸当年也是什么都没有的,他一个人能成功,我和小跚只要肯努力,兴许也能成功。” 林克己轻笑了一声,“过两天请来的洋师父就到了,你到时候好好努力。” 一听到这个消息,廖婉玗顿时高兴起来,“放心,我一定要我们的东西,比那些洋货买的好!” 林克己不知道她对做生意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想法,今日聊到这里,也就顺口问问,“那你想过,要怎么做才能比洋货卖得好吗?” 廖婉玗坚定地点点头,“质量好,价格低。” 林克己赞同地点点头,也不问她万一成本低不下来,到时候要怎么办,只是想起这两天都没见到林家澍,“你这两天往后面去了吗?” 廖婉玗自从麦润玙住进来,几乎就不往林家澍住的小楼里去了,她总觉得看着自己的二姐夫和朋友整日在一处卿卿我我,实在是太奇怪了。 “前两天去过一次,是因为裁缝来了,听管家说她不准人家进去选,又不肯叫二……出来选料子,还是我送进去才算完事。” “身体还好吧?” 廖婉玗一个姑娘家,并没有想的很复杂,“我瞧着气色不错,应该没什么事吧?” 林克己也知道她天真,不会多想,也没再问什么,程紫兰是去林克己的浴室里照了一圈镜子,这会愁容满面的回来了的。 “逊哥,你是不是骗我,我瞧着可一点也没胖。”他见廖婉玗坐在了另外一个位子上,就自顾自地去做林克己的腿,林克己见他长衫上头的两个扣子是开着的,就晓得他刚才可不是普普通通照镜子,应该是把衣裳都脱了看的。 “十八,你刚才唱到哪里来着?” 被这样一问,程紫兰自己也忘记了,他又手翘了个兰花指,从左至右在虚空中慢慢划过,一双眼珠子大而有神,跟着手指变动着视线,轻轻巧巧地从林克己膝头站起来,接了一个小云手不疾不徐地唱了起来,“昨夜晚绮窗前北风催紧,欲登楼望瑞雪一散心情。” 他一旦开口,就同平时大不一样,廖婉玗虽然对他生活里头的状态不大看得下去,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作为一个名角,唱功实在是了得。 这之后的几天,廖婉玗仍旧在家里面学习英文,她尽量多地背诵着单词,十分怕洋师傅来的时候,人家说什么她像个傻子似得听不懂。 这天下午她刚背了十来个单词,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活动筋骨,门外一个大丫头就来敲门,说是她要的书到货了,书店叫取。 廖婉玗等这本书好些日子了,此时一听很开心,隔着门说了声“知道了”,就去翻柜子换衣裳。 林克己和顾诚岩都不在家,车子也都开出去了,廖婉玗不娇气,也不是非要坐车,就觉得自己这几天也没怎么走动,正好可以活动活动,她现在对林克己的势力很清楚,对于自己出门这件事,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 鹭州城比天津或是上海、金陵小多了,加之阡陌纵横,许多小巷之间都是相通的,所以,若是走大路,她最多也用不少两刻钟就能到书店,但这一天她被一直胖胖的三花大野猫吸引了注意力,跟着它拐进了小巷子。 这猫大约以为廖婉玗有吃的,先是在她脚边蹭了蹭,有用尾巴勾着她的小腿,后来见廖婉玗除了摸摸它之外没有别的新把戏了,可能想明白她没有吃的,特别无情,都没有回头看廖婉玗一眼,踩着肉乎乎的小脚丫,一用力,就跳到了围墙上,居高临下地对着廖婉玗喵了几声。 廖婉玗被它逗乐了,打开随身的包去翻找有没有吃的,最后只找出几块洋巧克力,实在没什么它能吃的。 这猫也不留恋,瞧着廖婉玗是真找不出什么了,就沿着墙边往前走,廖婉玗扣好手包,也跟着它走,“我见你这样胖,是不是每天都在路上骗吃骗喝啊?” 花猫仿佛是知道廖婉玗在同他说话,转过头来对着她喵了一声,廖婉玗见它还跟自己对起话来,更觉的有意思。 “你别不承认啊,我看你这么干净,应该是有主人的吧?” 花猫停下脚步,再一次扭过头来对着她“喵”了一声,本来准备转身继续走,又忽然停住了,然后扭头回来对着她连连喵了好几声。 廖婉玗垫着脚,伸手要去摸它,忽然眼前一黑,就被罩进了一个粗麻布包里。 第六十五章 阴差阳错 眼前的黑暗忽然降临,紧随着的是脖颈后传来的钝痛,廖婉玗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的眼前依旧是黑的,但透过布料,她能感受到外面的光线,廖婉玗觉得脖子后面很痛,她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揉,才注意到手背反绑在身后。 不知道自己伸在何处,只是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附近有人说话,廖婉玗按耐住慌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可那声音她听得见,却听不清。 廖婉玗身处的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声音,可她就是能感觉到这里有人,外面的人讲了许久的话,之后好像有人拉开了铁门,就像是年久的生了锈的仓库门,然后就在她的身后,一个讲日文的男声忽然响起来。 她被吓的一个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个屋子里面,果然还有别人。 廖婉玗听不懂日文,那些人讲起话来也不避讳她,这时有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她紧张地动了一下,就听见那人说,“醒了啊。” 她判断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来,可眼前的黑布叫她什么也看不见,“你们是什么人?” 站在她面前的人沉默了半晌,也不知道对着谁,说了一句“你们抓错了”。他讲起话来声音闷闷的,不知道是不是用什么东西捂着嘴。 听到这话廖婉玗仿佛看到希望一般,连连点头,“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是……你们一定是抓错认了。我没有钱。” 站在她面前的人轻笑了一声,紧接着用日语同另外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廖婉玗听不懂,但总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却又跟所有她熟悉的人都又不一样。 她在黑暗里蹙着眉头,黑布下的她眼珠一直在动,既然是抓错了,她希望这些人能够放掉她。 门又一次被拉开,这一次扣响地面的是女士的高跟皮鞋声,廖婉玗侧着头仔细地听,发现这个女人也停在她面前后,慌忙地解释道,“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我没有钱。” 最后一个到来的女性也是个日本人,她用日文同其他人讲了几句话,紧接着室内爆发出一阵大笑。 廖婉玗因为看不见很不安心,现在,他们一笑她更慌了,“我求求你们,我刚才听到了,不是说抓错认了吗?既然错了,就放我走吧?求你们,放我走吧?” 几个人都仿佛是没有听见她说话一般,谈笑着陆陆续续走了出去,廖婉玗这会越想越觉得慌,听到金属门关起来的声音时,眼泪忍不住就留下来,蒙着她眼睛的布很快就湿了。 她是要去书店取书,出门前也没跟别人打过招呼,今天林克己和顾诚岩都不在家,林家澍一定是拉着麦润玙在后院小楼不出来,可能……根本没人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虽然出门时并没有跟任何人说,但林家的门房是整日有人轮班的,所以她出去的时候其实有人看到,这一日林克己回家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他惯性觉得廖婉玗和廖熹跚一定是睡了,也没多问,知道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叫人去房间找她,才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人。 昨日看见廖婉玗出门的门房傍晚就换班了,所以并不知道廖婉玗没回来,晚上接班的那个又不晓得她出去了,今日早上一对口供,才知道这人是下午出去后就再没回来。 林克己想不出她又什么出去的必要,在细问,才有一个丫头说了书店电话的事情。 林克己亲自带着人去了书店,书店老板识的他,不敢怠慢,于是将昨日看店铺的活计急急忙忙叫过来,听完林克己的形容,小伙计迷茫地摇头,他昨天确实打过一个通知到货的电话,但订书的人并没有来取。 上一次廖婉玗在家门口被抢,这一次倒好,一个大活人,就在鹭州,在林克己的地盘上,消失了。 林克己的动作大,但动静不大,他暗暗找了一天之后,仍旧毫无收获,除了租界区,鹭州已经被他翻了一遍。 廖婉玗这一天都在惶恐中度过,她昨日夜里断断续续睡过一小会,可因为实在不安,周围的一点点声音都会吵醒她。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遗忘了,抓她来的人也并没有再出现,她在恐惧中也感觉不到饥饿,既是是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她觉并没有什么感觉。 房间里没有别人,她曾经试着想要移动,可她发现自己的手和脚之间也连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长度被限制的很短,叫她根本站不起来,若是想要移动,只能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蹭着移动。 因为动起来很费力,廖婉玗总是挪动一小块地方就被累的四肢酸痛,而且这房间似乎是异常的空旷和大,她觉着自己朝着一个方向移动了许久,也没碰到墙壁或者是其他任何东西。 人一旦被蒙住了眼睛,方向感就会失去,廖婉玗觉得自己始终是在往一个方向挪动,但若是此时摘掉蒙着她眼睛的布料,她一定就会发现,地面上被她拖动出来的痕迹,是凌乱的,一圈又一圈的。 她这会仿佛是一只被蒙住了眼睛的小毛驴,不辨方向。 一整日都没有人来看过她,大门没有打开过,廖婉玗也就无从判断白昼与黑夜,她在房间里渐渐失去了时间感,整个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 她不停的在脑海中猜测着各种可能,每一种都叫她恐惧不已,就在这样的焦虑之中,廖婉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大门再一次被打开时,吵醒她的是凌乱的数量众多的脚步声,她在迷迷糊糊之中被人抱起来,忽然的触碰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怕,没事了。” 廖婉玗手上的绳子已经被人解开了,脚腕上的也有人正在解,她伸出手来紧紧抓着抱着她那人的衣裳,被他军装外套的金属扣子硌疼了也浑然不觉。 谢澹如这会的表情仍旧是阴云密布,并没有因为找到廖婉玗就有半分的高兴,她的状态太糟糕了,所以他并没有解开她的蒙眼布。“外面太亮了,你不要睁眼睛。” 廖婉玗一只被蒙着眼睛,后来房间里更是一片漆黑,她这会好不容易自由了,最想做的就是快点解开自己的蒙眼布,可谢澹如说什么都不同意。 她被抱着上了车,一路上能感觉到车子的颠簸和转弯,但她现在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也说不好车子究竟开了多久,之后她听见林克己的声音,才将埋在谢澹如怀里的头抬了起来。 林家澍难得同林克己在一个房间里待着,这会见廖婉玗回来了,她腾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跑到谢澹如面前就是一声惊呼。 廖婉玗现在太敏感了,既是明知道自己回家了仍旧还是吓破胆的状态,林家澍这一声惊呼吓的她在谢澹如怀里一哆嗦,本来打算将他留在林家的谢澹如,忽然就改了主意。 虽然他也知道廖婉玗被抓这件事情要怪林克己有些说不过去,但事情却是跟林克己脱不了关系,他本来就对林克己有点想法,这会更不肯讲廖婉玗留在这里了。 他要带廖婉玗走,林克己当然不会同意,一来,是他不确定廖婉玗和谢澹如的关系,二来,就算他们很熟,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廖婉玗交给谢澹如。 “不麻烦谢旅长,家里的人和环境她都熟悉。” 说话间林克己就伸手要去抱廖婉玗,谢澹如往后一躲,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士兵,立刻就挡了上来,在他与林克己之间形成了一堵人墙。 “熟悉有什么用,现在安全最重要。” 谢澹如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嘲讽林克己的意思,但现在情况特殊,他也不好真的同他计较,看了看挡在他面前的几个小士兵,最后也就让步了。 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谢澹如年轻,他不跟他计较。 “那叫医生先跟你一快回去,我等会,叫人送她的东西过去。” 谢澹如“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廖婉玗,才发现就着么短短一小会,她已经睡着了。 廖婉玗从昨日被掳走到今日被救出来,几乎没有睡觉,恐惧和哭泣,消耗了她太多的力量,现在忽然间安全了,她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一下子断开来,其实她不是睡了,是昏了。 彭惠舟跟着谢澹如的车去了他家,先给廖婉玗检查了一遍身体,才叫谢家的女佣帮廖婉玗梳洗整理了一番。 全程,廖婉玗都没有醒来过。 谢澹如有点焦虑,他在门外的走廊上一遍一遍地走来走去,看到彭惠舟从房间里出来,紧张地问:“醒了吗?” 彭惠舟提着包,摇摇头,“除了有点发热,其他没有什么大问题,这会也喂不进去药,再观察吧。” 谢澹如听完这话张了张嘴,有话想问,又觉得自己问起来可能不大合适,于是讲的特别含蓄,“没有……其他,别的……” 彭惠舟作为一个医生,又属于他的职业敏感,谢澹如这样支支吾吾,他一下子就明白他究竟想问的是什么,他比谢澹如大好几岁,这会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等会,请位相熟的女医生过来看看。” 谢澹如一愣,随后点点头,“麻烦了。” 彭惠舟转身要下楼,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又扶着栏杆回过身来,他看着因为一夜没睡而双眼通红的谢澹如说道,“趁她睡着,你最好也休息一下。” 他点点头,亲自将彭惠舟送到了门口,虽然谢澹如也知道自己状态糟糕,但此刻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哪有时间睡觉。 廖婉玗被绑其实是一件十分莫名其妙的事情,她被廖家赶出来在鹭州不是什么秘密,所以,绑她出来绝不是为了威胁廖家,再者说廖家现在岌岌可危,就算要敲诈一笔,也绝不是一个好时候。 她没钱没势,走在大街上就被绑走了,实在是叫人不能不奇怪。 在这件事情上,谢澹如始终怀疑林克己,倒并不是说绑架的事情是林克己做的,只是说,兴许因林克己而起。 他找到廖婉玗的地方是法租界,关着她的仓库也在一间法国洋行的名下,可那个洋行早两年就结束了在鹭州的声音,只剩下房屋没有处理罢了,一时半刻也查不出什么眉目来。 他打了一个哈欠,揉了两下眼睛,恍惚觉得自己身上有股汗味,决定先去洗个澡换件衣裳。 浴室里的热水蒸腾出水汽,谢澹如站在模糊镜子面前刮着胡须,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第六十六章 莫名呕血 谢澹如看着镜子,停下刮胡子的手,在心里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怕什么? 他去杀齐继仁的时候都没有害怕过,为什么一听林克己说廖婉玗失踪了第一个感觉是害怕? 他平日里几乎想不起廖婉玗来,这样一个普通朋友,怎么还能叫他害怕呢? 谢澹如烦躁的三两下刮好胡须,也不管被自己下巴附近被划出的一个小伤口,几下将身上的衣服都拖干净,“哗啦”一声坐到浴缸里。 他闭着眼靠着白瓷的浴缸,热水叫他渐渐放松起来,闭着的眼珠动了几下,身子一沉,谢澹如整个人都划进了水中。 他憋着气沉在水里,忽然想起远在保定的乔敏芝,又呼一下从水中坐起身来,大口呼吸。 ### 香川绿的皮鞋鞋跟一下一下地磕在刷了红油漆的木地板上,她身后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低着头,时不时才偷偷瞄她两眼。 “我不是,特意交代你要小心吗?为什么还会抓错人?” 沙发上的男人头更低了,声音也有些唯唯诺诺的,“我当时……” 香川绿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白先生,你不用解释,我听说,当时你又喝多了。” 白嘉钱紧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想到自己因为赌钱同香川绿借的十几万块,更加心虚,“我没有……我明明跟他们说清楚了,我就是撒泡尿的功夫……他们,就抓错了。” 香川绿微微侧头,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反倒显得她没有被光照的这半边脸异常的阴鸷,“我现在不想追究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错误已经造成了,想办法弥补才有用。我们要的是林家澍,现在一定打草惊蛇了。” 白嘉钱两步走到香川绿身边,谄媚地说,“这个廖婉玗,原本是廖家的五小姐,我曾经跟她打过交道,落魄了,想必不会有人注意她,我们,我们不如直接做掉,叶落的干净。” 香川绿用日文说了一句什么,白嘉钱听不懂,但也感觉不是好话,十有八九是在骂他。 “她从林家出来,而且,我听说,她在林家住了许久,怎么可能没有人注意到?” 白嘉钱这会急于给自己开脱,已经开始胡说了,“她就是林家的一个家庭教师,教……教林家澍钢琴和画画,就算不见了,林克己也不会在意的,还请香川小姐放心。” 香川绿眼中充满怀疑,她盯着白嘉钱看了好一会,见他的目光坚定并没有半分躲闪,以为他说的是实话,正想叫他自己去负责处理好,房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门外的人很急,也不等香川绿叫进,就打开门冲了进来,白嘉钱看着这个日本浪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后香川绿的脸色愈来愈不好看,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香川绿听完日本浪人的话,狠狠地瞪了白嘉钱一眼,“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她扬起手一巴掌打在白嘉钱脸上,不明所以的白嘉钱咬咬牙,半个字也没敢说。 “人被救走了,林家一定开始警觉,我们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听到廖婉玗被救走,白嘉钱心里面有点奇怪,他实在想不出这么个落魄的丫头,谁能出手救她。毕竟,上一次在出面救他的谢澹如可是早就死了,总不能再诈尸还魂吧? “林克己把人救走了?” 香川绿眉头紧锁,“不是他,不过也是我们的老熟人了,当初杀害了我们的商会会长,假死脱身,如今做了鹭州的镇守使,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鹭州新来了一位镇守使白嘉钱是知道的,但谢澹如假死的事情,他可是第一次听说,他惊出一身白毛汗,心里头刚还想过谢澹如,现在居然真的就“诈尸”了。 “那……现在怎么办?” 香川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办?那个丫头一定听到我们讲话了,但鹭州的日本人这么多,你要你不继续愚蠢下去,总不至于查到我们身上。” 白嘉钱想想也是,毕竟,绑架廖婉玗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意外,想必林克己或者是将她救出来的谢澹如都一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面的事情只要他小心一些,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白先生,你应该不会忘记吧,我们的约定。” 白嘉钱口中称是,连连点头,“香川小姐的恩惠我永世不忘,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尽力的。” 香川绿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蹙了眉头,“不是尽力,为了天皇,要拼命。” 白嘉钱扯出一张谄媚的笑脸,香川绿讲什么他都说好,等待他从房间里出来后,脚步匆匆地离开这栋日本人开的洋行之后,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就阴沉下来。 他也知道自己当初是种了日本人的计,可赌钱欠债是真,将房子和女儿卖掉也是真,若不是香川绿出面借了他十三万,他此时此刻大约已经是家破人亡。 如今有把柄抓在人家手里,他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错抓廖婉玗的事情是他故意为之,毕竟他并不敢真的得罪林克己,但他实在没有想到,谢澹如居然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还做了鹭州镇守使,更加叫人以外的,居然是他又一次出面救了廖婉玗。 白嘉钱心里面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究竟要怎么走,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远远听到了一阵摇骰子的声音,忍不住吞了口水。 骰子们再骰盅里被摇晃起来,哗啦哗啦地响动着,一声一声,都好像是一只小猫爪子一般,挠在他的心头,叫他手痒的很。 他轻轻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站在赌场门口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一推门走了进去。 ### 谢澹如从浴室里出来,正在穿裤子,就听见门外冯志清报告,说是林克己来给廖婉玗送衣裳,已经到了。 他在柜子里取了一件干净妥帖的新衬衫,慢条斯理地系扣子,最后将衬衫下摆塞进军装裤的裤腰内,把皮带系好,又去浴室对着镜子照了照,看到下巴上细小的一道伤口,也没在意。 谢澹如这边是栋新宅,比早前在明霞厝的私宅要大上许多,但没什么仆人,里里外外站的都是他带进城的警卫团团员。 这些个小兵不知道林克己是谁,骨子里对平民也不大看得起,甚至连杯茶水都没给林克己上,简直是将他晒在客厅里,但他也不介意,还能自得地参观谢澹如的私宅。 这套房子林克己早前来过,原本是一个英国商人的宅子,他曾受邀在这里参加过那位商人的酒会,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谢澹如的私宅。 “林先生,怎么好麻烦你亲自从来。”谢澹如从二楼缓步走下来,居高临下,低垂着眼眸,他其实观察林克己又几分钟了,只是这会才出声。 林克己本来俯身正在观察一台西洋钟,这会听见谢澹如的话,转身抬头看向二楼。 “不麻烦,婉玗醒了吗?” 谢澹如摇摇头,“婉妹还在睡。” 他其实从来没这么叫过廖婉玗,但听见林克己对廖婉玗称呼的挺熟络,忽然顺口就说了。 林克己点点头,目光看向桌上放着的一直牛皮皮箱,“那里是她的衣裳,我瞧着你这也没什么能伺候的人,等会再派两个丫头和一个厨娘过来照顾她。” 林克己不是同他商量,谢澹如也清楚自己这里里外外都是男人,对于照顾廖婉玗来说确实不大方便,故而也不拒绝。 谢澹如此时已经走到一楼,他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身旁的一本书,并不看,只是把玩。 林克己看着那本书有点眼熟,“谢旅长看《persuasion》?”这本书林克己家中也有,但小说题材他并不感兴趣,是买给林家澍看的。 谢澹如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手里的书从头之外翻动了一遍,“不看,是她上次落在我房间的。” 这个她是谁,大家都明白,不过林克己听完这话也只是轻笑一下,“我就说,上次跟我借的书,怎么还没还给我。” 书是林克己的,这样谢澹如立刻就失去了想继续翻动的欲望,他“啪”的一声将书本有丢回沙发上,站起身来,“林先生此时应该很忙吧,我也不多留了。” 林克己现在当然还是有事忙的,毕竟他怀疑对方要绑的人是林家澍,廖婉玗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虽然林家澍同他并不亲近,但到底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骨肉,何况他对这个女儿始终心怀歉疚,此刻既然廖婉玗已经安全,他关注的重点,就已经不应该再是廖婉玗了。 谢澹如就算不提醒他,他也还是分得清主次的。 站在楼门口,谢澹如平静地看着林克己的车子离开,忽然听见留在二楼廖婉玗房间伺候的那个丫头小来从房间里匆匆忙忙地跑到走廊上,对着他喊“醒了,醒了。” 听到这话,谢澹如转身往楼上跑,他腿长,一步就是三级台阶,四五步就到了廖婉玗门口。 伺候廖婉玗的这个大丫头小来,也是前几天冯志清才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本来安排她洗洗衣裳,忽然廖婉玗就来了,于是家中唯一的女眷也只能由唯一的丫头来伺候。 她跟在谢澹如身后小跑着进了屋,等到床边的时候有点懵,看着廖婉玗熟睡的样子,委委屈屈地说:“刚刚……确实醒了啊!” 谢澹如本来提着一口气跑上来,这会见廖婉玗闭着眼睛,睡得似乎并不安稳,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都先出去吧。” 冯志清和小来依言先后出了房间,最后是冯志清关的门,关门前他还忍不住抻着脖子往里看。 小来初到谢宅,跟主家不熟,不敢问东问西,于是只能拉着这几天接触最多的冯志清问。“里面的小姐跟先生是什么关系啊?” 冯志清年纪不大,也是个孩子,好奇心很重,但他在部队里磨炼好几年了,嚼长官舌头的事情是绝对不做的,于是立刻板起脸来,“做好你的事情,不要乱打听。” 小来讨了个没趣,也不敢多问,但她不能走远,要时刻准备着听吩咐,于是就在走廊上晃来晃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谢澹如在房间里喊了一声“来人”。 小来匆忙开门跑进去,只见谢澹如怀里抱着廖婉玗,廖婉玗口中有血,衣襟和被子上也有,就连谢澹如的衬衫前襟也沾了好大一块血迹。 第六十七章 惊伤心胆 小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慌了神,谢澹如冲她喊了好几声,她都只是瞪着眼珠子站在原地,到底还是冯志清机灵,进屋看了一眼情况,爬上就跑去给潘德凯打电话,等到他通知完潘德凯,再返回屋子里的时候,小来终于是回过了神,已经打了一盆热水来。 廖婉玗方才确实醒了,就在冯志清他们出去之后,但她虽然醒了,却并不清醒,对着谢澹如喃喃地说了两句话,谢澹如坐着听不清,转而跪在床边的地毯上,叫自己离她更近点。 他的耳朵几乎是贴在廖婉玗嘴上的,这才好不容易听见她说的是“饿”,他觉得有点好笑,心想着这个傻丫头都这样了,居然还惦记着吃,就轻手轻脚地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扶着坐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反正廖婉玗一坐起身来就开始咳嗽,起初不严重,他还空出一只手去给她顺背,后来等到她渐渐咳得止不住,谢澹如才意识到不对,刚开口叫人,廖婉玗就一口血吐了出来。 小来进屋是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了。 潘德凯来的很快,但等他到的时候,廖婉玗已经不咳嗽也不呕血了,他用听诊器仔细检查了好一会,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我给她抽点血,送到朋友的医院里做个检验,现在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再观察吧。” 谢澹如这是第二次见到彭德凯,也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再观察”三个字,本能地对这个人就生出一种不信任感来,他想起从小就给谢家看病的孔伯华,亲自往家里去了个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的不清楚,只说是急症,姜知荷还以为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病了,火急火燎就来了,比孔伯华到的还快。 谢澹如看见她也是楞了一下,姜知荷瞧着儿子虽然面色不佳,但绝不是什么疾病重症的样子,一颗心才算从嗓子眼落回去。 “我给你孔伯伯去过电话了,你怎么了,怎么电话里急成那个样子?你知不知道,妈要被你吓死了!”姜知荷拿手绢轻轻地抽了一下谢澹如的胳膊,忍不住埋怨。 “不是我,反正你也来了,等会把小芝姐留下。” 谢澹如想起刚才小来慌手脚的样子,就觉得她靠不住,小芝跟了姜知荷三十年,是最有眼力见的,留她来照顾廖婉玗,谢澹如还能安心点。 “到底怎么了?谁生病了?”小芝跟了她三十多年,几乎是日日不离,谢澹如知道小芝的重要性,这会开口跟她讨,那就说明要照顾的人,也很重要。 “我带你上去看看。”谢澹如知道他这个亲妈不好糊弄,索性带她去楼上的房间看看。 廖婉玗的衣裳和被子小来已经换过了,但地摊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洗,姜知荷甫一进屋还以为是谢澹如对人家小姑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刚要伸手去锤他,忽然觉得床上这个双眼紧闭,眉头微蹙的小姑娘,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走到床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忽然想起这就是那个替谢澹如往家里送信送东西的小姑娘,“这是怎么了?你……” 她神情复杂地盯着谢澹如,给谢澹如看到无语了。 但他不敢大声讲话,双手按着姜知荷的肩膀往外推她,“我的天,您想什么呢!出去说。” 谢澹如推着自己的母亲去了书房,小芝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就将房门关好了。 谢澹如靠坐在书桌桌面上,对着一脸探究的姜知荷把廖婉玗的经历粗讲了一遍。姜知荷听完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扶着小芝做到了一张小沙发椅上。 “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谢澹如此时此刻有点怀疑自己在亲妈心中的形象,但他没空计较,“那个丫头不经事,你把小芝姐留下,借我用两天。” 姜知荷对廖婉玗印象不错,而且,打从她帮谢澹如送东西的时候她就隐隐有些感觉,这会见听完原委就算谢澹如不开口,她也一定得叫小芝留下,不但小芝要留下,她等会回了家,还得在安排几个可心的人过来。 孔伯华因为诊所里有病人,来的稍迟,天都黑透了才到。谢澹如心里头有些不满,但起码的道理还是懂的,廖婉玗是命别人也是命,他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叫孔伯华不管其他病人了。 孔伯华坐在床边,先是给廖婉玗切了脉,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她的面色,最后伸手翻了翻她的头发,基本上就确定了。 “我虽然不知道病人之前经历了什么,但明显,是有过大惊大恐。惊则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只在昏睡,有睡得十分不安稳的原因。恐嘛,你们看。” 孔伯华伸手拨开廖婉玗的头发,谢澹如在她的黑发中居然看见了几根半灰的白发,一时也是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回事?” 孔伯华收回手,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永久的,不必担心,等到她的情绪平复了,稍加调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谢澹如点点头,“那她这样一直睡是好还是不好?” 孔伯华又切了一遍廖婉玗的脉,这次左手诊完又站起身来去诊了一遍右手,“不会很久,兴许明早就醒了,就算明早不醒,最迟到明天傍晚也一定会醒。我等会写个方子,你们去抓三副药回来,从她醒后开始服,吃没了我再来。” 孔伯华的医术谢澹如是相信的,不然自家那个药罐子大哥,也不能续命到今天。 谢澹如送走了孔伯华和姜知荷,有安排了车子送小芝去抓药,一屋子的人忽然散了,只剩他对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廖婉玗,反倒叫他心里面乱起来。 “你怎么胆子这样小。”谢澹如声音不大,也不知道是在说床上的廖婉玗,还是说他自己。 他揉了揉太阳穴,坐到沙发上闭目假寐,忽然想起什么似得睁开眼睛看着廖婉玗的方向,在保定的时候,明明就也有过这样的场景。 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就睡在廖婉玗房间里,凌晨醒来的时候,廖婉玗像只流浪狗似得蜷缩着睡在沙发上,他将她抱回床上去盖好被子,坐在旅馆房间内的沙发上喝了一杯水。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谢澹如为了找她,昨夜没睡,后来好不容易把人找着了,回到家又折腾好一阵,现在看完了医生,他略微安心一些,困意马上就找上门了。 他看了眼正坐着的沙发,又瞧了瞧廖婉玗身边空了大半的那张床,怎么想都觉得沙发太短了,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床的另一边,轻手轻脚地和衣躺下了。 等到小芝抓完药回来的时候,谢澹如呼吸均匀,已经睡熟,她叫小来找了一条厚毯子给谢澹如盖好,自己则去厨房里按照简直和的吩咐准备炖汤去了。 ### 廖婉玗一直在做梦,反反复复的梦,却始终只有一个画面。她站在牢门口,看着阿妈倒在满是碎草和泥灰的地上,阿妈披头散发,身上有许多伤口,那些伤口不停的出血,血迹蔓延,一路侵袭到她的鞋尖。 她想叫,叫不出声,她想动,又掰不开腿。 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尤小妹趴在地上,起初是一动不动,后来她渐渐有了呼吸的起伏,廖婉玗却仍然不能言不能动。之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阿妈一点一点动起来,乱蓬蓬地头缓慢地抬起来,等到廖婉玗能看清的时候,却又发现那是一张戴春荣的脸。 这样的梦境,反反复复,仿佛是她去剧院看默片的时候卡了胶片,廖婉玗一遍一边地经历着,一遍一遍地努力呼喊着,就在尤小妹再一次抬起头露出戴春荣的脸时,她忽然尖叫出声来。 谢澹如是被廖婉玗叫声惊醒的,他从床上慌忙起身,因为重心不稳,一咕噜掉到摔倒地摊上,急急忙忙爬起来看廖婉玗的时候,只见她坐在床上,惊恐地睁着眼睛,大口喘气。 门外的小芝显然也听见动静了,推开门就跑进来,看到跪在地上的谢澹如先是一愣,之后马上去询问廖婉玗的情况。 廖婉玗睡了很久,脑子仿佛是生锈了,她迷茫地看着小芝,脑袋里只觉得她是个陌生人,根本记不起自己睡着前已经被谢澹如救出来的事情,跳下床就往外跑。 谢澹如骂了一句娘,也不知道廖婉玗这是怎么了,他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追出去了。 “廖婉玗,你他妈跑什么!”谢澹如急死了,他一步就是三个台阶,廖婉玗还没跑到楼底下就被他拦腰给抱住了。 这样一折腾,廖婉玗脑子也总算清明了些,她认出谢澹如之后脚一软,人就往楼梯上滑。 谢澹如本来就站在比她高的台阶上,这会她在做到楼梯上就更矮了,谢澹如弯腰把她抱起来,眉头都要皱到一块去了。 “老子心脏都要被你吓出来了。”他抱着廖婉玗往回走,“你跑什么。” 廖婉玗讷讷地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她跑什么,她就是看见面前的小芝很陌生,所以就跑了。 “你是不是拿定主意不负责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廖婉玗完全听不懂,被他有放到床上塞进被窝后迷茫地看着他。 谢澹如到沙发上取了一只软垫,放到廖婉玗与床头之间,好叫她坐的舒服些,“药什么时候吃?” 他手上还在整理廖婉玗的被子,眼睛也没看小芝,但小芝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孔医生说,刚醒叫喝点温水,然后可以吃些稀粥,最后在喝药。” 谢澹如整理被子的手忽然被握住了,廖婉玗拉着他不放手,用力到手直节泛白,“她呢?” 她在仓库里苦多了,嗓子完全是哑的,一开口,别提声音有多难听。可谢澹如主意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 他可不记得仓库里还有别人啊? 第六十八章 是我的人 谢澹如扶着廖婉玗坐好,又喂了一点温水给她润嗓,“你问谁?当时仓库里还有别人?” 廖婉玗蹙着眉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是问家澍,她没事吗?” “你放心,她就在家里,好得很。” 廖婉玗想起在仓库里时那些日本人说的话,听来想要绑的人是林家澍,这会听说她人还安安全全在家里,就放下一颗心来。 谢澹如看她这样觉得有点不顺眼,若是原来,一定要嘲讽她两句,但她这会一副病态,倒叫他说不出口,“你先操心操心你自己。” 他伸手摸了摸廖婉玗的额头,但他平素体温高一些,这会也试不出她还发热没有,于是扶着她的头就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好像退烧了。” 小芝手里头拿着一只体温计,从门外走进来,看到这景象,又顺手将体温计收到了口袋里,“粥一直温着,吃点吧?” 廖婉玗一点也不觉得饿,可她虽然摇头了,谢澹如仍旧叫小芝盛了一碗过来,喂她吃粥的这段时间里,谢澹如忍了两三次,才在饭后问起了仓库的事情。 “你看见绑你的人了吗?” 廖婉玗想着自己被人从身后套住的场景,无力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在路上看猫,我没听到声音,就被人用袋子套住了。” 谢澹如觉得她可能坐的不大舒服,又去沙发上拿了另外一只软垫过来,这回将她肩膀和头也托住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也不是,我听见他们说话了。” 廖婉玗说完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觉得嗓子还是疼,谢澹如这会很有眼力见,端着水杯又给她喂了一口水,还嘱咐着不要大口喝,润润嗓子就好。 “说什么了?” 想起那些人说的是日文,廖婉玗再次摇头,“听不懂,当时好几个人,都是将日本话的,后来,倒是有人讲话我能听懂,但他声音闷闷的,仿佛是捂着嘴。” 对于这一次的事情,谢澹如本来就有自己的猜想,现在听了廖婉玗的话,也正好认证了他的猜测。 但他还不确定的,是甄顾到底知不道不知道这件事情。 林克己是廖婉玗醒后第二天来的,但他并不是知道她醒了来看她的,因为这次的意外,谢澹如对对他有点意见,所以根本没告诉他廖婉玗已经醒了的事,要不是林克己来送东西,根本就不会知道人醒了。 谢澹如站在二楼栏杆边上,垂着眼眸看林克己的人从外头往客厅里搬东西,左一盒子右一盒子,南北方的珍贵药材补品仿佛不要钱似得。 林克己这会正跟廖婉玗在屋子里面说话,她气色还是不大好,嗓子也还在疼,林克己也没敢同她多说,十来分钟就出来了。 谢澹如这件事办的不怎么厚道,但林克己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虽然不放心廖婉玗住在他这里,也明白此时说要带人走是不可能的,于是也就不提这件事情。 “这两天,麻烦你了。” 谢澹如不爱听他说话,这语气仿佛他林克己是廖婉玗的家长或是别的什么关系,于是他轻笑了一声,“照顾她是应该的,毕竟我们……”他话说一半,笑了一下,眼神倒是把自己和廖婉玗关系不一般表达了一个彻彻底底。 林克己清了下嗓子,看了眼楼下堆成小山的盒子,“过几天我在叫人送东西来。” 谢澹如左手是扶着木栏杆的,此刻用指甲请敲了一下,“不麻烦了,这两日都是我阿妈做好了亲自送过来的。林先生不妨先照顾好林小姐。” 这话说的很不友好,仿佛叫林克己别管闲事似得,但他年纪比谢澹如大许多,倒不至于跟他置气,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来。 廖婉玗这会坐在床上,想着林克己方才说的话,一时间觉得自己嗓子似乎也不疼了,人也精神了许多,于是她招呼了一声“小芝姐”,结果小芝没听见,门外走廊上的谢澹如倒是进来了。 正是被她这样一声唤,林克己要说的话,就给打断了。 见来人是谢澹如,廖婉玗就以为林克己已经走了,但实际上,林先生这会还站在走廊里,只是没进来罢了,他在谢澹如进屋后又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之后,才带着顾诚岩等人走了。 谢澹如起初以为廖婉玗是饿渴了,进屋之后听她说要走,一时就不怎么高兴。 “你药都还没吃完,回林家干嘛去?” 廖婉玗不觉得吃药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她这会脑子里想的全是林克己刚告诉她的事情,“洋师傅来了,我得跟着他学点东西,药带回去吃不是一样的?” 谢澹如习惯性的又要伸手去试廖婉玗额头,被她抬手一挡,“你别总摸来摸去的,我已经不发热了。” 被她一阻止,谢澹如脸色更不好看了,他这会穿着军装,虽然没有系外套扣子,但跟平时还是有些不一样,一板起脸来是很有几分威严的,“什么洋师傅,等你好了在学一样的,我要是不让他走,我就不信他还能出了鹭州。” 廖婉玗抬手打了他胳膊一下,没什么力气,反倒像是摸了他一把,“你是军人,又不是土匪,做事情能不能讲点道理?” 谢澹如“哦”了一声,但也没什么悔改的心,“反正你得先把药吃完,什么时候孔伯伯说你没事了,再叫那个洋师傅教你也不迟。” “我听林叔叔说,人家就在鹭州待五天,然后要去南洋的。”廖婉玗自己在心里面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要是真像谢澹如说的那样,等她回复好,那洋师傅说不定早走好几天了。 “放屁。”谢澹如现在有点怀疑林克己在屋子里那一会跟廖婉玗说什么了,才能叫她一心想回林家去。 “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粗俗。”廖婉玗记得上次在天津遇到他的时候也还不这样。 谢澹如本来是坐在床边上,可能有点累,脱了鞋子一翻身,从廖婉玗腿上爬过去,半趟在床的另一半,“可能上梁不正吧,他们讲话都这样,再说,我不凶一点,底下要有人不服的。” 他在旁边一趟,廖婉玗就想起他喝醉的那天晚上,自己曾经被她搂着躺了一下的事情,脸上有点热,于是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吓得谢澹如还以为她又发烧了。 “还热?” 廖婉玗不爱看他,在被子里伸腿假模假式地踹了他一下,“你下去。” 谢澹如这会也明白过来,更加不肯动了,长手长脚地一趟,还悠闲地一晃一晃,“我下哪去?我的房子,我的房间,还是我的床,我哪也不去。” “这也是你的,那也是你的,我总不是你的吧?赶紧叫我走了,我也好跟洋师傅学习去。” 谢澹如咧嘴就笑了,一翻身,就把一只腿压到廖婉玗腿上,“那不行,你也得是我的。” 廖婉玗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不要脸,“呸”了他一声就不说话,谢澹如倒仿佛是话痨了,开始絮叨起来,“搁我房子里的就都是我的。站岗的是我的兵,干活的是我的佣人,所以,你现在躺在我的床上,就得是我的人。” “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廖婉玗从身后抽出一个软垫来,砸到谢澹如身上,那垫子撞在他胯上,接着弹到地上去,正落在端着人参鸡汤进屋的小芝前面,要不是她反应快估计就得被绊脚了。 小芝的年纪跟林克己差不多,全当谢澹如和廖婉玗是小孩般看待,整日都是笑呵呵的,见他们闹着玩好像还挺欢喜,再加上她是看着谢澹如长大的,也晓得他是个什么德行,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是占口头上的便宜,又讨打了。 “小芝姐。”廖婉玗抱歉地看着小芝,觉得自己差点害她摔倒。 小芝将木托盘放在床头的小方桌上,打开上面白瓷盅的盖子,里面是姜知荷叫家里厨房炖了七八个小时的人参鸡汤,送过来之后小芝又隔水热了一遍,“可能还有点烫,我先放着,厨房还在炖燕窝,我得去看着,等会你自己喝。” 廖婉玗本来也习惯被人寸步不离地伺候,从善如流地点头,“小芝姐,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发热也不是大事,现在都好了啊,别做那些东西了,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家续命呢!” 小芝被她这话逗笑了,“说的什么话,我问过孔大夫了,他说你能吃,那肯定就能吃,补补没坏处。” 谢澹如想起昨天晚上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在说梦话,于是撑起身子来问小芝,“小芝姐,她昨天晚上好像还做梦,睡不踏实,是不是应该吃点朱砂?我听说那东西安神辟邪?” “我哪里知道该不该吃,你等孔大夫来了问他去。”小芝白了谢澹如一眼,又对着廖婉玗使了个眼色,“别忘了啊,我先去厨房。” 小芝一走,谢澹如又趟回床上去,他在被子上面,压着廖婉玗的腿,也没有要挪走的意思,廖婉玗动了两下,他反倒还挺不乐意的。 “你能不能老实点?” 廖婉玗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她是个自梳过的姑娘家,名声还是要在意的,要不是林家澍在家里闹妖,她也不会住到林家主楼去,但现在谢澹如的行为就显然不大合适了,虽然说她是病着,但他明目张胆地同她躺在一张床上实在是不好。 上一次在天津没有别人知道,那就全当过去了,只要他们不说,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现在可不一样,这房子里没有八十人也得有五十人,她上午活动筋骨的时候可是看见了,一楼里外都有人站岗。 人多口杂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你要睡觉换个地方,这屋子里那么多房间,你不换就我换。” 谢澹如这会侧着身子,小臂支起来撑在耳朵上,他抬着头看廖婉玗,看她有点生气了,不像开玩笑,于是爬起来下了床,光着脚绕床走了一圈,才把鞋子穿好。 “你干嘛嫌弃我,那天还不是我救你出来的,指望你那个林叔叔狗年马月才能找到你。嘁!” 谢澹如到底还是年轻,带着孩子气,不顺心总要讲出来才痛快,他说完就趿着鞋往外走,把廖婉玗一个人留屋里了。 不过其实他也没走远,就到门口走廊上,对着楼下一个在门口站岗的小兵吹了个口哨,那小士兵腾腾腾跑上楼,一听说他是要烟,有迅速跑下去在一楼客厅的茶几桌上,连烟带火,还有个彩色洋玻璃的烟灰缸,都一块拿上来了。 小士兵给谢澹如点着了香烟,他先连着狠吸了两口,然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去,想起林克己又蹙着眉头吸了一口烟,然后跟站在他身后的小士兵说,“底下的东西看见了吗?” 小士兵点点头,紧接着就听见谢澹如说,“去吧,都给你们分了。” 客厅里小山似的可都是金贵补品,那百年老参小士兵只听说过,今日搬东西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这会听说自己的长官都赏给他了,乐的嘴都合不上,一个劲地鞠躬说谢谢。 谢澹如站在楼上慢悠悠地吸烟,带着几分欣赏的意思,瞧着楼下几个小兵分东西,他们出身都很普通,这样昂贵的东西也没见过,谢澹如有点怕他们卖了换钱,于是又在二楼嘱咐道,“都寄回家里给爹妈,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卖钱吃喝了,我就抽死你们!” 几个人咧着嘴不住地点头,谢澹如刚把烟在彩色洋玻璃烟灰缸里按灭了,就听见屋里头哗啦一声,是东西摔在地上碎了的声音。 第六十九章 军令如山 谢澹如往房间里跑,倒不是怕摔碎了东西,就算廖婉玗要砸东西听响那也没有什么,但她现在身边除了那盅热汤,谢澹如想不出别的来,生怕她烫着罢了。 他甫一进屋,就看廖婉玗坐在床边上,瞪着大眼睛看他,看完他还去看地上碎了几半的汤盅,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我是想自己……送下去的。” 谢澹如跨过地上的碎片,到了床边先翻看廖婉玗的手个和胳膊,之后还蹲下身来看她的脚和小腿,“你喝完了叫一声,谁不能拿出去,非得自己干活做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没力气。” 谢澹如从军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块藏蓝色的格纹手帕,就算廖婉玗手上半点汤汁也没有,他还是不放心地擦了一遍,“你躺久了没力气是正常的,要活动也不急着一两天。” “小来,小来?”谢澹如蹲在地上,怕有碎瓷片划伤她的脚,又检查了一遍。 小来听到叫她,慌慌忙忙从楼上露台跑下来,进屋瞧见地上都是打碎的瓷片,一时也分不清是廖婉玗故意摔的还是无意打破的,蹲下身子就用手将大块的碎片捡到木托盘里。 “要不要叫大夫?”她一边捡一边问。 谢澹如看廖婉玗,征询她的意见,廖婉玗摇摇头,充满歉意地又坐回被窝里去,还不忘嘱咐小来,“你别用手,仔细划伤了。” 小来从十二岁就开始给人家洗衣服赚钱,手上的老茧不少,一点也不像是小姑娘的手,她咧着嘴笑了一下,“多谢小姐关心,没事,我干活习惯了,皮糙肉厚的。” 她手脚麻利,三五分钟的功夫就将地上都收拾好了,谢澹如穿着拖鞋在附近的地板和地毯上都细细踩了一遍,虽然觉得好像是没有碎片,但仍旧不大放心,“我叫人把地毯撤了?” 廖婉玗伸手拉了他一把,生怕他真去叫人来搬床撤地毯,“她收拾的挺仔细,不会有东西,你快别折腾了。” 谢澹如没说话,坐在床边上又翻看了一遍廖婉玗的双手,“也没烫着吧?” 廖婉玗抽出手来轻拍了一下谢澹如的手,“没有。我是吓着了,不是残废,刚才也是个意外。你也说了,是躺太久了,明天我不能继续这样躺着,我得去制皂厂,跟洋师傅学习去。” 谢澹如还以为她把这事忘了,没想到又提起来,“不是说了等几天再去?他走不出鹭州。” “不是这样的。”廖婉玗觉得他这话说的瘆人,企图跟他讲道理,“我已经不发热,身上也没有别的毛病,活蹦乱跳的,怎么就不能去厂子呢?我早前还想去上海的制皂厂工作几个月学习人家的经验,现在林叔叔请来个重洋远渡的洋师傅来,已经是很方便了。” “你还想去上海?” 谢澹如显然没有听到重点,气的廖婉玗动了下腿,隔着被子踢了他一脚,“你别打岔。孔大夫明天傍晚才过来,白天我去一趟厂里,下午早点回来还不行吗?” 谢澹如之前以为她是要回林克己家住,所以拖着不准她出门,这会听说她还是要回来的,就觉得似乎也不是不能答应,“你要是非得去,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得同意……”谢澹如说道这里故意拉长了音调,“我派两个人跟着你。” “行行行。”廖婉玗生怕谢澹如反悔,答应的特别痛快,“只要能去厂子里,别的都好说。” 然而,第二天八点不到出门的时候,廖婉玗就……有点后悔了。 “不是说两个人吗?”她坐在汽车后面的座位上,看着车门外踏板上站的小士兵,又回头看了看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虽然他们没穿军装,但却是从谢宅一路跟出来的,想必是特意穿了日常的衣服。 “你背过诗歌吧?” 廖婉玗点点头,不知道这和诗歌有什么关系。 “那‘飞流直下三千尺’就真是三千尺?” 廖婉玗被他问的说不出话来,瞪着他看了半天,认命地靠坐在真皮座椅的椅背上,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声“不讲道理。” 谢澹如今日一早看起来心情就不错的样子,这会也不跟她计较,口中不知道哼着什么调,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还一下一下地打着节奏。 廖婉玗第一次看见他这样,不免觉得有点稀奇,于是就多看了他几眼,被谢澹如瞧见了,免不了又讨点口头便宜。 “看什么?是第一天发现我很英俊?” 廖婉玗往车门边躲了一下,“是第一天发现你跟我阿爸挺像的,闲来都哼小曲。” “啧啧,那你还不尊重我点?”他似乎是想起什么,一拍膝盖,“我是不是还没给你压岁钱?叫声好听的,给你封个大包。” 廖婉玗垂眼看了下自己随身的小手包,特别有骨气,“也没比我大几岁,装什么长辈。再说,你当我不知道吗?你的钱也是林叔叔给的。” “呵呵。”谢澹如听完这话冷笑了两声,“那不是给,叫孝敬,你懂什么。” 廖婉玗懒得同他贫,本来想看看窗外,结果外头本就不大的脚踏板上此刻站了两个小士兵,将窗户遮挡的严严实实,她一眼看过去就是灰蓝色的军装布料。 “这样太夸张了,等会到了地方你都带走。”她可不想摆这个排场,本来那位陈淑仁老先生看她就不怎么顺眼,她在带着这么些尾巴,估计更得遭白眼了。 “那可不行,谁知道那天绑走你的人会不会还有什么小动作,没人跟着你我不放心。” “不是都说清楚了吗?人家不是为了抓我的。” 谢澹如也不知道她脑袋里面都在想什么,抬手戳得她头一歪,“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开车回家?” 廖婉玗本来想特别有骨气的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跳车去厂里”,结果看了一眼被堵的严严实实的车门,活生生把这句话咽回去了。 “太……太多了。” 谢澹如本来是带着军帽的,这会摘下来放在膝头,“最少一个班,没得商量。” 廖婉玗对一个班究竟多少人这种事情根本不知道,但听谢澹如的语气是一点可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撇撇嘴,默认了。 谢澹如这一日上午是真的有事情,所以,他将廖婉玗送到制皂厂大门口,又对小班长嘱咐了两句,急匆匆就走了,剩下廖婉玗大眼瞪小眼看着留下来的六个人,商量道,“能请你们等在门口吗?” 虽然她也知道这几天天气不怎么好,有点冷,但她实在是不想带着这些人大张旗鼓地进去。但是,可以预见到的,她被拒绝了。 廖婉玗严重怀疑他们听不懂自己的话,甚至可能是听不见她的话,因为,不论她怎么商量,那个小班长都是坚定的拒绝,半点也不犹豫。 后来小班长被廖婉玗商量的没办法,为难地挠了挠头,“求您别为难我们了,军令如山您一定听说过吧?旅座要是知道我们不听指挥,回去少不得要挨鞭子的。” 廖婉玗咬了下嘴唇,沉默了半晌,她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现在小班长同她一解释,她根本不能再为难他们,“那……能离我稍微远点吗?”她说完话举起右手食指竖着放在嘴巴前面,就连音量也不自觉地压低了,“我不说,你们不说,这他总不会知道吧?” 小班长在心里头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对着廖婉玗敬了个军礼,特别洪亮应了一声“是”,廖婉玗尴尬地笑了一下。 她今天出门之前特意在房子里面走了好几圈,腿上没有什么无力的感觉,一时间呼吸到新鲜空气,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她愉快地决定假装看不见跟着她的六个小士兵,晃着手里的包就往制皂车间走。 因为今天是洋师傅第一次来,林克己也特意过来了,此刻正用英文同那个洋人聊天,甫一见到廖婉玗和她身后跟着的人,还有点意外,待她站定,才打量她一遍,“你怎么来了?身体好了吗?” 廖婉玗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好的,我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当时吓着了,睡一觉就好。” 林克己看了一眼廖婉玗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几个军装小士兵,见有两个腰间还带着撸子,想起谢澹如的样子,私以为不能叫她常住下去,“既然好了,今晚回家吗?” 廖婉玗觉得自己早就没家了,这会听林克己说问她回家吗。心里面觉得有点暖烘烘的,“我说没事了他不信,晚上又请了孔大夫,估计等大夫也说没事了,我才能回去吧?小跚呢?这两天没闹吧?” 林克己摇摇头,“他懂事,我解释过了。” 廖婉玗听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他还不如小跚懂事。” 这个“他”是谁,林克己当然知道,他没说话,摇见陈淑仁带着学生从外头走进来,就礼貌有客气地打了招呼,并且叫大家用英文做了一遍自我介绍,也不耽误时间,立刻便叫洋师傅开始讲解机器的顺序和用处。 廖婉玗跟在后面听的很认真,手里面还拿着本子偶尔做下笔记,她暗暗庆幸自己之前补习过一点英文,不然估计今儿听起来会费力。 机器这种东西,其实使用起来并不复杂,但他们是两眼一抹黑,单凭自己推测总有些想不对的地方,这会听洋师傅一讲,廖婉玗也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们之前,一直都不能成功。 第七十章 夫人到了 大厅里灯火通明,留声机上放的是上海坤班一位忽然大红的女伶灌制的黑胶唱片,这是一位在鹭州做买卖的上海商人孝敬他的,他也没记住名字,这会闲来无事,才想起听听。 谢澹如坐在沙发上,本来闭着眼睛随着那胶片哼着曲调,忽然,落地的西洋钟在夜色中敲响了十点整的报鸣,他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指针,面上有些许不悦之色。 廖婉玗自从前几天跟着那个洋鬼子学会了怎么用厂里的机器,已经连续七八天没在晚上十点之前回来了。 夜色里的汽车灯显得格外明亮,才从路口远远地开过来,门口站岗的小士兵就已经麻利地将铁艺的大门打开了,车子开进院子里,速度不快,可廖婉玗也不知道急什么,也不等停稳,就提着一篮子的东西,从车上跑下去了。 谢澹如是听见汽车回来的声音的,但他没像往常一样到门口接她,虽然目光早从窗户飘出去了,人却还是如如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一双手还不忘跟着节奏打拍子,样子倒是做的挺像。 廖婉玗今天特别高兴,忙了好几天的结果今日一一都出来了,她的框子里装了六块味道和功用不同的香皂,正是急着要给谢澹如看看。 她是跑进屋的,过门槛的时候脚没抬起来,整个人被绊了一下,本来人是不会摔的,可她心疼飞出去的香皂块,为了不叫香皂摔地上,她就往前一扑。 廖婉玗心里面是已经做好了要摔倒的准备了,眼睛和嘴巴俱是紧闭的,就连牙齿都咬紧了,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反倒是她耳朵边上想起了谢澹如的一声闷哼。 顺着加在她和桌子之间的胳膊一路看上去,廖婉玗就发现了谢澹如表情有点痛苦的脸,“你没事吧?” 她从地上快速爬起来,将手里的篮子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检查谢澹如的手臂,要不是谢澹如反应快,她额头就得磕到桌角上。 谢澹如吸着凉气,活动了几下手臂,“没事。你能不能叫人省点心?”他之前明明还想好要端出姿态来对她晚归的事情做一个批评,现在可以并在一块说了,“一块破相皂,你救它干什么?” 廖婉玗也看出他有点不高兴,扯着他的衣裳袖子拉着他坐下,然后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拜,“我也不是要救它,我以后一定小心。”她说完就伸手去拿篮子里的香皂,拿出一块送到谢澹如的鼻子下面,“你闻闻?” 谢澹如看了她一眼,轻轻吸了两下鼻子,没觉得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什么味?” “嗯?”廖婉玗把那块淡粉红的香皂也凑到自己鼻下闻了闻,“哦,这个是杜鹃皂。” 谢澹如想起他爷爷的鸟,忍不住问,“你们往香皂里放鸟了?” 廖婉玗听完这话一愣,想了好几秒种也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什么叫放鸟了?” 谢澹如伸手比划了一下,见她还没懂,甚至学了两声杜鹃叫,然后又问道,“你们把鸟杀了放香皂里?” “噫!”廖婉玗被他这个说法吓着了,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是花。” 谢澹如“哦”了一声,抓过廖婉玗的手又将那块淡粉色的椭圆形香皂凑到了鼻子底下,“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啊?” 廖婉玗右手被他抓着,就用左手从篮子里又拿了一块香皂出来,她先凑到自己鼻子下面闻了闻,之后才递给谢澹如,“你闻闻这个,薄荷的。” 谢澹如这回又抓过她左手闻了闻,还是觉得没味,但要说没味,倒也似乎好像有一点,可他怎么觉得不是他鼻子下面的这快香皂味? 他吸着鼻子又仔细闻了闻,确定自己周围确实若有似无有点香味,但他再去闻香皂,又觉得那味道不见了。于是他跟狗似得,不停地吸着鼻子,变换着角度闻来闻去。 “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别的味?” 廖婉玗被他闹懵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闻了闻,可除了薄荷味之外她没觉得有什么别的味,默默摇摇头,“你是不是鼻子不好用?” 谢澹如“啧”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就发现那味道似乎是从廖婉玗身上传过来的,于是他侧着头凑过去闻了两下,廖婉玗不明所以,直往后躲。 “你做什么?我这里没有肉啊!” 拐着弯骂他是狗啊?谢澹如冷笑了一声,不退反进,一直给廖婉玗逼到了沙发尽头,然后他俯着身,栖近她最后鼻尖几乎就贴在她面颊上,“谁说没有肉,这不都是吗?” 廖婉玗不用想都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她感觉到了面颊上传来的隐隐热度,也感觉到谢澹如讲话的时候扑在她面上的气息,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你……你坐回去,帮我……选选味道。” 谢澹如在她耳边悠长地说了一声“好啊”,最后那个“啊”字被他拉了老长的尾音,可他只动嘴,说完等了好一会,廖婉玗也不见他坐回去,她抬手去推,可人一动就好像自己把面颊送到谢澹如嘴边上,讨了一个吻。 她清晰地感觉到谢澹如嘴唇在她面颊上贴了一下,很轻,很软,廖婉玗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响,然后她从沙发上跳起来,也顾的不自己好像一扬手用香皂敲了他脑袋一下,一阵风似得跑走了。 太丢人了,那大厅里还站着两个值班的小士兵呢,也不知道他们看见了没有。廖婉玗“嘭”地一声关上房门,先是站在门口发了一阵呆,之后把手里的香皂放到桌上,就打开柜子拿出箱子,她觉得自己没脸住在这了,明天就要回林家去,一定! 谢澹如看着她跑走,干脆一翻身躺在了沙发上,天地良心,刚才真不是他故意占便宜的,是那个丫头自己凑上来的。 他躺了一下,仿佛听见一声窃笑,抬眼一看,拿着站在门口的小士兵正捂着嘴,估计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觉得好笑。 谢澹如起身从茶几桌上的果盘中拿了一个苹果去砸那人,那小士兵也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于是笑嘻嘻地接住抛过去的苹果,在军装外套上蹭了两下,一口咬了下去。 堵住了他的嘴,谢澹如又躺回到沙发上,不知道廖婉玗此刻什么心情,反正他是挺高兴的,只可惜,他这份高涨的情绪持续到第二天早饭,就被廖婉玗泼了一盆冷水。 他放下筷子,板着脸看她,“你要走,为什么?这里住的不好吗?林克己家那么多人,还有个小疯子,你回去做什么?” 廖婉玗心道,这人是不是把她当成属下了,什么事都要过问一遍,但她想着自己住在写到谢澹如家好几天是颇受关照的,如今要走,确实还是得好好打个招呼的。 “家澍才不是小疯子,她只是……还没长大。再说我弟弟也在那边,我这几天去看他实在太不方便了。” 谢澹如一直不知道廖婉玗回过林家,这会一听,更加不满起来,“你没跟我说,就偷偷回林克己家了?” “我以为他们会告诉你的。” 廖婉玗想着那小班长怕事的模样,还以为他一定是事无巨细的汇报,根本没想过这事情谢澹如会不知道。现在想来兴许是太怕事了,她去了什么地方,反而不敢同上头汇报了。 谢澹如现在没空跟小班长算账,一心只想着留住廖婉玗,他隔着桌子去拉他的手,心里面觉得昨日才刚刚有了好气氛,她现在就走,他要去找她,难道还得看林克己的脸色? “你弟弟可以接过来住,又不是一定要住在林克己家,还有,你难道打算往后就常住在他家了?” 廖婉玗抽回手,摇摇头,“等到香皂有了盈利,我就有薪资了,到时候我还和弟弟出去租房子住。”她可不想往后都需要别人帮助才能生活下去,虽然制皂厂时林克己花钱投资的,但她也并不是吃干饭的人,只要她能将香皂的销量扩大,她拿工钱也是心安理得。 她没忘记自己在报上登过什么消息,谢澹如揣着什么心思她也不是看不明白,正是因为看得明白,才更要住回到林家去。 谢澹如站起身来,绕过半个桌子走到对面,停在廖婉玗身边,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撑在她椅背上,将她圈了起来,“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么着急会林家,是不是因为别的人?根本不是因为你弟弟对不对?” 廖婉玗眉头一蹙,还以为他是暗指林克己,刚要反驳他,又听他说,“你这么着急回去,不是为了顾诚岩吧?” “噗!”廖婉玗一口气没憋住,刚喝到嘴里的一小口红茶,都喷到桌面上了,小芝忙递了一只丝帕过来,给廖婉玗擦嘴擦手。 饭厅在一楼的东侧,谢澹如被小芝推了一下,正好面对着南面的窗户,他看见在门口站岗的一个小士兵慌慌张张地在院子里跑,等到饭厅的时候气喘吁吁地敬了一个礼。 “旅座,您夫人到了!” 廖婉玗和小芝都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去看谢澹如,谢澹如看起来也挺懵,看了看大门的方向,又看了看廖婉玗。 廖婉玗是惊讶,小芝的眼神惊讶也有,但是更复杂了些,仿佛还有点混合着赞许和幸灾乐祸? 谢澹如指了指廖婉玗,“你,吃饭。”说完大步流星往客厅方向走去,他倒要看看,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夫人。 第七十一章 乔大小姐 谢澹如心里面有个猜想,但他又觉得郑佩兰不像是这样的人,他们在北平的时候见过一面,她对他就是普通朋友一般,既没有想要在结亲的意思,也没有怪他闹得他们两家人只能悔婚的意思。 小士兵本来跟在他后面走,眼看到门口的时候有跑了两步,赶在他前头将门又开大了点,谢澹如前脚迈出门去,一抬头,就瞧见黄包车上探头探脑的乔敏芝。 她从保定来,要到上海去转做海轮船,但上海的天气依旧比鹭州冷些,她穿了一套厚妮子的西装衣裤,虽然是男人的款式,但剪裁上是做过改动的,反而将身材衬托的十分不错。 她看见谢澹如“哎呀”了一声,从黄包车上跳下来,三两步扑倒他身上,“你可算出来了,这里的天气真是热死人了。你瞧!”她扯着自己的衬衫领口给谢澹如看,“都出汗了。” 这位活祖宗怎么就突然来了,谢澹如不得而知,但这其中少不得是马甫华应允的,监视他与否倒是不重要,他就是觉得她太麻烦了。 乔敏芝的行李很多,多到除了她自己乘坐的那辆黄包车外,后头还跟着两辆是只放行李箱子的,谢澹如微微蹙着眉,看了一眼她的东西,对着身后一挥手,立时便有人上来给乔敏芝搬行李。 廖婉玗这会已经吃完了,从餐厅里出来就见陆陆续续有人往客厅里搬行李,她虽然好奇,但看了一眼落地的西洋钟,瞧着时间要到了,又实在不便停留。 于是,这一天早上,谢家有人来,有人走。因为乔敏芝的到来,谢澹如甚至连个单独同廖婉玗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他站在大门口,眼看载着廖婉玗的车子开走,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对付这位半点也不见外的乔小姐。 乔敏芝没想到他家里居然还住了个年轻女孩子,很显然,这个女孩子是要走的,不论她来不来,她应该也都是要走的,但她侧目看了一眼谢澹如,忽然就不满意起来,“那是谁啊?” 谢澹如也不看她,转身往回走,乔敏芝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锲而不舍,“我爹还说你一个人不容易,叫我来看看你,我要给他派电报,我要回家去!” 他猛然间停住脚步,乔敏芝的重心却是来不及收,结结实实撞到谢澹如的胸膛上被金属扣子划了一下,她伸手去摸自己有些疼的左侧脸颊,抹下一撇血色来。 乔敏芝因为小时候常在军营里混,其实并不娇气,但对于女孩子来说,伤在脸上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惊恐地看着谢澹如,讲话都不利落了,“出血……”乔敏芝的手一直在指着自己的伤口位置,“我……我是不是破相了?啊,破相了?” 谢澹如比她高,这会猫腰低头去看她脸颊上的伤口,手在军装裤子口袋里掏了一下,才想起手帕给廖婉玗了,她没还,他也不记得要,于是手又收了回来,拉着乔敏芝的胳膊大步往屋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 冯志清是个很懂看颜色的人,谢澹如拉着乔敏芝才进屋,他已经抱着医药箱从楼上跑下来了,“旅座,小姐。” 谢澹如是不打算伸手的,他看了冯志清一眼,眼珠子一动,意思表达的很明显,冯志清开医药箱的手滞了一下,硬着头皮剪下一块干净的细绵布,给乔敏芝清理伤口。 伤口又细又小,乔敏芝对着西洋镜看了半天,打了一下冯志清伸来的手,自己接过沾了药水的细棉布,小心翼翼地又擦了两下,“刚到这里就受伤了,你说,我是不是八字跟这地方不合啊?” 谢澹如背对着她,刚点了一根烟,他吸了一口,侧头徐徐吐出断断续续的烟气,不像是在吸烟,倒像是在玩,“那我给你订船票。” “不要不要!”乔敏芝举着手里的镜子和棉布两步走到谢澹如面前,“你急着赶我走是因为她吗?” 谢澹如不爱同她谈论廖婉玗,并不接话,乔敏芝等了一会不见他回答,自己又换了个话题,“我不管,反正我不走的。”她转头去看冯志清,“小冯,我要住在他隔壁的房间。” 冯志清闻言看了一眼谢澹如,见他没什么反应,又看一眼二楼的方向,他在心里面盘算着,廖婉玗走了,谢澹如就肯定要搬回自己的房间,那他现在住的,就可以给乔敏芝住了,“是,小姐,我这就叫人去收拾。” 小芝送廖婉玗走后,就在屋子里收拾房间,铺好了谢澹如的床单,就见冯志清愁眉苦脸地跑来进来,“小芝姐,隔壁的房间也麻烦您都整理下。” 本来也是要收拾的,小芝点点头,想起自己送廖婉玗出去时看见的小姑娘,拉着冯志清打听,“真是他夫人?” 小芝可没忘了门口站岗的小士兵进来时是怎么汇报的,可她瞧着谢澹如对这个自称“夫人”的小姑娘态度并不热切,想着这事不免要同姜知荷汇报,此刻正好拉着冯志清问问清楚。 冯志清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那啥,我们司令倒是有这个意思,但我听说旅座拒绝了,至于小姐怎么想,哎呀……”他搓搓手,“这不是挺明显的?” ### 廖婉玗看着面前桌上五颜六色的香皂盒样品,觉得自己有点眼花,正好古永愖到办公室来取文件,被她眼疾手快地给拦住,“古经理,盒子设计出来了,您也帮着看两眼?” 古永愖看着桌上的厚纸板,只见上面印的花花绿绿,“你要用这种东西包香皂?” 廖婉玗拿起一个已经剪裁好也贴好形状的空盒子,递到古永愖面前,“我是觉得瓷盒子会增加成本,只要我们储存的时候注意防潮,厚纸板也应该可以的。现在洋胰子将近一块钱一块,包装是一层有一层,都加到客人身上去了。” 古永愖接过盒子摆弄了一下,又用手敲了敲纸板,最后还拿起桌上还没裁开的纸板片弯了弯,“这也确实是个办法,许多人家本来也有能放胰子的地方,并不是非得要盒子。但是……”他对这样单薄的包装,还是有顾虑,“鹭州多阴雨,一旦潮湿,可能就会融化变形,这些问题你都要考虑好。” “您说的问题我也考虑了,晚上我就带几块咱们自己生产的香皂样品,装好盒子找个最潮湿的地方放几天,我还打算在找快华立公司的香皂,和咱们的同时泡在水里,也实验实验。” 古永愖觉得她想的还挺细致,想起陈淑仁前几天同他说的话,“你最近跟陈先生相处的还好吧?” 想起陈淑仁,廖婉玗就觉得头疼,她苦恼地叹了一口气,“陈先生还是不大信任我,时不时就提醒我虽然是新时代了,但是作为女性还是要相夫教子,抛头露面实在是不大好。” 古永愖轻笑了一声,“倒也真像是他说的话。”廖婉玗登报自梳这件事情,当时帮林克己调查的是顾诚岩,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顺口就问了一句:“廖经理家中没许人家吗?”他问完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再想到林克己晦暗不明的态度,更觉失言。 “我和陈先生看法很不一样,如今都在说民主,谈平等,不只是读书识字,我想生活上的一切事情应当都是可以民主、平等的。” 廖婉玗并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古永愖也就当从未提起过,两个人又对包装盒的设计和色彩交换了下意见,就又个忙个的去了。 制药厂年前就已经开工了,招工的时候很是热闹了一番,那边的事情虽然不归廖婉玗管理,但招工的时候,她还是去了,为的就是想看看古永愖是怎么招工的。 廖婉玗这两天已经不怎么去生产间,一来是陈淑仁不愿意看见她,二来那边的技术已经熟悉了,她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 她对这次机会很珍惜,对成本和其他花销也很在意,毕竟,她这边现在花掉的每一分钱,都是制药厂的盈利补贴来的。 她现在,急于摆脱这种情况。 ### 林克己并不知道她这一日要回去,所以也就没有车子来接她,从工厂出来的时候,廖婉玗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提着竹篮子,她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才等到一辆空着的黄包车。 上车报了地址,她便闭目养神,那车夫因为劳作了一天浑身都是汗津津的,一股子汗味被风吹过来,熏的廖婉玗睁了眼睛,她在竹篮子里挑拣了一下,拿出一块紫罗兰香的藕荷色长方形香皂来,想着一会要送给这个车夫大哥试试。 车夫没想到自己拉了一位客人不但能收到车费,还能收到洋胰子,很是感激,廖婉玗指着他手里的香皂嘱咐道,“大哥,这不是洋货,是我们自己生产的。我送给你,但也不是白送你,你今日回家一定用一用,洗面或者洗衣裳都行。明日,就到你接我的地方,在来找我,就跟我说说你觉得好用不好用。” 车夫连声应是,保证晚上一定会跟家里的婆娘都用用,临走的时候忽然又停下来,询问廖婉玗的姓名,廖婉玗报了一个姓氏,那车夫大哥好一阵点头,裂着嘴笑呵呵就跑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廖婉玗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一定要做又好用有便宜的香皂出来。 第七十二章 多余的人 乔敏芝是不见外的,她巡视一般将二楼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最后审视了一下冯志清安排给她的客房,非常不满意地拒绝了,“这房间太小了,空气不好。”她抬头从天花板打量到地毯,“颜色我也不喜欢。” 冯志清赔着小心问道,“那小姐想……” 乔敏芝从客房走出来,转而进了谢澹如的卧室,眉毛一挑,大手一挥,“我要住这间。” 冯志清有点为难,这事情不是他能做主的,他可不敢乱答应,“那……我去请示下旅座。” 乔敏芝回头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冯志清尴尬地笑了两声,转身就跑。 谢澹如其实并不喜欢花草,花房是前屋主留下来的,里面植物很多,他也没清人照顾,偶尔想起来叫人浇浇水,之前廖婉玗在的时候,倒是挺爱往这跑的,所以如今也算是打理出了一个模样。 他觉得乔敏芝有点吵,故而躲到这里来,图个清静。 冯志清在房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谢澹如,最后才想起后花园似乎是有个花房,跑来一看,果然坐在阶梯的花架子上发呆呢。 他站在花房门外头,喊了一声“报告”,谢澹如迟缓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珠子一动,示意他进来。 冯志清把乔敏芝的要求原原本本地学了,谢澹如想着那屋子才叫廖婉玗住过,有点不怎么愿意,但转念又觉得现在她休息好了拍拍屁股就回林家去了,他做什么还惦记那些没用的? “随她喜欢,爱住哪里住哪里。” 得了谢澹如的首肯,冯志清心里面就有低了,他又小跑着回了楼里,继续安顿乔敏芝的行李。 谢澹如在花房做了十来分钟,忽然想起什么似得,疾步往回走,进了自己的卧房,就看见乔敏芝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见他进来愉快地跳下来,雀跃不已地跑向他。 谢澹如忽然觉得,她们真是完全不同。 “你去哪了?我东西都收拾完了,你是不是应该带我出去逛逛?” 乔敏芝长得并不算很漂亮,但她笑起来特别有感染力,牙齿又白又整齐,眼睛弯成半月的形状,热情又亲切。 谢澹如不知道她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子,但他现在没那么反感她,也就并不排斥带着她去鹭州逛一逛。 对于乔敏芝来说,鹭州是个充满新奇的地方,她自幼生长在北方,之前最南也就知道过上海和金陵,现在忽然跨域了千山万水来到鹭州,觉得这里就连路边植物都跟保定有着很大的差别。 她为了行动方便,仍旧还是穿着男装,只是换了更薄一些的呢料子,头发被小来编成两根辫子,然后又用卡子别好,最后她还带了一顶灯芯绒的帽子,更加男女莫变起来。 谢澹如对鹭州很熟悉,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熟悉,他感觉不出鹭州有什么特别之处,此刻坐在车子里,对于要带乔敏芝去哪里逛一逛,颇为有些头大。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冯志清时不时就回过头来看看他们,见谢澹如似乎没什么话说,自己开始找起话题来,“旅座,您看小姐才来,是不是带她到五龙那边逛一逛?这得还跟津门不一样的。” 乔敏芝还挺似乎还挺感兴趣,谢澹如对冯志清解决了一个问题也表示赞赏,于是车子转而去码头,他带着乔敏芝做舢板去了。 这东西对乔敏芝来说很新奇,她挑了一下,选了一个看起来宽敞且新些的,冯志清跟那老板一商量,果断地包了他一天的时间。 冯志清花的是谢澹如的钱,所以出手很大方,那老板连连点头,站在岸边稳住舢板,叫他们先上了小船。 乔敏芝胆子大,就坐在边上,手里头时不时地划着水面,也不嫌凉。 谢澹如看着她总觉得不大安全,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小心点。” 乔敏芝玩的正高兴,眯着眼回头看他,小臂一转,改为拉着他的手,“那你倒是别松手呀!” 冯志清强做出一副冷漠脸来,仿佛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似的转过头去,心里面默默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多余,早知道他也跟司机一起留在那边了,何苦上来讨人嫌呢! ### 小芝留在谢澹如家是奉命照顾廖婉玗的,现在廖婉玗回了林家,她按说是可以回到姜知荷身边,但她跟了姜知荷这么多年,十分了解自家的主子,故而她只是往回打了个电话,那边的姜知荷一听家里面又来了位小姑娘,忙嘱咐她不急着回来。 家里能伺候她的仆人多得是,小芝要是现在走了,可就不好再找借口回来了,谢澹如家里头接连来了两个小姑娘,叫姜知荷怎么能不好奇。 她大儿子是个病秧子,到如今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克妻续命的名声现在也传出去了,一时半会想要再找个可心的人,只怕也不容易。 家里头的香火就指望着老二,可老二似乎也不定性,到了适婚的年纪,也没有瞧出看上谁家姑娘了。 早前廖婉玗来替他送东西的时候,姜知荷就隐隐有些感觉,这回小廖姑娘出了事情,他急三火四把人给接回家养着,姜知荷还以为有盼头了,结果听说人家孩子走了。 现在又冒出一个小乔姑娘,她就有看见希望了。 尤其是,她听小芝说,这姑娘跟门口站岗的人报的名头还是“夫人”。 姜知荷怎么想都觉得,这次是肯能真的有戏了。她现在很着急,也就无所谓对方究竟是谁,只要谢澹如要娶,她是绝不会反对的。 儿子这么大了,已经没什么要紧的,有个孙子才是重点。 小芝明白她的心思,也就愿意继续留在这里伺候着,反正对她来说,一个做下人的,伺候谁不是伺候呢? 若是未来的主母,她就更不吃亏了。 ### 五龙屿是座四面临水的小岛,乔敏芝一上岸就显得特别兴奋,现在的保定冰天雪地,和这里简直不像是同一番天地似得,她瞧着眼前白色的浪花,反身跑回谢澹如身边,还不忘拉着他的手。 “这里可真是漂亮,都这个季节了,居然还有绿色。” 谢澹如任由她拉着晃,目光倒是看得很远,他炸了两下眼睛,轻轻吐了口气,“比保定确实暖和多了。”说完这话他想起廖婉玗来,前几天她还说过“今年冬天有点冷”。 你瞧,明明就是同样的温度,可是在不同的人看起来,似乎天差地别一般。 “你觉得这好吗?” 乔敏芝连连点头,“简直太好了,在保定出门冷死人的,穿那么厚,动起来都不方便。” 这点谢澹如深有体会,冬天发的军装棉袄,实在是太难看了,怎么穿都窝窝囊囊,“那你就等冬天过了再回吧。” 乔敏芝听他这话笑了起来,伸手去拍他的肩,“冬天过了我也不回,我就在这里住下啦!” 冯志清本来站在他们两个身后,这会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想离他们远一点,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人在卖压榨好的甘蔗汁,他伸手指了一下,也不管他们看见没有,自顾自就跑走了。 他想回鹭州,不想在岛上当讨厌鬼了。 乔敏芝余光是瞧见冯志清跑走了的,于是在心里面夸赞了他几句,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澹如,一直在等着他的答复。 谢澹如垂眸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是大白天,却觉得她眸子里仿佛是映了星光般闪亮,随即别过头去,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你”。 乔敏芝等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面喜滋滋地,她垫着脚在谢澹如面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就松开他的手跑远了。 冯志清端着两杯甘蔗汁往回走,看到这一幕吸了吸鼻子,在心里头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佯装无事一杯送给乔敏芝,一杯拿给谢澹如。 谢澹如不爱甜,只看了一眼,就叫他自己喝。冯志清付了三杯的钱,这会站在原地咕咚咕咚干了一杯,又往甘蔗摊走,去拿另外一杯。 他们三人在五龙屿逛了小半天,傍晚的时候,乔敏芝还是舍不得走,“我也想住在这里。” 谢澹如率先上了舢板,回过头来扶乔敏芝,“到处都是洋鬼子,你不烦?” 乔敏芝摇摇头,她会好几种洋文,同他们打起交道来并不胆怯,“不会啊,我爹请了那么些个先生给我,我总要有地方用吧?这里洋人怪多的,不是正好?” 谢澹如原来只觉得她野的很,还以为她是个不爱学习的,现在听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这边讨论起什么语言好学,廖婉玗那头刚从工厂里出来,在门口也被一个洋杂模样的人,给拦住了。 那人是黑眼珠、黑头发,但鼻子眼睛非常立体,廖婉玗瞧着他眼生,心里面很是防备,但想到身后还有等着接她的司机,胆子也就大起来,“请问,您是?” 来人很斯文,摘下礼帽对着廖婉玗浅浅地鞠了一躬,开口是标准的鹭州方言,“廖小姐,我是万德洋行的代表,因为听说您在做制皂生意,特地来拜访。” 万德洋行是福州的一间德资洋行,买的都是德国产的洋货,他今日忽然找到廖婉玗,倒也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第七十三章 前途堪忧 廖婉玗回头看了一眼车上等着她的司机,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青年男子,微微颔首,“请问先生贵姓?” 男人很谦逊,因为比廖婉玗高许多,始终是微微弓着身子,他音色温润,语调也叫人觉得舒适,“鄙人姓薛,单名一个莱字,是万德洋行的代表,不请自来,是相同廖小姐谈笔买卖。方便换个地方谈谈吗?” 薛莱说完看了一眼廖婉玗身后的车子,“鹭州我不熟,廖小姐若是此时有空可由您开车带路,我们跟在后头。”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车子,才又转过来,“若是今日不得空,也还请一定给鄙人一个机会。” 廖婉玗不清楚他要谈的究竟是什么,但人家都说是买卖了,她现在一个打开门做生意的人,没有理由不见不谈,况且对方顾虑她是个女性,还特意表明地方可以由她选择,这样廖婉玗安心了不少。 “薛先生特地从福州来,一路辛苦了。我虽然本来是有些事情,但也并不怎么要紧,等会还劳烦您的车跟着我的车,也好赏面给我个机会,请您吃顿便饭。” 薛莱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含笑站在路边看着廖婉玗上了车,然后才信步走回自己的车上,之后吩咐着司机,跟在廖婉玗的车子后面,徐徐开走了。 廖婉玗原来宽裕的时候经常和同学朋友出来吃饭,所以鹭州好吃的地方也知道不少,她在车上的时候盘算了一下自己身上带的钱,最后决定了一间鹭州本地菜馆。 这是间老店,在鹭州很有名,二三十年的历史了,食客一直很多,虽然陈设不是很新,但二楼有包厢,既有鹭州特色,价格也公道,包间不至于显得小气私密性也好,方便谈事情,是廖婉玗在心中挑拣了一番之后才做的决定。 廖婉玗自觉不便同薛莱独处,上楼是也仍旧带着林克己的司机,薛莱倒是并不在意,将司机留在外面,自己就跟着廖婉玗走了。 小二还是做了许多年的店小二,所以廖婉玗对他来说算是熟客,最多只是许久不来,这会见到她仍旧很热情,廖小姐前廖小姐后的,热茶和压桌的点心小菜上的也快,才落座三五分钟,桌上就已经摆了四样冷碟并两小份的点心。 薛莱并不急着直抒来意,廖婉玗也就不问,全做招待新朋友一般,同他聊些福州或是鹭州的逸闻趣事,等到四五样热菜都上齐了,她才以茶代酒,客客气气地敬了薛莱一杯。 两个人大约吃了个五六分饱,薛莱觉得他们并不饮酒,再拖下去也并不会有什么更适合的时机,于是轻轻将筷子摆在了筷架上,仍旧是那种叫人听着就觉得和煦的口吻,“听说,廖小姐正在做香皂?” 廖婉玗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承认,“是,但并没有大量生产,可以说,还在闭门造车的阶段,距离合辙尚远。” 薛莱就是听闻他们还没有正规大批生产,才特意过来的,“我的一位朋友说,您的工厂,不但制皂也在制药是吗?” 廖婉玗摸不清他的来意,只是下意识觉得他并不是来谈生意的,“是,但那并不是我负责的。” 薛莱点点头,双手交握搭在饭桌的边沿,嘴角微微带着笑意,目光也十分温和,“不知道,您有没有同我们合作的意向?”他说道这里特意顿了一下,“我们万德洋行愿意高价收购您的全部厂产和商标所有权,并且,愿意负担您们之前所有的投入资金。” 廖婉玗将他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微微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贵商行在福州也有一间制皂厂,生产稳定,品牌也成熟,实在没有必要高价收购我们的厂产和商标。” 薛莱决定要来鹭州之前,是打听过廖婉玗的。听说她年纪不大,是靠着男人的帮助才做了制皂厂的负责人,所以虽然面子上很是尊重,但心里面有些小看她,只当她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娇小姐。 本想着在“高价”二字面前,应该不难说服没想到她听完自己的提议,就提出了一个这样直接的问题。 “诚如廖小姐所言,我们万德在福州,确实也有一间制皂厂,并且,我们的销售数量在整个闽地极其周边地区都绝对是首屈一指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同贵厂的合作。” 廖婉玗觉得他这话同没有并无什么差别,心里头晓得他在耍把戏,面上仍旧是笑着的,“若说合作,我们当然是愿意的。但若是同您方才说的一般收购,很抱歉,我只能拒绝。” “听说工厂的出资另有其人,若是廖小姐做不了主,也是没关系的,烦请您替我们转达一声,万德洋行对此事有十足的诚意,若是小姐肯在其中撮合,薛某人日后必定重重感谢。” 廖婉玗放下手中的茶盏,瓷杯托磕在刷了红漆的木桌上轻轻一响,她抬起眼眸去正视薛莱,“薛先生的意思我懂,但,我们做制皂厂的初衷,就是为了打破如今市场的尴尬局面。若是连厂产和商标都卖掉,还有什么意义呢?” 薛莱手肘支着桌面,左手小臂缓缓地抬起来,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眼底的笑意撤了几分,但嘴角仍是翘着的,“人生在世,天都说边就变,有些东西,究竟在谁手,有那么重要吗?您现在相信的人和事,确定值得您付出吗?要我说,这世事无常,在诸多无常之中,男人的心意又最为无常。” 他举起手边的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茶,“喜爱你是自然是处处哄着,待到有了新欢,也就没人听旧人的哭声了。与其守着这个前途堪忧的制皂厂,不如您从中撮合促成我们希望的结果,到时候,万德必定重酬,叫廖小姐衣食无忧。” “前途堪忧。”廖婉玗喃喃地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忽然轻笑了一声,“若是真的前途堪忧,今日,薛先生不会同我有这番对话。虽然婉玗愚笨,但也想的明白,您今日之所以来,正是将我们认作了最大的对手。这样想来,堪忧的未必就是我们。” “至于,您所说的世事无常,我也是十分认同的,生养的父母尚且未必可靠,其他人,更是不好做依靠的。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想要将制皂厂做好,不但做好,还要做大。” 薛莱没有想到她脑子转的这样快,心里面也暗暗有些悔意,觉得自己不应该低估这样一个小丫头,但事已至此,他也并不害怕,毕竟万德身后是资产雄厚的德国公司,要打压他们,办法还多得是。 他站起身来对着廖婉玗颔首微笑,“既是如此,那咱们不妨都记住今日一叙,我薛某人,也等着看廖小姐究竟要如何做好,做大。” 廖婉玗礼貌地站起身来,目送他从容不迫地在衣帽架上取下礼帽戴好,甚至还走了两步将他送到门口,瞧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处,这才又关上门坐回到桌子前。 她看着满桌的菜,想起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司机老楼,回身对着他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老楼自从林克己回到鹭州就开始给他开车,虽然林克己又是用不着他,但他好歹也跟了林克己这么些年,对他的为人很了解,今日廖婉玗一路将他带上来,一是避嫌,一是壮胆,他都明白,起初他确实有些担心来着,也犹豫着要不要瞧瞧往家里面去个电话,但后来看到她应对那人的样子,倒觉得是自己小看了这个姑娘。 “我到觉得小姐做的没什么错处,就算是先生知道了,也一定只会夸赞你。” 廖婉玗指了下桌上的一套干净碗筷,请老楼坐下来吃点饭,但老楼一再推辞,说是家里头婆娘备了晚饭,若是他在外面吃过,回去少不得要被唠叨。 廖婉玗知道他是遵主仆之别,但她心里面并没有当自己是什么主人家,可老楼都这样讲了,她也不好再说,只是自己匆忙吃了两口,就叫小二进来结算,一问之下才晓得,账居然被方才提前走了的薛莱给结算过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面觉得怪怪的,好似自己莫名其妙就欠了他的人情。 小二回报完转身就出去了,大约是觉得她已经用餐完毕,也没有像之前似得顺手关门,廖婉玗在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薄外套,一侧头就瞧见楼梯上走来的,正是那个她见过的小姑娘和谢澹如。 那女孩子同他们年纪应当是不相上下,此刻挽着谢澹如的手臂不晓得在说什么,逗得谢澹如轻笑了一下,眼神一撇,同廖婉玗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哟,这不是廖小姐吗?” 他说这话的神情廖婉玗见过,并且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见过,可谓是轻佻至极。 她穿好了外套,对着他们浅浅地笑了一下,微微一点头,“好巧,谢旅长。” 谢澹如听她这称呼心里面就不怎么高兴,面上却笑得更大些,没被乔敏芝挽着的手抬起来伸出食指点了两下,“确实很巧,我以为廖小姐家中有人等着,不会出来吃饭呢。” 廖婉玗侧首看了一眼身后的司机老楼,老楼对着她点下头,侧着身从他们身边挤了过去,率先下楼了。 看她的举动,谢澹如头一歪耸了下肩膀,“还真有几分林家女主人的样子呢,下人都这么服帖。”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廖婉玗见他不肯好好说话,也不远同他再说下去,抬脚就要走,但她骂谢澹如的话叫乔敏芝很不舒服,乔敏芝一伸手,就将她拦住了。 第七十四章 疗效神奇 乔敏芝在保定跋扈惯了,到了鹭州,仗着谢澹如和亲爹也并没有要收敛的意思,她早上看着廖婉玗从谢家出来就很不顺眼,这会听见她骂谢澹如更加觉得刺耳,一伸手就将廖婉玗给拦住了。 “你说谁是狗?” 廖婉玗与她站在相同的台阶上,本来两人身高相当,但乔敏芝为了配合男装穿了个平底的皮鞋,这会就比穿了小高跟鞋的廖婉玗矮一点。 廖婉玗叹了口气,平静地转过头去垂眸看着她,“他都不在意,你跳出来有意思?” 乔敏芝不爱吵架,因为她多数时间开口之前就动手了,这次也是一样的,她见廖婉玗这个态度扬手就要抽她一耳光,以解心头之气,可那手才到半空中,就被身后的人给握住了。 “你也别胡闹。” 乔敏芝仰头去看谢澹如,不服气地扯了扯自己的手,她越动谢澹如抓着她的力气越大,到最后反倒成了她蹙着眉头喊疼。 就这一回的功夫,廖婉玗已经走了,等到乔敏芝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一跺脚,“我不吃饭了!” 谢澹如目光停在楼梯下方,这会廖婉玗早就已经走了,也不知道他还在看什么,乔敏芝见他听了自己的话似乎半点反应也没有,忽然又双手缠上他的手臂,“你快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大早上从你家出来,我都还没问你,刚刚你居然拦着我!” 谢澹如收回视线,转身往上迈了一步,乔敏芝立刻便跟上来,整个人仿佛是吊在他身上一般,“我对你有救命之恩,我爹对你还有提拔之情,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反正你们以后都不准来往!” 听了她这话谢澹如笑了一下,他停下步子从腰间拔出抢来,解开保险塞到乔敏芝手里,“来。” 乔敏芝开始没懂他的意思,懵怔着接过他递来的枪,不成想谢澹如直接握着枪管抵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把她也下了一跳,手都离开扳机了,“你干嘛!” 谢澹如另一只手握上她要松开的手,目光特别平静地看着她,“那你再打我一枪。” 乔敏芝在保定和天津跟他的接触都不算多,从来没想到他是个这样疯的人,一时间话都说不太利落,“你……”她表情特别难堪,仿佛要哭出来似得,“你放手……你发什么疯,放手……放手!” 小二端着好几盘子菜站在一楼的楼梯口,目瞪口呆的看着楼梯上的谢澹如和乔敏芝,他确实是着急把菜趁热送到客人饭桌上,但此时此刻,除了等,真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谢澹如低头看了一眼抖的菜盘子要掉地上的店小二,手一松一转,又将手枪保险挂好塞进了枪套,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最后他看都不看乔敏芝一眼,径自下楼走了。 小二吞了一下口水,又稳了稳脚步,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走上楼,从还在惊呆中的乔敏芝身边侧身而过。 等到乔敏芝回身的时候,这楼梯上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明明是替谢澹如出头的,反过来还要被他吓唬一番,她想的没错,他果然是跟那个贱丫头有什么关系。 廖婉玗下楼坐进车子里,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不大好,还以为是薛莱在饭局上惹她不快造成的,也没多说,启动了车子稳稳当当地开回了林家。 林克己不在家,据说是什么学校老师们的聚会,他这个人看起来亲切,所以学校里的同僚们就算有人知道他具体身份,也并没有特别惧怕他,更熟悉点的,甚至开玩笑指明叫他一定要来,不吃饭也要来结账。 廖婉玗本来想同他说下万德洋行的事情,见他不在也就作罢了,想着自己反正已经拒绝了,早说晚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她这餐吃的不怎么好,胃里隐隐发胀,应该是积食了,换了一套廖婉玗想去找点蜜饯果子消消食,一打开房门,忽然看见门口站着的麦润玙,吓了她一跳,忍不住打起嗝来,并且一下接一下,没有要停的意思。 廖婉玗捂着嘴对麦润玙摆摆手,转身往回走,麦润玙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分成三口咽下去,往常这办法都挺好用的,这次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见效,“你……嗝!”她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捂着嘴对着麦润玙摆摆手,示意他先走。 麦润玙尴尬地笑了一下,点点头,看她这样似乎一时半刻也没法说话,又揣着一肚子事走了。 但他虽然走了,廖婉玗也没消停,她站在桌边手攥成拳头锤了锤自己胸口,门口忽然传来管家的声音,“廖小姐,谢旅长来了,说找您。” 廖婉玗背对着管家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捂着嘴打了个嗝,也不能说话,之用手比划着不见,管家看她的样子也晓得这会没法见客人,正要转身下去回谢澹如,哪成想他如入无人之境般,居然自己上来了。 不但上来了,还径自走过管家身边,进了廖婉玗的房间,之后随手一带,门就“嘭”的一声,关上了。 管家站在门外,被震的眨了眨眼睛,但碍于谢澹如的身份,他除了敲门,并不敢做什么。 廖婉玗打着嗝,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一是奇怪他不是应该在饭馆,二则是对他这种私闯民宅的行为表示诧异。 谢澹如本来表情不怎么好,这会进了屋发现廖婉玗似乎打嗝停不下来,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就笑了,“气性可真大。” 廖婉玗明白他的意思,“才……嗝……不是。”她才不是因为被乔敏芝拦住了生气才打嗝! 谢澹如看到桌上空了的水杯,提起瓷壶到了大半杯,廖婉玗以为是给她喝的,伸手摇了摇,“不要。”说完这两个字她又是一耸肩,一个嗝没忍住。 谢澹如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杯子自己就喝了,喝完还不忘调侃她:“我也没说要给你。” 廖婉玗本来就吃积食了,这会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追着来添堵,转过去面对着窗户,一下一下地锤着胸口,索性不看他。 谢澹如把乔敏芝丢在饭店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好去处,只叫冯志清随便开,半路上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应该来瞧瞧廖婉玗,现在看来,他倒是觉得自己没有白来。 茶杯被他举在唇边,谢澹如嘴角浅浅地翘着,他慢条斯理地踱步到廖婉玗身后,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廖婉玗往左侧迈了一大步,想躲他远一点,谢澹如也跟着她迈了一步,两个人一躲一追,不一会廖婉玗就到了墙边上,她蹙着眉头转身要走,谢澹如手一伸,就将她圈在钢琴和窗户形成的一个夹角里了。 廖婉玗憋着气,想用这个方法解决打嗝的问题,本来以为好了,这会深吸了一口气,吸到一半又忽然打了一个嗝,谢澹如看她这样子忽然就笑了,而且笑的特别没心没肺。 白了他一眼,廖婉玗俯身就要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谢澹如看出她的想法,比她更快一步,挪了手臂,“我有一个能让你立刻就好的方法,你要不要知道?” 廖婉玗抿着嘴,觉得自己今天说不定要死于打嗝,蹙着眉点点头。 谢澹如将手里的水杯放到钢琴的琴键盖子上,一双手分别扶着廖婉玗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向着自己,“你一会跟着我做,我保证,你一定会好。” 他这会已经不笑了,表情严肃又认真,廖婉玗虽然有些狐疑,但看他样子不像耍她,也认真点点头。 谢澹如见她同意了,眼睛一弯,俯身在她粉嫩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廖婉玗没来得及躲,生生被他亲了。 她大力地推了谢澹如一下,谢澹如笑着往后退了两步,“你干什么!”她惊愕又气氛,抬脚就踢了谢澹如小腿一下。 谢澹如并不躲,这会被她踢疼了跳着脚做到沙发上,“你看,这不是好了?疗效神奇对吧?” 廖婉玗也发现自己确实不打嗝了,但这种治疗方式她并不能接受啊! “你出去!” 她走到沙发前去拉扯谢澹如赶他出去,可谢澹如若是不想动哪里是她拉的走的,他抱臂坐在沙发上,眼角带笑,对自己的治疗方法颇为得意,“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呢?我把你的病看好了,你不感谢我,反而还踢我,现在居然还要赶我走?” 门外的管家显然也听到动静了,于是他又敲了两下门,廖婉玗跑过去开了门,叫管家快把谢澹如哄走。 管家对着谢澹如赔了个笑脸,他哪里敢“哄”走谢澹如,只能好言好语地商量着请他先到楼下去等。 谢澹如对着管家挥挥手,示意他先出去,“我就同她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管家拿他没办法,为难地看看他,又看看廖婉玗,廖婉玗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无奈地又关上房门,蹙着眉头看他,“快说,说完快走。” 谢澹如拍拍身旁空着的位置,“你过来。” 廖婉玗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说。” 谢澹如咂了一下嘴,站起身来走到廖婉玗面前,“行吧,就在这说。” 第七十五章 死亡隐情 林克己一直觉得自己年纪大一些,没有必要同谢澹如计较,但他觉得谢澹如最近真是愈来愈放肆,现在到他家里都如入无人之境似得。 方才谢澹如同管家说话的时候他正在上楼梯,虽然还有段距离,但也足够听清楚了,这会他已经站在廖婉玗门口,并不敲门,而是直接拧开了门锁。 “婉玗,我买了你爱吃的西洋点心回来。”他仿佛看不见谢澹如似得,打开门后只是看着廖婉玗。 廖婉玗这会就站在门旁边,距离林克己很近,她先是侧头看看林克己,又转过去看了眼谢澹如,他做的特别随意,看不出半点客人的样子来,廖婉玗想起他刚才的无礼举动,对着林克己笑了一下,“林叔叔,那我们到楼下去。” 她从林克己身边走过去,率先下了楼,留下谢澹如一个人在屋子里面,是下定决心不在搭理他的。 谢澹如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克己,站起身来,“哟,林先生回来了。” 林克己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不是回家吗!” 他在送客,谢澹如当然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只是他经过林克己身边的时候听林克己说了句话,狐疑地停下了脚步,“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林克己当他是做戏,假装不知,神色淡漠地轻哼了一声,“她若是知道你母亲也为她父亲的死出了一份力,你猜,她会怎么想?” 谢澹如当然知道廖婉玗的父亲死了,并且还知道是被她生母毒死的,现在林克己忽然这样讲,他是不可能轻易就相信,“林先生话可不要乱说,那件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真相如何大家早就知道了,你这欲加之罪,倒要叫我有些看不起了。” 林克己挑了一下眉毛,淡淡地笑了,“若是你真不知道,不妨回家去问问谢老夫人。”他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对着管家说了一声“送客”,就留下谢澹如就走了。 谢澹如从林家出来,心里面并不相信林克己所说之言,他命令冯志清开车回私宅,半路上又忽然叫停,转而回了祖宅。 之前谢澹如不能回鹭州的时候,她很有几分认命的意思,现在他就在鹭州却又不肯住在家里也不常回家,反倒叫姜知荷不知足起来,这会听通报说是谢澹如回来了,她踩着小脚,一步一摇晃地从绣房里走了出来。 “没良心的小祖宗,这都多少日子了,才想起回趟家。” 谢澹如看了一眼姜知荷后的丫头,将人给打发走了,自己扶着她又就近走回了绣房,扶着她做好,才扫了一眼绣架上绣了一半的图案,“多费眼睛,以后这些东西交代给丫头婆子们做,您多歇歇。” 姜知荷接连“唉”了连声,“着都是准备留着你成亲时候用的,我现在有空,就自己做做。” 谢澹如走到她身边,同她挤着坐在罗汉榻的一侧,拉着她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阿妈,我就是心疼您,这些东西可有可无的,您别累着自己。” 他原来是很会哄人的,这次回来确实第一次说这样叫人暖心的话,姜知荷吸了吸鼻子,眼圈有点湿润,“阿妈为了你们兄弟两个,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谢澹如半晌没有接话,再开口的时候犹豫了半天,嘴巴动了又动,最后才问道,“您知道……廖婉玗家的事情吧?” 姜知荷微微歪着头,回忆了一下,方才点点头,“就是前几天住在你家里的那个丫头?她阿爸的寿宴我们都在,那事情不是都闹到报纸上去了?” 谢澹如点点头,“是,是闹的很大。母亲……”他犹豫了一下,眼睛一直看着姜知荷的眼睛,最后轻轻吐了一口气,“那事情,跟您没什么关系吧?” 姜知荷怔了一下,随即露出迷茫的眼神来,“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她们家的事情,怎么会跟我有关系呢?那日我们也都是客人,你忘了,你和那个丫头也就是第一次见罢了。” 谢澹如垂了眼帘,目光落在与他交握的姜知荷的手上,拇指轻轻地抚摸了她的手背两下,扯起嘴角微微一笑,“是,怎么会跟您有关系呢,我们也不过是才第一次见罢了。”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知道林克己今日这话用心叵测,是专门要在他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故而是下了决心却不能同母亲有隔阂与怀疑,也不能同廖婉玗生疏了关系。 谢澹如今日破天荒地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席上碍于谢润生也在,姜知荷虽然想起乔敏芝的事情,也没敢开口问,只是等到饭后拉着他在花园里消食的时候,才终于含蓄地询问了他们的关系。 听完这话,谢澹如第一反应是“哎呀”了一声,他从林克己家出来的时候心里头有事,这眼见着天就要黑透了,要不是姜知荷提起来,他还真没想起乔敏芝来。 “就是朋友,阿妈,我想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他说完也不等姜知荷回应,疾步回到屋子里头取外套,匆匆忙忙就走了,到门外,见等在车上的冯志清已经睡着了,自己拉开后车门坐上去,待到车门关上,冯志清也清醒过来。 “旅座。”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回家吗?” 谢澹如“嗯”了一声就闭目靠在后座上,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林克己说那话时候的表情,他不是一个会屑于故弄玄虚的人,所以,姜知荷跟廖湛山的死一定有些什么关系,只是这关系深浅,谢澹如无从知道,也拿不准,廖婉玗若是知道这件事情,会怎么想。 临开车前他借着谢家大门口的一点光亮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距离他将乔敏芝留在饭馆大约过去了三个多钟头,也不知道这丫头回家了没有,那是个麻烦精,但好歹也是马甫华的亲生女儿,真在这边有个好歹,他轻易交代不过去。 这头的谢澹如正在往私宅赶,那头的乔敏芝在房间里头吃了一嘴巴的饭菜,一边吃还得一边趴在窗户前头看,但凡是门口的路上有车灯,就慌忙将适合塞到床底下藏起来,然后快速在床头的水杯里沾点水,抹在眼睛下面。 她来来回回这样折腾了两三次,差点噎着才终于等回了谢澹如的车子,慌忙藏好食盒,乔敏芝使劲嚼了几下口中的食物,囫囵着吞进去,又往眼下摸了点水,钻进被窝假惺惺地抽泣起来。 谢澹如下车先问了下今日执勤的小兵,听说乔敏芝已经回来了,也松口气,一边脱外套一边往楼上走,打开房门就见到人在被窝里抽抽噎噎的,也不回头。 他站在门口吸了吸鼻子,闻着屋里一股子热菜的味道,也不说破,只是将皮鞋在地毯上跺的当当响,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到床边,还特意选的是看不见她正面的那头。 “晚饭吃了吗?” 乔敏芝也不回话,脚在杯子里蹬了一下,表达出不满的意思来,谢澹如就全当她表达的是没吃,于是侧身坐在床边上,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 “我也没吃。” 乔敏芝的头动了一动,本来是想转过来的,后来可能是反应过来,于是僵了一下,又转回去埋在被窝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好似无声的哭泣。 谢澹如见她还装,也不理她,吸着鼻子仔细闻来闻去,后来觉得味道似乎就在床下,悄无声息地俯身一看,就瞧见床底下并排摆着三个木质的椭圆形食盒,菜色倒还不少。 他这会故意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到乔敏芝那侧的床边,见她将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蹲下身把床底下的食盒给扯了出来,“哟,这是谁留着喂猫的?” 乔敏芝见被他发现了,懊恼地“啊”了一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你鼻子怎么这么灵,跟狗似得。” 谢澹如想起之前廖婉玗说他的话,也自嘲了一句,“嗯,所以吐不出象牙呢。” 乔敏芝下午就因为这句话生的气,这会见他自己也说,心里面虽然觉得他是为了廖婉玗开脱泛起一股子酸溜溜来,但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只得白了他一眼,“倒也未必是狗,在我们北方,还有好些个白眼狼呢!” 谢澹如很不爱她将马甫华搬出来说,但早前才丢下过她,这会也不好再计较,只拿着筷子夹了一口菜,自己也尝了尝味道,末了吞咽干净,才倒出空来说话,“你倒是会吃。” 乔敏芝见他还蹲着,自己一翻身趴在了床沿边上,张开嘴巴“啊”一声,摆明了叫谢澹如也喂她吃一口。 谢澹如倒是不介意伺候她,筷子在几样菜上寻觅了一圈,最后夹起一条姜丝,就塞进她嘴巴里。 乔敏芝美滋滋地,也没注意,嚼了两口才反应过来,“呸”一声就吐在床边的地摊上,“你下午才把我自己扔了,这会又喂我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不是……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面的话来,那话她在心里头想想还可以,真要说出口来,她也是很怕得到谢澹如的否定,所及既是那几个字在口中转了又转,她也仍旧是没有勇气直接问出来的。 第七十六章 我送它走 廖婉玗本就有些积食,洋点心是吃不动的,她手里的银制叉子戳了两下白腻腻的奶油,只小小添了一口,就又将叉子放回了盛着点心的瓷碟上。 “今天麦润玙找过我,说是小澍想要搬出去住。” 廖婉玗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挺诧异的,“怎么好端端的要搬出去?”住在后面不是也没人打扰吗? 林克己手里面端着茶杯有一会了,但是一直也没见他喝,“明天,能麻烦你跟小澍聊聊吗?” 廖婉玗知道他并不怎么信任麦润玙,这是要叫她去探探林家澍的口风,可她觉得,就算这事情真是麦润玙的主意,按照现在的情形,林家澍也是绝对百分百不会拒绝麦润玙任何要求。 她身份尴尬,并不爱掺和进这件事情来,所以除了上次一时冲动狐假虎威地跑到廖家去接人之外,她从来都是避着麦润玙,今日林克己这样说,她也没有办法推辞,并且细想之下,林家澍若是搬出这里,她在住下去似乎也确实不合适了。 但好在她早有想要带着弟弟搬出去的心思,倒也并不在意。 第二日上午,她特意没有去厂子里,而是等到上午十点多钟,想着林家澍应该已经睡醒了,这才从大厨房那边装了几样今日新买的水果、点心往后楼走。 她总要找个由头,不然贸贸然地去了,就算林家澍不会多想,麦润玙也不是真傻。 廖婉玗好一阵子没回过小楼,这会进到一楼的大厅觉得有些不大一样,但她端详了一遍陈设家具,又没发现有什么变化,摇摇头,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麦润玙打着哈欠从二楼走出来,甫一看见廖婉玗楞了一下,这边平时除了打扫的用人之外没人来,林家澍谁都不许来,就连林克己都从来不过来,所以他穿的很随意,短褂甚至没有系扣子。 廖婉玗也没想到场面是这样的,她轻咳了一声,侧过身去,将手里装着水果点心的篮子放到附近的桌子上,也不抬头,目光仍旧停留在水果上,略微有点尴尬,“我是来找家澍的,还没起的话……我等会再来。” 麦润玙站在原地动手将衣裳扣好,才缓步走下楼梯,“起了,早就起了,人在露台,你上去吧。” 廖婉玗用余光撇了一眼,见他已经系好了扣子,这才抬起头去正视他,同他微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那我上去找她。” 小跑着上楼梯,廖婉玗果然在露台上见到林家澍,她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林家澍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过身来看她,眼神里有惊喜,“呀,你来啦!” 她站起身来正对着廖婉玗,廖婉玗才发现她衣襟上都是血,还以为她受伤了,紧张地跑过去,“你怎么了?” 林家澍穿着水绿色的真丝缎子长睡袍,衣襟交叠,腰间系着同样料子的腰带,这会前襟和下摆沾了好多血,偶尔还粘着一两根翠绿色的羽毛。 “麦麦嫌它吵,我就送它走了。” 她说完往旁边站了一步,廖婉玗低头一看,没忍住尖叫出来。 这天台铺了西洋的陶瓷砖,米黄色的,此刻地上一滩血迹之中,躺着一只被林家澍扭断脖子的绿色鹦鹉,这只鹦鹉她养了两三年,一度曾是她唯一的朋友。 廖婉玗觉得自己脚软,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椅子背,胃里头一阵一阵的反酸,她蹙着眉头捂着嘴,艰难地只说了一个“它”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家澍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继续蹲下身去摆弄地上那只软踏踏的鹦鹉尸体,是不是揪它一两根毛下来,似乎还觉得挺有意思。 廖婉玗看不下去,转身往露台的入口跑,林家澍听见声音停下手,再次回头看她,“你怎么才来就要走,你等我洗个手,我跟你说说话啊!” 急着离开这里的廖婉玗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摆了摆,也不管林家澍是不是看见,一鼓作气跑出了小楼,一只跑到这边同主楼相连接的花园小路上,才喘着气停下来。 她猫着腰,双手分别撑在膝盖上,因为呼吸的急觉得嗓子有些疼,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抬起头看着熟悉的小楼,眼睛里是难掩的惊恐。 这件事她是不是应该告诉林克己?可是,如果林克己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她听林家澍的意思,是麦润玙觉得那只鹦鹉有点吵,可就算真的是麦润玙觉得吵,林家澍也没有必要将它弄死吧? 她豢养那只鹦鹉好几年,怎么能够下得去手呢? 站在原地又深吸了几口气,廖婉玗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正常些,但她这会心脏跳的咚咚响,实在是很难平复。 她腿发软,但仍旧强撑着走到花园同主楼相连的角门门口,扶着门把手又站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拉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角门连着的是中楼的大厨房,这会有人在忙活着准备中午饭,见她进来都纷纷打招呼,廖婉玗勉强挤出一张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脸,僵着身体走了出去。 她祈祷着这会不要遇见林克己,不然她实在没有办法保证将刚才看到的事情忍着不说,可天不遂人愿,又兴许这才是天意,她从小走廊一出去,就叫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的林克己。 廖婉玗低着头也不说话,心里面默默期望林克己看报专注点,这样说不定就能够注意不到她,但林克己坐在这里就是等廖婉玗的,所以,哪里可能忽略掉她呢? “回来了。” “啊……”廖婉玗有点惊慌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有迅速低头,她站在原地没动,犹豫着究竟是从左手边直接上楼梯回房间,还是……应该到沙发那边去坐下。 林克己放下手中的报纸,对着她招招手,“刚切的水果,过来坐。” 廖婉玗硬着头皮走过去,选了一个距离林克己最远的沙发位置坐好,她这会哪里能吃的下去东西,别说吃,真是看都不想看。 “小澍这会做什么呢?”他伸手拿起果叉,叉了一块切好的香芒,伸手递给廖婉玗。 廖婉玗抿着嘴,礼貌地双手将果叉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在露台上……晒太阳。” 林克己能看出她不大对劲,她早上起来除了去看过林家澍之外并没有别的事情,想来应该就是跟林家澍有关系,“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廖婉玗下意识摇摇头,但“没有”两个字说的有点心虚,声音也就轻飘飘的,到最后音调都听不见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早点把林克己想听的话说完,这样她应该可以早点离开这里,不用继续面对着他,“家澍,应该只是想换个……环境新鲜一下吧……” 林克己听完这话点点头,“他们是已经有看好的宅子了,还是?” 啊……这种事廖婉玗怎么会知道呢?她可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跑了。 “我没问,要不,我再去问问?”她实在是不会撒谎,林克己这样追问下去,她根本应对不了。 林克己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廖婉玗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他看穿,尴尬地抬手顺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也不是急事。”他对着廖婉玗笑了一下,是那种长辈式的特别宽容的笑容,“有事情他们总会再找我的。” 廖婉玗连连点头,并不接话,手里头举着那块香芒,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林克己看出她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解围,“等会吃午饭了。” 廖婉玗“嗯”了一声,顺势将果叉放回到荷叶边的西洋玻璃大碗里,站起身来对着林克己微微一鞠躬,“林叔叔,那我先上去。” 林克己目送着廖婉玗上楼,一直等到她消失在视线里,才缓缓站起身来,行至窗边,看着外面花园里的景色,许久没有说话。 顾诚岩推门进来的时候力道有点大,进来后看见他在客厅动作都轻起来,“阿爸。” 他站在林克己斜后方,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也仍旧是低头一鞠躬,“我刚回来,正好遇见廖家来送请柬的人。”他走上前同林克己一道站在窗户边上,手里头举着一张大红色的镂花请柬。 林克己想起,这阵子还不明不白住在后院的廖家二女婿麦润玙,眼神里露出继续轻蔑来,“这家人还是很有趣的。” 顾诚岩动手拆开请柬,垂着眼帘看了几行,笑起来,“确实挺有趣的,瞧这意思是邀请咱们一家子过去赴宴呢,甄顾是觉得自己娶了个东洋女人,咱们就奈何他不得了?” 说完这话顾诚岩又看了一眼请柬,蹙起眉头来,“可是,阿爸,我们总不能真的都去吧?万一……” 林克己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但仿佛并不担心,“他不敢。” 顾诚岩也觉得甄顾不敢,他轻飘飘一松手,那张请柬就落到窗台上,“阿爸,日本领事馆那头出面来说和过两三次了,码头那边怎么处理?” 第七十七章 熟悉声音 廖婉玗跑上楼,坐在床上平定了好一会的情绪,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记同林克己说万德洋行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处理的是否得当,总觉得应该要跟林克己说,但她这几日事情也不少,一打岔,就给忘记了。 这会虽然想起来,但她可不愿意再下去面对林克己,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实在怕他提起林家澍来。 她原先从不觉得林家澍有什么奇怪之处,虽然人人都将她当个疯孩子看待,但廖婉玗倒是一直认为她只是纯真,纯真的眼里面不揉沙子,所以才看不惯许多人和许多事,故而决绝地不相往来。 但她此时回想起今日所见,往后怕是再没有办法用“纯真”二字来形容林家澍。 廖婉玗因避着林克己,故而将自己的出入时间有意调整的十分不稳定,不是回来早些,就是回来晚些,原本固定在家里同林克己和顾诚岩一块吃的晚饭,也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吃。 这天她回来的略晚,但林克己也不早,于是两个人好巧不巧的在大门口遇见,她在门口下黄包车,载着林克己的车子则是一路开进了院子。 林克己当然看得出她这几天在躲着他,所以这会故意站在主楼门口,他就不信已经到家门的廖婉玗,还能跑了。 此时避无可避,廖婉玗心里面有点忐忑地往进了大门,听着身后门房值班的人将大门关好落锁,她故意慢悠悠地走,走到快门口瞧着林克己居然在等她,只能笑着跑了两步,同他打招呼。“林叔叔,晚上好。” 林克己“嗯”了一声,并不避讳叫她知道自己就是在等她,身后的用人将门拉开,他转身就率先进了门,“你明天有空吗?” 廖婉玗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目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下,心想可别叫她再去找林家澍,她这几天想起那日的画面来都还是吃不下饭,“怎么了?” 林克己咖啡和茶都爱喝,也并没有什么喝完睡不着觉的毛病,这会管家泡了一壶茶,连带着杯子一块端来,到了两杯刚要走,又被林克己叫住了。 “热杯牛奶来。” 管家闻言点点头,看了廖婉玗一眼,转身夹着木质的托盘就会大厨房出准备东西。林克己则是舒适地坐在沙发上,并且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叫廖婉玗也坐下。 “这几天也没见到你,一直没跟你说,之前你表哥派人送请柬来,说是在新家举办舞会,我见你似乎是好久没买过新衣裳,就想着明日带你去做两身。” 林克己注意到廖婉玗听见“表哥”两个字的时候蹙了下眉头,很浅并且很快就放松下来,但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请的一定是您,我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廖婉玗现在想起甄顾也是半点好记忆都没有,但她自觉那件事情并不适合跟林克己说。 “你做我的舞伴,怎么能叫凑热闹呢?” 廖婉玗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握了一下,之后又开始一下一下地扣着指甲,很明显表现出一些焦虑不安来,“我……舞跳的很不好,您一定还有更适合的舞伴。” “好不好倒是次要,做我的舞伴,并不用在意别人的脸色,你若是实在不想去,那就不去。” 廖婉玗点点头,正好这会管家端着热好的牛奶来,她接到手里说了声谢谢,就捧着暖手。 “他是不是……真的娶了一个东洋女人?”廖婉玗低头看着手中的牛奶,好一会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林克己正在给自己倒茶,杯中茶半他放下茶壶,“是,你姐姐做大,那女人做小。” “那,您见过吗?” 甄顾的婚宴林克己并没有亲自去,只是派人送了几样东西,但他在其他场合见过绿川香,“见过。” 廖婉玗知道廖婉馨对甄顾的情谊,当时听说他同一天娶妻纳妾的时候不可谓不震惊,毕竟大姐原来对她不算坏,她很难想想她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好歹有个早晚,也不至于叫人难堪。 “是个好人吗?” 林克己侧头去看她,“你觉得什么算好人?” “唔……”廖婉玗被他问住了,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样回答,尴尬地笑了一下。 “好了,明天我带你去做几身新衣裳,你有什么疑问不妨亲眼看看,总归比我说给你,更真切些。” 廖婉玗对甄顾还有阴影,并不愿意见他,可转念一想错的人又不是自己,就算要躲,也绝不应该是她做躲起来的那个,再者说,那一日甄顾想必应当请了不少的客人,只要她不落单,应当就没有什么要紧的。 如此想着,廖婉玗也就痛快地答应了。 ### 若是按照白秀珍的意思,就算有一天甄顾同廖婉馨完婚,也是不用搬出去单过的,一来是大家本来就在一栋楼里住了许多年,不必见外,二来住在廖家,她对甄顾和廖婉馨可控的地方才更多一些。 但眼下廖家被林克己逼的走投无路,甄顾为了反身投靠了日本人,可以说将廖婉馨变成了鹭州城着几十年来最大的笑话,他们总不能还把那个日本女人也接到家里来住吧? 白秀珍曾经找甄顾谈过,一开始还觉得甄顾说的要将那个东洋妾另做安顿是个不错的主意,后来转头一想,又觉得不大好。 最后改为将自己几年前买的一套房子拨给了甄顾,叫他带着廖婉馨和绿川光安顿到一处去了。 廖婉馨对这件事其实很排斥,她虽然被教育的很旧派,但也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一个爱了甄顾许多年的女人,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终归心有芥蒂。 但白秀珍拉着她说了一下午的话,也不晓得都说了些什么,到后来她虽然不愿意,却也还是同意了。 这一日举行晚宴舞会的正是这处新宅,廖婉玗一来就发现,宅子里面的下人尽是熟悉面孔,全是廖家的仆人,不用想也知道,都是白秀珍安排过来的眼线。 廖婉馨今日穿的很隆重,盘好的发髻点缀着珠翠,为了显示正房的身份通身的大红,袄子和裙上绣纹花样繁复,廖婉玗猜想应当是她自己的手艺。 他身边站着的是着黑西装甄顾,许是因为成婚后为了显得稳重老成,居然还带了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 廖婉玗跟在林克己身后,小心地打量着他,林克己发现后拉过她的手,将她手臂穿过他的小臂,叫她挎着自己。 “抬头。”林克己说话声音不大,只给廖婉玗一个人听罢了。 她抬起头来看了林克己一眼,见他一派从容,自己也安心下来。 早前她自梳的时候剪了短发,这几个月也没有打理,现在又长至胸口,为了搭配晚上的衣服,她下午特地出去做了头发,并不是烫卷,只是请人家盘了个精致发髻。 那师傅技术很好,是廖婉玗原来常去的,只听她形容了一下颜色和款式,就给她盘了两个髻,回家后配着衣裳一看,硬生生又将她装扮小了好几岁。 米白色的短袄绣的是白色栀子花,或是单独一朵、一片,或是二三成堆,错落有致的排列在布料上,期间偶有一两片叶子,正是用来辉映墨绿色的织金马面下裙。 甄顾的目光在她略施粉黛的脸上看了几秒,也不知林克己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往他面前一站,刚好将他的视线给阻断了。 “甄先生,恭喜啊,坐享齐人之福,还真是叫人好生羡慕。”林克己算是很给甄顾面子了,说完这话还伸手出去同他握了握。 甄顾也好似不记得林克己之前对他做多什么似得,两个人都笑的十分客气不说,若是被不知道的人瞧见,说不定还当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未可知。 廖婉馨之前只是听说老五现在住在林克己家,这会见她挽着林克己的手,顿时响起白秀珍交代的话,加之她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讨厌廖婉玗,之前重重不好,也只是碍于白秀珍,所以这会见了她,反倒觉得亲切。 只是她都还没开口,绿川香就抢了话。 绿川香卷了头发,是那种很有西洋宫廷风格的卷发,一双媚眼被她描画的细长妩媚,搭配着春绿色的是洋装连身长裙,站在甄顾的另一边,到时比廖婉馨更出挑些。 “阿啦,林桑,好久不见。”她稍一歪头,眉眼带笑地对着林克己微微一颔首,“这位一定是廖小姐,久仰大名。” 廖婉玗心说我能有什么值得你久仰的,但面子上到仍旧是做足了礼貌,可她实在不知道要叫这个女人做什么称呼,干脆就选择不开口了。 林克己想也知道她此时不知如何称呼,于是只通他们三人寒暄了几句,就带着廖婉玗去房间一侧的长桌上拿东西吃。 廖婉玗仍旧挽着他,确实走两步就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看。 “怎么了?”林克己轻轻拍了廖婉玗挽着他的手一下。 “我总觉得,那位绿川小姐,我好像是见过。” 林克己“哦”了一声,从路过的仆人手中取了一杯果汁给她,“看着面熟?” 廖婉玗接过杯子摇摇头,“不是,就是觉得声音有点熟。” 第七十八章 徐徐图之 廖婉玗来之前是想好的,她不乱跑,就跟着林克己,但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跟着林克己实在是太不方便,进门短短这一段路已经就有许多人盯着她看,叫她十分不自在。 这会她一手拿着一只小玻璃瓶汽水,另一只手上端着的瓷碟中放着一块奶油蛋糕,廖婉玗站着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楼大厅里实在是人很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别清净的地方。 最后她选择左边的楼梯上二楼,想着应该人不多,但甄顾这套新房子并不是特别大,二楼走廊的窗户边上,也偶尔一对两对正在交谈的人。 她正在犹豫着,忽然身旁的一扇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甫一出声,吓的她往后退了一步。 从房间出来的人看到她也楞了一下,旋即轻笑,“你在偷听?” 廖婉玗看见谢澹如就想起前几天他的“治疗方式”,转身要走,屋子里穿出一个女声来,“不是叫你帮我去拿东西嘛,你怎么还站在门口聊上天了!” 女孩子噘着嘴吧,从谢澹如身后的房间里走过来,到了门口一双手特别自然地搀上他的胳膊,淡淡地扫了廖婉玗一眼,似笑非笑,“好巧啊,居然在这里还能遇见你。” 廖婉玗有点迷惑,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孩子,后来又细看了看,恍然大悟这居然是自己离开那一天到来谢家的那个女孩子。 只是那个时候她穿的是男装,又带着帽子,今日换了身长旗袍并且花了很精致的妆容,到叫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你好,我就是路过,这就走了。”廖婉玗对着乔敏芝一颔首,又看了一眼谢澹如,什么都没说,转身又下楼去了。 现在是冬天,花园里不算暖和,她可去的地方实在有限。 廖婉馨并不是一个善于应酬交际的人,所以她只是最开始的时候跟着甄顾在门口应了一会客人,现在邀请来的贵宾门都到齐了,她反而轻松起来。 瞧见廖婉玗东张西望,便端着一杯白水走了过去。 “五妹。” 廖婉玗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自己是廖家的五小姐了,这会听她这样叫竟然觉得有些讽刺,但廖婉馨早前对她还算好,她也就没有出言嘲讽,勉勉强强叫了一声“大姐”。 廖婉馨打量了她一遍,唇边居然露出一种近乎是慈祥的笑容来,“这么些日子没见,愈发的出落漂亮了。” 廖婉玗没接话,叼着习惯喝了一口汽水,她不想昧着良心夸廖婉馨,毕竟她看起来比之前憔悴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笑话一般的婚姻给闹的。 “我见你今日是同林先生一道来的,还住在他家里吗?” 她这话是明知故问,廖婉玗是不相信他们不知道她近况的,若不是她住在林克己家,就凭廖婉薇那种性格,是一定会找她麻烦的。 “是,我还住在林叔叔家。” 廖婉馨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然后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咱们去那边说。” 廖婉玗转头看了一眼,见那边有一扇门,想来应该是还连接着别的房间,她在场中寻觅了一下林克己的身影,不确定自己跟着她离开这个大厅是不是个正确选择。 廖婉馨也看出她有顾虑,并不强求,只是将声音压低了,“那个,小麦也住在林家吗?” 廖婉玗“嗯”了一声,想最近廖家还真是笑话频生,先是二女婿不明不白住到林家来,又是新晋大女婿同日娶妻纳妾,简直是要承包鹭州人民茶余饭后的所有谈资了。 “母亲,你知道的,她身体一直不大好,老二带这个孩子,时长也在家里哭,小麦对她和孩子都很重要。” 廖婉玗不知道她现在跟自己说这些事情干什么,难道还指望着她去劝说林家澍吗?要是早几天说不定她还能傻乎乎的去找林家澍,现在她是不敢的。 再说那麦润玙,看起来在林家住的十分适应,整日里陪着林家澍,并不觉得无聊的样子,甚至还有闲心惦记着要搬出去单独过日子,哪里还有想要回到廖家的意思。 “你真觉得麦先生对她很重要吗?”也不等廖婉馨回答,她又接着说,“就算她觉得人家重要,那有怎么样呢?我到时觉得,人家一心想要摆脱她罢了。” 廖婉馨有点听明白她这话了,他们之前一直以为麦润玙是被逼无奈,现在听来,似乎他自己对这件事似乎也并不排斥。 “哟,大姐,你们姐妹两个在这聊什么呢?” 来人是谢澹如,依他现在身份,叫廖婉馨一声大姐是给她面子,廖婉玗一听见他的声就蹙了眉头,转身想走。 “哎,你上哪去,我还有话跟你说呢!”谢澹如伸手抓着她的小臂,一晃之下,她手上没怎么喝的汽水撒了一些出来。 廖婉馨从扣盼上结下一方丝帕,给廖婉玗擦手,被廖婉玗一挡,拒绝了。 “我去洗洗手就好。”她将瓷碟和玻璃瓶交给路过的仆人,正要询问廖婉馨卫生间在哪里,林克己忽然来了。 他方才同人聊天,一时没注意到,她就不见了,后来看她在跟廖婉馨交谈也就没管,要不是看见谢澹如拉扯她,也不至于过来打断他们。 “这是怎么了?” “林先生。”廖婉馨算是今晚的主人家,自然而然地开口解释道,“撒了点汽水,我这就带五妹去洗手。” 林克己颔首,算是同意,等到她们姐妹两个走远,才笑着看了谢澹如一眼,“小谢旅长今日的女伴很漂亮,可别叫人家小姑娘久等才好。” 谢澹如顺着林克己的目光回头去看,只见乔敏芝端着一杯葡萄酒,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小姑娘神色不明,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朋友罢了,等等无妨。倒是林先生一把年纪,就不要再去惦记小姑娘了。” 林克己三十多岁,正值青壮年,被谢澹如一形容就仿佛是七老八十一般。谢澹如对他始终很排斥,虽然他之前没对廖婉玗有什么明确的行为表示,但大家同为男人,还是很容易互相明白的。 林克己并不在意谢澹如的冒犯,始终宽容地看着她,反倒显得谢澹如很不成熟,“莫不是小谢旅长也想同甄先生似得,坐享齐人之福?” 谢澹如看了一眼林克己身后正在走过来的廖家姐妹,对着他挑了下眉,“徐徐图之也未必有用。” 林克己淡笑不语,身后已经传来了廖婉馨的声音,她似乎正在同廖婉玗聊香皂的事情。 林克己闻言转过身去,等到廖婉玗走进了,特别自然地牵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臂弯里,对着她柔和一笑,“请廖小姐跳支舞。” 廖婉玗手没擦,还有水珠,这会被他都蹭到外衣的袖子上,哭笑不得看了他一眼,“我没擦手。” 林克己毫不在意,甚至拿起她另外一只手也往自己外套前襟上抹了两下,逗得她直笑,跟着他往屋子中间被辟做舞池的方向走去。 廖婉玗上一次跳舞还是廖湛山生日那天,舞伴是谢澹如,林克己看出她走神来,原本虚放在她腰上的手轻拍了一下。 林克己身上有种很淡的檀香味,不像是西洋香水,廖婉玗原来在家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注意过,这会才闻到,是很叫人安心的味道。 他们现在距离很近,但廖婉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跳舞就是这个样子的,当初学校里面老师上课的时候就讲过,这是正常社交罢了,现在是新社会,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她回过神来轻轻地“啊”了一声,“我走神了,对不起。” 林克己本来就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人,这会带着她舞步翻飞,原本也在场中跳舞的几对,居然自发地停了下来,一时间整个大厅之中的人,除了角落里偶有仍在聊天的,视线都在他们身上。 谢澹如放下手里的酒杯,很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扯过乔敏芝的手,大步流星地加入进来。 这二位可以说的上是鹭州眼下最有势力的人,此刻都拥着漂亮女伴跳舞,倒成了今晚的一道风景。 绿川香起初也站在外围抱臂看热闹,后来竟然拉着甄顾,也加入了进去。 谢澹如瞧着林克己低头在廖婉玗耳边说了句什么,廖婉玗点点头,他也不等一支舞曲结束便停下步子,又牵着她走了。 他的目光跟着廖婉玗走了一小段,就被乔敏芝故意踩了一脚。收回目光看了一眼乔敏芝,谢澹如勉强收了心思,同她跳完一支舞曲。 等到舞曲结束,他在寻找廖婉玗的时候,一问甄顾家的仆人,才知道林克己已经带着廖婉玗走了,回家了。 返程的汽车上,廖婉玗看起来还是挺开心的,她先是跟林克己讲晚上的点心还不错,讲着讲着,忽然话题一转,表示想要搬出去。 毕竟,林家澍和麦润玙是要搬走的,她在住下去不合适。这件事她并没有特意选时间说,只是想起来就说了。 林克己盯着她看了三秒钟,露出一副犹豫的样子,“其实,这两天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但又怕你听了要伤心。” 第七十九章 栽赃陷害 廖婉玗听完林克己的话,第一个反应是林家澍,但她细想又觉得不对,她对林家澍说害怕还行,伤心是万万谈不上的。 再说那事情只有她跟林克己说,哪有林克己跟她说的。 廖婉玗不明所以,眼睛里充满疑惑,“什……什么事情?” 林克己提起了这个话头,又不肯在车上说,好不容易挨到家里,廖婉玗跟着他去了书房,他在书架上去处一只档案袋来。 那档案袋原本是腊封的,现在已经被拆开了,林克己伸手从袋子里抽出一小叠文件,有张照片因为尺寸有些小,被他带出来,掉到地摊上。 廖婉玗低头一看,目光就钉在那张照片上,再也移不开了。 照片上的尤小妹披头散发,脸因为殴打已经肿胀变形,手上全是血。廖婉玗瞪着眼睛,泪水迅速充满眼眶,她捂着嘴,很怕自己会叫出声来。 她没想到林克己要说的是这件事,抽着气整个人抖成筛子似得,要不是林克己扶着她,她根本站不住。 林克己本想扶着她到椅子上坐坐,但她这会人已经脱力,一步都走不动的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抱起来。 廖婉玗此时对外界的一切都是感受不到的,照片在她脑海中无限放大,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在阿妈凌乱的头发中,看到了后面绝望的双眼。 林克己就是不想给她看到照片,所以才只拿了文件出来,天意弄人,照片还是被她看到了。 他靠坐在桌面上,等着廖婉玗能够平复一些情绪再说,但这是个伤疤,无论早揭开还是晚揭开,总是要痛的。 如果他愿意,其实大可以不告诉廖婉玗,若是她毫不知情,兴许不会这样难过,但她最近跟谢澹如走得太近,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再者说,林家澍之前要搬出去时,他就有预感廖婉玗也会要搬走,他想了很久,仍旧还是想要留住她。 “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就是怕你会伤心。但她是你亲生母亲,于情于理,这件事情都不应该瞒着你。” 林克己语速很慢,仿佛是对他来说,讲起这件事也很不容易似得,“我知道你也一定很奇怪,她怎么好好的,忽然要做那样的事情。其实,她是被人栽赃了。” 听到这里,廖婉玗的眼珠子动了动,但她整个人仍旧是没有什么大反应,林克己等了好半晌,她才讷讷的说,“是……白秀珍对吗?” 整个廖家看他们不顺演的只有正房那一位了,她猜出来也不足为奇,廖婉玗不能理解的,确实白秀珍居然能够为了除掉他们连男人都敢害。 “我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婉玗,据我猜测,那杯茶最后到你父亲手中,应该只是一个意外。” 廖婉玗还是一直发抖,也说不好是因为难过生气,还是因为白秀珍那叫人不可思议的狠心,林克己实在可怜她,想去抱抱她,有怕自己的行为吓到她。 “而且,还有另外一个人,跟这件事也有不小的关系,但她并不是廖家的人,我更没有什么直接证据。” 廖婉玗听他这话说的十分犹豫,原本埋着的头慢慢抬起来看着他,“谁?” 林克己十分清楚,自己下面的话一旦说出口去,将会造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姜知荷,也就是……” “谢澹如的母亲?”蜷缩在林克己书桌前宽大椅子上的廖婉玗眼神之中满是不确定,但她在林克己正视她的双眼中找到了答案,一瞬间,心脏仿佛又被人用手捏成了一团。 若说谢澹如乱讲,廖婉玗还觉得有可能,但林克己这个人,是一定不会骗她的。 书房里静悄悄的,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她一动不动的坐着,林克己也就在旁边陪着她。 他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只是见她无神的双目渐渐活络起来,之后她攥紧了拳头,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不甘心。” 她说这四个字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过分平静。林克己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伸出手去擦了一下她脸上的泪水。 “所以,你想怎么办呢?” 林克己手底下有太多的人可用,若是此时廖婉玗想要白秀珍死,那她就一定活不过今晚。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也想……拿回属于弟弟的东西。” 这想法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脑海之中,但她今日忽然又有了些不同的想法,“要是拿不回来,那也没关系,能够毁掉也行。” 想到姜知荷,廖婉玗犹豫了,“谢澹如的母亲,究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林克己在档案袋拿出的那一叠纸中翻捡了一下,抽出一张钢笔写的潦草记录,“这是,谢澹如炸死后,离开谢家的一位旧仆人的口述。” 廖婉玗接过纸,看到后面,俨然已经相信了纸上所写的一切,谢家那时候为了掩盖谢澹如假死的事情,确实遣散了一些内院的人,林克己能够找到他不奇怪,“药真的是她给的?” 林克己无奈地摇摇头,“我说了,有些事情我也没有证据,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调查出真相来。” “你应该清楚,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够在还给你母亲一个清白。” 是的,廖婉玗知道,弟弟还小,这世上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有人去调查真相,想要还给尤小妹一个清白。 她是个洗脚婢出身,不论受多少委屈,都不会有娘家人给她撑腰的。白秀珍不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他们吗? 林克己并不急着得到她的回答,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书房门忽然被敲响,吓的廖婉玗一哆嗦,他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了一声“进”。 来人是顾诚岩,他甫一推开门看到屋子里的情景一愣,用眼神询问了林克己自己要不要现在就出去,见林克己对他勾了一下手指,才大步走进来。 “阿爸,咱们城西的几间烟馆接连有人闹事,本来不至于打扰您休息,但刚七叔来电话,说是仓库里的货居然被人掉包了十几箱子,他查出是谁干的了,可需要您主持公道。” 十几箱的烟膏,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大钱,但这样悄无声息的掉包,一定是内部人做的,出了叛徒才是大问题。 “是谁?” 顾诚岩面露难色,学着翘了个兰花指,“是十八爷的人。” “他不肯处理?” “是。” 程紫兰常使小性子,林克己是知道的,但这次的事情,并不能这样简单就叫他哄过去,方七早两年跟程紫兰也有过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现在出了问题,他大约是抹不开面子,所以才叫顾诚岩来找他。 他低头看了看椅子上的廖婉玗,不确定此时丢她一个人在这里行不行,廖婉玗方才好像一直在出神,并没听他们说的话。 林克己蹲下身去,比她略低一些,“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害怕吗?” 廖婉玗眉头微微一动,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你要上哪去?” “你之前去过的剧院还记得吗?” 廖婉玗闻言点点头。 “我要去那边,处理些事情。” 廖婉玗刚才没听见顾诚岩后面的话,所以并不知道他要去处理什么事情,她这会自问不想一个人待着,但又觉得不能耽误他办事,一时间万分纠结,抓着他衣袖的手没松,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林克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那你跟我去?” 仍旧还是上次的那个房间,只是今晚的人非常多,百十来号人或坐或站,眼见着林克己领着一个小姑娘走进来,一时间,神情各异。 程紫兰大约是为了显得自己有气势站在板凳上跟方七吵,吵得方七无言以对,一张脸憋得通红,见到林克己仿佛是见了菩萨显灵一般,刚要开口诉苦,看见他身边的廖婉玗,硬是又憋回去了。 林克己当着大家的面,打开了房间里的书柜暗门,安顿好廖婉玗出来的时候,眼神就已经很冷淡了,他关好书柜就站在那里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立刻鸦雀无声。 就连程紫兰,都从凳子上下来了。 他也不开口,沉默着走到沙发边上,刚一落座,程紫兰就眼圈红红地扑过来,人坐在他脚边的地摊上,身子靠着他的腿。 “方七那个王八蛋,非说是我的人换了烟膏子,我那里都是丫头,哪有这个胆子呢!叫他拿证据他又拿不出来,这不是冤枉人嘛!” 林克己抬眼看了方七一眼,方七走上前来解释道,“我真不是冤枉那个丫头,我的人在仓库抓到她了,可她不承认。” “身上没东西?”这话是林克己问的。 “没有。” 程紫兰小猫似得,用脸在林克己腿上蹭了蹭,十分委屈的样子,“那丫头只是跟着我去的,若是真偷换了东西,岂不是说我偷换的?” 林克己看了他一眼,问方七,“人呢?” 方七“哦”了一声,转过去对站在旁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两个人膀大腰圆的汉子,拖着个绿衣裤的小姑娘进来了。 第八十章 低价战争 书柜做的暗门隔音不错,廖婉玗在房间里什么都没听见,林克己叫她的时候她已经迷迷迷糊趴在桌上睡着好一会。 外面的一大屋子人早就散了,沙发和地毯也不见了,整个房间空荡荡的,现在就剩下几个正在擦地的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地上湿漉漉的,仿佛是用水洗过一般。 林克己走在前面,余光瞥见地上还有些淡粉色的水迹,怕她看出什么来,步子很快,但廖婉玗根本没注意那些,只是在犹豫她睡着前想好的事情究竟什么时候跟他说。 车子开得并不快,林克己就坐在她身旁闭着眼睛假寐,今天晚上的事情他也很为难,虽然程紫兰那个女婢将所有的事情都揽下来,但很明显,她不过是一颗棋罢了。 那么程紫兰呢,他究竟参与到什么程度,那个房间他一向是自由进出,暗室内的账目他有没有做过手脚呢? 廖婉玗以为他是困顿,犹豫了半天也不敢说,最后特别轻声地问道,“林叔叔,你睡着了吗?” 林克己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也只能看清她的一侧侧影,于是他伸出手去握了一下廖婉玗的手,“没睡。” “我有事情想跟您说。”她讲这话的时候其实还是有一丝犹豫的,毕竟她很清楚,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如果林克己并不打算给帮助她,她兴许一辈子也做不到。 “嗯,你说吧。” “我想……调查我阿爸和阿妈的死,,我想见见那些做过证言的人。” “你不相信我?” 街边的路灯并不怎么明亮,大部分时间车子都行驶在黑暗之中,廖婉玗看不清林克己的脸,但听他说话,应该是有些生气了吧?或者说,是感觉到被冒犯了。 “不是的,不是的。”她匆忙解释,“我怎么会不相信您呢,我只是,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耳朵听听,想自己感受一下。” 林克己无声地笑了一下,“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最近也挺忙的,之前拒绝了万德那边的提议,想必他们不会老老实实,见当然可以见,只是有些人已经不再鹭州,再找来也要点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你见过他们之后呢,你想要做什么?” 廖婉玗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了一下裙子,“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见见他们。” “好,你见过之后在从长计议也没有关系,凡是慢慢来,不要急。” 廖婉玗很用力地点点头,“我不着急,制皂厂那边已经开始大批量的生产了。我跟古经理商量过,价格会比洋胰子低两成,到时候不怕卖不出去。” 林克己没有搭话,他并不想插手参与制皂厂的事情,她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经验,但人,总是要不断的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才能成长起来。 他起初将她当做林家澍的替身来看待,最近忽然就不那样想了。 “反正,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同我商量,但就像最开始时说的,制皂厂是交给你去搭理的,我也不过是辅助你罢了。” 全鹭州能叫林克己说出“辅助”一次的人,从他回国后这么多年,廖婉玗还是第一个。 林克己这天晚上提醒她的事情,她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万德洋行与松茂洋行联手同他们开始了“低价战争”。 万德背后的公司是德资企业,松茂这边则是英国势力,两家在经济上都是非常有实力的,此时同廖婉玗的打起了“低价战争”对廖婉玗来说,压力很大。 他们生产的“嫦娥”牌香皂定价是每箱六元七角,松茂知道消息后,马上下调至五元四角,但许多国人一来是本着支持国产品牌,二来“嫦娥”在使用时间和清洁度上确实比松茂的英国货好,所以,仍然受到广大顾客们的青睐与支持。 松茂那边见五元四角似乎作用不大,第二天就在店门口立了一块粉色底的斗大降价通知。 他们的香皂,已经从每箱五元四角降至四元五角。 消息一出,廖婉玗就有点慌手脚了。 “这样的价格一定是赔钱的,他们难道疯了?”廖婉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情绪焦虑。 古永愖看起来倒还算淡定,他从报纸后面抬起头来,“万德虽然在鹭州并没有店铺,但已经同松茂结盟,就凭他们两家公司的财力,想必在赔钱销售一年半载,也一定不是什么难事。” “但我们不行。”廖婉玗停在窗边,回头看了一眼古永愖,“到现在销售快两个月了,我们最初的成本都还相差许多没有回来,哪能跟他们一只拖延下去。” 她这话古永愖也同意,“我们是不行。”林克己是绝不会大幅度动用其他产业,来支持一个制皂厂的。古永愖认为,用制药厂的盈利来补贴,已经是底线了,“你有什么对策吗?” 廖婉玗其实昨晚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但她实在拿不准主意,“咱们之前做调查的时候,松茂所销售的同牌洋胰子在上海是什么价格,古经理一定还记得吧?” 古永愖点点头,那些东西都是他一点一点跑出来的,他当然记得。 “我有一个想法,但不知道对不对,也请古经理帮我参谋参谋。” 古永愖放下手里的报纸,坐直了身子,算是给要说正经事的廖婉玗一个极大的尊重。 “我的意思是,要想办法叫松茂的价格再低些。” 古永愖在做买卖这件事情上的经验比廖婉玗丰富许多,所以她说道这里,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要多低?” 廖婉玗寻思了一下,对着他默默伸出三个手指头来。 就在松茂降价消息出来后的第三日一早,“嫦娥”也调整价格至四元五角一箱。 这是一个恶性竞争,大家都拼了命的开始降价,若是继续下去,一定会有一方先撑不住,但松茂洋行的经理认为,绝不会是他们。 于是再跟万德洋行这边商连过之后,他们将价格直接降到了三元三角,一箱十块。 廖婉玗这些天都起的很早,这一日早饭时,听到松茂再次降价的消息和具体价格之后,她并没有不安,反而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我要用从他们手里转来的钱再与他们打擂台,我们的货可以一直生产下去,可松茂那边都是要从英国运来的。我就不信,他们能有许多存货。” 她这样子看起来挺有斗志,林克己也就放任她折腾。 “我能不能跟您借点人,林叔叔?” “你要多少呢?” 廖婉玗放下手中的牛奶杯和面包片,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一百或者一百五?” 林克己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似笑非笑地点头,“好,还要别的吗?”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手上还能灵活取用的资金,“不用了,剩下的我都联络好了。” 她没跟林克己细说,但古永愖是已经汇报过的,所以,林克己对于她要做什么也算有数,故而即不问,也不阻拦。 兴许是廖婉玗的运气好,她想在低价吃掉松茂所有库存的事情,居然做到了。她跟林克己借的那些人,就是帮她买东西的人。 洋胰子的价格一直很高,如今松茂几乎是打了对折的价格,更是叫许多人都来购买,但居家过日子,能花三角三分买一块已经是很奢侈了,这样计算一下,松茂亏损的其实并不怎么多。 那怎么样才能叫他们和万德垫更多的钱进去呢?廖婉玗决定,先帮他们提高销量。 她把厂子可以取用的资金从银行取出来,然后给林克己拍过来的人没人三元五角,叫他们分几天的时间,一点一点买空松茂的库存。 因为将购买行为控制的很小心,松茂那边丝毫没有察觉,反而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在这场价格战之后,已经稳赢了。 他坚信,用不了多久,“嫦娥”就会消失不见。 被买走的香皂们最后被集中在一处不常用的小库房里,廖婉玗亲自清点了一遍,就在夜色中开始指挥人装车。 她已经找好了福州的门路,那边有人愿意四元钱一箱收购她手中所有的洋胰子,到时候底价的英国胰子一再市面上出现,万德的人一定很快就能发现。 到时候,只要他们两方相互猜疑,那距离打破联盟的日子就不远了。 再者说,既然万德伸手搅合鹭州的买卖市场,那她廖婉玗,也可以伸手去搅合福州的洋货市场。 福州黑市上的松茂香皂一经放出,许多人都寻着低价前来购买,这种消息在行业市场上的传播是及其快速的,万德自然也会知道。 薛莱第一时间想到的当然不是廖婉玗,毕竟他们原本同松茂的关系就谈不上友好,若不是要联起手来对付廖婉玗的“嫦娥”他们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合作的。 他派人去黑市买了一箱子回来,发现确实是松茂的产品后,他决定去再去一趟鹭州。 他看的出形势,也分得清敌我,自然是绝不会草率做出任何决定的。 第八十一章 歪门邪道 廖婉玗小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但松茂和万德两家也不是傻子,她这样大批量的采购又转销至外地,松茂那边在第二日上午就已经反映过来。 但她手中并没有积压松茂那边买来的洋胰子,不但没有积压,反而还小赚了一笔,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她兴奋的。 她今天下去派去松茂买东西的人刚还来回报,说是那边已经不准成箱购买,并且似乎还有要涨价的意思。 “现在要怎么做呢?” 林克己由着廖婉玗来,古永愖就默不作声的配合,他这几天观察下来,倒也觉得廖婉玗在这方面兴许还是很有天赋的。 廖婉玗沉默半晌,脑子里将自己的想法又捋顺了一遍,“我是有个想法,但并没有把握,昨天我反反复复想了好久,还是想要逼着松茂那边自己退出这场厮杀。” 她用了“厮杀”这个词,说明她将这件事情看得很重。 古永愖较有兴趣地看着她,想不出这小姑娘脑袋里又在算计什么,“但说无妨。” “我原本是想着,可以用差价利润来填补我们自己的亏空,但你可看到了,是我天真了。那部分虽然有盈余,但并不怎么丰厚。黑市那边能给到的价格也就是四块钱,再多他们也不肯了。” 廖婉玗犹豫了一下,“现在松茂开始限量购买,我觉得我们不妨帮着他们宣传宣传。” “宣传?你想怎么宣传?”古永愖是真看不透她的想法。 “第一,先叫人穿出我们也要压价的话去,当然,这事情最后一定是要否认的。然后,印制一些传单,用松茂的口吻来,就宣传他们再降价。到时候一定会有看到的人去买东西,我们的人就混在其中,我不信松茂那边能说得清楚。” 古永愖古怪地看了廖婉玗一眼,总觉得她最近跟之前有点不一样,若说具体什么不一样,大约是思考方式更像一个商人,而不是女孩子了。 “就算引起了混乱,那之后呢?” “只要我们能将这种混乱拖个两三天,之后商会的人应该就会出面了。” 古永愖不知道要怎么接这句话,她觉得廖婉玗有点想当然,“你怎么确定鹭州本地商会的人会插手?” “其实,我估计并不是商会自己愿意插手的。” 他想收回自己之前的话,她现在还是个小姑娘,有点异想天开的小姑娘。 “新上任的大总统就要来了,不可能由着闹下去的。” 大总统?古永愖也是每日都看报纸的人,可他并不记得上面有说过大总统要来鹭州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大总统要来?” 廖婉玗垂了眼帘,放在桌上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揪着报纸边角。 她前天见过谢澹如,确切的说,是她约谢澹如出来的。 其实,早几天她就规规矩矩地派人送了拜帖,她明明知道谢家新宅的电话,却固执的不打,一定要用这种礼貌又疏离的方式联络他。 一来是提醒自己同他保持距离,二来也是希望谢澹如能感受到她对这次约见的重视性。 但她拜帖送出去好几天,也没得到回复,一直到前天下午,才有人慌忙通知她,说是旅长回来了,见面就定在当天晚上。 谢澹如看起来确实是出了远门才回来的样子,风尘仆仆,军装都不怎么板正了,眉宇间也透着疲惫,要不是廖婉玗约他,他是一定不会赶着来的。 他虽然有些倦意,但看见廖婉玗仍旧不怎么正经,先是调笑她最近身体还好么,有没有需要治疗的毛病,后来又打趣她和林克己。 廖婉玗看着他总觉得情绪复杂,一面想起他母亲可能跟阿爸的死有关,一面又觉得自己还没见过那个离开谢家的老仆人,不能现在就给他定罪。 谢澹如也看得出来她不大对,细问,廖婉玗就将事情都推到和松茂与万德的降价风波上。 谢澹如听完她的话,神情严肃地沉思了一阵,给了她一些建议,并且透露了一些消息给她。 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够知道大总统的秘密行程,但她跟谢澹如保证过了,对于消息的来源,她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所以,若是古永愖相信她,或者是林克己相信她,这件事就能成,若是他们都不支持,廖婉玗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古永愖见她并不搭话,也看出她没有要讲实话的意思,想着就算她此刻说了,大约也是用来敷衍人的,“那传单上要写什么,你可想好了?” 廖婉玗点点头,从本子里面抽出一张纸来,古永愖接过去看了一眼,就笑了,“这个价格,简直就是……” “就是不想活了。”廖婉玗接了古永愖的话,“就是要叫看到传单的人都充满希望,满心欢喜地去买东西。到时候店家如果出来否认,兴许一两个人还能愿意理解他们,但只要我们的人稍加鼓动,失望的情绪是一定会爆发的。” “传单到不是难事,今晚叫人连夜加工,都用不到明天,一两千张一定是有的。” 廖婉玗听到这里摇摇头,“一两千张哪里够,我一定要鹭州城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松茂降价的消息。”她伸出手来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尤其是那些居住人群密集的地方。” 她打的什么主意,古永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理解了,香皂这种东西,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奢侈品,在他们开始价格战争之前,一块普通香皂也要将近一块钱,完全进口过来的或者是香味稀有特殊些的,甚至可以达到三五块钱。 如果他们的海报在一夜之间覆盖全城,那就意味着许多平民也会产生自己也消费得起的心态,等到了松茂,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兴许不用他们的人出面挑拨,已经有一些情绪激动的人,带头闹起了事端。 古永愖瞧着廖婉玗波澜不惊的脸,忽然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小看她,她居然已经开始学会利用更强大的群众力量了。 但其实,廖婉玗哪里是什么波澜不惊,她只是心里面还惦记着别的事情。 她记得很清楚,谢澹如说,怕是要开战了。可她在细问,他又什么都不肯再说了。 现在天下并不太平,廖婉玗也是知道的,前朝的小皇帝被迫下台后,西洋和东洋各国虽说是各有打算,但总结来说无非为了能在国内插上一脚。 所以他那一日讲了一半的话,叫廖婉玗始终不能放下心来,她不知道谢澹如口中的开战了,究竟是国内各地的军队之间为了利益之争,还是其他国家企图透过一些手段对国内的侵入性控制。 不仅仅是这些,廖婉玗甚至不知道谢澹如在这件事情上会是一个什么立场。 他跟甄顾的关系看起来还算不错,如今甄顾跟日本人混在一起,他会不会也是亲日的?如果是,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天他会帮助东洋人,而将枪口对准国人? 想到这里她烦躁地摇摇头,总觉得自己应该再找一个时间,同谢澹如聊一聊。 这天晚上,廖婉玗没有回家,确切的说,是厂里的工人大部分都没有回家,他们聚在一起通宵印制传单,陈淑仁知道后,还训了她一顿。 大概意思是,她年纪轻轻,不知道正当做事,尽是这些歪门邪道的主意。 廖婉玗也不顶嘴,反正她是想开了,陈淑仁对她有成见,这种成见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那时候她什么都没做,人家老先生也没有看的起她。 更明白的说,是这位老先生可能对所有女性都有成见,但凡不是在家做饭、奶孩子、打扫卫生,兴许对他来说都是歪门邪道也未可知。 林克己来的时候正听见陈淑仁数落她,本来还担心她情绪不好,后来看清了她的表情,反倒笑了。 他安抚好陈淑仁,并派人将老先生送回家中,再回办公室的时候,廖婉玗正抱着他送来的一搪瓷缸子抄手,吃的不亦乐乎。 “我发现你长进了。”她埋头吃,也不给林克己让个坐的地方,林克己索性就搭着桌子边坐。 廖婉玗捧着缸子喝了一口热汤,“你不会就带了这么点吧?” “你不够吃?” “不是……”她哪里吃得了这么多,“车间还有好多人呢。” 林克己手指头动了一下,示意她安心吃,“下面我也叫人送了,安心吃你的。” 廖婉玗听说工人们也有的吃,才继续他刚才的话题,“你发现我有什么长进了?” 她以为他能夸赞她,结果就等来了“脸皮长进不少”几个字。 廖婉玗知道他是指陈淑仁刚说她的事情,耸了下肩膀,“我做不到他的要求,说实话,我也没有必要做到他的要求,我不可能为了让他看得起我,我就去找个人结婚生孩。” 她抬起头来看着林克己,“从我登报自梳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成家。” “就算以后生活安定,你所有在意的事情都解决了,你也不想找个人过日子吗?” 第八十二章 怎么没的 廖婉玗嘴里的抄手细嚼慢咽,就在林克己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慢悠悠地开口了,“我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所以,我现在也决定不了以后的事情。这世界太多变化,我都要分不清眼前的真假了,哪里还有心思想以后呢?” 她用勺子舀起一只抄手,一滑,它又掉到了热汤中,廖婉玗似乎是已经吃饱了,顺势就都放下来,“我阿妈在世的时候时常教育我,做人要守规矩,她出身不好,时时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说也不做逾越的事情。” 廖婉玗耸了下肩膀,“但也没得到别人一句好话,到最后,连个善终都不能够。我那时候总盼着能梦到她,想她在梦里告诉我一个真相。可她似乎是死了都还在守规矩,从来都不多话。” “陈老说得对,我这样做确实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办法,可我确实没想到别的方法来。” 林克己不会像陈淑仁似得,将话说的那样直白,所以,他虽然觉得廖婉玗的处理方式未必是最好的,也仍旧没有插手。 “我之前不是跟你讲过,你有任何事情,不需要顾虑,都可以同我商量。” 廖婉玗没有看他,目光停留在桌上那一摞印刷好的粉色传单上,“你对我的帮助已经很多很多,我不能总指望着你。” 她说完这话双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从办公室的窗户看了一眼生产车间的方向,“我也下去帮忙。” 林克己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有点后悔。他觉得兴许自己不应该告诉她,关于廖湛山中毒而亡的那一番隐情。 慢慢地走了几步,负手立在窗前,他看见廖婉玗小跑的身影,到了正在忙碌印刷的人群旁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说笑着接过一个写着围裙的男青年手中的滚刷子,有说有笑地代替了他的位置。 她似乎跟他们相处的很好,没什么架子,很有些事必躬亲的意思。 顾诚岩一直站在外面的走廊里,他是看见廖婉玗出去的,那小姑娘熬着夜也神采奕奕的,同他打招呼的时候听得出情绪还不错,想来可能并没有被松茂那边的动作打扰了心情。 他才走进屋,就瞧见林克己手上夹着一根烟,等他“哧啦”一声划着一根火柴递过去的时候,林克己却摇摇头。 “不抽了,省得办公室里都是味道。”他随手将那只卷好的香烟往桌上一丢,“人都来了吗?” 顾诚岩看了一眼办公室半高的档案柜上放着的座钟,“还有半个小时才到集合的时间,我之前问过她,要不要印制好一批发一批,她不同意,非要全城在一个统一的时间散,我就没通知那么早。” 林克己看了一眼另外一面窗,“嗯,确实不急。” ### 鹭州从未下过雪,但廖婉玗在天津是见过大雪的,这会她站在深夜的马路上,抬头看着天上飘飘荡荡的传单纸,忽然想起了北方的雪。 这里的马路有些是石板方砖铺成的,有些则是压实的土路,但第二天一大早,大大小小的地街道,似乎都铺了一层粉红色的地毯,很难看出本来面目了。 松茂洋行大幅度优惠的消息在他们的推动之下,传播的非常快,许多略微有点小钱,但之前并不舍得购买洋胰子的人家纷纷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也享受一下洋货。 但是很遗憾,他们来到松茂之后,得到的消息都是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大幅优惠,三毛五一块,已经是目前的最低价格。 松茂洋行店内站满了人,门外也堵着许多排着队等买东西的,三毛五的价格一出,许多人都觉得自己上当受被骗,一时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偏巧,这一日,松茂洋行能够做决定的二位经理,都被薛莱约走了,留下来看店的店员都是女性,最大年纪也不过二十七八,人一多,也慌手慌脚,到最后兴许是害怕,讲起话来口气也不大好。 就在两方情绪都十分激动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句,“都是骗子,砸了他们的店!” 事情一下子就失控了。 她同林克己,就坐在松茂马路对面不远处的车子里,待到屋内的混乱感染到屋外的人时,廖婉玗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她没想闹这么大,按照这样下去,等会警察兴许就回来了,一旦警察插手,事情很有可能拖不到明天,再者说,有被她哄骗来的老百姓本来就很无辜,要是在被抓了,那可如何是好。 “等会要是警察来了怎么办?” 林克己示意她放心,“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今明两天不会有人管这里的事情。” 她听到这话松一口气,心里面暗暗怪自己想的不够周全。 他们只看了一会,林克己就强制性地带着她回家补觉,所以松茂的那个洋鬼子经理带着副经理回来的时候,他们并不在。 “whatthehell?”他来鹭州七八年,因为不怎么看得起国人,所以从来没有动过要学国语的心思,仿佛是讲英文,才能配的上他高贵身份似得。 这时候砸店的人还没有离开,看见他们回来,又听他讲了句什么鬼话,有人叫了一声“他就是骗子头”,这个倒霉的英国佬,就在众人的拉扯之中倒在地上,最后也分不清谁的拳头谁的脚,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揍。 当日晚报上的照片刊登的十分巧妙,只有松茂稀巴烂的店门口外景和一张洋人经理躺在地上的照片,剩下关于行凶者的容貌之类,一概全无入镜,仿佛这个晚报记者有选择性失明一般。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并且,影响很不好,第二日其实已经没有老百姓再去松茂的店铺闹事了。 但廖婉玗他们之前已经想好了,若是第二日没有,那就一定要派一些自己人去,也不必在打砸,只是堵着门喊喊口号也是好的。 ### 自从甄顾带着廖婉馨搬出了廖家大宅,白秀珍忽然一下就觉得身边少了个说话的人。 廖婉薇整日不肯回家,说是看见孩子就想起麦润玙,想到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就恨不得要杀了他,可她又不敢动林家的人,故而除了拖着不肯离婚之外,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老三廖婉芳成日里就知道看书,家中什么事情都不管,年纪不小也不肯恋爱结婚,整日就痴痴迷迷各种小说画本,经常是一两天也不肯露面。 唯一能让她欣慰的眼下也就只有四姑娘廖婉雯,头脑清楚人精明,找了个男人也在政|府里有稳稳当当的体面工作。 白秀珍闭目,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她这小半年来老的很快,鬓角上的白发就要掩盖不住,也不知道是因为许多事情都不顺心,还是午夜梦回,时长看到廖湛山倒在地上时,流血的面孔。 给她捶腿的小丫头在烟膏香味中也是昏昏欲睡,手中的动作时轻时重,有时候干脆连不起来。 她眼睛眯起一条缝隙,看了一眼打瞌睡的丫头,手一甩,铜制烟膏盂就敲在了小丫头脸上。 那东西烧的很烫,贴上的一瞬间,就起了一个水泡。 可是小丫头也既不敢叫也不敢哭,咬着牙,手上的动作是半点也敢停。 这屋子的门本来就是开着的,所以来禀告的年轻男仆也没敲门,只是规规矩矩立在门口,“夫人,谢夫人来了。” 白秀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在烟雾中缓慢点了一下头,“请她等等,我这就下去。” 她没有约过姜知荷,也不知道忽然来访所谓何事,但她还是很快叫丫头给她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呷了一口凉茶,打起精神下楼去了。 姜知荷今日难得穿的很素,袄和裙没有平日那些繁复的绣花样式,一时间倒显得年轻了两三岁。 白秀珍才走到自己小会客室的门口,就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 姜知荷站起身来迎她,两人好亲姐妹一般地拉着手,紧挨着坐到了沙发上。 白秀珍身上的大烟味很重,新换的衣裳即使熏了香都盖不住,姜知荷浅笑一下,“我来的不是时候,想必是打扰你休息了。” “哪里的话呢,我这整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人,你能来看看我,到时我求之不得。” 想起甄顾同廖婉馨与东洋女人的事情,姜知荷心里面是觉得很不成体统的,可这事情反正丢脸的也不是她们家,她犯不着评论什么,“可不是,孩子们一大了,全都是翅膀硬的很。” 她说到这里轻拍了一下胸口,叹气道,“我们家那个二小子,平日里也不见个人,前几天回来就跟我说了些混账话,也不知道是听什么人说的。” 白秀珍还同她拉着手,“谢旅长还能有什么叫人不省心的,全鹭州,谁不得给他几分面子。但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咱们做母亲的,能有什么办法呢,是吧?” 姜知荷被她身上的烟味呛的有些不舒服,从她手中抽出一只手来,在衣襟上扯下一方帕子,侧过头去,掩着嘴咳嗽了两声。 然后她看了看屋子里,见确实没有别人,才压低了声音问白秀珍,“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家老爷,究竟是怎么没的。” 第八十三章 总统来了 英国人被打,已经不是商会介入就能解决的问题,英使馆那边据说提出了强烈的抗议,一定要抓住凶手,还他们一个公道。 可当时在松茂的人太多,大家打砸之后做鸟兽散,警察那边又因为收了林克己的贿赂姗姗来迟,眼下英国人再跳脚,总不能叫他们把全鹭州的人都抓去审问一遍吧? 大总统此次出行算得上是微服私访,对外,尤其是对报纸媒体半点消息都没有透露,所以很多部门只是被通知最近要小心谨慎,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一位大人物要来鹭州。 谢澹如作为鹭州镇守使,大总统的安全问题自然交由他来负责,他这几日不停的与知情人士开会,为的,就是能够定制出一个绝对安全的路线来。 墨绿色金丝绒面的双人沙发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头和上半身被军装外套盖着,由于个子太高,此时只能卷缩着腿。 冯志清从开着的门口探头往里看,然后回身对他身后的乔敏芝摇摇头,“还没醒。” 他声音压的很低,但里面的人显然还是听见了,哑着嗓子问,“什么事?” 谢澹如睡得很浅,冯志清探头他确实不知道,但他跟乔敏芝一说话,他马上就醒了。 乔敏芝手里头提着一个食盒,是她叫厨娘做的,谢澹如看她进来抬手抹了一把脸,“你怎么来了。”他还以为是谁有正事找他。 她打开食盒,陆陆续续从里面拿出三个小碟和一盅汤,“我听说你好几天没睡觉了,估计也吃不好,我叫家里做了顺口的。” 乔敏芝讲这话的时候很自然,冯志清在一旁看着,就觉得她很有谢夫人的派头。 谢澹如眨眨眼眼,有清醒了几分,他穿上军装外套,喝了一口茶几桌上的冷茶,才走到办公桌前坐好,“这次你爹也来,你知道的吧?” 乔敏芝打开瓷盅的盖子,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描青花的瓷勺来,“是,我前几天就收到电报了。” 谢澹如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他现在有点胃痛,不敢吃太急,“回头你就跟他一起回去吧,也省的我还要在派人送你。” 听他这话,乔敏芝扣食盒盖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看了谢澹如好一会,忽然扯出一个笑脸来,“我才不要现在就回去呢,天津和保定都那样冷,鹭州多好!” 她语调轻快,要不是冯志清惯于察言观色,实在很难看出她此刻不高兴来。 “那等过几日不忙了,我陪你去看看房子。”谢澹如埋头喝汤,热汤很大幅度缓解了他的胃痛。 “现在就挺好的,我为什么要出去住!”她将食盒递给冯志清,自己则轻轻一跳,就坐在了谢澹如办公桌的边缘上,“再说,我住之前你这家里又不是没住过姑娘,凭什么她可以,我就不行?” 谢澹如手里的勺子“当”一声被丢在汤盅里,他直起身子靠坐在椅背上,“她也不过是暂住,非要说的话,按天算你可比她住的久。” 乔敏芝撇撇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冯志清,对着他使了一个眼色,小冯同志“啊”了一声,赶紧想出一个事情汇报。 “旅座,那个……吴秘书长之前来过电话,问……路线定好了没有。” 谢澹如看了一眼背对着他坐在桌上的乔敏芝,“敏芝小姐,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乔敏芝好些天都没见到他,这么快他就开始撵人,她当然是不愿意走的,于是扭着身子仰头看他,“你去忙你的,我就在办公室里待会。我不打扰你,还不行吗?” 少女的语气近乎是祈求,谢澹如反倒不好一定要她走了,“那你自己待着。” 他说完这话就往外走,乔敏芝从桌上跳下来,跟在他身后,“你放心啦,我也在我爹的书房玩,不会乱动东西的。” 谢澹如没说什么,冯志清确实等他出来之后对着乔敏芝无声地做口型,乔敏芝看完点点头,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这才关起门来。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也觉得有点无聊,余光瞄见谢澹如才躺过的那张双人沙发,自己也笑眯眯地躺了上去。 虽然现在上面早就已经没了谢澹如留下的温度,但乔敏芝还是十分满足。 ### 车队浩浩荡荡从泉川出发,谢澹如坐在第二辆车上,他身后另外一辆黑色的汽车上,此时坐着新上任的大总统和马甫华,车队最后压轴的,是两辆分别载了将近一百人的俄产150型汽车, 谢澹如坐在车后座上,双腿交叠,手肘支在上面一条腿的膝盖上,缓缓地揉着太阳穴。 虽然他沿途早就做了清理,但这一路要行驶四五个小时,没人敢保证万无一失。 虽然默不作声,但他脑海里却是一直在模拟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和应对办法。 前半程很是平静,要不是大总统表示烟瘾犯了,想要停车抽一根香烟,他们没有任何耽误时间的事情发生。 谢澹如是总统一行人中最年轻的,所以很多人都拿他打趣,他自己也浑不在意,同大家站在车边背风的地方吸烟。 这期间也就十来分钟,他们就又开始了后一半行程。 这几日实在睡得太少,谢澹如在车上晃来晃去渐渐生出困意来,他本是闭目假寐,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睡了过去。 枪响的时候,他马上就惊醒了,睁开眼睛就看到前面打头的车子此刻横在他们的车前面,要不是他们这台车开车的司机经验丰富,这会应该就撞上了。 谢澹如从腰间的枪套里拿出手枪,通过车窗观察着外面的动静,而原本跟在他们最后面的两车小士兵,这会已经被人指挥着,呼啦啦地将组成人墙他们围了起来。 他回头从后面的窗子去看大总统坐着的那辆车,只见开车的司机嘴巴在动,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就这功夫,他又听见一声枪响,距离他两米多远位置上站着的小士兵应声倒地。 “在哪?人到底在哪?”他一边喊一边打开车门,冯志清“哎”了一声,没拦住。 所有人都在紧张的观察着周围,可那枪手鬼魅似得,这会又悄无声息了。 冯志清有时候真是觉得,谢澹如是不怕死的,就好像现在,他居然拿着枪,就站在人墙的外面,只要暗处的敌人瞄准他,他就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小冯咬咬牙,从枪套里摸出手枪来,也开门下车了。 枪声第三次响起,倒下的是车子另一面的小兵,他骂了一句脏话,估计这对方最少也是七八个人。 对方显然是经过专业训练,他们伪装的十分隐蔽,动起手来不疾不徐,三枪过去了,仍旧没有一个人暴露位置。 谢澹如警惕地看着周围,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感受到风吹动了哪一棵树的哪一片叶子,但还仍旧摸不准开枪人的位置。 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左侧树林中有一个微弱的反光点,毫不犹豫,他抬起手就是一枪。 他同那个反光点的距离稍微有点远,只要他有任何的失误,撸子的射程都可能在风向的影响下飞偏。 并且,就算子弹射中了对方,也未必就是要害位置,这周围最少还有五六个人,他们是在不能掉以轻心。 他走到人墙里面来,隔着车门玻璃看了一眼大总统。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总统先生即使面对这样的困局,也仍旧看起来十分从容。 “先生,敌暗我明,我们不能耗在这里。等会,我会和手下给您辟出一条路来,到时候您带着一半的人先走。” 谢澹如看了一眼天色,“再有半个钟头,就是鹭州地界,我在那里还安排了人,保护先生的安全。” 马甫华是个大嘴巴,这会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大总统,总统先生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眼睛,郑重地点点头,“我在前面等你。” 人墙内的动静,树林里的人看不清楚,这边疑惑地打着手势暗号,等待下一次开枪指示,那边谢澹如已经将大总统和马甫华,混在小士兵之中,上了150型汽车的后车厢。 他一声令下,士兵们开始对着四周胡乱地开枪,也有人运气好,打死了对方,但大部分,都放空了。 小汽车启动后倒了一下,然后绕过前面已经横在路上坏掉的另一台汽车,带着后面的150加速向前冲去。 外人只能看见小汽车的后座上坐着两个人,但实在分辨不出是不是总统,于是那些人也急了,为首的人打了一个手势,埋伏在四周的人接连开枪,目标都是黑色的小汽车。 冯志清和几个小士兵一起护着谢澹如,他的手枪已经没有子弹,后备的弹夹也消耗殆尽,但此时此刻,按照他的分辨,对方至少还活着三个人。 他必须要将这三个人解决在此地,不然,他也无法平安撤退。 就在几十公里之外,鹭州界边上懒懒散散地坐着一队人马,其中有一个穿鹅黄色连身裙的女孩子,她和她手中正在耍弄的枪,可谓是异常显眼。 乔敏芝从小在部队里面混大的,所以对许多事情逗比一般女孩子要敏感,她看着远处来过来的两辆车,起初还很高兴,渐渐地,神情凝重起来。 她很清楚谢澹如今天带了多少人走,她等在这里,也是为了第一时间见到他安全抵达,而并不是真的如她所说是为了等亲爹。 这会见到只有两辆车回来,她心里马上就生起了不好的预感。 第八十四章 情况不好 “爸爸!”乔敏芝跑了两步,站到已经挺稳的小汽车左后侧出门旁边,她叹着头往里面看,却只发现两个不认识的小兵,“人呢?” 问话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打量后面的大汽车,忽然明白什么似得,往那边跑去,果然看见背着枪的小兵们正在迅速下车,大总统被人搀扶着走下来。 乔敏芝没见过他,但也听说过,据说这位刘大总统是从美国回来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就坐上了这样高的位置。 “我爹呢?”乔敏芝没心情在乎礼节礼貌,她只在意马甫华也谢澹如是不是能平安回来。 在她看来,眼前这位大总统,并没有什么高人之处,反而倒像是一个只会惹麻烦的讨厌鬼。 “没规矩,见了人也不先问好。”从大汽车车厢阴影里传来一个人声,正是才站起身来的马甫华。 乔敏芝见他没事算是松下半口气,心里面就只惦记谢澹如了,“怎么就你们回来了,他呢?” 马甫华下了车,站定后神情复杂地看着乔敏芝,他其实心里面是在犹豫的,一来犹豫要不要派人去接应谢澹如,二来则是犹豫要用什么样的说辞来应对乔敏芝。 乔敏芝一看他这样子,就晓得谢澹如是遇到事情了,她瞪着眼睛,原本就握在手里把玩的手枪被她攥的更用力。 “你不要想骗我,你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刘大总统是很会做人的,这会已经由人簇拥着走远了,坐到另一辆等在这里的小汽车中,连头都不回一下。 “确实出了点问题,但稍微等会,他也就能回来了。”马甫华说这话的时候很坦荡,就直视着乔敏芝,半点也没有撒谎的样子。 但,这话乔敏芝是不信的,她气愤地看着马甫华,知道他们这是打算叫他做弃子,不打算再派人去帮助他了。 “你们……都不是人!” 她这话说的恶狠狠,说完咬着牙盯了马甫华好一会,转身就跑到一辆车旁,手里的枪指着驾驶位小兵的脑袋,“你,给我下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去看马甫华,乔敏芝是他的女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别……小姐,我……我下来,马上就下来。”他一边说一边缓慢地拉开车门,人也在乔敏芝的胁迫之下离开了车子。 后座早就已经空了,乔敏芝“嘭”的一声关上车门,重新启动了汽车,也不管马甫华在她身后的叫骂,扬起一溜烟尘,迅速地开走了。 马甫华气的直跺脚,痛心疾首地拍大腿,但他此时也没有忘记大总统,于是伸手一比划,“你们,继续护送总统回去,到了城门口自然另有人接应。你们,都他妈上车跟我走!” 谢澹如他可以不管,但乔敏芝他总不能不管不顾吧?好歹是他自己的亲闺女,那边的后续情况还指不定什么样子,她这样贸贸然的跑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往后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她生母。 乔敏芝这会很庆幸,庆幸自己学过开车,她油门踩的很大,车子一直跑的飞快,等她看到横在路中间的汽车时,一脚刹车,就停了下来。 除了被风吹动的树叶声,周围可以说是极其安静。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轻手轻脚地下车,虽然她也知道,就刚才发动机那么大的声音,若是周围有人埋伏一定是早就听见了,但她还是习惯性的方轻了手脚。 枪上的保险已经被她拨开,乔敏芝竖起耳朵仔细听,一双眼睛则是紧张地扫视着周围。 忽然,她听到了轻微的一声闷哼。 碎发落下来挡在眼前,乔敏芝伸手一抿,将它塞在了耳朵后面,她转了个方向。 这边前前后后挺着三辆车,乔敏芝看了一眼车牌,确定那辆被横在路中间车子挡住的,就是谢澹如今早离开时乘坐的那一辆,她此时正是将这辆车作为掩体,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谨慎小心地靠近。 最先映入乔敏芝眼帘的,是一只穿着黑色马靴的脚,这叫她确认躺在地上的应该是自己人。 她这会大着胆子探出头去,就看冯志清痛苦地躺在地上,左大腿上一个流血的窟窿,正是痛苦来源。 乔敏芝此时已经顾不得是否安全,跑过去蹲在冯志清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小冯,小冯,你醒醒!” 冯志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但其实视线是看不清楚的,他甚至分辨不清来人是谁,就动了动嘴。 她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记得跪下来俯身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去,“你说什么?你在说一遍!” 此时此刻,外界的声音听在冯志清耳朵里都是“轰隆轰隆”的,他艰难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紧接着手一垂,人就混过去了。 乔敏芝看了看他腿上不断冒血的伤口,低头从自己裙摆上扯下一条布来,将它绑在了伤口上面的位置,头也不回地,就往冯志清指的防线跑。 她刚才确实也没有发现谢澹如,所以她心底里面还有一丝希望,她觉得他应该还活着,并且可能还活的不错,还有能力去追击逃跑的刺杀者。 树林里的树又密又高,乔敏芝跑进来后由于看不见太阳,渐渐失去了方向感,她站在原地茫然地环顾四周,忽然,就在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 这声枪响此时仿佛是立在岸边的灯塔,给了归航人一个方向。乔敏芝迅速判断了位置,开始拼命往那边跑去。 马甫华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只见到昏迷的冯志清和他腿上的“止血带”,唯一能够指名方向的人昏迷不醒,树林这样大,他带的人手并不够地毯式搜索的。 好在,远远的一声枪响,给他指引了方向。 马甫华这个年纪,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场打过仗了,跑在树林里的时候他觉得这把老骨头要散了,肺子也因为呼吸而生疼。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因为呼吸不畅而昏厥的时候,忽然看见茂密的树林里,穿着洋装的小姑娘,半背半拖地扛着一个男人,艰难地往外走。 最前面的小士兵显然也发现了,他激动地叫了一声,撒腿就往乔敏芝那边跑去。 大家七手八脚地接下了谢澹如,这人此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回程的路上乔敏芝一言不发,但每每看向马甫华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子怨念。 马甫华心里面也清楚,若不是乔敏芝不顾劝阻莽撞地跑来,他是不会派人来的,就谢澹如的情况来看,没有后续增员,他一定会死在树林里,甚至还不如那个躺在路中间的冯志清,生机更大一些。 乔敏芝的裙子上都是谢澹如的血,她也不换,就这样子坐在手术室外头,来往的病患与医护人员少不得都要多看她两眼。 她恍若不觉,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地板上的一颗钉子处,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跟她没有关系。 她又一次救了谢澹如,但心态确实完全不一样的。 她很清楚的记得上一次的情况,那是她去打猎,因为身下的马忽然动了一下,才导致她射偏了,她以为自己应该是没有达到那只鹿,但侥幸心理促使她双腿一夹,还是骑着马过去看了一眼。 他就躺在地上,她跳下马来跑过去,一开始确实以为是自己伤了人,但她在抬头就看见了十几米开外地上躺着的鹿,忍不住蹙眉。 他的肩膀处有血,脸色苍白,但这些都并不影响他的英俊。长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应该是在昏迷中也能感受到疼痛。 她费劲地将鹿拖到更远的地方,最后对同行的人说,是自己失误,射伤了人。 他是如何报答她的呢? 既没有在醒后对她说实话,并且,还偷了她的东西,消失不见了。 在遇见的时候,乔敏芝就晓得,这是她的命了,她躲不掉。即使,她很清楚,谢澹如并不喜欢他,甚至,根据她的猜测,他应该是喜欢那日一早从他家中出来的女孩子。 手术室的门被人推开,乔敏芝听到声响猛一抬头,医生似乎是见惯了生离死别,所以对这个满脸泪恨的小姑娘,并不觉得意外。 “你是,病人的家属?” 乔敏芝点点头,这事情他们还没有通知谢家。 医生觉得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的模样,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跟她说,最后看着她焦急的模样,还是开口了。 “病人的情况很不好,肺叶和左小腿都有伤,最重要的是失血过多。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最终是否能够醒来,还需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 乔敏芝听完这话浑身无力,要不是医生扶了她一把,她就已经跌到地上去了。 “那……那人呢?” “还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正说着,医生身后的门再一次打开来,谢澹如闭着眼睛躺在滚轮床上,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 她怎么总是看见这样的谢澹如呢?乔敏芝想想都觉得自己委屈死了,之前还是默默流眼泪,这会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第八十五章 上海惊魂 男人的头发是三七分,打理的油光锃亮,单眼皮小眼睛,眼睛被他摘下来放到了桌面上。 他嘴角噙着笑,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廖婉玗,“实在是没有想到,‘嫦娥’的负责人居然如此年轻。” “洪先生才是叫我久仰大名。” 洪韦元是上海一家综合型百货公司的副经理,廖婉玗来了上海好几天,前前后后约他许多次,才将人给约出来。 “可我倒是听说,廖小姐手段很厉害,竟然轻而易举,就打败了老牌洋行松茂,并且,叫万德也不敢在轻举妄动。” 廖婉玗放在桌下的双手握紧了,她不知道洪韦元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又或者,他之前推脱着不见她,其实是忙着差她的底? “洪先生抬举,那可不是我的本事,是广大的民众,对我们自己的国货心之所向,乐意支持罢了。” 洪韦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廖婉玗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资料袋来,他立即便阻止了,“哎,廖小姐,工作上的事情,明日上午八点一刻后再谈也不迟。” 廖婉玗拿纸质文件袋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即便又收了回去,“是是是,现在是个饮咖啡的休闲时刻,不要坏了性质才好。”她讲起话来落落大方,始终微笑看着洪韦元。 洪韦元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瑞士手表,叹了口气,摇着头咂咂嘴,“可惜哦,时间不多了。我等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实在是推不掉。” 廖婉玗一听他这话,心里面稍微有点急,他要是今日走了,那岂不是等于没见一般,要谈的事情连开始都没有开始。 “不过,我今日晚些倒是有点时间,就是不知道廖小姐是不是方便。” 廖婉玗当然是方便,于是连连点头,“方便的,我在上海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万事都方便。” 洪韦元缓缓点头,拿起面前的咖啡杯浅浅地品了一口,“那今晚八点,黑猫俱乐部。你到了就同侍应报我的名字。” 他说完这话就站起身来,廖婉玗也紧跟着站起来。 “好的,好的,那晚上不见不散。” 洪韦元慢悠悠地系上西装外套的两个扣子,又在侍应生的服侍下穿好了黑色的呢大衣,之后接过礼帽,对着廖婉玗绅士地行了一个礼,“廖小姐,那我们,晚上见咯!” 廖婉玗目送着他出门,待到看着他的车子开走后,人才送了一口气。 她所想要的,并不只是鹭州那一点点市场,她前几天已经跟天津的尹老板联系过,人家答应她会帮忙搭线,她就想着反正要到上海来周转,没理由放过这样大的市场。 起初她被洪韦元拒绝了几次,已经有些灰心,想着见不到就算了,天津那边有人牵线,应该成事的机会比较大。 但她今早在旅馆,忽然收到前台的传信,说是约在了这件咖啡馆。 她昨夜又将资料整理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才带着东西来了,可那位洪副经理看起来很忙的样子,他们统共也就坐了两刻钟的时间,都用在寒暄上了。 廖婉玗知道要见人谈事情,所以这次出来带了几套很不错的衣裳,这天下午她回到旅店,同前台打听了一下黑猫俱乐部,正在前台当班的小姑娘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告诉她那是一个喝酒跳舞的地方。 舞厅这东西在鹭州没有特别流行,但上海实在很多,廖婉玗也没做他想,回房间后挑了一件大圆领的米黄色洋装长裙,外面搭配一件白狐狸毛领的白色呢大衣,对着镜子比照了一下,觉得还不错,又将衣裳脱了下来。 她这会有点犯困,为了怕自己睡着,她决定去洗个澡,清醒一下头脑。 冬日的天暗的很快,廖婉玗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屋外天已经黑了,她看了一眼摆在厅里的座钟,时间刚过五点,还来的急。 她对晚上的会面很重视,不想叫人觉得无礼,浴室又像下午似的仔仔细细画了妆,等到都收拾完再一看时间,已经七点十分了。 换好衣裳拿好包,廖婉玗匆匆下楼,门童帮着叫了一辆黄包车,她便往黑猫俱乐部赶去。 车夫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一边拉着车子跑一边讲话,居然都不怎么喘,“姑娘,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廖婉玗点点头,后来想到他看不见,就说了声“是”。 车夫抽空回头瞄了她一眼,“现在时局不好,看来各地都很困难啊。” 廖婉玗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扯到时局上去的,但他说的话没有错,“是,内里不太平,洋人还猖狂。” 车夫听完叹口气,“都不容易。” 廖婉玗不知道她被车夫误会成了舞小姐,到了俱乐部门口下车付钱,就已经有门童早早地打开门来迎接她。 俱乐部里面应该也排布了热水汀,廖婉玗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暖和气,她解开大衣,脱掉后原本想拿在手里,却立即便被一个白衬衫黑马甲的男适应给接了过去。 “小姐,晚上好。” 男侍应鞠躬的时候也脊背笔直,显然是接受过训练的,他嘴角的微笑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冒失,又不会叫人觉得过分讨好。 “你好。”廖婉玗对着他微微一点头,“请问,洪韦元,洪先生是不是已经到了?” 他将手里的衣裳递给身后的人,右手一伸,“请跟我来。” 廖婉玗跟在他身后,一面走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这个俱乐部看起来有三层,一层是个大舞池,舞池四周有些规则摆放的小圆桌,或三或两地坐着男男女女,笑意盈盈地喝酒聊天。 她被带上二层,这层最南面有一个小乐池,剩下的都落着红丝绒的软帘,看不见里面,但猜测应该是单独的小包厢。 帘子被撩开的时候廖婉玗愣了一下,因为帘子后面还有一扇门,她眼见着侍应生推开,觉得这门还挺重的。 “小姐请,洪先生就在里面。” 廖婉玗之前打听过,来这里是要给小费的,所以她从包里拿出一块钱来,“谢谢你。” 侍应生很自然地接过来,又对着她微微一点头,待到她进了大门,才将那厚重地对开门包铜木门给关上了。 她眼前是一段不太宽的短走廊,走廊那面仍然坠这帘子,只是这次变成了淡金色。廖婉玗观察了一下,缓缓地走过去,撩起来。 洪韦元甫一看见廖婉玗,立即便拍了拍手,“诸位,诸位!我的贵客到了,鹭州来的,廖小姐!” 她早在刚才就听到里里面有许多男男女女说话的声音,这会粗看过去,居然有八九个人。 她顿时就反应过来,今晚洪韦元应该是也并没有要谈公事的意思。 “我是不是打扰了洪先生同朋友们的雅兴,我……” 她想开口告辞,洪韦元却已经打断了她的话,“我的朋友,不就是廖小姐的朋友嘛!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好伙伴,廖小姐千万不要说‘打扰’二字呀!” 他原本坐在沙发中央,这会一伸腿,就从茶几桌上跨了出来,揽着廖婉玗的肩,推着她往那边走去。 “这位,是汇丰银行的王经纪人,有什么资金问题,好找!”他推着廖婉玗一边走一边介绍,“红飞火柴听说过吧,这位,刘先生,就是创始人,也就是咱们火柴同业会的主席。” 都是她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人物,廖婉玗一时间只能礼貌得体地与人打招呼,想要告辞的话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洪韦元将屋子里的男士都介绍了一遍,女士们则用一句“朋友”笼统地敷衍过去,廖婉玗这会坐在沙发上,被牌桌旁的四位小姐们轮番盯着看,一时间尴尬不已。 “我听说,廖小姐是从鹭州来的?” “是。”廖婉玗刚才听到洪韦元叫他七少爷,这人瞧着年纪不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背景,洪韦元对他还挺客气。 他对着廖婉玗笑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右手轻轻一抬,“别拘谨。” 廖婉玗也不想被人以为没见过市面,于是一直强做镇定,她喝了一口杯中的饮料,掩盖此时的紧张,“我们那边,这时候还没有这样冷,也是不落叶子的。” 这位七少爷似乎对她的话很有兴趣,“我只去过福州,不知道离你们那里远不远?” 她左手抿了一下落在眼前的碎发,“车船也要三四个钟头的样子。” 他闻言点点头,“我倒是记得那边的水果很不错。” 