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
0001 另一个故宫
苏进死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那时,他正在故宫的一处封闭宫殿做例行维护,实际上,像他这样级别的文物修复大师,也不用做这些,很多时候,他只需举着茶杯,看学生们在脚手架上忙上忙下就好。
但苏进偶尔却很喜欢自己上手,一个人和一座宫殿,从晨光熹微到夕阳西沉,看着通红而硕大的圆日最终沉没于紫禁城那端,如此循环往复,令人觉得很平静。对于修复师来说,能和文物独自相处,总是令人平静的,更何况,故宫已经算是他老友里的老友了。
他抚摸着宫殿檐角的异兽,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小脑袋。
然而,事实证明,人有时真不能活得太小清新。
一是难找女朋友,二是当你一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快要死的时候,会发现身边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
一墙之隔的地方,导游在讲述着关于宁寿殿的历史,有游客对于闭殿修缮的事实表示着不满。
苏进狭窄的视野中,天空好像要突破宫墙,压到他的头顶上一样。
那些喧闹的声音,都渐渐模糊,手边的红漆在青砖上逐渐氤氲开来,苏进闭上了眼。
…………
“唐宋朝的古钱,不来看看吗?”
“北宋的官窑碎片,看这色泽,像不像天空的颜色?”
“唐三彩的马头……”
苏进是被四周的喧哗声吵醒的,游人的抱怨声变成了小贩的叫卖声,他强撑着睁开眼。
只觉得周围次响起的声声叫卖令人头疼欲裂,地上很凉,宫墙很高,他翻坐起来,仍觉得茫然。
怎么这么吵……
什么时候,故宫墙外有人在卖东西了,卖的还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他闭起眼,揉了揉额头,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颗槐树下。
抬头望去,故宫仍旧是故宫。
朱红的宫墙和高大的殿阁在他面前巍然耸立,逆光下,那些轮廓剪影令他微微有些安心,再见老友,总是令人安心的。
他笑了一下,心想,原来他还是在故宫里啊……
等等?
故宫?!
这怎么会是故宫呢!
声音不对、气味不对、一切的一切都不对。
他僵硬地扭过头,看着对面的街道,街上
人来人往,路边摆满了各式地摊。摊位上卖的东西看上去都是工艺品或者古玩一类的。摊主不断叫卖,倒也有不少人停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看中了什么就开始讨价还价。
沿着长街再往远处看,鳞次栉比的灰砖青瓦房对峙而立,整条街面人潮如织,商店门口幌子飘扬,上面写着诸如“当”“古玩”“斋”等等大字。
人们在每一家店面门口驻足观望,有人走了进去,也有人继续前进。
苏进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扶着槐树,望着长街上的一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潘家园什么时候搬到了东华门大街?
他不可思议地回头望了一眼故宫的方向,这次他稍稍眯起眼,挡住了更多的光线,终于清楚了那座高大的建筑。
红色城台,白玉须弥座,当中三座券门,券洞外方内圆。
没错,那里确实是故宫博物院的东华门。
但……
东华门前没有执勤的警察,没有工作人员,更没有游客从中来来往往——高耸的东华门城门紧闭,如同沉默的巨兽,安详伫立。
苏进很意外。
他抬手,又遮住一些刺目的阳光,再仔细看去,在那之后,他心中的意外尽数化为震惊。
东华门城楼上有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殿顶之上,飘摇着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但那不是金色的琉璃瓦,而是随风摇曳的杂草。
不仅是在东华门顶上,在故宫墙头上、在城墙砖缝隙中,也遍布着丛丛杂草,那些杂草从生,时而团簇又时而零落,它们生长在这座宫殿的几乎所有地方,仿佛除却不尽的斑驳芥藓,纵然在灿烂阳光下,故宫的一切却荒凉得令人心惊。
他是一个文物修复专家,北大历史系研究生毕业之后,用二十年时间登上了业内顶峰,五年前开始接受故宫聘请,协助例行维护前的统计和方案工作。五年下来,他对故宫简直比对自己的指纹还要熟。
眼前的故宫,已不再是他所熟识的那个地方了。
苏进离开了为他提供遮阴的槐树,走到略显拥挤的东华门大街上,行人都在专心的逛着路边小摊,他大步往前走,有些无礼地挤开那些人,朝着东华门走去。
路上的一切喧闹声仿佛都与他无关,他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他就这么来到东华门,走进了故宫高墙的阴影里。
他抬头仰望着,视
野内几乎不见天空,只有高耸的城楼和巨大的城门,仿佛要从上压下来一样,令他喘不过气来。
八排门钉整齐的分布在厚重的门板上,却个个锈蚀暗淡,毫无神采,红色的城门还有明显的脱色现象,漆皮斑驳,还掉落了不少。
斑驳的不仅仅是城门,也有东华门的门楼墙皮,暗淡无光的红色上遍布着白色的斑点,如同病人脸上的白癜风一样,张牙舞爪、狰狞无比,令人心悸不已。
苏进嘴巴微张,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里,真得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故宫了……
他伸出手去,颤抖着摸上了冰凉的城门。
在接触城门的刹那,他感觉到有无数记忆犹如洪水奔流,朝他狂涌而来,他头痛欲裂,他扶着城门,缓缓坐在了地上。
…………
苏进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沉,东华门的阴影犹如潮水一样漫过街道。
方才汹涌灌入他脑海的记忆,让他渐渐明白,在这个世界里,变了样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故宫。
敦煌壁画被风沙侵蚀,被人疯狂盗卖,残留的部分可能还不到三分之一。
莫高窟变成了“无头窟”,几乎所有石像的头颅全部遗失。
大足千手观音造像被虫鼠啃咬,已经快塌了。
而在另外一个世界轰动世界的秦始皇兵马俑在这里,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不仅仅是这些名胜古迹,那些传世的珍贵文物也是如此。
清明上河图、曾侯乙编钟、金缕玉衣、青铜古树……
这些世所罕见的宝物仍有待发掘,如果不是在史书上还有一鳞半爪般的记载,恐怕会让人觉得它们根本从未在历史上出现过。
因为古书遗失,甚至现在,连华夏历史都有点残缺不全。
这个世界的华夏,依然有着辉煌壮丽的古代文明,但由于将近百年的战乱,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在那期间,华夏丢失了太多的东西,不仅仅是无数的生命,还有辉煌文明的见证。
建国后,人民的温饱是重中之重,国家的工业建设是重中之重,抵抗虎视眈眈的帝/国/主义列强更是重中之重,与这些重中之重比起来,保护文物古迹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毕竟那些古玩字画又不能填饱人民的肚子,也不能投入熔炉变成钢铁和煤炭。甚至为了城市的建设,大面积拆除古建城墙也是那个时代的
常有之事。
和那些被强行拆除的古建筑比起来,眼前虽破败却保存完整的故宫已算幸运。
作为华夏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宫殿群,故宫在建国初期就被封存了起来。由于连年战乱,当年新华夏没有人才、技术,更没有金钱来大规模的保护和修缮这座庞大宏伟的宫殿,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只能将城门一锁了之,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最起码这样可以避免文物偷盗破坏等行为。
随后几十年来,在新华夏大地上演绎了一出出悲欢离合的时代剧,在时代的洪流中,故宫仿佛被遗忘了一般,在华夏首都中心沉睡了几十年。
一晃眼,同样来到了2016年,华夏的经济水平恢复到苏进曾经的世界差不多,国家再也不需为温饱问题发愁了,我们也有了完整的工业体系,军事国防大力发展,成果丰硕,两弹一星之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我们的帝/国/主义了……
这个时候,人们发现,当初被拆掉的不仅是古建,也是历史,被我们破掉的不仅仅有“四旧”,也有华夏的传统文化。
于是。在国家“华夏民族的伟大复兴”的号召下,全国上下展开了传统文化复兴活动。
大量文物开始被发掘,历史学家跟进研究。
但问题又来了,大部分出土文物都是残缺不全的,必须进行修复。但古代的修复与保护的技术也随着战争等原因消失殆尽,而文物这东西,如果没有及时修复和后期跟进维护的话,出土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因此,传统文化复兴的一个重点项目,就是培养大批文物修复人才。在这样的历史和时代背景下,所有的文物修复师,都拥有极高的地位,受全民追捧敬仰。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文物修复师们总是沉默低调地工作,在现在这个世界,这点显然已经全变了。
从记忆中慢慢整理出这个华夏世界的过去之后,苏进心情复杂。
他干了一辈子的历史研究和文物修复,对这一行的感情极深。自己奋斗了一生的工作在这里备受重视,按理说他应该是高兴的。
但文物修复师如此尊崇的地位却是用华夏文化的流失与断层换来的,这令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苏进抓着东华门上的门钉站了起来,他扭头望向身后的街道。
日暮西陲,石桥上地摊与游人少了不少,但东华门大街两侧的店铺门口依然熙熙攘攘,游人如织。
他迈步,走上了金水河上的石桥。
略显浑浊的金水河就从他脚下的河道由南向北缓缓流去,上面漂浮着游人扔下的垃圾。
他没有在桥上停留,一直向东,终于重新回到大街上,那些喧哗声因,也重新在他耳边大了起来。
他站在街上,看着对面古董店的服务生正口水四溅,舌绽莲花,向潜在的买主介绍物件;看着佝偻脊背的中年人站在店外,迷茫地望着橱窗内古玩珍品;到处是叫卖声、还价声、赞叹声,人们步履向前,但衡量周遭一切事物的标准,却仅仅是橱窗里的价签。
街边有人在拉糖人,也有人在吃零食……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晦暗,人无精神、玉无光泽。
不知为什么,苏进眼中的世界变得虚幻不真切起来,在这条长街上,他看不见过去,也无法预见未来。
他回头西望,那时,夕阳已经沉到了故宫的另外一边。
他深知,在那堵宫后,殿阁宛如鬼墟,野草滋长,历史已被尽皆覆盖。
东华门城楼上红色暗沉,墙面斑驳,故宫城墙上荒草凄凄,群鸟自西而来,落在飞翘的殿顶檐角和墙垛上。
一点残阳的微光,挂在飞檐角上,仿佛这座古老宫殿的目光,无言地地注视着它脚下发生的一切,注视着那些匆匆而去的过客,和那些已成历史的往事。
我一生不信鬼神,为什么会在死后被送来这里?
苏进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发问。
他抬起头,东方靛青色的天空中,出现了一轮雪白的月亮。
他从背包中掏出了一张录取通知书,低头打开。
苏进,生于1997年12月2日,现年18岁,被京师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业录取,请于2016年9月1日准时报到入学。
通知书上还有一张照片,那是位五官端正、气质坚定的年轻人,跟他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我的世界,但也不是;这是我的身体,但也不是。
他抬头回望天空下的东华门。
也许。
这就是我的身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吧?
0002 东坡《竹石图》
这一夜,苏进没有另外去找地方住,而是背着包,走在故宫外面的街道上。
他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用一双文物修复专家的眼睛注视着这里。虽然隔着一道围墙,但那一座座建筑早已深深地映在了他的脑海里。透过宫墙和偶尔从破损处看见的一鳞半爪,他就能估算出里面大概的破损情况。
天亮之后,他才停下脚步,拍了拍红色的墙壁,在心里说:老朋友,等着我吧!
天刚刚亮起来,故宫外面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摆摊的、赶早捡漏的、卖早点的,一道道人流涌了进来。街边的店铺陆续开张,铁门一道道拉起来,刷拉拉地响成一片。
苏进在路边买了个鸡蛋灌饼——倒是跟以前的味道一模一样。他一边吃一边往外走,心里想着接下来的行程。
京师大学肯定是要去的,报到时间已经到了,是先去报到呢?还是先去找那个资助人?
走到一家典当行外面,突然听见一阵吵闹声,其中混杂着一个小女孩的尖叫声,童音非常明显。
“骗子!”
典当行门口聚起了一些人,苏进也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家典当行装修不错,在周围都算得上高档的。门前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金富”两个字,旁边挂着当旗。
现在,一个小女孩和两个成年人正在门口拉拉扯扯,愤怒地痛骂对方。
这女孩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离成年还早,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她长得非常漂亮,白皙粉嫩的脸颊,卷卷的头发,像个小天使一样。但现在,她黝黑的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光芒,抱着一个卷轴,头发有些乱了,小脸被气得通红。
苏进一看见她的脸,就是一愣,放下背包开始翻里面的东西。
一个成年人拦在小女孩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姑娘,你不是急着用钱吗?你手上这幅字画,我们金富行买了。”
小女孩年纪虽小,口齿非常伶俐:“不行,你们是骗子!我不卖了!”
