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第1页 野有蔓草 作者:列姑尾 卢踏雪是举世闻名的驯兽师卢踏雪:哎呀没有啦,都是谣传,谣传(做害羞状)卢飞鸿(翻个白眼):别信她的,心里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睚眦:信她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卢踏雪(娇笑着扑上去):还是我们家阿眦最可爱睚眦:就算不是谣传,我也可以把它变成谣传卢踏雪:……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奇幻魔幻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卢踏雪,睚眦 ┃ 配角:卢飞鸿,陶阳 ┃ 其它:短文 第一章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 定水县的宋轶生是个老实人。上了年岁的人总说老实人有福气,宋轶生的确是个有福气的,家缠万贯且不必说,单是几个貌赛天仙的女儿和那个才高八斗的长子就足够整个县城的人羡艷不已。 上了年岁的人也说过福兮祸所依,宋轶生的万贯家财也是有祸依的。祸就在于他用家财养出了个二世祖,宋轶生的二儿子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没有一样不热衷,其中强抢民女更是他心头所好。弄得定水县的良家姑娘闻风就躲,二世祖见逮不着大街上的漂亮姑娘,便打起了自家后院的主意。别误会,可不是他那几个姊妹。后院里除了老爷还有管家,除了老爷的女儿自然也还有管家的女儿。 不巧,那被二世祖打上主意的姑娘,正是不才。你问我为什么不着急,且容我慢慢道来。 话说那日日头正好,我晒完了冬衣便看到不远处大树下一个人影晃动。原来是二少爷,他见我看到他,便捋了捋头髮过来了,老神在在地念了一个山名,说我爹爹在那里等我。彼时我不过十三岁,自然不会想到那被□□迷了心窍的人会打我的主意。于是我老老实实奔山里去了,那山其实并不高大,我三两下便爬到了山顶,久等不至父亲,却等来了二少爷。他显然是锦衣玉食惯了的,爬个小小山坡便累得气喘吁吁。方一站定,他就一改往日在我面前的温和面目,露出猥琐的本性来。受后厨大娘每日不间断的防狼教育薰陶,我立刻就知道了二世祖的意图。他向我扑来,我便大叫着跳开,他又扑,我又跳,如此一来一往,来来往往……我便落入了他的魔爪。他试图扯我衣服的时候,我想到或许该给他来点真格的了。于是我把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放进嘴里一吹,天上便出现一只秃鹰向我们直冲而来。二世祖被秃鹰吓得撒腿就跑,一个不小心滚到山下去了 我大笑着回去找人寻他,爹爹也大笑着夸我有胆识,只有我那小我三岁的弟弟放下书简白我一眼说我没有女子样。我只当他说了白话,并不睬他。 第二日我们的老爷宋轶生便带着钱币和房契来了。他先是向我道歉,我自然恭恭敬敬回了礼,再是向我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他管不好小儿子的苦。哏,在小辈们面前也不知道害臊。父亲伸出手去拍了拍宋轶生的背以示安慰,我却看到宋轶生一口气险些岔在喉头出不来。爹爹呀,真的没人告诉您您的力气很大吗? 末了宋轶生拿出房契和钱币,总算入了正题。他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要我们一家三口离开宋家,免得他二儿子醒来再找我们麻烦。他连后路都替我们想好了,盘缠也都备好了。我往那房契上瞟一眼,好嘛,如此北方严寒之地,他是要发配我们哟。宋轶生却眼放精光,极力夸了那地方一遍,说那是他祖上的发源地,只因全族搬迁便空置下来,那里人杰地灵,乃是一福地云云。 宋轶生走后我问爹爹:去吗? 当然去,为什么不去! 当我那青年守鳏的爹爹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和若干飞禽走兽出现在一处只剩空架的屋子面前的时候,他老人家也不得不感嘆果真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于是我那大力的爹和他大力的女儿便在烈日炎炎中开始了修缮……啊不,重建房子的浩大工程。我问爹爹为啥不另找房子住,他老人家叫我去找,我找不到,于是回来指挥我的小兽们搬木材递工具。 某日得了空闲,我带着我的小巴蛇熘进了房子后面的大山。山里的活物可真多呀,转眼就是猴子转身又是狐狸的。可惜没有大象,不然建屋子的大木材就不用自己搬了。 我那力大无比的父亲从前是驯兽师,虽然后来洗手不干了,但他那一身是兽就能训的技术,身为女儿的我还是很学有所成的。但我不爱狮子一样的大型兽类,只爱苍狼狐狸这些小巧可爱的。除了兽类,我还会训爬行类的小动物,是向我那年纪轻轻就羽化登仙的娘亲学来的。说到我娘亲,爹爹说她是成仙归去,说得我都要信以为真了。有时遇到成了精的狐狸,我也会问一问它知不知道天上有个仙子叫越枝的,狐狸精茫茫然地看着我摇头。我就说嘛,又被爹爹忽悠了。 我知道爹爹是很爱娘亲的,不然他也不会在娘亲死后把弟弟的名字改为娘的小名。爹爹没事总喜欢叫我和弟弟的名字“飞鸿踏雪”、“飞鸿踏雪”个没完。 每当此时我和弟弟都会看着对方使劲摇头当没听到。 很多很多年以后,等我成了仙,才知道我和飞鸿只是娘亲留给父亲的念想,以证明他们的爱存在过。后来凡间有个才子做了一首诗,有一句是这样的: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后来人果真有大智慧。 在我看来,我传说中贵为神仙的母亲给我取名叫踏雪是很有一些深意的。 踏雪踏雪,迎着风踏着雪,实打实的风花雪月呀。我想,我娘定是希望我能够像话本子上写的漂亮姑娘一样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日日迎风踏雪吟诗作对。 我的确迎风踏雪了,却是为柴米油盐而非吟诗作对。可能我生得这样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有些出乎我娘的预料,所以她在天上仙气一吹,赐给了我驾驭万兽的本事,权当是补偿了吧。 说笑归说笑,但除了用这个理由,我实在解释不通为何自己在八岁那年突然就得了驯兽的本事。 转眼父亲带着我们搬到单狐山已经两年有余。两年时间,足够我了解这座山,也足够我和山下的人打好关系。父亲认为我用“打好关系”这个说法太功利,不利于邻里之间真诚和睦相处。我站在房顶往下看了一眼被参天树木遮住的山脚,如果这也算邻里的话? 我们家算是单狐山上住得最高的一户人家,方圆十里独栋独户。单狐山脚有一处繁华城镇,镇上人来人往,酒馆勾栏赌场布庄样样俱全。我常下山去玩,因为力气大总爱帮着老人小孩提拎点东西,来来去去和山下的人混得倒也算风生水起。 镇上有个周记布庄,山脚的万事通罗大嫂告诉我周记布庄的大小姐是全镇最美的女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冲着这个全镇最美的名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潜进周府,与周小姐“偶遇”。在那之后,我们成了朋友。朋友对于我的意义,就是玩伴,所以自从认识周小姐之后,我没少去她们家。许多次的做客里,我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于是急急忙忙跑回家找到我爹:“爹,我想拜师。” 我爹他老人家放下手里的砍柴刀站起身来:“拜师?怎么想起来要拜师了?”
第2页 我想起周小姐每天去西院坐半天:“周家布庄的周姐姐都有人教她女红,她说那是她师父。” “呀,踏雪,你终于觉悟要学女红了吗?”爹激动的走过来,像看着开了花的铁树一样看着我。 “怎么可能!”学女红还不如上山砍柴,“您还不知道我。” “那你想拜师学什么?” “当然是驯兽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爹失笑:“有爹在,你还需要跟别的人学驯兽?” 当今天下,论起驯兽,自然无人能出卢氏锦之右。“可是您是我爹,又不是我师父。” 爹伸手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头---当然在他看来他只是轻轻地揉了揉:“傻孩子,我教你驯兽,自然也是你师父。但我首先是你爹然后才是你师父。你懂吗” 我当然不懂,周姐姐的爹就不是她师父,我爹怎么就成了我师父了呢?既然爹说他教我驯兽就是我的师傅,那娘呢?她教我训蛇,那她是不是也是我师父?我这样想着,顺嘴就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四周有一瞬间的安静,等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爹已经走到木桩边拿起刀继续砍柴了。我站在屋檐下,看着爹一言不发地挥动手臂,飞鸿手执书卷转身进屋里。 卢家铁律,一:术不传别有用心之人; 二:不强训有主之兽。 卢家铁律原本只有两条,均是关于驯兽之原则。但从我三岁那年母亲去世后,父亲便在铁律里加了第三条:人不提卢氏锦之妻。 我脑海中关于母亲的记忆,只有她捧着一条小巴蛇放在我的手里,告诉我好好照顾它。其它的都已是模煳的一片烟云。弟弟对母亲更是没有记忆。 为数不多的几次从父亲口中听到母亲,是在他喝醉了胡言乱语的时候。并不是我与飞鸿骗他逗他说的,是他拉着我与飞鸿的手,非要絮絮叨叨讲关于母亲的事情。他醒来后我与飞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又偷偷地不约而同地找准时机灌醉父亲。卢家还有一条只有我和飞鸿知道的铁律:父亲逢醉必提母亲。 在这许多年的不约而同心照不宣下,我与飞鸿的酒量像雨后春笋般疯长。 第二章 某天,踏雪踏着雪进单狐山去了,飞鸿说我是吃饱了撑的天天往山里走, 唉,我怎么会告诉如此呆子山上雪狐雪狼雪貂打架之乐趣呢。 单狐山冬季严寒,稍高一些的地方更是终年积雪。我进山一向习惯带着小巴蛇,但现在是冬季,它在自己搭的窝里安睡。我的小巴蛇很聪明,对人间事知道得很多,比宋家门外那棵五百岁的老槐树精都多,我曾经很怀疑自己养的是个万事通,小巴蛇闻言绕着我打转儿,旋即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何处好笑? 但我很快被它接下来的眼神吓到,蛇性本寒,当它伸着它的头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看得那人头皮发麻,脚步迟缓。我第一次被自己最疼爱的小巴蛇吓得嵴背生凉,居然是因为一句话和一个眼神。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也只换来一顿狂笑。哎哟我这五大三粗的爹哟。 我所驯养的动物都有名字,小巴蛇也是有的,但它的名字是飞鸿起的。他那时不知正对哪本经书感了兴趣,起了个十分拗口难记的名字。我这人从来不爱那些规规矩矩的书,小巴蛇的名字也听得我十分地头大,于是我从来不叫它正经名字,只图方便地叫它小八,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它的正经名字,再久而久之,不正经的名字也成了正经的名字。 爹很在意小八,说小八是以前娘救下的巴蛇王留下的蛋所孵化出来的。这么说来,小巴蛇还是个王子,同一窝巴蛇蛋里只能孵出一条小巴蛇。但我不选择院子里那些手感温暖的毛茸茸的小兽而是把这个浑身冰凉年年冬眠的冷血动物带在身边,并不是因为它特殊的身份。我的巴蛇讨人喜爱,是因为它懂事乖巧,不随意伤人。 山上积雪颇深,我穿着厚厚的袄子再披一个兔毛大氅,在山林里圆滚滚地走着。积雪覆盖,找不到干柴,扒开雪倒是能看到些有趣的景象,但近两年对此已是司空见惯,小八不知找了个什么地方冬眠,我也找不到它。此次进山,说起来其实没有什么事好做,具体的计划也没有。或许是搬来之后每次进山都是为了抓新奇小兽或砍材寻药,我还未仔细欣赏欣赏单狐山的风景。 怀着赏景的心情,我一步一步往山深处走去,路上竟然遇到许多平时遍寻不得的药材。估摸着要走到极深处了,刚巧看到一个小山洞,便在周遭寻了些稍干的木材用火摺子点了火棒进洞里去。进了洞才发现里面是真小,亏了我只得十几岁,要换个成年人根本进不去。饶是我年龄尚小还是得弯着腰才能进去。 洞里只容得一人通过,四面皆为山体石壁,无甚新奇。壁上不见杂草藤蔓,想来这洞也是新凿成,只是不知由何人凿成又有何用处。 往深处走去,便没了窄路,洞徒然变得宽大,比之当年宋家的大堂也不遑多让。想着这里空间大,干燥无人,又有从通道吹拂来的风,是个点火取暖的好地方,便放下干柴点好火。 吃过干粮做的午餐,想着等这把柴燃尽了就出洞去。洞里很安静,只闻得柴火燃烧噼啪作响,我闭上眼欲养神片刻,却听到一阵很微弱的不同于柴火燃烧的声音,细细听来像是某个动物的脚抓在岩石上。 作为一个职业又敬业的驯兽师,这样的发现让我兴奋不已。从抓挠声能够判断它是一只四脚走兽,并且十分娇小。我小心翼翼转身,生怕动作太大吓跑了它。待我将上半身艰难地转到自己正后方时,发现那个小东西稳稳地站在那里,两只漆黑的眼珠看着我,像是等我转过去等了很久的样子。嘿,感情我前一刻的小心翼翼在它眼里都是笑话了。小东西胆子倒不小。 我之所以叫它小东西,实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乍一看像是一只白色的幼豹,头上却长着两只小鹿才有的角。它的胆子的确大,见我打量它,它也转着眼珠子盯着我看。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笑了一笑。 我疑心自己是看错了,眨眨眼睛欲看清楚,它果然又笑了一笑,脸皮没动眼珠没转,但我就是看到它笑了。说来有些诡异,但彼时我在意的只是它笑里的善意。它脸皮不动眼珠不转我依然能看到它的笑,在我看来,这便是我与它的缘分了。 一只怪异的走兽,和一个天才驯兽师之间的缘分,只能用一句话来表达,那就是:不管你是什么,小东西,我都要驯养你了。 我在心里盘算了好一阵,想不出用什么才能让小东西乖乖跟我走。上半身扭得有些疼,我轻轻地转回身来面对火堆,依然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吓到它,尽管它也许并不怕。 谁知我刚转过身,那小傢伙便跳到我坐的石头上来与我并排站着。倒是吓得我差点儿掉下石头去。它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想,这傢伙是有灵性的,保不齐有几年的修为。它这样小,身上有又修为,定然是遭了山中其他修行者的惦记,所以才跑来我这个人类这里寻求庇护。既然如此,我带了它回去,待它更强大时再放回山上,便算是对它的庇佑了。 “小东西,你是要跟着我走吗?”我问它。 它敏捷地跳到我腿上,盘成一团,我才发现它的尾巴像松鼠的尾巴。