廖婉玗又喝了一口饮料,心里面觉得这东西甜甜的味道很不错,“我去天津的时候才晓得,原来许多地方都是没有芒果的。” 桌上的玻璃瓶子被七少爷拿起来,他给廖婉玗喝空的杯子里又倒了大半杯,“上海比天津好一些,但总归不如你们那里。” 廖婉玗道了谢,这会已经镇定了许多,她转头去看牌局,只见那边已经换了人。 “廖小姐会打牌吗?” 廖婉玗摇摇头,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会,只是牌技很差,所以一直都对外这样讲,也省的自己丢人现眼。 他站起身来,伸手去拉廖婉玗的小臂,“来来来,我倒是牌技很不错,可以教教廖小姐。” 廖婉玗被她拉扯着站起身来,忽然一下觉得头晕,她闭了两下眼睛,视线仍旧还是有些模模糊糊。 “廖小姐怎么了?不舒服?” 廖婉玗摆摆手,“我……可能是这屋子太热,出去透口气就好了。” 她想拨开男人,但手上软年年的,推得那一把明明是用了力气,到他身上却好似是轻轻地摸了一下。 廖婉玗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桌上自己刚用的玻璃杯,忽然觉出不对来。 她觉得自己脚底下像是踩了海边的沙,身后的声音开始模糊走调,她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也不顾身后人的拉扯,强打起精神往门口走。 廖婉玗能听到遥远的笑声,但她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发出的,又或者,是这屋子里每一个人都在笑。 她整个身子靠在那扇门上,用力地推了两下,但那门很重,侍应生开门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被洪韦元称作“七少爷”的人似乎并不着急,他步态如常,嘴角的笑意也同方才聊天时一般无二。 “这门这样重,你知道为什么吗?” 廖婉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合,她闭了一下眼睛,拼劲浑身力气,紧接着,门就被她推开了。 虽然门是开了,但她整个人也完全失去了平衡,俱乐部走廊里铺着厚地毯,她整个人摔在地上,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她心里面此时是什么想法都没有的,因为脑子已然是转不动了,她倒地后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一个人的裤脚。 第八十六章 电影明星 廖婉玗睁开眼睛,很快又被招进来的阳光刺的眯起来,她想起昨晚的遭遇,猛然坐起身,却“咚”的一声,撞到了一块木板上。 这样一撞,她人也清醒过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有点乱的阁楼之中。 她最后的记忆就停在那只黑皮鞋和黑裤脚上,再往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廖婉玗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身上的衣裳都还好好的,她的包和外套此时也搭在不远处的一只木摇椅上。 楼梯上忽然传来响动,她警惕地看着门口,等到来人推开木门,廖婉玗看清他的样子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秉译哥哥?” 陈秉译的头发留长了,有几缕从额前散落下来,最长的甚至超过了鼻尖,身上的白布衬衣洗的有点发黄,他一只手弹着背带,一只手在裤子上抹了两把,像模像样地伸出手来,“婉妹,好久不见。” 他其实面对廖婉玗是有些愧疚感的,毕竟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并不算愉快,他不知道廖婉玗是不是还在生他的起。 “好……好久不见。”廖婉玗也伸出手去同他握了一下。 “你醒了就好,先生说,等你醒了,要叫你过去问问话。” “你说的先生是谁?”廖婉玗能明显地感觉到,陈秉译的变化,他现在讲起话来的感觉跟原来完全不同,就连眼神都不一样了。 像是……像是那个少年,一去不复返了,她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他倚在阁楼门边上,撩了一下挡住视线的头发,“你昨天抓了先生的裤脚,是他帮了你。” “那……那你是怎么?我们是怎么遇上的?” 陈秉译笑了一下,“我给先生开车,看见你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先生见我们认识,就叫人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廖婉玗站起身来,又打量了一遍老旧低矮的阁楼,“你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对,这里便宜,一年才只要两块钱,房东阿姨人也挺好,偶尔还给我送点吃的。”他听到楼梯下房东家的钟报了时,懊恼地“哎呀”一声,“我先带你去找先生。” ### 廖婉玗走进小洋楼的时候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并不是因为这房子多么豪华,而是她一想到原本只能在电影里看见的人,马上就能见到面了,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这份不可思议持续到她走进客厅,又转成了惊讶。 不知在廖婉玗进来前白浪说了什么,沙发上半躺着的胡飞飞笑的花枝乱颤,看到他们走进来,她笑着对廖婉玗招招手。 “来了来了,刚还在念叨,你是不是快醒了。” 廖婉玗有些拘谨,坐下后紧张的脊背笔直,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胡飞飞看见她的样子坐起身来笑着拉过她一只手,“哎呀,你又不是来上学堂的,坐这样呆板干什么。” 廖婉玗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昨天,谢谢白先生,谢谢胡小姐。” 胡飞飞做吃惊状,连连摆手,“哪里有我什么事情,都是他的功劳,我是早上才听说,过来看热闹的。” 白浪之前一直在看报纸,这会才叠好放在桌上,廖婉玗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觉得他比电影里还要更俊朗些。 白浪似乎是被人看惯了,她这样盯着他也没什么反应,“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廖婉玗摇摇头,她只是有写头痛,应该是小事情,不值得还去看回一声,“没有,谢谢白先生。” 白浪话不多,问完就没声音了,倒是胡飞飞,似乎很爱说话的样子,“你昨天,到底是怎么了?” 廖婉玗微微低着头,偶尔抬起眼帘看一眼胡飞飞,她三十出头,据说原来是唱昆曲的,后来才改演电影。 她将自己为什么来上海,又是如何到的俱乐部大概学了一遍,胡飞飞听完“呸”了一声,直骂洪韦元是个狗东西。 “所以,你自己生产胰子?” 廖婉玗昨完去俱乐部以为能谈些公事,包里面不但带了产品的介绍书,还装了两块样品,她这会拿出来给胡飞飞看,“是,这是我们自己生产的。” 胡飞飞接过来,捧在手里隔着盒子闻了一下,“哎?这是什么味道,我怎么好像从来没有闻到过?”她说完还举着香皂到白浪鼻子地下,“你闻闻。” “基础的香味是檀香,但我还加了些柑橘香,所以,闻起来可能跟往常不大一样。” 胡飞飞又细细闻了一下,她的眼睛不是特别大,但丹凤眼十分有灵气,完全当得起明眸善睐四个字,“怪不得,我就说跟我的檀香扇子味道很像,但又不怎么一样。” 白浪从胡飞飞手里头拿过香皂摆弄了一下,“我看你年纪不大,怎么想到做这些?” 廖婉玗略一沉吟,“我说不来‘实业救国’那样大的理想,所以,大约是为了争口气吧。”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一来不想被曾经的家人看轻,二来也不希望我们日常要用的东西,都被洋人控制着。” 白浪听完点点头,昨晚陈秉译就说过,她家中遭遇一些变故,姐弟两个都被赶出来了。 他将香皂放到茶几桌上,不经意似得飘了胡飞飞一眼,“我瞧着你挺喜欢这东西,给它做做广告倒是不错。” 廖婉玗和胡飞飞同时“啊”了一声,然后她对着胡飞飞抱歉地笑了一下,“白先生真爱开玩笑。” 但胡飞飞好想对这个提议还挺有兴趣的,“这种事情我得问问公司啦,他们一向只认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到钱的问题,廖婉玗更加尴尬,制皂厂这部分现在还在靠着制药来补贴,她想开辟上海和天津、北平那边的市场,为的就是能尽快获取盈余。 “哎,廖小姐,你什么时候走啊?” 廖婉玗开始以为胡飞飞是问她什么时候从这里走,后来才反应过来,是问她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车票是三天后的,我还要去天津。” “噢哟,要我说你也真的是胆子大,一个女孩子家到处跑。现在什么局势,你就不担心?” “我是来的早了几天,到时候去天津是有伴的。” 胡飞飞听完放下心来的样子,“你昨天,去找洪韦元是想进他那家百货商店吧?” 廖婉玗想起这事情实在心情复杂,“是,但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不想了?他洪韦元算个什么东西,明日我叫人打声招呼,他不要吓的屁滚尿流才好。” 白浪听了她这话轻咳了一声,“说的什么话,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表哥,这不是没有外人嘛!” 廖婉玗也是今日才知道白浪同胡飞飞是表兄妹,这事情他们在外面从来没有提过,主要原因是胡飞飞不愿意。 早几年的时候白浪名气更大些,她若是对外讲了实话,那很多人都会当她是白浪的表妹,而不是独立的胡飞飞。 再说,她因为演电影这个事情,已经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说不是亲戚,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哎呀,我不管啦,我明天就去找人说,小廖姑娘的东西这样有意思,就算公司不准我帮她拍画报,我也能从别的地方帮点忙嘛!” 白浪是管不了她,索性也就由着她去了,廖婉玗在白家吃过了中饭,又由陈秉译送回了旅店。 廖婉玗下了车,关门前犹豫了一下,“你,等会有事情吗?如果没有,方便跟我聊两句吗?” 白浪只要不出门,陈秉译都没有什么事情,于是他应了声,将车子停好,随着廖婉玗上楼去了。 旅店的房间并不很大,甚至没有像样的客厅,陈秉译坐在小方凳上,手里头捧着廖婉玗给他倒的水。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廖婉玗也搬了个方凳子,就坐在陈秉译对面,“你先说吧。” 陈秉译从昨晚见到她,就开始思考着自己究竟要怎么道歉才好,“你腿,还好吗?” 廖婉玗的手下意识地扶上了膝盖,“已经好了,早就好了。” “我当时,很对不起你,害你受伤,又丢下你没管。”他双手交握,紧张又尴尬地互相揉搓着。 廖婉玗还记得他讲过要来上海,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昨晚那样的情况下重逢,“我不怪你,都是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她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小心地观察着陈秉译的神情,“我记得,你当时不是要要来上海干革命?” 听到这话,陈秉译之前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来,眼中神情闪烁,“这个事情……婉妹就不要再提了吧。我……那个时候小,不懂事的。” 人总是会变,会成长,他说这话廖婉玗也没有多想,只是默默点点头。 “还有就是……请你,一定不要跟白先生或者是胡小姐提起这件事情。” 学生时代很多人都会叫着民主与革命,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廖婉玗不明白他怎么这样怕被他们知道,但他既然不像叫别人知道,她就肯定不会多嘴。 “你跟白先生这么久,你知道胡小姐说的要帮我去找人打招呼是什么意思吗?”她说完大约是觉得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胡小姐会跟谁打招呼?” 她知道,作为一个电影明星,胡飞飞一定认识许多人,但她同人家不过第一次见面,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 陈秉译思考了一下,“我估计,应该是田里先生。” 廖婉玗在上海不认识多少人,也没听说过这位田先生,疑惑地看着陈秉译。 “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田先生在上海的人脉很广。”他说道这里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用手捂着嘴巴,倾身靠近廖婉玗,将声音压的极其低,“他是做情报工作的。” 第八十七章 我们订婚 廖婉玗没听清楚,歪着头想了一想,“绘画工作?画家?” 陈秉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但他不敢大声说,拖着凳子往前蹭了几步,“情报,情报你知道吧?” 情报这个词廖婉玗当然知道,但她并不清楚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所以,你为什么讲话这么小声?” 他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可能反应有点大,随后便坐直了身子,“田先生是做情报工作的,就是……你就理解成收集消息好了。反正,往后不要有什么来往就行。” 听陈秉译的话,她估计这位田先生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她不觉得自己能同人攀上关系,也不觉得会有什么来玩。 “那,胡小姐麻烦他是不是也不大好?我今天是不是应该拒绝来着?” 对于胡飞飞提出的帮助,她当然明白那是好事情,可她现在也明白,人情是要有往来的,人家帮了她,她总要有回馈才行。 作为现在比较红的女明星,胡飞飞当然不会缺钱缺物,再说,她也没钱,是给不起许多广告费用的。 廖婉玗头疼地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报人家。 “不过你也不要在意,胡小姐面子大,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对人家来说是举手之劳。”陈秉译像是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似得,“你大可等到以后胡小姐有什么要你帮忙的地方,再倾力相助不就好了?” 倾力相助?廖婉玗现在真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力可倾的。 胡飞飞的动作很快,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跟谁打了招呼,第二天下午,廖婉玗就在出门回来的时候,收到了旅店前台帮助转达的留言,纸条上有一个地址,并表示明天上午八点钟,恭候她的到来。 而此时,就在一千公里之外,手术后昏迷了好几日的谢澹如,终于醒来了。 这样的场景他觉得有些熟悉,只是上一次是在乔敏芝家里,这一次则换成了鹭州医院的病房中。 乔敏芝就坐在病床边的单人椅上打瞌睡,她这几天都没回过家,夜里也常常因为担心错过谢澹如的醒来而睡不踏实。更有甚,最初的一两天里,她总共也没睡到四五个小时。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其实声音非常非常小,那是一种类似于棉布与棉布摩擦产生的细微声响,但即使是这样,乔敏芝还是醒了。 她眼下泛青,因为睡得太少脑子转的也有点慢,看到谢澹如醒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打着哈欠说了一句“哎,你醒了啊”。 谢澹如“嗯”了一声,点点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动都泛酸痛,“你怎么睡着了。” 他讲了句话,乔敏芝才反应过来人醒了的样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木椅子腿划在地上,“刺啦”一声。 乔敏芝眼圈红通通,在病床前站了半天,喑哑着嗓子道,“我去叫医生。” 她说完转身就走,靠近床边的这只手,却被人忽然间抓住了,她回头就看见谢澹如那只还扎着针头的手,握着她的手腕。 “谢谢你。” 她听他这样说道。 乔敏芝抬着头,看着天花板,使劲地睁大眼睛,想要阻止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等到谢澹如松了手,她头也不回就走出了病房。 医生们很快来了,但,乔敏芝却没有回来,谢澹如任由他们检查了一遍,并且配合着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情做了一个简单描述。 他的脑袋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他最后见到的人,就是乔敏芝。 现在,他醒来,第一个见到的,还是她。 医生们很快结束了各种检查和提问,临走之前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谢澹如摇摇头,只叫医生们将乔敏芝叫进来。 但这些医生一去不复返,乔敏芝也没回来,他在安静的等待中,再一次睡了过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上午。 “你昨天去哪了?”谢澹如因为伤到了肺部,喘气很不舒服,讲起话来声音特别虚。 此时的乔敏芝仍旧坐在昨天的位置,手里面托着一只瓷碟,上面是切好的苹果粒,银色的果叉被她捏在手里,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好很多。 “哦,我啊,你醒了我就去睡觉了呗!”她不愿意叫他知道自己出门后还没来得及叫医生就晕倒了,也正是这一次的晕倒,反倒叫她多睡了几个钟头,整个人看起来气色也稍微好一些,“那么多人伺候你,也不差我一个,对不对?” 谢澹如记得她上一次救了他可是邀功了很久,现在忽然半点功劳也不要的样子,反倒叫他觉得不适应。 “我阿妈来过吗?” 乔敏芝放下瓷碟,坐姿规矩了一些,“我没叫人说,我想着你要是后天还不醒,我再去告诉你家里人。现在你醒了,要不要通知你他们,决定权在你。” “那就不要说,我也不爱看她哭哭啼啼。” 他胸上缠着绷带,腿上打着夹板,除了头和手其他地方都不能动,这要是叫姜知荷看见,估计得先哭昏过去。 谢澹如闭上眼睛,想起乔敏芝出现在树林里的样子,心里头涌出奇怪的感觉来,“你当时不应该去。” 乔敏芝这会已经重新拿起了瓷碟,听到谢澹如的话手一抖,盘子里的苹果粒掉了几块在地板上,“反正……反正现在都没事了,就不要提啦!” 她这话讲得很轻松的样子,对着谢澹如还耸了一下肩膀,“我去叫人来打扫一下。” “乔敏芝,你等等。”他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由于上半身起不来,只能是梗着脖子,蹙着眉头看她。 在乔敏芝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现在忽然这样严肃,她往外走的腿还真是迈不动了。 “又怎么了!”乔敏芝不大耐烦的样子,她自己做的决定,自己来负责,并不想听谢澹如教育她。 “你以后,不能再做那样的事情了。”他虽然蹙着眉头,但语调上听不出什么来,是很很平和的样子。 “为什么不行?”她从小野惯了,家里头唯一能管住她的人根本不管她,剩下的人管不了她,就只能由着她胡闹。 她做起事情来几乎是随心所以,要往东还是要往西,从来都是听自己的。 谢澹如现在这样说,在她看来就等于是否定了她做的所有努力,乔敏芝又气又恼,“你说啊!为什么不行?我要做什么事情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爹都没有指手画脚,谢少爷,你觉得轮得到你吗?” 见她这样子,谢澹如无力地躺好,幽幽叹了口气,“我不是要管你,管你确实也轮不到我。到你知道不知道,当时那个地方有多危险?” 乔敏芝一动不动,噘着嘴瞪了他一眼,“我不管。” “好好好,你是不管,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出事了,要怎么办?”他现在还不能喝水,嗓子本来就很干,一下说了这么多的话,仍不住咳嗽了一声。 “又没要你负责,我爹不是也没说什么吗?”她生气的又坐了回去,“你放心吧,不会降职你,也不会给你穿小鞋的。” “你觉得我在意的是那些?” 乔敏芝踢了一下床腿,“你不就是嫌我多事吗?怎么,要不要我将你把那位廖姑娘请来?”她讲完又做恍然大悟状,“哎呀,真是可惜了,廖姑娘根本就不在鹭州哦!” 谢澹如不可否认,自己在树林中第一眼看到乔敏芝的时候,浮现的确实是廖婉玗的脸,但他很清楚,来人绝不会是廖婉玗。 她那时候,大概还在一心想着,如何销售那些破香皂吧。 谢澹如不说话,乔敏芝不大高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我走了,不在这里给你碍眼。” “你等等……” 乔敏芝被他反反复复搞得很烦躁,这会头脑发热,也不管他是不是病人,对着他大喊,“你是不是有病,你看我不顺眼,我走还不行吗?你总叫我等,我等什么呢?本小姐的时间也很宝贵的好嘛!” 谢澹如抬手指了指自己,“我确实有病。” 他表情还挺无辜,乔敏芝一下子就被他逗笑了,走到床边上帮他整理了一下被子,又拿起一旁给他润唇用的净水,沾着手绢给他擦了擦嘴唇。 “是我态度不好,你是个病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平素那么骄傲跋扈的人,从小到大都没认过错,在他这里服软却不是一次两次了,谢澹如神情复杂地看着乔敏芝,脑海里又想起廖婉玗来,她们真是完全相反的两个存在。 若是廖家没有遭遇变故,那么,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她很可能会遵从父母的意愿嫁给谢澹如,后来她摆脱了那个家带来的桎梏,他不是没有示好过,但廖婉玗仿佛看不出来似得。 每每他觉得他们关系稍微好一些,她就总会因为各种原因再退上一大步,他其实是明白的,林克己也罢,制皂厂也罢,都不过是他找的理由。 归根结底,还是廖婉玗自己,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罢了。 乔敏芝这会已经将净水和手帕又放回到桌子上,她抬头看了一眼谢澹如挂着的药水,见瓶子快空了,说了一句“我去叫护士”,转身就走。 病房的门被她打开,走廊里脚步和说话生传来,她忽然听见身后的谢澹如说,“乔敏芝,我们订婚吧。” 第八十八章 直面挑战 乔敏芝一手扶着门,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听完谢澹如的话仿佛定身一般,好半晌她回过身来指着谢澹如大笑,“你是不是画本、小说看多了?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她笑的特别开心,仿佛这真是一个多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谢澹如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看着她笑的直不起腰来。 乔敏芝蹲在地上笑了好一会,终于喘过一口气来,“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逗。”她嘴角眼梢都带着笑,“我真的去找护士姐姐了。” 她转身出门,有顺手将门关好,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垮掉了。 谢澹如的话,确实很好笑。因为,那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 乔敏芝松开门把手,一时间觉得眼前发黑,她慌忙扶住走廊的墙壁,摇摇晃晃地走到不远处的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在医院里不眠不休的事情早就传开了,一个路过的护士见她脸色不好,蹲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是不是不舒服?” 乔敏芝摇摇头,抬手指了一下谢澹如的病房门,“他的药要没了。” 护士回头看了一眼病房,又放心不下乔敏芝,“我先去给他换药,你在这里坐着,等我我给你量量体温。” 乔敏芝点点头,等到护士姐姐去给谢澹如换药,她看一眼半开着的房门,站起身来走了。 ### 胡飞飞似乎特别有时间,廖婉玗在百货公司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很意外,她被一群影迷们围在中间,特别亲切地同他们聊天,看见廖婉玗后对她招了招手,廖婉玗才终于有个机会能挤进去。 “胡小姐,您怎么来了?”廖婉玗不知道被身后哪个影迷推了一下,没站稳,顺势给了胡飞飞一个拥抱。 胡飞飞由着她抱,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我最近没有戏拍,在家里也很无趣,就想着跟你一起过来玩玩。” 两个人很快就分开,周围的影迷们七嘴八舌,廖婉玗也听不清每个人具体都在说什么,她苦笑着看胡飞飞,“胡小姐,我以为以为做大明星是件很开心的事情,没想到,似乎有时候也挺无奈的。” 胡飞飞对着她俏皮地炸了一下眼睛,“走,我们先上去。” 她说完这会话提高了嗓音,对着里三圈外三圈的影迷们摆摆手,“不好意思啦,我现在还有有点事情,就先走啦!” 她这个季节里也穿的不多,长大衣就搭在肩上,连身裙是无袖的,小臂上有一节断开的袖筒,中段还是露着肉。 这会跟大家一摆手,原本披着的大衣就滑落下来,廖婉玗伸手接住了,胡飞飞不冷似得,也不在意,又对着众人飞了几个吻,这才带着她走了。 她个子比廖婉玗高,现在走得急步子也大,廖婉玗小跑了两步追上她,又将大衣给她披好了。 胡飞飞侧头看她一眼,眉目带笑,“这天真是冷死人啦,我刚听你一直叫我胡小姐,太生分,你叫我飞飞好了。” 廖婉玗不是自来熟的性格,她觉得自己跟胡飞飞没有熟悉到直呼名字的地步,但胡飞飞这样说了,她也不好拒绝,思来想去还是在她名字后面加了个“姐”字。 办公区在大厦的上数一二层,廖婉玗再一次见到了洪韦元,只是,这一次他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这间百货商场的投资人,是个新加坡华侨,年轻的时候吃过很多苦,攒下些钱后开始倒卖针头线脑一类的小东西,后来才渐渐做大了。 又因为看准了上海的环境,早七八年就回来做投资,到现在已经是个很有名声和资本的老板了。 他因为有南洋的生活经历,所以平日里做派很洋气,喝咖啡听唱片,最爱的当然还是看电影,之前同胡飞飞在某场舞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很是仰慕,这次一定说是胡飞飞介绍廖婉玗来的,就一直惦记着能在见胡飞飞一面。 此时,电影皇后就坐在他的对面,这个快五十岁的老先生,居然还脸红了。 “龚先生,我们真是好久不见哦,上一次,应该还是前年的某一场舞会吧?”胡飞飞笑容明艳,手心向下伸出手去,给龚子铭一个吻手礼的机会。 龚子铭轻轻地牵了一下她的手,最后将自己的吻落在了自己的拇指上,他比胡飞飞大将近二十岁,却像扶着老佛爷似得,扶着她坐到沙发上,“没想到胡小姐居然还记得我,真是好记性。” 洪韦元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因为没有他说话份,所以只是一直摆着一副笑脸。廖婉玗对上他视线的时候,他甚至讨好地点点头。 胡飞飞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廖婉玗,对着龚子铭浅笑了一下,之后目光扫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洪韦元,“我这位小妹妹,前两天遇到一些麻烦。但,好在她人也没什么事情,不提也罢。” 洪韦元这几年类似的事情没少做,龚子铭虽然是知道,但反正没有闹起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他们是表亲,龚子铭几乎不会为难他,但如果胡飞飞开口要追究,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此刻听到胡飞飞表示不提,洪韦元自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是个很有理想的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很懂得‘实业救国’的道理。龚先生也是做买卖的人,应当知道有多不容易,更何况她还是个小姑娘,要面对的问题,只怕是更多。” “是,我早年也是苦过来的,其中艰辛,自然是懂得。”龚子铭打量了一下廖婉玗,心里面则是在揣度她同胡飞飞的关系。 “我带她来,也不是别的事情,就想同龚先生请教一下,如果想进入我们这百货公司寄卖,都有些什么要求。” 龚子铭的这间百货公司,与别家有些不同,在日百方面并不是租柜台给生产厂家或者是销售代理商人,而是所有的货品都采用寄卖的方式,这样一来,一个产品销售的是不是好,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至于那些销售成绩很差的产品,等到下一个季度开始,他们就将不在批准对方的寄卖行为,这等于是对所有的产品都会有一个比较高规格的要求。 一旦达不到销售的最低要求数量,那就请把位置空出来,留给更好的产品吧。 “胡小姐真是客气,什么要求不要求的,这样讲不就很见外了。”龚子铭微微侧头,目光看向廖婉玗,“有样品吗?” 廖婉玗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三块包装好的香皂,“这是我们的产品中,卖的最好的三种味道。” 龚子铭随手拿过一块贴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能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您请!”廖婉玗对“嫦娥”非常有信心,毕竟她同两三个品牌的洋胰子做过比较,不论是耐用时间还是清洁度,都是嫦娥更胜一筹。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上海本地一个家化厂家制造的产品,前天她买过一块,比较起来几乎是不相上下。 龚子铭拆开了纸质的包装,将香皂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这期间他用力捏了几次,都没有给香皂造成一点影响,没有变形,也没有凹陷。 胡飞飞的面子他是一定会给的,但在他看到了产品之后,对胡飞飞身边的小姑娘,又升起了几分兴趣,“请问,姑娘贵姓,如何称呼?” 廖婉玗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来,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龚子铭,“免贵姓廖,是鹭州日化制皂不的经理。” 上海前阵子开始流行制作名片,廖婉玗也是来了才知道,前几天匆忙做了,昨日下午出来的,今天还是第一次用。 龚子铭扫了一眼,就将名片又对折着扣好,放到了桌子上,“廖经理是吧。你应该知道,我们上海,就有一家产品很不错的日化公司,他们的一系列产品,销售的一直很不错。” 他用手点了点桌上这快香皂,“之前也有一些外地的产品进入我们百货销售,但销量都很一般,廖经理觉得,自己的产品,有什么独特之处,能够吸引人呢?” “要知道,本地的产品,其他不说,运输成本就一定比你低许多,我说的没有错吧?” 廖婉玗就知道他要提起那家上海本土的日化厂,好在她昨天晚上研究过,虽然不见得说的一定好,但也不至于无话可说。 “龚先生说得对,比起运输成本来说,我们确实不占优势。但是,在人工薪资的消耗上,我们比他们要低许多成。鹭州是个小城市,跟上海比不了,这既是劣势又是优势。” 廖婉玗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三块香皂,又真诚地看着龚子铭,“另外,关于运输方面,从我有记忆起,家中就做着船舶相关的事业,从造船到后来做贸易,一直都离不开船,我对船舶运输的时间和成本很清楚。” “虽然,单独对比本地产品的运输成本看起来会有些高,但如果综合其他因素,我们并不吃亏。另外……”她伸手撕开另外两块香皂的包装纸,“请您闻闻看。” 第八十九章 跟钱有关 龚子铭分别接过两块香皂,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之后整个人的表情都鲜活起来,他惊讶地挑着眉毛,看了看手里的香皂,又看向廖婉玗,“这味道是……” 廖婉玗来之前打听过他,知道他在南洋生活许多年,一定可以闻得出来,“没错,一块是椰子的味道,另外一块类似稻草香气的是金盏花。” 龚子铭这几年年纪渐渐大了,身体不如从前,已经许多年没有回过南方,椰子的清香也只能在脑海中回忆一下,今日忽然闻到,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一样,心里面有点激动。 他放下金盏花的香皂,双手摩挲着这快椰子皂,“这里面的颗粒是什么?”他在手背上磨了磨。 “这是椰子壳的碎末。我在制皂的时候可能想的有点多,试验阶段就做了许多的样品出来,有一些淘汰掉了,剩下难以取舍的也有十几种,后来,我去天津,偶然听说有人用丝瓜络来洗澡,我也买了一个试了试。” “但是,您知道,鹭州并不盛产丝瓜,我就想,是不是有什么可以替代,经过记过几次的实验改良,最后选择了椰子本身。” 龚子铭觉得她想法真是新奇,别人在拼了命制皂挤进洗衣市场,她却在考虑人的洗澡问题,“可是,小姑娘,你要知道,南北方是很不一样的,人们的生活习惯也有很大差差距哦!” 廖婉玗以为自己之前说的不好,并没有获得龚子铭的认可,刚想开口继续解释,又听他说,“我不得不说,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廖经理,不知道你们的‘嫦娥’价格怎么样?” 她听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来,打开后取出几张纸,先是递给龚子铭,再给了身边的胡飞飞,最后看了一眼站在龚子铭身后的洪韦元,站起身来给给了他一张。 纸张上工工整整地写了几行字,十足的明清闺秀风格,秀丽柔婉之外还有些许的刚劲明快,很有前朝的流风遗韵。 “这是我们目前所能够生产的几个品种的价格,诚如龚先生所言,南北方有许多的生活差异,所以,我并没有想过要将全部的产品都投放进上海这块市场。” 胡飞飞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一直不曾开口,这会看了一眼廖婉玗手写的报价,忽然笑起来,“我没想到居然这样便宜,上一次你留在白浪那边的都被我抢走了,我回家跟洋货对比了一下,发现泡沫好像不太一样。” 廖婉玗没想到她真的能用,听她这样说也很开心,“我试过用不同的油脂,成分不同,泡沫也会有细微的差别。一般人很难发现,飞飞姐可真厉害。” 龚子铭没有听她们闲聊,认真地思考着廖婉玗的报价。 说句实话,若是没有胡飞飞,就廖婉玗给出的报价,他至少要在压三成,但此刻当着胡飞飞的面,他并不好讲那样的话。 别说此刻,就是过两日胡飞飞没有空了,不会再陪着廖婉玗来,他也不好意思同她压价。 “廖经理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廖婉玗在心里面盘算了一下时间,不知道龚子铭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有定。” 龚子铭点点头,“那行吧,咱们抓紧时间,这两天我就叫人送合同到你的住处,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可以签一份合同。” 反正他的日化货品都是季度结算,合约也会注明最低的销售限度,他不介意给胡飞飞面子,叫廖婉玗的“嫦娥”进入他的百货商店销售。 反正,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买家就会对一个商品,给出最直接的评判来。 ### 谢澹如出院,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由于他坚决不肯做轮椅,冯志清扶着他慢慢地走下楼梯。 “旅座,要不……我背你吧?” 冯志清一说这话,就让他想起自己家那个病恹恹的大哥,他晦气地瞪了冯志清一眼,冯志清尴尬地笑了一下,开始自己找话题,“旅座还记得廖小姐吧?” 谢澹如下楼梯的脚步顿了一下,冯志清还以为他是走累了,也停下脚步,“现在可厉害了,都上了报纸版面了,说是什么,鹭州最年轻的女性企业家。” 谢澹如眯起眼睛,抬手遮住阳光,他不过病了一个多月,这外面怎么仿佛换了一片新天地似得。 冯志清见他没搭话,以为他是不感兴趣,“等会您回家了可别吓着,现在……家里头跟原来不一样了。” 谢澹如这时候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来,等到车子开进院子,停在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就蹙了眉头。 原本立在楼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怎么就被刷成了金色?他古怪地看了冯志清一眼,冯志清无奈地摇摇头,眉毛一动,示意他进去看看……再说。 门口站岗的小兵见到长官回来了,精神十足的敬了一个礼,谢澹如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就进屋了,他实在是好奇,在有了一对金狮子之后,他家里还能有什么。 客厅里的家具被换了,换过的物品从天棚上的吊灯,到脚底下的地毯,简而言之就是,能换的都换了,就连烟灰缸那些小东西,也没能幸免。 乔敏芝的钱,都是马甫华的,谢澹如看着满屋子的新家具,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这些钱,为什么不给他做军费…… “旅座,我先扶您上去休息一下。”冯志清觉得,他很需要休息,毕竟,一屋子的金和绿,是个人都得缓缓。 谢澹如现在还不能长时间的站立和走路,他扶着冯志清经过客厅的时候,忽然看到茶几上昨天的晚报。 他这一个月几乎是被乔敏芝与外界隔绝了,美其名曰静养,所以报纸这种玩意,许久没有见过了。 冯志清见他视线停在报纸上,殷勤地走过去拿起来夹在了自己腋下,然后又回来扶着谢澹如继续上楼。 卧室门被打开,谢澹如松了一口气,好在,这里没什么大变动,除了……窗帘也是金色的。 在他身后垫了两个软垫,冯志清就去给他倒水,谢澹如拿起手边的报纸随意地翻了翻。 在第四版,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 她画了妆,带着一顶宽檐的毡帽,帽子一侧装饰着两朵茶花花型的毡花,圆领的洋装也是黑色的,因为只有上半身,无从分辨是长裙还是短裙。 谢澹如看着报纸上的照片觉得有些陌生,她的气质和神情与他认识的那个廖婉玗,似乎不大一样。 他不过养伤一个多月,她居然已经成了报社记者口中的“鹭州最年轻女性实业家”。 文章的内容他细细读了一下,大篇幅用来阐述制皂初期遇到的困难,最后在转折到她带领众人克服难题上去,一个饱满的,励志的,女性角色就算是立体呈现了。 这时代虽然口号含着“男女平等”,但其实在许多事情上,女性仍旧有很多不便之处,廖婉玗的成功,恰好在此时,成了鹭州的一块“先进”招牌。 这件事情,就连廖婉玗本人也没有想到。 她确实成功拿下了上海市场,并且那边的销售额几乎是全鹭州的两倍还多,这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却在林克己的运作之下,闹得轰动了南方几省。 廖婉玗明白,她的成名,对“嫦娥”是一件好事情,但说到底,平心而论的话,她对任何采访报道都是不感兴趣的。 她现在,脑袋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那就是,做点什么? “嫦娥”并不是她的,这个场子百分之八十的股份属于林克己,另外百分之二十由当初给工厂贷款的银行把持着,所以,她在制皂厂可以稳定盈利之后,就开始想着要做点别的。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另外一个原因还是跟钱有关系。 一块小香皂,就算成本再低,利润终归是有限的,它确实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活,却也不组织支撑廖婉玗完成要做的事情。 譬如,拿回阿爸生前引以为傲的船舶制造场。 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廖婉玗站起身来,从办公室的窗口往下看,伸手的座钟报时声忽然响起,她惊得回头,就发现林克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见她发现自己,林克己笑了一下,“想什么呢?” 廖婉玗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她现在还不想同林克己说那件事情,毕竟“嫦娥”刚刚有了好势头,她就想转移重心去做别的,不太好。 “你怎么来了?” “我来是想跟你说,明日上午,小澍和那个人要搬出去,你这几天都没回,她叫人传话说想见你来着。” 天气渐渐回暖,林克己已经换了相对薄一些的西装衣裤,他最近很喜欢拄文明杖,一走路,手杖就“咚咚”地敲在地上。 廖婉玗大概快一个星期没有回去住了,她起初是因为生产很忙,叫人整理出了一个房间,工作晚了就懒得回去。 到现在似乎是住习惯了,不加班也不爱回去。 林家澍和麦润玙之前就说过要搬走,单独生活,只是拖了这么久才找到满意的房子。 那时候她就觉得林家澍一旦搬走,她也并不适合继续住在林家,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廖婉玗就想着趁此机会,也跟林克己说了吧。 “林叔叔,其实,前几日我也去看过房子,昨天终于找到个合适的,已经同房东谈好了,随时可以搬过去。” 林克己知道她找房子的事情,似乎她本来也并没有打算要避着他,毕竟出入坐的车子司机都是他的人,廖婉玗还不至于傻到以为他什么都不晓得。 他只是在等,看她打算什么时候说。 第九十章 有女朋友 面对谢澹如的问题,乔敏芝给与了理由“非常充分”的解答。 “我找大师算过了!”乔敏芝表情凝重,眉头蹙成“川”字型,显然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你今年大凶。我觉得这个大师算的很准,你看,现在才年头,你就已经这样大的劫难了,若是不破解破解,下一次还指不定怎么个情况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套墨绿色的软缎子短褂长裤,“那这跟门口的狮子和我一身绿有什么关系吗?” 乔敏芝做到他身边,看他的眼神里明晃晃地透露出“你无知”三个字,“大师说了,你缺木、缺金。所以你看!”她伸手在半空画了一大圈,之间略过之处大半的东西就是金色的或者是深深浅浅的绿,“我就是帮你补回来,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最近恢复的特别快?” 谢澹如今天回来后还没去过书房,也不知道那屋子是个什么情况,“我书房你没动吧?”里面有许多文件。 提到书房,乔敏芝就更骄傲了,“没有没有,你跟我爹的书房我都是布可能乱动的。” 谢澹如刚松口气,就听见她说,“我就是把一小块书柜改动了一点点。” 他仿佛感觉自己的嘴角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譬如?” “你跟我来看看不就知道啦!” 她的神情像个献宝的小孩,然而谢澹如心里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他在乔敏芝的搀扶下去了书房,打开门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桌子还是他的桌子,椅子也还是他的旧椅子,桌上甚至连钢笔的摆放位置都没有变过。 但是……等到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桌子正对面的那一块书柜上,现在摆着一尊金佛——还是镶嵌了许多宝石的那种。 更为神奇的是,他如果做到书桌前面去,只要一抬头,都会跟那尊金光闪闪的观世音菩萨,有一种面对面的错觉。 乔敏芝见他盯着佛像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好不容易才托人请的宝瓶观音,保你平安。”说到这里她抬手放到了自己最边上,声音压低了两成,“听说,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姜知荷信佛,所以,谢澹如也是见过几尊不同的佛像或是菩萨像。这尊的面相极好,即慈且悲,叫人看了心生欢喜。 而且,宝瓶观音像脚踏莲花台,台子上镶嵌的宝石不用细看都知道是顶贵重,谢澹如在心里面叹了口气,不明白马甫华为什么由着她胡闹。 大总统和马甫华在他还昏迷期间就因为行程问题离开了鹭州,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后来问起,冯志清只说是安全离开了,更具体的,他也不晓得是冯志清级别不够所以不知道,还是马甫华给他下过不要说的命令。 “你爹的钱……”谢澹如本来想说“不容易”,后来一想马甫华在河北的作为,这三个字又实在说不出口,“你也省着点。” 乔敏芝冷哼了一声,“我不花留着给那个骚蹄子和她的崽子?” 她讲话很少这样难听,但马甫华家里的妻儿确实叫她每每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我累了。”他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简简单单说了这三个字。 乔敏芝属于那种急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谢澹如不搭话她也不在意,只是扶着他往卧室走,两个人出了书房,就见冯志清手里头拿着今日的新鲜晚报,正站在卧室门口等他。 他看到冯志清对他挤眉弄眼,就知道这是想让他把乔敏芝给支走,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你也去休息一会吧,小冯在这伺候一阵,我也就睡了。” 乔敏芝最近常觉得冯志清的存在有些碍手碍脚,但谢澹如都这样说了,她也不爱死皮赖脸,虽然明知道他不过是找个借口,仍旧还是配合他了。 冯志清扶着从乔敏芝手中接过谢澹如,扶着他坐回到床上,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开始抱怨今日的访客。 “旅座,也不知道那个多嘴的,把你救了大总统的事情传的神乎其神,今天许多人听说你出院了,都来探望,我这回绝访客回绝到口干舌燥。” 自从谢澹如回鹭州,就市场有人上门拜访,但他多数是不见的,现在他救了大总统的事情一传出去,想来攀附关系的人就更多了。 但,听完冯志清的话,他反倒并不怎么高兴,“这不是好事情。” 他的意思冯志清也懂,作为军人,完成上级的军令是理所应当的。他们负责护送大总统,那么,保证他的安全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现在忽然被人传了出去,只能希望大总统本人不要介意。不然,谢澹如很有可能会被那些嚼舌头的人给害了。 “还有件事。”冯志清揉了揉鼻子,“小姐之前到处张罗着求佛像,外头的人还以为是旅座喜欢古董玩意,今天来的人之中,十个有八个都带了文玩古董。” 乔敏芝住在谢家,谢澹如估计只怕现在全鹭州都将他当做马甫华的女婿来看待,乔敏芝的一言一行也被冠上了他的喜好,他厌恶地蹙着眉头,对冯志清嘱咐道,“所有东西,一律拒绝。若是今日有已经收了的,等明日可挑选一两样适合的礼物,一并送回去。” 冯志清想起自己今儿收了的七八件东西,觉得就这么送回去了实在可惜,“旅座,您布看看吗?” “不必,你也下去吧,我困了。” 冯志清被打发出来,第一时间就去了他暂放礼物的那间房,他绕着桌子来来回回地走,目光始终流连在一只翡翠白菜身上。 好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十分不舍地叫小来将这些东西都收拾起来,还不忘再三嘱咐她一定仔细着点。 小来现在被乔敏芝跳脚的不错,一件算是一个有见识的丫头了,她这会看着桌上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乔敏芝是不是知道。 在她的心里面,俨然是将乔敏芝当做主母来看待的。但至于乔敏芝真的差一点就做了谢澹如的未婚妻子这件事,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并没有人知道。 乔敏芝大部分时间是感受不到没有母亲的不便,但偶尔在她想要找个人来说说话的时候,这种不便之处就显现出来。 她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商量的人,于是,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当时的情况做了那样尴尬的一个反应。 她笑的那样开心,却并不是因为他要同她订婚,而是,她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乔敏芝有一条随身的相连,项链并不是什么珍贵稀有的材质,只是条很普通的银链子,它坠着一个鸡心形的银坠,打开之后,里面放着一张乔敏芝生母的小相。 如果她没有记错,上一次她同谢澹如和冯志清的说起她阿娘的时候,是讲她跟野男人跑了,这事情若是放在别人家,兴许事件不能拿出来说的难听家事。但在乔敏芝看来,她生母的真实去向,比这还要在肮脏千百倍。 她盯着模糊的小照片,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想起正在隔壁休息的谢澹如,她对着相片自言自语到,“阿娘,你说,我当时是不是应该答应?你知道的,我也就是嘴皮子厉害,他忽然真的说要跟我订婚,会娶我我又害怕了。” 抬手摸了一把眼泪,乔敏芝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大约只当我是个救命恩人,所以想要回报我罢了。说不定,他还有点烦我,只是,不好说出口。” 她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所以也就讲了这么几句,就扯了毛巾重新洗了一把脸。 她的浴室面盆架子上放着两块香皂,她放好热水后先是拿起了一块奶黄色的,想了想又换了另外一块淡藕荷色的。 虽然她不喜欢廖婉玗,但不得不说,她的“嫦娥”还是很好用的。 ### 林克己坐在她两步之遥的一把沙发椅上,听着廖婉玗形容她新找到的房子距离厂子有多近,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借口来着。 而且,就在知道她在悄悄找房子之前,她一只觉得他们相处的应该还算很不错,不至于叫她一听说林家澍要搬走了,也急慌慌地地跟着要搬家。 “家私是齐备的吗?” 廖婉玗歪着头想了一下,“我看过了,大件都是齐的,小东西譬如锅碗瓢盆之类的,我才重新采买一点。而且我想再去新作两床被褥,其他就没什么了,应该很快可以收拾好。” 她讲这话的时候语调轻松,末了还对着林克己渣渣眼睛,“我和小澍都不在,林叔叔可以将女朋友带回家啦!” 林克己确实还有女朋友,并且不止一位,而是三位。她们这些年分别被他养在不同的地方,即过家没带回里来,也不曾带到其他任何公开场合去。 他当初是考虑林家澍,怕她知道了要闹,所以将事情瞒的很好,今日廖婉玗忽然说起,到叫他觉得很意外。 “你为什么认为我有女朋友?” 第九十一章 处理矛盾 廖婉玗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是因为,经常,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香味。而这些香味之中,有时候总是同一种。” 林克己前阵子才听古永愖说过廖婉玗的嗅觉很灵敏,现在卖的最好的几款香皂,都是她调配和最终选择出来的味道,“我不可能不接触女性。” 他这个答案非常模糊,既不是承认又不是否认。 廖婉玗对这事情并不关心,倒也不在意,她刚刚不过是随口一说,林克己究竟有没有女朋友,这事情都跟她没有关系。 她现在只要有空余时间,不是想多陪陪弟弟,就是想再找点什么事情试着自己做做看。 两个人对坐在办公室里,没有人再继续说话,好一会,楼下传来的吵闹声,吸引了廖婉玗的注意。 她走到窗子口往下面工厂车间里面看,只见一群人都没有在岗位上,大家围成一圈,有人在喊有人在拉架。 廖婉玗不明情况,也没顾得上跟林克己交代一声,转身就往下跑,一个负责包装的女工看见她来了,立刻便喊了起来。 “小廖经理来了,你们快别打了!” 但她着嗓子似乎没什么用处,两个互相拉扯着的男人此刻口中骂着脏话,手上也是相互不甘示弱,反倒是拉架的两个男人,挨了好几下揍。 围着的人群一见廖婉玗来了,自动就给她让出一条路来,虽然他们的年纪都比廖婉玗大,但对她都还是很尊重的。 毕竟,正是因为她,“嫦娥”销量大增,工人们的工资都涨了好几块钱。 “这是怎么了?”她上一次见到有人打架还是在学校里的时候,男同学淘气的多,又常常意气用事,经常是因为一点小事争论起来,最后吵着吵着就动起手了。 现在,双方都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她实在是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人在气头上的时候,大约是肢体和嘴巴先行与头脑,两个人仿佛是听不见她的话一般,还是纠缠在一起,一个揪对方的头发,另一个则是死命的抓着对方的耳朵和脖子不肯松手。 廖婉玗有点急,她一边叫着别打了,一边伸手也去拉架,但她那小身板哪里吃得消,被人一甩,就摔坐在地上。 她没有防备,想用手去撑地面,可惜没来得及,于是,尾椎骨就结结实实地墩到了地面上。 疼的她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兴许是因为她摔了,周围的人一下子就转移了注意力,没人再去关注那两个打架的,他们两个反倒互相都松了手。 “廖经理,你没事吧?” “还能起来吗?” “要不要送医院?” 身边的人七嘴八舌,廖婉玗只是呲着呀摆了摆手,“没事。” 林克己是看到廖婉玗摔了才赶过来,这些人早前并不知道他今天忽然来了工厂,不然是决计不会闹起来的。 这会忽然见到他,所人都好像是一下就哑巴了。就连打架的那两位正主,此刻也都低着头,逃避林克己的目光。 “能动吗?” 廖婉玗对着林克己摇摇头,“我缓缓。” 他并不上前去扶她,因为他在国外的时候听说过,摔伤的患者,尽量让他们自己活动,任何没有医学知识的人都不要轻易去搀扶或者挪动他们。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只能听见廖婉玗因为疼痛倒吸冷气的声音,和林克己细微的呼吸声。 林克己的目光很平静,看不出来是不是不高兴。他扫了一眼两个打架的正主,“怎么了?” 两个男人这时候倒是很有默契,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就都做哑巴状,谁都不肯先开口。 “别让我问第二遍。”他讲这话的语气仍旧还是平平的,但威胁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是他,是他先动手的!”一个有些自来卷的矮胖男人先开了口,他指着身边瘦一些的男人,开始控诉,“我做工好好的,他忽然就揍我。” 廖婉玗听也知道这话是不对的,又不是神经病,哪可能无缘无故就打人? 林克己看了一眼瘦些的男人,那人听了矮胖的话似乎很气愤,“明明是王大年做工偷懒,我说他他不服气,还骂我阿妈,我才……” 他们两个人确实是负责同一道工序的,若是有一个人偷懒,那么另外一个人就要多做一些。 廖婉玗感觉似乎没有那么疼,于是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有个女工要扶她,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她先是从坐改跪,最后才慢慢站起身来。她看了一眼两个男人,长出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瘦些的,“你先跟我上楼。” 不团结在廖婉玗看来不是小事情,所以,她一定要将这第一次矛盾,妥善处理。 她转身往楼上走,林克己见状伸手要扶她,廖婉玗这会没拒绝,两个人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平常最多一分半钟的路程,愣是走了七八分钟。 廖婉玗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只是将屁股底下另加了一个软垫,但那里还是有些疼,她并不敢坐实。 林克己搬了凳子坐在她身后侧,虽然一言不发,但她也能感觉到他周身透出的压力感来。 平心而论,她其实并不希望林克己介入这件事情,毕竟,她见过两次他在大剧院处理“家事”,实在怕自己手下的工人也被他处理了。 “于壮大哥,你能跟我说说,你们为什么打架吗?” 廖婉玗的口气很温和,林克己听在耳朵里重点却不大一样。为什么大家都是三十多岁,她叫自己做叔叔,却跟于壮叫哥? 林克己看了一眼廖婉玗侧背影,没说话。 于壮听完廖婉玗的话,先是看了一眼林克己,见他没什么表情,之后才去看她,“廖经理,你是知道的,我跟王大年是负责同一道工序的,但是,他最近常常在上工的时候偷懒。” 讲到这里,于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些冷却好的皂,要及时装箱,然后给卢妹她们几个女工去包装,可他总偷懒,常常借着去方便或者抽烟的理由就走了。这事情,你可以问问卢妹她们。” 廖婉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他刚才又说要去吸烟,我就说了他几句。毕竟,这样会影响每天的出货数量。但他嫌我多管闲事,还说大家都是领一样的工钱,我要是不愿意干,也去休息就好了,不要多事。” “到这里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叫他要对得起自己拿的工钱。现在世道不好,这样的工钱,怕是很少能有的。他恼羞成怒,就开始骂我,我气不过,就动手了。” 他讲到这里低下头,嘴巴动了两下,有点委屈的样子,“是我先动手的,廖经理罚我没关系,就是,请你别不用我。” 当初招工的时候,廖婉玗是同古永愖一起做的,于壮的情况她很清楚。他家里有个年迈久病的母亲,妻子给人洗衣服,一个月才能赚到两三块钱,下面还有五个孩子,最小的才断奶没多久,最大的虽然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却早就已经不读书了。 他在制皂厂的这份工资,能让家中好过许多。 听完于壮的话,廖婉玗没做任何的评论,之后她又将其他人统统见了一遍,最后才叫来了王大年。 等到所有人都问完了话,屋子里只剩下林克己和廖婉玗两个人的时候,林克己才终于开口了。 “这事情你想怎么处理?” 廖婉玗屁股上的骨头还在疼,也不方便转身,只能扭过头去看他,“我没想好。” 林克己听她这话以为她的没有头绪无从下手,“要辞王大年的工吗?” 她缓缓地摇摇头,“其实,我觉得,这件事里面,王大年和于壮都没有做错。一定要说的话,应当是我的错。” 林克己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来,颇为好奇地“哦”了一声,“为什么是你的错?你又没有叫他们偷懒和打架。” 廖婉玗将头转回到正面,目光落在办公桌上,“人,一定是有惰性的,毕竟,能够轻松一些的话,很少有人会主动去受累。所以,王大年的行为,在我看来是人之常情,不能算是错。” 她左手的拇指轻轻地抠着右手食指的指甲,发出轻微的声响来,“至于,于壮,虽然先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但他被王大年辱骂了母亲,我想,换做任何人都是不能忍耐的。更何况王大年这样的孝子。所以,在我看来,他也不算错。” 林克己这会觉得她有些妇人之仁,但他暂不做评论,等着她都说完。 “至于,我为什么说我才是做错的人呢?就是因为,我没有提前想到这样的事情,我没有做好预防。” 廖婉玗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的经验足够丰富,我一定会在最初就想好一个能够制约和鼓励大家的条约出来,奖惩分明那种。又或者是……” 她回过头去看林克己,“又或者是我们现在的工钱兴许并不公平。” 林克己微微一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廖婉玗,“怎么个不公平?” 第九十二章 军棍惩戒 “我曾听阿爸说过一句话,叫做‘能者多劳’,他当时虽然讲的并不是今天遇见的这种事情,但,对于这四个字,我现在有些别的想法。” 林克己静静地看着她,神情上是很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既然做工可以多劳,那么,就应该多得。这才是公平的方式。” 她这样扭着头看林克己实在不舒服,于是搬着凳子转了个方向,叫自己能够面对他,“我们现在,每一个工位的月薪是一样的,但其实每一个工位的难易程度并不一样。像王大年他们做的这个活,其实就是把冷却好的香皂装箱,然后搬给卢妹打包装。这没什么技术性,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体力活。” 林克己同意她的这个看法,于是点点头。 “那么,既然只是最普通的体力活,是谁来做都可以的,甚至,不用特别学习。”廖婉玗在心里面将自己下面的话又斟酌了一番,“我想,这样的工位和工人,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很基础的,不太多的最低薪资,剩下的部分按照多劳多得来处理。” “勤快的,就能拿到更多的钱,不勤快的,我们也可以定一个最低数量,他愿意赚的少,这和我们没有关系。大家是心里是不是能平衡些?” “可你怎么衡量每一个职位之间的最低薪资呢?或者是说,真的每一个职位都适合这样处理吗?” 林克己的两个问题一问出来,廖婉玗就怔住了,她蹙着眉头,嘴唇也抿的紧紧的,“这……我还没想好。” 林克己站起身来,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的想法其实很不错,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再多想一下,如果安排的好,是可行的。” 廖婉玗仰着头,听他这样说有了一点笑意,“嗯,那我在想想。”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已经各自回到位置上去做工的人,“现在眼前的问题是,你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林克己说的没错,虽然她可以跟他说错在自己,但对厂里的工人们总不能这样讲。 辱骂别人不对,动手打人也不对,这两个人,总是要给一些惩戒的。 ### 镜子前的谢澹如,穿了久违的军装,灰蓝色的制服显得人很精神,乔敏芝就站在他身后,她打量了一下整身的衣裳,不满一地瘪了嘴。 “那点事情交给别人处理不行吗?你伤都没有痊愈,这时候逞什么能呢!” 谢澹如转身,拿起原本摊开在床上的一小叠报纸,指了指上面的新闻,“这还能叫小事情?” 乔敏芝瞄了一眼报上的内容,没说出话来,只是气的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谢澹如见她走了,自己也拿起帽架上的帽子和搭在沙发上的短薄呢披风。虽然现在的天气开始回暖,但他的伤势虽然好了许多,但按照孔医生的话来说,他虽然年轻,但这一两年接连手上,有损根本,衣食住行,各方面都要比原来更加仔细,才能保养回来。 冯志清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时不时就要回过头来看看,谢澹如被他看得不耐烦,瞪了他一眼,他才终于减少了回头的频率。 “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 冯志清这会反倒不回头了,他“嘿嘿”笑了两声,“小姐不准。” “她懂什么?那些日本浪人闹了这么久的事情,政|府那边敷衍着不管,难道我们也是死的?” 冯志清转过身子来,面色为难地解释道,“他们都不管,我们也没有办法。大总统前几天还通电,说是要和平共处。” “和平共处当然没有问题,但他们现在那叫和平吗?”谢澹如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动气了。 忽然来到鹭州的那些日本浪人明显是有组织的,他们成日里专门找各种鹭州华商的麻烦,每天成群结队的一个铺面一个铺面骚扰,开始还有人来出警,后来那些警察知道就算来也奈何不了他们,干脆装起了睁眼瞎。 这事情鹭州没有办法之后就报到了闽都督府警务司,警务司再往大总统那边报,最后也就落得个石沉大海般了无音信的结果罢了。 谢澹如因为住院,许久没有来过练军营,今日过来没有通知,大门口站岗的两个小兵明光是看见司机和冯志清,并没想到旅长来了,故而敬礼后照常站着,没有进去通知营里正在聚众赌博的人。 “压压压,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他站在走廊里,听到大会议室里传出来的声音,不阴不晴地睨了冯志清一眼,冯志清撒腿就要跑去通知里面的人,被他一抬手给拦住,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人都可以放轻了脚步,走的愈近,里面的声音也就听得愈真切。 “没钱了?没钱没关系,到老牛那打个欠条,下个月发饷了,在还也不迟!” 此话一出,响起了一阵哄笑声,才发了饷钱还不到十天,这就已经输没了。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桌面的骰盅上, 一群人围着会议桌猫着腰,眼睛死死地等着骰盅,口里念念有词,没人注意到谢澹如已经站在门口了。 木质的骰盅被庄家慢慢地打开,等到三颗骰子都暴露出来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能带我一个吗?” 坐庄的人也不抬头,扬手就招了招,“那他妈那么多废话,有钱当然带你玩。” 他说完这话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认清来人是谢澹如后,因为太过于惊吓,居然从坐着的会议桌边上,摔了下去。 “旅……座” 一时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门口的谢澹如。 他看起来并没有动怒,表情甚至还不如在车上同冯志清提起那些日本浪人是来的激动,“三分钟,操场集合。” 一群兵开始还在发愣,等到第一个人反应过来时,大家开始一窝蜂似得,拼了命往操场跑。 三分钟集合当然是不够的,所以,除了正在后勤部那些正在养猪的和厨房里正在做饭的炊事班,所有人,都被罚跑了。 至于聚众赌博的那几十个人,此刻正在谢澹如的眼皮子地下,继续赌。 长桌上放了一张冯志清刚才匆忙画好的饼形图,图上被一格一格分好,有的写着五十军棍,有的写着五军棍。数字大小都有,但挨打的跑不了了。 喝空的汽水玻璃瓶此时平静地躺在图形中央,谢澹如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请吧”一屋子人抓耳挠腮,但没有人敢第一个上前。 冯志清对着他们挤眉弄眼,末了,官衔最大的那个三营营长,自己走了出来。 他动手前看了一眼谢澹如,之后手上一动,瓶子就在原地打着圈转起来,等到速度开始减慢,这群“赌徒”跟刚才一样,屏气凝神。 三营长看了一眼瓶口的位置,心里面多少松了口气,“报告,十五棍,属下领罚!” 谢澹如支在沙发椅扶手上的胳膊动了一下,三营长“啪”一声磕了下脚跟,敬礼之后就出去了。 “下一个。”冯志清怕自己等会忘了谁是多少棍,还特意那了个本子做记录。 大家似乎是默认了从军衔官职大的先来,于是几个连长和排长都转完了之后,小班长们也来了。 谢澹如这会已经没有坐在沙发上了,他闲庭信步地地走出了这栋才建好没多久的办公楼,往操场走去。 操场上都是方才已经赌过运气的人,这会在排着队等挨揍。他站在这看了一会,远远从办公楼方向,跑来一个小兵。 “报告,冯副官叫我来请旅座回去。” 他才出来这么一会,冯志清就跟老妈子似得往回叫他,屋子里那么些人空气又不好,他宁愿站在这看下属挨揍。 谢澹如叫他自己回去,小士兵挠挠头,“其实,是那边出了问题,冯副官做不了主,还请旅座一定回去一趟。” 转个瓶子而已,这还能出问题? 初春的鹭州风很大,都是从海上吹来的,谢澹如往回走的时候忽然抢了风,站在原地咳嗽了半天,来请他的小士兵也不敢上前,只能讷讷地站在一旁看。 等到他终于停下了咳嗽,就感觉到肩膀附近的伤口,又些许撕扯般的疼痛。 虽然疼,但他面上却半点也看不出来,小士兵见他不在咳嗽,又继续跟在他身后往办公楼走。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又进了一楼走廊,谢澹如迈进会议室后不悦地看了一眼冯志清,“到底什么事。” 冯志清赔了个笑脸,指了指桌上的瓶子和纸,谢澹如定睛看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 玻璃瓶在停止转动的时候,瓶口并没有指向任何一个空格,而是稳稳地停在了两个空格之间的那条黑线上。 “就为了这个?” 冯志清“嗯”了一声,“还请旅座做主。” “都加上。” 三个字一出口,身后还没转的人集体哀嚎了一声,谢澹如轻哼了一下,又集体噤声了。 被都算上的那个倒霉蛋,苦着一张脸,一边想着自己的八十棍,一边脚步沉重地往操场走。 谢澹如看了一眼冯志清,“叫所有团长,来我办公室开会。” 第九十三章 喜宴偶遇 就在“嫦娥”销量大增,并且在闵省、江浙,以及京津地区都打开了名号之后,廖婉玗以为自己做的还不错, 并且在心里活络了许久想去在找一件营生来做做看。但,前几日的一次厂内矛盾,给她敲响了警钟,她还是经验太少,考虑不周,才会没有想不到要提前制定内部的规章条约,导致最后的矛盾发生。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这几日都没有再去考虑新的业务方向,而是踏踏实实地,认真思考关于“能者多劳”的问题。 “这样表达会不会不太清楚?”廖婉玗的钢笔在纸上的一句话下滑了一道线,指给坐在她对面的周萍萍看。 周萍萍今年整二十岁,是个苹果脸眯眯眼的女人,结婚一年多,有一个半岁的孩子,她是前天廖婉玗用一天时间面试了几十个人之后,选出来的助理,专门协助她工作上的事情。 毕竟,“嫦娥”的知名度在鹭州已经很大,她现渐渐有了一些应酬类的邀约,人的时间和精力都很有限,许多事情她已经不能在亲力亲为。 周萍萍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廖婉玗说的地方,略微沉思了一下,“那我等会在想想,或者,能不能叫你觉得可靠的工人来帮着看看?” 她是读过师范的,她有点不确定,自己的表示方式,究竟能不能叫厂子里许多没有读过书的人看懂。 廖婉玗觉得她这个提议不错,“那就叫卢妹吧,她不识字,你可以一年给她听,如果她能理解,那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 周萍萍随手在自己订的线装本上写下了卢妹的名字,打算等会修改完后,下班前找卢妹帮着看看。 写完字她将本子翻了一页,“咱们要开的那家铺面,我中午特意过去看了一眼。” “怎么样?”廖婉玗听她提起这个话题也来了精神,“我听古经理说已经装修好了。” 周萍萍本就不大的眼睛,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是,我就趴在玻璃窗户外头看了一眼,虽然看不真切,但我觉得很好。” 廖婉玗笑了起来,“能按时开业就好。” 这是她从天津回来后就动了的心思,同古永愖商量过,林克己也同意,于是就找了个大小与价格都合适的铺口,给盘了下来。 她要开“嫦娥”自己的店铺,叫人能在这件店铺里,看到,试到,买到所有“嫦娥”的香皂品种。 再者说,她往后还打算做些雪花膏一类的产品,有一个自己的店铺,终归好过哪些只进某几样品种的经销商。 办公室的座钟半点报鸣,周萍萍看了一眼时间,对廖婉玗说,“经理,你应该去做头发了。” 廖婉玗扣上手中的钢笔帽,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桌面,跟周萍萍又嘱咐了两句,就开始往楼下走。 今晚是“布王”秦秋海小女儿的订婚晚宴,廖婉玗也不知道为什么邀请她,但她反正收到了请柬,没有理由不去。 她先去裁缝店取了新做的一件旗袍,换好后又去做头发,等到收拾好,距离请柬上写的时间,也就不到两刻钟而已。 周萍萍提醒的时间可以说是,刚刚好。 看着手中的白色镂空请帖,廖婉玗猜想秦秋海的小闺女应当是个洋派人物,等到了秦宅门口,廖婉玗一下车,入眼就是满地的白色月季花瓣。 她出示了自己的请帖,然后随手拿了一杯侍应生托盘中的香槟酒,一边观察,一边缓慢地走着。 身后忽然穿来无比热情的寒暄,廖婉玗回头一看,来人居然是谢澹如。 他伤好了? 谢澹如受伤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她也曾打听了病房号后去医院探望过他,只是,被乔敏芝给拦住了。 乔敏芝那时候看起来气色不大好,虽然嘴上客客气气地请她回去,说是谢澹如还没醒,但看她的眼神,可真是一点也不友好。 她说什么来着? 廖婉玗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酒,她记得她说“廖小姐,我听说了,你是个自梳过得女子,既然立誓此生不嫁,那就不要再叫人误会才好。” 她抬手将杯中酒都饮尽,小小一摆手,立即便有侍应生过来拿走了她的空杯,并且又给了她一杯一样的香槟。 谢澹如余光已经看到她了,但秦秋海太热情,句句都在恭维他,他三两句话不好脱身,等到终于同主人家寒暄完,廖婉玗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的伤并没有好利索,多少还剩了些尾巴,但在家里被乔敏芝看管的实在无聊,他就随手挑了一张请帖,寻个由头出门来逛逛。 没想到,居然还能碰到廖婉玗。难道林克己也来了? 谢澹如还不能饮酒,索性什么都没有拿,只是慢慢地在宅子里寻找廖婉玗的身影,但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走不上两三步,就要有人同他寒暄几句。 他早年是玩惯了的人,并不讨厌这些事情,所以对那些来搭讪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也算有耐心。 这样一耽搁,他再看到廖婉玗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可他正要走近,忽然,乐队响了起来,秦秋海的小女儿和未婚夫开舞,他,已经不好在直着穿过大厅中央了。 秦秋海的小女儿长得不错,据说是留洋了三年才回来,未婚夫两个人是在剑桥相识的,回来鹭州也才小半年。 他看着廖婉玗认真盯着跳舞的两个人,舞曲结束的时候,还轻轻地鼓了掌。 开舞后,第二支舞曲响起,理解便有三四对加入进来,谢澹如眼见着一个男人走过去邀请她,还以为她会拒绝。 没想到,她似乎是很愉快就答应了。 明明,她第一次跟他跳舞的时候那样不情愿,怎么现在随便一个陌生人的邀请,她都能够随意就答应? 他觉得心里面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说不清楚,但反正很不舒服就对了。 谢澹如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随手拉了一个看着勉强顺眼的姑娘也步入舞池,那姑娘盯着他看半天了,这会忽然梦想变成现实似得,一张脸红扑扑的。 “谢……谢……” 她本来想说的是“谢少爷好”但因为太紧张了,一直结巴,谢澹如低头看了她一眼,回了句“不客气”。 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舞伴姑娘身上,视线是一只追着廖婉玗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跟她说话,毕竟,他总不能去问她“你怎么没来看我”吧? 廖婉玗的男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逗得她笑了起来,对方很高,她抬着头看他的时候,一笑,眼里仿佛有星星一般。 交谊舞这种东西,主导权都在男方手中,于是谢澹如带着舞伴,舞步翻飞地跳到了廖婉玗身边,之后他松开了舞伴的手,一把就扯过廖婉玗带进怀里来,又踩着音乐节奏,一步一步跳远。 原地只留下两个懵怔的,忽然失去舞伴的男女青年。 廖婉玗尝试着小范围地挣脱了一下,毕竟大庭广众,又是人家的订婚喜宴,她实在不好闹出什么事情来。 “你干嘛!”她不看他,目光从他的左侧肩膀看出去,有点尴尬。 谢澹如拦着她腰的手紧了紧,她被迫着离他更近一些。 “你怎么不来看我?”这话一出口,谢澹如就后悔了,怎么这么矫情,他又不是个娘们。 “我也不是医生,看你做什么。”廖婉玗仍旧不看他。 谢澹如见她这个样子,于是低着头将嘴巴凑近她耳边,特别轻地说了三个字,廖婉玗听完猛一转头,居然一口亲在他脸颊上。 “你……” 你什么呢?你怎么不躲吗?廖婉玗一个字之后再也没了音,谢澹如就勾着嘴角,眼底带笑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等到这支舞曲一结束,她立即便甩开谢澹如跑走了。 谢澹如跟在她身后,不疾不徐,直到发现她是往门口走,才跑了两步,将她给抓住了。 “你干嘛去?” 他话才问出口,正在跟人敬酒的秦秋海就发现了他, “谢旅长,舞跳的很好啊!” 廖婉玗听见秦秋海的声音停住了脚步,她总不能当着主人家的面强行离开,于是转过身去对着秦秋还礼貌地浅笑了一下,微微一点头,“秦先生。” 按照年纪和辈分,廖婉玗尊他一声“秦老”也不并委屈,但她收到请帖后跟林克己打听过,秦秋海不爱听人那样叫他,说是都叫老了。 “这位是……”秦秋海微微蹙了眉头,像是在回忆。 廖婉玗不知道今日的请帖是谁安排这请的,她之前还以为是秦秋海,现在发现秦秋海居然并不知道她是谁。 “您好,我姓廖。”她知道这样说并没有什么用,于是又补了一句,“嫦娥”制皂的经理。 秦秋海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廖小姐,实在是了不得啊,年轻有为。”他转过目光去看谢澹如,“二位是朋友?” “是。” “不是。” 一时间,两个人,给出了完全相反的两个答案。 第九十四章 新店被砸 “年轻就是好。”秦秋海这个老人精,听到他们两个这样说,就明白他们当然是认识的。 谢澹如扯了一下廖婉玗,对着秦秋海眨了下眼睛,“总闹脾气。” 他这话说的十分暧昧,秦秋海听完哈哈大笑,末了,居然邀请他们一块到小书房聚聚。 廖婉玗虽然谈不上有心同秦秋海攀缘,但也没有道理拒绝同他熟络起来的机会,所以这会,她反倒笑的大大方方,与他们一道,去了秦秋海的书房。 秦秋海口中的小书房并不是真的小,并且,他们来的时候书房里面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两个男人。 这两个男人,廖婉玗都在报纸上见过相片。一位是鹭州大学的曲永廉教授,一位是久福贸易有限公司的创办人,秋德林。 曲教授算是报纸上的常客,因为常有些针砭时事的文章登报,是个很赶说的人,常常是指名道姓的,长篇大论不吐脏字的教育人。 另一位周先生则是因为事业做得很大,常备报社的记者们当做鹭州商界的典范人物来追捧。 他们的年纪都有三十出头,秦秋海已经门,就热情地介绍到,“曲教授,老秋,快来瞧瞧,咱们大总统的救命恩人来了!” 谢澹如眉毛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表情倒还是很正常,“什么恩人不恩人,军人的职责罢了。都说保家卫国,家和国是什么?归根结底还是人,所以说啊,就算有危险的不是大总统,我的一定不遗余力啊!” 他同这些人相处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很放松。一来是因为出身,二来他在鹭州,就算真的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还真就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曲教授没说话,只是打量了一下廖婉玗,这个小姑娘进来频频上报,叫他不认识都难,“没想到老秦居然将廖小姐都请来了,不容易。” 周德林之前去了德国,前几日才回来,所以还曾听说过廖婉玗,狐疑地问,“这位是?” 秦秋海“哎呀”了一声,“小周啊,你可是落伍咯。我跟你说,廖小姐可是咱们鹭州现在最出名的女商人咯。制皂厂经营的有声有色,都卖到北边去了。” 廖婉玗觉得他讲起话来太夸张,对着曲周二人分别点了点头,“可不敢当,我也是帮林先生做事而已。” “哪个林先生?” “林克己,林先生。” 曲永廉跟林克己在同一所大学教书,听到廖婉玗报出名字的时候嗤笑了一声,“没想到廖小姐居然与那样的人为伍。” 廖婉玗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好在秦秋海已经开口打了圆场,“哎呀,不在场的人,提他做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找个由头喝点酒,你能就不要闹咯!” 他正妻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在烟酒方面对他管的很严,这话一出曲周二人是明白缘由的,所以笑起来。 这一笑,方才的紧张气氛也就没了。 又聊了几句天,曲永廉看了一眼谢澹如,发现他居然一边喝着酒,一边用左手把玩着廖婉玗披肩上的流苏穗。 “谢旅长有福气啊,同廖小姐关系这样好。我前些日子还听到我的学生说,廖小姐就是他的理想伴侣类型呢。” 这屋子里只有廖婉玗一位女性,他们的话题时不时就要绕到她身上来,谢澹如平日里虽然也没少调侃她,但这事情别人做起来,他就有些不大乐意了。 又不是个消遣的玩意,做什么一直调笑她? 所以他哼笑了一声,“曲教授,我忽然想起,你闺女时不时去年跟人私奔了?眼下找回来了吗?” 曲永廉上一句话说完,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这会忽然听他提起自己的家丑,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周德林给自己添了杯酒,水流声中他说道,“现在都兴自由恋爱,我们家那两个半大不小的也都这样说,一天天闹人的很。” 他这是在帮曲永廉挽挽面子。 谢澹如交叠的长腿放平,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怀便看了一眼,“哟,时候可不早了,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的时候拉着廖婉玗,也不等她跟别人告别,拉着她大步流星就出了书房。 秦秋海送了几步,一直跟到门口,等到谢澹如走远了,他才又回了书房,关上门就开始数落曲永廉。 “你做什么总打趣那个丫头?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 曲永廉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她跟林克己有联系,才刻意想给她难看,于是“当”一声把手中的酒杯放到茶几桌上,“开开玩笑罢了。不过两个小屁孩,有什么可在意的。” 秦秋海看了周德林一眼,“糊涂,都糊涂!” 廖婉玗被谢澹如一路拉着,直到出了秦家大门才松手,他回头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应酬,你少参加。” 她也知道谢澹如不是针对她,“哪有可能什么应酬都没有,我手里现在还有七八张帖子呢,都不去,要得罪人的。” 他知道为什么现在邀请她的人这样多,毕竟,她被记者扣了一顶大帽子,许多人都好奇得想要见见她呢。 就跟看西洋景似得。 “林克己呢?” 廖婉玗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提起林克己来,“说是有事情走不开。” “事情倒是未必有,我猜他说不定被谁缠住了吧?” 谢澹如这句话本来是随意说的,没想到等她回到林家的时候,听晚归的林克己一说,到还真对的上“缠住”两个字。 “那些日本人什么意思?” “想叫我在他们一张纸上签字。” 廖婉玗不明所以,“合同?他们想跟你做买卖?” “若是做买卖倒也没什么,我也好敲他们一笔,毕竟,不吃亏。但他们现在建立‘安保队’,叫我出面,做个倡议人。” 安保队? “我们国人在自己家,用得着他们来安保?”廖婉玗微微蹙了眉头。 “你知道最近来了许多浪人吧?” 她当然知道,这两天周萍萍跟她念叨过好几次了。说是那些日本人腰上跨着刀,脚底下木屐踩得哒哒响,经常去骚扰商铺,敲诈那些商人的钱财。 周萍萍还挺担心的,毕竟,“嫦娥”马上也要有自己的铺口了。 “北井明的意思是,他们的安保队,只负责约束日本人,绝不会插手我们的事情。” “北井明?”廖婉玗对这个姓氏有印象,是上一次廖婉馨婚宴上她提过的,都是日本人,又也是这个姓氏,应当是同一个人吧。 “一个日本公司在鹭州的负责人。” “我听大姐提过一个叫北井的日本人,据说,就是他介绍那个日本女人给……” 她不愿意提甄顾,但林克己已经听懂了。 “知道的倒是不少,那我再跟你说,他其实是日本在鹭州的情报组织的头目,你信吗?”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情报”两个字,上一次还是在上海的时候,陈秉译说的。 “会把我们的消息偷偷送到日本去?” 林克己点点头,将还负责“暗杀任务”四个字给吞了下去,“你今天去秦秋海那边怎么样?” 廖婉玗撇了下嘴,“感觉,他们看我就像在看西洋景,说不好。” “我听说碰见谢家小子了?” “司机跟你说的吧?”他们站在门口讲话,谢澹如是看着她走后才离开的,所以林克己知道的这么快,只能是司机跟他汇报的了。 林克己不否认,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廖婉玗被他看得局促,说了声“晚安”站起身就上楼了。 这一晚她做了梦,梦里尤小妹摸着她的头发,两个人对坐在廖家的花房里,相顾无言。 第二天上午她照常去厂子里面工作,还在梳洗,就听见敲门声。 她嘴里还有牙粉,讲起话来有点含糊,“谁啊?” 管家站在门外,对着门讲到,“厂子里来的电话,一个叫周萍萍的,说是有急事。” 廖婉玗应了一声,借着自来水漱口,之后胡乱用毛巾抹了一把,也来不及换衣裳,打开门就往楼下跑。 周萍萍虽然才来没几天,但说话做事看的出是个稳当的,现在距离她固定到厂里的时间还不到一个钟头,若不是急事,她应该不会打到家里来。 “经理,不好了,我们的店子,被人砸了!” 店铺都还没有开业,怎么就被砸了?廖婉玗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你慢点说,具体怎么了?” 周萍萍咽了一口唾沫,喘了口气,“我上下班到店子看一眼是顺路,今天早上也去了,结果,才拐过街角,就见前面围了好多人。我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走进了才发现,他们就是围在我们店子门前。” “我跑过去一看,玻璃和门被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我跑进去一瞧,家具也都被糟蹋了。” 廖婉玗听着她的话眉头越皱越深,“好,我知道了,等会我直接过去,你也来。” 若按照往常,她洗了脸之后还要擦点雪花膏,今天这会因为惦记着铺子的情况,也没有心思想这些,她挂断了电话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随便拿了一套衣裳穿,饭也没吃,叫上司机就走了。 等到了店铺门口,亲眼看过之后,她才知道,周萍萍用“糟蹋”了这个词,可真是没用错。 第九十五章 木屐声响 碎玻璃满地都是,原本木质的门此刻也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看不出半点门的样子。 廖婉玗穿着矮跟的尖头皮鞋,踩着碎玻璃跨进了店内,现在没了门窗,似乎倒也不用分什么里外了。 屋子里的情况比门口更糟糕些,英国订购的水晶吊灯被人拽下来砸在地上,大部分的水晶珠子已经碎了,偶有幸存,也是毫无意义。 他们之前还定做了一个柜台,玻璃的,里面是阶梯式的格子,确保每一块香皂,每一个味道种类,都能被顾客看见。 那个柜台,此刻也只剩下金属框架,幸好是金属的,不然,大约同店铺门和沙发等物没有差别,已经被拆解的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周萍萍站在她的身后,她的眼圈红红的,显然是要被气哭了,“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我们都还没有开业。” 廖婉玗自己也很奇怪,但她奇怪的并不是店铺被砸了,而是奇怪自己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居然如此冷静。 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她又踩着木楼梯上了二楼,二楼原本有三个小房间,一是作为小仓库备货,一是作为店长的办公室,最后一间当初是想用来给店员们更衣和休息的。 现在这三个房间也乱了套,唯一只得欣慰的,大约只剩下门还在了。 距离原本定好的开业日子剩下不到一个月,现在看来,显然是不能按照计划进行了。 她从楼上走下来,周萍萍就站在一楼的楼梯口仰望着她,“经理,我们怎么办啊?要报案吗?” 廖婉玗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我先去问问周围的店铺有没有看到什么。” 周萍萍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往外走,门口仍旧还聚着十来个看热闹的人,廖婉玗又踩着玻璃渣子迈出去,环顾了一下。 “请问,诸位又人看见是什么人做的吗?小店尚未开业,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诸位如果有人看见,能不能麻烦您跟我说一说?” 众人面面相觑,有的还小声交流着什么,反正是并没有人肯站出来。 没人说,她也不在纠结,转而去拜访左右两间相邻的店铺,但是,和她预料的一样,大约是为了不惹麻烦,都说不知道,没看到。 周萍萍挺气愤的,她不信大家临的这样近,他们会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一边跟在廖婉玗身后,她一边抱怨。 廖婉玗倒是没什么想法,毕竟,事不关己,很多人都是不愿意被牵扯其中的。 她们两个沿着路走,车子缓慢地跟在身后,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们,廖婉玗一眼,是这条街上一间不怎么出名的裁缝铺的老裁缝。 他将门打开一条缝隙,从外面,甚至看不清他的模样,“我听到了木屐声。” “什么?”他的声音沙哑而浑浊,周萍萍一时间没有听清楚。 廖婉玗轻轻捏了一下周萍萍的手,示意她禁声。 “老人家,您说,您听到了木屐声是吗?” 老头在门缝里点点头,然后身子往后撤了一下,门就关上了。 廖婉玗听他这话,心里面已经有数了,反身率先上了车子,周萍萍也紧跟着小跑坐到了前座上。 “我昨晚下班的时候过来看过,都还是好好的。”她扭着身子回头跟廖婉玗讲话,却发现她看着车窗外出神。 昨天晚上林克己才同她提过“安保队”的事情,加上老头说的木屐声,应该就是日本人做的了。 他们这是再跟林克己挑衅,也是在提醒他,一个管理日本人的“安保队”的必要性。 可谁也不是傻子,一旦政|府真的批准了“安保队”的组建,谁又能保证他们就能管住自己人呢?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骚扰本地的国人呢? 再说,叫日本人带刀拿枪地在鹭州大街上巡逻? 这简直是不成体统。 这条街道并不宽,廖婉玗的车子开了没几米就停靠边停了下来,周萍萍转回身去,一看迎面也来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汽车外的左右踏板上各站了两个背枪的小士兵。 司机显然是给他们让路的。 “这谁啊?这么大派头?” 廖婉玗也会过神外头在前座的空隙处看了一眼前面,是谢澹如的车。 “但是,感觉有拿枪的站在外面,真是好有安全感哎?”没人接话,但周萍萍还是能自己说下去。 对向的车子开得也不快,这条街道不宽,两车并行虽然可以,但为保万全,还是需要有一辆先靠边停一停的。 那车子开到他们身边,距离他们大约也就一个小臂的宽度,忽然就停下来。原本站在这侧车门外踏板上的小兵跳下来,露出坐在后座上的主人来。 “这是去哪?” 周萍萍瞪大了眼睛看着廖婉玗,没想到他们是认识的。 廖婉玗摇了两下车窗摇柄,将玻璃降下来一半,“回厂里去。” 他抬手指了一下前方,“看过了?” 廖婉玗点点头,“你消息倒是灵通。” 周萍萍眼珠子骨碌来骨碌去,抻着脖子看廖婉玗和谢澹如说话。 “你不走?”廖婉玗生怕他堵在这里不动,毕竟,他的车子不走,她自己这边也出不去。 谢澹如本来是打算走的,这会听她这样讲,忽然不想动了,于是身体前倾,手肘支在双膝上,双手交叠又撑在下巴上,“我就是在这停上一天,也没人管我,你信吗?” “信信信,我知道您忙的很,不用表演给我看。”廖婉玗是真信他能在路上堵一天。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叫她过去?怎么过去?车门子都打不开好吗? 谢澹如好想也反应过来了,于是叫给他开车的小士兵往后倒车,车头就给让出能叫廖婉玗开门的地方,然后就又停下不动了。 廖婉玗叹了口气,在周萍萍的“唉唉”声中打开了车门。 等她上了车,周萍萍和司机就眼睁睁地看着谢澹如的车子开走了。 “现在怎么办?”周萍萍跟着廖婉玗的时间并不长,不晓得她跟谢澹如是个什么关系,只能请教身旁的司机。 司机发动了车子,直接用行动告诉了周萍萍应该怎么办。 他们是没必要等着了,反正,也出不了什么事。 这头两个人仍旧回了工厂,那边的廖婉玗,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车门外站着的小兵即挡光线又挡住了车窗外的街景,她坐在有点暗的车后座上,觉得眼睛都没地方看,“你要说什么,说吧,说完我还得回去。” 谢澹如这会已经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坐在位置上,一双腿交叠,左脚叉过来后就一下一下地撩着廖婉玗的长裙下摆。 他皮鞋铮亮,倒是不脏的,但这行为太过于轻浮,廖婉玗伸手打了他小腿一下,手拍在军靴上,反倒是自己手掌有点疼。 她一拍,谢澹如就不动了,于是,变成了保持着长裙下摆撩露出廖婉玗左小腿脚踝的样子。 “谁干的有眉目吗?” 说起正经事来,她还是愿意搭理他的,“有人跟我说听到了木屐声,应该是日本人吧,我听说闹着要建立‘安保队’。” 谢澹如还不知道日本人出面要林克己做提议人的事情,“砸了你的店就能建‘安保队’?” “他们请林先生出面做提议的人,被拒绝了,大约是想提个醒吧。” “你可真厉害。”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也不知道说的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所以廖婉玗也没讲话。 “吃早饭了吗?” 今天出来的急,廖婉玗还真就没吃,但她想也知道自己要是说没吃,谢澹如一定拉着她去吃早饭,并不想跟他多相处,于是半点也不犹豫,就表示吃过了。 结果……怎么就变成了她看着他吃? 她本来不怎么饿,现在看着一桌子的抄手、粥、饼和包子,廖婉玗默默地吞了下口水。 这就很……过分了。可是方才是她自己说吃过了,现在讲没吃她……讲不出口。 “你真的吃过了?”谢澹如勺子上舀着一直薄皮抄手,隐隐能看的到里面新鲜虾仁透出的红色来。 廖婉玗摆摆手,示意他不吃,“镇守使大人是不是得管管?”她知道这事情当局是不会出面的,就算出面,也不会有什么实际效果。 谢澹如嚼抄手的时候慢悠悠的,这时候走近一个小兵,中气十足喊了一声报告,双手奉上了一份报纸。 这份报纸是一家新成立不到三个月的报社发行的,没有乱七八糟的逸闻,都是跟时政相关的。 厂里那边每天上午也会买一份,自从做了买卖,她现在关注的东西多了些,毕竟当局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到他们这些从商的人,多看看别人对时局的评论,对她没有坏处。 谢澹如像是就在等着看这份报纸一下,放下手里的调羹就接过了报纸,他侧着身子翻了两页,看了几分钟,渐渐蹙起眉头来。 “你瞧瞧,这都是放的什么狗屁!” 他隔着桌子把报纸递给廖婉玗,廖婉玗接过来看了两眼,也忍不住蹙眉。 第九十六章 那就死吧 文章洋洋洒洒两三千字,字字句句都是在说建立日本“安保队”的妙处,廖婉玗看了眼最后的落款,发现名字还挺熟悉。 “这不就是那个天那个曲教授,没想到他居然是个亲日派。” “这两天陆续应当还有人公开支持。” “那怎么办?” 谢澹如倒是不怎么在意,耸了下肩膀,徒手在小笼屉中拿了只白胖的包子,咬了一口。“笔墨官司,当然留给文人们打去。建不建的成,可不是报上写几篇稿子的口舌之争就能做主的。” 他这话说的没错,但廖婉玗总觉得似乎有点看轻文人的意思,“咱们刘大总统当初不就是许多文人们支持起来的?那报纸上文章一篇一篇的,想来对他的当选还是很有帮助的。” 谢澹如并不否认她的说法,“斯文的事情当然要用斯文的方式,但你同东洋倭念文章他听得懂吗?就算听得懂会听吗?什么能比子弹更有效果?把他们都用枪崩了,还用得着安保队?我倒是想看看,那时候谁还敢站出来叫唤要建立安保队。” 听了他这话,廖婉玗迟疑了一下,“你……杀过人?” 谢澹如本来伸手扯了一小块饼,听到她这样问,抬起眼帘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廖婉玗也看的懂,她说不好自己此刻心里面是什么想法,有点怕他?但是,又有点理解他。 东北的局势不好,报上俄国和日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之前在上海的时候听陈秉译提起过,日本人在那边嚣张的很。 虽然,鹭州与东北一南一北,相隔着几千公里,但最近忽然多起来的日本浪人显然是有组织的,这种有意为之的闹事,倒也真不是几句话就能讲的清楚的。 政|府那边拖着迟迟没有解决,一级一级地上报到大总统那边,最后也没有见到什么实质性的,能对日本人起作用的约束方式。 谢澹如手里头带着几千号人,按照他的脾气,不可能看着鹭州百姓遭殃。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你难道是才发现我很英俊?”他接过冯志清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又还给冯志清。 廖婉玗回过神来,见他站起身跟也跟着站起来往外走,临出小包厢之前,回头看一眼桌上剩大半的食物,觉得肚子更饿了。 就这会吃饭的功夫,外头的天居然阴起来,风很大,吹得路面砂石乱飞,廖婉玗跟在谢澹如身后跨出了门槛,前面的人忽然就不走了。 她一步走到他身侧,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眯着眼睛,抬手揉了揉右眼,居然哭了? “嗯?” 谢澹如停下手来,先是擦了一把流出来的眼泪,然后直接用手盖住了右眼,单用一只左眼看了下廖婉玗,见冯志清已经拉开车门,径自就上了车。 廖婉玗是打算就同他在这里分开的,毕竟,她还没吃饭,去厂里的路上可以随便找点吃的。 “那我先走了。”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对着车里的谢澹如挥挥手。 “上来。” “我们不顺路!”她饿啊…… “你知道我要去哪?你就说不顺路。小冯。” 冯志清一直站在傍边,听他点名答了一声“是”,然后就转头和颜悦色地开始劝说廖婉玗上车。 他态度太好,近乎是求着她了,廖婉玗不好意思在为难他,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车子开过两个路口,她就发现,谢澹如盖着右眼的手还没拿下来,“你眼睛怎么了?” 他不理她,侧头去看窗外,可车窗外的踏板上还站着小士兵,一眼看过去只有一截腰身和半个屁股,气得他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了。 “你是不是迷眼睛了?”刚才一出门那阵风好大,廖婉玗站在他身后,但也仍旧还是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这会他不说话,她就猜测他应当是迷眼睛了,“不用不好意思,你说实话,我不笑话你。” 他也不睁眼,伸手打了她一下,可这力道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摸,“就你话多。” 冯志清一听这意思也明白了,于是转头问,“要不要去医院?” 廖婉玗“啧”了一声,“可真娇贵,这么点事情还得跑趟医院。” 冯志清见谢澹如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对着廖婉玗挤眉弄眼。 “停车,停车。” 小司机听廖婉玗这样说,但是车速半点都没有减慢的意思,他是谢澹如的人,只听谢澹如的话。 “你要干嘛?” 廖婉玗见他还是不睁眼,扯了他袖子一下,“你叫他停车,我阿妈教过我怎么弄,一下子就好的,去什么医院!” 谢澹如“哦”了一声,那开车的小司机已经心领神会地将车子往路边靠去,最后稳稳当当地停住了。 见车子停稳,廖婉玗转了个身,膝盖跪在座位上,略微俯身,一手去固定谢澹如的头,一手则是轻轻地拨开了他右眼的上眼皮。 之后她对着他的右眼吹了两口气,松开手来问他,“你试试,好了吗?” 谢澹如陪着着眨了两下眼睛,之后又闭上了,“没有,还是疼。” 她又拨开眼皮吹了两下,“这回呢?” 谢澹如又配合着眨了两下眼睛,“疼。” “怎么不灵?”她疑惑地嘟囔了一句,又吹了一口,忽然注意到谢澹如翘着的嘴角,才意识到他这是在骗人,伸手戳了他脑门一下,坐回了位置,“骗子。” “停车,我要下车。”廖婉玗有点生气,觉得自己被他们耍的团团转,现在甚至觉得,兴许谢澹如迷眼睛这件事,本来也未必是真的。 小司机这会又仿佛是突然失聪了,听到廖婉玗的话半点反应也没有,廖婉玗气的踢了前排座椅一下,冯志清一颠,笑嘻嘻地扭过身子来看她。 “就剩三条街了,走路多累。” 她白了冯志清一眼,觉得车上这主仆三人,都是一丘之貉,索性不再说话,只等着三条街后到了厂门口,她就下车。 周萍萍坐在厂门口的小房子里,一边跟当班的门房大爷聊天嗑瓜子,一边等廖婉玗回来。 她刚才在路上大白天就被一群穿军装的给“劫”走了,还怪叫人担心的。忽然看见车子停在门口,她赶忙放下手里的一把葵花籽,走出去迎人。 “廖经理,你回来啦!”周萍萍也不过二十岁,虽然已为人母,但偶尔还是会显露出些小姑娘的神态和行为动作。 她这会小跑着从车头绕到廖婉玗那边,看着她下了车,先打量了一遍,“你吃早饭了吗?之前出来的早,你都没来得及吃,我回来的路上买了一碗抄手,但估计已经泡坏了。” “……”她说点什么不好,非要提起这个事情,廖婉玗尴尬地笑了一下,当着谢澹如的面,说吃了也不好,说没吃还不对,于是伸手拉着她就往厂子里面走,看都没在看一眼车里的惯骗。 谢澹如不说开车,那个小司机也不敢开走,车子在门口停了三四分钟,直到再看不见廖婉玗的背影,才听到谢澹如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开车”。 “等会靠边停。” 冯志清忽然听见谢澹如这样说,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来,“旅座,怎么了?” “你去我们方才吃饭的地方,买点东西送过来。” 冯志清“哦”了一声,心里面盘算着,就买方才一模一样的几种东西,“可送饭这事,是不是旅座您亲自来更感人?” 一双白手套被谢澹如毫不犹豫地砸向冯志清,“你是不是想回保定?” 冯志清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鹭州挺好的,我就跟着您,死也跟着您!” 谢澹如满意地点点头,小司机已经停了车,冯志清利落地开门,下车,走人,一句废话都没有。 平心而论,他其实并不介意自己去给廖婉玗送顿饭,只是,他实在没时间,等会还约了四个营长开会。 那些日本浪人的聚集之处已经摸清楚,他也是时候给那些东洋倭长长记性了。 北井明这人胆子和胃口都太大了,他早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和甄顾折腾这走私烟膏和西药牟利,现在他想要公然组建安保队,可就不能怪他谢澹如下手太狠。 虽然这事一定会牵连到甄顾,但路都是自己选的,他当初为了克制林克己投靠了日本人,今日被他们拖累,也实在是并不冤枉。 小会议室里,他对面坐着的四个营长都没有说话,只是四个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谢澹如也不催他们,毕竟这些人才跟他几个月,原本都是马甫华的嫡系,一时半会很难对他服气,也是正常的。 “诸位最初,因何入了部队?” 听他这样问,一个姓国的营长笑嘻嘻地答道,“兵嘛!当然是保国安民嘛!” 谢澹如听完摇摇头,“我倒是不这么认为。”他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的四个人,轻笑了一下,“我觉得,有钱,有权,有女人,才是最重要的。” 对面的人以为他在开玩笑,都“哈哈”笑起来,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居然一拍桌子,“老弟啊,你这话说的太对啦!没钱没婆娘,还活个啥劲啊!” 谢澹如赞同似的点点头,对着他笑道,“确实没什么劲,那你就……” 他手速极快,掏出抢来就对着那人扣动了扳机,紧接着一声枪响,那个脸上还保持着猥琐笑容的中年男人,两眉之间,就多了一个血窟窿。 “从现在开始,我暂代第三营营长之职,诸位,有意见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靠近那个已经死掉的前三营营长最远的一营营长,他忽地一下站起身来,对着谢澹如就敬了个军礼,“报告旅长,没有意见!” 谢澹如并不收起手里的枪,而是用枪口挑起桌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白底绿格子毛巾,露出地下的五万银元来,“那么,诸位对于我方才说的话,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第九十七章 跪下道歉 前三营营长的尸体,被冯志清安排了两个小士兵,大摇大摆地抬出了谢澹如办公室。 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这人顶撞了他,而是因为,他暗地里会偷偷将国内南方局势和消息,卖给俄国人。 这事情谢澹如早在保定其实就知道了,但那时候他也不过就是个三等参谋,这事情不归他管,也轮不到他管。 后来,这人被马甫华派给了他,顾及到一些问题,他直至没动,拖到今天,叫他做了敬候鸡,倒也不算冤枉。 虽说论威胁,俄国对东北的威胁更大一些,但如今国内局势复杂,任何一个看似独立的,并不严重的事件,都可能会给心怀不轨的人提供一次机会。 对谢澹如来说,各地之间的军事力量有些摩擦,甚至是真枪真刀打的热火朝天,那也都是内部问题,大家黑头发黑眼睛,输赢都是自己人。 但那些外国佬总在暗地里动手动脚,他是看不下去的。 所以,这个已经死掉的前三营营长,被他处理掉,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剩下的三个营长,在谢澹如问完话之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无条件服从命令。 不过处理百十个日倭,其实犯不着兴师动众,谢澹如也并没有要手下整个营的兵都出动,毕竟这点事情,他自己的警卫团,就能处理了。 那些日本人被抓住的时候,正在鹭州最繁华热闹的一条商业街上悠荡。二十多个人,腰上都挎着刀,大声地用日本语交谈,偶尔哈哈大笑,脚下的木屐趿拉的很响。 路人远远看到,就纷纷躲避。 谢澹如的人将他们围住的时候,他们正从一间钟表店里出来,手上打着敲诈来的几块大洋。 他都没下车,就坐在不远处的车子里看着一切。 开始那些日本人口中高声嚷着什么,不过反正小兵们也听不懂,见他们抽出刀来,也不知是谁,先对着空中放了一枪。 那些日本浪人起初并没有当回事,大约是因为无知,把谢澹如的军队认成了警察,于是浑不在意,有人甚至对着小兵挥了挥刀。 直到坐在车里的谢澹如从摇开的车窗伸出小臂向下一挥,接到他信号的保卫团团长率先对着最近处的一个浪人开了一枪,那些日本人才回过神来。 当街抓了二十几个作乱的日本浪人,因为谢澹如,整个鹭州,似乎一下就鲜活起来。 一直懒洋洋的政|府被闹了一个措手不及,晚报的评论稿件加急换稿印刷,就连鹭州商界的几位大佬级人物,都忍不住聚到一处边吃晚餐,边讨论这件事情可能会带来的影响。 第二天上午,就在那二十几个浪人被谢澹如丢进水牢近二十个小时后,北井明居然邀请他去温家浴室洗澡。 这家浴室在鹭州很有名堂,洗一次澡就要五块钱。如今这世道,一块钱都能买到七八斤猪肉了,五块钱,普通人家可不敢洗这么奢侈的澡。 故而,能来此处享受的,都是非富即贵。 冯志清是陪着谢澹如出门的,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北井明一个大男人,要约谢澹如去洗澡。 谢澹如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怕我带枪吧。大家都赤条条地,反倒坦诚又安全。” 冯志清撇撇嘴,“旅座要是想杀他,用不用枪有什么要紧的。”他扭过身子期待地看着谢澹如,“旅座,你会杀了他吗?” 谢澹如摇摇头,“他可和那些浪人不一样,真动了,日本政|府不会善罢甘休的。” 想想北井明的实际身份,冯志清觉得谢澹如说的一点也没错。 “你要知道,我们是阻止建安保队,可不是促成。” 冯志清的背景与谢澹如有着巨大差别,这样的差别,导致他想象不出谢澹如所成长的环境,以及,他在成长时期所经历过的事情。 所以在他看来,有时候就会觉得,二十岁的谢澹如似乎成熟的不大符合年龄。 车子一路开到温家澡堂,由于谢澹如起居一贯不要人伺候,冯志清和随行的人,只在确认过澡堂内环境是否安全后就留在了大堂等候。 谢澹如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腰上只围了一条宽大的浴巾,他赤裸的上身因为常年锻炼毫无赘肉,失去了军装掩盖的宽肩与窄胯肌肉线条精致。 他伸手撩开男汤门口坠这的藏蓝色长布帘,迎面用来淡淡的白色水雾之气。 北井明早就来了,此刻正背对着谢澹如,泡坐在左边的方形热水池中,谢澹如并不看他,也不同他打招呼,几步走到右边这口小方池,脱掉脚上的鞋子,一步跨了进去。 待到他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热水之中后,舒服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北井明听到水声,抬手摘下盖在脸上的白毛巾,然后抹了一把脸,“我一直觉得,这里,是整个鹭州,最能叫人放松的地方了。” 谢澹如轻笑了一声,“北井先生来鹭州好几年了吧?怎么鹭州话讲的还是这么差。” 北井明在水中转动了一下微胖的身体,将自己转过来面对着隔壁水池的谢澹如,“我虽然语言讲的不大好,但鹭州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确实很清楚的。都说温家的搓背技术很好,但我其实,跟喜欢刮脚。” 谢澹如撩起一碰水,向前扬去,“北井先生走的路多了,刮刮脚确实是很舒服的。但是,有些路啊,能不要走其实是可以不走的。毕竟,难保不会吃亏。” 北井明仿佛听不出谢澹如弦外之音似得,他拍打了一下水面,笑着说道,“我其实也不爱走路,尤其是那种雨后的,都是泥巴的,脏兮兮的。” “所以,北井先生就萌生了铺路的想法?” 北井明拿着手里的毛巾,在水中荡来荡去,“如果,他们没有能力修整道路,那么,我觉得,作为友好的朋友,我来帮帮忙,也并不是不可以的。共荣,才是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谢澹如没说话,只是直接站起身来,水哗啦一声,被他搅的都溢出了池子。 北井明搞不清楚他要干嘛,又很很提防他,于是一直盯着他。看他拿了墙角的一个铜盆,在凉水管子里接了大半盆的冷水,之后两只手端着,就走到了北井明正在泡着的这个池子边上。 “谢桑,是觉得水太热了吗?” 谢澹如点点头,左手一松,一盆凉水兜头盖脸地浇在北井明头上,“水确实有点热,我想,北井先生也许需要凉快凉快。” 冷凉水倾盆而下,北井明被激的怪叫着从池子里站起身来,他胡乱地抹了两把脸,对着谢澹如喊道;“谢桑,你不要以为你能扣着我们天皇的子民,早晚!早晚!你都是要交出来的!不但要交出来,还要跪下来,给我们道歉!” 谢澹如“哦”了一声,“北井先生若是想要人,都用不到等明天,今日稍晚一些,我就送他们出来,怎么样?” 北井明以为谢澹如是怕了,于是冷哼一声,“算你识相,但是我告诉你,我们的武士收到了侮辱,你还是要跪下来道歉的!” 谢澹如一扬手,铜盆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就向着北井明飞过去,吓得这个日本矮胖子躲了一下,铜盆就“啪叽”一声,砸在他身后的水面上。 之后,北井明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澹如转身就往门口走,嘴角噙着笑,只等看北井明今晚过后的反应。 冯志清等在大堂里,同今日亲自来接待的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忽然看到更衣室的门被人推开,一瞧是谢澹如,马上站起身来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军帽。 “怎么这么快?” 谢澹如睨他一眼,转而对着跟在冯志清身后着迎上来的老板温睿点了点头,“我阿爸前阵子还念叨过您,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温睿虽然认识许多鹭州政商两界的人,也不愿意同日本人扯上关系,但他其实社会地位很低,没什么话语权,每每有人要包场他这里谈事情,他都只能无奈地暂时歇业来应对那些个大人物。 老温年纪六十多,有一只眼睛视力极差,黑眼珠上盖着一层浑浊的白色,他看人习惯眯着眼睛,“唉,你都这样大了,想当年你阿爸带着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你才十一二岁吧?” 他说道这里听见更衣室中有声响,于是看了眼门口,“走吧,快走吧,别跟我这个老头耽误时间。” 谢澹如明白他是不愿意自己同北井明短时间内再次碰面,于是也不多留,顶着一头湿法,就出门上车了。 车上没有毛巾,方才他从温家出来也忘记要一条,这会见谢澹如的头发还有些滴水,试探着问,“旅座,咱们先回家?” 他这一年连续重伤,到现在还吃着中药,冯志清很怕他顶着一头湿法,等会风一吹,再生病咯。 谢澹如开始“嗯”了一声,随即想起家中住着的乔敏芝,叫司机改路去明霞厝他的那套小私宅。 这离万春里近,等会晚上还有热闹看。 第九十八章 卖友求荣 谢澹如光明正大回到鹭州这么久,还一次都没有去过明霞厝的这栋小楼,今日忽然回来,少不得被阿婆抓住唠叨了一番。 他也不顶嘴,就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回答一两句,态度也是很顺从的,冯志清暗暗乍舌,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副模样。 他们在这里留到晚上七八点,吃过晚饭后才开车离开,这时间正是万春里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等会谢澹如给日本人献上的惊喜大礼也准备好了,他的车子停在一间居酒屋门口,摇下车窗,坐在后座悠闲地吸烟。 大约两根烟的时间,从万春里的东面,开进来一辆军用的大汽车,车子开得很慢,一面开,还一面往下丢着什么东西。 路过的人好奇,在夜色里借着月光和灯笼的光亮走近一看,立即便尖叫起来。 那可不是什么东西,都是人,一个一个,被断断续续丢下来的死人。 谢澹如坐在车里,玩味地看着路人们的反应,想着明日的报纸上,一定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果然,第二天上午,廖婉玗闲暇时翻看了两页,就见到了关于昨晚,万春里几十个死掉的日本浪人的新闻。 只可惜,配图照片太模糊,要不是笔者用了大篇幅的笔墨描写,廖婉玗实在想象不出做完昨晚事发时那番场景的。 这种事情,她都不用多想,一定是谢澹如做的。 这人才好点,就忍不住要掀起风浪。 她虽然细细的读了一遍,但对这事情也并不怎么上心,再往后翻了一页,一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滇军打的黔系南撤?滇军不是一直喜欢往富庶点的川湘折腾吗?怎么忽然就跟黔系过不去了? 廖婉玗心里头觉得奇怪,但她到底对政治方面的事情了解的不够透彻,所以虽然能够感觉到滇军这一仗是有意图的,但却并不足以,在自己的脑海中,将诸多事情联系汇总起来,已得到一个能够解释此行为的答案。 直到傍晚时分,她从厂里下了工,回到家与林克己谈起此事的时候,林克己才道出真相来。 “矿?”廖婉玗不明所以,“这种事情就是真有,黔系也得捂得严严实实吧?”消息能这么容易就透露出去? “你别忘了,这东西兵痞们也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前几个月这事情是登过报纸的,但我估计,篇幅太小,你没有注意到。” 廖婉玗自我反思了一下,发现自己看报习惯确实是这样的,那些小篇幅的,她很容易就会忽视掉。 “你今天看了滇黔的文章,能觉出奇怪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大多数人只能看个热闹。现在的时局乱,许多事情都是可能存在因果关系,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能酝酿出一个大事件来。” 廖婉玗想起昨晚万春里日本浪人的事情,忍不住问,“那,按照你的意思,昨晚的事情,其实不更有可能变成大事件?” 林克己合上手里的书,摘下眼镜放到茶几桌上,一撩长袍下摆,交叠的双堆换了个位置,“你是,对可能发生的事件感兴趣呢?还是,对做出这件事情的人感兴趣多一些呢?” 林克己讲话很少用这种戏弄的语气,廖婉玗一时间被他问的怔住了,几秒钟反应过来,有点恼羞,“我是正经请教你的,毕竟,日本人跟他真的闹起来,鹭州势必一场动荡,难道你就不关心吗?” “制皂厂才好些,我可不想出什么乱子。”她讲到这里忽然想起古永愖负责的那部分,“还是说,你觉得闹到打起来了,药价才能翻了倍的长?” 林克己被他这一长串的话说笑了,“你看,你现在就很有生意头脑,能够清楚得分辨在什么情况下,什么样的东西能赚钱。这种感觉一定要保持住,回头有了什么想法,不放在可以找我商量商量。” 他拿着桌上的书和眼睛站起身来,临走之前补了一句,“也不一定要跟我合伙做,有什么你想自己做的事情,也可以同我商量。” 廖婉玗心里面咯噔一下,他不知道林克己最后这句话只是随便说说,还是听谁说了什么。 她才借了他的资源做出点名头来,就开始惦记着自己弄点什么,廖婉玗也不清楚这到底算不算的上是一种“背叛”,反正,心里面总觉得怪怪的。 一直等到林克己身影消失在二楼,她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回答她,究竟会不会变成“大事件”。 而与此同时,就在几公里外五龙屿上的日本领事馆里,日本驻鹭州外交大使山崎孝太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他只不过是个军阀,说到底也不过是掌权人的一条狗。事情闹上去,他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这话就是明显授意北井明将事情闹得更大些。 但北井明显然是有些顾虑的,“他是救过大总统性命的,我觉得,这一次就算闹起来,也不会怎么样。” 山崎摸了摸自己下巴处修整成竖长条的小胡子,一双四白眼眨巴了两下,“那就将我们的军舰开过来,我不相信,面对着枪炮,他们除了跪下,还有别的选择。” “可是……”北井明想到东北的情况,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提议,“如今东北就要动手了,此时这边……” 他想说的是,主要兵力都被偷偷运送到东北去了,这边只鹭州在附近有一只军舰,一旦动手,没有办法保证不会吃亏。 “北井君,你太谨慎了,相信我,他们的政|府,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同我们发生大冲突的。” 北井明点点头,看了一眼山崎办公室角落放着的落地钟表,“我要走了。” 山崎孝太一摆手,在他临出门之前又嘱咐了一遍,“不要怕,你尽管给政|府官员施压,剩下的,我来处理。” ### 周萍萍今日上工迟到了,她穿着一件米色地的素旗袍,因为天气回暖只套了件自己织的镂空绒线开衫,手里头的布包不知道装了什么,跑起来的时候一荡一荡的。 从厂门口跑到办公室,她一路没停,廖婉玗看着她扶在门框上大喘气,还是为她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又不舒服了?那你回去照顾孩子啊,今日也没什么事情。” 周萍萍皱着眉头,艰难地吞了下口水,但她还是讲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 “不是孩子?”廖婉玗拿起柜子上的暖水瓶,走到周萍萍坐的桌子前,打开她那只瓷杯盖子,到了小半杯的热水,又从凉水壶里对了写凉白开调节温度。 就这么会功夫,周萍萍已经好多了,她走到桌前接过廖婉玗递给她的水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经理,出大事了!” 廖婉玗不明所以,“怎么了?” 周萍萍将挎着的布袋子放到桌上,之后倒提着兜底两角,哗啦啦啦到处四块香皂来。 “你看。” 廖婉玗定睛一看,立即便发现了问题。 从包装上来看,这确实是“嫦娥”,但她对自己生产的东西太过熟悉,即使是细微的差别,仍旧可以敏锐地发现。 之后,她拿起一块来闻了闻,又拆开包装反反复复将香皂检查了好几遍,忍不住蹙了眉头。 起初,她以为着些东西是宵小之徒比照着“嫦娥”制作的假货,现在看过了皂身,她才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有人……将“嫦娥”的配方,给卖了! “你这一块是多少钱买的?”廖婉玗走到办公室角落里放着的盆架前,将手和香皂就浸了水,开始揉搓起来。 “一块皂只要两角五分。” 廖婉玗没说话,手中的香皂渐渐泛起泡沫来,但这泡沫和真正的“嫦娥”比实在是不够丰富。所以周萍萍说的这个价格,她并不不觉得意外。 “嫦娥”用的椰子油,是他们试验过的几种油脂中起泡最丰富的品种。椰肉先被人工剥离后捣碎,放在水中加热煮,油就会被分离出漂浮在水面上,之后,则需要人工把油撇出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并不复杂的方法,只是由于产出量比较低,消耗时间和精力却半点也不少,按理说并不是一个最具有经济效益的选择。 但廖婉玗当初坚持,古永愖可林克己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出了一个假“嫦娥”对方当然更多的会考虑经济效益,自然,也就不会用这样费时费力的方法,取用椰子油。 就算味道和颜色可以学个十成十,油脂的选择上,却一定是用了最便宜的品种。 眼下廖婉玗虽然不能立即判断出是什么,但如果交给陈教授,估计很快就有答案了。 可最要紧的,并不是分析人家用了什么,而是,如今要如何应对。 她并不是害怕“嫦娥”的销量被充斥在市面上的假货影响,她怕的是,那些分不清真假的人,会以为“嫦娥”不过是徒有虚名。 廖婉玗默默地走到窗口,看着下面正在忙碌的工人们,脊背发凉。 就是这些人之中,一定有一个平日里看起来同大家和她关系都很不错的人,在暗地里,悄悄将自己拼凑出来的配方,卖给了别人。 第九十九章 厂内投毒 这一日的上午,厂内看起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廖婉玗的心里,却总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难受。 她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看着楼下忙碌的工人们,几分钟之后,才转过身来,“你是在哪里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都跟我说说。” 她的语气很平静,并不焦躁,周萍萍见状,也渐渐冷静下来,“我早上还是去店铺那边绕了一圈,我见门窗都已经修理好了,也没有被人再破坏,就安心来上班了。” 周萍萍伸手比划了一下,“你知道,那边不是有条小路吗?我今天就是从那边穿过来的,出了那条小路,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人挑着扁担。我开始没注意,都坐过去了才反应过来,他框子里的东西跟我们的‘嫦娥’挺像。” 廖婉玗时不时点点头,并不打断她的话。 “等我走进一看,确实就是‘嫦娥’,我就问他,怎么卖的,他那个价格太便宜,我就当着别人的面问他这是哪里来的货,怎么这样便宜。” “那人带了一只毡帽,听见我问话就把帽子摘了,跟我说,是他老婆的娘家哥在制皂厂做工,这些东西虽然价格便宜,但觉得是真的。我看了一下,就是个品种,我就都买回来了。” “你会骑自行车吗?” 周萍萍被她问懵了,迟疑一下点点头,“但骑得不怎么好。” 廖婉玗站起身来,拉着她往外走,“没事,你带着我,咱们现在去看看那人还在不在。” 周萍萍的骑车水平确实如同她说的一般不怎么好,尤其是此时车后座上还带着一个廖婉玗。两个人一路磕磕绊绊地往她遇见卖皂男人的地方骑,有两次差点连车带人摔在地上。 “你觉得,这事情也是那些日本人做的吗?” 廖婉玗摇摇头,想起周萍萍看不见,“店铺是那些人应该没有错的,但做假香皂,我想总是不至于。他们只是想叫林先生支持安保队,毁掉‘嫦娥’又费事,用处又不大。不像。” 听到廖婉玗提起林克己,周萍萍“哎呀”一声,“这事情是不是应该告诉古经理或者林先生?” 周萍萍不知道林克己是做什么的,只当他是制皂厂的出资人,是鹭州大学的教书先生。但廖婉玗知道,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想起自己前阵子的某天晚上,在大剧院后面的小书房里等着林克己处理完事情,出来时地上那淡淡的血水,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应该告诉他。 “我想……先自己调查一下。”廖婉玗犹豫了一下,找了一个听起来似乎合理的借口,“制皂厂时交给我管理的,我不能出了事情就去找别人帮忙。” 周萍萍想想也对,没再说话,脚下用力踩着自行车。 只是可惜了,等她们再回到那个地方,方才挑着扁担卖假皂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推着车子往回走,周萍萍对这件事一点头绪都没有,工厂里几十号人,虽说大家各自负责不同的部分,但如果同工友相处的好一些,在聊天中有意套词,那么,想拼凑出完整的配方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么多人,要从何查起。 “萍萍,你今天中午不回家做饭可以吗?” 周萍萍家里孩子是婆婆帮着带,她因为读过书出来找工作赚钱容易些,但每天中午还是要回家一趟,不论是帮着做个中午饭还是帮着带会孩子,这是她在面试之后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 周萍萍有点为难,她家没有电话,如果不打招呼就忽然不回去了,等到晚上,婆婆一定要念叨她很久。 “我可以派人到你家里去打个招呼,就说是厂里有事情,你看呢?”周萍萍的丈夫人不错,但廖婉玗听她讲过,婆婆的脾气不大好。 见她还在犹豫,廖婉玗又补充道,“我是想请你这两天同他们在食堂聊聊天,就打听下,谁家里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是,忽然生活条件宽裕了。” 这事情廖婉玗做不了,周萍萍也明白,“那……那行,要是有人能帮我回家说一声,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的。” 廖婉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亲自下楼去嘱咐了一下她每日用车的司机,并且塞给他五块钱,叫他一定要买点肉蛋之类的东西,一道送去周萍萍家。 她不能叫周萍萍帮她办事,晚上回到家里还要被婆婆埋怨。 用这样的方式收集了两天碎片似的消息,这些消息看起来毫无关联,廖婉玗一时间也很难做出判断。 于是到了第三天,她放出风声,说要研究新的产品,并借这个理由,一个一个约谈工人们,美其名曰他们是最了解产品的人,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在见第一个人之前,廖婉玗由于了很久,她不太确定自己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些人,后来她想起很早之前林克己帮她找回被抢手袋的时候,他那样的气场,似乎只是静静的看着,都叫人觉得要心生胆怯来。 她……不指望自己能学十成,哪怕又五成也是好的吧? 可她又觉得自己是“收集意见”的,摆出那副姿态来,是不是太不亲切了? 正犹豫着,周萍萍已经把第一个人叫来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顺其自然了。 第一个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他在厂里负责的部分是熬煮椰油,由于熬煮需要明火,所以他的工作是在另外一间独立的小房子内完成,除了送油,他几乎很少到大厂房内。 廖婉玗第一个叫他来,是因为,他的嫌疑是最小的。 从说话间,廖婉玗可以感受到他对现在这份工作的满意和感恩之心,他家里条件很不好,老婆早几年去了南洋,当初说好会寄钱回来给孩子上学,后来也不知怎么,渐渐没了消息,钱就更是没有的。 他在来这里工作前没有什么固定的活计,再加上家中有三个孩子,一家子温饱都没办法保证。 廖婉玗先问了他几样同工作相关的,之后,开始关心起他的日常生活。 “宋师傅,我记得,您家有三个孩子吧?年纪应该不小了,成亲了吧?”根据廖婉玗的印象,他们家的老大,应该二十出头了,在鹭州,正常人家的男孩子,这个年纪已经成亲的比较多。 黑受的宋师傅摇摇头,“老大之前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姑娘,也谈婚论嫁了,可我连买首饰的钱都拿不出来,这事情就算了。” 廖婉玗点点头,不远在问叫他难堪的事情,又寒暄了两句,就请他回去继续工作了。 宋师傅一走,周萍萍就关了办公室的门,声音压的极地,小心翼翼地问,“是他吗?” 廖婉玗摇摇头,“我觉得不像。你要是他,有钱了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周萍萍方才就站在廖婉玗身边,这会听她问思考了一下,“我看他说大儿子还没成亲的时候表情挺内疚的,要是有钱了,一定是先给儿子娶个媳妇?” 这话廖婉玗也赞同,“你这话我也赞同。先继续问吧。” 廖婉玗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在宋师傅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短平的横线。 她和周萍萍问了一上午,正准备休息一下吃个午饭,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跑上来,说是王大年肚子疼,疼的直打滚。 “胃痛还是肚子痛?”这会快午休了,但还没到开饭的点,廖婉玗还以为他是饿的胃痛。 来的人急慌慌的,摇头说不知道,一直重复的叫她去看看。 廖婉玗和周萍萍跟着他跑下楼,进了厂房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听说她来了自动就让开一条路,廖婉玗一眼就看见了捂着肚子,额头上都是豆大汗珠子的王大年。 “送医院,先送医院。”廖婉玗指挥着两个力壮的人帮她把王大年抬上了车,又怕到了医院那边还得用,就嘱咐着他们扶好了,站在车门外的脚踏板上,一路跟着去了医院。 王大年其实人是清醒的,但他看起来太痛,话都已经不能清楚利索的说明白,廖婉玗在去医院的路上废了好大劲,才听清楚他说的几个字。 但……下毒?谁会特意给他下毒呢? 廖婉玗想问问他究竟是吃了什么还是喝了什么,但王大年似乎是听不见他的话,最里面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下毒”。 配方的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忽然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廖婉玗陪着王大年在医院办了手续交了费用,好不容易坐在走廊里休息一下,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他方才一直念叨着“鱼”和“有毒”,可这还不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不可能吃鱼,那么……会不会并不是“鱼”而是“于”呢? 王大年跟于壮之前的矛盾闹得人尽皆知,但廖婉玗觉得于壮是个老实人,并不想能歹毒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头痛地闭上眼,病房里的护士忽然推门而出,说是人醒了,有话跟她说。 第一百章 各说各话 王大年脸色苍白,整个人有气无力,廖婉玗瞧他这个样子实在担心,狐疑地看了一眼护士小姐,“他……” 护士小姐也很无奈,“他坚持要见你,我劝不住。” 廖婉玗走到王大年的病床边上,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自己音量大些,再将他魂魄给吓跑了。 “你放心,你住院的费用我会帮你付的,你安心养身体。” 廖婉玗以为他是担心钱,只见他听完艰难地摇摇头,哑着嗓子,轻飘飘地说道,“于……壮的……秘密……被……我发现了,他害我……” 廖婉玗听完他这话回头看了一眼仍旧站在门口的护士小姐,然后对着王大年郑重地承诺到,“你发现了什么?” 王大年似乎是真的很疲惫,他听完廖婉玗的话张了张嘴,眼皮确实一副已经睁不开的样子。 廖婉玗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说出什么来,想他是体力不济,等睡醒再问也来得及,“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害你的凶手。” 廖婉玗跟护士小姐轻手轻脚地出了病房,直奔医生办公室,她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听到“请进”,推门进去一看,居然还是个认识的人。 “彭医生?”廖婉玗有些奇怪,方才到医院,接诊的并不是彭惠舟,这会护士把她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彭惠舟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示意廖婉玗坐,“你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但我估计你没注意到。这个换着虽然不是我接诊的,但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后续的事情都有我来负责。” 廖婉玗心里面犯愁,彭惠舟跟林克己关系很好,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林克己说,“那就,麻烦您了。” 彭惠舟翻了一王大年的病历,问到,“你的这个工人,之前有过什么自杀行为吗?” 自杀?廖婉玗摇摇头,“没听说过。怎么了?” 彭惠舟将手写的病历本转过去给她看,“那你觉得,他有什么原因会喝许多香皂水呢?” “什么?喝香皂水?” 彭惠舟点点头,“对,如果没有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喝了香皂水,你们就是制皂厂,这种东西一定很容易就可以弄到。” 廖婉玗想起王大年说的话,低头看了一眼病历本,之后抬起头来直视着彭惠舟,“他跟我说,是另外一位工人,给他下毒了。” 听了这话彭惠舟忍不住挑眉,“检查过程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中毒了。如果喝香皂水算的话……” 彭惠舟不了解情况很正常,但廖婉玗是知道的,在香皂冷却成型之前,它们确实有一段时间是液体形式存在的,但是香皂水的味道很大,人在喝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发现。 她之前听王大年说“下毒”还以为是砒霜一类的东西,因为闹耗子的人家很多,这东西并不难买,价格也并不贵。 现在,彭惠舟说王大年喝的是香皂水,有些事情,就解释不通了。 除非,他是故意诬陷于壮。 他们之间的矛盾上一次已经爆发过了,事后她将两个人都扣了半个月的工钱,又特意召集所有人开了一次大会,这件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虽然廖婉玗新的薪资管理办法还没有准备完善,但她在工作中也观察过,王大年和于壮是有正常交流沟通的,似乎并没有对彼此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今日王大年忽然说自己发现了于壮的秘密,是于壮害他,廖婉玗着实摸不着头脑。 她从医院出来,就直奔厂里,由周萍萍陪着,又在办公室里,见了一次于壮。 这个看起来憨厚朴实的男人,面对廖婉玗很平静,就连听完廖婉玗转述王大年的话,他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办公室里静了好一会,于壮忽然笑了一下,有点无奈那种。 “他说了这样的话,警察还没有来将我带走,是不是说明,廖经理,你还是有一点相信我的?” 廖婉玗没有表态,她觉得自己现在谁都不相信,又谁都不想怀疑。 “他那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话,还能不能叫人相信。但是,廖经理,我没有下毒害他。我家里头有老有小,都指望着我赚钱养活。” 没有下毒这件事情,廖婉玗是相信的,毕竟拿香皂水当毒药,这办法实在是太蠢了,“那,他说发现了你的秘密,这个你能解释一下吗?” 于壮露出迷茫的眼神,继而缓慢地摇摇头,“我没有什么秘密,像我这样的人,每天拼命赚钱都来不及,哪里有空给自己制造秘密呢?这个事情,就算到了警察局,我也一定还是这样说的。” “那你,有没有发现王大年有什么特别的?” 周萍萍瞄了一眼廖婉玗,不知道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于壮有些紧张,他这人上工的时候注意的不太多,在加上跟王大年打过一架,除去必要的工作对话,几乎是不怎么交流,这会忽然问起来,他也想不到王大年有什么特别。 “见人……见人算吗?” 廖婉玗没听懂,“见人,见什么人?” “就是……有一天下工,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了,我当时尿急,就去了个……”于壮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但他相信廖婉玗听得懂,“我出来的时候,我还跟值夜班的老蔡头聊了几句。” 他眼珠子转了两圈,右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指出一个方向来,“就在那边,我看见他跟一个坐汽车的人在讲话。我当时……躲起来看了一会,见他上车,我才走。”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我们完成江宁订货单的那天。”于壮想也不想,回答的特别痛快。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从始至终都不回避廖婉玗的目光,最后说到具体日子,也没有半分犹豫。 但…… 胃部传来的一阵绞痛将她拉回到现实,她再次打量这个看起来憨厚朴实的中年人,“你吃过午饭了吗?” 于壮点点头,“食堂吃过的。” 廖婉玗站起身来,安抚似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放心,我不会冤枉任何人的。” 按照于壮的年纪,说他是廖婉玗的长辈一点也不过分,但周萍萍就是觉得,她做刚才那个动作,看起来并不让人觉得失礼,反而能叫人觉得安心。 于壮走后,廖婉玗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着他的背影,她现在脑子里有点乱,几种想法交织着反复出现,但究竟哪一种才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她现在也无从判断。 于是,她决定先带周萍萍一起去吃个饭,饭后再跑一趟医院,如果王大年醒了,她还有些问题想问问他。 遗憾的是,她们两个再次感到医院的时候,王大年仍旧睡着没醒。 廖婉玗也不急着走,她站在走廊里看着来往的医护人员和患者,脑子里却一遍一遍地过滤着自己这几天所听得的各种说辞。 周萍萍不敢说话,生怕自己打扰了她的思考,于是坐在走廊里的木长椅上,无所事事看着往来的人。 “你就在拍一个爱克司光嘛!人家医生不是也说,看一下爱克司结果,才能知道骨头究竟有没有恢复好嘛!” 走廊另一端传来一个女孩子撒娇的声音,周萍萍闻声转头去看,忽然觉得这女孩子挽着的男人,有点眼熟。 “彭医生说的是,如果不放心,可以在看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小姑娘撅了嘴巴,很不情愿的样子,她虽然穿着西装长裤,但神态和动作就十分女儿态,周萍萍蹙着眉头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个男人是谁。 这不是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劫走”廖经理的那个军人吗! 廖婉玗的思想走进了死胡同,她苦恼地想要跟周萍萍商量商量,回神就看她正抻着脖子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之间乔敏芝挽着谢澹如,亲亲热热地走过来。 乔敏芝方才注意力全在谢澹如身上,这会走近了也发现廖婉玗,她挽着胳膊的手紧了紧,生怕谢澹如甩开她似得。 “你怎么到这来了?”谢澹如打量了她一遍。 廖婉玗看了一眼傍边的病房,“有个工人生病了,我过来看看他。” 周萍萍在一旁看得奇怪,上次她还以为这个军爷对廖经理有意思,怎么转眼就同别的小姑娘混到一处去了? 难道是她看错了?周萍萍的目光在三个人之间来来回回地转,觉得自己不像是看走眼的样子。 谢澹如跨了一步,将病房门推开一条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这种事情还用你亲自来处理?” 廖婉玗不说话,乔敏芝却是一伸手就将门给关上了,“哎呀,走啦,不要耽误人家。” 她这话不知道是说谢澹如还是廖婉玗,反正周萍萍听着就怪怪的。 谢澹如没看乔敏芝,却一直盯着廖婉玗看,但见她不肯再说话,沉默了一小会,也走了。 那俩人一走,作为已婚妇女的周萍萍立即就拉住了廖婉玗,“我瞧着,你们……”她本就不大的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右手食指在廖婉玗和谢澹如离开的方向来回比划了两下。 廖婉玗转过身去,看了一眼谢澹如和乔敏芝的背影,对着周萍萍浅浅地笑了一下,“我忽然想明白了。” 周萍萍疑惑地“嗯”了一声,完全不知道她是想明白了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谁在说谎 这一日傍晚,天边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那层层云彩千奇百怪,廖婉玗穿了一件宽大的长旗袍,下摆一直盖到脚面,肩上披着一条周萍萍送给她的,自己编织的镂空大披肩,眯着眼睛远望。 林克己下了车来,抬头看了一眼西面露台上小姑娘的侧影,先是回到房间换了身衣裳,继而也走上了这个小露台。 “听管家说,你找我?” 廖婉玗方才已经注意到他回来了,这会听见他说话,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林先生”。 她对林克己的称呼,常常在“林先生”、“林叔叔”或者是“您”和“你”之间切换,有时候是无意识的,但大多数时候,她都会注意场合与身份。 林克己也站到栏杆边上,手肘支在栏杆上,从对襟短褂的下摆口袋处掏出一只扁圆形的银质镂空条形盒,打开盖子取出一只烟,扣好后随手就放在栏杆上,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火柴“哧啦”一声划着了。 “日本人还在烦您吗?”他很少当着她的面吸烟,有时候甚至烟都拿出来或者是点燃了,也一定会立即灭掉。 所以,她以为他还在为了日本人的事情烦心。 林克己吐出一口混白的烟雾,“他们现在没有功夫理我,已经转而去同你的一个朋友周旋了。” 廖婉玗侧头去看他,呼吸间,鼻腔中又浓烈的烟味,“谢澹如?”她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只要遇见他,几乎就没什么好事,这样的朋友,倒是折煞我了。” 林克己看着园子里正在修建草坪的园丁,也不说话,任由手里的香烟,烟灰越堆积越长,最后不堪重负似得,跌到了楼下的草坪里。 “小顾去那边送东西,听那人说,小澍有身孕了。” “这不是好事情吗?”廖婉玗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面也觉得怪怪的。 一个是她尚未合离的二姐夫,一个是她现在想来隐隐觉得有些恐惧的朋友。 林克己给廖婉玗的印象,永远是那种淡然的,气定神闲又能果断作出判断的,但这会他难得露出有些迟疑的神情。 “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都能勉强求来,只要你够拼命。但爱不行,有时就算你付出了性命,也未必能够得到所期待的回应。” “我知道,您是担心她。” 林克己徒手掐灭了香烟的红火,然后将烟尾搁置一旁,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廖婉玗,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已经恢复了往日那副好似能看穿一切的样子。 “我有一件事情,要同您汇报。” 林克己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前几天,周萍萍在街上遇到了假‘嫦娥’,除了油脂与我们不同,味道和颜色俱是一模一样。我没有跟您说,而是自己摸了摸情况。” “所以,你已经有结论了?”林克己把玩着小火柴盒,拇指和中指分别捏住两个对角,食指一下一下地拨着它转。 廖婉玗点点头,“是,本来下午还没有头绪,忽然一下就想明白了。” “那你既然想明白了,去做不就好了?” “您是老板,汇报给您知道,是应当的。” 林克己不太喜欢她这种,公式化的语气,“如果说汇报,应当是发现了就汇报给我,拖延到今日,你是还想为了做错事的人求情吗?” 廖婉玗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藏不住,也不狡辩,“新的产品我可以再研究,可命只有一条。” “……”林克己有点无语,“你当我是杀人魔?” 想起大剧院地上的淡红色血水,廖婉玗“不是”两个字没有说出口。 “我虽然不愿这样说你,但你在处理事情的时候,确实常有妇人之仁。”林克己站直了身体,看着风将烟尾吹得在栏杆上滚动了几下,最终掉到楼下去,“我说过,制皂厂交给你来管理,我就不会插手。” 他说完这句话就往屋子里面走,到了门口又停住了脚步,“什么时候搬走?” 廖婉玗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后脑上,他不转身,她并不知道他此时是怎样一副表情,也就无从判断他是急着叫她搬,还是…… “这个礼拜日就搬。” 林克己“嗯”了一声,长腿一迈,跨过门槛几步就从二楼的楼梯口消失了。 廖婉玗看着空荡荡的露台门口和走廊,一时间有点出神,直到仍旧有些凉意的晚风吹得她打了一个喷嚏,才小跑着回了房间。 这天晚上她下楼去吃饭,饭桌上只有她跟顾诚岩,她问了几句林家澍的情况,顾诚岩遗憾的表示,不知道。 “你不是常去送东西?” 顾诚岩喝了一口汤,放下汤勺无奈地表示,“她轻易不肯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每都是见到那个人,所以,具体什么样子真的是不清楚。今天知道她有了身孕,我还想再多安排几个厨娘丫头过去。可那人拒绝了。” 他们都叫麦润玙做“那个人”,闹得他好想没有名字似得,廖婉玗不愿意这样不尊重,于是选了一个挺生分的称呼,“麦先生一直是个诚实的人,没说有什么问题,应该就是没什么事情。” 她的印象里,麦润玙一直是个怯懦的,老实巴交的疍家人形象,所以,也就觉得他不会有什么坏心眼。 顾诚岩听完撇了嘴巴,“我可觉得他不简单。” 廖婉玗现在也不是傻天真了,听他这话就知道一定还有自己不晓得的事情,“怎么了?” 顾诚岩转头看了一眼饭厅门口,又把站在桌边伺候吃饭的丫头给打发走,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阿爸不然告诉你知道,但我觉得这事情你知道比不知道好。” 廖婉玗见他神神秘秘,自己也放下筷子,往前凑了凑,连个人隔着一张饭桌,都把声音压低了,“诚岩哥,你说,我不会叫林叔叔知道的。”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饭厅门口,蹙着眉头抬手挠了挠下巴,“外面那栋房子,是阿爸出的钱,原本是要写小澍名字的,可小澍非要写那个人的。前一阵阿爸去银行办事,才知道,小澍的存款,都被提出来了。” 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也不好明着问,怕她闹,至今也不知道去向。” 廖婉玗慢慢靠回到椅背上,觉得这世界上的人,似乎都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简单。 晚饭的后半程,两个人在没有说过话,廖婉玗回了房间冲过澡就匆忙躺下了。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自己的态度,要强硬些才好。 可虽然这样想,第二天上午,面对卢妹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犹豫。 平日看起来这样好,这样勤快的卢妹,怎么会是那个将配方卖给别人的叛徒呢?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廖婉玗和坐在桌子对面的卢妹。 她今天穿着阴丹士林蓝的工服外套,小臂上分别套着一只蓝底的小碎花袖套,袖套上还有几个补丁,大部分时间视线都停留在手上,偶尔抬起来看一眼廖婉玗,也是飞快又低下头去。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卢妹抬起头来看廖婉玗,露出不明所以的样子,“我以为是您找我……我,没什么要说的。” 廖婉玗在桌子下面的左手攥成了拳头,想着再给她一次机会,“没遇上什么困难吗?” 卢妹摇摇头,对着廖婉玗憨厚地笑了一下,“我现在比之前给人洗衣裳,做下人赚的多,拖林先生和廖经理、古经理的福,日子好过多了。” 廖婉玗看着她的笑容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们对你不好,才将‘嫦娥’卖给了别人。” 卢妹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连摇头带摆手地否认,“不是啊,不是啊!这事情可绝不是我做的。我……我是……是做包装的,我怎么会知道配方呢!” 廖婉玗很失望,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是死不承认。 “你究竟是在,王大年跟于壮发生矛盾之后,才生了偷‘嫦娥’的念头,还是,他们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是你挑唆的?” 廖婉玗定定地看着卢妹的眼睛,对她任何一点细微的反应,都不想放过。 卢妹眨了两下眼睛,抬手抿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我……我真的没有,您不要冤枉我。” 廖婉玗“啪”地一声,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过去直视着卢妹,“江宁订单交货那天,于壮是眼看着王大年上了一辆黑色小汽车。我今日上午问过他,他跟我承认,他曾今跟王大年提过那天的事情,并且又和他吵了一架。” “本来看见上了汽车这事根本没什么,但王大年心虚,他怕于壮将这事情告诉别人,或者,是告诉我。于是就自己喝了皂液,用来诬陷于壮。王大年心虚什么呢?”廖婉玗直起身子来敲了两下桌面,“我相信你是一定知道的。” 卢妹抿了嘴,一句话都不肯说,廖婉玗见状,冷笑了一声。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那好,我来告诉你。” 第一百零二章 是个笑话 廖婉玗绕过半张桌子,走到卢妹的身边,她的手附在椅背上,状似无意地一下一下叩击着木椅背。 “其实,这件事情跟王大年本来没什么关系。比起他所说的看到了于壮的秘密,不如说,是看到了你的秘密。” 她拿起桌上摆着的一个相框,将照片递到卢妹面前,“你还记得吧,我从上海回来的时候,为了庆祝,请了相馆师父来厂里,给大家每个人都拍了一张照片,最后……”她晃了晃手里的相框,“还拍了这张合影。” “我今天早些时候根据于壮的形容,去王大年上车的附近问了一下,你猜怎么了?周围的店铺并没有人认出王大年来,相反,有人认出你了。并且很笃定的告诉我说,你现实跟车上的人讲了几句话,之后就上车了。” 廖婉玗将相片又摆回桌上,“我不知道你和王大年具体是什么情况,他看到你是不是意外,但我想,于壮看到王大年一定是个意外。于壮上工的时候开玩笑似得问过王大年,之后,可能是王大年心虚,当然,也有可能是跟你商量过之后觉得诬陷于壮。” “我昨天在医院的时候,王大年刚醒就一定要跟我说话,他大概是想直接说于壮的名字,但是,他没想到,一番折腾,他的体力并不能支撑他做这件事,话还没说完,他就疲惫的睡着了。” 廖婉玗一只手压住了卢妹的一个肩膀,“我应该叫你卢妹吗?或者,这是个假名字?对方是谁?松茂还是万德?你是被收买的,还是本来就是他们的人?” 卢妹听完这话微微侧头,仍旧是很无辜的样子,“廖经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发誓,我没有,我是真的不知道配方啊!” “卢妹,不论你叫什么,我仍旧这样称呼你。”廖婉玗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将你交给林先生吗?并不是因为没有证据,而是,一旦把你交给林先生,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家了。” 卢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显然,她是知道林克己背景的,“我没有……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我就是到了林先生哪里,也是不会承认的。” 忽然被敲响的门,显然吓到了卢妹,廖婉玗叫了声“进”,周萍萍就推门而入了。 “回来了。” 周萍萍对着廖婉玗点点头,顺手将办公室的门关好,楼下的工人们还在照常干活,没有人知道楼上的事情。 “地址是真的,但人是假的。” 卢妹回过头看了一眼周萍萍,又迅速转过去了。 廖婉玗点点头,“往家里去个电话,就说,请先生派人来一趟,厂子里面除了叛徒,请他亲自定夺。” 周萍萍走到电话旁边,刚拿起话筒,就被卢妹扑住了。卢妹速度之快,就连站在她身边的廖婉玗都没反应过来。 周萍萍被她一扑,撞到了后面的木头柜子,疼的叫了一声。 “别打,别打……廖经理,我求求您,不要告诉林先生。我虽然名字和地址是假的,但是,但是其他情况都是真的……”她双手合十,不停地对着廖婉玗拜,说道后面更是直接跪倒了地上,也不知是悔过还是听见林克己吓得。 “我有孩子……我……”她忽然哭了起来。 周萍萍揉着自己撞得生疼的肩膀,看她哭的凄凄惨惨,忽然连句责骂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想听实话。”廖婉玗坐到了卢妹原本坐着的位置,就任由她坐在地板上哭。 ### 谢澹如面前的桌上,放着三封电报,两封是马甫华的,一封是刘大总统的。 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到“军人,应尽服从之职,否则,何以驭下?”马甫华的态度在两日之内做了如此大的转变,谢澹如想也明白他是收到了来自刘大总统一方的压力。 反观大总统自己发给他的电报,讲起话来倒是很含蓄些,先是褒扬一番,继而又暗示他不要与日本人为难。 看着洋洋洒洒几百字,谢澹如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这是哪位秘书代笔的。 冯志清站在开着门的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之后喊了一声“报告”,谢澹如也不抬头,手一勾,示意他进来。 “这是家里面送过来的帖子。”冯志清将帖子放在桌上,“甄顾这时会设宴,想来跟她那位东洋小妾是脱不开关系的。” 谢澹如余光看了一眼帖子的封皮,“我听说林克己给日本人面子,没有再为难甄顾,他最近倒是赚的盆满钵满。” 冯志清没说话,只是动手将桌面上的几份电报都收拾起来。他摸不清谢澹如此时此刻的想法,不多话就是最好的选择。 马甫华和刘大总统很明显不想同日本人过不去,但他们一个在保定,一个在江宁,谁也不能真的控制住谢澹如的行为。 “暂时不用理会,你先下去吧。” 冯志清点点头,出门之后,习惯新地将办公室门关好,最后一眼从门缝往里看的时候,见谢澹如扭开了钢笔笔帽。 谢澹如其实自己也还在矛盾,他很清楚,马甫华和刘大总统的意思,也明白军人的责任与义务包含着服从命令。 但,比起服从命令,他始终认为,保国安民才是作为一个军人最最重要的使命。 他看了一眼桌上空白的信纸,抬手写下了“吾师尊鉴”四个字,他这封信,是要写给李章林的。 李章林是谢澹如读水师学堂时的船课先生,只教了他们一年有余,后来因为升迁做了驱逐舰管带也就是舰长,此后在没有参与过教学事宜。 谢澹如那一届学生,是他带过的唯一一届,加之又是同乡,两人至今仍旧保持着信件往来。 初被认命做鹭州镇守使的时候,谢澹如第一个通知的,便是这位。如今他有了犹豫不决的事情,想到的,也仍旧还是这位。 谢澹如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写在信中,末了规规整整地叠好,塞进了一个信封里,写了几个字之后,又加套了一个,收信人,是他的母亲,姜知荷。 说到底,他仍旧还是不信任他身边的任何人。这也是,他不给李章林发电报,而选择不怎么便利的写信的原因,毕竟,所有的电报都会被留档,很难说,会不会有人通知马甫华。 信是小芝亲自来取走的,她走后谢澹如换了一身便装,带着也换了便装的冯志清,去赴中央银行鹭州分行襄理,沈旭东的饭局。 今日的饭局,并不是沈旭东约他,而是,他约的沈旭东。 他在中央银行有笔款子,但那笔款子虽然在他名下,确是谢润生存的,不是不能取出来,只是,对取款这件事情上,有一些别的限制。 谢澹如需要在不惊动亲爹的情况下,把这笔款子提出来,所以,才想请沈旭东帮帮忙。 做银行的,守信是一件顶重要的事情,沈旭东听完谢澹如的话,连连摇头,“谢少爷,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这事情要是被人知道了,别说丢这份工作,就是其他的工作,我也不要想找了。” 他四十多岁的人,对着谢澹如拱手拜了拜,“您别为难我,好歹给我一家老小留条活路。” 谢澹如碰了壁,却也在意料之中,饭局的后半程,他再未提及此事,只是同沈旭东聊了聊鹭州如今的经济状况。 他们做银行的,对这种事情最敏感了,存进来的款子或是放出去的款子,笔笔都能反映出各家商行最真实的经营状况。 虽然沈旭东细的不能说,但透露个三四分,也足够叫谢澹如做到心中有数了。 用罢中饭,谢澹如站在饭店门口送走了沈旭东,转身又回了二楼的小包厢,临关上门那一刻,忽然瞧见斜对面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微微蹙着眉,双颊微微泛着酡红的廖婉玗。 她今日上午忙着处理卢妹,一时间忘了前日约好的饭局子,周萍萍提醒后慌慌张张赶过来,少不得要被罚上两杯,这会她寻了个借口出来透气,一抬头,就对上了谢澹如的目光。 廖婉玗没理他,权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走到饭店二楼对着园子的露台上面,吹风醒酒。 “都学会喝酒了?” 廖婉玗听声也知道是谁,“早就会了。” 她的生母尤小妹常在房间里饮酒,她的睡眠很差,喝些酒能睡得安稳些。廖婉玗十二三岁的时候尝过,觉得不难喝,偶尔尤小妹喝,她也就跟着喝上一两口。 谢澹如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做了买卖之后才学会的。 “何必出来遭这份罪,找个人家嫁了多好。” 他说这话倒不是看不起她,只是单纯的觉得女人找个好人家结婚的话,日子会轻松许多,就像他阿妈似得。 但这话,听在廖婉玗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鄙弃地轻笑了一声,“这一刻钟之内,我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话了。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女性谈独立和平等,是个笑话?” 第一百零三章 赖上他了 冯志清开着车,时不时就在后视镜里瞄一眼谢澹如,那人此时坐在汽车后座上,整个人都透出阴郁的气场,也不知是因为没说动沈旭东陪着他瞒天过海,还是在廖婉玗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鹭州的街道不宽,人车混行,冯志清又不是经常开车,这会总分神去看镜子里的谢澹如,路宽就会难免注意不到。 他又瞄了一眼谢澹如,之后一回神,就见到车前头一米多远的地方,蹲着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小叫花子,冯志清按了一下汽车喇叭,可那孩子也不知道在捡地上的什么东西,仿佛没听见似得。 他方向盘一转,将将贴着小孩的脑袋擦过去,之后一脚刹车踩到底,冯志清推开门就下车,走到小孩身边一脚就将他踹倒了,“你他妈找死是不是!” 谢澹如被晃了一下,之前因为在出神,脑袋磕在了车门框上,他刚要骂人,冯志清就已经开门下车了,没给他机会。这会他揉着自己的额头听他站在下面骂人,伸手拉开车门,也下车了。 “怎么回事?” 小叫花子已经被冯志清吓懵怔了,堆坐在地上也不敢出声,手里都攥着一块黑乎乎的饼子,想来就是方才蹲在地上捡的东西。 “旅座,是他忽然跑出来的。”冯志清当然不能说是自己分神了,于是就往小叫花子身上推脱。 谢澹如抬脚踢了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小腿一下,力道很轻,仍旧是吓得他一哆嗦,“把那脏东西扔了。” 他本来就高,这会居高临下的讲话,浑身上下都透出压迫感来。小叫花子舍不得自己的饼子,但又不敢不扔,他手一松,那块本来就不干净的饼子又掉回了地面上。 谢澹如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于是对着冯志清使了个眼色,冯志清没看明白,糊里糊涂充满疑问地“嗯”了一声。 “钱!”谢澹如又抬了一下脚,这回踢的是冯志清,力道比方才大了点,反正踢不坏。 冯志清慌里慌张地“哦”了一声,掏出一个皮质的两折钱夹来递给谢澹如。 谢澹如瞪了他一眼,接过来打开抽出两张票子,“给你,自己买干净的吃。” 小孩像是听不懂话,纹丝不动地仰着头看他,谢澹如等了几秒钟,见他没反应,有些不耐烦,俯身将钱塞到他怀里,又将钱夹扔给冯志清,自己转身就走。 他一走,那小孩似乎才回了魂,连滚带爬追了两步,一把就抱住他一条小腿,生生把他给绊住了,要不是冯志清眼疾手快,谢澹如得趴地上。 “你……”谢澹如低头去看,见小孩可怜巴巴的,一时间又骂不出口,“把手拿开!” “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原来不是个哑巴,这是谢澹如听到他说话后的第一个想法。 “哎嘿,我说。小要饭的,你是不是找死啊,睡得裤腿子都敢抱!” 冯志清伸手去拉扯小孩,那小孩也不知道什么怪力,抱着谢澹如就是不肯松手。 他太脏了,真的太脏了,谢澹如就是站着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于是他捂着鼻子别过头去,“冯志清,我要你干什么用的!” 冯志清吸了口气,这回卯足了吃奶的劲头,也不再去拉小孩的胳膊,改为扯他那乱七八糟打了结的长头发。 头皮多疼了,被冯志清一拉扯,小孩立刻吱哇乱叫就松开了抱着谢澹如的手。 “我不要钱!我不要钱!”他被冯志清拖着,嘴里头还不忘喊话。 谢澹如一抬手,冯志清也停下了动作,只是手没松,随时防备了小孩再扑谢澹如。 “我的车子都没碰到你,二十块钱你难道嫌少吗?”谢澹如一下车就打量过了,这小孩根本没受伤。 “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知道开汽车的都是有钱人,但是我不要钱!” 小孩还是坚持,他两只细瘦的胳膊伸手去拉扯冯志清抓他头发的手,冯志清虽然嫌脏,但也没敢松手。 “那你要什么?”谢澹如看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往后退了一步,实在不想再被他抱的另外一条裤腿子也是黑印。 “我要工作!” 他们今日穿的是便装,小孩估计是把他们当成做买卖的老板了。 “你要工作?”谢澹如是听说过的,许多工厂都用这种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做工人,工钱便宜,也好管教。 “对,我要工作,做什么都行!” 谢澹如看了一眼冯志清,就垂眸看着小孩,“我现在叫他松手,你,不要再扑过来。” 小孩思考了两秒钟,点点头,“我保证,我不动。” 冯志清看着谢澹如,见他手微微一动,就试探着松开了抓着小孩头发的手,这小要饭的说到做到,还真是没动。 “你说你要个工作,可是你这么小,你能做什么?” “我……我会造炮弹!” “……”冯志清觉得他这谎说的有点大,伸手就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再说假话骗人我揍你啊!” 小孩委屈的揉揉头,缩着脖子说,“我没骗人,我真的会造炮弹,可是后来他们嫌弃我长大了,胳膊塞不进去了,就不要我了。” 冯志清没听明白,可谢澹如听明白了,“你给炮弹的弹壳内壁做抛光?” “是,可是他们后来不要我了。” 炮弹的口径不大,内壁的抛光几乎都有小孩子来完成,一旦他们长大到伸不进去手臂,兵工厂就不会再要他们来做工。这事情大多数人不知道,所以谢澹如觉得这小孩不像是在说谎,只是,鹭州没有军工厂,他难道是外地流浪过来的? “你家里人呢?” “我妈被我爸打跑了,我妹妹也被我爸卖了,我是不想挨揍了自己跑出来的。” 谢澹如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你确定你要个工作?做什么都行?” 小孩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臭味熏的冯志清往远处躲了两步,“是,什么工作都行,不给钱也行,有饭吃就行!” 要求还挺简单。 谢澹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他可以想象到小孩如果上车了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对着冯志清招招手,冯志清小跑了两步,“旅座,您吩咐。” …… 冯志清看着开远的车,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咧着嘴傻笑的脏孩子,默默在心里骂了句娘。 谢澹如让他带着这个孩子去洗澡理发,他……在心里有骂了句娘。 然而,骂娘归骂娘,这好歹是长官下的军令,活还是要干的。 等他带着小叫花子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回到谢宅,谢澹如就看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圆眼睛,尖下巴和……圆光头的小孩。 冯志清“嘿嘿”了两声,“头发实在梳不开,就剃秃了。” 谢澹如并不在意这回事,反正不是他的脑袋,剃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乔敏芝这些日子迷上了看小说,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经常连谢澹如回来了也不理会,今儿听见楼下有陌生人的声音,扣了书下来一看,就见到多了个小孩子。 “这是谁家的小秃子?”她说完想起自己亲爹也是个光头,吐了下舌头,“哪来的小孩?” “赖上旅座了,非得叫给个工作。” 乔敏芝抬手扒拉着小孩的胳膊,推着他转了个圈,“多大啦?” “十二了。” “张嘴我看看。” 小孩刚要乖乖张嘴,谢澹如咳嗽了一声,“你又不是看马呢,叫人张什么嘴。” “哎?不是这样的?”乔敏芝只见过军队的兽医检查马匹,没见过男兵体检,还以为人也得张嘴。 小孩方才进来的时候,一直没敢抬头,这会被问话的功夫苗了周围几眼,看见门口有背枪的,就有点害怕了。 他以为这俩人是做买卖的,没想到……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把他收拾干净了,不会……再枪毙了他吧? “我……我只是想要份工作。” 乔敏芝方才趴在床上看书,这会觉得脖子有点疼,她扭了两下,做到谢澹如边上的空位置,伸腿就将脚搭在了茶几桌面上。 这动作一看就是学的马甫华,谢澹如都很少这样没规矩。 “你这么一点点大,你能做什么?” 乔敏芝不是看不起他,主要这孩子是真的太瘦了,加上冯志清不知道从哪里弄了身布衣裤,又长又宽,卷起来的袖子中他细瘦的胳膊骨节分明,手指头也跟鸡爪子似得,实在看不出是个能干活的人来。 小孩听她这样说很不服气,抬手拍了拍自己胸脯,“你不要小看人,我什么都能做!” 乔敏芝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抬手拍了谢澹如一下,“你把这小屁孩带回来到底做啥的?” 谢澹如没理会她,问道,“你有名字吗?” 小孩刚要张嘴,又把话给吞了下去,挠挠头想一下,“我没名字,你要是能给我一份工作,你说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谢澹如挑了眉毛,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孩,“那行,以后你就叫谢信,工作就是跟着我。” 他这话一出,冯志清的表情立即便古怪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妇人之仁 廖婉玗站在酒楼门口,对着坐在她车上,从上海来鹭州采办货物的叔侄二人挥挥手,一直到车子开远了,才松下一口气来。 一顿饭拖拖拉拉吃了两个多钟头,到后来,那位吴买办居然还帮他侄子做起媒来,真是叫人尴尬至极。 要是不听说这人有心将“嫦娥”销往外国,她真是不愿耗费这份时间和精力亲自来应酬。 廖婉玗招了招手,街对面立即便有一辆黄包车跑过来,她坐上车报了个地址,又回厂子里去了。 周萍萍被留在厂里看着卢妹,她出来的仓促,还有话没问完。 “吃过饭了吗?”廖婉玗推门进了办公室,将包顺手放到办公桌面上。 周萍萍点点头,然后眼睛看了卢妹一眼,用口型说,“她不肯吃。” 廖婉玗点点头,从包里拿出油纸抱着的一小提点心,打开后放到卢妹面前的桌子上,“多少吃点东西,你太瘦了。” 卢妹家里的环境很不好,据说早年亲爹欠下的债现在还没还完,她白日里在皂场工作,晚上还接点绣活。 廖婉玗不会将她交给警察或者是林克己来处理,她只是想把事情问清楚,之后……人是不能在用了。 卢妹这会也平静了,不想方才一开口就要哭,她吸着鼻子看了一眼廖婉玗,拿了一块点心在手上,却迟迟没有动口。 廖婉玗看了一眼她的杯子,起身拿过暖瓶给她续了热水,最后将暖瓶放回半人高的柜子上,才又坐回来看着她。 卢妹心里面其实很犹豫,她……不知道自己说了真话的后果会是什么样子。就算廖婉玗不同她计较,对方也能放过她吗? 她收了人家的钱,到现在还有答应好的两个配方没有交过去,上次,就是王大年看到她的那一次,就是人家来催她并恐吓她的。 卢妹抬头看了看廖婉玗,心一横,“其实,我刚才也说谎了。” 廖婉玗微微一歪头,双眉轻蹙,“哪一句说谎了?还是……全部?” “我之前,我之前说是松茂,为了报复才……其实不是的。” 廖婉玗轻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有种被卢妹耍着玩的感觉,忽然心头燃起点愤怒来,但她握了握拳头,仍旧耐着性子,只是再开口,态度已经不如之前和气了。 “卢妹,我觉得你现在也有可能是在骗我。我出门之前,你一口咬定,是松茂给你钱叫你偷方子。现在……”她抬手指了指手腕子上的表盘,“过了不到三个钟头你跟我说不是松茂。你叫我还怎么相信你?” 她讲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整个办公室都静悄悄的,廖婉玗盯着她看了十几秒钟的样子,“我是不是应该给你送到警察局去,或者是交给林先生?” 周萍萍不知道林克己的身份,但今日已经听廖婉玗听过两三次这话的,这会瞧着卢妹害怕的样子,忽然感觉到出资人林克己兴许不只是个教书先生。 卢妹骗人在前,此刻失去了廖婉玗的信任也无可奈何,她苦涩地看着廖婉玗,眼圈泛红,“那些人……如果我说了实话,我……我的孩子可能就回不来了!” 她从椅子上滑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廖婉玗身前,“我求求您,小宝还在他们手里面,他们要我明天就把最后两张配方交过去。不然……不然就把小宝卖掉,抵了之前给过我的钱。 廖婉玗垂着眸子看地上的卢妹,这人哭的提泪横流,此刻倒是绝不像说谎的样子了。 “妇人之仁。” 廖婉玗的脑海里忽然想起林克己对她的评价,扯着嘴角苦笑了一声。 她站起身来,从包里取出钥匙串,将办公桌带锁的一个抽屉打开来,有在一个文件袋中翻找了一下,抽出两张纸,松手往卢妹面前一丢,“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往后,好自为之吧。” 周萍萍看了个目瞪口呆,廖婉玗给她的可是配方啊!加上之前卢妹自己凑的四个品种配方,对方已经可以把“嫦娥”市面上最畅销的六个品种都做全了。 卢妹知道自己往后是不能在这厂子里待下去了,她抓起地上的两张纸,千恩万谢地对着廖婉玗磕了几个头,之后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廖婉玗颓败地跌坐在椅子上,内心沮丧。 周萍萍大气都不敢喘,良久,忽然听她说,“这事情不要叫古经理知道,对外只说她辞工了,另外,把目前各种原材料的库存记录拿给我。” “是。”周萍萍轻手轻脚站起身,在廖婉玗身边走过去,打开办公室的门,去找那个专门负责管理仓库的工人去了。 听着周萍萍下楼的脚步声,廖婉玗站起身来,走到面向厂房的那扇窗子前,看了眼底下的工人们,觉得自己可真是失败。 她还是懂的太少,也还是想的太少。幸亏眼下损失不大,上海、金陵和京津的订货货数量稳定,不然,她可真是没脸再见林克己。 皂场眼下终于盈利,她万万不能再弄到需要等着制药那边贴钱了。 廖婉玗走回到办公桌前,迟疑了一下,做好后摊开本子,自笔筒里抽了一只铅笔出来,快速递写了起来。 她打算,以后跟所有的工人们,都“先礼后兵”。 只要规章制定的合理,也有相应的惩罚对策,她相信,往后应该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了。 古永愖站在走廊里,从廖婉玗办公室没关严的门缝看了她一眼,腋下夹着一份报纸,慢悠悠地上楼了。 自从周萍萍来了之后,他就不在跟廖婉玗用一个办公室了,所以,卢妹的事情,他并不知道。 古永愖跟着林克己也是好几年了,对林克己的心思一想摸得比较准,可自从廖婉玗出现,他就没什么头绪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林克己对廖婉玗是有点男女之间的意思,可他中午跟顾诚岩吃饭的时候,听说林克己要纳妾,他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想错了方向。 这天晚上廖婉玗将近十点才回林家,回去才想起自己还没收拾好行李,林克己夜里头起来抽烟,看见廖婉玗的房间门缝里透出光来,轻轻敲了两下门。 “来了。” 她声音很清明,俨然是并没有睡的样子,门一打开,廖婉玗也愣了一下,“林叔叔,我还以为是小来。” 廖婉玗穿了一件长袖的白色棉布睡裙,裙摆盖到脚面上,她此时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只露出十个白嫩的脚趾头来。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伸手拿起床上一件还没收进箱子里的大披肩,廖婉玗往身上随意地一裹,“我在收拾东西。” 林克己并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她身后,就明白她这是在收拾搬家时要带的东西,“这些事情交给下人们做,没什么事你早点睡。”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的,却被廖婉玗给叫住了。 “林叔叔,我听小来说,您要结婚了?” 林克己将手里那根还没点着的烟塞进口中,火柴“嗤”地一声划着,火苗跳动了两下,不知道什么原因又灭了。 “很突然吗?” “不是不是。”廖婉玗摆摆手,“我替你高兴的。” 林克己挑了眉毛,“你替我高兴?” 廖婉玗笑了一下,“也不是我高兴,我觉得大家都挺高兴的。我记得我阿爸说过,家,还是得有女主人才叫家。” 听完他这话林克己嗤笑了一声,“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早点睡吧。” 林克己讲完这话也不等廖婉玗回应,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走,留下廖婉玗站在门口,还以为自己讲了什么叫他不高兴的话。 她眨了几下眼,撇撇嘴,关上房门后继续收拾东西。 可,往箱子里放了两件叠好的衣裳后,忽然叹了口气。 之前说好要给阿妈一个清白的,这阵子被皂场的事情闹得也无暇分身,她得快点处理好现在的状况,争取早日换阿妈一个公道,也好叫她瞑目。 如果事情真是林克己说的那个样子,白秀珍跟……姜知荷,都一定要付出代价。 她这样想着,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廖婉玗终于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完了,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天色犹豫了一下,她还是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平时,早上七点钟小来会准时叫她,可这一觉,和廖婉玗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因为,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床头矮几上的手表。 已经,中午了。 她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拿过昨晚就准备好的衣裳慌慌张张往身上套,跑到浴室里打开装牙粉的盒子,手一抖撒的外面都是。 兵荒马乱地收拾完,她提着包就往外跑,跑到走廊拐角的地方,迎面就撞到了上楼的林克己。 “醒了?楼下……” 廖婉玗“嗯”了一声,也不减速,跑到一楼才明白过来,林克己并不是想跟他说下楼慢点,而是想说……楼下来人了吧? 客厅里,沙发上坐着的谢澹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廖婉玗余光瞄了他一眼,后也不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真是看见他就想起姜知荷…… 第一百零五章 大凶之年 廖婉玗坐在汽车后座上,车玻璃摇得很低,她伸出手去跟卖报的小孩递了三分钱,买了一份早报。 司机刚告诉她隔壁的街上学生们在闹游行,因为,昨日傍晚,有个学生,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了。 手里的报纸翻了一遍,廖婉玗“咦”了一声,“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司机跟了林克己好些年,也是有见识的,他按了下喇叭,提醒前面的路人来车了,好不容易开出这条路,才说道,“稿子被撤了吧,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两声枪响,紧接着有人大喊大叫,也就一两分钟的功夫,路两边的小巷子里就窜出许多学生模样的人来。 他们跑的很慌,到处乱窜,司机按了喇叭也无济于事,最后干脆不动了。 车里和车外,此时像是两个世界。 廖婉玗隔着玻璃看这外面奔逃的人群,忽然涌起一种不真实感来。 “廖小姐,咱们怕是得等等。” 廖婉玗点点头,心想着也只能等,不然按照眼下的情况,他们真要是开过去,很难不撞到人。 “哦,警察来了。” 廖婉玗闻声转头去看前面,只见原本疯狂涌出学生的巷子口,这会跑出来的已经是穿着制服的警察。 他们口中吹着哨子,手上拿着棒子,偶有配枪的,时不时朝着天上放空枪。 她看着落荒而逃的学生们,忽然想起林克己,也不知道这些学生中,有没有他教过的。 眼前闹剧一般的情况,持续了十几分钟,警察的人数比游行学生少,所以,大部分学生都跑掉了。 车子缓缓开动,廖婉玗眼见着一个警察举着棍子,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背上砸去。 “停车,停车!” 司机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停了车,没想到廖婉玗拉开车门就跳下去,等到司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那女学生穿着白色的短袄和过膝黑裙,俨然是一身校服,方才那一警棍砸下去,她痛得躺在地上起不来,警察拖着她的胳膊要拉走,显然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会街上该跑的早就跑了,跑得慢的也被抓了,看热闹的不少,但管闲事的不多,警察打量了一下廖婉玗,瞧着她通身的衣裳应该是个富贵人家,讲起话来还算客气。 “这位小姐有事?” “你不能带她走。” 司机这会也从车上跑下来,“小姐,这乱的很,我们快走吧!” 警察看了一眼司机和他们身后的车子,又瞥了一眼被他拖行在地上,半昏迷的女学生,“嘿嘿”笑了两声,“这位小姐,我们也是秉公办事,可不能叫闹事的人跑了,这回头……不能交差。” 廖婉玗听他这话就明白什么意思,于是从包里摸出五块钱来,塞到扛着棍子的警察外衣口袋里,“您……您买包烟,这是我朋友,还请您行个方便。” 警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鼓囊着的外衣口袋,用手拍了一下,听到里头传来金属的碰撞声,咂咂嘴,“既然认识,就给小姐一个面子,只是可管好了,再叫抓住,可没这么容易了啊!” 廖婉玗陪着笑脸,司机也出声附和着说好话,那警察拿了钱,一松手,被她拉扯着的女学生就摔在了地上,脑袋“咚”一声磕在地面,这回算是彻底晕了。。 司机帮着廖婉玗把人搬上车,启动了车子问,“去哪?” 廖婉玗第一反应是回林家,后来觉得这浑水是自己蹚进来的,带回林家麻烦别人不像话,于是报了个地址,带着人去了她租的那套新房子。 “这真是你同学?” 廖婉玗看了看躺在她腿上的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我同学。” 不但是同学,还是位关系不怎么好的,吵过架的同学。 廖婉玗新租的地方,虽然还没住人,但东西倒也齐备了,她请司机先生帮她出门买点药水,自己跟邻居讨要了一盆热水,找了条新毛巾,给同学清理着头脸上的灰土。 这司机大约是觉得廖婉玗卷到了麻烦之中,出门第一件事并不是去药房,而是找了个地方,往林家打电话。 他端林克己的饭碗,自然事事要跟林克己汇报。 电话响起的时候,谢澹如还没走,他刚拒绝完林克己的提议,就见管家敲了敲门,快步走进书房。 “没拦住,廖小姐救了个闹事的学生,眼下带回那边的新住处去了,说是,同学。” 林克己听完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说“知道了”,一挥手把管家打发了,然后没事人似得,又跟谢澹如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事情就算如今,也轮不到我出头,你既然不同意,我转告一声也就罢了。” 谢澹如抬眼看他,带着点不屑,“你自己的学生也不管了?” 林克己右手搭在桌子上,几个指头轮番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的花园里,“这事情轮不到我。” 他说的是实话,就算他手底下的人,按人头数未必比谢澹如少,但说到底跟军队是不能比的。 政|府的态度暧昧不明,谢澹如也迟迟不见有动作,他能做什么? 学生是人,他手下那些工人、车夫,甚至流氓也一样是人。 昨日晚饭后,吴致酉陪着鹭州市那位才到任不足一星期的倒霉市长来找他,说是请他出面攒个局,大家友好地坐下来谈一谈,力求不要伤了和气。 然而,谢澹如似乎是拒绝和气的。 “既然轮不到你,那你就不要管。”谢澹如语气不大好,手里面的念珠被他揉搓的哗哗响。 这是乔敏芝不知道从哪个大师处求来的,软磨硬泡非要叫他带着。那位现在是他救命恩人,不怎么重要的事情,谢澹如都随着她折腾。 谢澹如捏了会手里的玉珠子,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她人既然在你这里,你就看好点,今天能救个女学生,明天还不晓得什么情况。” 林克己就觉得谢澹如到底还是年轻,有些事情有些话,藏不住。 “她这两日就搬走,我倒也清净了。” 谢澹如捻珠子的手停了一下,站起身来,“这事情你不要管了,我自有打算。” 林克己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瞧着谢澹如离开的背影,沉默了一会,拿起手边的电话拨了出去。 谢澹如从林家出来,坐上冯志清开的车,谢信那个小秃头就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不老实地跪坐在上面,扭着身子期待地看着谢澹如,等着他说点什么。 谢信眼睛大又圆,小狗似得,谢澹如觉得要是给他装条尾巴,这会一定摇起来了。 “还不到时候。” 简单的五个字,小孩熠熠生辉地眸子顿时暗下去。 他既然要动手,就一定要等到最大获益的时候,不然,可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只是,第二日下午,当他看到卢永兴的加急电文后,早前做好的打算,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谢信不识字,所以他并不明白,那张加急的电文上,到底写了什么话,能叫谢澹如阴着一张脸,带人围了日本驻鹭州领事馆的楼。 山崎孝太办公室在领事馆三楼的西面,采光不是最好的,房间也不是最大的,但推开窗就能看到大海,他觉得这能让他想起故乡。所以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给自己斟上一盅清酒,坐在窗前看着蔚蓝色的海水,遥想故土。 他爱喝酒,并且不分昼夜,谢澹如带着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手里的酒盅尚有半杯清酒。 身后的巨大响声叫他愣了一下,回过身看到谢澹如后,他将酒杯摔到了地上,他中文实在糟糕,日文又被谢澹如无视了,以至于人被控制住,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没人报信,以及,北井明人在哪里。 鹭州的使馆区集中在五龙屿上,谢澹如带着一千多号人上了岛,各个国家少不得也要被惊动。 一时间,平日里最清净的一个地方,忽然就热闹起来。大家纷纷猜测出了什么事情,直到山崎孝太的尸体被人抬出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个人,居然血洗了日领馆。 此时此刻,就在鹭州还没收到几千里之外,日军占领东北三省的消息时,谢澹如已经因为卢永兴的电报坐不住了。 他到底……还是太年轻。 血洗领事馆和杀几个日本浪人,可不是一回事。 马甫华兴许看在乔敏芝的份上不会对他怎么样,但日方和国民政|府未必肯罢休。闽系当地其他城市的驻军中也有亲日派的,闹不好就要乱套了。 谢澹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是终于舒心了,手里面握着的枪也不收,抹一把脸上的血,活阎王似得从领事馆大门里走出来,看了一眼已经被挂在日领馆旗杆上的山崎孝太尸体,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走了。 乔敏芝知道这事情的时候,已经是是一个多钟头以后,她听着谢信语气夸张满是崇拜地学完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他一时冲动,闹出这样的国际事件,她就是跟马甫华一哭二闹三上吊,兴许也保不住谢澹如了。 那些大师说的半点都没错,他今年就是个避无可避的大凶之年。 第一百零六章 快头七了 “你等着吧,我爹的电报最迟明日也得到了,到时候我看你要怎么办!”她说完这话听见姜知荷的哭声又仿佛是突然泄了气,收回指着谢澹如的手,去拉姜知荷,“伯母,没事的……我爹要是罚重了,我就死给他看。” “别给我丢人,这事用不着你出面。”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听他这话乔敏芝忍不住跳脚,“放屁!你的命是老子救的,就是老子的,死活也轮不到别人做主。” 她小时候一生气就常常自称“老子”,都是跟马甫华学的,马甫华也不是没听过她这样讲,听完反而是很开心的样子,说乔敏芝果然是他亲生的,跟他一个驴脾气。 但遇到谢澹如之后,乔敏芝还是稍微注意些形象的,这会忽然连着蹦出两个“老子”来,反倒把之前还挺严肃的谢澹如逗笑了。 “当着我妈的面,你也好意思称老子?” 乔敏芝语塞,默默坐到沙发另一头,希望姜知荷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谢信一阵风似的,手里头举着一个夹子,也没注意到屋子里是个什么气氛,叫着“来了来了,司令的电报来了”。 按照谢澹如的猜想,马甫华一定是长篇大论,不见得文明,但却一定很长,毕竟他听过他骂人,即使单单骂娘,也能有七八种句式的。 然而,他打开文件夹后只看到了两个字——大胆。 乔敏芝同他是对坐的,中间还隔了张矮几,她跪了一只腿在桌面上,抻着脖子去看。等到看清明了,也疑惑起来。 “这是夸你还是骂你?” 乔敏芝都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了,“你们父女连心,我还指望你告诉我呢。” 这头的谢澹如摸不透马甫华是怎么想的,另一面的廖婉玗,倒是能看懂报上都在说什么。 “目无法纪,屡肇事端,危害国家,以求急功。”她念着报上的文章,抬起头来看林克己,但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问题也没有问出来。 “放心吧,国府未必能动的了他,马甫华那边就是气的跳脚,也还有乔敏芝。”林克己不用她开口,也知道廖婉玗想问什么。 “再说,现在东北才是重中之重,鹭州算个什么事。民间组织和学者们多数还是声援他的,这种烂摊子会有人收拾。” “真的?”廖婉玗总觉着事情没林克己说的这样简单。 “大好河山,任人宰割。稍有人心,谁无义愤。”林克己说完动了下手指,“往后看。” 廖婉玗将手上的鹭州晚报号外翻了个面,果然看见两篇声援谢澹如的文章。其中一篇,就有林克己说的这两句话。这人记性是真好,方才也不过翻看了一遍而已。 细细看完后面的两篇文章,廖婉玗稍微放心下来,于是就想起之前招待上海过来的吴买办时他说的话,尝试着问了问林克己的意见。 林克己耐心听她讲完,略一思索,“我留洋时却有许多外销物件,瓷器和漆器尤其受欢迎。” “咱们闽地也是出过御用的,为什么每每听说外销瓷都是景德镇?”廖婉玗好奇这事情很久了,就连那天吴买办说起,也都是景德镇来景德镇去的。 林克己饮茶,但并不精,对茶器也就没什么讲究,可他阿爸很讲究这些,小时候还没留洋的时候耳读目染,倒也对景德镇的瓷器略懂一些,于是他结合着自己留洋时的所见所闻,倒也勉强解释了一下。 “我八九岁的时候,曾跟父亲去过一次景德镇。听他说,那地方得天独厚,土质与别处不同,加之坐落于两条大河的河口,水质也好。至于外销这件事情,各地都曾有过鼎盛时期,但多数要追溯到唐宋。” “你要是对这事情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位同僚给你认识,说到底我并不懂,只怕时多说多错。” 廖婉玗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她只是想起这事情就问问,新品种的皂都还没研制好,她现在知道务实了,胃口可不敢太大。 “我其实,有件事情一直没有说。”她犹豫再三,总觉得卢妹的事情不跟林克己说,有些不像话。 林克己“嗯”了一声,也不抬头,目光仍旧停留在手中那本英文书上,“你说。” 廖婉玗将假”嫦娥”的事情学了一遍,然而避重就轻,并没有交代出卢妹来,只给林克己营造出一种,是别人仿制了“嫦娥”的错觉。 “你不必自责,买卖这件事情,确实常有人手段下作。” 她听着林克己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心里面也松口气,“我已经在应对了,好在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林克己点点头,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就有去看书,“反正你是老板,看着处理就好。” 廖婉玗听完这话开始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来,又琢磨了一下,忍不住“咦”了一声,她不是老板啊,当日出全资的是林克己,她算哪门子老板? 林克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兴许是忘了告诉你,皂厂股份有你三成,叫你一声廖老板,倒也当得起。” 廖婉玗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真的?” “骗你做什么?”林克己好笑地看着廖婉玗,“我以为永愖是跟你讲过的。” 这消息对她来说太过意外,她傻乎乎地站着消化了半天,才讷讷地又问了一遍,“真有三成?” 顾诚岩手里面抱着两只锦盒,正走进门,听她这样问就接了一句话,“什么三成?” 林克己没接话,看他抱着盒子,开口就换了话题,“什么金贵东西,还用你自己抱着?” 顾诚岩走到沙发边上,少见笑得这么憨,“我方才去那边送东西,小澍说一份给您,一份给我。” “什么东西?” 听说是林家澍送的,林克己也有点意外。那孩子性格古怪,平日里讨厌他们还来不及,怎么忽然想到送他们东西了? 廖婉玗也跟着好奇,“快打开看看。兴许她如今出去住了,反而知道惦念你们呢!” 她这话林克己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挪了一下面前的咖啡杯,示意顾诚岩将东西放到茶几桌上。 顾诚岩将两个锦盒放好,搓了搓手,“那……我可打开了啊!” 那件事之后林克己照顾林家澍那么多年,从未得过她半分好脸色,今日忽然收到她送的礼物,心中不免感慨。 可就在顾诚岩打开锦盒盖子的一刹那,他忽然一步跨过面前的矮茶几桌,捂住了廖婉玗的眼睛。 廖婉玗还什么都没看见,忽然被蒙住眼睛,人很迷茫,“怎……怎么了?”她还以为是林克己逗她玩,“什么好东西,怎么就许你们看?” 顾诚岩是见过些市面的,他手狠,林克己的许多脏活都是他做的,但看着面前盒子里的东西,一时间也是懵了。 说东西其实并不怎么对,确切的讲,这盒子里面装的应该是个婴儿,已经死掉的婴儿。 顾诚岩看了看林克己,就按照他的示意,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另外一个盒子。 里面,仍旧还是个婴儿。 “怎么了?家澍送的东西就这样好?”她伸手去拨拉林克己盖在她眼睛上的手,“什么东西叫你们这么小气,给我看一眼都不行?我保证不跟你们抢。” “不行,你保证不跟我们抢也不给你看。” 林克己的话就响在廖婉玗耳边,他说完就着这姿势半搂半推地挟裹着廖婉玗往楼梯口走。毫不知情的廖婉玗以为两个人是合起伙来逗她玩,心里面憋了主意,假装顺从着林克己走了几步,忽然间一矮身子,鱼似的滑出林克己的控制范围,转身就往茶几这边跑, 等林克己再盖住她眼睛的时候,她也已经看清了盒子里面的东西,整个人仿佛被定身一般,除了眼泪,再没什么是活动着的。 她听见林克己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会任由他推着自己转身之后又上楼,半点反抗都没有。 林克己将她送回房间,顺手扯了下门边的垂着的金属细链,之后松了蒙着廖婉玗眼睛的手,“我叫人上来陪着你。” 廖婉玗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抹了一把眼泪,“我……我没事,我……”她想起林家澍早前一身血的模样,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多数时间聚在厨房和一楼北面小休息室的丫头们听见铃响,很快就上来一个,路过客厅的时候看了一眼站在客厅里面色古怪的顾诚岩,上来见到满面泪痕的廖婉玗,还以为是他们之间发生了矛盾。 再瞧着林克己也不算面善,讲起话来声音都小了几分,“先生。” “你陪她待会,再叫个人上来帮她梳洗梳洗。”林克己说完,还不忘征询廖婉玗的意见,直到见她点头,才不怎么放心地下楼去了。 就这么一会的时间里,顾诚岩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他甚至就近扯了一块窗帘布下来,将盒子给包了。 “阿爸,车子准备好了。” 林克己没说话,径直出了门,只他们父子二人,直接去了林家澍和麦润玙住的那处地方。 去的路上顾诚岩就觉得,要不了几天,就是麦润玙的头七了。 第一百零七章 周折寻瓷 林克己跟顾诚岩回来的很快,廖婉玗由两个丫头陪着,先是说了会话,情绪平复后洗了脸又梳了头发,才换完衣裳,就听到楼下汽车的声音。 她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座钟,时间过去还不到一个钟头。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林家澍再怎么样也是不会出什么大事,麦润玙可就不好说了。 廖婉玗不愿意多想,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到两个丫头正在说的话题上来。 “小姐,你在这里住的好好的,做什么要走呢?是不是听说先生要将外头的人接回来觉得不自在?” 讲话这个叫春桃,说完就被正在给廖婉玗系扣子的万芳瞪了一眼,“我方才叫人煮了果茶,等会就给小姐端上来尝尝。” 春桃也是一时嘴快,被万芳狠瞪一眼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好在廖婉玗似乎并没注意到,她也就赶忙岔开话题。 林克己一下车就赶着来看廖婉玗,然而这几十分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是只字不提。 家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仍旧是如常的,廖婉玗也在早前定好的日子带着弟弟搬走了。 她想过要找时间自己悄悄去林家澍住的那边看看,又怕看过之后验证了她的想法。如此纠结着直到研究好了新的产品,廖婉玗也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这天下午她要跑趟印刷厂,一来是确认新产品的包装样式,二来也想跟老板交流下胡飞飞跟她提过的高级皂的包装设计。 只是可惜了,新产品虽然确定的很快,高级皂的包装却毫无进展。 她现在不住在林家,也没有在麻烦林家的司机接送,按月包了一辆黄包车,来去倒也还算方便。 车夫虽然脚程比不得汽车,但速度慢,也有速度慢的好处。廖婉玗被他拉着经过鹭州最热闹的那条商店街时,忽然注意到一家新开的瓷器店。 说它新开,是因为门口还铺着一小块红地毯,两侧花篮里的花也还新鲜,大约就是这一两日才开业的样子。 然而这新店并没有什么人气,与身边左右的点心铺和鞋店比,着实是太过冷清。 廖婉玗招呼着拉车的王师傅靠边停下,下车后站在店门口观望一会,推门走了进去。 门上挂着的铃铛是瓷的,响声比铜铃特别,她忍不住抬头看一眼,之后对着撩开房间内一个布门帘的中年男人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男人衣着朴素,室内不冷,他就穿着黑色土布的短褂和长裤。廖婉玗看不出他是老板还是活计,这人并不上前来招呼她,她也乐得自己随着性子看。 瓷器她见过的多数是日常用品,碗盘之流,虽有许多高级货,甚至是洋货,但到底都是些注重功能的,这家店截然相反,大多数的商品都是装饰性的。 廖婉玗看得很慢,最后,目光在一只,象牙白镂空瓷瓶上停住了。 这,不就是胡飞飞想要的精致吗? 瓷器做皂盒本身并不算稀奇,但因为成本原因,皂盒多数并不精致,加之瓷器本身的透水性不好,沾过水的香皂再放回至盒中很容易,泛白甚至融化。 她现在着手制作的高级皂并不是为了盈利,那么,在控制数量的前提下,成本相对可以投入的更多一些。 一旦这些香皂经由胡飞飞之手,被当做礼物送到上海当地名媛淑女手中,要不了多久,“嫦娥”的声名必然可以再上层楼, 主意已定,廖婉玗对着店里的男人说了声“谢谢”,转身跑出门去,决定先回办公室同周萍萍将细节捋顺清楚。 王师傅拉着车子,也不晓得廖婉玗究竟在高兴什么,但那情绪多少也感染到他,导致他的脚程都快起来。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周萍萍正在看报,见廖婉玗回来了,拿着手里的报纸就去给她看。 “这就是上次见过的军爷吧?” 廖婉玗放下手里的包,一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往外拿本子,一边用余光瞄了一眼报上的相片。 谢澹如军装笔挺,军帽周正,人很有精神。廖婉玗看不出是最近拍的还是更早些时候拍的。 她许久没有见过他本人,但却几乎日日能在报上看到他名字。 许是因为东北情况不好,国府真如林克己所说的那样,此时此刻断不会在乱了后院,又或者是如报上所言,日方此刻一心扑在占领东北和扶持新政|府上,已经顾不得鹭州这一星半点的损失。 所以,事情过去这么多天,除了报上口舌笔墨尚有争执,其他方面居然大有些不了了之的意思。 “是。”廖婉玗扭开钢笔水的瓶盖,吸了一管墨水。 周萍萍虽然已经结婚,小孩子都快断奶了,但对英俊男性的美好向往还是有的,看看相片,总不是什么要不得的大事情。 再说,凭她这个已婚女人的敏锐感觉,谢澹如跟廖婉玗之间绝对有些什么,她只是不确定小廖姑娘自己是不是清楚。 “前几天事情闹的这样大,你没去看看他吗?” 廖婉玗扣好墨水瓶,在废纸上抹了两下钢笔尖上多余的墨水,“他自然是有人照付的,总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外人操心。倒是你,还烦请帮我找找,鹭州附近有咩有能够制作瓷皂盒的。” 周萍萍在来这里上班之前,家中是用不起香皂的,洗面、洗头包括洗衣裳,用的都是最普通的胰子,但瓷皂盒她见过,所以,这会以为廖婉玗说的也是那种最常见的。 “我堂叔的儿子,就在附近一个县城瓷窑做学徒。”她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堂弟手艺不行,给师父拉一单大活,总也能是件讨好的事情。 廖婉玗也明白她的意思,找谁做东西都是要付钱的,只要手艺过硬,价格合理,叫谁做其实都没有差别。 于是这天晚上回家之前,她特意跟林克己借车借人,请司机起早送她和周萍萍,去车程两个多钟头的德清县,周萍萍堂弟学徒的瓷窑。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廖婉玗起了个大早,按照定好的时间去路口等,远远看见车子开过来,就对着司机挥了挥手。 等到上车才发现,开车的居然不是她用过的那个司机,而是顾诚岩。 “顾大哥,没想到麻烦你了。” 顾诚岩打了个哈欠,从包里掏出香烟来,倒出一根掉在嘴边,点燃后深吸了一口,“我来阿爸能放心些。”他回头看了一眼廖婉玗,见她图方便穿了男装,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提提神。” 本来就是大早上,对顾诚岩这种要看场子熬夜的人来说,就是最困顿的时候,他在车里抽烟提神,廖婉玗是不会有意见的。 “咱们去哪?” “小湘桥。”这是廖婉玗跟周萍萍约好的地方。 他们到了地方,周萍萍果然已经等在桥头,她一个成了家的人到底是细致些,除了平日里随身带的包,还提了一直竹篮子,里面用套了棉布套子的铝饭盒装了二十来个素蒸饺,有那油纸包了几块点心。 