她转身想走,再一次被拦住了。
两边拉扯了一会儿,周围的人都听出是怎么回事了。
小女孩的爸爸生病了,她拿着这幅字画来金富典当行换点钱。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已经谈好了的,小姑娘却不卖了。
按理说,买卖这种事勉强不来,得双方都答应了才行。现在是小女孩不想卖了,
但金富典当行还想买,两边就拉扯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强买强卖啊……
小女孩太可爱,路边人心里不免有了点倾向,纷纷议论起来了。
这时,苏进从背包里翻出一封信,从信封里倒出一张照片,跟小女孩对照着看了一下,喃喃道:“真是她?这也太巧了……”
这时,从典当行里走出一个人,穿着灰色长袍,脸色有些阴沉。这人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胸前一枚徽章非常明显地露了出来。
看见这枚徽章,路人一愣,接着又敬仰地低声叫了起来:“是修复师老师啊!这徽章……是二段修复师吧?”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师?二段?
苏进已经从记忆里知道,这个世界的修复师是要考段的,一段最低,九段最高。这个修复师二段认证,已经可以单独执业了。
苏进又往前走了一步,仔细打量了他一下。
修复师阴沉地看着小女孩,道:“小姑娘,你以为我的工作是免费的吗?”他指了指她手里的卷轴,道,“刚才买卖已经谈成,我已经鉴定过这幅卷轴,相当于合同已经签了。你现在反悔,那怎么行?”
小女孩抱着卷轴,后退了一步,有些无措地道:“可是,买卖前本来就是要鉴定的啊!”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理直气壮地道,“而且,你明明就骗了我!你跟我说这幅画只值一千块钱,但签合同拍照片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要换一幅画的照片?!”
原来今天金富典当行刚一开门,小女孩就抱着画来当。一开始两边的确谈妥了,典当行说那画品相太差,最多值一千块钱。小姑娘急着用钱,也答应了。结果签合同的时候,小姑娘敏锐地发现,合同附着的照片跟她手上的这个不一样。
她非常警惕,发现不对,马上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这幅画肯定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值钱!
修复师嗤笑了一声:“换照片?那是你年纪小,眼花了。你自己看看,你手上那幅破画,怎么可能值钱?”
这个修复师一出现,路人议论声马上就变少了。这时人群里马上就有人接话:“是啊,小姑娘,你把画打开让我们看看,修复师老师不可能骗你的!”
小女孩的脑子却很清醒,她摇了摇头,大声道:“不,我不可能看错!你们嫌我的画不值钱,那我就不卖了!”
她再次转身,又被拦住了。
一个成年
人嬉皮笑脸地道:“小姑娘,你不是缺钱吗?卖了这幅画,你不就有钱了吗?”
小姑娘身高不到他一半,被他挤到了角落里,显得极为无助。她愤怒地看着那个人,眼睛里却忍不住泛出了泪花,道:“让开,我要出去!我不卖了!”
但不管她怎么说,典当行的两个人就是不让她出去,俨然一副你不想卖就不许走的样子。那个修复师在旁边冷眼旁观,一点阻拦的意思也没有。
小姑娘又无力又委屈,她大声尖叫:“你们要不要脸!这是我爸的救命钱!你们太过分了!”
跟典当行的成年员工比,她显得无比弱小,但她仍然强撑着一口气,直直地瞪着他们,丝毫不愿退缩。
路人有点骚动,但有这个修复师在面前,他们又都沉默了。
小姑娘挣扎着想出来,一个典当行员工抓住了她的胳膊,那幅画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翻了开来。
那是一幅山水画,的确非常陈旧,画轴腐朽,画面上三分之一的部分被水和霉菌浸染,模糊不清。
“这画坏得有点厉害啊……的确不值什么钱吧?”
“是啊,我就说,修复老师的眼光,怎么会有错嘛。”
小姑娘听见路人的议论,觉得更委屈了。她年纪是小,但又不傻。如果不是有问题,对方怎么会在合同上做假?
三两句话后,竟然还有人还劝她卖画,她的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口咬定:“不,我不卖!这是要换我爸爸救命钱的!”
苏进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的目光落在典当行员工抓着小姑娘的手上,突然叫道:“住手!”
他声音一出,旁边的人就看过来了。
苏进挤出人群,大步走到小姑娘身边,一把扯开拉着她的那个人,厉声道:“你放手!以大欺小,什么东西!你把她的手都捏紫了!”
果然,刚才那个人下手有点太重,小姑娘的胳膊上青了一大块,正在渐渐发紫。
典当行员工有点讪讪然地举起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
苏进把小姑娘扶起来,帮她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灰,一眼看见那个修复师的动作,沉声道:“你要干什么?”
那修复师正要拣起地上的画轴,就被苏进叫住了。苏进走过去推开修复师,拣起画轴,冷笑道:“不值钱?北宋苏轼的《竹石图》,在你眼里就不值钱了?”
竹
石图是什么,周围的人大部分都没听说过,但北宋大词人苏轼的名字,却没几个人不知道。
苏轼的画作?是真品吗?如果是真的的话?怎么可能不值钱?
小姑娘的眼中绽放出希望的光芒,她不顾胳膊上的疼痛,抓紧苏进的衣服,急声道:“大哥哥,这个真的很值钱吗?”
苏进低头对她一笑,还没说话,那个修复师就冷哼一声,道:“就算是东坡的真品又怎么样?各位请看,这幅画破损成了这样,卷轴损坏,卷面模糊,品相极差。据我判断,这幅竹石图的品相只在二品到三品间,三品以下的书画,只作废品处理,价格怎么可能高得起来?”
他每说一句,小女孩眼里的光芒就黯淡一分,看见周围的人纷纷点头,她咬紧嘴唇,低下了头。
修复师得寸进尺,说,“小姑娘,这种品相的书画,我们典当行本来是不收的。就是看你可怜同情你,才给你开了个价。你不要不识好歹!”
苏进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直视那个修复师问道:“你是文物修复师?”
那个修复师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徽章,冷笑着不说话。
“这种品相的话你们其实是不收的?”
“哼。”
“也就是说,你觉得以这幅画的损坏程度来看,你是修复不了的?”
修复师突然觉得有些警惕,他留意看了苏进一眼,尤其关注了一下他的手。
苏进的手掌有些粗糙,不是没干过活的那种人,但修复师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双搞文物修复的手。
他的心定了定,道:“没错,就是修复不了!”
苏进摸着小姑娘的头发,淡淡地道:“这种程度都修不了,你还当什么修复师?”
这句话一出,石破天惊,周围一片哗然!
0003 不值钱?
“b区五号,金富典当行,一个年轻人跟一个修复师对上了!”
消息迅速传开。早上开店,本来应该是最繁忙的时候,却有很多人跑到金富典当行门口看起了热闹。事关文物修复师,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更别提,这个年轻人还当着无数人的面,质疑一个修复师的本事……这可是当面重重抽了对方一个耳光!
那个修复师气得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再说一遍……”
应他的要求,苏进把话说得更直白了:“这种损伤水平都修复不了,你不配当个修复师。”
那个修复师的脸色已经不是青,而是黑了。他勃然大怒:“你有本事,那你来修啊!”
苏进/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正有此意。”
他摊平那幅画,看了一遍,四下打量了一圈,看见不远处大树下有个石桌,走了过去。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但他一动,这些人就哗地一声让开了一条路。
苏进走到桌边,拂开上面的落叶,把画平放在上面。
他轻声道:“还需要一些工具……”
旁边马上就有人叫道:“你要什么工具?我来拿!”
苏进抬头一笑,道:“麻烦谁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
没一会儿,他就得到纸笔,在上面整整齐齐地写下了几行字。
小姑娘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苏进弯下腰,问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小姑娘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拼命点头。
苏进指了指桌上的画,道:“你继续守着它,就像刚才那样,我去买些修复的材料回来。”
小姑娘瞪大眼睛:“你,你真的要修复?”
苏进笑着点了点头:“你爸爸不是病了吗?不修好它,怎么给他治病?”
他站了起来,向四周拱了拱手,道,“各位请稍等一会儿,书画修复不能凭空完成,我得先去买些材料,约摸需要……一个小时吧。”
这年轻人真的是个修复师?还要当众修复?!
周围的人迅速兴奋起来。他们什么时候见过一个修复态度这么温和,于是纷纷回礼表示:“请便请便。”
还有人大打保票:“你放心,我们在这里守着,绝不会让别人把画抢了!”
就算他这话是无心说的,在金富典当行的人听来也是意有所
指。那个修复师的脸色更难看了,只能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修复书画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说搞就能搞?”
他看了一眼桌上竹石图表面的黑斑,心顿时定了。
这种损坏程度,就算是他也得请老师帮忙,这么个年轻人,能搞个屁!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所有人都在看着时间。
苏进说了一个小时,他们等一个小时又怎么样?
时间快到的时候,人群有点骚动,没一会儿就叫起来了:“来了,来了!”
果然,苏进已经出现在街道尽头,手里捧着一大堆东西,手上还提着几袋。
马上就有人迎了上去,连声说:“我来帮你……”
苏进也不客气,直接把袋子分给这些人,他们接过来就往里看。
文物修复师一向敝帚自珍,极少有人能亲眼看见他们的修复过程。更别提使用的材料,所有修复师都会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根本不可能让普通人见到。
苏进当然看见了他们的动作,他面带微笑,并不阻止。那些人看了半天,只知道里面有好几瓶透明的液体,瓶子上没有标签,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
一群人到了桌子旁边,现在这里的人更多了,挤得可以说是密不透风。不过苏进一来,人群立刻散开一条大道,无数双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苏进走到桌边,小姑娘蹦了起来,主动把小脑袋往他手下面蹭。她献宝一样让出那幅宝,道:“我一直守着呢,没人碰它!”
苏进笑了,他揉揉小姑娘的头顶,走到桌边。
他把东西放在旁边的石凳上,轻微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人群立刻全部安静了下来。
苏进一边轻揉着自己手,一边凝视着桌上的画。他的眼神非常专注,短短一瞬间,就像是完全沉浸进去了一样。
修复的第一步是判断文物的具体损坏情况。
苏轼的竹石图是绢本画作,也就是说,它是画在绢上的。
丝绢时间久了会变得脆弱,容易折断。所以修复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还要另外加固。
画卷旁边有虫蛀的洞,但是大部分在衬纸上,画心上只有少数几处。
最难处理的就是画心上大面积的黑色霉斑,它们连接成片,污染了画面三分之一的部分。也正是这些霉斑,大大折损了画的价值。
他的目光一寸寸在画幅上移
过,旁边的小姑娘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惟恐苏进像那个修复师一样,给这幅画判个死刑。
苏进检查完画,注意到她的表情,笑着说:“没事的,这都是小问题,只要是真的修复师,一定能把它修复出来。”
“哼!”那个二段修复师又冷哼了一声。
苏进看也不看他一眼,这群人联合起来一起欺负一个小姑娘,早就惹怒他了。
苏进终于开始动作了,他先把画放到一边,拿了一块新买的漆板平放在石桌上。
漆板非常光滑,苏进还另外拿毛巾把它反复擦了三遍。
接着,他把画放到漆板上,取下了破损的画轴,揭下了后面的裱纸,只留下画心。
苏进再次清洗了漆板,把画心平铺到漆板上,用排刷蘸了清水,直接刷了上去。
他的动作很大,一点顾忌也没有。
小姑娘轻轻惊呼一声,立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还是非常信赖地看着苏进。
旁边的人也很惊讶,他们小声交流着:“水浸上去,不就把画打湿了?墨蕴开了怎么办?”
苏进神情专注,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都不在他的耳中,他眼里只有这一幅画!