第3页 小八曾经告诉我,有修为的动物都具有变化之能,根据修为深浅和自身意愿,可做出不同的变化,这样能力可让它们看起来更美。我一向爱看的狐狸变成美人勾走书生的故事,那人形也是根据狐狸的意愿变出来的。如此看来,我怀里这小东西果真是有修为的,只是修为不够深,只能在自己身上改变一下犄角和尾巴。只是……变成这样不像松鼠不像豹子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审美? 我抱着小傢伙走出洞外,估摸着天色已然不早,便下山回家去了。 今日并未砍柴,身上怀里只得一只轻巧走兽和几株草药,十分轻松,我便走了一条平日不怎么走的小道。这条道比砍柴时走的那条稍近些,只是不怎么平坦。快到家时在一个小土坡上看到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往山下走。看方向是从我家里走出去的。 我们搬到单狐山这么久,除了一年前爹的大弟子我的大师兄来探望过,还没有过其他访客。我爹一生只得我和大师兄两个徒弟,大师兄自一年前也已出海寻兽去了,那两个人却不知是谁? 莫不是…… 我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去。院子里没有什么异常,该趴着的该站着的该在树上栖着的一个不少。唿,看来那两人不是来买我小兽的。 正准备进屋里找爹问问,就听到他的声音从堂屋传来:“你回来了,快进来。” 爹坐在堂屋正位,飞鸿在他左边,下首坐了个与飞鸿年纪相当的少年。 “这位是?” 少年站起来行了个辑手礼:“在下陶阳,宜州人士,素来听闻卢师父乃驯兽高手,天下无出其右者,心嚮往之,特来拜师学艺。” 啧啧啧,语气忒有礼忒老成。这孩子,忒没个少年人样儿。我摆摆手说了句不必多礼,便走到另一边坐下了。 从我进门飞鸿就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上抱的小东西,小脸兴奋得通红。看他的样子是想要跑过来摸摸看看,却碍于有外人在只得规规矩矩坐着。爹也看到了它,想来也被它的怪样子惊到了。 “踏雪,你上哪儿去弄这么个……奇怪的小崽儿回来的?”我估计爹中间顿了那一下是在想用一个什么词形容它比较好。 “山洞里捡来的,我也看不出它是个什么,便想着抱回来问问爹您。”但显然爹也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我站起来把小东西给爹看,飞鸿也凑过脑袋来研究。 小东西突然跳到桌上,我以为它要跑,但它只是在桌上站着,两只葡萄一样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像是在打量房子。 右边的光线突然亮了,很快又暗下来,想是飞鸿去拉了那个叫陶阳的孩子来一同看,我并没有太注意。因为此时,就在我给小东西顺毛的时候,我摸到它平滑的背上,有一个很大的像骨头一样的凸出,不是前腿的骨头,而是紧紧挨着嵴椎,在皮毛之下的,细长细长的东西。我摸着那里的时候,它像是十分的不舒服。 从我抱起它到现在,它似乎很少动。照理说一般的动物到一个新的环境总是会烦躁挣脱逃跑,但是它都没有。背上的骨头歪七扭八,难道受伤了?我连忙叫爹摸摸看。 爹用了些力仔细摸,小东西明显还是不舒服,我顺着它头上的毛想让它轻松点。 “怎么样,受伤了吗?”我问。 爹没有答话,而是拍了下小傢伙的屁股。爹天生力大,一掌下去小傢伙跳下了桌子往前又跑了好几步。跑完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能跑能动,不像是骨头受伤的样子啊。 飞鸿抢在我之前去把它抱起来,拉过陶阳的手去摸它。 陶阳摸着小傢伙背上像骨头一样的东西,说:“这莫不是翅膀吧?” 第三章 当今朝堂,若说让人言及必贊的官员,文有丞相张真,武有定远侯陶盛。 陶盛,寒门子弟。未及弱冠便入伍从军,没过几年战名赫赫,而立之时因戍边有功被封为定远侯。不过十年,便能有此成就,想必其中自有一番因缘际会。 传闻这定远侯年轻时生得是剑眉星目,英武不凡,怎一个潇洒风流了得。传闻更说,求亲的媒婆都快踏烂了那时陶家寡陋的门槛。这定远侯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却也只是半截英雄。那不是英雄的半截,便是栽在后院。定远侯妻妾无数,却只得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女儿早年远嫁外族,与娘家断了来往。长子娶了一房夫人,生有一子。次子妻妾不少,却也只得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三年前定远侯战死沙场。长子生来文弱,大悲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了。 长子长媳伉俪情深,不久长媳也追随自己丈夫而去,留下不足七岁的儿子。此后次子承袭侯位,掌家中大权。二房夫人想来也是个厉害角色,不然她丈夫这么多如夫人,也不可能只她一人生了儿子。大约是怕长房长孙将来与自己的孩子争家产,二房夫人便想方设法把大房的孩子除掉,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以免落人话柄,便找了个抬得出名号的手艺人,美其名曰拜师学艺,实则流放到北方山林之中。 那长房孩子便是陶阳了。 我所知道的关于陶家的事,一些来自坊间传言,还有一些来自我爹。陶阳到的当天,爹便同我讲了那些事情。 爹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同我讲的故事极简略。但我向来爱看些野史艷传,尤爱后院争斗,那些话本子上的手段机巧我虽不会却也明白有多狠毒。想来陶阳自幼生活在家教甚严的侯府,父亲祖父死后又受尽婶婶折磨,是以养成了如今这样一幅小心翼翼少年老成的性子。 我一向不喜欢飞鸿少年老成的样子,更加不会喜欢比飞鸿更少年老成的陶阳。是以初次见他我并不热情,甚至有些无礼的冷漠。他是来拜师的,以后定然是要长年在这里与我们同吃同住,焉知他不会把飞鸿带得更加老气横秋。 诚然陶阳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我不知爹同我说这许多是何用意。 “你爷爷曾受过定远侯大恩,他生前曾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世世代代都不要忘了这份恩情。不管陶阳因为什么来到我们这里,我们都不能对他不管不顾,对吧?”难怪多年不收弟子的爹竟肯收下陶阳,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我点头应和,但爹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莫不是…… 是了,娘死后爹曾经发誓不再收弟子,他是个守信用的人,断不会违背对娘的誓言,但恩情不得不还,陶阳不得不教,女儿又如此长于家传技艺。爹他老人家该不会想……此事万万不可! “既然你也觉得爹的想法是对的。”爹看着我,一字一顿,“不若,便由你来做他的师父教他训兽吧。”果不其然。 我立时摇头:“爹,女儿如今不过十四岁,哪里就能收徒弟了。再说我的技艺是怎么也及不上您的。” 爹摇摇头:“哎,谁说踏雪的技艺不如爹的,爹多年不曾驯兽,技艺手法早已生疏。再说了,你不是不知道,爹……”他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我知道他是想说他对母亲发过不再收徒的誓。 这件事情若要两全,便只得是我收了陶阳做徒弟。但即便我平日再有主意,也不过才十四岁,怎么能就做好收徒弟的准备了。我试图再推拒一下:“可我毕竟女孩子家,陶阳一介男儿身,终究男女有别。”
第4页 “陶阳今年才十岁。即便过几年长大了也不妨事,你只教他如何驯兽,生活上的事只将他同你弟弟一样看待就好了。”爹挥一挥手下了定论,“无需多论,明日便行拜师礼。你早些歇息吧,明早早起,打扮得舒爽合衬点儿,毕竟是你第一个徒弟。” “……”我看着爹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真可谓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儿。但事已至此,且先收下陶阳再看吧。 虽然时间匆忙,拜师礼一切从简,但是相应的见证人总是要请的,陶阳家的人昨天送了他来就马不停蹄地走了,所以父亲大早就去请了山脚下长居的老郎中来作见证。等见证人来了,还要请出师祖像,由我这个收徒的人领着众人在祖师象前祭拜行礼,告知新弟子入门。祭完祖师,陶阳还得敬我一杯拜师茶,按规矩我也得赠他一样东西作为回礼。之后,众人再一併祭拜天地,表示礼成。一应事毕,陶阳才能算真正入了我门下成为我的弟子。 今日天清气朗,和风微醺,树荫下间或传来几声鸟鸣。 的确是个好日子,想是老天爷也知道我首次收徒弟,特地给了我一个好天气。事情也进展得格外顺利,请证人,请祖师画像,敬茶回礼拜天地一气呵成。拜师礼成后,正近午时。老郎中留下来与我们一同用了膳,饭后父亲送他下山,走出院门前我看到爹往老郎中手里塞了什么。 回来时我问他,他白了我一眼:“长这么大了,这些事情都不懂得,你叫爹如何放心你哟!”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但我又隐隐听出担忧与不安。 但我一向胆大心又细,还有一技傍身,想不出有哪里需要爹担忧的。于是我便在把那句话品了一品,最终发现……的确是我多虑了。 就这样,十四岁那年,在我亲爹的坚持下,我有了第一个弟子---我并不怎么待见的陶阳。 陶阳,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生于富贵之家,让他读书,或是继承家业习武,该都是可行的。可唯独对驯兽,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天赋。 诚然他很努力,但次次授课看到他充满求知慾的表情中镶着两颗写满痛苦的眼睛,我便没有心思再讲下去。摊上一个学得痛苦的徒弟,为师也十分痛苦。 照飞鸿的说法,我从前脾气差也就算了,现在收了徒弟脾气愈加的差,又怎能为人师表。我甩了甩袖子:“你脾气好,那你来教他啊。”陶阳似乎想说话,却被飞鸿死死拉着手臂不让开口。飞鸿看了我一眼,扶着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陶阳进了屋里。 我找了根还算粗壮的树枝坐上去。前几天刚被捡回来的四不像小东西立即跳上来,乖顺地趴在我腿上。我伸手抚它的绒毛,想起那个朦胧又清晰的梦。 那是陶阳来的第一天晚上,小东西有些认生,非要跟着我一起睡。父亲很反常地在晚上敲我房门,一进来便跟我说了陶阳的故事,还让我收陶阳做徒弟。那天晚上我抱着小傢伙睡得很不安,反反覆覆做同一个梦。 梦里一片白雾,只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断说着“让他走,他很危险”之类的话。那声音温软轻柔,钻进我耳里却有一种浸透心骨的恐惧。是谁,她是谁,她要让谁离开?我被这些问题缠得头痛欲裂,终于承受不住惊醒过来。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师父,弟子来请您用早膳。见证拜师礼的郎中已经到了。”是陶阳。 飞鸿说得没错,我对陶阳的确是少了些耐心。这或许是因为我初为人师,不懂得怎么教徒弟,还有一部分原因,大概就是那个梦了吧。 若换做从前,那样一个荒诞无稽的梦是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的,但从那晚以后,我便时常做同样的梦。同样的白雾,同样的声音,搅得我不得安宁。是以白天精神不济耐心差了点儿,对陶阳说话的语气自然也差了点儿。 师父一凶,徒弟自然害怕,不愿再学下去。其实想来陶阳上课时所表现出来的痛苦都是由我所起。在生活上,比起对飞鸿与父亲,我对陶阳,也的确不够细緻体贴。 唉,这个师父做得哟。我嘆口气摇摇头。 小东西在我手下拱了一拱,睁着大黑眼珠看着我。你是在安慰我吗,小傢伙? 我握着它的两只前腿,把它提起来面对着我:“小八不在,只有你最贴心了,小东西……”想了想,“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算你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但我不能总叫你小东西吧,你说对吗?” 小东西的黑眼睛骨碌转了两圈,最后定定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你把自己变得这么奇怪,当然或许你觉得自己这样很好。那你就叫阿怪吧,好不好?” 听了我的话,它原本亮着的眼睛瞬间暗淡下去。 这个名字不好。“那就小九,你和小八做好兄弟” 头低下去…… “小叶”头依然低着。 “大尾?”没反应。 “大黑?”没反应。 “小美?”身体抖了抖,再无其他反应。 …… “我想好了。你就叫阿怪。” 第四章 单狐山山顶终年积雪,我们住的山腰却只深秋隆冬才有。飞鸿与我自小爱雪,却都不约而同地不喜欢冬天。飞鸿不爱冬,是因为冬日严寒,不好执书或提笔。我不爱冬,却是因为一到稍冷些的天气,小八就得带着他的同伴们去冬眠。 这年冬格外长些,我也格外想念小八些,本预计着上山寻一寻它,怕它被不懂事的黄鼠狼盯上吃掉。但小八挑选冬眠之地歷来不让同行伴侣以外的任何生物知道,这是蛇的天性。所以我寻不到它,便只得等。 某日午后,春天难得的斜阳笼罩,父亲在院中摆好茶具煮上他珍藏已久的陈茶,飞鸿手里拿着陶阳带来的书孜孜看着,陶阳则在院边的草窝旁苦哈哈地餵一只生了病的狐狸,我斜倚在院中篱笆上,怀里抱着午睡的阿怪。突然听到哪里传来咝咝声,定睛细看,桃树细瘦的枝上缠着一条深黑的蛇,正朝着我吐信子。彼时桃李灼灼,雀鸟呖呖,我的小八,它在这样好的一个日子回来了。 小八回来后,我便有了军师,一口气又收了一只狐狸两头幼豹三条竹叶青。 此次三条竹叶青应是一胞所生,我突然想起孟母三迁的故事,为了印证环境不仅能影响人还能影响其它生物,我预备与我的新弟子做一场测验。我心里正盘算怎样才能在这个小小的院中造出两种或是更多的环境,一抬眼发现新弟子陶阳竞用胳膊在桌前搭了个窝,昏昏且欲睡了。 顿时心中一股邪火冒起,我抬手就扔了个竹片做的戒尺到他头上去,一举没中。听到动静,他立刻端正坐好:“弟子觉得师父说得对,我们的确应该多备些伤药,以免……”眼睛半睁不睁,嘴角涎丝闪光,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我深以为自己该给陶阳的高超应付技艺喝个彩,但是……我颤抖着手拿起另一把戒尺:“这是我们昨天讨论的问题。你的魂儿飞到哪里去了!”随着我的声音一起出去的戒尺却停在半空中,陶阳像吞了鸡蛋一样张大嘴看着被一条黑蛇捲住不动的戒尺。 我沉下声音:“小八你再敢护着他!”