廖婉玗怕顾诚岩犯困,接周萍萍停车的时候就自觉地换到了前排位置去坐,再者说顾诚岩也是半个主人,她们都坐在后面显得人家司机似得,实在也不大好。 三个人分食了蒸饺和点心,顶着将散未散的薄雾,往德清县去了。 然而,这两个多钟头的颠簸过后,瓷窑的实际情况,实在叫廖婉玗大失所望。 这边做东西粗糙的很,瓷器上釉不均,有些圆形的碗盘,甚至是人眼可见的歪扭。 最不好意思的当属周萍萍,她愧疚地一直在道歉,说是连累了大家白跑一趟。 若是按照顾诚岩平时的性格,遇到这种事肯定要发火的,但他现在是被林克己派来充司机的,廖婉玗不介意,他也无话可说。 瓷窑的老师傅倒也不介意他们看不上自己的东西,浑浊地眼睛打量了一下廖婉玗,喷出一口旱烟来,“姑娘,你要做什么?有图吗?” 廖婉玗听他这样问,想起昨晚熬夜画的几个图样,从包里拿出一只文件袋,抽出画了四个不同图样的宣纸来。 老头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图画的挺好。” 廖婉玗画画那么些年,也没想到自己能用在正经事情上,听了老头的话微微一笑,客气地问,“您见多识广,有没有能做着东西的人?若是寻到了,我们一定会谢谢您的。” 老人对着图样琢磨了半天,伸手将烟袋在身旁的石头墙上磕了一下,“你们做这么费事的东西,干什么用的?” 廖婉玗不想讲那么明白,她现在对商业上的事情很敏感,“装东西。” 老头对着花样镂空繁复的图纸皱了皱眉头,以为是有钱人烧得慌,“那我给你指条路,你们去试试看,成不成的也不用谢我。” 她带着本子和铅笔,这会一边听老人说,一边详详细细地记好了,三个人重新上了车,廖婉玗又为难起来。 老人说的地方,距离德清还要两个多钟头,眼见着临近中午,她拿不准是先回鹭州好,还是直接去下一个地方。 她们方才在下面跟老头说话,顾诚岩就眯了一觉,他这会不困,又严重怀疑再折腾还得他陪着,于是果断做了决定,带着廖婉玗他们去了下一个地方——方化县城。 开春的闽地气候多变,鹭州和德清天气虽然都不错,可去方化的路上就开始下雨,像是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老话一般,就在前后连个村舍都没有的地方,车子忽然熄火了。 顾诚岩强行启动了两次,连续失败后,他顶着大雨,下车去查看发动机。 但他又不是专门修汽车的,并且昨夜车子也是检查过的,他摆弄了半天,也没见效果,反倒是一身的衣裳,从里到外湿透了。 跑回来钻进驾驶位,顾诚岩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不成啊,看来咱们只能等等了。” 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可真是谁都说不准。 第一百零八章 太私密了 周萍萍呼吸均匀的睡着了,廖婉玗无所事事地看着模糊不清的车窗外,车内只有顾诚岩摆弄手中火柴盒时发出的声响,和雨水砸在车上发出的“滴答”声。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车子后方传来的汽车喇叭,可以说意外的叫人心惊得一跳。 周萍萍揉着眼睛,廖婉玗想摇下车窗玻璃,衣裳还湿着的顾诚岩索性开门下了车。 这样糟糕的天气,按理说是没人出门的,在这前后俱是一片荒芜的野外,顾诚岩见到谢澹如那张脸,他都要忍不住想这是什么因缘了。 “谢旅长,真是太巧了!”顾诚岩一只手挡在额头前,挡住叫他睁不开眼的雨水。 “坏了?” 心里头翻了个白眼,但顾诚岩嘴上还是很客气,现在谢澹如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就算再不喜欢这个人,他也绝不会把脾气放到这时候,毕竟再等下去,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他是无所谓,车上这不是还有两位女士嘛。 “是啊,廖姑娘和周萍萍也在车上。” 谢澹如听到廖婉玗名字的时候及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目光倒是比方才柔和,“小冯,去帮顾少爷看看。” 冯志清回头看了一眼谢澹如,瞧着他是认真的,在心里将顾诚岩骂了一遍。他们出发的时候没下雨,雨伞放在后备箱里,这样大的雨他就跑着去拿伞,并且,马上撑好,也一定会淋湿。 默默叹了口气,他还是认命地打开车门,跟着顾诚岩走了。 廖婉玗没想到能见着冯志清,一时间还挺高兴,她探着身子,将驾驶位的车门打开一条缝,对着冯志清招招手。 冯志清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又往回跑。他到底还是去拿了雨伞,虽然并不是给自己用的。 他从门缝把雨伞塞给廖婉玗,抹了一把脸,大拇指一翘,指了指后面的车子,“旅座车上有热水。” 廖婉玗没接伞,“你自己撑着啊!我们不喝水。” 冯志清探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周萍萍,“脸色都不好了。” 廖婉玗闻言注意了一下,才发现周萍萍嘴唇颜色不大对,想起她之前说过月子里受过凉的事情,这回没犹豫地接过雨伞。 冯志清不在多言,他其实心里面明镜似得,今儿这车他是修不好的,因为……他根本不会修车。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东捅捅西弄弄,拖着顾诚岩一块淋雨。 廖婉玗撑着伞,身上倒是没有淋湿,但黑皮鞋踩在地上沾了一脚泥,拉开谢澹如车门后反而不敢上去。 “我听冯哥说有热水,我那个小同事太冷了,我过来跟你讨点。” 冷空气从敞开的车门涌进来,也有雨点砸在皮座椅靠近车门的边缘处,谢澹如垂眸就看见她被雨水打湿的裙摆边缘,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上来。” 廖婉玗有点为难,他车子里很干净,但她鞋底子上都是泥,“我不上去了,给我点热水就行。” 谢澹如“啧”了一声,语气加重了几分,“上来。” 既然他不在乎,廖婉玗也就不继续推辞,她抬脚迈上踏板,先将身子坐进来,之后才扭着去合上手中的雨伞。 但这纸伞可能平日里用的太少,竹制的伞架又紧又涩,她拉了两遍,也没能彻底合上。 身后忽然有人贴近,一双手臂将她圈在其中,握着她的手,也不觉得多用力,轻轻松松就将伞给合上了。 “谢谢。” 廖婉玗以为他收手后会坐回去,往后挪了一下想要关上车门,没成想身后的人只是收了手,但人没动,于是她这样一挪,就变成她右边挨着勉强关上的车门,左边则紧挨着谢澹如。 她抬手推了他一下,“你坐过去点,我身上湿的。” 他不动,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东西都在前面。” 廖婉玗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前座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只敞口方竹篮子,里面正立着一只半大的暖水瓶。 早知道东西都在前面,她到后边来做什么! “那……” 放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谢澹如往后挪了一下,让出一块地方来,“就在这倒吧。” 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之后将手里的伞立在门边上,曲折膝盖猫腰去拿前排的暖水瓶。 水瓶里的水是满的,廖婉玗打开瓶塞看了一眼,又犯起愁来。 她没有杯子,他这里是有的,但她也不确定谢澹如会不会愿意借给周萍萍,他这人阴情难测的古怪,这种时候,她又不想惹他。 “你鞋子湿了。” 这不是废话吗,廖婉玗方才不上来就是怕弄脏了他的车子。 谢澹如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来,俯身抬起她一只脚,招呼都不打,就解开她黑皮鞋脚腕上的金属扣子。 “哎哎哎!”廖婉玗右手上的小暖水瓶是开着口的,左手拿着瓶塞下意识去抓谢澹如的袖子,“你干什么!”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第一件事就是将瓶塞堵回去。 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谢澹如已经脱掉她左脚上的鞋子和袜子,在用手帕给她擦脚了。 “你……”她不用再问他干什么了,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但他这行为不对劲的,太……太过了。 比在天津时候迷迷糊糊搂着她躺,还要过,甚至,比上一次治疗打嗝还要过。 脚这地方,太私密了。 她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车子里兴许是真的比外面暖和,暖的,廖婉玗觉得脸上发热。 谢澹如擦干了这只,长臂一伸将她抱着的暖水瓶给抽走了,然后随手放到他另一侧后,又来抓廖婉玗右脚的脚踝。 她往后缩了一下,但身后就是车门,车外就是大雨,跑不出去的。 最后只硬生生挤出“我自己来”四个字来,并且,还是越说声音越小。 谢澹如装听不见,拍开她伸过来抢手娟的手,自顾自地又将方才的事情做了一遍。擦完后他没事人似得将帕子揣回西装内侧口袋,又去焐廖婉玗冰凉的脚。 他手掌上传来的温度仿佛是带着电流的,激得廖婉玗浑身一颤,挣开他就曲折退跪坐在皮座椅上,“我……我不要。” 声音轻的像羽毛,拒绝也像是邀请。 谢澹如“嗯”了一声,“那你要什么?”这话调笑的意味太明显,整个语调都轻轻地上扬着。 “热水。”她还没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捂上耳朵。” 她依言抬手,动作到一半又停下来,“为什么?”完全不明白热水跟捂耳朵之间的关系。 “快点,听话。”是哄小孩似的调调。 廖婉玗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捂上耳朵,眨着不明所以的眼睛看着谢澹如。接着,她见他将车窗摇下三分之一,从怀里摸出一把枪来,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这是什么意思? 猫着腰假装自己会修车的冯志清听到枪响,喃喃地叫了一声“祖宗”,扔下顾诚岩,踩着泥水往后面的车跑去。 “旅座,怎么了?”他站在车门口,眯着眼睛,往里面看了一眼。鞋子? “把热水送过去。” 冯志清“哎”了一声,就近打开驾驶这一侧的车门,探身伸手从敞口的竹篮子里扯出一只军用水壶来,又关好门颠颠跑走了。 他想叫冯志清给周萍萍拿水,雨大想也听不见,索性干脆对着天空来了一枪。 冯志清来了又走,车内重新安静下来,但这会跟方才廖婉玗和周萍萍、顾诚岩在一个车里的时候又不大一样。 她那时候可以很容易忽略掉睡着的周萍萍和玩火柴盒的顾诚岩,自顾自地去发呆,可现在,即使谢澹如只有呼吸声,她都实在很难假装他不存在。 廖婉玗动了动身子,想让自己往车门这边坐坐,离他远些,可挪完又待了一会,还是半点帮助都没有。 “好久不见哈。”她说完就想咬掉自己舌头,但她也想不出别的话题来打破尴尬沉默了。 谢澹如本来是望着窗外的,听了她的话转过头来,左手的手肘支在交叠双腿上面的膝盖附近,用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好久不见。” “你……怎么在这?” 谢澹如想起自己今天出门的原因,眼底的笑意散了,“办事情。” 听他这样讲,廖婉玗想起最近在报纸上看到的文章,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你不是最讨厌我的吗?这回怎么关心了?”他还记得她不止一次抱怨过,见到他就没好事。 今日也见到了,她的车子坏了,确实是没好事。 “也……”廖婉玗脑海里忽然闪现了几个字,于是理直气壮地说,“同胞受辱在先,你心有义愤,也是为国人出头,我……关心关心也是正常的。” 他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向右侧倾去,重心都落在撑在座位上的右手,“看见报上说的了?” 廖婉玗诚实地点点头,“还是很多人支持你的。” 谢澹如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被人一下子抽走了精气神,“支持我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军法处置。” 廖婉玗自行在脑海内消化了一下“军法处置”四个字,觉得问题很严重的样子,“很严重吗?” 谢澹如不说话,表情到是更丧气了几分,廖婉玗忍不住倾身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会好的。” 谢澹如左手一伸,就抓住了廖婉玗正在收回去的手腕,然后轻轻一扯,就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 “安慰人,要诚意。” 他这六个字慢悠悠地吐出口,声音,就响在廖婉玗头上。 她甚至……甚至能感觉到他一呼一吸之间,带动的气流。 第一百零九章 一对怨偶 廖婉玗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现在是新社会了,洋人们每每见了面就要拥抱吻面,她这会被他抱一下,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想着,她甚至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谢澹如的背,十足安慰他的样子。 “你愿意跟我走吗?” 听到这话廖婉玗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推开他,同他拉开距离后,整个人坐的笔直,眼中是疑惑和防备,“你说什么?” “去北方,去遵化。” 廖婉玗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想问乔敏芝呢,可也就一秒钟的功夫,她就将这个问题在心里否定了。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马甫华的势力根基就是直隶,谢澹如如果要回去,对乔敏芝来说就是回家,这个问题是不需要问的。 至于她,她凭什么去遵化,她还有那样多的事情没做。 “不去,我在鹭州还有很多事没做。再说,东北局势那样差,但凡不是想发战争财,此时大约没有商人要去。” 她并不是听不懂谢澹如的意思,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谢澹如这个人。如果,廖湛山当日没有出事,死的是家中任何其他人,她跟谢澹如兴许已经是夫妻了。 毕竟,两家人之前的意思那样明白,饭局和舞会上某足了劲似的撮合。 但这事情没什么如果,她阿爸死了,阿妈也死了,她如今可不是什么廖家的五小姐了。若不是林克己看着林家澍的面子帮衬过她,她还说不好在什么地方呢。 再者说,姜知荷甚至很可能也参与了尤小妹的死,不说其他,单凭这一点,她就不可能跟谢澹如混在一起。 被拒绝是预料之中,谢澹如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不是不能对廖婉玗用强,毕竟他们两个之间,从最开始谢家就是强势的一方,是被攀附的一方。 到了如今,他们之间的地位差距更是不言而喻。林克己再有势力,再有心思,也不会同军队闹不痛快。 可他并不想这样做,他这阵子几乎没怎么出门,每天在家想的最多的,并不是国府的态度和事情的走向发展,而是,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廖婉玗居然也不来看他一眼。 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 没良心。 他说不好廖婉玗跟他往来过的其他女子有什么不同,她在鹭州的名媛小姐之中绝不是最出众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普通。 要不是那一日母亲非要扯着他去参加廖湛山的舞会,兴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但他那时迫于零花钱的淫威去了,好像还被她踩过一脚?这事情他记不太真切了。 廖婉玗看着谢澹如神情变了又变,也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扭过头去看窗外。 雨势还是那样大,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和玻璃上,外面的一切都失了真。 谢澹如很少自我怀疑,起码在个人魅力这件事情上,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质疑过自己,可就在她扭头的那一瞬间,他失望得想,自己大约也并没有认为的那样好。 乔敏芝对他的那些青眼与执着,大约都是错看了。 他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廖婉玗说,“如果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你未必会对我有兴趣,甚至可能是反感的,就如同我对你。但事情闹成那个样子,我又忽然间不是我了,所以,你很好奇吧?” 廖婉玗说这话的时候没回头,谢澹如只能从玻璃倒影里看见她模糊的面孔,她眼帘微垂,目光不知道停留在什么地方,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就像她的语气一般。 “我不反感你。”他否定了前面,却没有办法否定后面。 “就算你不反感我,就算阿爸生日那天皆大欢喜,到最后也一定不是什么团圆结局。” 谢澹如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这个人挺乏味的,在你接触过的诸位姑娘小姐之中,一定是最普通的。就算我比大部分人富足,那也无法掩盖我的乏味。毕竟,阿妈从小就将我灌输教育成为一个附属品。我学习的大部分东西,仅仅是为了叫我在择偶的时候能够不要被夫家觉得一无是处。” “所以,要我说,就算当日没有出事,一切都按照双方家长安排好的走下去了,那我们最后也不过成为一对怨偶。”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谢澹如,目光坚定,甚至带着一点点笑意,“你有你的新欢,我若是想得开,或许会同你合离或许不会,谁说的好呢?” “谢澹如,归根结底,我们不合适。”廖婉玗微微歪着头,对他笑了一下,之后光着脚就要去穿鞋。 她想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车上去。 谢澹如伸手捉住她左手小臂,扯着她坐直身子,“你说的事情我不否认,但你也说了,是如果。那些如果现在都不成立。” 廖婉玗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同他说姜知荷的事情,那毕竟是一个未定之事,虽然她不能无视,“那你觉得什么是成立的?跟你去遵化就是成立的吗?”她摇摇头,抽回手臂,“我拒绝,我不想同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当然了,凭谢旅长的能力,想要达到目的也是很容易的。但,你要吗?” 她问他,你要吗? 要什么呢?要她跟着回遵化?还是要不择手段达到目的? 都没有必要吧,谢澹如想。 廖婉玗方才还表示过反感他,想来现在应该也是如此的。他不确定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她,但他可以确定,她现在一定是不喜欢他的。 冯志清站在坏掉的汽车前方,探着身子假模假式修理汽车,心中估算着时间大约差不多了,又顶着雨小跑过来跟谢澹如汇报。 他满脸的水,眯着眼睛,站在车门外敲了敲玻璃,之间几秒种后,车窗摇下来一条缝隙。 “旅座,修不好啊,可能要等后面的车来了。” 谢澹如点点头,“嗯,那你跟他们说一声,再等等吧。” 冯志清小跑着去跟顾诚岩说明情况,又小跑着回来,他浑身湿透了,进了相对暖和些的车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要是修不好,你们就先走吧,天气这样差,不晓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廖婉玗这话是对谢澹如说的,但冯志清没注意,从放篮子的座位底下扯出一个军用包,翻找毛巾,一边说,“按理说就快到了,用不了很久。” 冯志清这样讲,廖婉玗也反应过来,“我就说,这风口浪尖的,怎么出门就你们两个。” 毛巾看得出来有些旧,大约就是冯志清平日里用的那一条,他胡乱地擦了一把脸和头发,这会也反应过来车内气氛不大对。 他回头看了一眼谢澹如,只见人在闭目养神,又观察了一下廖婉玗的神情,想不明白他们方才发生了什么。 在家的时候不是想过人家吗?怎么见了面反倒不愉快了? “老毛子的车太慢,又大又笨,还装了几十个人,速度更跑不起来了。等会他们也该到了,就算修不好,拖着回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廖婉玗点点头,见冯志清一直吸鼻子,忍不住问,“你怕是得生病了,喝点热水吧。” 冯志清自己的水壶已经拿给周萍萍了,这会小暖水瓶里的水是备给谢澹如的,廖婉玗不知情,但他也不好说,只是挠了挠头,“不用了,我真人糙的很,热水留给旅座和姑娘吧。” “我不冷,也不喝,真要是留给我反倒浪费了。”她想着大约是谢澹如不发话冯志清不好动,于是侧过头看着闭目假寐的人,“谢旅长,借您老点热水喝喝哦!” 谢澹如听了她的话,眼睛半睁,只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他现在半个字都不想跟她说。 廖婉玗倒是不介意他的态度,她这会觉得挺轻松的,想说的话都说开了,彼此之间做个认识的普通人,是件挺好的事情。 廖婉玗往左侧挪了挪,伸手去够被谢澹如放在他左侧的暖水瓶,水瓶靠着车门边上,廖婉玗想要完全不碰到谢澹如,不大可能。 谢澹如闭着眼睛,先是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就觉得有人靠近他,他以为是冯志清,刚想骂人,就看见廖婉玗跪在座位上,俯着身子,几乎是要趴到他腿上。 “你是故意的?” 廖婉玗尽量不去碰到他,以为他是感觉不到的,这会忽然听见他说话了,吓得一哆嗦,敏捷地坐回原位去,“吵醒你了,不好意思。我以为没碰到你。” 人一旦闭上眼睛,嗅觉和听觉自然而然就会敏感起来,更何况是谢澹如这种上过军校,受过训练的人。她是没有碰到他,但他只要凭嗅觉,也能知道她靠近了。 “我没有图谋不轨,我就是想要那个热水瓶。”是他顺手放在那么不方便的地方,不然也不至于被她打扰了。 冯志清小心翼翼地看着谢澹如,总觉得他那个眼神,不大对。不像是跟他讨热水,倒像是……跟他讨老婆?不不不,这么说也不对……冯志清有点后悔自己读书少,这会居然找不出个适合的形容词。 “姑娘,我真不喝,不用麻烦了。”他可不想喝完这杯热水,回去被罚跑个负重十公里什么的,本来现在谢澹如身边就多了个谢信,他的地位岌岌可危,他不能在惹谢澹如不高兴了。 第一百一十章 时不我待 俄产的150在大雨中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专门负责驾驶的汽车兵即使在大雨天也远远就看到了长官的小汽车,他停在车后大约五六米的地方,对着身边另一个迷迷糊糊要睡着的兵蛋子推了一把,“下去看看,旅座那边怎么回事。” 被他一推,那兵也醒了,拿了一件雨披套在身上开门跳下车,跑过去敲了敲驾驶位的车玻璃。 冯志清早就听见声音了,他目光在来人脸上转了一圈,将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之后又叫住要走的人,“衣裳,快给我找一套。” 要不是在谢澹如面前,他这会一定会骂人的,太冷了,湿衣裤贴在身上,他就差牙都跟着打哆嗦了。 等那小士兵回去拿衣裳的空,冯志清扭着身子往后看,“旅座,您看……” 廖婉玗一惊放弃了取热水瓶,这会早就坐回了原位,谢澹如看了她一眼,对冯志清吩咐到,“既然来人了,那就走吧。” 廖婉玗也点点头,附和道,“等会换了衣裳,你们就走吧,车子能修好就修,修不好帮我们拖到县城里头也行。” “不回鹭州?”冯志清还以为她也要跟着一道回去的。 “不回,我们还有事情没办法。” 谢澹如不发话,冯志清就为难地看着廖婉玗,“天气这样差,你们一时半刻也没地方去,县城里头未必就有会修车的,去了兴许也是白去。” 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如今汽车还是个稀罕物,会修理的人更是很少,因为所有修理资料都是洋文,就连学徒工都要求会英文。 “那怎么办?” “先回鹭州吧,就算是急事,这天气也办不了。”冯志清搞不懂为什么谢澹如一直不说话,只能猜着他的心思,使劲挽留廖婉玗,“你就安心坐在这里,那辆车和后面的事情,旅座有吩咐。” 功劳当然是谢澹如的,他可不敢抢。 “那好歹让我跟萍萍交代一声。” “叫人传个话吧,瞎折腾什么。”等会鞋和脚又湿了。 谢澹如难得开口,冯志清也连连称是,“对对对,我去传个话,雨势太大了。” 廖婉玗本来是想跟周萍萍解释一下情况,现在冯志清抢着要去传话,她就不好再说那样详细,只能嘱咐周萍萍回去后主意身体,要是不舒服,明后两日暂不用来。 至于顾诚岩,等她到了家,晚点去林家看看,人家陪着她出来一趟,又透透地淋了一顿大雨十之七八是要生病了。 冯志清传完话,又去不知道什么地方换了身干衣裳,虽然不怎么合身,但好歹舒服了许多。他上了车就自觉地往鹭州开,也不等后面,大有积分可以拉开距离的意思。 廖婉玗想的少,再加上这会脑子里又在惦念早前那个老师傅留给她的地址和名字,暗暗盘算着,下次再过来,绝不麻烦顾诚岩,要是周萍萍病了,往后也不要带着出门了。她是个有孩子的,小孩的奶还没断彻底,妈妈吃了药,多少会有影响吧。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谢澹如本来闭目假寐,听见声音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不放心?”她就这么信不着他? “不是。”廖婉玗怕他误会,解释道,“你吩咐下去总不会初问题的,没什么不放心。” 谢澹如得了个满意的答案,但没什么表示,神情都没有半分变化。他静静地看着廖婉玗,想要说点什么,又想起她之前的话来。 作为一个军人,他确实有几分身不由己。就算全鹭州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她廖婉玗也不会给他面子。 起码,那件事情上不会。 说骄傲也好,说自卑也罢,他们两个终究都有些不能放下身段的理由和无奈。 谢澹如不知道廖婉玗是不是听说过,关于他母亲可能参与了那件事的传闻,但这事情他是装在心里的。也就导致,每每见到廖婉玗,他都要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母亲来。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如今她直白地拒绝了他,或许反而对大家都好。 “下个月,我就去遵化。” 廖婉玗抿了下唇,想到东北的形势,又蹙了眉头,“遵化距离东北那样近,安全吗?” “不好说,张大帅没有归顺中央政|府,国府一时半刻也是观望。”谢澹如实话实说。 她听出不对味来,歪着头想了一下,“国府什么意思?这就不管东北了?张大帅是不归顺,但百姓总还是国府的百姓吧?”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正是逼着他们归顺的好时机,国府那帮子人,可管不了那么多。” 廖婉玗叹了口气,“可真叫人失望。” “更失望的兴许以后也有,日本人那边据说要扶持北方政|府。”按理说这些东西都是军事机密,但谢澹如并不防着她,“你们之前在天津采买纯碱,此时还要多思量。说不定什么时候真打起来,铁路可就不是民用的了。” 这话一点也不假,起码现在东北那边的铁路情况就很混乱。日占区的铁路鬼日本人管理,另外一部分在张大帅的管辖,两面的轨道都不是好用的。 蒋万文作为京奉铁路总稽查,这点消息还是很准确的。 冯志清在前面默默地听,听完心中暗暗咋舌,方才讲的有些事情他都不知道,谢澹如居然就告诉廖婉玗了。 “可我记得尹老板的厂子在租界范围之内,总不会受到波及吧?”廖婉玗想起上海的那些租界去,甭管外面的人生活多艰辛,内里似乎都歌舞升平,一派繁华气象。 “我只是同你说说,具体怎么想怎么做,这事情还得看你。” 谢澹如说完转头去看窗外,一时间车厢内就静了下来,冯志清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总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廖小姐,篮子里还有些点心和水果,你要吃点吗?” 廖婉玗摇摇头,想到她在前头看不见,又补了一句,“不必了,谢谢你。”她隐约记得冯志清有一阵子对她的称呼没有这么生疏,“你叫我名字就好,总廖小姐来廖小姐去的,怪见外的。” 冯志清在心里“妈哟”一声,心想我哪敢直呼你名字啊,旅座都没混上亲亲热热叫你两个字,我要是说了,这可就不是负重十公里的事情了。 “不是见外不见外的事情,这不是显得尊重些嘛!” 见他坚持,廖婉玗也没在说什么。反正她自觉跟冯志清算得上熟悉,至于他要怎么叫随他去也罢。 这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冯志清如坐针毡地开完了后半程,直到送廖婉玗回了家,也还是紧张兮兮。他总觉得之前在车里的时候,这两个人闹了不愉快,这份不愉快大大约是要持续几天的,他得留心。 可能惹到谢澹如的事情,叫谢信那个小屁孩去做就好了。 廖婉玗到家的时候,廖熹跚还没有下学,她用钥匙扭开门锁,打开门就瞧见门口的地板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拆开来看过,才晓得是古永愖送来的。大致是说上海的那对叔侄这次找到厂里去了,但她不在,他就接待了。 简单概括起来,就是那边又提出了关于采买“嫦娥”去南洋的事情。 廖婉玗不能说不心动,但若要应下此事,她也还是有顾虑的。 那边的市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并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同吴买办将的那样遍地是金,她实在拿不准。 唯一的办法,就是她亲自去看看。 但往南洋去要做海船,命好些一路都风平浪静,歹命的再也回不来也不是没有过。何况真要去,她显然不能带着周萍萍。但若要说带上几个男伙计,廖婉玗又怕出了门不好经管。 她现在习惯性地会想很多问题,不论会不会发生,她都绝对不允许自己再犯王大年和于壮那样的错误。 廖婉玗将信纸放到桌面上,打算趁着一会去看顾诚岩的时候,请林克己帮她拿拿主意。 做瓷皂盒没多么紧要,但凡她对周萍萍交代仔细,她相信这件事情他能够办好。 但南洋的市场不一样,她现在已经明白了许多,做买卖这会是,是很讲究机遇的,有些时候抓住了就是抓住了,若是没准备好,错过了,可能就会被落在后头,跑着追都追不上。 她这样想着,心中不由升起一种紧迫感来,于是匆匆梳洗过后,她换了一套衣裳就往林家去,叫她意外的是,她都到鹭州来差不多将近一个钟头了,顾诚岩居然还没到家。 她并不知道顾诚岩已经回了相好的女子处,还以为是谢澹如的兵们都没到鹭州呢。 林克己那边因为已经开了新学期,所以,廖婉玗来的时候,他还在学校没回来,之后等了大约两个钟,他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 “林先生。” 廖婉玗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打招呼,谢澹如见她这样称呼,就晓得是为了公事,没说话,只是一摆手,那意思是叫她先等着。 林克己并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换了身衣裳,又由那位新接过来住的姨奶奶俯视着洗了脸,之后才走下楼来。 两人隔着一张长桌面对面做好,廖婉玗就将所为何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听完之后,林克己沉默了一阵才说,“你是怎么想的呢?” 廖婉玗来确实是想叫他给些意见的,但她心里并不是没有主意,“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若是吴买办肯引荐,当然是最好的。总比有一天我们自己想开拓南洋的市场,瞎猫似得好许多。” 林克己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对不起啦!今日停更一天! 各位亲爱的小伙伴,对不起了!我在金陵办事,这个时间才回来,堵车真是要老命啊! 更新写不完了……骚瑞! 明天还在路上,争取一更! 对不住你们!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真相大白 廖婉玗所有关于南洋的认知,都来自阿爸和甄顾的描述。关于那里的风土人情,也关于那里的家族事业。 但他们其实都不算是爱说话的人,回到家里来,公事并不同女眷们过多提起,所以,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南洋,对廖婉玗来说,神秘又让她向往。 吴买办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是很心动的。但,诸多不便,也叫她犹豫不决。 “私以为,去南洋不是坏事,但要考虑的事情很多。” 林克己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她的说法,“你具体怎样考虑呢?” 方才来林家的路上,廖婉玗就思考过,确切的说,她自从听到吴买办的建议,就开始断断续续的考虑过,“我想请先生借我几个可靠的人,也好叫我自己去看看南洋是否如吴买办说的,遍地是金子。” 林克己没有料到她想自己去,听她开口借人的时候,还想着要叫古永愖跑一趟。 “你确定要自己去?”林克己觉得,他面前的小姑娘大约是不知道跑海运的危险与寂寞,故而才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来,“这样的事情不适合你来做。” “那什么样的事情适合呢?南洋的市场是我自己想要开拓,没有理由舒舒服服坐在家里等着别人去冒险。我知道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个月,在海上还可能遇到大风浪。林先生,我希望您不要忘了,我们廖家,做的就是船舶生意,我及不怕船,也不会惧怕海。” 甄顾近几年往来南洋许多次,也从未遇到什么危险。虽然风浪是有的,但最多是颠簸些,已经许多年不曾出过事故了。 “再说,就算有风险,也仅仅是可能有。总不能因噎废食,您说对吗?” 这是林克己第一次见她讲起话来态度强硬,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但他当然不会真的笑出来,不然对这个认真做事的小姑娘实在太不尊重。 “如今往南洋去的船,半个月才有一班,我倒是觉得,你不要这样急着下决定,不妨在多想想,也可以多准备准备。” 他当初答应过廖婉玗,制皂厂的事情由她做主,此刻就不会站出来阻止她的任何决定。再者说,若是从商人的角度看,这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更没有任何立场不赞同。 对于廖婉玗的变化与成长,林克己是看在眼里的。但他说不上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有时候希望她可以保持天真,不必面对乱世之中的现实,有时候又觉得人总是要成长的。 “我会在考虑的周祥些。”廖婉玗并不反驳,但也明白林克己的意思。 “之前跟你说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那老人家回老家后又被小女儿接走,派人按照地址找过去,可惜并不在所说的地方,颇费了些周折,前两日才找到人,你,还想见吗?” 甫一听他说这话,廖婉玗没明白是什么事情,后来一反应,就明白是之前提过的谢澹如假死后离开谢家的老家仆。 可这事情也是在太凑巧,就在她动了心思要去南洋的时候,人居然就找到了。廖婉玗心里面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没有任何证据来作证自己的怀疑。 “老人家在什么地方?若是不方便过来,我可以过去看他。”廖婉玗考虑对方年岁已大,长途奔波实在劳苦。 林克己略一犹豫,“人倒是已经接过来了,你若是要见,明日便可。” 廖婉玗当然想见,她迫切想要弄清楚阿妈的死,与姜知荷究竟是否有关系,若是没有关系,她不必再存着心病,若是有关系,又是怎样的关系,她都是想要弄清楚的。 第二日上午,西洋钟才敲过九下,廖婉玗就出门了,她同包月的车夫交代了一声,心怀忐忑地去了林克己昨日给他的地址。 这是一间旅店,看装潢老人家是消费不起的,显然是林克己将他安顿在此。她下了车,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心中默念着304号房,走进旅店大堂,习惯性地环顾了一圈,才往楼梯间走去。 她找了一下,最后站定在门上嵌着金色“304”的木门前面,犹豫了两面,抬起手来轻轻敲了三下,“您好,是林先生安排我来拜访您的。” 廖婉玗以为,来开门的人,大约得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结果却是比她想象的要年轻许多。 “您好,我姓廖,林先生叫我来的。” 开门的人最多五十四五岁,眼神并不浑浊,气色很不错,正是一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同廖婉玗之前想象过的,差距很大。 做仆人的,按理说这个年纪正是好时候,有些头脑清楚能力出众的,就算离开了原主人,也尽可换一家继续做下去。 他从谢家出来,若是肯换个稍微逊色几分的门户,做个管家只怕是得心应手。 “廖小姐请进。” 那人侧身请她进去,待她坐定,又泡了一杯茶给她,之后并不坐,只是客客气气地站着,“小姓黄,黄福来,也不知林先生同小姐提过没有,所以,还请容我做个自我介绍。” 廖婉玗记得很早之前似乎林克己提过一次,但她记不得那时候说的具体是姓什么了,现在听他自我介绍,也客客气气地点点头,“黄先生,请坐。” 黄福来不卑不亢,廖婉玗请他坐他也就搬了一把椅子做到她对面三步之外的距离,“林先生交代过了,廖小姐若是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她暗暗打量着黄福来,觉得这人有些怪,但又说不好怎么怪,于是并不打算单刀直入地问,转而聊家常一般,谈起他在谢家当职的事情来。 如此这般地问了七八句话,廖婉玗听他对答如流,言语之间流露出许多小细节来,也就叫廖婉玗打消了那仅有的一点点疑虑。 “黄先生,想必,您是知道我来此打扰所为何事的。我希望,您能把当时对林先生说的话,在一五一十地同我讲一遍。” 黄福来并不惺惺作态,只是略微一沉吟,就说道,“您知道,我这样的人,就算是家生子,也不能伺候在内宅。” 廖婉玗点点头,谢家是世家,作风老派的很,内宅伺候的下人只有女子,不足为奇。毕竟一个成年男性家仆,常常出入内宅后院,实在是一件容易叫人诟病的事情。 “最初,我们这些家生子被遣散的原因,按照老爷的意思,是二少爷暴毙,夫人见到熟悉的面孔恐怕会时长生出伤情来,所以,给了一笔丰厚的钱财,又将身契还给我们,也就都放走了。” “夫人同廖太太的事情,其实是早些时候被我偶然间撞见的。那时候的是初秋了,二少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淘弄了一套西洋家具,说是给夫人房里缓缓新奇。我们外院的人,才有机会进了内院搬东西。” “洋柜子是分批到的,我记得,前前后后大概搬弄了三四天,廖太太,应该是第二日来的。”黄福来讲到这里,面露些许难色,“我承认,我当时是有一停留偷听的,但我绝对没有想到,会听见那样的对话。廖小姐,我知道,我不配做人,但作为谢家的家生仆,为了主子赴汤蹈火,是我应该做的。” 廖婉玗在心里面算了下时间,黄福来所说的日子,大约是在寿宴钱二十几日到一个月的样子,想到他早早就知道白秀珍的歹意,却选择不言不语,心中顿时涌起阵阵酸意。 “到底是怎么说的?”廖婉玗不信白秀珍会傻到要去毒死廖湛山,所以,心中隐隐觉得,目标应该就是他们二房,最后可能的是尤小妹,毕竟白秀珍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日半日了,忍无可忍也是说得通的。 黄福来轻轻地“啊”了一声,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来,“我在窗外,也听得断断续续,但大意是夫人同廖太太讲,若是实在不顺心,大可学学她。廖太太起初以为是要她学着念佛,抱怨了两句。后来就听夫人说,生个男孩子或许不容易,但死个男孩子可就太简单了。” 廖婉玗脑袋轰的一下,黄福来这话正验证了她之前的想法,于是她此刻内心复杂又矛盾,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那黄福来是个会看颜色的,廖婉玗不讲话,他也就跟着不在出声,等到她僵硬地回过神来时,才安慰似得往她茶杯中添了一点点热水。 从白秀珍的角度来看,毒死廖熹跚确实比害死尤小妹更有价值,若这主意是姜知荷给她出的,倒也不是说不通。 谢家除了正房之外,姨太太们生的都是女儿,这事情,似乎也就有了解释。 并不是人家不会生儿子,只是,生了兴许也留不住吧。 廖婉玗坐在椅子上,幸好有个靠背,不然她此时觉得浑身脱力,只怕要摔到地上去。努力地稳住了心神,廖婉玗开始在脑海里细细回忆阿爸生日那天的所有事情,在心中从大早起捋顺的傍晚开席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那话是廖熹跚同她说的,她当时不以为意,阿妈死后由于慌乱,她竟然就全忘记了,要不是今日,兴许还是想不起来。 “我才不要她给我的水,那老太太看着就叫人恶心,我怎么喝得下去。” 对,没错了,就是沈妈姐曾给小弟送过一杯茶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准备南下 林克己平静地看着廖婉玗,对于她从黄福来那边回来后更加坚定地表示要去南洋而暗暗惊讶。 不可否认,他其实早些日子就找到了黄福来,所有的口供都已经是对过的,能说的说,不能说的那人半个字都绝不会讲出去。 他以为廖婉玗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会表现的有些痛苦和矛盾,但正相反,她看起来十分冷静。 这不得不叫林克己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他一直以为廖婉玗对谢澹如是有些超出普通朋友之间的情感的,现在她反应的这样平淡,却又绝不像有什么。 他不能公然问她,坚持要去南洋是因为姜知荷跟谢澹如吗,毕竟,这件事情不是才提出的,那买办先生也确实提过两三次了,他就算此时问出来,廖婉玗也一定不会给出一个真实答案来。 但从林克己的私心来说,他是并不愿意她亲自下南洋的,但廖婉玗方才说了那样多,他看的出她的坚持。于公于私,林克己都没有立场继续阻止。 他能做的,就是安排几个可靠的人同她一起,顺便联络自己南洋的朋友,在必要的时候,给予廖婉玗适当的帮助。 “我回来之前,特意去过码头,最近一班去南洋的船,在下个礼拜日。” 廖婉玗急于离开鹭州,她很怕自己再拖沓几天终会忍不住去质问谢澹如,但凭良心讲,就算姜知荷真的做了,这事情与谢澹如是并没有什么关系的。 再说,凭借她现在的能力,自问不能对姜知荷做什么,不能对谢家做什么,还阿妈一个清白和公平,都是无能为力罢了。 她寄希望于南洋之行,一来是能让她离开鹭州一阵子,二来若是那边真的有很好的经商环境,她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不在需要借助林克己的帮助,而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商人。 没错,在这样苛刻的大环境下,她晓得自己的想法似乎是可笑了些。但只要她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应该能够强大能够做到不被人看轻的吧。 “所以,我想跟先生借几个人。” 林克己沉思了一下,脑海中已经有了人选,“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人,适合不适合,究竟要不要带去,你来决定。”他一贯的说到做到,在公事上,从不多加干预。 廖婉玗同他约好了见面时间,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林家,她没叫黄包车送,就自己沿着道路漫无目的的走。 她今日穿了一件孔雀绿长袖旗袍,出于对黄福来的尊重,她甚至在见面前特地去盘了头发。通身的鞋包再搭配起来,整个人看着成熟许多。 她还年轻,所以才能急着扮成熟,若是到了胡飞飞那个年纪,多数的女人们就已经开始感叹岁月催人了。 春日的鹭州一天比一天暖和,廖婉玗沿着路走,两条街的功夫,居然微微有些出汗了,她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上遥远的太阳,对于南洋未知的一切,忍不住忐忑起来。 她想着应该找一个去过南洋的人请教一下,然而脑海之中第一个显现出来的人,却叫她无奈地否定了。 她同甄顾绝不会再见面。 想到甄顾,就想到了廖家,白秀珍那样阴狠的手段,着实叫她脊背发凉。廖婉玗心有余悸,若是当初白秀珍不是选择将他们姐弟赶出廖家,而是用同样的手段呢? 她与弟弟,是不是早就跟阿爸阿妈去阴曹地府团聚了? 汽车鸣笛忽然响起,廖婉玗惊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就站在十字路口中央,她对着那汽车不住地道歉,没想到车上的人却是开门就下来了了。 廖婉玗看到来人,是转身就想跑的。但她没有,她忍住了,只是告诫自己,以后白天不要说人,晚上不要念鬼。 甄顾见她姿态防备,只走到距离廖婉玗尚有三四步的地方就停住了脚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认识廖婉玗这么些年,站在路中央出神这样危险的事情,实在不是她会做的。 她现在看见甄顾,是条件反射的害怕,除此之外,新晋又给他按了一个汉奸的名头。毕竟他如今事事与日本人合作,鹭州当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公道自在人心。 现在的东北局势那样混乱,日本人作威作福的践踏国土,廖婉玗实在不明白,他怎么还能合作的下去。 那些分给日本人的钱,难道是叫他们去同欧洲人买枪买炮吗? 廖婉玗第一次感受到,气不打一处来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用不着你假好心。”现在光天化日,又是在人来人往的路口,廖婉玗讲起话来也有底气。甄顾是个好面子的人,是绝不会当众在作出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 她很少表露出这样明显的抗拒情绪,起码早些年还在家中的时候,廖婉玗每每给他的印象都很符合“逆来顺受”四个字。现在忽然用遮掩恶劣的态度讲话,甄顾第一反应不是被冲撞的生气,而是惊讶。 “你不要这样敏感,我只是关心你。” 他的关心廖婉玗自问是消受不起,只冷笑了一声,“甄老板比起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自己,毕竟,保你衣食无忧的,可是东洋人。” 廖婉玗自认不懂政治,原本对国家的概念也并不怎么强烈,但自从鹭州的日本浪人开始闹事,后来东北也被步步侵占,她才第一次感觉到,何为国。 甄顾听她这话,面色一沉,仿佛被人当众揭穿了短处,就快要恼羞成怒了。但现在是在大路口,他绝不会当众发脾气。 “没事当然最好。前些日子我回家去,珍姨还念叨你了。” 廖婉玗古怪地看着甄顾,不知道他讲这话是什么心理,白秀珍巴不得他们姐弟消失得远远的,“就算是念叨,大约也不是什么好话。当初将我们姐弟赶出家门,如今何必还要假惺惺呢! 讲完这话,廖婉玗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开。她今日本来情绪就很差,万万不能再被甄顾影响了。 鉴于已经提前交代过周萍萍,她今日不会去厂里,所以廖婉玗直接回了家,就在钥匙插进锁孔的一瞬间,她才想起一个问题来。 林克己家中如今接了位姨太太回来,虽然每每她去林家,那女人都十分热情,但廖婉玗还是觉得她看自己的神情不大友好。 原本她想着小弟同她都在林家借住过,此次下南洋再托付到林家应该是作为方便的,但想到那女子的神情,廖婉玗心头就泛起了犹豫。 更为叫她奇怪的是,她在那位姨太太入住林家后去过几次,林克己从不介绍,不但他不介绍,那位姨太太也未曾做过任何自我介绍。 闹到如今,她都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也是怪得很了。但这事情说到底并不是最紧要的,她想着等小弟下学回来可以问问他自己的意见,也就安安心心做到书桌前面,拿出纸笔来,将她对于此次南下能够想到的种种事情,一条条写好。 包括厂子里的事情要如何交代,交代给谁。随同她南下的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能力,她怕自己临场考虑不周或是将想好的事情给忘记了,就在能想到的时候,统统都写下来。 第二日一早,廖婉玗照常去了皂厂,同周萍萍做好交代,又将几件重要的事情拜托给古永愖。 由于东北的战事,国内的西药愈发紧俏,林克己的制药厂价格虽然比进口西药便宜三成,但仍旧是一个十分暴利的价格。 需求大,生产压力自然也就大,那边最近改了薪资,自愿留下来加班的人,每日可以多拿到一倍的日薪,所以,从早到晚,那边几乎是日夜不停地在运作生产。 廖婉玗本来是不好意思麻烦他的,但有两个尚未谈妥的销售商敲定合同细节这种事情,交给周萍萍并不合适。 古永愖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推脱,本来嘛,大家虽然分管不同事物,但归根结底都是林克己的产业,他们之间没有冲突。 廖婉玗了却了一桩心事,下午便去赴林克己的约,这一次兴许是因为有外人的缘故,他们并没有在林家见面,而是约在一处白日里并不营业的俱乐部。 这俱乐部廖婉玗并没有来过,她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自然也不太清楚是不是林克己的产业,站在紧闭的对开大门前,她刚要伸手拍门,就已经有人将门从内里拉开了。 开门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碎花洋布的短袄子,黑布裤子黑布鞋,看起来是普普通通大多数已婚鹭州女人的模样。 “你好,我约了林先生。” 那女子微微一笑,“先生在等您了,廖小姐请跟我来。” 这里的装修完全是洋派的,廖婉玗跟在女子身后,随她上了楼去,就在二层一间正对着楼下小舞池的门口停了下来。 那女人帮她将门打开,之后笑着说了个“请”字,并不进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明来者 廖婉玗第一次登上不是廖家船厂制造的海船,她站在一等舱的甲板围栏边看着岸上送行的人,那之中分明并未有人是挥手同她作别,却仍旧叫她觉得动容。 林克己本来是要送行的,可她坚持不要任何人来,最后也只得无奈地随她去了。毕竟廖婉玗身边跟着的人他都知根知底,并没有什么不放心。 “景蕙姐,你跟我出来,家里人是不是很不放心?” 张景蕙是林克己推荐给她的两个女子之一,廖婉玗选她是因为她会些拳脚功夫。 “哪有什么担心的呢,孩子们都在寄宿学校,只有我惦念他们,他们但凡有零花钱,是想不起我的。” 她家中有三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多,都在读中学,这次肯跟着廖婉玗去南洋,一来是报答林克己的恩情,二来也确实为了回来后的丰厚报酬。她的小女儿想要学习钢琴,但那东西实在太昂贵,若不是有这样一次机会,怕是这辈子也买不起的。 听她这话,廖婉玗笑了,“读寄宿学校应当事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当时的中学也有可以寄宿,但……”她无奈地耸了下肩。 “开船了。” 张景蕙指了指岸边,廖婉玗在汽笛声中看过去,果然眼见着巨大的船身慢慢地驶离岸边。 她有些兴奋,对自己的第一次远洋出行,也对南洋一切的未知。 他们在无边无际的海上航行了将近半个月,好在一切顺利,全程天气都很不错,虽然偶有大风,但听穿上的侍应生讲,并不是什么大事情,对“女王号”这样巨大的海船来说,实在不构成任何威胁。 由于张景蕙几乎全程陪在廖婉玗身边,所以等到下船的时候,她们彼此已经十分熟悉,但另外三位被安顿在二等舱的男人,廖婉玗前前后后没见过几面,讲起话来仍旧有些拘束。 “廖小姐还习惯吧?” 廖婉玗对问这话的矮胖男人微微一下,“秦先生费心了,我还好,不曾晕船。” 秦胖子本名秦庆苏,早年家境还算不错,有两间铺子,可后来老爹得了病,三五年间看病的花销慢慢就将他们家给拖垮了。 到最后,还抬了债务,眼下等于是卖命给林克己的。 “嘁,假装什么好心,也不知道是谁一口一个小娘们的叫人家,这会又装的人模狗样。” 廖婉玗早料到有人会不服气,只是没想到他们私底下的话,居然回当着她的面来说。而且,据她观察,开口揶揄秦庆苏的刘四春似乎跟他早就相识,并且十分合不来的样子。 “刘四春,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张景蕙不爱看他们争吵,对于故意找茬的刘四春就没什么好态度。 “那是来接我们的人吧?”龚延卿这人十分书生气,虽然是作为廖婉玗的随行出门,一身西装却一丝不苟,在配上金丝边的眼镜,不知道的人,很容易将他同廖婉玗认作一对。 廖婉玗对他并不太了解,当时见过一面,是并没有打算带着他的,但第二天她回复林克己的时候,林克己坚持着要她一定带上龚延卿。所以,她至今都不大明白,龚延卿一个斯文书生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应当是,我过去问问先。” 张景蕙说完小跑着过去,同站在一辆咖啡色小汽车旁东张西望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又飞快地跑回来。 “就是来接我们的,说是等了好一会了。” 闻言几人提好行李,上了车子,那司机话不多,只说自己老板是得了吴买办的托付,住的地方已经安顿好了。 廖婉玗想要当面对吴买办的这位朋友道谢,却被司机先生给当场拒绝了。据说是病中,不便见客。 车内一时间陷入安静之中,廖婉玗转头望着窗外,只觉得此处与鹭州真是有着大大的不同。 脚下的土地是从未踏足过得,生活习俗是全然未曾体验过得,这其中的种种差距,并不是单纯“听说”二字能够讲得清的。 百闻不如一见,她对南洋这块许多人口中的“生金地”充满着无限好奇。 正好在吴买办到来之前,他们并未安排要紧的行程,故而着七八天之中,她尽可凭借自己还算灵光的英文,到处转转。 南洋的华人有很多,廖婉玗早前是听说过的,但如今见了,仍旧忍不住感叹,她居然还能遇到同乡。 这一日上午,廖婉玗并未出门,反倒是其他人闲逛的闲逛,去菜场的去菜场,廖婉玗坐在洋房的院子里,美滋滋地看着手中的本子。 那上面都是她这戏日子以来的收货,从何种职业薪资如何,到各商行都卖些什么东西,都细细地做过记录。 忽然之间,她听到了窗子响,站起身来从树荫下走到院子当中,仰着头看了半天,也没发现究竟是那一扇窗子。 都是开着的,并没有什么问题。 反正已经起身,她索性也不再坐回去,而是举着手中的本子,一边走一边看,大门被拍响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张景蕙买菜回来了。 门外的英国士兵大约是见惯了华人,廖婉玗一打开门,为首的那位便讲了一堆话,他语速很快,但廖婉玗勉强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他们实在抓捕逃跑的犯人。 在得到廖婉玗愿意配合的答案之后,一队英国士兵快速递跑进了房子,她是借住,担心士兵们碰坏了东西,也急急忙忙地跟着跑进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在找什么逃犯?廖婉玗一肚子的疑问,但面对这些神情严肃,的英国兵,她又问不出来。 只能寄希望于等会带着报纸回来的张景蕙,但愿新闻上能有些叫她弄清楚事情的消息。 英国人查的很仔细,衣柜都开了看,廖婉玗忽然想起自己有两件贴身的衣裳挂在北面的露台上,就转身去收。 这一进去可了不得,正对上一个躲在角落里的陌生男人。 “啊!”她这声惊呼并不是有意的,声音也不大,但还是很快就引起了英国士兵的主意。 她可以确定,这些人正在找的逃犯应该就是这个男人,但面对一个黑头发黑眼镜的国人,廖婉玗又实在是…… “没事没事,我看到了一条蛇。”她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只能拿着衣裳尴尬地随口编了一个。 这地方气候炎热潮湿,蛇虫很多,偶在家中见到也并不算稀奇,那英国兵听完她的解释,果然停住了走来的脚步。但他也只是停顿了一下而已,只有又毫不迟疑地走向露台。 可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原本躲在这个露台的人,就已经身手敏捷地翻到个楼上去。 英国兵走到露台后仔细看了一圈,没发现人也没见到蛇,这才又往下一个房间去了。 廖婉玗心里面打鼓似得,他不知道这个国人在南洋做了什么事情,能叫当地政|府派人挨家挨户地搜,于是又有点担心,要是等会英国人走了,她会不会因为见到他,而被灭口。 要不要告诉英国士兵呢?廖婉玗顺手将衣裳丢在附近的摇椅上,小跑着去追赶那些士兵,生怕他们不知轻重碰到了东西,或是真的撞见了那个华人。 张景蕙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她本是刀马旦出身,所以身上带着些功夫,眼见着门口站了英国兵,自然就警惕起来。 英国人果然不肯轻易放她进去,张景蕙英文会的不多,但临行前死记硬背过几个单词,于是这会比划着手,指指面前的房子,口中不断重复着“servant”。 英国士兵听懂了,又见她提着菜篮子,最后一挥手,叫她进去了。 张景蕙不明所以,心中有些不安,所以她提着一篮子的菜小跑着上了楼,一路上侧身躲过几个英国人,看了两三个房间,才找到廖婉玗。 “这是怎么了?”她看着被英国人烦乱的房间,但心地问道。 廖婉玗不确定那些英国人是不是真的听不懂国语,毕竟那样的国人很多,“这事情等会再说,你买了今天的报纸吗?” 张景蕙点点头,从盖了蓝花布的篮子里抽出一份卷成桶的英文报纸,“这呢。” 廖婉玗打开报纸,快速递浏览着,只见报上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 兴许不是今天发生的?或者是还没有见报?她有点焦虑,毕竟现在人生地不熟,闹出什么事端都不好。 她相同张景蕙商量,但有顾虑那些是不是走来走去的英国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搜完了一楼,开始去搜查二楼的时候,廖婉玗抓住机会,极其简短的跟张景蕙说了关于陌生男人的事情。 张景蕙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面,询问廖婉玗是不是确定那人是华人,“你确定是?” 这事情廖婉玗其实也说不好,那人并没有开口讲话,也没有机会开口讲话,她只是见她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自己做了个猜想罢了。 “有没有可能是东洋?” 被张景蕙这样一问,她还真是更加拿不准了。 所以,到底要不要趁着那些英国佬没走的时候告诉他们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意外之财 张景蕙示意廖婉玗同英国人待在一起,然后便在英国人和廖婉玗都下楼后,装作整理房间,开始一间房一间房的查看。 她进来的时候已经注意过了,院子里也有英国人,所以那人一时半刻出不去,现在英国人去了楼下,他势必要想办法躲到楼上来。 对于这个正在被追捕的逃犯,张景蕙并没有那么害怕,她对自己身手很有信心,但当看见龚延卿捂着那人嘴巴并用一只冰锥抵住那人喉咙的时候,她无声地张了张口。 她与廖婉玗一样,看不出这个斯斯文文的书生似的男人究竟有什么优点,但他此时此刻面前的这副场景,起码可以说明,他并不是真如她们所想的那样。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有时候是无声的,龚延卿对着张景蕙使了个眼色,张景蕙立即便转身走了。 她确实不便于停留在二楼,若是过会引起了英国士兵的注意,反而徒增麻烦。 英国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没有任何和发现,并不多做停留,廖婉玗将他们送走关好大门,心里头那口气,仍旧没敢松下来。 “景蕙姐?”廖婉玗好几分钟没有见到张景蕙了,心里面有些担心。 他们一行不过是普通商人,实在不适宜卷入到南洋本地的是非之中来。 张景蕙下楼到一半,见廖婉玗走进来,加快了步子,最后走到她身边,挽住了她的手臂,“小姐,那些人走了吧?”见廖婉玗点头,她又说道,“人就在楼上,龚先生制住了。” 龚延卿?这人不是上午就出去了吗?英国人来之前他根本没有回来,那么,应该就是英国人在搜查的时候回来的。他这样悄无声息就潜回家里,并且制服了那个不明逃犯,实在叫廖婉玗意外。 她惊讶的神情都在脸上,张景蕙轻轻出了一口气,“龚先生可真不是一般人。” 讲完这话,两个人并肩往楼上走,到了方才那间房前,张景蕙敲了敲门,甚至怕他太过紧张造成误伤而报了家门,之后才推门进去。结果,屋子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呢。” 龚延卿神出鬼没,忽然一出声吓了廖婉玗一跳。他是什么时候打开她们身后房门的,两个人都完全不知道。 “龚先生没事吧?”廖婉玗打量着他,见他身上西装都没有半分褶皱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这人是如何潜回房子,又是如何制住了那个逃犯。 龚延卿一摊手,先转身走回屋内,廖婉玗和张景蕙也跟了过去,只见一个被堵了嘴巴的青年男子,已经被绑在了椅子上。 “我还没问,一起?” 廖婉玗点点头,就看到龚延卿对着那位微微一笑,非常礼貌地询问道,“我现在就松开你的嘴,但你要说什么,可得想好了。” 那人“唔唔唔”了一阵,看眼神也知道想说的不是什么好话,龚延卿也不在意,只是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脑,之后下滑到勃颈处,轻轻地捏了一把。 “你确定要把机会浪费在骂我上面吗?” 他嘴角噙着笑,语调也仍旧和气,就连眼神里都还是带着笑意的,可廖婉玗怎么都觉得,这幅场景有点诡异的渗人。 就好像他这个人,对暴力或者是危险有一种天生的好感,不会恐惧,反而觉得兴奋而有趣。 那人起初还是挣扎的,后来被龚延卿捏了下脖子,顿时老实下来。待到拿走了他口中的桌布条,第一件事便是大口呼吸了好几下。 “为什么追你?” “我同他们长官的老婆偷情,被抓到了。”那人回答的很快,看不出半分说谎的样子。 “挺刺激的。”龚延卿从西装前襟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匕首,银鞘镶嵌了几颗不太大的杂色宝石。他缓慢地拔开银鞘,露出里面食指长短的刀身来,“我看你指甲有些长了,要不要帮你修修?” 廖婉玗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毕竟,她在被白嘉钱诬陷的时候,也是见过些手段的。 “龚先生,我们还是将他交给当地的英国人吧?” 廖婉玗可不想在别人借住给他们的房子里,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听到要将他交给英国人,那个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眼神颤了颤,换上一副祈求的神色望向廖婉玗,“不要,请别将我交给那些英国人。我承认,我刚才确实说了谎,我其实……” 龚延卿一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我们现在不想听,不论你是谁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之前我拦住你,完全只是因为好玩。现在觉得你不好玩了,我可以马上叫人来带你走。” 男人自己是怎么被龚延卿制服的,心知肚明。他自认功夫不差,龚延卿那样的身手,绝不会是因为好玩就随随便便出手了。 他之前躲进这件房子的时候,是因为事前打听过,这栋房子许久不住人了,今日东西到手,他按照机会来到这里,却发现居然有人住着。 按照每个房间里放的衣裳和日常用品,他能推断出一共是五个人,看护照是鹭州人,根据一本手写的记录,看得出他们是商人。 但他仍旧不敢全然相信他们,自然,并不打算讲实话,“我不骗诸位,你们可以看看我裤口袋里,那有我偷的手表和宝石。这就是他们追铺我的原因。请你们不要将我交给那些英国人,我愿意,把东西都给你们。” 龚延卿动手翻找了一下,在他几个口袋中陆陆续续找出一只手表,一个红宝石项链坠和几枚戒指。 “嚯,这宝石颜色可够正的。”龚延卿对着阳光晃了晃宝石,紧接着他狡黠一笑,“只可惜,是个赝品。” 那人听到“赝品”两个字也是明显怔了一下,“不可能啊……总督家怎么会有假货?” 龚延卿一耸肩,将宝石坠子在手里颠了颠,“我们就是做生意的普通人,既然你惹的是总督,我们是不敢得罪的。”他对着那人抛了个媚眼,然后从裤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胶卷盒子来,“那这个东西,我们还是跟你一同交给英国佬比较好吧?” 他并不知道身上的胶卷是什么时候被龚延卿摸走的,此刻看见黑色的短小圆柱体被他捏在手里,后背泛起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那是他好不容易拍到的照片,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机会了。他不信任他们,但却不得不将实话。 “这位先生身手真是不错,可不是普通商人的样子。我老乔也算阅人无数,就算那位小姐真是商人,您可不是。” 龚延卿不在意他说什么,“比起我是谁,眼下,你是谁更重要不是吗?” 老乔沉默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神情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十分冷静,“胶卷里的东西,很重要,我希望,你们能够还给我。之后,我能保证绝不会牵连到你们,行吗?” 微型相机价格昂贵,绝不是普通记者使用的,龚延卿对他的身份大约有个猜测,只是尚未确定具体是哪一方面的,也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早这样讲话不就好了?”他将胶卷顺手立在一旁的桌子边沿,走进老乔后俯身帮他解开绳子,几不可闻地在他耳边说道,“我不管你是哪方势力,只要不牵连到我们就好。” 老乔点点头,“我自当今日没有出现过。” 廖婉玗同张景蕙手挽着手,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们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有些不对来。 等到老乔拿着胶卷离开之后,廖婉玗才担心地问,“就这么叫他走了没事吗?” 龚延卿对这事情似乎与十足信心,“放心,那些英国佬不会再来的。”玻璃烟灰缸被清洗的很干净,这房间空置着,也没人使用,于是他从烟缸里又将宝石坠子拿出来,递给廖婉玗,“收着吧,今儿也算是收费参观。” 廖婉玗懵怔地接过东西,抑或地问,“这不是假的吗?” 龚延卿“嘿”了一声,“说说而已。” 看着手里的宝石坠子,廖婉玗哭笑不得,这么大一颗宝石,不知道要价值几何,龚延卿居然就这样扣下来了。 这人胆子真是太大了。 “着我不能要,那人也是偷来的。” 龚延卿看了张景蕙一眼,“那你就给张姐。” 张景蕙更不要了,她可无福消受,于是最后这快宝石就暂住在了廖婉玗的箱子里。 她放好了东西,忽然想起今日早些时候,大家都出门后一家商行经理托人送来的信,跑下楼去厨间找张景蕙报喜。 龚延卿可能是没吃午饭,这会饿了,于是再也厨间转悠,廖婉玗看见二人都在,正好一起说了。 “我前日里自己带着咱们的产品去拜访商行,虽然大部分都拒绝了我,但今日有位老板叫人送了信过来,说是明日想同我谈谈。” 这是个顶好的消息,不必等着吴买办引荐,若是他们自己也能开辟出一块属于“嫦娥”的市场来,自然是最好的。 不然,她完全没有必要跋涉到南洋来,当初代理给吴买办做就好了。 廖婉玗倒不是怕吴买办从中谋利,只是往后她想做的东西还很多,如今有个机会,有个人愿意引荐,她没有理由错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笔订单 廖婉玗还摸不清这边的商业环境,也不晓得人家是不是已经拥有了一个稳定又成熟的供货体系,对她这种贸贸然上门推销的人,与其说不友好,不如说是戒备心很重,大多都是敷衍几句,就请她走了。 星洲商贸是唯一一个友好接待,并听她介绍完产品的,只是当时听她做介绍的是一个华人店员,今日廖婉玗见到了经理,心里面多少有些惊讶。 经理是一位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对廖婉玗一行人非常热情。 据他说,他是个孤儿,养父母就是华人。所以,查账听到廖婉玗一个女孩子,带着自己生产的香皂和印制传单来做推销的时候,便生出一种亲切感来。 廖婉玗昨日并没有在店中看见他,也就不知道他是听了伙计的转述决定见她,还是当时就在店内的其他房间,“非常非常感谢您能给我一个机会,李先生。” 他听了廖婉玗的话,一摊手,表情十分轻松,“你叫我查尔斯就好了,你瞧,你和我的父母都是华人,这算不算我们也是家人呢!” 查尔斯?李这样一讲,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他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就亲自带着廖婉玗和张景蕙进了内室。 龚延卿就在外面和店员闲聊,并没有进去。 查尔斯的办公室并不大,看样子不常来,廖婉玗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就同他隔着一张办公桌,面对面地坐好了。 “我今天还带了新产品来,是还没有开始推向市场的,比较高级一些的。”一边说,廖婉玗一边从包里拿出五块没有拆封的香皂来,她当着查尔斯的面打开一只檀香混合了松木香的羊奶香皂,轻轻地推到了他面前。 “我知道,大部分的皂品都是浓香的,女性用可能比较适合,但是对于男性来讲,应该会有些不便,这一块,是我们在一代产品上改良过得,香味清淡许多,比较适合男性使用。” 查尔斯低头凑近桌上的香皂,嗅了嗅鼻子,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确实很淡,是那种若有似无的味道,我觉得很清冽。”说完他疑惑地看向廖婉玗,“是有这样一个词吧?我的中文虽然从小就学习,但,始终不太好。” 廖婉玗莞尔,“查尔斯先生的中文已经非常好了,您准确地说出了我想要给客人营造的味道感觉。一点没有错,就是清冽。我相信,作为男性,一定都希望自己不要黏黏糊糊,拖拖拉拉。” 她停顿了一下,“recreance我相信是所有男性都不愿意拥有的。清淡的檀香味之中加了松树枝中的提取物,就是想营造出挺拔的,清爽干净的男性形象。” 查尔斯这一次将香皂拿了起来,“你的这套理论,很像我们那边的香水。” 廖婉玗毫不避讳地承认道,“是的,我确实学习了一下关于欧洲香水的资料。但是,您应该知道,香水的价格十分昂贵,一个家庭生活一年,都绰绰有余。当然,是在我的国家。” 根据她的调查,这里的薪资比国内高,但她相信,香水也并不是普通人家都能消费的起的。 查尔斯又看了其他几种味道的香皂,最后他用一只手手背撑着下巴,目光在几块皂品身上来来回回地扫着,“不可否认,廖小姐带来的商品,非常有吸引力。但是,您知道的,我更关心的,当然是价格。” 买卖人关心价格,这是一见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廖婉玗昨晚已经根据运输费用,当地人的购买能力做过了一个分析,所以,这会查尔斯问起来,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具体的价格要看查尔斯先生的订货数量……” 查尔斯听完廖婉玗的话,似乎很有兴趣,之后两个人针对更多的细节进行了交流,最后他决定,第一批暂时订购几种味道共计一百块,付定金百分之三十,剩下的则会通过侨批局,支付给廖婉玗。 侨批局属于民信局,是专门办理旅外侨胞的通信和汇兑业务的。闽粤两地有许多南下的商人或是谋生的穷苦人,慢慢就发展出了这样一个部门,也省的许多人辛辛苦苦赚的钱,因为所托非人,一毛也没有送到家人手中。 从星洲离开的时候,廖婉玗十分高兴,这一批订单这数目虽然很小,但对于初来乍到的她来说,是一个吉利的象征——开门红。 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嫦娥”过硬的产品质量,拿到了海外的第一笔订单,这跟吴买办介绍来的声音,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我要是写封信给林先生,你们说,会不会我们都回去了,才收到?” 张景蕙看着她的笑脸,心想这还是个小女孩,一点点高兴的事情,脸上就藏不住了,“这可真说不好,但试试总是可以的。” “嗯!”廖婉玗点点头,脚步轻快,两只手一摆一摆的,“虽然卖给国人也挺好,但是能赚洋人的钱,我觉得更开心。” 龚延卿推了下眼镜,“今晚我们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 廖婉玗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高兴地一拍手,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倒着走,“我们要不要出去吃?尝一尝当地人的菜色?” 他们之前为了省钱,张景蕙每日都到华人菜贩那边买菜,顿顿就在家中做着吃。 “这当然是好的,可是老秦呢?我们出门的时候他不是也出去了,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说道秦庆苏,廖婉玗也觉得很奇怪,这人每天早出晚归,问起来就笑,并不说自己去做了什么,神秘的很。 “唔……”廖婉玗想了一下,“前几天他也没回来吃饭,但我们反正要回去,等等他吧?” 张景蕙和龚延卿都没有异议,于是三人又溜达着走路回了借住的房子,廖婉玗一到家,就埋头回房间写信去了。 她这几天涨了许多的见识,正是需要同一个人说说,加上今天的第一笔订单,一块写给林克己,在合适不过了。 于是,她从下船后的所见所闻,到今日成功签下的订单,洋洋洒洒写了七张半的信纸,叠成三折塞进信封里,鼓鼓囊囊的。 等到明日,她要先去邮局问问怎样投递,希望可以快点到林克己手中。 收好信件,廖婉玗想到晚上要出去吃,于是打开箱子找了一套洋装连身裙,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觉得头发有些乱,最后索性去洗了一个澡。 秦庆苏和前两天一样,并没有回来,于是几人收拾停当后就一起出了门,在最繁华的商业区域逛了一圈,选定了以一家本地餐馆。 毕竟,番菜在鹭州就有,但南洋风味的餐馆还真没见过。 酒足饭饱,几人沿着马路往回走,这里的通电情况很好,街边路灯大概七八米就有一对,将路面照的通亮。 廖婉玗也喝了一点酒,是当地酿造的果酒,虽然度数不高,但后劲还是有的,她这会走在路上一面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迟钝,一面又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似得。 她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快乐过,这种快乐是基于自由之上的,是凭借她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得来的。 不必小心揣度任何人的心思,也不必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她的每一天都有属于自己的目标和希望。 这大概,就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的快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廖婉玗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才叫幸福和活着,但她很快想起生母尤小妹来,原本来笑眯眯地脸上,表情渐渐僵住,最后消失不见了。 姜知荷,若不是她推波助澜,兴许白秀珍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如果没有那件事情,她的人生兴许不如现在活得自由尽兴,但,好歹是父母双全。 不至于,同弟弟落到成了孤儿的地步。 她恨白秀珍,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对姜知荷的心态却始终摇摆不定,这种摇摆直接影响了她对谢澹如的态度,直到见过那位谢家的家生仆之后,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龚延卿并不说话,安安静静地走在马路另一面,张景蕙与廖婉玗并排,将她面上的表情变化看了个一清二楚。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他们就进入了房子所在的那一条沿海街道。这条街道左手边是陆地,右手边就是海,此刻望过去,是一片墨蓝色,只有海浪打在岸上的声音传来。 龚延卿虽然带着眼镜,但其实视力并不差,加上接受过一些训练,听力也很好,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步,之后左耳动了两下,微微蹙了眉头,“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来。” 廖婉玗和张景蕙不疑有他,等到慢悠悠走进之后才发现,房子门口站着许多英国兵。 心里面“咯噔”一下,廖婉玗本就不多的酒意一下就消失了。 老乔被抓了?供出了他们?还有那块红宝石的项链坠……她咬咬牙,不免有些懊恼,当初真是不应该收下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秦新友 秦庆苏坐在沙发上,对面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金发洋人,那人衣着笔挺考究,整个人浑身上线透出一股子贵气来。 廖婉玗进门之前以为老乔被抓,可进门之后发现气氛完全不是她所想的那样紧张。于是她给先回来的龚延卿使了个眼色,还没得到回应,秦庆苏就送沙发上站起来,用一口流利的英文,给那洋人介绍廖婉玗。 介绍完之后,又对廖婉玗说,“这是,约翰?威尔逊爵士,我的新朋友。” 要不是碍于人前,廖婉玗一定要合不拢嘴的,老秦究竟这几天干嘛去了,居然认识了位爵士。 廖婉玗想起自己上过的礼仪课,她判断不论是身份还是性别,都应该由她先伸出手去,果然,她才刚伸出手,就被已经站起身来的爵士先生给轻轻地握住了,“威尔逊爵士,您好。” 她并不确定自己“爵士”这个单词有没有讲对,这对她来说是个从没想过会用上的词语。 约翰?威尔逊爵士是个典型的英国绅士,他同廖婉玗问过好,还不忘赞美她一番,因为所受教育的关系,他讲话语速很慢,廖婉玗听得脸发热。 知道这些英国士兵是保护爵士的,廖婉玗也就安心下来,她刚才往回跑的时候脑子里真是想了许多坏的事情,每一条都让她可能回不去鹭州。 借着准备热茶的功夫,廖婉玗对龚延卿比了个小动作,龚延卿见状不露声色地跟她和张景蕙去了厨间。 “这是怎么回事?”廖婉玗见龚延卿关好了门,立即便摊手问道。 龚延卿笑了一下,那笑容很复杂,“据说是在赌场认识的。” 赌场?廖婉玗想起她看过的资料,似乎老秦确实有这个毛病。 三个人待在厨房,真正动手泡茶的,只有张景蕙一个人,等热水烧好,红茶也泡好,三个人又鱼贯而出,回到了会客室里。 老秦和爵士聊得十分开心,爵士似乎是在学中文,见廖婉玗出现,对着他摆摆手,说了一声走音变调的“泥豪”。 廖婉玗做足了惊喜表情,脑海里搜刮着相关赞美词,尽量不显谄媚地夸赞了一番。之后她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这位威尔逊爵士,居然要要请他们参加自己明天晚上的舞会。 老秦的这位“赌友”,实在是一位热情好客的人。 好不容易送走了异常健谈的爵士先生,几个人才终于有空做到一处交换消息。 “你们真的是在赌场认识的?”廖婉玗实在是不能想象。 “当然了。”秦庆苏对这一点似乎很骄傲,“我观察他两天了,今天才去结交。怎么样,我看人眼光很准吧?他可是做普通人打扮的。” 虽然不知道老秦究竟去的是什么样的赌场,但廖婉玗可以想象,在哪里应该是还有许多洋人的,他能在那么多人之中看出威尔逊身份不一般,实在是非常厉害了。 “你是怎么认出他的?”问这话的人是龚延卿,能够结识一位在当地又身份和名望的贵族,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老秦举起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头晃了晃,“戒指,我认识戒指上的家族标记,再加上他的年纪,我打赌他应该是已经承袭了爵位。” 廖婉玗觉得很奇怪,老秦怎么知道这样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林克己给他的资料上,可是完全没有的。 像是看懂了她在想什么,老秦咂咂嘴,“人嘛,总是要不断的。”他狡黠地笑了一下,“赌技也是哦!” 原本准备第二日继续跑商行推销“嫦娥”的廖婉玗,因为威尔逊的邀请被打乱了计划,但眼下更要紧的,并不是推销商品,而是找到一套不失礼并且适合她的礼服。 第二日一早,龚延卿陪着她出了门,两个人打听了一下,才找到一家洋人开的成衣铺。 那洋裁缝听了廖婉玗的话,遗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这里除了样品之外,所有的衣裙都是需要提前定制的,廖婉玗看了一眼橱窗前木制模特身上穿着的长裙,也泛起了难。 这件店内唯一的样品礼服,前胸和后背领口都很大,实在是不适合她。不过龚延卿却不这样看,一直在傍边鼓动她试一试。 “再去看看别人家吧?”廖婉玗有些难为情。 …… 老秦跟威尔逊走在前面,两个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多话,廖婉玗一只手挽着龚延卿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时不时就扯扯自己的领口。 龚延卿微微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就说这件很适合你,爵士刚才都称赞你了。” 廖婉玗窘迫地脚下一崴,“龚大哥,别拿我开玩笑了,爵士先生只是出于礼貌。” 龚延卿一挑眉毛,抬眼扫视了一下爵士的花园,“就算爵士是出于礼貌,现在场上大多数男士的目光可都黏在你身上哦,这种不是出于礼貌吧?” 听他这样讲,廖婉玗也抬眼快速度看了一圈,最后又将实现落回到自己前方两三步远的地面上,“没……没有的事情。” 她害羞不肯承认,龚延卿也不为难她,老秦和威尔逊的对话是不是传到后面来,廖婉玗就听见他在跟爵士说,他们此行的目的。 等到听说廖婉玗小小年纪就已经管理一座大工厂的时候,威尔逊爵士很明显地惊讶了一下,“她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吧?居然管理一座工厂?” 秦庆苏讲话有夸张的成分,不但将制皂厂形容的规模庞大,甚至连本应当是相同等级的制药部分,也描述成了她的分管部门。 俨然是将廖婉玗塑造成了一个商界女神童。 “这也许是天分,是上帝给的优待。她的父亲就是我们鹭州的首富,想来是遗传了他父亲的聪明头脑。” 廖婉玗听得清清楚楚,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老秦夸夸其词,似乎是完全不担心会穿帮。 “哦,感谢上帝。让这样可怜的孤儿拥有如此独特的天赋。” 得……刚才她没听见的时候,老秦居然连这都说了。 看到威尔逊爵士投来略带同情的目光,廖婉玗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她很尴尬,但是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我希望你不要拒绝那些礼貌邀请你跳舞的人,并且,能够假装愉快地跟他们聊聊天。如果,有什么不对劲,也不要怕,我会时刻注意你,并且适时地帮你解围。” 廖婉玗明白龚延卿的意思,威尔逊公爵的客人们一定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结交几位,对于他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前院很大,灯火通明,威尔逊爵士时不时就停下来跟客人们打招呼,几个人好不容易进了院子当中的三层洋楼大门,廖婉玗就发现了几位黑头发黑眼睛的华人。 那些人看见与威尔逊爵士一同进来的三位华人显然也很意外,紧接着便热情地走上前来打招呼,廖婉玗一一礼貌地问了好,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记住他们的名字。 一下子需要认识太多人,她需要在心里将人和名字对上号,并且默念几遍加深记忆。不然不小心弄错了,可就太失礼了。 在场的三位华人中,一位是上海的,其余两位皆是香港人,虽然都会将国语,但自始至终大家都是用的英文对话。 威尔逊爵士只停留了很短暂的时间,就去招呼刚刚到来的朋友,老秦油滑,爵士一走他就混进了人群,去结交新朋友。 龚延卿起初还陪着廖婉玗跟上海人聊天,后来实在听不太懂他带着口音的英文,端着酒杯,也溜达走了。 两个香港人也遇到了认识的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到了最后,小圆桌旁边站着的,就只剩下廖婉玗和那位上海的倪姓老板。 倪老板个字不高,是典型的白面书生样子,讲起话来口音软软的,略微有些阴柔,“这里就是太热了,等到下个月,我也要回到上海去了。夏天是住不成的。” 这里确实是很暖和,鹭州还没入夏,这边已经俨然是衣服夏日模样,“我有几位上海的客人,自己也去过几次,那边同鹭州真是不一样,实在叫人觉得新鲜。” 倪老板觉得这是夸赞家乡的话,忍不住有些得意,“那是当然的,不仅仅是热闹,上海还安全的很。我听说东北已经打起来了,起初还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哒,后来想想无所谓咯,使馆区总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的。” 廖婉玗想起使馆区里歌舞升平的样子,倒也赞同倪老板的话,“虽然日本人闹得厉害,但其他国家的租界去,倒也还是顾忌些的。” 她浅浅地抿了一口果酒,“此行得到以为前辈劝说,那位前辈就是上海人,也不知道倪老板是否听说过此人。” 廖婉玗报了吴买办的全名,倪老板听完“咦”了一声,“你认识吴敬仁?”见她目光一颤,倪老板解释道,“这是他的字,我们叫习惯了。他还有位长年带在身边的侄子对吧?” 想了一下跟吴买办吃饭时见过的年轻男人,廖婉玗点点头,“是,我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 倪老板微微一晃头,眉头蹙了起来,神情上说不出的复杂,“哎呀,你跟老吴是怎么认识的?他这个人……”他讲到这里摇摇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你同他有什么生意往来吗?” 他方才听过介绍,知道廖婉玗虽然年纪轻又是女性,但已经独自管理一家工厂了。 廖婉玗听倪老板这样讲,虽然面色上没有变化,心里面却已经开始狐疑了。 难道这吴买办是个骗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是非初起 见倪老板仿佛很难以启齿似得,廖婉玗试探着问了一句,“您同吴买办一定是相识许多年了吧?” 倪老板点点头,“老熟人咯,老吴这个人哦,太实在,其实不大适合做买卖的。他那个侄子也不大成事,但老吴念着亲戚情谊,这么些年都带着哩。” 听完廖婉玗松下一口气来,实在好,实在就说明不能是个骗子。 若说到实在,廖婉玗倒也并不反对。那吴买办按说自己就是做洋贸公司的,按说比起三番两次劝说廖婉玗下南洋,自己做了代理应该是赚得更多。 但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一直劝着她出来见见世面,亲自开拓业务,还要介绍自己在南洋的人脉关系给她,着实是太过于热心了。 想到吴买办曾有意撮合廖婉玗同他侄子,她不禁苦笑了一下,“吴先生的侄子我也是见过的。” 倪老板打量了一下廖婉玗,不经意似得说,“小廖姑娘年轻漂亮,做事又有能力,往后想必要被踏破门槛的。” 她登报自梳的消息当然不至于传到这里来,为免去不必要的误会,廖婉玗解释了一下,“倪老板说笑了,我是立誓自梳的,做好自己的事情,照顾好弟弟也就罢了。” 南洋这边有许多闽粤来的自梳女,倪老板当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看待她的眼神顿时不同起来。 有点惊异,又多了几分尊重。 从国内到南洋谋生的自梳女,大部分是给洋人或者是当地富人做仆,在当地的认知中,自梳女几乎就等同于身份地位都比较低下的国人女佣,像廖婉玗这样年纪轻轻做老板的,实在是独一份。 而且,肯做自梳女立誓一辈子不嫁人的,大部分都是因为家中条件不好,或者是年幼时见多了暴力古怪的父亲,他方才听说廖婉玗出身前鹭州首富家庭,对她的决定,更是觉得大胆。 廖婉玗看他神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微笑,并不说什么。 这晚的舞会诚如龚延卿所说,有许多人来要请廖婉玗跳舞。大家似乎对于爵士先生的漂亮东方客人都十分好奇,几乎是每个人,都要问问她从何处来。 等到终于散了场,廖婉玗觉得,自己的脸,仿佛是已经笑僵了。 “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若是下次见了面,可千万不要认不出对方来。” 廖婉玗其实早就困乏了,只是碍于舞会尚未散场,故而一直强打着精神,这会坐在爵士派来送他们回家的车子上,整个人一直挣扎在睡觉的边缘。 龚延卿的话提示了她,于是她虽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却仍旧还是在脑海之中,回忆了一遍自己见过的人和他们的名字。 这其中却有许多兴许往后用得上的人,廖婉玗虽然也觉得应酬是件叫人疲惫的事情,却也早就明白这是一个买卖人必不可少的社交环节。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是一定要好好坚持努力下去的。 因为疲惫,廖婉玗一夜好眠,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她梳洗停当换好衣裳,穿鞋的时候才发现,脚上居然有伤,应该是皮鞋卡扣磨得。 她昨晚太困了,根本没有注意到。 看着被磨破的一大块伤口,廖婉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今天可能出不去了,毕竟,她带来的三双鞋子卡扣都在同一个位置,这可真是太尴尬了。 踩着软段子拖鞋,廖婉玗踢踢踏踏地下了楼,张景蕙昨晚就在家中,睡得早自然起得早,见廖婉玗醒了同她打了招呼,便问她要吃什么。 “有什么就随便吃一口吧。张姐,有没有药膏,我才发现我脚上有个口子。” 张景蕙闻言快步走到她身边,在她脚旁边蹲下身子去看,“哎呀,这个可不小一块伤口,鞋子磨得吧?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不用不用。”她把脚往后缩了一下,“都是小事情,结痂之后就不疼了。” 龚延卿这人精力很好,明明昨日也回来的那样晚,却仍旧六点多钟就起来锻炼身体,这会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溜达回来,正是一派神清气爽。 “我买了些点心,路上没忍住尝了一下,味道很不错。你们应该会喜欢。” “老秦呢,起来了吗?” 张景蕙表示没看见,龚延卿说不知道,廖婉玗估计着,那老秦昨日酒喝多了,这会应该还在睡。 她牛奶就着龚延卿买回来的点心吃了几口,就算是用过了早饭,她坐在露台的摇椅上,感叹浪费了大好时光。 这边的廖婉玗享受着美好天气,隔海相望的鹭州,天气却是在不大好。 阴雨连绵了好几日,街道上已经大面积积水,有些人家因为地势低,那雨水更是倒灌进了院子或者屋内。 林克己今日来看林家澍,居然发现她难得地胖了一些,想来是那两个护工做的还不错。 至于麦润玙,若是走的快些,已经排在轮回的队伍之中了吧。 他其实并不介意有人同他耍心眼,甚至林克己是愿意碰到对手的。那种旗鼓相当,棋逢对手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 只可惜麦润玙的心思太下作,教唆者林家澍干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想要钱有想要自由。 呵呵,林克己也算是满足他了。给了他一个重新投胎的机会,又叫人烧了许多纸钱元宝给他。 金钱和自由,也算是所求遂愿了。 他不怕林家澍恨他,反正林家澍已经很久没有爱过他了,他们父女之间亲情和睦,怕是这辈子不会有了。 林克己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因为只有老人才会回忆过去,但他对林家澍的美好记忆只存在于过去,他能想起她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样子,也能想起她摇摇晃晃学走步的场景。 但人生总有一些不圆满不是吗?大团圆什么的,多半只是存在于话本之中吧。 林克己在争执中误杀了妻子的时候,就注定再没有什么大团圆了。 “走吧。”他难得露出疲态来,转身先顾诚岩一步离开。 顾诚岩站在门口没动,看着房间里怔怔坐着的林家澍,她眼中毫无生气,仿佛是个布娃娃,虽然吃穿用度仍旧都是最好的,但自己对一切都毫无反应。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年少时初初动情,喜欢的就是她。那时候他还总觉得林家澍只是娇惯的脾气不好,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病的。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顾诚岩也转身离开,回到车子里时,后视镜中的林克己,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淡淡的神态。 “阿爸,我们去哪里?” 林克己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去剧院。” 今日有戏,由于是程紫兰的戏,票昨日就卖光了。但这是林克己的产业,自然常年为他空置着一间,以备什么时候,他忽然想听戏了。 他给自己留的这间包厢,在二楼中央偏左,不是最好的位置,毕竟他不常来,正中央的大包厢,没有必要空置着浪费。 他来的时候,戏已经唱到了第二折,程紫兰不论嗓子还是扮相和身段都很好,唱到绝妙处赢个满堂彩。 就在这掌声与喝彩声之中,林克己忽然听出些许不和谐来。如果他的耳朵没有出错,那么,刚才的那一声极其不明显的声音,应该是被消音过的枪声。 “去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顾诚岩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专心听戏,被林克己忽然一说,一时不知道要看什么,“怎么了,阿爸?” “我好想听到枪声了,你找点理由吧二楼看看。” “好。”顾诚岩本来手里握着一把剥好的花生仁,这会随手放到桌子上,拍拍手,出去了。 他唤来两个剧院的侍应生,叫他们端来许多盘瓜子,于是从最西面面开始,一间一间看过去,美其名曰送瓜子。 到了右数地四间小包厢的时候,他接连敲了两次门,都无人应声。 “有客人吗?”他转头看身旁的侍应生,得到了肯定答复后,心中已经有数了,“去拿钥匙。” 一个年纪相对小些的男侍应生放下手里的托盘腾腾腾跑走了,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又拿着钥匙跑回来。 顾诚岩扭开门锁,才将门拉开一条缝隙,血腥味就已经随着空气飘了出来,“叫人封锁剧院出入口,从现在开始,没有林先生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入。”他吩咐完,自己一闪身,就快速进了包厢,紧接着便又将门关好。 包厢里只有一位客人,此时额头左侧被打了一个血洞,顾诚岩蹲下身子,伸出一直手指放在他鼻孔附近,确定这人已经断气了。 他尽可能小地翻动了一下这人的随身物品,发现了一张,中统三科的身份证明。 中统共分三组八个科室,一组下设置二科,分管文书事物和情报电讯,简单来说就是文职。二组设置三个科主要负责做调查,从党员、党派到社会调查都管。最后的三组,下设也是三个科室,主要调查的就是党政、经济和日本人相关事务。 面前已经断了气的人属于二组三科室,负责调查党员相关信息。顾诚岩估计,他是查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被人灭口了。 请假!鞠躬! 太忙了~一点安静时间都没有~初二恢复更新!么么哒!爱你们~ 新年大吉~ 小伙伴们新的一年到啦~ 感谢大家的支持~ 我还有很多不足,正在努力提升之中~ 谢谢你们还在陪着我成长~ 爱你们~ ps:请假到初三吧就是初四更新~真是太忙啦闲不下来~抱歉!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抛来的球 现场被低调的封锁起来,不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的观众们,都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戏照常唱,喝彩也照常响起。 程紫兰中间有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他在后台看见林克己的时候稍微有点意外,毕竟他这人不常来听戏,更是从不来后台。 “今日这是怎么了?不但来捧我的场,居然还到后台来了。”他如今扮着装,腔调和姿态也都是女儿家的样子,软绵绵地挽着林克己的手臂,倒也担得起“美娇娘”三个字。 “二楼出了点事情,等会怕是要打扰你了。”林克己拍拍他的手,“叫你的人不要怕。” 程紫兰这人有点人来疯,是个巴不得每天都有新鲜事的人,这会听说出事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面上却是笑盈盈的,“我有什么好怕的,在这鹭州啊,只要你还要我,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林克己捧他不假,但跟他并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关系,能做解语花的很多,程紫兰这样的,他并不需要。 “那你去准备吧,我先走了。” 程紫兰“哎”了一声眨眨眼,眼见着林克己出了后台,才快步去找掌班。虽然是程家班,但程紫兰贪清闲,自己是并不亲身管理事务的,所以,另有一个掌班,管理照看戏班上下一应大小事宜。 那掌班听完程紫兰的话面色如常,一面说着就去安排,一面端着一只圆胖的小茶壶就走了。 程紫兰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背影的眼神,情绪复杂。 这边的戏继续唱,那边二楼出了事情的小包厢里,林克己正用一只白色的手绢掩着口鼻,蹲在尸体旁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他手里是什么?”从林克己的角度看过去,这位已经死掉的陈先生手中有一点点金色的反光。 顾诚岩带着一副白色的布手套,闻言从尸体大腿处跨过来,蹲在了林克己身边。他小心翼翼地掰开死者的手,里面,是一枚金黄色的纽扣,“阿爸。”顾诚岩将扣子放在手心,平摊给林克己看。 林克己觉得这扣子有点眼熟,略一思索,就想起这正是谢澹如部队的制服纽扣,“去问一下,看见过穿军制服的人没有。” 顾诚岩点点头,一收手将扣子握在手中,站起身来利落地走出包厢,七八分钟之后,人就回来了。 “阿爸,三个看门人都说没看见。这扣子,您有头绪?” 林克己当然是有头绪的,但此地人多口杂,实在是没有说清楚的必要,于是他摇摇头,“走吧,我们先去报案。” 他带着顾诚岩走了,走前嘱咐着等会唱罢不必拦着观众,只这个包厢看好便是,剧场经理连连应下,站在剧院门口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林克己。 报案是不需要的,在剧场的时候林克己也就是随便一说,既然扣子指向谢澹如,那他只需要先见谢澹如便好。 两人通过电话,约好在练兵营见面,林克己的车子到的时候,门口站岗的小士兵并未阻拦,显然是已经接到了通知。 顾诚岩停好车子,率先跑下去帮林克己拉开车门,之后他慢悠悠地从车上下来,对着站在台阶上的谢澹如微微一点头。 谢澹如并不同他做哪些毫无意义的假寒暄,上来便直切主题,“你说的是真的?” 林克己跟在他身后往楼里走,一直到进了办公室,顾诚岩关好门,才开口说道,“我之前只是觉得扣子眼熟,现在才确定,真是你们的。” 顾诚岩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团成球的白布手套,打开之后里面便是那枚扣子。谢澹如接过去看了一眼,“没错,确实是我们的。” 各地部队,制服的用料、颜色和金属配件都多有差别,所以大多数时候,在外装上就可以判断出是谁的部队。这枚扣子正是谢澹如部队军制服的用扣,同谢澹如此刻穿在身上的制服扣子,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你觉得,是我的兵在你的地方杀了个军统的人?” 林克己余光看他一眼,“除非你的兵是猪,才会穿着自己的制服去杀人。” 谢澹如耸耸肩,他对目前的状况似乎是半点也不紧张,“我都要走了,还有人栽赃,也是有点冤枉的。” “你要走?”林克己之前并没有听到什么风声,要不是谢澹如自己讲,他还真不知道他要走,“回北边?” “是,本来打算过几天去遵化的。”谢澹如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 “遵化?”林克己微微蹙眉,遵化同东北相连,若是日军的脚步不停,下一个开战的,很可能就是遵化,这时候调他回去做什么,不言而喻了。 林克己虽然不喜欢谢澹如,但还是很尊重军人的,他们大多数时候只能服从命令,可以说得上是极度的不自由了。 “现在忽然出了这么件事情,怎么也要处理好再走啊,别回头把不明不白的账算在我头上。”谢澹如嘿嘿笑了两声,“要我说,既然有人想要栽赃我,那不如就叫他泼脏水。” 林克己明白谢澹如的意思,他这是想将计就计。 “事情若是不闹起来,被我们按下去,军统那边就算听了解释,也少不得要怀疑。本来就都是些多疑的主。” “你不介意我当然是无所谓的,若是你想好了,我等会就先去报个案,既然要做戏,那就做足。” 两人算是达成了一致,之后林克己装模作样去报案,等到警察派人去了剧院,观众们早就走光了,剩下的工作人员,俱是摆出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来。 那些人调查了一番,最后得到的线索,也就仅仅是一枚金属纽扣。 事情查到了谢澹如身上,警察局那边也不敢轻举妄动,一级一级请示上去,到了局长这里,也只是好言好语地请他在方便的时候到局里来一趟。 谢澹如自然是配合的,毕竟,这事情他跟林克己已经商量好了。所以他当天傍晚卡在那些警察下班之前去了警察局。 冯志清跟在他身后,表情有些不情不愿,“旅座,要我说咱们没必要自己来,非要问话叫他们自己去不就得了。这些人,你给他好脸色,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谢澹如左右无事,并不介意跑一趟,再说,只有他的动作大起来,才能叫那个栽赃他的人看到不是吗? 局长并不在局里,听说谢澹如来了从牌桌上慌慌忙忙跑回来,陪着谢澹如等在办公室的冯志清忍不住抱怨,“这些人没事就换名头,部门也改来改去,我听老百姓们叫什么的都有。” 谢澹如坐在警察局局长的办公椅上,自然舒适自然的仿佛这是自己的地盘,他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在光滑干净的桌面上轻轻地敲着节奏,“要是东北那边小皇帝再登基,只怕更要乱了。” 说道这个事情,冯志清就觉得奇怪,“南方政|府就看着不管?连点表示都没有,难道真要等到打出东北?” 谢澹如冷笑了一下,“这是等着东北的那位爷服软呢,他不松口说归顺南方政|府,非要在东北称王称霸,这边当然就看着。” 想起东北的那位司令,冯志清也是忍不住咂舌,他曾有机会见过一面,那位身材并不高,还有些虚胖,不开口的时候看不出是个多么戾气的人,但是稍微了解一点的都晓得,他脾气非常不好。 说不好兴许太含蓄了,至少在冯志清看来,一个以杀人取乐的人,并不能算是人吧?幸好他只在东北祸害,不然若是投胎个皇帝,想必注定是个暴君了。 那位司令太骄傲,这世上放佛没有他看得入眼的人,就连自己个亲生的儿子,也是常常非打即骂。 冯志清刚想嚼两句舌头,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局长先生看见谢澹如坐在自己位置上一愣,但马上就恢复了笑呵呵的样子,“哎呀,谢旅长,实在是太抱歉了,我这手头上有点公事要外出,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到了。” 他比谢澹如大二十多岁,仍旧还是得恭恭敬敬地称呼他,这年头是乱世,谁手里有兵,谁才是爷。 “没关系的。”谢澹如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觉得这椅子真是很舒服,回头自己也要买一把来,这老东西可太会享受了,于是他朝着桌子对面的小椅子抬了抬下巴,“请坐。” 局长先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才是被叫来问话的人,“情况我听下面的人说了,材料马上就送来,到时候还请谢旅长给个面子,不要为难我们。” 谢澹如点点头,“一定,一定。” 办公室的门被轻敲了两声,局长中气十足的一声进,一个瘦高的年轻女子拿着一份报告推门走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况,只是眼珠微动,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请局长过目。” 他并不要看,这材料他已经看过一遍了,现在谢澹如来了,自然要把球抛给谢澹如去处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客轮遇险 林克己并没有跟谢澹如说的很详细,所以,这会谢澹如看材料倒也认真,他没去过现场,文件内的照片又不是特别清晰,值得看看的也就是文字记录。 手里的材料被“啪”一声合起来,局长先生下意识坐直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客客气气地问道,“谢旅长有什么高见?” 谢澹如扯了一下嘴角,“我一个被调查的人,能有什么高见,清白与否还是交给你们调查吧。” 他们能查出什么来,难道还能到谢澹如的地盘把他的兵挨个审一遍?在心里头骂了声娘,局长依旧还是笑的一派和气,“中统那边还不知道,我这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您看……” 谢澹如就知道他要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有顾虑。” 话是说的云淡风轻,可跟没说一点差别都没有,按照局长先生的逻辑这事情最便捷的方式就是不要调查,谢澹如随便在自己队伍里找一个替死鬼来。 他根本没有办法确定不是谢澹如这边做的,他也不想趟进这浑水之中,两边都是不好惹的,再加上个报案的林克己,全是足以叫他焦头烂额的人。 破案并不是最重要的,安稳抽身才是重点。 这边的谢澹如林克己坐等栽赃之人现身,隔海之外的廖婉玗也并不清闲。吴买办人还没到,她已经自己拿下了许多订单,此次的南洋之行,收获颇丰。 比起等待吴买办的到来,她现在更像尽快回到鹭州,安排订单的生产工作。这边因为习俗与风土人情同鹭州有许多差别,对于发往南洋的皂品廖婉玗有些新的想法。 所以,她斟酌了两日,决定带着张景蕙先行一步。这一次她们并么有做上次同一个公司的远洋海船,而是选择了直抵上海的一般客船。 中途不必在其他国家和城市的港口停泊装卸货物,时间几乎是缩短了一半。 老秦现在是爵士的座上宾,所以乐得不走,龚延卿起初要跟着廖婉玗回鹭州,毕竟他答应了林克己要保护廖婉玗,但廖婉玗不放心老秦一个人,摆脱他留在南洋照应。 登船的那一日天气晴好,廖婉玗和张景蕙仍旧站在一等舱的甲板上看着岸上的人,只是这一次下面有来送行的龚延卿和老秦,她们的挥手告别,有人收的到。 客船按时离港,廖婉玗叫有些晕船的张景蕙好好休息,自己跑到甲板上来吹风看海鸟。 这些海鸟仿佛是通人性的,一直跟在客船周围飞,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居然落到甲板上,吃乘客撒的面包碎。 心情愉悦的廖婉玗也找侍者要了一块面包,揪成小块抛向空中,希望能有聪明的海鸟,接住。 由于离港时间是傍晚,所以,船上的餐厅很快就开始了晚餐供应,这趟客船所属一间英国公司,准备的餐食,也是完全英式的大菜。 廖婉玗惦记房间里休息的张景蕙,并没有直接去用餐,她回到房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这才独自去了餐厅。 一等舱的餐厅被装饰的豪华气派,天棚上挂着巨大繁复的水晶灯,廖婉玗一走到门口便有金发碧眼的英俊男侍应生将她引领到一个二人座的小圆桌前,之后递给她一张菜单,便恭恭敬敬地等着她点餐。 正统的英餐讲究很多,一道一道地吃完从餐厅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甲板上再无风景可赏,廖婉玗便去舞厅里看热闹,忽然间船身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闪得她一个趔趄。 很快有侍应生出来道歉与解释,略微有些骚动的人群很快又踩着音乐投入了欢乐的舞蹈之中,廖婉玗担心方才的晃动会吵醒张景蕙,匆匆回了房间。 轻手轻脚地打开舱门,客房内一片黑暗,张景蕙显然是因为之前的晕船反应消耗了太多体力,睡得沉并没有受到打扰。 人还没醒,她也不愿意开灯打扰,又悄无声息地关了舱门,去其他地方看热闹。 这艘客轮很大,各项设施完善,除去舞厅之外,还设有赌场。按照规定,每一位一等舱的客人会收到赌场赠送的一百块筹码,廖婉玗在门口兑换了属于自己的免费筹码,新奇地走了进去。 她什么规则都不懂,于是好奇地一桌一桌看过去,最后在一张打扑克牌的赌桌前停住了脚步。 扑克牌这种东西是舶来品,鹭州也有,但会玩的人不多,她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 赌博这种事情,是经由许多开放经营的赌管,但大多是赌大小这样直白的玩法,如此洋派的,她还没听说过。 就在一等舱一片歌舞升平的时候,客轮最底层却已经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件。 方才的震动并不是真的毫无影响,起码底层已经有一个仓位进了水。 负责瞭望工作的海员因为出行前与妻子发生了矛盾,上船时人就是醉醺醺的,酗酒在海员之中很常见,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们常年跑在这条航线上,可谓是轻车熟路,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能遇见迷航的渔船。 船长是个很有经验的人,他十几岁便开始随船出海,眼下的这点小状况实在是不值一提,比起他们自己的损失,那艘可怜的渔船才叫惨。 要不是他迅速的组织人去营救,那船上的渔民,想来要葬身海底了。 然而,许多时候,许多事情,往往与人的经验和认识并没有什么关系,就在事情发生后的一个小时之中,原本并不怎么严重的船身破口处,却因为出发前不尽职的检查疏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扩大。 后知后觉的一等舱贵客们在船员的指引下优先登上了救生船,廖婉玗本来也是跟着人群排队登船的,可她在慌乱中想起了房间里的张景蕙,又艰难地逆着人群,往客舱内跑去。 她将人带了出来,就绝对不能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弃之不顾。 救生船在二等舱的甲板两侧,廖婉玗在蜂拥的人群中艰难逆行往一等舱所在的楼上跑去,等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舱位,发现房间里的张景蕙已经不见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廖婉玗反而松了一口气,只要人醒着,那就一定会往二等舱的甲板上去,她们很快应该就会碰面。 就在客舱一片混乱的时候,轮机舱与锅炉舱也并没有好到那里去,船员们踩着已经淹没过脚面的海水,正在尽量有序地做着自救。 他们需要保持动力,尽可能地往最近的港口行驶,不然在这无边的海洋里,几十艘渺小的救生船,生机仍旧还是渺茫的。 人群慌乱而无序,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三等舱此时已经收到了消息,作为距离漏水区域最近的他们,却没有最先收到通知,已经有人带头闹了起来。 即使船员解释救生船的数量绝对够用,仍旧有许多人从三等舱跑上来,争抢着想要登上救生船。 情况开始进入不可控制的混乱之中,廖婉玗此生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慌张情形,她被淹没在人群之中,方才还幻想过自己会遇上张景蕙,此时别说想去找张景蕙回合,她已经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方向,只能随着人群走了。 她喊着自己是一等舱乘客的声音被哭喊叫骂的人声盖住,身边有粗暴挤过的壮汉,恨恨地推了她一把,一口气没有上来,廖婉玗觉得眼前发黑。 谁能帮帮她!她还不想死在这里! 眼泪是不由自主流出来的,因为害怕,因为绝望。 此时此刻的廖婉玗反而变得没有任何杂念,她脑海中唯一的声音,仅仅是活下去。 踉跄着被挟裹在人群中的她觉得自己脑子渐渐清明起来,之后开始卯足力气往方才可以登上救生船的方向挤过去。 忽然间一声又一声的枪响,三声之后,原本躁动不安的人群一下子仿佛被集体定身了。 开枪的人是船长,此刻他手中拿着一只扩音喇叭,对着人群安抚道,“请大家不要惊慌,我们的救生船足够乘载所有乘客,希望大家可以有序的,让孩子和女性先登船。” 廖婉玗的身边有一些听不懂英文的国人乘客,他们迷茫地看着说话的船长,半点也听不懂。 廖婉玗见状大声地用国语解释了一下,听到她的话,许多人面上露出了些许的安心来。 只要救生船足够,只要大家都可以活,儿童与女性先一步登船,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船长仍在继续用英文安抚乘客,廖婉玗则充当着身边人的翻译,人群之中的儿童和女性开始慢慢往前走,男性则自动地让出了一条通路来。 经过船长附近的时候,站在高处的船长先生对着廖婉玗投来了一个感激地目光。 就在大家开始有序登船的时候,意外却再一次发生了。 船身渐渐开始倾斜,廖婉玗慌忙抱住身边的金属楼梯支柱,努力地稳住身体。站在高处的船长从上面摔了下来,原本已然平静下来的人群,再一次被笼罩在恐惧之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深海葬身 倾斜的角度愈来愈大,同这巨大的船体相比人类仿佛渺小蝼蚁一般,甲板上到处都是站不住脚的人,他们尖叫着从廖婉玗面前快速地滑落,她想伸手伸手拉住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最后却只是堪堪接住了抛过来的襁褓中的婴儿。 手中多了一个由于受惊而哭嚎不停的婴儿,廖婉玗一时间只能用一只胳膊拼劲全力地圈住那根楼梯支柱。 她不想死在这里,她还有弟弟,还有没了却的心愿。现在怀中还有一个婴儿,那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希望,她想活,也想带着这个婴儿一起活。 廖婉玗咬紧牙关,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船身仍在慢慢倾斜,继续保持这个姿势耗下去,她的胳膊总会力竭,到时候她跟怀中的孩子,最终一定逃脱不了掉摔下去的结局。 她慌张地四顾,发现就在她不远的另外一个楼底下,已经有一个男人翻身翻上了柱子,四肢趴抱在柱子上,面朝着下方,这样就算船身继续倾斜,就算船身直立起来,他也已经处在了上风位置, 就在廖婉玗也想改变姿势的时候,慢慢倾斜的船身,忽然,停住了。 这种静止反而叫她惶恐,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安静而美好的早晨,你看似充满了希望,其实,更大的问题,一定会接踵而至。 果然不过片刻的功夫,她就听见附近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响声,人们似乎是并没有注意到,都在拼命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防止掉进海里。 廖婉玗抱紧怀中的婴儿四下张望,她内心的不安和惊恐由于这份突如其来的责任被她强迫压抑着,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在发出响动,她想努力能让自己和孩子避开致命的危险。 太吵了,太乱了,一切都是惊恐而无序的,廖婉玗根本没有办法在尖叫哭喊和巨大的海风声中清楚分辨出声音的来源,又或者是,整个船体都在发出响动,已经无从分辨了。 这样的静止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就在所有人都开始以为这巨大的船身是不是就此不在动作之时,忽然的一声巨响,烟囱断裂砸,快速地像下砸去。 船身被硬生生劈成了两段。 廖婉玗处于船身上方,断裂开来的船体砸在海面上,她没有松手,整个人连同怀里的婴儿都被带进海水之中。 鹭州是一座沿海城市,廖婉玗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水性也算不错,被淹没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唯一担心的,就是怀中的婴儿能否安然度过。 由于巨大的船身不断下沉,海水的流向始终是向下的,廖婉玗松开手后拼了命的往上游,可她距离海面不近反远。 怀中的小孩不会闭气,可以想象的一直都在呛水之中,她必须要尽快浮出水面,不然就算她还能忍耐,孩子是肯定不行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海水里奋力地挣扎着上游了多久,她觉得自己眼前发黑,似乎是下一秒钟就要晕厥过去,但她脑海里闪过弟弟哭着的脸,人又清醒起来。 冒出水面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大口呼吸,紧接着反应过来怀中还有一个婴儿,便赶忙将小孩举出了水面。 吸满了水的小被子在此时显得异常沉重,廖婉玗本就已经是疲劳至极,根本不可能长时间地举着孩子。 海面上飘着许多散落损毁的东西,但最多的,还是已经被淹死或是砸死的尸体。 若是在往常,她看见这样多的尸体一定是要忍不住尖叫出来,但现在她自顾不暇,眼中和心中关注的,只有什么东西可以救命。 救生圈是有的,打从最开始就被船员们丢在了海面上以备不时之需,有一些早到的一等舱乘客甚至穿着救生衣。 于是,此刻还活着的人们,开始拼命似得去抢死人身上的救生衣、救生圈,发展到最后,那些穿戴者救生衣、救生圈的人即使是活着,也不可避免要被抢。 廖婉玗是没有打算去抢的,她不能为了自己活而且杀死别人,再说,她不是傻子,且不说如今怀中还有一个婴儿,就算没有,她也绝不是那些男人的对手。 比起船上留下来的那些救生物品,她更看好不远处的木板块或者是木箱。廖婉玗换了一个姿势,仰躺在水面上,将那个婴儿面朝上单手抱在胸前,一点一向着附近的木板游过去。 孩子被她平方在木板上,这快不知道原本是做什么的木板虽然不大,但安置一个婴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小孩脸色不好,鼻息几乎是没有的,但廖婉玗没有任何的医护知识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处理,只能先推着木板游的远远的,离开还在没有彻底沉下水面的船体。 不远处有两只扣在水面上的救生船,那是之前登船的一等舱乘客乘坐的,但是由于没有来得及下放到水面,原本坐在上面的贵客们是生是死已经无从可知。 她不敢游想距离自己稍微靠近一些的救生船,现在水面上还有许多为了救生圈、救生衣拼死拼活的人,她此刻就算将那救生船翻过来,也未必就能变成上面的乘客。 再说,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小孩仍旧一动不动,廖婉玗一边双腿踩着水,一边将自己的胳膊撑在木板上,虽然现在天气并不冷,但还是还是很凉的。 可惜,这木板终究还是太小了,只要她试图爬上去,木板就已然是一副承受不住的样子。 眼下既然上不去,她也不再挣扎,人就泡在海水里,开始确认孩子的状况。她拆开已经湿透的小被子,被子包裹的孩子半点反应也没有,廖婉玗无措地不知要如何处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没能保护好他吗?她刚才如果更努力一点游到水面上是不是还能留住他呢? 廖婉玗明明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过小孩母亲的脸,此刻脑海中却有一个陌生女人的面孔浮现了出来。 那是他的母亲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会不会拼劲自己的生命也要护住这个孩子? 之前一直支撑着她的希望仿佛是一下子就破灭了,她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在周围一片为了求生而互相伤害的悲剧之中,在面前这个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婴儿面前,嚎啕大哭。 可她就连声音都是哑的,她的嗓子早就在之前的尖叫中喊破了。 “孩子,你的孩子怎么还活着吗?” 廖婉玗抹了一把眼泪,踩着水转过身去看,之间一个陌生女人就在她两米开外的位置,正向她游来。 女人三十多岁,是国人,她手中抱着一块木板,样子也很狼狈,游到廖婉玗的身边停下来,依靠着木板的浮力,开始检查小孩的情况。 “求您……救他……救救他。”廖婉玗之前哭的太厉害,这会一下是停不住的,她抽抽噎噎,话也断断续续。 “是你的孩子?”她瞧着这小姑娘年纪也不大。 “是是是。”廖婉玗一连说了三个是,生怕女人不肯帮她。 这女人其实也并不懂得什么医护知识,但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于小孩子总比廖婉玗经验多一些。 她抓着小孩的双脚,费力地倒着提起来,先是拍拍他的背,又将手握成拳头按压他的肚子。他被廖婉玗保护的很好,头面上连点伤都没有,真要是有问题,也一定是呛水。 土办法的效果还是很好的,廖婉玗眼见着小孩口鼻有水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在发抖。不是因为冻人的海水,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小生命,也许还能挽救。 从她在半空之中接住他的那一刻开始,廖婉玗跟他之间,便注定有一段缠连在一起的因缘。 她希望他能活着,能够平安的长大,那样她就可以告诉他,他的妈妈是多么的勇敢与伟大。 即使危难来临,即使自己已然明白逃脱不掉,确认就拼尽全力,带给孩子哪怕一丝丝生的希望。 她从未觉得婴儿的哭是那样动听的一种声音,在这十几米之外就有人为了争夺一件救生衣而你死我活的时候,这婴儿的哭声,仿佛是触动了每一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边,虽然很快他们又重新投入了生死之争,但廖婉玗相信,面前婴儿的每一声啼哭,都将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她,不要放弃希望。 不要放弃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丝。 “这样不行,我们需要找到能够承担我们重量的东西,一直在水里,很快就会没有力气了。” 廖婉玗赞同地点点头,将小孩托付给女人,自己慢慢游向远处,开始寻找更大的木板。 忽然之间,她觉得右腿传来剧烈的疼痛,紧接着她整个人就开始往水下沉。抽筋的右腿已经不能踩水,廖婉玗整个人在水中慌了起来。 她卷缩着身体,在水中揉搓着自己的小腿,这个姿势让她不断地下沉,可是,腿上的痛感却半分也没有减轻。 她要死了吗? 她要死了吧? 就在今天,就在这片海,她是,要死了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救命恩人 耳边有极其细微的说话声,廖婉玗眼珠动了动,艰难地睁开眼睛。 这屋子的陈设布置她很熟悉,毕竟住了那么久,她不可能认不出这是她在林家时住的房间。 她回来了?那女人和孩子呢? 廖婉玗张了张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这时候原本站在不远处小声讲话的人似乎是发现她醒了,对话声音停了一秒钟,之后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这人她也很熟悉,却并不是林家的丫头,而是之前照顾过她的姜知荷的大丫头小芝。 小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林克己叫她来的还是谢澹如叫她来的?她回来多久了?他们怎么找到她的? 廖婉玗脑海之中接二连三地蹦出疑问来,可她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小芝脸上满是担心,站在床边端详了她一阵,忧心地回过头去跟那个没有走过来的丫头说道,“这都已经小半个月了,姑娘怎么还没有要醒的迹象。我看二少爷整日里也没有旁的心思,总这么熬着身体撑不住。” 那小丫头附和道,“好不容易去睡了一会,估计快醒了。” 廖婉玗有一瞬间的懵怔,她这不是醒了吗?虽然不能说话但眼睛确实是睁开了呀!她都能看见小芝,为什么小芝还说她是睡着的? “快叫大夫,叫大夫!” 小芝忽然叫起来,整个人是她没有见过的慌张神色,廖婉玗努力地张张口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眼见着彭惠舟闻声跑进来,又真切地感觉他翻了翻自己的眼皮,之后一系列的检查与抢救,廖婉玗眼见着他拿起一根管子,仿佛是要从她的鼻子里插进去。 廖婉玗急的焦心,拼劲全力闭着眼睛大喊了一声,周围忽然静了下来,她满心欢喜地以为大家终于发现她醒了,睁开眼却见到自己正站在客舱的舱房门口。 房间里没有张景蕙,有人从她身边匆匆跑过去,那人慌张的很,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撞了她一下,扭过头来问她,船要沉了为什么还不走。 听到这个话,廖婉玗也动了起来,她没空再去想之前的经历究竟是什么,跟在那个撞了她的人身后沿着走廊飞快地跑了起来。 可一出到一等舱的甲板,她就挪不动脚步了。 不是说穿要沉了?为什么甲板上会有爵士乐队?大家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还有四五对男女在跳舞,她…… 她忽然想起阿妈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是人死之后,会重复经历死亡当日的事情,她应该是已经死了吧? 那么之前在林家又是怎么回事呢? 廖婉玗迷茫地蹙着眉头,在谈笑的乘客之间慢慢走过,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就一直一直往下坠。 痛,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廖婉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下坠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耀的她眯起眼睛的阳光。 天是蓝的,风潮湿而温暖,可她已经无从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干脆就躺着没有动。 如果已经死了,那么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吧。 远处有脚步声渐渐走近,一个倒着的人脸忽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正是那个之前帮她照看小孩的女人。 “你终于醒啦!” “嗯?”廖婉玗咳嗽了两声,慢慢撑着手坐起身,“我……没死?” 女人的黑发里夹杂着细细的黄沙,她蹲下身来扶住廖婉玗,“醒了就好,你之前一直不醒,我真怕你挺不过去。” 这一次应该是真的吧? 按照女人的意思,她之前都在昏睡,那么,早前的一切就都是梦境。 她抬手想去掐一下自己的胳膊,却发现,根本抬不起来。 “我的手……” 女人疑惑地“嗯”了一声,“怎么了?” “动不了了。” “你之前又抱着孩子,又要固定不掉下去,可能是受伤了。”她不耐无叹了口气,“可现在你除了休息,没有别的办法了。” 廖婉玗这会才有精力去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她发现几十米外就是海,心中的疑惑忍不住问出口,“大姐,我们这是在哪里?是你救了我吗?孩子呢,孩子还好吗?” 女人抬手拍了拍自己头上的细沙,苦笑了一下,“在哪我也不知道,皮特先生去看了一大圈,只能说这是个小岛。至于,我……不是我救得你,我当时顾着孩子,你知道的。” 廖婉玗理解地点点头,孩子是她托付给女人照顾的没有错,每个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在那样的时候,她能够接受自己的拜托,已经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她不可能要求别人在那种情况下还去救她。 “是皮特先生救了你,他出去找吃的还没回来。” 廖婉玗听到皮特的名字,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洋人形象来,可等到皮特先生这得回来时,她才发现,居然也是一位国人。 皮特看见她醒来十分激动,捧着一堆果子远远跑过来,到了火堆边上,将怀里的果子一把丢在沙地上就跪到了她的身边,“你醒了!感谢上帝!我真怕你……算了,算了,要知道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不用多问,听他这不怎么标准的中文和讲话神情廖婉玗就知道,他大约不是在国内长大的,“我听说,是您救了我,谢谢您。我……” 皮特摇摇头,“不不不,救你的不是我,是上帝!” 廖婉玗感激地笑了一下,这是她的救命恩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是,感谢上帝。” 皮特似乎很满意她的答案,爬起来转身去拿了几个果子,“有一些不认识,不明白能不能吃。” 廖婉玗每一下吞咽喉咙都很痛,她因为刚醒并不觉得饥饿,舔了舔嘴唇,“请问,有水吗?” 皮特遗憾地摇摇头,“没有淡水,你只能吃点果子,我还没有找到打开椰子的办法。” 皮特说道这里,廖婉玗却忽然想起别的事情来,“孩子呢?”她醒来这么久,居然都没注意到孩子,她没看见小孩也没有听到哭声。 提起这个问题,面前的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看他们的表情,廖婉玗也知道,那孩子大约是没有撑住。 气氛一下子就低迷起来,廖婉玗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是真的希望那个孩子能够活下来,但如今这样的结局,对他们母子来说,是不是也算做另外一种团圆,她不得而知。 她做了最大的努力,她相信皮特和女人也一定是尽了心力的,那孩子太小,又在水中那样长的时间,也许能够活下来才是奇迹。 可是很明显,这人世间,如此现实,并没有许多奇迹发生。 她努力过了,那么,结局到来的时候,也要学会坦然接受。 “那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这种事情,显然是谁都没有把握的,皮特抿着嘴唇半晌后说道,“这座岛不大,我和柳姐在你没醒的时候已经走完了一遍,四周都没有看见更大一些的岛屿,也没有发现有途径的船舶。” 廖婉玗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活着是活着,但能不能出去,不好说。 三个都没有在说话,各自静静地坐着,廖婉玗望着远处蓝色的大海出神。她想弟弟,弟弟还那样小,如果没有她以后要怎么生活? 也许,林克己会抚养他长大,但那怎么能一样呢?她是小跚唯一的亲人了,她不能也丢下他不管了。 想到林克己,廖婉玗有想起谢澹如来,她早前那样在意姜知荷,现在想想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真正的凶手毕竟不是姜知荷,就算她怂恿过,就算她真的是那个提供毒药的人,最后痛下杀手的,不也是白秀珍吗?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此时此刻静坐下来想起从前种种,似乎又有了不一样的心态和视角。 若是她能离开这里,回到鹭州去,她算得上是劫后余生。那到时候她要用何种面目来面对所有人呢? 对她好的她当然要倍感珍惜,那辜负过她的人呢? 她究竟是要将从前种种怨恨与执着同客轮永远沉在海里,还是要拼劲全力报复回来呢? 若是人活一生,她此刻算不算是有幸经历了两世? 她在心里衡量着每一个人对她的意义,到了谢澹如这里时,泛起难来。 梦里的时候,小芝说,谢澹如整日整日的守着她,如果是现实之中,他也会那样对待自己吗? 她不能对自己说谎,也就不能否认自己对谢澹如的感觉。可她那时总觉得他们之间隔着许多人。不论是姜知荷还是已经死去的尤小妹,都是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那么现在呢?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他再问她一次,愿不愿意同他去遵化,她的选择会改变吗? 心中有太多问题,大部分都与谢澹如有关。 “柳姐……”廖婉玗方才听皮特是这样称呼她的,于是也跟着这样叫,“你如果从这里离开,回到原本的生活去,你觉得,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吗?” 柳姐停下手中正在给果子剥皮的动作,侧过头来轻轻摇了摇,“不会,生活不会改变的,但是,我会。” 第一百二十章 “活佛”救渡 岛上有虫,却没有兽,皮特欲欲跃试想要弄点肉类来吃,只可惜,已经过去三天了,别说大中型动物,就是小型的也完全没有。 四面环海,似乎让很多生物都不能生存。 果子目前还很充足,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够离开,或者说,究竟是否能够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他们能够习惯孤岛的生活,果子也总逃不过走向腐败的过程。 廖婉玗也曾天真的以为,既然是沿海,那么一定能捕到鱼,很可惜,三个人努力了两天,也只是在近海处抓到两只小水母。 潮湿的木材很难燃烧起明火,但却能制造出浓烟,是他们求救信号的最佳传递方式。烟火一刻不停地燃着,确仍旧还是没有路过附近的船只来搭救他们。 廖婉玗忍不住好奇当时活下来的其他人的状态,柳姐摇摇头,“后来他们就从争抢救生衣变成了争抢救生船上的位置。皮特先生将你救上来之后,我们找到了一个完整的门板,虽然不能承载三个人的重量,但总比都泡在水里好。” 她当时一定是个大|麻烦,廖婉玗心里这样想到,幸好柳姐跟皮特都是好人,没有嫌弃她是个昏迷的累赘。 转机是在第八天夜里出现的,廖婉玗被汽笛声吵醒后怔了两秒钟,待到反应过来,她尖叫着拍醒了身边的柳姐,也吵醒了不远处的皮特。 三人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希望这艘船上的人能够发现他们。 篝火升腾起来的烟雾和晃动的火把,在这墨色一般的黑夜之中显然十分惹眼,负责瞭望的海员早早发现了,便去通知大副。 大船靠近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那边派遣了两位海员改乘救生船,廖婉玗顺着绳梯爬上船的时候还没有真实感,待到踩在了硬邦邦的甲板上,才确定自己终于得救了。 她脚下再也不是软绵绵的,一踩便凹陷下去的沙子,而是硬挺的甲板地板了! 虽然这艘船远不如之前乘坐的大而豪华,虽然他们只能被安排在人生吵闹的三等舱,但比起那座曾给他们生的希望,也将他们囚困起来的孤岛,眼下的一切都叫廖婉玗觉得亲切而充满生机。 身边妇女聊着的家长里短,怀中哭闹不止的小孩,远处有喝着酒高声吹牛的男人们,若是放在早前,她兴许在这样的环境中会忍不住蹙眉,但眼下,这是生活,最真实的,有温度的生活。 让她喜不自禁的生活。 虽然被救了上来,但等待他们的还有接踵而至的新问题。所有行李和随身财物都没有了,没有钱的他们就算回到了国内一时间也是寸步难行,这艘船还不是去上海的,而是往胶州湾去。 廖婉玗问过柳姐和皮特,三个人在那边都没有认识的熟人。 无奈的他们找到了最初组织营救他们的大副,希望可以借到一点现钱,都不用很多,只要能叫廖婉玗发个电报给林克己,那最多挨过一天,他们就可以不用再为钱的事情发愁了。 大副人不错,但他并没有那么多钱,且不说每一次的薪资都是延后结算,就算眼下结算了,一个字一块钱的电报,二十块这样大的数目,他也借不出来。 船长五十多岁,是整个船上权利最高的人,当初大副去救人,也是经过他允许的。所以,对对于廖婉玗三人的遭遇,他也很清楚。 由于船长牵线,他们东拼西凑勉强借到二十五块钱,等到了胶州,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地方发电报。 这份电报先到了顾诚岩手里,他不敢耽搁,开着车送到了林克己的学校,林克己正在讲课,看见教室窗户外面蹙着眉头的顾诚岩,对着学生们简单解释了两句,停下了讲课内容,开门出了教室。 “怎么了?”顾诚岩从不会打扰他上课,之前林家澍闹翻天的时候,也都是压在下课才跟他说,眼下找过来,显然是发生了等不了的事情。 “派了封电报过来,我实在拿不定主意,又觉得这事情若是真的拖延不得。”他说话间将叠好的电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展开到林克己面前。 字不多,为了节约仅有的二十五块钱,廖婉玗写了“遭难望援婉”五个字之外,就只有他们临时落脚的小旅馆地址了。 她想着,林克己那样精明的一个人,不论是电汇给钱还是能够神通广大在胶州有朋友,地址总是一定要留清楚的。 对着电文繁复看了两遍,林克己反身回到教室,跟同学们请了个假。左右校长管不了他,只要学生们没有意见,他少上一堂课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胶州并没有认识的熟人,但不远处的济南有,从济南到胶州有铁路,他即刻拜托一位朋友去胶州,一来是比电汇款到的快,二来也能勘验真假。 请人去看看,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了。 虽然按理说廖婉玗人应该在南洋,就算归来也当是到鹭州或上海,哪怕去天津都勉强合理,这会突然从胶州发来的电文,虽然叫他十分怀疑,但也不能冒险。 万一真是廖婉玗遇到了状况,他却将此事看做骗局,可就太糟糕了。 林克己的这位朋友是个闲人,大闲人,整日在家也就是同狐朋狗友们吃吃喝喝,忽然接到林克己的拜托人还挺高兴。 觉得这是个新鲜玩意一般叫自己的六姨太给收拾了行李,备好钱,喜气洋洋往胶州去了。 廖婉玗看见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弥勒佛来了。 按照林克己的嘱咐和描述,蔡居诚细细地对廖婉玗盘问了一遍,末了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抬起一只手虚挡住口鼻,“小娘,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真的不是骗子吧?” “……”廖婉玗尴尬地笑了一下,“您问的我不是都说对了嘛,这事情……真的,我不是骗子。” 她眼下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是船上的好心大姐送给她的,半长的头发用一根旅馆讨来的木筷子挽着,也就一张脸还算白净,“船上和遇难后的事情我也都同您说了,皮特先生和柳姐是我的救命恩人,皮特先生倒好说,他是要去上海寻亲的,倒也能够同路一段。” 廖婉玗看了一眼身后的柳姐,“柳姐是跟主人家请了假回来的,家中孩子们都还在盼着她回去,您能不能先把现钱给我,也好觉柳姐往旅顺去。” 听到旅顺二字,蔡居诚蹙了眉头,“那边现在不好回去,你们应该是还不晓得,那边……已经是日占区域了。” 这事情廖婉玗虽然不知道,但也不意外,毕竟她走之前东北就在打仗,但柳姐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回来过了,忽然听到这消息,人就懵了。 “怎么……怎么会变成日本人的地方?是让出去的?”她以为是被割地赔款给让出去了。 “不是,那位大帅不肯归顺南方政|府,南方政|府就看热闹,日军有源源不断的补给,消耗不起。” 说这话的是廖婉玗,蔡居诚虽然是个游手好闲的主,但出身很好,是林克己留洋时候认识的人,虽然回国之后并不做什么正经事,只是依靠变卖祖宗留下来的古董生活,但脑子却也不是空的。 他没想到廖婉玗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就将如今的局势给说的明明白白,“是,所以,眼下若要回去并不是钱的问题,没有日方给的派司,很难出入。” 柳姐听了这话十分焦心,她的男人和孩子都在旅顺,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那边的情况,她更急着回去了。 “求求您,我一看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求求您,就算是爬我也一定要回去。” 柳姐眼泪成串往下掉,廖婉玗伸出手去拉过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柳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你想回家,我当然会尽全力。” 说道这里她看了蔡居诚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去,“但是,得有保证你安全的办法。” 柳姐点点头,她明白廖婉玗的意思,“我知道,我……我就是想快点回去。就是死,我也得同他们……”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廖婉玗给捂住了嘴巴,“呸呸呸,我们才脱了险,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爷会帮我们的。” 皮特对国内的情况半点也不知道,方才就没插话,这会在胸前用手比划了一个十字架,“上帝保佑,你会跟家人团聚的。” 如今救苦救难的“活佛”来了,三个人也就终于可以换身行头吃顿好的,蔡居诚坐在四方桌的一边始终都是笑眯眯的样子,他自己从头到尾一筷子没动,只是看着他们吃。 皮特显然受过良好教育,吃起饭来非常斯文,等到完全用餐完毕,才轻轻叹了口气,“上帝保佑。” 柳姐在南洋伺候的家主人也信教,但她始终不大明白,人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自己劳动努力得来的,这跟上帝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还得请假! 如题,借了个电脑来请假!我马上就继续出门! 第一百二十一章 求助故人 蔡居诚带着他们回了济南,托人花钱疏通满铁调查本部的关系,给柳姐办了一张派司。 虽然谈不上价值千金,但这东西若是没有关系,单凭柳姐自己,只怕是这辈子也不用想了。 送走柳姐之前,廖婉玗十分担心,这两日听说了许多关东军的恶行,她一面想阻止柳姐回到情势危急的东北,一面又理解她那种迫切想要同家人团聚的心情。 于是她留了自己鹭州的地址和林克己私宅的地址,千叮咛万嘱咐叫柳姐一定记在心里,若是回到家后一切平安,尽快带着家人找机会南下。 她手里拿着派司,出入时遇上日本人检查,多少安全些。 送走柳姐之后,廖婉玗同皮特又在济南修整了两日,这位假洋鬼子虽然话讲的很不错,但其实是第一次回到国内,看见什么都万分新鲜好奇。 廖婉玗白日里带着他到处逛,晚饭后回到旅馆房间,便开始凭着记忆,整理因为事故已然葬在海底的改良资料。 她当时林林总总,针对南洋的环境和风土习俗,罗列了许多条配方和包装上的改良想法,如今熬了两个晚上,也只能想起七八成来。 关于海难的事情,廖婉玗并没有跟蔡居诚讲过细节,避重就轻地说了客船遇险后他们被路过的其他船只救起。至于,险些葬身和孤岛上如何生存,半分也没有提起过。 现在对蔡居诚是这样,等到她将皮特安全送到上海的朋友处,回到鹭州见了林克己,也一样不会再说。 至于其他人,别说细节,她甚至连遇险半个字都不想提起。 皮特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但表示愿意配合。 济南这个地方,若要南下并不十分便利,蔡居诚亲自将他们送到了保定去做火车,廖婉玗从踏上保定地界,便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皮特叫了她两次,她才“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怎么了?” “你是不太舒适吗?”他发现她蹙着眉头已经好一会了。 扯着唇角笑了一下,廖婉玗纠正他,“应该用舒服。如果你是要问对方的身体,一般来说用舒服,舒适这个词,多数时间被用来形容环境。” “环境?” 廖婉玗直接给他举了个例子,皮特终于听懂了。 其实皮特若要去上海,最便捷的方式应该是在胶州乘船,但鉴于他们才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此刻俱是宁肯绕着远路得折腾,也不肯再去海上飘飘荡荡。 送走了廖婉玗和皮特,蔡居诚给林克己发了份加急电报,絮絮叨叨地邀功说自己如何如何将人安排妥当又安全送走,末了觉得林克己一定会对皮特感兴趣,继而赘述了一番。 他并不晓得皮特是廖婉玗的救命恩人,故而洋洋洒洒五六十字,只当他是廖小姐的追求者。 一份电报发了百十块钱,俱是废话却半点也不心疼的样子。 说好了要将人生地不熟的皮特送到上海友人处,廖婉玗就真的陪着他在郑州转了东去徐州在转南下至上海的火车。 虽然廖婉玗也知道如此辗转少说要耽误她十日的行程,但皮特是她的救命恩人,比起早日回到鹭州改良南洋订单的货品配方,她当然是选择陪着皮特直至他见到友人。 上海仍旧是老样子,时髦的先生小姐遍地都是,租界区里歌舞升平,对北方的战事恍若未闻。 这里与济南天差地别,皮特甫一走出火车站,就赶到了摩登的气息。 他操着还算流利的国文,连连“哇”了好几声,“这就是上海?” 廖婉玗莞尔,“也并没有很差对不对?你之前提过的那份报纸,事情确实是真实发生过的,天灾人祸,谁都不愿意见到。但某一件事情,并不能代表全部,国人的生活也并没有那样差。” 廖婉玗口中的新闻,是指早前的哈尔滨发生的大规模鼠疫事件,皮特所在的英国报纸,将国内的卫生状况与生活条件大肆贬低,并表示这土地土并不适合人类生活,这个国家也软弱无能。 “在你们的国家,总不会所有人都不生病,人人都快乐富足吧?” 皮特摇摇头,“那是童话故事。”讲完他怕廖婉玗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要补充,只见廖婉玗动了动嘴角,“就算是童话故事,也还有吃人的大灰狼。” 廖婉玗小得时候,鹭州已经作为港口开放多年,往来船只不仅仅带来了新奇的洋货,也带来了其他国家的文化。 她在还没有正式进入学堂之前,曾有过一个家庭教师,那个女孩子的洋文很不错,给她讲过一些西方传来的童话故事。 “看来你出身在一个很好的家庭。” 听了皮特的话廖婉玗只是微微一笑,对于家中之事,她不愿多说,于是便转了话题,“你那位朋友的地址,还记得吧?” 皮特伸手在上衣贴身的口袋里掏了一下,拿出一张因为被海水浸泡过而皱巴巴的信纸来。 那信纸上是钢笔写的英文花体字,早就墨迹氤氲得难以分辨,廖婉玗接过来后艰难地看了半天,也只能勉强猜测出是什么花路的几十六号。 她在心里面默默叹了口气,上海这样大,有花字的街巷不知要多少,看来她得带着皮特一点一点找过去了。 如今身上有钱,她底气也就足些,找了一家像样的旅店住下先带着皮特去吃了一顿本帮菜,下午便在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一份地图。 两个人回到旅店将上海城里有花字的街道都圈出来,准备一条一条找过去。可等到他们真的拿着地图将这件事情付诸于实际行动,就发现事情并没有想的那样简单。 有些街巷很小,住的人非常杂乱,一个门牌号下生活着两三家人,虽然廖婉玗觉得皮特的朋友应该不会住在这种地方,但她仍旧不敢大意,只得一户一户问过去。 如此跑了四个白天,也只排除了十三条街道,晚饭后与皮特道了晚安,廖婉玗梳洗完毕,坐在床上一边揉着酸痛的小腿,一边看着铺在床上的地图。 看了一小会,廖婉玗有些犯困,她理了理身后的枕头,迷迷糊糊地靠着床头半躺下,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第二日一大早,廖婉玗跟皮特吃过早饭,并没有带着他去昨日定好的街巷寻人,而是凭着记忆,冒然找去了白浪家中。 她希望白浪还能记得她,也希望陈秉译还在给他开车。 隔着雕花的铁门,廖婉玗在缝隙里望了望院内,车子此刻就停在院子里,她不禁心下一喜。 白家时髦,已经用上了电铃,廖婉玗抬手按了两下,很快便有一个模样圆胖年纪略大的女佣走出来,那老阿姨隔着门打量廖婉玗和她身后的皮特警惕地问道,“你们找谁?” “我找陈秉译,请问,他还在这里给白先生做司机吗?” 见廖婉玗报的出人名,看着面相也确实不像坏人,那老阿姨从宅子门口的楼梯走下来,到铁门近看她们二人也没有相机,将信将疑地再三打量他们,再开口语气却也客气了三分。 “还请二位稍等,我去回禀先生。” 两人站在铁门外面,大约等了七八分钟的时间,廖婉玗就见房子的门再度被人推开,这回来的不是方才的老阿姨,竟是白浪本人。 “白……白先生。”廖婉玗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忽然就结巴起来,大约是白浪这人虽然表面上看着温和,自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却给她带来一种压迫感吧。 白浪走到距离铁门一步远的地方,伸手开了大门门锁,“廖小姐,小陈出去了,你进来等吧。” 大明星亲自开门,受宠若惊的廖婉玗讷讷地点点头,“谢谢白先生。” 皮特并不认识白浪,礼貌地打过招呼,便跟着廖婉玗身后进了白家,待到他们进了小楼大门,才发现白浪似乎是在招待客人。 客厅里有男有女,廖婉玗粗看过去十一、二位的样子,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很熟悉,每个人都以各自舒服的姿态或坐或卧,当中一位站在窗前吸烟的红唇女子,正是胡飞飞。 “飞飞姐!”廖婉玗见到胡飞飞很是欣喜,她之前就想过要去找胡飞飞,但死活记不起她的地址,又不能带着皮特在电影厂门口蹲人,此刻遇见也算是让吃了颗定心丸。 陈秉译回来的时候,廖婉玗已经没有了找他的必要,胡飞飞听说了皮特的事情,明艳艳地对着皮特笑,将人打量了两遍,手中的香烟按灭在花样繁复的西洋小碟子里,大手一挥,“这是小事情,不出两日,你同你那位朋友,定能相见。” 事情托付给胡飞飞,廖婉玗是放心的,于是这一日他们被白浪留着吃过午饭,叫车回旅店的路上,便动了提前南下回鹭州的心思。 皮特是个性格外向的人,上午同白浪先生的朋友们聊得很愉快,廖婉玗并不担心他独自留下会有什么不便,毕竟胡飞飞是个做事效率极高的人,她说用不上两日,那就一定是用不上两日。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黄包车,廖婉玗跟在皮特身后,进了旅店大厅后她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第一百二十二章 车厢解围 东北的战事对上海似乎毫无影响,充其量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食话题,但廖婉玗在南下的火车上,还是感觉到了一些与平日不同的地方。 从上海南下,第一站是杭州,火车才出了上海界便开始减速,廖婉玗看了一眼窗外,放下手中的书拉开一等车小包厢的门,探出头来左右瞧了瞧,正好路过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请问,怎么停了?” 那人见她是一等车的贵客,微微一笑,先是脱帽,之后微微一点头,“小姐大概不太清楚,这边设置了临时检查站,来往车辆都要接受检查。” 廖婉玗轻点两下头,正要回去,忽然又停住了动作,目光仍旧看着那人,“请问,着临时检查站是什么人设的?” 听她这样问,那人走进了两步,与廖婉玗保持了一个相对比较近但又很礼貌的距离,之后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南方政|府连同日本人一起设的。” 廖婉玗脑中有一个大大的疑问,东北那位大帅拒绝归顺,南方政|府对北方的战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倒也说得过去,但这事情说到底是国难,他们此刻跟日本人缠裹在一处,究竟在想什么? 这国家和土地上生活着的人民,难道就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那穿着藏蓝色制服的人听见月台上的脚步声,匆忙对着廖婉玗说了句“抱歉”,之后戴好帽子,小跑着往车厢门口去,廖婉玗没动,站着听他开门。 凭着脚步声,廖婉玗推测下面大约上来三四个人,这其中有人讲日文也有人讲国文,在他们拐进车厢过道之前,廖婉玗轻轻地关上了包厢门,踮着脚从放在头上行李柜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下,很快又将箱子扣好,照常坐回原位,悠悠闲闲地看起书来。 讲话声愈来愈近,廖婉玗虽然手里拿着书,心思却全都集中在外面的动静上,忽然她在外头众人你一言他一语之中,听到了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 不会吧? 抿了抿唇,廖婉玗端起小桌上的瓷杯喝了一口水,有那么一瞬间外面忽然一下子就安静了,大约两三秒的功夫,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清晰地说“长官,我的派司有什么问题吗?” 她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书丢在桌子上,“哗”一下拉开自己的包厢门,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忽然冒出一个人来,那边也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带着圆眼镜的高个国人操着一口江南人软绵绵的口音,问她什么事情。 廖婉玗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秒钟的功夫,便看清了正被他们盘问的谢澹如。 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下,廖婉玗不晓得他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敢贸然开口,只得假装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手中夹着的派司一闪而过。 谢澹如眼尖,就这一下已经足够了,他对着盘查他的日本人轻笑一下,下颚微微一扬,指了廖婉玗的方向,“方才内人同我闹脾气,生生将我赶了出来,既然要查,不妨一起?” 翻译将他们是夫妻的话如实讲了,那三个携枪的日本人果然都看了廖婉玗一眼,廖婉玗佯做生气,瞪了谢澹如一眼,“谁是你内人,外面的小妖精不清不楚,再给你好脸是不是就要带回家了!” 她这样讲,谢澹如作势就走过来哄,日本人连同翻译跟他谢澹如身后,也走到了廖婉玗的包厢门口。 “还请夫人也配合下。” 廖婉玗浑不在意地“嘁”了一声,将手中那张蔡居诚给他们三人都办了的派司递了过去,检查的日本兵翻开看了一眼,神色立即便严肃起来,紧接着对着廖婉玗敬了一个军礼,一连串的日本话就讲出了口。 翻译听完也是很意外的样子,在对廖婉玗说话是态度都好了几分,“不晓得夫人和先生是白鸟大将的友人,方才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先生见谅。” 廖婉玗只晓得蔡居诚托人办来的派司签字人名头很大,没有想到居然这样大,但她面色如常,半分惊讶也没有,“还有别的事情吗?” 那翻译看了下几个日本兵的眼色,又听为首的人问了句什么,之后便如实转达,“太君问,二位可有什么结婚证明。”说道这里他看了一眼谢澹如,“既然二位是夫妻,违和派司并不是同一个人签发的?” 廖婉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谁带着婚书到处走啊!你要觉得他的派司有问题,你们把他抓走好了。反正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靠着我娘家养着,还敢背着我跟外面的骚蹄子往来。抓走他,抓走他,省得我眼见了心烦。” 这话里面是有信息的,一来说明白鸟大将是她娘家的关系,男方联络不到也很正常,二来则是再次表现的他们如今夫妻不睦,她要出门,当然是不会给对方也准备妥当的。 听了廖婉玗这样说,那翻译在看谢澹如时便带着几分不屑,当他是个吃软饭的“拆白党”,于是转而就将自己的想法,给几个日本人说了。 谢澹如本来是挨着廖婉玗站的,这会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温言软语地哄,腻腻歪歪的情话和要跟外面的人断干净的毒誓,张口就来。 两人姿态亲昵,那日本兵也就打消了疑虑,转身往下一个包厢去,就在廖婉玗和谢澹如松了口气的时候,为首的日本人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用生硬的国语问道,“他,名字?” “谢鸾。” 那日本人一抬手,翻译官便两步走回来,拿过谢澹如手中的派司又看了一眼,确认没错,才终于是走了。 关好包厢的房门,两人一时间也不敢说什么,生怕声音会传到外面去,一直待到火车启动,廖婉玗起身打开包厢门看了一眼,见一人多宽的过道里空荡荡的,这才又关上门,坐了回去。 谢澹如也算是许多日子没有见到她,方才还不觉得,此刻两人静静地对坐着,她眼神沉静,与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生动明艳完全不同。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里?” 两个人同一时间,问出了几乎完全相同的话来。 小包厢里安静了几秒钟,廖婉玗只听谢澹如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才回来,想必北方的局势不清楚。” 她从胶州登陆,北方的局势再清楚不过,但她不想说,也就没做声,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我,到杭州就下车,刚才谢谢你。” 他这话讲得很生疏,廖婉玗伸手拿起方才谢澹如放在桌上的派司,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派司乍看没什么不对,但她同自己的对比了一下,就发现了些许的不一样来。 “你胆子可真大。”他既然开口谢她,那就证明她的猜测是没有错的,谢澹如手中的派司,确实是假的。 只是耸了下肩膀,谢澹如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廖婉玗觉得这很不像他,若是换了早前,大约他口中那些个轻薄不着调的话已经顺顺溜溜地接上了。 “南方政|府……怎么跟日本人?” 谢澹如冷笑了一声,“宁肯东北不要了,也想叫那位爷死。” “不要了?这些个当权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就因为早前东北那位大帅投靠日本人拒绝归顺南方政|府,他们现在就作壁上观?” 廖婉玗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激动,往起一站,又恰逢火车变轨整个人一晃,人趔趄了一下,额头眼见着就要撞到包厢墙壁上镶着玻璃框的相片上。 谢澹如眼疾手快,站起身就将自己的手垫在了廖婉玗的额头和那玻璃框子之间,只听见轻微一声脆响,玻璃框子裂了几条细小的缝来。 “你急什么。”他双手揽着廖婉玗,顺势就带她挨着自己坐下来,放在她额头前的手松开确认她没有受伤,才接着教训她,“你老老实实做你的生意,这些事情知道没坏处,但不要参与。” 她往后躲了躲,眉头微微地蹙着,并不是因为方才撞痛了,而是谢澹如掌心实在太热,灼的她下意识就想躲远些,但也就一秒钟的功夫,她又停住了。 这细微的动作,已经足够谢澹如感知,他轻笑了一下,放开原本抓着廖婉玗胳膊的手,浑不在意,“没安生之前,好好去你的南洋做买卖。” 拿起桌上的派司,谢澹如揣回了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这东西虽然是假的,但有比没有好。之后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外套衣摆忽然被拉住了。 “你上哪去,我还没问完话呢。”廖婉玗没起身,就抬着头看他,见他一只手已经掏出了香烟与火柴盒,又“哦”了一声,“那你先去吧……就,一会记得回来。” 谢澹如的印象之中,廖婉玗并不算喜欢他,兴许还有点讨厌,那种避之不及的讨厌,但见她这会吞吞吐吐的样子,又确实是显然有话要说,反手抓了她扯着自己衣服下摆的手,又坐回了她身边。 “廖小姐要问话,哪能叫你等呢?问吧。” 她之前在岛上的时候,是想了许多话要同他说的,也下定了要同他说清楚的决心,可现在忽然之间就见到他的人,又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开口的准备。 看见谢澹如,她很难不去想乔敏芝。 第一百二十二章 北上完婚 他也明白,自己此刻不放手的行为是有些轻薄的,他做好了廖婉玗会抽手讽刺他的准备,但见她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并未有任何动作,有些意外。 这意外仿若是干柴堆里的一点微弱火苗,若是放置不去理会,少顷便会将那柴房烧了去。 可柴房中的柴火终究烧的不是地方,既不能热水也不能煮饭,兴许还会酿成灾祸来。 见她不说话,谢澹如反倒是自己放了手,之后他佯做把玩手中的火柴盒,将那装了小半盒火柴的方盒子,转的哗啦响。 他摆弄火柴盒子的右手手背有些红,细看的话还有一道小伤口,那是之前垫在廖婉玗额头和玻璃框子之间,被玻璃划伤的。 “你手……” 这点小伤同他那些枪伤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若是原来的他大约会借着由头逗弄一下廖婉玗,但如今的他,已然是不会这样做了。 此次出行的目的,谢澹如自己再清楚不过,时机不对,他与廖婉玗就做偶遇的旧识便好。 轻笑了一下,谢澹如浑不在意,“没事。”之后他停下手中摆弄火柴盒的动作,抬起头来去看廖婉玗,“你不是有话要说?” 她确实有话要说,但一时间心里面并不确定应该先说哪一个,犹豫一下,选了一个当下问出来最不突兀的,“你……是要北上吧?” 谢澹如眼眸子动了动,微微一点头,没有否认,“我是要北上的,但出了些意外。”他对她始终是有耐心的。 “你是去打仗的?”她从胶州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听说战火蔓延到直隶省。 这问题谢澹如有意不想回答她,于是抛出了另一个疑问,“你就要跟我说这个?” 不是,当然不是。可她做不到乔敏芝那样大大方方地将所有情绪都表露出来,自然也学不来她那时时刻刻将喜欢放在口里的模样。 “你和……乔小姐还好吗?”她不知道自己离开鹭州这些日子里,他们之间是否会有什么变化,故而心里面总想着先试探一番。 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扯到乔敏芝,但谢澹如想起乔敏芝来,忍不住下意识蹙了眉头。 那个丫头实在任性的让人生恼,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至于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先动身。 “怎么忽然问起她?” 小包厢之中的两个人,此刻不像是在火车上,倒像是在舞池之中,心里面都揣着事情,言语来往仿若踩着舞步,你进我退,你退我进,都有话想说,却又都有话不想说。反倒叫彼此琢磨不透。 廖婉玗听他这样问,放在膝上的双手捏了捏裙子,末了她想起自己遭遇的那一番生死,心一横,觉得也并没有什么话难于开口。 就算他与乔敏芝如胶似漆又能如何呢?她想讲的话讲了,往后也就算不得有遗憾了。 她从小事事都要看着白秀珍和几个姐姐的脸色,到如今,劫后余生,若还活的那样委屈,岂不是糟蹋了老天爷多给她的年月? 她仿佛一下子充满了勇气,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谢澹如,“我一直在想你,虽然我这样讲十分不好,可能会破坏你与乔小姐的关系,但,我确实一直很想你。” 谢澹如头微微一歪,似笑非笑地看着廖婉玗,“你想我?还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之后轻轻巧巧地吐出三个字来,“喜欢我?” 他这会倒是很有廖婉玗初识他时候的纨绔样子,嘴角虽然微微翘着,眼睛却又没有什么笑意,叫人摸不透。 “我……” 她才讲了一个字,忽然被谢澹如伸手捂住了口,廖婉玗眨了两下眼睛,那意思是问怎么了? 谢澹如用空着的手在自己唇前竖了个食指,紧接着眼睛往门口处看了一眼,廖婉玗轻点了两下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谢澹如松了那只捂着她的手,廖婉玗无声地有口型问道,“有人?” 谢澹如顺手拿起一旁廖婉玗之前看的书来,随意翻开一页,挑了一段,慢悠悠地念起来,他声音不大,五六句之后,包厢门便被敲响了。 伸手揽住廖婉玗的腰身,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谢澹如看了她一眼,才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请进”。 门被缓缓拉开,穿着藏蓝色制服的正是早前告诉廖婉玗又检查站的人,他身后还站着之前那位翻译。 “有什么事情?” 翻译心想,年轻小夫妻打打闹闹就是好得快,方才还装作谁都不认识谁,巴不得抓走一个,这会已经腻腻歪歪在一起读书了。 蓝制服在头等车厢服务,想来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他第一件事又是脱帽以示对客人的尊敬,之后才微微一鞠躬,带着满面的歉意,“先生,太太,非常抱歉打扰二位。” 他讲到这里就顿住了,直到获得谢澹如首肯,才继续说下去,“三等车厢有一位孕妇,早产眼见着要生了,想寻出僻静的地方生产,但是包厢都满了,方才听翻译官说二位客人是夫妻,不知道,能否……” “要借个包厢生产吗?”这话是廖婉玗问的,见那蓝制服点点头,她抬起头来去看谢澹如,“那你……去吧东西拿过来?” 谢澹如没言语,蓝制服以为他是不同意的,于是主动说道:“先生也是买了车票的,眼下出了这样的变故,已经请示过了,会全部退还给您。” 他没出声,并不是在思考钱的问题,而是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对方的试探,就算这不是一场试探,他本打算在杭州就下车,眼下搬到廖婉玗的包厢来,等会若是下车只留下她自己,也难保对方不会反应过来这其中有问题。 到时候难道留她自己面对吗?谢澹如没有办法保证,对方是不是还会相信他们短时间内再次吵架的借口,他可不愿意用廖婉玗来冒险。 “好吗?” 耳边的语调软软的,谢澹如微微一侧头,面颊就轻轻贴在了仰着头看她的廖婉玗唇上,倒显得好似是她主动献吻一般。 书被扣在桌子上,谢澹如轻拍了一下廖婉玗的腰侧,“好。” 他随身不过带了几套换洗衣裳,一个箱子都未曾装满,一去一回到也快,放好东西两人并没有关门,大约过了将近二十分钟,眼见着来了一群人,七手八脚用担架抬着一位大肚子的孕妇到方才谢澹如的包厢去了,这才关上门,各自坐好。 廖婉玗端坐在床边上,谢澹如则是坐在对面七八步开外的双人沙发上,他伸手拿起小桌上的书,薄脆的纸张被他翻了两页,手里的动作便停了下来,“不要因为我的肤色而憎厌我;我是骄阳的近邻,我这一身黝黑的制服,便是它的威焰的赐予。” 谢澹如每一个单词发音都很准确,由于低着头看书,往日里柔和清亮的音色被他压的有些低,带着一点点沙哑。 她还没看到这里,听完谢澹如的话轻轻“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觉得好看吗?” 廖婉玗看着《themerchantofvenice》墨绿色的封面,倒也十分诚实,“有的地方不大明白。”但她眼下并不想去讨论这部戏剧的内容,“我……刚才的话是认真的。” “你刚才说的话?哦!”他拖上尾音,“想我?还是喜欢我?” 这问题她也问了自己一遍,若她对谢澹如的挂念是喜欢,那并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可她才刚要开口,忽然就听见谢澹如轻笑了一声。 “可是,只怕廖小姐错付了,此次北上,就是要与小乔完婚的。”他一挑眉,接下来的话,有些过分,“不过,我想,若是廖小姐不介意,我们倒也是……可以深交的。” 廖婉玗一怔,一来是没想到他此次北上是要与乔敏芝完婚的,二来则是没想到他态度忽然这样轻浮,一时间说不上是因为羞耻还是失望,觉得自己的脸颊快速地热了起来。 谢澹如就坐在她对面,这样近的距离看得一清二楚,廖婉玗不但脸红了,就连小巧的耳朵,都挂上了一层红晕。 不对,时间不对。 强压着心中的悸动,谢澹如面上仍旧维持着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此次北上,别人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却是十分清楚的,只是迫于南方当局提前收到他奉命北上的密电,他才没有带兵,而是乔装出行。 再退一步,就算他此刻光明正大带兵北上,难道就能接受她了吗?答案,当然也是否定的。 此行前途未卜,若日军突破东北防线踏入直隶,他是生是死谁也不能保证,此刻给她希望,倒不如叫她失望好些。 若他平安无事,就算有些误会必定是早晚都能够解开的,但,若他此去尽了做为军人的本分,那眼下就是个叫她死心的好时机。 “我……我没有想要破坏你跟乔小姐的感情。”她慢慢低下头来,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皮鞋尖上,“我祝福你们。”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的生命 铁轨两侧是绿油油的田地,偶有高大树木,火车快速路过,就在小包厢内闪过斑驳阴影,光线明明灭灭,廖婉玗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 兴许过了十分钟,又或者是更长的时间,包厢外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廖婉玗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哭声猛然一抬头,正对上谢澹如的视线。 “我出去看看。” 她寻个借口出去,全当透透气,门才甫一拉开来,就见那早前来过的蓝制服,手正举在半空里,看样子是正准备敲门。 “太太,那边母子平安,这是厨房准备的红鸡蛋,送给先生和太太沾沾喜气。” 廖婉玗这会心情并不太好,但仍旧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她接过蓝制服递来的两只红皮鸡蛋,转身走回包厢里,放到小桌的瓷盘上。 “我方便去看看吗?” 蓝制服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对着廖婉玗和谢澹如分别点了一下头,“还请太太稍等。” 片刻后,他又回来了,这次怀中抱着一个包好小毯子的婴儿,那小孩闭着眼睛,皮肤上浮着一层白色,小脸皱巴巴的,并不怎么好看。 廖婉玗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不解地歪着头,完全没想到初生的婴儿居然并不怎么漂亮可爱,和她印象中弟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被小孩吸引了注意力,谢澹如也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看,他个子高,站在廖婉玗身后,颇有些将她罩住的意思,“男孩子?” 蓝制服其实方才就说过“母子平安”,但谢澹如并没有注意听,这会看到小脑袋瓜还没有他拳头大的小婴儿,也是好奇。 “回先生的话,是个男孩。” 谢澹如在自己身上摸了两下,掏出一只纯金的小怀表来,“喏,送他了。” “这……”蓝制服抱着小孩,没敢接,这东西不用想也知道很贵重,他是不敢自己做主的。 “裴哥。” 蓝制服对着谢澹如和廖婉玗说了一声“抱歉”便走到稍远些的同事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那人露出为难的神色,用目光看一下廖婉玗厢方向,“那孩子的妈非说要见见恩人,这……” 一等包厢非富即贵,按理说女子生产的产房因为见了血并不吉利,但凡讲究一点的人家,是不会让男人接近的,那产妇执意要见恩人,在这个帮着跑腿的人看来,事件挺麻烦的事情。 蓝制服沉默了两秒钟,“我去问问看,若是人家不愿意,咱们也算尽了心。” 他们在外面对话这会功夫,谢澹如仍旧站在廖婉玗身后,他手里面摆弄这小金表,闹得廖婉玗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先生,太太,冒昧打扰,那位产妇说想要见见恩人,不知道二位……” 廖婉玗一个女的没什么忌讳,于是她转头去看身后的谢澹如,“你看呢?” 谢澹如垂眼看着她,忽然一笑,头一低用额头极轻地碰了她的额头一下,“我都听你的。” 这个刚刚才拒绝过她的人,现在因为有别人在,同她假扮起夫妻间的亲昵来,倒也得心应手。 “那就,去看看吧。” 蓝制服带路,谢澹如一手仍旧把玩着怀表,一手则牵着廖婉玗,她被他拉着走,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害羞,而是方才他做出的那一番样子,是不是因为跟乔敏芝相处起来就是那样子的。 自然又亲近。 也对的,他们现在是未婚夫妻,待他到了保定,他们还会成为夫妻,亲近,是理所当然的。 廖婉玗觉得心里面酸溜溜的,胸口仿佛被堵了一团棉花,她不愿意让谢澹如领着,使了使劲要收回手来。 她这边一动,谢澹如下意识又抓紧了些,力气多加了一分,她就拿不出手来,末了那人还回头看她一眼,“听话,别闹。” 蓝制服走在最前面,不知道后头两位客人发生了什么,放慢脚步回头看一眼,想着大约是小夫妻闹着玩,又扭头走了。 廖婉玗的包厢在车厢前部,谢澹如则因为订的晚在中后部,但一节车厢没多长,很快三人就到了。 那产妇已经由同行的人照顾着换过衣裳,但人仍旧是躺着的,忽然见到谢澹如和廖婉玗,撑着手就要下床。 廖婉玗快她一步,到床边就将人给扶住了,“别起来,好好躺着吧,当心别受风。” 产妇“唉”了一声,拉着廖婉玗便不肯松手,口中感恩的话一句接一句,简直把他们夸上天了。 谢澹如本来站在一进门处并未往里走,这会见那女人拉着廖婉玗不放手,虽然说的尽是些感恩的好话,但他仍旧有点看不下去,“这位大嫂,这是送给你小孩子的出生礼物。” 那胖女人大约眼神不太好,眯着眼睛看谢澹如手中的东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快小金表,慌忙摆手,“这太贵重了,可不能要,不能要。” 她这样一拒绝自然就松开廖婉玗的手,谢澹如瞄了一眼,见她手背有点红。 “就是个小玩意,拿着吧,我跟他有缘分。” 对于谢澹如来说,这可能确实是个小玩意,但对于平常的普通人家,一块金怀表,若非一夜暴富,只怕是这辈子都买不起的。 那女人做三等车,家境自然不富裕,面对这样一笔财富,并不敢要。 “不不不,恩人这东西我是不敢收的,这孩子……可没有那么多福报。” 谢澹如是真的不在意这么一件小玩意,也是真的想送给那小孩子,他家中人丁并不算兴旺,兄长虽然年长他几岁,也成过婚,但并没有子嗣。 偏巧谢澹如是个喜欢小孩子的,在这样的境遇下能为一个新生的婴孩行个方便送份礼物,他还是很高兴的。 “拿着吧,我们……夫妻还没有小孩子,也算,跟着沾沾喜气。” 他这样讲,那产妇目光就往廖婉玗小腹上看了一眼,“不急不急,瞧着你们都还年轻,小孩子缓缓也是好的,太闹人了。那……”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我看先生是个有学问的,要不,就请先生给这孩子起个名字?” 谢澹如看向蓝制服怀中的小婴儿,并没有马上应承,那女人见状以为他是不愿意的,赶忙又解释道,“往后……我们也能告诉他,他的名字和这东西,都是恩人赏赐的。” 听到“赏赐”这个词,谢澹如及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眉头,“严重了,我只是在想,叫什么合适。” 那产妇腼腆地笑了一下,伸手抿了耳边并不存在的碎发,“我们小门小户,也没有个规矩族谱,先生、太太随意就好了。” “尊姓?” “姓何,姓何。但是……我不会写。”她越讲声音越小,到最后自己羞的笑了一下。 “就叫郁风吧,你看好吗?”谢澹如这话是在征求廖婉玗的意见。 廖婉玗没想到他会问她,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你,在问问大嫂的意见。” 那胖夫人“嘿”了一声,“我大字不识一个,能有什么意见,就是,还得麻烦恩公写给我,不然……” 蓝制服将孩子送回到母亲怀里,自己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随身的小本子,上面还用绳子吊着半截短小的铅笔头,“先生,您看行吗?” 谢澹如不挑剔,结果他递来的小本子,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钢笔来,扭开笔帽,猫着腰借着包厢内的小桌子写了起来。 一边写,他还一边解释道,“郁,有茂盛的意思,也有文才丰盛的意思。我希望他长大能够上学,做一番学问。” 那胖大嫂自己不识字,听到这里连连点头,“好好好,可不能跟我一样,睁眼瞎。” 谢澹如没接话,继续自顾自地解释,“风,为春风之时复苏万物,为夏风之时与人清凉,为秋风之时生累累硕果,为冬风之时孕来年无限希望。” 他将自己写好的那一页从小本子上扯下来,“我希望,他能用他所学到的知识,走永远走在人们的前头,指引一个未来的方向。” 廖婉玗之前还怕谢澹如会随手取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认真,喃喃地念了两边“何郁风”,也觉得十分顺口。 于是,她拿过那块被谢澹如放在小桌面上的金表,在不碰到孩子的情况下,塞在了裹着他的小毯子最外面,“这礼物,您收好。” 这一会,胖大嫂没有拒绝,可怀里的孩子却忽然哭了起来,廖婉玗见状拉了一下谢澹如的袖子,“我们走吧。” 人也见了,礼物也收了,产妇高兴的不得了,她对着谢澹如和廖婉玗的背影,中气十足地叫到,“先生、太太,再见!” 谢澹如迈出包厢的脚步一顿,之后回过身来看了一眼襁褓中咧着嘴嚎啕的小孩,“有缘再见。”言罢,有拉着廖婉玗的手走了。 作为一个已然准备好前线赴死的人,在这样的时候邂逅了一个全新的生命,这奇妙的感觉,只有谢澹如自己才能够明白。 再见吗?他也希望自己还有机会再次见到这个男孩,因为那将意味着,此次北上,他是安全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奈跳车 从上海到杭州,火车还不到三个钟头。 谢澹如靠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自己的膝盖,按照他原来的计划,他要在杭州下车,但之前临时检查站上来的日本人和翻译都还在车上,他们,也要在杭州车站下车,等会若是遇见那些人,独留“妻子”一人走掉,似乎说不过去。 在闹个矛盾? 叫廖婉玗把他轰下去? 吵架的借口也不能总用,那些日本人疑心重,稍微有点反常就要盘查半天,他自己倒是无所谓,怕的只是把廖婉玗拖累进去。 一个丫头片子,如今好不容易不用再看别人颜色生活,买卖也做的有声有色,更复杂的问题,就不要在参与了。 想到这里,谢澹如站起身往小包厢的窗边走,廖婉玗大约被他忽然起身给吓到了,抬起头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起码,在他看来,是惊慌没有错的。 谢澹如没说话,双手打开包厢车窗落着的锁,并没用多大力气,就将那窗子打开了一半,“等会车子离开杭州,我就先走。” 廖婉玗看了一眼窗口,那风呼呼啦啦地吹进来,“你要从这里走?”如果她没理解错,还是要在车子行进的时候“走”。 “那几个日本人还在车上,我估计应该也在杭州下车。” 他这样讲,廖婉玗也就明白了,但跳窗实在太危险,“不能下一站吗?” 下一站是九江,车程也不过两个多小时,但谢澹如安排好接应自己的人在杭州,他若是去了九江,还要在想办法折返,现在各地都有南方当局伙同日本人设立的检查站,去九江并不意味着就是安全的。 他的兵到哪了? 他跟马甫华那样的老做派不同,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得有人在身边跟着才安心,此次独自北上,一来确实是被形势所迫,二来这消息却也是他自己放出去的。 一个七八千人的独立旅,这时候要通过南方当局的地界北上,可没有那么容易。 他一个人吸引大部分的目光,那边也好动作。 “别怕,刚从车站开出去,车速不会很快。” …… 车子快要进站的时候,谢澹如拉开了包厢门,他走出去看了一下,见没人,径自都到车厢连接处,这才算找到了蓝制服。 “裴先生。” 蓝制服正在值班记录本上写着什么,听见有人叫他停下笔抬起头,“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我的太太不大舒服,想要睡觉,我希望,没有任何人打扰她。” 蓝制服点头,马上想到就快要饭点了,一等车厢是可以点餐送到包厢来的,“那,等会还要用餐吗?我可以安排人送过来。” 谢澹如微微一笑,算是对他细心的感谢,“不必了,可能要睡很久,不要有人打扰就好了。” 蓝制服见状不再多问,等到谢澹如走回包厢,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方才确实是多事了,人家年纪轻轻的小夫妻,关起门来做什么,吃不吃饭,哪里轮得到他操心呢。 回到包厢的谢澹如,顺手将包厢门反锁,之后他走到窗户边上看着窗外。 火车两侧方才还在快速倒退的景象渐渐慢起来,到最后,伴着汽笛声,彻底停住了。 他回身拿下自己的行李箱,顺手放在了窗边的地上,“我跟他说了你要睡觉,不想被打扰。万一……” 廖婉玗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说,“没什么万一,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这些小事就不要挂心了。”说道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你别忘了,我的派司是真的。” 谢澹如虽然不放心,但也明白,此刻他就是有再多的担忧,一旦下了车去,都将再也不能左右局面。 所以,此刻廖婉玗阻止他说下去,他也就真的不再说了。 车子在月台停了半个多钟头,再次缓缓动起来时,谢澹如将看着窗外的目光收回来,发现廖婉玗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她并没有避开。 她不是傻子,就算谢澹如此次北上真的是为了完婚,他的处境也绝不算安全,不然,他没有必要躲躲闪闪。 廖婉玗想跟他说“万事小心”,又觉得这话说给一个即将新婚的人似乎不大妥当,于是四个字在口中绕了又绕,最后还是没讲出口,最终变成了模棱两可的“注意安全”。 箱子是被谢澹如先丢下去的,之后他长腿一迈,跨坐在窗边上,并不像是要跳车,表情反倒是像翻个院墙一般轻松,“那我就先走了。” 廖婉玗点点头,看着他身后窗外景象不断地向后倒退,“你……小心。” 谢澹如点点头,半个字都没在多说,他将里面这只腿也跨出去,双手撑在窗户边,借力往火车形势方向一跃。 廖婉玗一步跑到窗户边上,眼见着谢澹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地的时候还滚了好几圈,她本来想喊句话问问他怎么样,火车忽然鸣笛,车速紧跟着就快了起来。 她甚至没来得急看清楚谢澹如是不是安全落地,有没有受伤,能不能站起来,火车就已经因为提速开远,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站在窗口好一会,直到被风吹得有些头痛,她才回过神来,不在望着那边出神。 之后的行程,一路都很平静,那蓝制服得谢澹如的嘱咐,果然再未过来打扰,可她心绪不宁,惦念着谢澹如,并没有睡着。 一直到了后半夜,实在困得不行,才断断续续浅浅地睡了一小会,但很快又被车轮声给吵醒了。 车子的终点是鹭州,下车的人很多,廖婉玗看着蓝制服正在帮一个年纪大的老先生提包,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另外一侧的门下了车,也省的蓝制服问起谢澹如来。 鹭州的天气已经很热,廖婉玗才走出车站,额头上就已经微微出汗,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对着街对面的黄包车招招手,很快就来了一辆。 她先报了自己家的地址,回去就发现屋子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想着弟弟应该是被林克己接回家了,也并不着急。 楼里的热水汀是统一烧的,她放开水龙头试了试,发现还有热水。 飞快地洗了一个澡,廖婉玗换了身干净衣裳,都发胡乱地擦了几下,想着反正天气热,还滴着水就又出门了。 她这一番周转,距离出发之前最后一次倒林家已经月余,看门房的小孩见到她很高兴,跑出来给她开门,“廖小姐,您可回来了,南洋好玩不?” 廖婉玗莞尔,“好玩。等有空我一定讲给你听。” 林克己只知道她正在回程的路上,并不确定她具体什么时候能到,这会并不在家。倒是因为休假没去上课也没出去玩的廖熹跚,听说亲姐回来了,从楼上疯跑下来。 看着楼上跑下来的男孩,廖婉玗先是楞了一下。她不过一月未曾见到他,他居然长得这样高了。 走前比她还要矮上一头的小男孩,如今站在她面前,彼此居然能够平视了。 “阿姊!你可回来了!” 虽然是长了个子,但他到底还是小孩子,好久没有见到姐姐,这会甫一见面,就哭了起来。 廖婉玗搂着他,轻轻地摸了摸廖熹跚的后脑。 真好,这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她在海难时唯一活着的支柱,他们终于又见到了。 感觉到肩头的布料被弟弟的眼泪浸湿,廖婉玗又拍了拍他的背,“你现在都要比姐姐高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得,动不动就哭。” 廖熹跚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那我……不哭了。” 房子还是熟悉的样子,廖婉玗拉着弟弟做到厅里的沙发上,“林先生不在家吗?” 抬手擦了一下眼睫毛上还垂着的泪,廖熹跚稳了稳呼吸,“带着娟姨参加舞会去了。” 廖熹跚口中的娟姨,廖婉玗并不认识,她记得之前林克己接回家里的那位并不叫这名字,“谁是娟姨?” 看了一下四周,廖熹跚往姐姐耳朵边上凑了凑,“你走后没多久,林叔叔又接到家中一位,就是娟姨。早前的那位……前两日在家中大闹了一通,被赶出去了。” “……”她走的这些日子,林家倒也很是热闹。 老管家亲自从厨房端了凉汽水来,见到廖婉玗半点也不生分,小姐长小姐短的,好似生怕她在外头吃不好穿不暖,末了还告诉她,他已经给先生去电话了。 林克己接到消息,回来的很快,廖婉玗听到外头的汽车声就站起身去迎人,才走下门口的台阶,就见汽车一侧的门被打开来,伸出一只白皙消瘦穿着高跟鞋的脚。 女人鞋跟很高,踩在草地上的时候有点晃,她回身娇嗔着跟车内的男人说了句什么,廖婉玗没听清,但那调子软绵绵的,她一个女子,都觉得骨头要酥了。 正准备上前去打个招呼,忽然看轻女子的脸后,廖婉玗迈到一半的脚步,停住了。 这张脸,虽然画了艳丽的浓妆,但她,还是一眼就能够认出来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义之战 廖婉玗站在车子几步开外的石板路上没有动,眼见着顾盼摇曳生姿地踩着高跟鞋向她走来。 林克己是跟在她身后下车的,不疾不徐,明明看着顾盼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晃晃悠悠重心不稳,扶都不扶一把。 “林先生。”廖婉玗虽然认识顾盼,但并不叫她,完全做出一副不认不识的样子,她想看林克己究竟是怎么介绍顾盼的。 “娟娟,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婉玗。婉玗啊,这位是顾小姐。” 林克己没有给顾盼任何属于林家的身份,廖婉玗心下也就了然,想必他们之间并不是弟弟口中所说的那样,顾盼还不够做林夫人的资格。 顾盼改了名字? 她明明是廖婉雯的同学,顾娟啊?廖婉雯还上学那会,她到廖家来玩的次数很多。自己走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就在林家见到了廖婉雯的好朋友,廖婉玗忍不住警惕起来。 顾盼“哎呀”了一声,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住廖婉玗的胳膊,“常听克己说起你,今日我可算见到了。” 她一身的香水味,呛的廖婉玗想打喷嚏,这人装作不认识她,那她也就顺着演下去,“我这才回来,就听见小跚说家里多了位漂亮的娟姨,我以为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漂亮不漂亮,现在见到本人,不得不说,小跚还是没有糊弄我的。” 廖婉玗亲亲热热地拍了拍顾盼挽着她胳膊的手,“要不是他早告诉我,我还当林先生做电影明星的朋友来了呢!” 顾盼在心里头冷笑了一声,想着廖婉玗早前在顾家的时候可没这么会说话,这才出来没多久,睁眼说瞎话的本是,还真是见长。 两个人亲亲热热,虽然是做戏,但一旁的林克己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先进屋,这天气热死了。” 林克己说完率先往屋子里走,进了一楼的大客厅,桌上就已经摆好几只冰棒,显然是管家听见汽车声,安排人才拿出来的。 “风扇呢?快给先生打开。”顾盼已经住进来小半个月了,就林家的熟悉程度俨然显出女主人的样子。 她给林克己拨开了冰棒上的包装纸,捏着圆木棍瞧着小手指递给林克己,转回头又拨了一根,这次给了廖婉玗。 “南洋比鹭州还要热吧?” “是,那边的太阳,我觉得比鹭州还要晒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是顾盼问,廖婉玗答,等到林克己吃完了冰棒,整个人都凉快下来,这才叫着廖婉玗去了书房。 海难的事情林克己是知道的,所以他有很多问题要问。 “吓坏了吧?” 廖婉玗关好书房门,转身就听见林克己问话,她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当时是吓坏了,但想着小跚后来也就不怕了。” “没受伤吧?”他能觉出廖婉玗在慢慢地疏远他,所以,语气上不急切也不热切。 “没有,我们很幸运,出了事没多久,就被路过的船只救了。”这话她打过无数次的腹稿,跟林克己的那位朋友也是这样讲的,所以她有自信,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是很自然的。 林克己是留洋过的人,那穿在海上,举目四望全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一旦船只遇险沉没,哪里是能随随便便就遇到路过船只的? 但现在廖婉玗明显不想说,他也不好逼着她讲出实情来。 “没事就好。” 见林克己似乎是相信了,廖婉玗马上便转了话题,“我这次去南洋,收获颇多,也拿到了一笔数量不小的订单。南洋那边的天气虽然跟鹭州相似,但更加潮湿闷热,所以,我想根据南洋的情况,将产品再次改良。” 林克己早就把制皂厂的事情全权交给她打理,对于订单数量和配方改良并没有要参与的意思,只是叫她放开手脚去做。 廖婉玗得了他的应允,第二日一大早就去了工厂,一众人见她忽然回来,高兴的过年似的。 她将自己在南洋所见所闻讲给大家听,又给大家解释为什么要根据南洋的气候特点再次改良产品,工人们听完,虽然知道要开始没日没夜地试验赶工,但半句怨言都没有。 就这样忙了七八天,等到配方完全稳定下来后,工人们又投入了大货的生产之中。 廖婉玗站在办公室的窗子前,看着楼下忙忙碌碌的工人和一刻不停的机器,才算是送下一口气来。 忙碌的时候,她没有时间去想谢澹如,偶尔他的面孔闪现在脑海之中,也很快就被其他更紧急的事情给冲淡了。 现在手里要紧的工作都已经处理完毕,她又开始担心起谢澹如来。 廖婉玗站在厂子里惦记着谢澹如,而谢澹如本尊,此时此刻正在石家庄的一间小旅店里,与手下几个团长开会。 “我觉着,遵化打不起来。”刘地来有点大舌头,讲起话来口齿不清,但他没到完全听不懂的程度。 他是马甫华的同乡,当初是跟着马甫华从老家一起出来的,所以,这人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仍旧在马甫华身边做了个参谋,吃空饷,直到后来被跟马甫华指派给谢澹如,才由北到南,又由南到北折腾了两次。 “那日本人是什么装备?都是德美的真家伙,我倒是觉得,要不了十天,东北就要完蛋了。” 谢澹如原本低着头看铺在桌面上的地图,听了二团团长的话,抬起头来看他,“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们也不要去遵化了,就地解散,怎么样?” “不是……旅座,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看奉军,二十几万的兵,现在能剩一半就不错了。”二团长说道这里听了下来,目光扫了一圈在场所有人,“司令就叫咱么一个旅去遵化守着,这……”不是送命吗? 马甫华的部下之中,多数都是跟着他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旧人,早些年确实有拼劲,但近几年都是些只想着捞钱养老的人,现在还叫他们去打仗,他们的顾虑就多了起来。 哪个家中不是三妻四妾,真要是送了命,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可就真的是没有了。 “再说,前两年直奉打起来的时候,可……可没见他对咱们手软过。凭啥,凭啥咱们要往那边去。” 直奉两军确实早两年打过一仗,为的是争夺地盘,那时候谢澹如虽然没来,但还是有所耳闻的,待到他投靠马甫华后又深入了解了一下,才晓得那一战,老马的人损失惨重不说,军费就硬生生花掉了一千多万。 但那场大战双方都没有讨到便宜,最后也没个输赢,只是签个和平协议,就各自收兵了。 那之后,两方就陷入了冷战之中。 如今要是不东北的日本人太猖狂,马甫华怕波及直隶,也不至于派人去遵化蹲守。 “司令派我们驻防遵化,又不是为了帮助奉军打日本人,说到底只要小日本没有猜到直隶来,那我们一兵一卒都不必动用。” 谢澹如不愿意在这个当口跟下面的人产生矛盾,所以,虽然并不觉得直奉之战马甫华有做对什么,但也不得不表现的自己是站在马甫华这边的。 毕竟,若要按照他的看法,当初那一仗自己人打自己人,不过是两个不义之人,指挥着打了一场为争夺地盘和钱财的不义之战。 “反正,俺还是主和。” 谢澹如直起身来,转过去看着原本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团长冷笑了一声,“刘中校一贯热爱和平,想当年直奉就是主和,如今,难道跟日本人也要主和?” 刘孝口中叼着一根没点燃的卷烟,抹了一把额头,“怎么?打起来受苦的可都是百姓,当然是能不打就不好打啊!” 他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故而讲起话来底气很足,音量不小。 谢澹如随手抓起桌上的地图,对着他抖了抖,“你他妈好好看看这地图!这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每一寸土地上生活得也都是我们的同胞父老。你说打仗受苦的是他们,难道叫日本人踩到我们的土地上,蚕食我们的国家他们就不会受苦了吗!” 谢澹如承认自己被他方才的话气到了,一时间也没有顾及这是在旅店内,整个人火气一下就起来了。 谢澹如讲完这一大段话,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他很少发脾气,忽然爆发,对方纵然比他大了十五六岁,一时间居然也叫他给骂的懵怔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一团长刘孝将嘴上叼着的烟拿下来,瞄了一眼桌子另一边的二团长,示意他快帮自己说说话,军队里上上下下不知道这位谢旅长未来是要做司令女婿的人,故而,也并没有人要真的跟他叫板。 二团长无声地咂咂嘴,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一个“旅”字还没吐出口,房间门忽然就被敲响了。 两长三短,是谢澹如给冯志清定好的敲门暗号。 距离门口最近的人,先是看了一眼谢澹如,得到了他的应允,这才两步走过去,将繁琐的门给打开。 冯志清大约是跑上楼的,人有点喘,但看样子很高兴。门才开到能容人通过的空,他就扁着身子挤了进来。 “旅座,妥了妥了,已经安排好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隐姓埋名 石家庄是直隶地界,抵达后冯志清便开始按照谢澹如的指示,筹备物资。别的不提,粮食总是要多做储备。 马甫华给的那点军费,每月军饷发过所剩无几。平日里并无大事,只要有吃有穿,大家倒也都十分知足。 毕竟,部队里穷苦出身多,若要让他们脱了军装回家去,别说一个月能不能赚上十块钱,只怕,能不能吃饱都是问题。 但如今是要去遵化,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性,不往大了说什么为国为民,就算是只为了军饷和一口吃的,那也得对得起那些跟他卖命的人。 可他跟马甫华去过一封电报,申请增加军费,可那边先是拖着不给回复,后来被他催的急的,就含含糊糊地安抚他,说什么未必打得起来。 真要是打起来了,那时候增加军费干嘛?发抚恤金吗? 战争是很现实的,小到伙食子弹,大到车马火炮,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就马甫华那点军费,也就维持个日常开销吧。 所以,在离开鹭州之前,谢澹如将自己在明霞厝的那套小房子,给卖了。 他希望用不上这笔钱,因为那意味着战争并没有蔓延至直隶,东北的情况是可控的。 “粮食罐头都准备好了?” 冯志清挠挠头,“报告旅座,这地方太小,比不了保定、天津,我已经差人把能买到的都买了。可那数量,咱们一个旅也就能吃两天。”还得一天只有两顿饭。 谢澹如无声地微微一点头,这事情怪不得冯志清和负责后勤的人,“那就走吧。” 此言一出,屋内几人神情各异,有人已经动了起来,有人则是磨磨蹭蹭不愿挪步。 谢澹如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往房间外面走,冯志清就跟在他身后,“旅座,按照您的吩咐,咱们先回保定。” 冯志清说完就去观察谢澹如的反应,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又开始汇报下一件事情,“小信说,乔小姐在家里闹翻了,快要骗不住了。” 这回谢澹如总算有了反应,他侧头看了一眼冯志清,眉头微微蹙着,“骗不住就给我绑在鹭州,她要是也回了北边,你就脱衣服滚蛋。” 冯志清觉得有点冤枉,留在鹭州看着乔敏芝的一个班和谢信都跟他没关系,那些人看不住,就要找他来算账,可是在是太委屈了。 但他这话是不敢说的,只能放在心里面想一想罢了。 谢澹如到了火车站,脚步踏上火车门的金属踏板,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情来。 他早前在上海到杭州的火车上,假派司写的名字,廖婉玗是如何猜到的? 军械踏在金属上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谢澹如两步上了车,进了车厢,便将军帽挂在了木质的衣帽架上。 火车很快就启动,谢澹如坐在单人沙发上望着窗外,脑袋里却是在想早些时候拿到的东北方面日军武器装备报告。 悬殊,不是一点半点。 “报告!” 谢澹如的门口两侧,各有一个站岗的警卫团士兵,见三团团长来了,先敬礼后才向谢澹如打报告,“旅座,三团团长到了。” 收回看着车窗外的视线,谢澹如站起身来喊了一声“进”,之后便走到桌子前,低头端详起遵化地图。 三团是炮兵团,也是谢澹如手下这几个团长之中唯一一个军校出身的团长,当初直军响应当局搞改革,装模作样弄了几个军校生进来,但直军关系网早千丝万缕,忽然安插进来的军校生,可以说是破坏了直军长期以来维持的微妙平衡。 正是因为这样,那几个军校毕业的高材生,并不被重用,在谢澹如来之前,三团团长宋品良,结结实实坐了几年的冷板凳。 宋品良先敬了个军礼,见谢澹如摆摆手,人也跟着放松下来,“旅座,您找我。” ### 南洋的订单在连日赶工之下,终于完成了。廖婉玗站在码头上看着打包好的一箱箱货物被工人装船,心却并没有放下来。 她领略过海洋的美好,也见识过波涛的凶险,除非货物能够安全抵达,否则,她的心,始终都是悬着的。 一直盯着工人们装船到傍晚,廖婉玗让周萍萍去通知大家并日休假,自己又叫了一辆黄包车,从码头往林克己的宅子赶。 她有一个想法,也是时候跟林克己谈谈了。 林家的门房给廖婉玗开门一向很痛快,这一日也不例外,“廖小姐,先生不在家,娟姨在。” 廖婉玗脚步犹豫了一下,“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小孩抱歉地摇摇头,“这……那是我能知道的。” 来的时候她顺手买了几样点心,这会翘着指头从纸包里拿出两块来递给小孩,“请你吃。” 按理说,林家门房都是三至四人一班,但他年纪小,免不了受欺负,廖婉玗估计着没人给他替班,怕他饿。 小孩很不好意思,扭捏地往后躲了一下,“廖小姐,我不要。” 廖婉玗又往前伸了伸手,“拿着吧,别客气。你看,我买了好多呢!” 小孩本来就想吃,方才不过是害羞,这会见她仍旧让他拿着,也就不在客气,“谢谢廖小姐。” 廖婉玗抿着嘴对他笑,“那我先进去啦!” “哎……”小孩伸手拦住她,看了一眼主屋的大门,“昨天先生跟娟姨吵架了,很凶。” 廖婉玗不知道他忽然说起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只当他是年纪轻,面皮薄,拿了自己的点心,就想着要说点什么才算是公平,故而也没有在意,只是点点头,就往主屋去了。 路上瞥到早前林家澍住的小楼,心里升腾起一阵感慨来。 她问过两三次林家澍的去向,但林克己至今不肯告诉她林家澍被安顿在什么地方,虽然她也明白那是林家的家务事,但,总还是忍不住惦记林家澍。 那个女孩子虽然性格过分古怪,但对她还是很好的。 没有林家澍,她不会认识林克己,生活大约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林克己是她的贵人,但,她并不想一辈子为他工作。 廖婉玗今日前来,就是想同林克己说一说,自己接下来的想法。 一来请他做个参谋,给些意见,二来自己得了别人的恩惠与帮助,如今想要独立着在做点别的事情,总要跟人提前打个招呼。 虽然这会林克己不在,但她来都来了,就算不等人回来,放下点心总是要的。 顾盼昨夜哭的狠了,几乎没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见着林克己出门去,自己有在家生了好一会的闷气,待到睡着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廖婉玗抱着点心进门,她才穿着睡袍,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 “你好。”这会没有别人在,廖婉玗也不想叫她“娟姨”。 顾盼半眯着眼睛,睡袍带子系的松松垮垮,她站在楼梯中段,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找林先生汇报工作,没想到他不在,我放下点心就走。”她不清楚顾盼的目的,也不远跟她独处。 管家这会不知道在忙什么,廖婉玗叫了两声,也没个仆人出来,于是她将点心放到客厅的矮茶几上就要告辞。 “哎……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跟她说?廖婉玗心中狐疑,决定留下来看看她要说什么,“好。” 顾盼明知道廖婉玗是认出她的,她早些日子第一次见她时虽然明面里看不出什么来,但心中十分忐忑,她很怕廖婉玗将她的身份给说穿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装作不认识她,她便也装作不认识她。 顾盼要说的话,显然不适合在客厅讲,于是廖婉玗跟着她上了顶楼天台。 