刷完一遍清水,苏进拿出一个瓶子,换了支排笔,又把瓶子里的液体也刷了上去。
这时,苏进拿出一个电子钟,设定了五分钟的闹钟后,放在了旁边。
这五分钟里,苏进也没有闲着,而是做起了其它的准备。五分钟后,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画面的情况,又调了三分钟。
苏进的动作不快,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等一会儿,但周围的人都非常有耐心。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来了,不过两个步骤,画卷上的黑色霉斑就有了一些松脱的迹象。
接着,苏进又刷了一层透明的淡黄色液体,这液体味道非常刺鼻,一刷上去,旁边的人立刻忍不住退了两步,只有小姑娘捂着鼻子,仍然粘在石桌旁边不动。
苏进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地做下去,他的动作有些生涩,像是第一次做似的,但从头到尾不慌不忙,有章有法。
最关键的是,随着他的动作,画面上的霉斑明显变淡了。竹石图原本的模样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这时候,苏进正拿着棉签,蘸着另一些液体,在画面上游走。这时候的关键是,清洗剂不能碰触画线,只能在空白处点染。
苏进
的动作更慢了,但每一次点下去时,他都毫不犹豫,好像黑斑对他来说完全不存在,他的心里一早就有这画原本的模样似的。
太阳渐渐升起,越来越高。现在正是八月末的盛夏,阳光毫不藏私地挥洒着它的热力。
苏进的动作仍然非常稳定,额头上却被洒出了一点汗珠。
小姑娘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点,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帕,凑上去轻轻擦去了苏进的汗。
苏进像是完全沉浸在工作里,又像是习惯了别人这样的帮助,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小姑娘仿佛得到了鼓励,她立刻站直身体,凡是苏进头上有汗冒出来,她立刻帮忙擦掉。
转眼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街上的人一直没有少,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有个很牛逼的书画修复师在当众修复!
这个消息传得更广了,b区这一带的街道上几乎挤得水泄不通。其实后面来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苏进的工作,但就靠着里面人的现场直播,他们也兴致勃勃地呆了下来。
快到中午时,苏进终于抬起了头。他再次拿起排刷,蘸上清水。
这次,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豪迈,清水几乎是用泼的刷上了画面!
一次清洗、两次清洗、三次清洗……
三次之后,小姑娘忍不住捂住了嘴。
她险些惊呼出来了,清洗过后,画面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画面的中心是两条河流的交汇点,远山烟水,风雨瘦竹,近水与云水、蹲石与远山、筱竹与烟树,极具层次感,画幅虽然不大,看着它的时候,却像是看尽了千里江山。
这幅画刚才还是一副霉斑横生,破破烂烂的样子;现在,却线条清晰,画面整洁,气韵悠然,宛如新作!
小姑娘紧盯着画卷,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家里的这个家传宝物竟然这么美!难怪它这么破了,爸爸还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它……
苏进指着画幅一角说:“这里题有‘轼为莘老作’五字款识,与东坡文字风格一致。莘老就是孙莘老,孙觉,东坡同年的居士。东坡集里也有不少送给孙觉的诗。这里和这里还有题跋,也说明了这幅画的来历。”
他点点头,肯定地道,“这幅《潇湘竹石图》的确是东坡居士的真迹,价值非常高!”
接着,他又转向金富典当
行的那个文物修复师,淡淡地反问道,“不值钱?”
0004 五百万
繁华的古玩街上一片安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一阵哗然,所有人吵嚷了起来。
一幅破画,被修复成了这样?
会来这里的大部分都是懂行的,有人已经开始计算起来了:“这幅画按先前那样,的确只有三品。这样修复过后,大概可以断为七品。再修补一下蛀洞,装裱完善的话,至少也能上八品!”
就这短短半天时间,一幅名人佳作,就从三品被修复成了七品……不,八品?!
这画被虫蛀出的洞都不在画心上,很好修复。至于装裱,那更是一级修复师就能完成的工作。
也就是说,这幅画上八品,已经是毫无疑义的事情了。
八品的潇湘竹石图,能值多少钱?
更多人关心的是这个,一个比较老道的画商估算了一下,道:“如果是私下交易,一般应该在两百万左右。放到拍卖行,宣传搞得好,至少能拍到三百五十万到五百万。”
就算私下交易也有两百万?!
刚才金富典当行要用多少钱买来着?
一千块?!
一千块买人家两百万的东西,这是穷疯了还是精透了?
不管是哪一样,小姑娘之前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家典当行简直不要脸,一点信誉也不讲!
还有一些比苏进来得更早的人,更清楚当时的情况一点。他们把事情经过讲给旁边的人听,说:“小姑娘聪明得很,一眼就看出合同上的照片不对,马上就闹起来了。”
“那当然得改合同啊!两百万的画用一千块钱买,这根本就是违法的。到时候小姑娘就算签了合同,也未必打不赢官司!”
典当行的人面红耳赤,一早就缩到门里面不敢出来了。那个二段文物修复师也想走,听见后面的对话,又有点不服气,转身辩解道:“一开始这画只有三品,根本值不到两百万!”
他马上就被人嘲笑了:“三品的画不能修吗?你还好意思说?你看人家年轻小伙子,轻轻松松就修成了七品!”
“对啊,这小伙子手生得很,明显是个新人。新人都能修好的东西,你修不好?不要说了,明明就是想骗人!”
二段修复师咬牙切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护。
苏进刚才的修复的确不怎么熟练,但是他那套修复手段,自己从来都没听说过。他敢打保票,就算是自己那个五段的老师在这里,也未
必能修得这么好。
但苏进是个生手也是很明显的事情,要他当众说这个二段修复师不如生手?那也是自砸招牌的事情。
他咬了半天的牙,最后只能一甩手,进了典当行,躲着不敢出来了。
他这一来,更坐实了金富典当行骗子的名声,同行耻笑不说,有些顾客想起以前自己曾经在他们这里当过东西的,顿时觉得自己被骗了。
立刻有人叫道:“骗子拍卖行!滚出故宫古玩街!”
“砰”的一声,一块石头飞出去,立刻就砸烂了典当行的玻璃。
接着,更多的人叫了起来,片刻后,金富典当行“刷”的一声拉下了铁闸门,暂时关门了!
苏进瞥了那边一眼,对小姑娘道:“幼灵,你把这画卖出去,你爸爸治病的钱就有了。”
小姑娘现在对他是满心敬仰,连连点头道:“嗯嗯!咦,大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苏进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有你的照片呢。”
他翻出那张照片,递到小姑娘面前,她看着上面俩父女熟悉的面孔,顿时惊呆了。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啊,我知道了,你是小苏哥哥!”
苏进笑了起来,道:“对!”
事情实在太巧了,苏进的那个资助者名叫谢进宇,他之前跟苏进通信的时候,曾经把自己跟女儿的照片寄给他看。
现在的苏进继承了原身的记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被欺负的小姑娘就是资助者的女儿谢幼灵。
就算是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像那样被欺负,苏进也是要出头的,更何况两人还有渊源?
谢幼灵知道这是爸爸嘴里的“小苏哥哥”之后,对苏进更亲热了。她兴高采烈地说:“小苏哥哥,爸爸一直念叨着你呢,我带你去医院见他!”
现在旁边的人还没全散开,苏进拍拍她的小脑袋,道:“好,不过我们得先把这幅画卖掉。”
东坡竹石图,八品名家古画。苏进一流露出要出手的意思,旁边的人马上就吵开了。
刚才那个画商已经定了两百万的标准,现在立刻有人叫道:“两百二十万!”
“两百五十万!”
最后一直开到了三百万。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声音,带着笑意道:“如果你能把这幅画修完裱完,我就出五百万买下……
如何?”
这声音不算太高,但音质清朗,极具穿透力,轻而易举地压下了周围的杂音,传到苏进耳中。
苏进抬头一看,只见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出一条道路,让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这男子长得非常俊美,一身休闲服,气度闲雅,带着一丝贵气。他身后跟着两个黑衣保镖,默然警惕地看着周围。
苏进打量了一下他,道:“好的装裱需要费一番工夫,不是现在能完成的。而且……场地也不对。”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指指前方:“我在那里有一个工作间,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到那里去做。”
苏进思索片刻,爽快地说:“行,我可以做。”
年轻男子道:“这画你一个人拿着不方便,需要我帮忙吗?”
苏进扬了扬眉:“行啊。”
年轻男子示意了一下,两个保镖上前,一人一边抬起漆板,向前走去。
苏进牵着谢幼灵跟在后面,旁边有个人小声提醒:“小哥,你要小心啊,这画可是价值两百……不,三百万的!”
苏进的目光扫过那个年轻人,尤其在他拇指上的玉扳指上停顿了一下,摇头道:“不要紧,没事的。”
两个保镖抬着漆板,苏进牵着谢幼灵,跟年轻男子并肩走着。
一路上,两边各自自我介绍了一下,年轻男子的名字叫谈修之,自称是一个古玩商人。之前他正好在旁边的茶楼,看完了苏进修复的全过程。
苏进也讲了自己要去京师大学上学,谈修之“哦”了一声,问道:“我在京师大学也有几位叔伯,不然……”
苏进笑着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我是去上学的,又不是去打架的,用不着拉帮结派。”
谈修之哈哈笑了起来,一指前方道:“工作室就在前面,马上就到。”
苏进有点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打听一下他是怎么学会文物修复的,结果从头到尾就没提过这事。
谈修之的工作室就在隔壁区,位于一间古玩行的二楼。
这里的二楼全部打通成了一间,大扇玻璃窗显得宽敞明亮,空调温度开得非常低,一进门就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很快转成了寒意。
谢幼灵打了个寒噤,谈修之看她一眼,微笑着吩咐道:“去给小妹妹拿条毯子来。”接着又问苏进,“你呢?需要加件衣服吗?”
苏进摇头:“不,这样很好。”
很多文物的保存环境都需要低温干燥,他早就习惯了。
谈修之点点头,伸手道:“这里的东西都可以随意使用,请便吧。”
这间屋子装修得不错,里面的东西基本齐全。不过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水平毕竟很一般,对苏进来说,这里的一切只算“够用”,他的目光扫过四周,表情非常平静。
谈修之留意到了,目光微闪,问道:“介意我在旁边看吗?”
苏进摇头:“你随意吧。幼灵,你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吧?”
这时候的谢幼灵乖乖的,一点也看不出之前的气势。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没一会儿,一个身材窈窕纤细的年轻女孩给她端来了一杯果汁和几块点头,谢幼灵很有礼貌地道了谢,却没有动。
这时,苏进已经开始工作了。
装裱对于书画来说是基础中的基础,他随口就能说出十几种不同的装裱方法来。但这时他又遇到了刚才当众修复时的情况。
他的大脑和手有些不太协调。
也就是说,他知道全部的步骤,知道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连细节也无所不知。但知道归知道,实际做起来的时候,手经常不能照着脑子想的那么去做。
刚一发现这种情况,苏进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具身体终归不是他的。
以前的他,干了二十多年的文物修复工作,身体早就被训练出来了。很多基础工作,他就算脑子走神,也能自然而然地完成。
但现在就不行。
这个苏进之前完全没接触过文物修复,身体和神经都没被训练过,没办法跟他的大脑达成一致。
譬如,以前他的触觉非常灵敏,很多东西只要一碰就知道是什么材料。
但现在这个身体完全做不到,他必须配合手眼,仔细观察才能做出判断。
这大大拖慢了他的进度,也让旁边的人看起来,觉得他很不熟练,就是个新手。
不过就算慢,他脑子里的东西也是完整的。他很快就根据竹石图的具体情况与这里现成的材料,选出了最合适的一种装裱方法,动起手来。
0005 资助者
苏进先用两种不同的方法修补好了画轴边缘的蛀洞,接着开始装裱。
之前在街上,他已经把画轴原有的托绫和镶料取下来了,现在只剩最原始的绢画。
现在,他重新准备了一段托绫,刷上清水,抻平拉直,再次用清水浸透。
接着,他用毛巾吸干多余水份,开始刷浆。
虽然装裱是再基础不过的工作,但苏进仍然做得很认真,目光极为专注。
坐在这里,谢幼灵比之前在人群中显得轻松多了,她托着腮,紧紧地盯着苏进。
谈修之安静地坐在一边,片刻后,他身后来了一个人。他没有回头,只是向着苏进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人先是随意地看了一眼,很快表情就变得认真起来。
装裱不难,但是个细致活,得耗上一段时间。谢幼灵早上就出来了,来这间工作室的时候就已经快中午了,没过一会,她的小肚子就咕咕地叫了两声。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点心,又看了看苏进,还是没伸手去拿。谈修之留意到了,向后招手,叫来一个人,小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苏进把画糊贴上了纸墙,暂时有了歇口气的时间。
他一转身,就看见谢幼灵正在吃饭,谈修之示意了一下:“粗茶淡饭,暂时果腹吧。”
对方想得倒挺周到……
苏进也不客气,他的确有点饿了,点头道谢之后,三两口把饭菜吃完,转发就去检查画幅,往上喷水。
下午三四点钟左右,竹石图全部装裱完毕。画轴向左右拉开,清晰平整,没有一丝皱褶,没有一点污迹,简直就像博物馆珍藏的精品!