第5页 黑蛇卷着戒尺飞回我身边:“你太兇了。” 陶阳的嘴又张大了一圈。小八转头对他说,“你且先去吧,我同你师父有事相商。”他依然大睁着眼睛嘴巴朝向小八。我狠狠咳了两声,他才恍然醒悟状木木呆呆地出门去了。 小八在桌面上面对我盘起身,是要说教的意思了。我刚要开口叫它不必多说,便听外面颤颤巍巍的一声“师叔……”。八成陶阳那小子是遇上飞鸿了。 我的心肝儿因为那句师叔颤了两颤,回过神来时小八已经开始了它的长篇大论,如小孩子不能惊吓,吓坏了更不敢学,再如陶阳毕竟是恩人之后,不可太颐指气使,免得落人话柄。总之就是抬出一推道理来说服我对陶阳温柔一点。小八语速一向快,又善引经据典,我原想同它好好辩一辩耳提面命与颐指气使的差别,立马又被它下一句话堵了回去。没奈何我被它堵得话头都接不上,只能默默听完说教,趁它停下来换气的时候寻个藉口遁了。 飞鸿与陶阳都在院子里,陶阳像是在问什么问题,双手相握向前一推:“还请师叔赐教。”标标准准的推手礼,标标准准的求教姿态。飞鸿微微翘起嘴角,克制住自己不要翘得太高,一脸的得意洋洋。 此情此景,我觉着甚别扭,便对陶阳说:“你其实大可不必称飞鸿做师叔,你与飞鸿年纪相当,如此尊称倒少了少年人的亲近。”我以为这是对他俩莫大的恩赐。 却不想飞鸿闻言垮下笑脸皱紧了眉。 陶阳更是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不可,还说长幼秩序与礼节必不可少,朋友之谊他自会记在心里。 我怕他接着啰啰嗦嗦扯出一堆仁义礼智,便赶忙摆摆手随他去了。心中只嘆谓自己是收了个怎样的徒弟。 春来秋往,日子就这样悠闲如水地淌过了。小八回来又进山,眠了一个冬又回来,如此往来数番,已然春秋几度。 近来飞鸿有些不对,譬如我确实记得不久前我还能轻轻松松敲他的头顶耍一下威风,现下却要踮起脚才能做那个动作,威风气势自然不再。我心中郁结,欲到小徒弟陶阳那里找些面子回来,往他面前一站,暗自比了一比……罢了罢了。 小八缠在我臂上:“男子到了这个年龄是要蹿得快些,你无须在意。” 我哼了一声,想回屋去找已经圆成一个球的阿怪,才想起它已经离开两个月了。尤记得两个月前的某个早上我醒来不见床边的阿怪,心想它终于懂事肯自己去窝里睡觉了。当时不甚在意,但直到太阳下山仍不见它踪影,大家才都着急起来,打着灯笼四处寻找也没找到。第二天我带着干粮进山去寻它,把我遇到它和我们平时去过的地方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彼时我心里着急,爬坡时脚下一滑,不慎摔下了崖去。等我醒来时身边站着一个灰袍男子,很有几分严肃地看着我。问我进山来做什么。我借着月光观察了一下四周,此处是一个很大的洞口,洞口敞亮,除了头顶上一块大岩石四周并无遮挡。确认这里是个安全地方,我才有空同那男子讲话。 是他发现我,把我背到这洞口来。 彼时天已黑尽,不能下山回家了,他找来干柴点火,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我们围着火堆,起先互相问一些不算私密的问题消磨时光,后来没有问题可问了,我不放心睡去,便同他讲我的伙伴们,讲小八讲阿怪,或是从前在宋家做工时的见闻。他也不拆穿我,我讲什么他就认真听着,不时补上一两句。等我讲累了,他便讲些奇志怪事或是山川河流。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又开始寻阿怪,救我的男子说家中有事辞别我走了。 他离开前我想起问一问他的名字,他看着我说,你不会想知道我的名字的。我笑笑,也是。便挥一挥手当做告别了。 我又在山里找了一天,没找到阿怪。回家后大家都有些沉默,平日阿怪在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它不在了,才发觉家里空了许多,院子,堂屋,灶房都少了个影子。我看着一院一屋的人和兽,决心要对他们更好一点。 我还是时常进山,见到受伤的动物依然会带回家救治,小八依然会缠在我左臂上跟着我进山,只是怀里没有了阿怪。想起同阿怪过往相处的日子,不仅悲从中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 十八岁时有媒婆上门提亲,父亲像是对那与我尚未谋面的男子有几分满意,笑得很是开怀。的确,能不在意自己的妻子是个整日与豺狼虎豹老鹰毒蛇等飞禽走兽打交道的男人婆的人委实不多了。那媒婆第二次来时被挣脱铁链的灰豹扑出来咬了一口。爹连忙给她上药止血道歉,请郎中抓药。 媒婆被她的家人抬走后,爹拿鞭子狠狠抽了我两鞭,叫我去给人家道歉。那鞭子是卢家祖传的用来驯兽的皮鞭,又细又韧,打起来钻心的痛,我平日里都不敢拿它去抽我的小兽。因此我觉得十分委屈,嘴犟着说豹子又没有真正咬她,只是吓唬而已。爹听了脸色发青,又在我背上抽了好几鞭,说我忘记祖训,竟敢放兽咬人,不配做驯兽师,要逐我出师门。 他让我跪在门外反省。我便听话地跪了一夜,也哭了一夜。我何尝不知道放兽咬人是多危险多不该做的事,但我若不这么吓那个媒婆,又怎么能断绝山下那么多蠢蠢欲动的金嘴铁嘴。 跪了一夜后父亲问我可知错,我点头。他看了我很久,突然哽着声说,你想好了吗? 我举着鞭子,把脸埋在双臂中说:“我想好了,我可以一辈子陪着爹。”不能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何必要嫁。爹嘆了口气,把我扶起来,然后提着礼物下山找媒婆道歉了。 飞鸿陶阳都在镇上的私塾里上学,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床上躺着,背上被鞭子抽得动弹不得,双腿痛得麻木。阿怪跳到我的腿上用它四只小小的爪子不停地踩,想为我按摩,奈何它身量娇小,我的腿没有任何感觉。我叫它不要白费力气,它却突然跳起来,整个身体重重落在我的腿上,像一个锤子似的锤我的腿。我睁着眼睛看阿怪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高高抛起又砸在我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嘭嘭声。 从那以后,阿怪便以一日千里的速度胖了起来。从那以后,再没有媒婆来向我提过亲。 第五章 飞鸿进京赶考那年我二十四岁。 山下周家布庄的周美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周美人嫁得近,我时常碰见她与她的一双儿女。周美人梳起妇人头依然美,只是比从前胖了些。我爱与她玩耍,不仅因为她有一双漂亮的儿女,还因为她是镇上唯一一个不用异样眼光看我的人。 飞鸿赶考,爹与我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便叫陶阳陪着他一块儿。单狐山离京城甚远,是以等榜时他们并未回来。后来飞鸿有幸高中,在朝廷当了个不知从几品的芝麻官。陶阳自然留在京城帮着打点安顿,等那边一切都上了正道再回来。 陶阳回来已经是一年后了。我找了个时间同他细谈,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也可以离开卢家,入朝做官也好,自立门户驯兽也好。这是我和爹商量了许久的结果。陶阳跪在祖师画像面前,掷地有声:“我陶阳生是卢家弟子,便不会离开卢家自立门户。”他看着我,“至于入朝为官,师父您也知道,我二叔不会给我机会的,何必白费力气。”他志不在此,我也不勉强。
第6页 他说他也算立了誓了,从此便可光明正大地吃卢家的用卢家的了。趁他跪着,我又敲了敲他的脑袋:“说得好似你这些年吃的用的不是卢家的一样。” 话虽这样说,心中仍感嘆我卢踏雪何德何能竟收了个如此忠诚的徒弟。 父亲近日有些咳嗽,若照以前,只需我上山采些化痰止咳的草药便好,但现在父亲年纪大了马虎不得。我便亲自下山抓药。 回程经过一个小树林,迎面走来一个灰袍男子。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擦肩而过时我微微颔首算是招唿,这样不管我认不认识他都算是个礼数。 “你果真不记得我了。”身后传来声音,我转过头去,那男子正看着我。我甚疑惑,甚歉疚。他说,两年前,就在这山上,我们还聊了很久。我想起来,他就是我上山找阿怪时救我的男子。 他见我手上提着药,问我是否有谁病了,他会些岐黄之术,不知能不能帮上忙。我想了想,把他带回去替爹瞧一瞧也是好的。小八看到他时表现得很奇怪,待我事后细问,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父亲问他名字时,他看了我一眼,双唇轻启:“鄙人目此。” 目此,今时今日还有谁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我知道这不是真名,但我不问,就像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 他在我家里吃了一顿饭,饭后趁着天色未晚我送他下山。他只让我送他走了几步便催我回家。我们背道而行,我突然想起有句话忘了说,却又觉得不该说,犹犹豫豫转过身去,他却在那里定定地站着,他说:“我们有缘会再见的。” 我点点头,踢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回家去了。 飞鸿在京城当了两年的抄录文官儿后被派到南方当县令,便是我们长大的定水县。走马上任前他回了趟家。看得出他对外调并不满意,他说他迟早会再到京城做官的。爹同我都劝他官场复杂,尤其京中朝堂更是胜于战场,他没答话。 此次陶阳主动请缨跟着飞鸿去南方。我想飞鸿自幼只会读书,而陶阳在交际一类向来稳妥,便答应了。 飞鸿和陶阳走后家里便只剩下我和爹。爹建议我再收个把弟子,免得家里冷清。我说家里既有天上飞的,又有地上跑的,怎么会冷清。爹爽朗地笑笑,不再提这事了。 除了偶尔有一两只不听话的小兽闹脾气,日子过得也还算平静。 意料之外的是,没过两个月目此来了。说是有东西落在山里,要回来找找。尽管他的说辞错漏百出,我还是让他住在飞鸿和陶阳的房间里找到那样东西再走。他有他的东西要找,我不过问。 倒是爹私下同我说我毕竟女儿家,得注意影响。我把手里的肉餵给盘在桌上的小八,对爹说:“您真的觉得这很重要吗?” 爹久久地看着我,眼中好似闪过千般思绪,终于嘆了口气出门去了。爹从来把我当儿子养,把飞鸿当女儿。如今我像男子一般不拘小节,他自然无话可说。 我们院子一向是单狐山最清净的所在,最近几个月不知怎的开始有了大兴土木的嘈杂声。我循声找去,原来是不远处有人在建房。修房子的人看起来个个孔武有力,想来是专业的匠人,却不知主人是谁。 大约因为这嘈杂声,又大约是东西找到了,目此在我家住了三天便走了。 我想他大概不会再来。 某天带一头灰狼遛弯儿的时候突然发现嘈杂声没有了,看来是房子修好了。绕过去看了一看,这户人家的房子比我们家的大些,也更美丽精緻,院子里种了些花木。院门上方有一块木匾,上书奇园二字。 能修得起这样一户房子的人非富即贵,做什么来这穷乡僻壤吃苦。 我牵着狼崽正准备回家,院子的门突然打开,出来一个衣饰华丽的人,他走到我面前,交给我一张帖子:“我们初来乍到,恐有不知礼数之处,因此我家主人想在明晚设宴请邻里聚一聚,届时万望阖家莅临赐教。”我受了帖子和这段文绉绉的话,心想一个僕人都这么光鲜亮丽,主人还能得了。 回家同父亲商量明日应备什么贺礼,尚未得出个结论,便有人送信来。淮安知府来信请父亲出山去训一匹野狼。父亲近来已经不怎么接地头较远的生意,且信中说的野狼早已成年,成年野兽最为难训。若在以往父亲一定毫不犹豫地推辞,但此次我正欲回绝时父亲喊住了我。 “飞鸿任上那个县是在淮安吧”我点点头,爹继续说,“他许久没回家来了,去看看他也好。” 使者一身风尘僕僕候在门外,形容匆忙。见我们答应了,他脸上露出轻松又感激的表情,随后红着脸请爹立刻同他一道南下,他家主人很着急。我请他稍等片刻,回屋简单收拾了些细软,又写了封信并翻箱倒柜找出一颗夜明珠劳使者送到隔壁新邻居贺他乔迁并表达了不能出席他乔迁宴的歉意。做完这些出房门父亲恰好安顿好一众不安的飞禽走兽。 我们一行三人一蛇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路上遇到老郎中的内人万事通罗大嫂,请她这几个月上山照看一下小崽子们。她笑着应下,推拒了我放在她手里的银子。 我们入淮安一路南下,听到的都是对这个淮安知府的称赞,说他为官清廉,为夫从不寻花不问柳不纳妾,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天上有地下无人间难遇的好官,好朋友,好丈夫。 到淮安时,梁拥带着几个家丁在城门迎了一迎我们。他为我们安排了一处小别院,并在院内举行了一场接风宴,席上歌舞美酒不绝。 这淮安知府黑肤浓眉生得又人高马大,言谈举止却尽是书生儒气。每每逢他与爹说话,我便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好容易曲终人散,别院里只剩爹与我并几个使唤下人。我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收拾残局,再环顾一圈这栋雅致的小院,这是一个清廉到做了十几年的官还举家住在衙门里的人能买得起的院子? 月上中天,爹他老人家举杯邀明月,我往他杯里续上茶,压低声音:“传闻淮安知府清廉,到现在还举家住在府衙中,我看不尽然。”爹看了一眼来去穿梭的下人:“我们受邀来驯狼,便只管训好狼。其余不相干的,你少管。” 我自幼跟着爹外出替人驯兽,这几年也能独立接外单,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然晓得,但近年爹已经很少特地嘱咐我少管闲事。看来他也看出淮安乃是浑水一池。 “从今日种种来看,梁拥对我们倒还算有礼。”夜风微凉,我往嘴里灌了一口热茶暖身。 爹轻哼一声:“何止有礼!”的确,梁拥对外一直是两袖清风的形象,此次却为了两个驯兽师弄这么大排场,说是重视礼仪周到,未免也太过了些吧?我心中突有些不安,问爹:“那我们该怎么办?”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说话做事多留个心眼儿。”爹起身回屋,又转回来低声:“先不急着同飞鸿联繫。” 翌日梁拥没露面,只派了个使者来领着我们去看那匹野狼。路上使者同我们讲了讲那匹狼。才知它乃是知府唯一的儿子梁确的爱宠,原本十分温顺讨喜,但两个月前不知怎的突然变得狂躁难训,甚至兽性大发咬伤了梁确。那梁确躺在病床上仍对自己的爱宠念念不忘。下个月就是梁确二十岁生辰,梁知府爱子心切,这才急急忙忙派人请爹出山,想在梁确及冠礼前把狼训好作礼物送给他。