夕阳坠在远处的海平面上,暖红色的光让海面泛着一层金鳞鳞波光,顾盼在睡袍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来,有拿出一根火柴,借着石栏杆一划就着了。 她动作熟练,仿佛是在这个位置,做过无数次同样的动作一般。 “你明明认出我了,为什么不说?” 廖婉玗看她叼着香烟的侧脸,竟觉出几分落寞之色,“你也认出我了,又为什么不说呢?” 顾盼见她不答反问,哼笑了一声,涂了红色蔻丹的纤细手指夹住香烟,慢慢吐出一口灰白色烟雾来。 “我希望,你能不要告诉他我是谁。” “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廖婉玗并不信任顾盼,是绝不会贸然答应她什么的。 “毕业之前,我常常到你家中去,还记得吗?” 廖婉玗走到上风口,省得自己被她的烟气熏到,“我记得你跟四姐关系很好,每个礼拜都会到家里来玩。” 顾盼点了两下头,“但你一定不知道,后来我为什么再也不去你家了。” 廖婉玗姐妹之间并不亲近,跟顾盼自然是没什么往来,即使后来确实再也没见过她,但也并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顾盼见她没有接话,便自顾自地说道,“吴致酉,也就是你四姐夫,他……原本是我未婚夫的。” 吴致酉是顾盼的未婚夫? 廖婉玗在她的话语之中听出几分自嘲来,如果吴致酉再跟廖婉雯之前跟顾盼是有婚约的,那……他们之间再无来往,确实十分合情理。 但,这一切跟她忽然出现在林克己身边有什么关系? 隐姓埋名的顾盼,真的可信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是敌是友 兴许是逆风将烟气呛进了她的眼睛,廖婉玗站在顾盼身侧,瞧着她眼睛渐渐湿润,到最后,下眼睫再也承受不住那重量,“啪嗒”一声,落在了白色的石雕栏杆上,洇出一个深色的圆圈来。 廖婉雯结婚已经快五年,若顾盼所言均是实话,那她这些年应该都还没在未婚夫被抢走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那……”她想问她为什么改了名字,又为什么将自己扮作交际花的样子,但廖婉玗觉得这问题很失礼,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顾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猛吸了两口香烟,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家里做的是小本生意,吴家悔婚后,阿爸就气病了,拖拖拉拉大半年都没好,钱花了很多,西洋医生也看了,人还是没留住。” 她轻轻磕掉香烟上灰白色的烟灰,又吸了一口,这仿佛能给她带来安全感,“阿爸走了,生意就落到大哥手里,可他会什么啊,没多久就跟客人打起来了。我们赔些钱,还以为就没事了,没想到那人还恨着大哥,喝醉酒半夜里一把火,把我们家的铺子连带着周围两三家都给烧了。” 廖婉玗从自己的旗袍侧面扣子上,扯下丝帕来递给顾盼,顾盼摇摇头并不要。 “货款和给死在店铺里值夜的活计安葬费用,就让我们卖掉了宅子,我也去工作填补家用,可是哪里够呢?后来有一天,大哥说自己喝醉了,叫我去接……” 她讲到最后声音开始抖,哽咽着吞了两三回的口水,仍旧不能稳定下来。 廖婉玗伸出手去轻轻抚了两下她的背,“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顾盼果然没有再说,两个人就静悄悄地站在露台上,目光俱是望着远处的落日,她们眼见着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只余下一些微弱的光芒。 “我知道,你是被廖家赶出来的。”她侧过头去看廖婉玗,“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想叫吴致酉为他的选择后悔,也想叫廖婉雯付出代价。所以……”她又强调了一遍,“我不是你的敌人。” 廖婉玗有些同情顾盼。 她为了一个弃她而去的人恨了五年,往后兴许还有下一个五年。可,人这一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但我也并不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顾盼显然没有想到廖婉玗会这样说,她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过来,“你也要跟她们报仇不是吗?” 廖婉玗摇摇头,“我没有想过要报仇,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然后,帮弟弟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顾盼认定廖婉玗是因为不信任她,所以才否认,故而也并不急。她觉得小姑娘不愿意用报仇那样极端的词语,于是也换了一种柔和些的表达方式。 “你想要拿回你弟弟应有的家业,这当然是没有错处的,我跟你说这些,一是想请你不要同先生讲,二来,则是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帮助你完成心愿。” 廖婉玗听完她的话,转身背靠着栏杆,她从露台通往室内的门向屋子里看去,走廊上的灯已经亮了,“我不会跟林先生说,你叫什么,要做什么,跟我是没有关系的。但,林先生未必不知道。” “另外……”她车头去看顾盼,“我要做什么,跟顾小姐没有关系。我希望,顾小姐不要自作聪明。” 这话不像是一个十六七岁女孩子讲出来的,顾盼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林先生回来了。”廖婉玗听见汽车的声音,开口打断了顾盼,“我先下楼了,娟姨。” 顾盼被打断,直到看着廖婉玗抬腿迈进房子里,才反应过来,说了一声“好”。 她这个意思,就表示不会跟林克己说了吧? 林克己一下车,就发现楼上露台边上站着的顾盼,他只看了一眼,便大步流星往里走,顾盼笑着对他摆手手,仿佛没看到似得。 廖婉玗从楼上下去,走到一楼楼梯一半正遇见推门进来的林克己,林克己显然没想到她在,脚步停顿了一下,之后一边结长衫领子处的盘口,一边问道,“等很久了?” 廖婉玗站在楼梯半途没动,林克己从楼下走上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叫她去书房等。 大约过了十五六分钟,林克己终于换了一身短褂、长裤的打扮,推门进了书房。 “我听说下午货都上船了?” “是。” 码头是林克己的势力范围,他得到消息在正常不过。 “找我什么事?”他早就发现了,这丫头自从搬出去后,没有公事,是绝对不会来林家找他的。 “我先跟您汇报一下至今为止制皂厂的盈利情况。” 林克己从不查账,廖婉玗忽然主动要跟他汇报账目,他就觉得这不过是个引子,“我听古永愖说了,这几个月你辛苦了。” 廖婉玗见他知道“嫦娥”销量不错,利润丰厚,方才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全都没用了,于是她垂眸躲了林克己两三秒的视线,才又鼓起勇气来。 “林先生,您看,皂场已经可以稳定运作,我能不能……” 林克己以为她是想要钱,“你要多少?” “嗯?”廖婉玗迷茫地看着林克己,“什么要多少?” “你不是想要钱吗?买房子?” 廖婉玗这才明白他误会了,连连摇头,“不是的,我不是想要借钱。我只是,想要一点时间。在保证不影响制皂厂的前提下,我想自己做些别的事情。” 林克己轻笑了一下,这是翅膀硬了啊。“你想做什么?” 要做什么,这问题是她在去南洋之前就开始考虑的。 若说最终目的,那必然是将廖氏船厂拿回来,但若说眼下的目标,直白些讲,在不违背良心的情况下,她想要赚钱,很多很多的钱。 这样,就算有朝一日她在遭遇什么不测,弟弟总不至于一辈子靠别人接济。 林克己虽然能够帮助他们,但他们却不应该一辈子都指望着林克己的帮助。 “我想给颐和洋行的总买办唐先生做学徒。” “唐亭欧?” “是,就是唐亭欧先生。”廖婉玗略一犹豫,补充道,“我想将‘嫦娥’做大,但,我发现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她一条一条数着自己的缺点。“钱款的管理我很不在行,我明明知道,其实做一些其他投资也许会让制皂厂的盈利更加丰厚,但是……我找不到眉目。在原材料的收购上,当初如果不是有贵人相助,凭借我自己,谈不下那样优惠的价格,所以,这也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足。” 看了一眼林克己书房墙上挂着的地图,廖婉玗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想要‘嫦娥’能飞到地图上的每一个地方。但……”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发现我什么都不会。” 平心而论,林克己对商业也并不感兴趣,比起打理家中留下来的那些产业,他更愿意在学校里教书。 但对于廖婉玗对商业表现出的浓厚兴趣,林克己倒也能够理解。 她出身商贾家庭,就算女孩子再不接触家族买卖,从幼年起,在家中总也能到听到父兄之间讲起许多相关话题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唐先生的公司在福州吧?” 唐亭欧作为颐和洋行的总买办,在整个闽地都十分有名。他虽是前朝之人,却因在香港有过几年的留学生活,故而洋文十分不错。 有因着与港英政|府关系密切,经由他手中进出的货物,数量庞大。 其公司涉及的业务类型也相对复杂,从贸易买卖到货物航运。至于他个人,甚至还出版过一本《英文全集》,注音被翻译成多种方言,是许多省份中学英语教材。 若是廖婉玗能做他的徒弟,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 “是,唐先生的公司在福州。” “且不说你是否能够兼顾皂厂的经营,你确定,唐先生会收女徒弟?” 林克己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唐亭欧确实不收女徒弟。 “唐先生没有收过女徒弟,我想,并不意味着一定不会收。根据我的了解,先生在港多年,是个十分开明的人,洋行之中有许多女性工作者,并没有任何不平等的待遇。” “你调查过他?” 廖婉玗轻轻晃头,“调查谈不上,想给他做学徒,总要先试着了解一下他的。” “如果,我不允许你到福州去做学徒呢?说句实话,我并不认为,凭借你的能力,能够兼顾两边的事物。” 廖婉玗在来之前,就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她矛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就算林克己不准她去福州,她也一定要试试看。 “如果林先生不同意我去福州,那么,我一定尽快与古经理做交接。” 这是要不干了的意思。 “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去做唐亭欧的徒弟,也并不能保证你衣食无忧,但,‘嫦娥’可以。” 他可以。 廖婉玗苦笑了一下,“可我不能一辈子依靠林叔叔。” 她的称呼在这时候变了,是因为她想让林克己明白,她知道林克己之所以叫她打理制皂厂,并不是因为她有能力。 如果她没有想错,林克己从最开始,就做好了制皂厂并不会赚钱的准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意外惊喜 林克己沉默着没有讲话,他隔着一张书桌静静地看着廖婉玗,眼神叫人捉摸不透。 她原本是正视着林克己的,可几秒钟之后,就将目光游离开来,最后定在了桌面一只象牙雕的圆笔筒身上。 “你有想做的事情当然是好的。”忽然开口的林克己惊得廖婉玗抬头去看,她听他这句讲完停顿了一下,就觉得后面应该还是有转折的。 果然,林克己小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沙发椅的扶手,指甲磕在木头手柄上发出又脆又空的声音来,紧接着他手上的动作一停,讲出“但是”两个字。 但是什么呢? 但是并不允许她去吗? 林克己看着廖婉玗的目光带上了些许的审视,他从她饱满的额头一点一点看下来,最后瞄了一眼她因为紧张微微抿着的嘴唇。 视线很快移开,他脑海中想起第一次见到廖婉玗时的样子。 起初对她是好奇的,好奇她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从脾气古怪的林家澍那里得到青眼。 可他观察过好一阵,发现这个女孩子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见到他的时候不卑不亢,讲起话来倒也落落大方。 是受过良好教育和家庭培养的人,但并不出众。 若是到了各家大户小姐们都纷纷进入交际圈的十六岁,她应当也是名媛淑女之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那时候的廖婉玗,林克己甚至能够看到她往后一辈子的生活轨迹。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确实不太一样呢?是听说她登报自梳了,还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每日里在家中见得多了林克己也说不上来。 但,不论是因为什么,他们终究是不合适的。 他不愿乘人之危,也觉得自己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待到他发现并非如此的时候,小丫头已经早早地搬出林家,躲着他的意思明晃晃如暗夜里的明月,反倒叫他不好再做什么。 “皂场的事情,不能耽误。这两日你便同永愖做个交代。” 她到底还是要舍掉“嫦娥”的,虽然说并不舍得,但从鹭州到福州火车也要跑两个钟头,厂子里每日许多繁杂事情要处理,显然是照顾不到,这点她也想过。 最开始时候提出要兼顾,只是她的私心罢了。所以,听到林克己这样说,廖婉玗倒也并不意外。 “好,明天开始我会跟古经理查点仓库原料和成品储备数量,并且核对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出入账目,林先生放心,我会尽快完成,不会耽误这边的事情。” 厂子里一直有位账房先生在管理账目,那位老先生做起事来一丝不苟,要核对账目并不是多难办的事情。 至于那一桶桶一箱箱的原料和成品,查点起来也并不费事,不过两个白日的功夫,就都弄好了。 仍旧是傍晚,廖婉玗又登了林克己的门。 林克己在等她。 古永愖晌午时候与他通过电话后,估计着廖婉玗一定会第一时间来,便将晚上的饭局推掉了。果然,踩着暖红色的夕阳,林克己就见她一边跟门房笑着说什么,一边走进了院子。 对话被安排在书房,顾盼最初时进来送过两杯冰好的椰子汁,便很有眼力见的再也没有来打扰过。 “都安排好了?” 廖婉玗已然做完全部的交接,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从今往后她除了努力学习如何经营赚钱,再没有什么安逸可去贪图。 “是,已经都盘点好了,管账先生是个仔细人,向来没有什么遗漏错处,仓库的存料和成皂数量都对,两把钥匙也都交给古经理了。” 林克己轻点了一下头,“接下来你是怎么安排的?” 廖婉玗昨夜几乎没睡,她前日跟着古永愖清点了一个白天的仓库,越是到后面,要离开鹭州的心思也就越坚定。 “我想,先将弟弟送去那种可以住宿的教会学校。然后,就去福州求唐先生收我为徒。” “他若是不肯收你呢?就像是我说过的,他未必会收女徒弟。” 廖婉玗不知道他是不是怼唐亭欧更了解些,也不知道唐先生是不是真的那样轻视女子,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在一起,两根食指默默地搅缠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论唐先生是不是会收我为徒,我都要试试。总不能还没努力过,就先放弃了。” 这话林克己倒是很赞同,他一直觉得每一个人,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办的事情,都得自己努力才好。 成败与否,那开始的第一步,总是要自己迈出去的。 廖婉玗想要去福州的决心,他是看在眼里的。 “寄宿学校倒是不必,他仍旧搬回来同我住吧,家里面吃的用的有人照顾,他正在长身体,嘴上不能亏了。你没念过寄宿学校你不知道,那个饭菜,倒也一眼难进。” 林克己出去留学的时候就是住在宿舍里,贯通的大屋子由南到北摆着许多单人木床,二十几个人住在一处,其中的不便他是深有体会的。 起初廖婉玗听他说要让小弟搬回林家住的时候,下意识是想要拒绝的,可听到最后他说起饭菜不好来,又舍不得把小弟送出寄宿。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若是你在福州安稳了,要接去我也不拦着。” 他这样讲,廖婉玗若是再推脱那实在太布尊重人了些,于是只得对着林克己抱着感谢之心应了下来。 林克己说的没错,若是她在福州能够落稳脚跟,要把小弟接走还是很容易的。 “林叔叔,小跚快要下学,我今日就先回去了。” 林克己“嗯”了一声,“想来你要走也不急这一两日,明日家中有宴请,我怕小娟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到是过来帮帮她。” 廖婉玗确实不打算明日就走,这事情当然是痛痛快快应下来,于是第二日她仍旧起了个大早,先是叫醒了廖熹跚梳洗,之后又给他买了豆浆和蜜果做早饭,送他上学之后,便直接来了林家。 她还在家中时,也常常帮忙准备各种各样的宴请,大姐性格内向,又是个不方便的小脚,二姐沉迷打牌常常不在家,三姐则是终日里都手不离书,唯一管事的四姐廖婉雯是个只爱动嘴皮子指挥的人。 至于她,要她做事情的大部分原因,则是为了准备在某件事情出现问题后,怪罪给她的。 所以,虽然是庶出女儿,在家中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但廖婉玗对于一场正式的宴请,究竟有多忙,倒也还是一清二楚。 所以,她才来的这样早。 顾盼习惯了晚睡,每每需要早起,都有些困难,这天虽然知道琐碎之事繁多,她也特地吩咐了仆人一定要将她叫醒,可起床的时候,她还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要不是廖婉玗来了,兴许那负责叫顾盼起床的小丫头,要挨揍也未可知。 “娟姨,你醒了?”她在楼下就听到顾盼骂人的声音,可想也知道,丫头并没有做错什么。 听见廖婉玗的声音,顾盼也不好继续发脾气,反正她可骂了好一会,该出的气出了,人也已经清醒了。于是,她裹了睡袍,踩着软段子的墨绿色拖鞋,一步一扭地走到了楼梯口。 “起了起了,这大早上的,倒是叫你见笑了。”她这会是没有化妆的,整个人看上去有种病态的苍白。 “林叔叔心疼你,怕累着你,叫我今日早些过来帮忙,我送完小弟也没有事情,就过来了,是不是太早了?”廖婉玗语气态度都像是在对待一个长辈,虽然谈不上十分尊重,但绝不失礼。 顾盼现在自诩为林家的女主人,宴请事宜有她来安排在合理不过,昨晚听说廖婉玗也要来,本来是有些不愉快的,但她这会话说的漂亮,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早,我去梳洗一下很快就来。”顾盼正欲转身回房间,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婉婉,你早饭用过了没有?” 她叫的亲热,廖婉玗心中虽然觉得别扭,面上倒是没什么异样,只是站在一楼大厅抬头对她笑了一下,“多谢娟姨,在家用过了。” 顾盼倒也不是真的关心她吃过早饭没,于是一挑眉,妖妖娆娆地转身回了房间,等到她梳洗打扮完毕,已经是一个钟头之后的事情。 而这会,廖婉玗已经对着宴客名单上的喜好与忌讳看了好一会了。 林克己的宾客俱是鹭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政界到商界,许多都是廖婉玗只听说过的人物。 她一行一行看下去,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三个字最近常常在他心头和口中,但这会被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写在大红的纸上,甫一出现,她居然仿佛觉得自己不认识那三个字一般。 廖婉玗盯着唐亭欧三个字看了好一会,愈看愈觉得紧张。 她……晚上就能见到唐先生了?可是,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廖婉玗拦住一个从大厅里路过的男仆,问他今日林先生是否在学校上课,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廖婉玗看了一眼落地的大钟,趁着上课前,给林克己拨去了一个电话。 学校先生们的办公室是共用的,林克己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优待,他上课并不带课本,眼见着时间差不多就端了一大杯的茶水往教室走,前脚才出门,立时便被人叫住了。 “林先生,有找您的电话。” 林克己眉头微蹙,脚下倒是加快了速递,他走到隔壁办公室拿起电话听筒,就听见那边传来廖婉玗的声音。 “林叔叔,晚上……我在名单上看到了唐先生?” 林克己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原样,“请是请了,未必会来。我还有课,不说了。” 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廖婉玗方才激动的情绪,仿佛冷静了一些。 原来,唐先生未必会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月下偶见 上至前朝遗老,下至民国新贵,林克己的客人新派旧派的都有,故而,除主楼被整理出来供宾客们玩乐休息,原本林家澍居住的小楼也被打扫出来。 一头是洋派爵士乐队和摩登的时尚男女,另一头,则是咿咿呀呀唱着时下诸多剧种之中最为流行的京剧。 就连院子里的树木围栏,都被顾盼差人接了彩色的电灯泡,甫一入夜,便五彩斑斓地亮起来。 顾盼做了好几年的交际花,来的宾客之中不论认识与否识,都能搭得上话,从各国时政到诗词书画,虽然谈不上多了解,但能保证绝不冷场。 就算偶有清高之人看不上她,今日这个场合也总还是会卖林克己一个面子,敷衍几句的。 廖婉玗穿着一件落肩袖珍珠白提蝴蝶花纹的长旗袍,站在平日里给家中仆人往来的小道门口。 小道在房子里可通楼上楼下,亦可连接到厨房和后院。这位置可以说是十分便利,前面的情况看的到,后头有了棘手的事情,也方便找她。 她既然是个来帮忙的外人,只需要做事就好,不必有过多的存在感。 “廖小姐,出事了。”急匆匆跑来的是平日里在厨房掌火的一个半大男孩,若要认真算起年纪来,兴许比廖婉玗小不了两三岁。 “怎么了?” 小孩的粗布短褂子前襟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额头上的汗因为跑动流到了眼睛里,疼的他一直用手揉眼睛,“老秦刚把手给切了。” 厨房里常有这种事情发生,愈是熟练的人,愈是有信心一心多用,也就愈是容易出问题。 老秦那个人是个爱显摆的,大约又是一边切菜一边跟人吹这满园春只有他能做,一个手滑,就把自己给切伤了。 “伤的严重吗?”说这话的时候,廖婉玗已经迈开大步往厨房走了。 管火的男孩跟着他,先是摇摇头,后来想起她看不见,这才又开了口,“我瞧着不严重,但他……他说不能做了。” “……” 林宅的“满园春”在鹭州的中上层是个顶有名气的菜,倒不是因为食材多么珍贵难得,而是对厨子的刀工十分考验。 土豆、萝卜、黄瓜、芹菜、红辣椒等物要切的薄如蝉翼,背可透字,再经过一番造型,满盘的“春桃”、“夏荷”、“秋菊”与“冬梅”对应四季,加之“白玉兰”与“梨花”等做为辅助,一席瞰尽四季花,形态逼真、色彩绚烂,是林家每一次宴请宾客必备的头菜冷盘。 这时候出了岔子,廖婉玗也就明白过来,这老秦敢情并不是不小心受的伤,恰恰相反他完全就是故意的。 老秦应当是背着老婆在外头养的姨娘花销太大,手里头紧巴巴的,想叫林克己给他更多的月钱了。 “人呢?”站在大厨房门口环顾了一圈,廖婉玗并没看到老秦的身影。 所有人手上都有活在忙,距离廖婉玗最近的一个正在看着擀面的厨娘手上不停,嘴巴倒也还算管事,“说是手疼,在外头吸烟呢。” 廖婉玗忍不住蹙了眉眉头,林家规矩还是很多的,平日里倒也没人计较,但家中有宴请的时候,所有后厨帮佣,除非得到林克己的允许,都是不准出现在客人面前的。 厨房的后门是连着后院的,平日里小楼空置,倒也没什么所谓,但今日那边有林克己安排的客人,老秦眼下在院子里吸烟,是犯了大忌讳的。 廖婉玗并不会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也没觉得有什么高低贵贱,但这时代会,林克己的之中有人会,那么,最后折损的就是林克己的面子。 人家当面不会说什么,背地里回到家总要议论他治下不严的。 廖婉玗近乎是小跑,躲着厨房里正在干活的人从后门串了出去,果然,老秦就在门口不远处蹲着吸烟。 “老秦,我听说你受伤了?要不要送去洋人医院看一看?”廖婉玗虽然心里面明白老秦是个什么心思,但她并不问,只是先关心他的伤势。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老秦就知道来人了,可他没动,知道廖婉玗出了声,他才嘴里头叼着半根烟,用没受伤的手托着受伤的手,站起身来。 站起来之后他蹙着眉头闭着眼晃了两下,仿佛要晕倒似得。廖婉玗看着又高又装的男人装柔弱,心里面十分看不起他。 他这手也不知道是谁给包的,白色的棉布条缠裹的很厚,不晓得的人不会以为他是切菜切了手指,说不定要当他整只手掌都没了。 “这么……严重?”廖婉玗问完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大好,又接着补充道,“我叫人送你去教会医院吧,我听说,那里的一声处理伤口很有一套。” 老秦当然是不会去的,他不过是中指第一节的指背上切了一个小口子,去了医院还不得被人笑话死。 再者说,他自己下手有轻重,那伤口并不碍事,他是清楚的。 “我现在,哪有心情去看大夫,‘满园春’做不了,我老秦实在是愧对先生平日里的关照。” 林克己对他是很关照,当初把从北平请过来,第二年他就在鹭州找了个媳妇,娶妻置地的钱,也是林克己出的。 到了后来,老秦的媳妇生了小秦,上学后学堂的学费,至今也都是林克己在出资。 “既然知道先生平日里关照你,那你也应当知道先生不会怪你。若是不需要去看洋大夫,今晚你也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给林叔叔回个话。” 她说完这话转身就走,老秦以为廖婉玗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站在原地“哎”了一声,“廖姑娘!” 廖婉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见他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实在是想继续装作什么都不明白。 但眼下距离正是开席也就只有一个多钟头,再拖下去,就算最后老秦回到厨房做事,时间也来不及。 “老秦,你那手,今日是不能做‘满园春’了对吧?” 老秦嘴上叼着半截烟,这会因为要说话,随口一张嘴,就吐槽了一旁的草地上,廖婉玗看不过眼,几大步走过去,一脚将香烟才灭了红火。 “也不是不能……” “你是不是糊涂了?先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若是平日里闹些旁的事情兴许不给你计较,但今日是能闹的时候吗?” 廖婉玗抱臂而立,神情严肃,“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外头再安置一个家确实是不容易,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动你的小心思。” 她话讲的直接,反倒叫老秦不好意思起来,但他也就愧疚一下,很快想起住在外头小公寓的新人和难以负担的日常花销,眼中也就只能看到钱了。 “我不要同你讲,你一个外人知道什么?”老秦这会急的红了眼,绕过廖婉玗就要往小楼去,他方才听说了,林克己这会在小楼。 他背井离乡,跟着林克己到鹭州来,他就不信都这么多年了,林克己还能赶他走。 “你站住!”廖婉玗声音不大,但气势很足,她快走几步扯住了老秦的胳膊,“要么你今天这顿饭老老实实给先生做了,要么你去闹一场,就算先生不跟你计较你叫他丢脸的事情,我也要去跟小澍说,我到是要看看,小澍和你的话,先生听谁的。” 林克己是出了名的宠女儿,廖婉玗此时将林家澍搬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知道,你手伤的并不严重,那‘满园春’可以照常做。明日,我会跟林叔叔去说。到时候他念你今日受了伤还做的那样好,难道还会少了你的好处?” 老秦将她的话在心里面转了两圈,想来觉得也是个办法,“那……明日你若是不说怎么办?” 廖婉玗冷哼了一声,“那你自己找他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是吗?先生心好你是知道的。” 老秦看了看自己手上抱着的棉布条,心想他确实可以先做好眼下这顿宴席,到了明日在给自己适当地填一个大点的伤口,不怕林克己不管他。 只要先拿点钱给家里的那个小婆娘买对金耳坠,他就能清净几天。 老秦开了窍,一边拆着抽上的白色棉布条,一边往厨房走,廖婉玗跟在他身后,想着自己可算是没有将事情闹大,今晚不至于叫林克己丢面子。 两人方才站的是从前院到小楼的必经之路,虽然廖婉玗已经想办法尽快将事情解决,但方才那一幕还是叫人看了去。 林家的园子是请人设计过的,花草树木搭配假山石错落有致,待到廖婉玗和老秦都进了厨房的后门,自假山后面走出一个十分洋派的老先生来。 “你的小管家,倒是很年轻啊!” 林克己原本站在他的身后,这会两步走上前来,轻笑了一下,“舅舅高看我了,这人我可是留不住的。” 唐亭欧“咦”了一声,没等到林克己的解释,还以为廖婉玗是要另谋高就就是要回家嫁人,遗憾地摇摇头没在说话,径自往小楼走去。 第一百三十章 事急从权 小楼里的客人并不都是年纪大的,但一定是今晚客人之中最为尊贵的一小部分人。他们都知道林克己亲自去迎接唐亭欧老先生,这会有推门的声音传来,众人便都默契地停下正在进行的话题,像门口看去。 唐亭欧的家乡虽然就在鹭州,但他十来岁时先是去香港读书,后又辗转到上海海关做了两年的高级翻译,辞职后出资创办“振华号”棉花行,主要将从国内收购来的棉花转销售各大洋行。 之后,他抓住时机利用棉花行累计的资金收购物资,扩大市场,甚至开始尝试附股外国的在华企业,不过五六年的时间,已然成为商界华人的代表人物之一。 小楼之中见过他的人不多,今日挺稳唐老要来,俱是十分期待。 所以,他与林克己甫一推门进来,原本听戏聊天的人们,便都站起身来迎接。 叫“唐老”、“唐先生”的问候此起彼伏,唐亭欧对着众人拱拱手,倒也十分平易近人。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叫诸位久等了,给诸位陪个罪。” 鹭州船务局的局长下午拜访了唐亭欧,想要借助颐和公司控股的几间轮船公司发展一下鹭州的船务事业。 这里毕竟是家乡,唐亭欧还是愿意为鹭州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两箱沟通了一下,到刚刚才结束。 但按照他现如今的辈分,这屋子里需要他“赔罪”的也就只有两位而已。于是他此话一出,众人都跟着寒暄起来。 “舅舅,开席?” 唐亭欧对着林克己挥挥手,“开席开席,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等我这个老家伙做什么!” 林克己没说话,笑了一下,转身跟早就候在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小楼和主楼两边,便开始安排着走菜开席。 “满园春”作为开席冷菜头盘,此时经由林家各位丫头的手,分别端上了小楼两席和主楼六席的餐桌上。 这道菜一上桌,便引起了在座许多人不小的惊叹。 但比起见识林家这道菜,许多人,更想见的是唐亭欧。 唐老先生做人做事都很周全,小楼里吃了个半饱,就由林克己陪着,到主楼这边来了。 主楼一楼的大客厅已经完全变了装饰,平日里不大用的一间放着台球桌、乒乓球桌的娱乐厅也打开了对开的毛玻璃门,此时与大客厅连城一片,不但摆的下六桌宴席,甚至还有爵士乐队和空出来暂做小舞池的地方。 唐亭欧皮肤很黑,因为精瘦,六十出头的年纪,面上的皱纹就很多,一双眼睛原本也不大,长年笑眯眯地,看起来很和气。 他穿衣裳并不讲究,若不是林克己客客气气地陪着,在街上绝不会有人认出他的身份来。 这会他一边跟林克己说自己下午与那船务局局长所谈的事情,一边往主楼走,走的,还是方才偶然间看到廖婉玗和老秦的那条路。 “他想要由船务局控股,成立一间公司,之后由船务局出面将鹭州所有的船只集合起来,统一分配航线和订单。你怎么看?” 林克己扶着唐亭欧,两个人都走得很慢,“想法倒是不错,但舅舅可能不知道,鹭州船只虽然多,但多是是渔船,根本达不到内河运输与海运标准,若是没有人把控,我很担心他们瞒报船况。” 唐亭欧点点头,“这问题我也想过,所以,如果你愿意,可以全权代表我,所有的船只与路线,你都有绝对的话语权。” 林克己苦笑了一下,“舅舅,您知道我的。” 唐亭欧听了这话忍不住叹口气,“我孤家寡人,无儿无女,早年你小的时候,我就跟你母亲讲,以后啊,你们家的是你的,我的,也都是你的。哪成想,是我自作多情,你啊,根本不想要。” 林克己扶着唐亭欧胳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舅舅,这么些年,您也该放下了。” 唐亭欧轻笑了一声,“是啊,早就知道该放下了,可你看看,人啊,是最无常的,心里面懂得再多的道理,有些人有些事,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来。愈是提醒自己要忘记,愈是常常能想起来。” 唐亭欧这话说完,两人也眼见着就到了主楼门口,早就候着的管家先生提前打开了大门,众人见唐亭欧与林克己来了,都纷纷站起身来。 主楼里人多,唐亭欧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每一桌都略坐了坐,六桌下来半个钟头便过去了。 这一晚的宴请宾主尽欢,待到彻底散去,已经进了子时。 顾盼跟林克己站在大门口送客人,廖婉玗便开始指挥着仆人们整理房子。 林克己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她转身避着人,打了个哈欠。 “廖婉玗。” 林克己从没有连名带姓的叫过她,刚认识的时候叫“廖小姐”,后来熟悉些叫“婉玗”,这会忽然点了个全名,廖婉玗一下就精神了。 “怎……么了?” “跟我到到小楼来一下。”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差点跟才从大门口走上楼梯的顾盼撞个正着,顾盼“哎哟”了一声,捏着丝帕的手抚了抚胸口,“这是怎么了?” 林克己没理她,径自往小楼去,廖婉玗自大客厅里面小跑着追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小楼。 顾盼看着两个人的背影,脸色渐渐不大好看,但也就难看了一瞬间,便立时想起自己今日是以林宅女主人的身份招待的宾客。 今晚虽然没有邀请廖家或是吴致酉,但明日,消息却定然会传过去了。 这头的顾盼心里面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那边的小楼里,廖婉玗看见坐在二楼书房里的唐亭欧,一时间有点紧张。 廖婉玗从未听林克己提起过自己的生母,而鹭州广为流传的林家主母也并不姓唐,到今晚之前,她并不清楚唐亭欧和林克己的关系。 “唐公。”廖婉玗虽然心里面有些紧张,但她出身在那里,应对起来倒也落落大方。 唐亭欧指了指自己不远处一个单人小沙发,“坐。” 那小沙发距离唐亭欧差不多有小半个房间的距离,廖婉玗走过去将沙发搬起来,下一秒钟就被林克己接了过去。 “谢谢林叔叔。” 待到廖婉玗在唐亭欧斜对面的近处坐定,老人家这才开了口,“我听说,你想给我做学徒?” 廖婉玗快速点了两下头,“是,我想做唐公的学徒。” 唐亭欧“啧”了一声,“他难道没有跟你说,我是不收女徒弟的吗?” “说了。”廖婉玗下意识想要低头,但想到对面是唐亭欧,硬是目光半分都没有闪烁,就那么坚定的看着他,“但,人活一世,不能因为不可能就不去做。虽然知道唐公您可能不收女徒弟,但兴许是因为之前没有我这样的女徒弟。” 唐亭欧听完她的话哈哈大笑,笑完看了林克己一眼,“小小年纪,居然这样自信。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林克己也在笑,但那笑容浅一些,他侧头去看廖婉玗,但话确实跟唐亭欧说的,“舅舅,您也不要给我面子,若是不收,照旧不要收。” 廖婉玗没想到林克己会讲出这样拆台的话来,她抿了抿唇,“能否请唐公告知晚辈,为什么,您不收女徒弟呢?” 唐亭欧双手撑了一下座椅扶手,之后便将双手交叠在书桌面上,他并没有回答,而是选择抛出了一个问题,“若是今晚,那厨子坚持不肯回到厨房去做‘满园春’,你要怎么办?” 廖婉玗惊讶地看了一眼唐亭欧,有转头去看林克己,心中狐疑究竟是谁嘴巴这样快,已经将事情汇报了。 但她心中又觉得不对,今晚每个人都很忙,各司其职没有休息的时间,就算有人要去告状,也应该是明天。 哪有大半夜惹主人家不快的?林家的仆人,没有这样不会看颜色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事情,是唐亭欧或者林克己亲眼目睹,亲耳所听。 “不会没有‘满园春’。” 她这话说的笃定,着实引起了唐亭欧的兴趣,“你为什么这样肯定呢?毕竟,在林家乃至鹭州,除了他,没人做得出‘满园春’”。 廖婉玗点点头,“所以,今晚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唐亭欧“哦”了一声,“你既不是主人,也不是管家,只是请来帮忙的外姓,怎么敢替主人家做主呢?若是那厨子开口要你万八千块钱,难道你也会答应?” “答应。”她回答的半点也不犹豫,“今晚鹭州有身份的人都在这里,许多人更是为了一睹传说中的‘满园春’,若是没有岂不是失同时对着许多贵客失信了?” 她本来想说叫林克己丢面子,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样讲不大稳妥,故而选了一个买卖人最看重的“信”字来讲。 “当时的时间很紧迫,娟姨在前面招呼客人,林叔叔在小楼,我去哪里都不合适,老秦无非为了钱,所以,不论他开口要多少,我都会答应下来。事急从权,我擅做了主张,但也是做好了自己将积蓄拿出来填补的准备的。” 廖婉玗说完这话顿了顿,想到老秦在林家做工这么些年,林克己断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将他辞退,故而,话锋一转,“可老秦并没有。她与我想的一样,也不过是被姨娘的大开销急昏了头,我与他讲了道理,他也就回厨房了。” 唐亭欧这次没有笑她,口中重复了一遍她方才说的“事急从权”,之后微微点头,“好一个事急从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六礼束脩 廖婉玗观察着唐亭欧的表情,但对方这些年在社交圈中摸爬滚打,干瘦的面孔上总是挂着一副笑脸,实在叫人难以琢磨。 “小姑娘。” 唐亭欧讲话语速很慢,音调的抑扬顿挫也并不明显,廖婉玗听他叫自己,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听说,你家中也做船运买卖?” 廖婉玗心下是明白的,关于她的事情,林克己一定跟唐亭欧讲过,“是,父亲白手起家,起初只是造船,后来才发展了船运贸易。” “那么,你觉得鹭州的船业发展如何?” 发展如何? 廖婉玗心中微微一颤,她在家时因是庶出,内外事物全都轮不上她插手,父亲和帮助他打理家中生意的表哥甄顾都并不爱提起公司事物,所以,不论是对廖家的生意情况还是鹭州整体船业船运的发展状况,廖婉玗都并不怎么清楚。 但好在她刚从廖家离开的时候,曾被甄顾安排在自己的船厂工作,那时候她也曾听人抱怨过,现在想来,倒也能接住唐亭欧抛来的问题。 “若说鹭州的船业发展……”廖婉玗轻轻地晃头,“我觉得不好。” 唐亭欧仍旧笑的和和气气,他用目光扫了一眼林克己,之后便仍旧还是看着廖婉玗,“怎么不好?说来听听。” “在鹭州,早些年是有许多造船厂的,但那时候,多数都是制造渔船。后来前朝曾有一段时间颁布了禁海令,导致除去几家与官府有交情的船厂还能够经营,其他许多造船厂纷纷因为没有订单而关门。” 廖婉玗所说的“几家”,其中,就包括廖家。 廖湛山舍得花钱,原本没有的关系,野硬生生被他疏通了。 “家父的生意,也就是抓住了那个时机,才将廖氏做大的。”廖婉玗觉得额钱的碎发瘙的她很痒,但仍旧忍住了,没有动手去抿头发。 “后来禁海令虽然废除,鹭州也成了最早开埠的城市,一时间许多造船厂和船运公司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但水平和船只质量参差不齐,其中不乏浑水摸鱼的骗子。所以,若要我说,鹭州的船业和船运,发展的都不好,散乱。” “前些时候我曾有机会去过一次南洋,虽然那边的也有许多造船厂和船运贸易公司,但在英政|府的管理之下,不论是营业资格审批或是船只质量监管,都有一套明确的体系要求。如果我们鹭州也能将现有的资源筛选集中,我相信,往后,鹭州的船运业务,口碑一定比现在好。” 廖婉玗说完,唐亭欧半晌没有讲话。 鹭州的造船厂确实数量很多,但在全国来说,名声却并不怎么好。许多小船厂为了接单,将价格压得很低,但价格低不意味着利润低,这其中的缘由,想也明白的。 今日那鹭州船务局的局长来拜访他,所说的事情,跟廖婉玗方才的话,到也有十之五六大意相同。 一个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政界官员,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半大丫头,哪一个更叫唐亭欧惊讶,显而易见。 “你,还有个弟弟?” “是,还有个同胞弟弟。” 唐亭欧靠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动了动,“那你怕是要许久都见不到他了。” 廖婉玗将这话在心里面默默地重复了一边,渐渐雀跃起来,“唐公……唐公的意思是,愿意收我做徒弟?” 林克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讲话,这会才轻笑了一声,“我差人准备拜师礼。”说完就起身往书房门口走去。 林克己出了门,又将房门关好,房间内一时只剩下廖婉玗跟唐亭欧。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收你做徒弟?” 廖婉玗本来还美梦似得,感觉不到半点真实,这会听了他的话,心中猛然清醒过来。 为什么收她做徒弟? 第一时间,廖婉玗想到的理由,是林克己,但她很快又否定了。 她不好妄加猜测,索性就诚实的表示不知。 唐亭欧点点头,“你可以想想,明日拜师礼的时候,再回答我不迟。” 他六十出头,虽然身体和精气神与同龄人相比要好上许多,但到底还是上了年纪,今儿白日里分别见了两批人,晚上又来了外甥子的晚宴,到这时间,已然是有些困乏。 廖婉玗看不出他的疲惫之态,但大钟十一点三十分报时一响起来,她立即便反应过来,“好的,师父……早些休息。” 他们还没有行过拜师礼,但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唐亭欧也并不介意她如何称呼。 从小楼出来的时候,廖婉玗看着园子里树上挂着的五彩灯泡,才终于笑开来。 她成功了! 不唐亭欧论是给林克己面子,还是她确实有什么地方入了他老人家的眼,反正,她成功了。 由于明日上午便要行拜师礼,所以这一晚,廖婉玗并没有回去,而是暂住在了林家主楼的客房里。 好在下午时林家这边拨了一个丫头过去照顾廖熹跚,她倒也并不担心。 但这一晚,她说的实在并不好。 确切的说,是因为兴奋,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唐亭欧在创办颐和洋行的第十年,也曾收过一个徒弟,名唤张鼎云,出身名门,家中原本一心安排他去走仕途,奈何张少爷不肯听从摆布,离家出走隐姓埋名,在颐和洋行做起了小工。 他受过高等教育,虽未留洋但师从名门,唐亭欧早些时候因不了解他的背景,虽然用,但并不重用。 后来张家好不容易找到张鼎云,派人来传讯,唐亭欧才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一晚,他们二人长谈了三四个钟头,再出房间时,唐亭欧便宣布,收张鼎云为徒。 第二日一早,大商贾唐亭欧收徒名门公子的消息,就登上了当地报纸的首版。 廖婉玗躺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也不知道她明日的拜师礼,会不会跟师兄一样登上报纸。 但比起是否登报,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多数时间想的,都是唐亭欧为什么会收她为徒。 廖婉玗闭着眼睛,将自己见到唐亭欧之后所做所说都细细回想了一遍,斟酌了许久,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终于睡着了。 等到林家的丫头来唤她起床,也不过才六点一刻。 廖婉玗艰难地睁开眼睛,吸吸鼻子坐起身来,忍住哈欠,开始去浴室里梳洗。 昨日派去她家照顾廖熹跚的丫头是个机灵人,见她没有回去,在衣柜里拿了三套衣裳过来。也幸好她是个聪明人,不然,廖婉玗拜师还得穿昨日的衣裳。 因为要拜师,昨日空出做小舞池的地方,此刻摆了供案香炉,另有一张矮几,放着准备好的六礼束脩。 廖婉玗有些紧张,下楼的时候一直在找林克己的身影,直到她迈下最后一节楼梯,林克己才跟一位脖子上挎着相机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那年轻的新闻记者对廖婉玗很礼貌,洋派地与她握握手,话不多,之后便走到摆了六礼束脩的桌前拍照。 廖婉玗看着香案的方向看了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不是第一次参加拜师礼,若要追溯,她参加的第一次拜师礼,还是刚进学堂的时候,但那时候一位先生是同时收许多弟子的,跟如今的意义可不一样。 唐亭欧直到吉时之前才出现,精瘦的老人家一身笔挺西装三件套,精气神十足,对谁都是笑呵呵的。 他一来,拜师礼自然也就正式开始了。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逢重大节庆或是收徒拜师,都是一定要祭拜的,廖婉玗拜过陶朱公的神牌,又对着上座的唐亭欧行三叩首之礼,之后接过一旁丫头递过来的红包与投师帖,双手捧好,跪着献给了唐亭欧。 这一步做完,按理说该是师父训话,但唐亭欧并没有忘记昨日廖婉玗没有答上来的问题,“昨晚的问题,你想好了吗?” 廖婉玗仰着头,目光坚定,“。经商做买卖的人,首先重要的就是信,其次重义,最后才是利。” 唐亭欧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不错。看来,不用为师说,你已经想明白了。” 一场隆重又愉悦的拜师礼结束,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师父,您什么时候回福州,我是不是应该提前收拾东西?”廖婉玗心里面美滋滋地,仿佛这场拜师礼之后,外来等待她的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她无比向往的世界。 “走是要走的,但,不回福州了。” 她之前觉得福州很好,是因为两地相距很近,回鹭州不过两三个钟头的火车,她有空的时候还能回来看看小弟,现在唐亭欧忽然说不回福州,廖婉玗有点懵怔,“那要去哪里?” 唐亭欧六十出头,无儿无女,但其实,他本人死很喜欢小孩子,若他有孕在身的妻子当年没有意外溺水而亡,孩子比林克己也就小了一岁半的样子。 廖婉玗是林家澍的平辈朋友,称林克己一声叔叔,这样算起来应当是他孙子辈的小孩子。 “你难道不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师兄你好 上海的进出口贸易发展很快,俨然已经是国内第一号繁华的地方,所以,早年在广东、福建两地的许多洋行都选择了北迁徙上海。 唐亭欧自然也不例外,那还在福州的公司,如今反倒只像个办事处。 为方便出行,廖婉玗叫人赶制了两身西装,她扮作男装提着行李箱跟在唐亭欧身后,灰麻底色提细杠白格子的西装三件套,搭了同色花纹的八角帽,半长的头发被编成辫子盘在帽子里,乍一看倒像是个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唐亭欧在静安寺附近的富民路有一套小洋楼,淡黄色的,只要拐上富民路,远远就能瞧见。 廖婉玗坐在汽车前排的副座位上,扭着头问唐亭欧,“师父,是那栋吗?” 唐亭欧“嗯”了一声,廖婉玗又转过身去老老实实坐好了。 她并不是第一次来上海,但一想到自己往后就要跟着师父常住在这里,那心情又是不一样的。 小黄楼临街这面有两个门,对开的黑色大铁门走车,平日里唐亭欧出入或他在家接待访客的时候才开,。 另有一个独门,打开后连接着门房,十二时辰有人轮班,是平日里家中仆人采买或是递帖子用的。 距离小黄楼愈来愈近,廖婉玗这才看轻大门口处站着一位身穿黑裤子、白色中袖衬衫的中年妇人,她大襟纽扣上挂着一串钥匙,左臂弯曲,小臂上还挂着一条洁白的毛巾。 瞧着打扮,应当是管家,并且,还是广东人管家。 她们见识广,人也爱干净,懂得西洋人的规矩,是买卖人家,尤其是做洋行贸易的人家中,最爱用的。 车子并不停在大门口,而是要开进院子里,白衫黑裤的管家一路跟着车子从大门口走进来,待到车子一停稳,立即便替唐亭欧打开了车门,“老爷好。” 唐亭欧点点头,对着已经自己开了车门跳下车的廖婉玗说道,“这是麦氏,麦管家,等会三楼四楼你随意挑间喜欢的,叫她给你收拾出来。” “好的,师父。”廖婉玗先应了唐亭欧的话,之后才去同那麦管家打招呼,“麦管家,麻烦您了。” 唐亭欧绝不会让那些个没有正式拜师的人叫他师父,廖婉玗这两个字一讲出口,那麦管家就已经明了,但她这人严肃惯了,素日里没什么大的表情,于是看起来对廖婉玗也就不怎么热情。 廖婉玗倒是不在意这个,等待唐亭欧去休息,她才在麦管家的带领之下,在三楼和四楼都逛了一圈。 说是四楼,其实是阁楼模样的,房间都不打规矩,屋顶斜斜的,廖婉玗见不惯这种,最后还是选了三楼朝南又链接一处小露台的房间。 “师兄也住在这里吗?” 麦管家麻利地推开通往露台的落地对开毛玻璃门,转过身来看着廖婉玗,“张先生有自己的公寓,不常回来。” 廖婉玗见她说完话就要去拿自己的箱子,赶忙出声阻止,“行李我自己收拾就好,辛苦麦管家了。” 麦管家见状也不坚持,直起身应下来,“那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那边……”她抬手指了床脚那侧墙边的书桌,“电话拿起来就是内线,地下室和门房都会响,这两个地方不分白夜,总是有人的。” 廖婉玗点点头,觉得唐亭欧家中规矩比林家还大些,“谢谢,我晓得了。” 对着廖婉玗微微一点头,这个表情严肃,做事一丝不苟的中年女管家,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廖婉玗看着她将门关好,这才又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从外面进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书桌,再往里走能瞧见立着四柱的欧式大床,继续往前是床头边的梳妆台,最后就是连着露台的毛玻璃门。 但这都没什么新奇,叫她觉着新奇的,是藏在衣柜门内的浴室,若不是麦管家方才展示给她看,她兴许一时半刻都发现不了。 也不知这房子是原本就这样布置的,还是被唐亭欧改了格局。 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整理好,廖婉玗犹豫着要不要到宅子里其他地方熟悉熟悉,经过二楼的时候发现一处单独开辟出来的小客厅,矮茶几周围是成套的夕阳沙发,墙角一台留声机,再细看,那茶几桌上还有一叠报纸。 廖婉玗对上海的事情并不熟悉,想着看看报纸也是好的,走过去翻了翻,发现从政治到体育,一共十二份,都是当日的。想来,是唐亭欧有看报的习惯。 她如今事事都想向师傅学,眼前就有这样一件事,她自然也就认认真真做了起来。 阅读报纸其实时间有趣的事情,在今日之前,廖婉玗甚至不晓得,居然有专门写体育新闻的报纸,从网球到游泳,花样倒是也不少。 看到第二版上穿着泳装的香港女游泳队员,廖婉玗大大地吃了一惊。 按照报上的介绍,这位杨姓女选手在香港队素有“美人鱼”之称,是远东运动会游泳项目的冠军,此刻大副刊印在报纸上的照片是她的一张黑白全身照,那泳衣裸露着四肢,此时就大大方方地刊印在公众面前,着实叫廖婉玗开了眼界。 这在鹭州,是决计不能被允许的。尤其是,她还光着脚。 “香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晚饭后陪着唐亭欧在花园里消食,廖婉玗忍不住问道。 唐亭欧走得很慢,“香港啊,是个百花齐放的地方,有很多机会。” 廖婉玗心下觉得如今的上海就是百花齐放,颇有些不以为然,“难道比上海还要好吗?” 唐亭欧轻笑了一声,“等到下一次你师兄去香港,你叫他带上你,我说的你未必能感觉到,还是要自己看看才好。” 廖婉玗一想到自己也有机会去香港,去师父留学过的地方,不禁莞尔,“师父,我最近能见到师兄吗?” “他在河南收购棉花,要晚点回来。” 廖婉玗想了一下现在的季节,疑惑地瞪大眼睛,“这个季节,棉花不是才种下去?” “就是因为才种下去,所以才要收。若是等到收成,就算能够收到棉花,价格也未必称心。” 廖婉玗略一思索,还是想不明白,“可我瞧着,物价总在变的呀?别说等到冬天,就是那猪肉,都一天一个价。” 这点事情她原来是不会知道的,但后来带着弟弟出来过生活,什么都要自己采买,那菜市场是在常去不过的地方。 “是,物价是常常在变,但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你说说,要是你的话,这事情要怎么处理?” 廖婉玗没想到消食的功夫,自己还得应对一道考题,蹙着眉头走在唐亭欧身边,“要是我,那我得先知道最近这些年棉花的价格,最低是多少,最高是多少,之后,给一个折中的价格,谁也不亏。” 唐亭欧听完哈哈大笑,“怎么不亏,你当棉农能都是傻子?人家难道不会想,万一今年棉花的市价是去年的一倍、两倍,为什么还要卖给你一个折中的低价?” 廖婉玗“唔”了一声,“那……怎么办?” “你在想想,不急着回答我。” 心里头揣着师父留的问题,廖婉玗这晚觉也睡不踏实,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到半夜,就觉得自己饿了。 唐家的厨房在地下室,廖婉玗下床趿着拖鞋出门,才一脚踩在走廊地板上,那松木地板就发出“吱嘎”一声,那声音若是白天并没有什么,可这寂静的夜里,就分外惹人注意了。 廖婉玗吐了下舌头,将软段子拖鞋轻轻脱了下来,试着光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发现没声,这才又轻手轻脚往楼下走。 麦管家是个广东人,唐家的厨房里,常年都有煲汤和糖水,廖婉玗赤着脚踩在洋灰地面上,打开一只圆胖的砂锅,乌漆墨黑地也看不清是什么。 忽然,厨房的钨丝灯被人打开来,晃的廖婉玗眯起眼睛回头去看。 “你是谁?” 来人并不是廖婉玗以为的麦管家或是其他佣人,而是个她没有见过的青年男人。这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带着细金边的圆近视眼睛,白衬衫的领子敞开着,袖子也挽到了手肘处。 廖婉玗没慌,她打量了一下来人,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是师兄吧?我是师父新收的徒弟。” 她想要故作洋派地同他握手,看见一手拿着砂锅盖子,一手拿了一只大号长柄的白瓷汤匙,尴尬地笑了一下,讯速地放到了灶台上,“师兄,你好。” 张鼎云在派回来的电报中,所说的抵沪时间是下个礼拜,但河南那边的事情处理的快,他也就早回了几天。 他自己的公寓处没有佣人,那边好多天没人收拾,他也就懒得回去,故而下了火车同朋友们约了个饭局又打了四圈麻将,就直接回了师傅家。 他不知道唐亭欧回来了,唐亭欧也不知道他回来了,这师徒二人还没打过照面,张鼎云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师妹。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交交朋友 求着唐亭欧拜师的人不少,但他这么些年也就只收了张鼎云一个徒弟,这回不过南下回了趟家乡,就给他带回个小师妹来,着实叫他意外。 皮鞋踩在洋灰地上“哒哒”响,张鼎云自厨间门口一直走到钨丝灯下,在离灶台边的廖婉玗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观察她。 女孩子穿了一件水蓝色提花的交领窄袖真丝长袄,料子不新,款式也旧,想来是长辈外穿的衣裳旧了或是小了才退下来给她做了个睡袍披。 “你叫什么?”张鼎云个子高,猫着腰才跟她平视。 “廖婉玗。” 她对这个师兄的叛逆事迹略有耳闻,所以也就充满好奇,现在这样近的距离观察他,发现他的眼瞳,是很浅淡的琥珀色,有那么点“洋大人”的意思。 钨丝灯在屋顶照下来,他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灰色的阴影来。 “我也不问你是哪个字了。”他看了一眼廖婉玗身后的锅子,“灶子上有什么吃的?我也没吃。” 廖婉玗如实说了,张鼎云嫌弃素。他祖上盐官出身,家中几代对吃都是极其讲究的,后来“离家出走”没了宫里出来的御厨,他便开始自己研究着做吃的。 但这会实在太晚了,折腾起来难保不会吵醒唐亭欧,“算了,给我也盛一碗。” 廖婉玗一个人悄么声在厨房间里盛一碗吃也就算了,这会子变成了两个人,总部能都大眼瞪小眼地站在这里吃,于是,张鼎云从西装裤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来,“哧啦”一声划着,点了饭桌装饰用的烛台上的蜡烛。 “你拿着,东西我端。” 廖婉玗接过黄铜烛台,双手举着走在前面,那火苗摇摇曳曳,连带着人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是一跳一跳的。 “师兄,你不是去河南收棉花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倒是不见外。”张鼎云舀了一勺陈皮红豆沙,吞进口中囫囵着咽下去,“但你跟我确实不必见外,师父的脾气我了解,绝不会无故收徒,他这个年纪,想来你是我唯一的师妹,也就不必同我见外。” 烛台上错落分布的五根蜡烛泛着暖黄色的光芒,除去餐桌上二人面对面坐着的一小块区域之外,此时别处都被夜色笼罩着。 廖婉玗只是学着开朗,学着主动与人打交道,但并不是真的自来熟络,也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第一次见面就能互相掏心掏肺的好,自然也就将张鼎云这话当做一种寒暄。 “师父要我多跟你学习,想来往后要麻烦师兄的地方兴许真的少不了。” 张鼎云捏着瓷勺的白柄,轻轻地搅动着碗里的红豆沙,偶尔瓷勺子和透明玻璃碗碰撞到了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来,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各自吃着碗中的甜品,直到张鼎云将勺子放了下来,廖婉玗才慢悠悠地开口。 “师兄,我听师傅说,咱们洋行的棉花,不是秋日才收,可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还望师兄解惑。” 张鼎云生的一双荔枝眼,大而圆,浅琥珀色的眼瞳里映出烛台跳跃的火光,听了廖婉玗的话他微微一笑,“你说。” “农民的收成要看天,产量多少会直接影响这一年的棉花价格,我们春天就收棉,如何确定价格呢?万一我们给的价格高了,可实际上这一年产量很多,价格并不高,岂不是亏了?” “你觉得那些个棉农,一年到头为的是什么?” “当然是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当然是为了卖钱。”廖婉玗答的很痛快,半点也不犹豫。 “赚钱当然没有错,但买卖是谈出来的,有些时候比起赚更多的钱,其他方面也一样可以打动人。” 张鼎云是扬州人,讲起话来带着淡淡的江南口音,语速不快,一派自得。 廖婉玗在心里将他的话琢磨消化一下,末了站起身来动手收拾碗碟,“多谢师兄,师兄晚安。” 张鼎云不知道唐亭欧问过廖婉玗什么问题,也就不明白她此刻谢得究竟是什么,只是“嗯”了一声,也与她到了晚安,自顾自地回房间休息去了。 直到第二日一早,师徒三人坐在一处用早饭,他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廖婉玗会问他那个问题。 “师父昨日的问题,我想过了,市价变化固然不可避免,但比起每一年春天都要担心收成,稳定长久的买卖或许更加诱人。至于,要如何谈定长期的买卖契约,这我说不好。” 廖婉玗喝了一口牛奶,“棉农的顾虑我还没有了解过,需求我也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是谈不出什么买卖的。古人云:‘用兵以持重为贵,盖知彼知己,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此百战百胜之术也。’我想,做买卖大抵也是如此的,与任何人谈,总要先了解他们才好。” 这一桌子上坐着三个人,唐亭欧在香港那几年养成的吃西式早餐的习惯,众人也就都随着他吃。 新烤出来的圆面包被切了薄片,黄油、果酱盛在小瓷碟里,刀叉齐备,全凭喜好选择。 听了廖婉玗的话,唐亭欧停下正在抹黄油的动作,他用余光瞄了一眼正在磨胡椒粉的张鼎云,又去看廖婉玗,“你想的很周到,那些棉农的情况你并不清楚,没有贸然做决定,是对的。” 说完这话,张鼎云手上再次动起来,他嗜甜,抹完一层黄油,又叠着抹了一层厚厚的苹果酱,这才对角折起来,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你师兄回来了,正好。这几天叫他带着你逛一逛,交交朋友。” “好啊,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都是银行界的。你是该认识认识。” 廖婉玗也明白自己应当建立人脉,所以,应酬是少不得的,故而她答应的十分痛快,到了傍晚早早收拾妥当,张鼎云在楼下唤她,她立即便应声下楼。 晚上的局约在白猫舞厅,是静安寺路上一家广东人开的交际舞厅,因是第一家国人自己开的,凡事物依稀为贵,这一年多倒也是独领风骚。 廖婉玗半长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个低低的鞭子,发尾头绳处卡了一只蕾丝堆的蝴蝶结,一身乳白色的洋装连身裙,小鸡心领翻下手工勾的蕾丝花片,喇叭袖口散着,边缘处也坠着同样花纹的花片,裙摆遮住一半的小腿,露出细细的脚踝。 张鼎云先一步下车,此刻正站在车门前绅士地伸手等着她,廖婉玗提着裙摆下车,也就学着洋派礼节,挽了他的手臂。 白猫舞厅张鼎云是熟客,门口的大班阿政一看见他的车就迎了出来,并且准备吩咐人去叫张鼎云最喜欢搭伴跳舞的杜芷芳来,但他是个人精,瞧见张鼎云下车后却站在车子门口没走,而是回身等着谁的时候,那句没吩咐出去的话就又咽回了肚子。 在没有摸清楚张鼎云和今日女伴的关系之前,他时不好贸然替张鼎云叫杜芷芳来。 “张少爷,您可是好些日子没来跳舞了,这一趟,辛苦了。”阿政知道张鼎云喜欢跳舞,但凡在上海,一两日不来,第三日也要早早就到了,这快十天没见,不用想也知道是出门办事了。 “小心台阶。”张鼎云没搭理阿政,而是侧头去提醒廖婉玗,他瞧着小姑娘不像是穿惯高跟鞋的样子,总担心她要摔。 廖婉玗轻轻地“嗯”了一声,微微垂着头,仔细地看着脚下的台阶,“谢谢师兄。” 阿政听清了这句话,但自古师兄、师妹间的风流事并不少,故而他仍旧没提杜芷芳,“张小三爷和薛四少都到了,我这就带您们过去。” 张鼎云微不可见地一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把芷芳请来。” 阿政连连点头,对着他身后另一个学徒的舞女大班一使眼色,那个年轻略些的大班便快步走开了。 带着张鼎云和廖婉玗去了一楼左侧一个挂着白色半透明真丝纱帘的卡座前,阿政快走了一步伸手打开软帘,里面的人本来正在说着什么,笑的很欢,见到张鼎云的时候也没收敛,但瞧着帘子外面走进来的廖婉玗时,眼神俱是古怪起来。 “呦呦呦,瞧瞧,咱们十三少这是转了性子,居然换口味了。”打趣张鼎云的是薛毓彬,舞场里的舞女们没有不认识他的。 早两年他常去一个白俄人开的舞厅玩,认识了哪里的一位职业舞女,两人着实好了一阵子,后来他甚至将那个女子娶回家做了如夫人,成了上海滩的一桩新闻。 然而好景不长,新婚头一个月都还没有过完,他就丢下家中的新夫人,又回到了舞场来。 张鼎云怕他说出什么折辱了廖婉玗的话,连忙打断他,“这可是我师妹,轻薄了师父大打断你的腿,我也是拦不住的。” 张斋韵方才正就着身旁丹凤眼弯月眉年轻小姐的手点香烟,此刻深吸了一口吐个干净,才接过话来,“你别糊弄我们,谁不知道唐公不收徒弟了。” 张鼎云苦笑了一下,自己先做到半圆沙发的一边,隔开廖婉玗与薛毓彬,“送过六礼的,我骗你们做什么。” 听他这话,张斋韵和薛毓彬同时禁了声,都用眼睛打量廖婉玗,廖婉玗想好了不能露怯,故而并不躲闪扭捏,只大大方方地认他们看。 “你这个师妹,我好想见过。” 张鼎云顺手扯出身后靠着的软垫扔过去砸张斋韵,“你这话别再让我听见。” 张斋韵也不躲,伸手接住那蓝色金丝绒镶着明黄色流苏短穗子的小方垫子,他身边笑嘻嘻的舞女顺手接过来放到了一旁。 “我是真觉得面熟。”他长了一张方脸,但头不大,正是“脑后见腮”,这会他慢悠悠站起身来,双手按在沙发前的白色木头矮几上,探着身子端详廖婉玗,“你对我有印象吗?” 廖婉玗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个人,于是歉意地微微一笑,“我只来过上海几次,应当……” 她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的张斋韵忽然激动地一拍手,“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就说我见过你,绝不会错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遥闻变故 廖婉玗来上海的次数屈指可数,打过照面的人,自问都还有印象,张斋韵样貌十分有特点,她若见过,是定然不会忘记的。 但他此刻讲的这样笃定,反倒叫她拿不准。 回忆了一下在上海的几次会面,人数多切她没有机会与在场每一个人都一一结识的,大约只有在白浪家的那一回了,“是白先生家?” 张斋韵“嘿呀”了一声,“没错没错,可算想起我来了。” 廖婉玗抱歉地笑了一下,心想自己根本就没想起有这样一号人物,方才全凭猜测。 杜芷芳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张鼎云,听大班说他来了,五句七言就打发了点她“坐台子”陪聊的一位中年小老板,急急忙忙往这边来。 她涂了粉红色“蔻丹”牌美指油,白皙修长的手一撩开那半透明的沙帘子,瞧见张鼎云身边做了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心间一颤。 但她时间见得多,从眼神到表情,都没有任何的不正常,仍旧言笑晏晏,“十三少可是好些天没来了,今儿怎么想起我了?” 她口中讲着话,人并没有落座,而是拿起桌上的香槟酒瓶,将张斋韵、薛毓彬和张鼎云的酒杯各倒了一点酒,那瓶口搭到廖婉玗面前的高脚玻璃杯上时,才对着廖婉玗笑了一下,“这是哪家的小姐,瞧着面生,怪芷芳寡闻。” 廖婉玗是第一次来舞厅,觉得很新奇,她打量着杜芷芳,见她身上并没有什么风尘之气,谈吐得体,举止大方,心中不由升起些好感来,“婉玗才跟着师傅到上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薛毓彬连着说了好几声的“谦虚”,之后拿起香槟杯对着杜芷芳晃了一下,“这位可是唐公的徒弟,过不了多久,兴许这上海滩,就无人不识了。” 廖婉玗听在耳中,只当薛毓彬是讲的客套话,结果第三日一早,她就发现,自己的相片,登在了一份名叫《日出》的周报上面,虽然篇幅还没巴掌大,但确实是她的相片没有错。 将上面的文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廖婉玗最后又将视线落在了那张相片上。 她那时应该是在杜芷芳的带领下在舞池中跳舞,白猫舞厅用的是菲利宾乐队,舞曲的节奏感都很强,廖婉玗起初还有些拘谨,但架不住杜芷芳的鼓动,最后到了跳开了。 这张相片正是她跳舞正高兴的时候拍下来的,虽然不大庄重,但不得不说,相片上的小姑娘笑的很开心,一双眼弯成月牙状,是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 廖婉玗伸手抚摸了一下印刷在报纸上自己的相片,心情有点复杂。 小报上对她的出身没有明说,但言词之间给出的暗示,意思却很明显。 兴许是因为张鼎云的出身很好,于是,人家也觉得她必然出身不错。 廖婉玗苦笑了一下,且不说她已经被廖家赶出门,就算没有被扫地出门,廖家的家世与张家也不可同日而语。 张鼎云的曾祖父曾做过前朝光绪帝师,父亲是扬州杨由关监督,那小报记者大约是什么都没调查出来,或者根本没有做过调查,就自以为是地认为廖婉玗也一定出身豪门望族。 “看什么呢?” 张鼎云坐在廖婉玗对面,见她将报纸翻了一个面,用手指在报上一处,“薛大哥那天说我就要无人不识,我当他是开我玩笑。没想到,上海的新闻记者们这样厉害。” 张鼎云往前挪了一下,长臂一伸,隔着矮几接过廖婉玗手中的报纸,都不用费神,一眼就瞧见她见牙不见眼的小相。 “拍的倒是不错。” 廖婉玗撇撇嘴,“这跟我想的不一样。” 张鼎云“哦”了一声,“你想的是什么样子?” “我没想过要上别的报纸,倒是想过要上《东方杂志》。”廖婉玗边说边拿起桌上一本绿色封皮的半月刊来,颇为随意地翻动着。 张鼎云用食指敲了敲手中的报纸,忍不住“嘿”了一声,“小丫头片子想的倒是不少,那杂志是随随便便能上的?你是打算评论时事,还是做外国经济状况分析?那上头都是汤澄波、谢冠生这样的先生,那是那样容易的事情?” 他讲完顿了顿,端起家中丫头刚送上来的咖啡呷了一口,“师父也不过就在那杂志上登过一篇文章。” 廖婉玗最近睡眠不大好,夜里总要醒上一两次,并没有动面前的咖啡,“成不成得,总要有个念想。” “好好好,有志气。师兄就等着你往后成了咱们上海滩的红人,那往后出门去,我不必再说自己是唐公的徒弟,单说是你师兄就够了。” 唐亭欧正好进门,只听到了后半句,“怎么,有了师妹,师父都不要了?” 张鼎云跟廖婉玗同时站起身来,对着唐亭欧微微一欠身,将“师傅早”三个字说的齐刷刷。 唐亭欧伸手示意他们坐,自己也绕到矮几边的沙发上坐好,他今日早晨起来的晚了些,没出去散步,翻看完今日的新刊,等会就要直接开饭了。 “师父,您瞧,师妹才来几天,就上报了。我方才就在说,往后师妹成了咱们大上海的红人,那我就不必事事将师父请出来壮胆,只需提起师妹就好了。” 唐亭欧听说廖婉玗见报轻笑了一声,接过大徒弟手中的报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末了又翻回到头版去,看了一眼报纸的名字,“这家报去年年尾换了主编,居然也开始报道这样的花边新闻。” 廖婉玗没出声,手上的《东方杂志》仍旧不紧不慢地翻着,忽然见到一篇评论时事的文章开,手下一停。 这文章将日本侵略东北三省的原因与起因详详细细地分析了一遍,又将东北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再三强调,多处直指南方政|府的不作为将对国家造成多大损失。 笔者用词犀利,明明白白地指出眼下的局面皆是政客们勾心斗角的权利之争,并无一人真的为过为民考虑过。 廖婉玗将文章细细地看完,忍不住想起谢澹如来。 她这些日子到上海,一直十分充实,跟着师兄学习管理钱款、收购物资不说,昨日甚至还陪着师父去看了虹桥一带的土地。 若不是今日看到与东北相关的文章,倒是真一次都没想起过谢澹如来。 再说,她想他做什么呢?人家小夫妻大约已经在保定完婚了,她……谢澹如实在不是她应该惦念的人了。 张鼎云手上的《日出》给了唐亭欧,自己就顺手拿起另一份新刊来看,他看报习惯先笼统地翻看一边大标题,之后在挑着感兴趣的细读,这会手上翻了两页,眉头微微蹙,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看着唐亭欧。 “师父,这直隶,怕是要乱。” 唐亭欧将视线从手中的报纸上移开,询问地看着张鼎云,“何出此言?” “直军总司令马甫华,被炸死在从天津回保定的路上。” 廖婉玗听完这话心里面“咯噔”一下仿佛是翻了个一般,她知道马甫华是乔敏芝的父亲,现在谢澹如同乔敏芝应该已经完婚,不知道马甫华的意外,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这事情会对我们在直隶的商铺有影响吗?” 唐亭欧想的倒不是对自己的商铺有多大影响,而是在这个关头,马甫华的死,会对直奉两地带来多大的震动。 根据他的得到的消息,奉军已经派人接触过了直军司令马甫华,为的是想要直奉联手抵御日本人的入侵。 但直军早前跟奉系是有过一次为了争夺地盘而打响的不易之战,虽然最后以企图扩张的奉系失败为结果收场,但直军为了应战死伤和军费都消耗颇多,就算最后是赢了,也难保没有心结。 此次马甫华被偷袭,应当不是奉军所谓,想来是日本人怕马甫华出兵东北,或是知道马甫华确实有意出兵东北,故而先下手为强地除掉了直军当家人。 这样一来,马甫华手下几个军少不得要为了总司令的位置各自经营一番,想来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出兵东北,帮着奉军对日了。 “马甫华虽然死了,但我记得他是有儿子的,这事情虽然重大,但总也轮不到我们操心,眼下直军内部着急的人一定更多,能稳住直隶局面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直隶总司令。” 张鼎云的这番话,唐亭欧十分赞同,“不论是谁上了台,百姓的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东北不肯易帜,国民政|府不管倒也算了,如今直隶出事,总不可能继续袖手旁观。” 廖婉玗目光在他们师徒二人之间游走,一时间也插不上话,直到被唐亭欧点了名字,这才应了一声。 “你和你师兄去看看,毕竟请到我们出主意,总不能太过敷衍。” 廖婉玗方才有那么一阵短暂的出神,这会忽然听说要跟张鼎云出去,下意识就以为是要去天津,“这么急?” 张鼎云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师傅走之前人家就约了,这都多久了,急?” 听他这话,廖婉玗头脑清明起来,也就反应过来此刻说的是阿根廷俱乐部的事情,于是慌忙点点头。 第一百三十五章 贵重礼物 这“阿根廷俱乐部”对外将老板是个阿根廷人,但据说后面实际主事的是前朝一位重臣的侄子,按理说,有这层关系在,俱乐部不至于太萧条,但也不晓得为什么,比起静安寺路上其他的几家,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玩乐这种事情,朋友们来捧场,三次、五次倒是可以的,但好不好玩,才是能不能留住客人的关键。 这边开张初是从其他舞厅高薪挖了几个红舞女过来的,那时俱乐部里每晚简直是人满为患,可后来其中一位素有“舞蹈皇后”之称的闵小姐在场子里被旧爱当众枪杀,那人气,也就一落千丈了。 廖婉玗走在张鼎云身侧,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俱乐部的装潢,走在他们前面讲着一口流利中文的金发女子,正是俱乐部一直对外宣称的老板luciana。 俱乐部老板是个女人,廖婉玗在见到她之前,是完全没有想过的。 “amor这两日身体不太舒服,我带你们转转。” 廖婉玗不知道她究竟是再说谁布舒服,于是看了张鼎云一眼,只见张鼎云点点头,“除了身体,都是小事情,好好养病才要紧。” luciana皮肤并不算白,跟廖婉玗见过的俄国女子比起来,甚至是黑的,但她的皮肤透着光亮,黑的很健康。 “一楼是舞厅,跟别人家,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区别。”luciana摊着手一耸肩,“二楼摆赌台。”她带着张鼎云和廖婉玗走上二楼,站在栏杆边俯视着一楼空旷的舞池,“三楼是宴会厅,四楼、五楼是旅馆。” 廖婉玗单手扶着刷了白色油漆的木栏杆,视线从左到右地扫视了一圈楼下的舞池,最后又回过身来,注视着二楼大厅里一张张赌台。 一切都是洋气时髦的,这座五层高的美式巨厦,从里到外都毫无疑问的奢华。 “如果没有区别,别人又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呢?”廖婉玗想到就直接问了出来。 luciana悠长地“唔”了一声,“我其实并不是做生意的人,可amor身体不大好,我虽然能够帮他打理,但……实在做不到更多了。麻烦唐公也是迫不得已。” 廖婉玗这会才想明白谁是她口中的“amor”,继而想到李经平长年做轮椅的身体和据说要靠大烟膏才能减轻的病痛。 李经平跟那位前朝重臣是亲叔侄,唐亭欧愿意出面,看的也正是这么一层关系。毕竟他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受过那位重臣关照的。 如今人虽然是已经不在了,但他唐亭欧还仍旧记得那份恩情,自己不方面出面,交给徒弟也是好的。 “走吧,我们到楼上去坐坐,虽然我吃不惯,但厨子是宫里出来的,大家都说很好。” luciana做了个请的姿势,引领着二人去了三楼宴会厅的一个小包厢内,才落座,便有侍者鱼贯而入,上了十几样点心并配了三壶茶。 廖婉玗和张鼎云是用过早饭来的,这会也吃不下什么,各自选了喜欢的茶慢慢地品着。 “我不追求一定要压倒谁,只想着别叫amor失望。他……也不知还有多久,我不想让他失望。” luciana立体的面庞露出几分无奈来,她伸手抚了抚自己卷曲的发尾,“请你们一定帮帮我。” 张鼎云是个玩家,上海大大小小的舞厅、俱乐部,除了石库门楼下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但凡数得上的没有他没去过的,各家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他是再清楚不过,“眼见着天气就要热了,若是能有什么纳凉的办法,还愁怕热的公子哥儿们不来吗?” 他讲的是实话,作为舞厅俱乐部,最忧愁的就是夏季,冬日里冷是不怕的,左右还有热水汀和炭盆子,但夏季里热起来就很无奈,几十上百号的人,又蹦又跳,就是屋子里都摆上大冰块,也无济于事。 “风扇不行吗?我可以立刻去订购一批回来。”luciana早几年就见过那东西,但李经平身子弱,冬夏都怕风,家里并没有装,现在张鼎云提到纳凉的问题,她一下子就想到电风扇来。 “舞厅和赌场都要安装,那将是一大批货,上海相比是没有这么多的现货,订购过来没有两个月也要一个月,到时候在安装,只怕一个夏天也就耽误过去了。” 做生意,时机能重要。 “既然这里不能凉快,那找一个凉快的地方不就好了?”廖婉玗歪着头,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改变现在的环境,“夏季不过三个月,等到洋货来了,都要过去了,不是又错过时机了?” 张鼎云这些天跟廖婉玗接触下来,就发现她脑子很活络,这会听她这样讲,也由着她说。 “我虽然对上海不熟悉,但想来总有些天然凉的地方,与其大费周章等洋货来,为什么不找个合适的地方稍微装潢一下?不论是赌还是跳舞,想来更多图的是个热闹。”她讲完这话,目光看向张鼎云,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张鼎云没有否定,反而给她一个眼神,鼓励她继续说,“我前几日闲逛,经过丰兆公园,傍晚的时候黄浦江上吹来凉凉的风,地面也是水门汀,不好吗?” 廖婉玗讲这话的时候,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幅画面来,于是她将自己脑中所想给luciana和张鼎云描述了一下。 “天色将暗,我们可以在公园里支上几个棚子,棚子上和周围的树上挂着彩色的霓虹灯泡,乐队吹奏着舞曲,舞客们跟着节奏在凉风中旋转自如。这不是比定一大批洋货来的实惠?” 张鼎云只带着她去过一次舞场,没想到她居然能提出这样好的想法来,“露天舞场是个好主意,这事情也没有别人做过,想来是要轰动的。那水门汀虽然不如打蜡的弹簧地板,但咱们可以撒些滑石粉,跳起舞来步子也就方便了。” luciana心下大喜,也觉得这主意妙,顿时有些明白为什么廖婉玗能成为唐亭欧的徒弟,“那我这几日就着手准备,眼看着越来越热,这事情拖不得。” 张鼎云和廖婉玗本就是来帮luciana背后的李经平出主意替师父还人情,后续究竟要如何准备露天舞场,跟他们关系不大。 两人离开“阿根廷俱乐部,并没有直接回去唐宅,而是驱车前往宁波路,那一片有唐亭欧才买的几亩土地,眼下尚未决定作何用途。 二人赶到时,只见大通银行的徐志元徐大班正站在唐亭欧身边,不知说些什么。 上海的银行有许多家,其中外资最为神气,主要是因为外资银行资金雄厚,在这乱世里政权交迭,金融风暴随时都可能到来,一旦拉拢了这些个外资银行,倒时也可借一臂之力。 但作为上海首屈一指的外资银行,大通的徐大班也有自己想拉拢的人,除去官僚老爷和军阀势力,唐亭欧这样的成功商人,是最好不过的客户目标了。 只可惜,唐亭欧的存款这些年来始终只存在国人自己创办的银行里头,款子往来最多的,就是张鼎云家族创办的盐业银行。 “师父。”廖婉玗下了车一路小跑到唐亭欧身边的。 唐亭欧并不主动介绍徐志元,但廖婉玗之前在舞场遇见过他,此刻倒也礼貌地与他打招呼。 徐志元想单独见唐亭欧已经很久了,这次也是意外偶遇,瞧着张鼎云不在,抓紧了时间请他来大通存款,没想到话还没讲几句,张鼎云人就来了。 错失了机会的徐志元并不甘心,这一日虽然客客气气地告辞,但心中却是有了个新主意。 以至于,廖婉玗接到电话的时候,十分意外。 徐大班的神气,廖婉玗是见识过的。之前在舞场,讨好拉拢他的小商人和国内小银行董事一晚上就三四个,也幸得这人张扬,见客统统在大舞池边上的小圆台子,倒给她机会长了见识。 这样一位神气人物,今儿居然将电话打到唐家来,管家接电话的时候他还特意隐去了真实姓名,托说是廖婉玗做衣裳的裁缝铺子,直到廖婉玗亲自来接电话,这才据实以告。 徐志元电话里的语气很好,亲切的廖婉玗莫名其妙,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哪里值得徐志元空出时间来请她吃午餐。 “徐大班,您有什么事情,可是找我师父或者师兄,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那边打断了,徐志元很坚持,甚至表示自己可以配合廖婉玗的时间,这让她觉得问题更加不简单。 电话中将会面应下来,挂断后她又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虽然徐志元再三嘱咐她不要对别人说,但她还是琢磨着要不要将事情告诉张鼎云或者是唐亭欧。 直到两日后的傍晚,廖婉玗看着桌上徐志元盒子中雍正年间的粉彩山水笔筒后,觉得自己将事情告诉师兄,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如今这年月里,送礼多是乾隆年间的摆件,一是因为物件多,价格公道无视快到一百块就能买到不错的东西,二来则是市场宽,人家拿去变卖也容易出手些。 但雍正年间的,若非有要事相求就必然是关系非常好,毕竟年代短,总共也没烧出多少御窑来,那价值,比乾隆年间的玩意可以高出许多。 廖婉玗显然跟第三次碰面的徐志元并没有多要好的关系,那么,让她想不明白的就是自己究竟能帮他做什么,值得他送出一个雍正年间的官窑笔筒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荷尖角 张鼎云虽然是唐亭欧的徒弟,但并不被拘着,早两年就有了自己独立的营生。 他们师徒之间,也不提出师不出师,该帮唐亭欧处理的事情张鼎云没少做,自己手中的买卖也不耽误。 他今晚有个饭局,就约在廖婉玗跟徐志元相约见面的咖啡馆附近,饭吃到一半,这人也没叫司机,丢下一包厢的人,溜溜达达慢悠悠地往咖啡馆走。 咖啡馆在一座俄式建筑的一层,张鼎云站在马路对面,靠着身后建筑的外墙,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有卖报的摇晃着手中的报纸,大声地叫着“号外”从他身边经过。 一只手夹着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随意将燃烧殆尽的火柴头丢到脚下踩灭,空出后再裤口袋摸了摸,掏出一块钱来。 他叫住那卖报的半大孩子,丢了一块钱过去,小孩见他不要找零,递过报纸连声道谢。 张鼎云摆摆手,让他走,之后就叼着烟,慢慢地翻看手中的报纸。 《东方杂志》是个月刊,唐家每刊必买,号外出的很谨慎,若不是大事,几乎不会加刊号外。 他快速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果然,满满两大张纸上,全是关于东北的消息。 一部分是关于东北穷途末路除易帜别无他法,一部分则是直隶总司令马甫华被日本人暗杀后军权归属的争论。 报上甚至有一篇南方政|府大总统的公开信,那意思大致总结起来,是说国家人民利益当前,切莫为了一己私欲,至人民而不顾。 说白了,是告诉东北,只有易帜,南方政|府才会出兵帮忙。 张鼎云嗤笑了一声,丢掉半根香烟,合起手中的报纸,目不斜视往咖啡馆走去。 这咖啡馆的门刷着深绿色的油漆,门上角还挂着一只黄铜风铃,张鼎云一推门,那清脆的铜铃声便响起来,廖婉玗正绞尽脑汁和徐志元周旋,见到张鼎云仿佛是见到了救世菩萨。 “师兄!”她不敢表现的太急于脱身,于是只得压着情绪,勉强表现出规规矩矩打招呼的样子。 张鼎云听见廖婉玗的叫声,看了周围两眼,最后才将视线定在她身上,之后他露出些许惊讶来,“上海实在太小,我来买个点心,也能遇见你。” 徐志元拿不准他们师兄妹是不是在做戏,也就全做偶遇,笑呵呵地跟张鼎云打招呼。 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张鼎云像模像样地吩咐侍者打包点心,仿佛并不是得了廖婉玗的求助,真是为了买东西而来的。 “徐大班这样忙,你不要总叨扰。”接过侍者递来的纸包,张鼎云不咸不淡地说。 廖婉玗口中应着是,面上露出些许歉意之色来,“是我考虑不周,急着跟徐大班请教事情。” 徐志元在银行圈混了这么些年,最是活络,他今日本也只是想试探下廖婉玗,她若是个贪财的人肯收东西,能搭上关系自然好,若是不肯定收,倒也不急于一时。 所以,张鼎云一出现,他就做好了告辞的准备。不但如此,他还将廖婉玗拒收的那只雍正粉彩山水笔筒一块带走了。 廖婉玗站在咖啡店门口,看着徐志元的长包车跑远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他可真有钱,出手就是雍正粉彩。” 张鼎云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人,并不觉得百十块的雍正官窑有什么稀罕,只是轻笑了一下,“他给姘头买个猫眼石戒指就是七根小黄鱼,一个雍正官窑算什么。” 廖婉玗想起白秀珍的钻石戒指来,又觉得,七条小黄鱼和雍正官窑似乎也确实不值一提。 张鼎云提着点心,带着廖婉玗去了还没结束的那场饭局,一屋子男男女女七个人,早就发现他不见了,这会见他带这廖婉玗回来,薛毓彬对着他猥琐地笑了一下。 虽然没吃晚饭,但廖婉玗并不饿,她跟每个人打过招呼,就寻了窗户边上的圈椅坐下来,翻看着张鼎云带回来的报纸。 东北的局势她很关心,要说忧国忧民那是假话,她只是想看看战争是不是还被控制在东北,那个人是不是尚未被卷入战火之中罢了。 廖婉玗先选大字标题看了一遍,翻动之间忽然被印在号外加刊上的一张黑白相片吸引了注意力,她将报纸举的高些,有低头凑近仔细看,确实在那张大合影上,发现了谢澹如。 这张相片大约是马甫华出殡时候拍的,戴全孝的人乍看过去十好几个,乔敏芝虽然是随母性,但由于马甫华宠爱,在家中地位并不低,相片中她就站在第一排左中的位置,第二排右后紧挨着的便是戎装的谢澹如。 相片上谢澹如大半个身子被遮住,廖婉玗也看不出他带了什么孝,但想来他们已经完婚,尽的当是女婿的孝。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他说话间抬手揉了一下廖婉玗的头,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似得。 之前因为要去接廖婉玗,张鼎云并没有喝酒,回来后放开了玩,这会正是微醺。 他俯身,半眯着眼睛看了看报上的照片,瞧着廖婉玗的神情,伸手点了两下,“认识?” 张鼎云并不知道她究竟认识相片上的谁,那句话是随意说的,这下手也是随便点的,但廖婉玗却仿佛被人窥探了秘密一般,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她慌忙合上手中的报纸,并不去看张鼎云,“不认识,乱看的。” 张鼎云见她不想说也没再问,隔着一张小方桌坐在她右边的椅子上,“师父给你练手的钱,你想好做什么了?” 唐亭欧是实战派,觉得徒弟们与其时时带在身边不如放出去历练,故而大手一挥,拿出两万块钱来,叫廖婉玗不要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赚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赔钱,也不必在意。 话是这样讲,但两万元对于廖婉玗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她是很慎重的。 “有,我想做银行。” 张鼎云家中就有个盐业银行,是“南方四行”之首,此刻听到廖婉玗想拿着两万块钱做银行,忍不住笑起来,他这一笑,引得不远处饭桌上的人都会过头来看。 “什么事这么高兴?”薛毓彬拦着一个来出局子的书寓红牌,探着头往张鼎云这边看。 “师父给了两万块叫小婉练手玩,我们小婉刚跟我说,她要做银行。”好笑是好笑,但张鼎云并不是讥笑,这会已经能端端正正地跟薛毓彬讲话了。 薛毓彬听完“嘿呀”一声,“老张不就在做银行吗?我瞧着他的也不大啊!” 张鼎云摆摆手,“那不一样。咱们小三爷可不关心赚钱不赚钱。” 张斋韵虽然挂着自家银行的总稽核,但一年到头也不怎么露面,整日里一门心思钻研书画和古董,旁的都不关心。 好在是祖上殷实,他就算这辈子恣意挥霍,也不至于去过贫困日子。 “我只想办间小银行,普通百姓也能来存款子的那种。” 别的银行不说,单说张鼎云家的盐业银行,由于特殊的出身背景,长期的固定储户都是大型官商企业,一张定期存票也要百十万,这种给普通百姓办的银行,在座各位都不太理解。 “再是给普通百姓办的,两万块钱的款子还不够你租赁办公地址和人员开支呢?你给哥说说,究竟是怎么个普通,要是说的好,哥也给你出资,就算是参股了。” 薛毓彬家是做颜料的,界面上能见着的布料,大部分都是他们家的颜料染出来的,他若说参股,当然是拿得出钱来。 廖婉玗想着屋子里都是可靠的人,有张鼎云在不会出岔子,反正讲了也不吃亏,便大大方方地分析起来。 “如今做银行,都是极力拉拢军政人士。只要应酬得当,一笔款子少说几万、几十万。可这钱又不是只在他们手中,百姓手中一定没有吗?” 廖婉玗摇摇头,“我看不见得,只是数目小了些而已。别的银行看不上他们手中的钱,他们也就无处可存。” “普通百姓能有多少存款?”问话的是陪着张斋韵来的年轻姑娘,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妆容清清淡淡,虽是风尘出身,却并没有风尘气。 “上海有三百万人,又有多少人能随随便便拿得出一两万块钱呢?但,拿不出一两万块,并不意味着拿不出一两千块甚至更少。” “我想着,我的银行最低存储就定在一元钱,还能零存整取。这条路别人看不上,弃之,我确实十分看好。” 廖婉玗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我的资本少,这些小储户就算蜂拥挤兑,总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她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去年下半年,东北局势才刚刚有些许动荡,边有人去那位大司令名下的银行兑款子,后来着消息也不知怎么传出去了,一时间情形竟有些控制不住。 到了最后,那大司令没有办法,下令禁兑,可一禁兑,局面更加混乱,个把月的功夫,就闹得元气大伤。 所以此时廖婉玗这样讲,众人听在耳中,也都觉出几分道理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麻烦上门 “可你这两万块也太少了。”薛毓彬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是真觉得这点钱太少。 “现在不是都兴募股,廖小姐要是不嫌弃少,我出五千。” 此话一出,桌上便有人跟着附和,廖婉玗目光炯炯地看着张斋韵身边的女子,莞尔,“只有五先生不嫌弃我小本生意,哪有我嫌弃股东的呢?” 这年月,仿佛大家都长了反骨,女学生们学舞女、妓女穿旗袍烫头发,花国里的风月女子为了显时髦则常常穿男装。 这裘素也长穿男装陪着张斋韵出入,久了,也不知谁先开的头,“五先生”渐渐就叫开了,就连她“家”中的那些个晚辈,到她宅子里玩,都说是去写字间看五叔。 裘素起了个募股的头,屋子里一群人也就跟着相应,薛毓彬也要掏钱,却被廖婉玗给制止了。 “薛大哥,我方才忽然有个新想法,所以,你这钱,我是不能要的。” 薛毓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没接话,等着她往下说。 “承蒙五先生看得起,诸位也都愿意出资。”她目光环视一圈,最后又跟裘素的视线对上,“我想,办个女子银行。所有的工人,都是女的。” “这个好,这个好,不是都说男女平等吗?我见过全都是男人的铺子,还真没见过全是女人的银行。” 一时间包厢里又热闹起来,大家谈谈笑笑,或是要参股,或是打趣廖婉玗性别歧视,居然只要女人的钱。 一顿饭结束,廖婉玗意外地收获了四位股东,连带着手中的资金,都从两万块,变成了五万三千块。 钱虽然是多了,但大家也都是识趣的人,虽然参与了廖婉玗这平民小银行的投资,却有都没有超过两万块的。 最多的裘素也不过一万五千,廖婉玗,仍旧是最大的股东。 有了资金支持和清晰目标,廖婉玗很快便行动起来,银行的选址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定在租界内。 这年月,租界内相对安全些。 “麦管家,你存钱吗?” 唐亭欧叫人给廖婉玗单独收拾出一处书房,麦管家买送温牛奶,才放下玻璃杯,就听见廖婉玗问她话。 “存的。” “存银行吗?” 麦管家知道廖婉玗最近正在筹备银行,有问必答,“那存不得,每个月十几块钱,人家银行给我开个单子,都要不耐烦的。” 果然和她调查的一模一样,“那你存钱都是为了什么?” 麦管家是个干净人,左右站在这里等着问话,顺手开始擦桌子,“家里面九个孩子,三个男孩,要上学要娶老婆,不攒钱怎么能行呢?” 九个孩子,别说上学娶老婆,就是吃饭,那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小姐还有吩咐吗?”麦管家手脚麻利,擦好了桌子见廖婉玗没说话,“牛奶凉了,我在热热。” 廖婉玗看着面前的本子,钢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含糊着“嗯”了一声,很明显,她不知在想什么,根本没听麦管家说话。 麦管家是个有眼力的,见状自己端着牛奶悄无声息地出了书房,也不再打扰她。 钢笔被廖婉玗放置一旁,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才写完的本子,食指点在纸上,顺着划下来,每一个字都看的很郑重。 一元起存、零存整取、整存零付,最后被她写在纸上的是“子女教育储备金”七个字。 都说万事开头难,廖婉倒是觉得,难不可怕,绝望才可怕。 书房门被敲了两下,廖婉玗回过神来,以为是麦管家,叫声“进”又埋头看着纸上的字,她心里面不踏实,总觉得少点什么。 张鼎云推开门,径直往桌子边走来,站定后抬手就揉了一下廖婉玗的头,“想什么这么认真。” 廖婉玗桌上点了一盏台灯,绿色琉璃灯罩下是昏黄的钨丝灯泡,光投射在纸上,照出她手握钢笔的影子来。 “我总觉得少点什么。”见来人是张鼎云,她将写了字的纸张推了一下,示意他看看。 对银行的业务,张鼎云也算是有些了解,但廖婉玗这个小银行与别家不同,赚的不是商贾军阀的钱,那业务,自然也就不一样。 “我倒是觉得目前这些就可以,如是做得好,不妨在设置些别的名目。说道便利百姓,那养老也是一个重点。” 廖婉玗听完他这话觉得有道理,心里头清明些,眼神都亮起来,她放下手中的钢笔愉悦地点点头,“师兄说得对,其他的暂时不急。” ### 这一日是农历的六月初六,廖婉玗紧张地在小办公室内来来回回踱步。就在一门之隔外,是她请来参加剪彩的宾客。 这其中有给唐亭欧面子的人,有张鼎云的朋友,有裘素的追求者,就连胡飞飞和白浪都来了。 她方才在外面应酬了许久,这会不过是短暂地躲个清净。 一元钱就可以开户存款的广告在报纸上一出,便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 就在此刻,银行外面贪图新鲜来围观或是准备开户存款的人,已经将街面堵了个水泄不通。 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小巧女士手表,廖婉玗深深吸了一口气,有慢慢地吐出,最后她对着办公室里的小镜子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妆容衣着,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拉开了办公室的木门。 银行目前只有一层,此时办事大厅内柜台外的等候去人们正三五成群地愉快交谈,最靠近办公室门口的人先叫了一声“廖经理”,大家的目光便陆陆续续集中到廖婉玗身上。 她得体微笑,与路过身边的人礼貌寒暄,改良过的白色裙褂被裁缝借鉴了西洋剪裁手法,白底绣花,修身又正式,摩登十足。 “师父。” 她驻步在唐亭欧身侧,唐亭欧微微一点头,今日大通沪银行开张典礼的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今日在场诸位,若论资排辈前辈诸多,就连市长都拍了秘书前来捧场,正是因为有资历的人太多,谁来发表祝词,也是叫廖婉玗烦恼过一阵子的。 到最后,她心一横,索性之后剪彩的时候红绸花带扯的长一些,把人安排齐全,一剪刀下去,只叫唐亭欧这个做师傅的说段祝词,也不算厚此薄地,怠慢了任何人。 既然大通沪打的是一元钱开户存储的名头,那今日到场的诸位,自然也是要赏光的,于是,这一日发生了上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幕,一大群的商政大佬们,纷纷用一元钱,做了大通沪的储户。 第二日上报,最显眼的一张相片,便是十好几位上海滩鼎鼎有名的人物,都笑呵呵地拿着一张金额为一元的大通沪存单。 早先与银行并无缘分的普通人,一下子也可以成为银行储户,每日来大通沪存储的人在柜台前挤成一团,好不热闹。 加之东北日军日益猖狂,各地均开始号召“民族自强”、“民族团结”,爱国思潮蔚然成风,往中资银行跑的人,日益增多。 廖婉玗瞧着许多爱国进步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来银行存自己攒下的生活费,索性联络了上海几间大中学校,在校内设立了办事处,方便学生们零星存储,鼓励他们勤俭节约。 大通沪银行的成立,说是站足了天时、地利、人和也并不为过。 但打开门来做生意,你发展的好,自然会有人眼红。 斯文自爱些的,大约只是心里想想,虽然这类人站了大多数,但也总有心中气不过的,于是,这日一早,大通沪才刚开门营业,忽然涌进十来个人,抬着五只大木箱子。 廖婉玗才刚在办公室坐稳,翻开今日的早报,一向在银行大厅内负责接待客户答疑解问副经理周平海却急匆匆地敲响了她的房门。 周平海之前在外资银行做大班,薪资待遇不错,只是那群洋人对国人尊重不足,听闻廖婉玗要开办银行,他托了张斋韵的关系约见她。 两厢见面,相谈甚欢,经验丰富的周平海放弃了高薪资叫人羡慕的外资银行工作,转而给廖婉玗做了一个副经理。 他年纪三十出头,人很稳重,此刻这样急切,必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五千块,都是一块一块的银元?” 廖婉玗在心里面盘算了一下,真要是五千块的银元,那得装好几口大箱子。 “是,抬了五口箱子来,要求开五千个户头。”周平海停顿了一下,“我是不是应该去回绝了他们?这不是找麻烦吗?” 廖婉玗最近太忙,常常应酬到半夜,咳嗽了七八天,吃药也不见好,她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抬手阻止,“将五千银元清点后全部暂时封存,单独辟出两个柜台,专门给他们开户头。” 拿起桌上的水杯,廖婉玗呷了一口水压咳嗽,“一元存储是我们自己说的,说了,就一定要做到。做银行了,得罪什么人都不怕,怕的是没有信誉。” 周平海张了张口,想说这五千个户头要开多少天,最后却只是点点头,“我这就去办,你记得按时吃药。” 廖婉玗并没有亲自出面应对,她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周平海安排人接下那五大箱子银元,暂时稳住了情况,便拿上包,从侧门出了银行。 她总要知道这个找上门的麻烦,究竟来自什么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神秘客户 距离廖婉玗来到上海,已经过去一年零四个月,大通沪银行顺风顺水地经营了一年之久,此时此刻已然是上海地区最有势力的国资银行之一。 这是一个一面高呼着“男女平等”和“实业救国”的年岁,却仍旧有那么一些人,但凡女性有了一星半点的成就,就要在报上大四批评一番。 也仍旧还有一些人,因为固步自封而将被时代的洪流吞没,却仍旧在抱怨时代。 自银行侧门出来,廖婉玗还是很冷静的,大通沪开张一年有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她出门后悄悄绕到正门去看过,门口有两个拿相机的年轻人,想来是那些闹事的人提前请好的新闻记者。 但凡大通沪拒绝他们的开户要求,明日一早,大街小巷的报童或许都会高呼着“大通沪店大欺客”。 廖婉玗压低头上的羊毛尼圆帽,裹紧了身上的羊绒披肩,随手招来一辆黄包车,报了个地址,又强调自己赶时间后便再没有说话。 车夫脚程不错,平日里二十多分钟的路,今日不过十七八分钟就到了,廖婉玗下车时多给了他一块钱,车夫连声道谢。 院墙是洋灰的,刷了淡青色的洋漆,廖婉玗抬手按了两下小门旁的电铃,很快传来跑动声。 “小姐来了。” 廖婉玗对着中年女仆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师兄到了吗?” 这栋小别墅是张鼎云藏娇之地,平日里并不常回来,廖婉玗方才给他去过电话,他在别处打牌,人多口杂并不方便细说。 于是,两个人便约好到这里来见上一面。 “先生已经到了。” 廖婉玗再次点头,近乎是小跑着进了屋子,甫一进门,就见到张鼎云一手提着电话,一手拿着话筒,脚下的电话线被他长长的拖在身后。 “是,应当就是上海的,我们大通沪别无分号,哪能影响到芜湖、南通去。” 张鼎云用余光瞄了一眼廖婉玗,拿着电话机的手抬了一下,廖婉玗顺着望过去,就见到茶几桌上有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英式红茶。 她摘掉帽子,将披肩随手搭在沙发背上,捧着茶杯闻香。 “好,那我等你消息。” 张鼎云挂断电话,将电话机就近往搁着掐丝珐琅西洋座钟的半高柜面上一放,“我给行里去过电话,大概情况已经知道了,正在托人问。” “听口音,不是上海人。”廖婉玗仍旧不爱喝茶,但喜欢闻味道,她轻轻地对着茶杯吹了两口气,白色的烟雾卷着茶香升腾。 “你心里有目标?” “乱猜的吧,大通沪的储户外资银行看不上,受影响最大的,应当是钱庄。我们也没有分行,按理说影响不到芜湖、南通一带的钱庄。”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但,我们没有分行,不意味着人家没有分号。所以,如果没猜错,大约就是上海的几个钱庄联合起来闹事情吧。” “这种恶意生事的人就应该轰出去。” 廖婉玗笑意又浓了几分,“我出来的时候正门口外就有记者,真要是轰出去,明日只怕又得上报。” 这一年来,廖婉玗俨然成了报上的熟面孔,自大通沪开张起,到后面她增加了“养老储备金”与“小额贷款”,再往后,就连她穿了什么时髦衣裳,都有小报要撰篇稿子。 但任何人任何事,有褒自然有贬,公然撰文批评她的也不少,严重点的,在报上破口大骂也不是没有。 “要我看,现在师父的风头都没你盛。” 廖婉玗无所谓地耸耸肩,“随别人怎么说去,我只管做好我要做的事情就好。” “小弟写信了吗?”反正此时也只能等消息,张鼎云闲着无聊,开始找话。 “小没良心,出去三个月了,就两份电报。”想到送弟弟去英国的那一日,他边哭边往船上走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不提他,我有事情要跟你商量。” 张鼎云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妹是个有主意的人,一般来说,一旦开口说找他商量,那基本意味着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并且,志在必行,“你说。” “我想整改调查部。” 三个月前,大通沪开放了针对普通平民的小额贷款业务,最低贷款金额五十元,最高则被限制在两千元。 这些钱看似不多,但对许多做小买卖的人来说,却是一笔救命钱。 既然开放了贷款业务,那么对借贷人的情况大通沪自然是要调查一番的,调查部,应运而生。 张鼎云知道,她此时说的调查部,绝不仅仅是调查来借贷客户这样简单的事情。 “我们现在做的是小额业务没有错,但如今资金多了,没有必要仍旧坚持做小额存储和贷款。我想整改调查部,将其分为三个组。” 她心中想法早已成熟,此刻侃侃而谈,半点都不犹豫,“一组负责经济调查,一组负责信用调查,最后一部分,则是做内外咨询。” 做银行的,信用调查确实必不可少,经济调查也说得过去,张鼎云不理解的,就是她为什么要内外咨询组。 仿佛是能猜透他心思一般,张鼎云还没发问,廖婉玗已经先解释起来,“我这个想法,也不是凭空而来,耀华前几日从日本回来,说起那边的经济问题研究所,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张鼎云微微点头,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屋子里的电话忽然响起,他只得起身去接。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张鼎云接连地“嗯”了几声,之后他提着电话走到沙发上坐好,并不挂断,就开始征求廖婉玗的意见。 “跟你想的差不多,对方确实是上海的几家钱庄,但,这几家钱庄,代表的可是芜湖、南通、九江和常州的钱庄业。” 这几个都是国内钱庄业最发达的地方,早前便有过群起为难其他银行的先例,但那些银行都是将分行开到了人家的地盘,她的银行并没有分行开过去,按理说应当不至于。 不论事情多么蹊跷,此刻大通沪银行内等着的十来个人和五千块银元已经真真确确地发生了。 “来者不善,若是处理不好,今日有五千,明日说不定就有一万。对方既然联合到一起,那总要有一个能做主的代表,知道是谁吗?能见见吗?” 电话那头已经听到廖婉玗的话,也不用张鼎云再重复,自己便回答起来,“人都打听好了,但他们摆明要看大通沪出洋相,只怕是约不出来的。” “这事情,我们来自然约不出来。”廖婉玗略一沉吟,“只怕是要麻烦师傅了。” 唐亭欧这两个月一直病着,张鼎云和廖婉玗从不拿公事烦扰他,但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想尽快解决,请师父出面是最有效果的。 他亲自跟上海商会的会长通了个电话,那边便答应帮着他们出面调停。 时间,就约在第二日傍晚。 廖婉玗年纪轻,这一日的调停宴特意穿了显庄重的黑色,头发也盘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并不显得幼稚。 但人家既然是存了心要看她笑话,才不会管她是怎么穿戴的。 “噢哟,阿拉听讲,依才十几岁是伐?”讲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人,头微微仰着,虽然面上带笑,但话语之中俱是看她不起的轻浮。 此人是南通当地一个大钱庄在上海分号的掌柜,做钱庄几十年,对银行排斥的很。 廖婉玗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筷子,“也不算年纪轻,跟邵掌柜新抬的六姨太太同年。” 邵掌柜纳妾的事情前阵子闹得不可开交,家中的正房同他撕破了脸皮,骂他的话都印到了报纸上。 廖婉玗虽然是请了人来调停,但也绝不能做低姿态的,不然对方以为他们真是怕了,就算这次事情平息,往后也还会变着法的生事端。 大通沪现在的资金很充足,早不是当初开张时只有不到六万的时候,倒也不是真的怕他们。 上海商会的会长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看起来跟谁关系都不错,此时虽然给唐亭欧的面子将两方约到了一处,却并不帮任何一方面的人讲话。 摆足了看热闹的态度,一会劝劝这个,一会哄哄那个。 一顿饭吃下来,可以说是毫无进展。 不过廖婉玗倒也不着急,毕竟五千个户头,并不至于叫已经有四五十个工人的大通沪焦头烂额。 明日上午她还有一个重要约会,上海一间棉纱厂的董事长说是要给她介绍一位北方来的大客户,约了九点在银行见面。 她叫人照常给那些人开户,不用回避,正好可以给这位北方来的神秘大客户展示一下大通沪的诚信。 第二日一早,廖婉玗不到八点一刻便从唐家出了门,可也不知是怎么了,往日里惯常走的那条路忽然戒严,道路两边每隔几米就站着人,虽然那些人没有穿军装,但那站姿是决计错不了的。 “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封路了?” 车夫也不知内情,只是喘着气换了一条较远的街道,“不晓得哩,天还没亮就戒严了,也不知道是要来什么样的大人物。” 廖婉玗见他不知情,也不再追问,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虽然路线绕了一些远,但廖婉玗到银行的时候也才八点四十五分,她跟早到的富副经理周平还打了个招呼,径自往办公室走去。 她看早报的地点,已经从唐家改成大通沪的办公室。 廖婉玗手中的晨报才翻了两页,就有人来敲门,说是客户车子已经到路口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陪陪我 路口距离银行大门口不过三百多米的距离,廖婉玗整理好衣裳走到门口,那黑色轿车徐徐开近,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大门口。 副驾驶位置上先跑下来一个人,这人廖婉玗认得,是棉纱厂董事长伯彦的管家。 他这个管家有些不同,家内和工作的事情全都要参与,颇有点洋人说的私人秘书的意思。 不论是伯彦的公事还是私事,都交给他一个人来打理。但这人在棉纱厂又没有任何职务,既不是董事也不是经理、副经理,廖婉玗一贯称呼他做“裴先生”。 裴瑜对着廖婉玗微微一点头,没多话,走到后面打开车门,廖婉玗以为下来的人会是伯彦,但等她看清,简直怀疑自己眼花了。 “谢……”她回过神来,轻笑了一下,神情已经恢复如初,面上是职业化的礼貌微笑,“先生,您好。” 谢澹如穿的是便装,但廖婉玗早在报上见过他的新闻,作为直隶最年轻的督军,出门这样大的阵仗倒也不奇怪。 她没主动认他,方才的问好生疏而有距离,谢澹如也不做声,两个人就仿佛是初次面见一般,相互寒暄了几句。 奉承的话他听过太多,再美妙的词汇都换不来他一个青眼,但那平日里听惯了的“久仰大名”在她口中说出来,似乎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久仰他的大名吗?谢澹如想,那是不是说明她一直在关注着他的消息? 看似打量着廖婉玗的小办公室,谢澹如的余光却始终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你们先出去吧。” 这话是和身后跟进来的几个警卫团小兵说的,那些人也没去穿军装,接到命令后仍旧敬了个军礼,之后才退着走出去,顺手将办公室房门也关紧了。 作为大通沪银行的总经理,廖婉玗的办公室从创建之初便一直是这间小屋子,哪怕后来她将整栋四层楼都买了下来,办公室也从没有动过地方。 她的办公室除去办公桌椅和接待客人的沙发外,两面墙都是大书柜,书柜里的文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都是大通沪的客户资料。 “坐。”亲自给谢澹如泡了茶,廖婉玗放到办公桌上,瓷碟轻磕在压了玻璃面的办公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谢澹如收回佯装打量办公室的目光,隔着一张办公桌,做到了廖婉玗的对面。 他并不喝茶,却用双手拢这那只茶杯,右手食指在杯耳上来回摩挲,廖婉玗一眼扫过去,发现他没有带结婚戒指。 “谢督军,听伯先生说,您有一笔款子要存在鄙行。” 谢澹如摩挲杯耳的动作一停,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这事情不急,慢慢来。” 廖婉玗算是看出来了,他今日没有要谈公事的意思。 “谢督军说的是,不如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带您和夫人逛逛上海?” 谢澹如方才一直是垂着眼眸的,这会缓慢地抬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廖婉玗,“我有一位夫人,四位如夫人,全带着太闹,单独带谁出来又都有厚此薄彼直嫌,索性都不带罢了。” “……”廖婉玗嘴角动了一下,心中很是奇怪,按照乔敏芝的性子,才不到两年怎么会允许他这么快就纳了四房妾室。 而且,作为一省督军,短期内这样频繁纳妾的荒唐行为居然没有上报纸,也是稀奇。 “那……谢督军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谢澹如长长地“唔”了一声,“就去你家里坐坐吧。”这不是个疑问句,似乎根本没有要征得廖婉玗同意的样子。 廖婉玗为难地微微蹙眉,“我同师父住在一起,他老人家近期身体不大好,督军身份尊贵,怕是不好去。” 谢澹如轻笑了一声,“那就听凭廖经理安排吧。” 在上海这一年多,廖婉玗已然习惯了应酬之事,但如今才上午九点半都不到,一时也想不起究竟要如何招待这尊大佛。 好在谢澹如没有追问,再开口已经换了话题,“外面是些什么人?” 廖婉玗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不由苦笑了一下,“就是上海的几家钱庄之间,不惜摒弃前嫌也要联合起来找我麻烦。” 他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那些人不像是普通储户,十几个人聚在两个柜台前面,是不是低声耳语。 “是来挤兑的?” “不,他们只是来开五千个户头。” “那不是一笔丰厚存款?” 廖婉玗仿佛是被他逗笑,“您以为都是您这样的大手笔吗?我们是提供‘一元存储’的小银行,人家抬了五千银元来,指定要开五千个户头。” 谢澹如觉得这是明晃晃的找麻烦,不由蹙起眉头,“这样的人拒绝不就行了。” 廖婉玗摇摇头,“一个银行如果没有信用,那与自我扼杀有什么区别?话是我们说的,人家抬着钱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我们没理由拒绝的。” 谢澹如在心里骂了声娘,觉得廖婉玗还是那么固执,“可你妥协了一次,下次若有人变本加厉,你要开一万个户头,十万个户头吗?” “我已经请人从中调停,但他们有备而来,又岂是好打发的。”想到上海商会会长那张笑嘻嘻的脸,廖婉玗也觉得心中有气。 那人想来是吃两家,这边跟那边的好处都没有落下。 谢澹如十指交握在桌面上,两个拇指一下一下地点在一起,“我倒是有个提议,不晓得廖经理是否有兴趣听听。” 廖婉玗看着谢澹如,心中觉得他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此时他们一个是大通沪银行的总经理,一个是大通沪银行的大客户,她拒绝听他说话总是不礼貌的。 谢澹如见她没出声,就当她是默认了,“我大约要在上海停留十天,这期间廖经理你陪陪我,眼下这件事情,我给你解决。” 谢澹如这话说的狂了点,但确并不虚。 这年月部队在手,别说几个小钱庄,就算是上海市长,他也并不放在眼里。 他说的“陪陪”廖婉玗当然听得懂,要是早前在鹭州的时候,她一定要开口骂他的,但这些年过去,她早不是当初的廖婉玗。 “督军实在抬举我了,我这人没情趣的很,只怕是陪不好督军。若是督军孤枕难眠晚上我请督军去跳舞,到时候看上哪一位,带走就是了。” “看上哪一位都能带走?” 廖婉玗在脑海中,将阿根廷俱乐部的几位红舞女放电影似得过了一遍,她觉得只要谢澹如愿意,那几位之中怕是不会有任何一位拒绝他。 红的尚且如此,那些个不红的,就更不会拒绝了。 “能攀上督军这样的人物,谁会拒绝呢?” 谢澹如得到了满意回答,笑着点点头,“那我就期待着晚上廖经理的招待了。” 这之后,谢澹如也没多留,仿佛是真回去老老实实等着她晚上的款待,廖婉玗站在大门口将他送上车,又目送着车子渐渐开远,脚步也没挪动半分。 “经理?”周平海见她望着车队方向出神,忍不住叫她。 “嗯?”廖婉玗回了神,侧头去看周平海。 “我听说谢督军也是鹭州人,都是同乡,你们是不是认识?” 廖婉玗犹豫了一下,最终摇摇头,语气有些自嘲,“你既然知道他是鹭州人,想来也应该知道他出身世家,岂是我这种小门小户能识得的。” 她转身往回走,周平海也紧跟着,“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认识,所以他才带着款子存在咱们这里。” 廖婉玗步子迈的很大,仿佛是急于甩掉周平海似得,“真要是早就认识,犯得着拿着五万块钱办银行吗?拉着那尊大佛入股,岂不是面子里子都有。” 周平海不疑有他,听她这样讲也觉得有道理,没再多问。廖婉玗独自回了办公室,坐在位子上发了好一会的呆,才开始慢悠悠地处理公事。 等她忙完手头的事情闲下来一瞧时间,居然马上就到下班的钟点了。 她蹙着眉头回忆了一下,似乎是午休是有人来叫过她吃饭,但她那时候手中有事,也不饿,彻底忙完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了。 站起身来对着办公室的镜子整理了一下碎发,廖婉玗拿出包中的口红,盖子都打开了,最后又扣好放了回去。 她补口红做什么,阿根廷俱乐部里那样多的美人,她打扮不打扮,实在没什么重要。 大通沪作为一个银行,每日傍晚六点钟准时停止营业,而阿根廷俱乐部的营业时间是晚上七点,廖婉玗从银行出来,本想去吃点东西,结果一时间也想不起吃什么,索性直接去了俱乐部。 早前因为她和张鼎云的主意,营业额一直不大好的阿根廷俱乐部,在那一年夏日里成了公子哥们最爱去的地方。 黄浦江吹来的习习凉风,在傍晚亮起来的彩色灯泡映照下,撒了滑石粉的洋灰地面,俨然是整个上海闷热夏日里最凉爽的露天舞厅。 再搭配上美酒与西洋烤肉,阿根廷俱乐部在上海的诸多舞厅之中脱颖而出,漂亮地打了一场翻身仗。 自此,廖婉玗和张鼎云,便被luciana当做了救命恩人一般。 热闹起来的阿根廷俱乐部捧红了许多舞女,张、廖二人也乐得将避免不了的应酬安排在这里。 往俱乐部去的路上,廖婉玗坐在黄包车上,又在脑海里将她有印象的舞女过了一遍,猜测着谢澹如带谁走的可能性比较大。 第一百四十章 另有隐情 阿根廷俱乐部的生意很好,早前只有一楼一个大舞池,去年夏日用露天舞池那一阵,luciana叫人将二楼的赌场给撤了,据说是单独挪到了别处。 之后,她将二楼分别改成了三个相对小一些的舞池。 其中,习舞池准备了免费的教练,给那些还不会跳舞的人学习和练习,中舞池做了洒金的地面,灯光照下来金光闪闪,一楼人比较多的时候,才会开放。 至于最小的那个舞池,一般是只提供包场,玻璃地板下彩绘了许多荷花与锦鲤,随着音乐起舞,仿佛是翩跹在水面上一般。 今日款待谢澹如,用的,便正是这个二楼的玻璃面小舞池。 “ava,人到门口了。”luciana嫌弃廖婉玗的全名拗口,开始叫她“阿婉”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叫着叫着就成了“ava”。 这年月许多人为了显示自己摩登,会不会洋文都爱取个洋文名字,廖婉玗本来没这打算,被她叫久也就默认了。 往常这时候她已经到家,正是用晚饭的点,今日因为谢澹如的缘故在俱乐部着叫luciana遣人做了份鱼汤馄饨,吃的有点早,已经开始犯食困。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从进口的真皮沙发上站起身来,慢悠悠地往一楼走,等她走到一楼,谢澹如一行人已经进了俱乐部大门。 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廖婉玗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高调,非要穿着军装来。 不但他穿了,就连他身边警卫团的四个人也穿了。 实在是太招人注意了。 “谢督军,二楼请把。” 廖婉玗一伸手,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也不等他回应,就转身往楼上走,走了两步,被身后的谢澹如一拉胳膊,失了重心,整个人向后仰去。 luciana惊呼了一声,伸手想去拉住廖婉玗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落到谢澹如怀抱里去了。 “不要搞特殊待遇,我瞧着一楼就不错,没必要去二楼。” luciana没应声,而是用视线询问廖婉玗的意思,廖婉玗就着谢澹如的怀抱轻笑了一下,“就依谢督军的意思办。” 虽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配合着就是了。 从谢澹如怀里起来,廖婉玗没有半分扭捏,她抿了下耳畔的碎发,笑容依旧得体,“我有处常坐的位置,视线不错,也还算清净。” 谢澹如颔首,示意她带路,之后便跟在廖婉玗身后,步子走的慢悠悠。 在红舞厅里的红舞女,按理说并不会来的这样早,平日里若是没有特殊情况,俱乐部里几个红一些的,都是晚饭后才过来,但今日luciana知道谢澹如要来,特意嘱咐她们都早些到。 所以,这会廖婉玗带路的功夫,她已经将后面化妆室里补妆的几个人,就叫了出来。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这舞女们其实也是一样的,彼此间谁更红一些,总要有个计较。 今日你压了我一头,惹我心中不快,明日我遇到贵人青云直上,自然也是要踩回来的。 所以,阿根廷俱乐部这几位红姐们,暗暗都在心中较着一股子劲。毕竟,若是攀上谢澹如,往后的日子,兴许就不用再陪别人跳舞了。 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待到年岁大了,那可能继续红下去。还不如找个有权有势的人,哪怕是做个妾,也好过日日赔人跳舞。 廖婉玗小口地呷着苹果酒,余光瞧着谢澹如在四个女人之间应付自如,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乔敏芝能容他纳妾了。 这人跟原来还真是一样,哄起女人来,一把好手。 大约是怕厚此薄彼,谢澹如轮换着请俱乐部的四个红舞女跳舞,他脚步翻飞,连着挑了四圈,直到俄国人的舞蹈团出场表演,才回到座位上休息。 “你喝的是什么,怎么跟我的不一样。”谢澹如杯中是红葡萄酒,颜色跟廖婉玗的苹果酒差很多。 “这是luciana亲手酿造的苹果酒,谢督军要尝尝吗?” “我给督军倒上。” 抢话的是陈曼丽,人很红,在阿根廷俱乐部,算是身价第二。 谢澹如“哎”了一声,“既然luciana没拿出来招待我,想必是专为廖经理制作的,我就是好奇味道,尝一口便好。” 他说着就动起来,一手按着铺了米色提洋布桌布的桌面,一手直接伸过去抓着廖婉玗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 “太甜了,跟格瓦斯似得。” 他咂咂嘴,似乎不太满意,招呼着拿了一只新杯子,给廖婉玗也倒了一杯葡萄酒。 “我们这样久没见,你居然就用汽水打发我。”他将杯子推到廖婉玗面前,“来来来,喝这个。” 廖婉玗食困劲还没下去,若是再换葡萄酒,想来只会更困,她看了一下谢澹如左右的人,将人都暂时给请走了。 “你知道是我,对不对?”哪有什么介绍个大客户,分明就是谢澹如知道大通沪的经理是谁,才特意找上门的。 “你打开门来做生意,只要钱存进去,客人究竟是谁,这事情重要吗?” “我们大通沪,最初也并不是做大额存款起家。” 不论谢澹如的款项有多大,她都有拒绝的底气。 “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为了存款来的。”谢澹如晃动着手中酒杯,难得地严肃起来。 廖婉玗轻叹了一口气,“跟我走。” 一楼人多耳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luciana晚上很忙,没什么时间在办公室,廖婉玗同她打了个招呼,带着谢澹如又去了二楼,在一个不起眼的酒柜前站定,她摸出钥匙在某本书后塞了进去,“咔嚓”一声,酒柜就露出一道缝隙来。 “luciana非要学别人做个暗门。进来说吧。” 廖婉玗率先走进去,谢澹如打量了一下,吩咐着警卫团等在外面,进去后就将那个伪装成酒柜的门,又给带上了。 luciana的办公室比廖婉玗在大通沪的大了五六倍,她招呼着谢澹如坐,站在办公室内的小酒柜面前由于了一下,还是没倒苹果酒。 她端着两杯白葡萄酒,隔着茶几桌坐到谢澹如对面,推了一杯过去,“找我什么事情。” “我需要你帮我买一批枪械,如果可以,大炮也要。” 廖婉玗万万没想到,他找她是为了这个事情。 “你又不是没有钱,也不是为了贷款子,找我做什么?” 谢澹如此时有些无奈,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当我这个督军是好当的?想买什么只要有钱就行?” 廖婉玗没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看,仿佛是要分辨他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以为我是怎么做的督军,马甫华的儿子都没坐上,这位置怎么轮到我的你不好奇嘛?” 她原本是没有想过的,但他今天这样问,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南方政|府?” 听了她的话,谢澹如“嘿”了一声,“你倒是真聪明。那你也应当明白,我若是大批量购入枪械武器,他们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所以你叫我配合你做戏?”装模作样将款子存进来,在悄无声息提走。 “不,不只是做戏,我需要你帮我买到手,在运回直隶去。” “……” 银行这部分当然没问题,但若是涉及到购买和运输,那就少不得要惊动张鼎云和唐亭欧。 “这忙我怕是帮不了,师父的运输产业一向是师兄打理,我……” “东北都是假象,易帜后的太平全他妈是假象。日本人大张旗鼓地用东北人民做细菌实验,可是这事情你们都他妈不知道!” 廖婉玗心中一惊,这些事情报上从没出现过,“易帜后南方政|府不是出兵东北了吗?”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哪有出兵,不过是去了十几个人搞和谈。和谈你知道吗?你们一定不知道的。他们签了个什么狗屁的和谈书,双方只是停战而已。可你知道吗……” 他抬起看着酒杯的眼去看廖婉玗,“那些日本人根本没走,只不过从大张旗鼓地杀人变成悄无声息却更残忍的方式罢了。” “总有一天,还是要打起来的。” 廖婉玗看着谢澹如说完这句话,觉得这人通方才在楼下哄女人跳舞的时候似乎不是同一个人,那个神情张扬的年轻督军,此刻肩上像是压了千斤重,眼眸都暗淡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 如今的廖婉玗,跟南方政|府的许多人都有交情,在她看来,她并不是个好人选。 “是,我信任你。” “你知道师父、师兄和我有多少南方派系的客人吗?如果事情暴露,师父那么大年纪,身体已经很不好,我不想牵连他。” 谢澹如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有许多事情需要衡量。就算不帮我,我也理解你。” 廖婉玗放在身侧的左手攥了攥拳头,“你为什么觉得这仗有一天还要打?” “日本人不会甘心只在东北活动的,我们的物资那样多,正是他们所缺少的,煤矿、金矿和木材,东北总有被消耗完的一天,到时候,他们难道会乖乖滚回日本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和而不同 楼下乐队一首舞曲终了,供白俄人表演舞蹈的小舞台走上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他带着高礼帽,一身燕尾服显得很滑稽。 这人面相喜庆,没拿话筒的手高举着对一楼客人们挥了挥,一开口,语调轻快。 打趣的俏皮话从麦克风里传出来,一楼的客人们时不时被他逗笑,二楼的廖婉玗却充耳不闻。 她,只是默不作声。 若谢澹如今日开口,是购买其他物资,她一定会爽快答应。毕竟,普通物资如粮食、西药等等之物,就算被别人知道,也不会连累到师父和师兄。 但,枪械、大炮这样的东西一旦被南方政|府那边知道了,想来是必定不能善终的。 运输方面的事情一向是师兄替师父打理,事发后就算她咬定他们不知道,人家也不会相信。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到师父和师兄,也关系到师门所有产业的上万个工人。 她一时根本无从选择。 谢澹如也明白她的难处,话虽然说了,却并不逼迫她,这晚两人从二楼走下去,神色如常有说有笑,看起来反倒是比早前更显熟络,直叫那几个想攀高枝的女人摸不着头脑。 心里头装着谢澹如说的事情,廖婉玗要改组调查部的行动确实丝毫不慢,她用了一整日的时间,将改组后三组的日常工作准则详详细细列出来,最后还找了固定合作的律师拟了一份保密协议。 至于调查部的人员,她并不对外公开招工,而是从大通沪现有员工之中筛选而来。 调查部的所有人,都必须是值得信任,并且,做事及灵活又稳重的人。 而大通沪银行调查部成立后,第一个调查的便是东北如今的经济状况。 一个城市的物价,足以真实反映出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情况。 “我以为你要对上海下手,没想到调查部的第一个目标居然是东北。”张鼎云现在愈来愈觉得这个师妹叫他琢磨不透。 距离在阿根廷俱乐部招待谢澹如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四天,廖婉玗看着张鼎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探探他的口风。 “东北物资丰富,是我国一块宝地,早前的战争对他们一定有很大影响,我调查,也是想看看是否有机会。” “你这野心可比我还大。你知道的,你师兄我,最怕的就是跟军政之人打交道,眼下东北的局势,可不适合我。” 廖婉玗做不知情的样子,疑惑地看着他,“如今东北不是很稳定?”她顺手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来,念了几种商品的价格,“我瞧着这些价格比咱们还便宜。” 张鼎云一耸肩,是真的完全不关心东北情势的样子。 “师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日这天下乱了,你是要想之前说的那样,去香港,然后去英国吗?” 张鼎云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多愁善感的,是不是太累了?” 廖婉玗第一次伸手挥开了他,“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只是我自己,我希望你和师父也能跟我一走。反正小跚也没再国内,我们去找他不好吗?” 不得不承认,这话叫她很难反驳。 “你没有想过吗?如果我们这样的人都走了,兴许这个国家就完了。” 张鼎云申请古怪地盯着她看,“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人?有点小钱?傻姑娘,一旦打起来,我们这些钱算什么钱?知道我为什么宁肯跟家中断绝关系也绝不走仕途吗?” 廖婉玗摇摇头。 “做买卖,输赢都不怕,赢了自然好,输了也不过就是回到一穷二白,再从头开始。但……站错了队伍,可能是要掉脑袋的。” 廖婉玗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实在不记得张家有什么人是被前朝皇帝砍过头的,也就不大明白张鼎云这话究竟是如何得来。 在她的印象之中,张家的仕途之路,一直是顺风顺水。 “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些来?” 廖婉玗故作轻松地摇摇头,指了指办公桌上的文件,“这不是在调查东北吗,想起来随便说说的。” 张鼎云迟疑地点点头,又嘱咐道,“行,反正咱们和师父只要平平安安地就好。说到底,钱财不过身外物,没了再赚。” 廖婉玗被他的严肃逗笑,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师傅讲话都没有这样老气。” 两人从办公室里出来,正好是午休时间,一同去了附近一下不错的番菜馆用了个午饭,廖婉玗继续回大通沪,张鼎云则是到藏娇的小公馆去打牌。 站在店门口瞧着张鼎云的车子开远,廖婉玗笑着的脸才垮下来。 他是全然不想要和半点军政沾上关系的,她……究竟要不要帮谢澹如? 如果帮了谢澹如,最顺利的可能就是瞒住张鼎云,但那是她师兄,这一年多来对她关照有加,欺骗他,她于心不安。 可若是不帮助谢澹如,在他离开前都避而不见,他说过的话,又始终叫她不能不在意。 人人都有贪婪之心,计算日本人知足的将活动范围控制在东北,难道就应该被允许吗? 那些被抓去做实验的东北人民,那些在停战协议签署之前死在两军对阵之中的军人们,他们真咽的下这口气吗? 我们的辽阔幅员,不是为了在一个一个的条约之中,拱手相送的。 廖婉玗觉得,自己遇到了有生以来最难以抉择的事情。 而她,甚至没有一个能够说说话的人。 犹豫半晌,她拿起办公桌上的外线电话,拨通了谢澹如留个她的一个号码,约他晚上阿根廷俱乐部见。 这一晚,她故意迟到了。 谢澹如被安排在二楼的小舞池,今日整个二楼,就连习舞池都没有开放。 他拨弄着桌上的酒杯,虽然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钟头,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而就在此时,阿根廷俱乐部外的一辆黄包车上,廖婉玗还在犹豫。 又过了十来分钟,她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从黄包车上走下来,递给车夫五块钱,在车夫的连声道谢中,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俱乐部。 她甫一进门,谢澹如便发现了她。 廖婉玗仿佛是感受到他目光一般,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 不疾不徐,她并不为自己的迟到多做解释,反而是讲起别的话题来,“我记得原来跟在你身边的是冯志清吧?怎么这次没跟你来?” 谢澹如抬手遣走站在身旁的四个保卫团士兵,给自己的洋酒杯里添了两块冰块,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才缓缓开口。 “马被日本人暗杀后,直隶乱过一阵子,他自己的儿子手握大部分兵权,也有一群老家伙们支持。后来南方政|府想要扶持我的风声吹到了直隶,我变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他苦笑了一下,“小冯是替我当了一枪。” 廖婉玗脑海中清晰地会溢出冯志清的模样,她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最终没想出更合适的话来,“节哀。” “我从来都知道他是马的人,我的许多动向,都是他汇报给马的。但没有任何错处不是吗?作为军人,他也不过是完成上级的命令。” “你那时候怪他吗?”毕竟,马甫华是曾今安排过谢澹如去送死的人。 “怪谁?马还是冯?”他摇摇头,又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的洋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因为不同的立场做了不同的事情罢了。我特别小的时候,我爹就跟我说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能够按照我的想法和标准来生活。” 听到“和而不同”四个字,廖婉玗仿佛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是,她跟师兄在一些事情上确实有不同看法,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需要去迁就师兄,或者是要师兄来迁就她。 他们之间,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她想做的事情确实有一定风险,只得她承担风险的说是谢澹如这个人也好,说是家国大义也罢,总之,她是想要帮助谢澹如的。 “你上次说的事情,我还有话想要问你。” 谢澹如抬手将杯中酒再次饮尽,眼神依旧清明,“只要你问。”我一定都会说。 “你想要多少?”廖婉玗不想动用张鼎云负责的船只来运输,那么,谢澹如所需物品的数量,就会变得非常关键。 “我准备了五百万,如果可以,我希望都能花掉。枪械,炮弹,若是能有飞机,我不介意再拿出更多的钱来。” 根据调查部的消息,日本国产的38式步枪,一只需要二十五块钱。五百万,如果全部购买枪械,可以购买二十万支,显然,直军并没有那么多人。 就算人手一把新枪,也只需要二百万。若日产弄不到这么多,需要花高价购买国产的仿日本38式步枪,那也不过是五十元一只。 剩下的钱购买大炮和炮弹,最后终将是一大批物资。 “这不可能,这么多东西都经由我一个人购入,实在太显眼了。就算零零散散买入,到了运输环节,又将是一个大问题。” 廖婉玗毫不犹豫地拒绝。 第一百四十二章 酒店戒严 廖婉玗坐在中华大戏院二楼角落的一个小包厢内,她微微向前俯身,探头去看一楼。 今日台上旦角是大戏院专程从北方请来的名旦程老板,按理说上座率绝不会低,可楼下怎么空出了七八张桌子? 正想着,地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片刻功夫,便有几十个穿着军装的人散散慢慢地走进来,台上的戏正在唱,一群仗着自己军人背景“看白戏”的人,却毫不避讳地高声交谈着。 好在,程老板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并不受什么影响。 那群人坐下时拉动桌椅,发出刺耳的声音,好不容易折腾着坐定了,又开始高声招呼小二上茶和瓜果。 一群“看白戏”的人,还要吃白食。 幸好她今日并不真的是来听戏的,不然,被楼下一搅合,当真是会失去兴致的。 她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心想着怎么还没有人来找她。 程老板的嗓子和身段在乾旦中是首屈一指的,平日里开嗓,票最难求不过,但今日廖婉玗实在是没有心思,又坐着听了十来分钟,仍旧不能集中精神。 包厢门被敲响的时候,吓了她一跳,但她很快平静下来,稳着音叫了声“进”,就见小二端着一壶茶,走了进来。 “小姐,这是您要的茶和点心。” 廖婉玗并未叫过茶点,本想拒绝,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于是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就将那小二打发走了。 之后她将茶壶、茶杯和点心盘子都翻看了一遍,最终在盘底发现了一个数字,像是眉笔写上去的,她一抹,就之声下一道黑印。 陈秉译究竟给她介绍了一位什么样的朋友?怎么做起事情来这样小心谨慎,见面地点一变再变,两天之内,中华大戏院已经是第三个见面地点了。 拿出手包中的真丝帕子抹了抹唇上的口红,廖婉玗佯做补妆出了戏院小包厢,她明明知道何处有镜子,却仍旧还是拦住一个伺候茶水的小二问了路,之后她在剧院绕了一大圈,才往方才盘子数字的包厢去了。 那包厢在三楼,位置很偏,是个视线不大好的角落,剧院承重的柱子,挡了五分之一地舞台。 廖婉玗出来前在二楼观察过,只是因为角度问题,她看不清包厢里是男是女,又究竟有几个人。 轻轻地敲了门,里面没人应声,就在她准备在敲的时候,门忽然就被人从内测打开一道缝隙来。 “廖小姐?” 门缝太小,廖婉玗根本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分辨出一个男人。 “是,陈介绍我来的。” 那人躲在黑暗中将廖婉玗打量了一番,一闪身,才将门打开来。 台上的程老板正常到这出戏的高潮部分,叫好声一阵又一阵。三楼一个不起眼的小包厢忽然而来的访客,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 “请问,您怎么称呼?”陈秉译只说能介绍个人给她,兴许可以帮忙,之后便叫她等人联系,至于谁会联系她,陈秉译没讲。 “你叫我老张就行。” 老张穿了一件青灰色的棉布长褂,手里一直拿着一鼎黑色的夕阳礼帽,上唇的小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看得出来,是个讲究人。 “他……跟您说了吗?” 其实廖婉玗也很奇怪,陈秉译一个给白浪开车的司机,怎么会认识黑道上倒卖军火的贩子,但她对陈秉译还有一份信任在,总觉得这些事情可以缓缓再说,并不急在此刻。 “他怎么说的不重要,你才是买家,我得听听你怎么说。” 老张这人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廖婉玗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情绪,于是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个枪的样子,“我想要十万支,剩下的钱,您那还有什么?” 十万不是个小数目,但老张连眼珠子都没颤一下,“可以,但每一只,我要提五块钱。并且,我是不管你们后续如何运输的,我们一手钱已收货,后面若是出了纰漏,跟我没有关系。” 廖婉玗虽然是第一次买这种东西,但她到底是个做买卖的人,老张的约定她总觉得不大对劲,也就没急的答应下来。 只说自己做不了主,还得回去请示请示,便从中华大剧院走了。 回大通沪的路上,廖婉玗又遇上了戒严,她觉得这几日的上海,还真是戒严的太频繁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大人物在。 “这是怎么了?” 黄包车夫们可以说是整个上海滩消息最灵通的人,问他们,准没错。 “还能怎么,不就是又来了什么大人物。” “上海的大人物还少吗?早前也不见常常戒严。” 车夫看了看四周,发现近处并没有第三个人,这才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听说是大总统来了,所以这几日才那样严。” 廖婉玗觉得大总统什么的实在与自己这种平民没什么关系,也不多打听,但那车夫显然是肚子里有故事,自己就忍不住要说。 “但我听说,最近闹得最多的倒不是这件事情,而是在抓地下党。”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是76号那帮人。” 他这话有多少真多少假廖婉玗不知道,她点了点头,只说叫车夫绕路,她会加钱的。 黄包车终于能够继续跑,廖婉玗在谢澹如下榻的大酒店门口下了车,仍旧多给了一块钱,这才进了酒店大门。 门童是菲律宾人,皮肤黑黑的,廖婉玗都还没有走近,他们就已经恭恭敬敬地打开了大门,待到她进了酒店大堂,才觉出气氛不对来。 电梯停止运行,一楼大厅内每隔七八米就站着一个人,那些人没穿制服,但很显然,都是经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 起初,她以为人是谢澹如的,毕竟那人前些天第一次出现在大通沪门口的时候,就是带着一群着便衣的军人。 可在看,又觉得不大像。 “请问,小姐是要住店吗?” 廖婉玗被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男人拦住,她听下脚步,决定先配合,“不是的,我是来找朋友。” “朋友?”这人对着手里的鼻烟壶吸了吸鼻子提神,“什么朋友?住在几号房?” “同乡,住在518。” 听到这个数字,那人明显怔了一下,紧接着他冷冰冰地说了一句“等着”,就跑到不远处,叫来了另外一个看起来比他职权更高一些的人来。 “听说,你要找518的住客?” 廖婉玗被这人阴鸷的眼神打量的很不舒服,“是,我们是同乡,他说他到了上海,我们就约好要见一面。”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老刀牌’香烟来,当着廖婉玗的面磕出一根,烟都叼在嘴里了,才假模假式地征求廖婉玗他是否可以吸烟。 廖婉玗当然随他去,那人划着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尽数吐在她脸上,呛得她直咳嗽。 “你说,你跟518是同乡?那他是男是女,体态样貌如何,你先说来听听。” 廖婉玗心中有疑,讲起话来也就给自己留了很大的余地,“这位长官,我们是同乡没有错,但也许多年没见过了,分开的时候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如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可真是为难我了。” 那人在她这话里没听出什么问题来,“那你们之前是怎么联系的?” “之前?”廖婉玗想了一下,“他来上海之前,我们没联系。他要到上海来了,才给我派过一份电报。” 廖婉玗说完有点后悔,毕竟电报是有记录可以追查的,她不知道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很怕这些人真的去邮局核对。 “他有跟你说过他来上海做什么吗?” 廖婉玗摇摇头,“没说,但他家中是做买卖的,想来到上海,也是为了生意吧?” 那人烟抽的很凶,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要烧到烟蒂,他随手一丢,用脚踩住碾了两下,“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廖婉玗不知道住在518的谢澹如究竟怎么了,只得故作平静地跟在这人身后进了电梯。 很快,他们来到五楼,廖婉玗经由此人带着走到518号房门口,越是走进,越是有一股子腥气。 地摊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但那血腥味还未散去,廖婉玗入目便是一个男人趴在地上的样子,只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还请小姐辨认辨认,这是不是你那位同乡?” 廖婉玗扶着门框,呕得直不起腰来,心中想到那个人是谢澹如,眼泪豆子般落下来。 “小姐,还请你配合我们工作。” 那人讲话冷冰冰地,完全不顾及她一个女孩子见到这样的场面会是个什么心情。 “我……” 廖婉玗扶着门框,想要直起身来,一个字说完还没吐出第二个字来,就有忍不住干呕起来。 那血腥味仿佛是有脚一般,专门往她的鼻子里钻。 那是谢澹如吗?应该是吧?她前几天来找他的时候他不是就住在518吗? 廖婉玗也想再去看上一眼,好歹叫她能够确认一下,地上那句被人割喉的尸体,究竟是不是他。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死者是谁 “这位小姐,你刚才说你姓廖是吧?” 他们现在在五楼的另一个房间,格局和装潢都跟518如出一辙,廖婉玗坐在瓜皮绿的布面沙发上,只要一回头,看到的就是方才518房间那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躺着的地方。 那不是谢澹如,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说自己认不出。 隔着矮茶几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方才自报家门,说是特比行动队的队长,姓齐。 廖婉玗点点头,“是,我姓廖,做银行生意。” 齐队长用笔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嗯,我对你有印象,报上似乎见过。” 廖婉玗脸色煞白,还没从方才满地血的冲击之中缓过来,她握着被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我希望你能再回忆一下,刚才你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的同乡。” 廖婉玗当然可以决定那个人不是谢澹如,但她仍旧故作为难的样子,“我……我不知道。我们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又是那个样子,我实在不能确认。” 这话说的似乎听起来没什么毛病,齐队长也没在强迫她回忆,留了她的电话和住址,便让她走了。 518房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齐队长只字不提,由于毫不知情,廖婉玗虽然出了大饭店,一颗心仍旧十分不安。 死在518房内的人究竟是谁?去518杀人的又是什么人?究竟是去杀谢澹如的,还是要杀现在死在518的人? 她脑中有无数个问题跳出来,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这一晚的月光,让廖婉玗想起天津冬日里铺天盖地的纷飞大雪。 它们笼罩着这个世界,是不是意味着,能够看得清楚一切? “怎么还没睡?” 张鼎云喝了酒,自己的两处地方都不愿意去,大半夜回了唐家,就是想喝麦管家煲在炉子上的汤。 他没开车子,下了黄包车安安静静地从角门进来,廖婉玗全然不知。这会他忽然出声,吓得她一哆嗦。 她今天白日就受过惊吓,这会在被张鼎云一吓,明明不想哭,也知道没什么好哭的,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张鼎云手中端着大半碗的汤,并不是存心吓唬她,只是师父病后怕吵,房子里重新铺过地摊,那地摊柔软又厚实,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哎呦呦呦,这怎么还把你吓哭了……”张鼎云尴尬地端着碗,陪她坐在楼梯交界处的圆拱落地玻璃窗下,“我以为你听见我回来了。” 张鼎云确实以为是自己把她吵醒的。 “不是……我没有要哭。”一边解释,廖婉玗一边用长睡袍的袖子去摸眼泪,一张脸花猫似得,眼泪就是停不下,“我……真的没有要哭。” 说完这话,她紧接着打了一个嗝,一个之后便收不住,又接了第二个。 这下倒好,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鼎云想给她倒杯水,刚要起身,记起碗里的汤来,“你喝一口压压?” 麦管家今日煲的猪肚虫草汤,廖婉玗晚饭的时候就喝过,不是太喜欢,但这会为了止嗝,接过来就连喝三口,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我听说,你最近得了个大客户。” 廖婉玗看着手中的碗,尴尬地笑了一下,“师兄,我再去给你盛一碗,你等等。” 她没都喝完,但毕竟是喝剩的,在还给张鼎云不合适。 “不用。” 廖婉玗以为他是不要喝了,也没起身,不想下一秒,他就接过她手中的碗,特别自然地将剩下的小半碗喝掉了。 “……”廖婉玗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索性,继续抬头去看窗外天边挂着的满月。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张鼎云人精似得,当然看得出廖婉玗的反常,他把玩着手中的空碗,状似不经意地问到。 廖婉玗摇摇头。 “是北方来的那位督军吧?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张鼎云的记忆力很好,之前早报上看过一次谢澹如的照片,虽然是个大合影,但这会听说直隶督军指名存款大通沪,一下就联系到了一起。 有心留意了一下,果然是同一个人。 “师兄,我跟你说的话,你能保密吗?”廖婉玗想着他不爱参与政事,应当也不会跟别人说。 “认识我这么久,你居然还不信任我?” 廖婉玗无力地摆摆手,“要是不信任你,就根本不会提起了。不然不是白白惹你怀疑?” 张鼎云轻笑了一下,“你说吧,你和师傅告诉我的事情,就算有人拿枪指着我,我也是绝不会说的。” 廖婉玗讲的并不细致,他们在鹭州的事情更是提都没提,只说两家颇有渊源,彼此也早就认识。 待她讲到518号房间发生的事情时,张鼎云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我不管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我绝不同意你帮他的忙。若是别的问题也就罢了,可你看看,现在都闹出人命了。” 他极少发脾气,廖婉玗来上海将近两年,还一次都未见过。唐亭欧早前也曾夸过他,叫廖婉玗待人处事多向师兄学习。 做买卖,和气生财。 “师兄。”廖婉玗苦笑了一下,“别说什么帮忙不帮忙,我现在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那边提了要求,要每一支枪提走五块钱,这事情若不问他,我哪敢做主呢?” “不行不行不行。”张鼎云表情严肃,“那笔钱你一分都不要动,若他还有命,下次见到时你一定要还给他。” 他说道这里忽然生出一股子气愤来,“你一个女子,他怎么好意思叫你冒险去做这样的事情?他怕南方政|府发现,难道你就不怕吗?他有直隶基业,你在上海就是赤脚人吗?” 张鼎云在家的时候也是个少爷,脾气并不好,耐心都是从家中跑出后到唐亭欧手下做事磨出来的。 “这些问题我是想过的。”廖婉玗倒是看起来很平静,“我不会用师父的船运公司,那个买我枪械的人,他们会负责运送。” 这是假话,但骗骗张鼎云没问题。 “那也不行。这样一大批枪械,你是经手人,就算不是现在,你当他们往后知道就能算了?” 张鼎云声音有些大,廖婉玗下意识伸手去捂他的嘴,“师兄,师兄你小点声,别把师父吵醒了。” 张鼎云被她捂着嘴,点了两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廖婉玗这才放开手。 这之后他的声音确实小了,但态度仍旧没变。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待到廖婉玗哈欠连天,才被张鼎云赶回房间睡觉。 但,她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人醒着的时候,一切言行尚且能够自控,但睡着后的梦境,确实没有办法控制。 廖婉玗在梦中被困在长长的走廊里,不论她往哪一个方向跑,最后都一定会回到518房间门口。 不同的是,每一次,518房间内的景象都不大一样。 有时候,房间一派欢乐,从门口看仿佛正在举办酒会,有时候又半个人影都没有。不过,更多的时候,房间门口的地毯上都有一滩暗红色的干涸血迹,躺在地上的人,瞪着一双眼睛,嘴巴一直在动,仿佛在跟廖婉玗说话。 “我不知道”她在梦里这样回答到,可她分明都听不见那人问了什么。 一夜荒唐梦,廖婉玗醒来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钟头。 麦管家往常都要来叫她起床,进入还没到时间就见她出现在饭厅,也很惊讶,“小姐是没睡好吗?”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下,“我瞧着眼眶都是青的。” 廖婉玗只说自己做梦了,麦管家表示下午煲点有助于安神的汤,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张鼎云也来了。 两人昨晚一番对话,张鼎云知道她没听进去,但也并不着急,“等会我送你去,先吃饭吧。” 唐亭欧生的是肺病,虽然仍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已经不跟他们一起吃饭很久了。 汤药吃了一阵子不见效,最近已经改看西洋大夫,只是德国的、英国的、日本的,来来去去一大堆人,仍旧毫无起色。 两人吃完饭先去给唐亭欧问了早安,之后一起出了大门,直到这时候,张鼎云才想起来,自己昨夜没有开车回来。 两人叫了黄包车,一前一后地到了大通沪,才下车站稳脚,就见周平海急匆匆跑出来,说是有客人。 “什么客人这么早?”这会大通沪都还没到正式上工的时间。 周平海看着张鼎云一眼,视线又落回到廖婉玗这边,“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说早前见过你,谈过贷款子的事情。” 廖婉玗这阵子确实接触过几个有意要贷款的工厂老板,但由于调查部重组,都被暂时压了下来,“那师兄你先走吧,好多贷款客人不大愿意被知道。” 张鼎云起初有点犹豫,毕竟他之前是打算今天陪着她在大通沪办公的。 “你昨天睡得不好,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回家,我今天也回师父那边。” 廖婉玗应的痛快,送走张鼎云,这才跟着周平海回了办公室,待到看清楚办公室里等着她的人,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周平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是谁的人 “你怎么还敢出现?” 谢澹如摘掉头上的黑色毡帽,用手抓了抓被压塌的头发,“我有什么不敢出现,又不是我先动手的,是他们手脚不干净。” 廖婉玗急的心慌,将办公室的门关上不够,又去关窗子,生怕别人看见谢澹如,“房间里的人到底是谁?” “一个学艺不精的傻子。”他这话说的挺轻松,语气里全是蔑视。 廖婉玗边关窗一边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怎么回事,上次遇见你是被日本人追,这次又是谁!” 谢澹如伸出右手食指,把那顶不知道哪里来的脏兮兮的黑色毡帽顶着转,“这只能说明你有当我救命恩人的因缘。” “呸!”廖婉玗很少这让粗鄙,但她今天实在是忍不住想骂他,“你那些警卫团呢?” 谢澹如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近点,廖婉玗走过去站到办公桌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人当然是在的,不然你以为是谁帮我给那个送死的换了衣裳?”比起被藏在房间里的人刺杀,他更关心的是是否吓到了廖婉玗,“你那天去了?” “我们约好的日子我能不去?” 谢澹如动了动,挪着椅子凑近廖婉玗,“我没想到他们会在那天动手,是我不好。” “这……”廖婉玗到现在一闭眼睛还能想起那个人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你……” 她想说他太乱来,又觉得他做起事情来大约是有安排的,自己没什么资格和立场说他,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些东西到底还要不要”。 “你的人稳妥吗?” 说句良心话,廖婉玗不能打包票。人是城秉译介绍给她的,话不多,对于真是背景和姓名,显然不愿多说。 “我不知道。”她答的非常诚实,“那人我只见过一面。陈秉译你还有印象吗?他现在给白浪先生做司机,认识的人很多,是他介绍给我的。” “你说谁,白浪?” 廖婉玗以为他不知道白浪是谁,又解释了一句,谢澹如略一沉吟,“你能确定那人是白的人还是陈的吗?或者是,你能确定陈是白的人吗?” 谢澹如语速有点快,把廖婉玗给绕晕了。 “什么叫陈是不是白的人?陈秉译给白浪开车当然是他的人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谢澹如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说,最后想到她与陈秉译的关系,决定还是告诉她,至于往后要怎么往来,由她自己做主。 “白浪是共产党的人,陈秉译是他的司机,如果他们都是共产党,那介绍给你的人说不定也是共产党。” 廖婉玗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吗?你们口口声声说‘赤匪’可我没见他们做过坏事啊?” 谢澹如小幅度地摆摆手,“不是这个问题。你是帮我办事,白浪的身份没有问题,我只是担心城秉译。” 廖婉玗这会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不会害我。” 谢澹如觉得她可真是不长记性,“你们当年在鹭州的时候,他难道没有伤害过你?再说,中统军统还都是大总统的人呢。那又如何,还不是你死我活。” 被他这样一问,廖婉玗原本要说的话被生生噎了回去,她想起陈秉译早前的样子,心中也升腾起一丝顾虑来。 办公室的门锁着,去而复返的张鼎云一推没推开,连敲了三下,并且自报家门。 廖婉玗用目光去询问谢澹如的意见,谢澹如倒是大方,他站起身来绕过沙发椅,亲自给张鼎云开了门。 “师兄,进来说。” 她搞不清谢澹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这样大大方方毫不避讳,她也没理由藏着掖着。 谢澹如此时穿的没比一个黄包车夫好到哪里,要是将那顶毡帽也带上,给他一辆黄包车,可真是半点也不违和。 张鼎云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谢澹如,一句“久仰”尽是嘲讽之意。 廖婉玗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她一会看看张鼎云,一会看看谢澹如,终觉得这两人之间虽然面上客客气气,实则暗流汹涌。 到了最后,已然暗流都不要了,张鼎云口中实实在在地嘲讽起谢澹如靠女人来。 不过,谢澹如并不恼,他脸皮厚的很,被张鼎云说完也是挂着笑,斯斯文文,不像个打打杀杀玩枪的,像个读过许多书的斯文人。 办公室里坐了一个钟头,张鼎云如如不动,显然是不打算走,廖婉玗之前被打断,要问的没问完,心中有点焦虑。 “等会一起吃饭,一品香来了个新厨子,说是公里出来的,鲁菜最拿手。”张鼎云伸手揉了一下廖婉玗的头,同他之前做的每一次一样,自然顺畅。 她余光瞄了一眼谢澹如,就他今日这身打扮,按理说一品香大门都进不去,“算了吧,我等会还有事情,有个要贷款子的面粉厂,约了下午谈谈。” 说到贷款,张鼎云似是想起什么,“你谨慎着点,钱庄的事情还没完,保不齐他们还有手段。” 廖婉玗点点头,她已经交代下去,在钱庄的事情没解决完之前,所有的款子,不论进出,都要仔细些。 关着的办公室窗子忽然被小石头一类的东西砸了一下,谢澹如闻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瞧着街对面十一点钟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人对他点点头,他又将窗子关好,把那鼎灰溜溜的黑毡帽待到了头上。 “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今日就先告辞。”他看向廖婉玗,目光柔和地安抚她,“你不要急,我叫人查查,回头告诉你。” 张鼎云来得晚,这会听着就像打哑谜。 “那你……注意安全。” 廖婉玗把他送到大通沪的侧门,瞧着他走出去不到十来步身边就渐渐多了几个人跟着,才又提着一颗心回了办公室。 这天晚上,为了解决钱庄闹事,张鼎云帮廖婉玗请了法租界工部局的华人董事,那人姓黄,年纪不大,三十五六岁,面色如他的姓氏一般,蜡黄。 廖婉玗摆着笑脸,走在黄董事身侧,这人一副身板瘦的可怜,廖婉玗瞧着他那手腕子好似都没自己粗,有点担心上海刮起大风来,他敢不敢出门。 “黄爷,长远勿见,我老想念侬额!”迎在书寓门口的是含香馆的姆妈柳含烟,早年也是上海有名的美人,一手琵琶玉珠走盘,叫多少人流连忘返。 含香馆是个很雅的地方,据说最初的老板是宫里头出来的,打从一开始,就将含香馆格调定的很高。 小姐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要学习不说,就连粗使的丫头和姨婆,也都得读书识字。 故而,能到这里来做小姐乃至粗使丫头,是妓界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廖婉玗因为要到这种地方来,特意扮的男装,她跟在张鼎云和黄董事身后,瞧着眼花缭乱的漂亮小姐们,很是新奇。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一双天足,又盯着身边一个翠衣小姐的小脚看了看,似乎有些明白黄董事为什么尝尝到含香馆来。 这里的一切都是老派的,小姐们乌黑长发盘的油光水滑,穿着镶滚复杂的袄裙,最妙的是那裙下的一双小脚,小步子一迈,时隐时现,叫人心痒。 在摩登的大上海,在洋大人主事的租界区,大约这种旧,能叫黄董事想起他前朝遗留下的尊贵身份,和早已不存在的特权。 那骨血里遗传下的骄傲,如今只能在这种地方怀念一下。 “这位小公子实在是面生,唇红齿白皮肤这样细腻,倒把我们比的糙了。” 有人忽然挽上她的胳膊,廖婉玗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柳叶眉丹凤眼的女人缠着她这人长得不丑,只是鼻子和脸颊上有些小雀斑,粉也盖不住。 廖婉玗一开口就要露陷,尝试着抽了下手没收回来,也就作罢,任由那女人挽着她走上二楼楼梯。 含香馆挂着许多红灯笼,长的、圆的,甚至还有特意从秦淮采买回来的彩灯,廖婉玗抬着头看,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紧接着就见对面回廊的一个房间冲出一个女人来。 那女人头发凌乱,衣裳领口也被扯坏了,光着小脚在回廊上跑的慌慌悠悠,没几步就被追出来的人给拦腰抱住。 所有人都被这一处景吸引了注意力,就连走在前面的黄董事和张鼎云,都住步回身看热闹。 “好好的喜夜非要闹,回头看姆妈怎么收拾她。” 廖婉玗好奇,压低了嗓子,“这怎么了?”说完她觉得有点怪,还清了清嗓子做演示。 “还不就是做着能从这里出去的梦呢!卖身契都在姆妈手里了,姆妈不放人,她还能走?” 两人说话间原本被抓住的女子又挣脱开来,她手里头拿着一把剪刀,胡乱地挥舞,一时间也没人敢去拦。 她跌跌撞撞的往楼梯口跑,正是廖婉玗一行人站的位置。 含香馆不是第一次出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几个年年轻力壮的“小龟”原本在各自房间内服侍客人,这会子听见动静齐齐跑了出来。距离那女人最近的,也不过就隔着两扇门。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要见她 年轻女孩很快被抓到,她挥舞着剪刀大声地哭叫着,腿脚不停地踹着人。 按理说,事情到了这里应该结束了,毕竟不论是书寓的小姐还是客人们,都是见惯了场面的,各自回房间吃吃酒席,也不过就是一时的谈资。 可就在所有人都松懈的时候,那女孩子居然生生从“小龟”手里跑了,最要命的是,她手中的剪刀还没被夺走。 从她的位置再往前跑,就是廖婉玗他们正站着的楼梯口。 黄董事是熟客,有相好的小姐,“小龟”们自然都认得他,眼见着女孩子就要跑到黄董事身边,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一脚踹在了女孩子腰上,她本就是小脚,那里可能站得稳,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廖婉玗站在黄董事身侧,是探着头看的,下一秒钟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只听见“噗嗤”一声,剪子尖穿过她的薄衣裳,扎进了她的肉里。 疼吗? 当时是不疼的,但廖婉玗这会躺在医院里,却觉得伤口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疼。 黄董事和张鼎云站在病房门口,讲什么她也听不清,黄董事的夫人坐在病床旁陪着笑脸,“没想到廖妹妹胆识过人,可真不似寻常女子,居然还救了我们老黄一命。” 廖婉玗张张嘴,她想说分明是黄董事自己拉了她一下,叫她做了个垫背的。但反正如今伤口也不能还给黄董事,再连个人情都不赚,那可是在太亏了。 “都是小事情,我也是……嘶” 她一动胳膊就牵连到肩上的上,吓的黄夫人“哎呦哎呦”直叫,转身就往门口跑,“大夫,大夫,快来个人看看啊,怎么又疼了?” 工部局在租界里,相当于市政委员会一般的存在,黄董事作为唯一的华人董事,带着人来看病,早早就传到院长耳朵里,故而廖婉玗的病房有一丝丝的风吹草动,外头的医生和护士们一听见黄太太的叫声,一下就跑来两个医生,三个小护士。 “黄太太,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黄太太有点急,比比划划地说着疼,那医生走到病床边看了一眼,口罩下的脸表情不明,“刚才治疗的时候用过一些麻醉剂,现在药效退了,伤口有些疼是正常现象。” 廖婉玗也是第一次看西洋医生,见他们白帽白衣连夜遮挡的严严实实,还挺好奇。 “怎么了?”这回问话的是跟黄董事谈完话进屋的张鼎云。 廖婉玗看见他宛如救星,对他挤眉弄眼,张鼎云看明白后笑了一下,好说歹说才把黄夫人哄回家。 他们本来是要求着黄董事办事情,如今那黄董事对于自己居然随手拉了廖婉玗一个小姑娘挡灾心存愧疚,应承帮着解决钱庄的事情,简直是痛快的不得了。 张鼎云本来跟黄董事交情就不深,只是个面子上过得去的关系。黄董事拿钱办事,没有事情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没什么私交。 现在出了这件事情,他对黄董事更加没有好感,这会人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个,张鼎云才沉下一张脸来。 “他大概以为抓了个书寓小姐,没成想我为看热闹换了地方站。” 她虽然小时候被白秀珍和几个姐姐苛待,但并不是就觉得所有人都心机深沉。那个拿着剪刀的丫头也不过是个突发状况,挥舞着剪子被人踹倒的时候,并也不是存心要伤害黄董事。 自然,那黄董事下意识的动作,她也能够理解。 “是不是挺害怕的?” 廖婉玗听了张鼎云的话,轻笑了一下,“没怕。” 张鼎云当然是不信的,他觉得廖婉玗一个小丫头,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遇见这样的意外,怎么可能不害怕,“又没外人,你跟师兄还要逞能?” 估计着他不信,廖婉玗动了动腿,缓慢地换了个姿势,“我可不是娇小姐,师兄若是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就应该明白,这点事情,实在是没什么可怕的。” 或许是人在病种就会脆弱些,又或许是跟张鼎云的关系足够好,反正,廖婉玗这会还挺像说说那件事情的。 于是,就在张鼎云疑惑地目光下,她缓缓开口。 这是她第一次,同一个没有与她共同经历过的旁人,仔仔细细地提到海难那一日的事情。 她描述人们跌落时惊慌无助的神情,描述被海水吞没的巨轮仿佛一叶单薄芦苇;描述为了一个救生衣,人们袒露出最原始的求生欲望;描述荒岛上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生活。 张鼎云觉得震惊,他以为她是被保护周全的娇小姐,未曾经历过什么坎坷,廖婉玗想到自己在白秀珍和姐姐们那里吃过的亏,心里头觉得好笑。 就算她没有经历过那场骇人的海难,也绝不是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师兄。我现在觉得,人生在世,遇见什么都不奇怪。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不论做出什么,都一定是最本能的反应。” 她舔了舔嘴唇,“那些人为了活下去,宁肯杀死别人也要抢到救生衣,因为在他们看来,那不是一件衣裳,而是生的希望。想要活下去有错吗?想活下去的心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是为了活下去用的手段。” 张鼎云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口中,听到这样深刻的话,但他还是觉得不能理解,“所以,不论别人怎么样伤害你你都能够原谅吗?” 她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张鼎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并将枕头立在床头,好叫她能舒服地靠着。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是什么?割肉饲鹰,舍身喂虎?”她慢慢地喝了两口张鼎云递过来的温水,“总还是有分别的。譬如这次的事情,一来黄董事并特故意针对我,二来是我有求与他,眼下发生这样的意外,叫他欠我的人情,总比我欠他人情好许多。” 张鼎云哭笑不得,“都那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思想这么多?” 廖婉玗想起自己被剪刀刺中时脑海里闪过的零碎画面,嘴角微微翘了翘,她那时候想到的可不止这些。 她那时候,甚至担忧了一下,如果自己死了,谢澹如的枪械要怎么办。这事情她现在想来也觉得好笑,她不在了,自然还会有黄婉玗、张婉玗,没有就不能办事的道理。 但这话她可不敢说,不然,张鼎云对谢澹如的意见就更大了。 “我听大夫说都不用住院,想来根本不严重。没什么好计较的。”说到这里,她想起那个女孩子,“那天那个丫头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那种地方不听话还不就是饿上几顿,再打上几顿,最后都是要学乖的。” 廖婉玗微微蹙了眉头,“我能见见她吗?” 张鼎云原本坐在床边上,这会往后挪了一下四脚板凳,“你要给她求情啊?那种……那种姑娘……” 廖婉玗没反驳,“我这伤也不重,就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你能不能问问那边,现在好见见她不?” 张鼎云现在是发现了,自己这个师妹主意太多,无奈地站起身来,“那你等会,唔去个电话问问。” 张鼎云这一去走了十来分钟,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保温饭盒,饭盒外头套了一个蓝底碎花夹棉保温套,和他的洋装一对比,分外滑稽。 “哪里来的?” 张鼎云将饭盒搁在病床头边的白色木柜子上,“抢的,我看隔壁一个病房的人再喝汤,闻着味道不错,我就抢过来了。” “乱讲,这针脚一看就是麦管家的。”廖婉玗扭着身子,对着饭盒方向吸了两下鼻子,“我闻到味了。” 张鼎云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挽到露出大半个小臂,伸手解开花布保温袋子的口,将铝制的保温饭盒拿出来。 “柳含烟说,她等会带着人过来赔罪,不敢劳烦廖大小姐拖着病体亲自跑一趟。”他一边说一边往麦管家带来的瓷碗里盛汤,“少喝一点,马上还有餐饭。” 廖婉玗接过瓷碗,吹了吹汤面,“可别为了我折腾,别叫师傅知道。” 张鼎云翻了个白眼,“你受伤我敢不说?那回头师傅知道不得扒了我的皮?” 两个人斗了会嘴,麦管家提着一个三层食盒走进来,廖婉玗伤的是左肩,并不耽误用筷子,倒也吃的很顺利。 等到她快吃完,柳含烟也带着人和礼物,匆匆慢慢地赶到了。 她一贯的妆容精致,大约是因为到医院探望病人,穿了一套素色袄裙,一进门就开始抹眼泪。 “廖大姑娘,妾来给您赔罪了。” 廖婉玗倒是没注意她,目光都在她身后的女孩子身上。 小姑娘近距离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廖婉玗才发现她真高。于是忍不住怀疑,她那小脚,是怎么撑住这样高的身子的。 “我能单独跟她说两句吗?” 柳含烟一怔,随即笑盈盈地连连点头,“行行行,当然行。”之后她转身往外走,视线对上那个丫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让她讲话小心点。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卖身契约 屋子里只剩下廖婉玗和那个丫头,她见小姑娘紧张的双手不停绞这衣裳下摆,轻笑了一下,就这一下,惊的小姑娘惶恐地看着她。 “你别怕,我不是要跟你算账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并不敢放下心来,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在水门汀地面,头磕的一声比一声响,“求小姐饶了我,求求小姐饶了我。” 她也不听廖婉玗说话,,闷头一下一下往硬地面上撞,来之前姆妈跟她说了,若是人家追究起来,她是要蹲大牢的。 廖婉玗连喊好几声“停”,见她根本不理会,四下看了看,挑了最软的枕头丢过去。 那姑娘被砸了一下,果然停下来,怯生生地看着她,一双眼睛红的兔子似得,嘴角也肿着,向来是挨打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进的含香馆?” “我……”她想起柳含烟出门前警告的眼神,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翠屏,自愿来的。” “……”廖婉玗失笑,哪有自愿进那种地方的呢?但凡条件允许,想来是没有清白姑娘愿意去趟那浑水的,“你看见那个凳子了吗?你起来坐着说,跪太低我瞧着你累脖子。” 她见小姑娘怯生生地坐了半个木凳子,“好好坐着,别怕。我不是问你在含香馆的名字,是问你姓什么,爹妈给取的名字。” “辛……辛小月。浦东乡下人。” 廖婉玗点点头,有细问了究竟是那两个字,问完后开始同她闲聊,各种事情都要问一问,小道吃穿用度如何,大到觉得这局势怎样。 含香馆的客人多,俱是些有身份的,故而对小姐、丫头都严格调教。琴棋书画不必说,就连对政局事实也是要了解一二的。 不然客人讲起什么,仿佛呆子似的接不下话,要给含香馆丢面子的。 “你想不想离开含香馆?” 廖婉玗的问题叫辛小月为难,她唯唯诺诺地不敢开口。 “你别怕,我问你这话,不论你怎样选择,我都不会跟你阿妈说。” 辛小月又露出那种将信将疑的眼神,但她心里感觉廖婉玗应当不是坏人,能有机会从含香馆出去,她是愿意试试的。 “我当然想。如果……如果小姐肯要我,小月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我要牛马做什么。你既然愿意走,那等一会我把人叫进来,到时候我问她要人,你一定要拒绝。” “拒绝?”辛小月迷茫起来。 “反正你拒绝就行了。”廖婉玗交代完,遣她去叫人,待到大家都进了病房,就瞧见廖婉玗靠坐在床头,神色不悦。 柳含烟就站在辛小月边上,伸手拧了一下她腰间的嫩肉,以为是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得廖婉玗不高兴。 辛小月不敢吭声也不敢躲,硬生生地咬着嘴唇忍住了。 “你们打算怎么赔偿我?” 柳含烟听到这话“哎呦”了一声,自宽大的袖口掏出三个红卷来,“这是,一点点心意,虽然不多,但我们含香馆对于这次的意外真是万分抱歉。希望,廖小姐大人大量,不要同一个粗鄙的乡下丫头计较。” 廖婉玗看都没看她手里的东西,就晓得那应该是三百块大洋。这些钱,今日因为辛小月花了出去,就势必会在她身上赚回来。 张鼎云在外头并未曾为难过柳含烟,一来这女人能在上海滩立足,头脑手段都不差,人脉也十分广,这会见廖婉玗的态度,他讲起话来也就不客气了。 “柳老板这是觉得我们差这点钱?” “不是,不是。这怎么可能呢?廖小姐是大通沪银行的经理,别说三百块,就是买下整个含香馆也绝不皱一下眉头。但我们家大业小,养着那么多人,就是看个热闹。” 她那一日就瞧出廖婉玗是女扮男装,但却没认出是哪家的小姐,也没往张鼎云师妹那边去想。出了事情之后才知道是大通沪那位女经理,着实狠揍了辛小月一顿。 廖婉玗这一年长风口浪尖上,有一阵子甚至被学生们称为“上海新女性代表人物”,一举一动颇受关注,柳含烟还是有些担心她将事情闹大的。 “我不要钱。既然是她害我受伤,那么,我要她。”廖婉玗最后三个字音咬的很重。 “我不要。”辛小月十分听话,甚至还往柳含烟身后躲了躲。 柳含烟为难地笑了一下,“一个浦东乡下贱丫头,可伺候不好小姐。”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盘算的,却是自己辛辛苦苦调教了两年,叫这个大字不识的丫头通了文化,往后还要在她身上赚钱,哪能就因为这点事叫廖婉玗把人要走。 廖婉玗也懒得同柳含烟周旋,“可这么个丫头买来能用几个钱?二、三十块?要我看,你最多给十块钱。” 她说这话的时候柳含烟心里头还挺惊讶,因为这价钱,廖婉玗说的半点也没错。早两年买辛小月回来的时候,可不是就花了十块钱。 “我知道,你还想在她身上赚钱。但,如果我去警察局,你说,那些洋巡捕会不会把她抓起来?又能……关上多久?” 柳含烟不是没想过廖婉玗要报警,她甚至都想好万一辛小月被关的久了要找谁打点,但那前提是,廖婉玗没想要辛小月的人。 若是廖婉玗想要辛小月的人,那警察局那边,她会疏通,人家也会疏通。一来一往,最后便宜的就是吃两家的洋鬼子们。 她会给辛小月花钱,但前提是辛小月要值得。 人家都赤裸裸的威胁她了,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因为一个丫头得罪廖婉玗。至于,这辛小月往后究竟是个什么命,现在看来,已经不是柳含烟自己能够掌握的了。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但柳含烟辛辛苦苦养了两年,眼看着就能赚钱了,实在是叫她咽不下这口气,“廖小姐金贵没有错,但国有国法,我姑娘又不是杀了人,这点伤,难道还能关个十年八年?” 柳含烟也不是全无背景,真要是较起真来,相信自己未必就会败阵。她心思活络,一瞬间的功夫,脑子里就已经生出好几个念想来。 听到“关个十年八年”,辛小月躲在柳含烟身后求助地看了廖婉玗一眼,廖婉玗神情依旧不悦,看不出半点她们方才串通过的样子。 廖婉玗这边扮做十分不高兴,心里头却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仗势欺人的意思,但她细想又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手段上卑劣点,大约值得原谅。 于是,她嗔怒地瞪了张鼎云一眼,张鼎云立即会意,转身就往病房门口走,一边走还一边说,“正好在这别走,也省的警察再去含香馆找人了。” “别别别……”柳含烟几乎是下意识地阻拦,回过身躯笑嘻嘻地看着张鼎云,“好商量,好商量。就是一个野丫头,小姐带走就是了。” 张鼎云“啧”了一声,“那行,人就直接留这吧,身契你派人送过来。” “这……” “师兄,我累了。” 张鼎云耸了下肩,手往门口方向一扬,“请吧。” 柳含烟又看了看廖婉玗,见她已经闭目养神,半点要理人的意思都没有,索性也就认命了。家里那么多的丫头,少一个就少一个罢了。 “那就让她留着照顾廖小姐吧,我这就回去,把身契找出来,叫人送来。” 柳含烟欢场这些年,初时确有过小心翼翼的年月,后来人红了,偶尔拿捏起来,发些小脾气也叫客人们觉得新鲜。 再往后,她姿容被岁月消磨的不比当年,也做了含香馆的姆妈,往来贵客给面子,轻易不必她伏低做小。 但这次的事情不同,人实在含香馆受的伤,她不占理。吃点亏,也就吃点亏了。 送卖身契的人来的很快,廖婉玗当着那人的面,将辛小月的卖身契撕了个粉粹。 “往后你就是自由身,愿意回家就回家,不愿意回家,想去哪里都行。” 辛小月瘫软得坐到了水门汀地面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能从含香馆脱身,“我不回家……”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我爹妈都没了,叔婶把我卖了给弟弟换学费,我回去只怕也是在卖一次。” 廖婉玗听得直叹气,“那你有什么打算吗?”她虽然觉得辛小月人不错,若是能留在身边应当是个可用的人,但她不知道小姑娘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不远开口贸然留她。 不然,她的行为,跟用卖身契挟制辛小月的柳含烟还有什么区别? “姆妈一直说,馆里的姑娘不能丢人。所以,我们就算做个丫头也是要识字的。”她想留在廖婉玗身边,又怕她嫌弃她出身不好,没什么文化,“我还会做饭、洗衣裳,我什么都能做。” 辛小月心里紧张,有那么点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不会做的也愿意学,“我在别的地方,也没有可投奔的亲戚,要是……要是廖小姐不嫌弃我笨,求您留着我吧!我不要工钱,给个地方住,有口饭吃就行。” 第一百四十八章 情况有变 一张干净的床,一口温热的饭,廖婉玗觉得辛小月愿望实在朴实,她笑了一下,坐直身子看着辛小月,“你要想跟着我?你知道报上是怎么说我的?” 干活之余,辛小月在含香馆看过报纸,若是联系到廖婉玗这个人身上,被大家提及最多的,是“女银行家”、“平民银行开创者”或者是“时代新女性代表之一”这样的字眼。 辛小月将能想到的词说了一遍,廖婉玗起初是笑着的,后来表情渐渐淡下去,她平静地看了一眼张鼎云,示意他先出去。 张鼎云不知道廖婉玗要跟辛小月说什么,摸了摸鼻子,默默地转身出门,最后还不忘将病房门关好。 “你觉得含香馆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辛小月听见廖婉玗的问话怔了一下,“是……是个不好的地方。” “哪里不好?”廖婉玗追问。 辛小月见过很多龌龊事,觉得桩桩件件都很不好,这会忽然让她说,她心里明白,却有些难以启齿,“都……很不好吧?”她试探着说,“供人消遣,伺候人什么的……都很不好。” 廖婉玗点点头,“那么,你要知道,我和含香馆的小姐们,在一些人眼中是毫无分别的。” “怎么会呢?”辛小月不明白,一个银行家怎么会跟寓里的姑娘一样。 “你听过的最粗鲁的言词,至今仍旧有人用在我身上。为什么?因为我是女子。在我的家乡,我这个年纪,大约已经是一个小孩子的母亲。如我一般立誓自梳的,会被原来的亲朋疏远。” 廖婉玗想起自己听过的事情,有些心酸,“有一些村子,甚至不允许未婚的十五岁女孩子居住。就连她们的家里人,也会碍于面子,将她们赶出去。” “有一些人,认为我们生来就是应该成家生子的,比起作为一个女子,不如说我们更像是一个活着的容器。有人曾在沪报上公开批评我,他说我不知羞耻,丧失了作为女人最基本的道德。” 廖婉玗平静地看着辛小月,“你跟着我,有一日也有会有人这样说你。” “为什么?” “若是一定要说为什么,大约就是你活成了你想要的样子,而不是他满意的样子。”廖婉玗顿了一下,“你呢?你想活成什么样子?” 辛小月很认真地在脑海里想了一下自己想要的模样,种种加在一处,也不过只有一句话罢了,“我想叫我叔婶后悔。他们当初卖了我,换来的那点钱,往后我都能够轻松赚来。” 听了她的话,廖婉玗蹙着眉摇摇头,“不要叫别人后悔,而是要在年纪大了之后,回想起自己的一辈子,自己不后悔。” 讲这话的时候,廖婉玗想起自己的生母来,那样委委屈屈的一辈子,也不知她临死时,有没有后悔过。 “如果给你选,你想做什么?我并不缺一个做饭、洗衣裳的人,如果是这些,我没有必要留你。我想听的是,你想做什么。” “真话?” 廖婉玗失笑,“当然是真话。” “那我想去上学。”辛小月讲出这话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她觉得自己脸上烧的很热。 “那就去上学,然后作为我资助你上学的回报,你休假的时候,或者平日里有空的时候,帮我做做事情。你觉得行吗?” “真……真的?”辛小月在乡下家里的时候,开蒙都没有过,大字不识一个。到了含香馆要不是书寓里面嫌弃她丢人,怎么可能叫她每天可以有两个钟头不做事,专门用来识字呢? “当然是真的,我希望你好好读书,等到你有足够的知识。想留下来帮我也可以,想自己做些事情也行。” “我愿意,我当……” 敲门声忽然打断了辛小月的话,廖婉玗以为是张鼎云等的不耐烦了,“进来吧,师兄。” 门应声而开,进来的却不是张鼎云,而是一个带着金边眼镜的医生。他隔着口罩,声音闷闷地说要给廖婉玗做检查,请家属暂时出去。 廖婉玗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心思一转,就叫辛小月去门外等。待到辛小月出去,她没好颜色地瞪了那“大夫”一眼。 “你这一日日里消息到时灵通。” 谢澹如笑了一下,伸手摘下左耳挂着的口罩带子,“我这还不是太担心你,冒风险也要看看你。” 廖婉玗伤口有些疼,懒得跟他贫,“之前话还没说完,那个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谢澹如心里面有些矛盾。白浪和陈秉译的身份他都已经确定了,这就证明陈介绍的人一定也是那条路上的。他之前跟那边并没有什么联系,这次若是通过他们的关系买了枪械,后面难保能够撇的干净。 但是,他自己这边能用的关系,他现在都不想动。人多口杂,会不会传到某些人耳朵里,他不能保证,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他如今在直隶站的并不稳,若不是南方当局出面扶持,马甫华的儿子和旧部,怎么可能与他维持表面和平。 “直隶督军”四个字,也不过是听来风光罢了。 “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他之前说要每只枪提五块是吗?” “是。”廖婉玗点点头,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当初跟陈秉译说了这件事,“想来我的身份已经被教过底,但我绝没提过你。” 谢澹如微微摇头,“他们敢对你暴露身份,就一定是调查过的。你一个做银行的,要那么一大批枪械,当然是替别人买的。我的身份,他们应该是很清楚的。” 廖婉玗不大信,“不会吧?我们都多久没见过了?再说……你不是一直用的谢霄吗?” 她把谢澹如之前高调回鹭州的事情给忘了,谢澹如也懒得提,“我后天上午会去银行,到时候你叫几个记者来。” 廖婉玗有点震惊,“要杀你的人抓到了?” “没,他们那么多人,哪里抓的完。你不要多问,尽管找两三个印刷量大的报社记者来。” “没抓到你还这么大张旗鼓?”她真是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我的人已经到城外,淞沪镇守那边打过招呼。明日我会带着五百万来存钱,你只管找记者来写稿子就好。”他仍旧还是不愿意廖婉玗知道的太多。 “查房。” 门被很自然地推开,谢澹如背对着门,快速地将口罩戴好,他对着廖婉玗眨眨眼,合上手中随便在一个开着门的医生办公室偷来的本子,“我还有病人,既然有同僚来了,那我就先走了。你有什么不舒服的,跟他们说吧。” 廖婉玗看了一眼门口带着两个护士的中年男医生,“大夫,你快来看看,我这伤口突然疼得厉害。” 后来的三位医护人员是被院长嘱托过得,虽然心中觉得房间里的另一位大夫平日好像并不曾见过,但听廖婉玗喊疼,他们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到她身上去了。 谢澹如从医院顺利脱身,回到了这几日暂居的小旅店,这间小旅店已经被他包下来,现在所有的住客,都是他自己人。 老板一家按照吩咐并不留在店内看顾,所以,如今小旅店的前台处,也都是谢澹如换了便装的手下。 马承云在马甫华活着的时候不声不响,马甫华一死,马上就露出爪牙来。早在传出南方当局要扶持他做督军的时候,就派人明里暗里杀他许多次。 但大家表面上和和气气,倒是叫外人挑不出毛病来。 “少爷,您回来了。” 谢澹如轻轻地“嗯”了一声,“那边有消息吗?” 穿着黑色长衫做掌柜打扮的,是谢澹如的一位参谋官,他将乔敏芝发来的电报从袖口里拿出来,转身就出了门。 这封电报是一封密电,密码本只有谢澹如自己知道。 谢澹如俯身,一边对照电报一边翻动书页,待到译出百分之七八十,他的神情就严肃起来。 马承云居然联络了白俄人,这是在不是个好兆头。 他一直觉得,国人的事情就国人自己来处理。彼此不服甚至是争抢地盘这些都没什么,大家毕竟是黑头发黑眼睛,打打闹闹也是关起门来自家事。 可他现在暗通俄国人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东北的局势是怎么造成的吗? 东北那位大司令,早几年要不是贪图日本人的扶持,能叫他们在东北放肆那么些年吗? 奉天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大?马承云怎么还敢引狼入室? 谢澹如将钢笔“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拿起电文原件划着洋火,一把火烧成灰烬。虽然这电报原文看起来不过是日常问候,但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既然马承云联络了俄国佬,那他现在的计划,就必须做出变动。不然等到那些俄国人生起事端,有样学样地像日本人一般要求自己派兵管理自己人,南方当局会做出什么决定,实在叫他摸不准。 他决不能,叫直隶成为下一个奉天。 他需要一些力量,一些能够不受控于南方政|府,又足够强大的力量。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不行吗 廖婉玗肩上的伤还缠着绷带,洋装、旗袍都显然不适合她穿。为了不叫外人看出异样来,她跟张鼎云养在金屋的那位小姐,借了一套颜色鲜嫩的袄裙,中式剪裁的肩袖,刚好看不出裹了厚重绷带的痕迹。 她已经很有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身边甚至连件能搭配的像样发誓都没有,幸好那位小姐人体贴,将张鼎云给她买的首饰尽数挑拣出来带到医院,末了还帮她盘了头发,画了个能叫她气色看起来好些的淡妆。 她从医院来,路程远一些,赶到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好在她托福张鼎云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好几家大报社的记者,已经早早就来了。 廖婉玗不知道谢澹如是如何打算,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存款,但她愿意配合。 在办公室等了十来分钟,周平海说车子到路口了,廖婉玗自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好在有桌子可以扶。 周平海看出异样,两步走到桌边去扶她,“没事吧?” 廖婉玗睁开眼睛,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办公室内的景象和周平海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她用力眨眨眼,眼前还有挥之不去的金星飞来飞去。 “你这样就应该留在医院,存个款子搞这么大排场,他当自己是天地第一号富有?” 周平海不知道廖婉玗和谢澹如是旧相识,还当谢澹如是故意摆谱。 他们打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储户都有。大通沪由于做的是平民业务,相对好一些,但他早前在外资银行,对大额储户基本上是供佛似得捧着,摆排场的也不是没有。 廖婉玗摆摆手没说话,从手包里掏出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子。那小瓶子拇指大小,瓶口塞了一个木塞,周平海帮她打开,就见她一仰头,将里面的液体喝了下去。 这之后,廖婉玗又缓了三五分钟,周平海眼见着她气色好起来,眼神也清明了许多,忍不住对着小瓶子多了看两眼。 “你这喝的什么药?” “走吧。”廖婉玗把小瓶子放好,并不打算回答周平海的问题,两人以前以后除了办公室,谢澹如刚迈进大通沪的大门。 “谢督军。”她面带微笑,客气又疏离,伸出手去跟谢澹如握了握,仿佛新认识一般。 “这位是淞沪护军使于振河,于旅长。” 谢澹如的手和廖婉玗一握即松,之后便给她介绍身边另一位留着两撇小胡须的中年戎装男人。 廖婉玗礼貌地伸出手去同于振河握了握,按理说,平日大客户是要请到她办公室去商谈的,一切业务也没有必要在大堂办理,但谢澹如想要做文章,去她办公室显然就不合适了。 “今日二位长官莅临,实在是我们大通沪的荣幸。不如我带着二位长官转一转,二位长官见多识广,还请不吝赐教。” 柜台的工作竟然有序,只可惜那些此时来开户存款的储户却并不是真的客户,都是周平海安排的其他部门同事罢了。 虽说都带着警卫,但任何风险,都不是大通沪能承担的起的。小心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谢澹如挑了一个瞧着顺眼的柜台,拿出一张外币支票来,那支票是六十万欧元,正是他要转存的钱款。 众目之下,柜台后的业务员熟练地将款项转存手续办好,之后给了他一张大通沪的存单,谢澹如戏做的足,甚至举着那张存单,跟廖婉玗和于振河拍了一张合影。 第二日一早,这张相片果然出现在几家报社当日的早报上,只是,相片一样,言论确实天差地别。 有的说大通沪即将抛弃平民业务,并且分析大通沪从最初开设平民业务就是一个商业手段,哗众取宠。 有的则是讲报道重点放在了于振河跟谢澹如的关系上,猜测是不是直皖两派接下来有什么联合动作。 更有的则是偏向八卦小报一般的文章,那内容写着写着,就拐到于振河最近正在捧的戏子身上去了。 不论如何,记者们有文章可写,报上热热闹闹,谢澹如的昭告天下的目的也达到了,两方面都很高兴的样子。 廖婉玗靠着枕头,半躺在医院病房的单人床上,她窗台上放着一大排的鲜花,都是谢澹如差人送来的。 她已经给陈秉译留了话,说是想在见见上次戏院那位先生,这一次,谢澹如也要出面。 只可惜还没等到那边给回应,谢澹如这头又出了新的问题——乔敏芝,居然不声不响地到了上海。 “天津出事了?”谢澹如见她脸色不大好,以为马承云为难她了。 “没有……我就是,不放心你。”乔敏芝自从马甫华去世后成长了很多,毕竟,现在已经没人能够宠着她为所欲为了。 直隶的情况看似太平,实则是暗流涌动。她跟谢澹如,在直隶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那我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你先休息一下。” 谢澹如站起身来,想要叫人,忽然被乔敏芝从后面抱住。她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即使是隔着军装外套,他也能感受到她在发抖。 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谢澹如声音都柔和许多,自从马甫华去世,乔敏芝在马家地位尴尬,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乔敏芝抱着他的手又紧了两分,眼角的泪水将他的军装氤氲出一小块圆形的痕迹来,她想到廖婉玗就在这座城市里,就觉得自己更加委屈。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谢澹如的脊背僵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过来,仍旧柔声安慰乔敏芝,“我不会不要你的,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做谢太太。” 他感觉到紧贴着他背的乔敏芝动了一下,紧接着她松开手,谢澹如转过身来,就瞧见她在解洋装连身裙的扣子。 “别闹。”他的语气严肃起来。 乔敏芝并布听话,她自从谢澹如南下开始就愈发地心慌,早前大总统做主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她很高兴,她觉得这个男人终于是她的了。 可是新婚当晚,她却再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谢澹如作为她的合法丈夫,居然跟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居。 “我为什么不行呢?”她有着孩子般地负气,解自己扣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明明我就是你的妻子,我为什么不行呢?” 谢澹如别过脸去,将自己的军装外套脱下来,强行套在了乔敏芝身上,“你累了,去休息吧。” 乔敏芝不是第一次这样闹脾气,但这次却异常坚持,她挥开谢澹如的外套,因为着急而解不开扣子,干脆扯掉了。 谢澹如捡起地上的外套,连人将她裹住,一双手将她圈这挟制住,“胡闹,我们怎么成的婚你不知道吗?” 乔敏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人还在谢澹如怀里挣扎,“我知道,你到上海来就是为了看看她,想留张相片都要拉别人来陪着拍照。” 谢澹如被她这话气笑了,“我是真的有事情,来上海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 她连着摇头,根本听不进谢澹如的话,“你又不是只认识她一个人,做什么非要找她帮忙?你就这么信任她?” 对于廖婉玗,谢澹如确实很信任,但他除了廖婉玗在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忙吗?显然不是的。 她也知道这件事情有风险,可他又矛盾的觉得自己可以控制住这风险。思来想去,他还是用这个借口,到了上海,找上了廖婉玗。 他在报上看过她的消息,相片上的她和文字里的她看起来都很成功,可他就是想亲眼瞧一瞧,确定一下才能安心似得。 “小芝,你不要胡闹。当初我到上海来,都跟你讲清楚的。你也明白为什么是她。” 乔敏芝忽然没了话,她只是默默地哭。 谢澹如以为她是想明白了,将她送回房间去休息,自己整理了一遍衣裳,去赴于振河的约。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出门后不到半个钟头,乔敏芝换了一身衣裳,甚至画了个精致的妆容,在值班的士兵口中问出廖婉玗的位置,直奔着医院就去了。 她坐在黄包车上,就着随身的小镜子打量自己的容貌。她虽然皮肤不白,但是自觉眼睛很好看,镜中的景象从双眼沿着鼻梁一路向下,最后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唇上的口红,十分满意。 “停停停。”乔敏芝的余光看到街边一间花店,她赶忙开口阻止车夫,车夫停在路边等她买好花,这才又往医院跑去。 乔敏芝身体一想不错,很少看医生,就觉得这医院里头人来人往吵得人头晕,并且似乎也挺脏。 她随便拦了一个行色匆匆的护士,报了廖婉玗的房间号码,小护士治了一个方向给她,就又匆匆地走了。 高跟皮鞋踩在水门汀做成的楼梯上,发出“嗒嗒”地响声,乔敏芝找到廖婉玗的门房,站在门外敲了两下,没听到应门的声音,改敲为拍,这回里面才终于有人应声了。 只不过,是个男人的声音。 第一百五十章 正宫娘娘 乔敏芝举着的手僵了一下,但只一瞬间,她就否认掉自己的想法。毕竟,谢澹如出门之前跟让她说过,是去赴于振河的饭局,这时候,不可能出现在医院里。 门内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两个人的脸色都有惊讶闪过。 “谁啊?”廖婉玗的视线被谢澹如和门挡住,她看不见门口,一边吃着水果一边问。 乔敏芝在她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她轻笑了一下,嗔怪的语气,“我去给你买花,就这么一会,他也不等我。” 廖婉玗没有听出来是谁,迷茫地“啊”了一声,之间乔敏芝轻轻巧巧地推开谢澹如,手中捧着一束鲜花,笑意盈盈地走进来。 看到乔敏芝的一刹那,廖婉玗忽然生出一些羞耻来,她竟然忘记谢澹如已经结婚的事实。 真是昏了头。 “乔小姐,谢谢……你来看我。” 乔敏芝见窗台上摆了一长溜的花束,将自己地也摆了上去,她余光见到谢澹如神色不明的样子,心中有些恼火,于是走过去,侧着身子坐在病床边缘,拉着廖婉玗,亲亲热热地,“我现在习惯别人叫我陆夫人,你也知道的,女人嘛成了亲一心扑在男人和家人身上,哪还有自己。” 廖婉玗讷讷地点点头,之间乔敏芝眼光流转,“我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你是不是应该去见于旅长了?” 乔敏芝来之前,谢澹如的状态很懒散,他军装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因为给廖婉玗削水果白衬衫的两只袖子卷到小臂处,实在看不出约了人的样子。 但他对乔敏芝又没有说谎,他今天确实约了于振河,只是时间还早。来医院的路上他只想着怎么劝乔敏芝回去,却没想到这人直接到医院来了。 谢澹如觉得,自己要回去好好收拾警卫团的人。 他看了眼手表,佯装确实到时间了,“那走吧,不是说好你陪我一起吗?” 乔敏芝轻笑了一下,“方才我是想跟你一起去的,可现在看见婉玗妹妹,我还是陪她在医院吧。你们男人的事情,就男人去谈。” 两个人你来我往,演的跟真事似得,廖婉玗还以为他们两个是约好了在医院见的。 “没关系的,等会我朋友会来看我。你们有事就去忙。”廖婉玗说的朋友是每天给她送汤的辛小月。 那女孩子已经被她安排进中学读书,为了方便她上学,廖婉玗还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 乔敏芝仿佛看不见谢澹如使给他的颜色,他知道谢澹如不会在这里发脾气,于是变着法给自己找借口,就是不走。 谢澹如盯着乔敏芝看了好几秒,仿佛是无声的警告,最后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医生让你少说话,别见了面就骨折叙旧。” 乔敏芝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得,除了笑,并不应声,廖婉玗尴尬地笑了一下,心想自己跟乔敏芝其实无旧可叙。 谢澹如从病房里头出来,愈想愈不放心,他上车后对着站在车门外的小士兵嘱咐了两句,叫那小士兵留在医院,就去廖婉玗的放门口站岗,有任何不对的动静,就敲门进去看。 车子许久没有启动,他坐在汽车后座的阴影里叫人神情难辨。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乔敏芝会说什么,只是他想象不出,廖婉玗听到那些话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去给唐家打个电话,就说廖小姐要喝汤,叫他们快点送来。” 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愿他们独处太久。 乔敏芝仿佛真是开探望病人的,她悉心地嘱咐廖婉玗的饮食与休息,那话题弯弯绕绕,最后又回到谢澹如身上来。 “我救过他三次,现在觉得,自己在照顾人上是很有经验的。反正我暂时在上海陪他,也是在无趣,你出院之前,每天我都过来看看你。” 