谈修之站在画幅面前,凝视好久,终于吐出一口气,赞道:“好!”
苏进微微一笑:“这画看上去污损比较严重,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所以修复后的成品质量也会比较好。”
谈修之问道:“那什么样的问题才算大问题呢?”
苏进一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一边说:“画心严重损毁,部分缺失的,那就比较难修了。”
谈修之立刻听出了其中关键:“只是难修,不是没法修?”
苏进笑道:“想想办法,还是可以的。”他说得很随意,完全没留意到谈修之脸上震惊又深思的表情。
苏进的手脚很麻利,没一会儿就把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示出了极其良好的习惯。
谈修之挺爽快,苏进把桌面收拾好的时候,五百万的支票也送到了他的面前,一分不少。
苏进接过支票,随手递给了谢幼灵。小姑娘愣住了,道:“苏小哥哥,这钱……”
苏进不在意地道:“怎么?你的画卖出去了,这就是卖画钱啊。”
这话倒是没错,但要不是苏进把画修好了,怎么可能卖这么多钱?
之前那个画商也说过了,三品的竹石图就算不止一千块,也不可能卖出太多钱!
谢幼灵咬住嘴唇,把支票推到苏进手上:“小哥哥,你该给我多少,就给我多少,我不能拿这么多!”
苏进想了想,道:“你一个小姑娘拿这么多钱的确不安全,我先拿着也行。”
他收起支票,向谈修之告辞,很快就跟谢幼灵一起离开了这间工作室。
一大一小一离开,工作室里就变得安静下来。谈修之走到桌边,轻抚着画轴,问道:“怎么样?”
之前站他身后的那个人走上前来,道:“这种装裱手法我从来没见过,一定是哪家的秘传手法。这年轻人手法生涩,工作习惯良好,拿着五百万的支票都轻描淡写……应该是哪位名师带出来的高徒。”
谈修之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高徒吗……未必见得。不过这年轻人很有意思,可以再看一看。”
苏进领着谢幼灵下了楼,又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眼里,这间工作间虽然算不上多出色,但他也看得出来,里面每一件东西的品质都非常好,要置办这样一套,非得花大价钱不可。
这样一间工作室,只为了看他装裱,就被清空了大半天,可见谈修之的财力。
他又想起了对方手上的那个扳指,翠如碧潭,种水色都是优中之优。上面的旧色古银明显是清朝宫廷样式。这样一枚扳指,就算在他以前的世界也能价值千万,更别提现在。这个叫谈修之的,一定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古董商。
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苏进轻轻笑了一声,牵着谢幼灵的手就走了。
谢幼灵的画卖出了一大笔钱,整个人都轻松多了。她蹦蹦跳跳地跟在苏进身边,道:“他们家的点心真好吃!菜也好吃!”
毕竟是个小姑娘,相对五百万来说,她更在意的是好吃的食物。
苏进问道:“幼灵,谢叔是生了什么病,
要紧吗?”
提到爸爸,谢幼灵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低声说:“爸爸是累病的!”
苏进皱起了眉。时间过得越久,他跟原身的记忆融合得越多,感情也有了一些交汇的迹象。现在以前的苏进跟现在的苏进,已经有些像是一个人了。
他记得,原身,也就是另一个他,从七岁开始接受谢进宇的资助,至今已经有十一年了。
这十一年来,谢进宇的钱到得总是很及时,数额虽然不大,但是非常稳定。每到要交学费的时候,他总还会另外多给一点。
在苏进的概念里,这样的人不是大富大贵,也是薄有余财,怎么会到累病的程度?
谢幼灵年纪虽然小,但对苏进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很快就给他讲明了事情的经过。
谢幼灵是难产,出生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当时小姑娘自己的身体也很弱,要活下来可能都比较困难。
谢进宇当时工作不错,有一些积蓄,为了给女儿祈福积德,他想找一个孩子长期资助,就找到了名字跟他有一个字一样,学习成绩又很不错的苏进。
所以,从谢幼灵小时候开始,谢进宇就不断给她讲“小苏哥哥”的事情,好像他真的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孩子一样。
久而久之,父女俩对苏进的感情越来越深。以至于后来谢进宇突然失业,工作一落千丈,他也决定宁可辛苦一点,也要继续资助苏进。
谁会因为家庭困难,就放弃其中一个孩子呢?
谢进宇后来重新找了个工作,工资比以前少一点,但是辛苦多了。他拼命工作,宁可自己省吃俭用,给苏进的资助也从来没断过。
每次看见苏进寄回来的成绩单,谢进宇总是特别欣慰。
但是,当苏进参加高考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了,一病不起,去医院检查时,父女俩简直天崩地裂。
急性肾衰,必须马上持续透析,等待肾/源更换。
换肾手术且不说,光是前面的透析,每周都得花掉一大笔钱。
为了这个病,谢进宇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积蓄瞬间花光了,未来的手术还需要更多钱。
说到这里,谢幼灵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要不是这样,小小年纪的她也不会急成这样,在家里翻出一点东西就到典当行来卖。
刚刚在工作间吃东西,已经是她最近难得轻松的时光了。
苏进眉头紧皱,道:“走,赶紧带我去看看谢叔!”
…………
两人一起到了医院,走进了一间四人病房。
谢进宇正半坐在病床上,跟着床边一个人说话。他脸色苍白,精神看着还好,脸上却是一片焦急。
谢幼灵一看见他,就叫着爸爸扑了过去。
谢进宇一转头,又惊又喜又怒:“你上哪去了?一出去一天,也不打招呼!”
谢幼灵自己也没想到会出去这么长时间,她有点愧疚,又有点委屈地转头,道:“我去故宫那边了,还见到一个人……”
苏进踏进病房,叫道:“谢叔。”
论前一世的年纪,谢进宇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可能是因为融合了另一个苏进,这个称呼他自然而然地叫了出来。
谢进宇迷惑地看着苏进,没一会儿眼睛就亮了:“小苏!你是小苏对吧,长这么大了!”
他急忙就想下床,苏进连忙上前扶住他:“您歇着,不要动……谢叔,你的事怎么不跟我说?要不是碰到幼灵,我还不知道呢。”
谢进宇摇头叹气:“我这病来得太突然了,就是麻烦,你也帮不上忙……”
谢幼灵道:“谁说小苏哥哥帮不上忙?他可厉害了!”
一天下来,谢幼灵早就变成了苏进的小脑残粉,就算爸爸这样说也不行,她马上就反驳了起来。
谢进宇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一去一天,我快急死了,还没找你算帐呢。”他又向旁边那个人道谢,“胡哥,幼灵回来了,谢谢你了。”
胡哥是他的一个同事,谢进宇找不到女儿,心里着急,又没法行动,只好找他来帮忙。现在谢幼灵回来了,倒是件好事。
胡哥连忙说不要紧,又帮着说:“小灵,以后不能这样了,刚才你爸急得要命,就差报警了。”
谢幼灵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软软地嗯了一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既然没事,胡哥就先走了,苏进在病床旁边拖了张椅子坐下,问道:“谢叔,现在医生那边怎么说?”
谢进宇摇头叹气:“急性肾衰就是那样了,换肾呗。现在肾/源还没联系上,只能定时透析等着。”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就算找到也没办法,一个肾要六十万,我哪来的六十万……”
苏进沉吟道:“钱倒好办,主要是肾/源
……”
病房里人有点多,苏进避开别人的视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支票,递给谢进宇道,“今天幼灵去故宫,把那张东坡竹石图卖了,这是卖画的钱。”
0006 那么美
谢进宇一怔:“竹石图?那张是真品,但品相不好,卖不上价格……”他低下头,看见支票上的数字,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他下意识地叫道,“怎么可能?!”
谢幼灵趴在旁边,小小声地说:“小苏哥哥可厉害了,帮我们把画修好了……”
她口齿伶俐,很快就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爸爸说了一遍,越说越兴奋。小姑娘非常机灵,就算是最兴奋的时候,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不用人提醒也知道什么叫“怀璧其罪”。
谢进宇越听越不可思议,道:“小苏,你从哪里学的……”他声音一顿,摇头道,“嗯,当我没说,我不该问的。不过这支票还是你拿着,该给我们多少钱,就给多少,要不是你修好了这幅画,它根本卖不出价!”
这父女俩倒是一样的口径,苏进笑了起来:“谢叔,你不用跟我客气。要不是你,我不可能能参加得了高考,更别提考上京师大学了。”
谢进宇连连摇头:“那是你学习努力,是你自己的本事!”
推让了一会儿,苏进想了想,道:“这样吧,我现在没有急用钱的地方。肾衰就是个花钱的病,你先紧着这钱用,到时候等你病好了,再挣钱还我怎么样?”
谢进宇知道这只是一个说法,心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的确,他一直资助苏进,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但这可是五百万!有几个人能在这样一笔巨款面前,还这样坚决?
他心里突然有点骄傲,他资助长大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谢进宇没再推让,把支票收了下来。不过这时候他心里对苏进是怎么想的,那也不用再多说了。
有了钱,透析可以正常进行,等到找到肾/源,马上就可以做手术。
谢进宇只是看上去精神好,其实一直需要看护。这段时间都是小姑娘趁着暑假,在医院里陪着爸爸。苏进又给谢进宇请了个看护。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这是小姑娘再怎么能干也比不了的。
谢幼灵看着护工阿姨的动作,小大人一样感叹道:“有钱真好啊……”
苏进忙出忙进,正好听见这话,立刻被她逗笑了:“是啊,所以幼灵要好好学习,长大了赚大钱,到时候爸爸就要靠你养了。”
谢幼灵很认真地说:“嗯,我要赚大钱,要养爸爸,还要养哥哥!”
这一下,护工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
心里放下一个担子,谢幼灵疲态毕现,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呵欠。
今天她终于可以不用呆在医院了,谢进宇把家里的钥匙给了苏进。
离大学报到还有两三天时间,他让苏进这段时间住在他家,顺便帮忙照顾一下谢幼灵。
苏进答应了,这时候谢幼灵已经困得睡着了,他问了地址,背起小姑娘往回走。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街上灯火通明,霓虹灯一片流光溢彩。苏进这才意识到,在这个新世界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就这样看上去,这个世界跟他以前那个没什么不同。但其实,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的同事,他的事业,都已经……
苏进脚步一顿,突然听见一个轻轻的声音在耳边问道:“哥哥,你觉得,我可以学文物修复吗?”
苏进紧了紧手臂,笑道:“你醒了啊?你想学的话,当然可以。但你为什么要学?因为可以赚大钱吗?”
背后的身体小小软软的,谢幼灵趴在他背上,想了一会儿,很诚实地说:“嗯,有这个原因,但还有别的。”
“嗯?”
“今天我去卖画的时候,其实很紧张。画上黑了那么大一块,丑丑的,真的能卖钱吗?但是后来,看着画在哥哥手上,一点点变得清楚,变得那么美,我心里突然好感动。我想学这个,的确是因为它好像能赚钱啦,但主要还是因为,它能把一个那么丑的东西,变得那么美……不,不对!”谢幼灵在苏进的背上摇了摇头,道,“其实那幅画本来就很美的是吧?我就是想让大家重新看到,它的确是这么的美!对,就是这样!”
小姑娘一句句地说着,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听着她的话,苏进的心也慢慢定了下来。
他把谢幼灵往背上托了托,微笑着轻声道:“对,它本来就是那么美……”
竹石图是,故宫何尝不是?乐山大佛何尝不是?敦煌壁画何尝不是?
他也想让所有人重新看到,它们真正的光彩!
…………
三天后,8月31号,是苏进大学报到的日子,也是谢幼灵小学六年级开学的日子。
苏进先把谢幼灵送去了学校,再去京师大学报到。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段时间谢进宇还不能出院,他不能让小姑娘一个人在家,看来得跟学校打声招呼,暂时外宿一
段时间。
京师大学不愧是帝都最大的两所学校之一,报名的时候人山人海,迎新处挤得水泄不通。
不过还好学校很有经验,安排得井井有条。没一会儿,苏进就跟着迎新的学长一起,去系办报了到,又被送到了宿舍安置下来。
苏进到得算是早的,宿舍里还一个人也没有。他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决定去找系主任申请外宿。
京师大学的历史学校从建校时就存在了,上百年下来,闻名遐迩,不久前还翻新了教学楼。现在,一幢融合了现代与古韵的大楼竖立在学校的东南边,蓝天白云在玻璃幕墙上流动,隔着很远就能一眼看见。
走进楼里,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周围的声音更响亮了。
苏进虽然二十多年没上过学了,但以前经常到大学做演讲,对大学并不陌生。看着眼前拥挤的人流和一张张兴奋的面孔,他有些怀念地笑了起来。
一楼大厅挤满了人,苏进找人打听了,系主任办公室在三楼,他挤过人群,迈上台阶就想上楼。
咦?这里人好像少一点?