第7页 使者把我们带到郊外一所破旧的房子,野狼被关在里面。 梁确还给他的狼取了个名字叫混沌。混沌?天地开闢之前的混沌,还是上古四大凶兽的混沌? 但在我看来,这匹被关在铁笼子里的野狼连混沌的一根毛都及不上。爹看了使者一眼,那人支吾着说:“因它平日里太兇躁,总叫唤,我怕它引来狼群,所以……” “所以你们就不给它吃”我打断他。他心虚地点了两下头。 “煳涂!”我蹲下去看着笼子里那匹叫混沌的野狼,“还不快去拿吃的来!”大概被我兇恶的语气惊到,使者转身跑出了房子。“它饿成这样怕不是什么都吃得,我去看看。”爹追将出去。 那个被叫做混沌的野狼,它此时正奄奄地趴在笼子里,两眼涣散地看着我,不时发出一两声低低地叫唤。我的心突然紧紧地纠在一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它的头。它眼睛里忽地闪出亮光,抬头在我手上蹭了几蹭,像是在寻找什么,但很快又恹恹地趴下去了。傻狼,我又不是你的主人,身上怎么会有他的气息呢。 我和爹把混沌从笼子里放出来,花了两天与混沌相处。但情形并不乐观,大概是饿怕了,它没有再狂吠,只是奄奄地,吃得极少,不跑不跳,把它放出来也总是要爬回笼子里去。我猜它一定是想念自己的主人了,爹深以为然。 于是两天后我们站在梁确的床边,大夫替他换好药佝偻着腰出去了。 “两位请坐吧。”我委实不客气地坐下。“原该小生去拜访两位大师,但小生行动不便,还望见谅。” 梁确伤在腿上,的确不好行走。“我听闻梁公子与他的爱宠亲近如兄弟,怎的它不过小小咬了你一口,你便看也不去看它一眼了吗?” “卢姑娘此话……” “你不必拿你的伤来唬我,你的伤还不至于连床都下不得,轮椅都坐不得。”我看着梁确的眼睛,他低垂着眼睑不敢看我。 回去的路上爹责我把话说重了,我却不怎么贊同,若我不把话说重一点,怎么能诈出梁确的真话。 第六章 说来淮安知府梁拥其人年轻时板正刚严,臭脾气的名声传遍十里八乡,以致到他三十岁时还没有姑娘肯嫁给他,后来终于得了新搬来的一户人家的小姐青睐,才解决了终身大事。两人婚后梁拥便从一个小小的县丞做到知府,不到两年他妻子又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梁知府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给孩子取名确,以表示自己对妻子确定无疑的心意。当初此事还被传为一段佳话。 梁拥一生只得一房妻室一个儿子,是以对儿子格外溺爱。梁确长到十岁没挨过一点儿骂没受过一点儿伤。他倒也争气,两岁能识字三岁会背诗,长到七岁时已然能出口成章。于是淮安百里千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知府大人有个神童儿子。就在整个知府衙门都为此欢欣鼓舞的时候,梁夫人却发现了自己儿子的不对劲儿。 梁确很呆,不爱同人说话,时常自己呆坐着就是一天。梁夫人想尽办法同自己的儿子讲话,逗他,成果却不容乐观。这可急坏了梁夫人。 直到某日,梁确看到了某衙役从山上抱回来的小狼崽,眼睛里放出了亮光。从那以后梁确便日日和小狼崽呆在一处,他还给它起名叫混沌。 外界玩笑梁知府像是多了个狼儿子,梁确却觉得混沌于他绝不止兄弟。 这么多年过去了,本以为一人一狼已经熟悉无比,誓要相依相伴过一生了。 哪知混沌突然失踪,两个月前回来呆了几日,又像是要走的样子。梁确心中着急,非捉着混沌不让走,终于弄得混沌兽性大发,反咬梁确一口。 我还记得我在房间里问梁确知不知道混沌已经有了自己的母狼和小狼崽,他闪烁着目光点头。 这其实是一个很常见的问题,就好比哪一天小八要离我而去,我自然也会万分不舍,想尽办法留它下来。但其实即便作为我们心爱的宠物,它们也有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尚不能相伴到老,更枉论与兽。只是梁确看不开。 那天我与爹对梁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让他答应放混沌自由,但他提出要见混沌的妻子一面。 我与爹于是星夜蹲守在郊外的房子里,终于看见来给混沌送吃食的一大两小三只狼。后来如何将他们带到梁确面前自不堪与人细说。 此间事了,我与父亲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定水县。只是一路上樑确目送混沌一家跑入山林的孤寂身影不停地在我眼前打转。 我今年已经二十七岁,父亲两鬓已现白髮,飞鸿也将有自己的家,那些曾被我训养的动物们一批一批地来了又走。我的身边是不是也该有一个人能陪着我度过余下的全部人生呢? 我们径直来到定水县的县衙,半路上遇到来迎我们的陶阳。他说飞鸿因有公务在身,昨日已经去了邻县定山县,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飞鸿在定水县并未置办房产,所以我们都要暂住在县衙里。陶阳替我们安置好了房间又张罗了一桌饭菜。 吃饭的时候陶阳讲了许多这两年里发生的又没在家书里提到的事情。饭毕带我们去街上逛了一会儿。爹总是指着某处问我还记不记得,我点头表示还记得,便又引来爹无尽的回忆和感嘆。听得多了便有些不耐,我索性装作对一个面具很感兴趣的样子停在原地,任爹领着陶阳这看看那看看。陶阳似乎对爹的话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很有耐心地听着他讲,还不时微笑补上几句。 尤记得几年前,那时陶阳刚从京城的飞鸿处回到单狐山来。我接到塞外的一单生意,收拾了行囊出门,刚踏出院子时被陶阳叫住,他往我身上披了件大氅,说很快要入冬,多带件衣服总是好的。他低着头,说话时喷出的气息在我耳边吹出一阵热风,那时我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比我高很多了,说话做事也已经有了自成一派的沉稳风度。到了塞外之后,有几个看得还算顺眼的汉子说要去我家提亲,我笑着一一挡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陶阳还是那么高大,看起来那么安心可靠。只是…… “你愣在这里干什么,不跟爹一块儿逛逛?”肩上突然一重,飞鸿大剌剌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心中十分欢喜但又不想让他看出来,便敛了敛神色:“不是说要晚些才能回来?” “您老人家抬头看看,月亮都要出来啦!”飞鸿扳起我的头。 岁月忽已暮。 县衙的丫鬟嬷嬷庖师厨娘外加车夫一共九人,另外还有县令飞鸿和师爷陶阳,共十一人,全都住在后院里。房间并不如何宽裕,最大朝向最好的屋子原本是飞鸿陶阳各占一间。陶阳把他的那间腾出来给爹,打算自己去住客房,我和爹都不同意,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陶阳搬到飞鸿房间里住,横竖飞鸿房间最大。 我和爹在定水县住了几天,决定去拜访从前的东家宋轶生。飞鸿公事在身腾不出时间,父亲便备了些礼,与我一道去。还没出后院就看到飞鸿与陶阳一道从前院衙门回来。两人似乎在讨论公事,一路走来旁若无人地争论着。看到我与爹,两人都停下来。我问飞鸿:“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忘我。” “师爷爷,师父,我同师叔正讨论一件案子,有些许观点不一致。”陶阳如是说,飞鸿也点点头。
第8页 爹叮嘱:“观点不一致拿出来讨论讨论是好的,可千万别伤了和气。”两人连连称是。 爹抬了一下手,示意我们该走了。我转过身准备走又转回来对陶阳:“都这么大了,你还叫飞鸿师叔呢?我看他辈分比你高人却不见得比你成熟。这样,往后我批准你可以不叫他师叔。你们觉得如何”那个你们,自然是指飞鸿和陶阳。 两人红着脸看了对方一眼,陶阳低下头去道了声:“谨遵师父教诲。”飞鸿又看了我一眼:“你是他师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一路上爹都很疑惑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才解释道:“他俩共事一堂,整日师叔贤侄的叫着,成什么体统。”爹他老人家颇为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我们却已到了宋府。 宋轶生已然是垂垂一老者,躺在床山同爹闲话当年。我看着鸡皮鹤髮的宋轶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寻了个藉口出房透透气。宋家仍然家大业大,花园里的凉亭假山错落有致,但已不见当初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小八从我袖中爬出来缠着我要去看看假山里是否有它的同伴,我嘲笑他年纪比我大了还如此孩子心性,刚蹲下去就听见熙熙攘攘一阵吵闹。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拉扯着一个十分富态的中年男子,嘴里还不停地冒出狐狸精一类的字眼。我原想快快离开,但若此时走出去未免尴尬,便蹲在角落里不出声。 “你个蠢女人!少在这里哭哭啼啼。”那男人很不耐烦地一把把妇人推开甩在地上,“今天县太爷的老子来看老爷子。你若是惊动了房里两个老爷子坏了我的好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妇人对着男人的背影骂了句:“宋岩林,你这个负心汉!”男人远远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宋义林,那不是宋轶生的长子吗可我若没记错的话他不应该是长身玉立手执书卷的浊世佳公子吗?怎的变成了这样子? 妇人很快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往来处返回,过石桥时迎面走来一对男女,看样子应是一对夫妇。男子拱了拱手,女子福了福身同唤了妇人一声“大嫂”。 我这里离石桥有些距离,看不分明那一男一女面目,光看身形男子魁梧女子纤瘦,倒也是一对璧人。那对男女相互搀扶着往这边走来,他们的面容也渐渐清晰。女子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妇人头,粉面含羞地看着身侧的男子。男子约摸三十岁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子不住地嘱咐她小心脚下。 女子娇笑:“我哪有那么娇贵,又不是头胎。你不要这么小心翼翼啦。” “那可不行,大夫说了,前三个月是最危险的。”女子笑骂了声傻子。两人从假山前走过去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男子走起路来不太端正,似乎跛着左脚。虽然更黑更壮些,但他的面容与气度,依稀可见当年风流的影子。我突然想起他的名字。 宋岩承,当年调戏未遂被我推下山摔伤了左腿的二世祖。 岁月他,当真是最好的雕刻师。在他的刀下,好与坏,成功与失败,不过眨眼之间。 时间能把宋家两兄弟变成与他们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样子,那我呢?飞鸿呢?陶阳呢? 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时间又打算把我们渡到哪里去? 心中无限惆怅,我悠悠晃晃回到县衙。混在人群中看到正开堂审案的飞鸿和陶阳。审起案来的飞鸿说话滴水不漏,惊堂木一拍官威自在。陶阳在飞鸿旁边站着,不时与他低语几句,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弟弟,我的徒弟,他们是真的长大了。虽然在家里还是时常迷煳爱开玩笑,像个小孩子,但他们的确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这一刻,作为他们的姐姐和师父,我第一次有了与有荣焉的感觉。 第七章 今日心情甚好,未免与众人多饮了几杯。 夜里听见一个女声,不停地说“让他走”,眼前一片白雾。又是这个梦,这么多年不曾消停过。但这么多年也有不一样的,我似乎能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白雾中那个说话女人的身影,但也仅限于此。 我睁开眼睛,觉得有些渴,起床找水喝,却看见一个影子在窗前闪动,我披上外衣推门查看,一个人影越过墙头向东奔去,我追将出去,却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屋子,看格局,却是外祖家的老房子。那人影变成一个黑衣人,在墙头屋檐追着我和飞鸿跑,我与飞鸿被冲散藏在房子的不同角落。黑衣人看不见我们,站在屋顶上四处张望。我躲在阴影里,隐隐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是又走不出梦境。我能听到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想去看看,但是墙头上的黑衣人站在那里不动,我便不敢走出阴影。 我渐渐生出一种窒息的恐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被子被狠狠一扯,我的腿莫名地蹬了一下,我知道是有人在叫我起床,我还知道那人是飞鸿,但我的脑子还沉浸在老房子里,眼前还是我藏身的暗地和黑衣人四处寻找我和飞鸿的身影。我沉沉地吸着气,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睁开眼,飞鸿正拿手背抵着我的额头:“病了还是怎么的?” 我坐起来:“没病,估摸着是梦魇了。” “梦魇?你整日想些什么呢?”飞鸿抽回手,“快起来收拾收拾,有人来看你了。” 看我?谁会来看我。 我惊且异地走到门口,看到了一个惊且异的身影。我在脑海中迅速的找到他的名字。 “目此?”那人闻声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微笑:“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至今无法用语言形容那个微笑。 太诡异了,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同他寒暄了几句,末了他问我:“你不请我进去坐坐?”我于是抬手让进他。飞鸿从迴廊那头过来,拙劣的表演着偶遇的戏码。我把目此让进厅内,飞鸿在我耳边低声:“看来你们也不熟嘛,我还以为他是你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我同目此,在这之前仅见过两次,虽然两次相处得都很愉快,但在我看来,他还算不上很熟络的朋友。谁会愿意同一个来歷不明全身上下都是谜团的人交朋友。 目此说他已经在对面街上的悦来客栈歇下脚,此次来只是为了认个门。多自然的语气,多宽阔的气度。他说他来认个门,的确一口茶都没喝就走了。第二日过了晌午又来,先是和爹下棋喝酒,再来与我闲话几句,眼看着将要晚饭,又走了,出门时正好遇到飞鸿陶阳从前院回来。 第三日依然是过了晌午再来,晚饭前离开。 第四日再来时,不巧一个官司难住了县令和师爷两位大人,不巧他兴之所至陈了几句拙见,不巧他提的拙见正解了官司,从此他便成了两位大人的座上宾活智囊。我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个青年男子一天亲厚胜过一天,握紧了拳头备好了软鞭,在心里嘆一口气,随他去吧。 我对他还算客气,飞鸿将他奉为座上宾,我便待他为座上宾。左右无人他要同我谈天时我也陪着他谈,他要同小八耍时我便叫小八安心同它耍,他看得出我不待见他,当然也知道我为何不待见他,所以他从来不问,只当作没这回事照常来去和谈笑。