并不是一个疑问句,完全没有要问廖婉玗,是不是真的需要她过来的意思。 “你都不晓得,他那时候伤的多重,要不是我日夜守着,现在哪还能来探望你呢!” 廖婉玗被她拉着手,只是尴尬地笑。她不知道自己接什么话合适,总不能感谢她对他的救命之恩吧?人家是夫妻,这话还轮不到她来说。 “一路南下,舟车劳顿,也没好好休息,就麻烦陆夫人来看我,真是不好意思。” 乔敏芝笑的很甜,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在家中时,他日日与我通话,听说你受伤了,我就一直惦念你。眼下到了上海,虽然他心疼我,叫我休息两日再来看你。可我心中实在牵挂。” 她拍了拍廖婉玗的手,“你到底是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个亲近的人。我嫁给他,跟你就算是同乡,来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话一说,就将谢澹如看顾她几日的情分变成了同乡之间的相互照应。 两个人有聊了些别的,从廖熹跚去读了什么学校,到上海的衣裳款式,乔敏芝忽然想起什么似得,从手包里拿出一个银质的椭圆形项链坠子,那坠子外面是镂空的,手工很精细。 她当着廖婉玗的面打开,里面是她跟谢澹如的婚纱照。 “给你看看这个,使我们结婚时候拍的。”椭圆形的小相镶嵌在镂空的银质小坠子中,乔敏芝指着相片上的谢澹如,“这套衣裳也是我挑的,不错吧?” 廖婉玗点点头,就听她说,“大总统也派了人来祝福,他说这事情值得纪念,死活找人做了这么个东西。”乔敏芝往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可这坠子太大了,带着实在不方便,我就勉为其难放包里了。” 她“哒”地一声扣上项链坠,又将那东西塞到包里,“不带着要不要不高兴的,会闹脾气,说我不爱他了。” 廖婉玗始终保持这一个礼貌的微笑,偶尔才轻轻地“嗯”一声,乔敏芝还想同她讲些谢澹如的生活细节,病房门却被人推开来。 张鼎云接到谢澹如手下的电话,说是廖婉玗要喝汤,他急匆匆地送过来,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女子。 “这位是?” 乔敏芝见他熟门熟路,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就去冲洗汤匙,俨然是常来的样子。 “你好,我是谢澹如的妻子。听说小婉受伤了,来看看她。” 张鼎云“哦”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他到了小半碗汤给廖婉玗,“原来是谢夫人。谢督军可是我们的大客户。” 乔敏芝笑容得体,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她想着廖婉玗都有男人了,怎么还有脸勾搭谢澹如。 “你是?” 张鼎云没有立即把汤给廖婉玗,而是端着碗吹了吹,“我是她师兄。” 他唯一亮出的身份,只是廖婉玗的师兄,乔敏芝就觉得,他大约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 故而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什么师兄师妹,还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但她自从马甫华去世之后应酬过太多场面,早就学会隐藏情绪,此时倒也并没有什么异样表现。 “咣当”一声,是瓷碗砸在水门汀地面上的声音,热汤一半泼在地面上,一半泼在张鼎云裤子上。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手滑了。”廖婉玗挣扎着坐起身来,下意识伸手去擦张鼎云湿了的裤子,张鼎云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如常,“没事,我去整理一下。” 门口被谢澹如留下的小士兵听见声音,琢磨了两秒钟,之后他觉得算是异常,于是招呼也没打,就直接推门而入。 乔敏芝并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会忽然看见他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他听了多少去。 “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乔敏芝站起身来,也不等张鼎云回来,拿着手包匆匆忙忙往门外走,“跟我走”她路过门口小士兵的时候,这样说道。 那小士兵看了看廖婉玗,有看了看乔敏芝,虽然说督军的命令是守在门口,但眼下夫人都走了,他应该是没有什么继续守着的必要了吧? 这样想着,小士兵对乔敏芝敬了个军礼,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了。 张鼎云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廖婉玗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出神。 “我再给你盛一碗。” 廖婉玗回过头来看他,勉强笑了一下,“我不想喝,先放着吧。” 张鼎云心细如尘,看见乔敏芝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这会联想起谢澹如来,事情已经被他猜个七七八八。 想来是正宫娘娘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居然也跟着南下了。 “师妹,我希望那件事你在慎重的考虑一下。” 廖婉玗被他说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哪一件事,“我考虑的很清楚,我想帮他。再说,也不只是帮他。东北的情势你也清楚,直隶又被南方牵制着,若果战争再次爆发,不是要吃亏吗?”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着张鼎云,“你难道要看着大家死吗?” 张鼎云没说话,廖婉玗以为他是默认了,站在她这边的。却不知道,正是她方才坚定的目光,叫张鼎云下定决心要阻止那件事情。 第一百五十一章 被跟踪了 廖婉玗在医院住了五天,按理说还不到出院的时候,肩上伤口缝线还没拆,但她因为约了剧院那位神秘先生,为方便,还是选择提前出院了。 张鼎云对着事情愤愤不平,但这情绪也就放在心里面,他不是小孩子,什么都要表现出来。 他对廖婉玗和谢澹如、乔敏芝三个人的关系心中有个模糊轮廓,故而总觉得自己师妹是被鬼迷心窍了。 “师兄,麻烦你送我了。” 本来最便捷的方式是谢澹如来接她,但张鼎云怎么也不同意,坚持着要自己送,到了最后,他甚至将唐亭欧搬出来,廖婉玗无奈地同意了。 今天他们约在一间不起眼的小茶楼,张鼎云将她送到楼下,眼看着她上了楼,开着车子就走了。 廖婉玗看了下手表,距离他们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十来分钟,于是她慢悠悠地上楼。脚下的木楼梯被踩的“嘎吱”作响,短短几十级台阶,她却因为身体尚未恢复好,出了薄薄一层汗。 “小姐需要帮忙吗?” 身后的人出现的悄无声息,廖婉玗被吓了一跳。她扶着楼梯栏杆扭头去看,只见一个气质周正,浓眉俊朗的青年男子,一身朴素灰蓝色长衫,笑容温和。 “不了,谢谢。您赶时间的话,请先上去吧。”她说话时往边上挪了挪,空出大半个楼梯来,足够一个男人通过。 “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他好似真的不赶时间,就站在距离廖婉玗三四个台阶的地方一动不动。 廖婉玗微微一笑,算是谢过他,然后抓着栏杆的手微微用力,走的快了些。 “其实,你可以不必着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廖婉玗正好走到楼梯转角,她听下脚步看着他,总觉得他似乎是太不见外了。 青年男子指了指自己,有指了下廖婉玗,“我们约好的。” 廖婉玗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并不曾见过这个人,她正要开口问他是不是认错人了,楼上传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谢澹如的声音,“怎么不上来?” 廖婉玗仰着头,看着站在二楼楼梯口的谢澹如,因为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就来了。” 她没再跟身后的人搭话,默默上了楼梯,两人一前一后,她迈进包厢的时候,那年轻男子也站在了门口。 “你是?” 年轻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进去说吧。” 茶馆的二楼是成圈的房间,每一个小包厢,推开窗子,看到的都是一楼院子里的戏台子。这会台上有人说书,一楼的散客们坐在距离台子较近的方桌上喝茶是点心,是不是给那说书先生叫叫好。 廖婉玗听着年轻男人的自己介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上一次她见到的,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替身,那时候他们不信任她,并没有叫她见到真正的主事人。 谢澹如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廖婉玗,神色不大好。如果上一次是一场试探,谁又能保证今日就是真的呢? 廖婉玗大约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面对这位自称姓齐的年轻先生时,态度淡淡的,“齐先生是个谨慎的人,小心些是应该的。” 齐志钧微微颔首,面上仍旧带着些许的歉意,“对于欺骗了以为漂亮的女士,我十分抱歉。”他讲完这话去看谢澹如,下一句就直奔了主题,“山猫说,谢督军想搞一批武器?” “山猫”明显是个代号,具体是谁并不重要。毕竟,每一个接触过廖婉玗的人,都有可能是山猫。 三个人在茶馆的小包厢里谈了将近两个小时,离开的时候,廖婉玗脸色不大好看。 谢澹如亲自开着车送她回去,侧头看着她泛白的唇色,有点心疼,“我应该在等一等的。” 廖婉玗嘴唇动了动,想要扯出一个微笑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有人跟着我们。”谢澹如看了一眼后视镜。 廖婉玗扭身去看,却被他伸手给按住了肩膀,“别看。” 因为路上有行人,车子看的并不快,后面跟着他们的人骑着自行车,倒也跟得上。 “你怎么不带人出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饭店里去杀谢澹如的人又来了,但看谢澹如,仿佛并不担心的样子。 “别怕,有人的。” 谢澹如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叫她想起师父抚摸家中养着的那只白色长毛小犬。 “能甩掉他吗?会不会还有别的埋伏?” “等会你还有事吗?”谢澹如答非所问,见到廖婉玗摇头,他才接着说,“那等会我请你吃饭吧,听说有一家番菜馆,专做西班牙的菜品,我们去尝尝?” 廖婉玗迟疑了一下,以为这是他甩掉后面尾巴的策略,并没有反对。但这会距离午饭时间还有些早,他们又才从茶馆出来,都喝了一肚子的水,并不急于吃饭。 “我不知道敏芝为什么忽然来了。” 廖婉玗侧目,“还没感谢尊夫人来看我。” 谢澹如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停在一处百货商店门口,“时间还早,我们去逛逛。” 廖婉玗没有反对,打开车门先一步走下去,商场的门童,已经十分有眼力见地替她拉开了大门。 他们应该不是第一次一起逛商店,廖婉玗回忆了一下,却也想不起更多细节来。但她总觉得着场面有些眼熟。 布料柜台前人很多,廖婉玗瞥了一眼,只见一张手绘的海报板上写着“新品入荷”,她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说不好是因为这个词源自日文,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要看看吗?”谢澹如见她目光一直停留在洋布柜台,还以为她是有兴趣。 “不了,我没什么要买的。倒是你,不给夫人带点什么吗?” 谢澹如本想解释的,但看她讲话那个语气,到了嘴边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和乔敏芝的事情,越少人知道约好。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要买的,在商场里可谓是毫无目的地闲逛,经过某扇玻璃门的时候,谢澹如在玻璃倒影中又看见了那个跟着他们的人。 “还在跟着我们吗?”廖婉玗是真的有些担忧,她觉得谢澹如就应该出入都十分小心,而不是两个人无所事事地,在人多眼杂的商场里闲逛。 她想起她之前在剧院里工作的时候,偶遇的那场暗杀,想起谢澹如拉着她狂奔时候的样子,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似乎就是一转眼,他们两个人之间,就隔着山海,叫人即使鼓足勇气,也仍旧无法跨过去。 “走。”谢澹如只说了一个字,就拉起她没有受伤那一侧的手,“我们甩掉他。” 廖婉玗被他拉着走,心里面觉得不自在,于是找了个话题,才缓解气氛,“师兄说,他愿意帮我们。” 谢澹如没回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他不信任张鼎云,自从他知道有这么个人后,就始终很排斥。 他动过无数次想要将自己跟乔敏芝的关系告诉她的心思,尤其是在见过张鼎云之后。 但,不是时候。 他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可有怕能到一切尘埃落定,有些东西已经不能挽回了。 究竟什么更重要?他更近无数次问过自己。 他有长远考虑,每一步都在为了之后打基础。他自我安慰地想过,廖婉玗是曾经登过报纸立誓自梳的,他不必急在一时,他还有大把时间。 但他曾经做过一个梦,那个梦中她穿着洁白的西洋婚纱,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她背对着他,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 他叫她的名字,她就回过头来看,那眼神陌生的很,仿佛他们并不认识似得。 “你为什么嫁人了?”他在梦里傻乎乎的问,可廖婉玗仿佛听不懂似得,不停地对他说着“谢谢”。 谢澹如心想,我不是恭喜你的啊,我不是来恭喜你的,你为什么要谢谢我呢? 他醒来后思考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谢谢自己。 “小跚呢?他也在上海吗?”谢澹如见她神情紧张,一边拉着她快速穿梭在人群之中,躲避那个尾随他们的人的视线,一边找了个话题。 “他在英国,我送他出去念书了。”廖婉玗总想回头看,每每都忍住了。 他这样大了吗?谢澹如想起自己之前帮廖熹跚解决学校问题的那一次,他非常丢脸地掉在了土坑里,她就站在上面晓得没心没肺。 那时候都好啊,大家似乎都没什么要命的烦恼。但说不定这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罢了,毕竟他是知道的,那时候的廖婉玗,过的并不算轻松。 廖婉玗一路被他带着走,心中就觉得奇怪,“你怎么好像对着这里特别熟悉?” 谢澹如没说话,带着她又转了几个弯,两人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离开大楼,他并不去开车,只是拦了一辆黄包车,紧挨着廖婉玗坐好,就跟车夫报了个地址。 他现在,已经完全确定跟着他们的人是谁派来的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回去报仇 雨下的特别大。 廖婉玗穿着谢澹如给她的军用雨披,站在仓库门口看着他们往车上一箱一箱地搬运“土布”。 “不是让你回车上去,你伤还没好,发炎怎么办?”雨太大,还夹杂着雷声,那雷声仿佛就在他们头顶,充满了压迫感。 廖婉玗眯着眼睛,雨水太大了,她只能眯着眼睛,“我没事的。” 谢澹如也在帮着搬东西,半点督军的架子也没有,他原本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垂下来,在额头前低着水,裤管和鞋子早就湿透了。 廖婉玗很坚持,谢澹如又要抓紧时间搬运货物,他没在跟她僵持,随她去了。 这样的天气,许多人都觉得十分糟糕,可谢澹如却觉得很不错。那些吃公粮的人,是决计不愿意在这样恶劣的雷雨天出来巡逻的,所以,这仿佛是老天给他提供的天然掩护,是帮助他的。 装车很顺利,只要从仓库运到码头去,再搬到船上,十点一刻船准时开走,上海这边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到了天津那边,自然就有谢澹如的人接应了。 “谢谢你。”汽车前玻璃杯大雨冲刷着,视线模模糊糊地,谢澹如开的很慢,好在这样的坏天气没人出门到街上走来走去,反倒好开起来。 他讲这话的时候,右手湿漉漉地握住廖婉玗的左手,她因为淋雨,手很凉,谢澹如手上传来的温度,灼的她立即便缩回了被他握着的手。 “你应该谢谢师兄,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这么多的货,很难运出去。” 谢澹如干咳了两声,收回手仍旧扶着汽车方向盘,他点点头,“我应该好好感谢他。” “战争不可避免吗?”廖婉玗是个生意人,她下意识里觉得什么都是可以谈的,只要大家愿意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沟通,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怎么避免?割地还是赔款?”他慢慢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拐过路口,“谁不想要和平呢?没有战争当然最好不过,但是,你要知道,强盗是不讲道理的。” 廖婉玗默默地听着,想起自己认识的几个亲日派商人,最后又想起甄顾来。 “我之前,接到过一份电报,就在把小跚接到上海来不久。” 谢澹如轻轻地“嗯”了一声,等着她继续说。 “电报是三姐发给我的,她说,家里乱作一团,听闻我在上海还不错,想请我帮帮忙。” 谢澹如对廖婉玗的三姐半点印象都没有,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她有跟你说家里究竟怎么了吗?” 廖婉玗点点头,“三姐说,家里的产业都在甄顾手上,等到……”她在心里头犹豫了一下究竟要怎么称呼白秀珍,对于那个女人,她不想再叫她“母亲”。 “等到发现的时候,原本父亲的产业已经成了空壳子。现在她们的生活受制于人,谁都不敢忤逆甄顾。” 谢澹如记得甄顾后来跟廖婉馨成亲了,按理说也算是一家人,但他并不关心旁的,只是不明白她们想把廖婉玗叫回去做什么。 这事情廖婉玗其实也不明白,“我以为她们是想要钱,我汇了五百块给给三姐。我学师父买了两块地,手里头也没有闲钱了。” “要我说这事情你就不必理会,她们当初怎么对你的?现在落魄了,还想盘剥你?” 廖婉玗早就想找人说说这件事情,但她怕小弟担心,不敢说。张鼎云虽然同她关系不错,但对她早前的生活并不了解,若要说,只怕还需要多费口舌将过去的事情翻出来讲。 这事情压了这么久,也就谢澹如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三姐说,甄顾要将阿爸的船厂卖掉。”若是别的,她根本不会挂心,但那船厂,是廖湛山一辈子的心血,是他生前说过无数次要传给弟弟的家业。 “你想买回来?” 究竟要不要买回来,廖婉玗其实也没有主意。如今各地的造船业发展的都很不好,技术和船只体量比不过英、美等国,都是再走下坡路罢了。 若她单纯作为一个买卖人,是决计不会将钱财投资到这种日落般的行业,但她心里又有那么点不服气,总觉得别人能做好的,我们为什么不行。 铁甲兵船至今未能自制,若有一日洋人不肯在卖给我们,一旦开战,沿海地区如何守得住? 单靠那些民用船加装大炮吗? 她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这会谢澹如反倒沉默了,他心中有许多个理由可以劝廖婉玗不要理会鹭州的事情,但说到沿海局势,他也明白廖婉玗的想法是对的。 都说“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不正是国人应该学习并且解决的薄弱环节吗? 两个人在缓慢行驶的汽车里长久地沉默着,谢澹如那些反对她回去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回去吧,让大夫看看你的伤口,小心别发炎。”车子停在唐家大门口好几分钟,谢澹如才终于开了口。 廖婉玗带上雨披的帽子,伸手就去拉车门,可身子才一动,左手又被谢澹如拉住了。 “我这两日就启程回去。” 廖婉玗想起乔敏芝来,忽然笑了一下,“早知道你这么快就要回去,白叫她大老远跑一趟。” 她口中的人谢澹如当然知道是谁,他眉头动了动,将想说的话又压回了心底,“鹭州的事情,到底是你的家事。甄顾既然敢做,想来是筹谋很久的。你若回去,自己小心。” 廖婉玗点点头,她当然知道甄顾是筹谋许久的,也知道自己回去要小心,毕竟他对她做过的事情,叫她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忍不住心悸。 “你也是的,在直隶,万事小心。” 廖婉玗讲完利落地开门下车,雨披帽子都没来得及带,她站在小门前急促地按着电铃,很快一个小丫头打着伞出来给她开门。 “哎哟,小姐伤还没好,怎么就淋雨。” 小丫头把伞塞到廖婉玗手中,自己冒着雨幕往回跑,进门就急忙忙地喊唐亭欧那个常住在家里的大夫,生怕廖婉玗还没恢复好的伤口发炎症。 廖婉玗站在门口,鞋子上的泥水滴成了一圈,她不想走进去踩地毯,干脆站在门口把鞋子脱了,赤着脚往屋子里走。 张鼎云做完就住在这边,上午也没出门,他听见小丫头的咋咋呼呼叫大夫,就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二楼走下来的时候,正瞧见廖婉玗在脱鞋子。 麦管家本来是空手迎到门口的,见她光着脚,转身就往会跑。廖婉玗还没走几步,她已经拿着两条热毛巾并一双软段子拖鞋又跑回来了,“快擦擦,把鞋穿上。” 廖婉玗雨披湿漉漉地,已经被她脱掉跟鞋子一起丢在门口,麦管家蹲着给她擦脚,她怕痒,咯咯地笑起来。 “这么这么开心。” 廖婉玗下车的时候还没有这样好的情绪,眼下笑了一顿,又想起已经运走的“土布”确实觉得心头事清了几分,“看见师兄就开心。”她想起张鼎云给她用船运航线的事情,顺口就开始哄他。 张鼎云“嘁”了一声,“之前看了我一年多,怎么也没这样开心。要我说,你开心也不是因为我。” 廖婉玗结果麦管家递来的干净毛巾擦头发,刘海湿哒哒的贴在她饱满地额头上,“那我跟你说实话?” 张鼎云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他本以为廖婉玗能说什么,结果听见她说,她要回家了。 “回家?你要回哪去?”她弟弟都被接走送到英国去上学了,根据张鼎云知道的消息,她在家乡已经没有亲人了。 “回鹭州,我想通了,我要回鹭州。” 张鼎云想起谢澹如来,第一时间就觉得一定是那人跟她说过什么,“他也跟你一起回去?” 廖婉玗怔了一下,傻乎乎地问了句谁,紧接着也反应过来,“不是的,他这两日就回北方。是我自己要回鹭州的。” “你跟我上楼。”他说完又觉得不对,“你先去洗澡换药,等会收拾好了来找我。” 她就知道张鼎云听说她回鹭州一定很多话要问,点点头,就回了房间。 因为身上有伤,最近洗澡都是丫头伺候着的,廖婉玗整理完换了清爽干净的衣裳,又叫大夫给换了肩上的药,顶着半干的头发就去敲张鼎云的门。 张鼎云吸烟,但自从唐亭欧得了肺病,他就从不在家吸烟,对师父和廖婉玗说的,都是戒了。故而廖婉玗甫一推开门,瞧见他吞云吐雾的样子,忍不住蹙了眉头,“你怎么又开始吸烟?” 他并不在意被她撞见自己说了谎,只是将窗子开的再大些,“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回鹭州?” 廖婉玗慢悠悠地走到窗户边上,就站在他身边,窗外的雨势一点也没有小,潮湿的空气夹杂着张鼎云吐出的烟雾味道,她伸出手去,虚虚地抓了一把那灰白色的烟雾。 “如果我说,我是回去报仇的,你信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偷拍相片 早两个钟头之前,她都还没有决定好是不是要回鹭州。方才在车上,也不过是想起那件事就同谢澹如说说罢了。 可她洗澡的时候,坐在浴缸里头,热水暖烘烘地包围着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升起想要回去看看的心思来。 如果她现在回到鹭州去,算得上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吧? 身边的张鼎云听见她的话,赞同地点点头,“我当然信你。”他从未调查过她,因为她是师父带回来的人,她的身份和背景,只要唐亭欧认可,那就绝轮不到他来管。 所以,他对廖婉玗的身份,知道的并不是特别清楚。 “很着急吗?” 廖婉玗歪着头想了一下,“不急的,也不急在这几天。” 张鼎云心说也好,省得再过几天消息传回来,她说不定还要急匆匆地赶回来。 第二日一早,廖婉玗是照常去的大通沪办公室,按理说现在各部门运作正常,她在与不在影响不大,但她没什么跳舞、打牌之类的爱好,不到办公室也无处可去。 外线电话响起的时候,她正在看调查部那边报上来的资料,听到胡飞飞的声音,确实惊讶了一下。 “飞飞姐,我听说你去北平拍戏,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在做什么?出来陪我逛逛,再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隔着电话,廖婉玗都能感受到胡飞飞心情很不错,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资料,也愉快地应承下来。 胡飞飞的衣裳都是固定裁缝,廖婉玗的就是她介绍的,所以她说要逛逛,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新电影才上映,她走在街上如果被认出来,一时半刻很难脱身。 两个人最后去了家白俄人新开的番菜馆喝咖啡,胡飞飞给廖婉玗讲了些北平拍戏是发生的趣事,话题绕着绕着,才说到重点去。 “你最近,见到皮特了吗?” 廖婉玗摇摇头,她到上海这么久,统共才见过皮特四、五次。按理说,胡飞飞现在跟皮特比可她熟悉许多。 “没,我们上次见面是几个月之前了,他不是就在你们电影公司谋了一份拍相片的工作吗?你们平时见不到?” 廖婉玗问完也觉得自己犯傻了,胡飞飞有戏拍的时候在剧组,没戏拍的时候要么在家,要么跟去朋友家里玩,实在很少去公司。 她以为胡飞飞要调侃她的,结果等了半天,对面的人也没说话。廖婉玗瞧着她的表情,做了一个大胆猜测,“你们吵架了?” 廖婉玗这一年多跟张鼎云学了许多东西,察言观色是必修一课,见胡飞飞没否认,她的第二个想法应运而生。 可这想法,她第一反应是拒绝的。毕竟,她一直以为胡飞飞跟白浪才是一对。 “他说,他想离开上海。”胡飞飞明明笑了一下,眼神中却满是无奈。 廖婉玗想起他们在无人岛上的时候皮特说过的话,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胡飞飞。 那个人,大约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吧? “他说要去哪里了吗?” 胡飞飞原本盯着手中的咖啡杯,听到廖婉玗的话抬起头来看着她,“他说,他想去鹭州看看。因为你们在岛上的时候,你的形容叫他向往。” 廖婉玗从不知道胡飞飞居然晓得海难的事情,一时间也无从判断她究竟是多久前知道的,“我们那时候除了回忆,实在没什么能够支撑活下去的。” “我希望你能劝劝他。” 廖婉玗觉得这事情自己却是有责任,毕竟,皮特是听了她之前的描述,才决定要去鹭州的,“他兴许只是过去看一看,要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了,鹭州哪里比得了上海呢?” 胡飞飞一贯是外向张扬的女子,高声讲话,开怀大笑,永远是人群中最艳丽的那一枝花,但她今日异常得平静,就连之前跟廖婉玗将北平趣事的时候,现在想来也是不够开心的。 她在珠绣手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来,里面东西厚厚的,“你先看看吧。” 廖婉玗不明所以,接过东西打开一看,也疑惑起来。 那袋子里都是她的相片,或远或近,大多数她都没有看向镜头。很明显,这是偷拍的。 她一张一张翻看了一遍,从衣服上判断,这些相片,最少持续了大半年,“这是……” 胡飞飞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在他暗房里发现的。” 廖婉玗当然明白她口中的人是谁,她很震惊,心里面擂鼓似得砰砰跳,但愿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子。 “我……”她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解释的。她跟皮特没见过几次,虽然那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大家仍旧有各自的生活不是吗? 胡飞飞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早就知道他心思不在我这里,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口留住他。你讲话,他应该会听的。” 这个要求,其实很没道理。 廖婉玗下意识地拒绝,她不明白自己应该用什么身份去留住皮特。 “飞飞姐,皮特当年救过我的命,这事情他大概已经跟你说了。我感谢他,一辈子都会感谢他。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别说叫我倾其所有,就算到时候也要我用命去报答他,这都没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廖婉玗心中莫名地酸涩,因为,胡飞飞的话,她大概听懂了,“可我想,他是个自由的人,我要用什么理由请他留在上海不要走呢?” “他说,你拒绝了他。” “……”拒绝?这是在无从说起。 廖婉玗非常无奈,她将从遇见皮特起到他们上一次见面都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拒绝过皮特。 因为,皮特就根本没同她说过任何有关这方面的话题。 “他从没跟我讲过,何来拒绝呢?”廖婉玗苦笑了一下,有点担心自己说不清楚。 “他说,你给他讲了你家乡的习俗,关于自梳的。” “没错,我是跟他讲……所以他以为这是拒绝吗?”廖婉玗简直哭笑不得。 胡飞飞抿了抿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得,“那……如果,你愿意接受他吗?” “不不不!”她拒绝的毫不犹豫,“如你所知道的,我是发过誓一辈子不结婚的。” “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们在一起,我不会介意的,我……”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却是吓得廖婉玗站起身来,“我不知道你或者他对我有什么误会,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他只是我的救命恩人。” 胡飞飞从包里摸出香烟来给自己点上,她往后一靠,整个人的状态忽然松弛下来,“你坐下说话,叫人看见不好。” 廖婉玗四下看了看,因为还不到午饭时间,店里只有两三桌喝咖啡的客人,虽然人不多,但,已经有人抬头在看着她了。 这件事情,简直是莫名其妙。 “飞飞姐,我希望你不要误会,他只是我的朋友。” 胡飞飞吐了一口烟气,灰白色的烟缭绕着升腾起来,隔着烟雾,她红唇轻启,“正是因为你只把他当做朋友,我才希望你能帮我留住他。” 廖婉玗一直知道,胡飞飞的追求者很多,每一个都是出手阔绰的大人物,但她从没想过,这样一位风光无两的电影明星,爱上的,居然是皮特这样一个以旅行为目标的人。 她还记得,他说过想要走遍世界上每一个国家。 既然他是要走的,那么,跟胡飞飞的关系又算什么呢?这个疑问,一直困扰她到傍晚。 辛小月听她将白天的事情讲了一遍,眼珠子转了转,痛痛快快地将自己的想法讲出来,“到含香馆来的客人们难道就都是有感情的吗?很明显不是吧。那你难道没有想过吗?他们之间,说不定也就是那样罢了。” 这话讲得不太好听,廖婉玗蹙了眉头,“飞飞姐跟……还是不一样的吧。” 辛小月在含香馆,听过的秘闻不少,此时见廖婉玗这样说,咋了咂嘴,“那是你不知道她的出身,也不知道她怎么红起来的。若是你早三年来上海,就知道她是乘了谁的东风。” 她面上有些不屑,心里头觉得胡飞飞跟含香馆的小姐们其实没什么分别,“她的那位表哥,其实并不是真表哥。两人最初都是范先生的金丝雀罢了。这事情,在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先生?”廖婉玗懵怔了,她想起白浪那淡薄的神情,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 “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吗?就是为了皮特和胡飞飞?”辛小月马上就要入学,这些日子廖婉玗给她请了个家庭教师,正在补习学校的课程。 “我只是……只是找个人说一说。” 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始终看的不太明白。她不理解,胡飞飞开口请她叫皮特留在上海,究竟是个什么心态。但这事情很明显不适合跟张鼎云讲,她倒是挺庆幸的,现在有辛小月。 第一百五十四章 劫持人质 “我们的船跑的不是常规航线吗?”廖婉玗听完张鼎云的话,完全不敢相信,“怎么会有海盗?” 张鼎云在电话那边露出无奈的语气,“船是在日照港附近被劫持的,一个钟头之前那边联络过地面,之后就没有音信了。” 廖婉玗想起谢澹如的那批“土布”,这一切是个巧合吗? 往天津去的船是客货两用,那批“土布”也就在她脑海中闪了一瞬,剩下的注意力,就已经被转移到船客身上去了。 “既然是挟持,有提过什么要求吗?”她虽然不管理船运方面的事情,但她知道,那艘被劫持的船,在满员状态下,会有三百七十六位客人和六十名船员。 张鼎云沉默了两秒钟,“他们要所有的货物,并且,要求我们按照一个人质十万元的价格赎回。” 这下连廖婉玗都沉默了。 船上的货物全部加起来价值不菲,那批“土布”更是金贵。也不知道那些劫持船只的人有没有发现“土布”,如果发现了,不论他们现在是什么装备,都将更加危险,更加肆无忌惮。 而将近五百人的赎金,更是一笔短时间内无法凑错到的资金。 想到这里,廖婉玗忽然动了一个心思,但是很快,这个疯狂的想法就被她压在了心底。 她能够想象到船上人员此时的心情,被困在大海上的绝望,她曾亲身感受过。 廖婉玗挂断电话,看着办公桌对面的皮特,她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对不起,我现在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照片的事情,我不会介意,但我希望,你不要在偷偷拍了。” 她犹豫了一下,“飞飞姐是个好女人,不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那都已经过去了。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爱你,所以,我认为这就足够了。皮特,你救过我的命,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但是……” 皮特并不笨,他当然明白廖婉玗的意思,他从没有跟廖婉玗说起过,就已经足够清楚的表明,他并没有想过要去打扰廖婉玗。 如果不是胡飞飞发现了那些照片,这件事情,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被廖婉玗知道。 并不是他多么体贴她,不想叫她为难,而是从他的角度出发,这件事也是完全没有必要告诉廖婉玗的。 他终究是会离开的人,回向着下一个城市,下一个国家继续行走,既然不能停留,既然彼此注定是插曲,那么这一小段的美妙旋律,在心中默默演奏就好了。 “我希望你……真的不要介意,也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就躲着我。” 廖婉玗苦笑了一下,她从前也没躲着皮特,但她那时候真的很忙,也没有很多的时间分给朋友。那些叫人厌烦的舞会和饭局,总是因为一些利益原因,占据着她的时间。 “皮特,我们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就当做……就当做没有发生过你看可以吗?它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完她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我约了师兄见面,我真的要走了。” 说完她也不等皮特反应,就率先站起身来,“我觉得跟我谈并不是必要的,也许你应该跟飞飞姐谈一谈。” 皮特见状,也站起身来,但他脚步未动,明显是还有话要说。 廖婉玗心中着急,惦记着张鼎云那边的情况,“或者我跟你保证,等到事情处理完,你还想跟我谈谈,我一定会见你。行吗?” 她语气是商量的,因为她始终对皮特存着感恩的心,她必须尊重他。 皮特得了保证,似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两人在大通沪门口分手,一个回电影公司,一个去张鼎云的办公室。 廖婉玗并不尝到张鼎云的办公室来,但是所有人都认识她,她急匆匆地推开公司大门,见电梯并不在一楼,索性走楼梯。 一口气上到五楼,廖婉玗有些喘,她在走廊这头就听见张鼎云的声音从办公室传来,他声音有些大,但并不凶,只是在指挥下面的人做事。 “师兄。” 廖婉玗出现在办公室门外,办公室里的人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得救一般,纷纷与她打招呼,张鼎云蹙着眉头,“你们先出去。” “师兄,怎么样了?” “我联络了一些朋友,但是这件事情很难办。”他指了指地图,在日照和日本木浦之间划了一条线,“我本来想请巡洋舰队的朋友帮忙,毕竟他们在威海有训练地。但是,很遗憾,他拒绝了我。” “为什么?” 张鼎云有些无奈,“这是并不是军事行为,他无权做主。” 联想到张鼎云方才画的那条线,廖婉玗叹了口气,“所以,是日本人干的?” “还没有确定,但是,日照港那边收到消息的陆地人员说,恍惚听到了日本话。” 一涉及到日本人,这件事情就真的难办了,南方当局最近频繁腔调中日和睦,巡洋舰队现在归属南方当局,当然不会擅自行动。 “那怎么办?难道要给他们赎金?”廖婉玗很担心,那些人收到赎金也未必会放人。 张鼎云递过一个厚牛皮纸文件夹,“事情我没有让师傅知道,这是目前能筹措到的所有资金。” 廖婉玗粗略地扫了一眼,她知道,张鼎云已经把自己手中的可流动资金都抽调出来了,只是很遗憾,距离将近四千四百万的赎金,仍旧有很大差距。 “我可以先从大通沪调一笔钱出来。”廖婉玗说得轻松,但她和张鼎云都很清楚,拿出三千万的资金,几乎等于掏空了现在的大通沪。 这样的事情很难被瞒住,风声传出去,等待廖婉玗的,将是一场挤兑。到那时,大通沪的信誉一落千丈,只怕很难在反身。 “不行。”张鼎云拒绝的非常迅速,“船运跟你没有关系,钱的事情我自己来解决。” 廖婉玗将手中的文件合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师兄,也许,是我连累了你。这件事情,兴许跟我有些关系。” 张鼎云盯着桌面的眼珠颤了一下,心中升起疑惑,难道廖婉玗知道了?不可能啊,这件事情,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清楚内情。 就连他手下的那几个副经理,也都以为船只是真的被劫持了。 “这件事情怎么可能跟你有关系呢,你不要想太多。师兄会想办法解决的。” 廖婉玗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一个拳头,指甲抠着掌心,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猜想讲了出来。 “也许,并不是日本人。如果我的行为被南方当局发现,这会不会是他们扣下那批武器的办法?” 张鼎云当然知道不是,但他露出迷惑地眼神,“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如果被发现了,那边不会只有这一个动作。他呢,他走了吗?” 廖婉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事情就是这样巧合,谢澹如昨日才带着乔敏芝登上回北方的火车,现在根本联络不到。 每一步都是经过计算的,张鼎云无声地看了一眼办公室的时钟,大约再过两个小时,火车就会到达徐州,到时候,自会有人接待谢澹如。 他需要做的,只是稳住廖婉玗,不要被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小师妹,发现异常就好了。 好在她是个心软的人,面对着被挟持的四百多人,她现在应该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谢澹如了。 这很好,不然,也是在枉费他一个如此厌恶政治的人,与南方当局的某一位大人物,一同布下这样一局。 整场游戏,他提出的所有要求都围绕这廖婉玗,不要让她知道真相,不要伤害她。不然,他们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早在那些东西静静沉睡在仓库中的时候,就注定了,它们的主人,不会姓谢。 张鼎云活到如今,谈不上光明正大,毕竟他这人做买卖看重的是结果,是利益,实际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他都并不会太过于在意。 在不择手段上,他半点也不像唐亭欧。 唐亭欧有着固执的自我坚持,他并不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有着较高的原则底线。但是很遗憾,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徒弟,在这方面半分都不像他。 因为,他实在藏的太好了。 毫不知情的廖婉玗,坐在张鼎云的面前,却完全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师兄,居然就是这一切意外的始作俑者。 她的心思,都在那艘被劫持的船上,都在那四百多名生死未卜的人质身上。 “我现在就回大通沪,师兄,你相信我,三千万,只要把人赎回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宁肯不要大通沪,也不能用人命去冒险。 张鼎云这边是早就安排好的,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的钱,他不能用大通沪,因为那样一大笔钱一旦提出来,他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名目还回去。 不能发生任何不合理,不然,等到廖婉玗冷静下来,她兴许会看出破绽。 不,按照她的聪明头脑,一定会看出破绽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掌控全局 距离船只被劫持后八个钟头,张鼎云终于接到了第二个消息,总结来说,就是船上的工人和乘客,在海盗搬运物资的时候,趁其不备反抗成功,夺回了船只的控制权。 这个消息,廖婉玗听到很激动,张鼎云则是在心中画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这跟他与对方说好的,并不一样。但是很可惜,船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暂时还无从得知。 枪械的事情似乎还没有曝光,张鼎云只能寄希望于徐州,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徐州方面也并没有给他传来任何消息。 目前的情况实在太奇怪,这种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让张鼎云十分不舒服。 他只做了他这一方的算计,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廖婉玗,却难得办了一件疏忽事情。谢澹如那样一大批的货物在船上,如何能够安安心心地带着乔敏芝做火车回天津呢? 他们没有坐火车,徐州方面又哪里可能找到人。 所以,就在张鼎云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时候,谢澹如和他的兵,已经成功抢回了对整艘船的控制权。 他们一共二十四个人,都是便装,甚至买船票时都用了化名,事情办得悄无声息,并没提前跟廖婉玗说。 船长并不知道这事情是张鼎云授意下的一出戏,故而,在被谢澹如和他的人救下后,经由他的广播,满船人,都当谢澹如恩人一般的存在。 二等舱的大餐厅里,聚集了船上的大部分人,谢澹如坐在一张木椅子上,打量着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五个人。 他因为打斗,脸上受了伤,嘴角还有些没擦干净的血迹,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样子不见了,反倒像是个沉默的修罗。 地上的五个人出去一个晕倒还没醒,其他四个都选择闭口不言,谢澹如客客气气地问了十来分钟,他们全都在装哑巴。 这其中有日本人,但也有国人,不至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围观人群渐渐躁动起来,起初大家还是窃窃私语,慢慢地,谩骂和质问的声音愈来愈大。 “杀了他们!” 大餐厅里几百号人,也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顿时,屋子里响起更多的“杀了他们”。 谢澹如和士兵们随身携带的手枪已经没有子弹,虽然船舱里就有可以作为补给使用的枪支,足够他们控制情况,但他并没有要动的打算。 “我刚才问过船长,这条航线从来没有遇过海盗,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指使你们?” 他跟此时被捆在地上的其中一个华人交过手,他的身手,是经过训练的。一招一式,不像是海盗,倒像是军校生。 仍旧没有人回答,谢澹如仿佛是失去了耐心,他把玩着手里的枪,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过去,然后枪口在四个醒着的人之间晃来晃去。 其实,他心里面是有答案的。并且,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些没有逃走的人,留不得。 他们既然是用海盗的名义上船,这件事情,就一定要以海盗的名义结束。 即使他问出答案也没有什么不同。 围观的人此时情绪更加激动,他们将对所有海盗的仇恨集中在着五个人身上,急于找到一个宣泄出口。 他们平日里可能只是最普通的人,也许做些买卖,也许正准备远行读书,更有一些三等舱的乘客,只是某个工厂里辛苦劳动的工人。 但现在他们的面前有谢澹如,他被美化,仿佛能够代表他们,裁决“罪犯”,能够代表他们,做他们兴许一辈子都不敢做的事情。 他们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谢澹如身上,每一秒都期待着他扣动扳机,打爆某一个“海盗”的脑袋。 早前被支配的,不知命运将会如何的恐惧,在此时化作猛兽,张着血盆大口,跃跃欲试。 “杀了他。” “杀了他们!” 警卫团的一个小士兵拨开餐厅门口的人群,急匆匆地跑进来。他们出发前得到过统一命令,此次行程,不必守部队上下级的那一套礼节。 所以那士兵也没有敬礼,只是附在谢澹如耳边悄声讲了几句话。 谢澹如听完,脸色未变,只是手起手中的枪,对着身后的手下吩咐,叫他们看好被抓的五个人。 最后,他环顾了一下围观的人群,清清楚楚地交代道,在他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能伤害“海盗”。 他的话,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 离开二等舱的大餐厅,谢澹如疾步往乔敏芝的房间走去,他的皮鞋踩在金属楼梯上,发出“噔噔蹬”地响声。 乔敏芝船舱房门开着,听见脚步声焦急地探头出去看,远远地瞧见谢澹如平安无事,才算是松下一口气来。 她正要开口,瞧见走近的谢澹如脸上有伤,一颗心又提起来,“你怎么受伤了?快叫我看看。”她小跑了两步拉住谢澹如的胳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 谢澹如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揽着她往船舱里走,“没别的地方,都是小伤,没有事情。”因为舱门有些矮,他跨进来的时候微微低头,“听说你找我有事?” 乔敏芝拉着他做到床边上,翻找房间内的医药箱,“我实在担心你。先把伤口处理了,我确实有事情跟你说。” 谢澹如见她确实有话,也就耐心地等着她处理伤口,不然,就这么点皮外伤,实在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必要。 “关于这次的事情,我可能有点眉目。”乔敏芝手上力道很轻,生怕弄痛他。 “嗯?”谢澹如不知道她怎么会有消息,静静地等着她说。 “咱们运货的消息这样隐蔽,知道的并没有几个人。”乔敏芝手上微微停了一下,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可就这么几个人知道的事情,怎么还能出岔子呢?” 她手脚麻利地处理好伤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还记得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吗?那次你先走了,我又做了一会儿,我瞧着她脸色不大好,还以为她是伤口痛,结果我一问,她倒是很诚实。” 谢澹如换了个姿势,仍旧还是静静地听着。 “她说,挺后悔的,这事情不应该跟他师兄说,可他们关系太好了,不说又总觉得心里头过不去。”乔敏芝用余光看了看谢澹如,见他神色未变,继续说道:“但按照她的意思,那张鼎云跟南边的关系是盘根错节,连她都摸不清楚。” 乔敏芝不是没想过将问题直接怪到廖婉玗头上去,但她在心里头寻思了好一阵,总觉得直接怪到廖婉玗身上不大通顺,这事情,还是得拉上张鼎云。 毕竟,张鼎云跟谢澹如不熟悉,许多事情也无从查证。 “我当时就建议过她,那就不要走她师兄的路子好了。可她一口咬定,说是不会出问题,我也就信了。” “所以,你觉得?” 乔敏芝做到谢澹如的身旁,目光还时不时地去看他脸上的伤,“我只是想想,你说,这事情会不会她也知道?”讲完这话她马上补充道,“我不是说她参与了,我的意思是,她或许知道,只是没办法阻止?毕竟,我瞧着她和她师兄,关系可不一般。” 谢澹如想不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乔敏芝渐渐地变了。她早前是个有一说一的好姑娘,心思里的想法从来都明明白白地表达,讲起话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也许是从马甫华去世的时候开始吗?谢澹如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他那时候也有许多事情要忙,能分散给她的注意力实在不多。 “嗯。”谢澹如轻轻地应了一声,之后他站起身来,低头去看乔敏芝,“你说的我知道了,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乔敏芝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见他神色跟来时没有太大变化,想再说点什么,又怕太过于刻意,“没别的事情了,你仔细伤口,别跟他们真的动怒,不值得。记得吃饭。” 谢澹如点点头,走出门去,跟门口的两个陪着乔敏芝的士兵低语了几句,乔敏芝没听清,但她猜测大约就是让他们小心点,别走神之类的话。 从这边离开,谢澹如并没有马上就回二等舱的大餐厅去,而是转头去了一等舱的另外一个房间。 房间里此时正躺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他手臂受了伤,船上的一声已经给他处理过伤口,此时人正躺在床上,虽然伤口很疼,却坚持着不打吗啡。 他见谢澹如来了,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撑起身子,“外头怎么样了?” 他因为伤口太疼,早前疼晕过去一阵子,所以,对外面的情况也是听随船的医生讲的。 “只抓到五个,他们又小船接应,大部分跑掉了。”谢澹如看了看他的伤口,“你很勇敢。”他的样子一看就是没有练过的,凭的只是一腔孤勇,“你叫什么名字?” “孟哲璎,家里人都叫我少山。”他虽然受了伤,但眼睛仍是亮亮的,盯着谢澹如看的时候,有那么几分崇拜的意思,“你呢?我瞧着你像是个练家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心已定 听到船只已经恢复正常行驶的消息,廖婉玗终于松了一口气。 “师兄,没有人受伤吧?货物呢,有没有损失?” 张鼎云面上也是一派欣喜轻松的样子,但心里却是既然相反地充满了疑惑与不安,“听说只有轻伤,货物被抢走了一些,不过没关系,损失并不是很大。” 话音刚落,张鼎云办公室的外线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廖婉玗,拿起话筒,廖婉玗就听见他对着电话“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很快便挂不断。 “师兄,又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是别的事情。”张鼎云张口就来,借口说的半点也不犹豫。 徐州的人扑了个空,车上根本没有谢澹如,只有几个他手下警卫团的士兵,动了毫无意义。 整件事情,直至此刻,才终于被他串联起来。 船上莫名其妙夺回的控制权,想必就是谢澹如本人的杰作。他根本就是没有完全信任他,所以,才化名便装上了船。 货物,是他们自己一路押送回去的。 他盯着廖婉玗看了几秒钟,想要从她脸上确认这件事情,她是否提前知道。 “师兄?”廖婉玗被他看的莫名其妙,“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她下意识就觉得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只是张鼎云没有告诉她。 张鼎云摇摇头,微微笑了一下,一贯的温润,“没事,你快回去吧,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 廖婉玗也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若是谢澹如的那批货出了问题,张鼎云是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她的。现在他提都没提,就证明那些东西,安然无事。 “那就辛苦师兄了,我回去跟师傅说,也好叫他老人家不要担心。” 张鼎云看着廖婉玗走出办公室的背影,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这人心思深沉,算计起人和事来很少有失手的时候,这次他的人分明是看着谢澹如一行人上的车,也就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手指轻轻地在办公桌上敲了敲,十来声之后,他拿起内线电话叫来一个人。 既然谢澹如的种种职权全是拜夫人乔敏芝所赐,那么,只要他失去了这一切,也就再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了。 他实在有些看不惯,他利用自己师妹的样子。 太难看。 这边的张鼎云做足了师兄的姿态,护小鸡似得操心着廖婉玗的事情,而廖婉玗本人,此时才刚刚回到唐家。 唐亭欧得的是肺病,汤药和西药都吃过,然而效果都不怎么好。咳嗽起来有时候一日里只能睡两三个钟头,人很熬的很难受。 廖婉玗站在床边上,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就轻慢起来,讲话的语调,也是低低的,柔柔的。 她将船只脱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老头捂着帕子,是不是咳嗽着点点头。 他因为睡的少,眼周是咖啡色的,原本就偏瘦的一个人,现在两颊已经凹陷下去。说是一层皮包着一把骨头也不为过。 “有你师兄打理,我倒是不担心的。”他常常咳嗽,嗓子已经咳破了,讲起话来声音哑哑的。 “师父,等到过几天,这边没什么事情了,我想回鹭州去,您要不要跟我一起?” 落叶归根,唐亭欧不是没有想过。林克己实在唯一亲近些的血缘关系,他早就动了想要回到鹭州的心思。 但…… 唐亭欧连着闷咳了好几声,停下后顺了顺气息,才缓慢地摆摆手,“你想回去的原因,老头我是知道的。我前些日子跟他通过电话,多多少少听说了。” 廖婉玗没否认,她抿了抿唇,有些犹豫不决,“师父,您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唐亭欧看了一眼床头边柜子上的杯子,廖婉玗眼疾手快地帮他递了过来,唐亭欧喝了一点川贝水润喉,才有缓慢地开口,“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人有个目标终究是好的。只要,别去伤害无辜的人。” 他抬眼看了看廖婉玗,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你并不时候做个生意人。你跟你师兄,完全是两种人。如果以后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合得来的好人,不必在意自梳不自梳的。” 廖婉玗听到他这话怔了一下,随即莞尔,“在没有比师父对我更好的人了,我才不要离开师父。等我把心愿了了,我就陪着师父。我还有好些东西没学呢!” 唐亭欧干瘦的,布满皱纹的脸笑了一下,他伸手拍了拍徒弟的手,“别怕,不论师傅在不在,他和你师兄,我都会交代好的。” 这仿佛遗言似得话,叫廖婉玗忍不住红了眼圈,她反手拉住唐亭欧干瘦的手,“师父,您别这么想。我还能陪您好几十年呢,您一辈子那么多的经验,都得慢慢教给我。” 唐亭欧这次没有在说什么,只是靠着床头软垫子闭上了眼睛,他因为夜里谁的少,一旦犯起困来,非常快就会睡着。 但是,相应的,只要一咳嗽,也许只能睡三五分钟也未可知。 屋子里静悄悄地,只传来唐亭欧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廖婉玗不想打扰他难得的睡眠,一时间竟是不敢动了。 人不敢动,脑子却还灵活着,她先是想了一下自己若是离开上海回鹭州去,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提前交代的。想完这事情有开始思考要带点什么东西给林家澍,毕竟,上次打电话回去,她听说,小澍已经搬回家里住了。 她们那么久没有见面,想想就很开心。 廖婉玗微微翘着嘴角,可那笑容,并没有保持几秒钟。 她觉得自己在动摇,她的心态,与在孤岛时候的决绝完全不同。 人一旦按一下来,确实容易懈怠。她明明那时候每一日都想着,若能活着出去一定要白秀珍和甄顾等人收到惩罚。 现在为什么又偶尔还是会升起想要算了的心情呢? 不应该计较吗? 还是她自己也害怕那个猜想被验证呢? 如果白秀珍给弟弟下毒的事情能够被证实,那么是不是也可以明确的知道谢澹如的母亲有没有参与呢? 她想起自己在谢澹如假死期间帮他送回家的礼物,想着那个女人难过的眼泪,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是一个那样歹毒的人。 不是没想过不要在意的,也不是没想过要将她和谢澹如分开来看做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但是,怎么能够真的没有关系呢?就算她跟谢澹如没有什么可能,她也仍旧还是希望,他的母亲,跟自己父母的死,毫无关系。 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头,廖婉玗摇摇头,将所有的想法都从脑海里清除。 她不必顾忌这么多,她已经死过一次,难道重活还要为了别人考虑吗?比起担心她要如何面对谢澹如,她更想知道的,是真相。 四日后,怀着这样的心里,廖婉玗踏上了从上海回鹭州的客船。 辛小月第一次出远门,放好行李就跑出了客舱,她站在甲板上对着码头岸边的人胡乱地挥手,有那么一瞬间,廖婉玗觉得这个场面很熟悉。 “小婉,等会我们出发了,真的能看见海鸟吗?” 辛小月年纪比廖婉玗大,本来她自认是个丫头,要叫廖婉玗做“小姐”,可她出身书寓,这么一叫,廖婉玗就想起含香馆的姑娘们,说什么也不准辛小月这样叫自己。 在说辛小月现在是自由人,她们之间不是主仆,谁也不比谁高一等或者低一等,最后一商量,互相都叫名字就好了。 “你脚才好些,按理说不应该叫你长途跋涉地陪着我。” 辛小月能跟着出远门做海船,高兴还来不及,听她说这话扶着栏杆抬起一只脚来,“没关系的。你瞧,我适应的挺好。现在走路也快了。” 廖婉玗看着她不在缠足的脚,微微一笑,“等到了鹭州,我带你去看海。我们鹭州的沙,跟上海是不一样的。” 辛小月小脚裹了十几年,现在虽然是放开了,但那骨头却已经定型了,好在她适应的不错,廖婉玗也舍得花钱给她定做合脚的鞋子,这次出门还不嫌弃她走得慢,愿意带着她,着实叫她高兴。 她低头看着岸边的人,想着等到自己从学校毕业,一定要好好工作,一辈子死心塌地地跟着廖婉玗。 “我不想看海,也不在乎沙子是不是一样的。我只是,想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 廖婉玗轻轻地“嗯”了一声,严重有光转瞬即逝,“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叫我留恋的。”她想起自己跪在海卵石路上找南珠,想起被绊倒在花园里摔破手,“我懂点事情,有记忆开始,就生活的小心翼翼。大约还没有你过的快乐。” “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们不是都会早早定亲吗?你那时候在家里,难道没有合意的人选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 辛小月并没有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妥,“我听张先生说过,他在家里原本是有个未过门的妻子的。后来他跑了,家里头才无奈退了婚。” 廖婉玗莞尔,“这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只晓得师兄不爱做官,才从家里跑出来,没想到还连带着逃婚。” 辛小月听了她这话哈哈大笑,“所以啊,你是不是也逃婚了?” 汽笛声连鸣了两声,辛小月只看见廖婉玗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第一百五十七章 故地重游 廖婉玗今日穿的极素,怀的不是归家的心,倒像是扫墓祭祀的心。 她站在大门口,耳中仿佛想起阿爸生辰那一日南洋乐队演奏的乐曲…… 门敲了好一会,才有人从中楼跑出来开,廖婉玗远远瞧着身段眼熟,似笑非笑的看着。 百香是如今还留在廖家为数不多的丫头,她看见廖婉玗明显一怔,第一反应是想转身跑回中楼去告诉白秀珍,但这想法也就是一瞬间,她知道廖婉玗如今发达了,可能是廖家的救星,是怠慢不得的。 于是她跑的更快了些,打开大门的门闩,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五小姐”。 廖婉玗听来觉得好笑,轻轻地扯了下嘴角,百香在廖家这样久,还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害怕过她。 怕什么呢?她同过去唯一的差别,只是如今自力更生了,有些钱罢了。 说到底,她们期盼的并不是她能够回家,而是钱能够回家,她们害怕的并不是她有长大了一两岁,而是她口袋里遇见丰厚的银钱罢了。 她站在门口没动,百香也不敢催她,待到她终于迈步前进,百香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距离。 “都在家吗?” 百香心里头虽然不痛快,觉得廖婉玗拿腔作势,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大小姐早就不住在家里了,跟着表……跟着甄顾走了。” 自从白秀珍知道甄顾做了什么,就在不许他们叫他表少爷了。 廖婉玗在心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她对自己这个大姐,其实是没有什么怨恨的,那个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小脚女人,一辈子都在被别人摆布着。 她活成了白秀珍和廖湛山想要的闺秀模样,又将自己余下的人生,寄托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身上。 甄顾,实在不是个良人。 不知道最满意的大女儿如今跟着仇人跑了,白秀珍是个什么心情。 廖婉玗有点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亲眼见证廖婉馨搬出这个家那一日,白秀珍精彩的表情。 已经走到前院中央的廖婉玗停下脚步,她环顾了一下疏于打理的花园,野草生长茂盛,树木没有了形状,跟她的记忆,有着那样大的差距。 “还有多少人啊?” 百香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太太、三小姐、二小姐和孩子,再有就是我和沈妈姐了。” 一大家子人,到如今…… “四姐和四姐夫呢?”她叫了那么多年,到现在也没想过直呼其名。 “四姑爷跟四小姐正在闹离婚。四小姐气不过,干脆住到四姑爷养小的地方去了。” 这都什么事……他们夫妻不是一向感情很好吗? 沈妈姐也听到门响,她年纪大,差遣百香出来看看,没想到这丫头慢吞吞,这么久也没个消息,于是,便自己走出来看。 这一看可了不得,她瞧清是廖婉玗就哆嗦了一下,然后转身往楼上白秀珍的房间跑。 这个时间白秀珍烟泡才点上没多久,正是飘然欲仙不理凡尘俗事的时候,瞧见沈妈姐见鬼似得推开门,眼皮子缓慢地抬起来,“没规矩。” 沈妈姐此时也顾不得规矩,她伸手拉起软绵绵的白秀珍,“太太,老五回来了。” “老五?”白秀珍迷迷蒙蒙,并没有反应过来沈妈姐说的老五是谁。 “就是廖婉玗,廖婉玗!那个洗脚婢的丫头!” 听到“廖婉玗”三个字,白秀珍总算清明了一些,她放下手里的烟枪,“回……回来了?” “是,都进院子了!”沈妈姐见白秀珍清明过来,走到窗户边上伸手推开窗,手臂来来回回地摇晃着,想要散散这屋子里的味道。 他们如今生活日渐窘迫,白秀珍的烟还是戒不了。 “老二呢?快去吧老二叫来,记得孩子,带孩子一起来。” 沈妈姐要听完这话扭着身子往外跑,到了门口忽然停下来,“太太,万一二小姐不来怎么办?”她可没忘记,这老四是最看不上廖婉玗的。 “那你就告诉她,以后不想有饭吃,那就别来!” 白秀珍这话说的咬牙切齿,看着沈妈姐跑走,她也站起身来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裳,身上的烟味很重,她拿出压箱底的外国香水,狠喷了两下。 廖婉玗在一楼大客厅里踱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些原本每日都要清洁的边角地方,如今都落着一层灰。 在细看,好像是少了些古董字画。 她轻笑了一声,想起自己那时候为了给弟弟看病当掉的东西。如今风水轮流转,换她们靠着变卖家当来过活了。 “老五啊!你回来怎么也不跟母亲说一声。” 楼上传来白秀珍的声音,廖婉玗回头看了一眼,之间她瘦了些,脸色到还算好。她并不知道,那是因为白秀珍刚吸了大烟膏的原因。 姐姐们可以叫,因为那毕竟是跟她同一个阿爸的,她们之间有着确实的血缘关系。但事到如今,对白秀珍,她是叫不出“母亲”二字的。 白秀珍见廖婉玗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心里头暗叫不好,这小丫头出去一两年,已经不是那么好摆弄的了。 “快坐啊,回到自己家了,怎么还这么外!” 廖婉玗神情疏远而淡漠,她走到沙发边上,静静地坐下来。 她的沉默,只会叫白秀珍心中更加没底。好在,这时候,廖婉薇抱着孩子来了。 廖婉薇有孕的事情,她还在鹭州的时候就知道。那时候因为林家澍和麦润玙正经闹过一阵,她就借住在林家,不可能不知道。 此刻看着廖婉薇怀抱中的小女娃,廖婉玗觉得她那眉眼间,确实有几分麦润玙的影子。 麦润玙皮囊好,当年就是被廖婉薇抢一般带回了家,后来又冒出个林家澍来,一个比一个疯,一个比一个不计后果。 廖婉薇早年没少为难他们姐弟,如今见了她,也装不出好脸色。廖婉玗看着胖乎乎小孩子那无忧无虑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晓得麦润玙已经死了的事情。 “兴佳,快,叫你小姨妈抱抱你。”白秀珍从廖婉薇的怀里抢一样抱过小孩子,就往廖婉玗怀里塞。 廖婉玗小时候长长抱弟弟,虽然年纪不大,却是真的会抱孩子。那小东西兴许是晓得她们的血缘关系,瞪着一双眼睛看她,不怕也不哭,在她怀里安安静静。 “我接到了三姐的电报。” 这是廖婉玗进屋后讲的第一句话,白秀珍看着她怀里的小孩,就觉得这一步走的没错。她挨着廖婉薇一侧的左手暗暗地掐了廖婉薇一下,廖婉薇下意识一躲,想到往后就要靠廖婉玗接济,心中虽然不快,脸上倒也挤出个笑容来。 “五妹,你瞧,你这么久不会来,可叫我们怪想你的。” 廖婉玗轻笑了一声,眸子里尽是讽刺,“当初赶我们走,不是你们齐心协力吗?我和小跚走了,不是正好叫诸位舒心?” 廖婉薇被宠了那么多年,就算如今落魄了,骨子里的傲慢还是在的,廖婉玗这样一说,她也不爱做小伏低,索性干错不说话了。 白秀珍年纪大,什么风浪没见过,廖湛山娶小她都可以忍,眼下自然也没什么不行的。 “当初把你们姐弟赶出去,也是无奈之举。你生母做了那样的事情,总要给族人一个交代。那都是族老们的意思,和我可是没有关系的。你在我身边养了这么些年,岂是没有感情的?你是不晓得,我那时候多么舍不得你们姐弟。” 若是早些年,白秀珍的话说不定她会信,但她这两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比白秀珍更会说谎话的,也大有人在。 比起那些想从她手中糊弄出贷款的人来说,白秀珍的话经不起推敲,表情也更加不自然。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抓着廖婉玗的一缕头发往嘴里塞,她被拉着,只能侧头,好不容易才把头发从小孩手中解救出来,“兴佳,不能吃哦!” 廖婉玗语气软软的,亲切的很,白秀珍看着心中窃喜。她们现在就指望着这个小丫头了,只要她能得到小姨妈的欢心,廖婉玗舍不得她受苦,是一定会帮她们的。 “我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我只是想知道,阿爸一辈子的心血,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她看着麦兴佳的时候目光是柔和的,但抬头看白秀珍,仍旧还是淡漠疏离。 “好好好,就算为了你阿爸,也一定要叫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付出代价。” 白眼狼吗?她记得自己早前也被这样说过的。 廖婉玗听着白秀珍絮絮叨叨地将情况说了一遍,整个过程中,她还偶尔忍不住要诅咒一下忘恩负义的甄顾,待到她将情况添油加醋地说完,先喝了口茶顺了顺气,这才充满期待地望着廖婉玗。 “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你阿爸的心血,你是不是能够帮我们夺回来?” 廖婉玗听完她的话,视线从怀中的小孩子身上移开。她看了看廖婉薇,又敲了敲白秀珍,扯起嘴角来,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不,我拒绝。” 白秀珍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拒绝,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望着廖婉玗,“你……你难道是站在甄顾那边的吗!” 扪心自问,白秀珍是真的有些怕。她怕廖婉玗因为她们早前的态度,和甄顾站到同一边去。 如果是这样,那她们此时的落魄,只会叫她更加得意罢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惨淡现状 白秀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廖婉玗,她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来都不能好好看过这个孩子。 也对,她早前正眼都没有看过她和她那个下贱胚生母,哪曾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回求到她头上呢? 白秀珍想到求这个字,心里面不大舒坦,她觉得这并不算求,她廖婉玗也是姓廖的,亲爹一辈子的心血被人算计了,她责无旁贷。 她不是求她,只是通知她回来罢了。 这样一想,白秀珍就觉得自己腰杆似乎又挺直了,廖婉玗瞧着她神色变了又变,也不晓得她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话呢?那时阿爸一辈子的心血。我还记得,阿爸曾经说过,往后那些东西,都是要给小弟的。” 有那么一瞬间,白秀珍是十分不高兴的。毕竟,在她心里,那么一个天生跛脚的孩子,是根本不配继承家业的。 但她的想法也就一闪而逝,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谁来继承,而是先从甄顾那个白眼狼手里抢回来。 她像是完全忘记了,甄顾为什么会被接到她身边养着,为什么他明明姓甄,却没有继承家境也十分不错的,甄家的家业。 “当然是要给小跚的,他可是咱们家唯一的血脉,往后廖家的香火,可不就指望着他!” 白秀珍自觉一番话情真意切,但实际上,她的这番话对比着她早前做的事情,就仿佛笑话似得。 廖婉玗也真的笑了,“这话说的确实没错。但他筹谋这么多年,一步一步蚕食,您都没有发现,如今忽然要我拿回阿爸的家业,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白秀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那么多年是没有发现,但这并意味着就是她的问题啊!明明是甄顾处心积虑,才欺骗了所有人。 “没事没事,从长计议。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有什么事情,你都跟母亲商量着点,我养他那么多年,要说半点不了解也不可能的。” 母亲?廖婉玗嗤笑了一声,“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下次过来,我会提前打电话。” 白秀珍眼看着她说完话就站起身往外走,张了张嘴,最后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小婉,你看……” 廖婉玗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一声又清又柔,就像是白秀珍印象中的样子。 “你二姐……还要养孩子,我们……” 话说到这里,廖婉玗已经明白过来,她看了一眼廖婉薇怀中的孩子,有似笑非笑地看着白秀珍,“少买点烟膏,什么钱都够了。” 白秀珍不知道她是怎么闻出来的,明明她已经喷了洋香水,也用牙粉刷过牙了。看着廖婉玗的背影,她心里面埋怨着自己的运气不好。 这廖婉玗,怎么就偏偏在今天,在这个时候来了。 她这边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叫白秀珍措手不及,但甄顾那头,可就没有这么好糊弄,打从廖婉玗进了大宅,甄顾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关于廖婉玗,他是了解的。从她在上海出现开始,他就始终又叫人留意收集她的消息。如今她忽然回到鹭州,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自从廖婉馨搬出大宅,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甄顾了,这一日傍晚,忽然传回消息说要过来吃饭,反倒叫她手忙脚乱了一阵子。 甄顾在外头的女人她不是不知道,但她想着母亲也是这样过来的,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入委屈。 她吩咐着厨房准备了一桌子甄顾爱吃的菜,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洗了手,一顿饭,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他的神情。 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他不高兴。 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听留声机,甄顾难得伸出手去揽住她,“我听说,五妹回来了。” 廖婉馨身子僵了一下,她不傻,甄顾对廖婉玗的心思,她早就看出来了,“我很久没有回去了,阿妈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的。” 甄顾抬手摸了摸她鬓边,甚至好脾气地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她们不能理解我,但我知道你是可以理解我的,对不对?” 廖婉馨点点头,“我当然理解你,从小到大,我不就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她这话讲得一点也不迟疑。因为在她的心里,她不过是爹妈手中控制摆布着的人偶,若是一辈子总要受制于人,那她宁愿那个人是甄顾,而不是自己的生母。 甄顾其实顶不喜欢她唯唯诺诺没有半分主意,只会顺从的样子,“行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没什么事你还是要回家去看看,毕竟是血亲。” 廖婉馨应了一声,她从不反驳他,即使知道他此刻只是需要她回家探探消息。 见甄顾收回手,廖婉玗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他,“怎么了?” 甄顾对着等在一旁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立即便将他的公事包取了过来,甄顾在包里掏出一叠钱来,啪的一声丢在茶几桌面上,“我就先走了,回去记得买点东西。” 廖婉馨怔了一下,严重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来,“这么晚了还要走吗?” 他不大耐烦,斜睨了她一眼,“约了牌局。” 这话是假的,廖婉馨明镜似的,但他愿意骗她,她也就愿意自欺欺人。 “那你快去吧,别叫等久了。” 甄顾轻轻地“嗯”了一声,拿着公文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廖婉馨看到他跨出大门去上了车子,后来直到车子也看不见,才有坐回方才的位置,伸出手来,慢慢地摩挲着他做过的地方。 那是他的温度,她能感觉到。 就这么出了一会神,廖婉馨看着桌上的钱,开始盘算起回家要买些什么东西。自从搬出来,她还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就连打过去的电话,白秀珍都从来不接。 但是没关系的,虽然母亲说她背叛了廖家,可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背叛者。她只是难得追求了一次自己想要的生活,跟随了一个想要的人罢了。 第二日晌午,廖婉馨换了得体衣裳,在丫头的陪伴下回了廖家大宅,她是小脚,走起路来飘飘悠悠,小丫头从她下车起,便始终搀扶着她。 开门的仍旧是百香,她看着廖婉馨怔了一下,心想怎么大家都赶一起回来了。 廖婉馨跟着百香进了门,心里头也有点惊讶,她走的时候家中还有十来个仆人,怎么才两个多月,就只剩下沈妈姐和百香了。 “太太呢?” 百香知道廖婉馨脾气好,讲起话来也就没有那么规矩,她指了一下楼上,“昨天五小姐回来了,太太情绪不大好。方才又跟二小姐吵了一架,正在楼上呢。” 她做了个吸烟的动作,廖婉馨也就明白过来。她今日来的不是时候,甄顾交代的事情估计完不成,她就有点想走。 “哟,快瞧瞧,这都吹的什么风,居然还能叫甄太太屈尊。”廖婉薇站在二楼,抱臂看着廖婉馨,面上是一贯的轻蔑。 “老二,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们。”她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这是买的洋罐头还有洋奶粉。奶粉是法国货,给兴佳的。” 她们现在生活入不敷出,廖婉薇见到东西,也不好再说什么难听话,轻轻“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走下楼来。 “我劝你不要见她,昨天见过老五那个死丫头情绪就不好,方才我们刚吵了一架。” 廖婉馨当她是好心提醒,瞧着百香将东西都拿走收好,这才起了话头,“我现在也不住在家里,昨日她回来我也不知道。这么些年了,怎么忽然想起回来了?” 甄顾跟她说过,廖婉玗很可能是白秀珍找回来的。她如今在上海很有些名头,经营的银行规模不小。 廖婉薇本来就是个心机重的,对这个吃里扒外的大姐并不信任,她“哎呦”了一声,接了个轻笑,“到底是自家人,亲姐妹,家中落了难,不能见死不救的。再说,那可都是阿爸的心血。但凡是个人,也看不下去吧?” 廖婉馨听完这话心中是五味陈杂,她轻咳了一声,“他不是每个月叫人送钱过来吗?怎么家里头就剩下沈妈姐和百香了?” 廖婉薇仿佛见了鬼似得盯着她看,“送钱过来?” 她声音太尖,刺耳朵,廖婉馨往后躲了躲,“是,每个月三百块钱。” 按照如今的物价,二十块钱能够普通三四口的人家生活一年,租间房子一个月也就两块钱,所以,每个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其实不少。 但,这不少是针对普通人家,跟廖家鼎盛的时候比,简直是不值一提的。更何况,白秀珍还有瘾,一天不抽一泡烟,浑身仿佛虫咬般难受。 且不说甄顾给的三百块钱,他们花不了几天,最叫廖婉薇生气的是,根本就没有这三百块钱。 两个多月来,他们都是靠卖东西过日子的,何曾收到过甄顾叫人送来的三百块? 廖婉馨也是懵怔了,甄顾跟她说过叫她放心的,她从没想过,居然是随口敷衍他的。 不过就算她今日知道了,也是不打算回去质问甄顾的。一来是她不愿也不敢,二来则是就算问了,甄顾也能把事情推给别人,到时候就说手底下的人忘记送了,她也无可奈何。 第一百五十九章 毫无长进 半长的头发烫了卷,之后又盘了一个蓬松低垂的侧髻,廖婉玗别了一只低调的珍珠发卡,米黄色的小立领长旗袍裹出玲珑曲线,她踩着英式的细跟黑皮鞋,甫一进门,就吸引了大部分目光。 她对人们或探究或惊艳的目光毫不在意,想来他们此刻窃窃的私语,无非是讲她出身家世,跌宕经历。最不堪,大约是与林克己穿过些许绯闻。 辛小月没来过这样的场合,亦步亦趋地跟着廖婉玗,“婉玗,我有点怕。” 廖婉玗浅笑了一下,侧头与她耳语,“你怕什么呢?就算他们是老虎,你还不会做武松吗?” 辛小月被她逗笑了,抿着嘴点点头,“那我先去喝点酒。” 廖婉玗没有拘着她,也不担心她闹出什么大事情来,本想叫她给自己也拿一杯,一抬眼,迎面就见着甄顾向这边走来。 鹭州市农工商总会晚宴邀请函送到廖婉玗手上的时候,她就想到了,果然,如今真的就遇见了甄顾。 “小婉,真的是你。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是个挺淡漠的人,起码这些年对着廖婉馨的时候总是淡淡的,没显示过任何有起伏的大情绪。 就连将廖家的所有东西彻底捏在手里,也没叫他愉悦半分。但他方才看见廖婉玗走进来时,心中分明升起了一些小小的激动之情。 走过来打招呼之前,他有一瞬间想起她们最后分开时候的情景,也是犹豫过究竟要不要来打招呼的。 他怕她,还在怕他。 “好久不见,甄会长。” 他现在是鹭州农工商总会的商会会长,廖婉玗挑了这个最疏远礼貌的称呼。 甄顾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望,他本以为这么久过去,兴许廖婉玗已经不怪他了,“小婉,你太客气了。” 甄顾一身黑色的西装,身姿挺拔,浓眉下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廖婉玗,廖婉玗在心里打了个颤。 她看见甄顾其实还是怕的,她总能想起他那晚的表情和自己瑟缩在芦苇地里的惊恐。只是如今她也成长了些,能够将这份情绪隐藏在笑容之下。 “大姐还好吗?我前几日回家没有见到她。” 虽然廖婉馨没给他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但他知道,她是白秀珍叫回来的,目的不言而喻。 “挺好的,改天约个时间,我带她见见你。” 她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正对上端着香槟酒杯走回来的辛小月。她是看有陌生男人再跟廖婉玗搭话,才回来送酒的。 廖婉玗接过酒杯呷了一口,视线在宴会厅里环顾了一圈,有些人她面熟,因为都是廖湛山在世时的旧友,有一些则完全没有印象,想来是这一两年间的后起之秀。 “走,我给你介绍介绍。” 她抬起眼帘睨了甄顾一眼,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有人自告奋勇地要带她认识鹭州城的权贵,她没有理由拒绝。 想要从甄顾手里拿回阿爸的心血并不是一件易事,比起她重新打通人脉消耗的财力与精力,她最好的选择,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所以,此次回来,她反而并不排斥跟甄顾接触。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有那么一瞬间,廖婉玗忽然想起阿爸的寿辰,那一晚,理应也是如此热闹的吧。 寻了一个借口,她从人群中暂离,走到小露台上才透了一口气,甄顾便又跟着来了。 她没回头,但他身上香水和烟草混合出的气味,应该是错不了的。 甄顾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位置同她一样望着天空,只可惜今晚天气不佳,无月也无星。 “你要报复白秀珍,为什么要牵扯到阿爸呢?他待你不薄,不是吗?” 甄顾闻言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在廖婉玗的背影上,“姨丈确实带我很好,但,不懂那些东西,如何才算报复她呢?” 廖婉玗想想觉得这话也没错,毕竟白秀珍就指望着那些东西赚钱过活,留给她,日子可是太逍遥了。 “那你成功了,你快乐吗?”她微微侧头,一个字一个字,讲的很慢。 “快乐?”甄顾喃喃地跟着念了一遍。他应该是快乐的吧,毕竟隐忍多年的夙愿达成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我师父说,我其实并不适合做买卖,因为我有一些奇怪的原则和底线。那些东西在普通人身上或许没什么,但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完全是并不需要的。”她转过身来,背靠着石雕的露台栏杆,手肘反撑在栏杆上。 “我那时候就想,若是这样讲,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之中,你大概是唯一一个符合商人标准的。但你看,其实,不符合也并不耽误做一个买卖人是不吗?” 甄顾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廖婉玗身边,他比廖婉玗高出许多,微微低着头看她,“小婉,如果你是为了那些东西回来,我其实……我其实不介意把他们都给你。” 廖婉玗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代价呢?”她可不信甄顾会拱手相送。 “我希望你留在鹭州,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都是你的。” 话音刚落,廖婉玗就笑了起来,“我以为将近两年不见,你能有些变化的。” 这话,甄顾觉得自己接不了。 他需要有什么变化吗?他也以为自己应该有些改变的,但很可惜,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他仍旧是两年前的他,仍旧是两年前的心思。 从这点看来,可以说是毫无长进吧? 他已经很久不被人质疑与嘲讽了,现在忽然被她这样讲,他忽然生出一种挫败感来。 但他又很不甘。 凭什么因为他对她还有感情,就能算作毫无长进呢?他将手下的几个公司管理的井井有条,那些东西比在廖湛山手上规模更大,盈利更多。 “我也以为我会有变化的。”他自嘲地说。 廖婉玗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些东西,不比你送给我。但是,我一定会拿回来。” 她光明磊落,她尊重对手,所以,她甚至大大方方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告诉他,不必让着她,那些属于廖家的东西,她都会拿回来。 距离他们所站露台两米外,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露台,那边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来,落地的玻璃门弹在门后的墙上,“咣当”一声响。 廖婉玗下意识直起身去看,人却被甄顾拉着忽然蹲了下来。她用眼神询问他,之间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人可真是奇怪,他们都是被请来的客人,有什么需要躲避的呢? 正这样想着,她忽然听见隔壁露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紧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了句“讨厌”,隔壁便传来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嘤咛之声。 “……”廖婉玗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热,更加后悔跟着甄顾蹲下来的行为。他们这是在干嘛! “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你有没有想我?” 廖婉玗也不能把自己耳朵闭起来,此时只得被迫听着。她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狐疑地转头过去看甄顾,之间甄顾换换点了两下头,算是印证了她的猜测——男人是工会会长。 她微微挑眉,开始在脑海中分辨女人的声音究竟属于谁。 “那还用说嘛!我当然想你啦,只是林克己这人最近常常在家,我也没有借口出来。” 林克己在家,所以她没有借口出来? 那倒是顾盼? 她想站起身来看一眼,胳膊却被甄顾牢牢地抓着。于是她蹙着眉头瞪着甄顾,忽然就觉得鼻子有些痒。 今日阴天,夜风透着凉意,她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惊动了隔壁露台的人。 “谁,谁在那?” 甄顾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摘下廖婉玗发上的珍珠发卡,率先站起身来,“是我。”他神情淡然,语调平静,丝毫没有偷听被发现的窘迫之态,“婉玗发卡丢了,我来帮她找找。” 廖婉玗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字,只得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对着不远处的公会会长笑了一下,“是,发卡丢了。”说完她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顾盼打从甄顾站起来的时候脸色就很不自然,这会见廖婉玗也在,更加窘迫。 他们方才做的事情和说的话,想来廖婉玗都是听到了。 “那找到了吗?”工会会长以为甄顾和廖婉玗与他们到露台上的目的是一样的,嘴角噙着笑,严重带着戏谑。 “找到了。”甄顾晃了晃手中的发卡,“那我们就先走了。” 廖婉玗觉得自己经历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情,被甄顾拉着走了两步就甩开他的手。 “你搞什么名堂?” 甄顾仿佛是真的不在意方才撞见的事情,他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忽然就是想蹲下。” “……”廖婉玗有些无语,“你几岁了?小跚都不这样玩了好吗?” 他不回答,只是走,走到铺了白色桌布的长条桌旁边时,廖婉玗心想,算了,她不要跟他计较这些没有用的事情,她还是留着精力,用在正经地方吧。 第一百六十章 等待时机 甄顾是接到母亲重病的电报才回家的,结果,回来后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白秀珍跟他的生母是一包姐妹,白秀珠嫁到甄家后日子过得不错,两家人也尝尝走动。 后来,白秀珍介绍了一向投资给白秀珠,白秀珠跟自己先生学了,之后,甄顾的父亲觉得这事情也不错。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又带着家里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参与了投资。后来,这个被白秀珍说稳赚的买卖赔了钱,甄家虽然不至于元气大伤,但也确实损失不少。 这口气,也就算在了白秀珠头上。 她本就是个好性子,平日里温温柔柔,受了叔嫂的委屈也不说,时间久了,心中郁结,白白生出病来。 甄顾那时候在外留学,对投资的事情并不知道,被人叫回来的时候,白秀珠已经病入膏肓,话都讲不出了。 她瘦骨嶙峋地躺在医院病床上,人是昏迷状态,就在甄顾推开门走进来的那一瞬间,这个已经连续昏迷了十来日的女人,忽然落下泪来。 甄顾知道,她这是晓得自己回来了。 这之后没过几日,白秀珠就咽了气。 那时候的甄顾还是信任白秀珍的,她讲的话,他都相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阿妈的病,是被甄家他那几个叔叔婶婶们气出来的。 一个女人,柔弱地生活在家庭关系复杂的大家族里,小心谨慎,也并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 巧的是,就在白秀珠死后不到一个月,甄家老爷子也死了。 一时间分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似乎谁都晓得,甄家要散了。 他的父亲并不是长房,他也并不是长孙,能够分到手中的家产并不多,只有一处房产,一间布店外加几万块的现钱。 他看不上这些东西,要他的父亲也不要拿。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吵了一架,他愤而出走,甄平锡则在找他的路上出了意外,车子翻下山去。 自此,他与甄家再无往来。 他至今都还记得被白秀珍带回甄家的那一日。 云是黑灰色的,低低地压在天边,云层里是不是有闪电出现,紧接着,便是隆隆雷声。 他之前因为常年在外学习,并没有来了姑父家,现在忽然被白秀珍带回来,姑父家的几个小孩子,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但这一次,他也并没有住上几日,毕竟,他的姑父并不是一个缺钱的人,所以,他们决定让他先回去,把学业完成。 临走前的一天晚上,他坐在花园角落里的一棵树下,五岁的廖婉玗手中提着一只白兔灯,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来。 “表哥……你怎么还不睡。”她是偷跑出来玩灯的,很怕甄顾会告状。 “你怎么还不睡?”如果没有记错,他们之间,相差了整整十二岁。甄顾虽然心情不好,也不会对一个小丫头摆脸色,于是他轻咳了一声,语气稍微柔软了一些,“你的兔子灯很好看。” 小女孩腼腆地笑了一下,小短腿一步一步走向他,之后伸出手,将心爱的兔子灯递给他,“你不要难过,我把兔兔给你玩。” “你不要难过……” 甄顾忽然从梦中醒来,他坐起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很遗憾,并没有那个让他不要难过的人在。 披上睡袍,摸出一根烟来,点燃后缓缓吸了一口,又轻轻呼出。 他没想到自己如此慷慨,又或者是早就预料到自己面对她的时候会如此慷慨。若她是为了廖湛山的那点家业,他并不介意拱手相送。 这种送当然是有条件的,他也知道,她大抵是不会同意的。 比起他的“送”她宁愿自己将那些东西“抢”回去。 甄顾其实是很厌烦阿谀奉承与勾心斗角的,毕竟当初的甄家分家,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些因素。 当他后来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是在两三年之后了,他不但接受了廖湛山的资助完成了学业,回到鹭州后,甚至还得到了他的重用。 廖家没有儿子,他们当他未来姑爷一般培养与对待。 所以,说到底,他对廖湛山是心存感激的。这份感激,具体表现在只要他还在世,甄顾就绝对不会动白秀珍。 但是很可惜,廖湛山死了,还死的挺早。 手上的烟快速地燃烧着,甄顾站在露台,望着鱼肚白的天色,手指轻轻一弹,将烟蒂丢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悲,活成了自己少年时候最讨厌的样子。 跟日本人虚与委蛇是为了什么呢?赚钱吗?那跟廖婉馨维持的表面婚姻就是为了什么呢? 她们姐妹,明明除了眉眼,并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啊。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露台。 一个人总会对另一个人留下些印象的,只要还能够记得,在他看来,是好是坏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 毕竟,对于她来说,他应该只有坏和更坏了吧…… ### 鹭州饭店是英国人投资开办的大饭店,建筑风格是仿欧洲古堡式的,可以说是鹭州乃至闵地最奢华的饭店,廖婉玗自从回了鹭州就一直住在这边的套房里。 辛小月坐在沙发上,吃着饭店准备的下午茶点心,她最近吃胖了些,衣裳有点紧。摸了摸日渐圆润的小肚子,辛小月还是选择先吃再说。 她时不时瞄一眼书桌前微微蹙眉的廖婉玗,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婉玗,你吃点东西再看吧?” 廖婉玗的目光从铺满桌子的图纸上移开,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吃吧,不够再叫他们送来。” adair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些图纸,就算给了她,她也看不懂。 型线图、基本结构图、总布置图、静水力曲线图,她百分之九十五,都完全看不懂。 在见到这些远渡重洋的图纸之前,廖婉玗以为自己不至于像个睁眼瞎,毕竟她在船厂办公室工作过。 结果等到adair给她的图纸到了手,她才发现,英国人的造船技术,根本是国内不能相比的。 怪不得水师的战舰,大部分都是英国制造。 想到这里,廖婉玗多少有些不大服气。 她想要的是一艘完全中国化的万吨级商船,所需钢材、发动机等大小零件也都一定是国人自产的。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图纸来自英、美提供,钢材、发动机等大小零件皆需进口。 只是制造一个大壳子有什么用呢?机器尤其是动力部分,不仍旧是别人家的东西吗?若是有一天,彼此关系不好了,人家禁止一切出口中国的核心物品,我们真的还能造出万吨级的商船吗? 退一步讲,商船没有什么必须性,那军舰总是需要的吧? 沿海地区被日本人骚扰了这么多年,彼此之间差距究竟是什么,廖婉玗再清楚不过。 每每想起这些来,她都觉得心慌。 “婉玗,这图上画的什么?”辛小月一手端着英式红茶,一手拿着一块曲奇饼干,她抻着脖子看了半天,半点也看不明白。 廖婉玗怕她弄撒红茶脏了图纸,将桌上的图纸挪了挪,“这个图纸就是造船用的图纸。”然后伸手指了几个地方,“这是甲板边线,这是设计水线。”她又翻动了一下,“这张是甲板、平台平面图。” 辛小月露出崇拜的眼神,“你懂的可真多。” 廖婉玗无奈地笑了一下,“我要是懂得多倒好了,我实在懂的太少,这个图纸我虽然能看懂,但是为什么要如此设计,我是半点也不明白的。” “你弟弟是不是就去学这个了?” 廖婉玗点点头,“阿爸还在的时候就说过要送小弟去学船舶制造,学习英国人最先进的技术。然后回来造我们自己的船。” 辛小月似懂非懂,“上海不是就有造船厂吗?难道不先进吗?” 江南船厂的事情他方才才想过,这会辛小月问起来,她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辛小月听完恍然大悟。 “所以,你才一定要把廖公的那个船厂拿回来吗?可是,按照你说的,那个船厂不是技术落后,订单也很少了吗?甄顾现在也并没有将它作为主营业务吧?” 廖婉玗一边收拾桌上的图纸,将他们叠好卷成卷,一边跟辛小月解释,“阿爸的船厂,早年就是做渔船的,只有木船的制造经验和技术。其实拿回来也是要改革的,现在的工人,除非全部重新学习培训,不然根本无从上手。” 她将卷好的图纸放进木筒里,“但那说到底是阿爸的东西,就算往后需要改革,哪怕是弃之不用,也要在廖家人手里。而不是他甄顾。” 廖婉玗想起甄顾要“送”她的那番话,有点生气。他当阿爸的心血是什么?就算不提船厂,贸易公司、布庄、钱庄、茶庄和乡下的几千亩地,也没有平白被他拿走的道理吧? 白秀珍做的事情,不应该报应在廖家人身上。 “那你想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都拿回来?” 廖婉玗缓慢地摇摇头,说出了一直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一句话,“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需要……等待时机。”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专列受阻 接到张鼎云电话的时候,她正在鹭州教育司举办的一个慈善晚宴上,她捐了十万块,这在总捐款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她作为女性银行家的身份,还是吸引着许多人的视线。 侍者毕恭毕敬地来找她,说是有一个张先生的电话,问她是否要接听。廖婉玗问了全名后,心中便生气不好的预感来。 张鼎云若是没有急事,不必将电话追到这里来。 长裙摆此时显得十分累赘,廖婉玗将酒杯随手递给路过的男侍应生,双手提着裙摆,脚步愈走愈快。 “师兄?” 张鼎云那头先是沉默了两秒钟,之后哑着嗓子说,“小婉,你回来吧,师父怕是不行了。” “……”廖婉玗的脑内响起轰地一声,她张了张口,半晌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从晚宴会场里出来,她没有回家,而是叫车子,直奔林家而去。 她这次回到鹭州,统共才见过林克己两面,都是为了去看林家澍。 林家澍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比早两年好很多,虽然仍旧不爱讲话,但脾气似乎是小了。廖婉玗前两次都陪了她小半日,瞧着她对家仆的态度好了五六分。 据说,对林克己也不想早前那么排斥了。 门房仍旧是有人值班,但这么晚,显然没想到她会过来。门房里的人在玻璃窗内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是廖婉玗,才匆匆忙忙给开了门。 “林先生睡了吗?” 这事情不归门房值班的人管,那人老老实实地摇头,“不知道。要不要我打个内线问问?” 廖婉玗没耐心等,她胡乱地摆摆手,径自就往主楼走。 她今日穿了一件长拖尾的西洋裙子,裙摆拖在石板路上,已经脏了。顾盼本来已经准备睡了,下楼来热牛奶,就看见管家将廖婉玗迎了进来。 “什么事这么急,等不到明天?”她在这里住了两年,是正真女主人的态度。 “林先生呢?” “先生方才已经躺下了。”她说话,其实林克己还在书房。再说以她跟林克己分房而睡的情况,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林克己都是何时睡下。 没有需要,他从不来找她。 “那麻烦你帮我把他叫醒吧。我有急事。” 顾盼没有要动的意思,廖婉玗也懒得同她纠缠,她现在半分时间都不像浪费,“顾小姐,你放心,我看到过的东西,不会说的。”就算她真的想说,难道凭顾盼就拦得住吗?廖婉玗有时候是真的觉得她挺愚蠢的。 听她这样讲,顾盼脚下动了动,但她还没转身,书房那边就传来了开门声,“怎么了?” 廖婉玗听见林克己的声音,急忙忙喊了一句“林先生”,林克己几步走到楼梯口,就见到盛装的廖婉玗,神情不安地看着他。 他并没有下楼,而是挥手叫顾盼回房间,之后他对廖婉玗招招手,示意她上楼来说。 廖婉玗上楼的时候有点急,几次被裙摆绊住,眼见这要到楼梯口,要不是林克己扶了一下,她怕是要因为踩到自己的裙摆,跪倒地上去。 “什么事情急成这样?”他应当是才洗过澡没多久,头发半干,穿着光滑柔软的缎子长睡袍,是真的要睡觉的样子。 “师兄跟我说,师父怕是不行了。你知道吗?” 廖婉玗的消息比他快,林克己甫一听到这话,也是楞了一下,“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听师兄的意思,挺严重的。” “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廖婉玗抿着嘴摇摇头,“时机不对,我现在拿回来的也不过是个空壳子。师父待我不薄,我得回去尽孝。” 林克己跟唐亭欧是甥舅关系,唐亭欧甚至早就说过,若有百年那一日,要将自己的所有产业都留给林克己。他们虽然并不常在一起,但其实关系很亲近。 “你不要急,交给我来安排。明日上午九点,我去接你,我们一起走。” 林克己办事妥帖,廖婉玗是不担心的,她离开林家回酒店的路上,总觉得一颗心堵在嗓子眼。 她说不好那具体是个什么感觉,一定要总结,大约只有五味陈杂这个词吧。 辛小月没跟她去晚宴,大晚上见她神情严肃地回来,还以为是宴会上出了什么事情。一问之下才晓得原委,立时便动手开始收拾行李。 等到两个人都收拾利索躺倒床上去睡觉,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廖婉玗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她脑子里有关于唐亭欧的事情一件一件浮现出来,怎么止都住不住。 想着想着,她默默留下眼泪。虽然她至今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成就,但今日的廖婉玗,确实是唐亭欧成就的。 没有他当初的那些资金,也就没有今日的大通沪。 天色渐亮,廖婉玗脑袋里乱哄哄地睡去,梦也就格外嘈杂。 她梦见自己站在码头,送小弟上船,姐弟两个拥抱在一起,松开的时候,忽然就变成她拥抱着师父唐亭欧。 梦里的唐亭欧还是健康时候的样子,瘦,但不是瘦骨嶙峋,肤色不白,但气色健康。 她傻乎乎地问唐亭欧要去哪里,唐亭欧说,他要去留学了。 梦里的廖婉玗并没有觉得这事情不合逻辑,反而还鼓励自己的师父,要好好学习。 直到被辛小月叫醒了,她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的怔,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师父,根本不需要去留学了。 一下子,她就觉得,这可真不是个好梦。 林克己安排了一趟专列,廖婉玗是到了火车站才知道的。她瞧着一个火车头只拖了三节车厢,也有些惊讶。 现在各阶段的铁路大部分都在当地军事力量手中控制着,只要涉及到跨省,问题交有多复杂廖婉玗可以想象。昨晚到今早,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居然都协调好了。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廖婉玗很清楚。 整节车厢被改成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各种家具一应俱全,东北角甚至还有一个小吧台。廖婉玗打量了一圈,估计应该是从谁的专列上拆借过来的,不然一晚上,可做不出这么大的改动。 她没什么心思讲话,一直单手托腮看着窗外,林克己犹豫了一下,还是推给她一个文件袋。 牛皮纸文件袋的边角戳在她手肘上,廖婉玗才回过神来。她垂眸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林克己年长她许多,面对唐亭欧病种的消息,也显得冷静许多。他主动拆开文件袋,从里面拿出几张纸来。 廖婉玗接过来粗看了一眼,就发现这是三家股份有限公司的相关法律文件。 按照现在颁行的《公司条例》,“凡公司均认为法人”,廖婉玗见资料上的的注册人员名字她都没有什么印象,疑惑地看着林克己。 “这是?” “这是舅父在鹭州参股的公司,今天早上,律师的电报才送过来,师父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留给你。” 廖婉玗听完这话就变了脸色,除非唐亭欧已经去世,不然绝不应该此时就安排这些身后事。 “师父……”一口气哽在喉头,廖婉玗已经红了眼圈。 “你别担心……舅父还在,人也清醒。是他自己要求这样处理的。” 廖婉玗吸着鼻子坚定地摇摇头,“这我不能要。师傅的东西,就要要留,也是留给你。” “我拿来做什么呢?还是在你手里比较有用。”林克己不缺钱,也不在意钱,他对经商毫无兴趣,若不是父亲留下太多东西,他是真的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这些东西去年开始就在我手里。” 去年这个时候,唐亭欧无病无灾,廖婉玗有些吃惊,难道那个时候师父就想要这些东西要给她了? 还是说,他老人家早早看明白了鹭州的形势,也知道她想要回廖湛山的心血没有那么容易,已经开始帮她布局了? 她看了林克己几秒钟,面前的人神色不明,叫她摸不透,“但是,这些东西我真的不能要。” 林克己轻轻地“嗯”了一声,“你不要有心理负担,留给你师兄的东西,比你多多了。”他说话间将几页纸又装回了档案袋,“这事情按理说到了在告诉你也不迟,但我想你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舅父讲起来,你不要拒绝他。” 廖婉玗既没拒绝也没同意,她转头看向窗外,就见才出城没多久的火车,在慢慢减速。 “先生,前面出事了!” 来人是林克己的心腹,方才一直在车头那边,平日里是个稳重的人,这会说出事,就一定是大问题。 “出什么事情了?”问话的是廖婉玗,她现在一心急着回上海,半分钟都不像耽误。 “省界的地方被拦住了,说是所有车辆都不准出省。” “没说原因?”林克己昨晚可是亲自打了好几通电话,才办妥了专列的事情,这才过去不到十个钟头,能出什么大事还至于限制出省? 那人摇摇头,“无线电通知的,具体原因不明。” 林克己点点头,“距离省界还有一段距离吧?先开过去。” “先生这……” 他一摆手,示意那人不要再说了,“听我的,先过去再说。”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途中生变 棕红色的长方形大桌,坐满正好二十个人,因为清一色的戎装,会议室里显得异常严肃。 谢澹如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处,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和第二个位置便是马甫华的两个儿子。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这才缓慢地开口,“诸位,都是跟着泰山大人打天下的老人。资历比我老,年岁比我长的大有人在,关于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说。” 话音一落,立即便有一个光头络腮胡的人气氛地拍了一下桌面,“说什么,南方的那王八犊子,这不是叫我们去送死吗?不去!老子是绝不会带人去的!” 谢澹如看了眼这个六十出头的老团长,这人跟了马甫华很多年,有同乡情谊。听说年轻的时候打仗很猛,是个身先士卒的主,但是近些年年纪大了,惜命,加上治下不严,早年战力很强的一个团,现在乱成一锅粥。 “要我说,也不是不能去,我们就派点人去应付应付不就好了。只要进了奉天地界,不也算是去了嘛!” 谢澹如看了一眼低头摆弄戒指的男人,听他这慢悠悠的语气,想来也并不是那个准备亲自带兵去应付以下的人。 一群人七嘴八舌,再去与不去之间争的面红耳赤,谢澹如只做听留声机一般,嘴角微微噙着笑,口中慢慢品着茶。 主张不去的,基本都是最早一批跟着马甫华的老人,他们现在年纪大了,留在军中的几乎都是年轻时候的英勇传说,如今一来是惜命,二来则是因为没有军校正统学习经验,练兵随心随意,真活动起筋骨,只会自揭短处。 而主张去的几个人,则是谢澹如上任后才调来的,一是想要接机立功给谢澹如和南方当局看看,二则也是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并不怕真刀真枪上战场。 但这一屋子人之中,马甫华的两个儿子,始终没有表态。 他们都比谢澹如年长,本来马甫华一死,这兄弟二人便开始暗暗较劲,还没出头七,就已经你来我往地动过两三次手脚,只可惜,最后,却被他们完全没有放在眼里的谢澹如占了便宜。 他们二人都是聪明人,南方当局图的什么再清楚不过,但两人也各有支持,仍旧没有看得上谢澹如。 哪成想,这人居然真的任由自己被南方当局摆布,甚至不惜娶了乔敏芝。 马甫华的夫人和如夫人很多,家里和养在外头的都清算一遍,大概的有八九位,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造孽太多,子嗣并不兴旺。 八九个女人统共才留住四个孩子,另有一些,或是还在腹中就没了,或是因他树敌太多被绑后杀了,又或是病死、战死了。 反正,现在数一数,也就剩下二房生的马兴文,四房生的马兴武,还有一个马家丫头生的马兴业,再有,就是没随父姓的乔敏芝了。 马兴文和马兴武,未成年的时候就进了部队,军中根基很稳,马兴业则是因为生母的关系,在马家很受排挤,并不得势,只是替马甫华打理着一间饭馆和一间布庄。 至于乔敏芝,则是这兄妹四人之中比较奇怪的一个存在。 她是个女孩子,军中并无职位,就连文职,马甫华都没有给她安排过。但她性子野,又常常跟士兵和军官们混在一处,倒也深得人心。 所以,谢澹如跟她甫一成婚,理解便有人表了心意,要支持谢澹如。再加上南方当局的一番安排,督军的位子,倒也真叫他坐上去了。 只可惜,坐是坐,坐不坐得稳谁都不敢保证。 “唔……”马兴文状做为难,“咱们是军人,上面有令当然是要去的。”他话音一顿,随即话锋一转,“但是,上一次的直奉之争,犹在眼前,他们自己都没有求上门,就因为南方那边一句话,咱们就要去?” 马兴武点点头,“我也是不赞同的。别的不说,爹生前因为他们还受过伤,事情断不能就这样算了。” 两个人,两段话,说的都没什么错处。 谢澹如缓慢地点了两下头,“诸位讲的话,都有几分道理。但要我看,什么出兵不出兵,都不是大问题。” “那什么事大问题?” “我有个想法,不妨说来给诸位听听,若是觉得行,我也好去回了南边。” 围坐在桌边的人纷纷点头,七嘴八舌要他说来听听,谢澹如也不故作姿态一番话讲的很痛快。 “咱们一兵一卒,一举一动皆是开销。想来换成谁,也不会自掏腰包去帮他们。我打算,就回南方那边,说是没有军费开拔。他们若是给钱,咱们就去应付一番,若是不给钱,也不算我们的错处,也就怪不到我们头上。” “这好,这好!去不去都不是我们的问题。他们要是给钱,咱们就当去郊游,也没什么不行的!” “可是,这要去多少人?又的要多少钱?” 谢澹如略一沉吟,“这个问题,要看东北局势到底如何发展。” 言下之意,就是东北越乱,他们能敲南方政|府的钱越多。 早前马甫华还在的时候,各军的军费一部分来自马甫华给的,一部分则是各军自己在驻地搜刮来的。 现在马甫华没了,早年马家的产业大部分落在了打理生意的马兴业手里,这钱,再往军费上贴补,可就不容易了。有人开过口,但都被马兴业客客气气地挡回来。 他是个生意人,不吵不闹,客客气气,只跟这些个兵痞讲“道理”,一讲就是一个下午,到了最后,反而没人敢去找他了。 这一日散会之后,谢澹如按照会上说好的,去回了南方那边,那头接洽的人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只说自己不能做主,需要汇报给大总统。 谢澹如客客气气地道谢,又将自己这边的“困难”形容了一番,这才挂断专线电话,去赴马兴业的约。 ### 廖婉玗站在车厢门口,看着不远处草地上林克己正在跟一个管事的小军官做交涉。 她听得断断续续,也没搞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忽然全省就戒严了。直到林克己回了车厢。 “已经解决好了,也联系了福州那边的人,等会他们会上来检查一遍,没有问题,咱们就可以走了。” 廖婉玗安下心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军官也是一知半解,我听着意思是福州的某位大员糟了枪杀,凶手跑掉了。戒严就是为了防止他出省。” “哦……那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廖婉玗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这事情,居然还真跟他们脱不开关系,毕竟,她完全没有想过,全省戒严正在查找的人,居然就是白浪和陈秉译。 两人本来藏在餐车的厨房里,廖婉玗在等待检查车辆的时候是在太无聊,去了这会根本没人在的餐车厨房,看见他们二人,一惊之下要叫出声来。 好在白浪眼疾手快,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巴。 廖婉玗“呜呜”了两声,白浪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可以松手,但是你要保证,千万不能叫人来。” 她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不管认识不认识,她也绝不会轻举妄动。 白浪试探着,一点一点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见廖婉玗确实没有要叫人的意思,这才彻底放开了手。 廖婉玗往他身后瞄了一眼,就见到已经昏过去的陈秉译。 “白先生,你们……” 白浪他们之前并不知道这专列上坐的是什么人,只是知道有权有势,推测车上的人能解决戒严的问题,所以才在半路摸上了这趟车。 “一言难尽。我现在只想请求廖小姐帮帮忙,你跟小陈是旧相识,就算不帮我,留他一个人也行。” 廖婉玗又为难又紧张,她两只手手指绞在一起,眉头蹙的紧紧地,“我……我的商量商量。” 白浪听她这话,晓得车上还有别人,她做不了主,未免恒生枝节,心一横,将人抓过来用胳膊半搂在怀里,手里的枪就抵在她腰间。 “白某也不是有意冒犯,但……” 廖婉玗点点头,知道他这是拿自己做人质,要去威胁林克己,倒也没有真的担心他会伤害自己,“可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车窗都拉着白色的纱帘,车厢链接出的门也被关好了,现在车上的人只要不发出异常大的响动,并不会引起扯下执勤士兵的主意。 白浪抓着廖婉玗,枪轻轻地抵在她腰间,一步一步推着她往前走。 “你在餐车……”林克己听到车厢门的声音,人是笑着抬头的,待到看轻了廖婉玗身后的人,和他们之间的姿势,那笑容立刻便不见了,“别动手。你若是现在开枪,他们一样会听到,到时候,你还是走不了的。” 白浪并不是人是林克己,也就不了解他的出身,见他银边眼睛,斯斯文文的书卷气,手里的枪在林克己和廖婉玗之间比划了两下。 “林叔叔,白先生……白先生是认识的人。”廖婉玗清楚林克己是个随身带枪的,未免意外,主动开了口。 但,虽然她说是认识的人,林克己也并没有松懈,“白先生,我也不问你究竟做了什么,但若是想出省,除了我,没人能够带你出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交易条件 一个班的小士兵站在车厢外,奉命带队前来检查列车的小班长拍了两下铁皮车门,力道不重,他晓得车上不是一般人,态度也就还算端正。 车厢里的圆木桌,围坐了三个人,不远处的双人铁床上,还躺着一个。 桌上开了好几瓶酒,有的已经见底,有的还剩大半,整个场景看起来,很自然就会让人联想到床上躺着的那位,酒量很差,此刻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林克己亲自站起身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应该没有什么破绽,这才走过去,将列车门打开了。 “请进。”他话音一落便转身往回走,几个大步,便又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与同桌人接续方才的话题。 小班长率先登上金属台阶,之后他站在车厢门口看了一圈,“只有你们几个人吗?” 白浪此刻已经换了衣裳,他跟林克己身高差不多,单笔林克己更瘦些,但好在,长衫穿在身上也不至于太多余不合体,坐在桌边的单人沙发里,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侧身,右手点了一下车头防线,又点了一下车尾方向,“开车的人在前面,后面车厢还有三个随行的仆人。” 小班长点点头,一个手势,立即便有两个小士兵往后面的车厢走去,他自己,则是带着余下的人,慢悠悠地走到小圆桌旁边。 “先生、小姐们真是好兴致,居然在打牌喝酒。” 林克己睨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喝点吗?” 小班长的目光在桌上的酒瓶之间来来回回绕不开,一看就是个好酒之人,但他在执行公务,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喝酒,所以,嘴上也客气了几句。 “不用,不用。我们去前面看看,没什么问题,你们就可以走了。” 他斜跨着抢,枪托在左腰侧支了出来,一转身,正好打在白浪的伤口上,猝不及防,白浪就闷哼了一声。 “不好意思。”小班长道了歉,往火车头去的脚步都迈开了,又忽然停住,“这位先生,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省内已经有了白浪和陈秉译的通缉画像,小班长此话一出,所有人,包括上来检查的小士兵们,都警惕起来。 廖婉玗对着小班长笑了一下,“当然眼熟了,我哥哥拍过那么多电影,没看过才不正常吧?” 小班长经由她已提醒,忽然一拍手,“我想起来了,是白先生,演‘春满古城’的白浪先生,是不是!” 军中有专管放映的一个班,轮流在各部队之间放映电影。他们都看过白浪的电影,只是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白浪他们当日是做了易容的,跟现在的样貌出入颇多。 “是,我就是白浪。没想到,你们也看过我的电影。” “能……能签个名字吗?”小班长没见过什么世面,忽然遇见一个电影大明星,人很激动。 白浪点点头,语气始终温和,“当然可以了,不过,还请先检查下我们的车子,等会签完名字,也好让我们快些走。上海那头有长辈重病,希望行个方便。”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小班长重重点了两下头,一挥手,就叫身后的小士兵去查看车头,自己倒是多懒没动,仍旧站在桌子边上。 廖婉玗摸了一张扑克牌,看了林克己一眼,三个人安安静静地抓好牌,一次出起牌来。 小班长原地动了动,打量起整个车厢的装潢,看见床上躺着的人随口问道,“那是谁?” 廖婉玗觉得自己后背有些薄汗,她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林克己,林克己没说话,而是看白浪。 白浪打出一张方片6,轻笑了一下,“是我的司机,酒量不好,已经醉倒了。” 小班长走了几步到床边,果然闻见弄弄的酒味,之后他的目光被车厢的小吧台吸引过去。 “小军爷要是喜欢,不妨拿几瓶。就算现在当值不好饮酒,休息的时候总可以喝上几口。” 小班长挪了挪身上背着的枪,“嘿嘿”一笑,“那就……多谢了。” 他们本来也常去驻地老乡家拿东西,就算是去饭馆吃饭,或者是戏院看戏,也没有给钱的习惯,这会白拿,半点羞愧都没有。 就在他一派一派打量吧台后面酒柜上的洋酒时,去前面车头和后面车厢检查的人,都已经回来了。 之后,廖婉玗给他们没人拿了一瓶还没开盖的洋酒,才将人送下了车。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她觉得有些脚软。 她还以为自己经历过生死,应该有点出戏,没想到,事到临头,也还是又紧张又怕。 列车被放行,缓缓地动了起来,廖婉玗靠着车厢墙壁就站在门口,眼见着过了省界,才松下一口气。 她倒是有些羡慕,那个昏在床上的陈秉译。 “谢谢。”沉默的车厢里,响起白浪的声音,他现在没有在可以伪装,讲起话来声音很虚。 廖婉玗想起他身上的伤,关切地从门口走到桌边,“白先生,车上有应急的医药箱,我去给你拿来。” 白浪又道谢,换来的却是林克己一声哂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白先生还真是多才多艺。” 廖婉玗拿着医药箱从后面一节车厢回来的时候,就见林克己面有愠色地看着白浪。 “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虽然……我也不大会。”廖婉玗提着漆白的木箱子回到圆桌边上,将方才做戏的酒瓶子统统拿走,这才坐下来打开药箱。 白浪大臂是枪伤,好在子弹射穿了,并没有留在体内,不然只怕车还没到上海,人就要没了。 廖婉玗见他缓慢地解开长衫立领,之后又异常困难地脱下一直袖子来,也不知道他早前换衣服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费劲。 按理说,白浪穿了长裤,将长衫上衣彻底脱掉对处理伤口会方便些,但他想着廖婉玗是个姑娘家,也就之脱下一直手臂,大部分都还穿在身上。 医药箱里本来是有些医用酒精的,但也不知是放的时间久了已经挥发,还是早前被人用没了,廖婉玗拿起瓶子摇了摇,又不死心地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怎么办……没有了。” 林克己站起身来,从吧台后的酒柜上取下一瓶俄国产的伏特加,“用这个,一样的。” 廖婉玗蹙着眉头,为难地看了一眼白浪。 “没关系的,用这个就行。” 伤员自己都开口了,廖婉玗也不好拖着不动手,她接过已经打开的酒瓶子,倒在一只干净的玻璃杯中,用医药箱里的白色细纱布沾了些伏特加,开始轻轻擦拭白浪的伤口。 这期间,白浪一声不吭,但廖婉玗看得出来,一定很痛。他咬着牙不出声,可额头和脖颈间留下的汗,是藏不住的。 清理好伤口,她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下,将一个外伤用的粉末状药物,洒在伤口附近后,用药箱里三指宽的白布条,把伤口给包扎好。 处理完白浪,她想起床上躺着的,至今还在昏迷中的陈秉译。 “他不是没有受什么伤吗?”小士兵上来检查之前,林克己的人帮陈秉译换过衣裳,说是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林克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陈秉译的额头,“他在发烧。虽然没有外伤,但是不能排除内伤的可能性。”他转头去看白浪,“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白浪看着昏迷的陈秉译,避重就轻地说,“有人追,我们是从二楼露台跳下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撞到了什么。” 当时两个人都在逃命,细节问题实在是顾不周全。 林克己这次出门带了四个人,但四个都是伸手很好的,并没有懂医的,他自己对这方面也是一窍不懂,现在看不出外伤,又猜不出内伤,只能想办法先给人降温。 陈秉译这个人他是知道的,跟廖婉玗早些年就认识,他也不好全然不顾,“你等会就在这里休息,我叫人把他抬到后面去。” 廖婉玗不明所以,“就在这不行吗?” 林克己看了白浪一眼,“他在发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总要想办法降温。我打算给他抬到后面车厢去,用白酒,帮他散热。” 廖婉玗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那就,谢谢林叔叔了。” 他也不在意她的称呼,叫人过来把陈秉译七手八脚地抬走,并且自己也拿着方才打开的伏特加跟了过去。 一时间这车厢里只剩下白浪和廖婉玗,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白先生,你们……真的杀人了吗?” 白浪沉默了好一会,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点点头。 “究竟为什么啊?”她知道他的身份,但没想到,他居然回亲自涉险。毕竟他平日里看起来真的仿佛天边挂着的一颗星一般,不食人间烟火。 这一回,白浪选择不作回应。毕竟,他实在没有办法告诉廖婉玗,这是他们和谢澹如谈好的“买卖”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 除了银货两讫之外,他们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交易与合作。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复杂真相 廖婉玗下了火车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是被人在暗处盯着看。她将这话讲给林克己,林克己安抚她不要多想,但转头还是叫跟来的四个人谨慎一些。 白浪和陈秉译早在进城前就下了火车,林克己并不担心他们的死活,毕竟,这事情跟他关系不大。 所以,廖婉玗说到不安的时候,他以为,应该也有这方面的一些原因。 唐亭欧的状态没有廖婉玗想象的那样糟糕,他虽然精神不大好,一双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浑浊涣散,但讲起话来意识还很清楚。 说起鹭州那三间公司的时候,老头还训了廖婉玗几句,到最后,她为了不惹师父生气,只得答应把东西收下来。 唐亭欧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很清楚,眼下要见的人都到了,他虽然很疲惫,但有些话,却又急于说完。 屋子里除了林克己外都被他赶了出去,老头瘦的一把骨头,靠坐在床头,抬手指了卧房内的一个位置。 “去吧……把桌下的地毯……掀开,里面的东西……若是……我走了,就有你来做主。” 他小半辈子的秘密都在那个本子里,虽然他知道林克己并没有任何党派,但他相信,他能够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来。 林克己根据唐亭欧的指引,在地毯下的暗格里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本子,之后,他又将地毯和桌子摆回原位,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舅父,这是?”林克己没有直接打开看,他的直觉,让他并不想打开这个本子。 “我……知道,你的信仰……就是你自己。但……”他气很虚,讲到这里忍不住咳嗽起来。 林克己拿过玻璃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唐亭欧。 “这里面的内容……我希望你能看看。”他长吸了一口气,“之后,若是你想烧掉,那就烧掉。若是……咳咳……若是有合适的人能够叫你放心,你也可以托付给别人。” 林克己抓着唐亭欧的手,“舅父,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 唐亭欧欣慰地点点头,他没什么亲人了,林克己,是他唯一完全信任并且可以托付的人。 林克己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仿佛并没有发生过从暗格里取东西的事情,廖婉玗听到关门声跑来看,听说睡了,也送下一口气。 医生已经在一楼的会客室等了好一会,现在林克己终于出来了,大家便一起去见了一下这几个月一直住在唐家给唐亭欧治疗的洋大夫。 洋大夫是个俄国人,讲起英文来带着很重的口音,林克己是唯一一个能够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的人。 所以,他不但要负责发问,还得在得到答案之后,做翻译。 按照大夫的意思,唐亭欧保守估计撑不到十天或十五天。廖婉玗听完眼圈泛红,追着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俄国人摸了摸自己的连面胡子,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林克己听完沉思了一下,才跟廖婉玗做了翻译。 “续命的办法有,但是治标不治本。那拿东西若是用起来,究竟人能留多久,谁也不知道。兴许一个月,兴许三个月。” “什么东西?”哪怕是治标不治本,廖婉玗也还是想努力一次。唐亭欧无儿无女,她受他照顾,尽些孝心是应该的。他们都不缺钱,不论多贵的药,也都用得起。 林克己长出一口气,“morphine。” 甫一听到这个单词,廖婉玗先是怔住了,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仿佛喉头被梗住。这东西会成瘾她是知道的,但不也是用来止痛的吗? “因为是肺子的问题,舅父没一次呼吸,都会很疼。”但这件事情,唐亭欧从来没有说过,不但他自己不说,甚至还嘱托医生不要将。 之所以睡不着,其实并不是因为咳嗽,更多的原因,则是因为他会被自己痛醒。 廖婉玗本想说那就用药啊,可她想到唐亭欧瞒了这么久,显然是知道可以用止痛药的,但他自己从来没有讲过,是不是意味着他并不想用呢? 她摇摇头,就算要离开,她也希望师傅能够舒适的离开。但这只是她的想法,归根结底,她跟张鼎云都没有决定的权利,这事情,最终还要看林克己的意思。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小剂量地给唐亭欧注射一些,以减轻他的痛苦。 晚饭后,林克己回了客房,那个白日里取出来的小本子一整天都被他随身带着,直到此刻,才有时间翻看一下。 他坐在客房床边的单人小沙发椅上,将原本放在床头的台灯扯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客房里的插屏钟秒针“嗒嗒”地响着,林克己一看就看了将近四个钟头。 小本子上记载了唐亭欧十年间的一些事情,他看到了他充满激情与希望的青年时代,这份激情在时间中被等待渐渐消磨,到了最后,生出一些迷茫来。 他迷茫地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被上级联系,也不知道还要作为一个商人,潜伏多久。 他的所有财富,都做好了献给组织的准备,可是,却再也没有人联络过他。 一腔热血,就在无尽的等待之后,被消磨殆尽。 随着年纪渐渐大了,他甚至,已经不再写新的记录,最后一个字,停在了七年之前。 林克己心情复杂地看完手中的记事本,第一个想法是烧掉它。 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唐亭欧居然……是日本人的特务。 这件事情,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吧,不然就算张鼎云可以接受,想必廖婉玗也是要失望的。 她所敬仰的师父,应该是一个为国家捐过几百万慈善款项的爱国商人,而不是一个,被组织因为某种原因,遗忘而失联的潜伏特务。 讽刺。这是林克己此时唯一的感觉。 敲门声响起,林克己轻轻地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听见是廖婉玗来送甜汤,他顺手将本子塞在了枕头底下,想着晚些时候要放到自己的行李箱中去。 他打开门,就见到廖婉玗木托盘上放着一只带盖的青花瓷盅,眼睛因为白天哭过几次有些肿,于是双手接过托盘,便嘱咐她早点休息。 廖婉玗应承下来,又去给张鼎云也送了一份,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她睡不着,只能找些事情胡乱地想一想,桌上有今天周平海派人送来的文件,她开着昏黄地钨丝泡台灯,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一行一行看下去。 有几家厂子要申请贷款,因为是做工业的,所以款项很大,周平海不好做主,就将事情都暂时拖住,现在她回来了,自然是要解决的。 几家工厂的资料调查部准备的很详细,廖婉玗一份一份看过去,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但三五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有抵押物也不值这个价格,所以,若是想安心地将款项放给来申请工业贷款的老板,除了地皮或者工厂所有物抵押外,她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她是做银行的,最不缺少的就是会计员和保管员,若是可以派自己的会计员到工厂去监督该厂物资收发和现金收支,那么一旦发现问题,大通沪就会第一时间知道。 这样做虽然一定会得罪人,但却能保证贷款的正常使用和回收。有效减少“呆账”和“滞账”。 第二日一早,她瞧着唐亭欧状态还不错,抓紧时间去了一趟大通沪的办公室,将自己的想法,跟周平海详细说了一遍。 周平海初听是有些担心的,他们做银行,人际关系往来必不可少。这种得罪人的规矩,叫他多少有些为难。 “这样代管账目,估计许多人都不会答应的。” 廖婉玗倒是很坚决,“他们不答应,想来是并不急于要这笔款项,工厂也仍旧可以勉强经营。既然如此,我们不贷给他们也没什么不是吗?再说,比起得罪几个人,我宁愿先保证我们大通沪所有储户的利益。” 听了她的话,周平海沉默了一下,随即也想开了,“你放心,关系方面我会努力维护。银行利益维护住,才能叫储户们安心。” 两人之后又讨论了一些执行细节,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廖婉玗叫了进,发现来人是暂时代替周平海在大堂接待客户咨询的一个业务主任,她手中拿着一张红色请帖,说是荣氏家族的荣宗耀派人送来的。 廖婉玗接过请帖打开看了一眼,微微蹙了眉头。她回上海的消息并没有大肆宣扬,无非就是唐家的人知道,她今早才到办公室,荣氏当家人的请帖就到了,实在是叫她怀疑大通沪里有人将消息递了出去。 虽然她行程算不得机密,但今日能对荣氏说她的行程,明日难保不会泄露出去别的消息。 廖婉玗啪地一声合上手中大红色的烫金请柬,吩咐那业务主任出去对送帖的人把邀约应下来,一面想着要如何暗中调查一下究竟是谁,跟荣氏关系密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应对危机 荣氏的产业很大,几乎是垄断了大半个中国的棉纱生意,然而,自从洋布进入中国以来,这买卖,似乎是愈来愈难做。 之前家族中有七间棉纱厂,到现在,能够保证稳定盈利不亏损的,只剩下三家而已。 荣宗耀今日宴请廖婉玗,目的很明确,只是想从大通沪拆解几百万用来周转三、五、六、七厂的资金。 他本来是很有自信的,一来是觉得自己跟大通沪几个不管事的股东都很熟悉,二来则是认为只要有抵押物,作为银行,完全没有不放款给他的可能。 但出乎意料的,廖婉玗拒绝了他。 “廖经理。”他勉勉强强尊重她一下,称她一声经理,不然,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就算她是唐亭欧的徒弟,他也并没有放在眼里,“难道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廖婉玗手中虽然握着筷子,但是几乎没有吃东西,她这会将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筷架上,抬眼正视荣宗耀,“荣先生说的很清楚,抵押物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很抱歉,这笔款项,大通沪不能放。” 荣宗耀原本拿着一只瓷勺正在喝汤,听完这话将勺子丢在小汤碗里,发出“桄榔”一声。 汤汁溅出来,廖婉玗面上仍旧保持着极淡的笑意,从容平静地看着荣宗耀。 调查部早就暗中收集过上海所有仍在经营的工厂资料,他们的实力多少,当年盈亏,甚至是经营管理方法,负责人的脾气秉性,家庭社会关系,都早有了解。 这些材料被调查部的工作人员整理研究,仿佛是廖婉玗的脑外脑。 所以,荣家棉纱厂的现状,廖婉玗十分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才会拒绝他的贷款行为。 荣宗耀活了五十来年,说一辈子顺遂倒也不至于,但他被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拒绝,到确实是头一遭。 按照他的身份和地位,理应是所有大银行都要拉拢的对象,廖婉玗的行为,就显得特别不知天高地厚。 “我与贵行股东都是朋友,廖经理是不是拒绝的太快了些?”言下之意就是她是不是应该回去商量商量。 廖婉玗当然知道他会跟大通沪的股东们认识,毕竟,当初参股的人都是些什么身份,她心里明镜似得。 但大通沪从成立那一日开始,所有决定便都是她一个人来做,并没有什么需要商量的。 荣宗耀这个人主事后行事作风日渐张扬,虽然乍看荣家生意还是做得很大,出手也非常阔气,但根据调查部得来的消息看,他略显好高骛远,切有些作风不正。 钱多,家业大没有错,但,这两年负债也很多。 一切都是刻意营造出的繁荣假象,如今的荣氏,随时有倒闭的危机。 比起得罪人,她更怕将来要面临大额倒账。 荣宗耀自持身份,倒也并没有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甚至廖婉玗离开饭馆的时候,他还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到门口。 他眼见着她礼貌告别,上了一辆随手拦的黄包车,一张脸才阴沉下来。荣宗耀反身走上楼,又回了方才的小包厢,很快,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这之后过了三四天,关于大通沪马上要倒闭的谣言,愈传愈烈。 百姓们是不知道真假的,他们难得攒下一点点余钱,半分的风险都承担不了,于是,依靠着做平民生意起家的大通沪,第一次面临了储户挤兑。 说不紧张是假的。 廖婉玗站在大堂里看着门外长长的队伍,强压下自己的负面情绪,嘱咐周平海和其他员工们,要现就付,不要紧张。 其实,最紧张的,明明是她自己。 她清楚的谣言来自哪里,也晓得大通沪的存款足够应对这一次的挤兑。但她还是觉得心里面卡着一口气似得。 林克己和张鼎云是眼见着她在一两日间忽然就瘦了,就连因为用了药难得清醒的唐亭欧的发现了。但大家很有默契,谁都没有跟他提起真正的原因。 廖婉玗还是每日照常去大通沪,挤兑事件被她应付的很好,三五日过去后,大家瞧着大通沪从容不迫的样子,也渐渐恢复了信任。 明明知道谣言从何处而起,廖婉玗对荣宗耀却是无可奈何。好在大通沪还不会在这小小风波之中翻船,一番从容应对,反而又建立起储户对大通沪的信任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能松口气的时候,忽然接到了远在天津的,尹旭明的电话。 而原因,居然也是想要请廖婉玗放款给他。 按理说,现在全国的形势都不大好,虽然一直喊着口号要扶持工业,但不论是政|府还是民间人士,都并未敢轻易尝试投资办厂。 像尹旭明这种早些年就率先带头兴起民族工业的人,廖婉玗是无比敬重的。再说,当初她还在鹭州管理林克己的制皂厂时,尹旭明对她也是有帮助的。 所以,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打算带人亲自到天津去看一看。 唐亭欧这些日子状态乍看下不错,因为morphine的摄入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甚至能够睡整宿的觉。人的睡眠一旦好起来,面色和精神状态就显得还算不错。 廖婉玗心里有点矛盾,她一面惦念着唐亭欧不想出远门,一面又清楚的知道明旭明面对的难关。 她每拖延一天,他的工厂都会面对更加艰难一些的的经营状况。但她要对储户负责,每一笔款子,都不能因为任何其他私人因素轻易贷出去。 为难。她总觉得自己经过海难之后应当更加果断,应当清晰明确地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是,当实际面临问题的时候,选择往往没有那么简单。 预想总是更加主观的,但现实实际上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影响着判断者的情绪。 因为睡得很晚,第二天一早廖婉玗到办公室的时间整整迟了将近三个钟头,就在她决定给远在天津的尹旭明去个电话的时候,反倒是先接到了他副经理的电话。 电话里那位专管生产的副经理声音有点慌,廖婉玗听他说了半天,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你说尹先生怎么了?” 那人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下,呼吸声却并没有稳定下来,“先生……昨夜被催款,急火攻心……住院了。” 廖婉玗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哽着声,“请转告先生,如无意外,我两日后到天津。” 尹志明的境遇,她很难不动容。廖婉玗想着就算最后实际上并不能牺牲储户利益给他放款,她也应当去探望他一下。 只可惜,她对整个北方形势,做了过于乐观的判断。 为了赶时间,廖婉玗选择乘坐第二日上午从上海出发的商船先到胶州,按说之后的路途可以到威海卫乘船至天津,也可以转成火车至济南,再由济南往天津去。 但直到胶州她才知道,渤海湾有两艘日本军舰已经驻扎了将近两个月,威海卫到天津的商船,早就停运了。 车站里人来人往,辛小月脚边放着两只咖啡色的皮箱,她坐在枣红色漆的木椅子上,仰着头等待廖婉玗做决定, 她们刚刚才知道,从济南到平广的线路,因为一些原因,已经被禁行了。 售票员虽然没有详细说明,但廖婉玗想了一下,大约是因为夸了省,而山东和直隶又发生了一些外人并不知道的事情,才导致,双方之间的互通铁路,被暂时禁行。 辛小月没出过什么远门,理所当然地以为如今年月出行就是这样不便,但廖婉玗来来回回这么多次,还真是头一次感觉到出行的无力。 距离她出发前跟尹志明副经理约定好的时间,现在已经超过了一日,如今交通不便,她若选择南下回上海后将事情讲的严重几分也不是不可以。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两张去济南的车票。 “小月,得叫你跟着我受点苦了,我打听过,从济南到平广只能坐马车或者是牛车。” 辛小月见她十分抱歉的样子,无所谓地摇摇头,“我一个乡下人,别说马车、牛车,毛驴都骑过的。能出来跟着你见见世面,这点苦算什么?对我来说,真不叫苦。” 两人在车站附近吃了点东西,又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点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一直等到傍晚,才终于上了从胶州去济南的火车。 只可惜,这趟车车票实在太过抢手,她们两个都只有三等车厢的坐票。奈何三等车不像是二等和一等对号乘坐,若想有个能做的位置,只能抢。 廖婉玗没有这种经验,她为难地站在月台上,看着车厢门口挤做一团的人群,和正在翻车窗上去抢座位的人,一步也没有动。 她无从应对,但辛小月却没什么好顾及的,一瞧见居然可以爬车窗,她提着一只皮箱跑了几步,先将手中的箱子丢进去,一跳之后双手撑在车窗窗框上,双腿在空中蹬了两下,一翻身,就跌进了车厢内。 “婉玗!婉玗!快快快,快把箱子递给我!” 廖婉玗回过神来,提着箱子跑了几步,将箱子递上去给辛小月占位置用。之后她侧头看了一眼车厢门口丝毫不见少的拥挤人群,打算也尝试着翻次车窗。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心叵测 车子开动时,车厢里挤满了人,连原本就并不宽敞的过道都堆着大包小裹的行李。有人在高叫着“让一让”,有人则因为争抢位置已经吵了起来。廖婉玗坐在临近车窗的内侧,她紧紧地贴着车墙,想让辛小月能够尽量做得舒适些。 她翘首环顾一下四周,想要寻找异味的来源,嘈杂的人声中夹杂着鸡鸣与鹅叫,她忽然就明白过来。 “睡会吧,从济南往平广去还不一定是个什么情况呢。”辛小月坐在外侧座椅上,只要有人走动就一定会撞到她,但她并没有去挤廖婉玗。这点状况,对她来说算不得坏经历。 廖婉玗也困,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总是悬着的。从出了上海火车站开始,就没落下来过。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默默地想。 昏昏沉沉之间,究竟是何时睡着的,廖婉玗也并不清楚,她醒来的时候车厢内是黑的,从窗子望出去,外面的天也是黑的。 辛小月也睡着,头一点一点地晃来晃去。廖婉玗伸手轻轻地将她扶到自己肩膀上,又调整了一下高度,尽可能让辛小月觉得舒适些。 这车子的时间不大好,到济南的时候,是凌晨,廖婉玗后来一直到下车,再没睡过。 天灰蒙蒙的,空气中还有晨间因为做早饭是烧的柴火味,她们两个人分别提着一只皮箱,出了车站就开始打听,哪里有去平广的车子。 终于,她们打听了将近半个多钟头,才高价雇到一辆马车,愿意往平广去。 马车有车厢,但很久,廖婉玗上车的时候还被车板上翘起的木刺扎了一下,她轻轻地“嘶”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又没发现有什么。 车夫是个老头,廖婉玗瞧着他黑瘦干瘪地弓着背,以为他怎么也要六七十岁,聊了几句之后,才知道他不过也就五十有四。 经年的农活,灼热的太阳,又或者是局势连年不稳闹的人心惶惶,反正,这事件总有一些东西,在疯狂的催促着他老去。 “丫头们,不是老爹跟你们要高价,真的是不安全。”老人手里拿着一只细长的烟袋锅,烟杆上还系着一只蓝底碎花粗布做的烟丝袋子。此时他一抽,那袋子就晃悠起来。 廖婉玗也听别人说起交界处有枪声的事情,也明白若不是为了钱,这时候没人愿意冒险。 “没关系的,您肯带着我们往广平去,就已经很感激您了。”她们随身带的的现钱还算宽裕,既然决定了要去天津,多些开销倒也没什么。 马车不比火车,又颠簸又慢,廖婉玗起初还陪着老大爷聊天,后来被颠的犯起困来枕在辛小月腿上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写来就瞧着辛小月一脸焦急,“有枪声!快醒醒。” 她声音压的很低很低,生怕被别人听见似得,廖婉玗反应了几秒钟清醒过来,撩开车厢布帘子想去问问车夫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原本应该坐着车夫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 “人呢?” 辛小月摇摇头,“他说他去小解。” 廖婉玗爬起来跪坐在车厢口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去多久了?” 辛小月没有手表,方才也没看过廖婉玗腕上的表,只能凭着感觉猜,“十来分钟?”她摇摇头,自己也不太确定,“也许五六分钟?” “走。”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打开一个箱子,从里头拉出一个书包似得布袋,这包带子很长,她往脖子上一夸,斜斜地背在身上。 “去哪?人不是还没回来?” 廖婉玗没说话,率先踩着车板往下跳。别说她怀疑老头不会回来了,就算会回来,她们躲在路边的树丛里应该也并不碍事。 辛小月被她弄的很紧张,紧随其后也跳下车子,之后她手脚并用地跟着廖婉玗爬上一块相对高一些的土坡,两个人在上头趴了还不到十分钟,就见老头领着七八个人回来了。 廖婉玗和辛小月对视了一眼,都为离开车子的决定赶到明智。 不论这些个手里拿着枪的人究竟是谁,老头显然都跟他们是一伙的。 “人呢!” 讲话的人声音很大,嗓子粗粝,他用手中的盒子枪怼了怼老头的肩膀,之前给廖婉玗他们做车夫的老头哆嗦了一下,“我……我去叫你们的时候,还都在睡觉呢!这……就这么……” 有人抬手用枪托咋了老头一下,老人家“哎呦”一声,身子又矮了一截。 方才问人那里去的看起来是个小头目,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肯定没跑远,都给我找!” 按理说,他们只抢钱财,这年月,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来的实惠,可听老头说两个姑娘长得还挺好看,就动起了别的心思。 若是特别好看,可以献给老大,若是一般货色,自己玩玩再丢给手下的弟兄们,也一样不亏。 廖婉玗不知道他们具体想的是什么,但总归看样子就不是好人,她伸手拉了一下辛小月,才发现身边的人抖如筛糠。与当初拿着剪刀在含香馆发疯到要杀人的模样,完全不同。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廖婉玗实实在在地握住辛小月的手。 她并不是不怕,只是,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的后福还没来呢,应当是命不该绝。 山路上的人四散开来,有两人一组,也有三人一队,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去找跑调的“猎物”,廖婉玗她们趴在草丛里,这会确实不会被看见,但往山上找的人若是脚程快些,走小路三五分钟也就应该可以发现她们了。 廖婉玗不敢说话,只能用眼神示意辛小月,辛小月犹豫地点点头,看着她比划出的三、二、一,悄悄地从草地上爬起来。 两人此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往山上躲。好在这个季节山上草木茂盛,她们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 廖婉玗紧紧地抓着身上的小布包,拉着辛小月踉跄着往树林深处跑,也不知道两人是谁踩到了树杈,只听“嘎巴”一声,树杈就断了。 就着一声响,身后百十米处就有一个人高叫着“找到了,找到了!人在这边,快来啊!”。 辛小月是要回头看的,但廖婉玗反应更快,她拉着辛小月,开始拼了命的跑。 这种感觉,跟在海上还是不同的。那时候她在海上飘着,是真的没什么希望,但现在他们脚下踩着实实在在的土地,对于生的希望,也就更加强雷些。 廖婉玗有点后悔,她早些年为什么要去学画画这种需要静坐的爱好,若是也想甄顾和谢澹如似得打打网球或者喜好游泳,是不是此刻跑起来,能够不那么喘,跑得更快些。 身后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有人示威性地对着天上开了一枪,辛小月被枪声吓的一哆嗦,脚步一顿,拉扯着权利奔跑的廖婉玗,差点摔到地上去。 “快走!”廖婉玗知道她被吓着了,改用双手拉着她跑,可辛小月脚软,步子迈不开,整个人拖着廖婉玗,让她跑的十分费力。 身后的人眼见着越来越近,廖婉玗抬手给了辛小月一个耳光,“你清醒点!” 辛小月眼泪刷地流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吓得大喊了一声,撒腿就往前跑。 树林里植物茂密,盘根错节,有的地方土壤被雨水冲刷流失,树根已经裸露在地表,廖婉玗感觉到自己脚下被绊住,下一秒她整个人往地上扑去,辛小月下意识抓了她一把,只可惜抓空了。 摔下去的时候,她想着要护住头,之后眼前的天和地交错着出现,她知道自己在往下滚,却根本分辨不出下落的方向。 也许是她左侧的悬崖,也许……是身后的山匪。 完了。 这是她昏倒前脑海中出现的最后一个想法。 第一百六十七章 洞中密会 山洞又低又矮,抬眼看甚至能够看见许多地面上层植物的根系。 谢澹如跪坐着,感觉到怀中人轻微地动了一下,在她发出更大声响之前,他俯身压住她,默默地吻上来。 廖婉玗睁开眼睛,视线是模糊的,她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眨了两下眼睛,待到神志清明到足以看轻身上人的时候,心跳反而乱起来。 谢澹如吻的不重,见她醒过来就放开了她的唇,之后他伸手示意她禁声,又指了指上方。 “四哥,这边没有啊,你们那边呢?” 廖婉玗本来想坐起身的,忽然听见头上传来的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不敢动了,大气都不敢喘。 谢澹如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她此时在他怀里,倒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是有闲情,打量起他的装扮来。 这是两个穷途末路的人在山中偶遇了吗? 她目光顺着他身上被扯开的粗布断卦看下去,忽然发现他灰白色的衣服上有斑斑点点地血迹。 是他受伤了?还是……她自己受伤了? 廖婉玗轻轻地低下头去,并没在自己身上发现血迹。但她也不敢完全确定,毕竟她才滚了山,此刻浑身无一处不痛。 要说半点伤也没有,是不大可能的。 头上的脚步声并没有走远,谢澹如心中的弦仍旧绷的笔直,他脑海中快速地预想出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几种情况,半点也不敢分神。直到周围渐渐除了虫鸣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之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情况下,她没有心思去追问那个莫名其妙的亲吻,他样子坦荡,看不出半分心虚来,而她则更多的在关注着周围的声音。 那些追着她的人走了吗?如果走了,辛小月又在哪里?她也安全了吗? 廖婉玗张了张口,有抬头看了一眼上面,她并不确定自己此时是否可以讲话,毕竟,她有些害怕,害怕任何声响都能将那些山匪再次引过来。 她想了一会,将注意力再落到谢澹如身上。 一省都督怎么会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出现在山里?而且,这究竟是哪里?已经到了直隶吗? “好了,他们应该走远了。”谢澹如说完松开揽着廖婉玗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她跟他讲了去天津的缘由,又说了路上的遭遇,谢澹如无奈地摇摇头,“这是两省交界,乱的很。” “为什么没人管?”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的舒服点。 “我们追其他他们就到那边去,那边追起来他们就再回来。” 廖婉玗听完垂眸,“我以为,你那么大的权利,不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谢澹如苦笑了一下,“如果事事都能解决,我们就不会在这里遇见了。” 这倒是实话。 “你来这地方干嘛?”她可不信他也是遇到土匪了,“你的人呢?” “我的人就在附近,等会带你去。”他说话间作势要起身,袖子却被廖婉玗拉住了,“嗯?” “我朋友不见了,一个女孩子。” 谢澹如仿佛是知道的,他点了下头,借势将廖婉玗拉起来,“有人去找她了,不要担心。我们先去汇合点。” 廖婉玗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谢澹如是不是嫌弃她走得慢,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廖婉玗有好多问题想问,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问。她总是这样的,犹犹豫豫,有时候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有时候又觉得谢澹如的事情跟她其实没任何关系。 说到底,她并不想重复母亲的一生罢了。 就算她们性格并不一样,就算她们在其他方面也有着巨大差别,就算她可以不在乎早前的自梳誓言,但她是决计不会做小的。 更何况,人家未必对她真的有这个意思,她兴许是自作多情罢了。 树林里其实没有路,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照进来。她走在谢澹如身后,看着他一边走一边将横生出来的枝节掰断,忽然生出一些盲目的破釜沉舟的勇敢来。 但那勇敢只是在心中升腾了一下,还没到喉头,就被谢澹如一声“到了”给惊地落了回去。 “到哪了?”她在走神,茫然地问到。 他没回答,廖婉玗视线一转,就发现了一个洞口。 谢澹如并没有真的从洞口下去,事情跟她想的有些不一样。他跟着他绕过洞口,经过的时候往里探头看了一眼,发觉那洞口似乎太小,并不能下人。 本来出了密林谢澹如是松开了手的,可他走几步又想起什么似得,回来把人拉住,这会也没握手腕,而是直接牵了手。 廖婉玗任由他牵着,半点男女大防意识都没有似得,她跟着谢澹如绕过眼前的土包,转过去一看才发现这个是个坟包。 坟包前的石碑歪倒在一旁,谢澹如紧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别怕,里头没死人。”说完这话他率先猫腰钻了进去,廖婉玗心有疑惑,却也还是顺从地跟着进去了。 路一直是向下走的,就是平斜的足够一人通过的窄小土路,廖婉玗踩到碎土块趔趄了一下,下意识抓住谢澹如的衣角。 但这里实在是太逼仄,看起来有点她主动抱住他腰的意思。 谢澹如脚步顿了一下,“别怕,很快就出去了。” 他所谓的出去并不是真的出去,反倒是进去,只不过再往里走,空间豁然开朗。 里头仿佛是天然的石洞,她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人工开凿的痕迹。没有人把坟落在山洞上,她想,那坟包估计是后建的吧,用来避人耳目。 洞里宽敞,却也不是特别宽敞,因为搁着许多箱子,有些还被油毡布盖着,有些已经被撬开木箱子,露出稻草下的内容。 “枪?”她用手拨了拨稻草,回头看谢澹如。 “对,就是你帮我买的那些。” “怎么不发下去用?”她不太明白,好不容易买回来的,怎么放在这里落灰生锈。 “还不是时候。” 廖婉玗“哦”了一声,心想这人讲话总是留许多余地,也没追问。她抬头看了看,见头顶上一个透光的洞,想来就是他们在外头时看见的那个。 “办好天津的事情,你第一时间就走。不要留在这边。” 廖婉玗转头去看谢澹如,只见他盘坐在土地面上,与她从前见过的公子形象截然不同,“要出什么事情吗?” 谢澹如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防着她,“整顿军纪。” 她不知道他这个督军做的并不顺利,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没有再多问。 谢澹如正好也不想多说,他自己的麻烦,犯不着跟她抱怨。 “小月怎么办?她不会落到那些山匪手里吧?”廖婉玗也想坐,有觉得坐在地上不好,回头看了眼油毡布盖着的箱子,一跳,坐了上去。 “再等等吧,应该是安全的。” 谢澹如起是也没把握。早前山匪的枪声引起了他们的主意,为了去处之前暂时藏在此处的枪械,他们非常小心。本来是不打算插手山匪事情的,但他站在山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认出她来。 于是,七八个人,分成了两路,开始在树林里小心翼翼地一边找人,还要一边躲避山匪。 能不要发生武装冲突,是最好的选择。 他找到廖婉玗的时候,身边是还有两个人的,但他把人都打发走了,就为了方便转移山匪的注意力。 果然,那两个人边走边制造响动,成功地将山匪引走了。 廖婉玗醒来的时候,他两只手都用来箍着她,又不能开口告诉她地面上有人,鬼使神差,他就选了个并不怎么适合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无礼且唐突的做法。 他亲下去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怕她发出声音,之后自己也觉得尴尬。幸好,廖婉玗仿若不知似得,并没有追问什么。 那是当时唯一的选择吗? 很显然,并不是。 辛小月是被敲晕了抬回来的,因为她实在是力气大又不肯配合。谢澹如手下的一个小士兵,脸上甚至还留着她的两道指甲印。 他们没穿军装,都是最普通的粗布衣裳,乍看跟山匪没有什么差别,想来,辛小月急着逃命,是不肯听人说话的。继而将他们也当做了山匪,回应激烈挣扎。 小士兵抓抓脑袋,也很无奈。 “什么时候能醒啊?”廖婉玗蹲在辛小月身边,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掏出随身的帕子给她擦脸上的灰土。 谢澹如抬眸看了一眼,立即便有一个黑瘦青年出来回话,“督军,这人是被我敲晕的,要罚您就罚我吧!” 他声音洪亮,显然是平日里习惯了这样答话,但此时在山洞里,洪亮嗓音叫人震耳朵。 谢澹如蹙着眉头,“小点声,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人?” 廖婉玗有点怕,怕他真的因为这个原因惩罚下属,主动站起来打圆场,“没关系的……多等一会总能醒过来。我还得谢谢你们,安全把她给找回来了。” 若是落到山匪手里,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逆流而上 箱子在山洞内堆叠着,青天白日下显然不适合一箱又一箱地被搬运到车上,然后堂而皇之地开出山。 廖婉玗被吵醒的时候迷迷糊糊,她揉了揉眼睛,先是低头看一眼枕在她腿上辛小月,见人还睡着,又抬头看几米外走来走去,正在搬动箱子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将辛小月的头搬起来,之后把不知何时盖在她身上的棉布外套堆起来垫在她头下作枕头。 “要走了吗?”廖婉玗走到正在搬箱子的一个小士兵身边,那小士兵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肩上扛着一个木箱,又走了出去。 这事情她帮不上忙,只能跟在小士兵身后默默地走出去。 这晚的月色晦暗,廖婉玗抬头看了一眼被薄云遮住的月亮,走向站在不远处树下抽烟的谢澹如。 谢澹如也看见她了,先一步将手中的香烟丢在地上踩灭,“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是我自己醒的。” “也好,等会搬完,你们也跟我走。”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块相对平滑些的大石头,“你在休息休息。” 廖婉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几步走到那块石头上做好,还不忘对他招招手,谢澹如一摆手,拒绝了她,大步走回山洞,也加入了搬箱子的队伍。 她看着月色,也偶尔环顾四周看看被夜风吹动的树林。 谢澹如并不娇气,他此时跟手下的士兵一样,用肩膀扛着木箱子一趟一趟往外走。忽然瞧见廖婉玗坐在石头上头一点一点地犯起困,轻轻笑了一下。 东西很快搬好,廖婉玗被她叫醒,又去叫还在睡梦中的辛小月。 “只能委屈你们坐后面了。”谢澹如站在伪装过的汽车车尾,扶着廖婉玗上车。 这是一辆俄国产的150型货车,原本车身上是有所属番号的,颜色也是近似于直隶军装的绿,现在被谢澹如叫人改装的很普通,就像是面粉厂拉货的车子。 廖婉玗上车后打量了一下,发现不只是像,此时简直就是。 枪械箱子被堆在车厢中间,四周叠起高高的面粉带子,想来是他们进山前就准备好的。 那面粉带子不够密实,一脚下去,鞋底就踩成了白色。 廖婉玗也不嫌弃脏,就靠在里侧的边角上跟辛小月坐下来,谢澹如站在车下嘱咐了几句,自己走到前面,跟开车的司机坐在了车头。 此时天还没有亮,正是大多数人熟睡的时候,但是为了稳妥起见,谢澹如还是拍了一个人,去盯着山匪的动向。 好在,那些人多数好酒,此时此刻,都已经烂醉到不省人事了。 寂静月夜,山中传来突兀的汽车引擎声音,并没有吵醒他们。廖婉玗坐在车后用来伪装的面粉上,距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士兵,是不是就用余光瞄她一眼。她看过去,那小孩子又飞快地将视线转走。 他极其不自然的若无其事逗笑了廖婉玗,反正山路难开车,颠簸的她也睡不着,索性主动搭了话,“你看起来年纪不大?” 小士兵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主动开口,看了她一眼后腼腆地抿着嘴点点头,“十六,我十六。”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讲话,车厢里的其他人也都看过来,那十六岁的小孩沉默了一下,才非常不好意思地说道,“张……张树生。” “挺好的名字。”她是随口说的,但张树生显然是当真了。 谢澹如坐在车头,身后跟廖婉玗的位置就隔着几个栏杆,他听见后头在说话,转过身来看,之间廖婉玗笑盈盈地,跟身边的小士兵聊的挺好。 “您是……是督军的朋友吗?”距离廖婉玗稍远处有个胆子大一点的,问出了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 他们白天的时候按理说不应该插手山匪的事情,毕竟,藏在山洞中的枪械还没有运走,不能冒风险。 但,谢督军就在山上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便命令大家兵分两路去救人。后来人带回来,再看他们二人的互动,显然是早就认识。 “是……吧?”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干干脆脆说他们是朋友,毕竟,两个人除非意外遇见,平日里根本没有联系。这可不是朋友之间的相处模式。 “督军运气真好,有您这样的朋友。” 廖婉玗被他们的敬称叫的很不自在,对着张树生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比你大几几岁,不要您啊您啊的叫我。” “那叫你姐行吗?” 廖婉玗点点头,对称呼并不怎么在意。 张树生这话问完,有人见廖婉玗性子挺好,也不管自己大小,都跟着起哄叫姐,谢澹如听见后微微蹙眉,掀起挡在栏杆处的薄布,“储存体力。” 他虽然平日里不摆架子,对手下的人也算亲切,但在训练方面是十分严格的,后面的士兵听他这样说,也不敢再说什么,整整齐齐地答了“是”,便看是假寐。 因为薄布帘还没放下去,廖婉玗一侧头,就可以看见他,“我们多久能到天津?” “到临济就改水路。”他说完也不多做解释,就将布帘又给放下了。 辛小月没来过北方,根本不知道临济在什么地方,凑近廖婉玗问。廖婉玗想了半天,“我们之前也是傻了,从临济走水路到天津有运河,做什么舍近求远呢?可比从平广绕的铁路快多了。” 由于车上在无人讲话,廖婉玗也不好跟辛小月一直打扰别人休息,加之车子开出山中,路途渐渐平稳,不知不觉,她也睡着了。 临济仍是山东境内,众人到达后直接去了运河码头,谢澹如安排的船只已经等候多时,大家伙趁着早上人还不多,快速地装船出发。 由于是伪装成运送面粉的船,船内设施可以说十分简陋,能睡人的房间只有一处,还是大通铺,剩下的地方,都是货仓。 辛小月因为昨日连晕带睡,整个人并不怎么困,跟在货仓里休息的士兵们好奇地问东问西。廖婉玗有些犯困,但也仍旧强挺着在一旁挺热闹。 谢澹如从船老大处一进来,又瞧见她头一点一点,仿佛小鸡啄米似得。 “你跟我来。”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边,这一路都没叫过她名字,她想着他自然是有原因的,虽然不解,但也并没有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那个唯一能够睡人的房间,谢澹如蹙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觉得有点脏,“要是太困,你就先谁会。” 廖婉玗记得自己面前的人才是整夜都没睡的,她摇摇头,“你休息吧,我跟他们在外面坐会就好。” 这屋子内的通铺少说有两米宽三米长,若是排排睡,六七个人都没问题,谢澹如也是真的有些困,他打量了一下通铺,抬手一指,“你就在最里面,我不打扰你,我在这里就好。”他又指了指最靠近门口的位置。 按说,这也是不合礼法的。但廖婉玗倒是半分也没有扭捏,“行,我也不扰你,你睡吧。” 她说完率先走到通铺最里面,贴着木头墙躺下,正头上有些潮湿发霉的味道,她倒也不娇气。 有床又被就很好了,比她在孤岛上幕天席地舒适多了不是吗? 谢澹如本来是困得,但一直强打着精神,他此时躺在通铺最外面,本以为自己应该很快就会入睡,却迟迟并没有睡着。 他闭着眼睛,和衣面朝门,明明距离身后的廖婉玗很远,却又总觉得自己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人明明是困顿的,却又觉得那本该困顿的头脑却异常清晰与敏感,实在是要命。 “睡了吗?”他声音不大,若是廖婉玗睡着了,应该不会听见。 “没。” 她果然也是没有睡着的。 “一个尹旭明,只得你跑这么远?” 接洽尹旭明的厂子购买纯碱,谢澹如的朋友蒋万文也是帮过忙的,所以他对这个人还有印象。不过是一个有生意往来的人,他不明白,哪里只得她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往北方跑。 “我觉得,我挺对不起尹先生。”她翻了个身,让自己平躺好。 谢澹如轻轻地“嗯”了一声,不明白她哪里对不起尹旭明。 “先生厂子撑不下去,想要跟我借款,可按照我行调查部的资料看来,并不适合借给他。先生当初支持我做皂,是国内工业的领头人。我受了先生的益,到头来,却帮不上忙。” 谢澹如觉得,公私事不应当混作一谈,“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你能给他的钱,都是银行储户的。我相信,若是你自己能拿出一大笔,是一定会帮助他的。” 廖婉玗苦笑了一下,“我可拿不出几百万来。” “其实……你不适合做买卖。”他也平躺过来。 廖婉玗侧头,就看见他起伏分明的侧脸,“这话师父也说过。但我不明白,我究竟哪里不适合?”她语气里有那么一点点不解,她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就如报上写的那样,是上海新时代女性的代表之一。 “你不够狠心,重情义。如果我没猜错,也不屑于做阿谀奉承之态。” 廖婉玗想反驳,她觉得做买卖又不是打仗杀人,跟狠心没什么关系,可她还没开口,舱门就被人忽然拉开。 “督军,咱们被拦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言不惭 谢澹如起身,示意廖婉玗稍安勿躁,他顺手在舱房的小桌子上拿起船老大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然后走了出去。 此处河道有一段两省交界,别说山东这边会设卡,就是他们直隶,也有轮流巡逻在河道上的船只。 这事情在预料之中,并不意外,谢澹如也没什么好慌张的。 在交界处运河巡逻的,并不是山东省内的驻军,他打量了一下,觉得对方更像是地方警察,或者仅仅是交界处县城当地的地痞流氓。 他扣着一定很久的粗尼帽,点头哈腰地走出去,“哎呀,哎呀,几位长官。我们就是奉命运货的,着……这怎么还……” 谢澹如话没说完,就已经被率先跳到这边来的人给打断了,“奉命?奉谁的命?在这地方,只要没有我们大哥的命令,那就谁都不好使!知道吗!” 廖婉玗跪起身,将耳朵贴在船舱的木墙壁上,隐约能听见外面有人讲话,但断断续续,并不真切。 “你们这运的什么啊?” 问话的人手里拿着一只警棍,是上海英租界里的款式。但巡查船上的其他人没有,只是木棍而已,想来这东西是他“身份”的象征。 “面粉。就是一船面粉。”谢澹如侧身给那人让路,“长官您检查检查?” 手握警棍的人对着身后一招手,原本在巡查船上没过来的人便一个一个跳上船。廖婉玗人在船舱里,只觉得,船身晃动,脚步凌乱,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实在叫她心慌的很。 谢澹如没动,仍旧站在那个拿英式警棍的人身旁,那人忽然侧头看了他一眼,“啧,我看你,可不像是个干粗活的人啊?” 说不心惊是假的,但也就是一瞬间罢了。谢澹如仍旧陪着笑脸,“哪能啊,长官这样的才是上等人。我这……”他伸出手给那人看掌心,“都是干活磨出来的。” 那位长官垂眸打量了一下,见他手上确实有些老茧,“那你这挺好,晒不黑。” 谢澹如如今算的不上特别白,但跟那些整天在日头下干活的人比,自然是白嫩的,他嘿嘿笑了两声,“是,晒不黑。” 也亏得这人是个没见识的,不然,谢澹如手上拿枪和骑马磨出来的茧子,摸过枪的都能分辨出来。 “二哥,里头还有女的!” 辛小月就在货舱里,没藏也没躲。再说就这么一条穿,又能躲到那里去呢? “是货主?” 谢澹如下意识想说是,但又怕对方仔细盘问起来要露陷,“不是,是求我们搭船的。据说是东西都丢了,想去天津。”他做出一副精明像来,“我这不是想着,搭两个人,还能收点钱吗?” 拿着警棍的人似乎是产生了好奇心,他在甲板上站了这么久,终于迈步要进船舱了。 辛小月本是坐在两袋子生面粉上头的,这会也并没有起身,她抬头看着拿警棍的男人,拍了拍手上的面。 “你是什么人啊?” 辛小月垂眸寻思了一下,“我就是个丫头,跟小姐出来的。后来遇到贼人,行李都丢了,没有盘缠,就搭了货船。” 她没直接说山匪,她怕两地离的这样近,万一官匪勾结,就坏事了。 “你们家小姐呢?姓甚名谁,从何处来的?” 廖婉玗拉开舱房的木门,佯装打了一个哈欠,“这怎么了?我才睡了一会就不走啦?”她撇撇嘴,“你们要是耽误我的事情,到了天津,我可不给钱的哦!” 她虽然因为之前从山上滚下来有些狼狈,但浑身的衣裳和脚下皮鞋却仍旧一看就是上等货,那拿着警棍的男人见她自己出来了,也不再去问辛小月,“这位小姐,打哪来?” “我?我从上海来,到天津伯伯家去。”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如实交代自己的身份。 他们现在船上这么多人,就算此地检查与隔壁县山匪有勾结,总不能把这一个穿都绑走。 若是一船陌生人,她确实不会交代自己的身份和名字,但谢澹如在,她根本不用顾虑这一点。 所以,她此刻需要衡量的,就是自己究竟是个普通人更容易帮谢澹如放行,还是有些财势,更容易帮到他。 “我伯伯你认识吗?他姓尹,在天津有自己的买卖。我还有个表哥也在天津,做京奉铁路总稽查。” 她娇憨地像是一个急于显摆自己身份的小姑娘,多提几个家里人,仿佛能让她底气更足。这些人谢澹如不好讲,但她一个“搭船”的却是可以尽数贴到自己身上来。 方才廖婉玗打量了一下这人腕上的手表,发现那表指针根本不动。想来不是本就捡了别人的一块坏表,还是原本好的,坏了没舍得修。 她讲完这话就不在去看巡查的那些人,转而蹙着眉头改去骂谢澹如,“你不说这厮是你们的货船吗?到底走不走啊?我伯伯生辰,迟了可别指望我兑现答应好的事情!” 警棍本来被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听到此处时忽然停下来,“这位小姐,你要搞搞清楚,在这一片,可不是他一个跑船的说的算!” 这人语气不大好,廖婉玗转头看了他一眼,“那谁说的算?你们谁能叫我快点到天津,我就跟伯伯说谁的好话。她厂子里那么些货物要运,分给谁都是分。” 她说完非常没有礼貌地指了指拿警棍的人,“你,你说他说的不算,那你说的算吗?要是你说的算,快点叫他开船,到时候去了天津,好处都是你的。” 两个人就好处的事情来来回回讲了好一会,廖婉玗耐心欠奉,从手腕上摘下表来,“喏,我骗你做什么。这表就是我伯伯送的,你拿着它。”她说道此处眼珠子一转,心中升起另一个想法来,“要我说,你也不用怕我跑了。你不如直接跟我们去天津,到时候下了船,我带你去找伯伯,有什么好处,还能少了你?” 那人显然是说话有分量的,只要他拖着不让走,一时半刻倒还好,就怕等会叫停靠岸边,到时候检查起来也就要细致了。 廖婉玗这话说没人心动是假的。大家也不是瞎子,从她衣着和讲话的语气上就看得出她是个娇养的富贵小姐。现在暂时落了难,才能轮到他们献殷勤。 手中的警棍再度拍了两下,那人似乎是终于下了决心。他跟手下的人小声吩咐了几句,立时便有四个人跑了出去。 听声音,像是已经回到了巡查船上。 “我跟我兄弟,同你们一道去天津。”他对着谢澹如挥舞了两下警棍,“滚,快给老子开船。” 他并没有将这一船的低贱劳工放在眼里,另外两个姑娘,也行不起风浪。凭借他们二人的功夫和经验,这一趟到天津,绝对是个好差事。 说不定,他们就要平步青云了。到时候,谁还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县城里窝着呢? 船很快动起来,廖婉玗不想让他在货仓里停留太久,故而装作对他警棍很感兴趣的样子,“我看你拿的棍子跟他们都不一样,所以,你是长官对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往舱房走,那人很自然就跟上来,“那当然了,老子这个,可是英国货。”语气中满满都是得意。 “那你是不是立过什么功?我看你也不像是一般人。”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我们能不能进去坐着说,站着太累了,这破船还一直晃悠。你给我说说,也省的我给伯伯介绍你的时候,像个睁眼瞎。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恩人啊,对不对?” 几句话,廖婉玗就把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忽悠着票上了云端,“大总统你知道吗?”他一边说一边带着他那兄弟走进船舱,“这话啊,要从大总统还没当上大总统的时候开始说!那时候……” “咚咚”两声,是重物砸下来的声音,两个人被谢澹如一前一后地敲晕,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廖婉玗就看着他们软了身子躺倒在地。 “怎么……不会死人吧?”廖婉玗觉得他下手很重,有点担心。 “死不了。”他招呼着手下把两个人拖了出去,之后又用绳子捆好,这才反身回到舱房,“你做的很好,方才他们要是在往里翻翻,就要看见箱子了。” 廖婉玗点点头,“那现在要怎么处理?”她指的是那两个人,总不能真的一路待到天津去。 “不急,等过了省界,就把他们丢在岸边。回去也不远,他们肯定有办法。” 听了这话,她才算松下一口气,她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因为紧张出的薄汗,忽然“嘶”了一声。 “怎么了?”他拿过她的手看了一眼,才发现,廖婉玗方才因为紧张,指甲把自己掌心生生扣除两道伤口来。 货船跑的是短途,没有准备医用品,谢澹如只能找两块相对干净些的棉布给她擦了擦手上的血。 “要不我就用河水洗洗吧?” “别,这河水也不干净,你先忍一忍。”谢澹如此时已经摘了帽子,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擦。 第一百七十章 一口郁气 自从婚后,乔敏芝收敛了许多,不再去练兵营骑马,手枪也上油保养过就放进了箱子。那些个假扮男孩子的衣裤,也连带着再没穿过。 她今日去嫂子家打牌,穿了一身玉红色长旗袍,低低盘了个元宝髻,发髻上别这谢澹如送她的钻石发卡。 坐在汽车后座上,她掏出随身的西洋镜,确认自己妆发都没什么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谢澹如早些日子说出门办公,归期待定,她每每回家前都的在补个妆,她很怕,谢澹如一回来,瞧见的就是她不够漂亮的样子。 “夫人,还买枣花酥吗?”开车的小士兵姓贾,谢澹如在家的时候专给谢澹如开车,如今正主不在,也就任由夫人使唤。 小贾这几天来接人,每每都要拐到祥和饽饽铺,就因为又一次,督军说这家的枣花酥味道跟别人家不一样,更好吃些。 又一次督军也赏给他吃来着,要他说,也就是没别人家甜,更适合督军口味吧。但就那么随口的一句,太太就记住了。最近督军不在家,家里的枣花酥倒是没断过。 夫人每一日都买新的,隔夜的就统统赏给下人。 小贾听到乔敏芝说去,心里头轻轻叹了一声。他感觉,陆家上上下下,大约最不想看见的点心,就是枣花酥了。 “夫人,到了。”买点心这事情乔敏芝从不假手他人,小贾最开始也想替她跑腿,被拒绝之后就改成默默随行了。 乔敏芝动了动脖子,觉得今天牌打的很累,待到小贾开好门,她才施施然提着手包下了车。 祥和饽饽铺因手艺和花样确实好些,每天客人都不少。但乔敏芝是何等身份,自然是不用也去排队的。 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高壮胖子,据说是老掌柜的幺子,小时候也跟着原本在宫里做御厨的爷爷学过手艺,但不如大哥,就改为负责门面上的事情,不去后厨。 但人总有个长短,他虽然做点心的手艺不如他大哥,待人接物确实极其圆滑的。 冯二本来是坐在自己的休息室里听留声机,歌词空隙的地方,觉得自己仿佛是听见了汽车马达声,他放下手里的盖碗茶撩开布帘子一看,就放下东西赶忙迎了出来。 虽然他不知道督军夫人为什么忽然日日来买枣花酥,但他觉得,这对祥和饽饽铺来说,是件定好的事情。 督军府吃的都是他们祥和的点心,这话说出去,倍有面儿! “督军夫人,您来了!”每每,他都把“督军府人”四个字咬的清清楚楚,亮亮堂堂。 乔敏芝知道他存的什么心,但也不跟他计较,任由他扶着老佛爷似得把自己请进去,“还是老规矩。” 冯二连连点头,直接带着人往后面走。这督军府人讲究,每块点心都要自己挑选,连带着包装都要求的不一样。 别人都是几块点心,但凡是同一个品种,就抱一块儿,到督军府人着,一块点心就要单独包一个纸包,生怕磕了碰了似得。 今儿乔敏芝也是照常挑了十块枣花酥,小贾开车回去的时候,怕把酥皮颠坏了,车速都比平时慢了许多。 “夫人,好像督军回来了!”车子拐上马场道,小贾就远远看见宅子门口有两列兵。 “真的?”乔敏芝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就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如今不是未出阁的时候了,作为督军夫人,她必须稳重些。 小贾稍微提了提车速,“应当是的,夫人。” 车子没有开进去,而是就停在了大门口,因为,谢澹如正站在大门口,跟谢信讲话。 她提着包和点心,也不等小贾来开门,就自己匆匆下了车,“老爷,你回来啦!” 谢澹如停下正在跟谢信吩咐的事情,转身面对着乔敏芝,“又去打牌了?” 乔敏芝笑盈盈,顺手将包和点心都递给谢信,“是,嫂子说我一个人在家也是闲着,叫我去打牌。” 谢澹如一瞬间蹙了眉头,他走前明明交代好的,自己出门之事不要讲出去,有人问起来,就说病了,暂时不去办公,也不会客。 乔敏芝其实也并不是不记得,但她自觉跟哥哥的嫂子们关系不错,不是外人,也就没防备着。殊不知,谢澹如此时最防备的,就是她的几个兄长。 他有时候其实不太明白,这个最初认识时瞧着古灵精怪的丫头,怎么好似结了婚,为人处世反而……不怎么灵光。 他们虽然是对假夫妻,但她总不至于去维护别人吧?本来他出门是个没有什么人知道的秘密事情,被她一讲,只怕几个兄长早就知道了。 谢澹如叹了一口气,随意吧,知道他出门,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谢督军,我东西……”廖婉玗从宅子里跑出来,话说到一半,看见乔敏芝随即哑然。 “你东西怎么了?” 乔敏芝挽着谢澹如的手紧了紧,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她的第一反应,是谢澹如把廖婉玗给接回来了。 别人不知道他们夫妻是拌样子的,难保廖婉玗不知道。他对廖婉玗是个什么心思,就算他自己始终未曾决断清楚,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谢澹如娶谁做小都行,唯独廖婉玗不行! “没……什么。”廖婉玗走到乔敏芝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见女主人似得对她问好,“夫人好,贸然来访,打扰了。” 听到她这声“夫人”,乔敏芝脸色略微好看些,她轻咳了一声,微微仰着头,“没关系的,你跟darling是同乡。” 她说完也不去看廖婉玗,转而对着谢澹如撒娇,“好几天没看见你,我都想你了。你带同乡回来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家里都没准备什么像样的饭菜。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都没什么胃口吃饭。” 除了谢信之外,没人知道他们是名义上的假夫妻,现在她当着大家的面这样讲,谢澹如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拍她的手,“你们先进去,我很快就来。没准备没关系的,叫饭馆送。” 乔敏芝点点头,松开挽着谢澹如的手,也不正眼看廖婉玗,自顾自往屋子里走。 廖婉玗见谢澹如正在跟谢信交代事情,也不好打扰,只得先转身会屋子里去。 她是不想住在这里的,但是谢澹如话里话外都透出天津不太平,就算现在太平,过两日也要乱起来。她跟辛小月两个女子,说完全不介意,半点也不怕,那是假话。 因为谢澹如讲那话的时候看起来严肃又认真,显然是知道什么并不方便说明的情况。她才答应了他,暂住到这里来。 碰见乔敏芝是预料之中的,方才乔敏芝对她的态度,她也感觉到了。此时回到宅子里,见到乔敏芝指挥着用人摆点心,她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你要在这里住多久?”乔敏芝斜睨了她一眼。 “我……大概要打扰两三天。看过尹志明尹先生,我就回上海。” 提起上海乔敏芝就生气,谢澹如存个款子大张旗鼓,非要到上海去,还不是为了她! “那明日一早我就派车送你,早点看完你要看的人,也省的耽误买卖。”原本她是很欣赏那些个能够独立的新女性,可到了廖婉玗这里,她实在是欣赏不起来。 “没关系的,我等会给尹先生去个电话,约好时间,我自己就可以去。不麻烦督军太太。” 乔敏芝听完略舒心,轻笑了一声,“没关系的,你是客,我作为主人,照顾你是应该的。” 只要不是来给谢澹如做小老婆,暂住个一两天倒是没什么问题。她瞧着廖婉玗也是个懂事的,一口一个“督军太太”,这就证明她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地位。 再者说,这可以天津,是她们马家的地盘,若她太不识相,可是讨不到好果子的。 “再聊什么?”谢澹如是下船前换的衣服,此时白衬衫塞在裤腰里,军装长裤的裤腿则是被军靴套住。干净利落,笔直入劲松。 “说到安排人送廖小姐去办事情呢!” 廖婉玗点点头,看了谢澹如一眼,“我们的行李都丢了,想去买两件换洗的衣裳。” 乔敏芝方才憋了一肚子怨气,也没注意看,这会一打量,才发现廖婉玗的样子有些狼狈,衣裳和裤子都有破损,有只袖口还有点斑斑血迹。 她心里头想着怎么只丢了行李,人没被拐走,嘴上却安抚起来,“不如我先叫人给你放水洗澡,衣裳的事情也不急在一时,你先穿我的。”她伸出右手食指上下指了一遍,“你也不能这样子去百货商店。” 廖婉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裤,尴尬地笑了一下,她跟弟弟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这个样子,“那就谢谢了。我……我还有一个助手,能不能也请夫人叫人给她准备一套衣裳。就随便什么样子的都好。” “你还有个助手?” “是,她要等会才能到。” 辛小月跟着谢澹如的那些手下去了仓库,想来等会就能回来。 乔敏芝先是听说她落了难,继而又发现廖婉玗并不是跟谢澹如独处,心中一口郁气散了大半,吩咐着下人去准备衣裳。 第一百七十一章 挑拨离间 乔敏芝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她第一次听见别人用这个词说她,是一个月之前的“廉政会”上。 乍看名字,大约会以为这是个公务会议,用以敦促各军中高层军官清廉勤政,但实际上,这是个舞会。 马甫华还在的时候,是每个季度举办一次。那时候她并不参加,觉得这不过是一群人找着“廉政监督”的借口混在一处腐败。 请北平的红角,叫御膳房出来的大厨,衣冠华美,食酒精致。 后来马甫华没了,一番争抢后改由谢澹如做直隶督军,这事情,就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而提议此事的人,正是她那两位兄长。 玩乐和热闹谁人不喜欢呢?谢澹如才刚尚未,就算明知道这样会加大开销,也还是应了下来。 但她总觉得,这种局面,并不会持续太久。 上个月舞会的时候,她照旧先陪着谢澹如开舞,之后应酬了一圈,便跟三个嫂子凑了一桌牌,期间偶有别的太太过来,她也让出去过几圈。 那时候她正端着一杯牛奶站在露台上,夜里也没有星星,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二嫂过来的时候,她早早听到了高跟鞋声,回过头去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喝牛奶?今儿的酒可都是法国酒庄的。” 乔敏芝笑了一下,这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整场舞会的一切都是她一手准备的,“想要个小孩了,不好喝酒。” 二嫂“嘿”了一声,低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腰身,“要我说啊,你这身段就是好,难道是因为总在公公练兵营里骑马的缘故吗?怎么瞧,都还是姑娘身段。” 她这话乔敏芝不确定是试探还是真的艳羡,心里虽然别扭,面上却权当做是夸赞听,“骑马最是好运动了,改日我也教教二嫂?” 女人抿着嘴笑,摇摇头,“小敏,不是嫂子说你。我瞧着你们小夫妻两个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一晚上都不大自在。” 乔敏芝没接话,她就觉得自己说中了,“一个男人,外头有些风言风语是正常的。咱们做大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学会自欺欺人。” 她明白过来二嫂说的是什么,毕竟这两日天津的各大小报刊都在说,谢督军在捧一个乾旦。 “不过就是个男人,也不能生儿育女,这陆家当家作主的,还不是你吗?” “夫人,客房整理好了。” 乔敏芝被仆人唤回神,走到给廖婉玗和辛小月准备的客房门口,走进去打量了一圈。 二嫂说的没错,若是个男人,确实没什么可计较的,但若是女子呢?别人不晓得她们虚假的婚姻状况,她自己却是日渐清醒。 廖婉玗就在天津二三日,她现在就希望,一切都太太平平,别处什么枝杈。与其给谢澹如跟她相处的机会,不如往后几天,她都推了其他事情,专心陪着廖婉玗。 这样一想,乔敏芝心里头又好受了些,她抽出旗袍侧襟的淡黄色真丝绣兰花彩蝶的小方帕子,擦了擦并没有泪的眼角。 廖婉玗洗澡比辛小月出来的快些,她此时穿着乔敏芝一件半新不旧的宽大长旗袍,没什么腰身,用来睡觉倒是舒适的。 她对乔敏芝心存感激,却不晓得乔敏芝是不愿给她别的衣裳,省得谢澹如在家里头还能瞧见她的……身材。 “夫人,我想趁着晚饭前去买些东西。”她明日想去拜访尹旭明,不大想浪费上午的时间。这会天色并不晚,百货商店或是成衣铺,应当都还在营业。 乔敏芝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不大乐意出去,“你才到家里来,也不急这一晚上,等到明日上午,那百货公司开了门,我陪你去,不好吗?” 她做亲热装地拉着廖婉玗左手,话最后非要加上“不好吗”,就是断定廖婉玗不能直接拒绝她说不好。 果然,廖婉玗沉默了几秒将事情应下来。之后,乔敏芝叫她先休息,待到晚饭的时候会派人来叫她,就将她留在房间,自己走了。 她寻思自己等也是等,不如先跟尹旭明那边通个电话,谁知拿起自己房间的,才发现这只是个内线电话,接通的,是厨房。那边以为她要吃食,一问之下才明白她是想往宅子外头打。 谢澹如搬进马甫华在天津的这套宅子之后,做了些许地改动,其中一点,就包括电话线路的布排。 原本这宅子里各房间的电话都可以拨打外线,并且电话局收到后并不能分得清楚究竟是哪一个房间播出的号码。后来,自打他住进来,就将外线只留了三个话机。 一个在他自己书房,进出尝尝是锁着的,另一个在乔敏芝的卧室,那边虽然不锁,但整日里有人伺候着。最后一个,则是留在一楼的大客厅里,人来人往,大门外还有站岗的小士兵,也算是不断人。 不是他这人疑心重,只是,马甫华的行程究竟是谁透露给日本人的,至今尚未调查清楚。他也是不得不防。 廖婉玗本想去大厅里打个电话,结果才到二楼回廊栏杆附近就听见楼下有人似乎在给谢澹如汇报公务,她脚步顿了顿,还是转而去打扰了乔敏芝。 乔敏芝的卧室是件套房,有单独的小客厅,做她的会客室。相熟的女眷来访,这边就足够用了。 廖婉玗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跟管家吩咐晚餐要准备的菜品。也不知道那管家说了什么,乔敏芝听起来语气不大愉快。将人训了一顿,只说是必须有,就把人给撵走了。 她站在走廊里,跟出来的管家照了面,只得尴尬地微微一点头。管家也是人,被骂了自然有些情绪,当着女主人的面不好表现,但对于这个女主人明显不怎么待见的借住者,却是没有勉强赔笑脸的意思。 廖婉玗并不计较,对方一把年纪,比她爹娘也小不了几岁,她当做长辈看罢了。在门外站了三五分钟,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两步,到门口敲了门。 乔敏芝把管家骂走,随手就拿起一本巴黎的画报看,画报全本都是彩色的,俱是那边最时髦的衣裳。 她抬起头来看见廖婉玗,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廖婉玗表达了自己想要打电话的意思,乔敏芝倒也大方,抬手指了下五斗柜上的电话机,叫她不要客气。 虽说大件的行李箱丢了,但廖婉玗从车上跑下来的时候随身的小布包里却都是贵重物品,那包里除去现钱和一条小黄鱼外,还有她的两样首饰,另一个便是与她有生意往来的,各家的联络方式。 本子不大,甚至是她亲手用粗棉线订的,里面细细密密,写的都是地址、电话和联络人姓名。有几个不太往来的,她甚至用三五个形容词,备注了一下人家的样貌、身高。 公司这个时候应当是没有人的,出来前她就知道,尹旭明的厂子已经停工了,所以她直接拨通了尹家的宅电,一问之下才晓得,人还在医院住着,并没有回家。但在细问具体病情如何,电话那头就不肯细说了。 廖婉玗谢过乔敏芝,打算回自己房间跟辛小月安安静静等晚餐,人还在走廊里,就听见外线电话又想起来。她怕是尹家打回来找她的,故而停留了一下,后来听说是找乔敏芝,也就安心回了房间。 谢信本来在楼下汇报军务,听见电话响就顺手接了,之后仰着头,对楼上喊了句“夫人电话”,就又回到公务上来。 乔敏芝接过电话,一听是二嫂,两人寒暄了几句,对方才终于落到正经话题上。 “听说,妹夫带了个女人回家?” 乔敏芝不晓得这事情怎么传的这样快,“是,一个同乡罢了。出门在外,照应照应是应该的。” 二嫂听完隔着电话笑了两声,“是是是,我还怕你心里有疙瘩,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不过的。回头真有点什么,嫂子劝你,也别非要把人赶出去,都住在你眼皮子地下,可比养在外头好多了。” 她这话讲得,分明就是不相信同乡这个理由。乔敏芝被她讲得有些心烦,但又不好发脾气,“也不会总住在家里。人家带了助手过来天津公干的,过几日就要回上海去。” “上海?”二嫂在嘴里砸吧了一下这两个字,恍然大悟,“是不是那个在上海做银行的女性代表啊?” 乔敏芝蹙眉,“什么女性代表,小报记者乱写的罢了。你是不知道,她的那个银行,股东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书寓小姐,生意还不晓得怎么拉来的。” 二嫂一听,就明白自己将事情想对了,跟身边的自家男人挤挤眼睛,继续给乔敏芝火上浇油。他们两家现在都在急着挑拨乔敏芝跟谢澹如的关系,若是他们婚姻破裂,想来南方政|府也是要从新考虑的。 “那听你这意思,想来她也应当不是什么清白人,这样子的女人,可是不能叫住到家里去的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无能为力 经由二嫂这样一说,乔敏芝倒是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情来。 她婚后跟谢澹如从来都是分房睡,楼里伺候的仆人一直被他们瞒着,如今廖婉玗住到家里来,会不会发现不对劲? 她早前没想到这一层,为了图安心,就将廖婉玗和辛小月的房间跟自己侧卧室安排在同一层,现在发现问题,她匆匆忙忙挂断电话,去叫管家给廖婉玗和辛小月换房间。 好在谢澹如一直在楼下客厅里听军务汇报,不然此时见她折腾着换房间,难保不会多想。 廖婉玗是客,主人忽然要给她们换房间她心中虽然奇怪,倒也没有拒绝。 第二天一早,她和辛小月被管家叫起来用餐,辛小月还在含香馆的时候做的是伺候人的事情,后来就算被廖婉玗带出来恢复自由身,不必再做仆人,但也还从没享受过被伺候。 眼下在谢家,忽然被当成客人对待,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廖婉玗以为她是不会用刀叉,轻轻咳嗽了一声,拿起面前的牛奶杯浅呷了一口,瞧着辛小月闻声看她,不紧不慢地拿起来刀叉,开始切割餐盘里加了少许黑胡椒碎末的嫩黄鸡蛋。 辛小月虽然没学过,但是再含香馆见过客人用番菜,来来回回次数多了,也分得出一整套的西洋餐具究竟都是什么用途。 她视线仅仅在廖婉玗身上停留了几秒钟,就又悄悄看了一下正在主位上默默用餐看报的谢澹如。 现在他们正在用早饭,西洋式样的,长圆形的餐桌上,有一些煎好的培根和鸡蛋,烤脆的切片面包,还有一种她分辨不出如何制作的黄豆,外加几样切好的水果。 辛小月打量了一圈,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餐盘,默默用叉子扎起一片面包,沾了沾手边的三个小圆碟其中的果酱。 她咬了一口,明明口中是甜的,心里却生出一些酸来。她从含香馆被接出来,廖婉玗就租了一套小公寓给她,她没跟廖婉玗在唐家住过,不知道,那边的早餐,是不是也吃的这样隆重认真。 是不是也会有仆人,在她快要喝完牛奶时,来恭恭敬敬地询问是否还要添加。 “我去书房,你们慢慢吃。”谢澹如用餐很快,合起手中的报纸就已经站起身来。 乔敏芝坐在她右手边,一伸手,就拉住了他,“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胃不好,吃饭不要急。”她看了一眼廖婉玗,“再说,客人还没用餐完毕,你就走了,是不是太失礼了? 谢澹如对廖婉玗并没有所谓“失礼”这个概念,此时被乔敏芝提起来,也并没有要再坐回去的意思,“也不是外人。”他拍了一下乔敏芝的手,“你陪着一样的。” 一前一后两句话,在乔敏芝听来确实一个地狱,一个天堂。 他跟廖婉玗不是外人吗?若是只有这句话,她不免一定会生气,但谢澹如后面那句,又叫她生出一种来自于主人的优越感。 谢澹如一走,餐厅再次静下来,辛小月余光在斜对面的乔敏芝脸上扫了扫,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廖婉玗,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她在烟花之地久了,看眼色是首要的本领,辛小月昨晚还不觉得,现在倒是感觉出乔敏芝对廖婉玗的敌意来。 像什么呢?她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像是……一个家里的太太和姨太太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吧? 她借着取面包的功夫光明正大地看了一圈,想起之前主位上坐着的人,到确实有点一家之主跟家里三个夫人用餐的样子。 不过,很快,辛小月就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声。她从含香馆里出来,就觉得不能靠男人。靠男人有什么用呢?她的出身也不过就做个妾室,不论嫁给谁,总是免不了吃亏的。 所以,她一直对廖婉玗有种盲目崇拜。她以为廖婉玗是个独立自主的新女性,她将她当做目标似得在学习。她想着只要自己肯努力,就会距离成为“新女性”愈来愈近。 但她这一天早晨,忽然有些失望。原来自己心目中的“新女性”,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谢澹如要千里迢迢去上海,去大通沪存款。 味同嚼蜡地吃完饭,辛小月情绪不太高,她早早收拾好等在廖婉玗房间里,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要不是乔敏芝的态度,辛小月不会想到她跟谢澹如兴许还有些别的关系,现在想到了,回味起来就觉得之前的事情却是都太过于巧合了。 也许,他们在山里遇见并不是偶然? 乔敏芝果然如昨日所说,是陪着廖婉玗她们去的百货公司,她静静地走在后头,看着廖婉玗和辛小月手挽着手看衣裳。 百货公司辛小月是没来过的,或者,更确切点说,是来过但是没买过东西。她的衣裳都是馆里固定裁缝铺做的,再者说,也没钱来买。 廖婉玗带着辛小月匆匆挑了两身衣裳,付好款,就急着往医院赶。 一路上乔敏芝话都不多,到了医院大门口,她只是淡淡地说在车里等,也就再没陪着廖婉玗去医院。 