他正在疑惑,就被人拦住了。一个中年人有些不耐烦地打量了他一下:“瞎挤个什么呢?这里不许通行!”
旁边正有一个学生走过去,苏进迷惑地问道:“这不是可以走吗?”
中年人不屑地看他:“你是文修专业的学生吗?”
苏进摇摇头:“不,我是中国古代史专业的……”
中年人随便一指,说:“古代史的那边去,这里只能文修专业的学生和老师通行!”
苏进之前在故宫的时候,就听说了文物修复师在这个世界的地位,不过他完全没想到,同样是学校的学生,文修专业还有这样的特权!
这时,他身后有人小声说:“同学,下来吧,我们只能走那边!”
中年人更不耐烦了:“下去下去!”
话声中,有人在后面轻轻拽他的衣服,苏进还有点糊涂,顺着拉势走了下去。
刚才那人小声说:“学校现在很看重文修专业,刚从外面挖了一些学生和老师,要给一些特权把他们留下来。”
苏进不可思议地问道:“也就是说,其他专业的,就算是老师也不能走这条道?”
那人点头。
苏进觉得有些荒谬了:“大家不都是一个学校的吗?”
那人摇头说:“不不,这可是文修专业!”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点头,似乎都觉得这事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了。
苏进不说话了,他一边顺着人流慢慢往上走,一边打量着刚才不让他走的那条道。
果然,不时会有一些学生或者老师过来,出示一下自己的证件或者通知书,然后上楼。
不过往往在他们出示身份证明之前,拦路的那个中年人就已经看出他们的身份了,笑得格外和蔼地让路。
苏进留意了一会儿,很快也看了出来。
这些人跟普通学生老师,的确有些不太一样。
他们穿的衣服样式通常都比较老一点,眼睛通常是往上看的,表情又微微有些暮气。
苏进格外留意到他们的手,大部分人的手上都有些痕迹。他的经验何等老道,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人即使是学生,在入校之前也有过文物修复的经验。
而且他们的气质非常统一,好像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苏进心里有了一些猜测,这时前面的人流松动了一点,他没再理会那边,跟着上了楼。
他事前就在医院开好了证明,这时找系主任把情况一说,系主任倒很通情达理,很快给他开了一个月的外宿许可。
按道理来说,新生入校第一年,是必须住宿舍的。苏进能暂时外宿算是特例。如果一个月他还没把事情搞定,之后学校再酌情看看怎么办。
苏进非常诚恳地道了谢,说笑几句,就把系主任逗得直乐,打包票说如果实在不行,下次外宿也交给他了。
外宿许可要交到宿舍的舍管那里,苏进走出系主任办公室,笑容就淡了下去。
下次外宿?老实说,他也想早点把事情解决,让一切走上正轨啊!
现在谢进宇那边钱是不愁了,但是透析只是磨日子,关键还是要找到匹配的肾/源做手术。
但肾/源哪是那么好找的?能不能成还得看运气了……
苏进眉头紧锁。他接管了以前这个苏进的身体,也就接管了他的人生。谢进宇资助他十几年,这个恩他必报不可!
0007 小学生的作业
交完外宿许可,苏进想了想,回到宿舍里坐了一会儿,准备跟新来的室友打完招呼再走。
这是间四人宿舍,很老了,墙壁斑驳,窗户也是那种最老式的木框插销窗。宿舍里有两张铁架子高低床,中间四张写字桌,旁边四个铁皮柜,灰色的漆皮掉了不少。门对面有一个水泥小阳台,走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对面一座崭新的七层宿舍楼。
苏进坐在床架上,打量着四周,心想,这条件不比他当初上大学时好多少啊……要知道,他上大学,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个世界的经济发展水平跟他以前那个世界,都是基本一样的。
“妈的,气死了,凭什么我们住这种破地方,他们就能住新楼?”
两个人一边对话,一边推门走进来。
这就是新室友了?
苏进站起来,友好地招呼道:“你们好。”
这两人一个是个平头小胖子,名叫郭天,计算机系的;另一个叫程文旭,斯斯文文,戴个金边眼镜,化学系的。他们在门口碰到,一打听是一个宿舍的,就一起上来了。由于人数问题,他们寝室是一间混合寝室。
郭天一放下东西,就又开始抱怨:“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凭什么啊!”
苏进问道:“怎么回事?”
郭天愤愤然一指对面的宿舍楼:“那边,是文修专业的宿舍!新修的大楼,有空调,有冰箱,一楼还有洗衣机!看我们这里,妈的,热得要死,柜子锁都锁不上。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凭什么他们住那么好?”
哦……那边是文修专业的宿舍啊……
苏进又想起之前在教学楼让路的事情了。
程文旭凉凉地说:“没办法,谁让他们是文修专业的呢?国家那么多文物刚刚开掘出来,要重建文化,奇缺这方面的人才,当然得重视一点。”
郭天愤怒地说:“那我还说,互联网发展得如火如荼呢?我们也应该被重视!”
不过,不管他再怎么不满,学校都已经这样安排了,他们也只能接受。
郭天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跟苏进两人说笑了起来。三人自我介绍,论了排行。郭天和程文旭知道苏进的情况之后,一边夸他知恩图报,一边拍胸脯保证,以后学校有什么事情,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
以前的苏进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倒是有个邮箱。苏进从记忆里把邮箱号翻出来,给了他们
俩。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发邮箱。
宿舍里最后一个人跟苏进一样,是历史学院古代史专业的,名叫方劲松。苏进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来,时间不早,只好先走了。
苏进回到了谢家,一开门,发现谢幼灵正在做午饭。
她个子在同龄人里也不算高,有点不太能够得着灶台,就搬了个小板凳站在上面。
苏进看见她在小板凳上动来动去、摇摇晃晃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她抱下来,责怪道:“太危险了,怎么不等我回来呢?”
谢幼灵欢喜地叫了一声哥哥,认真反驳道:“以前爸爸还没生病的时候,家里的饭也是我做的啊!”
之前谢进宇工作太忙,经常回到家就晚上八点多了。一开始他把谢幼灵托付给邻居,后来邻居奶奶过世,谢幼灵就开始学着自己做饭。她现在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照顾家里两年多了,家务事基本上能全包。
苏进看着她幼嫩的小脸,心里感慨万千。他揉了揉谢幼灵的头发,说:“那是以前,以后用不着你了。剩下的我来做,你先去做作业吧。”
谢幼灵得意地炫耀:“作业我在学校已经做完了!”
苏进想了想,说:“那我再给你布置一个作业吧。”
他翻出几张纸和一把裁纸刀,放到写字桌上,问道:“知道一厘米是多少吗?”
“当然知道!”
“那好,你现在把这三张纸全部裁成一厘米宽的长条,一毫米也不能出错。能做到吗?”
谢幼灵的眼睛闪闪发亮:“哥哥这是在教我文物修复?”
苏进笑了笑:“算是一点基础吧……怎么样?这份作业要不要做?”
谢幼灵兴奋极了:“当然要!”
说着,她就趴在桌子上,拿尺子比着,认真地量起尺寸来。
苏进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走进厨房去了。
前一世,他四十多岁了还是单身汉,虽然有钟点工帮忙做一些事情,但大部分家务还是自己来的。现在换了个身体也一样能行,没一会儿,他就着谢幼灵剩下的工作,把三菜一汤端上了桌,还事前拨出来了一份,放进了食盒里。
这时,谢幼灵已经做完这份全新的“作业”了。她得意地现宝给苏进看:“好了,我比过了,全部都是一厘米,绝对不差!”
苏进笑着接过那些纸条,说:“先吃饭,吃完
我帮你检查作业。”
谢幼灵自信满满,一边吃一边跟苏进打听要学的东西,最后被苏进用筷子敲了脑袋:“食不言寝不语,乖乖吃饭,好长身体!”
谢幼灵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对,长高了给哥哥做饭!”
苏进哈哈笑了两声,谢幼灵果然不说话了。
吃完饭洗完碗,苏进拿过那把纸条放在面条。谢幼灵很乖地帮他拿来工具:“尺子在这里!”
苏进摇了摇头:“用不着。”
谢幼灵瞪大了眼睛:“不用尺子,哥哥怎么知道尺寸对不对?”
苏进向着她一笑,拿起一张纸条,看了一眼,把它放到一边;又拿起一张,看了一眼,放到另一边。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到后面,每张纸条都只是扫了一眼,没一会儿,所有的纸条被分成了三堆。
苏进指着左边那堆道:“这些是错得比较少的。”
中间那堆:“这些是错得比较厉害的。”
右边那堆:“这些是刚刚好,一点也没错的。”
其实最右边的已经称不上是一堆了,只有可怜巴巴的一条。
谢幼灵呆呆地看着这些“作业”,不服气地说:“不可能!我明明量好了的!而且哥哥你都没用尺子量,怎么会知道?”
苏进拿来尺子,笑着问道:“再量量看?”
谢幼灵气鼓鼓地瞪了苏进一眼,随便从中间那堆里扯了一张,认真地量了起来。
这一量她就呆住了,苏进有趣地看着她:“怎么样?”
谢幼灵呆呆地盯着那张纸条:“右边多出来了两毫米……”
她年纪小,手不稳,裁着裁着尺子就动了。左边还能保证一厘米的宽度,越到右边差得越多。
她又拿了一根,还是同样的情况。再一根,还是。
中间的这堆纸条,基本上差错都在两毫米以上,错得最厉害的一根甚至多出了四毫米,明显宽了一截。
左边那堆纸条情况稍微好一点,都在两毫米之内,但也没一根完全一致的。
最后量下来,果然只有最右边那根,左右都是一厘米,基本没有问题。
谢幼灵惊呆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苏进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没有难度怎么能叫作业呢?”
谢幼灵不服气了
:“学校的作业就完全没难度啊!”
苏进哈哈笑道:“原来还是个小学霸。怎么样,这样的练习还要做吗?”
谢幼灵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
苏进笑着点头,让她课余时间,每天像这样裁三张。每张纸条如果裁多了,可以修改两次。如果裁少了,就是彻底失败。
谢幼灵很懂事地点头:“也就是说,宁可多点,也不能少了?”
苏进微笑着道:“对。做人做事,总要留点余地。”
谢幼灵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哥哥也裁一张我看看!”
苏进想了想,答应了。
他拿起一张纸,横过尺子压住纸,并没有仔细量,就是一刀裁了下去。
谢幼灵非常积极地拿起纸条开始量,最后兴奋地张大了嘴巴:“一点也没错!哥哥裁得好快好准!”
苏进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在谢幼灵看来,他的确干得很不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刀,手感明显不对。
裁边是书画和古籍修复的基础技能,正常工作中,可不是这样一张张地裁,而厚厚一叠下去,一张也不能出错。
上一世的苏进,这样的工作早就做熟了,就算不用眼睛看,光凭手感,也能知道这一刀下去对不对,裁了几分几毫下来。
现在这具身体没经过训练,明显没有这样的手感。苏进还是靠着眼力判断,加了几分小心,才能裁得一点没错的。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指,暗暗心想,还是要多多练习啊……
不过这只是苏进的自我要求,单凭这一刀,谢幼灵对他又多了几分崇拜。
她捧着纸条,道:“嗯,我会好好练习的,一定要变得跟哥哥一样厉害!”
苏进笑了起来,拎起食盒说:“走,谢叔还饿着呢,给你爸爸送饭去!”
谢幼灵重重地“嗯”了一声。
路上,谢幼灵兴奋还没消,缠着苏进问这问那。她最佩服的是,苏进竟然不用尺子量,一眼就能看出纸条截得对不对!