第9页 就像单狐山脚下的人都很好奇为什么我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女人依然保持着十八岁的容貌,唯独目此没有亲口问过我。所以关于他身上的每一个谜团,比如他如何知晓我在定水县,如何能在常年无人的单狐山刚好救下我,比如他是谁,家在何处,我一律不过问。 这种缄默是两个有秘密的人自我保护的默契。但说来奇怪,我们俩的默契又不止在此,我时常觉得自己能看穿他,他一个动作我便知道随之说出来的是什么话,就像飞鸿陶阳,像爹,甚至像小八,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人。 大约飞鸿他们也深有同感,于是对目此格外友好些。因此不论何时,我自认为对目此的不待见都表现得十分明显,倒不是矫情地要不断做给他看,只是为了让后院住着的别有目的的三个大男人心中有个计较。免得玩笑开多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目此来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我便懒得再烦着怎么应付他了。只是近日又有一桩烦心事。 住在定水县这些日子,整日的时间就花在衣食住行、逛街、访旧友。初时颇感新鲜闲适,长此以往便有些百无聊赖,心中总挂念单狐山的小崽子们。我估摸着也该回去了,又怕爹想同飞鸿多呆些时日。于是这两日在走与不走、说与不说之间十分为难。我往自己左臂上拍了一下,小八抖抖身体嗫嚅:“别闹,我睡觉呢。” “这么吵的大街上你都能睡着”我把右手伸到左手腕里想把它拉出来,它却扭着身子往上钻。刚想骂它几句,就听见极近处一声刺耳的马鸣。一匹惊马正横冲直撞过来,与我仅咫尺之隔。我脑中一团浆煳,跑是跑不掉了,但我不能等死,那就只有跑了,往哪个方向跑呢?算了随便吧! 我闭上眼往前沖,顿时身上一痛,被撞上了。 这下完了,骨头全废了。 想像中的疼痛却迟迟未来,我睁开眼,入眼处人仰马翻。动了一下,发现我竟是站着的,还有个什么东西紧紧匝住我的手臂,一股令人安心的檀香入鼻和着耳边重重的喘息声。 一切景象都像是静止,在我深深吸一口气时重新鲜活起来,车马声叫卖声响起。 我推开目此道了声谢,转身走了。他看起来很生气,但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 我一路走到城门看到士兵盘查文书,又掉头往回走。小八在我耳边大声唤我。 “作甚?”我问。 它咝咝吐了两口气:“我都叫你一路啦,你现在才听到!” “你不是要睡觉,叫我做什么?”我没好气。 “你的心跳声太大了,我睡不着。” 淮南入秋时分,天渐微凉。飞鸿着小丫鬟去集市上替我和爹添置来几件衣裳。我十分不明白,我的衣裳为何不让我自己去买。 飞鸿沖我身上扫了一眼:“大姐,就您这品味?”嗤了一声拎着爹的衣裳进房去了。我回房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布裙,又看了看摊开在床上青翠的锦缎,差别很大吗? 某夜月明风高,越发厚颜留在县衙吃晚饭的目此夜观星象,感嘆了句:“明日倒是好日头,正当出游。” 翌日小丫鬟替我换上新衣裳时眼睛亮了一亮,不住地夸我好看。我把手藏在袖子里,扯扯嘴角受了她的赞美。新衣裳袖子裙摆都有些大,小丫鬟忙说这正是最时兴的款式且按着不让我脱下来。 正拉扯间院子里传来目此夸张的笑声。爹在门外不停催促,我心下一横踏出房门。 爹见我出门说了声走吧,在迴廊拐角处正好遇到陶阳领着目此进后院来与我们汇合。他又操心了一番东西是否备齐,伞具可有带好。得到肯定回答后才放心地领着小辈们出门去。 我们骑马入西山,到了山脚下找了个茶棚拴好马徒步入山。我眼看爹睁着眼睛说去前边儿探路,扯着飞鸿陶阳煞有介事地往前飞奔,留下我与目此两人并排走着。目此走到我身边来,见他像是要开口说话,我急忙把小八拽出来同它闲话家常。 远远见一个人影奔到我面前,陶阳喘着粗气说前面也许有蛇,带着小八去开路总归安全些。说完不等我反应从我怀里拽走了小八。 路上便只剩我与目此两个。我把手往袖子里拢拢,认命地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我也跟着他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我一路想,这样尴尬的气氛是什么时候有的呢?是他在惊马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还是他很自然地应了爹醉酒时喊出的一声女婿 “你今天……同以前不一样。”他终于开口。 我白了他一眼:“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我只是觉得你很漂亮。”他讪讪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于是我们又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终于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我找了个看起来顺眼的石头坐下。他也在旁边稍矮的一处平整石头上坐下,沉默着眺望远处。一路走来风景宜人,我却因时时要注意着他是否讲话,景也赏不好话也说不好。我被磨得没了脾气,同他道:“你若是有话要说便快些说,省得我赏景时还得分神同你应答。” 他转头:“同我一起让你这样痛苦吗?” 此时我俩并排坐着,不过两拳之隔,他所坐的那块石头又矮我这块许多。他侧过身来,仰头用他大而漆黑的眼睛望着我。 我忽然像被雷电噼中,一个疯狂的想法窜上心头。这眼睛,这神情,像极了受委屈时趴在我膝上寻安慰的阿怪。 阿怪,目此。目此,阿怪。 是了,当初第一次遇到目此,就是进山找失踪的阿怪时,他把我带到阿怪最喜欢去的山洞里。第二次遇到他,他对我家里飞禽走兽满院的景象一点儿都不惊奇,甚至熟门熟路地给崽子们餵食。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久久回不了神。 目此站起身时拉了我一把,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盯着他看。 回去吧。我说。 他约摸对我今天的表现不甚满意,不再像从前那样厚颜地非要走到我身边来。回去的路上我远远地跟在他修长的背影后面。我问小八还记不记得阿怪。才想起小八正陪着陶阳一路风流快活呢。 倘若,倘若目此真的是阿怪,阿怪真的变成了目此。那么我当年对阿怪的猜测便成了真,它的确在修行,有法力在身,懂幻化之术。但它是仙是妖,真名叫什么,原身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一无所知。 第八章 拾起许久不练的厨艺功夫,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温了几壶小酒。晚饭时目此不在,爹他们也没问什么。 席间,飞鸿举起酒杯对着爹:“爹,儿子不孝,二十好几了还没能闯出一番名堂,让您和大姐来探望我还得跋山涉水。”爹摇摇头无言饮尽杯中酒,飞鸿又为两人斟满,“明日季度总计,各县县令都要去淮安总结上半年的事务,安排秋收事宜。此次圣上派丞相大人亲视,在京城时丞相大人对我颇为看重,此次若能得见大人,儿子擢升入京指日可待,届时便可将您和大姐接来,我们一家人又可在一处了。” 飞鸿面色潮红,同爹一起又连饮了几杯。 飞鸿又接着说在定水的两年他颇得信王赏识,近几月又得知府器重。信王是天下人皆知的贤王,又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得他赏识,想来回到京城的日子的确不远了。
第10页 我皱紧眉头,飞鸿对功名,未免太执着了些。但此情此景,我却不好说教扫了他的兴。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夜风凉,飞鸿抚着爹回屋歇息。饭桌上只余下我与陶阳。 我看着爹半个身子趴在飞鸿身上转过迴廊往屋里去,问陶阳:“可觉得这样的画面熟悉?” 陶阳点头:“师爷每次喝醉都是他扶着去歇息的。” 我仔细回想,约摸真是这样:“但我想到的,却是很多年前,那时你还没有来。” 很多年前,九月初三,也是这样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飞鸿生辰后两日,娘的忌日。我也像今晚一样做了一桌菜,温了几壶酒。爹没喝多少就醉了,流着眼泪断断续续讲娘的故事。讲他与娘怎么相守的时候不相知,相知的时候不相守,讲他怎么知道娘不是凡人,怎么在娘羽化后生不如死。讲完了也像今晚一样趴在飞鸿尚稚嫩的肩头回屋去,走到门口时转回来同我们说:“等你们长大,千万不要同神仙在一起,她若要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她回来。” 陶阳看着我,面色平静,眼里却有什么涌动。 “你都知道了吧?”我问他,“知道我为何容颜不变,知道我们的娘不是凡人。飞鸿告诉你的吧?”他点头。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是卢家最大的秘密,飞鸿能告诉你,说明他是真的将你当作卢家人。” 他闪躲着我的目光,低着头有些心虚地说他晓得。 “现在我也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你,你在我心里,也是卢家人。” 他像一贯那样恭顺地点头:“我知道师父……”忽地顿住,抬起头来与我对视,“您的意思是说……您都知道了?” 这次轮到我点头。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秘密,何况是最藏不住的事情。 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思索片刻又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我见不得一向果决的人忽然变得吞吞吐吐,便说:“不管怎样,你们自己觉得好,我在一旁看着才觉得好。” 陶阳眼中泛着水光,左腿一迈看情形准备跪下来,我立即压住他的肩头阻止:“现在不急,将来有你行大礼的地方。”他的耳根红了红,低着头坐了回去。 甚少见陶阳脸红,我觉得颇为新鲜,正欲调侃一番,却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对了,明日你会同飞鸿一道去淮安吗?” “不会,衙门里总得留个人。” 我本不欲说,想了想还是对陶阳叮嘱:“淮安知府梁拥是个颇有算计的人,飞鸿一心想进京,怕是……”点到即止,“我和爹对官场的事一窍不通,也只有靠你多帮扶着他了。” 他自是连声应下。 再坐了一会,待酒意稍散,估摸着飞鸿同爹讲完话该出来了,我起身回房。走上石阶想起当年爹说的那句:她若要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她回来。 他若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他回来? 飞鸿去淮安,三日始得返,陶阳整日忙于县衙事务,爹则每日乘着日出提着我们从单狐山带来的自酿酒往宋府去,踏着晚霞的最后一点儿余晖回来。 我独自呆在衙门里百无聊赖。翻箱倒柜找出许久未临幸的话本子。本子讲的是一个悽苦的下堂妇在一头狐狸精的帮助下焕然一新重获丈夫喜爱的故事。我突然福至心灵,丢下话本子掏醒小八。 小八打着呵欠:“扰蛇清梦,小心遭报应啊。” 我掐着离它的头七寸的地方将它拎起来:“八兄,有事相求!” 小八身体无力地直垂却仍高昂着头颅,看起来很有几分骨气:“你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吗?” 我把它放在桌上,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怎么把我手上这些茧去掉吗?” 因了终日驯兽和砍柴,我的手上早已是老茧层层。 那蛇狐疑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颗开花的铁树。过了一会儿问我:“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我老脸一红,大手一挥:“你不用问这些,只说你帮不帮吧。” 它哈哈一笑:“帮。肯定帮。但是你想好了吗,现在除去了茧,往后回单狐山再挖地砍柴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彼时秋风挽落叶。院子里晾着的青翠新衫随风飘摇,透过窗棂摇进我眼里心中,和一个玉立的长身融在一起。我对着小八上下晃动脑袋。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下午,无数的虫子在我手上爬来爬去。诚然我在地里、曾经训过的小崽子们身上见过各式各样的虫,但如此多虫同时在我手上撒欢委实是头一遭。 小八竖起头贊我是它遇到的第一个不怕食茧虫的女人。我扯起嘴角,大概你此前见过的女人都极蠢,不知道在适当的时候闭上眼睛。 飞鸿自淮安回到定水县时,我的手虽然仍宽大但已经不是从前粗糙难看的样子。后院众人忙前忙后打点为飞鸿接风。趁着天色尚早晌午未至,我同大丫鬟打了声招唿奔着东边的悦来客栈而去。 店伙敲开目此的房门时我突然不知该放个什么神情在脸上。彼时目此正用着不知是早餐还是午餐的一顿餐,漫不经心地吩咐店伙烧一壶热茶。店伙应声下楼,我站在门口颇尴尬地咳了两声。 他闻声抬头,对我的到访显得有些意外,又像是在意料之中。他停箸,含笑望着我:“你再不来,我就要考虑是否得在这里也修一栋房子了。”他这是……是说他在等我我心中惊且喜,没留意他话里的玄机,只停留在他说等我的消息上羞且怯。 “我想我得回去看看门上是不是贴了‘目此与狗不得入内’的字样,怎的你宁愿在这空等,也不愿过去。”说完转身向门外。 目此见状忙过来拉住我:“既然来了,就喝杯茶再走吧,你家门上的字样,晚些回去看也无不可。”我老脸一热,争不过他力气大,坐下了。耳边隐约听到一句不十分真切的“你来了,我便不算空等”。待问他时,他却摇头不语。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便没有理会。 最要紧的事情最先说,坐下后,我真诚的邀请他中午去飞鸿那里聚一聚。日上三竿,他还在用早膳,闻言再次放下筷子。 游西山那日,他先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再一顿莫名其妙的沉默,至今不再踏足县衙,想来是生气了。但我却不知他为何生气,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那日所作所为,除了冷淡些,再无任何过错,却不知他为何恼我。是以有此一访。 但那些想问的问题在我嘴边打了几个转又被咽进肚里。他若是问我为何要问呢?说我恐他因此与我断交,示好来了?笑话! 于是我们就着今日天气与城中趣闻聊了半晌,待到时候不早,便一同往县衙去。此间无人提及西山那日。 说是飞鸿的接风宴,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家宴,共开两桌,我们在厅中一桌,一应下人在厨房一桌。酒足饭饱,飞鸿忙去衙门传达新的命令。 午后慵懒,我挣着去房中欲得个午觉,目此在我身后重重咳了一声:“你将我邀来,这会儿却自去午睡,乃待客之道乎?”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与目此便又到了西山。一路闲聊,不觉竟又到了上次那边空草地,我找到上次的大石,坐下来。目此坐在一边稍低些的石头上,抬起头与我讨论我与爹何时回单狐山去。