她讨厌医院的味道,那能让她想起马甫华被炸伤后再医院去世的场景。 病房里头,廖婉玗和辛小月也并没有久留,她将买来的水果的洋罐头送给尹旭明,两人还没说几句话,就有医生来要带尹旭明去做检查。 听说是因为他一直在便血,但又找不到具体原因,故而能做的项目,在他身体允许的情况下,都要检查一遍。 廖婉玗从医院里出来,心情有点低落。她一面很想帮助尹旭明,一面又对调查部的报告心知肚明。 尹旭明这个人虽然有知识也有想法,但是从性格来说,并不适合做买卖。手下的工人多起来后,鱼龙混杂,他在人员管理方面实在是心太软。 那厂子现在就是在给他一两千万的款子,人员不整顿,确实撑不住的。想要翻身,他起码要裁掉百分之六十的人员,之后,在重新聘请。 大通沪虽然可以分出会计人员去厂里坐镇,但若是领导本身在用人上不够有慧眼,也并不是她的个吧会计能拯救的。 若是不解决根本问题,她不能用储户的钱,去冒险。 再说,大通沪现在已经做大,下一步要求的就是坐稳,待到彻底稳定下来,她还是要回鹭州的。 廖婉玗一直在留意鹭州的消息,她需要一个机会。 乔敏芝坐在车子里,伸手拨开乳白色的半透明纱帘,她看着廖婉玗神情严肃地从医院大门里走出来,也不知道跟着她的辛小月说了什么,只见她摇摇头。 三人又一路回了谢家,甫一进门,都觉出气氛不对来。 乔敏芝对着大厅里的谢信使个眼色,小孩先是看了一眼正在蹙着眉头接电话的谢澹如,估计他一时半刻打不完,立即便小跑着在乔敏芝身后去了楼上。 “出什么事了?” 谢信犹豫了一下,觉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老毛子说话不算话,本来东北的权益已经分割好了。他们和日本人也相安无事。昨儿凌晨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队老毛子杀了几个巡逻的日本兵。” 他吞了下口水,“天亮后日本人要抓人,老毛子当然不肯交人。现在两方面非要东北军给支持公道。嘁,这公道哪有那么好主持!” “那跟咱们督军关系也不大,怎么气氛这么严肃?” “夫人,您是知道的,自打奉军易帜,原本那位大司令就按照南边的要求退位让给儿子了。可他那个二儿子其实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大约是问过老爹后就将皮球踢给了南方政|府。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说他们在江宁,远水解不了近渴,这问题,不如交给咱们督军来解决好了。” 乔敏芝觉得那些个政客简直是在闹笑话,谢澹如就算是个督军,但他到底是直系的,真到了奉天去,东北军能服他吗? “现在什么意思?” 谢信摇摇头,“一上午光顾着接电话了,到现在也没个准信。” 乔敏芝点点头,知道这是还没有定论。 谢信从小客厅里出来,正遇上廖婉玗也在下楼,他人精,眼珠子一转,就晓得廖婉玗方才一定是偷听了。 于是他快走了两步,赶到廖婉玗身旁,“廖姐姐,你放心吧,我们督军本事大,出不了什么事情。” 廖婉玗扯着嘴笑了一下,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行为被发现了,“我们在这,是不是打扰到了?”她总觉得,谢澹如大部分时间就在家里办公务,她跟辛小月这样的外人,身份敏感。 “没有吧……能在家里说的也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情。”谢信不知道,别说家里这点事情,就连眼下最要紧的,剩下的一般枪械军火,廖婉玗都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两人一路下楼,走到大客厅的时候谢澹如已经结束了通话。他抬眼看了下廖婉玗,“我知道你这两日就要走,但你现在走不了。情况不大好,我没空送你,你就暂时留在这里。” 不是商量,是通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心口不一 乔敏芝从二楼下来,才走到一半,就听谢澹如叫廖婉玗暂时不要走,仍旧留住在家中,她心中有些不快,脚步重,拖鞋也就踢踢踏踏。 谢澹如目光滑过去看了她一眼,“从今天起,你也不要乱走,随便你找什么借口,就算哥嫂找你,你也不要出去,。” 乔敏芝狐疑,“那你呢?”这不是等于把她和廖婉玗关在家里? “我要出去一趟,两三天就回来。这期间……”他各看了乔敏芝和廖婉玗一眼,“你们两个,谁都不准出去。” “从明天开始?” 谢澹如沉默了两秒钟,之后像是做好了决定,他抬起眼帘来看着乔敏芝,“是,明天开始。” 虽然不知道乔敏芝是不是知道的更多些,反正,廖婉玗觉得谢家气氛不大对。谢澹如明明不在家,家中的守卫却比之前多了一倍。 现在,就连每日买回来的蔬果鲜肉,都要有人专门检查一遍。 两人在这个暂时被封闭起来的谢宅低头不见抬头见地生活了两天,第三日凌晨,一直闭着的大门,被人打开来。 乔敏芝因为前两日夜里失眠,今儿晚上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但廖婉玗觉轻,开门闩的声音一响,她就已经醒了。 她披了一件薄毯子,也没穿鞋,赤着脚走出卧室,她和辛小月仍旧住在二楼,只要一走到二楼回廊上,就能将大门和客厅看的一清二楚。 所以,她瞧着谢澹如被军用担架抬进来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澹如闭着眼睛,眼下青黑色的痕迹在苍白面色上异常显眼,廖婉玗不自觉地走下楼梯去,士兵们也没想到这时候她还醒着,明显怔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宅子里大部分人都睡着,她也不敢太大声。 谢信从门外疾步走进来,跟廖婉玗四目相对。他的样子到时没什么变化,也不似抬着担架的四个警卫团士兵一般身上多少都有些轻伤。 “把督军送到书房去。”谢信吩咐完,才又转头看廖婉玗,“廖姐姐,夫人没吵醒吧?” 见廖婉玗摇摇头,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督军还没醒,他也拿不准那件事情要怎么说。还是等督军醒了自己说吧……他,能躲就躲躲。 有个抬着担架的士兵上楼是因为举高手臂,可能牵扯到伤口,他闷哼了一声,立即便有一个原本在家中做护卫的士兵接下他手中的杆子。 廖婉玗抬头看了一眼,伸手拉过谢信,走到了院子外头。 这天夜里云很厚,月亮偶尔才能露出半张脸来,要不是院子里开着钨丝灯泡,大部分时间伸手不见五指。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要把……太太叫醒?”她差点直呼乔敏芝的名字。 谢信将头摇成拨浪鼓,“别别别,我巴不得她别被吵醒。事情太复杂了,我就算能讲清楚,也不该我来说。”少年为难地挠挠头,“我也不瞒你,督军……把夫人两个哥哥全杀了。” 廖婉玗伸手捂住了嘴巴,“为什么?” 谢信看的出来谢澹如并没有防备廖婉玗,她问起来,他倒也不瞒着,“本来不该是现在,但督军说等不了了。东北那边要乱,还得是打乱。若是到时候咱们自家后院还没整理干净,说内忧外患也不夸张。” 廖婉玗听完谢信的话也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不想乔敏芝被吵醒,不然他不但要解释谢澹如为什么受的伤,被追问下去,还得把这两天究竟出去干什么给交代清楚。 这话他不好说,也确实不该她说,但真被乔敏芝问起来,他又不能说谎。 “怎么不去医院?” 谢信赶忙摇头,“还有余部没有理干净,还是家里头安全些。你们呢?这两日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吧?” 廖婉玗摇头,“我们没什么,倒是你,过不了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到时候肯定瞒不住。” 谢信叹了口气,“祈祷督军能早点醒吧……明明,在车上的时候清醒过一阵子的。”他没敢说,那时候谢澹如其实也不算特别清醒,反正,显然还糊涂到认错人。 他被谢澹如抓着手叫了两声,尴尬地收手也不是,不动还难堪。只得下了死命令,督军叫家中作客的廖小姐名字这件事,谁都不许说出去。不然,军法处置。 那时候车上不算谢澹如一共就六七个人,不想掉脑袋的,都会把嘴巴闭紧。但,谢信自己总觉得,着督军府人,怕是得改朝换代。 想想……他也就是自己想想罢了。 谢信想躲,但又不能躲,于是他跟廖婉玗说完话,就一头扎进书房再也没有出来过。 书房并不只是书房,还连通着另一个小客厅和一间谢澹如平日住的卧室。因被他将上下两层打通做了个旋转的楼梯,外人倒还真看不出这样的隐秘结构。 谢信悄无声息地靠坐在床边上,时不时就抬起头来看一眼谢澹如,盼着他早点醒。 然而,第二日等到廖婉玗收拾利索走出卧室的时候,就见辛小月一脸震惊地站在二楼走廊,进退维谷。 乔敏芝哭声太大了,还伴随着咋东西的声音,稀里哗啦地响在一楼客厅。 辛小月见廖婉玗醒了,松下气来,走进她附耳,“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你,太可怕了,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大早就这么大脾气。” 她昨夜睡得也熟,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廖婉玗动作极小地指了指楼下,辛小月又将方才听到的给她学了一遍。 据说,廖婉玗起床后本来是没有发现的,结果医生来的不合时宜,她就追问了几句究竟是谁生病了,至于把军医叫到家里来。 后来,那医生怕担责任不敢瞒着,就交代了昨儿凌晨督军回来了的事情。乔敏芝先是带着谢信去了书房,一见人还昏迷着没醒,因为背上有伤只能趴我,耐着性子除了书房,回到客厅就将所有人骂了一顿。 辛小月睡得早,起得也早,第一次开门出来的时候乔敏芝还在楼下,听说要上楼来,她又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房间,将耳朵趴在门上,安安静静地听外头动静。 直到乔敏芝又带着人下楼,她才又轻手轻脚回到走廊里听。 谢信到底还是年纪小,被乔敏芝一吓唬,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个干净。 所以,起初乔敏芝是因为谢澹如受伤哭,现在,眼泪究竟是为谁掉的,可能就有些复杂了。 廖婉玗听完点点头,也明白乔敏芝如今心中大约五味陈杂。 她跟两个哥哥就算感情再生疏,好歹也是血亲。再者说,看她平日里给几个嫂子和孩子相处倒也融洽,感情,应该还是有的。 另外,谢澹如行动前半点风声也没走漏给她,大约,也叫她觉得有些心寒吧? 既然是夫妻,又为什么不能够相互信任呢?他瞒着她,究竟是真的怕她难过,还是怕她会走路风声呢? 廖婉玗也想不明白。 人的心装在胸膛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只能听由两片薄唇中吐出的只言片语来作为依据。可谁又能保证,口中说的就全都是实话呢? 这世上,心口不一的人还少吗? 不说别人,起码,她廖婉玗自己,就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吧? 楼下的哭声还在继续,廖婉玗忽然在哭声中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于被子砸在地摊上发出的那种很闷的“咚”,她疑惑地看了辛小月一眼,见辛小月注意力还在楼下,忽然就想起房间里的谢澹如来。 是不是人醒了? 廖婉玗走到书房门口,缓慢地扭开镀金门把手,怕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声音,将鞋子留在门口,赤着脚便走了进去。 她先是经过一套咖啡色的组合沙发,来到书桌前,环顾了一下,才见到一扇关着的对开西洋雕花玻璃镶嵌的木门,走过去打开来,就见到谢澹如摔在床边的地上。 原来,她方才听见的那一声闷响,不是杯子之类的小玩意,是这个受了伤的人。 是去叫人来,还是她先进去看看?一瞬间,她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廖婉玗跑过去,跪在谢澹如身边,这人身后有伤,此刻却因为摔下来而平躺在地摊上,他眼皮带着睫毛微微颤动,十分不安稳的模样。 “谢澹如?谢澹如?”她轻轻拍了两下谢澹如没有受伤的胳膊,见没有反应,稍微加大了一点力度,“谢澹如,你醒醒啊?” 她见自己叫不醒,就想着还是去楼底下将乔敏芝和医生都带上来,毕竟她本以为方才人是醒了的,这会看,大约是本来就还昏着。 廖婉玗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脚踝忽然被人拉住,吓得她一哆嗦。 “你醒了?医生就在楼下,我去叫。” 谢澹如半睁着眼睛,手抓着廖婉玗的光洁的脚腕,廖婉玗则是扭身低头看着他。 乔敏芝带着谢信和医生走进来的时候,恰巧,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谢信没心思注意别的,从后头窜出来,激动地叫着“醒了醒了”,医生也快步走上前,两人配合着将谢澹如又扶回床上趴好。 只有乔敏芝,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定了身一般。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得寸进尺 她很确定自己对谢澹如这个人是有感情的,这感情中不但有爱,也包含着非常多的执着。 乔敏芝起初对于大总统的保媒是欣喜的,那时候马甫华刚去世,马家乱作一团,没人又精力关注她这个改了姓的女孩子。而大总统的那个提议,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给提升了她在马家的重要性,以及,对于谢澹如来说的重要性。 所以,她哪怕明确地知道谢澹如是身不由己,并且心中还装着一个廖婉玗,她也并没有在意过。 毕竟若是放在前朝,他们这叫赐婚,是一辈子都要被绑在一起,不能和离的。 但她此刻站在门口,脚下仿佛是生了根,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心却慌乱地跳着。 军医快速地给谢澹如检查了一遍,之后转过身对着廖婉玗汇报,“夫人,督军背上的伤口不深,现在也不是昏迷,只是因为高热一直在睡觉,我已经给督军注射了盘尼西林,炎症应该很快就会消掉。夫人不要担心。” 乔敏芝本来是很担心的,但她瞧见方才那一幕的时候,妒意俨然改过了对谢澹如的那份担忧。 再者说,这人还不声不响地杀了自己两个哥哥,她心中的情绪,实在是无法形容地复杂。 但她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将军医送走了,之后又打发所有人出去,只留下自己,坐在床边上看着趴卧着的谢澹如的侧脸。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十几分钟,她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 谢信不敢离开,就等在大客厅里,见乔敏芝走下来,赶忙站起身。 乔敏芝扫了一眼将谢信唤到自己房间的小客厅,谢信看她眼圈还是红的,半低着头,也不敢说什么。 “这事情多少人知道?已经传出去了吗?” 谢信张着嘴“啊”了一声,“附近几省怕是很难瞒住,南边应该也快知道了。按照督军的意思,这事情,瞒不过去,不如大大方方跟南边承认。可……”可现在能出面谈条件的人因为高热睡得迷迷糊糊。 “你们原本想好的借口是什么?”乔敏芝明白,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只要咬住了不承认,别人就没有办法。谢澹如他们敢瞒着她动手,想来也是准备了一套说辞的。 “狩猎的时候出了意外。”谢信老老实实回答。 “狩猎?”乔敏芝突然增高了几分音量,“若不是他受伤,是不是也打算用这个理由糊弄我?” 谢信眨巴眨巴眼睛,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毕竟,如果督军没有受伤,确实是打算这样解释的。 “今天下午还约定好跟南边通话,现在要怎么办?” 乔敏芝脑子里涌现出自己那两个哥哥生前音容,狠了狠心。反正人已经死了,她也没本事生死人肉白骨,几个嫂子关系是不错,但她绝不会因为那么点情谊就不顾及谢澹如。说到底,他们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电话来了,就转给我接。” 谢信到底年纪小,听完这话面上就流露出不安来,乔敏芝白了他一眼,“我在练兵营里玩枪的时候,你说不定还没断奶。” 这话稍微有点夸张,谢信委委屈屈地听着,“你放心,该争取的我会争取,万事还要等他醒了在做决定。” 有了最后这句话,谢信终于放下心来,“另外……”他也觉得这事情现在说不大好,但不说,又怕乔敏芝趁着督军昏睡,就把廖婉玗给打发走,“督军交代,要廖姐姐不能走。” 说完他小心地观察着主母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两分。 “你们之前就想好用狩猎的借口,是不是都准备周全了?” 谢信连连点头,“是,承德那边确实是有人大张旗鼓地去了。”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她蹙着眉头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打发走谢信,决定换身衣裳,去哥哥们家里看看。 两个哥哥虽然跟她关系不太亲近,但到底是有血缘的,廖婉玗换了一身颜色素净的元宝领连身长裙,又伺候她的丫头找了几顶夕阳帽子出来,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选了一只奶白色的戴好,这才走出房间。 她到二楼的时候正遇上廖婉玗在敲辛小月的房门,斜睨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说道,“他叫你不要走,留在这里等他醒。” 廖婉玗沉默了两秒,点点头,“打扰了。” 乔敏芝轻哼了一声,她对谢澹如有些怨气,此时看廖婉玗格外不顺眼。她甚至想,若是廖婉玗跟她做个对调,他还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做出现在的事情吗? 排除异己没有错,自己的两个哥哥合唱不是三番两次对谢澹如下手呢?但他,居然半点消息都没有透露给她,这才是乔敏芝介意的。 直隶这边翻天覆地,谢澹如的动作不小,虽然对外坚持说是狩猎遇到了意外,可明眼人都晓得这不过是个借口。 但这样的借口,只要大总统买账,那就绝不会有人提出半点质疑。所以,就在谢澹如退热后的第二六天,大总统嘘寒问暖关心他身体的电报一到,边有人上门来“探病”。哪怕明知道来了也会被拦住,还是有许多人递上了帖子,备了厚礼。 这直隶,终于完完全全是谢澹如掌控之下的了。 他身上缠着绷带,腰上垫了一个小臂长的窄垫子,让他又能有些依靠省点力气,又不至于碰到伤口。 “那边的态度明朗,但还是坚持要求你亲自去趟沈阳。”乔敏芝面色不大好,她这几日又要帮着嫂子们准备两个哥哥的丧事,又要应对上门探望的客人。毕竟,有些人身份特殊,闭门不见不合适。 她从手中拿出一张纸条,“这是沈阳来的密电。”密码本只有谢澹如能看,乔敏芝交给他后又问了问伤口是否还疼,就出了房间。 谢澹如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他将书房壁炉上的插屏钟挪了个位置,墙上便露出一个凹槽来,那凹槽上有金属提手似得地方,他轻轻拉扯一下,将座钟摆回去,转而拿起立在一旁的炉钩子在壁炉侧面的一个位置敲了一下,这个装饰用的壁炉炉膛内便弹开一到缝隙, 他缓慢地蹲下身,打开贴了薄石层的小木门,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这书封皮被月历纸包着,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内容。 看了一眼乔敏芝给他的纸条,谢澹如翻开了书页,一两分钟后,他将一切恢复原位,又将纸条在烟灰缸里烧尽,这才拿起内线电话,叫来了谢信。 那电报不是别人来的,正是他派去东北打探虚实的一个先遣班班长发来的。 据说东三省各地政|府的意思,是已经管不了了,万事都指望着军方给态度,可现在的那位东三省总司令不过是个傀儡,亲爹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日俄因为权益问题矛盾已久,这次日方白白死了几个人,是断然不肯轻易罢休的。这事情,谢澹如不应该参与。 他把谢信叫来,也是为了让谢信叫秘书室往南边写封信,继续称病,避而不见,静待不动。 没想到,谢信身后有鬼追似得跑进书房,一直叫着不好了。 “怎么了?” 谢信拿了一份傍晚才加印的号外刊,拍在了谢澹如书桌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谢澹如俯身看了一会,忍不住骂了句娘。 老毛子挑起的事端,把奉天三省政|府和军队拖下水,现在日本人再次集结兵力,他们倒是先跑了。 至于那些个日本人,向来是说话不算数的,早前签订的和平协议,此刻也是不承认了。 不但不承认,为了冠冕堂皇,他们甚至公开声明协议作废,因为,当初签署协议的那位大佐,并没有得到天皇允许。是完全的,私人行为。是对大日本帝国和天皇的背叛。 这份加刊上,甚至还有签署协议那位大佐因为叛国罪而被执行枪决的相片。 毫无廉耻与诚信可言。 “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谢信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说是八万人,但实际能指使的动的,也就不到六万……” 东北三省的奉军早前对外一直号称三十万,这数字明显有夸大成分。后来上次对日一战,那位已经退位的老司令说自己折损了十万军力,这话真假有待考证,但损失很大总是没有错的。 按照谢澹如的推测,那边现在实际人数撑死十万,虽然人数不算特别多,但有一个优势,是其他各军都无法比拟的。 他们,有自己的军工厂。国内的所有仿日本38式步枪都是他们生产的。谢澹如请求廖婉玗帮忙周旋购入的那一批军火里,就有一小部分防日式38步枪。 看过这个消息后,他原本想让秘书室加急拟写的电报,忽然就不用急了。东北已然易帜,日本此刻的行为,挑战的不仅仅是东三省,而是整个南方政|府。 他可以再等两天,等到南方的态度出来,再作打算也不迟。日本人得寸进尺,他就不信,南边能一直忍让下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静观其变 夕阳斜斜地照进屋子里,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一个一个方格影子,客厅沙发上等着见谢澹如的人,神情各异。 消瘦些的老头摆弄这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偶尔会习惯性地摸一下自己早就要脱光发的头顶。 他姓王,在北平做粮食生意,听人说谢督军如今已然集合了直隶的部队力量,再不用受制于人,特意备了明代的菩萨像,上门求见。 这位王先生原本是马兴文那一派的,每个季度给马兴文送上百担的粮,来保证自己在北平粮食买卖行当中的绝对地位。 整个直隶省百分之七八十的粗细粮,都是从他手底下出去的。现在,马兴文死了,甭管内情如何,他都需要另觅个靠山。 幸亏自己家的婆娘跟马兴文四姨太关系不错,才有机会,认了谢府的门。他听说,前些日子来探望督军的人都被拦了,由督军夫人客客气气地短暂接待,就将人给打发了。他今天来也没报什么希望,万没有想到,自己此刻居然能够等在客厅里。 他缓慢地拨弄着扳指,用余光瞄了一眼十点钟方向沙发上坐着的男人。那人头发油光光地梳了个三七分,西装不大合体,手上的公文包和脚下皮鞋都很旧。他一眼接着一眼地看客厅一侧的落地大钟,仿佛已经失去耐心,却又有不得不见的急事。 王畏生在心里嫌弃地嗤笑了一声,继续去观察他正对面的人。就在客厅里大钟报时的一刹那,三楼游戏房里,谢澹如利落地打进了一个球。 蒋万文摩擦着自己球杆的头不,不满地说道,“我可真怀疑你伤口是假的。” 卢永兴符合了一声,“前几天我要看他,被小嫂子打发走了。今天又忽然叫我过来,我可是推了正经事才来的。结果,他什么也不说,就是打球。” 谢澹如身上白衬衫隐隐还能透出绷带的乳白色来,他俯身在球桌上瞄准了一下,“啪”地一声,又一个球进洞了。 “在等半个钟头,等会我亲自送你们出去。” 卢永兴打了个哈欠,“太没劲了,都不如在家陪我娘打牌。” 抱怨是抱怨,但两个人仍旧还是又等了半个钟头,之后谢澹如像接待陌生人似得将两人送到门口,分别同他们握了手,末了还感谢他们慷慨解囊。 蒋万文和卢永兴半分惊讶之情都没有,仿佛是毫不意外他拉着他们来做戏。待到把人送走,谢澹如露出倦色,对着客厅里等待的几人分别点了点头,又由谢信扶着上楼了。 王畏生在北平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此刻见谢澹如露出些许疲倦来,生怕自己今儿见不上,北平那边出了点事情,若是没有人接替马兴文给他撑腰,怕是很难解决。于是,他急了,站起身来,抬头唤了一声“督军”。 谢澹如上楼的速度很慢,听见王畏声叫他,没回身,只是脚步顿了一下,就又继续往楼上走。 “督军,谢督军!” 他给了谢信一个手势,谢信松开扶着他的手,跑下楼梯,走到王畏生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在座的其他几人不明所以,均是狐疑地看着他们,只间王这边是连连点头称是,末了,竟是在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直接就走了。 那个抱着破旧皮包的年轻人有些坐不住了,他在谢信正要离开的时候伸手拦住他,和和气气地问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督军。 谢信对着人有印象,因为他前几日也来过,就算闭门谢客,他都能够安安静静地等在大门外,今儿大约是将耐心消磨到极限了,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谢信看了一眼楼上,无奈地摇摇头,“督军尚在病种,一日中要处理的事情和能见的人实在不多。前两日应该就跟先生说过的,就算能在这等,也不见得能够见到督军。” 廖婉玗就是这时候带着辛小月进的门,她不认识客厅里的陌生人,打量的时候目光对上谢信,对着他笑了一下,就径自回房间去了。 她白日里又带着辛小月去看了一回尹旭明,瞧见大街上来来回回的巡逻兵和巡逻警察,也能感觉到情势不大好来。但具体是如何不大好,她又说不出来。 谢澹如在家中频繁见客,一日里宅子里的生人来来往往少说要有七八个,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打听过。直到某一天她打开门时见到谢澹如陪着一位颇为面熟的年轻人走下来,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些日子,他要叫人频繁出去自家了。 那位穿着黑色长衫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东三省的年轻总司令,黄彦之。 “这位,是尊夫人?” 谢澹如笑了一下,“内人去嫂嫂家,这位是朋友。” 黄彦之本人比在报上的相片里生动些,廖婉玗不好一直盯着人看,微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要退回房间里去。 “我们要去喝个下午茶,顺便聊聊天,你也一起吧?” 这话是黄彦之说的,廖婉玗看了谢澹如一眼,等着他的态度。 “那就一起吧。” 她不知道自己去他们讲起话来会不会不大方便,但她方才的反应明显是认出黄彦之,被他要请下午茶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得等着看谢澹如的意思。现在谢澹如也叫她一起,她就觉得应当是没什么要紧的,怕旁人听的事情。 下午茶的地点就在谢家的后花园里,乔敏芝养了几只白兔,这会正在草地上跑来跑去。见到有人来,半点也不怕生的样子。 黄彦之坐到了三个漆白的椅子中左边的一个,廖婉玗没有半分犹豫地走到了最后边一个位子,将中间留给了谢澹如。 他们没留仆人伺候,甜茶或是取点心,都是自己来。廖婉玗安安静静地听着两人聊了些东三省各段铁路都在什么人手里,生活物资价格又是如何,最后还是落到了现在的情势上来。 毕竟,看这意思,黄彦之此次秘密来访,就是为了请求谢澹如派兵增员的。 “老兄,不是我不想去,但那南边不表态,我们也不好擅自行动。”他说的真心实意,“军费都在人家手里攥着,浩浩荡荡几万人,开拔也不是个容易事。” 廖婉玗在心里头按照如今的粮食和子弹、炮弹等等消耗物资的价格粗略地算了一笔账,若是真去东北,少说要百十来万。 这钱不少,但对于谢澹如来说,也绝对不多,他拿军费出来说,无非就是个借口。 黄彦之听完谢澹如的话沉默了一下,他只是个傀儡,不论是家里还是军中,一切都还是他父亲把持着。他自己没什么存款,就算想要谢澹如出兵增员,也没有那个能说出自己来负担开拔费用的底气。 他心里其实很羡慕谢澹如,明明年纪比他还小两三岁,却已经能够当家作主了。他知道,谢澹如才除掉了马家的两个儿子,将两人的旧部,也收编了。 黄彦之一面看不起谢澹如的手段与为人,一面又矛盾地羡慕着他。 “你我认识也有几年了,你也不必用这话来搪塞我。若是你想战,南边的态度你是不会在意的。” 廖婉玗垂眸,盯着手中的红茶杯,没想到他们二人竟是早就认识的。 “子俊,我也不过七八万人,你父亲号称三十万大军,都还没有动作,这事情轮不上我。” 黄彦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意思,是要日本人和老毛子自己谈。但现在老毛子跑了,当初杀人的早就回国了,日本那边又要求交出罪魁祸首,根本没有要谈的意思。” “我知道你为难。”谢澹如伸手拍了一下黄彦之的肩膀。 “廖小姐平日做些什么?现在不打太平,暂时留在天津,是不是很无趣?” 廖婉玗摇摇头,“还好,工作的事情不急的可以电报,急的也还有电话。” 黄彦之露出些许惊讶,“廖小姐是新女性,做什么事情的?”他以为廖婉玗应当是做些教师、会计之类的事情。 “做银行的,等到你们家的兵养不起了,倒是可以用房子和地去贷款。” 谢澹如这话是调侃,黄彦之听完苦笑了一下,“我还不如个小姑娘,从小到大一件事情都没有办好过。” 廖婉玗不知道自己应该接什么话,索性干脆不说了。谢澹如也没有要安慰他的意思,再开口,直接换了话题。 “子俊,我想搞机架飞机,你觉得怎么样?” 黄彦之啐了一声,“刚还跟我说没有开拔费,现在又要飞机?南边不会给你拨款的。” 谢澹如勾起嘴角狡黠地笑了一下,“我没指望他们,但我这几日发现,咱们直隶富户也还是很多的。” 廖婉玗放下手中的茶杯,用余光快速地瞄了谢澹如一眼,心想,这人怎么才上位没几天,别的没学会,先学会伸手要钱了。 “这些日子我为了让你能来见了许多人。马家两兄弟不在了,许多人要心慌的。他们当初收了那么些钱,也没用在正地方。我如今就算拿了,也不算白拿。” 日军和俄国人是个什么军备黄彦之比谢澹如更清楚,更有体会,再加上他自幼看着父亲做事,并不觉得拿人钱财,保人平安有什么不妥。 可平民廖婉玗听完,心中生出一些古怪感觉来,“所以你要直接开口要吗?” 谢澹如无所谓,他往椅背上靠去,“我不开口,也会有人来送。”他这次受伤,收了大大小小一堆礼物。 两个兵痞。廖婉玗在心里想。她是个买卖人,总觉得这么直白地伸手要钱,跟山里当初打劫她们的土匪,没什么差别。 “既然都是充公做军用,为什么不做慈善拍卖呢?” 现在上海很流行这个,东西的实际价值不重要,重点是,体面。 第一百七十六章 祸害姑娘 旧式的体面,大多来自于一个人的家庭背景,世家比新贵体面,新贵有比毫无身份的普通人体面。但这种旧式的体面在前朝结束的时候也瓦解了五六成。毕竟,一个退了位的皇帝都没谈得上有体面,其他大姓氏族,也算不得留住了体面。 所以,新贵们渐渐翻了身,跟早些年前被看不起的商人似得,也赢得了新社会给与的尊重与体面。 谢澹如请了许多家报社来,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按动,一场慈善拍卖会后,他筹到了两架军用飞机的钱。 “坐过飞机吗?” 廖婉玗目光从不远处的乔敏芝身上挪开,看了一眼身旁的谢澹如,“没有。” 现如今确有两家民用的航空公司,但飞机是个太过昂贵与洋气的玩意,从北平飞到天津就要180块,若是北平到上海,机票就要2000块钱,就算廖婉玗如今手头有些闲钱,也是决计不会这样挥霍的。 乔敏芝论样貌算不得是个美人,但她从小在练兵营里长大,作为女子,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清丽之中透着干练与帅气,倒也能够叫人印象深刻。她嘴角噙着笑,跟某位夫人聊着一家洋布店的英国货快到了,目光却是是不是就往廖婉玗这边飘过来。 那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她觉得谢澹如和廖婉玗,简直是愈发的不知廉耻了。她想着再过两日,就算谢澹如仍旧找着借口要留廖婉玗,她也得将人给敲打走。 可她想要等的“过两日”还没到,廖婉玗就替她糟了一回无妄之灾。 谢家往常是只有一位年轻女人出入的,所以,大家都默认那位就是谢澹如的夫人,但最近廖婉玗跟辛小月也住在谢家,符合要求的,也就不只是乔敏芝一个人了。 所以,那几个绑匪下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抓错了人,还当廖婉玗就是谢夫人没有错。 廖婉玗被捂着嘴抬走的时候,其实辛小月就在附近,只是她去排队买牛奶,根本没有注意身后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至于廖婉玗身边的陌生人,他们是看见了,但那几个绑匪白日里肆无忌惮地行凶,甚至连块面巾都没有带,一脸横肉眼睛一瞪,他们就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廖婉玗挣扎了几下,但那些人看起来训练有素,架着她的手脚,几大步就跑进了一旁的小胡同。 等到辛小月买好玻璃瓶牛奶美滋滋提着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找不到廖婉玗了。那时候,距离她被绑走,少说已经过去了十来分钟。别说绑匪,就连之前眼见着廖婉玗被拖走的几个陌生路人,也早就散了。 于是,对于辛小月来说,廖婉玗等于是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起初,她以为廖婉玗是等的不耐烦去了附近谁家店铺闲逛,后来她一间一间找过去,一条街的铺子都被她看遍了,还没见到人的时候,才在心中升起了恐慌感来。 她提着堵了木头塞子的牛奶瓶子,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报了谢家地址,就催着车夫快点跑。 她到家的时候谢澹如还没回来,据说是在练兵营里,东北那边日本人已经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了,他虽然嘴上说着事情与他无关,却也仍旧加紧时间整合操练着手里的兵。 早前还在直奉交界山里藏着的剩下一半军火已经被大张旗鼓运了回来,新整编的一个军人手一把油亮新枪,让他迅速赢得军心。 人人都说,督军有本事。 这位有本事的督军慈善拍卖会后几乎整日扎在练兵营,跟手下的人混在一处。所以,辛小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进了门就对上乔敏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乔敏芝一直看不上她,辛小月是知道的。她跟廖婉玗寄人篱下是迫于局势,所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她尽量不在房间外面出现,也省的惹了别人心里不痛快。但她今天实在是太急了,她一进门就跑过去伸手拉住了乔敏芝。 乔敏芝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但小臂被辛小月捏的生疼,“你干什么!”她一开口就是训斥。 辛小月觉得自己心扑通扑通跳,她哆哆嗦嗦地说着自己去买牛奶回来后廖婉玗就不见的事情,乔敏芝听完眉头都不蹙一下,就反问她,这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那么大一个人,还是你主子,要去哪里也不用请示别人不是吗?现在青天白日的,她或许是自己愿意走就随便走走。她也不是个奶娃娃,你也不是她老妈子,就算是丢了个孩子,也没你慌张吧?” 辛小月被问的梗住,她知道廖婉玗不是小孩子,也知道成年人自己可以走去别的地方,但她认识廖婉玗也有些日子了,觉得她不是个没交代的人。 可她见乔敏芝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解释了也没什么用处。人家不想听,也不想管,说破嘴皮子又能有什么用呢? 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尽力,就一定能有改善的。所以,被乔敏芝问完那一大串话后,她半个字也不再说了。 她在含香馆的时候就知道,万事都不能指望别人。她不想做千人睡的书寓小姐,所以才自己藏了剪刀拼死一搏,现在乔敏芝这个态度,让她再次升起当初的心态来。 可着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不是她有能力办到的。所以,她将牛奶放到茶几桌上,转身就出了门。 乔敏芝当她是除去继续找人了,也没把廖婉玗不见了当回事,继续坐回去听留声机练舞步,最近太太圈里面流行一种跟美国人学习的舞蹈,她的赶上时髦。 辛小月不傻,她从宅子里出来后并没有直接走掉,天津卫这么大,单靠她一个是找不出人的。所以她跟人打听了一下城外的练兵营,又拦了一辆黄包车。 太阳很大,但天津临海,城内又有河,天气虽然有些热,风却还是凉爽宜人的。谢澹如坐在树下的阴凉地,看着士兵们做射击训练。谢信半眯着眼睛站在他身边,正在汇报各军内顶尖的前十个士兵的个人情况和训练成绩。 辛小月贸贸然找到练兵营来,想见人却是没有那么容易的。练兵营的大铁门紧闭着,门口只有两个笔直的站岗小兵,两人盘问了她好一会,才将信将疑地敲开大门上的一扇可容纳一人通过的小门,喊出里面的人来,做了个简短汇报。 里头的人官职也不大,就是个小班长,他探头出来看了一眼辛小月,将人打量了两边,“你说你从督军府上来?”见辛小月点头,又继续问,“那怎么不提前来个电话?这时候夫人在家吗?” 辛小月听他提起乔敏芝心里就咯噔一声,万一这人不去汇报,而是打电话到谢家去核实,乔敏芝在电话里否认有她这么个人,或者是就算承认也可以交代禁止他们向谢澹如汇报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 就在她犹豫着究竟要如何回答的时候,身后不远,响起一声汽车鸣笛。 之后,包括那个探着头询问她的小班长在内,所有人都站直了身体,对着她身后的方向敬了个礼。 辛小月回过头去看,看轻汽车后座上的人之后,转头就往还没停稳的汽车跑去。 “卢先生!卢先生!” 卢永兴挑开关着的车窗纱帘看了一眼,发现车外的女人有积分面熟,于是他摇了两下车窗玻璃,打开一条缝隙来,“有什么事情?” 辛小月怕他认不出自己来,直接提了廖婉玗的名字,“廖婉玗廖小姐,我们两个在街上的时候,我就去买了个牛奶的功夫,她人就不见了。我……我找了一条街,也没见到人。” 卢永兴不确定她是要到练兵营来看看廖婉玗在不在这里,还是已经确定人不见了,来找谢澹如帮忙。反正,不论是哪一个,关于廖婉玗,他都会多想一下。毕竟,谢澹如那厮报的是个什么心思,卢永兴相信,不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 于是他先是将自己这侧车门打开,然后又往左边挪了挪,“上车。” 练兵营大门已经打开了,站岗的小士兵见方才急慌慌的姑娘上了督军好友的车子,也明白过来人家确实是没有说谎。但他们职责所在,盘查盘查也是不可避免的。 卢永兴是被谢澹如约来的,他的车子一到立即便有人去给谢澹如汇报,谢澹如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摘下军帽丢给谢信,慢悠悠走出靶场。 辛小月从卢永兴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一愣,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卢永兴跟辛小月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的。第二个想法就是觉得辛小月这人跟着廖婉玗做事听说很踏实,不能叫卢永兴这个王八蛋祸害了好姑娘。 然后他就见到辛小月慌慌张张地向他跑过来,泫然欲泣的模样,确实很像是被欺负了。他刚想开口骂卢永兴“畜生”,就听见辛小月一张嘴开开合合,说是廖婉玗不见了。 现在街上的巡逻队来来回回那么多,人还能在他的地盘不见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杀人灭口 谢澹如在见到辛小月后往家里打了两次,均是没有接通,他又问了一遍辛小月出来前家中是否如常,乔敏芝究竟在做什么。 辛小月回去的时候很慌张,现在只能想起家中是放着留声机的,有音乐,但乔敏芝具体是在听歌还是做别的,她也无从判断。 谢澹如沉默了几秒钟,叫谢信备车,亲自带了两个排的人回去。廖婉玗在街上忽然失踪,现在家里电话也打不通,他担心出事。 留声机上的黑胶唱片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乔敏芝为防练习的时候有人打扰,将家中外线电话给拔了。 她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双手分别提着鹅黄色洋装长裙下摆,和着音乐,一步一步跳的很认真。 乔敏芝虽然喜爱骑马打枪,但作为淑女的许多基本课程也都是上过一些。譬如在她还没小的时候,学过两年的毛笔字,也练过一阵子洋气的芭蕾舞。 但这些东西都在她大一些后被丢掉了,握笔的手改握枪,跳舞步的脚改踩了马镫。直到跟谢澹如完婚后,她的两个嫂子都劝她要跟天津、北平的太太们融洽相处,她才将这些个原本觉得毫无用处的东西又给捡起来了。 谢澹如带着人风风火火进屋的时候,就见她脚步轻盈,裙摆翻飞。 乔敏芝一怔,开始还不晓得他怎么忽然回来了,见到晚了几步进来的辛小月,才算是明白过来。 敢情是她没当回事,人家就转头告诉了谢澹如。 将留声机的唱针抬起来放好,音乐声戛然而止,乔敏芝缓了一下微微有些喘的气息,“怎么忽然回来了,还这么大阵势?” “家里没事?” 听到他说“家”乔敏芝微微一笑,“能有什么事情?” “我方才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 谢家的外线虽然连通电话局,但并不归电话局管理和维护,日常都是又通讯因负责,发现电话不通后他联络过通讯营,那边说没接到夫人报修故障,想知道具体是什么问题,得派人来查。 通讯营虽然不敢怠慢,但交通工具都是自行车,真等他们回来,还不如谢澹如自己带人回家看一眼。万一真有什么事情,也不要做过多的耽搁。 “是我叫人把电话线给拔了,没想到就这么巧。”乔敏芝一般白日里根本不与谢澹如联系,也没想到辛小月被她打发走之后敢去练兵营找人。 “婉玗回来过吗?”谢澹如环顾了一圈。 “没。”乔敏芝做惊讶状,“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辛小月见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刚想开口说自己明明方才就回来过,忽然被卢永兴扯了一下袖口,她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她跟卢永兴坐一辆车回来,路上是跟卢永兴学过一遍事情经过的。所以,这人知道她第一时间就跟乔敏芝说过,她虽然不知道卢永兴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不让她说,她最终还是选择没有将事情特意讲出来。 于是,在辛小月看来,此刻乔敏芝那一派故作不知的嘴脸,实在是异常丑陋。 “督军!有人从了一封信过来!”谢信从院子里一阵风似得跑进来,手里头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一页薄纸。 谢澹如接过来后快速地扫了一眼,发现纸上的字不是写的,而是从报上剪下来的铅字块,之后又涂了浆糊,贴到信纸上。 暂请尊夫人一叙。 大小不均的七个字,东拼西凑。 他抬眼看了看乔敏芝,也明白,那些个绑人的,想来是闹了误会。他们不认识乔敏芝,只晓得应当是谢府出去的女人。 巧合的是乔敏芝今日因为要学习舞蹈并没有出门打算,廖婉玗和辛小月两个人不论是穿戴还是言行气度,都显然一主一仆。 那主,也就被默认成了督军府人。可他们大概不晓得,正牌的这位督军夫人,出门的时候是讲究排场的,车子上永远跟着警卫,还真不会做出落单的事情来。 他将手中的信纸一抖,递给乔敏芝看,乔敏芝默念了一遍,脑袋轰地一声,“这……” “送信的人呢?” 谢信为难地看着他,“抓是抓到了,但……” 谢澹如没有耐心听他解释,压着怒气往外走,身后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看见院子里正在两个小兵手里头挣扎的小孩,也明白为什么谢信觉得抓到也没用了。 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身上斜跨这一个粗布包,包里还有几份没卖完的报纸,显然是个很普通的,在大街上卖报赚钱的小孩。大约是收了什么人的钱,才来跑腿的。 谢澹如也不是要为难他,这么屁大点一个小孩,你就是叫他说他也不见得能说的明白,“什么人叫你来送信的?” 小孩扭来扭去,跳着脚瞪着眼,“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抓着他左手的一个士兵抬手打了他脑袋一下,他疼地“嘶”了一声。 “我可以叫人放开你,但你也看见了,这地方只要我不开口,你是跑不出去的。”谢澹如伸手跟谢信要了五块钱,对着小孩晃了晃,“你老老实实回答完我的问题,我不但放你走,还把这钱也给你。” 五块钱啊,在大户人家做一个月的仆人也就才能赚到四块钱,小孩的母亲给人家洗衣裳一个月才能拿到两块半,他盯着谢澹如手中的纸票字咽了下口水,停下挣扎,乖乖地点点头。 “你在什么地方遇到的那个人?” 小男孩因为常在街上跑来跑去地卖报,并不怕生,再说,面前的长官看起来也不凶,他都不用回忆,就开始回答问题。 “在北马路东边。”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吗?” 这回小男孩歪着头想了一下,“是个女的,虽然戴着帽子,穿了洋服,但是个女的。” 这回答很出乎谢澹如的意料,他潜意识里认为绑人的一定是男人,若不是这报童说,他根本没往这边想过,“你确定?” 小孩点点头,目光黏在谢澹如手中的五元钱上,“确定,我闻到香水味儿啦!” 这边的谢家正在盘问报童关于女人的更多细节,那边的廖婉玗,已经被人捆上了车。 她起初是被捂着嘴抬走的,后来到了一条偏僻没人的小巷子,她就被装进了一个粗麻袋里。 她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了,加上后来还经历过海难,廖婉玗只慌了一下,很快就冷静下来。 粗麻袋并不密实,廖婉玗被绑着手脚蜷缩在麻布袋子里,起初还能透过缝隙,看见外头的光亮,后来她被抬上了什么地方,身下凉冰冰地金属硌了她一下,紧接着她听见一个男人拍了拍金属,叫了声开车。 她在车子上,晃晃悠悠地,她不知道车子会开到那里去,就一直在心里模仿着秒针的速度,数数。不一定准确,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她在心里头默数了1749个数字,车子才终于停下来。她换算成分钟,觉得按照自己感觉得车速,应当是已经出城了。 脚步声就在她耳朵边上响起,然后是有人从高处跳下的声音,接着装着她的麻布包被人托住了一个角,拉着她往一个方向去。之后,有人过来搭手,她就又变成了被人抬着走的状态。 铁链子哗啦哗啦响了几声,之后是砸在土里的声音,然后“吱嘎”一声,上了锈的门,被人打开,她又被抬着往里走。 麻布包透进来的光线愈来愈少,廖婉玗想,她现在应该是进了什么屋子里头了。 抓着麻布包的人放手很突然,她右侧先落了地,因为毫无防备,头还磕了一下,她疼地“哎呀”一声,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嗤笑,“少他妈给老子装。” 廖婉玗没解释,什么都没说,耳朵却在仔细听着周围能听见的一切声音。 周围的声音很琐碎,有布鞋踩在土地上走路,有人拖着一条木凳子,应该还有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她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那声音各自麻布包传进来,化成了“嗡嗡”一片模糊。 “几位大哥,你们抓我是要钱吗?” 有人听见她这话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提了她小腿一下,“夫人这样的出身,想来是不在乎钱的。可惜了,爷们我们也不缺钱。” 夫人?廖婉玗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们抓错人了。她本来脱口而出就要说,但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忍住了。 她想的有点多。她不确定,如果对方知道自己抓错了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廖婉玗想,既然对方到现在都没有伤害她,就证明她是有价值的,如果她现在不是他们以为的“夫人”,会不会就是去价值了?一旦失去价值,这些人会放了她吗?她觉得这可能性不大。 如果她是绑匪,一旦发现自己抓错人了,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呢?廖婉玗稳住心神,她觉得大概会有两个选择。一是将错就错,反正人都抓了,也敲上一笔,不亏。第二个,则是,如果他们真像自己说的一般也不缺钱,那么更大的可能是……杀人灭口。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仁不义 廖婉玗被装在麻布包里,整个人安静的不像是糟了绑票,她冷静的分析着自己的情况,决定,在不标明对方抓错人的情况下,看看能不能问出别的消息来。 “几位大哥,几位大哥?”她能听见脚步就在她周围走来走去,果然,就在她问完话之后,有个特别不耐烦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干什么?”他们收了别人的钱,对方提出的要求是,在自己没来之前,不能伤害这个被绑的人。所以这个络腮胡子虽然不怎么情愿,还是强压着脾气应了话。 “我在袋子里实在太不舒服了,能不能把我放出去?”她动了动,“我手脚都是绑着的,跑不掉是不是吗?” 络腮胡子不能做主,转身看了眼五六米开外木头箱子上坐着的一个带了八角帽的年轻男人,见那人点点头,他才蹲下身子,“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出来了敢跑,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廖婉玗在麻布包里连连点头称是,“我一定不跑,我也不会叫。” 络腮胡子伸手几下解开困住包口的麻绳,廖婉玗从里头钻出来,垂着眼帘仿佛不敢多看一眼,坐起身体后就将头埋在膝盖上。 他们是做这种事情的老手,下手不挑剔目标,要是手里头没钱了,别说有钱人,就是穷人也一样绑。家里没钱?没钱没关系,要么出去借,要么出去抬,不管怎么来,反正把他们要的钱给了就行。 廖婉玗埋着头,心里头有点怀疑这几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几位大哥,我们做买卖这么多年,钱有的是,只要不伤害我,完事好说。”她给自己换了一个最可能成为绑匪目标的身份,想试探试探这几个人是否清楚自己绑的是谁。 络腮胡子没说话,已经走到八角帽身边坐了下来,另外两个人一个在门口站岗放哨,一个正在生火。 “有钱?有钱你们还能不还账?” 廖婉玗眼珠忍不住颤动了一下,顺着八角帽的话继续说道,“做买卖,哪能真的没钱呢?不过是拖着不给的借口罢了。人为财死,钱在自己手里才踏实不是吗?” 八角帽从兜里掏出一个地球牌香烟,哧啦一声划着火柴,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捏着火柴的手一弹,小火苗划了一个弧形,落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 “几点了?” 络腮胡听见八角帽这样问,也楞了一下,“老大,我哪知道啊!” 廖婉玗双手被绑在身后,“我知道,大哥,我手上有块表,你拿走看看时间吧?” 八角帽身形一动,从木箱子上跳下来,他走到廖婉玗身后,几下解开她腕上的手表,正反面看了一遍,“哟,还是洋货。” 表盘上有字幕,北面也刻着成圈的字幕,但他不认识。 “是,时间走的挺准的。” 八角帽很满意廖婉玗的懂事,直到坐回箱子上,还在把玩这那只女士手表。他决定在雇主来之前,对这个肉票,稍微好一点。 “去,给她倒点水。”八角帽自己不动,指使着络腮胡子。 廖婉玗看得出来八角帽是老大,就把聊天对象换成了他,“这位大哥,实不相瞒,我在银行里有点私房钱,不知道请你们来的人出了什么价格,我比他多一倍行吗?你们把我放了。” 八角帽这一单收了对方两条黄鱼,之后撕票不撕票对方还没想好,后面的尾款价格也就还没定。他打量了一下廖婉玗,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八千?八万?”她看的出来,自己一直都表现的很配合,对方已经没有开始那么警惕了。 “八条黄鱼。” 廖婉玗半点也不犹豫,“我出二十根。” 八角帽显然很意外,但他心思转得快,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他想等前一个雇主来了再说。他们是拿钱办事,谁给的钱多,谁是老板。 廖婉玗一直等到天黑,雇主才出现,两人互相看过之后都怔住了。 “你们抓错人了!”女人消瘦,一身素白色的女士洋装西服,头戴的白色小呢冒前方垂下一块硬挺的网格沙来,遮住她半张脸。 廖婉玗借着仓库内摇摇晃晃的篝火,觉得面前的女人有些眼熟,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天津见过的所有人,终于想起对方是谁了。 “大嫂?”廖婉玗试探着叫了一声,若果没有认错,这人应当跟她匆匆见过一面,是乔敏芝某天打牌回来的时候,坐在车子里的人。 女人身子一颤,也知道廖婉玗认出她来了,她尴尬地看着廖婉玗,好一会干巴巴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来,“我……我没想到你还住在那边,他们抓错人了。” 廖婉玗脑子转的飞快,她之前只知道这些人实在路上绑的她,理所当然觉得人家是认错人了,后来她套了几句话,发现对方将她当做哪个买卖人的妻子,现在见到马兴文的正房太太,才明白过来,那些人本来要抓的,应当是乔敏芝。 谢澹如清理了一直明里暗里跟他作对的马兴文和马兴武,留下他们一堆妻妾孩子,这事情确实做得挺狠心。乔敏芝跟他是夫妻,若说半点风声也不知道,怕是很多人不会信。 想来,马兴文的这位正房太太,就是为了报复谢澹如,才找人绑乔敏芝的。 “那……现在怎么办?”八角帽是按照雇主的要求,从那家一路跟着人出来的,按照雇主的意思,那宅子里住着的是天津首屈一指的富商,他们也问过门口的兵,雇主的解释,是因为这家跟督军关系好,人是督军派来保护商人老爷的。 其实这些话如果求证,很容易就能被揭穿,但是他们一听说定金八条小黄鱼,人到手之后具体怎么做,还没想好,价格到时候再谈。见钱眼开,他们也就什么都没打听。 马兴文的妻子今年已经三十出头,在家中虽然是主母,但到底色衰爱弛,跟他那几个新抬回家的小妾比不了。按理说,她应该是恨马兴文薄情寡义的,可等到人真的死了,那些个没良心的狐媚子一窝蜂散了后,她反倒是最为马兴文伤心难过的那一个。 她动不了谢澹如,动动乔敏芝总还是可以的。只是没想到,这几个废物,明明手里头拿着她给的相片,还能绑错人。 现在怎么办? 廖婉玗见马兴文的妻子一直盯着她看,眼神闪烁,神情莫测,“大嫂,这是个误会,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女人跟廖婉玗无冤无仇,狠不下心叫八角帽撕票,可廖婉玗已经知道了幕后主使是谁,真将她放走,自己又不能安心。 “廖小姐,这件事情真的是对不起你,我知道,按理说抓错了人,把你放掉是应该的。但是……”她犹豫不决,“但是如果回头谢澹如问起来,难保你不会将我抖出去。我还有老娘和稚子,我不能让他们冒风险。谢澹如就是条疯狗,他如果知道是我做的,不会放过我们的。” 廖婉玗听她这话就知道要坏事,正打算出言劝说,没想到八角帽先抢了话,“谢澹如?直隶督军?”他走到马兴文的妻子身边,啐了一口,“你开始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啊!这他妈不是坑人吗!” 如果知道是绑谢家的人,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能做啊!有命赚没命花,傻子才会接啊! 马兴文的妻子往后躲了一步,“是谁家的根本没有区别不是吗?你们把她解决了,我在给你们十条小黄鱼,这事情,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廖婉玗方才就有预感这女人动了杀心,只是没想到她能理直气壮讲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她也急了,“你们别听她的,三十条黄鱼,大黄鱼!你们帮我抓住她,我会跟督军说,是你们救得我!” 说不动心是假的,但八角帽已经被前面的雇主骗过一次,现在没有那么容易就会相信廖婉玗的话。 马兴文的妻子见八角帽犹豫的态度,转身就往仓库外面跑,八角帽大喊一声“抓住她”,她还没跑到仓库门口,就已经被两个男人给结结实实地抓住了。 廖婉玗是个生意人,最擅长的就是谈买卖,她觉得做绑匪也不过就是一个生意,虽然不大光明磊落,但只要是买卖,就都有谈的可能。“这位大哥,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信。这样吧,我有个主意,你们听下行不行得通。” 八角帽阴测测地盯着方才还是他雇主的女人看了一会,见女人又哭又闹,指挥着人将她嘴巴给堵上,手脚绑结实了,这才转过身来走到廖婉玗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行,你说,我听着。” “你们做事,也是求财,钱财到手,能花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你不信我,我也能理解。毕竟,我现在空口白话,要是咱们身份互相换一换,我也不会相信你的。所以,我想先表示一下我的诚意。” 廖婉玗侧目看了一眼涕泪恒流的女人,既然她不仁,那也不能怪她不义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失而复得 木门原本是刷过红油漆的,但因为年岁久远,此时已经露出了大片大片木头本来的颜色,斑驳,老旧。 谢澹如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低矮的围墙,食指动了一下,就已经有人上去将门踹开了。 木门砸在地上,扬起尘来,谢澹如伸手捂了一下鼻子,就听见无厘头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老太太的声音。 “儿啊,是你回来了吗?” 谢澹如显然不可能是他儿子,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子去,就见到先他一步进来的兵正举着枪,围住了一个坐在土炕头上的瞎眼老太太。 对于一个老太太来说,被七八条枪指着实在是个大阵仗,谢澹如看了一眼率先进屋的这个班的小班长,见那人摇摇头,他便一抬手,示意众人将枪放下。“大娘,你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吗?” 老太太眼睛虽然瞎,但是耳朵还算灵,脚步声杂而多,显然不可能是她的儿子回来了,那么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那个兔崽子又惹祸了。 她摇摇头,“长官,长旺他……他是不是又惹祸了?” 老太太的居住环境实在不好,炕上的棉被因为用久了无人清洗油脂麻花地污脏,此刻包裹着这个干瘦的瞎眼老太太,谢澹如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他再开口,更客气了。 没有一个母亲愿意听见孩子惹是生非,于是他讲的很委婉,“大娘,不是惹祸了,我们就是找他,帮忙做个证言。” 老太太拍拍心口,仿佛是松下一口气来,“警察先生,他昨天就没回来了,我也……我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谢澹如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在逼仄局促的小房子里慢慢地走,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走到灶台附近的时候,发现炉膛口有几张没有烧尽的纸片残骸。 他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来拍了拍,上面没有字,只有歪歪扭扭几条线,谢澹如用炉钩子在炉膛内掏了两下,又勾出一个纸片来,最后将几张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在整个房子里唯一的一个小炕桌上,拼出一个十分简陋的地图来。 谢信养成除了带枪之外还随身带笔和本子的习惯,他见状走上前掏出钢笔和白纸本,递给谢澹如。 拼凑出来的地图因为经过火烧,并不完整,但天津的主要街道就那么几条,谢澹如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几条线就被他画了出来。 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再动手之前,想必就是在这里商量的如何行事。虽然不知道其他几个参与了事情的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但长旺家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瞎眼老太太,显然是一个谋事的好地方。 他的人把那周围几条街一家一家地调查了一遍,才有人提供了一点有用的消息,之后他又顺着那一星半点的消息找到这里,现在看来,倒也算是有收获的。 天津城不小,他就算把所有人都派出去,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搜查完的,现在这张没有被完全烧掉的地图,显然帮助他们缩小了搜查范围。 从老太太家出来,谢澹如直接命人找来一张天津地图又对比了一下,之后他伸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无形的圈,“人应该就在这附近。” 谢信听明白了,转头去吩咐下面的人做事,然后他跟在谢澹如身后上了车,结果车子还没开,就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兵,呼哧带喘的迎头骑过来。 “督军!督军!”他在练兵营,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可是督军一直在外头,也得亏因为找人路上都是加派的巡逻队,不然他说不定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谢信从车子里探出头去,“怎么了?” 来报信的通讯兵从自行车上下来,咣当一声就把车子丢在地上,“人回来了,督军,人回来了!” 谢澹如伸手打开车门就下了车,疾步走到来人面前,“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吞了一口唾沫,小通信兵觉得自己嗓子火烧火燎的疼,“廖小姐回来了,太太从家里来的电话,说是人回来了。” 谢澹如转身跑到驾驶位,拉开车们将那个汽车兵给扯下来,油门一踩,拉着谢信就跑了。 他一路开的横冲直闯,除了中途被有轨电车拦住稍微停了一下,其他时候一直开的飞快。 距离廖婉玗被绑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他脑海中一直忍不住想她是不是遭罪了,结果他将车子开进院,也顾不上要熄火,拉开车门跑进屋去,就见到廖婉玗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坐在沙发上跟乔敏芝说话。 她头发编了一个辫子,然后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除了额头有一点擦伤之外,脸蛋也很干净,身上的裙子是回来后新换的,一眼看过去,若是不说,实在看不出是昨儿被绑走了的人。 谢澹如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好像,昨儿叫他在天津城里翻天覆地找人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廖婉玗见谢澹如跑进来,礼貌性地站起身,她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冲过来的谢澹如一把给抱住了。 她抬手推了推,想起身后就是坐着的乔敏芝,又用力推了一下。 廖婉玗看不见乔敏芝的表情,但是谢澹如却看得清清楚楚,若是往常,他会顾及乔敏芝的面子,但现在,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不吃不睡地找了十来个小时,无端端失踪了的人,又好好地回来了,他太高兴了。 “你吓死我了。” 廖婉玗推不动他,只得尴尬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这不是回来了。”她一个被绑的人,现在反而温言软语地安抚着别人,“你先松手,行吗?” 谢澹如很听话,甚至有几分乖顺的样子,廖婉玗叫他放手,他就老老实实放手。乔敏芝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来转身想要上楼。 廖婉玗是替她被绑的,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绑她,但别人替她遭了罪,这总是事实。所以,就算她在讨厌廖婉玗,此刻嫉妒也被愧疚压着无从发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只要她谢夫人的身份不被动摇,廖婉玗也不介意的话,她甚至可以允许她一直住在这里。 “你没受伤吧?”谢澹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廖婉玗,甚至伸手让她转了个圈,最后才虚点上她额头的一点擦伤,“这是怎么弄得?” 廖婉玗拨弄了一下额头前的碎发,想要遮盖一下这个并不严重的伤痕,“是麻布包擦伤的,不严重。” 谢澹如也知道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于是他拉起廖婉玗就往楼上书房走,才握住她的手腕,就听见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身上虽然没有什么大伤,绑他的人也不算为难她,但手脚因为一直被粗麻绳绑着,留下了一圈紫红色的痕迹,皮也磨破了一层,此时结了薄薄的痂,“绳子捆的,不是大事。” 对于廖婉玗来说,这点伤确实不算是大事,毕竟,海难和荒岛都没要了她的命,一点点擦伤,没什么值得娇气的。 但关于她险些命丧深海的事情谢澹如显然是不知道的,眼前这点伤,已经足够他心惊了。 “叫医生来!” “别!”廖婉玗出言阻止要往练兵营拨电话的谢信,“医生才走。” 谢澹如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看了看,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膏味,“走,跟我上楼。” 廖婉玗本来也有话要跟他说,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谢澹如去了三楼书房,书房门才被关起来,她就又被谢澹如给抱住了。 “别动,就一会。” 在她开口拒绝之前,谢澹如先说话了,他语气里头带着几分近乎请求的意味,廖婉玗听了心里头一酸,要推他的手头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她在心里跟自己说,就一会。 没有人能够做到无时无刻保持坚强,每一个人都一定会有软弱的那个瞬间,或者是能叫自己敢于表现出软弱情绪的那个人。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座钟的秒针“咔哒咔哒”地响,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澹如才终于舍得放开手。 “到底怎么回事?”没人比他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抓错人了。” 廖婉玗对于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并不想说太多,所以她选择了一个尽量轻松的语调,和一个最简单也确实存在的真实原因做借口。可谢澹如不是个傻子,他觉得对方既然敢动乔敏芝,就一定知道他是谁,这样大的胆子,不可能因为抓错人就选择把人放回来。 “你说抓错人,他们就把你放了?” 廖婉玗脚腕还有些疼,她走到沙发边做好,“他们本来也有相片,只是开始认错人了,后来对照了一下,就知道我没有骗他们。” 所问非所答。谢澹如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为难你?” “为什么要为难我?他们不图钱。” 听到“不图钱”三个字三个字谢澹如怔了一下,心中升起强烈的违和感来。他坐到廖婉玗身边,伸手覆上廖婉玗放在膝盖上的左手,“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你对我说谎了是不是?” 失而复得,让他对廖婉玗表现的小心翼翼,但她此时正在说谎,他不是感觉不到。他不是怪她欺骗自己,只要她安安全全地回来,就算是一句实话都没有他也没什么在意的。 让他一直不能无视的,其实,是她对他的不信任。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被放回来,她甚至都不愿意告诉他。 这份挫败感,实在让他无法忽略不计。 第一百八十章 弄巧成拙 马兴文还在的时候,家里头有名有份的夫人、如夫人一共四位,外头小公寓里据说还分别养了一个女学生和一个电话局的接线员,可以说是各种气质风情都能入得了眼。 若是非要说个标准,大约统一起来就是“漂亮”和“青春”。就连马兴文的正牌夫人跟他结婚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而已,后面的几房妾室和外室,最初跟他的年纪也差不多在十四到十七岁之间。 年轻,就意味着人生还有更多时间可以用来做选择,年轻,也意味着眼下马兴文死了,她们也尚有另攀高枝的姿色。 所以,马大少爷的头七才过,家里头就已经有人收拾好行李带着细软走人了。 冯桂巧嫁给马兴文十来年,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她该操持的事情一样不少做,并且从来都是做的妥妥帖帖。 但这种妥帖与沉默,在马兴文死讯传家中的时候,被打乱了。 她从没有这样慌乱过,哪怕就连大儿子快要出生之前,被迫忽然面对马兴文带回来的二姨太,她都能够保持住得体又温和的笑脸,指挥着管家在宅子里收拾出一间套房来给小姑娘住。 可现在,她长期隐忍的负面情绪,忽然就爆发了。 她成了家中戾气最重的人,就连平日里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四姨太,都被她两个大耳光打懵了。 “娘,我听他们说,这事情是姑父做的,你说,是真的吗?” 冯桂巧怜爱地摸了摸小二子的头,严重闪过转瞬即逝的阴鸷,“二宝,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马亚彬在马兴文的几个孩子中,轮排行应当是老三,但冯桂巧在家中一直叫他“二宝”,不是她生的孩子,她潜意识里是根本不承认的。 “他们都这么说。” 冯桂巧不知道儿子口中的他们都是谁,“你不要听别人乱说,你的小姑姑和姑父,不是都讲了是狩猎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吗?” 马亚彬才七岁半,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对于父亲发生意外表现的这样平静,他不晓得,冯桂巧在他和哥哥面前要维持住往日平和温柔的形象,是多么的不容易。 “可是……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我也跟爹去过猎场,没什么意外啊?” 冯桂巧觉着自己耐心快要被消磨殆尽了,她低头垂眸看了小儿子一眼,严肃地警告他,“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也不许你跟别人说起。” 小孩懵懂地点点头,他一贯是听话的,比大哥更听话些,所以,母亲不让说,他就再也没提起来过。 有过了两天,一家老小给马兴文过了头七,当天晚上,;两个没有孩子的姨娘,就开始收拾细软,准备离开马家。 树倒猢狲散,冯桂巧站在露台上,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她今年三十三岁了,早就过了相信什么巧合偶然的年纪,她心里头明镜似的知道马家两个儿子并不是死于猎场意外,她暗示过马兴武的媳妇,可惜那个女人性子软胆子小,一提起谢澹如和乔敏芝就吓得瑟瑟发抖,实在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没有也没关系的,有些事情,她一个人做也不是做不来。好在她还有些体己钱,娘家带过来的嫁妆也有许多可以变卖的值钱货,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就不信没人替她做事。 人是从娘家跟着她嫁到马家的老婆姨介绍的,据说其中有一个论关系还是婆姨远方侄子,冯桂巧这么些年很是信任这个尽心尽力的老婆姨,见面之前甚至都没有怀疑过。 那一日她带着几条小黄鱼,包里还揣了一张乔敏芝的单人小相,只是那相片并不是近期的,虽然看上去更加稚嫩些,但五官清清楚楚,跟现在差别很小。 那边的人收了她的定钱,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完成任务,冯桂巧点点头,略一犹豫,之后又交代对方先不要伤人,毕竟她听说乔敏芝跟谢澹如的夫妻关系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好,她需要看看谢澹如的反应,再决定如何处理乔敏芝。 他们是躺在一张床上的夫妻,她不相信,乔敏芝会半点风声都不晓得。又或者是,乔敏芝实际上默许了谢澹如的这种弑兄行为。 反正,不论是哪一种,她都绝不会原谅他们,也绝不算冤枉他们,只是,她没想到,这群拿了她钱的废物,居然对着相片还能抓错人。 也是,按照现在的穿衣风格和打扮,确实是廖婉玗跟那张小相上的样子更像些。婚后的乔敏芝打扮的很成熟,与之前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错就错了吧,人都被抓来了,放走是不可能的,不然回去廖婉玗一讲,她跟两个儿子怕是都活不长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些个只认钱的臭流氓,居然临阵倒戈了。在她来之前,廖婉玗究竟跟那些人说了什么又答应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两个人现在互换了角色,被绑着的那个人,变成了她自己。 “你们要钱吗?我也有钱,我不会比她给你们的少。” 八角帽听完这话笑了一下,“现在不是钱的问题了,太太。你最开始骗我们,说不是过绑个商人太太,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那些个有钱人,除了怪怪给钱不会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廖婉玗,“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你让我们绑的,是督军府的人,这钱,我们就是有命赚也还是没命花啊!” 冯桂巧就是知道自己若从最开始就讲实话,是没人敢接这活的,所以他才胡乱编造了一个身份背景,本来也是想要碰碰运气,毕竟,这样的谎话经不起推敲,没想到,这些人见钱眼开,居然都没多考虑考虑了解下情况,就敢直接下手了。 现在人都抓来了,才反应过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也实在说不上是早还是晚。 “只要你们把她灭口了,谁还能知道是你们做的吗?” 络腮胡子从大门外走进来,跟八角帽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八角帽点点头,转过来看着廖婉玗,“廖小姐,你之前说的事情,能保证吗?” 廖婉玗点点头,“我在天津无亲无故,被你们抓来也是突发事件,方才我的的底细都告诉你了,这么长时间你也查实过了吧?” 八角帽其实心里头觉得冯桂巧说的也没什么错,只要他们把廖婉玗干净利落地做了,说不定根本不会被督军发现。 但廖婉玗方才说的话确实句句在他们心坎上,他们冒险做这些事情是为了钱没有错,但这钱也不是到手就被胡天胡地花掉了,他们几个都有家小,有的人甚至家里头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想起家里头的瞎眼老娘,八角帽有点内疚,他早前或抢或骗的钱都给老太太看病了,虽然没什么起色,但他还是不想放弃。 廖婉玗的身份他方才叫人出去打听过了,翻翻以前的报纸,确实她就是那个上海有名的女银行家,她的钱并不是冯桂巧这样的家庭妇女可以比得上的。 “我答应你们的事情绝不会食言,不论是要钱还是要去上海看病,我都一定会兑现,但同样的,你们答应我的事情也要做到。” 八角帽脑子不算灵光,不然也不至于做这种简单粗暴打家劫舍的事情糊口,他之前已经被冯桂巧骗过一次,叫自己和兄弟们陷入了可能被整个直军通缉追捕的境地,现在他能做的选择也就不太多了。 要么把两个人都杀掉,之前收到的小黄鱼给兄弟几个分了,然后想办法带着老娘离开这里。冯桂巧的话他是不会再相信了,那么,第二个选择就是相信廖婉玗。 要不要把肉票变成老板,八角帽着实头痛。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不够用,居然连这么点事情都选不出来。 他们其实不止四个人,暗地里没出现的,还有两个在外头藏着,就在八角帽犹豫不觉得时候,有一个本来不应该路面的人,慌慌张张地出现并且跟他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八角帽第一次摘下待在头上的帽子,抹了一把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就这么短的时间,督军就已经摸到他家里去了,可想而知,他现在似乎除了寄希望于廖婉玗能够救他们几个一条狗命之外,谁都不能相信了。 他丢下帽子,扑通一声跪在廖婉玗面前,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姑奶奶,姑奶奶,求求您留我们一条狗命吧,我家里还有个瞎眼老娘,他们也都有老有小,求求您了,跟督军说说好话,别动我们家里人。” 没有软肋的人是极少数的,廖婉玗看八角帽的样子也能猜到大约谢澹如已经直接找上门了,她原本坐在木箱子附近的空地上,这会站起身来拍拍沾了灰土的裙子,“这事情跟谢督军没关系,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就能做到,不用仰仗别人。只要我说是你们救得我,那你们就能享受我救命恩人的待遇。但是……” 廖婉玗故意拖长了尾音,她扭头去看冯桂巧,“你们答应我的事情,也得办到。” 她可不是认人揉捏的软柿子,冯桂巧这一次,可真是惹错人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各有顾虑 辛小月听完廖婉玗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她被震惊的好一会没说出话来,末了眨巴眨巴眼睛,回过神“呸”了一声,“我瞧着她像个人似得,没想到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廖婉玗抿着嘴,嘴角动了动。 “那后来怎么了?你回来之后他们到底怎么解决的?” “我不知道。”廖婉玗垂眸,几秒种后又抬起眼帘正视辛小月,“我本来,是想要报复她的。可我后来想起她还有两个孩子……” 辛小月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考虑她的时候她考虑过你吗?抓错人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放掉你,反而想的是怎么灭口,这种人你还能为她着想我也是佩服你。” “也不是吧……”廖婉玗安抚地拍了拍辛小月手背,“我最后没帮她。” 听完这话辛小月好想才满意了,她点点头,“这就对了。这事情你跟督军说了吗?” 廖婉玗摇头,“我并不打算说,你也不要说。”没必要对马兴文一家赶尽杀绝。 房门外忽然传来些许细碎的声音,廖婉玗忽然停下正在说的话。辛小月显然也听见了,她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猛然一下打开房门,就见到乔敏芝慌张地抬头看着她。 辛小月知道廖婉玗是替乔敏芝遭难,也知道乔敏芝早前根本不将她说的话当回事,这会看见乔敏芝站在门口,面色就不怎么好看,一开口,连带着语气也硬邦邦的,“你要干吗?” 乔敏芝其实已经在门外徘徊半天了,她自我安慰了好一会廖婉玗被绑跟自己没关系,可是想起那个被送上门的纸条,终究还是不能安心。 “我来看看她有什么需要不……” 辛小月冷哼了一声,“我看谢夫人巴不得我们小姐回不来,这会假惺惺装什么女菩萨。” 廖婉玗从里屋走出来,轻轻地推了辛小月一把,“你先出去吧,我跟谢太太讲几句话。” 辛小月现在觉得乔敏芝装了一肚子蛇蝎心肠,并不放心廖婉玗跟她单独相处,磨蹭着没有动。 “去吧,没事,就说几句话。” 好不容易把辛小月哄走了,廖婉玗侧身示意乔敏芝进屋。冯桂巧的事情,她并不想叫谢澹如知道,但并不意味着她不会跟乔敏芝说。那毕竟是她嫂子,要绑的目标还是她,廖婉玗觉得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至于,乔敏芝知道后要不要告诉谢澹如,那这事情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她跟乔敏芝讲的不太详细,只说了买凶的人是冯桂巧,乔敏芝听后大约是被震惊了,好半晌缓过劲来,只讷讷地说了一句“报应”。 廖婉玗从她这态度就看得出马家两兄弟的死跟谢澹如脱不了干系,但那件事情孰是孰非太过复杂,也不是她一个局外人能够说得清楚的,所以她完全不去考虑。 “我跟你说这个事情不是要让你觉得愧疚,只是她好歹是你嫂子,两个孩子年纪也不大。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应当比我更加明白,所以,要不要告诉他,你自己做主。另外……”廖婉玗停顿了一下,“后天我就走,回上海去。” 乔敏芝一只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目光也是落在地毯花纹上的,直到听廖婉玗说她要走,才缓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她,“你再多住些日子也没什么的。而且……他知道你要走吗?” 廖婉玗扯了嘴角,笑意转瞬即逝,“这事情跟督军没什么关系。” 乔敏芝听完这话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你走也好,其实,那军令已经下来了,直、皖两军都要调配兵力支援东北,只是他一直没有给回复。上海到底还是安全些,尤其是使馆区,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 廖婉玗没想到自己才与世隔绝了十几个小时,外面就已经变天了,她蹙着眉头思考了一下,“已经打起来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其实真要说,还是昨儿凌晨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对外通讯几乎是断了。现在的东三省像个孤岛似得。” 廖婉玗能够想象到“孤岛”的情势有多严峻,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怜东三省的普通百姓了。” 乔敏芝难得撇开对廖婉玗的主观情绪,就发现两个人其实还是可以心平气和聊天的,“我其实不想让他去。” “那不是违抗军令?”廖婉玗有些意外。 乔敏芝哂笑了一下,“什么军令不军令的,就算直军一个人都不出,那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种事情廖婉玗不大懂,也就沉默着没接话。 “但他跟彦之认识好些年了,虽然不常联络好歹也还算是朋友,这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也幸亏南边不知道。”乔敏芝说道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这些了。我应该跟你道个歉,然后还得谢谢你。” 廖婉玗刚要开口就被乔敏芝给打断了,她说,“我一直以为谢霄是个跅弢不羁的人,毕竟,按照我之前对他的了解,他在鹭州名声不算好。但现在看来,其实也不尽然。至少,我们结婚之后他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乔敏芝说道这里沉默了两秒钟,仿佛是在心中组织语言,“我希望,你能劝劝他。” 廖婉玗疑惑地“嗯?”了一声,“我劝他什么?” “劝他不要管东北的事情。” 听完这话廖婉玗忍不住蹙了眉头,“那等到打上直隶地界了在管?” 乔敏芝被她给问住了,尴尬地吞了口唾沫,“我以为……”她以为廖婉玗多少对谢澹如应当是有点心思的,不应该愿意叫他去冒险。 廖婉玗摇摇头,“这事情只能他自己做决定,去有去的道理,不去有不去的道理,你跟我都不应该去干涉他的决定。再说,我觉得他也并不是轻易就能被干涉的人。你既然调查过他就应当知道他在鹭州时候的事情。” 乔敏芝知道她说的是谢澹如在鹭州枪杀过一个日本军官的事情,也正是那件事情,才促使谢父将谢澹如送到北边来。 这一日的对话最后结束的并不算愉快,但也不至于严重到不欢而散,乔敏芝离开廖婉玗房间的时候心里头有些失落,那份失落并不来自于其他人,反而恰恰是因为她自己。 站在走廊里茫然四顾,她忽然间发现及时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自己对谢澹如似乎仍旧是半点都不了解的。不然,她何至于生出想要左右他决定的荒唐想法呢? 她想将谢澹如变成自己的附属品长长久久地绑在身边,可惜并没有这样的本事和魅力,自己甘愿放下身段去做他的附属品,人家又似乎也并不领情的样子。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乔敏芝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就算谢澹如心思不在她身上,她也仍旧还是不想结束这个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 因为东北局势不好,有些能力和钱财的人都在携家带口的南下避祸,所以廖婉玗走的时候比早前北上更加曲折,好不容易回到上海,也没忘记履行当初答应“八角帽”吴龙飞几个人的事情。 周平海见她回来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一面跟她说白浪前前后后找过她两次,一面简单的讲了讲开战后的上海局势。 这期间的租界区除了偶有学生和工人群情激奋,组织了两次在日使馆门前的示威游行,导致公共租界进出都要核查证件外,整个上海看起来与早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胡同里的咸浆和粢饭团涨了价格,小馄饨里荸荠多过肉。廖婉玗难得听见周平海跟她说工作之外的事情,一边翻看报表一边笑眯眯地听。之后趁着周平海端杯子喝水的功夫,才提起了白浪的事情。 “白先生说过什么事情吗?” 周平海早前的白瓷杯子被一个不讲道理的客户给打碎了,一气之下换了个珐琅的,这玩意俗称“搪瓷”,里头胎体是白铁,经得住摔打。 他放下杯子摇摇头,“我倒是问了,但可能不方便说?” 廖婉玗点点头,想着处理完手头上积压的事情就联络白浪问问,这人的身份她知道,所以才更加觉得他不会无事轻易联络自己。 “周经理,兴许过些日子东北的事情会波及到上海来,最近一定要特别仔细。汇率开始跌,物价应当还会涨,如果有人来兑款十万元一下的直接兑给客人,另外停止我们兑换美钞的业务。”廖婉玗歪着头想了一下,“我来的时候看到街边好些个当铺都停业了。” 周平海也赞同停止对话美钞的业务,“那黄金呢?若是有人拿现钞来兑,我们给吗?” 廖婉玗心里头盘算了一下,“熟客可以兑,但没在咱们大通沪存过款子的生客就算了。我昨天回来的时候还听师兄说了一嘴,现在假钞比真钞多。” 关于国资银行,初建的时候就有一大群人跳着脚不看好,廖婉玗已经算是另辟蹊径做的很成功的了,此刻也还是能够感觉到有些气短。 周平海本来都端着杯子准备走了,忽然一拍脑袋,“哎呀,我忘了,前天上午,五先生来过。看见我好想还挺意外的。” 廖婉玗知道五先生意外什么,毕竟当初在哪小包厢里募股的时候,她说的是要建个女子银行,但实际情况并没有这么顺利,读书识字的女性并不太多,了解银行业又有管理经验的就连外资银行都没有。她也是迫于无奈才聘请了周平海。 “五先生说什么事情了吗?” 周平海摇摇头,“兴许也是不方便?” 廖婉玗略一思索,拿起了办公室的外线电话,先给书寓里的五先生拨了过去。 这时间正是书寓“先生”小姐们起床的时间,伺候裘素的大丫头操着软绵绵的上海话接通了电话,听说是廖婉玗,拖着电话线将话机扯到了梳妆台前。 两个人先是互相问了好,又聊了聊眼下乱糟糟的形势,裘素才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她想赎身回苏州老家去,所以,要撤股。 第一百八十二章 神秘地址 裘素是大通沪的第二大股东,此时想要撤股,廖婉玗虽然为难,但人家想要赎身离开上海,她也能够理解。 在心里头快速地盘算了一下,廖婉玗请求裘素给她两天时间,两天后的上午九时,与她约好,一块在大通沪见见律师。 其实对于现在的大通沪来说,裘素一个人想要转让股份没什么太大影响,但多数人哎跟风,当初合股的人中其他几个都是裘素一个圈子里的姐妹,廖婉玗怕的是,知道裘素想要退出,别人也会跟着凑热闹。 果然,两天后上午到大通沪来的还真不止裘素一个人。 周平海看了廖婉玗一眼,心里头对这几个扎堆想要撤股折现的女人没什么好印象,他想着婊子就是婊子,上海还没受什么影响呢,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自保了。 但廖婉玗反而看起来没什么不好的情绪,她和律师一条一条地确认条款,又不厌其烦地给她们解释拿到手的钱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等到彻底给她们说清楚弄明白签好转股合同,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张鼎云知道这事情的时候本来还想自己出钱购下一部分来,可才提了个话头,就被廖婉玗给拒绝了。一开始他以为廖婉玗是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追问之下才晓得原来她把自己手里握着的十几亩地全卖了。 现在的廖婉玗,是大通沪唯一的老板,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个局势瞬息万变的年月里,她将独自承担大通沪可能面对的任何风险。 由于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多,廖婉玗把白浪找过自己给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他听说廖婉玗回来了将电话打到唐家,她还没想起来。 麦管家这些日子前前后后接过白浪两三次的电话,但每次挂断都还是有点激动,她看过白浪好几部电影,从默片一直到有声电影,白浪演一部她看一部。 廖婉玗听说这事情的时候打趣了麦管家几句,去见白浪的那天上午,她还答应要帮麦管家要张白浪先生的签名小相来,可等到白浪把找她的目的说完,她就把事情给忘了。 “自救会是什么?”廖婉玗问完这话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接着发现他们附近一桌客人也没有,才放松了些。 按照她的猜测,白浪跟她提起的东西,大约都跟那边脱不开关系。但她其实是个没什么信仰的人,对于政治并不敏感,唯一坚持的就是国家不容外人欺负践踏,在深刻的她还没想过。 白浪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薄唇浅浅地笑了一下,“简单点说,就是一些合得来的爱国人士组成的一个小团体。” 廖婉玗右手握着咖啡杯,拇指摩挲着杯口边缘,“那具体做什么呢?” “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略尽心意吧。” 她点点头,但仍是似懂非懂,“可我……没钱也没力啊。”银行里的款子都是储户的,她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点东西,才都卖了个干干净净,廖婉玗觉得自己就快一穷二白了。 白浪并不打算现在就跟她说太多,“也不是一定要做什么,你是个做银行的,多认识些人总是没坏处吧?” 这是实话,别说廖婉玗做银行,就是其他行业多认识几个人,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有大用处,“那要交会费吗?” 白浪听完这话忍不住笑了,他不知道大通沪的股份才被廖婉玗全都买回来,自己面前的小姑娘除了按月领的薪水之外没什么别的余钱,就觉得她挺会过日子的,“不用的,偶尔有聚会的话有空你就来,没什么强制性。” 廖婉玗觉得这事情还挺不错,但她也并不是全然相信白浪的,只是她现在还没想明白,白浪为什么要介绍她入会,或者是说,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白浪费心的地方。 两人在咖啡厅坐了半个多钟头,聊完“自救会”的事情她又问了问胡飞飞,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她跟胡飞飞几乎是断了联系,至于皮特那边,若不是逢年过节的正经日子,她也并不跟这位救命恩人走动太多。 听到皮特的名字,白浪沉默了几秒钟,“他离开上海了,就前几天,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离开了?”廖婉玗也疑惑了,按说这人要走应当会跟她说啊,“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 白浪回忆了一下,“七八天之前吧。” 廖婉玗七八天之前刚从天津回到上海,没听说皮特来过电话或是给她留过什么口信,“去哪了你知道吗?” “也不知他从谁哪听说了西北一个叫敦煌的地方,跟飞飞说想去看看。” 廖婉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也不知道此地有什么特殊之处,“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白浪“呵”了一声,“不回来也未可知。” 廖婉玗听到“不回来”三个字忽然想起胡飞飞那双笑中带泪的漂亮眼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下午三点钟,你到这个地址来。”白浪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一面印着他的名字,另一面用钢笔写了一个地址。 廖婉玗结果过来看了一眼,正要开口应声,就被白浪给打断了,“别跟任何人说,你师父和你师兄也不行。” 这话讲得严肃又神秘,廖婉玗看着手上的卡片,心里头有点不安,可白浪似乎不打算在多说什么,他站起身来系好洋装外套的扣子,拿起桌上的薄呢子礼貌待在头上,末了在外套口袋中去处一副圆片墨镜,戴好后左手食指和拇指并拢敲了两下桌面。 “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廖婉玗“嗯”了一声,礼貌地站起身跟白浪告别,等到他推开门走出咖啡厅上了小汽车,才又坐回去继续打量卡片上的地址。 看样子像是一处民居,就在公共租界的西区,远到不是很远。她在心里头默念了两边地址,决定不回大通沪,想到这个地址附近去转一转。 公共租界西区是前些年才由公共租界的工部局辟筑的,多是些外资、国资老板们开设的工厂。劳勃生路附近有许多里弄,多是二层楼房,新旧交错,地形四通八达。 廖婉玗站在白浪给的门牌号下抬着头看了好一会,也没瞧出个所以然了。只是不大明白,白先生那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将聚会放在这个工厂和工人十分密集的地方。知道第二天她如约来了,才发现,看着不起眼的一排小二楼,确是别有洞天。 开门的是个穿灰布衣裳士林蓝长裤的老太太,打开门后谨慎地盯着廖婉玗看了看,“你找谁?” 廖婉玗见她这样自己也紧张起来,“我……白先生叫我来的。” 老太太“哦”了一声,双手在看掉了色的灰白围裙上擦了擦,侧身让廖婉玗进门,“白先生在二楼,你直接上去吧。” 廖婉玗回头看了她一眼,穿过前客堂间往楼梯走,屋子里头是洋灰地面,不算太平整,楼梯确实刷了红油漆的木质楼梯。 她把手包挎在腕上,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扶着楼梯栏杆,这楼梯是转着圈往上走的,有一侧很窄,她还差点踩空了,幸好一直扶着栏杆没松手。 十来节楼梯,廖婉玗上的很快,可真到了二楼,她又泛起难来,面前一共四扇门,仔细听似乎每一扇门内都悄无声息,一时间她也不晓得应该敲哪一个。 她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又整理了一下裙摆,走上前敲了敲正对着自己的那一扇门。可她敲了两三下,里头也没有人应声,她不好贸然开门,只得又换了隔壁一扇门敲。 这会可倒好,她手才碰上去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想来是早前根本就没有关好。 “白先生?”廖婉玗轻轻地扶着门,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这房间内摆了一个长条沙发外加一只小圆桌,圆桌上还放着一只琉璃浅缸,缸内倒着熄灭的一节烟蒂和些许烟灰,看起来像是个专门用来吸烟的地方。 既然确实有人,她也就大着胆子将门又推开些,进屋后先是站了两秒钟又看了一下屋内的环境,然后才走到另一扇门前敲了几下,这回倒是很快有人回应了。 来人是个跟廖婉玗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皮肤特别白,一双眼瞳又格外的大而黑,乍看过去透着一股子鬼气森森。但这男孩一开口,就打破了气氛,“哇,你终于来啦,白大哥跟我说我还不信,以为他骗我的。” 他是真的不见外,伸手就去拉廖婉玗,将人带进屋后回脚把门给踢上,仍旧是絮絮叨叨,“我刚才还以为你走丢了或是干脆不来了。而且,你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廖婉玗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什么“自救会”吗?怎么感觉不太对,“你想的什么样?” 男孩抓着她的手腕子也没松开,带着她走到这间看起来摆设是个卧室的房间角落里一个大衣柜前,伸手拉开柜门,“反正就是不大一样,跟报上的相片也不像。你小心点啊,别摔了。” 衣柜的门打开后里面并没有挂几件衣裳,反而是柜板和墙上都有一个大洞,廖婉玗惊讶地看了看,在男孩的提醒下小心翼翼迈进衣柜,“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第一百八十三章 注意尾巴 头发三七分开后用摩丝打理的半根碎发都没有,浅赭石色格纹西装妥帖合身,脚下黑白拼接的英式皮鞋一尘不染,廖婉玗不用多想也看得出他这一身装扮足够普通人家过半年日子了。 但归根结底他面上仍旧透着几分稚气,廖婉玗有些想不明白,着个所谓的“自救会”到底是个什么性质了。 虽然他看起来家境不错,但是小孩子也要吗?能做什么呢? “我爸爸是黄嘉渔,你可以叫我韦彬或者老三。”黄韦彬家中排行第三,最常被人叫的是小三,但他觉得太像小孩子了,跟廖婉玗介绍自己的时候,就强调了一下是老三。 廖婉玗今儿才第一次见到了,不论是叫他韦彬还是老三自觉都不大合适,于是她叫了声“黄少爷”,然后跟着他往另一件屋子里走,还没走进,就听见里头貌似正在吵架。 “无组织无纪律!”说这话的是个女人,很生气的样子,“黄小三跟来已经是违反规定了,你现在没有经过任何报告就发展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廖婉玗站着没动,猜测“不太合适”应当说的就是她。她目光从关着的门处移开去看黄韦彬,她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往前走,或者说,是应不应该往前走。 黄韦彬也被点了名字,当浑然不介意的样子,他仍旧还是笑,一脸阳光灿烂,“周姐姐没有恶意,她这人就是有点古板,什么都要讲规矩,动不动就是纪律。” 这一刻,廖婉玗忽然萌生出转身离开的念头,她这会已经明白过来所谓的“自救会”究竟是什么,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白浪的声音低低的,听得出情绪平稳,“我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发展她,再说,就算我想,是不是也要人家愿意?” 被黄韦彬叫做“周姐姐”的女人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语气仍旧不怎么好,但音调低了些,“我也明白你看重的是什么,但你确定她是能说服谢霄的人?” 听到谢澹如现在对外用的名字,廖婉玗蹙了眉头,她到现在才算是明白过来,白浪究竟看中她哪一点,非要介绍她进“自救会”,敢情是指望着她拉拢谢澹如。 是走,还是暂时留下? 黄韦彬年纪虽然比廖婉玗小两岁,但人情世故看的通,见廖婉玗面露犹疑伸手又抓住了她的手腕,“走啊,今天虽然人不齐,但也不少。”他有意提高了一点音量,想来门那边的人已经听到了。 门把手是黄铜的,总被人扭来扭去摸的铮亮,黄韦彬打开门走进去,屋子里已经看不出争吵过的半点迹象。 白浪坐在咖啡色的宽大沙发上,见到廖婉玗走进来站起身,“我还怕你找不到地方,想着等会再不来就去外头迎迎你。” 他作为一个电影明星,演过许多性格不同的角色,但私底下人安静又随和,廖婉玗对他印象一直很好,但方才听说他是为了拉拢谢澹如才想要多接触一下自己,就觉得心里头不大是滋味。 “你去坐啊,我给你倒点喝的。”黄伟彬走到一个不太大的酒柜前,“你要喝什么?”他拿起一个玻璃瓶子晃了晃,“薄荷水,格瓦斯还是洋蝌蝌?” 廖婉玗犹豫了一下,选了个普普通通的薄荷水。那个带着气泡的洋蝌蝌她在街上见过售卖亭,亭子上大红的底色漆着花体的“coca-c”她好奇买过一瓶,味道跟大夫开的中药汤似得。 屋子里除去她和一起进来的黄韦彬另外还有五个人,而那五个人中只有一位女性,谁是“周姐姐”也就一目了然了。 大家都跟廖婉玗打了招呼,有两位廖婉玗在报上见过,一位是个挺有名气的时事评论家,主业应当是中学教师,另一位说在上海家喻户晓也不为过,毕竟,这上海百分之六七十的玻璃,都是出自他的玻璃公司。 白浪她是认识的,最后一位男性廖婉玗打量了一下,确定自己是没有见过的。那人坐的笔直,虽然穿了一见普普通通的黑灰色长衫,但廖婉玗猜测他不是军人就是警察。 果然,等到那人自我介绍的时候,确实跟廖婉玗猜的八九不离十。只是,他并不是在普通警局工作,而是专门负责看管监狱犯人的。 此时的上海看管囚犯并不集中,像是淞沪护军甚至有自己的牢房,所以“老阎”的职位,说有权利也有,但只能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几个人跟廖婉玗讲话的功夫,“周姐姐”已经换了个位置,她从窗户边上走到廖婉玗对面对下,毫不避讳地打量她。 “我叫周洁,年纪比你大,你叫我周姐就行。”她对廖婉玗的不信任与不欢迎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脸上。 廖婉玗自打她走进就味道了一股很淡的消毒水味,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缓过来后吸吸鼻子,问道,“周姐实在医院工作吗?” 周洁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她平时工作身上确实会有股消毒水味,今天还是特地换了一套才过来的。 “我对消毒水有点敏感,闻到就打喷嚏。”廖婉玗算是解释了自己为什么猜到她在医院工作。 周洁靠坐在沙发上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之后的话题被白浪带走,先是聊了起他接到的新剧本,然后老严说自己那边前几天被抓进来几个学生,话题就又跑到了学生运动上面去。 这个所谓的“自救会”,廖婉玗从头到尾也没明白究竟是要做什么,她在这里坐了两个将近两个小时,全程觉得这更像是个熟人间的茶话会。 早前来的时候外头是个大晴天,后来天上云层渐渐厚起来,等到现在,原本看起来洁白绵软的云彩已经黑压压地遮天蔽日,廖婉玗走到窗户边上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想着要不要赶在下雨之前离开,就瞧见她原本上来的那套房门外鬼鬼祟祟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短褂长裤黑布鞋,坐在近处的一个杂货铺门口,隔十几秒就要抬头看一眼方才她进来的那套房。 廖婉玗来的时候被黄韦彬带着,虽然也知道自己应当是已经绕到隔壁间了,但又不是特别确定。 “白先生,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奇怪?” 白浪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的时候还顺便整理了一下,之后他走到窗户边上站在廖婉玗身旁看了一眼,眯了眯眼睛。 “老严,这是你的人吗?” 老严听了白浪的话也知道有情况,他快速走到床边看了一眼,“不是。” 黄韦彬也坐不住了,他跑到窗前挤开老严看了一眼,“那我们现在走吗?” 老严回看白浪,又扭头去对周洁说,“不知道他们盯多久了,你换件外套先走。” 廖婉玗这会才明白过来衣柜里少有的几间衣裳是什么作用。 “等到周洁走后,小三你带着廖小姐从后门走,你们年纪差不多,不会硬气注意。” “那你和老白呢?”黄韦彬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他看起来并不慌张。 “我们不用你管,你把廖小姐安全带出去就好,注意尾巴。” 黄韦彬点点头,他走到廖婉玗身边,担心她害怕,想要安慰她几句,但瞧着这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到了嘴边的话就变了,“等会我们去逛个百货商店。” 廖婉玗听完点点头,“行,我没有别的安排了。” 周洁这时候已经换好了衣裳,她看着廖婉玗淡然的态度,也有点明白为什么白浪早前说这个小姑娘城府很深。 他们不知道,其实廖婉玗不是城府深到临危不惧,只是她遇到过更大的恐惧,相比之下,眼前的也就算不得什么风浪了。 “那我先走了。”周洁拿起手包,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走,大约过了几分钟,廖婉玗看见周洁从自己早前进来的那个门走出去,对面杂货店台阶上坐着的男人对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很快,便有个人跟在周洁身后出了巷子。 她也说不上自己运气是太好还是太坏,明明才头一天到这里来,就陷入了一场意外之中。 “姐,我们走。”黄韦彬伸手拉住廖婉玗,不过这次不是抓着她的手腕或者是小臂,而是直接手牵着手。 廖婉玗低头看了一眼,又望了下窗外的人,她决定相信黄三少爷一次。 黄韦彬跟她走的并不是周洁那套房的后门,而是他们现在所在房屋的后门,到了楼下廖婉玗才发现,一楼其实还有一个人,只是她并不知道。 楼下住着一个年轻女人,月牙白色的旗袍素素气气,他们下去的时候她正在看书,“怎么了?” 她跟黄韦彬显然是很熟悉,黄韦彬只是对她做了个手势,她就明白过来,于是她送两人到门口,开门后还不忘寒暄几句。 廖婉玗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跟黄韦彬有来有往,也不知道她是真在小学教书,还是随口乱讲的。 和黄韦彬手拉手出了巷子,两人站在路边拦了一辆黄包车,廖婉玗先上车之后黄韦彬紧挨着她坐下,她想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像跟着周洁似得跟着他们,被黄韦彬眼疾手快地阻止了。 “别看,别回头。” 廖婉玗没有过这种经历,听见黄韦彬的话真就不敢动了,直到黄包车跑起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之前说好去百货公司就真的去了百货公司,经过一家小店门口的时候黄韦彬停在橱窗前站了一下,远看像是在跟廖婉玗讨论裁缝店摆出来的样衣款式,实际上是借着玻璃的反光倒影,想要看看身后有没有尾巴。 第一百八十四章 被窃听了 那天廖婉玗跟黄韦彬在百货商店里头逛了一个多钟头,她心里头因为不知道是否有人跟着而惴惴不安,但黄少爷倒好像真是买东西来的。 之后他们还去了商店附近的一家番菜馆,各自点了一杯咖啡吃了块洋点心,又演了一次前门进后门出的戏码,这才各自回家。 老实说,她现在对白浪有点意见。一来是因为听到白浪想利用她拉拢谢澹如,二来则是今儿这事情好似直接将她硬生生带到了他们的世界,连点选择权都没给她。 吃过晚饭,廖婉玗坐在房间里听留声机,匣子里说的什么话放的什么歌她一概没留意,脑子只是想着一环又一环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不确定今天是不是被人看见了,保险起见就只能当自己被人家跟梢了。在商店的时候黄韦彬也没给个明白话,说清楚他们身后到底有没有人,若是有人又甩掉了没有。 正想着,房间门忽然被敲响了,她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师兄,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张鼎云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日只有中午饭时能匆忙过来看一眼唐亭欧,那时候廖婉玗都在大通沪,算起来两个人自她从北边回来还是第一次碰见。 “方便进去说吗?” 廖婉玗侧身让他进来,连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闻到了淡淡的酒味,“我让人给你煮个醒酒汤?” 张鼎云摇摇头,“不用,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方才听留声机的时候,廖婉玗只开了床头的一个台灯,这会伸手拨开电灯才发现张鼎云脸色似乎不大好看,“怎么了师兄?” 张鼎云走到留声机旁将音量开的更大些,之后他竖起左手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廖婉玗禁声,“我晚上吃饭的那家店五色肚丝做的很不错,我就给你带了一份回来。” 廖婉玗眨了眨眼睛,蹙着眉头看张鼎云似乎在屋子里找什么,眼中是疑惑,但口里已经接了话,“可惜了,我今忙了一天饿得早,吃过了。” 她走近张鼎云,跟在他身后看他轻手轻脚检查留声机、电话、台灯,之后甚至踩在床上看了一眼电风扇。 “那可惜了,放到明儿就不好吃了。” 张鼎云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廖婉玗马上明白过来,她取了铅笔和本子,摊开来递给张鼎云。 廖婉玗看他在本子上写了“继续说话”四个字,空手在本子上画了问号,“不好吃了没关系,究竟是哪家店,我明儿带着小月去吃。” 张鼎云“哦”了一声,“就你们两个能吃出什么花样来。”说话间他已经在本子上写了“有监听”。 看见这三个字廖婉玗心里头先是慌了,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被监听的,继而想到的是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监听。 “我听说,人民公园来了一个洋人马戏团,有人送了票给我,明儿带你去看看。” 廖婉玗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啊。” 张鼎云下笔飞快,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写了一长串字,廖婉玗粗看过去,大意就是让她别再家里任何地方跟任何人说起白天的事情。 廖婉玗不知道张鼎云是怎么知道白天事情的,但她还是点点头。张鼎云见她听明白了就准备要走,转身的脚还没迈出去,袖子就被廖婉玗给拉住了。 “你今晚早点谁,明天要是没什么事也不用去上班,我到时候过来接你。”他知道廖婉玗现在应该又迷茫又慌乱,但眼下并不是解释的时候,为了显得不反常,他只能用一个合理的理由跟她出去说。 把张鼎云送走,廖婉玗几乎是一夜没睡,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她听见走廊里有动静就马上出门去看,麦管家见她起这么早,还以为有什么事情。 “没,我……我就是饿醒了。” 麦管家笑了一下,“那我先给盛碗汤?” 廖婉玗点点头,目送着麦管家下楼,伸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她昨晚虽然没睡,但也不敢乱走动,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这会起来才发现脖子都僵了。 她其实不饿,但谎话已经说了,还是强喝了小半碗汤,之后她不敢再自己房间停留,又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不是还有张鼎云说的监听,只得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来走去。 眼见着九点,才回屋打了一通电话给周平海,说是自己今天跟师兄去看洋马戏。电话挂断又忙不迭地去了院子里。 麦管家虽然不知道她今儿为什么这么喜欢在院子里的,但等她打完电话出去的时候,后院里已经摆了一张躺椅,旁边还有放了水果茶的小圆桌。 她昨晚一夜没睡,这会晒着太阳卧在躺椅上,不过三五分钟,人就已经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张鼎云就坐在她旁边,手里还端着一杯咖啡。 “师兄。”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子。 张鼎云点点头,“醒了就走吧,先带你吃饭再去看马戏。” 廖婉玗半点胃口也没有,她怀疑张鼎云有什么事只能到马戏团说,所以很急,“我不饿,我们直接去看马戏吧!” 他侧着头看她,见她十分焦灼,末了点点头。 马戏团在公园里支了很大的彩色帐篷,廖婉玗远远地就看见了,她跟在张鼎云身后走进公园,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适合说她想知道的事情,也就迟迟不知道要不要问。 “坐会吧。”张鼎云指了一下两点钟方向的一张长条公共木椅,廖婉玗没什么意见,跟着他就往那边走,待到两人坐定,他才再次开口,“从今往后,你不要再跟白浪和他那边的人有任何接触。” 昨晚她就已经明白张鼎云知道她白日里的动向,起初她有点反感有点害怕,甚至觉得屋子里的窃听器材是不是就张鼎云放的。可她再想又觉得如果是张鼎云放的,那一直不说不就得了,为什么又忽然急匆匆地跑回家告诉她? “那些东西是他们放的?” “不是,那些东西早就在了,是监视师父和我的。” “监视……你们干嘛?”这种设备显然不是个人的,总不会有人为了点商业秘密就做这么大的动作。 张鼎云并不想说的太明白,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银鎏金的香烟盒,烟都拿出来了,看了廖婉玗一眼又放了回去,“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你就记得别跟白浪那帮人混在一起就行了。” 她早过了刨根问底的年纪,见张鼎云不想说,也不再追问,自己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们接触了?” 张鼎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是白浪的上级。” “……”廖婉玗把上级两个字在脑袋里转了好几圈,“所以……那你为什么阻止我?” “这件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说参加个聚会聊聊天,或者那一笔钱出来支持运动就可以的。” “那白先生知道吗?” “知道什么?知道我?”张鼎云摇头,“他不知道我是谁。” “所以,想要拉拢谢是真的?” “对。”他并不隐瞒,“但这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廖婉玗不知道张鼎云为什么要告诉她真相,她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也明白,有些问题不应该她知道,问了张鼎云也不会说,索性根本不问了。 她没什么执着,若要说有那也一定是让弟弟衣食无忧地长大,既然现在师兄说让她不要跟白浪在接触,她不接触就好了。 “那家里的东西可以拆吗?” “最好不要,根据我的了解,那边应该是还不知道已经被发现了。” 廖婉玗点点头,忽然想起张鼎云从前说过的话来,“师兄,你以前不是说最讨厌这些事情吗?还让我跟师傅也不要理会,为什么……” “正是因为我清楚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我才希望你不要接触到这样的事情。上次你帮他买的东西我是不同意的,但经过研究,上级同意了。”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廖婉玗还以为在她说明白之前,张鼎云什么都不清楚呢。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把船给你们用?”张鼎云说完这话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中烟盒,他并不打算告诉她除了借船给他们用之外,自己还做了什么。 张鼎云自问并不是一个愚忠的人,他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慎重考虑过的。所以他认为自己按下没有说的事情,既不算欺骗自己这个小师妹,也不算背叛组织。 “走吧,带你去看马戏。”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往巨大的彩色帐篷方向走,“我听说这个马戏团有美人鱼。” 廖婉玗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听到他说美人鱼的时候才抬眼看了不远处帐篷一下,她只在童话故事里听说过美人鱼,但她现在心思并不在那里,心里和面上都没有什么即将要去看马戏表演的兴趣。 她就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视线里能看到张鼎云的裤腿和皮鞋,几分钟之后,她伸手拉住了张鼎云的袖口,。 “师兄,我想……回鹭州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你的船厂 皮特曾经说,他去过很多的城市,见过很多人,每一个人都一定会被打上家庭的烙印。你的父母,你的经历,他们决定了你会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廖婉玗那时候坐在夕阳下的沙滩边,白色的浪花层层叠叠推过来,她伸手去抓,最后掌心空空如也。 “那你呢?你见多识广是已经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了,还是仍旧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皮特伸出右手食指在潮湿的沙滩上画了一个图案,他说,“几十年前,德国有一个人,他发现把纸条扭转之后再将两头粘起来,原本两面的纸就变成了只有一面。我觉得人也是这样的,看起来不同选择的路,其实都是不停的一直往前走。而你走的每一步都既是一面,又是两面。” 廖婉玗听完并不明白,皮特还去找了一条细长的叶子给她做例子,“你看,明明是两面对不对?但这样粘起来之后你说它是一面还是两面呢?”皮特松开手中的叶子,“我们不可能完全摆脱过去的自己,但有每一天又都会成为一个新的自己,昨天定下的目标,并不意味着完成了就不会再有新的。” “那按照你这样说,岂不是永远停不下来?” 皮特将叶子丢进海水里,碧绿树叶顺着退潮的海浪渐渐飘远后他才点点头,“对,我认为人是停不下来,既然停不下来,与其浑浑噩噩地走向死亡,不如尝试着去完成不同的目标。所以,我想我永远也成不了我想要的样子,但也可以说,我早就成为了我想要的样子。” 廖婉玗跟在张鼎云身后,一边走一边回忆起皮特说过的话,她想,是不是因为皮特还在努力成为新的自己,所以才会留下胡飞飞去敦煌。她不知道敦煌又什么吸引皮特的地方,但既然他选择去,那就一定是想到了新的目标。 张鼎云目视前方,郑亮的皮鞋踩在草地上,但他的注意力却都在侧后方的廖婉玗身上。他觉得自己这个师妹,充满了矛盾感,以至于让他自己也升起了一些矛盾来。 “你回鹭州要做什么想好了吗?” “原本我以为我想好了,但其实我早前跟小跚聊过,他认为不论是从哪一方面,我都没有必要执着于阿爸的船厂。” 张鼎云缓了脚步让廖婉玗与他平齐,“为什么?” “除江南之外,各地船厂多是依靠修船为生,只有很少的几家才能接到洋人订单。但订单也算不上我们制造的,发动或是其他核心技术,还是洋人造好了运过来。那我们能做什么?焊接组装的工人罢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面上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而且,那些洋人给的订单还都是商船。我早前在劝业会上认识过一个洋人朋友,他们家是给海军船厂生产装甲钢的钢铁厂,按照他的意思,军舰仍旧还是他们本国自己生产。” 张鼎云虽然负责唐亭欧的那些船运公司,但都是普通商船,他也知道国内的武器技术落后,但对于军用船上的技术并不太懂,所以,他就静静地听着。 “我们上一次通电报的时候,他说他们家已经成立了下属公司,专门做舰载武备装置……”廖婉玗叹了口气,“他的国家也对我们虎视眈眈,所以,我就总想着阿爸的船厂一定要拿回来,我也就可以试试去做这件事情。” 张鼎云略一沉吟,“那你需要的可不是你阿爸的船厂。” 廖婉玗不明所以,“那是什么?” “是你的船厂。”他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廖婉玗,“你也说了,现在大部分是靠着维修度日的,那只能维修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你想过吗?” “是知识,是技术。”这问题廖婉玗很早之前就想过了。adair说的很对,就算他将图纸给她,她的人也不会看得懂。 “如果你愿意发展你自己的船厂,师兄并不介意做你第一个客人。” 听了他的话,廖婉玗目光闪了闪,师父的船运公司都在他手中打理,她之前就听张鼎云提起过,想要再定一艘货船,那时候她并没有在意,想在想来,只要师兄愿意信任她,他完全可以将这艘船作为一个开始啊! 她可以先做货船,一边生产商用船一边研究舰载武备装置,只有运用起来,才有可能发现问题不是吗?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大帐篷门口,张鼎云自西装口袋里掏出两张粉红色的纸票来,看门的洋人看了一眼,撕走了一半就将他们放进去。 大约是因为票价有些贵,帐篷里的人并不多,廖婉玗不知被地上的什么绊住脚,失去重心往一旁摔去,张鼎云伸手捞了一把,才算没让她撞到木椅子角上。 “吓死我了。”她拍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还没开演,除了舞台上又几个小灯泡之外其他地方都黑乎乎的,张鼎云四下看了一圈,十分自然就拉住廖婉玗的手,“走吧,别再摔了。” 两人找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来,廖婉玗借着将票放进包里的机会抽回了被张鼎云握着的手,她扣好包口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要不我们不看了?”张鼎云对于马戏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需要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和廖婉玗说说话。 “看看看。我还没看过这样的节目呢!” 廖婉玗经历再多归根结底年纪不大,偶尔还是能透出小孩样子来,张鼎云反正无所谓,也就陪着她看。 这马戏团看起来很大,人员和动物都挺多,廖婉玗聚精会神看表演的时候,张鼎云偶尔会侧头看看她。 她跟谢澹如的关系,张鼎云多少有些猜测,但见两个人似乎没什么要在一起的意思,又会生出一种其实没什么的错觉感来。 他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自己的小师妹还被当做谢夫人绑走过。 一场马戏表演热热闹闹的结束了,廖婉玗走出公园的时候显得有些犹豫,张鼎云猜她对唐家大概有些抵触,“你要不要在外面找个房子住?” 廖婉玗沉默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摇摇头,“算了,我就在家陪师傅吧。往后我说话会注意的。” “师父的身体只能这样,大夫看了个遍也没什么起色,就连是什么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吗啡虽然暂时看起来效果不错,但终究只是拖延。” 提到唐亭欧,张鼎云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当时从家里出来的真正原因虽然没人知道,但他自己是忘不了的。那时候一家老小都反对他做进步学生,禁止他参加游行和演讲,最严重的时候钉上门窗锁住他,就为了防止他偷跑出去。 什么不爱走仕途,不过是对外讲的借口罢了,他爹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总不好对外说自家出了个革命党吧? “所以我更要多陪陪师傅了。”廖婉玗侧头看张鼎云,阳光从他身后找过来,晃的她眯了眼睛,“师兄,我也谢谢你。” 对于她的感谢,张鼎云没有说话,他只是轻笑了一下,就快步进了车子。廖婉玗也打开前排车门做进去。 回到家的时候,两个人仿佛真的只是出门看了一场马戏。廖婉玗跟唐亭欧学老虎怎么跳火圈,棕熊怎么玩球,她诚心逗唐亭欧开心,语气和动作都十分夸张,客厅里一派欢乐景象。 知道张鼎云走了,唐亭欧也回房间休息,她脸上的笑容才垮下来。 她走回房间,将开着的窗户关好,之后打开床头的小台灯,躺在床上开始出神,觉得又是一个难熬的无眠夜。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窗外的虫鸣就渐渐安静下来,廖婉玗翻了个身,让自己侧躺着面对台灯。 就在这张台灯灯座下,就有一只黑色的监听设备,那东西据说是德国货,做的很小,塞在角落根本不容易被人发现。 就像她一样,早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可现在知道了,她就总也忽略不了,不但不能忽略,还忍不住想要将台灯翻过去看看。 廖婉玗强迫自己又翻了一个身,这次她背对着台灯,几秒种后扭着身子身后摸到台灯开关,“啪”一声把等给灭了。然后,开始强迫自己闭眼。她还要在这里住好一阵子,总不能往后都不睡觉了。 后来,具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廖婉玗已经搞不清楚了,第二天大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卧室内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向十点。她看清楚时间后忽地一下坐起来,光着脚跳下床就往浴室跑。 上午还约了个大客户九点半大通沪办公室见,现在她自己睡过头迟到,实在是太不应该。 兵荒马乱地梳洗好,又换了衣裳,廖婉玗打开门就是一阵小跑,家里有丫头看见了开她玩笑,说后面是不是又老虎追。 廖婉玗脾气好,从来也没摆过架子,要是往常少不得跟丫头开开玩笑,但她现在没时间了,听见也做没听见,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去。 也不知道客人是不是早就到了,最奇怪的是她明明没去,周平海怎么也不打电话来家里问问。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划清界限 唐亭欧的车子,自从病后就几乎没怎么用过,司机大伯每月照常拿着薪水,但几乎不怎么做事。廖婉玗这日起的晚了,又想到办公室有约好的客人在等,火急火燎地把人交出来开车。 大伯姓常,家里头平时都老常老常的叫他,廖婉玗也不知道这人究竟什么名字,就跟着丫头小子辈的年轻人叫他常伯。常伯有日子没开车了,难得有人用得上他反倒挺高兴。 他把廖婉玗送到大通沪,还问要不要等下班来接,廖婉玗口中喊着“不要”,头也不回就往办公室跑。可进了银行大门,她又硬生生把跑变成了快走。 周平海正在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讲话,手里头拿着一张蓝底的纸,另一只手指在上头,像是正在解释什么条款。他看见廖婉玗走进来就叫了另外一个人来接替自己,快步走到廖婉玗身边。 “你怎么也不叫我!”廖婉玗从来没有迟到过,尤其在约了客人的情况下。做银行讲究个信字,若是连守时都做不到,怎么能够叫人信任呢? “你的客人坚持不然我打扰你,说他整天都没事,愿意等着你。”周平海实话实话。 这里有叫廖婉玗哭笑不得,“我听说小黄先生不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人吗?”难道情报有误? “来的不是小黄先生,来人说是他侄子,但我到没听过这号人。” 两人脚步速度不减,廖婉玗一边走一边掏出随身的小镜子看了一眼,“怎么称呼?” “说是叫黄韦彬。” 廖婉玗脚步一顿,合上镜子去看周平海,“黄韦彬?” “是。” 廖婉玗没说话,扣好手包的珍珠扣,继续走向办公室,门一打开,果然是才见过的人。 “哇,我等你这么长时间你可终于来了,幸好我今天都没有什么事情。”黄韦彬见她走进门放下手里的报纸就站起身。 周平海心想明明是你自己要等的,不让打电话去催,现在怎么又抱怨起来了。但他看黄韦彬跟廖婉玗说话的样子不像是不认识,于是这话也就在心里头想想作罢了。 “昨晚睡得不好。你怎么不让人给我打电话。”一边说话廖婉玗一边把手包挂在衣帽架上。她今儿穿了一件元宝领泡泡袖的洋装长裙,带了一顶宽边的蕾丝飘带阳帽,进了屋就把帽子也摘了。 “是因为那天的事情吗?” 廖婉玗看了周平海一眼,“这边没什么事,周经理出去忙吧。” 周平海见二人确实认识,也不再多说什么,对着黄韦彬微微鞠躬,转身出门后又将办公室门给关好了。 “黄麦秦先生是你叔叔?” “是我三叔,怎么?你是不是完全没想到?” 黄韦彬不肯坐在沙发上,非要站在廖婉玗身边,他这人太过自来熟,叫廖婉玗觉得不大舒服。 一般人家取名字都会按照族谱来,尤其是男性,廖婉玗根本没把黄嘉渔和黄麦秦往一处联想。那位黄麦秦约她的时候说是要谈谈存放款的事情,今儿来的是黄韦彬想来也就没什么正事可谈了。 “是,没想到。” 黄韦彬比廖婉玗年纪还小一些,家里头条件环境又好,做事说话都还是小少爷的样子,这会听见廖婉玗说没想到,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似得。 “看起来你见到我一点都不高兴啊?”他换了个方向在廖婉玗对面坐下来。但坐也不是老老实实地坐着,一身仿佛没骨头似得趴在桌面上,就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廖婉玗。 “我本来还想联系白先生,现在你来了,倒是正好可以帮我带句话。” 黄韦彬眨巴眨巴眼睛,不大高兴的扁扁嘴,“你没有话跟我说吗?怎么总想着老白呢?” 廖婉玗不理会他说胡话,就想着师兄跟她讲过的,“请你帮我带话给白先生,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能会很忙,就不去那边了。” 提到“那边”黄韦彬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眼神也严肃了几分,他犹豫了一下,感觉自己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上次的事情,是不是吓到你了?” 廖婉玗沉默了几秒钟,最后摇摇头,“不是的。在我经历过的事情里,那并没有什么骇人的。” “那是为什么?”黄韦彬急切地追问。 为什么呢?因为讨厌被利用吧……廖婉玗觉得,就算是没有张鼎云,她其实也很难跟白浪做朋友。 他们想要通过她来拉拢谢澹如和直军,且不说她是不是有这么重要,但是这种想法,就已经让她很排斥了。 她对政治一窍不通,也说不好局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浑水,她并不想冒然下去。 见廖婉玗迟迟没有回答,黄韦彬更加着急,“东北如今的形势不日便会开战,到时候局势乱起来……”他话讲到一半,才想起自己不能这么说。 廖婉玗抬眼看他,语气不轻不重,“到时候局势乱起来怎么了?是乱起来直军就特别重要了吗?” 黄韦彬梗了一下,没想到她那天真听清楚了,尴尬地摸摸鼻子,“我们不是想要利用你。” 这话廖婉玗也觉得没错,她点点头,“我没什么可利用的,值得用的是直军。” “你不要生气,这主意……我们真的不是想要利用你。国家陷入水火,南方政|府做了什么?我们也是想军民合作。” “军民合作?”廖婉玗喃喃地念了一遍,“若是对付日本人,我当然是愿意出力的。不论是物资还是钱,哪怕我力量微薄也绝对会尽力而已,但直军的事情,抱歉,我真的帮不上忙。” 黄韦彬看的出来她因为那天听到的话很不高兴,觉得自己此刻解释再多应该也没什么用,他长出了一口气,缓慢地点点头,“我会跟老白说的。那你……是不是也不想看见我了?” “大通沪欢迎所有客人。”她这话答的实在假惺惺,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 黄韦彬点点头,“那下次我还是让三叔来吧。”他磨磨蹭蹭站起身,廖婉玗送他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还是不死心,“那我能约你吃饭吗?” 这孩子眼睛又圆又大,此刻无辜地望着廖婉玗确实叫她也不大忍心拒绝,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句非常公式化的句子,“如果是公事,可以到办公室来谈。” 拒绝的这样明显,黄韦彬可以说非常失望了,他难得对一个女孩子表现出极大的好感和兴趣,对方却拒绝的这样直白与干脆。 送走了黄韦彬,廖婉玗又回到办公室,她手里头翻着报纸,眼睛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直到门被敲响了,她才回过神来。 “廖经理。”辛小月私底下跟廖婉玗叫的很亲近,但只要是工作时间,就一定会将上下级分的很清楚。 廖婉玗点点头,示意她坐下来说。辛小月坐定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面的小本子,翻开来开始汇报,“早上接到爱华女中的电话,说是想请你过去做个演讲,我跟校长说这事情要等你来了再做决定。” 辛小月翻了一页纸,继续说道,“但是校长坚持着想要见见你,我说了你今天又客人,她又说如果我有空,请我去一趟。我就想着先看看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过去看了看。” 廖婉玗轻轻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结果那个地方太偏僻了,我都差点以为黄包车夫预谋不轨了。而且说是女中,学校里学生年纪差很多,小的七八岁,大的……孩子都七八岁了。” “叫我过去讲什么呢?” “校长的意思是,叫你讲讲上学的好处。他们女中生存太难了,不收学费,包吃住都没人去上。” 廖婉玗上学时候学校的条件都不错,许多老师还是洋人,学生家庭条件也都很宽裕,说句实话,她那时候并没有想过什么上学的好处,只是周围的人都上,她也就按部就班地去读书上学,所以,爱华女中想邀请她去做个演讲,她觉得并不大合适。 “你最近学习怎么样?”她给辛小月请了家庭教师,之后也没怎么过问,今儿说起这件事情,她才想起问问。 “应该还算是挺好吧?”辛小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好学生,她也没跟别人对比过,也没经历过比较严格正经的考试。 “你觉得学习有用处吗?” “当然有啊!”辛小月觉得这问题简直根本就不用问,“按照我现在的水平,就算不在咱们家做事情了,出去好歹也能找个会计工作做做。再不济抄写员也行,我现在字写得不错了,每天都有好好练习。当然,我不是说真的不在大通沪做了,只是举个例子。如果我还是之前的文化水平,大约还是只能做做伺候人或者洗衣裳之类的粗活吧?” 她说到这里不自然地抬起手摸了摸耳朵,“或者……只能回去含香馆那种地方也不一定。” 廖婉玗听了她的话,唇角勾了勾,“你瞧,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去爱华女中给学生们做演讲。” 第一百八十七章 等你回来 由于廖婉玗的支持,辛小月在爱华中学的演讲很成功,她对自己的出身于经历并不避讳,正是因为这种更为贴近普通民众生活的普通身份,让她的每一句话都显得更加令人信服。 但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将自己的过往展现在大众面前并不容易,更何况,校方为了宣传还要请了一家报社。 起初廖婉玗也是有些顾虑的,就在演讲日前一天晚上她还找过辛小月,问她是不是需要在改一改演讲内容。稿子是她们一起写的,她很清楚含香馆的经历对于辛小月来说并不愉快。 而且这样的经历,很可能被大众诟病,一旦上了报纸,有些专以抨击进步女性为乐的评论家,想来又要针对此事大做文章。 反倒是辛小月自己显得十分无所谓,她觉得自己当初被卖近馆子也不是自愿了,最后也在廖婉玗的帮助下成功摆脱了那个环境,这世上说不定还有许多跟她一样被勉强的姑娘们,比起掩盖,她反而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看到。 廖婉玗自己是站过风口浪尖的,她很清楚那种被人戳着脊梁骨辱骂的滋味,说完全不在意是假的,就算能够不走心,但看见文章的那一个瞬间,终究心情还是不好的。 但她尊重也明白辛小月的苦心,这个大胆勇敢的姑娘,下定决心大钟剖开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疤,将原因与结局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 讲演那一天,女中校长发动了许多人来,除去学生和学生家长之外,还有临近街区一些不同意家中女孩上学的夫妇。 起初地下乱糟糟的,有些家长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辛小月的“肮脏”出身,更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摘掉头上帽子对着辛小月挥,并且大声问她究竟有没有配男人睡过觉。 这问题让廖婉玗气氛,但在她做出反应之前,辛小月反而先笑了,她说,“无论我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在知识面前,人人也都是平等的。但在生活面前不是,如果会识文断字,我可能在纱厂找到一份库管员或者会计的轻松工作,每个月三五块钱,干干净净坐在办公室里就好。” 她扫视了一下讲台下的学生们,“但如果我不会计算也不识字,那么我可能要做纺纱工,我并不是说这个工作不好不值得尊重,但同样薪资的情况下,工作环境和辛苦程度显而易见不是吗?” 那男人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问题并没有给辛小月造成难堪,她不但没有陷入难堪境地,甚至还很自如地接下了这个问题。 廖婉玗就坐在讲台侧面的一张木椅子上,这个位置看不到辛小月的表情,但从她的语调来开,是真的没有在意和生气。 大约是因为这个男人自找没趣的行为叫众人鄙夷,又或者是辛小月的应对实在太过从容,反正后面知道演讲结束,都再没有人提出任何不尊重的问题来。 女中校长在活动结束后感激地握住廖婉玗的手,等看到辛小月回答完某位家长的问题走过来时,激动的拥抱了她。 辛小月到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个比较卑微的境地。她在家中时接住在亲亲家,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些年她都是看着亲戚脸色小心翼翼地生活。 然而,这份小心并没有得来什么好结果,她还是被卖了。之后到含香馆,等级之分更加明显。且不说整日里跪着接待客人往来,若是摊上伺候脾气不好的姑娘,就算挨骂挨打是小事情,白叫姑娘设计给客人糟蹋了的都比比皆是,但老鸨却从来没有管过。 之后被廖婉玗带出来,她也并没有敢对自己人生有过多的期望,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又换了一个新主子。没想到,廖婉玗不但毁了她的卖身契,还给她工作帮她请家庭教师。 知道今天,她甚至将在学生们面前演讲的机会给她,让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感觉自己与过去的生活做了一个了断。 就在演讲之后的第二天,校长请来的报社用中等篇幅刊登了辛小月的消息,事情果然如廖婉玗所想,又过了两天,其他几家报社上开始有“评论家”对辛小月的行为进行了大篇幅攻击。 更有甚的是,某家在上海一贯风评不佳的报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当年收留辛小月的亲戚,并且根据那对夫妻的言论,推断辛小月在家时就是个不知廉耻忘恩负义的丫头。 廖婉玗看到报上文章那天人已经在办公室了,她把辛小月叫进来想要开解开解她,说知道辛小月看过报纸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我见过衣冠楚楚的体面人,也看过他们内里丑陋的人性,含香馆那种地方也就这点好,仿佛是个照妖镜,进去的人都能现出原形。” 廖婉玗心疼地看着辛小月,“我第一次被骂的时候都没你想得开。” 听了这话辛小月勾着唇角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担心我,但真的没关系。他们当年能把我卖了,如今说出什么样的话都不稀奇。” “嗯,这点我可真要像你……” 廖婉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办公室的外线电话铃打断了,她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那边人一开口,她就知道是谁了。 她看了辛小月一眼,辛小月识趣地出了办公室,知道门被关好,廖婉玗才再次开口,“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谢澹如手长脚长地躺在沙发上,电话机被他搁在腹部,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你很忙吗?”同样的话,他又问了一边。 这会廖婉玗倒是回答了,知道她答完那边沉默了好几秒种,末了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听起来仿佛是声叹息。 “两天之后我就去东北。” “是因为黄彦之吗?” “子俊可不值得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他说完话轻笑了一声,听得廖婉玗心里头痒痒的。 “那你注意安全。”廖婉玗想,乔敏芝的劝说应该是彻底失败的,这也说明谢澹如心怀中装着的东西比乔敏芝的要大上许多。可冒险终究是冒险,战争很难避免伤亡,她在这边犹豫了几秒钟,“那你一定注意安全。” 谢澹如说“好”,之后两个人便谁也没有讲话,可电话又不曾挂断,于是好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都只是静静地听着电话对面对方的呼吸声。 末了还是谢澹如先笑了,他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卷着电话线,另一只手将话筒都握热了,“你还有别的要跟我说吗?” 廖婉玗想了一下,觉得要说的有点多,譬如可以说说注意饮食小心水土不服,也可以说说注意安全不要去危险的地方,她甚至想问问他们是不是要带着自己的枪炮去,上次募集来的飞机会用得到吗? 但这些,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等你回来。” 只有这五个字,才是她最想说的话。 谢澹如本来只是想逗逗她,所以才问了那个问题,所以他本来就是笑着的,结果没想到,等来了这样一个答案,他面上的笑容便更盛了几分。 两个人心有灵犀一般,彼此都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所以直到挂断电话,廖婉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说了出来。 等他回来又要做什么呢?廖婉玗抿着唇盯着电话机看,觉得自己心跳扑通扑通地愈来愈响。 她之前对于东北的局势,很有些刻意回避的意思,但自从知道谢澹如奉命支援东北后就连号外都绝不错过,她眼看着报上直军的支援军从喀喇沁左翼旗到锦州,又从锦州跟通化的黄彦之两军回合。 根据报道来看,这些消息都是几日后才从前线辗转传回来的,所以,就在廖婉玗阅读当日最新号外的时候,谢澹如很可能已经动身去下一个地方了。 这天下午她如常在办公室喝下午茶看报纸,忽然接到家中电话,说是唐亭欧不大好,要她快点回家。 麦管家在唐家做了许多年,最是稳重可靠,此刻在电话里讲话声音都变了,廖婉玗一听就知道事情是真的很严重。 她顾不得细问,挂断电话拿起衣帽架的包就往外跑,为了不影响大厅里的正常秩序,从小门慌慌张张地跑出去,站到街上匆忙拦了一辆黄包车。 唐亭欧这些日子一直靠吗啡支撑,起初他自己并不知道,还以为看的医生有效果了,后来偶然间听到家里下人在谈论这件事,他才知道自己这不过是虚假的回光返照。 生谁不想呢?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能不知道吗啡是个什么东西吗?就算能够拖延一些时间,早晚结局都是一样的。 或许,只会走的更加不体面。 所以,老爷子脾气一上来,固执的拒绝在用任何药物。麦管家给廖婉玗打电话的时候,正是唐亭欧拒绝用药后药物成瘾造成的后遗症发作的时候。 廖婉玗火急火燎地回到家,就见麦管家抹着泪,站在床边上看着医生跟家里两个力壮的年轻人一边按着唐亭欧的四肢,一边商量着劝他用药。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放弃抵抗 经过大顶子山的铁轨已经被炸断了,谢澹如站在浑江江边的一个小渡口上,看着打算乘船经由水路逃难的人们。 他身后的小县城,因日军投下来的炸弹破败不堪,爆炸引起的火灾燃烧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才渐渐熄灭。 前天他们才到通化的时候,这座城还尚未遭到日军的占领与破坏,他们通知全城百姓夜里不要用电用火,以免成为日军的空袭目标,可这世上总有些人自作聪明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大半夜的天上飞机里的恶人根本不会看见他们那点光亮,到最后,自己死了不算,还要连累大半个城的无辜百姓。 他铁灰色的制服污浊不堪,胸前甚至沾染着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迹,脸上有些细碎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被炮弹炸飞石块等物刮擦出来的。 黄彦之此时就在他身边,因为更早投入到与日剧的交锋中,比他还要更狼狈些。 谢澹如看了一眼黄彦之包扎后吊在胸前的左手,轻轻叹了口气,“你还在发热,先回去休息,清理寻人的事情我盯着。” 黄彦之不肯,他坚持着要跟谢澹如一块去临时指挥部,谢澹如拗不过他,又怕他在高热下去会出大问题,干脆趁他不注意一枪托把人给打晕了。就在黄彦之被担架抬走之前,谢澹如还嘱咐医务兵,如果他在高热退掉之前还闹着要出来,打镇静剂,不用再汇报。 解决了带伤高热两夜没睡的黄彦之,谢澹如蹲在江边掬了一捧水,冰凉的江水拍在脸上,他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大步走向临时指挥部。 虽然他也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但好歹身上没什么大伤。 “督军!” 谢澹如撩开门帘走进来,立即便有人跟他敬礼,他一伸手,示意大家都放松,“发报机怎么样?” 随军的发报员主要是负责收发己方消息,可就在昨晚的空袭中设备受损,负责通讯的几个人到现在都没有修好,这么凉爽的天气里,急的他们满头满身的汗。 “报告!” 谢澹如喊了一声进,来人立即便撩开帘子走进来,他穿着黄绿色的军装,一看就是黄彦之的属下。 “怎么了?” “有百姓围了医疗帐篷,要我们提供药品救治他们。” 谢澹如听完沉默了一下,“药品还充裕吗?” 那人摇摇头如实汇报,“您带来的也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二了。” 谢澹如很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一路从喀喇沁左到通化,他们一共遇到过两次大规模的日军部队,虽然总体来说在人数上是他跟黄彦之占优势,但枪炮等军用武器上,比日军吃亏了一大截。 他跟黄彦之汇合的时候那边就已经连手术用的麻醉剂都没有了,消炎药更是早就用尽,现在仅存的这部分还是他自己带来了。 后援根本不能指望,现在所剩的,就是全部了。士兵的折损人数也不少,药品消耗很快,如果治疗平民的口子一打开,只怕用不了两天,所有药品都会消耗殆尽。 “当地的医院去过了吗?” 来汇报的医务兵点点头,“炸的就剩一半了,也没遇见医护人员,我们的人去搜了一遍,收获甚微。” 听完这话谢澹如狠狠心,“简单伤口抽调人手帮助清理消毒,太严重的……我们也无能为力。另外,酌情减少伤员用药。” 小士兵听懂了长官的意思,领了命毫不犹豫地转身跑走,谢澹如长叹一口气,又将注意力落回到正在修理发报机的通讯小组身上。 对外通讯断了,他们几乎等于是被困孤岛一般的境地,他看了一眼地图,开始思考转移长白区的可能性。 黄彦之醒来是在三个钟头之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他的发热症状也减轻不少,吊着胳膊来到临时指挥部的时候,谢澹如正把两军还活着的高级军官叫到一处,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他对东北地形并不熟悉,还是很需要黄彦之这边人员的意见。正指着地图问白山的情况,黄彦之就走了进来。 “你退烧了?” 黄彦之点点头,“你他妈的一枪托差点敲死我。”他是个斯斯文文的人,很少讲脏话,词汇量也就仅限于这么一点普罗大众都会的。 谢澹如也不生气,伸手摸了摸他脑后,“还行。” 黄彦之不理他,低头看地图,然后伸手指了一个地方。 ### 上海距离东北比北平和天津都远,消息自然稍微滞后一些,所以,等到本地的报纸开始报道直军失联消息的时候,距离谢澹如和黄彦之仅剩的发报机发生故障已经过去了七八天。 廖婉玗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在哄着唐亭欧用药,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自从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药之后,唐亭欧每每注射都要人好一通劝解。 张鼎云也在,他听着廖婉玗念的新闻内容,眼神闪烁了一下,“你也不要太担心。” 廖婉玗抬起头来先看了一眼唐亭欧,之后才望像张鼎云,“师兄,我听说没有援军是吗?” 张鼎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不知道廖婉玗的消息来源是谁,但根据他们安插在南方政|府的人汇报,那边并没有打算增派后续的援兵和物资。 “这不是叫人去送死?” 是与不是他没有办法说,最后只讲了句打仗总会有伤亡,廖婉玗听完腾一下站起身,手中报纸一丢,急促地走出房间。 她回屋后给天津谢宅拨了一通电话,管家认出她声音来,慌慌张张去找乔敏芝。 乔敏芝想要给廖婉玗打电话已经有好几天了,但她心里头总觉得这个电话拨出去不怎么舒坦,以至于每次接线员问她夫人接哪里的时候,她都会再挂断电话。 今儿忽然听说廖婉玗先给她打了电话,心里头仿佛获得了一场小胜利似得,她接过电话喂了一声,那边的廖婉玗就急切地询问谢澹如有没有消息回来。 乔敏芝张了张口,本想炫耀一下自己知道的东西,却发现她也并没有谢澹如的近况可以说。她跟所有人一样,也并不清楚他带着部队究竟走到了哪里,经历过什么,是否受伤。 但她小半个月前倒是真的得了一回谢澹如的消息,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跟日军大部队碰面,零星的敌军并不构成威胁。 本来三言两语的事情,乔敏芝非要加上加上些修饰词赘述,听起来就好像谢澹如人在前线还对她百般惦念似得。 廖婉玗并不是听不懂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她此刻根本就不关心那些个问题,“你自幼就常在军营里,打起仗来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东西吗?” “唔……重要的?”乔敏芝一手卷着电话线,“武器呗,飞机大炮什么的,我听说日本人的军队装备都很好。再来就是其他物资,包括粮食啊药品啊……”她说道这里顿了一下,“也不知道东北冷不冷。” 说道药品,廖婉玗忽然想起林克己那个制药厂来,于是嘱咐着乔敏芝有消息了一定跟她说,就匆匆忙忙挂断电话,转而给林家拨了一通。 鹭州的日本人比起廖婉玗离开的时候只多不少,因为东北开战后当地进步人士组织过几次示威,最后那些个日倭到底还是成立了个什么自治会,对外宣布大日本帝国的公民所做任何行为,均需交由自治会处理,任何国家都没有权利随意处置天皇的子民。 林克己讲这话的时候语气冷冰冰的,据说,他的学生之中已经有好几个因为游行而被抓起来过,要不是他疏通关系,也不晓得要背关押多久。 廖婉玗没想到鹭州情势也这样严峻,她听完苦笑了一声,“我在上海反倒没什么感觉,租界里头歌舞升平,大舞厅和俱乐部仍旧人满为患。大家似乎对东北的局势半点也不关心。就好像心里头笃定不会牵扯到自己似得。” “上次那位白先生呢?”林克己跟白浪也就一面之缘,此刻不过是想起来随口问一句。 自打张鼎云让她不要跟白浪联络之后,廖婉玗真的没跟白浪那帮人再有过接触,林克己忽然问起来,她也就如实回答,林克己一听她的语气,就晓得他们在上海应当还发生过什么不算愉快的事情,也就不再问了。 之后廖婉玗问了些关于药品的事情,林克己同她细细讲了原材料价格愈来愈高,但数量却愈来愈少,制药厂那边现在因为进口原料的骤减已经大半工人放了假,她才意识到药品居然如此紧俏。 林克己知道她不会平白想起要问这些事情,也不同她绕弯子,让她若是真有需要一定提前说,就算毁几个签好的合同,也总能凑出她要的数量来。 可就在他们通话的第二天上午,南方政|府忽然发布了一条要求东北放弃抵抗的命令。通电一出,国内一片哗然。 早前下令抵抗的是这帮坐在办公室里的政客,如今公然要求东北驻军放弃抵抗的还是他们。 廖婉玗在匣子里听到消息的时候,端着杯子的手都在抖。 第一百八十九章 和平宗旨 放弃抵抗的通电寥寥数百字,选用了最文明的方式阐述着南方政|府的态度。他们再次阐明自己秉持国际友好以及共同繁荣的理念,希望远在东北的日本友人能够与当地人民和谐共处。 并且,在文末明确指出,要求东北各地政|府和驻军,放弃抵抗,暂不撤退。 从东北与日军交战至今,南方方面从未拨发过一分粮饷与枪弹,早前答应谢澹如的援军也迟迟没有动作,加上现在的友好通电,显然是有意牺牲所有东北驻军。 电文一出,国内各界一片哗然,主战人士更是公开在报纸上发表笔伐南方政|府的文章,文章声称南方与日本政|府再次签订条约的日子只怕不远,到时候,整个东北,应当都会变成日倭的囊中物。 政客们为了一己私欲,尔虞我诈中堂而皇之地至领土与将士百姓的生命与不顾,实在枉为人。 由于电报机的故障问题,谢澹如和黄彦之并没有第一时间收到电文内容,他们在通化一面修整一面派人出去打探消息,等到小分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电文公开后的第四天。 面对这样一个暂不撤退又要放弃抵抗的命令,谢澹如是拒绝接受的。但他是来支援黄彦之的,所以,究竟如何抉择,黄彦之的态度很重要。 随身携带的香烟早就抽光了,黄彦之手中夹着的是一根自己卷的烟,烟叶还是路过某地时跟老乡买的。 他一口又一口沉默地吸着卷烟,很快,他跟谢澹如的临时帐篷里就被淡淡的烟雾笼罩了。 “我拒绝执行这样的命令。”黄彦之负气,如果现在就放弃抵抗,那跟投降有什么差别?他要怎么跟牺牲的弟兄们交代? 谢澹如垂着眼,目光定在帐篷的一个角落里,“如果拒绝执行命令,那么,往后我们面对的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不但日军是我们的敌人,或许那些执行命令的我方部队也会变成我们的敌人。” 到时候不只是物资补给,一旦南边又跟日本人签订了什么条约,那么等待他们的也许是违抗军令甚至是叛国罪。 想到这里谢澹如嗤笑了一声,放弃抵抗的人高高在上地生活在安全区,面对危险时要做的仅仅是撤离,而他们这样冒着生命危险,为保护国土和人民战斗在第一线的人却可能面临着叛国的罪名。 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黄彦之在卷烟烧手之前将其丢在了地上,之后他站起身来狠狠地踩上去,“撤吧。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冒风险的。” 谢澹如知道黄彦之口中的他是谁,也知道整个东北的几十万军队实际上大部分还是掌握在黄彦之父亲手中,所以,如果那边几十万人都选择放弃抵抗,他们这几万人究竟如何选择,在大势上并不重要。 盲目选择不撤退的继续抵抗,不过是制造不必要的牺牲罢了。 “那你怎么办?”他可以选择回到直隶,毕竟那里有他的大部分兵力,但眼下的情况看来,就算黄彦之选择撤退,首要的也是跟东北军大部队回合。 “我需要想想。” 就在黄彦之决定想想的这天夜里,日军飞机再一次飞过通化县城上空,只是这次并不是进行空隙轰炸,而是趁着夜色,投下了近万分花花绿绿的宣传纸。 其言词只虚伪,无不透露出日方对于此次南方当局命令的赞许,仿佛只有跟着天皇的脚步,才能实现大东亚共同繁荣。 并且,就在宣传纸的最后,日方宣称给所有东北驻军和各地政|府五天时间,彻底执行放弃抵抗政策,五日之后,日本军将全面接收哈尔滨、吉林、盛京、锦州等重要城市的军政管理。 接管后,任何形式的抵抗,都将遭到日方无情剿灭。 锦州府与直隶有很大一片的交界区域,谢澹如看到宣传纸后蹙了眉头,他从不认为那些日本人会满足于东北三省,按照目前的情势来看,他确实不能被拖在东北,不然,人家开始对直隶动手动脚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在最快的时候做出应对。 放弃东北的人不是他或者黄彦之,他们也都清楚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许多普普通通的人民,那些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头顶着青天,脚踏着黑土,虽然冬季寒冷但食物充足,虽然地处偏远,但也快乐自由。 眼下,在驻军撤退之后,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谢澹如不敢想象。 根据黄彦之告诉他的消息,早前日方就在东北建立了所谓的“石井部队”,对外宣称研究防疫疾病和饮用水净化,造福东北地区民众生活,但实际上,这支部队更多时候只是用抓获的当地人来进行细菌实验。 更有无聊之人,为了验证人体在寒冷天气下的耐寒程度,将人淋湿后关到令下三四十度的室外,只为了观察记录死亡过程和死亡时间。 现在,留在这里无处可去的东北人民,将要面临的只会是更加可怕的未来。 ### 乔敏芝在接到贯彻和平宗旨,避免冲突的命令送到谢宅的时候,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她自幼在练兵营里长大,非常清楚这个命令颁布后谢澹如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局面。放弃抵抗可能会被遗臭万年,坚持抵抗又不过是徒增牺牲。 他不过是黄家的援军,比这其他几支除了电文慰问之外毫无作为的军队付出太多了。她替谢澹如觉得有些冤枉,这不该是他得到的结局。 电话响起的时候乔敏芝已经在地上坐了几十分钟,屋子里气氛压抑的很,谁都不敢上去跟她搭话,更别说扶她起来了。 管家小跑着接通了客厅的电话机,听到对面是廖婉玗后长出了一口气,“夫人,是廖婉玗廖小姐。” 乔敏芝仿佛听不见似得,她姿势变都没变过,管家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俩声,她才木讷地动了下头,并且伸出手来。 “有消息吗?” 乔敏芝无声地摇摇头,后来可能是想起电话机那边的人并不能看到,才又补了一句“没有”。 电话两端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谁都没有提起关于放弃抵抗的那则电文,几分钟后廖婉玗轻轻咳嗽了一声,“你要保重身体,我想……他过不了几日就能回来了。” 乔敏芝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就在廖婉玗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才忽然开口了,“我一直都布喜欢你。” 电话那头的廖婉玗沉默着,站在乔敏芝身边的管家倒是很有眼力见地带着屋子里的人鱼贯而出。 “但比起讨厌你,更多的应当是嫉妒。我跟他成亲的时候,是高兴过一阵子的。人嘛,妒人之能,幸人之失,我不怕承认。”乔敏芝讲话慢悠悠的,仿佛每一个字都十分消耗她的力气,“但事情并不是那个样子的,愈是时间长了,我愈是知道我们不可能。”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劝他不要去的时候,你想的却是要尊重他的选择。你瞧,我们完全不同。” 廖婉玗张了张嘴,选择打断她的话,“如果没有谢霄,你想过你要怎么生活吗?” “我没想过。因为我一直都以为,没有这个人,我是活不了的。” 廖婉玗听她这话忍不住蹙眉。 “但后来我发现不是的。你知道吗?昨天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他留在东北没有回来,我要去哪里。生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自己也愣住了,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我首先并没有要等他,其次也不是想我原来以为的那个样子,如果他不在了也跟着去死。” 乔敏芝空着的左手抓着电话机身,因为用力过大指尖泛白,“然后我就发现,他跟我小时候得不到的玩具没有什么差别,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爱他。” 廖婉玗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再说,她认为乔敏芝只是单方面想要说出一些话来,并没有真的要她有什么回应。 “所以我就想,我是不是应该长大了。虽然我一直以为我爹死的时候我就已经长大了。可后来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我觉得我还是什么都不懂。”乔敏芝顿了顿,“而我唯一看的懂的事情,我又并不想去面对。” 廖婉玗不明白她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也不敢妄加揣测,“有时候,不去面对也并不是胆小或者没有勇气。” 电话那端的乔敏芝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她的声音隔着千里传到廖婉玗的耳朵里,人声都有些失真。等到乔敏芝笑够了停下来的时候,电话里传来几声“刺啦刺啦”的杂音,杂音过去之后,廖婉玗只听到她的后半句话。 她说,“……见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到天津来。” 廖婉玗疑惑地“嗯”了一声,“刚才线路不好,我没有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乔敏芝隔着电话轻笑了一声,之后又紧接着是一个长叹,“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到天津来一趟。不论他是不是能回来。” 第一百九十章 配合调查 廖婉玗是在南京站被人拦下来的。 她们的包厢车门被礼貌地敲开,黑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客客气气地说是临时停车例行检查。 现在的局势下,途径南京的往来车辆都查的很严格,廖婉玗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妥来。 她叫辛小月打开房门,手上捧着书甚至都没抬眼看一下,不成想那工作人员并不是要带人检查包厢,而是请廖婉玗她们到车站办公室配合调查。 “我们还有急事的,如果误了车怎么办?”辛小月老大不乐意,她觉得要求很无礼。 来人解释自己也是奉命行事,这趟车上的人不清查完毕,车子是不会离开南京站的。 廖婉玗这才合上手里的书,走到包厢车窗边看了一眼,只见站台上每间隔两三米就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问道,“那我们的行李呢?” 那人带着白手套,抬手虚指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两个人,“小姐不必担心,行李不需要动,我们只在车厢内检查。” 廖婉玗点点头,想着眼前的形势看来是拒绝不了的,既然没得选择,不如配合些。 她看了辛小月一眼,又对着为首的人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请那人带路。一行人从车上下到月台,廖婉玗这才注意到,这月台上,居然出了站岗执勤的警察之外,一个旅客都没有。 是都在车上不准下来,还是在她没注意的时候,车上的人因为一些原因已经都走光了? 辛小月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狐疑地看了眼廖婉玗,那意思仿佛是在问怎么了。 廖婉玗缓缓地眨了下眼睛,微不可见地摇了头,示意辛小月不要冲动。 去往办公室的路并不近,廖婉玗以为自己会走出进入月台的检票口,到时候经过候车室,她也好知道这车站到底还有没有别的旅客,然而,那人似乎带她走了别的路线,从一处直接连通月台的小门进了一个又长又窄的走廊,之后便直接通向了办公区。 这一路走来,出去他们之外,再没遇见别的人。 “我听说,你们工作也挺辛苦的。” 那人知道廖婉玗在跟他搭话,虽然没有回头,但倒也礼貌应了,“做什么不辛苦呢,混日子罢了。”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廖婉玗目光却是一直没离开过在前面带路的年轻男人,他走起路来头发上飘散出carnation发油的香味,这是个英国货,实在不像是车站工作的微薄工资能够消费得起的。 再看他身上的制服似乎并不怎么合身,虽然腰身和肩不大明显,但袖子却因为断了一截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衬衫。 她并不是以貌取人,只是见得人多了,什么样的环境养育出什么样的人,那人有因为生活和经济大多应当是个什么打扮,她总还是心中有数的。 所以,此刻走在她们前面的男人,绝不是个车站工作人员这样简单。 他扁扁的制服帽子带的很周正,帽子下的头发走起路来就撒发出carnation发油的香味,衬衫领子很干净,但外套领子却有磨损和汗渍,裤子虽然看起来合体并且也是黑色,但很明显跟外套并不是同一个材质。 至于鞋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皮鞋的火车站工人。 “但能轮休还是好的。” “是。” 他应的很敷衍,显然是不想跟廖婉玗过多交谈。 跟车的检票员或是各节车厢的工作人员确实是轮休,每趟车跑完,都会有几天休息时间。但她之前跟一个检票员聊过天,从话里听得出来那人听羡慕不用跟车的,虽然说每个礼拜只能休息一天,每个月还有值夜的时候,但好歹不用经常离家。 所以,面前的男人,不论是从衣着打扮还是话语中都可以判断的出,他对自己身份说谎了。 再者跟在她们身后的两个人,脚步一直很整齐,落地的声音和迈步距离像是经过训练一般,而普通的车站工作人员显然并不需要进行这种训练。 如果,所谓的例行检查肯定并不是针对所有人的,那么,她跟辛小月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廖婉玗心里面半分把握都没有。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间,木门新刷过油漆,淡绿色的,廖婉玗走进的时候甚至可以闻到油漆味。 白手套敲了两下门上的玻璃,之后有人从里面拉开挂着的百褶白纱帘,先确定了一下来人,之后才将门打开。 办公室里烟味很浓重,廖婉玗猛一进来被呛了一口,她剧烈地咳嗽着,辛小月则一下一下地给她顺背。 “抱歉,我这就叫人打开窗户。” 讲话的人从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办公桌前站起身,话音刚落便有靠近窗子的人将木窗推开,新鲜空气吹进屋子,才叫廖婉玗觉得呼吸顺畅些。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办公桌边的人,握着辛小月的手,走到办公桌前。 “不知道把我们找来是要调查什么?” 那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衣裳下摆被塞进一条黄绿色的军裤内,腰上皮带明晃晃地挂着皮枪套,枪套扣着,露出黑色手柄来。 “鄙人秋柏韬,听闻故人爱徒在这趟车上,故而请来叙叙旧罢了,廖小姐不用紧张,坐,你们坐。” 书桌这边摆着两张包了皮子的木椅子,仿佛就是给廖婉玗和辛小月准备的,辛小月看了廖婉玗一眼,跟着她坐下来。 秋柏韬说故人爱徒,显然就是认识唐亭欧的,但按照现在这个排场,她还不至于傻到以为面前的人是师父的朋友。 “秋长官幸会。” 辛小月看得出来对方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趣,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廖婉玗身上,她就安安静静地将视线在廖婉玗和秋柏韬见转来转去,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你师父,身体还好吗?” 唐亭欧病了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这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廖婉玗见他问就实话实说,“算不上特别好,但勉强还行。多谢秋长官关心了。” 秋柏韬轻轻地“啧”了一声,面露遗憾之情,“若不是公务繁忙,我实在应当去探望探望。” 廖婉玗扯着嘴角摆出一个微笑来,“想必师父也唱惦记你。” “哈!”秋柏韬笑了一声,“应当是我想他更多些才对。” 廖婉玗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侧目看了辛小月一眼,见她紧张地蹙着眉头,安抚地拍了拍她抓着自己小臂的手。 这人明显是冲着唐亭欧来的,那是她师父,就算真有什么事情,既然已经找到她的头上,了解她的行程,想来是避无可避的。 但廖婉玗自问对唐亭欧并不十分了解,他年轻的时候做过什么,结交过什么样的朋友,自己一概不清楚,今儿这人将她“请”来,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往天津的行程她现在已经不敢奢望能够按时离开了,只求对方真的只是想要叙旧,不要出什么事情便好。 “不知道秋长官把我们请到办公室来,究竟所谓何事呢?”她理了一下因为早前小憩过一会儿有些碎发掉落的爱司髻,看起来十分放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几张相片,想请廖小姐看看。” 他话音落下便将桌上原本就放着的一个资料袋推过来,廖婉玗松开被辛小月抓着的手臂,两只手将袋子拿过来,绕开原本缠着的白色棉线,将袋子内的东西倒到桌面上。 几十张相片洒落在枣红色的办公桌面,相片上的图像有的看着清晰些有的则相对更模糊更远,她收手拿起一张能够清晰看轻人脸的,心里头翻了个,面上却尽力维持着早前的轻松模样。 “这是我跟客人吃饭的相片,不太明白有什么不妥吗?” “客人?”秋柏韬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之后习惯性地摸了摸上唇蓄的短小胡须,“你说他是你的客人?” 廖婉玗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是做银行的,整理的见得可不都是些客人。不论是存款的还是贷款的,都是我的客人。” 秋柏韬伸手在一堆相片里挑拣了一下,最后丢了一张到廖婉玗面前,“你跟客人吃饭听戏也就罢了,但这要怎么解释呢?” 黑白相片上的景象是个大仓库外头,因为下雨,相片很模糊,但廖婉玗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相片是他们从仓库把东西往船上搬时候拍的,但她蹙着眉头做出回忆状来,几秒种后摇摇头。 “这我解释不了……”她故意顿了一下,见到秋柏韬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后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我都不知道这是哪里,我要怎么解释?” 对于她这样的繁复,秋似乎并不在意和动气,他低下头轻笑了一声,决定不跟廖婉玗绕弯子了,“我们大可当做你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些相片只要我交给上面,自然还会有人找你确认。可惜的是,他们可没有这么斯文。” 廖婉玗明白他的意思,但心里头却是觉得这事情不能认下来,“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论谁来调查,都是不知道的。我的客人除了在我这里存款,他们究竟做什么买卖赚钱,我并不感兴趣。” 在秋柏韬看来,廖婉玗是死鸭子嘴硬,但他今儿并不是真的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所以,他也不打算纠缠下去,“我其实不在意你和你的客人究竟在做什么,我想要的,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这话说的廖婉玗就十分不明白了,“我跟秋长官第一次见面,何谈曾经拿过你的东西?” 秋柏韬双手交握,坐直身体后以手肘撑着桌面,“但你师父拿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情仇故事 唐亭欧究竟拿了秋柏韬什么廖婉玗完全不知道,她甚至没有听师傅提起过这个人的名字。 辛小月因为害怕,右手攥着廖婉玗的裙侧,她不安的视线频繁地来回看着秋柏韬和廖婉玗,即使廖婉玗为了安慰她正握着她的手,她也还是觉得自己要打哆嗦了。 秋柏韬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唐亭欧不把东西交出来,他并不打算放她们走,于是廖婉玗硬着头皮拨通了唐家的电话,接电话的不是麦管家,也不是张鼎云,一时间她也没听出是谁来。 “师父醒着呢么?” 那头的人倒是听出廖婉玗的声音来,忙说醒着呢,之后廖婉玗请他把电话扯到唐亭欧卧室去,话音才落,就被秋柏韬把话筒抢走了。 空着手的廖婉玗看着秋柏韬隐隐蒙上一层戾气的神情,想拿回话筒的话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唐亭欧这时候才打过药一个多钟头,正是精神头最好的时间,听人说廖婉玗拨了电话回来还觉得挺奇怪,因为他记得这会按说小徒弟应当在火车上,是没有电话可打的。 接过电话的时候他噙着笑喂了一声,待到听清话筒另一边的声音是,一张脸蓦地沉下来。 “你要干什么!”唐亭欧生病前是个和颜悦色的人,这会忽然压低嗓子,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看的身旁送了电话但没出去的人心里一颤。 “你觉得我要干什么?”即使是隔着电话,唐亭欧也能听到对面的人在笑。 “你……”他才讲了一个字,忽然被吸进来的空气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呀,虽然我们许多年没有见过,但是,你不要激动嘛!”秋柏韬认定自己是站了上风的,所以讲起话来不紧不慢,语气十分悠闲。 唐亭欧咳嗽了好一阵,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时候他抚着胸口大喘了几口气,“你不要打我徒弟的主意。” 秋柏韬对着电话笑了几声,目光死死地盯着廖婉玗,“我对你的宝贝徒弟好得很,扯着一整趟火车的人给她作陪。” 廖婉玗被他盯的很不舒服,转头安慰身旁的辛小月。 “老唐,都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应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 唐亭欧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就知道秋柏韬的目的,“都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是执迷不悟呢?” 听到“执迷不悟”四个字秋柏韬勃然大怒,他啪一声将桌上的瓷杯挥手砸到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老子在贵州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你趁人之危抢走我此生挚爱,唐亭欧,你是真当老子好欺负吗!” 廖婉玗跟辛小月显然都没有想到秋柏韬拦住她们是因为这个原因,就在秋柏韬提到唐亭欧之前,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帮谢澹如买的那批军火被发现了。 现在忽然知道了事情的起因,她一时间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了。 唐亭欧的过去她并不了解,偶尔跟张鼎云聊天的时候听说的也是他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若是曾经“抢”过秋柏韬的爱人,那应当是非常年轻的时候了。不然,不至于张鼎云也毫不知情。 唐亭欧听他这话沉默了几秒钟,最后呼出一口长气来,听着就像是个长长的叹息,“清涛,她从来都是不你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难道从来都没有反省过自己吗?” 清涛是秋柏韬的曾用名,正经爹娘取的,现在这个是长官给改的,用了还不到一年。 忽然听见无比熟悉的称呼,秋柏韬先是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回过神,并且眼神看起来比之前戾气更重,“你有什么资格叫我这个名字!我当时把她托付给你是为了让你暂替我照顾她的,可你……可你怎么能做出那样乘人之危的事情!” 廖婉玗这会脑子里已经想象出一场跌宕起伏的三角恋,但她总觉得自己师傅并不像是那样的人。 电话那头的唐亭欧半点也不心虚,讲起话来仍旧是底气十足的样子,“你托我照顾她,可是她却托我不要将行踪告诉你。清涛啊清涛,你怎么还不清醒,当初若不是你一直用她的家人威胁她,又将她关在坤园,她早就走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廖婉玗看着秋柏韬,总觉得这人下一秒就要走火入魔似得。 “我不管,告诉我,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秋柏韬拔出腰间的手枪,对着廖婉玗身旁的地板就是一枪,廖婉玗吓一跳,抱着辛小月两人缩成一团。 枪声清晰地传进电话筒,廖婉玗和辛小月的尖叫也异常清晰,唐亭欧不停地让秋柏韬冷静。 “我现在很冷静,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把她的住址告诉我,不然,你就等着给你徒弟和她小姊妹收尸吧!” 说着自己冷静的人实则看起来极尽癫狂之态,他那开了保险的枪口再廖婉玗和辛小月之前晃来晃去,最后轻轻地吐出一个“三”来。 唐亭欧是个守信的人,这么多年都将事情瞒的很好,现在自己徒弟就在秋柏韬的手里,他不敢冒险。 “二。” “我说,你别冲动。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但是……你要保证她们没有任何危险。”他不能因为过去的,甚至是上一辈人的原因,牵连到自己的徒弟。 “快说!” “清涛,真如已经不在了。” “什么?”秋柏韬正准备放下的枪口再次举了起来,他恶狠狠的瞪着廖婉玗,“你要是敢说慌,我马上就崩了你徒弟。” 唐亭欧已经很久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了,此刻有些气短,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倒腾着胸中气,缓了好几秒种才再次开口,“清涛,事到如今我没有必要骗你,真如离开后没多久就查出了结核病,没熬过第三年,人就去了。” 秋柏韬举着枪的手明显哆嗦起来,他跟唐亭欧认识很多年,当然听得出他此刻没有说谎。 “那人呢?她人在哪里?” 廖婉玗听不见电话那边的声音,也就不知道唐亭欧说了什么,只见到秋柏韬一直执着地追问人在哪里,一两分钟之后,他便被定了身一般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眼圈泛起红来,紧接着眼泪跟珠子断线似得往下落。 秋柏韬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宋真如年轻时候的样子,原本举着的手千斤重似得坠到桌面上,枪口已经不再指着廖婉玗。 廖婉玗见他备受打击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她目光仍旧落在那把没关保险的手枪上,生怕走火。 唐亭欧在电话只听到秋柏韬的喘气声,他是眼见着秋柏韬如何做宋真如的,也就分外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两个人默契的谁都不说话,直到秋柏韬自己缓过神来问道,“你把她送哪去了?” “回老家去了,地方是她自己选的,就在她家后山的那片柿子林里。” “你常去看她吗?” “这两年我身体也不大好,但她走的那个月我肯定会去陪她。” 秋柏韬忽然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廖婉玗、辛小月连带着屋子里几个没撤走的说不好说是车站工作人员还是他的兵,此刻都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辛小月捏了捏廖婉玗的手,廖婉玗侧过头去看她,微微晃了两下,示意自己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宋清如的家乡秋柏韬是很熟悉的,尤其是宋家后山那片柿子林,他就算现在闭起眼睛来,都能回忆的清清楚楚。 “我现在就带人往扬州去,若是到时候找不到,姓唐的,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徒弟的坟头就留在那柿子林里算了。” 廖婉玗方才还以为这事情应当是解决了,毕竟之前如此强硬的秋柏韬哭的跟个小孩子似的,哪成想这人真是太善变了。 他们此时在南京,距离扬州并不远,甚至可以说得上很近,廖婉玗本来以为自己和辛小月都得被秋柏韬带走,没成想她才迈出门槛去,秋柏韬就叫人把辛小月带到别处暂时关好,等到他回来再行处置。 辛小月当然不同意,拉着廖婉玗死活不肯松手,但两个女人能有多大力气,很快就被分开带走了。 廖婉玗眼见着辛小月被一左一右架着拉走,转身蹙着眉头跟在秋柏韬身后。 “师父不会骗你的,你想知道的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们走?” 秋柏韬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就转回去,“别急,你师父也要来的。” “什么?”从鹭州到南京这么一大圈,唐亭欧现在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师父身体这两年也不大好,你不能……” 秋柏韬冷哼了一声,“我不能什么?当年我被家里头关着灌大烟的时候,他想过我能不能吗?要不是他的帮助,真如怎么会走?” 廖婉玗没心思理会他们早些年的情仇故事,一门心思都在担心唐亭欧,可她知道若是唐亭欧说了要来,只怕就算是张鼎云也拦不住的。 请假条! 骚瑞小伙伴们……今天临时有事请,写不完了…… 所以今天么得更新 另外就是每个月1、2、3号正常来说是固定休息~ 所以,让我们四天后见! 第一百九十二章 高热不退 宋真如的家并不在扬州城内,而是位于城外西北方一个背山面水的小村里,因整个村子都是姓宋的,故而就名宋家村。 按理说扬州自前朝起就是个极其富庶的地方,借着运河之便利,江淮地区的物资想要运送出去,多数都从这里周转。 但宋家村因为地处偏僻,整体建筑风格更加朴实,一眼望过去,层叠错落,黛瓦粉墙中偶见山石翠竹,更有几分天然之可爱。 廖婉玗坐在车子里探头打量,只见十几步远之外的秋柏韬面露焦虑地正在吸烟。 此时远处传来哒哒叩响的马蹄声,从廖婉玗的角度暂时看不请情况,直到那马车停到近处,张鼎云率先跳下来,她才反应过来似得,推开车门跑下去。 “师父!” 张鼎云先前就知道廖婉玗在,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见她没有受伤,转而去扶唐亭欧下马车。 这镇子里多是小方青石砖铺的路面,窄而不平,故而当地人仍旧保持着步行和马车两种交通方式。 唐亭欧和张鼎云走水路由长江逆流而上,至扬州码头下船后只能雇佣马车。 秋柏韬见唐亭欧来了,并不主动讲话,只是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盯着他看。 他们两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对彼此的印象还停留在风华正茂的年岁里。时隔多年,此时甫一再见,都不由感慨起时光无情来。 但这感慨对秋柏韬来说只是一瞬间的,毕竟他心里头惦念的人还没有见到,“她在哪里?” 唐亭欧病后身体虚弱,被马车颠簸了一路,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听见秋柏韬的话轻轻叹了口气,“走吧,我带你去看她。” 柿子林在宋宅后山,张鼎云怕累到唐亭欧,本来打算叫秋柏韬的两个手下躺着师父,被唐亭欧拒绝了。 因为昨日才下过雨,今儿虽然放晴,但后山树木茂盛,石台仍旧潮湿,廖婉玗走在后头,看师兄扶着师父,担忧不已。 唐亭欧现在乍看精神还算不错,可她心里头是清楚的,那不过是药效罢了。 一行人走了很久,直至道路分岔,唐亭欧领着众人走上长满荒草的泥泞小路,之后又前行了不到二十分钟,这条路也到了尽头。 秋柏韬见到祠路不通,俨然失去了耐性,他从廖婉玗身后走过来,撞了她一下后拐到唐亭欧面前去,“人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吗?”他一只手就摸在枪套上,大有唐亭欧不给他一个满意答案就要崩人的意思。 唐亭欧视线从秋柏韬左肩看出去,最后落在了一个及不起眼的小丘上,那小丘被杂草覆盖,一片绿油油中并惹眼。 秋柏韬像是明白过来,转身顺着唐亭欧视线望过去,之后整个人就疯了似的扑过去。 廖婉玗看着秋柏韬的失态,难以想象许多年前三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她看着已经被师兄扶着坐到近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的唐亭欧,总觉得师父脸色愈发难看了。 “师兄。”她对着张鼎云招了招手,小声唤到。 就在她四五步之外的张鼎云,听见声音后低头又询问了一下唐亭欧可有什么不舒服,得到否定的回答,这才走到廖婉玗身边。 “这两日你还好吧?”他对秋、唐、宋三人之间的事情也不了解,但出行前唐亭欧说过秋柏韬不会伤害廖婉玗,师父的话,他还是相信的。 廖婉玗点点头,见不远处秋柏韬指挥着跟上来的几个士兵正在开墓,压低了声音道,“师父身体怎么样?” 张鼎云犹豫了一下,“药倒是一直没停,但……”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传来“咕咚”一声,回头去看时就见唐亭欧整个人从原本坐着的石头上摔下来,跌在一旁野草蒿子里没了动静。 这一声响动很大,秋柏韬都停下手回头看,见到唐亭欧歪倒在草丛里也顾不上快要挖平的封土,嘴里头叫着“快快快”,就指挥着人去抬唐亭欧。 他们说道理那么些年的朋友,唐亭欧真有个好歹,他也过不去。 村里只有一个稍微大点的药铺,坐堂大夫六十多岁,本来正在给一个头痛的中年女人开药方,忽然瞧见铺子里头乌央乌央进来一群人。 “大夫,大夫,快给我看看这人怎么了!”秋柏韬枪就拿在手里头,吓的那坐堂大夫撇下正在看的病人,就赶忙敲唐亭欧。 老大夫仔仔细细地给唐亭欧切了脉,盯着枪口看了几秒钟,犹犹豫豫十分没有底气的说,“这病古怪,老头我也看不了……” 秋柏韬听见这话张嘴就骂,手里的枪还一下一下地戳在老大夫头上,张鼎云实在看不过去,伸手就将那枪口给握住了。 “师父病了好一阵了,不怪这位大夫。” 秋柏韬闻言才算是放过人家,“到底怎么了?” 张鼎云将师父的病情略讲了一下,听完后秋柏韬沉默了许久,悠悠地说,“走吧,先回城里。” 回程的时候秋柏韬把自己带的小兵赶到马车上,让张鼎云陪着唐亭欧做一台车,他跟廖婉玗仍旧做一台车。 廖婉玗看着不停吸烟极度压抑的秋柏韬,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您跟师傅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柏韬兴许也需要一个出口,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跌跌宕宕,身边在没有一个可以交心说话的人。 廖婉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扭着头听,听完后自己也忍不住叹一口气。 她和秋柏韬一样都不知道宋真如经历了什么,也就无从得知她为什么要在准备跟秋柏韬结婚之前,忽然让唐亭欧帮她隐瞒踪迹,选择彻底消失。 现在唯一能说的清楚的人大概只有唐亭欧,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唐亭欧实在是凶多吉少。 廖婉玗坐在位置上默默地流眼泪,偶尔用手帕擦一下流出来的鼻涕,直到进了扬州城到了医院门口,她才好不容易缓过来些。 这回秋柏韬没摆出土匪似的模样,只是面色不善的盯着医生们看了几眼,之后唐亭欧被推进急救室,其他人都留在外头等消息。 愈是着急,时间似乎过的愈慢,廖婉玗在医院走廊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白油漆的木门才被人推开。 “病人家属哪位?”带着眼镜的一声摘掉口罩,目光扫了一圈。 廖婉玗和张鼎云几乎是同时应声,那医生问了问关系,最后了解到病人没有其他亲人在身边,只得叫他们两个都跟去办公室。 情况跟廖婉玗想的差不多,毕竟师父的病上海许多名医生都给看过,总不至于到了扬州这么个小地方,反而就能有治愈的希望。 “我不建议你们此时带他回上海。”医生习惯性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眼镜,“我知道上海的医疗条件比这边好些,但病人未必受得了折腾。” 廖婉玗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思,又看了一眼张鼎云,之后对这一声客客气气地问道,“您的意思是……就这几天吗?” 医生先是摇摇头,“不好说。这跟病人自身有很大原因,我只是建议你们不要。如果有什么必须回去的原因,最后决定权在你们家属手上。” “什么时候能醒?”张鼎云看起来还算冷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讲起话来,仿佛嗓子眼有什么东西堵着似得难受。 “也许一天,也许三天,或者……不一定会醒。”那医生显然也知道自己讲话过于直白,但这就是他的工作,他不能给患者和家属描画虚幻美好的未来。 当日夜里,唐亭欧忽然发起高热来,医院条件有限,有些西药根本没有库存,等到他们开着车子带着人往南京赶的时候,已经烧到了41.5度。 开快了怕唐亭欧不舒服,可不开快又急着赶到南京的医院去,秋柏韬的驾驶员一路上也是小心翼翼,坑坑洼洼都要绕着行驶,将近凌晨,四个人才算是赶到了医院。 然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消炎退热的针剂打上去好久,也见不到半点效果。 廖婉玗一整夜没睡,此刻眼睛干干的,她垂着头一下一下地扣着自己指甲,半晌,站起身来去找张鼎云。 张鼎云站在医院后院墙边的一个角落里吸烟,她到的时候他脚下附近已经被丢了七八个踩扁的烟头。 “师兄,我是不是应该给林先生去个电话?” 张鼎云知道林克己算得上是唐亭欧唯一还有联系的血亲,他吐出一口白雾点点头,“去吧,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做主。” 廖婉玗跟路过的护士打听了一下,人家说她这种情况可以去医院的收发室借电话用,她到了谢后从花园里绕出去,又回到了凌晨来时的大门口。 收发室里头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大爷,听见敲门呼噜打了一半就醒过来,听说廖婉玗要打电话,打开抽屉拿出一只电话机来。 电话铃响了五六声才被人接起来,廖婉玗听不大出来接电话的是谁,只得先自报家门。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风光大葬 时间太早林克己还未起床,廖婉玗在电话这头默默的等着,只听那接电话的人嘟囔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跟她说的,过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声音才又清楚起来时已经换了人。 “出什么事了?”这会天才刚刚大亮,若不是着急的重要事情,他知道廖婉玗不会这时候打过来。 “我们在南京,师父不大好……”廖婉玗说到这里就哽咽了。 林克己听完看不出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正在单手系长衫领扣的手顿了顿,之后问清了他们落脚的酒店和唐亭欧入住的医院,匆匆忙忙就挂断了。 来医院收发室借电话的,不是跟家里头要送住院费,就是报病危或者直接干脆报丧。那老大爷对廖婉玗这种一个人默默掉眼泪的小女娃看都没多看一眼,就把电话又给收了起来。 廖婉玗一边哭一边从包里摸出五角钱来,放在桌子上转头就走了。 走廊上并不清净,有“哎呦哎呦”直叫的病人,也有推着轮床急匆匆跑过的护士,她模糊着眼睛看人来人往,也说不好这是个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地方,还是个充满死亡与离别的地方。 张鼎云在花园里吸掉了身上的大半包烟,但医院门口不远处的烟贩子并没有他惯抽的那个美国牌子,只能随便买了一包回来,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廖婉玗直愣愣地站在走廊边上,他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唐亭欧对于廖婉玗来说,是个十分重要的人,并不是说他提供了资金给廖婉玗运作大通沪,而是这个人,在她失去了父母之后,填补了她心中那个父亲的位置,甚至不得不说,唐亭欧用在她身上的心力,比廖湛山可多多了。 “师兄……”手里的帕子早就被眼泪浸透了,廖婉玗索性用袖子抹了一把。 张鼎云伸手拉过她慢慢往唐亭欧的病房走,想要安慰几句,又觉得那些个他自己都不想听到的话,大约廖婉玗也是不想听的。 “你本来要去哪的?”要不是秋柏韬半路劫了人,他根本不晓得廖婉玗离开上海了。 廖婉玗吸吸鼻子,又擦了擦眼泪,这会总算勉强看得清楚脚下落了漆的木地板,“天津。” 张鼎云脚下步子一顿,回过头去看疯子似得看着廖婉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往北边跑?” 廖婉玗知道危险也不反驳,垂着眼皮将目光定在露出木本色的地板块上。两人僵持了一小会,张鼎云先败下阵来。 “好歹你叫我一声师兄,我就厚着脸皮做你一回兄长。”他将挪了挪脚下的步子,给被轮椅推着的病人让了个路,“你自己的事情,要想清楚,他家里头……”是有妻子的。 张鼎云听说过自己这个小师妹登报自梳的事情,但这玩意在他眼里看来不过是小女孩的一时意气,并不能当真作数。 所以,自从看出她对谢澹如的心思后,张鼎云并不意外,毕竟,那位督军表现的可比自家师妹明显多了。 但再怎么说,谢家毕竟是有主母的,廖婉玗真要过去做个妾,张鼎云还是觉得她吃亏了。 若是更摩登一些,如今不结婚就生活在一处的男女也不是没有,只是,归根结底要遭人诟病。 他就这么一个师妹,师父在的时候很爱护,如今师父情况不大好,她也并不是就没了靠山。 吃亏的事情,张鼎云是万万看不下去的。 “再说吧……”廖婉玗现在也没心思想别的,一心盼着唐亭欧能熬过这一关。虽然她也清楚自己师傅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但能等到林克己来也是好的。 他们师兄妹二人在南京等了两日,日日在唐亭欧病床前头给他读书念诗,时不时还会讲几句林克己就快到了的话。 大抵是昏迷的人也还是有些微薄意识,唐亭欧的情况奇迹般的没有恶化下去。 到第三天的傍晚,林克己赶到医院病房的时候,还在昏迷中的老人家仿佛有感应似得,眼角居然一直在落泪。 就在大家都以为应该没事的时候,后半夜里,情况忽然危急起来。 昏迷中的唐亭欧从偶尔抽出渐渐变成了每隔几秒钟就会不受控制地抽出几下,期间医生来看过两次,都表示无能为力。 唐亭欧口中被横着垫了两根木筷子,据说是为了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廖婉玗就坐在床头边上一边哭一边给他扶着,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 林克己眼圈很红,看得出十分难过,但那情绪一直被他压抑着,反倒叫他成了在场几人中看起来做冷静的一个。 他将张鼎云叫到病房外头,开始商量着回上海的事情。 在南京、上海这一片,唐亭欧的名号和张家比林克己吃得开,两人略一商量,决定不在陆路或水路耽搁时间,就由张鼎云出面,掂对着借个飞机回去。 南京到上海是有民用航线的,说白了,他们无非就是出钱包趟飞机,虽然其价格对普通人家可以算得上是个天文数字了,但对林克己和张鼎云来说,倒也不至于拿不出来。 张鼎云托付的人十分可靠,不到半个钟头就敲定了价格和起飞时间,第二日一大早,三人连带着另外雇佣的两位医护人员,就登上了往上海去的飞机。 待到飞机落地的时候,唐亭欧居然奇迹般的醒了。 廖婉玗这几日天天都在哭,加上睡得少,一对眼睛肿的核桃似得,甫一看见自己师傅眼皮子动了动后异常缓慢地睁开来,又忍不住开始哭。她当初遇上海难流落孤岛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这头廖婉玗还在兀自高兴,那边的林克己却是心里头更加沉重,直觉着是回光返照了。 果然,这之后还不到两个钟头,唐亭欧就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多,终究还是没过去第二天。 廖婉玗因为困顿,去水房用凉水洗一把脸,回来的时候就见到林克己和张鼎云都站在病床边上,有两个大夫俯身给唐亭欧做检查。 这情形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自从唐亭欧住院以来她前前后后看过好多次了,可这回她脚还没迈进病房门槛,心里头就像是知道了什么,眼泪不自主就往下落。 “师……”她只说了一个字,喉咙就被堵上了似得,待到了病床旁边,手就被张鼎云给抓住了。 林克己双目赤红地站在床尾,微微低着头看医生们给唐亭欧做最后的检查,等到医生们停下手来对着他摇头,他眼里的泪才无声地落下来。 唐亭欧的丧事办的很风光,上海滩数得上号的人来了大半,廖婉玗坚持着给唐亭欧带重孝,林克己和张鼎云也随她去了。 白日里接待完来吊唁的宾客,到了夜里,整个唐宅都被寂静包围了。廖婉玗陪着林克己守前半夜,麦管家来送热汤的时候,将她叫出了灵堂,说是前天有位谢先生往家里打过电话找她,但事情太多,被忘了。 麦管家做事稳妥,很少会出这样的纰漏,若不是忙活着家主人的葬礼,她是不会漏报电话这种事情的。 廖婉玗听完只是默默点头,之后又安慰了麦管家几句,一来是叫她不要在意电话这种小事情,二来也是免去她对于去留问题的担忧。 毕竟,按照唐亭欧的遗嘱,这房子已经给了廖婉玗,她虽然往后未必就住在这里,但总要有个能可信的人打理才好。 林克己坐在被辟出来做灵堂的小客厅里,看着请来的和尚们念诵这听不懂的经文,瞧见廖婉玗回来后指了指面前的两碗汤。 廖婉玗整个白天只吃了两块小点心,挨到夜里也确实饿,但她总觉得大和尚们还在念经,自己喝汤不大礼貌,想了想,端着碗又出去了。 林克己就跟在她后面,两人站在房间外头依着墙壁喝了一小碗热汤,才算觉得缓过一口气来。 “早知道,我应该带着小澍也来的。”林克己双手端着瓷碗,右手拇指摩挲着碗口。 “家澍没见过师父吗?” 林克己蹙着眉摇头,“我带她回国的时候,她就……脾气不大好,对生人更是抵触,我那时候总想着还有机会和时间,一直也没把这事情上心。” 等到这会唐亭欧真要不行了,他更加不敢把林家澍带出来。那孩子虽然近来看似不错,但剧说私底下长跟香港带回来的一个洋娃娃自言自语。 有时候,甚至还会叫一两声麦润玙的名字。 但这些情况廖婉玗走后都并不知情,林克己也就不愿多说。 “师父一定明白你的心思,他老人家脾气好得很,不会跟我们计较的。” 林克己没搭话,半晌后忽然抬起头去看站在身边的廖婉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觉得自己年纪小,就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挥霍。人这一辈子跌宕莫测,有想要做的事情和想要见的人,一定不要犹豫,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留下来的遗憾就是一辈子。” 第一百九十四章 深夜告白 唐亭欧头七这日夜里,廖婉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她起身下床,又轻又慢地打开房门,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站上到走廊里。 她一面心里头盼着师父真能如传说一般回魂看看他们,一面又明白人死如灯灭,师父将永远离开他们。 脚下的地毯柔软无声,廖婉玗心里头想幸好按照唐家的习惯夜里头没有家仆守着,不然就自己此时的行为,说不定会把人吓个好歹。 思及此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几秒种后就听见客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师妹,你怎么还不睡?” 廖婉玗脚步一顿,待到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后终于借着月光看见了客厅里的人,她右手扶着栏杆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走到沙发边上看着张鼎云。 “师兄不是也没睡。” 张鼎云抬手将香烟咬在口中,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差不多的情景。” 廖婉玗轻笑了一下,坐到距离张鼎云一臂之外的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偷吃点东西,还能被你抓到。” 张鼎云想起廖婉玗当时的表情,也跟着笑起来,“灶上还有汤。” 廖婉玗明白他的意思,眨眨眼睛站起身来往厨房走,但也不知道是哪个干活不仔细的在晚饭收拾桌子时撒了油水,廖婉玗迈进厨房后一脚就踩了上去。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仰时,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门框,但指甲在木门框边缘刮了一下,就错过了最后的自救机会。 她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摔倒,毕竟,张鼎云就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倒。 为了接住廖婉玗,张鼎云三步并作一步地赶过来,之后人却是是接住了,但他也不能算是毫发无损。 因为抱着廖婉玗,跌坐在地上的时候他一时只想护着怀里的人,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姿势会不会受伤,所以,当尾椎骨传来一下尖锐的痛楚时,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唔……” 廖婉玗是睁着眼睛倒的,当然也就知道自己是被师兄接住了,待到她稳住身形后第一件事就是迅速翻身爬起来,“师兄,你没事吧?” 张鼎云在夜色里也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声音能感觉到十分焦急,于是他在黑暗里攥了攥拳头,假惺惺地说了一声没事。 他总不能说他好像摔倒尾巴骨了吧? “来,我扶你起来。” 廖婉玗手就扶在张鼎云的胳膊上,但见师兄自己似乎没有想起来的意思,也不好生拉硬拽,只得陪他蹲在这边。 张鼎云在原地做了将近一分钟,才堪堪缓过那阵要命的疼痛来,他将大半重量压在师妹身上,试探着慢慢站起身。 廖婉玗怎么看都不觉得张鼎云没事,于是扶着人走回客厅的路上,但心地又问了一句,“师兄,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原本住在唐家随时待命的医生,自唐亭欧去世后就已经离开了,现在要是叫人来看,少不得要惊动宅子里的其他人。 故而张鼎云心里头想着要到医院里去瞧一瞧,嘴上却仍旧说着没事。 并且,为了表示真的没有受伤,他甚至已经不再扶着廖婉玗,并且尝试着换个话题,“你刚怎么忽然就摔了?” 廖婉玗这才想起自己脚上还带着油,幸亏厅里面铺的都是地毯,不然她说不准还得在摔两下,“可能是谁不小心撒了点油,没注意到没收拾,叫我哥居心不良的偷吃鬼给碰上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又回了客厅,张鼎云伸手将廖婉玗按坐到沙发上,打开沙发边上小圆桌上的台灯后没事人似得忍着痛蹲下身去检查。 “还真是。”他因为蹲着,人比坐在沙发上的廖婉玗矮了一个头,只得抬眼看她,“你别乱动。” 廖婉玗起初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等着,待到师兄端着水盆和香皂,胳膊上还搭了一条毛巾回来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这人想要干嘛。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她慌忙站起身子要去接张鼎云手里的水盆,被张鼎云轻而易举躲开来,之后那人将搪瓷水盆放到地摊上,又将最靠近外侧的单人沙发扭转了一个方向。 “你别乱动,你知道你这一脚的油猜到地摊上清洁起来多费劲吗?” 他声音不高,但语气难得严厉,还真把廖婉玗给唬住了。见到小姑娘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样子,他伸手将人拉过来按坐在沙发上。 廖婉玗到上海之后,已经很少会表现出窘迫的神情,但她现在眼见着张鼎云单膝跪在地上给她清洗那只踩了菜油的脚,大脑近乎是一片空白,好一会才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 “我……我自己可以的。” 张鼎云听到这话笑了一下,手下撩水的动作并没有停,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廖婉玗的时候,她就是赤着脚跑去厨房找吃的。 那时候他的出现显然是吓到了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她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 不然为什么他们认识这么久,也不见她跟自己有多亲近。 张鼎云一手握着廖婉玗白皙消瘦的脚,另一只手拿起皂盒里的香皂,沾了些水后轻轻地涂抹在她的脚面上。 廖婉玗尴尬地收了收脚,奈何那人手上力道虽然不算重,但却也足够她抽不出来。 有句民间流传的俗话叫做“胳膊拧不过大腿”,按理说廖婉玗如果拼命挣扎当然是不至于收不会被握的脚,但她又不是遇上土匪强盗,犯不着跟张鼎云闹得太不好看。 于是,她只能僵着身子祈祷张鼎云动作快点。 但那人显然是故意的,放下香皂后改由两只手握着她的脚,滑溜溜地揉搓起好些个泡沫来。 忽然,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原本抵着的头抬起来看着抿着唇蹙着眉的廖婉玗,几秒钟后,他忽然伸手拉灭了一旁的小台灯。 对于人来说,大部分时间里黑暗都是充斥着弊端的,譬如,没有阳光农作物不会生长,在黑暗里人的眼睛会看不清楚等等,但少数时候,黑暗也能让人类变得充满勇气与坦诚。 就好像,有些话只要不是“面对面”的说,就都能轻松些似得。 “婉婉……” 廖婉玗狐疑地“嗯”了一声,伸手去够一旁的台灯,就在她接触到坠在灯罩下软凉的细铜链时,忽然听见张鼎云说,“师父不在了,以后让我照顾你吧。” 她听到这话人下意识一哆嗦,手里的链子扯了一下,暖黄色的灯光骤然亮起来。 张鼎云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不大明白哆嗦的那一下是因为怕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毕竟张少爷在上海滩也算名声在外,并不是个招人怕的角色。 “我吓到你了?” “不是不是……”廖婉玗脑袋里飞快地转了一下,决定将原因怪在那盆水身上,“就是,水有点凉。”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对上张鼎云望着她的一双眼眸,那眼睛里映出暖黄色的一个光点,在黑夜里透出些许温柔情谊来。 廖婉玗当然看得明白也听得懂,但她对张鼎云从来没动过别的心思,也不想学什么名媛们长袖善舞地吊着男人胃口,于是她动了动使劲收回脚来站起身,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多谢师兄担心,但……我能照顾好自己。” 张鼎云不是个愿意自讨没趣的人,他人精似得早就看得出来廖婉玗跟谢澹如那点心思,但他也说不好自己怎么就忽然又把这个事情从心底里翻出来。 他站起身来退了一步,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廖婉玗还没擦干的脚,面上没有半分尴尬之色,仍旧是一派自如,“知道了知道了,师兄不过逗你玩罢了。” 廖婉玗听了这话扯起嘴角又笑了一下,说了句“师兄晚安”后就匆匆忙忙回了房间。 张鼎云站在客厅里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露出一丝苦笑来。 忽然犯哪门子的贱呢?师父还在的时候不是就再三警告过他,别对师妹动什么心思吗? 他早前明明都将心思转到那位留洋回来的陈小姐身上去了,怎么从南京回来之后就跟长了草似得抓心挠肝呢? 人家小姑娘早前能将工厂打理好,后来又能大上海将银行做的风生水起,俨然并不是什么无依无靠软弱可欺的弱女子,就算没了师父照拂,不论是日子还是生意也未必见得会走下坡路。 他忽然跑出来说什么要照顾之类的话,估计着只会将人惊的更远罢了。 张鼎云俯身关掉台灯,在隔着窗户招进来的一点朦胧月色中站了很久,末了传来一身长叹,忍不住觉得自己脑子实在是不大清楚。 等到过完头七,他就不用日日住在这边了,希望见多识广活泼开朗的陈小姐,能让他脑袋清醒清醒。 毕竟,师父上海的家业虽说分别留给了自己和师妹,但其中需要往来着合作经营的地方还有很多,他不希望往后大家见面的时候有什么尴尬。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给你机会 唐亭欧头七后,林克己走的很仓促,因为鹭州那边来了电话,说是小姐在家,闹自杀。 他这人从小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路走来富贵安逸,年轻时心气也就高些,妻子意外死亡后兴许是老天的惩罚来了,乖巧可爱的小女儿林家澍忽然就变成了他的活祖宗。 前半生没有体验过的痛苦与焦虑,一股脑地被林家澍报应到他身上来。 廖婉玗去港口送船的时候也跟着十分着急,虽然她听那边管家说林家澍没什么性命之忧,但一个女孩子,能狠下心去用仆人做女红的剪刀把手腕子划开,究竟是什么原因,她实在想不明白。 林克己比她跟纳闷,毕竟,他出来前还跟林家澍同一个桌子上吃过饭,那孩子比之前已经好了七八成,就连脾气也很少发了。 所以,虽然管家在电话里委委屈屈地说家里头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情,他仍旧还是不太相信的。 廖婉玗站在码头上看了很久,她眼见着林克己上了英资万古轮船公司的“安泰”号后,仍旧没有离开,起来分钟后在头等舱甲板上看见林克己对她招手,这才算安心回了唐家。 如今这年月里,找份工作不容易,但廖婉玗自问摆不得师父那样大的排场,所以,家里头因为少了唐亭欧后,势必要遣散掉一些家仆。 一来是因为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二来开销问题也确实不能忽视。 所以,这一日送过林克己,她回来后就让管家给她拟写了一份名单,这名单上某人是何时来的唐家,除自己之外是否还有家人也在唐宅做工等事,均细细地写了个清清楚楚。 第二日上午,廖婉玗出门去大通沪上班前收到了管家的名单册子,到了办公室后她先是处理了因为唐亭欧丧事而耽搁的几样公务,之后,便慢慢地翻看起来。 第一页就是管家自己,廖婉玗粗看了下就放到一旁去,毕竟,管家跟了唐亭欧许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大的纰漏,她没有理由和必要将人贸然换掉。 管家那些个小手段她心里头明镜似的,但不过就是个冰棍、汽水钱,水至清则无鱼,她没必要计较着每次采买后对不上账的那毛八分钱。 往后的人员则是按照在唐家做工的年限排列,廖婉玗看后将年月久的,拖家带口并且手脚干净没什么错处的挑选出来,又将才来不长时间,年轻力壮尚有能力另寻谋生路子的在摆出一叠来。 最后筛选下来,原本三十二个仆人,只留了十四个。 但就着十四个,廖婉玗都仍旧还是觉得太多了。 这日从大通沪回到家里,厨房已经备好的晚饭,大约是听到风声后人人自危,甫一进门,廖婉玗就觉得气氛有点沉重。 管家全程站在廖婉玗身后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吩咐,可直到吃完饭,都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门道来。 廖婉玗被盯的很不舒服,饭后无奈地将所有人叫来了一楼大客厅。 三十几号人,站了两大排,众人深思不安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怕过不了几分钟就要失去端了好些年的饭碗。 “我今天叫大家来是因为什么,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你们跟了师父好些年,都是唐家的功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廖婉玗五黑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第一排的每个人,“但,现实情况也是在不容忽视。师父把宅子留给了我,我应当去尽心尽力地维护,可我年纪轻轻,摆这么大的排场恐怕要折福报,再者说,最现实的问题,也是我确实养不起这么多人。” 她讲了一大串的话,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客厅里静悄悄的,大气都没人喘一声,大部分人都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想只要这样,就能不被廖婉玗想起来似得。 “我这里头,有份整理好的名单,我接下来念到名字的人,都是不必走的。留在唐家继续做事,工钱不变。” 廖婉玗说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念了十四个名字,多是麦管家这种在唐家很多年或是一家两代都在这里做事的。 被点到名字的人听完明显松了一口气,对着廖婉玗连连道谢,更有甚者,差点跪下来给她磕头,被廖婉玗眼疾手快地给拉住了。 哪个都比她年纪大,真要是给她磕了头,这不是折她寿嘛…… 剩下的十八个人明显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在唐家这几年的功劳与重要性,有些年纪小点的女孩子,已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廖婉玗最怕这种事情,她伸出手去想让大家暂时不要这么激动,但很显然,没人肯听她的。 她看着面前就快要为了诉说自己功绩而走到她面前的人,只得大喊一声“都安静”。 在家里讲话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主子,对谁都客客气气地,这会忽然提高了嗓门喊出来,一时间倒也确实把人都给镇住了。 “我不留你们在唐家做事,不是就真的要把你们扫地出门。”她见大家已经安静下来,讲话的语气又恢复如常,“你们照顾师父也有些时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手里头又些别的工作可以介绍给你们,如果愿意的话,只要稍微用点心思,都是很快就能学会的。” “要学?”人群最前面一个微胖的老头疑惑不满地问道,“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学什么?” 廖婉玗打量了他一下,这人还不到五十岁,绝达不到什么“一把年纪”,“如果我没记错,您是照看花草的刘花匠是不是?” 老头点点头,因为气愤不平喘着粗气,两个鼻孔一张一合,仿佛下一秒钟廖婉玗给不出一个圆满的解决方式,就要跳起来打人了。 “对,我是花匠,这唐家前前后后院子里的植物,平日里都是我看顾的。”他讲这话的时候似乎很骄傲,仿佛唐家就他一个花匠似得。 廖婉玗闻言看了一眼被留下来的那个姓王的小花匠,忽然轻笑了一声,“那您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学不了新东西了是吗?” 刘花匠哼了一声,“对,我这脑子里头的东西都是年轻时候记下来的,现在让我去从新学个什么玩意谋生,这不是要我死吗!” 此话一出站着的人群立即便有人点头称是,老刘见状觉得有人支持他,更加气壮。 “那院子里新添的几盆洋人花草谁在看顾?” 听到廖婉玗这样问,老刘先是梗了一下,随即说道,“就那么几样东西是那个小崽子负责的,总不能都是他的功劳吧!他年轻爱邀功,我可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 廖婉玗听完赞同似地点点头,“既然不是厚脸皮,那我倒想问问,为什么太阳最大的时候需要遮阳了是王浦生在做?为什么害了虫病需要喷药的时候是王浦生在做?又为什么修剪枝杈的时候还是王浦生自己在做?” 她抬手指了指一旁低着头的年轻男孩,“你长着年纪大倚老卖老指挥着他做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呢?” 老刘被她问的无言以对,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是总这样,我就是,最近膝盖不大好。” 廖婉玗摇摇头,“你也不必糊弄我,我到上海着一年多,并不是什么都不晓得。”她说完环顾了一下剩下的十八个人,“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留下的不是你们?” 她从沙发上拿起两张纸来,“我做去留决定的时候,考虑了许多原因,手脚干净人品好是一等一的重要,其次,既然是做事,就当然要勤快。” 廖婉玗看了看后排两个正在默默掉泪的年轻小姑娘,“当然,你们之中也有我觉得很不错的,聪明伶俐的已经帮着想了后路。但那后路归根结底还得你们愿意走。毕竟,要在大通沪里面工作,马马虎虎是使不得的。” 在大通沪工作? 众人听了这话都抬头看着廖婉玗,就连那些个早前被留下来的,也有人露出了艳羡的目光。也不知道是哪个这样好命,能被看重去大通沪工作。 虽然卖身契这东西早就不兴了,但在富贵人家做仆人和到银行去做工,只要不是个傻子,都晓得哪说出去更有身份和面子。 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姑娘本来还抽抽噎噎地哭,听到有机会去大通沪之后,默默地举起了一只手来。 廖婉玗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说。 “我愿意学习,脑子也不算笨,那些个绣花的花样,或是毛衣样子都是一学就会,小姐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老刘回头瞪了说话的姑娘一眼,仿佛她是个叛徒似得。 “我也能学!” “我也是。” 有人开了一个头,一时间年纪稍微小点的,就都开始争着抢着要学习。 廖婉玗对那个最先说想要个机会的姑娘是很有印象的,因为唐亭欧身子不大好之后,几个柔软舒适的靠垫,都是这丫头自己做的。 按理说这事情没人吩咐她,她能想到,着实是十分不容易。 廖婉玗勾着嘴角对她笑了一下,“你既然愿意学,我当然也愿意给你机会。”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最后一搏 距离“避免冲突”的公开声明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谢澹如和黄彦之仍旧还没带着残余的部队走出东北。 倒不是他们不想离开,而是日军动作太快,直奉边界早早就已经被守住了。 硬闯吗?硬闯也不是不行,但他们的队伍里带着很多伤兵,两军冲突加上行进速度过快,几乎就等于是要将这些人抛下。 但,在已经折损了大半兵力的情况下,谢澹如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士兵。 那些人陪着他来到奉天,执行他下的每一个命令,他就有责任,尽可能地带着他们或者回去。 谢澹如蹙着眉头吸了一口手上的卷烟,自己都被呛的有些咳嗽,但就是这点珍贵的烟丝,已经是好心老乡给的了。 因为逃难,稍微有点能耐的村民都已经跑了,所以,金沙河屯的夜静悄悄的。 他夹着难能可贵的卷烟,站在当地一间民房的院子里看着远山黛色的影子,想象这户人家逃走前的安逸生活。 “督军!” 谢澹如早就听到了脚步声,这会看见一个面熟的炊事兵提着煤油灯走进来,抬手将卷烟递了过去。 小炊事兵会吸烟,但自从夹带的那点抽没了之后,就再也没碰过香烟,忽然见到督军递过去的小半截卷烟,面上虽然一喜,嘴里头还是下意识拒绝。 “没事,拿着吧,别跟我客气。”谢澹如又伸了伸胳膊。 炊事兵见状也没在客气,结果卷烟后显示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但这东西是老乡的烟叶子搓成的,劲头比卷烟厂的香烟大多了,炊事兵哪里知道呢,于是一大口下去,呛的忍不住咳嗽起来。 谢澹如看了直笑,站起身给他拍背,“我到现在也没习惯。”说完他就哈哈笑起来。 那炊事兵喘匀了气也跟着笑,笑完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督军,老乡给了一只鸡,已经炖好了,我是来问问您现在吃饭不?” 谢澹如摇摇头,“你回去叫他们把鸡汤掺的稀点,送到医疗队那边去给病患喝,肉也是,能拆就拆了,都送过去。” 炊事兵觉得很意外,他“啊?”了一声之后又追问了一句,“督军不吃吗?老乡送的!” “他们比我更需要营养。” 虽然谢澹如也明白,那掺了许多水的鸡汤可能几乎谈不上什么营养,医疗队那边眼下最需要的是药物和能够做手术的无菌环境,但,怎么说呢?谢澹如想,聊胜于无吧。 谢澹如看着炊事兵提着煤油灯的背影,想起他还在水师学堂的时候。 那时候虽然读过很多跟战争相关的书籍资料,但“战争”这两个字其实是扁平的。 两军人数和装备,到对战后的伤亡人数,都不过是薄薄纸张上的一组数字。能记住,也会被巨大的数字震撼,但总归是缺乏真实感的。 “想什么呢?”黄彦之是从谢澹如身后的屋子里走出来的,他刚洗过头和脸,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想不能再拖下去了。”谢澹如看他吊着一直胳膊别别扭扭的擦水,干脆自己把毛巾拿了过来,“我今天下午去医疗队那边看过,情况还是很不好。” 黄彦之被他擦的直躲,“哎哎哎!你清点……我眼睛!眼睛!” 谢澹如听了这话手下力道轻了些,“不能再拖了,粮食都快没有了。” 黄彦之点点头,“反正我就跟你走了,你说一句冲,我绝不会犹豫。” 擦头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之后谢澹如平静地问,“你真不管你爹了?” 黄彦之轻笑了一声,“黄大司令当初跟日本人合作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被反咬的一天。我不知道我回去了还能做什么,再说,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不会留在东北。很快……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谢澹如听到最后几个字想象了一下,之后又在心里将南方政|府的人骂了一遍。 东三省当地的民众都有自发组织的民兵抗日,南方政|府居然还能口口声声说什么“以和平为宗旨,避免中日冲突”。 “那就跟我回去吧,明日在修整一个白天,凌晨开始往小凌河赶。”小凌河上游在直隶范围内,等于是连同直奉的一条天然通道。 黄彦之自问是个不会打仗的人,小时候也不是没有上心学习过,毕竟,好歹他也是个读书人。 但他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不论是在军中还是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再加上对家里的小辈要求异常严格,一面说着必须人人都要如何如何进步学习,一面又将原本努力学习的人批评的狗屁不是。 对,黄大司令对黄彦之就是这样评价的。 后来,这个“狗屁不是”开始自暴自弃,索性什么军事策略啊,什么御下之术啊,就都半点也不关心了。 反正,他不过就是父亲的傀儡,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得到同意,那他还学什么呢? 谢澹如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用手上的毛巾不轻不重地抽了他背部一下,“跟我走你也别想偷懒,等到回去了,我重新整合一下,给你一个师带带。” 黄彦之听完谢澹如的话笑了笑,“好啊,到时候你让我也做做主!” 说完这话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胳膊,按照军医的意思,因为没有合适的手术环境,这只手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回去之后很可能回复不到正常的样子。 并且,这一切都还是在情况良好的状态下,如果炎症再不消下去,真的回到直隶后,说不定还要面临截肢的可能。 他的伤最近都有刻意避着谢澹如,所以,谢澹如根本不清楚他的手指已经渐渐泛黑这件事情。 但黄彦之自己是知道的,就算不是整只胳膊,他的几个手指头,只怕也是保不住的。 这事情,他一直都压着医疗队那边不让他们汇报。 眼下的情况里,谢澹如要顾及的事情太多,自己这种小事情,就没有必要讲出来徒增烦恼了。 开拔的时间很快传令下去,第二日白天谢澹如和黄彦之又去了一样医疗队。 因为是在村子里,医疗队难得不用搭建临时帐篷,而是在一处相对比较大的,民房里。 这间民房跟屯子里多数人家一样,房主已经举家逃难去了,虽然临走前有用的东西都带走了,但遮风避雨的坚固房子,对医疗队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奢侈了。 医疗队的队长是个不到四十岁的青年军医,因为早前的队长在他们跟日军交火的时候跑到阵前救治伤兵而牺牲了,所以才升职不旧。 “今天怎么样?”谢澹如站在院子外面,看着园子里忙忙碌碌正在清洗布条的人。 “没药了,什么药都没有了。现在用的消炎药都是跟老乡学的土办法,山上都快被薅秃了。” 谢澹如看到各色布条上都有些草绿色的痕迹,估计着就是敷药的时候染上的。 “明儿凌晨我们就走,争取尽快回家。” 他用的“回家”两个字,那医疗队长听后眼珠颤了颤,“昨天督军叫人送来的鸡汤和肉我都给大家分了,有……”他说到这里喉头梗了一下,但到底是见过太多生死的人,随即就平静下来。 “有几个好小子,都是喝过督军叫送的鸡汤才走的,不遭罪。” 谢澹如黑亮的眸子流露出些许落寞来,口中仿佛是无意识地,来来回回重复着“奶那就好”。 这一日夜里,谢澹如传令炊事班给所有人临时加了一顿饭,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加了野菜的稀米粥,但众人仍旧吃的乐呵呵地。 因为大家都明白,这顿饭之后,就意味着可以回家了。 但很显然,回直隶的路并没有那么好走。 谢澹如将仅剩的两千多人分成四队,希望化整为零的方式能够不引起日军的注意。 好在,他选的路线足够偏僻,沿途别说是日军,就连个村屯都没有。 小凌河河水并不深,两岸距离也不太远,谢澹如站在下游看着翻滚着浪花的河水,在等半个钟头之前派出去的侦察班回来。 虽然现在看起来此地并没有日军驻守,但他还是不敢带着仅剩的人员直接渡水冒险。 黄彦之靠坐在河边的一颗榆树下头,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受伤的手上,他几次想要动动手指,但那手指都仿佛本来就不存在一般,毫无反应。 谢澹如发现他低着头一直在看手臂,踩着河滩边的河卵石往树下走,“怎么了?” 黄彦之没注意到谢澹如回来了,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一哆嗦,之后他喘了一口气换上一副轻松神色,“有点困。” 他这样讲,谢澹如也就没在追问,毕竟,从他刚才的角度看过来,黄彦之确实也有些像是在闭目养神。 “等回了天津,我找最好的大夫来给你看看。” 黄彦之无声地点头,心里面却告诉自己不要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督军!督军!” 谢澹如转头看了一眼来人,只见先前被派出去的侦察班里的一个侦察兵由人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涉水渡河 侦察班出发之前,谢澹如是曾今下过军令的,一旦发现日军踪迹,除非对方人数少于他们一半,不然侦察班必须第一时退回大部队报告,禁止跟日军发生任何冲突。 对方的武器比他们精良,弹药想必也充足,就算两方人数相当,吃亏的也还是谢澹如这边。 但眼前这个侦察兵因为肩上的伤还在出血,大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了,谢澹如见状几大步跑上前扶住他,“这是怎么了!” 那侦察兵因为疼痛,小口小口地抽着喘气,直到被扶着靠坐在黄彦之方才坐的那棵树下,这才仿佛减轻了一点点痛苦。 “报告,报告督军……” 谢澹如看他讲话如此之艰难,实在很想让他不用拘泥那些个虚礼,但话还没说出口,侦察兵已经开始汇报了。 原来,发现正在小凌河里洗澡的十几个赤条条日本兵后,他们七人起先是按照谢澹如命令行事的,但撤退的时候跟后到河边的三个日本兵装了个正,对方一喊,原本在河里头洗澡的也都喊着听不懂的日语,跑上了岸。 他们虽然打死了最先对上的那三个迟到的,但身后却被十几个光着屁股拿着枪的日军追了很远。 出去的七个人最后只回来了四个,他是伤的最轻的,所以也没去医疗队,直接就找到这边来跟谢澹如汇报。 谢澹如看着他半个身子的血,眉头直蹙,“你是伤的最轻的?”他要是最轻的伤,那其他三个人得什么样子? “我就是肩上挨了一下,真不碍事的督军!” 黄彦之自己就吊着个手臂,知道胳膊上的伤可大可小,听着那侦察兵吧自己知道的都汇报完,就将人赶去医疗队接受治疗。 虽然现在药物短缺,但总不能放着不管。 “他娘的!” 黄彦之看着侦察兵的背影想起了什么,骂了句娘,谢澹如以为他是生气侦察兵受伤了,“没事,我刚才看了一眼,子弹射穿了,没有留在里面。” 这对枪伤来说,是个很好的结果了,不然,还得遭一回没有麻药取子弹的罪。 “不是……”黄彦之他们现在站在小凌河下游,按照侦察兵说的,那些日本兵就在他们上游十五公里左右的地方洗澡,所以,黄彦之是愈想愈恶心。 “那是怎么了?”谢澹如极其自然地伸手摸了一下黄彦之的额头,生怕他再发热,毕竟现在退热的消炎药是一点都没有了,再高热,只能听天由命了,“不烧啊。” 黄彦之也不动,随他摸了一把额头,等到谢澹如收手,他才啐了一口,“我刚喝过河水!” 谢澹如反应了一秒,“嗤”了一声,紧接着安慰道,“没事没事,咱们烧水做饭都是用的这个水。”言下之意就是大家都一样。 但这话实在算不上什么安慰,黄彦之干呕了一声,面如土色地往营地走。 谢澹如站在原地看了一小会上游的方向,也大步往营地走去。 由于剩下的人统共加在一起才2000多,所以,早在到达金沙河屯之前,谢澹如就已经将活着的人重新整编过。 现在尚有战斗力的,实际上也就只有一个团,为了防止侦察班遇到的那十几个日本兵跟大部队联络,谢澹如决定立即整装开拔,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他自己心里面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又大部队在附近,但等下去,显然是此时此刻最被动的选择。 自己派出去的侦察兵身上都有伤,沿路必然会留下些不可避免的痕迹,对方如果一路追下来,找到他们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 好在,根据方才来汇报的那个侦察兵说,那些日军似乎活动在西南岸边,他们如果涉水渡河,到对面去,兴许能必过对方也未可知。 虽然一切都只是他脑海中的一个猜测,但战争不就是这样子吗?如果事事都可以提前准确预知和控制,那这场战争从最开始就不会爆发了。 2000多人的队伍很快整装代发,医疗队那边仍旧与之前一样加派了一个连的人去殿后防御顺便帮忙转移行动不便的伤兵,至于其他人,则是作为第一梯队,率先跟着谢澹如和黄彦之渡河。 好在,按照他们来之前收集到的消息,小凌河的河水并不深,但即便如此,谢澹如在带领部队涉水过河的时候,再三强调所有人打起精神来,务必保证不要松开保护绳,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不要超过一臂远。 一定要保证任何人发生意外的时候,身边人都能够第一时间施以援手。 谢澹如和黄彦之,是整个队伍中第二批渡河的人,他们到达对面后,立即便指挥着成功渡河的人寻找隐蔽地点,并且同时派出两个班的士兵,先行往上游勘察。 好在,根据回来报告的通信员所说,至少前方两公里内没有发现日军的行迹。 谢澹如听到这话后暂时松了一口气起,这起码证明,后面部队全部安全渡河的可能性非常大。 抬头看了看还算晴朗的天,谢澹如想,他妈拜佛一辈子,要是真有什么神啊佛啊还有洋教士说过的上帝,就请一定显显灵,保佑他们平安回到直隶,不要再损失更多的人了。 但兴许是他这愿望许的实在不够专一而明确,神佛上帝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该负责的事情,又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佛上帝,反正,不到四十分钟,他们就遇到了一个十几人的日军小队伍。 好在谢澹如的大部队此时已经成功渡河,正隐蔽在河岸便的树丛里修整,此刻遇见走进他们射击范围内的十几个日本兵,并没有什么慌张的。 那十来个日军本来并不算十分谨慎,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河岸边因为渡河而被踩踏出的痕迹来,几人叽叽咕咕说着日文,最后其中两个点点头,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跑。 谢澹如怎么可能放他们回去报信,于是他拿过身旁士兵的的一支步枪,率先打响了。 但不得不说,他因为长时间休息不好,整个人的视力和体力都受到不小影响,原本预计打在对方心脏位置的子弹,居然因为射偏,只打到了对方的左大臂。 好在,由于他们隐蔽的不错,这一下冷枪并未让日本人发现他们的位置,接二连三想起的枪声,很快就将十几个日军统统击毙。 之后,谢澹如下令将十几个日军的尸体抛入小凌河后,简单清理了一下交火痕迹,又带着大部队继续顺流而上。 好在,这附近似乎只有十几个日军,后面一路直到直奉边界,都再也没有遇到过其他的日本兵。 跨入直隶地界,谢澹如心里头仿佛是有了底气一般,他带着部队避开虎岭山和松岭子复杂的山地情况,先到最近的龙王庙屯补充了一点点必要的粮食,之后直奔附近最大的县城迁安。 因为直隶地界内并不在日占区,百姓虽然知道打仗了,但并没有出现举家逃难的事情,尤其是听说谢澹如的部队是在东北打过日本人的,虽然谢澹如出于一些原因并未告知自己的身份,他们还是受到了县城人民热情的招待。 老百姓们听说他们已经没有粮食,就家家户户自发拿出部分余粮。 没有精细的白面大米,但玉米碴子和高粱等等,也足够叫许久没有吃过饱饭的士兵们欣喜。 更别说,如今还有了能够拌粥吃的咸菜疙瘩,一顿饭下来说是美味,也绝无人反对。 谢澹如看着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高粱米水饭,笑嘻嘻地啃着咸菜疙瘩,转身去找县长。 “啥?电报机?”老县长摇摇头,“咱们县里没有那玩意。” “那你们平时怎么跟外界联络的?” 老头闻言转身从自己的久办公桌里掏出一部黑色的电话机来,“早前电话线还没坏的时候,偶尔有人打打电话。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打不通了。” 谢澹如拿过话筒听了听,里面安安静静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两个通信兵,二人立即会意,走过去开始检查电话机和电话线。 “怎么样?”谢澹如跟老县长等在办公室里,活生生拉了二十来分钟的家常,对这个县城的贫穷情况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屋子里面都检查过了,房子外头的线也都捋着看了,没发现什么问题。”一个圆脸的通讯兵为难地看谢澹如,“督……”他习惯性地说了一个字,随即便想起来谢澹如现在不让他们这么叫,“团长,可能是别处的埋线出了问题。” 谢澹如刚才跟老县长交流了一下,发现这个县城根本负担不起2000多人的伙食,那老县长话里话外虽然一直在称赞他们抗日英勇,但也一直在暗示他们快点离开。 县里头各家各户的存粮十分有限,所谓的“富户”也不过是看天吃饭,他们若是在住几天,只怕离开后会让这个县城的百姓生活艰难。 第一百九十八章 表面夫妻 被廖婉玗辞去的旧仆人一小部分被安顿在大通沪,年轻伶俐的由银行里识文断字的大姐每日开小班单独讲课,不想识字但手脚勤快的,则负责银行内外的清洁工作。 至于那些早前在唐家时手脚不干净,人也懒惰怠工的,廖婉玗则是多给了两个月的工钱,彻底辞掉了。 处理完这些事情,已然过去两日半,这天傍晚,她在南华餐厅约见张鼎云,想要请他帮忙筹措一批粮食。 此时,距离张鼎云贸贸然的“照顾”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礼拜,廖婉玗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倒也不至于表现出来。 张鼎云更是个油滑的,两人见面后他只张罗着叫来白俄侍应点餐,半分不自然的神情也没有,就好似那晚的事情只是廖婉玗的一个幻觉,从未发生过。 “吃过鹿肉吗?”张鼎云手指点在餐单上,抬眼看了廖婉玗一下。 “没……”她还没见过活鹿,更别提吃过鹿肉了。 “那就来个炸鹿肉。”这句话张鼎云是对着那个白俄适应讲的,廖婉玗听完才晓得,自己这位师兄,居然还会俄文。 “焖罐牛肉还是虾?” “啊?”廖婉玗听见他又换成国文,就晓得这话是在问自己,“我都可以。” “那好吧。”这之后张鼎云不在问她,而是直接操着还算流利的俄文,跟那侍应生你来我往地讲了好几句,最后将餐单递还给白衬衫黑领结的英俊白俄青年。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俄文。”廖婉玗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充满气泡的格瓦斯汽水。 “我还会几种别的语言,只可惜都不怎么精通。吃喝玩乐说得明白,正要动了真格的,还得指望翻译。”张鼎云耸耸肩膀,“我没什么长性。” “我连英文都没学好。”说到这里,廖婉玗想起唐亭欧来,不免觉得有些讽刺。 她的师父是编写了英文教材的人,然而她的英文却始终差强人意。 “我听说,那边的人你辞了一部分?” “是。”廖婉玗拨弄着向日葵花叶纹路的玻璃杯,“人太多了,我也养不起。” 张鼎云听到这话笑了一声,“早就该辞掉一些,有几个老东西仗着自己年纪大,什么时候都不做,只要师父看不见,就把自己当主子了。” 廖婉玗想到了那个被辞掉的园丁,附和着点头,“有几个相对勤快也好学的,我给安排在大通沪了。” 张鼎云不大赞同地摇摇头,“你这样不行,又不是做慈善。” “但我想着,识点字总不会有坏处。就算过一阵子她们都不在大通沪了,还是想找个人家收拾屋子做饭,好歹也能跟主人家讲自己是识字的,能多一块工钱也是好的。” 张鼎云歪着头看她,几秒种后收敛了目光,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瞧你这个性子,去学校里搞教育倒是挺好,巴不得人人都识文断字。” 廖婉玗原本含了一口充满气泡的格瓦斯,闻言吞下后淡淡地笑了一下,“做先生我水平是不够的,自己也就中学毕业罢了。不过,上次跟小月去学校里头讲演,倒是真的很佩服人家。” 她才说道这里,就被上上菜的白俄侍应生给打断了,廖婉玗看着青年摆了三碟冷盘后恭恭敬敬地退走,这才又接着方才的话题说起来。 “女子师范不但不收学费,居然还包吃住。跟我上学那会可真是不一样的。” 张鼎云示意她尝尝,见廖婉玗用叉子叉了一块熏肉,自己则是挑了一块切好的酸黄瓜吃。 “你那时候上的学跟她们肯定不一样啊。虽说是有教无类,但早些年比起把孩子送到学堂去,更多人家还是选择让小孩帮忙种地做活吧?” 他讲完抬手招来不远处等吩咐的侍应生,又讲了句廖婉玗听不懂的俄文,廖婉玗之间侍应生点点头,转身便离开了。 “我点了个冷苹果汤给你,回头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麦管家做做。” 这是张鼎云今儿第二次叫廖婉玗觉得惊讶,“师兄还会做饭?” “别……这东西简单的很。等会你看见就知道了。就是……水果罐头汤?”张鼎云思考了一下,觉得把苹果、橘子、葡萄之类的水果合着冰糖煮一锅实在不叫会做饭,“你今天找我出来,是不是有事?” 张鼎云还是可以感觉到廖婉玗对他的疏离,毕竟按照他们早前的关系,见面没必要定在外头的餐馆里,麦管家和厨子手艺都很好,他们也都吃得惯,但今晚廖婉玗将他约在了这间番菜馆,他也就明白了。 廖婉玗看着被侍应生摆上桌的红菜汤和炸鹿肉,也不晓得对方是不是能听懂,反正她礼貌性地讲了句谢谢。 “我确实有事情想求师兄。” 张鼎云拒绝地动作停了停,有些失落地轻笑了一下,“咱们师兄妹还讲什么求不求的?” 廖婉玗抿了下唇,锃亮的银勺子搅合这面前小瓦罐里的红菜汤,“我想让师兄给我留一批棉花。” 就这么一瞬间,张鼎云脑海里忽然就明白这些棉花的用途来,但他还是选择装傻,“你要这东西干嘛?” 她并不打算说谎,此刻张鼎云问起来,她也就明明白白地回答,“师兄就当我杞人忧天吧。我之前去天津的时候,觉得那边很冷。现在东北沦陷了,直隶会是个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好。” 银勺子磕碰在瓦罐边缘,发出一声清脆地响动来,廖婉玗停下手,抬头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打扰到其他用餐的客人,这才继续说道,“万一冬天来了,战争也来了,我至少希望直军的将士们能够穿的暖和些。” “这事情他知道吗?”张鼎云神色不大好看。 廖婉玗摇摇头,“我给那边去过电话,他夫人说,还没收到他的消息。”话音落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说,兴许回不来也未可知。” “胡闹!” 这两个字是下意识讲出口的,说完张鼎云自己也愣住了,他又不是唐亭欧,又什么身份用这种语气批评廖婉玗? 但好在,廖婉玗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垂着眼帘,目光不知落在餐桌下的什么地方,并没有反驳他,只是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师兄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张鼎云早就发现这是个有主意的,并且拿定的主意一定会去做,索性不跟她讲什么是非对错,“要我看,反倒是希望你没什么分寸。” 廖婉玗一瞬间就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有件事情,我其实早就知道,但一直也没告诉你。”张鼎云见不远处侍应生端着剩下的几样热菜上来,短暂地停下了本已到嘴边的话。 两人目光一直随着那侍应生白皙纤长的手动来动去,知道餐食都摆放妥当,这才又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什么一只没告诉我?” 张鼎云今日难得的带了一副新眼镜,这会有些不适地伸手摘了下来,“据我所知,谢霄和他的那位夫人,并不是自愿成婚的。” 廖婉玗也不是傻子,当时东北的情况她后来想一想就能明白,若是谢澹如不跟乔敏芝完婚,直军最后就要落到乔敏芝的两个哥哥身上去。 那两个人都是明晃晃地不服南方政|府,大总统怎么可能让这种人掌控直军呢? 所以,谢澹如和乔敏芝那场轰动全国的大总统主婚,不过就是一步棋罢了。 “这事情我知道。”她很平静,没有半点惊讶。 张鼎云探究地看了她几秒钟,而后又问道,“那你也知道他们有名无实?”所以才始终帮着谢霄? “这个……”廖婉玗从来没想过。 毕竟,人家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关起门来的家事,她从来没有想过。 “师兄,这跟我没什么关系的。”廖婉玗憋了半天,脸色微红,就憋出这么一句来。 张鼎云不是逗她,而是很认真地在为她的将来做打算。毕竟,在他看来,他是不赞同廖婉玗去做小的,谢霄跟他的那位夫人据说只是表面夫妻,为了权势也好,为了国家也好,随便他们成婚时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反正在张鼎云看来,这种婚姻关系都绝对不会维持太久。 只要谢霄跟乔敏芝离婚,那么,廖婉玗好歹是个明媒正娶的夫人。 “这怎么没关系呢?他们不过是敷衍大总统的,等到时机合适,说不定就会分开。那之后呢?你难道都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张鼎云忽然有种既当爹又当妈的感觉。 “他们是不是会离婚,我没有想过。如今这样的世道,人想的再远又能有什么用呢?还不得看老天爷怎么安排?”她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说,别讲什么往后,就是这次他回不回得来都还是个未知数呢。” 廖婉玗这套“看天”的理论张鼎云是不怎么同意的,毕竟,若是真的看天看命,他早就被家里头压着走仕途了。 “能不能成事一回事,但你总不能半点也不想吧?” 廖婉玗闻言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还是点点头,“那我想想。” 第一百九十九章 暗杀大王 唐亭欧和秋柏韬的恩怨,随着死亡终于得到了一个并不理想的结束。那天之后,秋柏韬这人就仿佛是从未出现过似得,再也没有为难过廖婉玗。 但这人说到底还是给廖婉玗长了个记性,她现在做起事情来,想的更多,也更加谨慎。 就在见过张鼎云的第二天上午,她给远在鹭州的林克己去了个电话,一来是问问林家澍的情况,二来,则是请他筹备些西药。 林克己声音有些哑,听她提到林家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廖婉玗明白他应当是不愿提起来,索性干脆转移了话题。 之后两人聊了些制药厂的近况,廖婉玗发现,鹭州的情况也并没有那么好。 自从东北被南方政|府当成了弃子,各地的日本人都嚣张起来。仿佛真当着几万万国土,是他们的囊中物,碗中餐了。 “我有个消息,兴许你会想知道。” 廖婉玗第一反应是白秀珍,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像,“什么?” 林克己忍了忍,还是没止住咳嗽,待到平息后,这才又将方才可以拿远的电话话筒凑到耳边来,“甄顾依靠的那位已经离开了鹭州,后来的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 廖婉玗总觉得这事情她好想听谁说过,可只是觉得耳熟,又实在记不起究竟是谁给她讲过这事情。 “我一直在叫人打听,但阿爸的那个旧船厂他始终没有出售的意思。” 廖婉玗通过唐亭欧留给她的一个有限公司,对甄顾抛出了收购久船厂的橄榄枝,但那边连确实连谈都不愿意谈就一口回绝了。 她不明白甄顾留着那么个毫无用处的东西究竟是要做什么,只能请鹭州那边继续跟甄顾接触着。 “兴许是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吧?”林克己隔着话筒,悠悠地说道。 同为男人,他似乎是可以明白甄顾究竟在想什么的。 那个船厂是廖湛山辛苦一辈子才打下的江山,对廖家来说不仅仅是一个衰败的破旧船厂而已。 廖婉玗并不在乎白秀珍和她的几个姐姐过得好不好,那么,甄顾若是想在见到廖婉玗,怕是只剩下船厂这么一个借口了。 所以,他就算将那块地皮荒废着,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出售的。 但这话林克己不远多说,只是对廖婉玗稍作提点,若她听懂了,肯回来给甄顾制造一个比现在更难的境地,或是直接将人逼上绝境,那么,旧船厂要拿回来,还是很容易的。 廖婉玗一时间陷入了两难,本来她想的是收到林克己的药后就带着东西北上去天津,但现在听了林克己的话,又有些动了南下的心思。 她在电话这头沉默的少说得有半分钟,那边的林克己倒也不急,就陪着她安安静静。 “等我先把药送过去,然后就回。” 她到底还是将鹭州当做家乡的,因为她讲的不是去,而是回。但细想之下,那地方其实又全无她可留恋的人或事。 林克己见她自有主意,也不再多说,正好顾诚岩跟古永愖凑了巧一道回来,他跟古永愖问了问药厂那边的情况,听后表情不大好。 “你要的数量,怕是没有。” “啊?”廖婉玗有点意外,她觉得自己要的并不多。 “等你回来看看就明白了。现在整个鹭州除了我们的制药厂外,仅有一家西药药房是有配药室的,但有配药室有什么用呢?原材料都买不到。” 廖婉玗记得早前鹭州还有两三家西药药房,那时候基本被被英、美洋人掌握在手里头,现在只剩下一家了,应当就是有些洋人已经觉得国内时局不稳定,回国了吧? “那止痛药,盘尼西林和金鸡纳霜大概能有多少?” 林克己将古永愖方才报的数量给廖婉玗说了一下,廖婉玗听完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就这些吧,已经不少了。”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似的,音量都比方才提高了一分,“你可不能不要我钱啊!” 林克己隔着电话传来一声轻笑,“好,我会给你去个账单的。” 这一日之后,廖婉玗在上海等了七八天,货到的时候,张鼎云跟她一块去了码头仓库。 一共只有小小的四箱药,但说它们价值千金,廖婉玗半点也不觉得夸张。 从仓库将东西带回家的时候,张鼎云开车,廖婉玗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后座的空位地上,则是两两向叠的四箱珍贵西药。 “这回你什么时候走?”张鼎云边开车边问。 “我还没想好。”廖婉玗一个人带四箱药北上是显然不可能的,这些东西她不放心被当成货物存放在货箱里,必然是要随身带着,那么,除了辛小月之外,少说还得在找两个可信的人一路。 她把自己的顾虑跟张鼎云说了,张鼎云反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给你介绍个人。” ### 花房里亮堂堂的,廖婉玗跟在张鼎云身后往花房深处走,待到尽头时,之间一只久藤椅上有一位闭目假寐的老人。 老人的手在藤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打着,节拍正合上留声机里《洪洋洞》的鼓点。 这样温度舒适的天气里,老人似乎十分畏凉,他身上穿着一件鹿皮面的小背心,腿上还盖着一张羊毛软毯。 听见有人走进来后并未睁眼,仍旧咿咿呀呀地沉浸在剧中。 “七爷爷,又听《洪洋洞》啊!”张鼎云一改平日里成熟儒雅的做派,走过去蹲在他口中这位七爷爷的藤椅旁,伸手一压,藤椅便慢悠悠地摇晃起来。 七爷爷闻言轻哼了一声,“听不到你唱的,还不行我听听别人的?” 廖婉玗看了张鼎云一眼,心想最近这位师兄实在让她大开眼界,先是会好几门的洋话,现在连京戏也会唱了。 张鼎云给七爷爷理了理腿上的羊绒毯子,“我今天给你带了个新的小朋友来。” 七爷爷闻言将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用鼻子指了指廖婉玗,“你媳妇啊?” “谁要找个媳妇管着自己啊,这是我师妹,你不是好奇很久了吗?” 这会七爷爷彻底睁开眼睛来,但廖婉玗发现,许是因为年岁大了,老人家眼上的皮肤有些松垮,全睁开之后,倒也没比方才大多少。 “七爷爷。”廖婉玗乖顺地跟着张鼎云的称呼叫。 “哎,你走进点。”七爷爷从藤椅旁的小腾桌上拿起一副眼镜,“哦,还真是像。” 这会连张鼎云都不知道七爷爷再讲什么了,“像谁?” 七爷爷坐直了身体,仿佛冷似得将鹿皮背心拢了拢,“像真如。” “宋真如?”廖婉玗对这个名字可谓是印象深刻,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大约是不习惯长时间戴着眼镜,七爷爷又将那副眼镜摘下来放到了藤桌上,“你居然知道?” 廖婉玗心想,自己不但知道,还见过她的坟呢,但她不清楚这个七爷爷跟宋真如、秋柏韬和自己师父间的关系,也不敢贸然开口。 但很显然,张鼎云是晓得七爷爷跟唐亭欧的关系的,所以他倒是并不避讳,“我着师妹霉的很,在外头跑生意的时候被秋长官给捉住了。” 七爷爷恍然大悟,“哦,就是因为她被捉住了,老唐才去了趟扬州啊!” 廖婉玗无声地点点头,她总觉得,若不是自己的原因,师父还能在多活一阵子,兴许,到明年也不是问题。 “这事情怪我,要不然,师父还在……” “嘿,这有什么怪不怪的。”七爷爷拿开腿上的羊绒毯字递给张鼎云,有扶着张鼎云站起身来,“这事情跟你没关系,是他们年轻时候自己造的孽。老了老了,哪能就白白便宜了他们呢?” 廖婉玗听他这话就晓得这人晓得师父年轻时候的事情,但她方才回忆了一下,吊唁的的宾客之中,并没有这么一位。 “别傻站着,我给你说,你给我剪。” 廖婉玗看着七爷爷递过来的一把锋利剪刀,接过来后回身看了看身后的大花房。 老人走的很慢,长褂下的腿在迈步的时候看得出有些变形,廖婉玗见张鼎云不多话,自己也就安安静静地跟着。 “那只,开的最大的。” 七爷爷伸手一指,廖婉玗顺着看过去,就见到一颗不认识的植物上开着一簇拳头大的花朵,个个看起来大小相当,一时叫她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最大的。 于是,她走过去,将剪刀放在一朵花的花径下扭头问道,“七爷爷,是这朵吗?” 七爷爷蹙着眉头咂咂嘴,“将就吧。” “……”廖婉玗听得出这是不大满意,于是看了张鼎云一眼,见张鼎云笑着摇摇头,也就大胆地将那支花给剪了下来。 待到她剪完,七爷爷才叹了口气,“算啦算啦,你们这些个小年轻懂什么,走吧,进屋去。” 廖婉玗不好意思地将剪刀放在一旁的花架子上,手里头拿着那支不晓得是什么品种的话跟在七爷爷身后。 期间她对着张鼎云看了好几次,那人都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跟七爷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最近的天气。 她跟在后边虽然摸不到头脑,但一来张鼎云不会害她,二来着七爷爷看着也还算是和蔼可亲,她倒也并不担心什么。 只是,走在她前面的老人,真的是师兄说的那位暗杀大王吗?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第二百章 选个丫头 七爷爷本姓戚,至于名字是什么,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了。 在上海,辈分高点的见到他称一声七爷,张鼎云、廖婉玗这样的小辈,则要叫一声七爷爷。 廖婉玗跟在老人家身后,一路走一路打量。 这套宅子的建筑风格十分古怪,院子中央明明是栋白色的带阁楼二层美式别墅,花园却做成了地地道道江南园林模样。 可这古怪中又透着一股子和谐,叠石为山,曲径通幽,在错落有致的植物间偶尔窥到一角白色的美式别墅,倒也算是另有一番景趣。 脚下的青石板被切割成大小不一,形状不定的不规则小块,小块又被镶在洋灰中铺成一条小路,从花房通往别墅去的。 愈是接近别墅,廖婉玗愈是感受到房子内的热闹氛围,她一路走一路细听,渐渐辨出那是一首进来从南洋穿来的爵士舞曲。 这大白天的,就在开舞会了? 三人从花园里走出来,行至别墅正门时屋子内的乐曲声与调笑声已经十分明显,但廖婉玗看张鼎云倒好似十分习惯,也不知道是不是常来。 老人仿佛不是自己家一般,扯着门上狮头口中衔着的铜环敲了两下,廖婉玗觉得那声音被萨克斯风盖住,她站的这么近,都几乎听不到声音。 然而,屋子里的人似乎听觉很好,铜环叩到第二声刚落,就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来。 老头轻轻点了两下头,没说什么,来开门的人却好像受到表扬似得,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羞怯的欣喜笑容来。 廖婉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无声地看了张鼎云一眼,有尽量自然地瞄了来开门的小孩子一眼。 那小孩子应当不过七八岁,本来低着头,廖婉玗看向他的时候他却仿佛有感应似得,一抬头,就正对上廖婉玗的视线。 尴尬的廖婉玗仿佛被人撞破了什么似得,不自然地将目光挪开来。 屋子里确实在做舞会,一屋子少说也有三十几个人,大家热热闹闹地跳舞聊天,并没有因为主人的到来而被惊动。 只不过,但凡是七爷经过的地方,大家都会主动让出一条路来。 张鼎云似乎是见到了熟人,进门后没几步路的功夫就转去人群里打招呼,廖婉玗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点拿不定是跟着师兄还是跟着七爷爷。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老头忽然停下脚步来,没回头,但话确实是对她说的,“你现在这边玩玩,有什么事情,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好。”廖婉玗应的很快,之后她目送老人上了二楼,这才站在原地四下打量了一番。 靡靡。忽然之间,她的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两个字。 “客人好。”一个身着桃粉色棉布长袄的小姑娘,端着一盘倒了香槟和红酒的杯子走到廖婉玗面前来,“您要喝些什么吗?”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副亮丽嗓音“哎呦”了一声,紧接着想起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哒哒之音,因为正敲是乐队换曲子的间隙,听起来格外清晰。 “你是新来的吗?” 廖婉玗起初以为女人是问桃红色袄子小姑娘的,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在问她。 于是她想了一下,自己却是才进门还没有几分钟,点点头。 女人头上斜斜地带着一只小号洋帽,帽子前面坠下一小块蕾丝挡住了她的眉眼,但廖婉玗还是看得出来,她是个十分妩媚有风情的人物。 “那可真是太好了,就你了,跟我走,跟我走。” 女人好像是平白得了个什么宝物似得,牵起廖婉玗的手拉着就往一个方向走,廖婉玗有些懵怔,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也就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态度来。 “请问,您是?”她起初是被女人带着走了两步的,后来反应过来时用了些力气,倒也站住了脚。 “咦?你不认识我?”女人先是诧异了一下,后来仿佛明白什么似得又笑了,“好好好,你这招是跟谁学的,要引起别人的主意,倒也新奇有趣。” 这话廖婉玗更听不懂了,她就问了个问题,怎么还新奇有趣了? 张鼎云本来在角落的一个小圆桌旁站着,跟认识的朋友打了个招呼,但因为他常来混着玩,熟悉的人有些多,一人一句话,十来分钟就已经过去了。 回过头找廖婉玗的时候,就见她正被上海滩最臭名昭著的皮条客白玉兰拉着。 张鼎云晓得是出了误会,跟熟人胡乱地打了个招呼,放下手中的香槟杯就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哟,白阿姨,侬好啊!” 白玉兰看起来也就是三十七八岁,但实际上再过生日就四十五了,但除非是十来岁的黄毛小刺老,不然没人跟她叫姨。 她听到这话风情满溢地斜睨了张鼎云一眼,“说了多少遍了,叫兰姐。” 张鼎云才不理她,目光看了一眼两人拉着的手,“白阿姨抓着我师妹做什么?” 白玉兰听后“咦?”了一声,“这是你师妹?” 张鼎云伸手,白玉兰很自然就放开了廖婉玗的手。但她一双美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廖婉玗,“不像啊,我在报上明明见过的。” 说完这话白玉兰紧接着就笑了,她话锋一转,并不打算说自己发放才将廖婉玗当成了七爷家新来的丫头。 “我方才老远就觉得她漂亮,尤其是这个头发,油光光的,我就想说请教请教,平日里是怎么养的。” 张鼎云对白玉兰算是挺了解的,知道她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反正廖婉玗还没被她拉走介绍给谁,此时说什么不行。 “那不用问她,问我也是一样的。牛奶或者羊奶,泡澡的时候放一缸,别说头发,连皮肤都白呢!” 廖婉玗在做买卖上,因为性别原因,跟客人不过就是办公室里谈一谈,餐馆里普普通通吃顿饭,并不晓得除了书寓、堂子之外大佬们之中还流行些其他更隐晦的往来方式。 但她观察着张鼎云的态度和语气,心里头忽然隐隐觉得自己面前的女人应当不仅仅是摩登时髦而已,心里头,也就有了点猜测。 不过,人家都说是看到头发养的好问问方法,她也不好说什么别的话,于是就顺着张鼎云的牛奶、羊奶又讲了几句。 知道白玉兰走远了,张鼎云这才将廖婉玗拉倒一个相对安静些的角落里,给她解释起来。 原来,七爷爷不单是训练杀手和打手,也会培养一些又功夫的女孩子,等到学成后年纪也差不多了,就会被带到这种舞会上面来。 张鼎云说完随手指了几个,“那个,还有那头窗户边上的,包括正在弹钢琴的,都是七爷爷教出来的丫头,不过她们现在年纪大了,已经不做早前的事情了。” 廖婉玗顺着他手指的目光看过去,“你今儿带我来就是想找两个会功夫的丫头是吧?” 张鼎云点点头,“那些个端盘子的,或者你瞧着年纪在十五六岁不超过十八九的,都是七爷爷的丫头。你跟辛小月两个人肯定不行,既然要找,不如找两个有用的人跟着你们。” 廖婉玗觉得这话也没错,如果说反正都是要找两个丫头一路跟着她把那些西药送到北边去,有些身手,确实比那些只会做家事的叫人安心。 “可这是不是不太好?” 张鼎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揉了她头一下,“你是雇佣关系罢了,身契都在七爷爷手里。七爷爷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若是真想要身契,需得丫头们自己也同意才行。再说……跟着你,总比跟着别人要好些的。” 这会廖婉玗都不用深想就明白过来,但看方才白玉兰的样子,跟着自己的丫头,应当比跟着白玉兰是好很多的。 这点自信她有。 “那怎么决定是谁呢?” 张鼎云目光扫了一圈,“随你,反正要跟着你,你瞧着顺眼就成。” 廖婉玗闻言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屋子里虽有符合年龄的丫头们,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是一个站在角落里,一直半低着头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四岁,所以,她只给张鼎云看了一下后,不免有些担心,“是不是太小了?” 张鼎云咂咂嘴,“年纪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能被七爷爷放到这里来的,必然都是合格的。但我得跟你说,也不能全看外表,你要是真有兴趣,不妨找她聊两句。” “唔……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就是怕性子不合,回头半路上你又不喜欢了,看着闹眼睛。” 廖婉玗目光一直留在那小姑娘身上,见她始终怯生生的,就站在角落里举着托盘埋着头,有人从她的银盘子上拿酒杯,她也不抬头。 这么看来,是有点怪怪的。 这屋子里没有个明显的舞池,于是跳舞的人也就并不集中,廖婉玗沿着墙边绕了个大圈走到那小姑娘身旁,足站了一两分钟没说话。 她站的太久,也不讲话也布拿酒,小姑娘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异瞳正对上廖婉玗的黑眸。 请假条 因为临时有事,请假一天~~ 对不起小伙伴们了tt 病了,请假! 这几天身体都挺不好的,牙疼,流鼻血……于是看医生吃药了,牙疼这东西,小伙伴们大概能懂吧,不要命,但是真的很烦……没法静下来写东西。 第二百零一章 病来如山 洋行店员的脸上堆着笑,目光在廖婉玗和尤小妹之间来回转,模样很是殷勤,“太太,这料子小姐穿再适合不过了,好模样又好皮肤,我还是头一回遇见。” 为了谈定这单生意,店员是牟足了劲的,她工作五六年,见过的人早就万八千个,那可能只有廖婉玗这么一个好模样的。 尤小妹因为出身问题,总是带着一种由内而外的不自信,店员人精似得,早就认出她们二人的身份,故而才特意一口一个太太地给她戴高帽。 廖婉玗并不去看店员推荐的那块晚霞红,而是双手各拿了一块样布,在虾子红和竹根青之间对比,“阿娘,你觉得这两块那个好些?” 尤小妹虽不是明媒正娶,但好歹也是鹭州首富廖湛山的二姨太太,好东西见过不少,主意也是有的,见女儿问她意见,也就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个把,衬的人白。” “太太好眼光,这快料子是法兰西的洋货,独一份的。”店员手脚麻利,说话间就拿尺子比划着去量布料,“是做旗袍的吧?” 廖婉玗点点头,看着店员利落地将料子裁剪好,叠的方方正正装在一只扁盒子里,然后走到柜台前签了个名字,叫人晚些时候去廖家取钱。 她们方才还买了许多过几日寿宴要用的东西,身上的现钱已经花光了。 提着包好的盒子,廖婉玗跟在尤小妹身后走出洋行,她脚步轻快,连带着双手也一甩一甩的。 忽然,她注意到淡青色的盒子上忽然洇出一点红来,廖婉玗挺下脚步看,之间那起初只是拇指肚大小的地方,渐渐变成了拳头大,再后来,整个盖子上都洇出学一样的红色来。 她抬头想叫住阿娘,但前面哪还有人呢?于是,吓得丢下盒子也顾不上里头的料子,一声一声地唤着母亲。 盒子上的血迹渐渐扩大,漫出染了路面,廖婉玗站在原地焦急地叫了半天“阿娘”,一回头,却瞧见尤小妹就倒在方才的洋行门口。 廖婉玗打了一个哆嗦,从睡梦里醒过来,也分不清是被正在鸣的汽笛声吵醒的,还是因为梦里看到阿娘的尸体吓醒的。 辛小月就坐在她床铺右上的单人沙发里,看见她醒了,赶紧端了小半杯温水来,“被吵醒了?” 廖婉玗接过杯子,小口小口把水喝尽,“我睡多久了?” 辛小月方才也在坐着打瞌睡,估算不出时间来,“我听连翘说就快到了。” “这么快?”廖婉玗有些意外,她自从上车后就有些发热,头脑昏昏涨涨,睡时多醒时少,没想到居然这样快就要到天津了。 辛小月听出廖婉玗是误会了,忙解释道,“是要到蚌埠了。” 廖婉玗轻轻地“哦”了一声,心说那还不算太久。 “我刚打听了,这车上有医生,要不要请过来看看?”辛小月见她脸色青白,额头上还有细细密密地汗珠,显然是仍旧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不必了,我再睡会。”向上扯了扯被子,廖婉玗又要往下躺,忽然车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猛然刹车,她就整个人裹着被子一起摔到地上去。 着火车不比汽车,忽然一下子停住,惯性十分大,廖婉玗本就精神不济,这一摔,更是分不清东南西北。 辛小月更惨,之前是站在床铺边上的,那惯性带着她往后倒去,咚一声,后脑就结结实实撞到地上去。 住在隔壁包厢的两个从七爷爷家借来的丫头,显然比她们都好一些,廖婉玗还没缓过劲的时候,两个丫头已经急急忙忙开了包厢门跑进来,先扶廖婉玗到床铺上,又将辛小月安顿在沙发里。 廖婉玗只觉得眼冒金星,晕乎乎地讲不出话来,好一会之后人缓过劲,这才又力气问话,“这是怎么了?” 小巧正扒着窗帘往外看,听见廖婉玗问话回过头来,“姑娘,下面来了好多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小巧,就是廖婉玗在七爷爷家一眼看见的小姑娘,两个瞳孔颜色不一样,波斯猫似得。 按理说,出门在外带这么个显眼的丫头不大好,但鬼使神差,廖婉玗还是选了她。 “辛姐,辛姐?”另外一个叫枝凤的姑娘年纪大些,见廖婉玗没什么大事,就掐着辛小月的人中想要把人叫醒。 车厢底下的脚步声齐刷刷的,廖婉玗听得心惊,她的箱子里头带着好些个紧俏的西药,可不要被人发现才好。 脚步声过去的很快,紧接着车厢里就想起咚咚咚地瞧门声,声音从车厢门往里愈来愈近,终于轮到了廖婉玗这里。 她强打着精神叫小巧去开门,门一开外头的大兵毫不客气地走进来,鼻孔朝天地打量了一圈,“你们,带着行李都给我下车!” “这位军爷,我们家姑娘病着,若是检查车厢或是行李我们都配合,但人能不能不下去?”枝风从荷包里摸出两块银元来,笑嘻嘻地塞到那人手里头。 那大兵不客气,来者不拒地将两块银元塞进口袋,“实不相瞒,今儿这车子我们家督军征用了,不下车是肯定不行的。” 廖婉玗反应了一下,明白来人口中的督军大约是皖军的,如今就在人家地头上,胳膊拧不过大腿,下车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位军爷,我们会下车的,只是您也瞧见了,我确实病着,兴许动作慢点,请不要见怪。” 他收了钱,自然不会太为难,点点头说了声“尽快”,人就走了。 廖婉玗叫小巧从柜子里将四个箱子提出来,辛小月人还昏着,最后只得她自己提两个,小巧提两个,枝风背着辛小月。 月台上乱糟糟的,被赶下车的人面色都不好看,但碍于皖军淫威,掉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吞。 “等等再走吧。”廖婉玗看着月台上乱哄哄的人群,觉得她们几个人就是下了车也寸步难行,还不如暂等一等,待到人散散,再下去也不迟。 倪东风以为一等车已经清空了,在副官的陪同下准备上来看一眼,他马靴铮亮,踩在金属台阶上咚咚响,本来是侧着头跟副官吩咐事情,一转弯却见过道上还站着人。 副官显然也是没想到,口中道着歉就去轰人,“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不是都说了嘛,这趟车我们督军征用了。” 廖婉玗现在分的清肩章上的军衔,目光在倪东风肩头流转了一下,就客客气气地说道,“督军大人,我们这就准备下车的。” 她不想多做解释,不如装作自己是正在下车,只希望这位长官讲点道理,不要为难她们才好。 “你们要到哪里去?”倪东风见四个女眷年纪都不大,一直跟他讲话的人脸色不大好看,像是病了,还有一个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得要背着。 “到终点站去。”廖婉玗精力不济,答起话来不卑不亢,但有气无力。 倪东风的目光在她面上盯着看了好几秒,最后侧头小声跟副官吩咐了几句。 副官口中念着“是是是”和“督军放心”,末了看了一眼廖婉玗,态度比之前恭敬多了,“几位姑娘请跟我下车吧。” 廖婉玗见他态度好,感激地对着督军微微一笑算是感谢,她记得偶听谁说起过,皖军的这位姓倪,只是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 倪东风侧身给几人让路,目光深邃地看着副官把人带下车,之后他仿若没事人似得,将头等车想转了一圈。 跟他的专列比可是差太多了,他想。 廖婉玗四人跟着那副官下了车,到月台后她就开口客客气气地跟副官告辞,没想到那副官连说“使不得”,再问廖婉玗才知道,原来是倪督军吩咐副官带着她们安顿好,并且要请个医生来。 若是换在平日,廖婉玗是要警惕的,但她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没反应过来人家怎么如此客气周全,听说能帮着请个医生来,就想着辛小月确实需要看看大夫。 人的头撞了一下,事情可大可小,总还是看看医生比较安心。 于是,廖婉玗也没多想,道了谢,就由那副官带着,送到车站附近的一家大酒店处落脚。 说是大酒店,但跟上海比不了,好在廖婉玗也不是个娇气的人,她现在因为发热浑身都觉得冷,有个地方落脚可比在月台挤着好多了。 房间开了两间,但因为挂念辛小月,四个人都在一处等着大夫来,那大夫二十来分钟才到,先是检查了辛小月,说是没什么大碍,明日应该就会醒,早的话,说不定夜里就醒了。 廖婉玗闻言整个人都放下心来,着心态一松弛,身子也就挺不住了。 眼前一黑,也说不好是睡是晕,后头的事情,也就不晓得了。 再醒的时候,先是觉得耳朵醒了,因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蹙着眉头翻了个身,将杯子拉高,想要将头遮住。 结果又只手阻止了她,不但阻止,那人一把低沉嗓音,就响在她耳朵边上,“蒙着头多闷,你的透透气。” 廖婉玗忽然就清醒了,她翻身坐起来,就瞧见之前车上才见过的倪督军,似笑非笑地坐在床边上。 第二百零二章 五指山下 这个昨日才匆匆见过一个照面的陌生人,大大方方地坐在她的床边上,惊得廖婉玗汗毛都竖起来,“倪督军……” 倪东风伸手按住她肩膀,示意她不要乱动,“我叫医生来再给你检查检查。”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看廖婉玗什么态度,直接把副官叫了进来,命人把就在隔壁房间等着的医生带过来。 廖婉玗这时候要是还能躺住脑袋可就太昏了,她挣扎着坐起身,连连拒绝,“倪督军,真的不用麻烦您,我已经好了。” 倪东风仿佛很意外似的“噫”了一声,“你的朋友们都在我家中作客,等会检查完没有问题,我也好安心送你去见她们。” 这是什么意思?把人都扣在他的家里,不准走了? 廖婉玗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冒犯的事情,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发现了箱子里的药,那么……思来想去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她在心里头苦笑了一声,觉得遭了无妄之灾。 论脸蛋,她绝不是顶漂亮的人,气质和身材更是普通的很,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眼疾。 她哪里知道,男人最是怜贫惜弱的,这种心态是大丈夫骨子里头天生带来的,她昨日病恹恹却强打精神与他周旋的样子,正是中了倪东风的下怀。 廖婉玗虽然知道了他的意思,却也不打算摆出一副强硬态度来,人家也没有明说什么,她贸贸然开口有些过于莫名其妙。 眼下能做的,就是大家暂时保持着表面上的客客气气,但凡给她几天时间,她觉得自己总能想出对策来。 医生就在隔壁,两句话的功夫已经走进来,检查了一番后说是已经退热了,只嘱咐要吃些补品,就匆匆离开了。 廖婉玗不想跟倪东风独处,医生前脚刚离开,她就提起辛小月来,怕对方不知道她讲的是谁,还特意强调了是晕倒的那位。 “哦,你说那位姑娘啊……”倪东风有意地拖着腔调,“头上的伤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不能打包票,何况,那姑娘到现在都还没醒。” “还没醒?” 倪东风点头,“是,要不要现在就送你去见见她?” 廖婉玗心里头惦记着辛小月,一路上都很不安,倪东风余光瞧见后像是十分满意,嘴角竟还噙着笑意。 蚌埠并不是倪东风常驻的地方,说是倪公馆也不过就是一栋二层的小洋楼,那洋楼看起来并不新,想来是到了这里后随便征用的。 辛小月被安排在二楼最西面的房间里,与其说是卧房倒不如说是个套间,套间外头也有一张双人的大床,廖婉玗进门的时候扫了一眼,估计着是给小巧和枝凤睡的,方便照顾人。 “拍了爱克司,但医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倪东风见廖婉玗站在床边不知道应不应该上手摸摸辛小月,好心的解释道。 廖婉玗见辛小月沉沉的,对他们讲话无知无觉,心里头涌起一阵难过来,但她很快收敛了心神,“这两日劳烦督军了,您可真是菩萨心肠。但小友的病也不知道合适能好,总不能一直打扰。” 倪东风抬起右手抚了下眉毛,手指颀长白皙,不大像是个握枪的人,“这都是小事情,换了别人,也不能不管不顾。我当日因为军务紧急征用了车子,本就是我的不对,还没赔礼,你还要谢我,倒是折煞了。” 紧急停车确实因为倪东风引起的,若是没有那一下子,辛小月也不会摔倒,眼下的情况她不好说出口去怪人,倪东风自己先认了错处,到叫廖婉玗生出一种之前误会了他的心里来。 “这不是讲话的地方,不如……”他双手插在军裤口袋里,下巴一仰,狭长的眼眸瞥了一眼门口。 廖婉玗点点头,随着他走出去。 书房在小别墅的一楼南侧,廖婉玗一路默默地跟着倪东风下楼,沿路遇见两个家仆,见到倪东风都侧身让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 廖婉玗见状,就明白过来,想必这位平日里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心里头暗暗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廖小姐,随意。” 他之前都没有有称呼过廖婉玗什么,她还想着要做个自我介绍才是为人的礼貌,这会见他准确无误地道了姓氏,也就明白自己是被调查过的。 买票的时候都有登记名字,要知道并不困难,她摸不准的只是面前这人知道多少罢了。 倪东风方才下楼时就吩咐人送茶点过来,这会佣人将茶点端进来,他又做恍然大悟状,说什么廖婉玗也是大病初愈,喝茶不大适合,叫人去换牛奶来。 廖婉玗沉着心思看他做戏,脑袋里却是转个不停。 若是倪东风只知道她的名字,并不晓得她的来历与身份,贸贸然扣下倒还好说,她好歹在上海也有些人脉往来,总不至于吃闷亏。 但若是倪东风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份,还敢借着看病为由贸贸然扣人,廖婉玗真就拿不准要用什么态度了。 单她一个人,她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哪怕网不破,她一个遭过海难的人,也并不发憷再死一回。 但现在辛小月昏着,小巧和枝凤她连人都没见着,万一自己一个态度不好惹了这尊大佛,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先虚与委蛇地周旋着。 “倪督军,我从家里出来时给天津的朋友报过消息,但现在出了意外不能按时到,我很怕他到车站空等我一场。所以,我能不能给朋友去个电话?” 倪东风表示理解,拿起书房的电话就联通了电话局,之后把话筒递给廖婉玗,“请。” 廖婉玗接过话筒,忽然就不想拨到谢家去,于是她报了尹旭明号码,不过片刻的功夫,接线员就十分抱歉地说似乎是线路问题,电话接不通。 果然…… 廖婉玗方才就是猜到自己这电话怕是拨不出去,所以,才根本没有报出谢澹如的宅子来。 她面露遗憾之色,挂断电话的时候喃喃地说道,“果然是时局不大好,现在就连个线路都不稳定了。” 倪东风颔首,“各地都不太平。” 既然电话这个方法行不通,想要往外头递消息,廖婉玗就得换个方法,于是,她想起给辛小月看诊的医生来,微微晃了晃身子,手扶住太师椅把手,闭着眼睛假装头晕。 “可还是不舒服?” 廖婉玗睁开眼睛满是歉意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头晕,眼前都是金星。” 她这样讲,医生肯定是还要来的,但很快,廖婉玗的希望就破灭了。 来的居然是个军医。 倪东风的手下,显然是不会肯给她带消息出去的。 军医仔仔细细地又给廖婉玗检查了一遍,因为是装病,当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临走前只是嘱咐着好好休息,注意补充营养。 倪东风听得很认真,末了还嘱咐副官带着军医去跟管家交代忌口的东西,等到人都出去了,他才又走回来。 “你这几日暂且安心住着,我叫电话局那边常联络你的朋友,一旦线路通了,第一时间就告诉你。” 廖婉玗方才被人摆布着做检查的时候就在想,这位倪督军想来也是被人骄纵着长大的,但他和谢澹如的性子又并不一样。 那位虽然在家里头也是个滑头鬼,但是听说惯会哄人,但面前这位讲起话来时时都是居高临下的命令似得,商量都不商量一下。 眼下的情况可真是糟糕,廖婉玗心想。 “请问倪督军,我的那两个丫头在哪里?平日被照顾惯了,身边没个人,实在不太顺手。” 倪东风轻笑了一声,歉意地表示自己考虑不周,等会就叫人过来,也省的她身边每个合心意的人伺候。 对与廖婉玗,倪东风并不十分心急,他派出去打听的人凌晨就已经回来报告过,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得到手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大家和和气气地相处自然是好的,他瞧着廖婉玗性子也不错,像是个识抬举的,倪东风不是个愿意在情事上强迫对方的人,按照他的想法,在缓几日,他还是有兴趣等一等的。 他也说不好廖婉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从打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女人开始到现在,除去家中现在的一位夫人和三位如夫人之外,露水姻缘或是捧的角儿们数不胜数,姿容更好的也不是没有,但都跟廖婉玗不大一样。 昨儿晚上夜宵的时候他也想来着,最后只得归结于是女商人独有的魅力气质,毕竟,早前他确实是没玩过这样的所谓新女性。 他是瞧着廖婉玗吃过医生留的药后躺到床上休息了才出来的,出来后第一时间便招了副官,叫人把关在北苑的另外两个丫头带过来。 他军校毕业,带了许多年的兵,昨儿一照面,就晓得那是两个身上有功夫的丫头,不然,他也不至于单把人关起来。 现在廖婉玗要人,他不好不给,但归根结底,就算真把那两个丫头放在廖婉玗身边,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毕竟,孙猴子在能闹也就是个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第二百零三章 不提也罢 督军府的卫队分列于大门两侧,谢信看着乔敏芝焦急地频频向东张望,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就说嘛,算命的老瞎子说督军福大命大,断不会轻易出事的。 至于乔敏芝,她从来也根本不关心东北是胜是败,只要自己的男人能囫囵个地回来,东北是日本人占了还是俄国人占了,她全都不在意。 消息是早在两个钟头前从练兵营递回府里的,谢澹如没有直接回家一是尚有几样公务要安排,二来也是不想叫乔敏芝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 结果,他先安排好一路跟着他舍生冒死的士兵们,往靶场上临时搭建出的医疗队走时,就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黄彦之的胳膊。 “我听说他那胳膊都黑了,要截肢的,咱们吕医官见过多少市面啊,看的都哭了。” 墙角里偷偷抽烟的小士兵听完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想象了一下没胳膊的样子,一脸苦相,“要我说,黄……”他一时间想不到应该怎么称呼黄彦之,毕竟,这人跟着谢澹如回来了,就不能在按照之前的官职叫了,不然,弄出两个省最高军事长官来,实在是乱的很。 于是,想着反正对方也能听懂,他干脆不加任何赘述了,“黄这么些年也是够憋屈的,在家的时候被爹管着,虽然还不知道会不会回去,但我听说那位大司令可是个利己主义。” 利己主义这四个字,蹲在地上的士兵显然听不大懂,毕竟,他在参军之前家里十分困难,有上学堂的功夫,早就去做工填补家用了。 谢澹如几十米外就听到了两个人讲话,但因为刚好互相卡了转角的视角,谁也看不见谁。 但他可以确定,两个人口中说的,应当就是黄彦之。 可是,他前两天还问过随军的医官,那人跟他说胳膊没什么大问题,怎么才一回来,就要截肢了? 想到这里,谢澹如加快了脚步,两个躲在房角抽烟的小兵忽然见到长官走出来,吓得慌忙就要灭烟。 谢澹如摆摆手,让他们随意些,不要紧张。 虽说为了国家冲锋陷阵是作为军人的职责与宿命,但这阵子跟着他在东北糟了那么些罪,此刻放松下来抽几颗烟嚼嚼舌头,他是不会计较的。 耳边的两声“督军”只换来谢澹如一个点头,他一边听着身后人汇报自己失联这段时间南方政|府的动向,一边快步走向医疗帐篷。 那些个伤重的,需要手术的,他都已经安排去了冯大夫医院,那冯大夫是天津最早的西医医院,人是留德回来的,医术很是不错。 两个小士兵说的话应当是没有假,唯一的可能,是黄彦之自己把这事情瞒下来,并且也不准医官讲。 谢澹如一路走一路盘算,不知道把黄彦之送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督军!太太刚又电话催了,问您什么时候回去。”来报信的是秘书处的一个女兵,一路小跑着过来头发都落下一簇来。 谢澹如想到黄彦之的伤势心里头有些烦躁,乔敏芝不合时宜的催促此时得不到他半分好颜色,“叫她不要等了,今天可能不回去。” 言毕,谢澹又大步走向医疗帐。 眼下正在帐子内给黄彦之处理伤势的,并不是早前随谢澹如去东北的,并且,不客气的说,这人医术实在并不怎么样。 说他是个医生实在有些抬举他,按照知识和能力来看,这人其实更像个护士,不然,也不至于被留在天津。 但这世界上个人有个人的志向,对于留守天津的吴喜来说,不用随军打仗,其实是件好事情。 谢澹如撩开帐篷的厚布帘子看到吴喜那张眉头紧锁的脸时,简直气的要骂人了。 黄彦之的手臂情况比他想的更严重,从手指尖到手腕处都泛着灰白,但那灰白又不仅仅只是灰白,细看下还掺着点黑绿色。 “子俊,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说呢!”谢澹如不懂医疗知识,想碰碰黄彦之的手臂,但并不敢下手。 这事情在他的想象里,应当是件极其疼痛难忍的,他半点也不明白,黄彦之是怎么忍下来的。 最为神奇的是,除去最开始有过一次高烧之外,到了后面,黄彦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不舒服。 “当时的情况,说和不说又有什么差别。”黄彦之看着吴喜一副不知该如何处理的样子苦笑了一下。 “现在都回来了,你总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吧?这种事情难道是能够瞒得住的?再说你瞒我做什么呢?” 谢澹如简直要气死了,他叫人马上去备车,说是要亲自吧黄彦之送到医院去。 这一去,就是一日一夜。 谢澹如带着黄彦之到冯大夫医院的时候,原本冯大夫正在接待病人,可谢澹如自认为等不了,难得摆了一次官架子,把前头不太紧急的病人给吓跑了,至于很紧急的那种,也都转给了其他医生。 冯大夫本名叫什么谢澹如并不知道,由于他的医院用了这么个名字,来往看诊的病人也就不问那么多,一律称呼冯大夫。 “快给看看,还能保住吗?” 冯大夫留德回来后再国内行医也有将近十年了,还没见过黄彦之这样的病人,他紧急叫人备出一件手术室来,趁着这会功夫,跟谢澹如把情况讲清楚。 按理说,黄彦之手上的伤应该已经导致高热不退甚至昏迷不醒,但现在人还是清醒的,如此之奇怪,叫他也摸不着头脑。 但他是个医生,不能讲什么神佛上帝保佑之类的话,只能把黄彦之可能发生的情况给谢澹如一件一件说明白。 譬如,手是保不住的,注意小臂能留下多少,要手术中看到实际情况才能确认。 另外,也术后一定会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并发症,至于会不会很严重,他没有办法保证。 谢澹如听完了他一大串的不能保证与不可预测,整个人火头一层一层往上冒,但他其实自己心里头也知道,人家医生不过是把可能发生的事情提前说明白。 他不想黄彦之当下就活蹦乱跳的好起来吗?他当然想。但眼下的情况就算他拿枪把大夫崩了,黄彦之也不会就立即痊愈。 医生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自己也还有个头疼脑热的,哪里能够保证手里的所有病人都能痊愈呢? 除了卖假药的才能言之凿凿地说什么包治百病,药到病除,但凡长点脑子的都会晓得,这世上是没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华佗在世的。 “您尽力吧。” 这四个字简直千斤重似得,谢澹如讲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颓败地靠在检查室外的走廊墙壁上。 黄彦之的消息,乔敏芝是又往练兵营去电话的时候才知道的。 接电话的秘书官被乔敏芝问起督军什么时候能回家,老老实实地报告了督军并不在练兵营,而是送黄长官去医院了。 乔敏芝赶来的时候,就看到谢澹如坐在手术室外的一张长条木椅子上,他双腿叉开,双手手肘支撑在膝盖上方,正低着头跟身边人吩咐着什么。 “子俊怎么了?” 谢澹如没想到她会来,听到声音猛一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乔敏芝的视线,深陷的眼窝泛着青色,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疲惫。 乔敏芝当下就红了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小跑了两步做到谢澹如身边抹泪,“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谢澹如心想,受苦确实是受苦了,他这样的大少爷,早前还以为在水师学堂的时候课业就够苦的,那呈现,真刀真枪的打起仗来,当年起早贪黑上课实操简直不值一提。 但受苦又有什么用呢,他受了再多的苦,想来也不如现在东三省的百姓苦。 他没把自己幻想成救世主,也不会天真的一位自己带着那么点人就能如有神助般逆转战局,但……终归还是不甘心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手术室大门,想来子俊的心里,应当是更加难过吧。 那里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虽然在父亲过于严厉的管脚下未必留有多少快乐回忆,但失去故土,终究让人难以安心。 “这是我听说你要回来就叫厨房煮的汤,我知道你担心子俊,但你看看你自己,也没有好到那里去。”乔敏芝伸手想去抚摸一下谢澹如额头上的伤口,被他躲了过去。 乔敏芝尴尬地笑了一下,收回手去扭保温饭盒的盖子,被谢澹如给阻止了。 “这段时间,家里面没什么事情吧?” “没有,一切如常,你就放心吧。” 说完这话,乔敏芝就想起前几日廖婉玗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是要到天津来,这么多天过去,按理说人应当早就到了,但现在也没个联系,不晓得是不是不来了。 但看着正按在她手上阻止她打开保温饭盒的一只大掌,乔敏芝觉得这件事情不提也罢。 那廖婉玗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做事情总归是有主意的,兴许临时改了心意不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第二百零四章 传递消息 皖北的温度与上海相差不多,但倪东风院子里有几棵三角梅却开的异常鲜艳。玫粉色的花朵一大簇一大簇地绽放着,是公馆里难得的明快颜色。 “喜欢吗?” 廖婉玗被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回头前她便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倪东风白衬衫外系了武装带,左肋位置的枪套露出黑色枪柄,廖婉玗瞄了一眼,对他微微颔首,礼貌又疏离,“倪督军,下午好。” “你的朋友,身体怎么样了?” 给辛小月看病的医生是倪东风派来的,廖婉玗不信他每日得不到汇报,但她跟这人相处几日后,觉得自己大约对他也算是有了一个较为浅显的了解。 倪东风这人自诩是个绅士,所以做起事来凡所有皆要装作尊重你的样子。自从他将小巧和枝凤带回来之后,每日都必然要抛给廖婉玗几个问题,这些问题小道餐食吃什么,大到他的军政要务。 但其实,归根究底,倪东风又并不是真的给廖婉玗做什么选择。他的每一个问题在说出口之前就早已有了答案,要别人讲的,无非仅仅是他想听的那个满意答案罢了。 廖婉玗尝试着做过一些相反的选择,倪东风看起来并没有特别不满意,只是会慢条斯理地将问题再问一遍,只是这一遍询问像是带着含蓄的胁迫。 你非得要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来,才算是有一个了结。 他的控制欲极强,但又偏要做出一副给你最大自由与选择的样子。所以,即使廖婉玗知道他许多事情上不过明知故问,为了辛小月,倒也还是得配合他的。 “多谢督军关心,只是可惜,还是没什么起色。” 倪东风露出些许遗憾来,伸手自额上往后摸了一把自己又短又硬的头发,“蚌埠是个小地方,跟上海确实比不得,若是过几日还不见起色……”他拖着腔调犹豫了一下,“我就派人将你们送回去。” 廖婉玗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大方的话来,毕竟这两天他明里暗里都表现出一副并打算放她们走的样子,现在忽然这样说,廖婉玗一时间不是高兴,反而是在心里头想着可别耍什么把戏。 但她这话不能说不能问,于是只得再谢一遍,顺从地点点头,心里头却是仍旧指望着小巧和枝凤能把消息送出去。 “我现在比较担心的,反倒是要怎么跟她家里人交代。毕竟,人是跟着我出来玩的,好好回去也就罢了,真有个好歹,少不得要问我责任。” 倪东风已经将廖婉玗在上海的人际关系调查个清清楚楚,也知道辛小月是她从书寓里赎出来的,自然晓得她这话讲得不算很老实。 但他并不拆穿,做戏似得,顺着她给的台词往下接。 他得承认,在车上看到廖婉玗的时候就觉得很喜欢,当时一时头脑发热,将人留了下来,回头虽然想来也觉得有些唐突,但又觉得自己就算唐突,也是唐突的有些实力。 后来派去调查的人回来将廖婉玗身份详详细细地报告了一遍,倪东风听到张鼎云的名字后,颇为恶劣地笑了一下。 果然是命里的宿敌,如今难得他遇到个心头好,居然还能跟那人扯上关系,实在是太有趣了。 “倪督军?”廖婉玗见他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心里头就觉得没底。 倪东风回过神来,掏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医生要来了,先进去吧。” 廖婉玗跟在他身后往房子里走,期间又答了他几个吃住还习惯吗之类的问题,心里头希望倪东风一直这么“绅士”着,在她找到联系外面的办法和离开前,万万不要做什么逾规越矩的事情。 虽然把人从七爷爷哪里借来前老人家交代过,有什么危险不必考虑她们,但廖婉玗自问如今大家都被客客气气地软禁在这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若真闹得十分不愉快,叫小月她们遭灾,她是过意不去的。 可若是顺了倪东风的心意,廖婉玗自己又是大大的不愿意。 来给辛小月治疗的医生,每日几乎都是相同的时间来,但就算来了能做的也并不多,跟廖婉玗说的最多的,是要看病人自己的回复情况。 廖婉玗每每听完都很怀疑,就是火车上摔了一跤磕碰到后脑,真的就至于昏迷这么多天吗? 她站在一旁,看着军医给辛小月打针,第一次生出一个想法来。 这针,真的是营养病人的吗? 只可惜,她接触不到药瓶,实在无从判断那针剂,究竟是做什么功用的。 送走了医官,廖婉玗照例是要给辛小月读报,因为她早前看小说,那里头讲过,对于昏迷不醒的病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经常跟他说话。 廖婉玗还记得,那本书的女主人公,就是这样把在前线受伤后昏迷的爱人唤醒的。 虽然她知道小说是杜撰的故事,但归根结底期待着辛小月多听她讲些话,人也能够早点醒过来。 起初,倪公馆的管家听说廖婉玗要报纸的时候,是有些为难的,因为他受过倪东风的嘱咐,不准四个姑娘接触外面的人和事,所以,管家有些拿不准,看报算不算接触外面。 于是他客客气气地先是找了几份老早前的旧报纸,口中只说督军没有在家看报的习惯,若是要看,得订。 后来管家去请示倪东风,得到允许后,这才派人出去买了几份最新的报纸回来。 廖婉玗翻开今日新送来的两份报,忽在一页看见大标题上白浪两个字,随轻声读给辛小月听。 起初,她以为白先生又有什么新片子或是花边新闻,结果念了一行,才发现,这则新闻居然是讲白浪拒绝某影迷示爱后被其报复受伤的。 廖婉玗抬眼看了辛小月一下,想着这样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就不要分享给她知道了。 于是,她自己默默的在心里头念了一遍,看到记者说白浪经过治疗已无大碍,一颗心才算落下来。 她答应了师兄不跟白浪那边接触,但白先生归根结底也算是个认识的朋友,廖婉玗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 于是她跟辛小月说,“小月,我看报纸白先生被人报复受了伤,但万幸,伤的并不严重,修养一阵子就能好了。你不是很喜欢他吗?等你醒了,我们就回上海去,我还带你去拜访白先生。” 讲到这里她“哗啦”一声翻了一页报纸,“到时候可以请个相馆师傅来,给你和……” 廖婉玗正说着,忽然哑了声音,小巧坐在房间窗边的一个木椅子上,本来视线一直落在公馆门口的守卫身上,这会不解地回过头看着她。 “怎么了?” 就在小巧问出口的同时,廖婉玗一滴眼泪“啪嗒”一声砸在报纸上,氤成一个浑圆的点,之后是接连不断地一声又一声,小巧担忧地走到她身边,就见到她目光正看着的那也报上,印着一戎装男子的半身相。 小巧惯会看眼色,稍一想,就明白报上那位就是廖婉玗北上的原因。 不是说去东北了吗,难道死了? 小巧抻着脖子凑近看了一眼,心里头“哦”了一声,说是受伤了,但瞧着还能见记者声讨日本人这份精神劲,不用想也知道,应当是没什么大碍。 她不懂喜极而泣,心里头狐疑地觉得人活着回来不是好事情吗,为什么哭的这么惨? 小巧因为血统问题是个鸳鸯眼,加之母亲是堂子里乌七八糟的出身,她连带着都不晓得父亲是谁,从小没少被弄堂里的小孩子欺负。 等她再大些,懂得反抗打人,那些个原本纵容自家小孩朝她丢石头泼水的家长们,又要领着孩子来找她母亲理论,大意不外乎是小孩子们天真的很,童言无忌开开玩笑罢了。 天真吗?小巧从来不觉得,她在那一双双小眼睛里看到的是辱骂她后得到的快乐,而他们身后,站着的永远是纵容鼓励的父母。 所以,小时候她的眼泪,永远都伴着不快乐,自然,也就理解不了廖婉玗此时的心情。 枝凤端着茶点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巧站在廖婉玗身边傻乎乎地看着她哭,“这是怎么了?” 小巧摇摇头,表示自己说不清楚,枝凤将茶点放到桌上,回身将门关好。然后她叫小巧留意着听门外有没有动静,自己则做到辛小月躺着的床边上,凑近廖婉玗的耳朵。 “消息我叫人递出去了,但什么时候能有回应,不好说……” 廖婉玗很惊讶,倪东风的公馆是警卫团把守,就连平日里厨房采买都有卫兵跟着,枝凤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能把消息送出去。 “你怎么……”做到的? 枝凤自己对办成这件事情也颇有些得意,但她在七爷爷那边接受的训练其中就包括不能邀功一条。 按照七爷爷的意思,不论她们出去后主子是谁,办了什么事情,想要活得长久,守本分很重要。 所以枝凤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第二百零五章 报纸传信 辛小月的身体仍旧不见起色,但倪东风却并没有把她们送回上海去看病的意思,廖婉玗也知道这人的话不能信,到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 给辛小月看病的医生始终没有换过,来来回回给讲的总是那么点车轱辘话,这让廖婉玗忍不住起疑。 她原来只觉得倪东风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现在忽然觉得他兴许是个恶人。辛小月迟迟不醒,应当跟他脱不了关系。 可“营养针”每天都要注射,就算小巧或者枝凤碰掉了针剂打碎了玻璃注射器,那位军医也能在拿出第二支来,所以,她们始终没有办法验证,是不是只要不打针,辛小月就能醒。 最叫廖婉玗担心的,就是她不晓得那是个什么针剂,连续着注射下去,究竟会不会伤人。 这天晚饭前倪东风照常来看辛小月,走进房间的时候廖婉玗正在读报,他看着廖婉玗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觉得喉咙有点干。 抬手扯开军装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倪东风踩着军靴“咚咚咚”地走进来。 “今天怎么样?” 廖婉玗知道他问的不是辛小月,只是想看看她一个人白天过得是不是无聊,但她不想回应他,就硬往昏迷不醒的辛小月身上扯。 “还是老样子,也不见醒。” 她讲这话的时候自以为是没什么表情的,但看在倪东风眼里却是带着点独属于美人的那份寂寥与落寞,总结起来也终归是好看。 难得他想认认真真客客气气地耐着心思追求一个人,但廖婉玗的态度显然跟他遇见过的每一个姑娘都不相同。 她不必依靠他才能在乱世里获得锦衣玉食的无忧生活,面对他的时候也就从来不会摆出低人一等的姿态,她礼貌客气,但讲话做事全凭自己喜好,并不曾有半分讨好他的意思。 倪东风也说不清自己在窄窄的车厢里看到她的第一眼究竟是什么感觉,反正他当时一瞬间就生出一个想法来,这个女孩子他想要。 他不觉得自己手段有什么失礼与粗暴,恰恰相反,这是他难得的一次客气。 副官给廖婉玗安排了妥帖的住处,又给她受伤的同行者找了医生,这与倪东风以往与异性的交往中对比看来,简直是空前绝后的绅士。 对于辛小月的病情,倪东风虽然并不是真的上心,但倒也没有耍过什么手段,每日里叫军医给她注射的不过是淡盐水,至于人为什么还不醒,他们也搞不太清楚。 倪东风甚至觉得这就是个老天安排给他的机会,毕竟,辛小月一日不好,廖婉玗她们也就一日不能离开。 他不确定若是辛小月好了,廖婉玗要带着人走他会是个什么态度,与其等到那时候他撕破脸皮明明白白地将人扣下,现在有个折中的理由反倒更好些。 管家上楼给廖婉玗送今日新到的报纸,不是蚌埠本地的,所以并不是今日最新的,不过廖婉玗看起来并不介意,只要是没读过的,都觉得挺好,“先生,廖小姐。” 他微微地弓着身子,视线始终垂在地板上,仿佛是有些怕倪东风,连带着也不敢去看廖婉玗。 倪东风原本站在房间门口,听到管家声音后从鼻子里轻哼了一下,缓步走进房间里,算是把门给管家让了出来。 管家没说话,只是对着倪东风微微鞠躬,之后拿着两份报纸恭恭敬敬递给廖婉玗,之后就安静退了出去。 廖婉玗翻看着手里的报纸,想着枝凤让她留意的广告,可是翻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条像是留给她们的消息。 倪东风没受过这样的冷遇,他起初是站在房间中央的一块花地毯上看着廖婉玗,后来改为坐在窗子附近的木椅子上,最后忍无可忍忽地站起身来想要发脾气时,看见她专心致志翻报纸的样子,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想找个话题,又不想显得自己在有意降低身段讨好廖婉玗,好在前日给她订的两身衣裳正好送到,倪东风倒是不用再费心想话题了。 “等会换了新衣裳就到院子里找我,带你出去玩玩。” 廖婉玗心里头想着要怎么拒绝他送的衣裳,此刻一听居然还要带她出门去,那两套衣裳,也就显得没有那么紧要了。 “我不放心小月,还是不要出去了。” 倪东风端的是绅士派头,并不对她用命令语气,反而和蔼可亲地商量到,“你的两个丫头尽可留在家里照顾她,能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廖婉玗本就不安,这会听他说要把小巧和枝凤都留在家里,更加不愿意跟他出去,但她又不能直接拒绝,毕竟眼下四个人都跑不出倪东风手掌心,趁着他还好声好气地愿意做出商量的姿态来,廖婉玗不敢太驳他面子。 假若关系真的闹僵了,对方不愿意再讲道理,那吃亏的还是她们自己。 “不在家里吃晚饭吗?” 倪东风像是被“家”这个字取悦到,不再只是表面上维持着透着假惺惺的笑意,而是由内而外涌出些许情绪上的松弛与舒心来,“俱乐部里有这里最好的番菜厨子,换换口味也好。” 他说完全当廖婉玗是同意了晚上的出行,目光在管家送来的两套衣服上转了一圈,“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廖婉玗快速地打量了一下管家手里提着的衣裳,粗看上去尺寸应当就是她的,也不知道倪东风是怎么知道的。 “倪督军细致,眼光也很好。”廖婉玗说着接过管家手里举着的衣裳,到底也没说她喜欢还是不喜欢,只做出要换衣裳的送客样子。 倪东风这会心情不错,甚至暗暗开始盘算若是今晚发展的顺利有没有可能抱得美人归,也就没太在意她的回答,见她是要换衣裳的样子,想着等会看她选哪一件,自然就知道她的喜好了。 廖婉玗把倪东风送出去,关好房门后落了一道锁,虽然她也晓得倪东风应当是有钥匙,但好歹是个心理安慰。 她靠在门上低头去看手里的两套衣裳,犹豫了一下,选了套芝兰紫的长旗袍。 蚌埠这地方距离南京并不太远,按说离上海也算不得很远,但似乎那些个摩登东西全都没有传进来似得,旗袍款式和手艺针法,都还是老样子。 就像这见芝兰紫的长旗袍,若是换到上海的师父做,绝不会镶滚如此宽的边,但在这里,师父不但镶滚了,还在宽镶边上绣了许多只彩线蝴蝶。 “咚咚咚” 廖婉玗听见门声,正在系扣子的手抖了一下,她以为是倪东风等的不耐烦,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走到门口处低低地问了一声谁,听到枝凤的声音,这才松了一口气。 枝凤和小巧之前是被倪家厨房做事的一个丫头叫走的,这会倪东风离开才回来,显然方才是被特意安排着把廖婉玗一个人跟昏迷的辛小月留在一起。 小巧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瞳里流露出的不安此刻倒是十分统一,枝凤的心思不在廖婉玗身上,进门口第一时间问的是报纸到了没有。 枝凤拿起辛小月床边放着的两份报纸开始翻看,小巧已经心照不宣地关好了房间门。 “有吗?”廖婉玗俯身探头,有点好奇印在报上的消息究竟是怎么传递的。毕竟,她方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枝凤摇头,将翻到底的第一份报纸放到一旁,打开第二份才看了一页,就忍不住低呼一声,“有了有了!” “哪个?”廖婉玗就站在枝凤身边,跟她一起看着那一页报纸,枝凤两手握着报纸,还是小巧伸出手开点了一则豆腐块大的商店广告,“就这个。” 这是一则洋行广告,与其他商店的广告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同,廖婉玗看着货品名称,半点也瞧不出传递了什么消息。 “万千洋行是约定好的信号。” “万一有重名的呢?”廖婉玗不解。 枝凤将手中的这页报纸折叠再折叠,“就算有重名的,总不会连内容都重复。我们背过固定的联络暗号,外人看不懂。” “那这写了什么?” 枝凤不敢在报上直接写,而是到了一点茶壶里的茶水到茶几桌玻璃面上,之后她伸出食指沾着水写出几十个数字来,末了用抹布擦了个干净。 “他们已经到这里了,只是需要找合适的机会,叫我们最近几日想办法多出去宅子外面走动。” “你说的他们是指谁?七爷爷还是我师兄?再说……”走动?廖婉玗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辛小月,“咱们都能找着机会出去,可她怎么办?” “我不知道具体谁来了又来了多少人,报上只说了这么点事,剩下的估计还得等再来的消息,或者是看我们自己随机应变了。” 枝凤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一声鸣笛来,廖婉玗知道这会肯定是倪东风等到不耐烦了,也不敢多耽搁,匆匆在旗袍外头套了一件钩花对开襟短外衫,换上小巧拿过来的皮鞋,又跟她们匆忙解释了一下自己出门的原因,提着手包就往楼下跑。 车子就停在正门口,倪东风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但他告诫自己要有耐心,毕竟女人家出门多少都要打扮一下,一想到廖婉玗为了他粉黛薄施的样子,不免又有了继续等下去的耐心。 可这会,他见到廖婉玗匆匆上了车,面上半分妆容也没有的样子,忽然有些怀疑她方才在楼上究竟磨蹭些什么。 于是,倪东风将心理那份不耐烦摆到面上来,神色不悦地问道,“这么长时间,你都背着我干什么了?” 第二百零六章 传递信息 “没有,我就是……在想配哪一双鞋子。”为了显得自己并没有在说谎,廖婉玗甚至抬眼直视着倪东风。 否认是出自于本能,但她惊慌的样子看在倪东风眼里显然叫他觉得有些愉悦,垂眸睨了一眼她的鞋子,倪东风觉得她慌乱的样子有些可爱。 “我看这双也不大好,不过今晚要去俱乐部,没时间了,明日白天可以在陪你出去逛逛,喜欢的尽可买回来。” 廖婉玗听他这话,明白自己算是搪塞过去,胡乱应了一声,就转头去看车窗外。 小城不大,车子不过开了七八分钟就停住,廖婉玗犹豫了一秒,不等副官开门自己先推开车门走下去。 倪东风坐在位置上眼眸子动了动,直到副官将他那一侧的车门拉开,这尊大佛才走下车来。 廖婉玗身后是紧闭的朱红大门,青灰色的砖墙有些风化痕迹,显示着院落已经有些年代,跟她印象里大上海的俱乐部完全不一样。 这里不摩登,甚至不热闹。 门里的人显然是知道倪东风来了,也不用扣门,已经有人将大门内嵌套着的一扇单人小门打开来,廖婉玗瞧着那窄窄的门洞,觉得实在不像是倪督军的做派。 但事情叫她忍不住觉得意外,那人难得没有摆场面,脚一抬,就红门槛跨过去,站到里面后还不忘回头伸手去扶廖婉玗,倒也符合他一贯的绅士做派。 不过廖婉玗并不需要他的搀扶,提着旗袍裙摆轻轻巧巧迈过来,站定后隐约听到一点钢琴的声音。 这栋宅子内里很气派,山石花木亭台石桥错落分布,太阳明明还没有落山,五彩的钨丝灯就已经点亮了。 “会跳舞吗?” 廖婉玗拿不准自己是答会好些,还是假装不会才能免去麻烦,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倪东风已经轻笑着再次开口了。 “没关系的,这东西很好学,你这么聪明,等会我一教保准你就能够明白。就算不明白也没有什么要紧,你只管相信我,跟着我走便是了。” 廖婉玗心里头想着自己怎么可能相信她,面上却还是配合着点点头,“能有倪督军当先生,想必我就是资质再愚钝也还是能够学会的。” 她始终走在倪东风身后侧慢半步的距离,这在倪东风看来有些拘谨,于是他伸手拍了拍廖婉玗的手肘,示意她放松,“这地方是我同几个朋友弄来玩的,你若是觉得有什么不便大可直接说出来,我叫他们改。” 廖婉玗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微微晃晃头。 倪东风带着她去的并不是一进院正对着的那栋灰砖二层楼,而是二楼北面一座仓库似得一层尖顶建筑,那建筑现在内里装饰奢华,高高吊起的多层琉璃灯将室内照的通明,白色夕阳家具映着地面上的红色地毯,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是做什么的地方。 “你在这里等我。” 倪东风跟廖婉玗才走进这间大屋子,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得说完这话就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廖婉玗口里应着好的,心里头想的是如果只有她自己,现在应当是个不错的逃跑机会。 只可惜,倪公馆里还有昏迷的小月和陪着她的小巧与枝凤,她如果现在尝试逃跑,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对她们来说都很危险的。 “你是?” 屏风后面忽然走出一个女人来,波浪般的长卷发上直别了一只绿宝石发卡,面上妆容精致,挑起的墨色眼线显得她十分有妩媚,墨绿色的洋装长裙层层叠叠,廖婉玗一眼看过去就晓得,若是转上两个圈,定然十分漂亮。 “我是……督军的客人。”廖婉玗拿不准女人的身份,稍微犹豫了一下才选出这么个绝对安全的身份。 那女人听了廖婉玗的话“啧啧”了两声,踩着高跟鞋走到她身边转着圈地打量她,“我瞧着,可不是客人这么简单啊!” “太太误会了。”廖婉玗瞄到她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想当然认为她是已婚人士。 但是,那女子听了“太太”两个字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太太?我可没有做他太太的福气。小姑娘,你也不要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去才好哦!” 廖婉玗本意并没有说她是倪东风的太太,但女子眼下这样讲,显然是跟倪东风有过情感纠葛,不然不会听到“太太”两个字下意识想起倪东风来。 “芝萍,你怎么在这里?”倪东风去而复返,一进门便看见周芝萍转着圈地打量廖婉玗。 这位名唤芝萍的女人显然是不怕倪东风的,哪怕他现在听起来语气不善,她也仍旧一派自如,“怎么了?这里头不是也有我哥哥的股份吗,我来玩玩不行?” 听她提起自家兄长,倪东风脸色瞬间缓和下来,“不是不行,你要来玩当然是好的,随你玩便是了,但廖小姐是我的客人,你总要客气些才是。” 芝萍撇撇嘴,显然是有些不满意,“怎么,如今有了新人就不记得我啦?想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拍着胸脯跟我大哥做的保证,说是会对我一心一意。” 廖婉玗看得明白,倪东风显然是对叫芝萍的女人大哥有些忌惮,又或是他们关系极好,所以他的忍耐度也就更大些。 倪东风头痛地蹙着眉,一边界军装外套的金属扣子,一边走到大屋内一张能容纳十几人用餐的长圆形桌边坐好,“我刚吩咐了人备饭,你要是没别的约会,也一起留下来吃。” 芝萍天生一对妩媚眼,眼神暧昧地在廖婉玗和倪东风之间滴溜溜地转,末了又是一阵大笑,好不容易停下来,气都喘布匀了,“这位小姐,你不要介意,我方才讲得都是玩笑话,他们这些臭男人最是薄情寡义,我早就看的清清楚楚,才不会拉那个费时间和感情到他们身上去,你放心吧,我跟这坨破泥巴什么关系都没有。” 廖婉玗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是认定自己和倪东风有些别的关系,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不误会这位姐姐,还请这位姐姐也不要误会我跟督军。我和家人行至此地出了些以外,督军不过好心搭救了一把。” 周芝萍见鬼似地“哇”了一声,转头等着眼睛去瞧倪东风,异常奸滑地笑了一下,决定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 她太喜欢看倪东风吃瘪了,这人自幼就骄傲的很,长大些仗着家世好皮囊也不错,不晓得伤过多少女人的心,眼下总算有一个是他抓不稳妥的,周芝萍当然要留下来看热闹。 于是,倪东风原本安排好的与廖婉玗的二人罗曼蒂克烛光晚餐,算是彻底泡汤了。 好好的一顿饭,一桌子上的三个人,却都没有心思用餐,一个心里头恼周芝萍不安好心,一个心情愉悦地看着廖婉玗处处防备倪东风,唯一送了一口气的,大约只有廖婉玗自己。 “妹妹从前来过吗?” “这里?”廖婉玗摇摇头,“我的家里人病着,今天是第一次过来。” 周芝萍本就不饿,这会几口牛排就已经饱了,她擦了擦嘴,掏出口红来对着擦拭铮亮的白银奶茶壶补了口红,抿抿唇问道,“你吃好了吗?要是吃好了,我带你去玩玩。” 倪东风瞪了她一眼,但又拿她没有办法。他跟周芝萍的大哥关系极好,芝萍尚且可爱的小时候,甚至将他当做大马骑过,若说整个皖军地界谁敢在他头上撒野,也就只剩下周芝萍了。 今晚他的计划左右也是泡汤,倪东风索性就随便她们去了。反正在这院子里,暗哨布置了七八处,廖婉玗想走是走不掉的,也就无所谓了。 “我……”廖婉玗食不下咽,之前本就是出于礼貌用了几口餐食,这会听说周芝萍要带她去玩玩,第一时间去看倪东风,显然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廖婉玗是因为不想跟他闹得太不好看,可看在倪东风眼里,就有几分她舍不得离开的意思。 但周芝萍太烦人,几秒钟的功夫都等的不耐烦,已经走到廖婉玗身边,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走去。 “芝小姐……芝小姐!”廖婉玗被她拉扯的直踉跄,忍不住喊她名字。 “我不姓芝,我姓周,你可以叫我小芝姐。”周芝萍自幼外向,与人十分自来熟,说话间已经变了姿势,跟廖婉玗好姐妹似地手挽着手,“我跟你说,这里有种非常好喝的果子酒,等会你一定要试试。” “我不喝酒的。”廖婉玗出门在外,尤其是跟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是半口酒都不肯喝的,现在人在倪东风的地盘,饮酒更是万万不敢。 周芝萍露出失望的表情来,“那你喝什么?牛奶吗?”她方才就瞧着她没有动过被子里的葡萄酒,这会也没生疑心。 “牛奶可以的,果汁也行。” “果汁也好,我很喜欢桑葚果做的果汁,等会你试试看。” 周芝萍走路很快,几乎是扯着她,走进那栋灰砖二层楼的时候廖婉玗才终于第一次在这院子里看到了两个仆人打扮的。 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两栋建筑物之间的花园里有尊断臂维纳斯,以那里为分界线,往后面的地方除去倪东风允许,否则谁也不能过去。 所以,倪东风见到周芝萍的时候,才会有些意外。 仆人殷勤地打开二层楼的后门,廖婉玗跟着走进去,这才发现房子比她想想的大很多。 在周芝萍的强力推荐之下,廖婉玗拿了一杯桑葚果子汁,站在一旁看她跟人跳舞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拖着银盘走近她。 “小姐,要喝点什么吗?” 廖婉玗手中的都还没有喝完,很自然就摇摇头,但那年轻人并不死心,还在推荐着盘子里的饮品,“小姐不妨换换口味,我保证,您不会后悔。” 他对着廖婉玗挤眉弄眼,弄得廖婉玗心中满是狐疑,“我真的不需要,多谢了。” 那人目光在廖婉玗脸上和银盘上来来回回地看,大有她不要他便不走的意思,廖婉玗无奈,将手中的桑葚果子汁放到银盘上,取下另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来。 “多谢小姐。” 廖婉玗终于得了清净,一手拿捏着玻璃杯,一手托在杯底上,忽然她觉得这辈子底部又什么东西划着她的手,她缩起手指摸了摸。 原来,杯底被黏了一张叠好的小纸条,廖婉玗瞬间心中一惊,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会给她传纸条? 第一百零七章 制造机会 廖婉玗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拖着白瓷描金杯子底的手僵住没动。 她有些不确定,这张纸条究竟是不是给她的,她到底是应当偷偷藏起来找个时机看上一眼,还是应当装作不见为好。 毕竟,她实在想不出,在倪东风的俱乐部里,谁会用这样掩人耳目的方式,给她递纸条。 会是枝凤搬来的救兵吗?按照枝凤的意思,似乎早几天就已经有人来到了蚌埠,那么,会不会已经提前混入了倪东风的俱乐部? 廖婉玗看了一眼仍旧在伴着钢琴音乐跳舞的周芝萍,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周芝萍脚下舞步不停,扭头对上廖婉玗的视线,眨了眨眼睛。 她应当没有发现方才的仆人给自己送了杯“有问题”的果汁吧?廖婉玗目光紧紧地盯着周芝萍,趁她背对着自己的时候,快读将纸条藏进手掌心。 之后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连喝两大口杯中果汁。 而与此同时,俱乐部外蚌埠城郊一栋毫不起眼的旧宅子里,张鼎云正如昨日一般,焦急地等待着混入倪东风俱乐部的人找机会出来回话。 皖军是当前各路军中地盘最大,实力最强的,若是贸然面对面的跟倪东风要人,张鼎云怕适得其反。 所以,在他们有任何行动之前,先探听出廖婉玗此时的处境,若有可能,里应外合,好过他们贸然行动。 原本,七爷爷派来帮忙的人是想要混到倪公馆的,只可惜,倪东风是个太过谨慎的人,宅子里的管家佣人也都是他部队里的军人出身,外人想要混进去,实在太难。 所以,他们只得退而求此次,先到俱乐部里等待时机。 毕竟,按照到达蚌埠后打听来的消息,这倪东风似乎是很喜欢到俱乐部来玩,他们寄希望于廖婉玗在倪公馆的自幼不要受到限制,也能跟着出来转转就好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才是他们到达蚌埠的第三天,廖婉玗就出现在俱乐部了。 张鼎云第二天凌晨收到消息时,激动的几乎要叫出来。 她看起来状态还好,这就证明倪东风不论存的什么心都暂时没有付诸于实际行动,能带着她出来俱乐部接触外人,也说明她的人身在一定条件下是自由的。 张鼎云推测,大约是因为当时倪东风就在俱乐部,虽然潜入进去做仆人的钱二表示自己并没有见到他。 那俱乐部里限制太多,他除了后厨与一楼大厅之外不被允许去任何地方,想要调查更多的信息实在是非常不容易。 张鼎云拍了拍钱二的肩膀,虽然提着的心仍旧不能放下,但听说人暂时没事,多少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给她的字条留了什么?” “当时情况紧急,我不知道倪东风什么时候会出现,只能匆匆写了‘常来’两个字,若是明日……”钱二说道这里想起此刻已经是凌晨,再过三四个钟头天就要亮了,随即改口,“若是今日她再来,我有了准备,就能多传递些消息。” 按照钱二的想法,最好是他能跟廖婉玗在不被怀疑的状态下直接对话,这样,彼此的消息交换的更加及时直接,也比容易留下证据的纸条来的安全。 比起小院里还没有睡的张鼎云等人来说,此刻城内倪公馆里的廖婉玗,也并未入睡。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着纸条上的“常来”二字,绞尽脑汁想着要找什么借口,才能连续往俱乐部跑。 然而,第二日上午九时多,距离她睡着才过去不到四个钟头,倪公馆大门的点门铃,就被周芝萍按响了。 她被家里以相亲为名从英国给逼回来,留在蚌埠的每一天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昨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新鲜有趣的廖婉玗,便急急忙忙地找到倪家,想要拉着她继续陪自己玩。 倪东风这会人并不在家中,周芝萍一直觉得那人自律到可怕,不论头一天晚上睡的多晚,是否饮酒,都一定会在清晨五点半起来跑步锻炼身体,之后冲个澡,七点半又按时早餐。 前些日子其实廖婉玗也是跟着早起用餐的,但昨晚她实在睡的太晚,枝凤来叫了两次都没叫醒,倪东风还以为她是昨日根周芝萍玩累了,索性由着她继续睡,自己往军部去处理公事。 于是,九点多周芝萍来的时候,正钻了空子,死缠烂打把廖婉玗硬从被窝里拖出来,催着她熟悉换衣裳,又把人带到俱乐部去了。 周芝萍一通折腾,反倒免了廖婉玗在想借口,也避过倪东风的面,直接去了俱乐部。 上午这个时间,俱乐部里静悄悄的,廖婉玗被周芝萍挽着,耳边絮絮叨叨地听她抱怨家中安排的那位未婚夫如何不可靠,眼睛却一直在留意昨日给她递纸条的那个男仆。 她不知道,钱二那样的男仆人因为客人走后还要打扫卫生,每日都是凌晨才结束工作,故而,第二日白天上工的时间也就晚一些,要到晌午饭的时候才会到俱乐部来。 好在周芝萍一直拉着她学跳舞,她故作愚笨地一直出错,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只可惜,廖婉玗看着落地钟上的罗马数字还没高兴几秒钟,倪东风就由副官陪着,走了进来。 “芝萍,你怎么把人带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他语气中有些薄怒,两只白手套攥右手上,抬手就轻抽了周芝萍后背一下。 廖婉玗就在一旁看着,知道倪东风下手并不重,可周芝萍哪能老老实实挨揍呢,她被打了一下后异常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双手捂着脸做哭泣状。 “你打我!你居然打我!我要去告诉我哥!不不不,告诉我妈咪!”她空出一只手来指着倪东风,“你干娘不会放过你!她是一定会帮我报仇的!呜呜呜呜……” 周芝萍哭的太假,廖婉玗听在一旁被她逗笑了。 倪东风最怕女人哭,要是他的女人哭起来事情倒还很好办,给上一笔钱,买些衣裳首饰,都不必他亲自哄,人自然就好了。 再不听话的,他只需要臭骂一通,将人打发出去,总也能落得清静,但眼下他面前的是周芝萍,这丫头可不吃他那一套。 “你别给我装!”倪东风不耐烦地将手套丢给副官,假做听不见周芝萍装哭,“婉玗,你下次要出来,记得差人告诉我。” 廖婉玗心里头极其不习惯他这么亲切的称呼,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对不起,是我考虑的不周,芝萍拉着我出来的时候把这事情忘记了。” 倪东风不是真的要跟她算账,听她这样讲也不再追究。其实打从她们两个出门,站岗的卫兵就已经打电话去军部汇报了,担心是不担心的,只要在皖军地界内,就算是人跑了,他也有把我抓回来。 可他心里头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毕竟,真要是到了“抓”的地步,那他们之间可就实在太不好看了。 “备饭了吗?”倪东风上午骂了许久的人,消耗了不少体力,这会已经觉得有些饿。 周芝萍听见这话停下假哭,开始一道一道地数之前吩咐厨房准备的菜品。 正是在仆人们从后厨房里端着菜品上来时,廖婉玗才又见到昨日给她塞纸条的那个年轻男仆人。 钱二在后厨房的时候就听说今日督军跟两位小姐一同用餐,原本拿出来的纸条又被他塞回了口袋里,倪东风眼皮子底下,他还是稳妥些比较好。 只可惜,一直等到走,廖婉玗和钱二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单独讲上两句话,于是,她便故意将手包落在了俱乐部,想着给钱二制造机会。 果然,钱二一听人说有个包被落在俱乐部二楼小餐厅的椅子上,他便主动自告奋勇地要给送出去。 但这种讨巧的活谁都想做,钱二一个新来的,哪里轮得上呢,他眼看着资格比他久的一个人拿着廖婉玗的手包就要往楼下跑,伸手在最近出窗台上摆着的花盆里拿出一块装饰用的石块,手腕一抖,正打在下楼那人的膝盖窝上。 只听噗通一声,那人便趴在楼梯上“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趁着这个机会,钱二从那人手里将包抢过来,就往楼下跑。 廖婉玗此时已经做到了车子上,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自己落了包,就见有人拿着她的包跑出来。 待到近处发现正是昨日那人,廖婉玗一颗心才算落了地,但想到包里此刻有张纸条,不由得再次悬起来。 “小姐,您的手包。” 廖婉玗从摇下玻璃的车窗内伸出手去将包接过来,口中道谢,钱二完成了任务不再过多停留,鞠了一躬便往院子里跑。 他们之间的接触恐怕还需要维持几日,莫要让人疑问才好。 “要不要看看丢没丢东西?” 廖婉玗听见倪东风的话赶忙摇摇头,“我是自己忘记落下的,又不是丢了,督军治下有方,难道还有人敢在您的俱乐部里动手脚吗?” 第二百零八章 仓房失火 倪东风这人本就不算自律,若说治下有方更是几乎不存在的,他手下的部队,哪一支不是为了钱财才为他所用? 但这话在廖婉玗口中说出来格外受用,倪东风满意地点点头,再不提这事。 忐忑了一路,终于回到倪公馆时廖婉玗第一时间便寻了个借口独自回房,躲在浴室内将纸条看完,又撕碎丢进冲水马桶里,才算是安下心来。 出了浴室,她特意换了一身衣裳,以显得自己回房确实有事,这才去了隔壁辛小月的房间看望。 枝凤和小巧昨日也听说了纸条的事情,今儿见她再去自然是满心期待的,方才听见汽车回来的声音,两人就扒在窗户边上看着,这会见她过来,忙不迭关好房门,等着她的喜讯。 “说上话了吗?”枝凤虽然也明白消息传递不易,但昨日的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实在是叫人着急。 “没有。”廖婉玗遗憾地摇摇头,“我是直到午饭时才见到他,可惜那时候倪已经在了,我不敢贸然行动。” 小巧失望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今日没有消息传进来,“那我们只能等着看晚点送来的报纸了,希望报上还有消息。” 廖婉玗伸手拉住小巧的手,“我后来故意把手包落下,幸好那人激灵亲自送出来给我的。”她讲到这里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门口,本打算开口,又想到早前听张鼎云提起过的监听设备,眼珠子转了转,决定选择更安全的方法。 虽然据说一套德国的监听器材特别昂贵,但倪东风现在拘着她们,对她们显然是十分不放心,就算没有德国的,日本的甚至是国产的监听,在这房间里用一套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廖婉玗不觉有些后悔前几日的不谨慎,万一真被她想中了,会不会早就被人听去了? 她蹙着眉头没有没说话,担心她们的出逃计划会不会早就暴露了。 小巧等的着急,“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廖婉玗看了一眼小巧,拿起茶几桌上的茶杯,那里头还有小半杯的残茶,她食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起字来。 枝凤看着“守卫交班时间”六个字后面的问号抬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这事情她去打听,又学着廖婉玗也沾了些水,在“多出门”三个字后头画了个问号,然后指了下床上躺着的辛小月。 廖婉玗手里头写着字,口中却说着完全不搭边的话来,“今天周小姐教我跳舞,可惜我太笨了,踩了她好几下,她好好的白皮鞋,甚至被我踩破了一块皮子。” 枝凤也配合着她,假做取笑,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桌面上的字确实写了干,干了又在写新的。 但廖婉玗此举完全是想多了,倪东风手里头有两套监听设备不假,但并没有想起来要用到她们身上去。 那人在对待女人方面一向自信到自大,最长讲的便是前朝某位公主都只能做他的姨太太。 当然,遇到廖婉玗之后,这样的话题是决不能提起的。 正是因为他觉得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必然能够赢得廖婉玗的芳心,所以,虽然拘着她们,却也并没有在用更多的心机来对待。 三人守在茶几桌边交换了廖婉玗今日得来的全部消息,之后枝凤伸手将桌子上的水迹抹了又抹,好在这屋子里的卫生现在都是她来做,等会再打盆水绞了抹布擦两边,总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 她跟小巧不同,性格外向又是纯正的国人模样,比起小巧跟倪公馆的人更加熟悉些,所以,方才她才自告奋勇地要去打听交接班时间。 至于钱二所说的多出门,廖婉玗自己倒是还好,她进出似乎并不受什么太大的限制,毕竟倪东风也晓得,其他三个人都在倪公馆里头,想来廖婉玗也不会就自己跑了,但小巧和枝凤要出门似乎就比较困难了。 好在,倪公馆外的张鼎云也没闲着,为了制造更多的机会,他迫不得已安排人放了把火。 这日夜里,廖婉玗迷迷糊糊间听到宅子里有人跑来跑去,院子里还是不是传来喊声,才刚睁开眼睛精神些,她的房门就被敲响了,她起身打开一个门缝,见是小巧,这才把人放进来。 “外头怎么了?” 小巧方才已经了解过了,着火的是后院用来存东西的仓房,距离他们居住的主楼还有百多米的距离威胁不到她们。 现在院子里乱糟糟主要是因为那仓房是全木结构,内里又存着许多木材、粮食类的易燃物品,眼下虽然都在打水救火,但实在是收效甚微。 廖婉玗的房间并不能看见仓房的火势,于是她随手扯了一条披肩裹在睡裙外头,趿着拖鞋去走廊一个朝向仓库的窗户前看热闹。 灭火的事情折腾到凌晨才算完,廖婉玗并没有一直等着看,第二天一早上起来后她才特意从后门出去远远地瞧了一眼仓库,黑乎乎地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里面存的想来也是都烧没了。 倪东风训人的声音很大,廖婉玗看过仓房残骸回来就听他把昨晚值夜的人挨个单独叫过去问话,督军公馆走水这事情实在可大可小。 但那些值夜的人也不是傻子,就算自己真的打盹了,此刻也是咬着牙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所以,倪东风挨个审了一遍,也没找出什么破绽来。 虽然没有问出什么结果,但他自己心里头是有个大概推测,应当就是哪个混小子夜里犯困了抽烟提神,一个不小心,才酿成了这么个局面。 但现在也找不出人来,除了把昨夜当值的人统一罚一遍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倪公馆的管家,实际上在倪东风军中是有副官职位的,此刻他因为昨晚的事情他兢兢战战地等着倪东风训话,不想末了却只得到一句“找人来清理了,该修还是的修”。 长官说要修,管家自然不敢怠慢,他与倪东风往日身边跟着的那位专门负责对外联系的副官一商量,当天下午就找来了一个手底下有工人的包工头来。 这年月,各家盖房并不流行请建筑工人,亲戚邻居多会手艺,互相帮衬一下,用不了多久自住的宅子便能建好。 但倪公馆不是普通人家,按照那个样子来施工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副官考虑了一下,便把早前承接过镇政|府办公楼的胡姓男子找来,请他代为寻找手艺好的可靠工人,确保仓库尽快完工。 张鼎云和另外两个七爷爷安排来的人,便是借着这个风头,在第二日上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倪公馆。 粗布短衫粗布裤,张鼎云扶正头上的毡帽,混在泥瓦和木工之中,小心地打量着倪公馆的布局。 百多米外那栋小洋楼虽然就是廖婉玗几人的处所,但因为有工人来,倪东风特意加强了守卫,两方想要搭上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此时的枝凤正混在后厨房跟几个厨娘聊天,她是有意讨好,讲起话来十分讨人欢心,人也勤快,每每来聊天的时候手里头还都帮她们做些活计,就算来的勤,也并没有热然厌烦。 “那些个工人吃什么管我们娘几个什么事情呢?公馆里上上下下已经这么些人了,现在还得负担他们的吃食,要我说也甭费劲,大锅下点水面,咸菜一切完事了。” 讲话的是几个厨娘中最胖的,她惯常脾气不大好,人也懒些,虽然对待宅子里的饭食不敢应付,但对那些个来盖仓库的工人们,可就没什么耐性了。 “这不好吧?管家已经拨了钱来,若是就用面条应付,回头问起来是不是不好交代?” 枝凤正在帮她们收拾青菜,听见另一个年轻些的有些犹豫地问话,抬起头看了一眼。 “有什么不好,大不了加个卤子,咱们不是也常吃吗?”胖厨娘不以为意地答道。 其他人听完都觉得似乎确实如此,于是又商量了一下做什么卤子也就不再讨论这件事情。她们随便讲起的话题,枝凤确实听近了耳朵里。 昨夜她跟小巧就讨论过,觉得这火烧的蹊跷,正愁着没有机会跟那边的工人接触接触,现在一听说厨房要去给工人们送饭,当下表示愿意过来帮忙。 倪公馆的仆人们有着一种莫名的骄傲感,并不太看得起外头后院脏兮兮的泥瓦工人,虽然枝凤心里头觉得几个厨娘也并没有高级到哪里去,但面上仍旧还是与她们几个十分亲近的样子。 所以,一听说枝凤愿意帮忙送饭,胖厨娘当即表示那她就不往后院去了。 枝凤找了个空将事情告诉廖婉玗和小巧,等快到用午饭的时间,她便又早早地溜到厨房去帮忙。 果然,就在她提着一达桶过了水的白面条跟另外一位厨娘往工地走的时候,远远地,她就看见了同出一门的某位师兄。 枝凤心中一喜,想着等会一定要告诉对方,尽早把她们救出去,她总觉得,最近倪东风看着廖婉玗的眼神愈发直白,再耽搁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第二百零九章 装病就医 倪东风不像黄彦之是接替自己老爹拿到的军权,他的出身并不算好,没有殷实家境,也没上过军校学堂。 所以,四十出头的他在管理部队的时候只信奉两点,一是钱,一是枪。 听话的,那大家和和气气,我给你军费你听我管理,不听话的,倪东风也不在意,毕竟还有那么多肯定话也肯为他拿枪打仗的。 这种心态后来从部队里延续到他的后院,二十几年间来来回回有过的女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听话的,不论如今喜欢还是不喜欢,月钱总是没有少,食住也安排的不错。 至于那些个不听话的,则全都是“出了远门”再没有回来过。 他这两日闲下来的时候想起廖婉玗,一时间说不好她是听话的,还是不听话的。 所以,这天早饭时,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好几眼。 他平日里也看,但不会一个每隔三五秒就要瞧上一眼,所以,要说廖婉玗完全没发觉,那可除非是瞎了。 可就算明知道倪东风在看她,在摸不透这人想干嘛前,廖婉玗也还是决定不搭话。 他埋着头,默默地喝完一碗粥,吃掉一只小肉包后,便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我吃好了,督军慢用”正要起身离开,便被倪东风给叫住了。 “小婉……” 倪东风打从昨日起,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不叫她婉玗改叫小婉,导致廖婉玗每次听来都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督军还有什么吩咐?”她停下动作,站在桌子边上看着倪东风。 倪东风这样的“洋派绅士”自然是连早餐也惯用西式的,他放下手中刀叉,盯着廖婉玗眼睛看了好几秒,见她神情坦荡,似乎不像是有意不肯“听话”,就觉得她应当是对男女情事尚未开窍,并未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种种深意。 “晚上俱乐部放电影,饭后我们一起去?” 廖婉玗下意识摇头拒绝,见倪东风神情冷了两分,只好解释道,“虽然不晓得晚上放什么片子,但电影我平日里是极其喜欢看的。在家也常同朋友……或师兄去剧院观看。晚上就在俱乐部方我当然是想去的,但这几日后院做工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灰尘,整日里鼻塞头痛,实在没有精神。” 倪东风难得听见廖婉玗对他讲这样长的一大段话,归纳后总结出两点自己关心的事情,一是她闭塞头痛,二则是跟朋友和师兄常看电影。 “你跟你师兄关系很好?”倪东风决定先不提请医生的事情,因为他觉得,一旦提起医生来,另外一个他好奇的问题,兴许就要错过提问的机会了。 “是,师父在的时候师兄对我就很好,后来师傅不在了产业分给我们二人,师兄不争不抢,仍旧还是帮助我。” 她其实并没有跟师兄看过电影,但她方才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讲,反正犹豫过后,话就那样说出来了。 解释之后,倪东风并未在追问,而是提起叫军医早些来,头痛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早些看了求个安心。 廖婉玗没反对,想着枝凤昨日中饭过后跟她传回来的话,想着等那军医来了,她在假装的严重些,反正那是个西医,下诊断需要拍拍爱克司光之类的东西,那玩意倪公馆肯定是没有,说不定她就能有机会被送到医院去。 按照张鼎云的计划,他希望廖婉玗能够带着倪东风离开公馆,最好是去个医院、戏院、剧院这种人又多又杂的地方,方便他们兵分两路,将人同时带出来。 方才倪东风提起看电影的时候,廖婉玗摇头的原因,正是因为不想去俱乐部。那里有便装的暗哨,她听周芝萍无意间提起过,这才继而讲出鼻塞头痛的话来。 得了倪东风的命令,军医到的很快,廖婉玗跟她接触了这么些天,也只是知道这人姓孙,人人都叫他孙医官,再多的,她在孙医官口中问不出来,枝凤在倪家其他人那边也打听不到。 “听督军说廖小姐头痛?”孙医官拿出听诊器来,说了句“失礼”,便隔着她身上薄薄的旗袍仔细认真地听起来。 “还有其他症状吗?”孙医官听了十来秒,侧着头看廖婉玗。 “鼻塞,还觉得鼻塞。” 孙医生收起听诊器,明白了似地点点头,“想来是因为呼吸不畅,导致的头痛,问题不大。” 廖婉玗一听见问题不大,赶快又补了一句,“我还心慌的很。” “心慌?”孙医官把原本已经收好的听诊器再次拿出来,他方才听心音的时候,频率和声音都很正常啊?奇怪…… 廖婉玗不懂医学知识,此刻的症状全是信口胡说的,她忐忑地看着孙医官,生怕对方再说“问题不大”。 对于面前的这位小姐,孙医官是不敢怠慢的,所以他微微蹙着眉头仔仔细细地听了半天,把行医将近二十年的经验都回忆了一遍,心里头确实觉得廖婉玗心脏没什么问题。 可他不想打包票,也不敢打包票,毕竟心病这东西古怪的很,有些毛病,不犯病的时候,半点踪迹也寻不到,所以,他衡量再三,决定去跟倪东风反应一下,最好还是将廖婉玗送到有大型检查仪器的县医院去检查检查。 倪东风这人也是不通医理的,听见跟了他许多年的孙医官都建议去医院检查一番,自然不疑有他,赶忙叫副官跟医院那边通了电话,叫人准备接待。 廖婉玗的头一步成功了,第二步,则是要在枝凤和小巧之中,带一个人出去,她觉得这事情应当不困难。 毕竟,不论是做什么检查,她总还是需要身边有一个人跟着,就算倪东风也一道去医院,总不可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 而留下来的另一个人,则负责去马上通知张鼎云,两路同时尽快寻找合适的机会。 去医院的车子很快备好,廖婉玗在枝凤和小巧间犹豫了一下,决定带着小巧去医院。 枝凤与公馆里的仆人们更熟悉,长走动,行动起来不大容易引人注意,毕竟,公馆里的警卫很多,稍有异常,她们就走不出去了。 至于医院那种地方人多嘈杂,国人洋人都有,患病的无心他顾,陪床的也要仔细伺候,小巧一对鸳鸯眼,没有那么显眼也兴许根本就不会有人关注。 去医院的路上,廖婉玗一面假装头痛不已,一面用右手捂着心头,她将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倪东风看出什么破绽来。 此地的医院虽然有些设备,但跟上海或天津比不得,就连医生也不过统共父子两个人,听说倪东风带着患者来了,都跑到医院门口迎接。 年纪长些的看起来跟得有五十出头,他身边站着个年轻些的,廖婉玗只是匆匆一瞥,连样貌都没看清楚。 “太太何处不舒服?”他们不晓得廖婉玗跟倪东风的关系,只见到督军似乎十分焦急,想当然以为面前的漂亮小姐是督军新宠。 按理说这个思路也不算有错,只可惜,廖婉玗本人可并没有打算跟倪东风再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关系,但是,此时此刻,她听见那年长些的医生这样讲,并没有急于否认。 她心里头始终提醒自己,她是个身体不舒服的病人,除了疼痛,眼下对任何事情都是无暇顾及的。 见廖婉玗没有否认,倪东风心里头别提多么高兴,他忽然感谢起廖婉玗这场没头没尾的病来。 “到底是个什么毛病?” 倪东风跟医生讲话的时候习惯性板起面孔来,那医生看的一愣,连连说要先做两样检查。 抽血化验这种事情,倪东风自然是方便跟着的,所以,机会一直到去拍摄胸部的爱克司光,才算是终于来了。 这种机器由于有些辐射,出去病人外,最好是都不要跟着进去,但小巧表示自己实在放心不下,不过贱命一条,并不怕什么辐射不辐射的,强烈要求要跟进去。 两个医生这时候谁也不敢说话,均是心有灵犀地看着倪东风,等他开口吩咐。 辐射这种对身体有伤害的事情,倪东风是当然不会去的,但他瞧着廖婉玗坐在医生推来的轮椅上似乎十分难受的样子,最终还是允许了小巧跟着她进去。 对于大多数的男人来讲,怜贫惜弱是他们骨子里头就带着的情节,所以,廖婉玗闹了这么一出病来,倪东风着急之余,也就记不得要贯彻严密的看护,以防逃走。 再说,公馆里还有辛小月和枝凤,说难听点那就是人质,他确实是不怕廖婉玗跑走的。 他算是看透了她的性子,就是打算利用她有情义这点来限制她。 毕竟,若是要跑,早前她跟周芝萍独自去俱乐部时也并不是没有机会,所以,倪东风想当然地认为,廖婉玗一是病者,想来没有精力逃跑,二来也是公馆里还有两个舍不下的人,心里头也就放松了警惕。 而他这种心理,恰是张鼎云所预料到的,也恰是廖婉玗所期望的。 第二百一十章 住院观察 蚌城这间医院并不是由清末官医院发展而来,而是由一位英国传教士前朝末年创办,最初只是个妇婴医院,后来由于由官医院转型而来的公立医院资金短缺,医务人员待遇不好,许多人被传教士高薪聘请,渐渐地,才有了较为细致的分科。 只可惜,因为价格比公立医院贵些,穷苦民众是看不起的,时间长了,最终还是渐渐冷清。 尤其是传教士死后,原本长期资助医院的捐助人断了资金,情况就更加艰难起来。 后来那位受传教士所托的院长坚持不下去,将医院转手卖掉,买方正是方才在医院门口等待倪东风和廖婉玗的那对父子。 院长姓方,名叫济世,廖婉玗听他自我介绍完就在心里笑了一下,想必是个后改的名字。 “小姐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方济世跟倪东风那位孙军医似得,也掏出一个听诊器来。 廖婉玗将之前讲给孙军医的理由原样照搬讲给他听,只是这会又加了个想吐。反正毛病越多约好。 方济世神情严肃,蹙着眉低头看着腕上手表,半分钟后轻轻摇晃了一下脑袋,“现在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不知道小姐是怎么个不舒服?” 廖婉玗被他问的也有些心虚,好在很快想起白秀珍那边曾有一个远亲,当初就是从乡下到鹭州来看心疾,白秀珍大大方方地让人暂时住在廖家,期间有一回那人犯了病,她蹭看到过。 “跳很快,扑通扑通的,我就觉得头晕头痛,要喘不上气来。”她说完小心地观察着方济世。 方济世转头看了站在身旁的儿子一眼,又看了看倪东风,解释道,“心疾与其他病痛不大一样,有些时候,非得要病症犯了才能确诊。”这话他是对倪东风说的,说完后才又转头看廖婉玗,“还有别的症状吗?” 廖婉玗听他这样问,又把鼻塞加了进来。 方济世虽然是个西医,但其实并没有接受过正经学习,既没有留学英美德日的经历,也没有上过北平的医学院,全然是跟儿子学了一点知识。 至于他的儿子,小方医生,虽然曾经报考过医学院,也确确实实读了一年,只可惜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学校给开除了。 所以,若是讲句实话,这对父子不过是两个骗子罢了,只是蚌城相对闭塞,他们本着大病不收治的原则,倒也没有人发现什么。 可现在忽然来了督军家属,这就让爷俩有些犯愁了。可他们自问得罪不起倪东风,不敢不收治,也不敢乱下定论,只能指望拖延一时是一时,故而,才讲出要犯病才能看出来的那番话。 巧合的是,这话不久前孙医官也曾说过,所以,倪东风并不起疑。 “那现在怎么办?” 方济世听见倪东风问话,转过头去客客气气地提出,“可以请小姐暂时回家休息,若是下次犯起病来,督军打个电话,也省的再跑一趟。” 他巴不得廖婉玗快走,回到家里去养着,只要人不在医院里头,出了什么问题总不至于算在他们父子头上。 但倪东风这会脑子忽然灵光起来,他觉得回家似乎不大对,“回家?回家哪有在医院方便?就住院吧,住院稳妥些。” 方济世听他的口气不像是询问或者商量,一时间也不能说不好,只得连连点头,转身命令儿子出去安排一间单人病房。 廖婉玗听说要住院,觉得事情发展的很顺利,一时间不免有些高兴,可这高兴也不过一两分钟,往院长办公室外走的时候,她就听见倪东风吩咐开车送他们来的副官,调一个班的病来医院警卫。 “督军……” 倪东风正在比划着手吩咐,听见廖婉玗叫他,连忙应了一声,“小婉,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廖婉玗摇摇头,“我知道督军是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派人到医院来守着。要放到从前,您就是着一方百姓的父母官,督军千万不要为了我损了威名才好。” 她讲完自己也知道医院完全不留人看着她是不可能的,所以又补到,“要我看,三四个人足够了,既有能够留着找看我的,真有什么事情,又有能够给督军传递消息的。” 倪东风听完这话摇摇头,“三四个人哪里够用?什么威名布威名,这医院里人来人往这样杂乱,每个把门的看守,我实在不能放心。” 廖婉玗见他坚持,也不好在说什么,免得太过急切露了马脚,最后跑不出去。 “那就听督军的吧。” 方济世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心里头毁的要命。 万一被倪东风知道他其实不会看病,那现在日进斗金的好日子,只怕是要到头了。 他们方家两代独苗,万万不能绝在这里,他得再找机会,把这尊大佛送走。 督军的家眷要住,病房自然迅速就准备好了,廖婉玗走进去瞧了一眼,就觉得这个单人病房似乎大的有点离谱。 再细看刷了红油漆的松木地板上常年留下的痕迹,粗数了一下,这里头原本少说放了十张八张的病床。 房间安排好了,既然住院已经成为事实,方济世也不好真的什么都不做,于是安排了一个护士来给廖婉玗抽血。 医院里虽然方氏父子两个是半吊子,但倒也并不是全都是骗子,起码产科那边还有两个有助产士证书的护士,此刻被方济世叫过来给廖婉玗抽血,倒也完全应付得来。 廖婉玗并不怕打针,虽然自治没什么毛病,也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护士用消毒过的玻璃针管抽走了她一管子血,反倒是小巧,看着怪心疼,可现在倪东风还在,她也不能说什么。 还是廖婉玗机智,借着刚被抽了血要休息的理由,把倪东风劝走了。 好在倪东风本来也有些嫌弃医院,因为听说好些个结核患者也回来看病,他怕传染,故而派来的兵到了后只是又嘱咐了几句,便十分干脆地离开了。 小巧送他出门,回来进门时分别看了看守门的两个小士兵,发现面生的很,只是对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走进病房关好了门。 但她并没有马上离开门口,而是将耳朵贴在门这边仔仔细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知道三五分钟之后,她听见外头两个士兵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这才走向廖婉玗的病床。 木门并不厚,屋子里外的声音关不住,她走到已经坐起身来看着她的廖婉玗身边,凑近了耳朵,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方才出去送人已经观察过了,咱们病房门口有两个人,走廊外头还有一个巡逻的,再往外楼门口也一边站了一个,院子的前门也是这样。” 她说到这里缓了口气,才继续讲到,“我是目送倪东风车子走的,回来的时候跟外头一个套了下近乎,听说一共来了十个人,可我只见到七个,剩下三个人在何处并不晓得。” 廖婉玗嫌弃盖在身上的薄毯子,走到窗户边上侧身贴墙站好,之后小心翼翼地撩起因她方才要睡觉而放下来的落地窗帘,往外望了半天。 “会不会有后门?” 小巧无声地张了张嘴,赞同地点头,“我瞧着院子挺大,兴许会有别的门。等会我再出去转转,打听打听。” 廖婉玗点点头,“你就说我睡着了,你怕打扰我,也叫他们不要打扰我,等会出去先在走廊里的木椅子上坐坐,然后在找时机摸摸地形。” 小巧点头,“幸好这医院就一层,要是向上海似得盖个四五层,真住到楼上翻窗都是个问题。” 廖婉玗见她不自觉声音有些大,将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小巧反应过来,难得孩子气地吐了下舌头,之后陪着廖婉玗回到病床上背对着门的方向躺好,便又走到门口,扭开把手走出房间。 门口的两个士兵显然是的了倪东风的什么特别吩咐,小巧开门出来的时候本来笑着聊天的两个人忽然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其中一个问道,“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吗?督军吩咐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们说。” 小巧摇头,关门前抻着脖子看了一眼病房,之后将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家小姐睡了,我怕打扰她,就在哪坐会。” 她说要坐会的那张长条木椅子距离病房门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两个士兵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也就不再多说。 之后小巧走到长椅上坐好,百无聊赖地抠着指甲,十几分钟后又站起身来,见那两个士兵视线紧紧盯着她,故作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想去小解方便一下。” 两个小兵对视了一眼,首先谁也不可能跟着去,其次那个解手的厕所就在走廊尽头,那边是个死胡同,没什么可担心的,也就把小巧给放走了。 小巧道了声谢,保持着正常步速,一步一步走到走廊尽头,推开刷着白漆的木门,走了进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制造混乱 正午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张鼎云跟工人们一起坐在倪公馆院墙下的仅有的一点点阴影处,看着正在给众人打饭的枝凤。 今天仍旧是面条,自打混进倪公馆盖房子后,张鼎云每天中午吃的都是面条,这么多天过去,他早就吃的再也不想吃,可如果真的不吃,下午又根本挨不过去。 他才从家里头出来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体力活,可那时候比现在年轻多了,今晚浑身酸痛睡下去,第二日一大早,几乎就已经好的差不多。 枝凤用胳膊挎着一只白亮的铁皮桶,里头装的是过了水的白面条,她走到张鼎云前头,粗长的筷子搅着一缕面条,盛进他手中的大陶碗里,趁着这个功夫,她压低声音说道,“她们去了医院,机会难得。” 张鼎云听了这话神情一振,“院外始终有人盯着,应当已经跟随过去。”他端着碗没放下,意思是让枝凤在盛一点,不然停留太久,怕引起警卫的疑心。 “听说那人不回来用餐,不知是否还在医院。”枝凤夹着面条的筷子故意一抖,一缕面砸进桶里,她又重新夹起来,“何时动手?” 张鼎云看了眼天上的日头,由于和跟着廖婉玗的几个人无法第一时间联络沟通,他不得不承认,动手的时机颇有些押宝的意思。 如果倪东风在医院,而那边县动了手,廖婉玗失踪显然更容易引起注意,凭借倪东风的脑袋,必然第一时间就联络家中警卫将辛小月和枝凤严加看管,到时候他们再想动手,可能十分困难。 但,若是将辛小月和枝凤丢下不管,按照廖婉玗的性子,她是断然不会同意的。她很可能为了辛小月和枝凤的安全再次主动返回公馆,那样的话,只怕就在没有什么机会能够脱身了。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 那么,若是公馆这边先动手呢? 倪东风目光在不远处的警卫身上扫了一眼,觉得相对稳妥些的,应当是他们这边争取机会,带着辛小月和枝凤,先一步脱身。 辛小月因为还在昏迷之中,倪东风似乎对她并不太防备,所以房门口没有安排警卫站岗,平日里,除了枝凤、小巧和廖婉玗,几乎没人出入。 这也就意味着,发现她不见的时间相对可能更迟些。 想到这里,张鼎云决定不再迟疑,“分过饭你速回房间,东西尽可不要,不必赘身。” 枝凤点点头,用余光看了一眼正在走过来的提着面卤桶的厨娘,开始给张鼎云身边的同门师兄盛面。 她早前并不记得这人叫什么名字,只是因为他面上有块蜈蚣似的疤,十分显眼,这才叫她有些印象罢了,但这两日帮着送面的时候两人已经稍微熟悉了一些,起码,枝凤现在知道他叫郭大年。 午饭的休息时间很快就结束,因为倪东风的吩咐,所有工人都在加班加点的干活,这直接导致着每个人心中都颇有些怨言,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无人敢发作。 张鼎云卷着袖口和裤腿,伸手抹了一把推砖车累出来的汗水,决定开始制造混乱。 他先是用空车故意撞了一个工人,但那人似乎脾气不错,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去干属于自己的工作。 张鼎云心想这人有时候脾气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又转而去寻觅下一个目标。 就在这时候,工人队伍里一个老赖,口中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大家相处了好几日,对于彼此的身份背景或生活经历多少有些了解,如果张鼎云没记错,这个人称老赖的原本是个赌鬼,为了还债,且不说房子地,就连老婆孩子都已经卖光了。 这次过来干活,也是为了还债。 只可惜这人不但偷懒耍滑,脾气也十分不好,干活的人中有几个老实巴交的,他不但把自己的工作叫人做,还动不动就要骂人。 张鼎云看着渐渐走近的老赖,决定要去撞他一下。 运砖的是木制的独轮车,此刻车上并没有码放重物,张鼎云脚下加快了速度,笔直地朝着老赖撞过去。 这一下撞的并不重,但足够老赖摔上一跤,张鼎云估计着他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也不道歉,就推着车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老赖。 老赖果然没有叫他失望,口中哎呦哎呦地叫着,一双手一会摸腰一会摸腿,仿佛浑身骨头都断了一般地惨叫着,“你他妈是瞎吗!老子这么大的人你看不见!”他说话时还不忘哎呦几声,引得周围工人和警卫都注意过来。 张鼎云自然不能道歉,也不可能说自己是故意撞上来的,于是他只得瞪着眼睛说瞎话,“什么叫我撞的你,分明是你自己故意撞到车子上的!要我看,你就是不想干活,还想讹钱!” 老赖的为人这几日有目共睹,张鼎云这番说辞显然更具有说服力。虽然明明他的话才是假话,但大家都下意识地选择相信他。 听了张鼎云这话,老赖整个人仿佛被点着的油桶,他指着张鼎云从地上爬起来,隔着独轮车,跳着脚要揍他。 张鼎云为了让自己显得像个风吹日晒的工人,每天上工时都要故意把自己弄的脏兮兮的,不然他那细皮嫩肉的少爷样子,在工人堆里实在他扎眼。 加之他中日里故意驮着背,整个人看起来身高都挨了一大截,在老赖眼里,似乎并不是很难对付。 所以,老赖实在没有想到,他踹过来的一脚,居然空了。 倪东风留下来的警卫团士兵们当然是早就发现了矛盾,但他们似乎并没有要掺和的意思,反而是看笑话似得看着工人们。 张鼎云没想到他们居然并不打算插手,如果不能让现在的警卫离开各自的位置,七爷派来的两个人实在很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到莘小月的房间去将人带出来。 所以,他决定试着将矛盾闹得更大些,于是,他“咣当”一声丢下手里的木质独轮车,两步走到老赖面前,挥手就是一拳。 老赖被打的一个趔趄,但是人并没有再次摔倒,他捂着脸吐了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张牙舞爪地和张鼎云打做一团。 他们身边的人群里,有人叫着“别打了,快别打了”,也有人在高喊“加油,打死他个老赖”。 警卫们眼见着事情要闹大,最近的两个兵已经走了过来,但他们并没有配枪,实在不足以震慑住正在兴奋劲头上的工人们。 日常的繁重劳动山似得压迫着他们,此刻两个暴力纠缠在一起的人,仿佛点燃他们的生命活力,并不是小士兵几句喊话就可以制止住的。 更何况,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的郭大年忽然推了某个站在第一排的工人一下,那工人撞在小士兵身上,很快,矛盾将看热闹的小兵也卷了进来。 小警卫手中的木棍敲打在工人身上,工人们见状奋起反抗,两个小兵自然吃了亏,这时候,后院里早前还没过来的其他几个兵终于快速跑过来。 一时间,后院里乱做一团,根本没人注意到两个悄悄溜走的身影。 而所有矛盾的始作俑者张鼎云,在看到郭大年和另一个人成功溜走后,扯了下受伤的嘴角,及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他要再拖一阵子,给他们争取些时间,只有辛小月和枝凤成功离开这里,廖婉玗也走掉的机会才会更大。 挥动着拳脚反抗警卫士兵手中木棒的工人们并不能长久的占据上风,混乱中的张鼎云是不是喊出些挑衅言词,生怕工人们忽然放弃抵抗。 好在,大家这几日受了不少冷眼,此刻混乱中似乎已经记不得彼此身份,全然只想争眼下一口气。 张鼎云也明白自己利用他们非常不对,但今日机会难得,他实在别无他法。 大不了等到真的安全出去了,他悄悄安排人回来给所有人送一笔钱,补偿他们今日的所做作为。 这样的混乱具体持续了多久张鼎云其实也说不好,他“忙里偷闲”地看着前院士兵闻讯赶来后也加入了混乱之中,由于来的兵愈来愈多,工人们明显开始处于劣势。 又过了一小会,所有的工人都已经被木棒敲打的抱着头蹲了下来。 一场混乱,到这里,算是正式结束了。 张鼎云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不少,额头和嘴角都在流血,他蹲在地上看着近在眼前的草皮地面,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 跟素有“军匪”之称的皖军士兵打架,工人们注定是要在结束后被收拾的,张鼎云心想,这大约还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郭大年和另一位绰号“虎皮”的中年男人,已经成功潜入楼中,并且准确无误地摸进了辛小月和枝凤坐在的房间。 枝凤早就从走廊里的窗户看到了后院的混乱,她按照张鼎云的嘱咐什么行李也不要带,最后却还是没忍住把箱子夹层里的西药给翻了出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出逃在望 小巧推开漆白的窗子,探出脖子望了望,由于她不清楚医院这边等着接她们出去的人具体在何处,只得学着一种名叫白眼圈的鸟叫声,希望他们能够听到。 这种鸟自前朝以来十分受到江南人的喜爱,大户人家尝尝要养上一两只,压口后每每鸣叫仿佛高山流水一般。 但人若是想要模仿,却并没有那么容易,七爷爷家里头带出来的孩子们都被要求必须学会,方便需要时相互联络相认。 小巧仿着那鸟儿叫完,开着窗子走到洗手池前扭开自开水龙头,冰凉洁净的水冲在她手背上,耳朵却在流水声中仔细地听着窗外动静。 一两分钟后,果然有个相似的声音,回应了她。 小巧丢下开着的水龙头,探头去窗子外面看。之间一个园丁打扮的人,正扛着一柄锄头看着她。 虽然这里是一楼,但小巧和对方显然都没有打算要直接对话,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各自转身去做本来在做的事情。 小巧反身关好自来水龙头,摔着湿漉漉地一双手,走出了公共厕所。 这一切做完,也不过过去五六分钟的样子,所以,她再次出现在医院走廊两个站岗小兵视线内时,并没有引起他们任何怀疑。 廖婉玗躺在房间里,由于是背对着门口,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她并没有动,仍旧假装自己是睡着的,直到门被关好后小巧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这才翻身坐起来。 “怎么样?” 小巧搬了一只四四方方地木凳子到床边,做好后拉住廖婉玗的右手,“放心,我方才已经跟家里人联系上了,但具体什么时候能救我们出去,还得他们自己合计。” “联络上就好,联络上就好。”廖婉玗喃喃地说了两句,忽然想起家中的辛小月和枝凤,“也不知道倪公馆里怎么样了。” 两人一时间分别想着倪公馆里此时可能正在发生的情况,谁都不知道,一场由张鼎云惹起的事端才刚刚开始,他正推着一只木质的独轮车,撞向名叫老赖的一个工友。 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敲响是十来分钟之后,廖婉玗听到敲门声第一反应是躺好,小巧将被子给她盖好后走到门口,先是将门打开了一个小缝隙,轻声询问,“有什么事吗?” 小士兵见状知道廖婉玗可能还在睡,粗着嗓子想压声音又压不下去,“护士说还要再抽两管血。” 小巧目光打量了一下手中拖着一个长方形搪瓷盘子,口罩带的严严实实的女护士,语气有些不大好,“方才都抽了两管了,怎么现在还来?一个人能有多少血,本来我们家小姐都不舒服,在抽下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她本意是觉得廖婉玗没毛病,犯不着来来回回地抽血,但那护士十分坚持,最后竟然卖起惨来,说自己要是完不成任务,回去要被扣钱的。 小巧嘟囔着哪有这样的道理,还是打开门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小士兵趁着这个空隙向病房内张望了一下,见人还躺在病床上没有什么异常,也没跟进屋。 “刚才不是你吧?”小巧走在护士身边,问完话后见她忽然亮出白袍子内里衬衫衣摆处一个绣花,惊了她一跳“你是……” 带着白布帽子和口罩的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在小巧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结束后小巧连连点头,走到床边将廖婉玗叫起来。 “小姐,家里来人了。” 廖婉玗当然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睁开眼睛快速坐起身来,就见到一个被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女子站在床边。 “你是来带我们出去的吗?” 那女人摘下口罩一头的棉纺细带,露出一张五官精致的脸来,“再过一个半小时会有一辆车子停到后门,那是专门给医院洗床单被套和病号服的脏衣车。现在前后门都有倪东风的人守着,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又不影响别的病人,这是目前最好的机会。” 廖婉玗点点头,他们现在在医院里,还有许多也在住院的病人,太过激烈的方式很容易出现意外。 “我不能耽搁太久。”她说完这话目光扫了一眼廖婉玗和小巧,“现在我需要两管血。” “那抽我的吧……”反正不是真的要送去检验,是不是廖婉玗的血并不打紧,她担心廖婉玗才被抽了两管血,要是再来,会影响等会的体力。 “我叫竹桃。” 她方才一直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但小巧其实在她摘下口罩的时候就已经认出来了,这会听她介绍自己,小巧一边挽着袖子伸出手臂,一边连连点头,“我知道师姐,七爷常常夸赞你。” 竹桃绑带子扎针一气呵成,动作专业的说她是个真护士也绝对有人相信,她手很稳,很快便抽出一针管的鲜红血液来。 竹桃并不接话,仿佛对于那些别人求之不得的夸奖毫无兴趣,小巧讨了个没趣,也很有眼力地不在说这个话题。 两管子血抽好后,竹桃正打算离开,病房门毫无征兆地就被人推开了,屋内的三人齐齐看向门口,见到进来的人是倪东风,都忍不住将心提起来。 倪东风的目光先是在这个漂亮的有些过分的护士脸上转了一圈,继而去看她手中搪瓷托盘里的两管新鲜血液,“怎么又抽血?” 竹桃微微低着头,将口罩从新戴好,这才回倪东风的话,“小姐的身子娇贵,所以才要仔细检查。” 倪东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总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最后觉得兴许是漂亮的女人大多有些相似,他见过那么多好看的,这小护士长得像谁以至于叫他觉得有些面熟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弄好了?” 竹桃点点头,“是的,正准备送去化验室。” 倪东风对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廖婉玗和小巧眼见着竹桃出了病房,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在倪东风进来的时候小巧已经放下了袖子,不然被撞到正在抽血,少不得要引起怀疑来。 “督军怎么又回来了?事情处理好了?” 倪东风走的时候假托有事,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在医院这种到处都是细菌的地方待,可车子都已经到了俱乐部,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还是应该陪着廖婉玗,这才又回来了。 “我不放心,处理完事情就赶着回来看看你。”他就站在病床边上,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摸了摸廖婉玗额头,“还是很不舒服吗?” 廖婉玗点头,“睡着时不觉得,醒来还是头很痛。” 倪东风颔首,坐在了之前小巧坐的位置,“那你再睡会,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廖婉玗心里头有些愁,不明白这人怎么就不肯离开,“不睡了,这会有点饿,睡不着。” 听见她这话,张鼎云“嘿呀”一声,“你瞧,我竟然把这件事忘记了,眼下已经中午,你有被抽了许多血,一定的吃点好的补补。” 廖婉玗很是赞同,但听他要派人回公馆去叫厨子做,又赶忙拦住。公馆那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万一他现在派人回去,那人瞧着有什么不对跑回来跟他汇报,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功夫? “我听人说吃肝补血,上次在俱乐部的时候曾经吃过一道,处理的又干净,味道也好,我现在想吃那个。” 她还从来没跟倪东风提过这样的要求,倪东风听来很是高兴,他高声唤来门口站岗的一个小兵,让他去通知等在车里的汽车兵,现在就往俱乐部跑一趟,除去廖婉玗要吃的拿到肝之外,在准备五六养营养又可口的饭菜来。 廖婉玗虽然没有成功把倪东风指使走,但好歹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往公馆去,她看了小巧一眼,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松了一口气。 “小姐,要喝点水吗?” 廖婉玗可不想跟倪东风大眼瞪小眼,故而点点头,可惜小巧走到藤壳子的暖水壶旁掂量了一下,就发现那水壶竟然是空的。 “我出去打点热水。” 倪东风轻“嗯”了一声,算是批准,但其实这事情跟他实在没什么关系,批准不批准小巧也还是得出去打水。 临走前小巧抱着暖水瓶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好在廖婉玗如今称病,就算他们二人独处一室,但凡倪东风还是个人,这么短的时间内,总不至于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关好门后小巧分别跟站在两侧的年轻士兵点了点头,之后她转身抱着暖水瓶去找热水房,希望等会自己还能遇见竹桃,也好将病房内的情况告诉她一声。 毕竟如果倪东风一直赖着不肯走,对于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实在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只可惜,直到她灌好热水后又抱着暖水瓶转了一大圈,也没有在遇见竹桃,反倒是跟不知道为什么从病房出来的倪东风撞了个正。 “你在这做什么?” 倪东风问她这话的时候,小巧正站在往二楼去的楼梯上。 第二百一十三章 后知后觉 “打了水,不回房间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倪东风见小巧不会答,又追问了一遍,只是这遍再问,听起来语气可就不那么好了。 “我……”小巧犹豫了一下,“我是因为看到那个给小姐抽血的护士了,急着想问问结果,可这里太吵,她又走得急,我就自己追上来了。” 倪东风显然不太相信小巧的话,他抬头往二楼的方向看去,说来倒也巧了,那个早前被方济世从产科叫来给廖婉玗抽血的护士正好从楼上走下来,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小巧看见她仿佛见了菩萨似得,脸上的喜悦全然不是装的出来的,“请问护士,我们小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那护士一天不知道要接待多少患者,看见小巧一时并没有想起她是谁的家属,再加上她平日里是负责产科,还当她是哪位待产孕妇的丫头。 “你是?” 小巧看了倪东风一眼,“我是跟督军一起来的那位小姐一道的。” 那护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廖小姐。结果还要一个钟头呢。”她说完转头去看倪东风,“督军不妨到房间里休息一阵,等到结果出来了,一定第一时间就给您送过去。” 倪东风颔首,余光睨了小巧一眼,看来她方才确实是追着护士来的没有说谎,“我见后面又抽了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被倪东风撞见的第二次抽血本就是个借口,为了明目张胆进入病房才做的骗人把戏,这位产科的正牌护士当然并不知情,但她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敢乱说,毕竟,谁晓得是不是方院长叫别人去采血了呢? “我方才有别的患者,并不是我去的,所以,也不知道后来的血液是做什么检查用的,抱歉。” 她话音刚落。便从二楼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那人一直叫着自己的老婆要生了,请丁护士过去看看。 丁护士急急忙忙地应着声,虽然她记得那位产妇宫口还没达标,应当不会此刻就生产,但还是不放心地跟倪东风等人匆匆告别,转身往楼上跑去。 知道小巧没有说谎后,倪东风脸色恢复如常,他仿佛之前并没有怀疑过小巧一般,率先转身往病房走去。 廖婉玗在病房里是眼见着倪东风跟在小巧身后出去的,她忐忑地等在病房里,希望小巧没有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或者是就算做了,也不要被发现才好。 好在,几人回来的速度很快,廖婉玗瞧着天下太平的样子,也就明白倪东风并没有发现什么。 “小姐,这水太热了,我去帮您弄凉。” 廖婉玗紧张得很,根本没有心思喝水,听说她还要出去,赶忙拦住,“不急,我现在有点饿。” 她又提了一次要吃饭的事情,但见倪东风正在走神,没听见似得,只得点了他的名字,“督军……” 倪东风并不是在走神,而是在回忆那个他觉得眼熟的女护士,那双眼睛实在太过漂亮,摄人心魄似得,叫他想起来便有些心猿意马。 “怎么了?” “我饿了……” 倪东风看着眼前的廖婉玗,心里头不免将她们对比了一下,末了得到的结论是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这普天下的女子,宛如春日花园里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白花自有清纯高洁的妙处,但看久了不免单调,红花妖娆艳丽,伴着清风窈窈窕窕,可终日相对难免显得艳俗。 所以,在倪东风看来,这世上的花是不分品种贵贱的,它们各有各的好,就算平日里不觉得,待到春花满园,自然都能显现出来。 正所谓“一花独开不是春,百花争艳香满园”,这男人啊,便是天生要做花园的,姹紫嫣红才能不枉此生。 “我在叫人去催催。” 倪东风拿定了主意,站起身来离开病房,打算去医院里找找方才那位美丽的护士小姐。 可他哪里知道,就在他离开房间不过三五分钟之后,那位护士小姐便又拿着两张纸,借口送化验结果,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竹桃是算着时间来的,现在距离脏衣车到后门的时间还大概十八分钟,她要趁着着段时间,将廖婉玗带出医院病房。 “不能跳窗子吗?”小巧打开一扇正好可以避开守卫视线的窗户,探着头往外看。 “这我不是没想过,但要去后门得走一大片草坪,没遮没掩的,很容易被发现。” “那要怎么办?”廖婉玗心里头很急,倪东风这人从来都叫人琢磨不透,她怕他会忽然回来。 “没有其他办法。如果走门,那两个守卫一定会跟着你,到时候只会更难摆脱。” 竹桃不是第一次从一个看管严密的地方往外救人,眼下的环境甚至可以算的上是宽松,她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制造更方便逃走的环境,但现在这是在医院,有多少老弱谁也说不清楚,她不能因为要救人就叫别人冒风险。 “等会我会跟门口的守卫打招呼,就说需要给你脱衣服做检查,这样不论是他们还市倪东风,进门前总会斟酌一下。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直到我们上了车他们才发现,不然,如果我们还没出医院,或者是车子还没走,都有很大的可能会被抓住。” 廖婉玗连连点头,她曾今死里逃生,按说应当是个运气不错的人,所以,她希望今日她仍旧还是个有运势的。 竹桃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口罩,走到门口扭开门锁,外头站着的两个小兵马上便转头看着她,“两位军爷,我要给廖小姐检查一下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由于要退衣裳,还请两位暂时不要进来。若是那位督军回来了,也烦请转告一声,检查好了,我就出来。” 小兵真是奉命站岗,对于医生和护士要怎么给里头的人做什么检查,和他们半点关系也没有。 再说,这护士方才来过,督军自己也是见到了的,现在又过来,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起疑,说了声“知道了”就继续聊他们本来正在说的话题去了。 竹桃简直有些喜欢他们两个,并且祈祷倪东风手底下都是这样的呆子。 她关好门后不疾不徐地走到床边,从推来的木架子车里掀开帘子取出一套衣裳递给廖婉玗。 她来的时候穿的是旗袍,因不方便换了病号服,现在要走当然不能在穿着这东西翻窗。 小巧帮着廖婉玗将短衫长裤换好,由竹桃带着第一个翻出窗外,之后她又将窗户关好。 三人蹲着身子,沿着医院楼的墙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前进着,而就在这时,倪东风正溜达到医院二楼,找竹桃。 可他并没有遇见竹桃,反而是见到了正准备出去吃饭的方济世。 方济世打心眼里往外不想惹倪东风,所以巴不得这人想不起他来,现在忽然遇上,他也不能转身就跑,只得笑呵呵地闻了闻廖婉玗的状况。 “结果不是还没出来吗?”倪东风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而且你们抽血是不是太多了,前前后后四管子,就算是我手底下的兵也未必扛得住。” 方济世觉得自己很冤枉,他明明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叫人抽了两管血,那两管血还是为了保证检验结果没有差错,“倪督军,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按照需要直叫人抽了两管血,廖小姐身子弱,哪能一下子抽四管啊!” 倪东风听了他的话微微蹙眉,“当真?” 方济世连连点头,“当然是真的,哪敢骗督军啊!” 倪东风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不过一秒钟的功夫,他眼神里便涌起些许怒意,方济世看他转身就走,那表情大有要回去取枪炮轰了医院的架势,吓得赶忙跟在他身后。 “督军……督军您这是怎么了?” 倪东风并不理他,步子走的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大,待到了病房门口见到那两个站岗的警卫问了一句,“人还在里面吗?” 两个警卫不明所以,“在,正在做检查,因为要退衣裳,特意嘱咐我们不要进去。” 倪东风闻言觉得不对,抬脚揣向木门,由于门从里面锁了,他一脚没有踹开,还补了一脚。 连个一直在门口站岗的小士兵看着空空如也的病房,全都傻了眼,开始急急忙忙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再加上也忙着撇清关系的方济世,倪东风被三个人吵得头大,火气更是冲天高。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给老子找,把人找出来!”他转身往门口走,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这次改了方向去看几扇窗,但窗子都是关着的,他看了半天,也没什么发现。 等他检查完窗子,回头看见三个人还傻子似得站在原地,忍不住掏出随身带着的盒子枪,冲着天花板开了一枪。 听见枪声三个人一激灵,这才算是回过神来,纷纷转身跑出去寻人。 廖婉玗三人此时就在医院侧面院子的一垛干柴下头,本来她们打算踩着柴火堆翻墙出去,谁料一声枪响,吓得她们赶忙躲到柴堆里观察情况。 第二百一十四章 意见相左 在张鼎云的故意挑唆下,后院的工人们终于还是跟倪公馆的警卫们打了起来,好在看着他们的人并没有配枪,不然事情被镇压的太快,去救辛小月和枝凤的两个人兴许会来不及。 但今日上工的不过二十来个工人,前院配枪的警卫官兵赶过来后,他们还是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张鼎云与其他工人一同抱着头蹲成一排,听着警卫团的一个副团长骂人,他说如果还没有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带头闹事,那就要将事情报告给督军。 为了扮演贫苦木工,张鼎云腕上手表早就摘了,他只能估算着时间来推测辛小月他们是否已经安全离开,于是他默不作声地蹲在地上,并不打算现在就出来认错。 并且,他有百分百的信心,等到晚些倪东风发现廖婉玗不见了,警卫团也就没什么经历在追究工人打架的事情了,除非……除非倪东风能够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打架不过是声东击西的手段。 他希望廖婉玗和竹桃、小巧已经顺利逃出医院,也希望倪东风此时此刻还没有发现她们。 张鼎云的希望虽然说暂时还没有全部实现,但躲在医院干柴堆里的三个人倒还真是暂时没有被发现,只是三人合适才能安全离开,又能不能赶上那趟脏衣车,就连她们自己也说不准。 好在,竹桃是个有经验的,她做事一向严谨,绝不会只准备一条退路。 此刻三人蜷缩在柴火后头,正在等近处的一个护士跑远些。 “估计是发现了,脏衣车现在不能冒险去,等会找到机会出去后不要互相等待,从我们身后的墙翻出后往东走两个巷子口,然后往南转,一直走,看到一栋写了理发店的铺面就进去。” 竹桃目光一直警惕地透过柴堆打量外面,“门没锁,你们进去了也不用锁,后屋厨房里有个地下室,入口就在放白菜的桌子下面,把菜筐拿走就好。” 廖婉玗其实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但一想到她只要跟着小巧和竹桃走,总不会找不到藏身的地方。 好在,倪东风留在医院里的人手统共不过十个人,出去看守前后门的不能动外,其他六个人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查遍医院所有地方。 倪东风正在气头上,命令方济世叫医院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出来找人,可那些医护人员又不是他的兵,手头上还有各自的病人要处理,都离开工位显然是不可能的,勉强放下手里工作出来找人的,也不过是态度敷衍。 小杜原本是在药局工作的,因为这个岗位尚有另一位同僚在,她便被打发出来寻人,她瞧着那些当兵的不太顺眼,所以,哪里人少,就往哪里躲着走。 结果,好巧不巧,居然叫她发现柴堆里躲着人。 干柴都是深褐色的,有些捆好被规规矩矩地贴着墙摆,有些则因为送来时有些潮,被打散开堆成小山状正在风干,她其实也不是故意仔细寻找的,只是余光那么一瞄,就发现了枝杈后面有一点点月季红。 她以为是花,在定眼看才明白过来,那后头藏得兴许就是那位督军正在找的人。 小杜年纪不大,平生最爱看的就是戏文和电影,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自己看过的情节来,怎么想都觉得现下正在到处找人的那个督军,像是戏本子里拆人姻缘,毁人婚姻的地痞恶霸。 于是,她抬手揉了揉鼻子,全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转身便走了。 小巧见她离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皱着眉头无声地拍了拍胸口,“还好没看见。” 竹桃摇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装作没看见罢了。我们快走,这样的好人怕是再碰不到了。” 话落,竹桃率先从柴堆里钻出来,之后是廖婉玗和小巧,也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那扎人的柴火堆里出来。 三人借着柴堆的高度,先后分别翻墙而出,向着竹桃方才说过的方向,拼命跑去。 她们到达作为临时藏身地点的理发店并没有久留,按照竹桃的话说,此刻倪东风应当还在医院内寻找,等到他把人手调过来,到时候必然要扩大搜索范围。 那么,作为临时藏身地点的理发店也就并不安全了。 廖婉玗知道竹桃处理这种事情比她和小巧有经验多了,所以她也不多问,竹桃说走,她便跟着走。 三人在那破旧无人的理发店里换了身衣裳,廖婉玗也不知道这里是本来就没人还是被竹桃暂时借来一用,她系着蓝底碎花的不上衣扣子,仍不住一眼一眼地往镜子里看。 待到竹桃给她头上包了一条同样花纹的头巾后,廖婉玗简直要认不出自己了。 原来她常听说“人靠衣裳”,所以那些个有钱有身份的人,才一定要比着价钱地穿洋裁缝做的洋装,当时她是不信的,直到现在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才觉得那句广为流传的话也未必说的不对。 起码,现在她换了一身蓝底碎花的短褂之后,若是再给她跨上一支竹筐,可真和街边卖自家鸡蛋的农夫没什么差别了。 等到竹桃换好了衣裳,廖婉玗又觉得眼界大开。 “你为什么要穿男装?”她早前看竹桃明明是媚眼如丝,现在忽然换了男装,那眉目看过去又平白添加了几分英气。 “都知道跑出来三个女子,我们之中若有个男人,就算有人拦路排查,也一定想不到。” 竹桃一边说话一边利落地把头发挽的更高些,之后套上一顶短短的男子假发,整理之后又叫小巧帮她检查缠胸的布带字系紧实了没有。 三人换装完毕,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理发店,拐了几条巷子之后,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待到她们三人早已离开医院一两公里,倪东风调派来的人才正从军车上往下跳。 “竹桃姐,枝凤那边会顺利吗?”小巧也是扮成农妇的样子,此刻真挎着廖婉玗走。 竹桃不愿意给她们空口白牙地乱猜测,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由于那边的工人都是男人,具体怎么安排我并不清楚。我接到的任务就是找机会带她出来。”她说道这里看了廖婉玗一眼。 小巧撇撇嘴,希望七爷带出来的几位师兄能够将辛小月和枝凤带出来。 因为自己,闹得张鼎云要去请七爷爷帮忙,这样大动干戈地排布一场,想来十分不容易,所以,打从见到竹桃的惊艳劲头过去后,她心里头便总有一种愧疚感。 她虽然常常安慰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若是这后福总需要劳烦别人,可是在是太叫人觉得尴尬了。 她目光始终看着脚前方的路,忽然感到胳膊上被人拉了一下,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小巧拉着跟在竹桃身后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 要说也奇怪,明明巷子口外的马路上就是热热闹闹的市场,可拐进来后的这条巷子,居然很快就再也听不见那些喧闹之声。 竹桃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她扭小院挂着的锁后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侧着耳朵听了好一会,之后才放心地测过身来,示意廖婉玗和小巧进去。 这院子看起来半新不旧,廖婉玗打量了一下,见竹桃径直走进了屋子里,也赶忙跟进去。 “这是什么地方?” 竹桃就着脸盆里的清水拧了一把毛巾,把湿毛巾贴在粘了胡子的上嘴唇,讲起话来瓮声瓮气,“是成功出来后约好的见面地点。” 廖婉玗实在佩服他们,为了安全,居然在这座陌生的城里弄出一个有一个安身之处来。 “如果他们也出来了,一定会来这里对吗?” 竹桃这次没回答,只是点了一下头。 “那要是他们不来呢?”这会问话的是小巧。 竹桃拿开嘴上的毛巾,看了小巧一眼,“丑时一刻钟如果他们还没来,我就要带着你们走。” 因为,那意味着他们失败了。 “走?可是师兄还没回来啊?” 竹桃听见她提起张鼎云,露出些许厌恶的神情,“我们不赞成他来,是他自己非要参与。潜入前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跟他说的清清楚楚,可他不听,若是真的回不来,我也没有办法。” 她这话说的太过理智,廖婉玗听完一时接受不了。 毕竟,张鼎云是为了她才来的,她不能自己脱身了就对师兄弃之不顾。 “不行,我不走,师兄是来救我的,我怎么能自己脱身就跑了?” 竹桃冷哼了一声,伸手扯下自己头上的假发,“你以为这事事过家家?你现在已经跑了,倪东风若真抓到他们必然是要严加看管,还会给我们机会救人?你也动动脑子好吗?” 小巧不愿见她们争吵,哎呦了两声出来解围,“怎么现在就吵起来了,他们这会儿是还没回来,也不是回不来了,真要吵,好歹也等到丑时再吵啊!” 竹桃看不惯廖婉玗的天真,不愿同她多说,所以小巧出来劝说化解,她便不再出声了。 就在这屋子里安静的可以听见三人呼吸时,院门忽然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 竹桃方才是最后一个进院子的,但她并不是走门,而是在廖婉玗和小巧进门后又将那锁头原样锁好,之后她是翻墙进来的。 现在院外门的锁头被人拨弄的哗啦哗啦作响,竹桃对着廖婉玗和小巧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先躲起来,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贴在门后,通过木门缝隙向往看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分头行动 以蚌城唯一的西医院为中心,五公里内的居民皆是人心惶惶。 如今的年月很来就乱,当家作主的人动不动就换,可倪东风的皖军在蚌城许多年,虽然嚣张,但并不算十分扰民,故而,大家都不太知道,今日这满街的兵,到底是所为何事。 你公馆里的仆人们此时正垂着头,默默无语地跪在公馆大厅的地上,角落里还蹲着十几个之前参与打架的瓦工和木工。 倪东风阴沉着脸,就连一向最为了解他的副官,此刻都有些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说吧,那几个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胡长贵此刻真的是长跪了,他磕磕巴巴地“我”了半天,直到倪东风没个好颜色地抬眼看他,他才吓破胆似得摇摇头,“我就跟其他工人一样啊,在四马路的路口找来的。” 四马路是蚌城一条不大不小的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求工做的人都会集中在那一条马路上,有需要的雇主从头走到尾,大部分时间都能招到合适的工人。 倪东风不说话,胡长贵想一想都要把自己吓死的样子,他这些年在外头走动,别人也是要尊他一声“爷”,这卑躬屈膝的样子多年不做,生怕自己做的不好,讨不到倪东风信任。 那几个王八蛋混在工人队伍里头闹事劫人,胡长贵知道,他现在脖子上的脑袋,就跟那秋天树上的黄叶似得,风一吹,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掉。 “督军,您要相信我啊,我老胡在蚌城这么多年,谁是咱蚌城的天我还是分得清的,我怎么能傻到跟天作对啊!督军,您一定要相信我!” 倪东风目光在地上的人头顶打量了一圈,之后伸出一个手指头对着胡长贵勾了一勾,胡长贵口中念着“来了来了,小的来了。”一边用膝盖跪着爬到倪东风脚边。 “这么说,你是全然无辜咯?” 胡长贵面露喜色,以为自己方才的话打动了倪东风,连连点头,“是是是,小人真的毫不知情。” 他“情”字的余音还没有落下,倪东风便从腰间的皮枪套里拔出手枪来,开栓勾扳机一气呵成,动作利落又干脆地便在胡长贵脑门中间留下一个有些焦糊的血窟窿。 胡长贵的身子被那子弹的力道打歪了,他晃了两晃后“咣当”一声,砸在了茶几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仿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死了。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留你何用?” 倪东风这话敲打着屋子里的所有人,他不相信这么多天,家里面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过什么异常。 “督……督军!”老赖被揍得鼻青脸肿,一直眼睛几乎已经睁不开了,“前天,我在……我在墙根地下睡觉,我听见……听见他们说铜锣巷,我不知道有没有用……我……” 倪东风一抬手,明明距离老赖有一两米的距离,还是吓得老赖一哆嗦,第一反应就是磕头求饶,“求求督军,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知道的都说了!求求督军……” “铜锣巷……”这三个字被倪东风咀嚼在口中回味,听到副官报告,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觉得有些熟悉,“就在医院附近?” 副官点点头,倪东风一个眼神看过去,他已经心领神会,转身吩咐人去铜锣巷搜查。 只可惜,竹桃秉承着狡兔三窟的原则,等到他们查到铜锣巷的理发店时,早已人去楼空,毫无收获了。 而那栋他们约好汇合的小院,甚至都不在倪东风下令戒严的区域之内。 此时的小院里两队人马已经安全汇合,廖婉玗看着张鼎云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心里头十分愧疚。 就算别人不了解她这位师兄,她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人其实十分怕疼,又及爱漂亮,现在这个罪,只怕是一辈子头一遭。 张鼎云见她要哭,赶忙挥手,“别别别,你别哭啊,现在大家都安全出来了,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不要以为我是个没受过苦的,我小时候读书不听话,先生和我爹揍起来是毫不留情,比这更疼的也不是没有过,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一边说还要一边显示自己不疼,故而故意挤眉弄眼,廖婉玗被他紫着的眼眶青着的嘴角扮鬼脸给逗笑了,手上上药的动作一抖,张鼎云倒抽了一口凉气。 “对不起,对不起……” 张鼎云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我们得抓紧时间马上离开,谢霄还在省边处等着,想必也是十分着急。” “他也……知道了?” “能不知道嘛,我最先就是打电话去找他要人,谁知道一问之下他居然都不晓得你过去了,后来才晓得,是他那个狗屁的妻子见你没去索性干脆没说。” 廖婉玗打算带着紧俏西药北上的时候,谢澹如还没从东北平安回来,之后她在半路被劫住,也没有机会在于外界联络,乔敏芝兴许以为她是不去了。 再者说,谢澹如经历了那么一场大战才回来,想来要处理的事情一定非常多,家里家外都要忙,乔敏芝忘记也算平常。 “师兄,她也未必是有意的。” 张鼎云听见这话不大高兴,“什么不是有意的,你不要总当她是个好人,这次倪东风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们联合起来做的局?” 廖婉玗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但知道她坐那一趟车的除去倪东风就只有乔敏芝,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那么…… 她不愿多想,“是不是她总要拿出证据才行,不然我们空口白牙,谁能信服呢?” 张鼎云冷哼了一声,“你等着吧,等我们出了皖军的地界,我一定要叫人查一查的!” “万事等我们出去,也要等你伤好。” 张鼎云这次不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等着廖婉玗给他一点一点给伤口上药,他身上的伤太多,东一块青,西一块肿,廖婉玗忙活了快一个钟头,才算全部处理完。 两人从内间小屋里出去的时候,就见外间旧木桌子上以竹桃为中心,其他人都在听她说话。 “等会枝凤和大牛带着辛姐走。”她指了指枝凤和一个略微有些龅牙的男子,“你们扮作夫妻,要带姐姐去上海看病,坐不起火车,只能架牛车。” 在座所有人中,竹桃是年纪不是最大的,但辈分却是最高,按照七爷门下的规矩,辈分地的人必须要听话,所以,不论竹桃安排什么,都没有人反对。 廖婉玗和张鼎云的出现打断了竹桃的话,她侧头看了廖婉玗一眼,继续刚才没说完的安排,“钱二,你跟我和廖小姐走,我们就坐火车。” “还做火车?”廖婉玗忍不住打断,她就是坐火车才遇见的倪东风,现在还做火车,会不会自投罗网? “若是你自己走,会不会再被抓到我不知道,但跟我一起,我可以保证,就算车站真的有人检查,你也一定不会被发现。”竹桃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我认为,倪东风不会觉得你敢坐火车走,至于原因,跟你想的是一样的。” 廖婉玗虽然在今日之前并没有见过竹桃,但她做事讲话似乎都是极有自信的,明明医院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她居然也成功把自己和小巧给带出来了。 “好,那我们何时走?” 竹桃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精致瑞士手表,“我们明早上午十点的火车,至于他们,有些人今晚就走。你之前坚持要去天津,我送你到天津,倒是辛小姐不能带着,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她都需要会上海接受治疗。” 这话廖婉玗是同意的,只是她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张鼎云要去哪里,“那师兄呢?” 竹桃看了张鼎云一眼,张鼎云自己抢先说道,“我也回上海,只是不予小月同路,我们现在人多,还是分开走安全一些。” 廖婉玗听他这样讲不疑有他,快乐地点点头,她信任张鼎云和信任竹桃,觉得既然大家都已经安排妥当,就一定能够顺利离开皖军地界。 当晚,时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最先出发的是带着辛小月的牛车,月夜里车子缓慢地驶出巷子,廖婉玗只在院门口看了一眼,就被竹桃催着回屋。 又过了两个钟头,这次换成了张鼎云和另外两个青年男子一道离开,廖婉玗送到门口,竹桃还是不准她久留。 如此这般三三两两地分头行动,天还未亮,小院里就只剩下廖婉玗、竹桃和钱二。 “还有快四个钟头,你先去睡会。”竹桃说完这话忽然想起枝凤临走前交给她的东西,转身到外间一个极不起眼的坛子里拿了出来,“这是枝凤临走前交给我的,说是药,你自己看看吧。” 廖婉玗本来人确实有些犯困,听见枝凤把西药从倪公馆里带出来了,顿时就清醒了几分。 她不难想象,从倪公馆出来的时候情势又多么的紧张,枝凤居然还能想起把药带出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徐州重逢 出皖军地界,接连的鲁东省正是直军地界,谢澹如虽然不好贸然带兵去找倪东风要人,但却是早早便带人等在徐州城。 因为,按照他跟张鼎云和某事的竹桃的约定,他们会安全带着廖婉玗来到徐州城。 可他在城里生生等了好几日,也不见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并且,他还尝试过联络张鼎云,结果发现,早前留下的联络方式,一直也没有回应。 他怕他们和廖婉玗双双遇到危险抽不出身,正耐不住打算亲自带人去找倪东风要人的时候,整日里轮班等在车站的人终于报了消息回来。 谢澹如欣喜若乱,亲自驱车前往徐州火车站,见到廖婉玗全须全尾地走出来,激动地跑过去将她抱个满怀。 原来,廖婉玗跟着竹桃和钱二起初走的还算顺利,他们到了蚌城车站后虽然遇到了盘查,但并不十分严格。 可车子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了许久,一车的人被困住,却也没个人出来说明情况,几个小时过去后,就有些不耐烦的人吵吵嚷嚷,矛盾渐渐生起来,这才有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出来说是车子坏了。 谢澹如听着廖婉玗的话,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等到她说完了,两人一时间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之中。 “你在……还好吗?” 廖婉玗不想把事情说的太过惊心动魄,故而换了一副开玩笑似的语气,“挺好的,倪东风待我们不坏,又总要摆出一副绅士的做派。做什么之前总要问问,征得同意才会有动作。” 她把被困的事情讲的轻飘飘,仿佛倪东风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似得,有仿佛她不过是去友人处游玩了几日归来,一切都并没有什么值得抱怨与哭诉的。 车子从车站到谢澹如临时住处原本不过十几分钟,因为刚下过雨路面有许多水坑,那汽车兵怕颠了督军和刚接到的小姐,车速不快,却很稳。 “出发前我让人烧了水,你先收拾收拾。”谢澹如扶着廖婉玗的手,将人带下车来,门口站岗的四个小兵见到长官回来齐刷刷地敬了个礼,那声音喊的震天响,原本是为了显气势,现在却生生吓得廖婉玗一哆嗦。 谢澹如正牵着她,感觉到之后改有左手去揽住她的肩膀,同时还轻轻地拍了两下,安抚道,“没事了,如今已经在我的地盘了。” 廖婉玗抿着唇,脸色不大好地连吸了几口气,末了给自己找了个话题,分散注意力,“你去东北,没有受伤吧?” 谢澹如揽着她跨过门槛往院子里走,“我没有受伤,只是子俊受伤了。” 廖婉玗见过黄彦之,对那个年轻人有几分印象,“伤的严重吗?” 谢澹如觉得此刻不适合讲这个话题,将她送到西屋门口后便催着她梳洗,“你先好好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这些事情,等会慢慢讲给你也不迟。” 廖婉玗在三等车厢里坐的一身汗,细闻觉得自己还有一股子鸭屎味,听谢澹如这样说,也不再拖延,跟着等在西屋门口的一个大丫头进了屋,等到她洗好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钟头又过了半刻钟之后了。 她的头发虽然不长,但因为比较厚而十分难干,那丫头帮她擦了半天,也还是潮乎乎的,但餐厅里八仙桌上热乎乎地饭菜正一道一道地送上来,谢澹如担心等会饭菜凉了,再热不好吃,派了个丫头来催。 “好了好了,就出来!” 刚才伺候她沐浴的丫头名叫黛子,是谢澹如临时落脚借用的宅子里的家生丫头,这边不必上海,还保持着许多传统的老习惯,大户人家里家生子很多,都还是又身契在主人手中的。 廖婉玗从黛子手里接过毛巾,自己有互换擦了两下,“方才真是谢谢你。” 黛子看着年纪不小,又挽了发,显然是成过亲的,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对面窝来,“小姐客气了,能伺候小姐是黛子的福气。” 廖婉玗站起身来,正想叫她不要“小姐小姐”的叫,叫她名字就好,可话还没开口,门外的丫头又敲了一遍门。 廖婉玗知道谢澹如这是等急了,打开门闩后拉开木门,一遍擦着还未干的头发,一遍跟着来敲门的丫头往饭厅走。 这家的八仙桌平日里能做个七八口人,一张桌摆十几个菜轻轻松松,可这会只摆了两张木绣墩,却堆了一桌子的菜。 廖婉玗一看那菜色,没等谢澹如说话,她就已经先笑了,“怎么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我们两个根本吃不完啊?”说道着她想起自打车站上车后就没见到竹桃和钱二,“竹桃和钱二呢,不一起来吗?” 谢澹如站起身来,绕过半张桌子走到对面的廖婉玗身边,推着她做到雕花镂空的绣墩上,拿过她手里的毛巾,无比自然地继续帮她擦起头发来,“我给他们另外安排了别的住处,等到过两天安排他们水路回上海。” 廖婉玗不大好意思叫他擦头发,歪着脑袋躲了两下,最后都被他按着肩膀正了回来,“湿着头发吹了风,以后老了要头痛的。我阿娘年轻的时候就不注意,现在老了,总是偏头痛,药吃了一副又一副,苦得要命。” 谢澹如总觉得廖婉玗还憋着一股劲,仿佛是提着气并没有放松下来,所以他闭着蚌城的事情不再问,只是闲聊些别的。 “可你总晃我脑袋我也不能吃饭啊?” “哦……”谢澹如停下手,将毛巾叠着丢到一旁,“那先吃饭。”他走回自己的位置做好,对着门口喊了句“关门”,理解边有人将敞开着的对开木门给关了个严实。 “现在行了,没风,先吃饭。” 廖婉玗也不知道谢澹如从哪里请来的厨子,一桌子菜全是鹭州菜色口味,她吃了几口后嗓子眼就被梗住了,含着一口菜埋头看饭碗,忍了又忍的眼泪还是落下来。 这口味她到上海后再也没尝到过,此时嚼在口中,对比起之前的遭遇,不免想起生母尤小妹来。 她的生母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只是廖家一个洗脚婢,因为姿容出众,廖湛山才抬做了妾室,所以,尤小妹不但会做许多粗活,甚至也做的一手好菜饭。 廖湛山还在的时候,白秀珍虽然不待见他们母子三人,单薄听不曾明着为难,甚至还允许他们私开小厨房。 每天吃着尤小妹亲手做的饭菜,那真是他们姐弟最开心的时候。 谢澹如见到她哭,并不劝,他觉得遇到那样大的事情她需要哭一哭,一个人不能总端着,他最近见过她的次数虽然不多,却总觉得她仿佛接人待物都隔着一层纱似的,虽然客气周到,但总归不太像她从前的样子。 她那时候跟他见面总是很不顺眼的,两个人少不得要拌嘴,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见的时候,谢澹如就总觉得她少了些许的人气。 廖婉玗始终埋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饭碗里,渐渐在青花白地的瓷碗中形成了浅浅一小洼,谢澹如站起身来,从裤口袋掏出一方帕子,走到廖婉玗身边将她手中的饭碗拿走,换成干净细软的帕子。 然后他伸手揽住她,将她圈在怀里,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拍着。 廖婉玗自打记事起就被阿娘教育着要乖巧听话,所以她自幼便很少大哭大闹,有印象的大哭除去尤小妹被害的时候,和从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爬上荒岛陆地那次,就是师傅唐亭欧去世时。 但这些时候谢澹如都没有在场,他自从被家人送到北方之后,每一次见到廖婉玗,都是一派的礼貌与客气。 那副模样虽然看着也不错,可谢澹如却觉得怎么都不如他在廖湛山生日也是忌日那一天初初看见她时来的惊艳又生动。 “你哭大声些无妨,这会院子里应当没人。” 廖婉玗被他这句话气笑了,抬手锤了他胳膊一下,“你不是人啊?” 谢澹如手上动作没停,仍旧轻轻地拍着,“也不知道谁,骂我是条狗。” 这话廖婉玗记得自己却是说过,但又想不起是什么场景下讲得,所以她干脆拒不承认,“反正不是我。” 