她问苏进是怎么办到的,苏进自己也没办法描述。他自己也很庆幸换了个身体,眼力还在。而这样的眼力,毫无疑问只有长期专注的工作才能培养出来。
他大致给谢幼灵讲解了一下,小姑娘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满脸的若有所思。
两人
到了医院,苏进刚刚把食盒放下,谢进宇就满脸兴奋地开口道:“小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深吸了两口气,这才平静下心情,继续道,“刚刚医生过来通知,合适的肾/源已经找到了,一个星期后就能进行手术!”
苏进愣住了,跟谢幼灵对视一眼,这才异口同声地道:“太好了!”
0008 得壹元宝
谢进宇连声说是苏进给他带来了好运气,苏进心里也很高兴。
就算不说资助的事,谢家父女也都是很好的人,他也希望他们能一切顺利。
谢进宇吃饭的时候,苏进去找到医生,询问了一下具体情况。
医生的态度比前两天更好,非常耐心地给苏进讲解。
谢进宇的运气的确不错,医院刚才发出申请不久,就接到上面的通知,说正好有一颗肾脏可以跟他的匹配。现在只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认,就可以安排手术了。
说着,他还打开电脑,给苏进看了那颗肾脏的基本情况。
这个消息实在太好了,就连谢幼灵也知道,只要一切顺利,爸爸就能恢复健康了。
她要求今天晚上留在医院陪床,跟爸爸庆祝这个好消息。苏进想了想,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答应了。只要谢幼灵能保证晚上好好睡觉,他就让她呆在这里,明天早上来接她去上学。
谢进宇又是兴奋,又是感慨地看着他们互动,拉着苏进的手说:“你真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小灵以后怎么办!”
苏进半开玩笑地说:“那你得谢谢你自己。要不是你一直资助我,我也没办法给你带来福气啊。”
谢进宇哈哈大笑,难得满面红光。
今天只是报到没上课,吃完饭刚过中午。谢幼灵窝在爸爸身边,跟他小声说话,苏进笑着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医院。
原身从福利院出来上学,基本上一穷二白,除了一包衣服什么也没带。苏进想要有所发展,当然得先置办一些东西。之前那五百万全部给了谢进宇,未来他做手术以及术后休养还需要一大笔钱,苏进没打算再找他要。
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赚点钱。
苏进思索了一会儿,坐公交车回到了故宫古玩街。
今天星期三,没有苏进上次来的时候人那么多,但还是很热闹。人一少,越发显出了这里的破旧。
苏进叹了口气,先不去想这件事,回到旧货街,开始打量地摊上的货物。
三天前,他的确在这里大大出了次风头,但这里的人流量一向非常大,三天过后,记得这件事的人还不少,记得苏进这个人的就不多了。
他一路走过去,地摊主殷勤叫卖的不少,认出他的一个也没有。
片刻后,苏进目光微微一闪,在一个摊子旁边
停了下来。
那摊主亮着一口黄板牙,正在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一个人推销:“你看这个青铜小壶,多漂亮!这上面的装饰多精致啊,知道是什么吗?这可是夏朝的蟠虺纹!”
苏进蹲下来,黄板牙瞥了一眼他,目光尤其在他的衣服上停留了一下,偏过头去不理了。原身在福利院长大,能有什么好衣服穿?他身上无论t恤还是牛仔裤都是地摊货,唯一可取之处就是洗得非常干净。但是这种衣服都洗得这么认真,怎么可能是个有钱人?
苏进笑笑,也不介意,仔细打量着摊上的货物。
这摊上基本上都是各种各样的青铜黄铜小件,锈迹斑斑,角落里散着一把大大小小的铜钱,也都锈得不成样子,品相非常差。
苏进翻了一下铜钱,捏起一枚圆形方孔的,透着光看。这枚铜钱表面布满了绿锈,四个字里勉强只看得见两个。
这时,先前那个顾客还是没要东西,站起身走了。黄板牙没精打彩地把手上的小方壶扔回去,不耐地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擦了擦钱上的绿锈,问道:“这个要多少钱?”
“五百块。”
苏进一怔:“品相这么差要五百?”
黄板牙一阵抢白:“银行卖的纪念币也要一两百呢,这可是宋朝的古钱!换算一下,一年一块,也得值个一千多,要五百还算便宜的呢。”
苏进失笑:“哪有这样论价的?那这个呢?”他新拿起来的这个也锈得厉害,比刚才那个小一圈。
“一样的,五百。”
苏进摇了摇头,又拿起了一个,问道:“这个呢?”
黄板牙是个老手,苏进问了半天的价,他反而提起了警惕。不少捡漏的都擅长声东击西,难道他摊子上真的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物件儿?
这时,苏进又举起了一枚:“这个得便宜点儿吧?”
黄板牙越发警惕了,他抬起脖子看了一眼,正准备开个高价,还没张嘴,话就被堵了回去。
苏进手上这个,简直看不出是枚铜钱了。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杂质,把所有的字都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个角勉强能透出一些来历。
古钱币这东西比较特殊,它只有上五品才值钱,五品以下的都只能垫桌脚。
苏进手上这一枚连一品都谈不上,没被当垃圾扔掉都是因为黄板牙偷懒了。
黄板牙犹
豫了半天,终于哼了一声说:“这个啊,卖你一百吧。”
这也要一百?苏进摇摇头,开始讨价还价。没一会儿,他就用二十块钱买了下来。
黄板牙表面上在说苏进买得太划算了,心里其实有点得意。把垃圾卖出二十块,多多少少也算占了点便宜。而且今天他还没开张呢,占个便宜,也算开门红。
苏进站了起来,把古钱揣进口袋,转身准备走。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低头对黄板牙道:“哦,对了,刚才有一件事情忘说了。曾侯乙墓是战国时候的,还有这蟠虺纹,也是春秋战国时候流行的,离夏朝远着呢。”
黄板牙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呆滞地看着苏进,苏进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什么?这是个行家?他真的被捡漏了?
苏进刚走,黄板牙旁边的摊主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哎呀,我是说这小子看着脸熟呢!”
黄板牙立刻转头:“你认识?这小子是什么人?”
这摊主神秘兮兮地问道:“前两天,b区金富典当行那事儿你听说过吧?”
黄板牙的细眯眼马上就瞪大了:“就是这小子?”
“对,就是他,当时我可是在外面看完了全程的!”
黄板牙心里有点不妥了:“文物修复师吗……我是不是卖亏了啊?”
那摊主一拍他的肩膀:“什么亏不亏的,就算能挣钱,人家也是靠的自己手艺!”
黄板牙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说得也是……”
…………
苏进会买那枚古钱,当然是有原因的。
它看上去被黑色杂质层层包裹,但这杂质其实就是泥土跟铁锈的混合体,不难去除。最关键的是,从它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这枚古钱是枚铜钱,也就是青铜制成的。
铜钱怎么可能有铁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铁锈是外来物,那去除去起来就更方便了。
有了这层杂质的保护,里面的铜钱品相完好的可能性非常大。
当然,还有一个关键是,苏进刚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钱包,里面一共只有七十三块钱,也就这枚能买得起了。
买完铜钱,苏进又去店里买了一些要用的试剂和工具,找了附近一家茶楼的角落坐下。
他先用清水把古钱清洗了一遍,然后用棉签沾了弱酸,轻轻在杂质表面滑
动。
弱酸、双氧水、氨水……渐渐的,那些黑色杂质被清除掉了,显现出古钱真正的样子来。
一样的圆形方孔,上下左右写着五个字——
得壹元宝。
苏进唇边泛起一丝微笑,果然没错,真的就是得壹元宝!
唐天宝年间,叛将史思明起兵反唐,登基称帝,立国号“大燕”。得壹元宝就是在他称帝的时候铸造的。它存世数量极少,向来就有“顺天易得,得壹难求”的说法,是古钱币里罕见的珍品。
而他手上的这枚得壹元宝,上下左右各有一个月纹,属于得壹元宝中的顶级品,是珍品中的珍品!
古钱的价格向来不高,但这枚得壹元宝在他以前那个世界,至少也能卖到十万。在现在这个渴求文物的世界里,就更难说了……
结果大概出来,苏进只兴奋了短短片刻,就深吸一口气,重新定下了心。
修复还没有完全结束,他手上更加小心。
没一会儿,黑色杂质被彻底清除,接下来要对付的是上面的铜锈。
文物古玩一般都讲究“修旧如旧”,也就是说,在修复它的过程中,不要求把它修得跟新的一样,那样看上去就假了。通常来说,要求保留适当的时代痕迹,让“古玩”看上去还有个“古玩”的样子。
譬如这枚古钱,上面的铜锈就不能完全清除,要保留适当的锈色。
锈色的光泽、形态,对于古钱的品相来说都是有加成的。
苏进在这方面经验非常丰富,虽然手工还有点不太稳,但慢慢做下来,快到下午五点时,也终于全部完工了。
这枚古钱通体完好无损,上面“得壹元宝”四个字与周围月纹都边缘清晰,表面沉积的黑色十分均匀。
这正是古钱币里最好的品相——九品美正!
一枚九品美正的得壹元宝!
0009 不友善的室友
苏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端起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
茶水刚刚入口,他就怔了一怔。
他就叫了杯素茶,喝了这么久,茶水早就该凉了,但现在喝进嘴里的温度却温热得刚刚好。
他抬头一看,只见隔壁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人,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了。
这人三天前才见过,结果今天又碰面了——正是谈修之。
三天碰两面,这是不是太巧了点……
苏进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点头道:“又见面了,真巧。”
谈修之微笑着摇头:“不是碰巧,我是听说你在这里,然后过来的。没想到又看了一场漂亮的修复。”
原来这间茶楼本来就是谈修之开的,苏进在这里修复古钱,很快就有人报到了他那里,他刚好办完一件事,就直接过来了。
苏进手边的茶水,就是他派人更换的。服务员轻手轻脚,苏进工作得太专注,竟然都没有发现。
谈修之举杯,以茶代酒,恭喜苏进又完成一项工作,又笑道:“苏先生修画裱画一流水准,没想到在古钱上也这么精通。”
苏进微笑着道:“修什么不是修?其实多少都是有点共通之处的。”
谈修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转移了话题:“苏先生这枚古钱出手吗?”
苏进非常爽快地说:“当然,修它本来就是要拿来卖的,价格合适就行。”
他这么爽快,谈修之也很干脆。他向旁边招了招手,叫来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人,明显是来掌眼的。
中年人走到桌边拿起得壹元宝,用指尖细细摸过,又用舌头舔了舔。
苏进端着茶杯,看着这一幕,表情有点古怪。
刚刚他清洗这枚古钱,用了很多种化学试剂。这些试剂的味道……可是有意思得很。
不过这掌眼显然已经习惯了,他表情如常,辨别了半天,凑到谈修之耳边就要说话。
谈修之摆了摆手,道:“直接说就行。”
掌眼道:“唐末得壹元宝,四月纹,品相是九品美正,顶级品。”
谈修之满意地点头,向苏进道:“请开个价吧。”
苏进对这个世界的行情一窍不通,怎么可能开价。他笑了笑,说:“老熟人了,价格合适就行,还是你来说吧。”
谈修之思索片刻,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年前,香港胜通拍卖行拍出一枚七品四月得壹元宝,当时的拍价是三十万。这两年行情看涨,这枚的品相更佳……五十万如何?”
苏进扬了扬眉。在他以前的世界里,这枚古钱最多十万,在这里竟然可以卖到五十万吗……
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他的预计了,苏进很干脆地说:“可以,那就成交。”
两边都是爽快人,很快达成了协议。谈修之这次没再开支票,转了五十万在苏进的卡上。
一切搞定之后,他站起来,向苏进伸出手:“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苏进意味深长地道:“一定有的……”
两边对视了一眼。第一次也就算了,第二次还能这么凑巧到得这么快,有些话也不用多说了。
不过对于苏进来说,有这样一个稳定的大客户,也算是件好事。
从茶楼出来,苏进看了看天色,坐车去了中关村。
之前他就买地图研究过了,帝都变化不小,但也有不少地方跟另一个世界一样。譬如中关村,同样是上个世界八十年代发展起来的,现在是帝都最大的电子产品交易中心。
苏进买了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两样都是顶配。接着,他又趁着时间还早,到京师大学附近租了个单间。
今天在茶楼发生的事情提醒了他。
以后他必然还有很多修复文物的时候,必须得找个固定的地方当工作室,一方面省得麻烦,另一方面也好准备足够的工具。
当然这单间太小,还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最好还是买套自己的房子。不过不管在哪个世界,帝都房价都吓死人,要买一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租完房子收拾完,差不多就天黑了。
苏进出去吃了个饭,没回谢进宇那边,就在租的这个单间里住了下来。
休息了一会儿,他拿出新买的木尺和废纸,裁切了起来。
小学生都能完成的简单工作,苏进仍然做得无比认真。
以前的手感不在了?