第11页 一切仿佛旧事重演,我看着他微仰的脸,黑葡萄一样的眼,不觉竟脱口:“不是这样。” 目此嘴巴张张合合,似乎在问什么不是这样。 我仔细回想了下那日情形,伸出手去抬起他的下巴:“脸该再仰些,神情该再无辜迷惘些,眼睛……该有些水汽。这才像你,阿怪。” 我的手放在他脸上,感觉到他怔了一怔,再愣了一愣。即低下头去,有些心虚的问我:“你都知道啦?” 我原只是有些怀疑,心想着目此或许只是和阿怪有些联繫,此次鬼使神差叫了声阿怪,却叫我确信了目此与阿怪是同一人。我长长唿一口气:“其实你何须瞒我,你是阿怪时我便知道你身负修为,如今你已能化成人性,想来也是修为大有精进。这是好事,你瞒我做甚?” 我自认为此番话说得十分亲厚且大度,他心中不论有多少羞怯与隔阂都该打消了。但他依旧低着头,半晌不说话。 今日西风微凉,阳光微暖。天气甚好,连着人的耐性也出奇的好。我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一背的软发在阳光照耀下渡上一层金光,看他坚毅的侧颜在黑髮掩映下若隐若现,透出一种我看不透彻的哀伤与挣扎。像从前无数次悄悄看他时一样,我的心突地狠狠一跳,跳跃碰撞后变得柔软。我虽不知他为何看起来这样难过,但还是想着该说几句软话宽慰宽慰他。 他却忽的拉着我站起来,一把将我扯进他怀中:“踏雪,跟我走吧!” 第九章 我一时反应不及,这是唱哪一出?彼时我虽不清楚状况,但听到这句话心中仍是一阵狂喜。好在我理智犹在,想到尤关键的两个问题:“我为何要跟你走?况且天下之大,跟你走到哪里去?”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了他,他的身体僵了一僵,双臂更紧地圈着我,重重地吸气,我想他一定想到了什么很难过的事,便纹丝不动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捂死在肩上时,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处?” “在一处?”我趁机提起头,心中十分诧异。“我们现在就在一处呀,何必到其他地方去。” 他松开双臂,分外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那你的意思,是愿意同我在一处了,对吗?”尾音上扬,从中不难听出喜悦。 我才恍然,原来他说的“在一处”,与我理解的“在一处”就不是同一层意思。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心突地乱跳起来,撞得心口生疼,脑袋发昏。原想着这样的时刻该委婉矜持些,脑中却一片空白,腹稿中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怕他着急,我只得点头,又点头。 忽然脚下一空,天旋地转。目此抱着我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口中欢唿不断,林上地上,落叶翩跹,栖鸟振翅,蝴蝶翻飞。仿佛天地与之同贺。 直转得我头晕目眩他才将我放下来。方一脚踏实地,便有柔软的物事覆上双唇,瞬间又离去。目此将手放在我的双肩,直直地看着我:“有了这个吻,今后你便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好容易平復下的心又不听话的跳动起来,我的耳根阵阵发热,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太弱势,我板起面孔道:“你我尚未成亲,你需尊重我,往……往后切不可如此……行为。” 目此闻言哈哈大笑:“你是说,我们要早日成亲吗?” 我羞得无地自容:“言语如此轻佻,谁要同你成亲。”转身向前奔去。 他追上来跟在我身后,见我不理他,便连声道歉。我还不理他,他便发誓下咒以后唯我命是从。我见好便收,同他一路你追我赶回了县衙。 很多天以后,中秋之夜,月光皎洁,夜色清练。 飞鸿邀了目此,大家围坐花园中,把酒言欢,共赏圆月。 本是一个圆满且轻松的夜晚,众人却像着了魔似的揪着我打趣。爹与飞鸿一个消停一个又起,陶阳那小子也一改往日在为师面前的恭顺模样开起了我的玩笑。 一圈论过,我想着总该够了吧,飞鸿夹了一筷红烧肉放到我碗里:“踏雪正经该多吃些肉,看你这瘦得跟个妖精似的,谁还敢娶。”我虽已二十将七的年纪仍待字闺中,但一向不在意婚嫁之事,所以对此类玩笑从不介怀。 吃块肉而已,我将红烧肉往嘴里塞:“你这可难不倒我。” “难不倒你,那你倒是嫁给咱爹看看呀!”飞鸿挤眉弄眼。 臭小子,故意曲解我话中的意思。我正想着该怎么把他的话呛回去,爹却在此时开口:“照我说,踏雪早已过了婚嫁年纪,且我卢家儿女从不受虚礼框束,所以嫁不嫁、嫁给谁都该看她自己。”我点头,正是,爹接着说,“但踏雪呀,爹已是半截入土之人,将来你若无依无靠,爹怎么有脸去见你娘呢?” 二十岁后,父亲便没再问过我婚嫁之事,他曾说一切凭我开心,是以我便以为他对我能否成婚不甚在意。却不想他此番说出这样的话。我眨眨有些酸涩的眼睛:“爹,您身体好着呢,切莫说这样的话。再说就算以后……不是还有飞……” “卢伯父。”不等我说完话,目此站起身来,对着我爹弯下腰去,“目此斗胆请求,我会照顾踏雪,请您将她交给我。” 飞鸿的眼睛徒然睁得椭圆,陶阳刚夹起来的菜落回盘里,爹含笑看着目此,我脑袋里空白了一瞬,又一瞬空白。他这是……提亲?怎么不同我商量,谁说要嫁给他了! 爹慈爱地伸出手,慈爱地扶起目此,慈爱地对着他笑了笑:“好孩子,快起来吧,你的心意伯父理解,也很高兴。可是你问过踏雪的吗?她的意思呢?” 不愧是亲爹,时时刻刻将女儿放在心上。“我没……” “哦,我已经问过她了,她也已点头应允。”目此含笑看着我。 我想了半天:“你什么时候问过我。”又转头对爹,“爹,你别……” 爹:“那此事就圆满了。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单狐山,选个黄道吉日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目此:“一切听凭岳父大人安排。” 飞鸿:“陶阳,你看我们得告多久的假才好。” 陶阳:“这个不急。”转过头来面向我,“恭喜师父得此如意郎君。” 我:“……” 明月嵌夜幕,席终人各散。有人酣梦,有人难眠。 爹放下手里还没打结的包袱:“你不想嫁。” 我找个凳子坐下:“不是啊,我只是觉得明日启程太匆忙了些。” “明日回也是回,后日回也是回,终归是要回的,早些晚些有什么不同吗?” “既然没有不同,晚些……”我突然想起席间爹的态度,“爹,你干嘛这样急着将我嫁出去?” 爹停下装包袱的手,转过身来直白道:“踏雪,你早已过了婚嫁之龄,爹是怕你此次再不嫁便真的嫁不出去了。” 我哭笑不得,您知道目此的底细吗?您了解他吗?就急着将我送出去。我提醒爹:“那我们明日回单狐山去,目此呢?他去哪里”
第12页 “他自然回他家去准备聘礼,纳吉等事宜……”忽然停住,若有所觉地看着我。 “现在发现了吧?您知道他是哪里人,做什么事的吗?家中人口几何可有妻妾呀?以为我不知道,您还同飞鸿陶阳那俩小子合起来唱请君入瓮。这下把自己女儿请到瓮里去了吧!”我吓唬爹。 爹疑惑:“你不是同他私定终生了吗?这些你不知道?” 感情他老人家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扶额……等等:“谁告诉您我同目此私定终生了!” “小八呀。” 我一口气岔在心口:“小八……不是飞鸿,不是陶阳?”爹摇头。 我按压下心中怒气,耐下心同爹分析明日启程的种种不妥,最后爹将我推出房门:“你还是快回房去休息吧,明日还赶路呢。”一句话,宣示了我此行的失败。 行,爹他年纪大了,我不与他计较,我深吸一口气:“黑蛇!” 小八懒懒盘成一圈,对我的愤怒不以为意:“你喜欢他,我这样做是在帮你,再说了,嫁给他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算对得起你投了一个好胎。” 什么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跟投胎有什么关系?待我问时,它却闭口不谈。小八一向无所不知,它既这样说,便一定是这么个事儿。但目此却与我投胎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我娘。娘是神仙,目此也身负修为,他们…… 金秋十分,空气中却有些燥热,我起身出房门透口气。 或许他们是旧识,也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关系,本就与我没甚干系。从知道目此是阿怪,再到同他在一起,我其实还未及想太多,对未来更是一片朦胧。 这么快就定了婚事,我其实很迷惘,就像很多年前莫名其妙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一样,关于现下的情况,以及同一个不知是神仙还是妖怪成亲会有的未来,我都思考不到一个好结果。爹爹常对我说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诚然他自己未见得做到,但这句话我还是听进去了的,与之一同被记住的,还有珍惜当下四个字。我愿意同目此相伴,直至此生了结。短短数十年一过,我魂归离恨,至于他是仙或妖,是否长生不老,会否在幽冥处寻我转世。那是他的事了,这一世,我卢踏雪开心快乐了,就已足够。 是了,跟目此在一起后的某日给小八餵食不小心餵到了它鼻子,它当时问我,是不是除了目此,眼里再没有别人。彼时我同目此正意密情浓,自然含羞带怯地点头。如此想来,小八把我当日表现认作非目此不嫁,进而推出我们私定终生,也不是没可能。 十岁时,在街上遇到一个游方相士,他拉住我们死活要替我算一卦。爹本不愿理他,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得随了他愿。那算命的说我隐有慧根,嫁娶不似寻常女子,是个大成之人,但我命中有一劫,需早日看破,方得万全。 我想,那人说的劫数,该就是目此了吧。我一直介怀他异类的身份,私下里没少为难自己,若我能看破这层阻碍,顺应心意与他结成连理,该也算万全了吧? 想通此处,顿觉清风拂面,眼前一切都爽朗起来。 第十章 门外起了大雾,周遭景物并不十分清明,我摸索着想去灶房找点儿热水,伸手却什么也摸不到。院中传来人的声音,大家不都睡了吗?谁还在那里。 莫不是有贼?我悄悄走过去,那声音越发清晰可闻,身影也越发明显,是个女人。她隐在雾里,盘坐着,看不清面容,只隐约可辨出纤瘦的身姿。她问:“你不怕吗?”我向四周望了望,白雾一片,没有其他人,想来是问我了。我清了清嗓子道:“不怕。”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她又问。 “知道,你在问我怕不怕嫁给一个妖怪。”我如是回答。可我是怎么知道的?奇怪……这场景莫名地熟悉呀。 我问她:“你是谁?” 她似乎笑了笑,我看不分明:“我叫南乔。傻孩子,我到你梦里来过好多次了,你不记得了吗?” 梦里?我在做梦吗? 是了,我从前常常梦到一片白雾。白雾里还有个人,对我说同样的一句话。约莫……就是这个声音。 原来进过我梦里无数次的女人叫南乔。我道:“你到我梦里来干什么?” “我来你梦里自有我的用意。你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的话吗?” 当然记得,一整个晚上重复那么多次的一句话,不记得才有问题吧。 她又笑了笑,这次我听得很分明。“那你照我说的做了吗?” “当然……没有。你是谁呀,我凭什么要照你说的做。再说了,你每次都说让他走让他走,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你刚才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这个……我为什么会知道?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让目此走?” “目此?”她似乎疑惑了一下,但很快又说:“这倒是个好名字。” “你认识他?”我问。 “看来你也并不了解他。”见我点头,她又问,“那你还要同他成亲?不怕他是个骗子?” 我摇头:“我只是不了解他而已,但我知道他不是骗子。” “你这话说得有意思,你都不了解他怎么知道他不是骗子。” “你不用框我的话,你还没说你是谁,找我干什么呢。”我终于想起很关键的这件事。 她又笑了笑,眉眼弯弯,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在这片白雾里笑起来竟也有一种日月同辉的艷丽。 我心里却十分火大,不管你是谁,总是笑我也太无礼了吧! “你同她倒一点儿都不像。”她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就算了呗,故弄什么玄虚。 “怎么?不高兴。”见我转身欲走,她说,“你就不想知道她是谁?” 我没好气,但还是努力保持风度:“姑娘,我刚刚问的是你是谁!”我按照记忆找了个石椅坐下来,看样子她不打算放我走,那我也不必白费力气了。 “我说了我叫南乔。而她,叫越枝。” 答非所问,我哦了一声:“越枝。哦,越枝……越枝!” 她颔首,眼角弯弯:“对,你母亲。” 我一时热血冲上心头,跳起来抓住她的手:“你认识我娘?她在哪里,她还好吗?”她将手覆上我的手背,我立刻感到一种安静的力量。待我静下来,她说:“你知道她的故事吗?” 我知道吗?知道一些吧,爹醉酒的时候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我的生母,名扬天下的训蛇师,年轻时同一邪教男子私奔海外,四年后回来,与同门师兄卢氏锦成婚。这是江湖传闻中的娘。 我爹口中的娘呢? 她与那个男人一同去到塞外,到了才知那人早已有妻室,又因习俗不同与他的家人不和。那男人起初还护着她,时间一长也置之不理,甚至听信她与外人私通的谗言,要对她施火刑。她拼尽全力逃出来,晕倒在湖边,被一只化身成人的鲤鱼精所救。 她回来时已经是骨瘦如柴命悬一线。爹也是花了很久时间经歷了很多坎坷才保住娘的性命,许多年后与娘结成连理。爹娘成亲以后就有了我,三年后生下飞鸿,难产而去。
第13页 “嗯……你知道的也差不多。你知道越枝的身份是吗?”她没看我,仿佛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当年我在湖边遇见她,看出她是神仙转世,加之她彼时惨状,一猜就知道是犯了错下凡歷劫来了。” 湖边……她是……是救我娘的鲤鱼精? 我双手抱拳:“多谢仙子当年对我母亲的搭救之恩。” 她神色有些异样,挥一挥手:“这是我与她的恩怨,你不必谢我。我来找你,是见你命有一劫,特来提醒。” 我命有一劫,她来提醒,提醒什么?脑中突然闪过她从前次次入梦时的那句话。“提醒我离目此远一点儿?”玩笑与试探掺杂。 “不,是叫你彻底离开他。”语气坚决。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她弯眉一挑,把手放在我的左心口,“你问一问它。” 我抬起自己的手放在心口,只听得一阵阵沉稳有力的心跳。鲤鱼精看着我,用她盛了万水千山的眼眸看着我。我的心跳渐渐地弱了,唿吸不稳起来。 我们很快回到单狐山。 家里一切都好,罗大婶将我的小崽子们也照顾得很好。 趁着还没入冬,院里还进得来一丝阳光,爹忙着晒受潮的柴,我把棉被冬衣拿出来晾。正在爹悄悄为当岳父做着准备,我为穿上嫁衣偷偷节食的时候,隔壁邻居派了人来说媒。 隔壁邻居?是了,我们家一里外新建了一处院落,还请过我们去参加乔迁宴,只是我们没去成。但我们家与那家人毫无交情,怎的就说起媒来了,替谁说? 我和爹面面相觑。 那说媒的是个鬚髮皆白的老者,身形纤瘦,目光炯炯,颇有些仙风道骨。他泯了口茶,颇悠哉道:“他说了,虽然在淮安时就已说定亲事,你们也早已互相熟识,但三书六礼是一样不可少的。老身此番受人所託,已将纳彩礼一併带来。但我在此仍需问姑娘一句,你是否愿收下?” 老翁捻着白须眼中含笑看着我,我突然明白过来。从前因知道目此是异类,我从来没问过他家在哪里,从淮安回来时,他只说回家去准备婚礼,我也忘记问他。现在看来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连房子都修好了。原来隔壁奇园就是目此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去了淮安不到几日他也跟了来。 目此那死小子,竟瞒了我这么长时间。我冷笑一声:“我现在还没想清楚,劳烦您回去告诉那人一声,想要我收下彩礼,就请他自己来。” 老翁眯缝着眼睛走了,他送来的鹿和阿胶却没带走。