谢澹如并不同她争论,随她不承认,“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你要到天津来,若是我早些发现,兴许不会让你被困多日。” 廖婉玗推开他后抬着头看他,“你什么时候从东北回来的?你说子俊受伤了,你是半点伤也没有吗?” 谢澹如摇摇头,“我都是些皮外的小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但是子俊……我们当时弹尽粮绝,药品也没有了,根本没有手术的条件,他的手受伤后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又扛着不肯说,回到天津后……已经不能留了。” “不能留?”廖婉玗想了一下黄彦之要被截掉一只手,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抹去脸上的残泪,吸了吸鼻子,“我这次带了些西药来,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谢澹如听说她好不容易逃出来,还不忘将西药也带出来,心疼地又伸手抱住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论你要照顾多少人,你的弟弟也好,你的工人们也好,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照顾你。” 他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手上力道紧了紧,“你不知道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有多害怕。我在东北遇见日本人的时候都不怕,可我听见你被扣在蚌城,我接电话的手都在抖。我担心你害怕,我担心你被欺负,我担心……” 谢澹如的后头哽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从前没有讲给你是我不对,我不想后悔,不想遗憾,所以,小婉……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让我照顾你?”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能拒绝 八仙桌上的的饭菜升腾起清清淡淡的热气来,她被他揽着,目光落在一大碗白嫩圆润的鱼丸汤上,沉默了好一会,终究还是摇摇头。 廖婉玗抬手扯下谢澹如揽着她的手臂,将人往后轻轻地推了一下,谢澹如顺势退了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你应当照顾的不是我,而是敏芝。” 谢澹如早知道乔敏芝是横亘他和廖婉玗之间的大桥,所以此次出门前特意找乔敏芝谈了一次话,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到后来讲的话很不中听,十分伤人,但他当初与她结婚是迫于无奈,总不能真的昧着良心过下去。 再说,那场假婚姻当初双方说好的,是做给南方那边看,乔敏芝了解她的两个哥哥,若是直军的军权真落入他们手中,绝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没想到,乔敏芝居然反悔了,她不同意谢澹如提出的离婚,非要跟他做对真服气,后来谢澹如苦口婆心地劝她,求她清醒一些,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又退而求其次,说只要谢澹如跟她生个孩子,她就同意离婚。 这想法和要求简直是荒唐至极,谢澹如一气之下在练兵营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气成往徐州来了。 “我跟敏芝,本来就是为了敷衍南方政|府的,我们两个虽然举行了婚礼,但也是迫于无奈。”谢澹如蹲在廖婉玗身边,微微仰头看着她,“当时的直军内部乱,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一颗棋罢了。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跟敏芝,真的只是朋友关系。” 谢澹如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并不心虚,毕竟,他对乔敏芝一直都是客气又疏离的,两个人就算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见面的机会也不过是每日吃饭的时候。 至于乔敏芝是个什么态度,他并不打算告诉廖婉玗,因为那是他自己需要解决的事情,没有必要烦恼她。 可这种事情哪里是瞒得住的,廖婉玗早在鹭州最初见到乔敏芝的时候就已经看明白了乔敏芝的心思。 她知道谢澹如收治与南方政|府,也知道乔敏芝对谢澹如来说意味着什么,向来直军许多人,不过看在他是马甫华女婿的面子上才稍稍服管些,若是他不再做马家的女婿,不再有南方政|府的支持,那些个马甫华的旧部,真的还能看他一个小辈留在督军位置上吗? 廖婉玗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这些年见过的滑头客人太多了,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早就让她在做事之前习惯多去想一想利弊关系。 “我看着敏芝是真心待你好……” 谢澹如听她说了一个开头,就明白她是要急着拒绝,故而并不等她说完,就将她的话打断了,“你等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自己都不担心的事情,你为什么顾虑重重呢?你究竟怕什么?” 廖婉玗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许多理由,譬如他的父母要怎么想,他跟乔敏芝离婚后直军还能容得下他吗?又或者是,按照乔敏芝的性格,她岂是原意善罢甘休的人。 但也是一瞬间,她就将这所有的问题都否定了。 想她当初从岛上被人救起的时候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这得来不易的第二次生命,她决不能在活的委委屈屈。 她心里头对谢澹如是爱慕的,早前不明白他的心思,当他与乔敏芝一对夫妻恩恩爱爱倒也罢了,可现在知道他是形势所迫,难道还要做一个局外人吗? 她想跟他做朋友吗?她……能将他当做一个普通朋友吗? 谢澹如见她沉默许久,还以为她是在想借口搪塞自己,“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呢?”谢澹如有些焦急,他拉着廖婉玗的手,攥的紧紧的,“如果你不想我留在天津,我也可以跟你回上海,督军这位子实在不是非我不可,我也不在意那些钱财产业,我大可称病请辞,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胡闹……”廖婉玗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甚至经历了东北一役,居然还能讲出这样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来,“如今国家各处皆有日本人作乱,东北更是已经沦陷了,你居然还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谢澹如一听就晓得自己这招走的不错,继续信口开河地乱讲,“我一个小人物能做什么呢?你也在报上看到了吧,就算我去了,也是毫无用处的。南方政|府口口声声说要给我们支援,可直到我回了天津,援军、物资屁都没有见到一个。所以我做什么狗屁的督军呢,还不如跟你回上海,再不济,我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算账或者去教书,总有出路可寻。” 廖婉玗听他愈发讲的不像话,把被他攥着的手抽出来,打算好好教育他一番,但两人都憋着劲,谁也不能相让,拉扯之间谢澹如蹲不稳当,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他从小在谢家是珠玉似得宝贝,打消最先学会的就是耍赖,现在反正已经坐在地上了,索性干脆不起来了。 并且,他还将原本拉着廖婉玗的手改为搂着她的小腿,大有她不答应,他绝不放手饿架势。 “我不管,反正我跟敏芝是婚前就说清楚的,大家不过做做样子,直军是她爹的势力,她也是不希望看着好好的直军落到两个混账哥哥手里头。当初大家合作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不能因为她现在想要反悔就得委屈我的一辈子吧!” “不是委屈不委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她一个姑娘家,结了婚之后又离婚,闹起来脸面要放到何处?” 谢澹如很不同意这话,“这问题我从前就跟她说过的,是她自己讲如今男女平等,已经是个新社会了,离婚算不得什么大事,再说,只要到时候悄悄的,谁还能知道吗?” “就算她肯悄悄的,你那几个姨太太呢?难道也肯悄悄地?” 谢澹如被问懵了,“什么姨太太?” “你……”廖婉玗清楚的记得,她早前是看过报纸上写的,说是直隶总督军已经纳到第五房了,“报上写的清清楚楚啊……”虽然她每次去天津都没见多,但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再说,谢澹如这人在鹭州的时候是个有名的小少爷,玩乐之事最是擅长。 “这我可冤枉啊!”谢澹如蹙着眉想了一下,忽然记得自己好像早前跟廖婉玗解释过这个问题,“不对啊,我之前不是就跟你解释过了?那都是幌子,我把人从馆子里赎出来,可就都跟我没关系了!有的还是早就有情人的,算到我头上未免冤枉。” “你跟我讲过?”廖婉玗实在不记得这事情,也不明白他弄这些个表面文章是为什么,“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件事情?” 谢澹如其实也就是脑海里有这么个印象,这要问他是何时何地说的,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但他这会不能显得犹犹豫豫,于是摆出十足底气来。 “你不要以为我坐在地上比你矮你就能冤枉我,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就是我去上海找你存款子的时候。” “真的?”廖婉玗见他说的笃定,一时间竟然也不能确认是不是自己忘记了,她在上海的时候事情很多,银行里的放款审批,师父重病后有几家公司顾不过来的她也帮着经营了许久。手里头事情一多,难免有疏漏,所以后来她才一直带着辛小月。 “不对……”廖婉玗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谢澹如给绕了进去,“这些事情都跟我没关系啊,你解释不解释都没什么要紧。” 她差一点就被他绕晕了,从最开始的问题上跑走了。 “怎么没关系?”谢澹如也真舍得下脸面,坐在地上跟个巨婴似得抱着廖婉玗的小腿,这会干脆把脸靠在她的膝盖上不肯起来,“我之前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才会见到你就没有好语气,可我现在知道错了,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 廖婉玗推推他的脑袋,“什么机会不机会,你这么大个人,手底下好几万的兵,坐在地上成什么样子!” “我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关着门,谁能看到啊!”谢澹如继续僵持着不动,“我知道你有顾虑,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跟敏芝讲清楚,大家本来相处的清清白白,最后也客客气气的离婚。你也不要那自梳那一套敷衍我,我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个做了姨娘、姨婆的,许多后来也都结婚生子了。” 廖婉玗正想搬出这个借口来,没想到先被他堵死了,又见他真是不肯罢休的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暂时只能跟你做朋友,相互扶持相互帮助没有关系,但是你得答应我,讲话做事要有规矩,不能动不动讲出什么不干了的话来。现在日军与直隶不过隔着一条省界,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们定是时长骚然,算我求求你,一定保护好直隶的百姓。” “我能做到说话算话,绝不轻易甩手不干,一定努力保护我直军地界的所有百姓,但你也得答应我,若是我跟敏芝谈好了,你不能再拒绝我。” 第二百一十八章 怀抱期望 廖婉玗低头看着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谢澹如,一时觉得哭笑不得,“你如今什么身份,就这么坐在地上怎么成样子?若是被人看见传出去,你还怎么带兵?” 谢澹如才不吃她这一套,“谁敢进来?没有的命令现在谁也不敢进来!” 他这话话音才落,房门忽然就被人从外面推开来,虽然不至于开门就正对着瞧见他无赖似得坐在地上,但只要不是个瞎子,稍稍动动眼珠子,定然能看得清楚他跟廖婉玗此时此刻是个什么姿态。 来送汤的勤务兵显然也懵了,捧着一大碗热汤僵在原地,反映了好几面才吭哧着开口,“督军……我,来送汤……” 他讲话声音愈来愈小,到最后已经全然没了声响,谢澹如没好脸色地瞪着他,也不知道是生气他不报告就进来,还是恼怒自己的样子被人看见了。 但他谢澹如是谁呢?厚脸皮的事情小时候做的太多了,他打定主意这小兵不敢出去嚼舌头,干脆仍旧堂而皇之地地坐着,不但坐着,还跟催着廖婉玗赶紧给答案。 “你不要看他,我量他也不敢出去嚼舌头。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 “我答应什么答应……谢少爷,请你行行好,快起来吧,你不嫌丢人我都要害臊的!” 谢澹如咂了咂嘴“哦”了一声,廖婉玗还以为这人终于肯起来了,结果却听他说道,“我不起,我也不丢人,我起来做什么,反正丢的是你的人。” 廖婉玗原来觉得这人不讲理,但也没有这般不讲理,他们那时候虽然见了面彼此没有什么好话,但从还是互相留着余地和脸面,现在倒好,他有了身份,反而坦荡荡地不要脸面起来。 “成什么样子……小跚都不这么赖皮。”廖婉玗被他气的头痛,见那勤务兵捧着一碗热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叠声应道,“好好好,我答应你,所以你是不是能起来了?” 谢澹如“嘿”了一声,对着勤务兵使了个眼色,“放下,赶紧走。” 小兵就是个做饭的,原本跟谢澹如并不十分多的接触机会,不熟悉也不亲近,不太清楚他什么脾气,这会见他没有要追究的样子,捧着烫完放到追上转身就跑,生怕自己慢一点会被长官下令丢进灶坑里。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谢澹如喜滋滋地从地上站起来,也不拍裤子上的灰,胃口极好的样子,做到位置上便迫不及待吃起饭来。 廖婉玗看他快要将头埋进碗的样子叫了他一声,他下意识抬头,廖婉玗这才发现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晕,顿时有些无语。 坐在地上耍赖的人是他,现在事后觉得不好意思脸红的还是他,这人简直是叫人理解不了。 屋子内的两个人安安静静的用饭,院子里这时候却匆匆忙忙跑进一个人来,正是谢澹如才走马上任的新副官年雪松。 年雪松是军校肄业,经历略有些尴尬,既不是部队里某一条关系上的裙带,又不是正经军校毕业的军官,所以在直军跟着马甫华三四年,也不得重用。 谢澹如原也是有副官的,还是两个,只可惜东北的时候都遇难了,这一回来,身边少了可用的人,自然也有些不顺手。 可他起初并不知道年雪松这号人,还是谢信那个机灵鬼跟他汇报的,若说汇报,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算是,只是那孩子负责的事物少,经常各个办公室里头窜着玩,大家也知道他跟谢澹如的关系不一般,多是哄着。 后来时间久了,小到各办公室的新闻,大到谢澹如手下各师的小道消息,他都知道几分,年雪松两面不落好的境地,正是他闲话给谢澹如解闷的。 谁成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澹如觉得年雪松着两面不靠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干脆而好用了。 既然早前不得势,若他提拔起来,这人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也应当入谢信一般,一心一意地跟着他。 省得他在换了别人用,不论是马家旧部的人脉关系,还是那帮军校毕业自成的小圈子,都少不得会落个偏心的副官。 所以,这位军校肄业年雪松先是被查了个底朝天,小到生年,大到为何肄业。 结果,当谢澹如听到调查回来的人汇报是因为打架才被退学时简直不敢相信,毕竟,他在水师学堂的时候,打过的架一双手也数不过来,那时候也没人开除他,结果年雪松就打了一架,就被学校逼迫着退学了。 寻衅滋事?好吧,如果为了被抓的进步学生出头也算滋事打架的话……谢澹如当即骂了句脏话。 说白了,还不是年雪松倒霉,被警察给抓住了,最后才找到学校,要是当时跑得快,不被抓住,哪能有什么退学呢? 再者说,经由这事情就完全可以推断出来,年家既无钱财,也无势,不然稍微疏通一下,哪里能被这么个黑锅,就被退学呢? 敢情,说他肄业都还是好听的,想必档案上写的一定是退学了。 无财无势做了许多年冷板凳的年雪松,接到调令的时候,自己也是完全没想到的,为了验证自己不是这些年被憋疯了,他还狠狠地扭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事实证明,谢澹如看人的眼光还算不错,起码,从他走马上任半月余,做起事来十分周到,不会的东西,上手也很快,再加上仪表堂堂,人长得颇为白净,谢澹如自己看着也十分顺眼。 可这会儿子匆匆打外面跑进来的年副官,马上就要干一件让长官不顺眼的事情了。 谢澹如才坐稳当跟廖婉玗吃了几口饭菜,这位年副官就“当当当”地把门敲响了。 谢澹如以为还是方才的勤务兵,没好气地问了一句“谁”,年雪松还没听过他这语气,不由犹豫了一下,但一想自己递来的消息十分重要,应当是长官关心的,也就迎着谢澹如的怒气回了话。 “督军,家里来电话了,说是,太太病了。” 饭厅里才好些的气愤,由于“太太”两个字迅速被破坏了,谢澹如尴尬地看了廖婉玗一眼,放下筷子,将右手虚握成拳,挡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进来吧!” 年雪松方才是见到廖婉玗回来的,虽然没打听自己长官跟女子的关系,但同为男人,他就算猜觉得也能猜出七八分来,所以,他推开门走进屋的时候,也知道自己一定是破坏了长官的旖旎气氛。 可惜,年副官实在想的太多了,这屋子里并不曾旖旎过。 “怎么还病了?” 年雪松手里头夹着一个黑色的皮革文件夹,走到谢澹如身边后打开递给他,“请督军过目。” 谢澹如快速地瞄了廖婉玗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仍旧细嚼慢咽地吃着菜,这才接到手中粗看了一遍,“请大夫了吗?” 年雪松也就只是看过电报而已,多余的动作并不敢自作主张,被问起来诚实地摇头,“下官也是接到电报就送来了。” 谢澹如心想这电报可来的真不是时候,但又乔敏芝既然已经通知他了,他又不好装聋作哑。 于是,他合上手中的文件架子,跟廖婉玗商量,“我去打个电话就回来,你先吃,不要等我。” 他的态度非常好,好到年雪松在心中暗暗惊讶,单这一句话和谢澹如早前看电报时候的表情,他就可以推断得出,和自己这位长官比起来,今儿才来的姑娘,才是两人关系中那个位置更高些的人。 于是,他对待廖婉玗的态度,也就更加客气恭敬起来,跟着谢澹如出去之前,甚至好好好地跟廖婉玗道了别。 廖婉玗手上的筷子在听见身后门被关起来后就轻轻放下了,她心里头滋味怪怪的,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又究竟是为谁。 同样作为女子,她看得明白乔敏芝的心思,那姑娘在鹭州是从不曾掩饰过,但凡跟谢澹如在一处,总是要对人将自己的情绪表达的清清楚楚。 虽然后来她跟谢澹如成亲后不在如之前一般骄纵,凡说话做事总有一副督军妇人的稳妥架势,但说到底心里头应当还是十分厌恶她廖婉玗的。 虽然如今的年月里,大户人家仍旧三妻四妾,但作为女子,总归希望丈夫是只宠爱自己一个人的。 哪怕,他们之间的关系真如谢澹如所说,是在结婚前就已经说得清楚明白的,但廖婉玗晓得,乔敏芝还是怀抱着一份希望的。 那份希望,让她期待有朝一日谢澹如可以与她日久生情,然后,将早前辜负她的深情统统加倍地补偿给她。 那份希望,也让她在如今没有得到爱的日子里,坚持着做一个合格的督军夫人。 廖婉玗一面替她可惜,一面替她可悲。 可惜她将自己的余生托付给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可悲她怀抱着这份希望,即使明明看得清,也仍在欺骗自己。 廖婉玗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将那扇关好的门拉开来,她抬头望着天井处的天空,暗自下了个决定。 第二百一十九章 空穴来风 谢澹如离开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进院就发现廖婉玗站在天井里摆弄一盆兰花,“你吃好了?” 廖婉玗放开油绿窄细的兰叶,笑着摇摇头,“我在等你。” 听了这话谢澹如“嘿呦”一声,带着点悔似得,“你等我做什么,这会肯定都凉了,走走走,我们快进去。”说罢他喊了一个名字,要叫人来把菜再热一遍。 “别麻烦了,现在天气也不冷,我方才刚试过,温的。” 谢澹如在家的时候虽然讲究,但那份讲究并不是必要的,譬如他在东北时,饭都没得吃。所以,只要廖婉玗不介意,他吃冷的热的其实完全无所谓。 “那怎么行,你们女子身体弱,凉的东西终归不大好。”他刚给天津家里去过电话,乔敏芝就是因为昨日落雨着凉了,也算是有感而发。 不久之前才看见过自家督军坐在地上打滚的勤务兵听见被点名,低眉顺眼从北侧的厨间跑出来,听说要再热一遍饭菜,立即叫人一道帮着他把大大小小的菜碟端走了。 廖婉玗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忙活,末了等到人走尽,才又开口跟谢澹如说话,“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谢澹如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样的问题,侧头看了她一眼,长久的沉默之后叹了一口气,“战争啊,我觉得战争就是人命都不叫人命了,草芥都不如的样子。” “我们自己的国土上,难道士兵还不如日本人多吗?”廖婉玗在报上看过,有的时候日军占领一座城,不过才用了一两千人,可那城里头,少说是住着一两万人的。 “人多有什么用,枪炮物资全都不如他们,人家一炮轰过来这边可能就是好几十的伤亡。”谢澹如说道这里就想起那可气的南方政|府,“南边起初还说给我们提供援军和物资,结果老子都回到家了,也没见到除去电报之外的半点东西。都他妈是骗子!” 廖婉玗发现他最近言语愈发粗俗,可听在耳中倒也并不叫人厌恶。 “我看着他们冲锋,又看着他们倒下,子弹在眼前打过去,炮弹在身边炸开……我的两个副官,全都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小婉,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看到战争的样子。” 谢澹如说完这话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廖婉玗陪他静静地站着,打算从今往后再也不问这个话题了。 由于灶台的火一直没撤,饭菜复热其实很快,今天看了不该看的小勤务兵本来已经热好了饭菜,可他刚从厨间探了头出去,就又觉得院子里的气氛不大对。 要不要出去啊……他端着两盘菜哭丧着脸。 廖婉玗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厨间,她余光瞧着那边有个人冒了一下头,之后便极快地缩了回去再没出来,想必是饭菜已经热好了。 “进去坐吧,站着累。” 谢澹如当然愿意陪着她进去坐,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厨间门口端着菜的小胖子才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餐饭,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地吃完了,廖婉玗本想把带来的药品交给谢澹如来安排人保管,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似得,犹犹豫豫跟在她身后,她又停下了脚步。 “你有话要跟我说?”廖婉玗觉得,谢澹如要跟她说的话,兴许和乔敏芝有关,毕竟,他们才通过电话。 谢澹如其实并不是有意故作这般犹豫姿态,但他要说的事情尚未有真凭实据,可有跟廖婉玗关系重大,拖着不讲他实在怕她有朝一日知道了,要怪罪自己。 “我确实有话想跟你说,但那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没有真凭实据,我又怕叫你白欢喜,平添烦恼。可现在不说,万一是真的,等你知道的时候,又怕你要怪我。” 廖婉玗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犹豫吞吐,不觉有些好笑,“有什么事情还能叫谢督军拿不定主意的?” 谢澹如这会没有心思同她玩笑,只好再给她铺垫一番,“若是真的,当然是最好,但空穴来风的可能性也很大。”谢澹如两步走到廖婉玗前头,推开她的房间门,“我们进去说。” 廖婉玗被他严肃的样子弄得也玩笑不起来,一颗心悬着进了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现在这样没头没尾,听得我莫名其妙。” 谢澹如推着她的肩膀,把人按在一张官帽椅上,生怕她听了站不住似得,“我从东北回来后,跟鹭州家里通话报平安,我阿娘说了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 廖婉玗听他提起姜知荷,心里头咯噔一下,想着难道她承认了自己是毒杀父亲的从犯吗? “本来我觉得你才回来,本就受了惊吓,应当休息几日,可……可我想咱们做儿女的,父母的情况一定非常关心,就又有些托不住。” “跟我爹娘有关系?”廖婉玗微微蹙着眉头,心里更觉得当初的事情果然跟姜知荷脱不了干系。 谢澹如没有坐,而是从她身后走到身前来,“我听我阿娘说,如今鹭州有传言,说是你爹并没有死,只是被甄顾借机囚禁起来了。” “你说什么?”廖婉玗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澹如。 “你不要激动……虽然是这样传,但我还未来得及验证,并不知道是真是假。” 廖婉玗觉得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碰碰跳动,那一下又一下有力快速的声音,反而让她冷静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阿爹已经去了这么久,这种话怎么就忽然传起来呢?” 姜知荷久居深宅,自己也是听婆子丫头们传回来的,告诉谢澹如的消息自然也是个边角,事情到底最初是从何处,又是何人口中传开来并不清楚,“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觉得,应当告诉你。” 廖婉玗紧了紧交握的双手,指甲把自己抠的生疼,但这疼,实在能叫她集中精神思考,“既然尚未验证,那我就回去验证一下。当初阿爹中毒而亡,过错都怪到了阿娘身上,我一门心思求人救阿娘,爹的丧事都是甄顾操办,这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谁也说不清楚。” 谢澹如当初并没有去祭奠过廖湛山,听她这样说不免有些奇怪,“灵堂那几日,你们都没有见到令尊的遗体吗?” 廖婉玗摇摇头,“也不算没看到,但盖着苫脸纸,又不能说就是看到了吧?”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起甄顾来,故而回忆当初的事情,许多地方都觉得不大对劲。 谢澹如点点头,“一般情况下哪有人敢去做这样不敬的事情,如此说来,只要身形相似,棺内躺着别人也并不是不可能。但这事情,只他一个人做的吗?” “阿爹故去,对我大娘和几个姐姐半分好处都没有,我相信她们不会参与其中,当时白秀珍忙着陷害阿娘,将事情全权交给甄顾,只要他想,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廖婉玗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得回去看看,不论是真是假,我都要自己找出个真相来。” “我跟你一起回去。现在的鹭州简直成了日本人的天下,甄顾投靠他们,正混的如日中天,你一个人回去了,能做什么呢?” 廖婉玗摇摇头,“你不能去。你才从东北回来,想必诸多事情要处理,跟我回鹭州算什么呢?你放心,我会联络林先生,总不会出事情的。” 谢澹如想起林克己都觉得不大舒服,但廖婉玗说的是实话,他手里尚压着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子俊的手伤也未治愈,他听说廖婉玗出事就急匆匆地赶过来,走的时间再久,也确实不行。 “那我也不能叫你一个人回去,晚点我把竹桃和钱二接过来,在另派几个伸手好的便装跟着你。” 廖婉玗这回并不再拒绝,毕竟,她对甄顾其人之恶劣是很有体会的,所以,竹桃和钱二这等有身手的人跟着她,她确实安心许多。 只是……若回鹭州,做火车少不得要经过皖军地界,倪东风不像是个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她可不想再去冒险了。 但徐州地处内陆,最便利的,还是要回到上海去。 竹桃和钱二本就要回上海跟七爷复命,一路再将廖婉玗带回去并没有什么不便,再说如今又有谢澹如派人暗中保护,一路总不会出什么事情。所以,竹桃听完廖婉玗的话之后,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就答应了下来。 由于心里头记挂这赶快回鹭州,廖婉玗和谢澹如见面的第二日下午,两人就分开两路一路北上会天津处理军务,一路往东南去赶回上海。 谢澹如坐在回天津的专列车上时都忍不住叹气,好不容易才见了一次面,他本想将人带回天津休息一阵子的,谁想最后还是因为他自己藏不住事,把人给匆匆送走了。 科这件事事关廖婉玗亲生阿爹,又哪里是能够藏着不讲的呢? 他现在只能希望自己派去的四个人都机灵些,莫要叫她在鹭州吃亏遭难便好。 第二百二十章 暗中调查 廖婉玗从船舱走上甲板的时候,被港口的阳光晃得眯起眼睛,她回过头看了一眼无边大海,又垂眸看看近处的岸边,才从海难后由内而外的恐惧中缓过来。 她虽然也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坐船就遇到情况,但轮船沉默前乘客们的惨状,海水里为了争抢一个救生圈而大打出手互相残杀,甚至是孤岛上艰难的生存经历,一切,都历历在目。 尤其是,那个她最后也没有救活的小孩子,和将小孩子托付给她的那位母亲的神情,全都让她在开船后显得坐立不安。 竹桃根据七爷的安排,仍旧陪着廖婉玗南下鹭州,但这次她并没有像枝凤和小巧似得装成廖婉玗的丫头,而是直接扮作了她的姐姐。 起初她以为廖婉玗是担心辛小月,后来见她在船舱里睡觉时梦中仿佛溺水一般,叫醒后追问下,廖婉玗才跟她谈起关于海难的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同一个局外人,仔细地形容了自己当初的经历。 竹桃听后明白她并不是恐惧大海,而是面对大海时会想起那些曾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人们,开导好一会,才再次将人安抚睡了。 之后,她披上外衣,拿着香烟和火柴走上夜色中一等舱的独立甲板,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不劝她忘记,因为她自己知道那样的场面是无法忘记的。毕竟,距离她们一家老小被土匪杀害已经过去了将近二是二年,死里逃生的她,仍旧还是能够想起当时趴在她身上的大哥,死不瞑目的样子。 她当过小叫花子,透过钱财和食物,后来有人牙子骗她说道大户人家当丫鬟有饭吃不挨饿,可直到去了才知道,那并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她们那一批七八岁的小孩子,也并不是去做有钱人家的丫头的。 命运,始终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带来跌宕起伏的转折,而她除了接受,竟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诚如廖婉玗一样,她们都是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木偶罢了。 可即便正被看不见的命运之线拉扯着,她们也总是要在有限的选择之中,做无限的努力。 “姐,我帮你提一个。”这次没有钱二陪着,谢澹如派的人又是暗中保护,虽然竹桃执意要自己提着两只箱子,廖婉玗还是不太好意思的。 “这点重量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你这几天都没睡好,我看夜夜做梦,就省点力气吧!”自从知道海难的事情后,竹桃对廖婉玗讲话的语气都比从前好了些。 廖婉玗力气确实没竹桃大,她不肯松手,她也抢不过来,于是就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往岸上走去。 脚下的木楼梯被高跟鞋踩的咚咚作响,直到终于落到地面,廖婉玗感觉到自己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这次回来谁也没有告诉,早前租来跟弟弟住的房子早就退租了,直接去林克己家又怕人多口杂,将她回来的事情传出去,所以,她打算跟竹桃先住两天旅馆,打听下鹭州的局势,再选个地方租套房,作为落脚之处。 出了港口,两人为了方便说话同乘一辆黄包车,好在都是纤细身材,坐下后居然还有些富余。 “大伯,你们最近生意还好做啊?”竹桃经验丰富,知道这些在社会底层做辛苦工作的人,尤其是黄包车夫们,消息是最为灵通的,所以,才上车没多久,她就开始搭话。 车夫看起来五十多岁,因为中日晒着太阳,又瘦又黑,听见客人的问话后他“哎呀”了一声,“好做什么,现在好多地方都被日本人接管了,出去五龙屿的租界外,鹭州城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他拉着车子拐过一个路口,因为躲避插了日本国旗的汽车,不得不停下脚步,“您看,这种车子就是日本人的,要让路,不然撞死了也白撞。” 廖婉玗想起港口上巡逻的一小队日本兵,问道,“难道港口也被日本人接管了?” 黄包车夫拿起脖颈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了一把脸,“那倒没有,港口还是林先生的地盘,我们也还受着林先生的照拂。只是先生也不容易。” 廖婉玗可以想象,林克己并不是一个喜欢在江湖中尔虞我诈的人,他一心只想教书,若不是手下各行业林林总总少说也还有好几千人,他早就去做个简简单单的教书先生了。 现在日本人正嚣张着,林克己为了不叫手底下的人吃太大亏,想来也是顶着许多压力的。 “哎,二位小姐,您们还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呢!”车夫之前在港口的时候因为看见日本兵要走过来,慌忙就拉着车跑了,也没问客人的目的地,这会才充满歉意地想起来。 “你随便送我们去一件旅馆就行,不用太贵,也不用在城中繁华的地方,安安静静那种。” 车夫们整日里在路上跑来跑去,最是知道各条街道是闹还是静,何处旅店环境好,说了声没问题,拉着车子又跑起来。 到地方后,廖婉玗付了钱,跟竹桃走进一家匾额上写着“舒适旅馆”的地方,开过房间安顿下来后,两人分别检查了一下套间,果然如她们跟车夫说的要求一般,干净整洁,却也安静清幽。 “姐,下一步要怎么做?”七爷十分信任竹桃,临走前嘱咐着廖婉玗千万冷静,做事前务必要跟竹桃商量。 竹桃站在窗户边上,将白色的透明纱帘挑起一道缝隙,从缝隙里观察着窗外的后院,“你暂时什么也不要做,我是个生面孔,出现在什么地方也不怕有人认出来。所以,这两日我先到各处人多热闹的地方打听打听。咱们总要知道甄顾如今在鹭州是个什么地位和能力,才好想办法动他。” 廖婉玗虽然离开鹭州许久,但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鹭州人,走在街上遇见过去熟人的可能性还是有的,竹桃想的十分细致。 两人达成了一致后,竹桃并没有留在旅馆休息,而是抓紧时间洗了个澡后换了身衣裳,凭着廖婉玗的记忆,往鹭州城内最大,客人最多的一间咖啡馆去了。 竹桃容貌艳丽,精心画过的妆容更是叫人眼前一亮,咖啡馆门口的侍应生殷勤地将她领到一张视野不错的桌前,客客气气地地上餐单。 “我听说,你们这里是鹭州最地道的咖啡馆,还是真的啊?”竹桃口音就不是鹭州的,索性也不隐瞒。 侍应生听到这样漂亮的女士对他发问,当然殷勤解答,“不瞒miss说,我们家在鹭州绝对是最正宗,咖啡豆品种最全的了。” 竹桃玉指在餐单上各式咖啡上划过,最后露出苦恼的表情来,“你如你给我推荐一款你们做的最好的。” “好的好的,miss是喜欢苦一些的,还是酸一些的?” 竹桃扁扁嘴,“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甜一些的。”说完她对着侍应生眨眨眼。 那年轻的男侍应生不是没有见过漂亮的女子,但那些女子大多不太好亲近,不如他面前这位善谈活泼,所以一时间盯着竹桃出神,要不是竹桃叫他,还不知道他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竹桃对咖啡没什么特殊喜好,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品咖啡,所以她叫侍应随意安排,自己这是拿出手包中的化妆镜和口红,大模大样地补妆。 她透过不断变换方向的小镜子观察着身后的人,手中的口红一直点在唇瓣上,足足观察了几十秒钟,这才将镜子和口红都收好。 侍应生再次端着咖啡来的时候,竹桃塞给他五块钱的消费,手指尖若有似无地碰到侍应的手心,竹桃眼见着他哆嗦了一下后露出莹莹笑脸。 “你说你们这里是鹭州最好的,我倒是有些不大相信,你看啊,你们这里的客人,看起来实在是普普通通。” 小侍应生引以为傲的工作被人质疑了,还是被以为美丽的小姐质疑了,自然要为自己解释一番,他略俯身靠近竹桃,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可不要乱讲,我们店里的客人许多都是大人物,虽然看着不起眼,那是他们低调。您左后方那位老先生,虽然看着衣着并不华贵,可却是咱们鹭州政|府里的大人物。” 他目光转了个方向,“您左侧隔两张桌那位看报纸的先生,在警察署也是讲话好使的。” 竹桃眼珠转了转,摆出不耐烦听的样子,“那我听说鹭州有几位人物是顶呱呱的,也都来你们这里吗?” 侍应生闻言挠挠头,“您说的几位具体是那几位小的也不太清楚,但最近有几位日军军官和鹭州年轻一代里实力最雄厚的甄先生,倒是常来。” 甄顾的姓氏比较罕见,竹桃听见后为了确定就是廖婉玗所说的那个人,不得不追问了一句,“甄先生我知道的,就是甄顾甄先生对吧?” 侍应生听她这样讲,还以为他们认识,连忙点头,“是的,就是甄顾甄先生。可惜先生每日都是上午来,你们今日是错过了。” 竹桃浑不在意似得点点头,心想着自己的运气可真好,才到了一处咖啡馆,居然就寻到甄顾一个习惯,等她再去其他饭馆或是俱乐部里调查调查,不信摸不清甄顾的日常习惯。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止一人 竹桃连续在鹭州城内“玩”了三日,从时髦摩登的俱乐部,到幽静安逸的老茶馆,她基本上摸清了甄顾外出娱乐常去的地方,已经开始准备在适当的时机与甄顾开始频繁“偶遇”了。 两人之中,廖婉玗由于跟甄顾在廖家生活过许多年,对他的习惯和部分喜好稍有了解,所以,在两人的几次讨论之后,终于定下了竹桃的新身份,以及“习惯”和“喜好”。 这些习惯于喜好完全按照甄顾所喜欢的模样打造,竹桃不信甄顾不会注意她。 柔软的藏蓝色金丝绒布料被做成了改良过的小立领窄袖上衫,领口、袖口和下摆绣了湖蓝的茶花花枝,搭上一条与绣花相同颜色的下裙,竹桃往日的艳丽中,居然难得看出几分清秀来。 但配上她新作的发型,廖婉玗愈看愈觉得有些眼熟。 竹桃像是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似得,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声响,走到她身边来搂着她的肩膀去落地玻璃镜子前,“怎么,是不是瞧着我似曾相识?” 廖婉玗连连点头,却又说不好她究竟像自己认识的谁。 “我的衣裳和头发全是仿着你的气质做的,你看了可不是要觉得眼熟?” “我?”廖婉玗听了这话又透过镜子仔细打量了一下竹桃,款式相似的衣裳她确实有,那烫了卷后又半束起来的发型她也确实梳了很久,可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从未跟竹桃提起过甄顾对她的心思和做过的事情,若是这都能叫竹桃看出来,她往后面对竹桃别说是讲话,就是一个眼神动作怕是都要小心翼翼了。 好在竹桃是奉七爷爷的命令来帮她的,若是有朝一日她们之间做了对手,廖婉玗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还能有几成胜算。 “你今晚就要去俱乐部吗?”廖婉玗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当然要去,我还约了新交的朋友呢!”竹桃放开揽着廖婉玗的手,凑近镜子对着眨了眨眼,“我这眉毛是不是太细了?” 廖婉玗瞧着挺好,连夸她好几句,竹桃这才算不再对着镜子挑剔妆容。 由于竹桃跟有意结交的两位新朋友约了要一起去番菜馆子吃意大利菜,廖婉玗则是昨日就定好今晚去一趟林家,于是收拾好后两人相隔了将近一刻钟,分别离开旅馆,各自会友。 林克己是昨日放课后回到家里正好接到廖婉玗的电话,他听说人已经回来了,本还准备安排人去接,可廖婉玗跟竹桃说好了暂时不会暴露住处,所以坚持着要自己来,只是与他约定了一个时间。 管家仍旧还是那个管家,对廖婉玗的态度不冷也不热,虽然明知道她熟门熟路,还是恭恭敬敬把人领进了书房。 “林先生,好久不见。” 林克己下课回来后一直在书房里等着廖婉玗来,这会乍见,总有种她长高了的感觉。 “什么时候回来的?” 廖婉玗想起自己回来并没有第一时间问候林克己,不免有些尴尬,她对着林克己歉意地笑了一下,“前几天就回来了,也没过来问候,实在是不好意思。” 林克己对她虽然也不是没有动过心思,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斯文人,既然姑娘并无此意,他也能很快放下。 现在,在他眼中,廖婉玗与林家澍并无什么区别,都是他的晚辈。 “反正我的日子也不会坏到那里去,你忙你的事情就好。” 廖婉玗今日上门也是有所求,但她总不好许久未见上来就直奔主题,于是想起确实太久没有见过林家澍,想着要去看看她。 “家澍呢?还在后面住着吗?” 林克己听她提起林家澍来,露出些许无奈表情,“人就在后面,只是你去了怕也见不到。”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 “倒也不是,只是……她现在睡得早,此刻怕是跟孩子已经睡了。” 孩子?廖婉玗在心里头消化了一下,确定林克己这句话中的孩子应当是说林家澍的孩子。 廖婉玗拿不准自己应当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毕竟说恭喜的话,她看着林克己的语气和神情,可不像觉得这是喜事。 再说,她太久没有见过林家澍,她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麦润玙的,想到他们两家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廖婉玗决定还是不要多问了。 “既然睡了,那我改日早点来看她也是一样的,我在鹭州要多待些日子,见面机会多得是。” “你在外面住的还习惯吗?要不要搬回来?”林克己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有些多事了,补充道,“或者派两个人去照顾你也是可以的。” 廖婉玗先道了谢,然后才拒绝,“我有一位朋友,跟我一道从上海来,现在我们两个住在一起,倒也没什么不方便。” 林克己不知道廖婉玗这位朋友是男是女,又觉得打听别人隐私不好,也没有多问,“没什么不方便就好,有需要的时候记得跟我讲。虽然现在鹭州的日本人猖獗,但毕竟这还不是他们的天下。” 廖婉玗闻言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今日来还真是有事想请林先生帮忙,也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林克己见她十分不好意思,叫她只管放心说,就算自己办不了,总还有许多相熟的朋友,再不济把他已经去世的爹的脸面抬出来,总也还是有人要念着旧情的。 于是,廖婉玗把自己此次回来的目的大概跟他说了一下,听完后林克己的神情也不免严肃起来。 “实不相瞒,这话我也曾听人传过。你父亲毕竟曾是一方首富,鹭州又人人都晓得廖家的家产最后都落到了外姓人手中,风言风语不可能没有。我甚至还叫人暗暗调查过这件事情,但半点证据都没有,我以为应当是个谣言,这才没有告诉你。” 他说完拿起书桌上的内线电话,廖婉玗也不知道他要打给谁,之间话筒都放到了耳朵边上,林克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拨号。 “我本想把那两个负责调查的人叫来给你亲自问问,但已经这么久了,忽然提起来未免有些刻意,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他们当初查到的都告诉我了,我知道的一定回答你。至于不知道的,刻意在派人去查。” “你不信任他们是吗?” 林克己点点头,“是。当初我并没有怀疑过,但若是这么久了,这事情都还在传,总归要有原因的。” 廖婉玗无声地点点头,之后思索了一下,问出第一个问题来,“这个事情,最初究竟是谁开始传的?” “据说最初是从一个被甄顾赶出门司机口中传出来的。那人当时给甄顾开了小半年的车,仗着跟甄顾整日里同出同进熟悉些,背着他在外面骗人合伙做生意,用的名头是甄顾的,但其实那小子根本不会做买卖,收了合伙人的钱,转头就拿去赌。” “这不是迟早要被发现?”廖婉玗实在不解。 “是,那些被他骗了的人起初不觉有异,但时间久了不论是什么买卖总要有个铺面或是货物,可每每追问起来,那人都用甄顾压他们,后来有人实在等不起了,真的找到甄顾公司去,事情才算大白。” “后来他被赶出去了,传言也就是那时候出来的是吗?” 林克己颔首,“没错,可我后来叫他们找过这个人,说是人不见了,他讲过的话,自然也就无从对证。有人说他是为了报复甄顾才编的谎话,有人则觉得甄顾这样的白眼狼未必做不出囚禁的事情来。可我有句话得问问你,当日你究竟是不是见到令尊亡故的?” 廖婉玗这些日子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当初的场景,可她越是想要记起当时的没一点细节来,就越是记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当时父亲正在讲话,忽然……忽然就吐血了,我记得当时最先来检查父亲的是常住在家里的那位鲍医生,后来又有宾客里的大夫也赶过来检查。太乱了,一下子就乱起来了。父亲被抬回房间的时候到底是不是已经去了当时没人交代,之后是警察局的局长说要开始调查谋杀,大家才确定父亲已经没了。” 廖婉玗说完摇摇头,“我现在想起那场景来,除了父亲脸上和衣襟上的血,我真的想不起更多了。借着阿娘又被定为凶手,我忙着跑警局,忙着求人,根本也无暇他顾。” 林克己也知道让她回忆当天的场景会十分难过,但有些问题还是想要问个清楚的,“如果下毒的人不是你阿娘,那究竟是谁你有目标吗?” 廖婉玗从未跟外人提起过白秀珍和姜知荷二人做过的事情,但她现在可能需要林克己的帮助,既然他问起来,自己却还瞒着实在不好,“有是有,但都未曾验证。” 林克己表示理解,“你我二人关起门来说的事情当然都还是没有验证过的,不然何必还在这里讲。你安心说,这屋子里的话绝不会传出去。” “我一直怀疑那杯茶并不是给父亲的,因为据我阿娘说,父亲喝的那杯茶是弟弟的,还是白秀珍也就是大娘贴身的人送的。所以,我想,她当初是想要毒死小跚。毕竟,父亲不止一次说过,我们这一代只有小跚一个男孩子,虽然身体不大好,但家业往后都是要给他的。” 林克己听完沉默了一会,“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天动手的不止一个人呢?”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新居选定 廖家给廖湛山办寿,提前几天便开始有外人频繁出入且不说,单就寿宴当天的百十号人宾客与仆人,在林克己看来,若是有想要害人的心,那一日可算得上是不二之选了。 廖湛山做了一辈子的买卖,手段说不上全然干净,断人财路的事情也做了不是一次两次,总是有些结过仇怨的人。 再者,廖家这一代只有廖熹跚一个男丁,似然是个跛脚,但从林克己接触来看,这孩子头脑十分聪明,待到廖湛山年老后接手家业的可能十分大。只要足够有钱,就算有人私下里议论,明面上总还是要卑躬屈膝的称一声爷,算不得什么大事情。 可若是他真的继承了,最不愿意的是谁呢?当然是白秀珍了。 这个女人本就性子强,一时下了狠心想要出掉廖熹跚也不是不可能,但谁能保证那一日就只有她一个人动了坏心思呢? 她的茶原本是要给廖婉玗的弟弟喝,会不会还有人准备了什么东西,是要给廖湛山的呢? 廖婉玗又强迫着自己把寿宴当日的情况回忆了一遍,只是此时她并不是单单去想父亲倒下前的场景,而是从更早的时候,也就是那一日她晨起梳洗好出房开始。 可时间毕竟久了,那些她当时习以为常并没有怎么在意过的画面,早都模糊的要被忘记了。 “当时甄顾在哪里?” “林先生有所不知,寿宴当日甄顾并不在鹭州,当时家里才在南洋开办了船厂,正是重要时候,他是父亲出事后有处理好南洋的船厂事务才回来的。” 林克己点点头,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收到了请柬为何没有去,早知如今,当初他若是没有懒于应对去了,好歹还能帮她回忆一下当天的情况。 “这就很有意思了……” 廖婉玗不解林克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来,狐疑地看着他。 “既然甄顾不在鹭州,那如今的传言未免有些不合理。他不在现场,要如何确认你父亲是否死亡,就算是他早早买通了下毒的人和医生,但寿宴现场人多眼杂,谁能保证不出纰漏呢?” “如果他的初衷是想要毒死父亲,那么,后来没有毒死的时候,为什么又要囚禁起来?”廖婉玗听了林克己的话,也生出些疑问。 “现在还不是跟当日医生打听情况的好时机,玩意囚禁是真的,医生也是被买通过的,那我们去问,无异于打草惊蛇。” “可惜了,我当时被谢澹如拉着……”廖婉玗说道这里忽然清明过来,现在是最需要找当日在场人问情况的时候,别人问不得,她总可以问问谢澹如吧?不过,眼下还是先解决她今日来的目的再说也不迟。 “林先生,我今日来,其实却是有事相求。” 林克己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我此次回来,本是想跟朋友自己着手调查这件事情,前期我不方便出面接触的人和事情统统有她来。我们回来了这几日,她已经摸清了甄顾日常的生活习惯,甄顾公司高级职员的太太也认识了几位。但,若想去到甄顾家中一探究竟,还想请您帮帮忙。” 按照竹桃的意思,就算没有林克己的帮助她也能够混进甄家常住几日,凭她的本是,廖婉玗是信的,可她总觉得……那并不是一个什么好办法。 所以,两人商量到最后,竹桃先妥协了,并表示,若林克己的帮助不起作用,她再自己想办法,但到时候,她究竟是如何完成任务的,也就请廖婉玗不要管了。 “你们需要什么,只管说。” …… 廖婉玗得了林克己的许诺,又一道用过了晚饭,这才趁着夜色离开了林宅,回到旅馆的时候还不到九点钟,她想着竹桃反正不会回来这样早,便往天津的谢家拨了个电话。 电话是管家接的,她问谢霄是否在家,那管家沉默了一会后只说了句“稍等”,她等来等去,没等到谢澹如,反倒是乔敏芝接了电话。 她在电话里听起来声音很虚弱,气息也不大匀称,廖婉玗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在徐州是确实听说她病了,真是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天,居然还没有好。 “这都多少天了,你身体还没好?究竟是什么毛病,需要什么药,我在鹭州,不行就让厂子里的配药室给你准备。” 乔敏芝对廖婉玗的态度自己也说不太好,有时候觉得这人的存在实在可恶,毕竟,若没有她,谢澹如不会总想着离婚这件事情,说不定他们过着过着就从假夫妻变成了真夫妻。 可有时候她又心里头难得宽慰,觉得虽然倡导一夫一妻,但并不是强制的,谢澹如若真是喜欢她,只要不离婚,不论是将廖婉玗接到家里来过,亦或是另外置办宅子,她其实都可以接受。 只要……廖婉玗别鼓动着谢澹如离婚,乔敏芝就觉得自己对她还是可以忍耐的。 所以她想了想,决定要跟廖婉玗“好好相处”。 “也没什么大事,大夫只说思虑过度,脏腑虚弱,日子久了难免会觉得不舒服,吃些药调理调理,过几日也就好了。”她似乎不愿多说,话锋一转,“你还好吗?在蚌城那么多天,也是委屈你了。” 讲到此处,乔敏芝轻轻叹了一口气,“做女子,还是得想开些才好,不管从前都发生了什么,人还健健康康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 廖婉玗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也不恼,她并不打算跟一个病人置气,“倪督军是位绅士,对人倒是恨与礼貌的,不过你这话说的没错,不管生活如意不如意,人都得想开些。” 乔敏芝气她不成,反倒觉得自己心里堵了似得,她隔着电话假笑了一声,“我听管家说你要找他,可他到医院去陪子俊了,今晚不会回来。” 黄彦之的手廖婉玗听谢澹如提过,乔敏芝这样讲她也没有怀疑,两人又客气了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所以她并不知道,谢澹如去医院陪黄彦之是昨天的事情,今晚因为乔敏芝说不舒服,他是早早就回来的。 那边的人回来的早,她这边的竹桃却是在外头一直玩到夜里十二点钟都过了才进门,廖婉玗瞧着她一身烟酒气,忙给她放热水准备洗澡,但竹桃似乎挺高兴,并不急着去收拾自己。 “后天,胡太太要在家中宴请朋友,叫我也一道去,听说甄顾也会去,小婉,事情比我们想的似乎顺利些。” 竹桃讲起话来毫无醉态,眼神也坚定又清明,“如果可以确定当天甄顾不在家,你看看林先生有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人进去探探。” “我今天跟林先生说了,先生的意思是,他叫人找两个有案底的先去看看,这样万一被发现,全做是去偷东西的,也不至于暴露目标。” 竹桃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多带个帮手来,毕竟都是七爷爷训练出来的,,就算不熟悉合作起来也还是相对有默契些。现在要麻烦林克己,虽然她听说林家在鹭州黑白两道实力不错,但在她看来,也不过都是些不专业的杂鱼罢了。 “他具体怎么跟办事的人说,又或者出了岔子要怎么处理,我相信林先生是个周全的人,不论找什么样的理由借口,只要不被甄顾察觉就好了。” 廖婉玗闻言附和着点头,“我知道的,林先生是个可靠的人。” 竹桃站起身来,一边往套间中自己的房间走,一边解衣裳扣子,人还没到门口,白皙的肩头和胸脯就已经露了大半,廖婉玗站在后面看着她,见她肩后有一块拇指肚大的疤,看着还粉嫩嫩的颜色,是新弄的。 本想问她是否需要药品,后来又觉得人家没说,应当就是没有想叫她知道的意思,也没再多问。 第二日上午,两人都没什么事情,于是便一道出去找房子,中午在外头吃过饭后又看了几家,最后终于找到一间公寓,装潢新派时髦,布局也合理,小三居虽然价格不算便宜,但对于现在的廖婉玗来说,钱已经并不是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房东是个意大利人,整栋七层楼的公寓都是他的,原本是只租给洋人,但电话里听着廖婉玗英语流利,并没有想到她是位本地人。 见面后虽然意外,但再三叫她们保证不会带男人回来后,倒也还是租了。 原来,鹭州这两年也兴起了一股子风气,堂子、书寓里的姑娘们,但凡有了钱,为显得高贵抬身价,就爱往洋人堆里凑,而这些个洋人公寓则正是个不二选择。 所以这位意大利房东才再三叮嘱,不要带男人回来,不要影响邻居。 竹桃听完笑着问廖婉玗介意否,廖婉玗摇摇头,“随他误会去。” “得亏这不是在上海,不然按照你先前在报纸上的出现频率,我大约是完全不敢同你出门的。” 廖婉玗想起自己被记者们举着相机堵在大通沪门口的日子,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一下,于此同时,她伸手扣上方才付房租打开的手包,低头的时候,忽然发现丢了东西。 第二百二十三章 暗藏玄机 竹桃因为要赴卢太太的约,不到傍晚便已经打扮好了,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发型和衣裳与廖婉玗有个三四成的相似,甚为满意。 其实,按照她的易容手艺,衣饰妆容加上举手投足间的身段气质,想要学廖婉玗的话,有个七八成也不是不可能。 但根据她过往的经验,凡事总要讲个度,太像了,有时也会适得其反。所以,她此刻故意扮出来的哪一点影子若有似无,叫人看了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倒是更加引人。 竹桃最后看了一眼镜子,站起身来整理了洋装连身裙的裙摆,脚上一双白皮鞋跺了跺,开门走出了自己的卧室。 廖婉玗正在客厅上发呆,手里头握着一直小巧精致的怀表。这只表昨天差点丢了,两个人回头找了好久,才在新租的房子里找到。 好在她们当时付了房租,那房东留了钥匙,不然就看廖婉玗的着急样子,怕是找不到不会罢休的。 “难道是北方那位谢督军送的?”竹桃走到廖婉玗身后,双手分别撑在她两侧的沙发背上,低着头看她。 “是弟弟的。”廖婉玗将手中的怀表翻了个面,露出金表壳背后刻着的字,“这是弟弟出生那一日,父亲送给他的。小时候他不认识表,全做玩具玩,但也从未离过身。我送他出洋的时候,他一定要留给我,说是就当自己陪着我了。” “真叫人羡慕,我也想有个感情好的兄弟姐妹。” 廖婉玗打开怀表,将表盖内的一张小相露出来,“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了,想来小跚一定长高许多。” 竹桃看了看照片上的小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看起来很机灵,又想起他跛脚,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客厅内的座钟忽然“当当”地响起来,竹桃听着它连响了五声,直起身子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着,拿起沙发一旁的手包跨在胳膊上,又将一顶坠了一截硬纱的洋帽侧扣在头上,最后才提起要给卢太太的礼物,“我先走了,希望林先生那边的人能有收获。” 竹桃从旅馆到卢太太家,要穿过整座城,宴客的宅子临海,这个季节的傍晚海风一吹,很是舒服。 今晚的卢宅十分热闹,明明天还未黑,大门口挂着的彩色钨丝灯泡却早已点亮,卢家主人卢安年和自己的太太站在大门口迎着宾客,卢太太瞧见竹桃后撇下丈夫,快步地迎了上来。 “琦妹妹可算来了,我这盼着你好久了。” 竹桃化名魏琦,自称是躲家中给安排的未婚夫跑出来散心的,她对卢家太太是有心接近,讨她喜欢简直手到擒来。 “璟姐姐,我给你带了礼物来,还希望你不要嫌弃。”竹桃的方盒里是顶帽子,跟她头上的一样也时髦的坠这一块能够遮住面部的硬纱网,据说是法国正流行的款式。 女人爱衣饰,送这些东西几乎永远不会出错,卢太太喜笑颜开地将盒子接过去,转手递给身后两步开外站着的一个大丫头,之后便挽着竹桃的手臂,将她介绍给自己的丈夫。 卢安年年近三十,但人却长得十分显老,尤其是眼角的纹路,就算不笑,也十分明显,听完自家夫人的介绍,他对着竹桃微微一颔首,借着低头的机会快速地将人打量了一遍。 他前两天就听到自己太太提起过结交了一位新朋友,只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漂亮的新朋友,他正打算开口赞美几句,谁想夸赞美人的话才到嘴边上,余光看到不远处正开过来的汽车,顿时说了声抱歉,匆匆迎着汽车走了过去。 竹桃和卢太太双双转身去看,原来是甄顾来了。 这人,比她想的可来的早了许多,也好,她等会尽量将人拖久一些,希望林先生那边的人能有更多时间检查甄顾的宅子。 林克己今日派的人在鹭州偷行里算是很有名气的,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大家只是鬼丑鬼丑的叫。 这个人样貌一如其名字,丑的跟个鬼似得,但身手好十分了得,据说他的师父,前朝时是个能够近处皇宫的人。最要紧的是,他在这么个算不得干净的行当里,居然还能勉强保持一颗“侠义之心”,穷苦百姓普通人家,他是从不肯光顾的。 甄顾跟日本人走的太近,二房姨太太还是个日本人,这让他在鹭州的名声呈两种极端式的发展。 亲日的对他识时务这点交口称赞,反日的那些则干脆叫他汉奸。 不过这事情甄顾本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对他来说,不过是暂时利用强势些的日本人罢了,若是有朝一日鹭州的法国人或是英国人也强势起来,他并不介意换一个合作伙伴。 所以,一听说林克己叫他夜探的目标是甄顾宅邸,鬼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也确实也有些好奇,一个汉奸的家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甄顾这边才走,他甚至都不等天彻底黑透,就已经独自一人,摸了进去。 甄顾现在住着的宅子并不大,只是一栋六七间房的小二楼,鬼丑从没关的窗子里翻进屋子,脚下轻的地板没有半分声响。 鬼丑仿佛是个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行走在宅子一楼的走廊里。他一边走一边听,从声音上判断,宅子里此时剩的仆人,应当不超过三个。 人少是最好的,不然在这本就不算大的宅子里,忽然碰上家仆,也是见叫人头痛的事情。 他是帮着林克己来探宅的,虽然不知道林克己究竟要干什么,但他被特意嘱咐了要注意有没有关押着什么人,如果可能,最好不要叫人发觉他曾来过。 鬼丑早年欠过林克己父亲的人情,自然是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应的。于是,他花了半个多钟头将一楼的房间都看了一遍,待到要去二楼的时候,正遇上有人从楼梯下来,他干脆就近开了一扇窗子翻出去,手脚并用不过两下就借着外墙的砖缝爬上了二楼。 他先是躲在这件空房内,贴着门板仔细听着外头走廊里的动静,确认无人后轻轻地开门看了看,这才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检查起二楼来。 结构不大对啊…… 鬼丑走进廊西面最后的一间房,总觉得二楼的格局有些不对劲。就好像是,少了一个房间似得。 毫无收获的鬼丑从房间里出来,决定到地下室去看一看,他方才躲在暗处观察过了,甄顾宅子里的几个佣人,就住在地下室。 他想去听听主人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会聊些什么。 厨房里点着一站昏黄的钨丝灯,大约是因为又油烟,那灯的颜色比平时更加暗淡一些,一个五十来岁厨娘模样的胖女人面前放着一盘瓜子,整跟一个十五六的丫头在聊天。 “我那个侄子你见过的吧?不是我说,模样是不是挺好的?” 鬼丑还以为厨娘是要把侄子介绍给这个丫头,隔着门缝换了个角度,想要看轻那丫头的脸。 “可你也说了,他不会开车啊,先生未必肯用他吧?” 鬼丑想起林克己说过的事情,明白这厨娘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把自己侄子塞进来顶替之前的司机。 “先生上次不是还跟咱们说过吗,做人只要老实,嘴巴严,其他都是次要的。” 鬼丑看着木门窗户上年轻丫头的影子点了点头,“那你说,之前王哥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厨娘年纪大,经历过的事情也多,似乎看的很开,“什么真的假的,只要甄先生不克扣我们,那你记住了,外头的人怎么评价他,都跟咱们没关系。” 说道这里厨娘停顿了一下,鬼丑隔着门听她把瓜子嗑的咔吧咔吧响,等到响动停下来,才听她继续说,“再说了,咱们来了这么久,就住在宅子里头伺候,什么时候见过小王说的那个人呢?” 年轻丫头想想觉得很对,自己不但住在这里,还整日都要打扫房子里的卫生,这屋子里头的哪一件家具她没有擦过,要说了解,她应当是最了解的人吧。 可是也不对,先生的卧室不是就不叫他进去的吗? “可先生的卧室,你我都没有进去过,每次出门的时候门都是锁着的,万一就在哪里头呢?” 鬼丑听了这话皱起眉头来,他方才在二楼确实遇见一扇锁着的门,为了不被甄顾发现,他改为翻窗,也进去查看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发现啊? 难道他觉得不对的格局就跟卧室有关?想到这里,鬼丑决定在去二楼卧室看一眼。 他轻手轻脚地从地下室往一楼走,因为这里进出只有此路一条,所以分外小心。 回到二楼卧室的鬼丑这次检查的更加仔细,可甄顾这件卧室里东西并不多,能够藏人的地方更是几乎没有。 他检查了床底下和衣柜,最后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半人高的壁炉上。 鬼丑走近壁炉,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内壁,居然半点烧炭留下的黑灰都没有。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探芦荡 鬼丑不敢开灯,只能借着卧室窗子照进来的月光检查壁炉,他虽然没住过这样的房子,也没用过洋人样式的壁炉,但他知道,烧火是会留下烟熏痕迹的,但甄顾卧室这个壁炉太过干净,实在有些不正常。 他方才在地下室的时候已经听那个打扫的丫头说过了,甄顾是从来不让她进卧室的,总不至于甄顾比家里的仆人卫生做的还好吧? 炉膛里五面干净平滑,鬼丑站起身来,开始检查壁炉其他位置,他在模糊的光线中摸索着,忽然右手在壁炉的右侧摸到一个钥匙孔似得地方。 他凑近看了看,果然是个钥匙孔。 难道,林克己让他找的就是这里?鬼丑从裤口袋里摸出一只带勾的工具,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小玩意,可以打开市面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锁头。 金属勾在钥匙孔里晃动了几下,鬼丑并没有听到想象中锁头被打开的声音,反倒是楼下院门外忽然照进一道光来,紧接着,就响起甄顾的汽车喇叭声。 鬼丑迅速收起工具,躬身跑到窗户边上看了一眼,但由于光线问题,他也看不清甄顾在不在车子里。 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鬼丑就近在走廊的一扇窗子里翻了出去,他借着窗户边上突起的窗台,不过三两下,就已经落到了地面。 甄顾的车子慢慢从大门开进宅子,待到挺稳后他率先走下来,之后转过身去绅士地伸出右手,将坐在车子里的竹桃扶了出来。 鬼丑躲在暗处,见甄顾不像是还会再出去的样子,转身对着后院围墙助跑了两步,一跳后轻轻松松地翻过将近三米高的院墙离开了。 他不认识竹桃,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不到两个钟头,那个并没有进去的暗室,就被她给打开了。 而那时的甄顾,真因为喝了被竹桃下药的葡萄酒,昏睡到无知无觉。 可竹桃虽然打开了壁炉后的暗室,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毕竟,她在那间暗室里没有发现廖湛山,只是看见了满屋子的相片。 暗室里没有窗户,竹桃打开灯的时候也下了一跳,四面墙上大大小小,或近或远的黑白相片,全都是偷拍的廖婉玗。 他一直在派人监视她?竹桃光着脚不紧不慢地将暗室内的照片打量了一遍,发现并不是近期的。 她猜的一点都没有错,廖婉玗跟甄顾之间,果然是发生过什么的。 ……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甄顾从沙发上醒来,一时间觉得头痛不已,他正要开口唤人来送茶,就见到昨晚带回来的女子居然就坐在沙发下的地摊上,朦胧地看着他。 甄顾就连不错,但喝醉的时候也不少,他蹙着眉头回忆昨晚的事情,除去记得两人在这里喝酒聊天之外,后面的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魏小姐?”甄顾头痛不已,恍惚记得面前的人是姓魏。 竹桃眨眨眼,撑着沙发从地上站起来,一身一群皱巴巴,还透着些许的酒味,“头好痛……”她说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昨晚跟甄先生聊天受益颇多,等我的投资赚了钱,我一定要大大地感谢甄先生。” 甄顾根本想不起自己昨晚跟她说过什么,但这样的早晨跟他带人回家的时候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微微蹙着眉头摆摆手,“魏小姐太客气了。” 他头痛的眼睛都有点痛,故而并不想跟面前的女人过多浪费时间,甄顾觉得自己需要洗个澡,最好是还能再睡一会。 竹桃没有昨天半夜就走,是因为她还留着再跟甄顾接触的机会,她昨儿夜里检查完暗示后确实又喝了几杯,但大多数的瓶中酒都被她倒掉了。 之后她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趴在沙发上睡觉,醒来时不但没有不舒服,反而觉得自己精神还不错。 但她还是装的醉过酒似得,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由丫头扶着往外走。 她没有做甄顾的车子,而是让司机叫来一辆黄包车,上车后她报了一个假地址,防止着黄包车夫回过头来跟甄顾的司机汇报。 车夫先将她送到了假地址,她洋装到家似得走进了公寓楼,在公寓大厅里坐了十来分钟之后,才有离开公寓从新叫了一辆黄包车。 廖婉玗昨夜睡得不好,心里头总在惦记竹桃,忽然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也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就从自己的房间里跑了出去。 竹桃脸上的妆有些花,她将套间房门关好后一边解上袄领口的扣子,一边跟廖婉玗说,“你爹的消息没找到,倒是在他暗室里看到不少你的相片。” “我的?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廖婉玗还在鹭州的时候确实觉得有一阵有人跟着她,后来到了上海这种感觉就没有了,乍听之下她还以为甄顾又派人跟着她了,“那我们不是暴露了?” “我看不那些照片像是几年前的。”竹桃解完上袄扣子,并不急着去浴室里头洗澡,而是开始慢条斯理地拆头发,“你跟林先生那边联系了吗?他的人有什么发现吗?” 廖婉玗摇头,“昨儿夜里林现身就给我来电话了,按照他说,甄顾卧室的壁炉后面有个密室,你发现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没错,那他们没告诉你里头都是你相片吗?” 廖婉玗看她半天都没有拆掉一根卡子,走到竹桃身边,推着她做到套间客厅的沙发上,自己动手帮她卸发卡,“先生的人正在开锁,你们的车子就回来了。” 竹桃听完笑了一下,“这可真是太不巧了,我也没想到走的那样早。” “先生的人将我大姐住的那处和日本女人住的地方都搜过了,全都没有阿爹的踪迹,难道消息真是假的?” 竹桃并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沉思了一下,“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有预感,我觉得是真的。咱们一定再找找,未必就一定藏在家里,兴许在别处。” 廖婉玗听完这话犯了愁,“鹭州虽然不必上海大,但也不小,如果把周围的村子也算上,别说一两个月,只怕一两年也未必找的完。那么长时间,就算现在阿爹真的还在,也很难说会不会再出什么变故。” 竹桃抬手拍了拍廖婉玗赈灾给她卸发卡的手,安慰道,“我们所有人之中,你是最应当冷静的。为什么呢?因为比起我们,最了解甄顾的是你,既然现在确定他的基础宅子里都没有,那么你再想想,他还有没有别处的房子或是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 廖婉玗停下手里的动作,顺着竹桃的提示努力的想的,忽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来。 那是她躲在芦苇荡里瑟瑟发抖时,芦苇在夜色中随风傻傻摇摆的画面。 对了……还有那处房子呢! 她虽然总是可以避免自己想起当天的事情,但如果那宅子甄顾并没有转手,应当算得上是最适合囚禁阿爹的了。 房子外头就是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虽然不知道阿爹的身体状况如何,但只要派几个人看着,那么一个偏僻又荒凉的地方,简直是藏人的最佳地点了。 “我想起来一处地方,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转手。” 廖婉玗记得那套房子院门上应当是有牌匾写过名字的,但时间过去这么久,加之那晚离开时惊慌失措,廖婉玗并不能想起来,但好在对于大概位置她倒也算是能够说得清楚。 竹桃听完,廖婉玗也正好取下最后一枚卡字,她站起身来揉了揉被拉扯的欧谢痛的头皮,“等到晚些时候,我带你夜探去。” “不用告诉林先生吗?” “不急,好歹先确认了再说。如果对方人多,我们再请林先生的人帮忙也不迟。” 竹桃说完对着廖婉玗摆摆手,“早饭不要等我了。” …… 傍晚时分,竹桃终于堪堪睡醒,她打着哈欠从卧室里走出来,瞧见廖婉玗还坐在她离开时的那个位置,“跟林先生借辆车子吧,不用说做什么用,也不用司机,叫他的人把车子送来就行。” 廖婉玗在竹桃还没起的时候就想过,甄顾那栋宅子距离城区是很有一段距离的,他们总不能叫黄包车去,但她还记得竹桃说暂时不要告诉林克己,也就没有贸然联络过去借车子。 现在听竹桃说需要车子,廖婉玗便给林家拨了电话。 林克己很大方,哪怕听说不要司机也并没有过多地追问,车子不过二十来分钟就已经送来,司机更是留下钥匙就走了。 竹桃开车的技术很好,廖婉玗起初确实忐忑了一阵子,但不过几个路口之后,她便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车子一路安全出城,廖婉玗凭着记忆指引竹桃方向,就在她们已经能够远远看见甄顾那座宅子的房顶时,竹桃将车拐上一条不起眼的岔路,选择带着廖婉玗步行。 这边太静了,只有风声和芦苇叶子沙沙的摩挲声,汽车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廖婉玗跟在竹桃身后,愈是接近那栋房子,愈是能够清晰想起那晚的遭遇,她将自己的目光落在竹桃正在前进的脚后跟上,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地跟上她的速度。 竹桃似是发现了她的一场,敏感地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比之前白了几分,伸出手来握住她,“别怕,万一你阿爹真在这里,万一情况并不太好,你也一定要宽心,至少人还活着。” 她并不知道廖婉玗在怕什么,她还以为她是担心看到或伤或残的父亲。 第二百二十五章 时间紧迫 芦声斋外的地势跟廖婉玗记忆中有些不大一样,来之前她跟竹桃说房子是一面临水,但她们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才发现也不知是廖婉玗记错了,还是甄顾叫人做了改动。 反正,如今,这动房子变成了三面临水,只有正门处才是可以往来的地方。 两人藏身于宅子外十来米的地方,矮着身子观察透着光的一扇窗子,廖婉玗对于自己不准确的消息显得有些尴尬,一时也没了主意,“这可怎么办?” “来都来了,没道理不进去看看。”竹桃视线仍旧在打量着房子,一边说话还一边折断了手边的一根芦苇,“昨晚我听他说今天约了日本人吃饭,晚上应当不会过来。等会你跟着我,不要慌,看颜色行事。” 廖婉玗下意识点头,点完头才反应过来自己甚至不晓得竹桃要做什么。 “你们这有没有什么不太出名的堂子一类的地方?” 廖婉玗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要说上海的还能晓得几个,这鹭州的她哪里说得清楚。竹桃见状也不打算指望她了,顺口胡说了一个名字,之后便嘱托廖婉玗,若问起为什么没听过,就说新开的。 为了行动方便,两人均是穿了的男装打扮,竹桃此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将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到第三个,之后又把原本盼着的头发散开来,顿时恢复几分妩媚。 她收拾完自己侧头打量了一下廖婉玗,“你就这样吧,从现在起,你是伺候我的丫头,知道吗?” 廖婉玗这会已经明白竹桃打算如何进门了,她点点头,心里有些没底,“不用像演戏似得对对剧本台词吗?” 竹桃被她问笑了,“我们连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哪来的台词对?听过一句话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日落后天色总是暗的极快,她们两个不过躲在芦苇丛里头讲了几句话,在抬头的时候天上竟然隐隐闪起了星星。 竹桃率先站起身来,廖婉玗紧跟其后,两人走到大门口时廖婉玗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这才记得“芦声斋”三个字来。 她挽着竹桃的小臂,见她从容不迫地敲了敲门,很快,里面便传来一个粗哑地男人声音,“谁啊?妈的,打扰老子们打牌了不知道啊!” 竹桃隔着门,面上的表情跟方才并没有半分变化,可再开口时,声音语调却软糯的仿佛能滴出糖水来。 “大哥,是甄老板叫我们来的!” 廖婉玗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抓着竹桃小臂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门被从里面打开来,一个叼着香烟的男人在门缝里探出头来,等到看轻门外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态度和眼神顿时就变了,“你说,你们是甄老板叫来的?” 竹桃轻轻一点头,伸手就去推门,“是呀,甄老板说你们总在这里十分无趣,叫我来跟几位解闷。” 那人听了连连叫好,迫不及待地打开大门,“都别他妈在屋里坐着了,快来看看,仙女下凡了!” 廖婉玗被人看动物似得打量着,虽然早前在上海的时候也被记者或是其他人这样看过,但那时候她站在人前,站在台上,是理直气壮做自己的,现在虽然是为了查看可能关押廖湛山的地方才说谎,但多少还是有些心虚。 屋子里头传来渐近的杂乱脚步声,竹桃听着像是有人从一楼来,也有人从二楼下来。 那人领着竹桃和廖婉玗往宅子里走,眼珠子就没从她们二人身上离开过,竹桃怕廖婉玗被他看得不自在露了馅,主动搭话,“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 “大哥姓封,小娘子又怎么称呼啊?我看你们这装扮还挺特别,难道是故意的?” 竹桃轻笑了一下,做出要打人的架势来,但手软绵绵地落下去,与其说是打在这个姓封的男人胳膊上,不如说是瘙在他的心坎里。 “本来今天难得请了假期,可是甄先生……” 她的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头的人已经都从屋子里走出来,竹桃打量了一下,算上出来给她们开门的,也就只能凑一桌麻将牌。 有个镶了一颗铮亮金门牙的人“嘿哟”了一声,“真老板就是大方,还想着咱们兄弟深夜寂寞。” 竹桃和廖婉玗被颇有些前呼后拥似的迎进了屋子,廖婉玗直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一楼的结构虽然没有变,但装饰已经完全不同了。 早前的家具用品全然不见踪影,现在只是空落落地摆着一张四方桌和几只藤椅,整被他们用来打牌。 这地方看起来甄顾是完全不在居住了。 廖婉玗耳朵里听着竹桃跟他们周旋,可其实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想着这栋房子里兴许就关着自己的父亲,虽然知道不应该到处打量,不应当急功近利,但还是忍不住。 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竹桃已经不知用了什么借口,带着她往二楼的一间房走去,一边上楼梯她还一边听到竹桃在问领路的那个人喜欢听什么曲子。 两人被待到二楼,那人说楼下都空了,要镜子的话,现在只有二楼的浴室有一面,他将人待到浴室门口后还不忘沾点便宜,摸竹桃的时候竹桃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还跟他调笑了两句。 之后,她们两人一同进了浴室,竹桃反手从里面落了锁,拉着廖婉玗走到距离门最远的位置后压低了声音,“我让他们备酒,等会你看着机会把这包东西倒进去。” 廖婉玗看着竹桃塞给她的小纸包,“不会被发现吗?” “所以才需要你找机会。” 廖婉玗低头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几秒钟,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竹桃好像是真的完全不紧张现在的局面,她见廖婉玗一脸严肃的样子反而笑了一下,“你等会出去可不能摆这张脸,就算你不伺候人,但若跟着我总不会少了见识,待会看见他们跟见鬼似得,咱们这也不是七月半,别露了马脚。” 廖婉玗把纸包好的药粉放到裤口袋里,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我努力……” 两人交接好东西,很快便从房间了开门出来,外头那人果然就站在门边上等着,看见她们后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仿佛眼前的不是人,而是什么美味佳肴似得。 竹桃和廖婉玗又跟着他下了楼,楼下之前还胡乱地堆着麻将牌的桌上已经改换了小菜与白酒,只等着她们了。 廖婉玗早前就听过小巧讲起在七爷爷那边的学习经历,发觉她们每个人除去识字,练功和学习开各种锁头外,还要挑选一两样其他的东西来学习。 譬如说,西洋舞蹈、昆曲、京剧之类的,小巧因为性格孤僻,最后选了西洋画,现在看来,竹桃应当是选学了昆曲的。 鹭州这边并不怎么流行上海这红火的玩意,譬如京剧、昆曲之类的,在鹭州并不盛行。 廖婉玗看着四个摇头晃脑的男人,觉得他们兴许根本就听不懂竹桃的苏州话。 一瓶酒很快就喝光了,廖婉玗只得去拿另一瓶还未打开来的,她借着开瓶的机会将竹桃给她的药粉撒近瓶子里,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虽然心里头告诫自己不要紧张,手还是有些抖。 尤其是身后不知道谁忽然拍了她屁股一下,她惊的叫了一声,换来四人哄堂大笑。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粉末都倒进了酒瓶子里,廖婉玗注意到瓶口还有些白色粉末,她伸手抹了抹,有用手掌堵着瓶子口摇晃了一下,生怕等会被看出里头加过东西。 可此时已经没人在意这些了,一来是他们方才已经分着喝了一斤的酒,二来面前就有娉娉婷婷咿咿呀呀地美人可看,谁还有心思真的关心酒是不是好喝,下酒菜是不是好吃呢? 廖婉玗将空了的杯子再次倒满,桌上的四个人却有的人喝了有的人没喝,她不知道竹桃的药粉究竟是什么作用,很怕先喝的人露出端倪来,于是心一横,堆起一张笑脸,好言好语地哄着最后一个人把面前的酒给喝尽了。 之后她又添了一轮,站在一旁心里头忐忑地观察着他们,以至于竹桃究竟唱了什么,她半个字也没听进耳朵。 忽然间,距离她最远的位置上,那个最早喝掉她加了药粉酒的人,摇摇晃晃地从藤椅上歪到了地下。 那一瞬间,廖婉玗真是紧张极了,可桌上的另外三个人似乎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来,反而是嘲笑着那人酒量不行,还说这什么看来等会他是无福消受美人恩了。 紧接着,大约不过两三句唱词的功夫,桌上的人便都一动不动,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 廖婉玗看着竹桃过来拍了拍几人的脑袋,生怕谁下一秒钟就醒过来,可竹桃的药似乎十分好用,四个人被用力地打了好几下,也浑然不知。 “拿点药只能给我们争取半个钟头,快点搜!”竹桃说完也不管廖婉玗,径自往一楼近处的一个房间走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父女重逢 廖婉玗和竹桃分别搜索着一楼和二楼的房间,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们仍旧半点收获也没有。 可是这里的家具已经被运走,如果只是一栋无人居住的空房子,为什么要留四个大男人守着呢? 廖婉玗这样想着,快步走向下一个房间。 只是这间房与之前不大一样,方才她去查看的房间都并没有锁着,那门把手轻轻扭一下门就开了,可现在她面前的这扇门,似乎被人用钥匙锁起来了。 “竹桃竹桃!我这里有一间锁起来的门!”廖婉玗一边跑一边喊到。 竹桃反应很快,她听到廖婉玗的话后快速跑到昏睡在桌子旁的四个人身边,快速将他们身上搜索了一遍,“没有,没有钥匙!” “那怎么办?”廖婉玗焦急地站在二楼与一楼的楼梯上看着竹桃。 “怕什么,还没我打不开的锁呢!”竹桃从裤子口袋里翻出早前别再头发上的小发卡,一步跨两三个台阶,飞快地跑到二楼那扇门前,蹲下身自开始开锁。 廖婉玗站在一旁,焦急地时不时就要看眼手表,忽然“咔哒”一声响,意味着竹桃成功打开了这扇门。 她推开门的时候满心期待,因为下意识觉得这间锁着的屋子里一定关着自己的父亲,但事实再一次让她失望之极,折扇被锁着的房间里,放着的只是一座没有搬走的,落地西洋钟。 眼见着距离楼下四个人醒来的时间愈来愈近,廖婉玗不禁有些焦虑,她总认为父亲一定就在这里,可二楼的房间此刻已经被她翻遍了,一楼的也由竹桃检查了一遍,她们似乎已经到了应该离开的时候。 “楼梯下面的储藏室看了吗?”廖婉玗跟在竹桃身后往楼下走,她始终是不死心的。 “看过了,里面只有一辆自行车。”竹桃看她失落的样子,见时间还有一点富余,“你也看一眼吧。” 廖婉玗确实有这个意思,倒不是她不相信竹桃,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她自己亲眼见了才跟容易死心。 她小跑着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所有房间里都没有廖湛山的身影,就在她失望地从东侧走廊出来时,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失重地向前趴去。 竹桃伸手拉扯她,但只抓到了衣袖上的布料,料子在重量下脱手而出,廖婉玗到底还是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你怎么样?慢点,试试看能不能动。”竹桃不敢贸然动她,只得让她自己先尝试着动动。之后她目光顺着廖婉玗的腿一路看下去,忽然就发现了一个之前都没有住到的细节。 “地板上好像有个暗门……”鉴于廖婉玗还没爬起来,竹桃伸手顺着那个极其不显眼的缝隙摸了摸,“好像真是个门。” 廖婉玗这会自己尝试着动了动腿,见似乎除了摔的通之外没什么其他问题,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让开来,地上的那扇暗门也就显露出完整面貌,她们方才没有注意,完全是因为房子里光线并不好的原因。 这扇暗门没有把手,竹桃尝试着从四个方向开了几次,都纹丝不动,廖婉玗看的焦急,但又不明白为什么会打不开,“怎么会这样?” 竹桃也从未见过这般情况,她抿着唇蹙着眉,不断地轻轻拍打着暗门周围的地板地面,果然发现了一个地方,声音听起来与周围不大一样。 于是她顺着发出空洞声音的地板一直敲下去,直到最近处的一扇门口方停下来。 竹桃将已经看过两次的房间门再次打开,只是这一次她并不在注意房间内的其他玩意,而是专心地跪在地板上,寻找着方才的声音。 就在这间房内,与走廊上暗门平齐的位置,她在一起敲出了那个让她们紧张又激动的声响来。 这里同样有着一个暗门,只是不但很小,那暗门上甚至镶嵌了一个黄铜制成的圆环,轻轻一拉,就能够将暗门打开了。 竹桃和廖婉玗两个人蹲在小暗门边上,看着里头露出一根弯了一头的铁质圆棍此刻已经都明白过来。 若非细致寻找或者暴力破坏,走廊地面上的那扇暗门,估计很多人就算找到了,也想不到要如何开启。 她们两个在这头拨弄了一下小拇指粗的铁棍,只听地板下头传来类似于打开门闩的声音,在跑出去走廊看的时候,果然拿上原本紧闭着的暗门,此刻已经弹起打开了一条缝隙来。 廖婉玗伸手拉起暗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皱着鼻子躲了躲,竹桃已经先她一步顺着倾斜的楼梯走了下去。 芦声斋临水,在楼上时倒也不觉十分潮湿,可一旦进了地下室,墙上的青苔和霉点,地面上薄薄的水迹和空气里都透着潮湿来。 竹桃因为怕前方忽然出现什么人,一直伸着一只手挡在廖婉玗前面,这地下室很大,她们甚至还看到了一张废弃的桌球木台子,也不知道原来是不是打算做娱乐室用的。 “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廖婉玗自从下来后一直没说话,这会忽然开口竹桃停下脚步认真听了听,“没有啊……” 地下室格局很乱,有的屋子不知道为什么被分割成了套间,竹桃去过甄顾如今的住处,猜测最初大概也是准备给家里仆人居住的。 “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廖婉玗把腕上的手表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竹桃太过于谨慎,以至于走的太慢了。 虽然知道竹桃是为了保护她,但那药计量不够,若是等到四人醒来她们还没离开,只怕到时候再想走,就没有那样容易了。 竹桃也明白她在担心什么,“那我们还是分头行动,你小心点。” 两人在地下室的过道上再一次分开检查房间,没有的竹桃的保护,廖婉玗渐渐愈走愈快,就在她推开某个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变形发霉的木门时,门后忽然出现的一个干瘦身影,吓得她尖叫了一声。 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自己找了许久的阿爹。 她跑过去,蹲在窄小的木床边上,也不嫌弃那人身上传来的阵阵臭味,伸出手去拨开他挡在脸上的,乱糟糟的头发。 “阿爹?”廖婉玗尝试着叫了一声,可那人甚至都没有抬眼看她一下,仍旧浑然不觉这屋中有人似得,目光空洞洞。 “桃姐,桃姐你快来看看,这……这里有个人!” 廖婉玗人没动,仍旧蹲在床边上,到扭着头冲门口方向喊了两声,大约是这几句话声音比方才大,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原本侧卧的瘦弱身躯慢慢地蜷缩起来,仿佛是害怕什么似得,小幅度地抖动着。 竹桃本就离得不远,这会已经赶到了,她看着床上脏兮兮的,跟街上讨饭花子几乎没什么分别的人,倒也没有嫌弃。 如果这个人就是廖湛山,那他现在的情况,甚至比竹桃所预计的,还要好一些,起码粗看上去,没有缺胳膊断腿,除了脏一些,瘦一些,倒也不像是受了别的虐待。 毕竟,甄顾是囚禁廖湛山,又不是将他奉为座上宾。 “他认不出我。”说这话的时候,廖婉玗其实也并不能确定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毕竟廖湛山在她的印象里虽然不胖,但也并不算瘦,而这人污脏的脸上眼窝和脸颊都凹陷着,整个人皮包骨头,和她的印象实在差别太大。 “不要管那些,现在马上出去。” 经由竹桃这样一讲,廖婉玗也回过神来,她伸手去拉床上那人的胳膊,想要把人拉起来,但一碰到他,他便大叫着向后缩去。 竹桃见这样不是办法,时间愈来愈少,口里面说了声得罪,走上前去照着那人后脖颈就是一记手刀。 廖婉玗没想到竹桃会突然出手,看着那人昏死过去一时有点接受不了,“你怎么……” “这时候难道还要哄着他往外走吗?”竹桃因为常年训练,力气比廖婉玗大很多,但对方到底是个男人,再瘦身高和骨架总也不轻,她试着背了一下,并没有背起来,“快点帮我一把,不然等会都出不去了!” 廖婉玗被她凶的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帮着竹桃把人背起来,之后她四下看了看这间房,紧跟着走出去。 从一楼下来的时候,两人并不觉得楼梯很陡,现在忽然需要背着个人走上去,这条后改建的楼梯也就显得十分不方便了。 等到好不容易三个人都从地下室出来后,距离竹桃估计的药效时间早就过去十多分钟了。 也就是说,现在,桌边上四个昏睡的男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醒来。 竹桃不敢多做停留,空着手的廖婉玗却没有忘记将暗门关好,随来来不及再去锁住,但扣起来总是没有那么显眼。 三人一前一后从桌子边轻手轻脚地走过,本来以为可以悄无声息的安全离开,可忽然间,原本趴在桌上的人动了动,将手边的酒杯碰掉到地上。 玻璃杯打碎的声音吓得廖婉玗正在关门的手一抖,那门顺着惯性重重地关了起来。 “快走快走!” 竹桃估计屋子里的人会被这巨大的声响吵醒,叫上廖婉玗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往方才她们藏车的地方跑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情况不好 屋子里被药放到的四个人本就药效减退,之前尚未醒来不过是睡着还没被吵醒,但现在廖婉玗在关门时闹出了大动静,那门“嘭”的一声,桌边上四个人也就陆陆续续地醒过来。 但他们只是醒,却并没有立刻清醒,甚至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在他们最后的记忆力,美酒与没人相伴,正是一场难得的香艳场面。 所以最初,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喝多了,而早前还在给他们唱着听不懂的曲调的美人也不过是正在休息。 他们叫了几声竹桃来时报的假名,见整栋房子里出去他们外似乎在没有别人,这才后知后觉,品出些许异常来。 于是有人慌慌张张地去检查暗门,发现被打开后他快速跑下去看了一眼,之后口中高叫着“跑了跑了”,有连滚带爬从楼梯上回来了。 早前因为没有防备,也怕吓到美人,刀和棍子都被他们收了起来,这会反应过来后四人拿了家伙追出去,但此时距离竹桃和廖婉玗带着廖湛山离开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分钟,大门口出去的路上早就没有他们任何踪影了。 四个人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气的直骂,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现在不得不去面对眼前的情况。 是如实跟甄顾汇报……还是,就此一走了之? 他们自觉只不过是受雇于甄老板,每月按时领钱,无事时自然皆大欢喜,现在人跑了,甄顾若是知道少不得要追究他们的责任,几人帮他看人这两年攒了不少的钱,此刻若是暂时按下不说,远走高飞也并不是不行。 那甄顾背后就是日本人,谁知道他会采取什么手段对待他们。 四个人站在门口的院子里,谁都没有想到,自己此生参与的第一次民主投票,居然是这么件事。 很快,他们便达成了统一意见,那就是,今日之事他们要瞒住,并且几人马上回去收拾东西,带上钱财和老婆孩子,连夜就走。 只要出了鹭州,他们相信甄顾应当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竹桃已经开着车子,带着廖婉玗和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廖湛山驶进了鹭州城。 她们此刻是有些担心的,担心四人醒来会跟甄顾报告,可她们没想到,能赶出囚禁他人这种狼心狗肺事情的人本也没有良心与忠诚可言,遇到对自己不利的事情,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上报,而是隐瞒和逃跑。 也正是他们的这种心理,让竹桃和廖婉玗成功将廖湛山带了出来。 车子一路开到林家,门房正在外头抽烟,老远看见是自家车子回来了,就已经转身跑回去开大门,进来后虽然发现司机并不认识,但车上的廖婉玗总还是十分熟悉的。 “廖小姐,先生还没回来呢!” 廖婉玗自己都不敢相信事情居然这样顺利,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林克己还没回来,不敢贸然将父亲弄下车来,“先生人在何处你知道吗?” 门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生去哪里了咱们一个看门的哪能知道,你还是问问管家吧……” 廖婉玗此时是坐在后座上的,她担忧地看了一眼仍旧还混着的廖湛山,最终还是将人留给竹桃看着,自己下车进屋去找管家。 林克己的去处管家自然是知道的,他听说廖婉玗又急事,也不敢怠慢,将电话播到林克己的一位同事家中,先是自己说明了一下情况,之后才把话筒转给廖婉玗。 “我找到了……我……”廖婉玗这会才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她握着电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来来回回重复着“找到了”三个字。 管家在这边听得一头雾水,那边的林克己倒是早就反应过来,“你别急,我这就回去,把电话给管家。” 廖婉玗不急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平静不了,但将电话话筒在交还给管家还是很容易的,管家接过去后听着电话另一头林克己的吩咐,上虽然狐疑,但始终应着,待到挂断电话,他开始按照林克己的吩咐,打发大部分的佣人去休息,并且嘱咐了没有召唤不得出来。 林克己回来的很快,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廖婉玗看见他时跑着迎上去,激动地抓着他的袖子,“我……我找到了,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能送到哪里去……”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大臂,“你做的很对,应当送到这里来。”林克己视线越过廖婉玗,看了一眼院子中央停着的车子和车边站着的陌生女子,“令尊还在车上吗?” 廖婉玗点点头,林克己迈步走到车子边上,由于院子里的灯并没有开,他只能看到后座上躺着一个人。 之后他拉开车门,俯身钻进车里,将人抱出来往主屋走,进了屋子后灯光亮起来,这才算看轻了廖湛山的狼狈模样。 林克己将人一路抱到自己的卧室,见人似乎对外界的一切变化都毫无知觉,不禁有些疑问,“是被喂药了?” 竹桃一路跟在林克己和廖婉玗身后,听见这话后表示自己之前将人敲晕了,可能力道控制的不大好,所以才迟迟未醒。 林克己浑然不在意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廖湛山弄脏床单,他顺手扯过被子将人盖好,转让吩咐管家去联系彭惠舟。 廖湛山急需治疗,彭惠舟作为他的朋友和家庭医生,是此时最适合的人选。 “你们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廖婉玗一直呆呆地看着廖湛山,林克己这话是对着竹桃说的。 “甄顾一处城外的房子,那地方偏僻的很,周围全是芦苇荡,三面邻水,用来关人真是在合适不过。” “这事情还有别人知道吗?负责看管的人被你们怎么处理了?”林克己看着竹桃冷静淡然的神情就晓得这个女人不一般,下意识里觉得她们可能把看守给杀了。 “他们没怎么样,我们出来的时候应当是快醒了,只是不知道他们几个蠢货什么时候能反映过来人丢了。” 林克己听说负责看管的人还活着,不免有些担忧,他觉得她们做事不够彻底,叫那些人活着,十有八九此刻甄顾已经知道出事了,但他也知道廖婉玗是什么性格,明白这种事情她做不来。 彭惠舟许久没有因为看诊被叫到林家来了,电话里听说林克己不舒服他还有心思笑嘻嘻,来了只后见到人瞧着起色不错,还在打趣他,“怎么,想我啦?” 林克己侧身让出卧室门来,示意他进去看看。 彭惠舟见他神情严肃,提着皮包走进去,瞧见床上躺着一个脏兮兮的人,一边动作麻利地打开皮包取听诊器,一边吩咐人打盆热水拿毛巾来。 廖婉玗方才就想要替父亲擦洗一下,但有不敢贸然搬动,这会得了医生吩咐并不假手他人,自己转身跑出去准备东西。 彭惠舟一面用听诊器在廖湛山的胸、腹两部来回检查,一面目光狐疑地看着林克己。 这人是谁? 廖婉玗打了水,快步走回来,之后绞了热毛巾给父亲擦脸,可惜廖湛山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良好照顾,脸上的污迹也不是三两下就擦得赶紧。 但好歹总算可以勉强瞧出五官模样来,彭惠舟仔细打量这他的容貌,就联想到廖婉玗红着眼睛跑前跑后,脑海里生出一个自己都不大相信的猜测。 他虽然并没有给廖湛山看过病,但总也还是知道这号人物的,报纸上来来回回地报道总要配上相片,他此刻将两个人联系起来,还真是愈看愈像。 可……当时不是众目睽睽之下毒发身亡了吗? 他瞧着廖婉玗已经将聊沾上面上的污迹擦的七七八八,拿出随身带着的手电筒,伸手拨开他的眼皮,观察他对光线的反应。 “这是被人喂药了吗?” 同样的问题林克己方才也问过,这会不等竹桃自己回答,他便代答了,“为了方便带出来,将人劈晕了。” 彭惠舟抬眼看了下林克己,那眼神仿佛是在询问你干的?林克己目光往竹桃方向快速地看了一眼,彭惠舟顿时露出惊讶神色来。 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下手这么狠…… “彭医生,我阿爹怎么样?” 彭惠舟摇摇头,吓得廖婉玗还以为他是要说没救了。 “救不了了吗?求求您,一定要棒棒他啊!” “不是……”彭惠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令尊虽然身体问题很多,但都不致命,只要后续治疗得当,虽然不可能恢复如初,但应当还是没什么大问题。” “那怎么还不醒呢?” “令尊身体虚弱,等会我回去诊所拿些药,最迟明日中午,应当也能醒了。这期间你们可以帮他清理下。” 廖婉玗听了他的话连连道谢,彭惠舟站起身来收拾东西,用目光示意林克己跟他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卧室,却直到院子里才开口说话,彭惠舟此刻的神情比方才在房间时严肃了几分,“那人真的是廖湛山?” 林克己颔首,之后就听见彭惠舟轻轻地谈了一口气,“我方才没有说实话,他的心肺不知是因为当初中毒受损还是这些日子被喂了什么东西,情况十分不好。”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举棋不定 甄顾这几年借着日本人的势力发展的顺风顺水,所以,即使那个背着他动手脚的司机被开掉后到处散播廖湛山还活着的消息,他都从没担心过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毕竟一个已经成为过去的“死人”,但凡有些自知之明的人,也不会为了这么个“谣传”来的罪他和他身后所代表的日本人。 所以,甄顾从没想过有一天,作为他囊中物的一个废人,居然会消失不见。 更叫他生气的,是那四个原本看着廖湛山的人,居然也敢悄无声息地逃走了。他们这些年拿了他多少钱和物,现在居然敢勾结外人把廖湛山给放跑了,这叫甄顾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与侮辱。 他不常去芦声斋,但每周秘书会按时送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和烟酒过去,一是给看管廖湛山的人送吃的,二也是确认一下那人的身体状况。 毕竟,甄顾暂时还并没有打算让他死。 这次要不是秘书去送东西,他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知道人不见了。 虽然按照潘德凯的意思,那屋子里似乎是发生过打斗,但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可以作假的,甄顾并不十分相信。 “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人找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他们的包天狗胆,居然在我眼皮子地下玩这些把戏!” 甄顾坐在办公桌后,目光阴沉,脸上冷的仿佛北方冬日的霜雪一般。 “我瞧着桌上的吃食,少说也有两三日了,刚才我已经吩咐下去,叫我们的人都注意着点,但……”潘德凯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甄顾,“这事情要不要请香川小姐帮忙呢?毕竟,他们的消息网更灵通些。” 甄顾当初为了攀上日本人这层关系,以示自己对大日本天皇陛下的忠诚,迎娶廖婉馨的同时,也公然将香川绿作为平妻娶回了家,二人之间本从最初就是逢场作戏,婚后也谈不上什么恩爱感情,除非必要,甄顾并不愿意找她帮忙。 毕竟,对于香川绿和她所代表的势力来说,所有的付出,都是要计较回报的。 “不必了。”甄顾敲在桌面上的手顿了一下,“派人盯着林家。” 潘德凯得了吩咐,微微一鞠躬便离开办公室,但他并没有马上吩咐人去盯着林家,而是回到自己在甄顾隔壁的小办公室里,往外播了一通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小心眼睛”就挂断了,之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得,拿起另外一个内线话机来,这会才是将甄顾方才让他办的事情安排下去。 一系列的事情做完,潘德凯靠坐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办公桌右上角的笔筒处,好一会他才动了一下,伸手在西装口袋里掏了两下,摸出一根长发来。 芦声斋里头发相对长一些的,就是没人周全照看的廖湛山,但那人既是疏于照顾的,头发自然不会像他手里这跟一样又黑又滑,所以潘德凯很确定,那一日不论究竟有几个人到过芦声斋,其中总是要有女人的。 但这事情并没有跟甄顾讲,具体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好。 兴许是因为这几年他每个礼拜都要去看一看廖湛山,所以是眼见着看到那个曾经叱咤鹭州商界的人瘦成皮包骨头佝偻像,所以渐渐生出怜悯心来,又或者是甄顾近一年的所做所谓实在快要跌破他做人的底线,反正,他与最初跟着甄顾时候的心态已经不大相同了。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又轻又快地敲了两声,潘德凯回过神来叫了句“进”,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女子笑盈盈地走进来。 “胡小姐!”潘德凯见到来人后迅速站起身来,面上换了殷勤之色,甚至绅士地替这位胡小姐拉开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胡小姐本不姓胡,具体姓什么叫什么潘德凯一概不知,只晓得她是日本在鹭州一位大佐的中国情妇,人人都称她做“胡小姐”。 他不知道胡小姐此刻找来是巧合还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也不知她方才有没有先去见过甄顾。 “潘秘书就是绅士,比甄先生可是温柔多了。”这位胡小姐抬手理了理帽上垂下来半遮面的朦胧硬纱,黑纱衬的红唇烈焰一般。 潘德凯没接话,而是转身亲自泡了一杯茶端回来,“我这里的茶比不得胡小姐惯喝的好,不过也是明前的,还望胡小姐莫要嫌弃。” 胡小姐抿着唇笑了一下,一双媚眼隔着网装的黑色硬纱睨了潘德凯一眼,“我今日来是想给潘秘书帮忙的,茶不茶的倒是不要紧。” 潘德凯略带疑问地“哦”了一声,胡小姐见他装蒜,红唇轻启,“潘秘书如今接人待物愈发老练,做事也妥帖的叫人说不出二话来。只是我很奇怪,甄顾他究竟知不知道你端着谁家的饭碗。” 听了胡小姐这话,潘德凯笔挺西装下的身体僵了一秒,到几年下来,他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一张脸面色倒是如常。 “我跟着甄先生做事,甄先生又受到大日本天皇陛下的庇佑,若算起来,潘某人端着谁的饭碗,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胡小姐动作优雅缓慢地将双手手肘支撑在桌面上,两只手交叉着垫在自己下巴处,微微歪着头盯着潘德凯,“潘秘书,如果这样讲可就没有意思了。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帮你一个忙,你也帮我一个忙。” 潘德凯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有那么几秒种这办公室里静的都够听见呼吸声,之后他缓慢地轻轻吐出一口气来,“虽然不知道胡小姐可以帮我做什么,但我倒是十分乐意为胡小姐效劳。” “我要潘秘书帮我一个忙,一个一箭双雕的忙。” 潘德凯沉默地看着胡小姐一张红唇开开合合,心里头却对她想要出掉香川绿一事充满着不解。 毕竟,按照他所知道的消息,这位胡小姐与香川绿是颇有些渊源的。 就在两三年之前,胡小姐还并不是跟如今这位日本大佐一起,而是与一位在鹭州做贸易的日商生活在一处。 而那位日商,正是香川绿的养父。所以严格来说,胡小姐曾经做过香川绿的小妈,并且根据他的观察来看,两人因为年纪相仿,关系似乎相处融洽。 但现在胡小姐忽然提出要他帮着杀掉香川绿,实在叫他一时之间难以决断。 “胡小姐实在是太看得起潘某人了,这样的事情,想来一定还有更合适的人去做。”他一个商人秘书,若说让他像个办法在香川绿手里骗些钱出来他自问或许还行,但……这杀人的事情为什么要找他? “我方才也说了,是一箭双雕,所以,潘秘书不妨继续听我说完。” 潘德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胡小姐浅笑了一下,这才讲出今日来的正题,“其实最看好潘秘书的并不是我,而是大佐。想必潘秘书也十分清楚,大佐想要将港口一带收归己用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对方似乎并不太看得懂眼色与风向来。” 听了胡小姐的话,潘德凯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她方才所说的一箭双雕,是要他想办法在除掉林克己的同时带上香川绿。 “大佐知道潘秘书跟林家有些联系,觉得这件事情交给潘秘书在合适不过了。潘秘书觉得呢?”胡小姐说道这里抬起右手虚捂了一下嘴,“不过关于香川的事情,还请潘秘书不要告诉大佐哦,就当做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 胡小姐说完眯起眼睛狐狸似得笑了起来,“潘秘书放心,我会叫他们照顾好你那位小表弟的。” 潘德凯若是起初还当胡小姐之前的话是在诈他,现在听她提起自己的表弟来,也已经完全明白了。 毕竟,他之前跟林克己那边联络,就是通过在咖啡厅工作的表弟来中转消息的。他现在就算不怕甄顾知道他给林克己通报消息,也总要考虑自己那位表弟能否从日本人手里安全脱身。 “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你也知道的,林克己出入现在十分小心,不然也不至于贵国的几次暗杀行动都以失败告终。” 胡小姐表示理解地点点头,“那是自然,所以大佐才更看好潘秘书,毕竟你们是有往来的熟人,林克己对你总是又几分信任的。” 她说完这话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但在打开办公室门锁前有忽然停住了脚步,“顺便送给潘秘书一个消息,廖家的那位小姐从上海回来了,并且,似乎还带了个伸手不错的同伴。” 潘德凯看着胡小姐离开,之后他站起身来在办公室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他的表弟在日本人手里,不救显然是不可能的,毕竟,说到底表弟是因为帮他传递消息才被日本人扣住了。 但林克己那边,又不是他想做个局对方就会乖乖上钩的,还有廖婉玗回来的消息,他也拿不准要不要现在就告诉甄顾。 又或者……比起一箭双雕来,他或许可以一箭三雕? 潘德凯似乎在一瞬间就拿定了主意,他神色平静地打开办公室大门,走到隔壁去敲响了甄顾的门。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她要杀我 东北一役惨败,三省完全沦为日占区,当初下令避免冲突的南方政|府,即使在战后将谢澹如的自主支援美化成政|府派遣,仍旧难平民怨。 报刊上每日都有声讨政|府和总统的文章,地处江宁的政|府办公大楼前更是日日有人示威。 距离东北军和最后的直军撤出东三省后的地五十二天,总统终于通电宣布辞职。 一时间,有人高呼庆祝,也有人为国家的未来担忧不已。 廖婉玗坐在床边的藤椅上给廖湛山读报,虽然她也不确定父亲能不能听懂,但彭惠舟说这样有助于病人恢复与外界的沟通,她就每天都在跟他说话。 廖湛山被关了太久,起初兴许还有人跟他说话,即使那个人可能是前来辱骂嘲讽他的甄顾,但当时他的语言和精神状况应当比现在好很多。 但后来,也许就是换到芦声斋之后,他被转移到地下室,看管他的人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他,每日除了送饭外概不理会,慢慢的,他习惯了黑暗,也习惯了闭口不言。 这些,都是可能导致他现在不会与人交流的原因。 毕竟,彭惠舟不知道他当初究竟中了什么样的毒,对身体损伤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所以他医治起廖湛山来,一半凭借的是学习过的医疗知识,一半只能依靠猜测。 好在他跟廖婉玗说明情况后得到了理解,才不至于叫他在治疗中太过为难。 “置民族国家于不顾……”廖婉玗读到这里,忽然听见楼下街上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她放下报纸走到窗户边去看,只见东边远远走来一群游行的人。 他们现在并没有住在林家,而是第二日夜里趁着天黑搬到了一处彭惠舟出面租来的小公寓里。 这栋公寓新建不久,住户也不多,与她和竹桃早前租下的那间相距不远,也算是互相有个照应。 早上竹桃过来的时候,将林克己那边收到的消息转告给她,说是甄顾已经发现人不见了,此刻正在私下派人寻找,并且嘱咐她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 可就在竹桃讲完这话的当日下午三点多钟,廖婉玗经过客厅去倒水的时候,忽然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门缝下被塞进一封信来。 她就近放下水杯,走到门口蹲下身将信封捡起来,拆开后逐字逐句看毕,心里有些慌乱。 竹桃被抓了,林克己那边知道吗?廖婉玗想到另外那处公寓去看看竹桃是否真如信中所说已经被人带走,又担心担心以廖湛山现在的状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再说,她对于送信的人可能是谁完全没有头绪,但就文中的意思来看,送信人应当并不是绑走竹桃的人,可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此处地址的呢? 这里才租下没有多久,除去彭惠舟和竹桃之外林克己都未曾来过一次,怕的就是甄顾发现人不见了第一时间怀疑他跟踪他。 但现在看来,他们之前做好的所有自以为谨慎的预防,似乎都并没有什么用处。 廖婉玗捏着信,想起楼下似乎住着一对年轻的洋人夫妇,当初搬来的时候他们遇到过,对方很热情地打过招呼,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在家,并且也愿意帮她出去给林克己那边打一通电话。 林克己今日里学校有课,管家忽然接到操着一口英文的电话时人是懵的,他与对方鸡同鸭讲般说着主人不在家,然而对方似乎是半个中文都听不懂。 而几乎就在廖婉玗发现信件的同时,办公室的甄顾也收到了一份告密信。 潘德凯平日里的工作内容就包括处理林克己的往来信件,这封没有邮票的信件甫一出现,立刻便引起了他的主意。 由于甄顾是鹭州有名的亲日派,而贸易公司的办公地址又都是公开登记过的,所以时常会收到一些以辱骂和威胁为内容的信件,潘德凯这几年处理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故而对于此类物品十分敏感。 这种未贴邮票的,显然并非通过邮局投递,而是直接送到公司来,潘德凯拆信前先去问了大厦楼下专门负责信箱的工人,但那人说并没有什么异常,他这才返回办公室来拆信。 信封是白色的,外面半个字都没有,他用拆信刀小心意义的划开后将里头的纸张倒出来,发现居然是打字机打出来的。 潘德凯快速度阅读了一下,发现这封信的内容居然跟自己先前的预想十分不同,他不敢耽搁,拿着信件就去了隔壁甄顾的办公室。 甄顾办公室的留声机李放着西洋音乐,潘德凯的敲门声在乐团演奏中显得十分没有存在感,他连着敲了七八声,后来将耳朵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之后干脆不在敲门等待,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听音乐的甄顾本是闭着眼睛,忽然感觉到有人开门进来,他睁开眼看见潘德凯,神色不大好。 “先生,我方才在今日的信件中发现了这封信,说是知道廖家父女藏在什么地方。” 甄顾闻言伸手接过信件的同时示意潘德凯把留声机关掉,乐曲声消失,办公室一时静悄悄。 “你觉得这封信可信吗?” 潘德凯在这种事情上不敢妄加揣测,他很诚实地摇头,“很难说。我们派了很多人出去找人,总有嘴巴不严谨的,消息会不会被传出去,传出去后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这些都不能排除。” 甄顾也很赞同他的话,但又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你派人去这个地点看一看,若是到时间了真有人出现,就扣住带回来。” 潘德凯点头,之后亲自带人去心中所约定的见面地点埋伏起来,甄顾则像没事人似得乘车离开办公室,并不回家,只叫司机在城里头到处乱转。 甄顾坐在汽车后座上,两侧车窗的白色百褶纱帘被他拉开遮住透明玻璃,车内光线晦暗不明,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眼,也不确定自己的老板此时究竟是个什么情绪状态,非要满大街的浪费油。 作为一个司机,出去记号鹭州各条路线之外似乎并没有更需要思考的事情,但甄顾显然没有他这样的好命,自从潘德凯跟他说过胡小姐的事情后,他就知道,距离跟日本人翻脸,想必日子不远了。 但具体是哪一天呢?甄顾并没有想好,因为他现在一来不确定日本人那边打算何时以何种方式动手,二来也确实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本事。 除掉他的原因他可以想到,但香川绿呢?为什么大佐连她也要一道除去? 甄顾蹙着眉头闭目靠坐在汽车后座上,总觉得什么地方缺失了十分重要的一环。 究竟是日本人再找到潘德凯的时候说了谎,还是潘德凯再跟他汇报的时候说了谎呢? 甄顾抬手捏了捏双眼间的鼻梁,觉得潘德凯应当不会骗他,毕竟,他的老娘还在自己手里,他是个孝顺儿子,总不会致生母于不顾的。 “去香川小姐那边。” 似乎忽然听见沉默许久的老板吩咐,连声称是,他按了两下汽车喇叭,扭转方向盘,在路口处将汽车车头调转了方向。 甄顾已经许久没有到过香川绿这边来,两人见面总是约在外头,或是饭店,或是茶馆、戏院,半点夫妻的相处模式都没有。 不过甄顾似乎对任何女子都不大上心,就连正房廖婉馨那边,也是经常三五个月见不到人的。 所以正在画画的香川绿忽然听仆人说甄顾来了,觉得十分意外。她放下用来作画的毛笔,拿过书桌一旁小蝶里的湿毛巾擦了擦手,下楼去迎人。 “你怎么来了?幸好我今日原本约好的牌局没成,不然岂不是扑空了?” 甄顾伸出手臂拥抱了她一下,并不是因为感情,只是一种西洋礼节,“有点事情想要问问你。” 香川绿虽然是作为日本与甄顾交好的一种证明而存在,但这些年确实帮了他不少忙,这会见他忽然找来,还以为是生意上的事情。 “你说。” 甄顾目光看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一个仆人,香川绿立刻便会意,她挽着甄顾的手,说要带他去花园里看看自己新拜托人从法兰西带回来的花苗。 这栋房子甄顾十分不愿意来,就是因为一是仆人中有日方的眼线,二来各房间内均有监听设备。 这事情是香川绿从最开始就悄悄告诉他的,所以,二人但凡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都是借口赏花晒太阳,到花园里讲。 “就是这一棵。”香川绿十分喜爱月月红,之前听说法兰西培育出了新品种,拜托人弄了几颗回来,现在只剩下一颗还活着。 甄顾伸手拨弄了两下半开的花朵,声音压的很低,“你跟胡小姐到底什么关系?” 香川绿“嗨”了一声,“我以为你要说什么,你不是知道的吗?她曾今做过我的小妈呢!” 甄顾闻言摇头,“你肯定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如果你们只是这样的关系,她为什么要杀你?” 香川绿闻言露出震惊的神情来,“她?要杀我?”言语中尽是不可置信。 第二百三十章 擦肩而过 “不可能的。”不等甄顾说话,香川绿就先否定了,“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她要杀我简直就像个笑话。” 甄顾看她自信的神情,觉得她敢下这样的结论一定不是盲目的,“但这话是她自己跟潘秘书说的。” 香川绿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信任她,所以我说她不会杀我。你信任潘秘书吗?你确定他不会欺骗你吗?” 在中国长大的香川绿没有半点日本人讲中文的奇怪音调,她语气乍听起来并不激动,但抑扬顿挫十分得当。 信任?甄顾在心里否定了自己对潘德凯的信任。 他早就谁都不信任了。 想当年他人在国外,多么信任白秀珍啊,那是他母亲的血亲姐妹,他就算没有空回国,也都会记得在白秀珍身生日之前提早准备好礼物,在隔着万水千山地邮寄回来。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当初母亲死后白秀珍主动提出要帮助他,要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他信以为真,来到廖家,一心一意地帮助白秀珍在公司里暗动手脚,直到……直到他发现原来白秀珍才是母亲死亡背后的真正推手。 可他和母亲都曾相信过别人,可最后得到了什么呢?欺骗和伤害罢了。 所以,对于潘德凯,甄顾是不存在信任的,只有抓住他的软肋,甄顾才能觉得安心。 潘德凯真的在骗他吗?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难道不打算估计自己的母亲了吗? 香川绿看着沉默的甄顾,转身走回书桌前再次拿起笔来,她正在画公鸡,火红的鸡冠与脚下青草形成鲜明对比。 “前几天我拦下一批相片,你也知道,他们是不放心你的。”香川绿落下最后一笔,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来,啪一声丢在桌子上,震的笔洗中的水荡起涟漪。 甄顾走上前,倒出信封里的相片来,摊开在桌子上。 这些相片每个月都会有,因为日本人一直派人长期盯着他,虽然不至于他说过什么话都知道,但他见过的人日方都是很清楚的。 甄顾无意回顾自己这个月来的约会,正打算把相片再装回去,却忽然注意到一个不应当出现在相片里的人。 “你们还派人跟着她了?”甄顾没想到会拍下廖婉馨,毕竟这个小脚女人出行十分不便,除非重大场合要求携夫人,不然她几乎完全不出门。 香川绿抱臂,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相片,“应当是跟着潘秘书的。” 甄顾伸手拨了拨叠在一处的相片,根据衣裳判断,这一个月之中潘德凯跟廖婉馨至少见了四五次。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娶她有什么用,廖家的东西反正也是你的,名正言顺与否,有那么重要吗?” 他们两个之间没有爱情,对于香川绿来讲,就算没有甄顾,帝国也一定会给她安排别人,所以他们之间讲起话来反而直白到无需互相猜测揣度。 “你也不要觉得潘秘书跟尊夫人往来有什么不妥,兴许只是想打听下你的情况呢?” 香川绿这话说的没什么毛病,但甄顾听在耳朵里还是觉得不大安心,于是,他在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难得地回了一趟安置着廖婉馨的另一套宅子。 甄顾极少回来,今儿车子乍一出现,居然也每个人来开门,还是他下去敲了好一会的门,才从里面跑出个年纪很大的婆子来。 老太婆看起来少说也有六十多岁,瞧见忽然出现的男主人仿佛不太相信似得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这才确定了来人是谁,“先生……先生怎么忽然回来了!” 甄顾听见她这句话的语气顿时不大高兴,“这里是我家,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老婆子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伸手打了自己嘴巴两下,“哎哟,是我这个老东西不会讲话,先生快进来,太太刚准备用晚饭。” 甄顾会的是自己家,哪里用她说什么进不进来的,他大步流星地往小楼里走,甫一进门就听见廖婉馨的声音。 “可我总觉得这么做不大好。” 他脚步停顿,就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对话。 “太太谨慎些是好事情,但现在上海那边很多人都买股票的。” 甄顾听得出来,说这句话的人是潘德凯,可真是巧了,他难得回来一次,居然还能在家里遇上自己的秘书。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抬腿迈步从门后面走出来,进到客厅里果然看见潘德凯坐在廖婉馨对面的沙发上。 “先生!”潘德凯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甄顾,有些吃惊。 但比他更吃惊的人是廖婉馨,她背着甄顾想要赚些钱在周转家用,没想到没撞个正着。 “表哥……你怎么回来了。”他们虽然已经结婚了,但廖婉馨还是习惯叫甄顾做表哥。 甄顾解开西装纽扣,顺手将外套丢给紧跟着他走进来的老婆子,“我回家不是很正常嘛?” 廖婉馨被他这话说的有些难堪,尴尬地笑了一下,之后踩着小脚走到他身边,“是先洗个澡还是这就叫人备饭?” 甄顾一摆手,示意她先不要忙,“我刚才听说你要买股票?” “是……”廖婉馨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谎,难得背着他做了这么一件事情,居然就被发现了,一时间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捉了奸似得,“我有些嫁妆,放着也是放着,就想说也赚点小钱。” “我缺你钱花了?” 廖婉馨摇摇头,甄顾其实每个月给这边的并不少,但这边有个仆人的孩子生了重病,只能用西药维持,她自己没有孩子,对那个小孩十分好,自从知道孩子病了,就一直在负担着医药费用。 西药的价格不便宜,甄顾给的钱自然也就吃紧了。但她又不好因为这件事情再伸手跟甄顾要钱,所以才动了请潘德凯帮忙找找其他赚钱路子的想法。 可最近甄顾先是因为廖湛山跑了就整日里气不顺,现在又忽然发现廖婉馨跟潘德凯居然背着他往来见面,一时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廖婉馨并不知道廖湛山的事情,甄顾也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个女人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他是真的疲于应对。 潘德凯这会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在怎么解释都是没有用的,甄顾这个人如果下定了结论,他解释也会被看成是欺骗后的诡辩。 甄顾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忽然转身拿过方才丢给老婆子的外套,抓在手里快步走出门去。 “表哥!”廖婉馨因为小脚跑不快,经过门口的时候还差点被地毯边沿拌摔了。 潘德凯此时已经拿过公务包往外走,经过廖婉馨身边的时候,匆匆说了句“太太再见。” 甄顾的司机还没有找好,试着用了几个,都不大顺心,这两天索性都在自己开车。 他发动了汽车一脚油门踩下去,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追出来的潘德凯,无声地骂了句什么。 最近实在是太不顺利了,自打廖湛山不见了,他就觉得好像诸多烦恼都来了。 就连日本人的动向,都叫他觉得奇怪。 他虽然近一年并不大听话,但自认为并没有踩到那帮日本人的底线,再说,自从他跟日本人做生意开始,每年给过去的钱只多不少,对方总不会傻到跟钱有仇的。 难道是林克己吗? 甄顾在路口拐了个弯,直奔万春里而去。 他跟林克己这几年井水不犯河水,日本人几次三番想要借助他的手铲除林克己,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林克己那头也仿佛是心有灵犀似得,再没主动挑衅过。 可除了林克己,谁还能为了廖湛山出头呢? 白秀珍和廖家那几个废物姐妹吗?甄顾想到这里自己就先否决了。毕竟,就在前几日,白秀珍还找到他的公司去哭闹了一顿。 她也就擅长一哭二闹那套把戏,把廖湛山从城外弄出来,谅她也没有这个胆子和能力。 再说,一个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子,弄出来又能怎么样?反正已经给不了白秀珍想要过的富贵生活,也不可能让廖家东山再起。 甄顾想到这里,烦躁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车身跟着扭了一下,刮倒了一旁骑自行车的一个人。 天色已经有些暗,甄顾探头看了一眼,见那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并没有受伤,他掏出钱包丢下一张大钞,话都没有说一句就扬长而去。 那人背对着车子,俯身揉着膝盖,不注意看会以为是个男孩子,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五官很容易就看得出是个漂亮姑娘。 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换了男装的廖婉玗。 那日她看到门缝地下塞近来的信件后,麻烦楼下的一对外国夫妇帮着她打了电话,可惜对外不会说中文,管家不会将英语,那电话通是通了,但毫无用处。 最后,她只得摆脱那对夫妻帮她照看一下廖湛山,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他们除非自己回来,不然绝不要给任何人开门,如果有人硬闯,请他们一定报警。 第二百三十一章 我背着你 在楼下那对洋人夫妇的帮助下,廖婉玗终于有空到竹桃住所确认情况,这导致正在家中做饭的竹桃一脸的莫名其妙。直到廖婉玗说明了情况,竹桃才明白过来。 她们才租住没多久的房子和用来安置廖湛山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发现了,可究竟是谁呢? 竹桃不敢怠慢,当日便也搬去跟廖婉玗和廖湛山同住,可这几日过去了,对方却并没有再进一步的任何动作了。 她今日留下竹桃照看父亲,自己则是换了男装趁黑出门,是因为有一个人,秘密地到了鹭州。 前任大总统因东北一役而失了民心被迫辞去职务,新上任的这位显然是吸取了教训的。 但军中和政|府又不大一样,并不是换了领导就能摆布的了,那一批批的军官们许多都是前任大总统亲手提拔起来的,于是,许多人仗着自己手里的枪杆子,也就布怎么听话。 谢澹如此次回来,正是奉信任大总统的命令,将闽地不远追随新政|府的军队收编的。 他的大部队驻扎在福州城二十几公里外的一座小县城里,进入闽地后一路打过来,倒也没遇到太多阻碍。 所以,他忙里偷闲地溜到鹭州来,又通过林克己联络上了廖婉玗。 这两个人说来也怪,自从北方分开后,几乎没有直接联络过,互相都抱着不想叫对方担心的想法,通过林克己中转的时候,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谢澹如不提南下作战的事情,廖婉玗也不讲父亲的情况如何不好。 到了今儿傍晚,谢澹如忽然出现在鹭州,廖婉玗收到消息后匆匆忙忙换了衣裳赶过去,没想到却在路上被汽车给撞了。 最可气的是,那车子的主人居然看都不曾下来看过一眼,丢下几张大钞,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等到廖婉玗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甚至连个汽车影子都看不到了。 虽然是在鹭州,但谢澹如这会并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回家去探望父母,所以两人约在热闹的剧院里,人来人往,毫不显眼。 由于膝盖磕破了,廖婉玗拐着脚往三楼的包厢走,引路的小厮期间三番两次地回过头来看,生怕客人在滚了楼梯。 好在廖婉玗走的仔细,一路都紧紧地抓着楼梯把手,除了伤口一动就有些疼之外,倒是没在出别的岔子。 谢澹如已经到了将近半个钟头,百无聊赖地在包厢里吃着果子喝着茶,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时腾地站起身来,也不顾及带路的那个还没离开,就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廖婉玗。 廖婉玗将脸埋在谢澹如的胸口,没什么力气地推了他一下,“要被人看到的。” “除了你我,哪里还有别人。”谢澹如不以为意,丝毫没有要将人放开的意思。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家里去过了吗?”廖婉玗见他不放手,也并不继续挣扎,由他抱着自己。 “还不是时候呢,我也是偷偷溜出来见你一面的。” 廖婉玗抬起头来去看谢澹如,但被他箍的紧,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他的下巴而已,“你就这么跑回来,天津那边没有问题吗?” 谢澹如以为她说的是乔敏芝,连忙解释道,“我同她已经说清楚了,等到这边的事情结束,回去就同她办理离婚。” 这消息简直叫廖婉玗觉得震惊,“什么?你们要离婚?” 谢澹如稍微松了松手臂上的力量,将自己和她之间距离放开来,“你怎么这样惊讶,我们两个离婚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你提出来她就同意了?” 谢澹如继续点头,“不然呢?” 他也并不打算告诉廖婉玗天津的宅子里已经换了一遍新的家具装饰了,自从他坚定地提出要离婚,乔敏芝就发疯似的把能砸的都砸了。 廖婉玗是什么样的心性他很了解,如果将乔敏芝的状态说了,想必她又要打退堂鼓的。 他之前好不容易说动了她少去在乎别人怎么看的,怎么想的,现在可不能再叫她知道乔敏芝已经快要气疯了。 好在她如今为了避人耳目住处连个电话机也没有,不然他可真拿不准乔敏芝会不会想尽办法来联络她。 “你不必担心这些,反倒是你父亲,请医生看过吗?到底怎么说的。”谢澹如这会彻底松开廖婉玗,拉着她的手做到相邻的两张官帽椅上。 “医生是看过的,但人家只能治疗身体上的疾病,父亲许久不与人讲话,又长期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心智应当是受了损伤。再说,他当日是种过毒的,没死已经是命大。” “那当日下毒的凶手确定了没有?”这个问题才是谢澹如最关心的。毕竟,若那一日的毒真是白秀珍所下,廖婉玗少不得还是要对自己的母亲有所怀疑,但若可以证明那日下毒另有其人,廖婉玗和他都能了却一块心病。 “没有,这么久的事情了,哪里是好调查的。不过林先生在帮我调查南洋回鹭州的购票记录,我现在怀疑甄顾兴许并不是在父亲遇害之后才回的鹭州。” 楼下的戏台上忽然响起锣鼓声来,谢澹如看了一眼后拍拍廖婉玗的手,“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要不了半个月,闵军就会比收编,到时候我们谁的脸色都不必看,我就不信还查不出个真相。” 他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另外,我记得你有个四姐夫不是在政|府工作吗?他如今是个什么职位?” 廖婉玗茫然地摇摇头,“这人我都许久没有想起来过,早前听说过一次也是再跟四姐闹离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职务,可以拖林先生打听一下。” 她讲完这句话,脑子里像是忽然开窍一般,对啊,她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想起过白秀珍和其他几个姐姐呢? 虽然她将父亲救出后并未告知她们,但谁又能保证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呢? 甄顾的司机把那些话传的人尽皆知,总不至于她们就集体聋了耳朵,什么都没听过吧? 谢澹如的话忽然给了她启发,叫她想起多少还是要重视下白秀珍和几个姐姐——尤其是廖婉馨。 她好歹是甄顾的枕边人,虽然听说这几年夫妻关系谈不上和睦,甚至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但她但凡有点良心,总不能听说自己的父亲可能被丈夫囚禁着,仍旧无动于衷吧? 廖婉玗思考的功夫,再谢澹如看来就是走神,他不悦地捏了捏廖婉玗的手,“我就坐在这里,你还能想什么?” 廖婉玗回过神来懵怔地“啊”了一声,谢澹如第一次见她这样子,拉过她的手放到嘴边响亮地亲了一口。 “这是惩罚,你见到我的时候不能像别的事情,也不能想别的人,不然我还得惩罚你。” 廖婉玗早前在天津的时候已经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心意,方才又听说谢澹如和乔敏芝马上就要离婚了,更加不在扭捏,她将被亲过的手背在谢澹如西装外套上擦了擦,做出嫌弃的样子来。 谢澹如看完大为不满,半眯着眼睛敲她,透露出危险讯息来,“你居然嫌弃我?” 廖婉玗笑着往后躲了一下,谢澹如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这会干脆亲到她脸颊上去了。 楼下的锣鼓叮叮当当,三楼这件小包厢里的笑声被完全淹没,直到两个多钟头后散场,谢澹如才不得已准备跟她再次分开来。 他推着廖婉玗来时骑的自行车送她回家,总觉得车头有点歪,“你这车子怎么回事?” 廖婉玗做男装打扮,在外头也不好挽着他走路,不然两个男人手牵手,实在是太过引人瞩目。 “来的时候被车子刮倒了。” “你哪里受伤了?”谢澹如支起车撑来,借着路灯光亮检查廖婉玗。 “没哪里,就是摔了一下,也不严重。”她的裤子谢盖破了个口子,但站着的时候并不明显,方才在包厢里头坐着,虽然自己时不时你那个摸到,但因为光线暗淡,谢澹如是看不出来的。 谢澹如十分自责,他们早前相处了两个多钟头,自己居然半点都没有察觉,“我带你去看医生。” 他说到这里就要回手招呼一直跟在暗处保护他的人,廖婉玗伸手就给拦住了,“我不骗你,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膝盖上破了一点皮,家里头有给父亲准备的各种医用品,我回去了自己消毒清理一下,哪用得着大惊小怪去医院。” 她见谢澹如不信,甚至提腿弯起膝盖来给他看,“你瞧,早就不出血了,明儿上午彭医生就来给阿爹做检查,到时候请他看一下就好了。” 谢澹如蹲下身子,凑近了去看她的膝盖,心疼地呼了两下,呼完还哄小孩似得说着“吹吹就不疼了”,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廖婉玗。 “你别走了,一栋肯定要疼。”谢澹如说完就着蹲下的姿势转了个身,将背部对着廖婉玗,“你上来,我背着你。”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忘了什么 廖婉玗趴在谢澹如背上,车子已经被他丢在原地,反正等会他们稍微走远一点,自会有人把车子带上,回头修好仍旧送到廖婉玗楼下,若是修不好也不会少了新的用。 “你是不是胖了?”谢澹如颠了颠,觉得廖婉玗背起来轻飘飘的,但嘴上十分讨嫌,果然,廖婉玗听完后挣扎了一下,语气有点不大好,“那你把我放下来,我都说了不要你背。” 谢澹如不松手,廖婉玗就算是自己放了原本扣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也仍旧下不来。 “我逗你的,哪能觉得你胖了呢,要我看,你比早前反倒是瘦了。”说这话的时候谢澹如故意假装着踉跄了一下,吓得廖婉玗立即便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 “我看也不是我胖了,是你身体太弱,到底是个大少爷,不能指望你手可提篮,肩能担担!” 谢澹如“嘿”了一声,“我一个大男人,提篮做什么,能拿枪就行了。” 廖婉玗被他这话堵了嘴巴,哑巴好一会才轻轻地“哦”了一声,她下巴抵在谢澹如脖颈侧,一呼一吸吹在他绒绒短发上,吹得谢澹如心猿意马,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干嘛非要背着她。 鹭州的电灯并不算普及,宽点的主要道路路灯倒是扯了,但许多小巷子只有巷口一站钨丝灯泡,再加上近些日子里东洋人实在猖狂,把老百姓们吓的避鬼怪似得,天一黑入了夜,极少有人出来。 所以,他们两个这样走在街上,虽然显眼,但倒也还真是无人看见。 “等到解决了闵军的事情,我就申请换个驻地,到时候你也回鹭州来。或者你若是不喜欢,我听说法兰西也很好。” 廖婉玗摇摇头,“阿爹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再说,我还是想带他去上海看看,那边的医生多些,英国的看不好就去看德国的,总有人能治得好。” 谢澹如没有说话,毕竟淞沪这么些年来都是雷打不动的驻军,他若去上海,多少还是有些顾虑。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谢澹如一直将人送到了公寓楼底下,值夜的老头看到个陌生男人跟着廖婉玗,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被谢澹如看见瞪了回去。 “你早上去吧,那个自行车会有人处理,若是实在修不好,我就叫他们买新的。我瞧过了,你之所以会摔,是因为那个横梁,若是没有,就算遇到意外,也能更快脱身,不至于叫车子给压了。” 这车子是竹桃出去买回来的,并不便宜,廖婉玗不知道除去这样的还有什么款式,她听了个似懂非懂。 “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要办的事情自己小心些,不要受伤。” 谢澹如点头一一应下,见她转身就要走,又把人给拉住了,“这就走了?” 廖婉玗不明所以,“当然了,不然呢?” 谢澹如在公寓门口昏黄地钨丝灯下忽然笑扯着嘴角笑起来,“没什么别的要说要做了?” “……”廖婉玗思考了一下,试探着说,“晚安?” 谢澹如被她这样子气笑,双手捧着她的脸颊,飞快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然后难得像个半大小子似得,撒腿就跑,留下廖婉玗一个人站在公寓门口跳脚。 而这个时候早前遇到廖婉玗的甄顾,想也想不到,自己因为一时心情不佳,没有下来询问伤情的人,居然是他这么些年间最惦记的人。 此刻他躺在沈明兰的大腿上,甚至已经快要忘记散出去的那几百块钱了。 沈明兰这里他已有许久不来,所以对方摸不准他究竟为什么事情而情绪不佳,虽然心里头好奇,但口中并不能问,只得小心伺候着。 “最近有什么趣事吗?”甄顾吸了一口烧好的烟,之后长长地吐出去。 他所问的“趣事”并不是真指有趣的事情,沈明兰这里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甄顾每次过来都少不得要听她说点什么。 虽然大部分解释龌龊腌臜的事情,但若是把握的好,也并不是全然无用的。 就像甄顾早前想跟一位棉纱大户往来买卖,但对方鄙夷他背靠日本人,拒绝起来强硬的很,当时甄顾亲自拜访了两次无果,就是在沈明兰这里听到了一件“趣事”,方才解了自己的困境。 所以他现在养成了习惯,就算并不想念沈明兰这个人,三两个月也总要来一回,平日里的胭脂首饰也不曾亏待过,总之对她算是不错了。 “若说趣事,最近传的最盛的当然还是你了,前几日有人到我这里打牌,说是自己见到了廖湛山,形容的有鼻子有眼,怪唬人的。” 甄顾闭着的眼睛眼珠动了动,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带着疑问的“嗯”音来,似是在催着她继续往下说。 “可这事情我是不信的,自然要同他们辩解,毕竟廖湛山死的哪一天,我是在场的。” 这会甄顾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他淡淡地看着沈明兰,“你在?” 沈明兰还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情来,至于为什么早前从来没说过,她觉得大约是没有机会和话题。 “是陪人去的,后来出了事情,乱作一团,所有人都被困在那边调查了一番,很快查到了凶手,大家也就都散了。” 甄顾再次闭上眼睛,“那你瞧见什么没有?” 沈明兰揉着他大臂的手停下来,似是有所顾虑,但最后倒也还是如实说了,“反正,我觉得凶手不是尤氏。” 甄顾不知道她是如何得来的结论,不免生出些兴趣来,“何以见得呢?” “我也是后来看报才知道,说下毒的是尤氏,可我当时……” “当时什么?”甄顾握着烟枪的手紧了紧。 “可我瞧她当时吓得不得了,不像是有胆子下毒的人。”沈明兰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甄顾的表情,虽然他是闭着眼睛,但眉毛和嘴巴多少还看得出情绪来。 “再说,她下毒能有什么好处呢,我始终想不大明白。我听说白氏可不是个好相处的,当家人没了,尤氏的日子好不了。廖家那个男孩子当时那么小,我就觉得尤氏不至于那么糊涂。” 沈明兰见多识广,对尤小妹的分析听起来十分有道理,就连甄顾听完都点点头,“是,我也觉得她不像是那么糊涂的人。”所以,事情当然也并不是她做的。 只是甄顾完全没想到,原本想叫白秀珍被上的罪名,最后还是被推给了无辜的尤小妹。 不过无所谓了,虽然事情跟最初策划的有所出入,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这样想完甄顾马上便否定了自己,他想要的东西是得到了,可他想要的人,这么些年,迟迟也没有到手。 不但没有到手,反而由于廖婉玗如今的身份,他再想动手做什么之前,反而要顾虑许多。 沈明兰看着他若有所思,心里头的猜测渐渐坐实了,她跟甄顾的日子也不短了,早前虽然觉得他投靠日本人不好,但总还是能够理解他。 毕竟如今这乱世,做什么都不容易,找个靠山让自己轻松些也不算有错。像是她自己,不也从来都是靠着别人过日子吗? 可方才那一番对话之后,沈明兰忽然觉得自己摸不清甄顾的底线了。如果她猜得不错,廖湛山之死跟他脱不了关系。 这头的沈明兰心里头默默地揣度定义着甄顾,那边她膝头上躺着的甄顾也在默默思索着沈明兰这个人是不是不应当留了。 她今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保当日在廖家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可若是当初就看见了,又为什么要拖到今日才说呢? 躺着的甄顾动了动腿,将烟枪放到一旁,翻了个身将沈明兰压倒,觉得不论如何,今晚总还是要留着她愉悦自己的。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知道甄顾留宿在沈明兰这里的潘德凯急匆匆地拍着小院木门,小九住在耳放,被吵醒后打着哈欠披衣裳开门,“一大早这是怎么了?” “先生呢?” 小九觉得潘德凯多此一问,“当然在小姐房里。” 听了这话,潘德凯也顾不得失礼,走到正房“砰砰砰”地拍门,“先生,昨夜家里糟了贼,人都没了。” 甄顾从小九开门时就被吵醒了,但他迷迷糊糊并没有打算起身,只是搂紧了怀里的沈明兰,这会忽然听见潘德凯这样讲,顿时就清醒过来,半分困意都没有了。 他昨日没有回去住,先是一时兴起去了廖婉馨处,后来闹得不愉快就到了这边,只这么一晚,家里头就进了人,甄顾脑袋飞快地转着,列出几个可能动手的人来。 沈明兰也听明白了,她鞋都来不及穿,就伺候着甄顾更衣,直到把人给送走了,做到床上回味潘德凯说的话,想来想去,忽然笑了。 也不知道对方漏掉了甄顾,是原本就计划好的,还是场意外。 她想到这里唤了声“小九”,指挥着小九烧水沐浴,她要去一趟林家。 第三百三十三章 你回来了 鹭州到南洋的海船并不是只有一间公司跑航路,林克己费了些力气,才终于找获得翻看过去几年售票记录的权利,可仅仅廖湛山出事前后的那几个月,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查验完毕的。 可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在廖湛山生日前一个多月的回程售票记录里,看到了甄顾的名字。 为了确定他没有再次回到南洋,林克己的人又翻检了去程记录,直到廖湛山出事,他并没有在购买过去南洋的船票。 甄顾隐瞒了当时的行程,假装自己是在出事后才回来的,如果真如林克己所想,当日在场的人之中一定有他的人,可宾客太多了,又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叫他们下一步查起来实在顾虑颇多。 “没有如今跟他也合作密切的吗?” 林克己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看如今谁跟他利益密切相关,毕竟,若是没点好处,不可能帮他做事。” 他说道这里拉开书桌抽屉,递过一张写了名字的纸,“我把当日宴请名单上的客人和他如今的合作伙伴做了对比,二十七个。” “这么多?”廖婉玗不大敢相信,甄顾抢了廖家的家业,居然还有那些父亲生前关系很好的人会跟他合作。 “很惊讶吗?可你要知道,他们虽然是你父亲的朋友,可也是商人。商人看重的是利益,只要甄顾能给他们提供的利润更多,没有什么不能合作的理由。在他们看来,你父亲已经是过去了,眼前和未来的生意,才是更重要的。” 廖婉玗自己也在商场里往来了这么几年,怎么会不明白林克己说的话,她自嘲似地轻笑了一下,“是,怎么能伤了和气呢。” “而且,昨日有位朋友来访,她跟甄顾关系还算熟络,出了你父亲被囚的传闻后自己有些想法,试探后觉得甄顾脱不了关系。她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但晓得我们熟识,想托我联络你。” 还在甄顾身边的,廖婉玗除了自己大姐之外,想不出别人来,但林克己这样说,肯定不可能是指廖婉馨,“谁?” “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她在鹭州倒也还算有些名头的,‘兰花先生’沈明兰。” 廖婉玗一听这名字就晓得是个风尘女子,但她对这些是在是不甚了解,于是脑海中闪过谢澹如来,那人早前十分爱玩,想必应当是听说过吧。 “她的意思是……” 廖婉玗话还没说完,林克己书房门就被砸响了,林家人一向有规矩,敲门音量个次数都有明确的规定,像现在似得砸门一般敲响,实在是前所未有。 林克己看了廖婉玗一眼,示意她不要动,“都没有规矩了吗?”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结果门外的景象,叫他和廖婉玗都怔住了。 一个穿着藕色短袄的丫头,头面和身上都是血,身边还蹲着追着她上来的管家和几个家仆,可因为不清楚伤势如何,一时间也没有人敢上前。 林克己认得这个丫头,她是跟着沈明兰许多年的一个清倌人,名唤小九。 “小九?你这是怎么了?你们家小姐呢?” 林克己把人抱起来,放到书房的三人沙发上躺好。他着么一动,小九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先生,小姐……小姐出事了。”小九讲起话来很费劲,身上的伤口不停地冒血,管家终于反应过来去拿医药箱,虽然他觉得可能没什么用处。 “发生了什么事?”林克己掏出随身带着的手帕给小九擦脸,可她那面上的血是头上伤口冒出来的,根本止不住也擦不干净。 廖婉玗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头就就揪着疼,“叫彭医生吧?是不是应该叫彭医生?” 林克己忙着问话,还真没想起这件事来,但按照小九的伤势,就算彭惠舟来了也并没有什么用处,“得去医院。” 他挥手叫人准备车,小九见状怕他走了,伸手死死地扯着他胳膊,“先生,先生……小姐留了口信,让我一定要告诉你……” 林克己猜测事情跟甄顾有关系,遣退围着看的家仆,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小姐昨日……咳咳,昨日回去后就发现有人跟着她,虽然那人我们不认识,但是……”小九蹙着眉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但她说若是她出了事情,就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沈明兰没跟林克己具体讲自己究竟是如何跟甄顾说的,所以他并不知道她骗甄顾自己在场,但这事情简直不用多想,必然就是甄顾做的。 沈明兰的话引起了甄顾的怀疑,所以不论如何,甄顾都不打算再留着她了。 他不管究竟是不是有人会听信沈明兰的话,也不在意自己其实根本没必要叫人杀了他。可对于这种对某个人渐渐失去控制的感觉让他是不分不高兴,所以,哪怕沈明兰根本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他也并不打算留着这么个人。 他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会被林克己认定为心虚,他只是单纯讨厌背叛罢了。 沈明兰跟着他这么些年,他从不干涉她与其他人的往来,甚至还时常将她礼物似得送给别人亵玩,所以甄顾并不要求什么肉体上的忠诚。 但自从那天沈明兰骗他说自己就在寿宴上,他就已经明白,这人是怀疑她了。 可其实怀疑是无所谓的,他不相信沈明兰真有证据,再说寿宴那一日他自己其实就在廖家,就竟来了些什么人,甄顾一清二楚。 但她千不该万不该,跑去找林克己,甄顾留下来监视沈明兰的人跟他汇报行程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理她了。 他不怕林克己知道。 小九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了,林克己派管家亲自跟着,并且安排了人守在医院,以免好不容易逃过一难的小九再遭毒手。 廖婉玗看着沙发上的血迹,又想到被囚禁多时的父亲,觉得甄顾简直做起事来不像个人。 “你这些日子也要小心,虽然现在他可能还没想到你回来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林克己有些担心,“不然你们还是都住回来。” 廖婉玗摇摇头,“阿爹很怕人,好不容易才熟悉了我和竹桃姐,忽然换个环境,我怕他又要警惕起来。” “我听说那栋公寓还很空,可以在你隔壁租一间,也省的有什么事情你们自己应付不来。” 廖婉玗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等会我回去就联络房东先生,我隔壁的房子确实还空着。” “我跟人去沈明兰的住所看一眼,你等会自己回去注意安全。”林克己在家也穿的一板一眼,是随时就能出门的样子。 “我也想去……”廖婉玗虽然知道自己不适合过去,但沈明兰虽然是到林家后遇害,归根结底还是被廖家的事情拖累,她觉得自己脱不开责任,方才甚至都想好要如何安置小九了。 她的经济足够她不收约束地做想做的事情,当然不可能不管小九往后的生活。 “你不能去,别说这边,就是医院那头也不能去,谁也不能保证没人跟着小九。” 廖婉玗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也不多纠缠,站在书房里目送着林克己下楼去,又独自坐了好一会,才拿起书桌上的八角帽戴好。 她现在出入一贯穿男装,看起来就是个半大的小子。 “号外,号外,闵军再败,退守洪县!号外,号外……”卖报的小童看见廖婉玗停下车子,就晓得她是要买报的,于是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掏钱。 “给你。”廖婉玗摸了一张一块钱出来,也不等那小童找零,一脚撑着地,接过报纸便翻看起来。 那报上的内容先是评论直闵之战的弊端,继而分析政|治因素,后来言词激烈地谴责了一下直军南下的行为,评说其有几分狗拿耗子的意思。 但这些廖婉玗都不在意,她只是想看看谢澹如是否还安全,不过那撰稿人对两军首领是否安全显然毫无兴趣。 小童之前还伸手给廖婉玗找钱,举了一会发现她专注于看报并没有要零钱的意思,喜滋滋地将钱又揣起来,小跑着走了。 “洪县……”廖婉玗在鹭州生活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名,对于洪县究竟在什么位置,心里头半点也不清楚,她把报纸卷着收进车前头的藤编筐子里,骑着车子往书局去了。 她买了一张最新的地图,铺平后就贴在书店外墙上找了好一会,终于在鹭州西北方向找到一个极其小的名字,那地方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点。 “小婉?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廖婉玗正在专注地看着地图,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吓了一跳,僵着没动。 听声音对方是个女人,知道她回鹭州的人屈指可数,竹桃正在照看父亲,肯定不是她,林克己那边也才分开,不会派人来找她,就算是派来人来,也不会贸贸然这样亲近地叫她小名。 第三百三十四章 你害死的 廖婉玗僵着没动,仍旧做看地图的样子,仿佛身后的人叫的并不是她。 但那人似乎有些执着,又或者是认定了她就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见她不回应,竟然干脆走上前了。 跑吗?廖婉玗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做法,她现在跑了,不也等于告诉人家自己就是廖婉玗吗? 算了吧,反正也被认出来了,要怪只能怪自己不小心。 廖婉玗想明白了,也就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去,她对身后叫住她的人没什么预想,但看到廖婉馨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惊讶的。 她这位大姐姐,因为是个小脚,几乎从不出门,两人当初同住廖家的时候,因为宅在大,上下楼梯又有分别的两条,一个礼拜也未必能碰到一次面,现在忽然在马路上见到,倒也真是十分新奇。 “大姐?” 廖婉馨听到这两个字抿着唇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还认我这个大姐,真好。” 她这么多年已经叫习惯了,如果不这么称呼,转而直呼其名,自己听着都会觉着奇怪。 “我就瞧着背影像你,果然是没有认错。” “大姐出来买东西吗?”廖婉玗看着她身后丫头手里提着的锦盒问到。 “随便逛逛,你有时间吗?我们好久没有见到了,一起吃个饭,或者喝杯茶、咖啡什么的也好。” 廖婉玗本来是急着回家去的,但此时看着小心翼翼地廖婉馨,忽然很好奇她跟着甄顾这几年难道就没有听说过关于父亲的传言吗? 如果听过,那又是怎么想的呢?作为亲生女儿,她总不至于明知道父亲被甄顾囚禁着,还能相安无事地跟甄顾一起生活吧? “有。”廖婉玗看了眼时间,反正竹桃在,她一时半刻不回去,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 姊妹俩人就近找了一间咖啡厅坐,丫头扶着廖婉馨坐好后就自动自觉地到店门外等着,全程一言不发。 “你这几年,过得挺好吧?” 廖婉玗拇指摸索着咖啡杯边缘,心里头对自己这几年的生活无从下一个“好”或“不好”的简单定义,但她无意与廖婉馨多说,“还不错,学了许多新东西,也认识了些新朋友。” 末了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开看着廖婉馨,“你呢?之前我回过一趟那边,听说你搬出去了。” 廖婉馨不知道她还回过廖家,但对于自己在甄顾抢走家业时,还能放弃娘家跟甄顾结婚多少有些愧疚。 “我跟你是比不了的,在那里日子都还不就是那个样子……” 廖婉玗知道自己这个大姐对于小脚有些遗憾,但她始终不觉得行动上的不方便是一个人困守原地的理由。 她不想跟廖婉馨绕圈子,下一句话就问的特别直接,“姐,你听到过关于阿爹的传闻吗?” 廖婉馨看着她的眼珠颤了颤,闪烁地避开她的视线,“以讹传讹罢了。当时……当时我们不是都在吗?总不能,是假的吧……” “你跟他生活在一起难道就没发现什么不正常的?” 听到这话廖婉馨苦笑了一下,“他不常回家,男人嘛,总有许多事情要忙的。” 廖婉玗看到她这个样子,忽然就不忍心再问下去,反倒是廖婉馨自己,絮絮叨叨地开始讲和甄顾的事情。 她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发现是在陈善可乏,无非是说甄顾极少回来,或是回来了也并不过夜之类的。 也不知道廖婉馨是多久没有个能说话的人,现在居然跟她讲这些。 如此这般地听了一个钟头,廖婉馨总算歇了一口气,她看眼腕上手表,“大姐,我还有事情,就快要到时间了,我……” 廖婉馨点点头,“你有事情就忙你的,虽然不知道你在鹭州住多久,但我想拜托你,回去看一眼阿娘。” 白秀珍吗?廖婉玗没做声,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你遇见我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告诉甄顾。” 廖婉馨早就觉得甄顾对自己这个妹妹不大对,当初就并不支持他们常往来。现在廖婉玗这样讲,她当然也没有回去主动说的意思。 于是她应下来,希望廖婉玗能够记着点她的好。 两人在咖啡店分开,廖婉玗照常去照顾廖湛山,廖婉馨也回到住所,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才进门,家里头的一个婆子就悄声告诉她先生回来了。 甄顾回家的频率在廖婉馨看来最近有点高,这当然是她喜闻乐见的,更何况她今日还有事情想要跟他说,他居然就心有灵犀似得回来了。 “表哥,你来怎么不提前说,我也好不出门了。” 甄顾手里拨弄着一条银色的,坠着十字架的细项链,“我回我自己的家,还需要提前说吗?” 廖婉馨一摆手,把客厅里的人都撵走了,“这是怎么了,感觉表哥今日不太高兴?” 甄顾最近一直派人跟着廖婉馨,但这事情她不知道,可跟着的那个人怕被发现,又跟的并不太近,汇报给甄顾的,只是太太今日跟一个年轻男人约会了。 他虽然自己不怎么约束,对沈明兰之流也不要求什么专一与忠贞,但如果廖婉馨这头还敢在外面有人,他是决不允许的。 他心里头憋着一股子气。 “表哥,你别生气了,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说。”甄顾凉凉地吐出一个字,坐等廖婉馨自己交代。 但他显然想错了,廖婉馨要说的事情,和他想听的话,完全不搭边。 “表哥,我今天去了趟医院,我们……我们两个有孩子了。” 下头跟着她的人才跟甄顾汇报完她跟年轻男人私会的事情,这头回来她就跟甄顾说怀孕了,甄顾第一反不是喜悦,而是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他不声不响地看着廖婉馨,看的廖婉馨笑容渐渐淡下来,到最后自己反而被盯的局促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对,才触了甄顾的霉头。 “表……表哥,你怎么了?咱们有孩子了,你不高兴吗?” “这个孩子不能要。” 甄顾讲起这话来不带半点情绪,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某一个路人家完全与他不相干的孩子。 廖婉馨年纪不小了,加之甄顾并不长回来,她有孕不容易,本是当做喜事告诉他的,没想到他居然不打算要。 “为什么不能要?” 甄顾侧过头,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都不知道是谁的种,我怎么可能留着他?” 廖婉馨听到这话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什么叫不知道是谁……表哥,从小到大我对你什么心思你不知道吗?我连那个日本女人都不介意,我连娘家都不要了,我心里头只有你,你怎么能怀疑我呢?” 甄顾丝毫不为所动,他先是发现她跟潘德凯私下联络,现在又发现她在咖啡厅里约见年轻男人,就算他相信潘德凯没有这个胆子,可今日这个人又要怎么解释呢? 早前沈明兰还在的时候就开玩笑似得说过他,男人不能长久不回家,如今是新社会了,男人能找情人,女人也一样可以找的。 他当时不以为意,现在看来总觉得自己这个王八已经坐实了。 “明天会有人来接你去医院,这阵子就不要到处跑了,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甄顾说完这话站起身来,廖婉馨见他要走,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表哥,表哥,你不能冤枉我啊!我敢对天发誓,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廖婉馨大口呼吸,讲起话来声音都在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能叫甄顾认为孩子不是她的。 甄顾想把手臂抽出来,但廖婉馨抓的实在太紧,他拖着廖婉馨走了两步,最终用力一甩,那力道很大,摔的廖婉馨跌在地上后肩膀撞到茶几桌上,磕的生疼。 “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一定要我说吗?廖大小姐,你当初能为了我背叛自己的娘家,甚至给亲生父亲下毒,如今又有谁能保证你不会背叛我呢?” 廖婉馨本来还在哭,听他这样讲声音仿佛卡在了嗓子眼里,她瞪着眼睛惶恐地看着甄顾,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不是的,阿爹不是我下的毒,是……是尤氏,是她!” 甄顾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糊涂了,廖湛山当日不正是喝了你泡的茶才中毒吗?要不是里做了这么件大事,你当我真会娶你吗?” 廖婉馨浑身都在颤抖,她慌乱地摇着头,伸手去抓甄顾的裤腿,“不是的,我没有毒死阿爹。”她忽然想起那个传闻来,她从前只是听说,从没问过,现在忽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爹根本就没有死对不对?我早就听说了,他是被你关起来了。所以……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害死过他。” 甄顾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半分情意都没有,全然不见早些年敷衍她时假装的柔情,“你别想了,那样的谣言怎么能信呢?你当时不是就在他身边吗?他死了,就是被你害死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人间地狱 廖婉馨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眼睛瞪的溜圆,充满着惊恐,“不不不,我从来没有伤害过阿爹,是你……都是你,是你让我……” 她讲到这里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是他让她干了什么呢?是他让她送的茶点吗?可那东西,归根结底是经了自己的手送过去的。 再说,她送的时候,是明明白白知道那杯茶里加过什么的。 “可你……不是跟我保证过,那东西死不了人吗?”她爬了两步,抱住甄顾的大腿,仰着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仿佛一只被长期豢养的宠物,面对主人是习惯性的讨好。 甄顾冷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你愚蠢的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我说什么你都听?那我现在告诉你,这个孩子不能留。” 廖婉馨哭的很伤心,家里头的丫头婆子明明听见了,却谁也不敢过来看。 “为什么不能留呢,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孩子。” 甄顾不耐烦起来,他不想把那些事情讲到台面上来,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丢人。所以他动了动腿,想要离开,但廖婉馨抱得太紧,他最后用了力气,才将人给踹开了。 廖婉馨结结实实地承受了甄顾这一脚,人往后倒去的时候双手无助地在空中想要抓住什么,但很遗憾,她什么也抓不住。 就在甄顾离开的这天夜里,廖婉馨从睡梦中被痛醒,她唇色惨白一头虚汗,按了床边的铃,把值夜的丫头叫过来,那丫头开了灯扶着她从床上起来,就发现床单上染着一滩血迹。 连夜被送到医院的廖婉馨并没有保住这个期待已久的孩子,她躺在病床上哭累了才睡过去,醒来后因为伤心忍不住又要继续哭。 而与此同时,廖婉玗听了她的话,回了一趟廖家。 廖婉玗站在大门外头,透过栏杆看着花园里的绿植,由于长久疏于打理,它们或是生长的异常茂盛,或是在意枯萎颓败。 这两年白秀珍不是没有找过她,基本都是为了要钱,但她从不听她的电话,自然也不会电汇一毛钱过来。 所以按过门铃后廖婉玗在门口等了很久,才见到白秀珍出来开门。 两人隔着油漆斑驳的栏杆对望了几秒,廖婉玗惊诧于白秀珍的衰老,白秀珍也显然没有想到男装访客是廖婉玗。 “是小五啊……”白秀珍神情有些尴尬,这两年的拮据生活显然消磨了她当初作为首富夫人的自信,以至于脊背都有些微微驼着。 廖婉玗看着她打开大门,走进去后叫了声太太,白秀珍听了一笑,“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跟在白秀珍身后,廖婉玗时隔多年再次走进了从小生活的房子,只是如今能变卖的早就没了,失去了洋地毯遮盖的木地板甚至被磨出了木本色来。 廖婉玗见过廖婉馨后就再没打算躲藏,反正父亲已经救出来,那套房子周围也总有人轮番看守,她再不怕被甄顾知道了。 所以她今日找上白秀珍,就是为了一个真相。 “都没在家吗?”廖婉玗站在客厅中央,抬头打量了一圈,这房子比上次她回来的时候,积灰更加严重。 “都走了,哪里还有什么别人……” 空荡荡的客厅里连沙发都没有,廖婉玗只能站着,虽然她也并没有期待喝上一口茶什么的,“那怎么不把房子卖掉?” “怎么能卖掉呢?这好歹是当初老爷为了我们一家人建的,卖了成什么样子!” 这套房子如果卖掉,其实可以换不少钱,但白秀珍死死地抓着不放,仿佛这是她最后的一块遮羞布。 “你就直接说吧,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廖婉玗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你知道吗?阿爹还活着。” 白秀珍听到这话后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动了动嘴巴,半晌之后眼睛才慢慢瞪大,伸出手去抓住廖婉玗的小臂,那手还有点抖。 “你说什么?你……”她觉得廖婉玗在骗她,“不……不不不,这不可能。当时,我们当时都……所有人都看到了啊!” 廖婉玗心里头认定了下毒的人是白秀珍,此刻见到她这副模样还以为她是不愿意面对自己失手的事实。 她没有好气地甩开白秀珍的双手,“你什么意思?你是巴不得阿爹死吗?还是说,你对自己当初下毒的行为百分百有信心?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想明白,阿爹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廖婉玗抬手指了这空荡荡的房子,“你当初下毒的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当年你是好日子过够了吗!” 白秀珍眼圈通红,想起自己这几年的日子不免觉得委屈,“我没有,我没有想要他死,我……” “没有想要阿爹死你为什么要下毒!你当我还是当初一样好骗钱吗?你当我……”廖婉玗想起生母来心里就堵得慌,“你当我阿娘就白白死了吗!” 白秀珍听她提起尤小妹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这么多年,她活着的时候你欺负她,到死了还要冤枉她吗?我跟弟弟你不喜欢,你要赶我们出门都可以,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害死阿娘呢!” “我没有……当初,当初不是我的主意!”白秀珍被廖婉玗逼的步步后退,“都是沈妈姐,是她的主意,是她见不得你们姐弟好,那茶……那茶根本就不是给老爷的!” “你说什么?”廖婉玗心底里生出个猜想来,急于知道真相,“所以,那东西原本是给我和弟弟准备的?” 白秀珍仿佛才回过神,听了这话又开始否认,“没有,我从来没有下过什么毒。我不明白什么是给你们姐弟的,你不要乱说!明明……明明就是那个贱人见不得老爷对我好,心生歹念!” 廖婉玗被她这话激怒了,“你胡说!你当我不知道你去过谢家吗!你的主意就是她们出的!” 白秀珍头一次见廖婉玗发脾气,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小姑娘总是逆来顺受,给就拿着,不给也从不争抢。 尤其是廖湛山和尤小妹死后,自己对她百般刁难,她也不过是跪地求饶罢了。今日忽然近乎面目狰狞地同她吵起来,到把白秀珍给震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谢家……” 廖婉玗已经将人逼到墙角,白秀珍退无可退,“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我没猜错,当初的毒……是下给小弟的吧?他年纪小,爱乱跑,那一日人多,真出个什么事情,也很难查出真相来,对不对!” 她其实已经不需要白秀珍的回答了,因为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和眼神,已经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猜对了。 廖婉玗想起自己在岛上时的念头,拖着白秀珍就往房子外头走,尤小妹死在牢房里,她要带着白秀珍也回到那个地方,受她应有的惩罚。 可白秀珍哪能任由她带着走呢?两个人拉扯之间廖婉玗抓脱了手,白秀珍找到机会就往楼上跑。 廖婉玗一路追着她上了四楼,白秀珍慌不择路来到露台。 “这些年你都不做梦吗?你总说你信佛,那你就从来都不敬畏因果吗?你害死了阿爹,嫁祸给阿娘,你死后难道不怕下地狱吗!” 听到地狱两个字白秀珍忽然笑了,她抿了抿鬓角因为方才拉扯而落下的碎发,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地狱?那个贱婢生活在这家里的每一天都是我的地狱,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一个跛子,一个肮脏又下贱的野种,凭什么继承我陪着老爷挣来的家业?” “你以为你生母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一个洗脚婢,要不是主动勾引老爷,她会有反身的机会?你从来没见过那个贱人的娘家人吧?我告诉你,她的那些个下贱手段,就是跟她那个同样肮脏的娘学的!” “现在你长大了,骨头里的下贱血液也还是一样的。你当我不知道你跟甄顾那点事吗?你当我不知道林克己为什么收留你吗?你当我没听说你接着谢澹如攀了上海的高枝吗?” 白秀珍似乎是说累了,她喘了一口气,“你们一家子都是烂货,都是些下贱手段。我今天还就告诉你了,没错,我当初就是要你弟弟死,可惜那个小跛子命硬,克死了自己的爹!” “至于你娘?”白秀珍嗤笑了一声,“她早就应该去死了!” 她这一番话讲的廖婉玗气血上涌,双手死死地攥成拳头,她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但理智告诉她决不能那样做。 如果她走上前去,如果她伸手推了白秀珍,那她跟白秀珍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说不出话了?是不是听我说完觉得很对?你也不必拿老爷没死的话来骗我,我吃了多少年的米,岂是你三言两语就会信的?廖婉玗我还不怕告诉你,就算这些话我今日认了,你对我也无可奈何!” 廖婉玗方才生气,却并没有眼泪,这会忽然成串地落下来,“我不必骗你,阿爹没死,只是这几年都被甄顾关着。” 白秀珍忽然意识到对面的年轻女子或许真的没有说话,毕竟,当年的毒药是下给廖熹跚的,孩子年纪小沈妈姐并么有都放进去,所以……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你没有骗我?你没有骗我是吗?”白秀珍仿佛是疯了,她上前抓住廖婉玗使劲的摇晃,好想能够晃出真假似得。 廖婉玗头晕脑胀地想要挣脱她的桎梏,拼了力气甩开白秀珍,白秀珍连连倒退好几步,整个人撞在露台栏杆上向后仰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无能为力 廖婉玗在廖熹跚去西洋读书后,时长会想起他来,而作为他们姐弟都十分喜欢的这个露台,曾经留下许多回忆。 她还能清楚的想起父亲生日那天小弟从楼里跑出来找她的样子,就连他额上的薄汗都记得那样清楚。 可现在,就在同一个露台上,廖婉玗真拼命地试图抓住白秀珍,将人从栏杆外头拉回来。 白秀珍是仰着倒下去的,廖婉玗堪堪抓住她的小腿,这养的姿势让白秀珍一点力都用不上,整个人全凭着廖婉玗一双细胳膊在使力。 “来人啊!救命!”廖婉玗希望有人能来帮帮忙,可惜这偌大的宅子早就颓败的在没有家仆可用。 她的几个姐姐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也搬走了,这样廖婉玗想找个人都找不到。她也明白自己的喊声兴许不够大,但凭她自己…… 廖婉玗其实脑子里想的挺好,她只要把白秀珍在提上来一些,能叫她的小腿勾在栏杆上,那自己也就不用这么费力,但这事情也不过只能是她一瞬间的想法,。 因为,别说将白秀珍提的高一点,她就连保持着抓住她的姿势,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白秀珍一开始是吓傻了,她头朝下地倒挂在栏杆外头,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是颠倒的,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她便开始挣扎起来。 廖婉玗已经抓的很辛苦,她胸口卡在栏杆上,肩膀和手腕都感觉到强烈的撕拉痛,现在白秀珍这么一阵扎,原本抓在小腿的双手,一下就滑到了脚踝。 白秀珍被这一下的下落惊的尖叫起来,叫完开始咒骂廖婉玗,“是你害死我!是你害死我!我今天就是做了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廖婉玗没空应她的话,她现在甚至喊都喊不出口,她憋着气,生怕一松懈,白秀珍的落地了。 这里是四楼,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僵持,此刻露台上的情况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种僵持。 廖婉玗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拉回白秀珍,此刻又没有人能从天而降帮助她们,所以,她眼见着白秀珍的脚踝,一点一点从她手中滑脱。 那该死的玻璃丝袜,廖婉玗第一次觉得它们如此叫人讨厌。 白秀珍最终还是掉了下去,她惊恐的尖叫声响彻廖家大宅,之后人迅速砸在久未修正的草坪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廖婉玗楞了两秒,之后一阵风似得跑下楼,中楼门口的门槛绊住了她的脚,她整个人不受控地扑出去,但她顾不得自己腿上的疼痛,又爬起来去看白秀珍。 她其实不止一次在脑海里幻想着白秀珍付出代价,她想要让对方给自己的母亲偿命,可想象跟现实终究不是同一回事,当她真的眼见着白秀珍摔下去时,她想的并不是她死了真好,而是拼命将她救回来。 廖婉玗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有灵魂,而死后又会不会变成鬼魂,如果没有,那白秀珍说的不会放过她无法实现,如果有,死后的白秀珍会不会跟母亲遇到? 站在白秀珍的尸体边上,廖婉玗大脑一片混乱,记忆重叠着翻滚出现,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 杂乱无序的想法让她反而像是被定身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五分钟,廖婉玗终于跌坐在草地上,嚎啕大哭。 她双手撑着地面,五指里抓的尽是乱草,肩膀松动气息不匀,不知道是为了自己哭,还是为了母亲哭。 又或者,她在为了白秀珍哭。 林克己接到消息的时候,廖婉玗人在警察局。他匆匆交代学生们自习后就赶了过来,警局里的人都认识他,林克己想要了解的情况,他们倒也都回答了。 因为廖家的电话早就被掐断了,回过神的廖婉玗谁都联络不上,于是她跑出去找了一辆黄包车,塞给车夫五块钱,叫车夫来警察局报案。 起初那车夫还以为这是什么富家小姐的游戏乐子,嘻嘻哈哈没有当真,及不相信死人了,也不愿意去警察局报案——他怕自己因为报假案被教训。 后来见廖婉玗都要跪下了,这才意识到可能事情是真的。 于是那车夫将车子丢在原地,撒腿就往最近的警察局跑。 再往后,廖婉玗就被待到了这里。 直到林克己出现之前,她都被关在审讯室里,虽然她说人不是她推下去的,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仍旧是最大的嫌疑人。 现在林克己来了,他见不得廖婉玗被关着,与负责案件的队长打了个招呼,把人带出来安置在一间小办公室里。 而从来到现在,廖婉玗除了交代过林克己的联络方式,在没有说过一句话。 林克己站在办公室门外,透过门上的四格玻璃观察了她好一会,之后他请警察在外头等着,自己一个人进了办公室。 “小婉?” 林克己尝试着叫了一句,声音很轻,还是吓得廖婉玗一哆嗦。 她动作缓慢,仿佛是被吓的丢了魂似得,虽然明明在看着林克己,但眼睛里就是没有神。 “我……”廖婉玗哭过劲了,这会已经没有眼泪。 林克己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头,“你不想说,什么都可以不说。白秀珍是意外跌落,这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大可交给我来处理。” 他对真相如何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白秀珍当初陷害尤小妹,如今死也是罪有应得。 所以,他并不打算叫廖婉玗说什么,多说多错,不如一个字都不要讲的好。 “可……可如果不是意外呢?如果我没有去找她……” 林克己伸手出食指点在廖婉玗嘴唇上,打断了她的话,“你去的时候,她不是已经出事了吗?你去不去并不会改变结局。” 廖婉玗这才听明白林克己的意思,她睁大眼睛看着林克己。 林克己收回手来,侧头用余光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想想你阿娘。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要说。” 廖婉玗想起母亲死时的样子,又想到都是因为警局的人屈打成招才冤枉致死,默默地垂下眼帘,看着搅在一起的双手。 林克己见她肯听话,转身走出小办公室,关好门后对着门外的警察队长点点头,“我问过她了,她说自己到的时候,白秀珍就已经死了。当时院门大敞四开,她叫了几声没人应,走进去就看到了草地上的白秀珍。” 那队长面露难色,“林先生,不是咱们兄弟不信任您,可着怎么也得让我们问问嫌……当事人啊。”他差点说成嫌疑人,见到林克己神情一变立即便改了口,“主要,主要上面问题来我这也没法交代。” “你不必交代,但凡有人问起来,只管叫他们来找我。” 那队长张了张嘴,心说自己敢叫谁去找他啊,自己这报告都不知道怎么写,难道也能推到林克己身上去吗! 可他虽然是个队长,归根结底也就是个小喽喽,对着普通人敢叫嚣叫嚣,林克己这样根基的人,他要是硬说去问话,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了。 于是他往后退了一步,那意思就是自己不管了。 “我现在可以带她走了吧?” 林克己虽然是询问,但并不是真的要争取同意,那小队长连声说着“可以可以”,就看林克己反身进屋,对着廖婉玗讲了几句话,牵着手把人带出来。 这件事情虽然没有闹大,但并不意味着就无人知道了,不说别人,起码消息灵通的甄顾和已经跟廖婉雯闹离婚闹了好久也没离成的四女婿,都是一两个钟头之后便知道了消息。 廖婉玗回来了,以及,白秀珍死了。 别人不明白其中的联系,但甄顾和吴致酉还是可以猜出一二的。毕竟他们都知道尤小妹是冤枉的。 如今白秀珍死在廖婉玗手里,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报仇罢了。 所以,吴致酉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只是叫人通知了家里那个疯婆子,之后面都没有露,就仍旧逍遥快活去了。 至于甄顾,他对白秀珍的死更加无动于衷,他关注的重点,仅仅是廖婉玗回来了。 他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人正在家里,于是他的心中升起一个奇妙的想法来。 若廖婉玗真是回来报仇的,那害死尤小妹的白秀珍已经付出了代价,抢走廖家原本会属于廖熹跚的家业的自己,会不会也是她的报仇对象呢? 这样想着,甄顾勾了勾唇角,准不住轻笑了一下。 也好,也好,如果自己也在她的报仇目标之内,那就说明他们早晚会再见面。并且,既然知道廖婉玗回来了,那么廖熹跚的失踪,也就完全说的通了。 她就是听了消息才回来的,他抢了廖家的家业,又将廖湛山囚禁了许久,甄顾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然是能叫廖婉玗尝尝想起的。 他真是等不及想要会会她了。 甄顾从沙发上起身,叫司机备车,准备回家去见一见廖婉馨。这个女人虽然不够聪明,但胜在足够听话。 第二百三十七章 讨个公道 甄顾忽然兴起,回到家才知道廖婉馨人在医院,他难得有耐心,有驱车改去医院,到了病房见到她面色不大好,连原因都懒得问。 廖婉馨没有想到他会来,因为孩子没了这事情她还没有打算说,这会因为之前哭的眼睛痛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开门声还以为是护士,动也没动。 “我来通知你一声……” 甄顾的声音让廖婉馨忽然睁开眼睛,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殷勤地与他打招呼,而是就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白秀珍死了。”甄顾的语气不像是再说自己的姨母,反倒像是报上看到的一个陌生人。 廖婉馨坐直身子,难得地蹙起眉头,“你说什么?”因为情绪激动,她音调都有些不稳,破了的音仿佛是在用金属要是划蹭玻璃一般的刺耳。 “没听清吗?那没关系,我再说一遍。白秀珍,也就是你的母亲,死了。并且,是死在你最小的妹妹手里。” “你胡说!我……我才见过小五,她不可能……” “你知道她回来了?”甄顾走到病床前,抓住廖婉馨的小臂。 “我在路上……”廖婉馨忽然停住了话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甄顾甩开廖婉馨的手臂,“当然是真的,你们姐妹几个难道不要凑在一起,给她讨个公道吗?哦,不对……”甄顾讥笑了一声,“现在的结果就是公道。她当初害死小婉的生母,小婉如今也不过是报仇罢了。” 廖婉馨才没了一个孩子,虽然平日里养护的不错,但终究还是伤身体,她脸色本就不好看,这会听完甄顾的话更加没有血色。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鞋子都没穿好,就开始叫那个跟着她来医院伺候的丫头名字,“衣裳,给我换衣裳!” 廖婉馨自从嫁给了甄顾,极少回家,并不是因为她不惦记,而是白秀珍每每看见她总要生气,日子久了,她渐渐也就不去了。 后来听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搬了出来,之后白秀珍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大房子,她是十分不忍心的,但要将白秀珍接出来,对方又死活都不肯。 现在忽然听说人没了,廖婉馨第一反应就是假的,甄顾敷衍她这么多年她不是没知没觉,只是自己实在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感情。 丫头见她衣裳穿的急,一直念叨着小心,后来发现廖婉馨换好了衣裳就要出去,又开始拦着,“太太,太太你身子弱,这时候不能出去乱跑,外头正吹风呢,是要落病的。” 廖婉馨现在可没心思关系落病不落病,她见甄顾看热闹似得抱臂看着她,知道在他嘴里是问不出真话的。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大可以去问问你们家老四,她应当也知道了。” “你……”廖婉馨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只觉得胸口生疼,她确实知道廖婉雯住在哪里,也正打算去问问。 甄顾一直看着人出了病房,这才挪动了脚步,他转了个身看到病房床头柜子上敞开着放的保温饭盒,凑过去闻了闻。 鸡汤加上方才丫头说的话,他满意地笑了一下。 廖婉雯当然也听吴致酉说了,之后她第一时间赶去警察局,那办案的人见到她还挺高兴,说是家属终于来领人了。 可这哪里还是人呢?廖婉雯一向心机重,就算听说白秀珍出了事情,面上情绪也没有崩,但这会被带着认尸体,粗白布掀开的时候,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廖婉馨在四妹家里扑了空,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人,她坐在客厅里等来等去,天都黑透了,才把人等回来。 “你上哪里去了?” 廖婉雯已经早就看不出警局时的狼狈样子,但眼睛里的红血丝却是实打实地看得出。 “我上哪?我还能上哪去,总的把人安顿了吧?” 廖婉馨这么多年都是不管事的,廖湛山死的时候,也是老四和白秀珍一起准备的,这些事情她想不到。 “那……那你安顿在哪里了?” 按理说,依照鹭州的风俗,人死了是要在家里头停几天的,儿女们在这几天里日日夜夜地守着,算是尽最后的一点孝心,可现在很明显,谁也不能把白秀珍接回自己家里头去放着。 廖婉馨这边自是不用说,廖婉雯家里头也不太平,老三廖婉芳本来一直在家里头没嫁人,去年年末的时候认识了个日本小说家,两个在廖婉雯眼里怎么看怎么是怪胎的人成了一对,没几个月就跟着人家去了日本。 至于廖婉薇,跟麦润玙离婚后精神情况一直不大好,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好一阵子。 这样算下来,廖婉雯觉得母亲实在无处安放,只能又把人送回了廖家大宅。 “送回家里头去了,其他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也不用操心。” 廖婉馨点点头,犹犹豫豫地提起廖婉玗来,“我前几天遇见了小五,今天……今天听说……真是小五害死的吗?” 廖婉雯提起自己这个妹妹就恨的咬牙切齿,虽然说从小到大都是她欺负别人,但对廖婉玗的厌恶是被白秀珍灌输着刻金骨头里的,不论时隔多久,就算办点事情都没有,她也还是生气。 她方才在警察局的时候也问了,究竟是自己摔下来的还是被人推的,可那些警察并不肯正面回答她,显然是顾着别人的面子。 至于那个别人是谁,廖婉雯不用多想都知道,必然是林克己。 既然林克己打过了招呼,那这事情十有八九跟廖婉玗脱不开关系。 “不然呢?我就知道他们姐弟两个没存什么好心。当年先是她那个下贱娘下毒害死了爹,现在她又来害死了我们阿娘,我不管你咽部咽的下这口气,我是绝不会放过她。” 廖婉雯手帕自捏的死死地,“就算警察放了她,我也有的是办法让她生不如死。” 廖婉馨听到下毒那一段,心里头一下子跟翻了个似得,她自己干过什么她最清楚不过,尤小妹的死确实是被冤枉的。 可她不能说,与其她讲出真相来,还不如就叫尤小妹和廖婉玗被误会着。 所以,廖婉馨对于母亲的死,情绪是分复杂。 她一面为丧母而伤心,一面又觉得母亲当初极力诬陷尤小妹,导致人最终草草死在里头,现在似乎是报应来了。 廖婉馨自己心里头矛盾,也就无法跟着妹妹一起咒骂廖婉玗,可老四是个多么敏感而有心机的人,此时此刻瞧见大姐这样的神情与态度,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 “大姐,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我能知道什么……家里头的事情,你见我管过什么?”她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少骗我,从小到大我们都生活在一起,你说谎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廖婉雯见她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错,这人肯定有事情瞒着她没说,于是更加压迫着追问起来。 廖婉馨被她一句有一句地逼问着,可那见事情她实在不能说,于是就随开始转移话题,“我……我视听说了一些事情,可我也不知道真假,我就没敢跟你说。” 廖婉雯这会反而不觉得她在说谎了,追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关于阿爹,我觉得,阿爹可能是真的还活着。” 这一天里头,廖婉雯接收到两个不得了的消息。一个是母亲死了,另一个则是父亲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去,“你当我没听过?可那不是他司机被辞退后心有不甘乱讲的吗?人在利益面前说的话能信吗?” 廖婉馨楞了一下,“可……可如果表哥为了利益把人藏起来呢?” 这个反问将廖婉雯也没了话,可她细想又觉得不对,“当初我们都是亲眼见的,这种不会错吧?” 廖婉馨不知道要怎么给妹妹讲,但见这个话题转移的颇有成效,也就继续说下去,“我也是听说,无处去验证,所以我才没有说,可你刚刚追着问……” 廖婉雯焦虑地摆摆手,“算了,你这个人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廖婉馨陪了个笑脸,脑海里头想的却是廖湛山大寿那日她在房间里往茶壶倒药粉的画面。 “你说你见到小五了是吗?” “是,路上偶然遇见的,她是男装,我瞧着像,过去问了问,果然是她。” “那你知道她住在那里吗?我方才去警察局问,他们不肯告诉我。”廖婉雯心里头压着一股气,不对着廖婉玗发泄出去,她觉得自己会生病。 “你不是说被林克己带走的吗?那应当……就在林先生家吧?” 廖婉雯听她叫“林先生”瞪了她一眼,“什么先生,那就是个流氓头子。真以为自己在学校里教了几年书就是个好人了?” 廖婉馨不会跟她起冲突,任由自己的四妹骂了个痛快,“要去找找吗?” 廖婉雯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找,当然要找。她害死了阿娘,我总要讨个公道出来,等明儿天亮了,我们就去林家!” 第二百三十八章 家事外事 廖婉馨和廖婉雯姐妹两个还没发觉自己被甄顾当枪使了,第二天八点多钟气势汹汹地找到林家,然而在林克己的授意之下,这两个人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被管家给挡回来了。 不过也是呢,现在的廖家在林克己眼里算什么东西,早年廖湛山在的时候也不见得入眼,如今要不是看在廖婉玗的面子上,说不定她们被“请”出去的时候会更加“客气”。 廖婉馨遇到这种事情没主意,但廖婉雯的意思很清楚,既然躲着不肯见,那人肯定就是廖婉玗害死的。 所以两个人打道回府,廖四小姐第一件事就是联络报社。 她明白林克己不想闹大,但没关系,就算除了廖婉玗没人入得了林先生眼,只要事情上了报纸,就算他们再不想回应,总也要出来解释的。 而他们这样一闹,正是顺了甄顾的心意。 消息登报的这天傍晚,甄顾坐在饭桌前翘着腿看报,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 他的目光在报上廖婉玗的黑白小相停留了好几分钟,之后才对折着叠起来,又拿起刀叉优雅地享用着牛排。 鹭州这边的廖婉玗卷进了一场风波之中,百十公里外的谢澹如也过的并不轻松。 闵军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到底是地头蛇,对于各地的路线情况比谢澹如清楚许多,他一路追着打,虽然自己的人员伤亡比不大,但长久拖下去也确实不是办法。 夕阳里他站在临时指挥部帐篷里接着电话,电话那头是留在天津休养生息的黄彦之。 曾几何时,谢澹如有一阵子十分羡慕黄彦之,因为他爹的缘故,他每每出门都派头十足。 那种派头,跟谢家不大一样。尤其是谢澹如有个低调稳重的爹,对比起来就更加没有派头了。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整日里做起事来想的都极少,一日一日的厌烦着上课学习,每到周末都心里头长草了似得往外跑。 黄彦之的父亲是出了名的荒唐人物,连带着黄彦之年纪小小就极其会玩,谢澹如许多东西还都是跟着黄彦之学的。 后来大家一个北上一个南下,他潇洒地回鹭州折腾了好一阵子,黄彦之却被自己的爹推上去做了个傀儡司令。 说的倒是好听,可但凡混在这个圈子里的谁不心里头明镜似得知道内情啊? 现在倒好,东北一丢,亲爹跑的比兔子还快,当初跟东洋人叫板的尽头也没了,据说是借用皖军的一块地休养生息。 亲儿子丢在东北问都没问过一次。要不是谢澹如酌情出了些救兵,黄彦之说不定此刻就跟某位前朝皇帝似得,也在沈阳“作客”呢! 谢澹如想起他的手,记忆力还是手术后被抱着绷带的样子,从手掌那边算起,连带着小臂的三分之一都没了,他看一眼能堵得一天吃不下饭,更别说黄彦之得是个什么心情。 电话那头的黄彦之听起来中气十足,正在隔着话筒给他念报纸,那新闻的内容,正是关于廖婉玗的。 鹭州当地的报纸报道之后,甄顾撺掇着其他几家也口诛笔伐地给廖婉玗做了个“背景”介绍,把她跟白秀珍过往的情仇一点一点摊开来说,情节之跌宕,文字之夸张,很快就引起了其他城市的注意。 再者说,廖婉玗这个人本身就颇受争议,她在上海才露头的时候就被守旧的那一派先生们点这名批评,现在忽然闹出这样一桩凶杀案来,正给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又添了谈资。 谢澹如听着黄彦之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完天津那边的报道,心里头生出一股火起来,他觉得这人才脱离自己视线没几天,就又陷入了乱七八糟的事情。 可以说十分不听话了。 最要命的是,他其实前天才跟廖婉玗通过电话,但那丫头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过。 怕什么呢?他又不能带着兵去把报社砸了。 按照他的性格,最多就是感慨下白秀珍死的不冤。但现在廖婉玗这么一瞒着,他反倒真的打算快点解决掉这点残余的闵军,然后亲自带兵去鹭州瞧瞧。 别叫他知道这背后还有什么人鼓动,不然就算是市长出面,也不好使。 挂断电话前,谢澹如有嘱咐了几句黄彦之的身体,那头的人听完轻笑了几声,说着自己又不是孩子,用不着这么操心就挂断了。 反倒是谢澹如这边,拿着电话机话筒的手聚在半空里,好一会都没有落下去。 待到回过神的时候,他将话筒放好,叫人把手下跟来的一个军长叫进来,下个死命令,“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日内剩下的那点散人还解决不了,军法处置。” 军长年纪不小,但是从东北回来后才提拔的,早前一路跟着谢澹如去了东北,见过他对阵时候的样子,并没有因为年纪长些就看不起他。 此刻听到他这命令,有瞧着脸色不善,还以为是大总统那边来催,也不敢怠慢,领了命令就到隔壁的帐篷里研究沙盘。 也不只是那句“军法处置”确实有效果,还是谢澹如许诺赢了之后人人有赏有效果,反正余下的五千多闵军,不到两天就被打的投了降。 这五千多人全部来自同一个旅,谢澹如见到被俘获的旅长时表现的很尊重。毕竟闵军原本的司令都带着警卫团都跑了,他一个旅长还能坚守阵地,还是有些叫人佩服的骨气。 但这位姓毛的旅长似乎并不领情,胡子拉碴的脸上因为几日没有休息顶着硕大的黑眼圈,但见了谢澹如后不服气的劲头倒是半点也不少。 “你要杀就杀,你爹我是绝不会对你这么个小崽子低头的!”毛旅长被谢澹如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先开了口。 谢澹如不是跟他玩心理战,之前没说话是因为脑子里在想廖婉玗,这会听见他说这话笑了一声,看起来并不生气,“我接到的命令从来不是杀了谁,不过是接管闵军罢了。” 他站起身来,皮鞋踩在土地上一步扬起一点尘土,走到毛旅长身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的时局,我们自己人打来打去没意思的很,大总统也不过就是想整合各地军队,一致对外。” 毛旅长显然并不领情,他之前被绑着跪在地上,这会干脆屁股一沉,就坐在土地面上,“你当我们不知道吗?什么一致对外,不过是说得好听。粮食和武器给过吗?” 说道这里他冷哼了一声,“你在东北灰溜溜地回来,当我们不知道原因吗?” 谢澹如在东北吃了败仗,虽然确实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但也绝不认为因为这个原因,各军就应当不抵抗了。 说到底,自家人关起门来怎么发脾气都可以,但外人踹了大门来指手画脚,这在他看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毛旅长听完十分不以为意,“谢大少爷,你当谁都是你们家?随随便便就几万几十万的往军中补贴?兄弟们不过是混口饭吃,做什么要去为了别人拼命?” 谢澹如听了这话怒极反笑,“别人家?你们在福城的老窝都被日本人踩着脸糟蹋,难道还是别人家吗?就算别处跟你们没有关系,闽地的总不算是外人吧?你自己的家门口甚至是家门里都看顾不好,如今我来难道还冤枉你们了?” 说道这里,毛旅长确实有些无言以对,他早前还在福城的时候,只能跟当地百姓作威作福,一遇上日本人或者英美俄,首先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但这事情上头都不管,他能说什么呢?所以这会,他把“军令如山”四个字给搬了出来。 “草包,都是草包,只会欺负自己人!”谢澹如年纪轻,在许多人眼里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所以才敢跟日本人对着干。 但大部分情况下,爬到团级的人都要三十左右岁,早就在军里混的泥鳅鱼似得滑不溜秋,谁都不可能去给领导唱反调。 那些个爱唱反调的,也决计是升职无望的。 谢澹如不爱同他说了,一摆手示意来人将毛旅长带出去,那毛旅长以为谢澹如要杀他,从爹骂道祖宗,谢澹如没见过的亲戚们也跟着遭了秧。 “这人可真他妈犟。” 毛旅长被拉出去后,帐篷里也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谢澹如抬起头看了一眼,叹一口气,“也不过就是想保命罢了。你们想必也知道,闵军这些年几乎没什么大动作,有的地方被皖军占了,不都是屁都不放一个吗?行了,你们都先出去吧,记得交代下去,吃食不要亏待了才降的闵军,毛旅长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帐篷里本来站着七八个人,这会听了吩咐鱼贯而出,谢澹如忽然静下来,坐在椅子上无声闭目,就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半晌后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播了号码,他觉得自己是时候回鹭州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