没事,重新练回来就可以了!
…………
约定的事情就要完成,第二天苏进起了个大早,跑到医院接了谢幼灵,送她去上学,路上顺便还给她买了早饭。
是的,苏进是跑着去的。
文物修复对体力
的要求比普通人想像中还高,苏进在以前那个世界就养成了锻炼的好习惯,现在当然也不会放下了。
医院离学校不算太远,苏进跑到时,大概在七点钟左右,谢幼灵已经起床了,软软地打着呵欠。
谢进宇很不好意思,连声说麻烦苏进了。
苏进笑着摆手,等谢幼灵吃完早饭,就把她送到了学校。
在校门口,谢幼灵拉着他的手说:“哥哥,以后不用再送我啦,以前都是我自己上学放学的。”
苏进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小孩子只用乖乖听大人的话就行了。”
他还要上课,转身就匆匆地走了。谢幼灵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小声说:“什么大人,也不过比人家大七岁……”
今天正式开始上课,苏进以前就是历史系的研究生,这些课程都是他学过的,对他来说一点困难也没有。不过他还是学得很认真。
文物鉴定和修复,都是依托于历史之上,最后也要归到历史里去。这毕竟是两个世界,他必须格外留意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差别,稍微自以为是一点,到时候就有可能在工作中出大错。
下课之后,他还抽空余时间去了图书馆。
京师大学历史系图书馆是独立的,藏书三十万册,还有独立的珍本孤本阅览室,在全国的高校里都非常出名。
苏进现在是大一的新生,当然进不了珍本孤本室,不过他现在用不着这个。先搬了最常见的史书一页页翻看,一目十行,速度比普通学生快得多。还好他找的是角落,很少有人过来,也没人发现。
学余的时间,他还是会经常去宿舍坐坐。
京师大学一年级必须住校,现在他是特殊情况,今后还要搬回来住的,能跟室友搞好关系那是最好。
尤其是程文旭,他是化学系的,也许到时候苏进还要找他帮不少忙呢……
报到的当天晚上,苏进的第四个室友就已经到了。
方劲松,跟他是同一个专业的,按理说应该更亲密一点。但是这个人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有点阴郁不说,还总是独来独往,别说在外面住的苏进了,也不跟寝室里其他人打什么交道。
据郭天说,方劲松每天都要到快熄灯的时候才回来,也不知道之前在什么地方打混。
郭天对方劲松很有意见。他觉得这家伙实在太龟毛了。
“这家伙一定
是个机器人!”郭天啪地一声把电脑合上,大声抱怨。现在方劲松不在,他就没压抑自己的音量。
郭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他脑子里一定有个计时器,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半小时晨跑,五分钟漱洗,十分钟吃饭……我计过时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简直怪异!”
方劲松每天在寝室的时间不多,但就这么短点时间,也能让郭天总结出规律来。
不光是时间,他其他方面的行为也像是有强迫症一样,所有东西都必须放在固定的地方,睡觉前衣服必须叠得整整齐齐……
按理说,这只是他个人的习惯,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住一间寝室,谁没有个磕磕碰碰?郭天有两次不小心把他的杯子或者书移了位置,方劲松立刻冷冷地看过来,第一时间把东西放回原位。以致于现在郭天和程文旭在寝室里,都得小心翼翼,惟恐碰到了方劲松的东西。
郭天啪啦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苏进想像当时的情景,也颇有感触地说:“的确有点烦……”
他的话刚出口,寝室的门一响,方劲松正好走了过来。
他肯定听见了刚才的话吧……郭天马上闭嘴,就连苏进也觉得有些尴尬了。他向方劲松点头笑笑,方劲松漠然不答,径自收拾了两本书就要出去。
出门前,他扫了苏进和郭天一眼,道:“背后说人,就要做好被人听见的准备。”
说着,门又是一响,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转眼间又离开了。
郭天刷地一下站起来了,面红耳赤地说:“有种做,就不敢让人说了?”
苏进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看见他刚才拿着的是什么书了吗?”
郭天非常焦躁:“谁他妈管他看什么书了?”显然被方劲松刚才那句话说得心虚了。
苏进望着郭天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几天,他去图书馆的时候,也关注了一下这个世界文物修复的现状。
他发现,这专业果然是热门中的热门,相关这方面的书全部都被借走了,一本也没留下。
不过图书馆有书目,凭着书目,苏进也了解了一些东西。
方劲松手上那两本书,《明清古画鉴赏》、《青铜保护技术初探》,正是其中两本!
0010 练习程序
一个星期过后,按理说应该准备手术了,但医院通知,肾/源那边出了点问题,还得等几天。
这一次,他没再像上次那样,很肯定地说是一个星期了。
这种含糊其词让苏进和谢家父女都有点紧张,不过这种情况,除了继续等,他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在谢幼灵的坚持下,苏进只有早上送她去上学,下午没有再接。
小学放学比大学早多了,谢幼灵的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她自己完全能走回去。
于是这段时间,小姑娘表现得非常乖,每天放学,她就自己回家,先做完作业,再完成苏进给她布置的练手任务。
苏进发现,谢幼灵在这方面极具天赋。虽然因为年纪小,力气不够大,持续力不算太强,但是在她的有限范围内却做得极好。
一方面,她的手很快变得稳定起来,从一开始三张纸只能裁出一条合适的,到三分之一,到一半……一周的时间,她就能达到几乎所有纸条全部准确的程度——当然不是一次成型,多半还需要一到两次补刀。
另一方面,她的心性极好。这样的练习在一开始可能还会感觉比较新奇,但时间长了,又需要一直保持专注力,其实很容易疲劳厌倦。但是谢幼灵却不一样。她年纪虽然小,但却能保持极好的耐心与长时间的专注力。
这才是一个文物修复师真正需要的天赋!
她做得好,苏进也不会吝惜夸奖。于是谢幼灵干劲更足了。
现在,苏进又给她安排了另一项练习。
两张用浆糊粘连在一起的纸,用水把它们浸湿后,一点点揭开,需要保证指定那张纸的完整无缺——破一个洞都算失败。
谢幼灵对这个新的练习也很感兴趣,她笑嘻嘻地说:“好像打游戏啊,闯过一关,还有下一关!如果有积分就好了,还可以升级!”
苏进脑中灵光一闪,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
第二天,他找到了郭天,让他帮忙设计一个游戏。
郭天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在入校之前就有了不错的基础,已经能够自编一些程序了。
而且,他虽然对方劲松意见大得很,但那只是特殊情况。大部分时候,他都开朗得有点自来熟的感觉,跟同学以及学姐学长的关系都非常好,从他们手上学到不少东西。
苏进设想的是个手机游戏,就跟谢幼灵说的那样,有积分和通关
的制度。
他先录一段视频,可以让别人照着做。然后每次做完,都需要检查结果,根据结果确认这次练习得到的积分。
积分累积到一定程度可以升级,同时进入新的关卡。
郭天一听这个设想就兴奋起来了,他连声说:“有点意思,你打算让人练习什么东西?”
苏进笑着说:“一个长辈家有个小姑娘,在跟着我做一些手工,我觉得这样的游戏会让她的积极性更高一点……”
郭天觉得这个游戏的确可以做,于是苏进先录了五个视频给他,第一个视频就是裁纸,第二个是揭纸,剩下三个也都是类似这样的基础训练。
郭天对文物修复一窍不通,完全没联想到那边去。
文物修复专业在学校里这么吃香,到时候工作了也一定能大展拳脚,苏进要是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去那边的专业?
录完视频,他跟苏进一人拿了一支笔,在白纸上写写划划,用了半天功夫,就把游戏的雏形设计出来了。接着架子怎么搭,程序怎么写,都是郭天的工作了。
郭天很讲义气,拍胸脯保证,一定想方设法把这个游戏给苏进做出来,让他“心想事成”。
苏进一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道:“你搞错了,那个小姑娘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小学生呢……”
郭天也是一愣,立刻像戳破了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他嘀咕道:“还以为要兄弟帮你泡妞呢,原来是带孩子啊……”
不管怎么说,郭天帮了苏进这个忙,苏进就要请他吃饭。
两人在食堂旁边的馆子里点了两个菜,叫了两瓶啤酒喝着。
吃着喝着,郭天又抱怨了两句方劲松,说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家都是同学、是室友,苏进脾气这么好,那家伙怎么那么怪里怪气的。
这两天,他又跟方劲松发生了两次冲突,一次还是因为动了他的东西,还有一次是郭天有点拉肚子,多占用了一会儿卫生间,跟方劲松的固定时间发生了冲突。方劲松毫不犹豫地拍门叫他出来,郭天肚子又疼,心里又冒火,出来就跟对方吵起来了。最后还是程文旭把他拉出寝室,总算是没当面打起来。
苏进安慰道:“每个人的性格脾气都不一样,方劲松这样的计划性是有点过头,但也不算坏事。先磨合看看吧……”
他跟人打交道很有一套,几句话就把郭天的脾气压下去了。但这
时,他在心里也皱起了眉。同寝室住,的确是要相互磨合,但也是要“相互”的。只是单方面让步,另一边顽固不变的话,这样的冲突,总还是会发生的……
两人吃喝聊天,大概吃到一半的时候,馆子里突然骚动起来。
这馆子味道不错,在三食堂附近这一片里是最出名的一家,来这里吃饭的学生当然不少。
先前这里人就很多,苏进他们隔壁还有一桌,十人的圆桌坐了七八个人,他们高谈阔论,声音震天。
这时,又有五六个人进来,那七八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其中一个高个子连忙站起来道:“学长,来这里坐来这里坐!”
他们桌上只剩三个空位了,根本坐不下这么多人。而馆子里的其他桌子也全部坐满了,没有一张空桌。
高个子尴尬地笑了笑,转眼看见苏进和郭天这边只坐了两个人,立刻过来道:“两位吃完了吧?来来来,麻烦让一下。”
这五六个人一进来,发现没座也不走,听见那人张罗,还对他点了点头。
京师大学的学生大多佩戴了校徽,每个专业的校徽都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所属的年级和专业。
之前旁边的那七八个人是文物修复专业一年级的学生,新来的是五个人是二年级的。
郭天本来就不满文修专业的特殊待遇,一听这话就更不满了:“你长眼睛了吗?我们这还剩一半呢,怎么就吃完了?”
苏进感谢郭天帮忙,点菜点得比较多,事实上两人这时候的确已经吃饱了。但盘子不空,筷子不停,就算是店家也没资格赶客,更别提这个人跟他们一样是个顾客。
高个子瞥了一眼他们的校徽,笑容变得冷淡了一些:“都是历史系的同学,大家互相帮下忙吧。”
郭天嚷道:“都是历史系的同学,凭什么要赶我们走呢?”
高个子指了指自己的校徽,不耐烦地问道:“没看见吗?我们是文物修复专业的!”
这边在争座位,那边二年级的学长也不吭声。他们被张罗着坐到了十人桌上,挤出来四个一年级生,站在苏进他们旁边看着。
郭天被他们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气笑了,他抓着筷子,夹了根肉丝塞进嘴里,道:“这是我的位置,我还没吃完呢!”
苏进笑了笑,也拎起筷子,夹了一条青笋,慢条斯理地吃着。这样一来,两个人的态度都非常明显,就是没打算让这个座位
了!
高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冷哼一声,问道:“不打算让了是吧?”
他转过身,走去了后厨。
没一会儿,餐馆的老板抹着汗跑出来,跑到苏进和郭天身边,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二位,你们今天这顿我请客,麻烦让个座位行吗?”
郭天快被气死了,他一拍筷子,指着桌子道:“老板你也看见了,我们还没吃完呢!”
老板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座位安排得太少了……”
他满头大汗,态度非常诚恳。这时,墙角一桌吃完了,买单走人。
明明已经有了空位置,那个高个子却仍然站在他们旁边,老板看见他的态度,只能苦劝郭天和苏进。
郭天这个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高个子态度恶劣,他就呛回去。现在老板一脸恳求,他就犟不下去了。
他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放下筷子,道:“晦气,走吧!”
苏进想买单,老板坚决推拒,还一人送了一瓶饮料。
出门时,高个子冷冷看他们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走回桌边,一群人很快就交杯换盏起来。
郭天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恨恨地道:“妈的智障!”