我跑出门去想叫住他,他却已不见了身影。 晌午刚过,我在院子里翻晒冬衣,一道清俊的身影踏着秋日的暖阳走来。 他拿过我手上的衣物,眉目含笑:“我来吧。” 只一句话,那些困扰我所有的猜忌与不安,顿时化为乌有。 还有什么比他在我身边更重要呢? 因我们一家同目此早已熟识,纳采问名很快完成。目此是异类,本就不受生辰八字所束,因此纳吉也十分简单。纳徵请期和迎亲却马虎不得了,婚期定在来年开春。时间不怎么充裕,所以我们将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婚礼上面。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如果我没有应承与他的婚事,甚至没有回应他的表白,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么多变故。我不会一心只想着念着情爱,不会忙于婚礼,就不会疏于对飞鸿的关注,也不会任由风云变色的朝堂波及到他。 那时白日已渐渐长了起来,阳光也愈发耀眼,只是风还残留冬日邪寒之气。 陶阳回来把行李小心翼翼放到桌上的时候,我和父亲正在忙着指挥目此派来的家丁挂红绸。我见他风尘僕僕,赶路赶得脸都白了,忙叫他去歇歇。只有他一人回来,我想着准是飞鸿支他早日回来帮着操持婚礼,便调侃道:“难得飞鸿捨得这么早放你回来,等他回来时我一定给他一个大大的奖励。” 想像中的脸红羞涩一概不见,陶阳面孔悲戚,像是隐忍着什么一样苍白中泛着潮红。他看着我。他的眼睛出奇的水润。他说:“他不会回来了。” 我一时没听清,问他说什么,他却不答,只是把手伸到怀里去,颤着手捏着什么,像是那东西有千斤重,迟迟拿不出来。 陶阳一惯爱开些玩笑,我见他有模有样的似又要捉弄我,便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对他道:“你这招早已过时了,让我猜猜,你待会儿定然拿出一封信,不然就是吓人的小玩意儿。” 我趁他不备抓住他的手往外扯。他手里果然攥着一封信。我一把抢过信来,道:“若我猜得没错,信里肯定写了嘲笑我中计的言辞。” 红泥塑封,上书“阿爹亲启”四个大字。 我抬眼看陶阳,整我的信怎的要给爹看?陶阳依然苍白着脸,悲悲切切地看着我。 我这才觉出不对。 我叫爹过来拆信,他没过来,于是大喊一声:“爹。”声音竟然有颤抖。 爹终于过来拆开信读起来。爹原本是笑着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他颤着手,目光灼灼地看着陶阳,陶阳也望着他。我一把从爹手里抽过信。 爹立时像是被抽尽了力气一样昏倒在椅子上。我只看到了“阿爹阿姐,飞鸿绝笔”几个字,便被爹的动静吓到,连忙去扶住他。周围的人一起手忙脚乱将爹抬到房里。 我慌忙去找目此来看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我又跑到山下去请郎中。 郎中说父亲是受了刺激,给他开了一副药。 煮药的时候我才有时间把那封信从怀里拿出来看。 信很简短,笔迹凌乱,像是匆忙写就。 阿爹阿姐 帝者昏乱,鸿随信王起义,欲立新政。奈何小人告密,事已败。鸿不日即赴鬼门。回首此生,有幸得父如友,得姊如母,再无恨事。鸿之死,乃志向所归,无冤无怨。愿与吾同思。 鸿一生,痴爱功名,枉读圣贤,该有此一劫,是以并无怨言。吾去后,诸事皆宽,唯有陶阳,恐他忧思,姊多加照拂。 飞鸿绝笔 第十一章 皇帝昏庸,后妃弄权,行□□。朝人多有不满。信王贤德,得朝臣及子民拥戴,欲于淮南发动兵变。飞鸿亦追随其中。举事前夕,淮南知府梁拥倒戈,泄秘于朝廷。事尚未举而信王等人被召回京,秘密赐死在皇宫里。信王亲信及追随者无一倖免。 这是陶阳于我的说辞,与飞鸿信中并无二致。 陶阳带回来的包袱里,装的正是飞鸿的骨灰盒。他怕回来太远尸体会腐烂便将其火化。据说这也是飞鸿自己的意思。 才挂上的红菱一眨眼被白幡取代,我与目此的婚礼成了飞鸿的葬礼。 入殡的前一晚,陶阳跟着我与父亲守着飞鸿的灵柩直到天色泛白。眼看天快亮,我起身去屋里预备出殡事宜。 不知怎的却走进了一片白雾,这一次我很清楚的知道,南乔要出现了。但我没有在做梦。 她走到我跟前。 “我娘呢?”我问她。 我也在问她,为什么她的儿子都死了,她还能在天上心安理得地做她的神仙! “我寻不到她。”她拉起我的手,“但你们两姐弟的事,她帮不了你们。”
第14页 我挣开她的手:“她不是神仙吗,还有她管不了的事?” “神仙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呀,孩子。况且你和飞鸿,本就是变数。你娘下凡歷劫,头一世本是没有孩子的。但也因为是头一世,仙根没有全净,她才有能力凭着执念对抗天命生下你们。” “做人的时候都能对抗天命,回到天上了却连一条人命都救不了吗!” 她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嘆了口气:“你母亲生你耗费了太多心血,到生飞鸿时已没多少力气,所以飞鸿本来就比你少些福泽。” 福泽?这样说来,我的母亲用她仅有的仙术庇佑我,所以我的弟弟因为没有仙术庇佑便合该英年早逝? “你母亲的心力本就是仙力。孕育你时耗费了她几乎全部的仙力,到生飞鸿时已是强弩之末。所以你可以力大无穷容颜不老,而飞鸿则体弱多病甚至一生困苦。” 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先生多福后生就多苦。我冷笑。 看着南乔美若天仙的容颜,我抓住她广阔的衣袖,向她道:“你是鱼精,你会法术的对吗?那你可不可以救救飞鸿?” 她看着我,眼中尽是怜惜:“傻孩子,飞鸿早已化成白灰,纵使我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再造一副躯体出来呀。” 我松开手指,颓废地往前走,觉得天与地没有分别,生与死也不再有意义。 可是我的飞鸿,他就这样白白死去了吗?可那些害死他的人,正踩着他的尸骨往上爬呢。 南乔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却只想再去灵堂看一眼飞鸿。她依然叫着我的名字,我想我该转过身去应一应她的,毕竟她其实并没有错。于是我转过身去。 于是我这一生所有幸福的可能,都泯灭在这一转身里。 她说:“踏雪,这件事我实在帮不了你。但你可以去找你的未婚夫,他是睚眦。” 如果你把目此的名字横排写在纸上,目在左,写得小一些,此在右,写得稍大些,你就会发现,那是一个“眦”字。 睚眦。 睚眦其人,龙之二子。龙首豹身,兇勐无匹。 正是我要的兇勐。他神力在身,自然可以做一些常人做不到的事。 我问过小八,它也没有办法将飞鸿復活。那普天之下,的确没有办法让飞鸿活过来了。但我的飞鸿,他不能白死。那些害死他的人,那些踩着他的尸体获得荣誉的人,我决不能让他们好过。 可那些人是淮南知府,皇后,甚至皇帝。凭我一己之力,决计伤不了他们分毫。所以我需要帮手,需要一个不受人世规则约束的帮手。 奇园的小厮见我,并未通报就放了我进去。我轻车熟路走到他房门外,扣了两声。 丑时将近,他披着外袍打开门,见到我有些吃惊,但还是将我让进房里去。 房内灯光昏暗,他将袍子解下来披在我背上,道:“天黑风冷,仔细着凉。”又拿了件袍子给自己披上。他欲唤小厮烧热水添茶,被我制止。 “这么晚了,就不劳烦他们了。”我斟酌着怎样向他开口。 他却笑了,摸着我的头:“将来整个奇园都是你的,说什么劳烦不劳烦。”语气是暖人心脾的温柔。 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都听我的吗,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点头,说那是自然,我接着道,“那么你呢,你也都听我的吗” 他愣了一愣,旋即微微一笑,站到我身后,递过他用掌心温热的茶。我接过茶盏,他顺势用双臂从后面环住我。他说:“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听你的。”他对人说话语气向来爽朗豪迈,此时却柔得像一团云。我知道他是怕我难过,在照顾我的情绪。 难得的细緻体贴,我的鼻头一酸,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如果他是目此,是妖怪,我或许可以心安理得的叫他帮我杀了梁拥和皇帝。但他是睚眦,即便在人间风评不好,他依然是神仙,他有他的责任和要遵守的规则。何况小八告诉我,其实睚眦并不像人间传说的那样暴戾好杀戮。 我要杀皇帝和梁拥,决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但睚眦,他是我身边最厉害的人,没有他的帮助,我又怎么能杀得了他们!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他。我看着他的眼,那双眸子大而黑,在满室的烛光里映出我的脸。我看着他眼睛里的我,其实并不怎么清晰,却突然觉得面目可憎起来。我忙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帮我做一件事。”我咬紧牙关,又松开,终于将这句话吐出来。 他扶着我的双肩欲将我推出些,我死死抓住他的腰不肯动。他依然柔声道:“什么事?”语气却没了方才的宠溺和放任。他大约猜到我在想什么了。 头顶传来一阵重重的嘆息,他说:“雪儿,生死有命。飞鸿已经去了,便让他安心的去吧。他生前一定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保你、伯父和陶阳不受牵连。你难道还要往刀口上去,让他死也不能安心吗?” 我在他的怀里默默淌下泪来。我何尝不知飞鸿的良苦用心,但正因如此,身为姐姐,我才更不能让飞鸿枉送了性命。他要推翻皇帝,我便帮他推翻。 睚眦是个很少说重话且有原则的人,他对我说得这样直白,想来是不会帮我了。既然如此,我也不难为他。 一轮弯月挂在夜空。正是冬未去春未来,夜空里一颗星子也无,独一轮月挂在那里,却也是镰刀一样单薄且弯的,不得圆满的模样。自古寂寥一事,本不分天上人间。 我就在奇园的奇花异草里站着,望着那一轮月。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在我身后,沉默地,沉稳地。于是我突然生出一种勇气,一种细水长流的勇气。 飞鸿的葬礼格外冷清,从头到尾只有自家人,连司仪都是睚眦充当。 飞鸿是朝廷赐死,葬礼不可大肆操办。也无人敢来参加。但他的葬礼其实也很热闹,树上栖的飞禽,地上爬的走兽;养在院子里的,生在山野间的,整整一天,满院满山的禽兽鸣叫。 生活很快恢復了平静,父亲每日上山砍柴,理一理山麓的田地。陶阳准时准刻地照料院子里的小兽,偶尔看书,其余时间都呆在屋子里。我需要做的,便只剩下生火做饭,洗碗浇园,做了这些,我也只呆在房里。生活真正是一潭死水的平静。 但这深沉的死水下,依然有看不见的汹涌波涛。刺杀帝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需要细水长流地谋划。 睚眦常常来找我,我却不敢跟他多说,怕他看出了端倪。他似乎对我的表现不甚满意,多数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看着他离去颓颓然的背影,我的心每每像被什么绞着一样痛。他何其无辜。他放弃尊贵安逸的生活,跑到山里来跟我吃苦,我却对他忽冷忽热。 父亲进山背回来的柴越发的少,我想着让我或陶阳去砍柴,却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天气渐暖父亲却穿得越发厚。替他梳头的时候,才发现他两鬓髮色如墨,后脑中心却已青丝成堆。父亲老了,却苍老得那样小心翼翼,怕我们担心。 天越来越暖和。陶阳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有时三四天不出来。我与父亲轮番劝他多出来走走,他倒是应了。却是昼伏夜出居多。 小八也是沉默的,上一年冬天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它没有冬眠。约摸是冻伤了元气,是以至今仍恹恹的,比之陶阳更加沉默寡言。但它还愿同我说话,与我谋划行刺一事。早时我曾同父亲与陶阳透过一两句报仇的口风,他们都像睚眦一样,温和又坚决地否了我的想法。父亲甚至还就此与我长谈过一整天。无非是各种纲常道理,陈述利害,意在打消我的念头。
第15页 我自然唯唯诺诺点头应承。终于明白飞鸿的啰嗦其实是遗传自父亲,从前却是我冤枉母亲了。 我每日给小八熬益气补血、舒筋活骨的药汤,逼它大碗大碗地喝下去。它若生着病,怎能带着我飞越万水千山,找到皇帝。 有时早上睁开眼,刺眼的阳光已经毫不留情的侵占了整个房间。我惊觉自己的嗜睡和慵懒。 我老了,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活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失。南乔说过,我一旦开始显出老相,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 第十二章 那一天阳光浓烈得灼人,我一脚踹开陶阳的房门。 房里的窗户被订上了厚厚的木板,门一关,外头再亮眼的阳关都与这间屋子无缘。 陶阳在这一片昏暗里,正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着什么,见我破门而入显得很是惊诧。我不由分说拉起他往外走。他自然急着挣脱。 房门大敞着,阳光倾泻进来,映得半室明亮。是所有活物都嚮往的温暖与光亮。 将至门口,他却像是见了什么精怪似的,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力,挣开了我的手又缩回房间昏暗的角落里去寻了个凳子坐下。 我走到他身旁站着,问他到底在怕什么。 他抬头看我,眼睛又像是透过我看向别的地方,那么悠远,且空旷。他说:“他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 我的心勐地一阵绞痛,像是一根长在那里的刺突然翻搅起来。 他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我怎么可以幸福地享受阳光。 飞鸿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方,我们怎么可以幸福地享受阳光。 我想,不能再拖了。即便不是为飞鸿报仇,也需要一件大事,将我们从无尽的痛苦和死寂中解救出来。 在我每日两罐大补汤的调养下,小八的身体已经大好,至少带着我乘云驾雾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我乘着它招来的雾,到城里最出名的铁匠铺买了一把据说最削铁如泥的短刀。再撑着那雾直奔皇城而去。 弒君,说不上多紧张。只是身在云头,软雾拂过,渐渐地害怕自己会泄气。路程尚远,小八探出头来同我讲话。 小八身为巴蛇一族的族长之子,身负修为,仅蛇身也是光泽而美丽的。我看着他的头和小眼睛,觉得我或许真的不该将它扯进来。它早晚要回到它的家族中去,自有远大前程,不该让弒君之事给它身上蒙尘。 我告诉它:“这事本与你无关,若不是我恳求,你也不会参与进来。小八,如果你想回去了,可以在这里将我放下。”我在心中算了算路程,此处应已是京都了。 小八侧转头背对着我,它道:“你知道按我的修为,这几年正是化人形的时候。” 这是它早前告诉过我,故而我点头。 “我们巴蛇,可以随意选择人形的身份,外貌,甚至性别。”他声音低沉,头偏向远方,依稀有无限嚮往。 “那你为什么不化人身?”我不明白。 原本十分迅速掠过周身的雾,渐慢下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小八一向低沉的嗓音竟有了不易察觉的柔情。“在能够化成人形之前,我想化成女儿身。我修炼的功法也是向着那一方去的。我想着,这样我不仅能继续和你做亲密无间的好友,也有更好的理由继续留在卢家,作为卢家的……儿媳妇。” 远处一个惊雷噼下来,我震了一震。小八依然盘身背对着我,接着道:“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大概是我想错了,想留在飞鸿身边,女儿身帮不了我。于是我又想修男儿身,男子之间毕竟亲厚些。但我又发现,他的身边早已有了陪着他的人。于是我在到底修男儿身还是女儿身之间摇摆不定,也为此很心烦了一阵子。最后我决定不修人形了,就做条小蛇,同大家都亲近。”它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我,看起来像是在笑,眼角却有水珠滑落。 它此时勉强的笑得有些丑,我便不愿看它的眼,只盯着那水珠。那水珠脱出它的眼,滑过脸颊,跳下云层往一处金碧辉煌的地方落去。我来不及宽慰小八,因为我们已经到了皇宫。事实上,我并不知怎样宽慰它。 天上又一声惊雷乍起,大雨瓢泼。 帝王寝殿,一切妖鬼皆不可靠近,法力之流更是不可用。我同小八落在一处草丛里。皇宫守卫森严,我们在那里躲了半日。小八卸下法力游出去探了探地形,直到雨势小去月色入幕,它才回来带着我躲开巡逻守卫,靠近一处气势轩昂的宫殿。那就是皇帝的寝宫,亥时将近,他一定在里面。 我们东躲西藏,眼见着靠近了宫殿侧门,离内室的窗户也只在咫尺了。侧门却突然从里向外开了一条缝,钻出一个着水蓝绸缎,蹑手蹑脚的孩童,与同样蹑手蹑脚的我撞个满怀。 我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我将他扯进怀里正犹豫着先拉走好还是先敲晕好,门里又走出一个穿着明皇袍子的老者。 在皇宫里穿明黄的袍子,此人定是我要找的人无疑了。 那人笑着出来,见我抓着小孩,目光便在我脸上落了一落,完了抬手道:“你且下去吧,此次是朕准了晋文玩捉迷藏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揽过我怀中的孩子,笑得分外慈爱。 我十分吃惊,他不是做了三十几年的皇帝吗,怎么会把我错认成宫女? 老眼昏花了? 在我惊诧愣神的空当,那孩子便入了老头手里。他把小孩拉到身后,藏好,嘴唇开合,大声喊了句“有刺客”。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波澜不惊。 我在心底暗暗赞嘆,但行动已经快于反应地抽出短刀架在老头的脖颈上。 这个看似已经沉睡的宫殿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霎时金戈脚步之声从四面围来。 我一脚踹开身后的侧门,挟着皇帝进了内室。内室镇有辟邪之物,小八带我驾雾耗费太多灵气,再也支撑不住自爬到檐角养神去了。它走前再唠叨了一遍逃跑的路线,我却想我今日大约是逃不出去了。 皇帝倒是很镇定,一路牵着那个叫晋文的小孩往里走。内室的宫女太监也很镇定,看到自己主子被挟持,竟没有一个惊叫晕倒失了分寸的。一个白面老太监颤着手去拉晋文,小孩却死死拽着皇帝的衣角不撒手。 皇宫里出来的,果真都非凡品。但我欣赏他们这事,与我要杀人这件事并不冲突。 我一脚将皇帝踹得跌坐在椅子上。小晋文往前迈了一步,在我的怒目威慑之下又退了回去,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此时正是一副标准的坏人嘴脸。 这样一幅嘴脸,该衬得上弒君这件事了吧?然后呢?我该怎么做,直接一刀结果了害死飞鸿的罪魁祸首,还是该说点什么? 从飞鸿的葬礼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我在单狐山表面上过着生火煮饭的平凡日子,但其实出动了我能出动的所有力量,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每天都在给我传递来自皇宫里的消息,皇帝的饮食起居,常去哪个宫,常吃什么菜,我都一清二楚。我曾经想过让小八或是其它的谁在皇帝的饭菜里下毒,但这皇帝所吃的每餐饭,喝的每瓶酒都有人事先尝过验过。所以才有了今日我独闯皇宫之事。 但此刻站在皇帝身后,我的刀架上他的脖子。我竟忽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做。
第16页 两个军官模样的人围上来,面目神情大有将我五马分尸的意思。 不能再犹豫了。我将手往外离了两寸,用全部的力气把短刀往皇帝颈上刺去。将要碰到他肌肤的时候,我的手腕被什么重重弹了一下,短刀擦着他的衣襟掉落在地。 “拙荆不懂事,殿前失仪,还望陛下见谅。”一道浑厚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是目次的声音,我不会听错。我的脚底一片冰凉。 我僵直着嵴背随着皇帝的目光转过头去。 入目却不是想像中目此年轻又严肃的脸,而是一张十分苍老、布满皱纹的脸。那张脸上的双唇开合,一声“踏雪,你煳涂啊”痛心疾首。 水汽瞬间模煳了我的双眼。那是,穿着我做的黑色袍子的我的父亲,不过一日未见,他怎么老成了这幅模样?走路为何也颤颤巍巍? 我向前走了两步,拥住步履蹒跚的父亲。父亲将头放在我的肩上,双手拍打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做错事,他让我跪在地上受罚一样,一下一下打得沉稳有力。我一如既往一声不吭地受着。 那边皇帝和目此已然寒暄起来。皇帝表示不会追究我的过错,但目此一定要记得自己的承诺。他称他为二公子,想来一定是知道他的身份了。目此许诺了他什么,他又想从目此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这些问题很快有了答案,爹在我的耳边说:“目此好几天前就找到了皇帝,答应他只要不追究你弒君之罪,他可以保他的江山十年风调雨顺。” 好几天前?这样说来目此一直都知道我做的事情。但是他为什么不帮我?不但不帮我,还要阻止我杀皇帝! 我将爹安顿在椅子上,转过身打断正说话的目此:“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计划!” 目此对皇帝抱歉地笑了笑,转过头来说了声是。 “你特地来告诉他?”我指着皇帝。 “你杀不了他。”目此的语气很平静。当然,那时我怒火攻心自然听不出他话里的其他语气。 “若不是你拦着,他早就死了!”我沖他大吼。 目此摇摇头,伸手想抱住我,我闪身躲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很为难地看着我。 或许他真的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他是神仙,有他的责任。可是……对上他深邃的眼睛,我更觉悲从中来。“可是他下令杀了我的弟弟,目此。”我冲着他吼,“飞鸿死后,连葬礼都要偷偷摸摸办,他生前人缘那么好,却连一个弔唁的人都没有。” “飞鸿还有大好前途,他一心想进京城,一心想为国尽忠。甚至还有一份等着他为之奋斗的美好爱情。可是都没有了,目此。那老头子一个命令下来,全都没有了。父亲老了,陶阳不说话了,连小八都病怏怏的了。什么都变了,我什么都没有了。”都是皇帝,他任由后妃干政,民心尽失,才会导致信王起义,飞鸿命绝。 目此将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看着我的眼睛,道:“不,你还有我呢,你是我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变。” 听闻此言,我一把打掉他的双手:“妻子,谁是你的妻子?我们的婚礼都变成飞鸿的葬礼了,我怎么还能做你的妻子!” 飞鸿一个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孤苦伶仃,陶阳不敢再见阳光,我不可以再和目此成双成对。都是拜那个昏庸的皇帝所赐! 他也该尝尝这种痛苦。 我冲到椅子后面捡起刚刚掉落在地上的短刀,向皇帝刺去。目此想抓我拿刀的手,被我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内室的军士大概也知道目此的身份,故而对我也不加阻拦。目此见我不肯罢休,索性站到皇帝面前挡着。他身材高大,行动又分外灵活,我自然讨不到便宜。但是目此,你终究不够了解我。 瞅准了这个机会,我反身向另一边独自站着的晋文疾驰而去。小八带回来的消息,那个叫晋文的小皇孙,是皇帝最疼爱的孙辈。 老头子,你一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知痛苦为何滋味,今天我就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 短刀不停向前,那孩子吓得愣在原地,这是皇宫,没有法术目此决追不上我的速度。那么,就让这一刀结束所有人的痛苦吧。飞鸿可以瞑目,陶阳可以见阳光,我也敢去追寻我的归宿。 我闭上眼,用尽全力,短刀没入血肉的声音。一阵惊唿过后,四周安静下来。可以结束了吧? 我睁开眼,将短刀从黑色袍子中抽出来,血顺着刀尖……黑色袍子。不对!我顺着刀抽出来的地方往上看。穿着我做的黑色袍子的我的父亲,跪在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我,双手颤颤巍巍向我伸来。他嘶哑着声音说:“踏雪,飞鸿不会孤独了。” 目此冲过来跪在爹的面前。我也跪下去。爹看着我们两个,似乎很满意很放心。于是他垂下手闭上眼,不再睁开了。 这世上总有一个了解你的人。 睚眦徒手噼了一棵百年大树,陶阳去镇上请来木匠造棺木。 我瘫坐在房里。脑袋充斥着刨棺木的声音。一些模煳的画面突地在喧嚣的缝隙里挤进来。 那时我几岁?想不起来了。母亲睡了两天两夜,父亲抱着弟弟走来走去,弟弟却一刻不停地啼哭,家里人来人往,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他们不停地用刀在一块厚厚的木头上剃。我万分专注地盯着那把刀,看匠人手起刀落。我突然明白,我娘死了。我只有弟弟和爹了。 年轻时的父亲母亲,刚出生的弟弟,在我脑中已模煳得没了面容,只有那把来回游移的刀,和成片成片飘落的木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和眼前的场景重合。 现在,弟弟死了,爹也死了。我只有一个人了。 这世上总有一个了解你的人。 他也许沉默,但总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对你的了解,从而改变你今后的一切轨迹。 这个人是我父亲,只是他不在了。他死在我手里。 于是我未来会有的一切爱恨,全都结束在这里。 尾声 活到现在,我自己都算不清多少年。这么多年里,我仍然没有学会跳出自身眼光的局限去看待我这一生所遇到的人和事。 就像睚眦常常对我发脾气时说的那样----我不住的回想,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飞鸿死了,爹与陶阳也身归黄土,小八受天谴忘记了一切。 只有我还撑着这副年迈破败的身躯去追怀,去懊悔。事情不会重来,我也没有从中得到宽慰。 无趣时我也会下山,山下沧海桑田。我做了一件年轻时无比想做的事情,找一家茶馆,置一方惊堂木,干起了说书的行当。 我只讲一个故事,讲当年天下第一驯兽师卢氏锦及他儿女的故事。第一驯兽师,多气派、多引人嚮往的称号。我日日未时开讲,掌灯时离去,接连三日,馆内座无虚席。那些听故事的人在我停下来喘气时给予我无数的掌声,甚至会有总角孩童跑来吊着我的衣角央我多讲些。 为了方便,我在茶馆边的客栈里租了个房间,孩子们时常跑来同我玩,带些时令蔬果,或自家大人制的零嘴。孩子们叽叽喳喳,言笑晏晏,多热闹。 正是我爱的热闹。时日悠长,我每日去茶馆说故事,馆中却渐渐空阔。我拉住在街角奔跑嬉戏的孩子,那个前几日还未在我膝边乖乖听故事的孩子,现在却甩开我的手说,讲来讲去都是一个故事,谁还要听!
第17页 我回单狐山住了两日,期间睚眦送来几件过冬的衣物和一些吃食。我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享受着秋日难得的阳光,眯着眼看他在屋内一阵忙活,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早已不住在奇园,我不知道他去哪里。 翌日,我收好行囊杵着拐杖往南边的镇子去。仍旧寻了一家茶馆,用自己的惊堂木讲那个不变的故事。三天,我只在一个地方呆三天,讲完我的故事便转向下一个地方。去过两个地方便要回单狐山一趟。睚眦每月十五都要来一次,若看见我不在他会不高兴。 外出的时候,偶尔会看到一些奇形怪状的花草,每当此时,就会想起传说中贵为神草的我的母亲。 我求睚眦带我上天找过她,天上的神仙们说她乃是天族秘辛,不让见。后来南乔告诉我,她仍然在经歷轮迴,受她未受完的苦难。我去看过她的转世,不足半个时辰,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苦难。她同我记忆中的样子很像,只是年轻些。几次想冲上去抱一抱她,告诉她我是她前世的孩子,但看着她尚显稚嫩的脸蛋,眼神还是满满的不谙世事,只能作罢。 不知哪一天听到一句: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突然就明白我与飞鸿这一生,大概真的是变数,没有人再记得他,也没有人再认得我。就像飞鸿踏上雪泥,一场风雪过,什么痕迹都不留。 很想去看看说出这句话的人,看看这个几乎窥破天机的凡人。他们说他在潮州。潮州,太远了,我怕是走不到了。近来眼睛越发不能视物,拿拐杖的手也越发握不紧了。 睚眦不在的时候,我常常下山去镇上的神庙里,跪在神像前,把手放在心口。我乞求,乞求上苍在我死后将我变成一株野草,不论什么品种,不论能活几个春秋,只求长在有风的地方。 我还是想去南方看看,甚至收好了行囊往南走,我走出了单狐山所在的城,越往南走,脑中越不断记起很多年前,我因受不了睚眦的冷落而离家出走的事。那年他找到我,一言不发地将我扯回单狐山,他没有打我没有骂我,只是一挥手杀死了我养的所有动物,剥夺了我毕生最大的爱好。 太阳渐渐隐入山林,它留在人间的余晖也已单薄的可怜。我杵着拐杖,迈开我最大的步子往回走,今天是十三,明天一过,他就要来了。不能让他知道我离开了。我怕他。即使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破坏,我还是怕他。 天黑了,山里的夜路并不好走,但我不能停下来。没有野兽敢伤害我,所以我放心地往前走。走到衣裳被露水打湿了,双腿开始颤抖了,眼泪也不听使唤地掉下来,我还是不能停下来。 第一缕阳光刺破层云和树荫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唿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看越来越亮的天,被光晃得眼前花白。突然就走不动了。让我在这里歇一歇吧,他会找到我的,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总会找到我。 【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ht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