苏进跟他一起走出餐馆,郭天走了一会儿,一脚踢飞了路上的一块石头,愤愤地道:“妈的,吃饭吃得一肚子气!”
苏进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文修专业的学生……一直都是这么嚣张?”
郭天呸了一声道:“没错!妈的,学校给他们特殊待遇,他们就抖起来了。走在路上撞见了,个个都拿鼻孔看人。没一个好东西!”
“哦……”苏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0011 第一校花
开学这段时间以来,苏进在学校的时间不算太多,跟文修专业的学生完全没打过交道。
之前,他也就只知道这专业现在很受国家重视,在京师大学里的待遇也非常好。
不得不说,虽然郭天对这点抱怨很多,但对于苏进这种老牌文物修复者来说,心里还是挺乐见其成的。
谁不希望自己的事业得到别人的认可呢?就算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也是一样的。
不过,受人看重跟自己嚣张跋扈是两码事。现在这个世界,总体文物修复水平堪忧,需要修复的文物还这么多。身为职业人士,不全心投入工作,还在这里嚣张个什么劲呢?
一想到这一点,苏进就忍不住皱起了眉。他嘴里还在安慰郭天,心里已经想其它事情去了。
郭天这个人是个直肠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夏天的傍晚,出来溜弯的美女不少,没一会儿,少男的心思就跟着那边跑了。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苏进,问道:“喂,大苏啊,你在学校的机会少,知道咱学校排名第一的校花是谁吗?”
苏进被他逗笑了:“楚王好细腰,唐人以肥为美,女孩子本来就各有各的风格,每个时代每个人的审美也不一样,怎么能评第一第二?”
郭天佩服道:“咦?我一直以为大苏你就是那种标准的乖乖牌好学生,没想到还有这番高论!你说得也对,这世界上美女这么多,当然不能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
苏进哭笑不得,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的话扭到这个方向来的。不过郭天话锋一转,又接着道,“不过综合打分的话,还是有点区别的。我们学校的第一校花,就是新闻学院大三的柳萱柳学姐啊!”
郭天的眼睛发光,开始口沫横飞地给苏进宣讲柳学姐的光辉史。
她长得极美,第一天入校的时候,校门口甚至发生了一段时间的拥堵。学校论坛曾经做过一个“你心中的美女”的调查,选项里还包括了现在当红的一些女明星,结果柳萱仍然以高票位列之一。这当然有同校加成的原因,但同时也可以想见她出众的美丽。
柳萱不仅长得美,学习成绩也很好,在校三年,就拿了三年的一等奖学金。从一年级开始,她进入学校网站当编辑,现在已经是网站的副主编了——主编是新闻系的副主任,只担名衔,不管事的。
上天给了她美貌和智慧,还像是不够一样,又给了她强大的家世。
柳萱是宣辉集团董事长柳信然的独女,而宣辉集团的名字,就算是苏进也听说过。那是全国最大的综合娱乐集团,横跨影视歌三届,旗下有全国排名第一和第三的两个卫星电视台,几个综艺节目人气非常高。
郭天问苏进:“这样的美貌、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家世,你说她该不该学校排名第一?”
苏进笑着问:“怎么,你喜欢她?”
郭天的兴奋一下子就被戳破了,他怏怏地道:“我哪有那个资格哦。柳学姐现在还不算名花有主,但再过不久也是了。”
这样的女孩子,追求者当然很多。她的追求者从校内排到校外,遍及京师大学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人想要追求她,都必须同时面对数百上千个竞争对手。
其中被认为最有希望的,就是历史学院文修专业大四的蒋志新。
文修专业在学校的地位当然不用说了,蒋志新更是这个专业最令人瞩目的新星。
跟柳萱一样,他大一的时候就崭露头角,被老师们寄予厚望。大二拥有一定的基础后,他修复了三件拥有评级的文物,三年级主持修复了一件国家评级的大型文物,被新闻连续报道了一个月。
这样的大事学校网站当然也会跟进,他就是这样跟柳萱产生联系的。
他对柳萱一见钟情,追求得非常疯狂。相比较来说,当时事件进行时,两人的关系还紧密一点,那之后好像就淡多了。不过也可以理解,两边都是大忙人,哪有那么多时间成天呆在一起卿卿我我的?
郭天虽然很有点不甘心,但还是给他们找了理由。因为就算在他看来,学校第一专业的天才,和学校第一校花,的确是挺相配的嘛……
苏进微笑着听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意见。
大学生,年轻的少男少女,如果真的在热恋的话,就算挤出时间也要呆在一起。怎么可能被手上的工作耽搁?
不过这两个人他都不认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走到一幢旧楼旁边时,苏进抬头看了一眼,突然道:“咦?前面那个女生很漂亮嘛。”
“哪哪?”郭天马上兴奋了,顺着苏进指的方向看。这一看他就瞪大了眼睛,认出了对方,“咦?柳学姐?”
苏进也吃惊了。刚刚才谈到的人马上就出现在眼前了,这也太凑巧了。
天色有点微暗,苏进眯着眼睛看过去,柳萱只有自己一个人,她的身影
微微一晃,就消失在楼后,看上去有点紧迫的样子。单只是这样一个影子,苏进也不得不赞了一句:果然美人如玉。
苏进跟郭天对视一眼,一起跟了上去。
这是一栋旧楼,只有三层,以前曾经是个教学楼,现在已经半废弃了。三层楼后面是片小树林,非常僻静,是校园情侣常见的约会地点,学生们之间一些私下的事情也会在这里解决。
柳萱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女生,这个时间一个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刚刚绕到楼侧,苏进就听见了一个公鸭一样的声音正在嘎嘎嘎地笑:“……你也太自不量力了!”
自不量力?说谁?不可能是柳萱吧……
苏进看了一眼郭天,两人点点头,放轻了脚步。
旧楼的后面很长时间没打理了,灌木丛生。苏进转过去一看,就看见灌木后面的树旁站着几个人,而柳萱正借着灌木的遮掩,悄悄地躲在一边。
她离那几个人不算太远,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苏进眼力很好,一眼看出那是她的手机。
联系先前听说的柳萱的工作,苏进马上就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她发现这里有什么校园新闻,于是偷偷地潜过来,准备拍了照报道什么的。
“是姓方的!”
苏进正在观察,郭天就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郭天之前就是这样称呼方劲松的,所以苏进马上意识到是谁了。他只跟方劲松打过几个照面,对他远没有郭天熟,这时远远张望过去,果然,跟另一波人对峙着的,正是方劲松!
两波人,方劲松独自一个,另一边则有四个,全部都是男生。
刚刚说话的公鸭嗓是为首那样,跟他们差不多年纪,长得尖嘴猴腮,说他长相普通都觉得对不起人。
公鸭嗓抬着下巴,一脸傲慢。方劲松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郭天又凑到苏进耳边,小声说:“姓方的对面那几个,都是今年文修专业的新生。”
又是文修专业?苏进迅速想起了之前在方劲松手上看见的书,问道:“他们认识?”
郭天想了想,道:“好像真是认识的。之前有一次,我也看见他们俩在讲话,气氛不太好。姓方的一看见我就走了,这家伙在他后面骂骂咧咧,嘴巴挺不干净的。”
苏进点了点头,那边方劲松一直闭着嘴没说话,公鸭嗓又上前一步,
扯过他手里的一样东西,嘲笑道:“简直要笑死我了,你以为文物修复什么人都能学吗?有本事当初就不要落榜啊!考都没考上,还有脸在这里偷学呢?要不要我去把这件事告诉你同学啊?身在曹营心在汉,考上了古代史还偷学文物修复,瞧不起人是不是?”
“……不是!”之前不管公鸭嗓说什么,方劲松都低着头,闷声不吭。这时他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对方道,“不是瞧不起。我只是……只是喜欢这个而已!”
他前面声音还比较小,最后一句话突然扬了起来,态度也变得非常坚定。
郭天从来都不喜欢方劲松,这时轻轻哼了一声,说:“喜欢就努力考上啊,在这里马后炮个啥?”
苏进也有点疑惑。方劲松对文物修复的喜爱不是假的,他又是个那么擅长时间规划的人,两方面加起来,不可能考不上啊?
公鸭嗓听见这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不屑地道:“喜欢又怎么样?一个残废,也想考我们专业了?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浓浓的嘲讽,一听就知道对方劲松积怨很深。但苏进和郭天注意的都不是这样。
方劲松哪里残疾了?完全看不出来啊!
苏进也就算了,郭天可是跟他当了一个多星期室友的,他也一点没看出来!
方劲松抿了抿嘴唇,之前他的书被公鸭嗓扔在了地上,这时他弯下腰,拣了起来。
同时拣起的还有另一些东西,苏进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些书画修复最基础的工具,马蹄形的裁刀、排刷还有各种各样的纸张。
方劲松正在收拾,公鸭嗓一挥手就把他手上的纸打翻了。他一脚踩在纸上,不耐烦地说:“让你走了吗?说起来,我有一件事情差点忘记了。昨天我们文物修复专业丢了一些东西,我记得有些纸啊、裁刀啊什么的……哟,怎么好像就是你手上这些呢?玉版宣、玉扣纸、罗纹宣……好像一样也不差啊!”
0012 什么纸
被指责说偷东西,方劲松有点生气了,他抬起头道:“这些东西是我买的,我没有偷!”
公鸭嗓轻蔑地道:“那就奇怪了,你买的这些东西怎么跟我们丢的一样呢?对了,我们的东西是昨天什么时候丢的来着?好像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公鸭嗓后面一个人不屑地看了方劲松一眼,附和道:“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吧?”
公鸭嗓哈哈笑了起来:“你说说看啊,昨天这个时间你在哪里?找个人帮你做不在场证明啊!”
他跟方劲松从小就认识,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他从小脾气就很怪,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极少跟别人打交道。后来他出了事,越发变本加厉了,从来都是这么讨厌到没朋友。要找人帮他做证?比登天还难!
最关键的是,方劲松不是文修专业的学生,但是他是。在这个学校,谁会想不开得罪他们专业?
想到这里,他更得意了,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算计之中,这口经年的恶气,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了。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道:“我可以证明。”
公鸭嗓笑声一顿,愕然转头,看见一个年轻学生走过来,站到方劲松旁边,微笑着重复道:“我可以证明,方劲松是清白的。”
公鸭嗓打量了一下对方,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对方道:“我叫苏进,是方劲松的室友,也是他同专业的同学。”
公鸭嗓嗤笑一声:“室友也不要乱说话啊,难道你昨天跟方劲松在一起?”
他话里给苏进挖了个坑,苏进却只是一笑,道:“那倒没有。我没住在学校,昨天只在课堂上见过他。”
公鸭嗓笑了起来,方劲松抿了抿嘴唇,看了苏进一眼,又偏开了头。
苏进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虽然没跟他在一起,但还是能证明,你们专业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
公鸭嗓的笑容一僵,讽刺道:“哦?原来你开了天眼了,不在旁边的人也能证明他在干什么?”
苏进又摇了摇头:“不,我能证明的不是他,而是这些东西。你刚才说,你们丢了什么来着?”
公鸭嗓刚才本来就是随口乱说的,他哪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还好他的同伴记性不错,冷哼道:“玉版宣、玉扣纸、罗纹宣,全部都是
古籍和书画常用的纸张,老师给我们做样品的,让我们好好保管,价格可是很高的!”
苏进点了点头,道:“嗯,玉版宣、玉扣纸、罗纹宣,你确定你没记错?”
公鸭嗓微微有些慌乱了,几个人对视一眼,强撑着道:“嗯,当然不会有错!”
苏进弯下腰,拣起地上的纸,翻了翻,道:“我只看见了龟甲宣、白棉纸、仿高丽纸,哪来的玉版宣,哪来的玉扣纸?而且……”
他抽出其中一张,在这些人面前晃了晃,道:“除了这张龟甲宣还值点钱,其他全部都是便宜纸,哪来的价格高昂?”
公鸭嗓张口结舌,他同伴强硬地道:“这明明就是罗纹宣,怎么会是龟甲宣?”
苏进无奈地看着他,问道:“罗纹宣和龟甲宣都是宣纸的一种,但是是靠什么来分别的?”
文修专业的学生齐齐一顿,这一刻,他们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对面站着的,不是跟他们一样的学生——还是其他专业的学生,而是一个比他们厉害得多的老师!
其中一个学生终于想起来了,试探着问道:“根据纸面上的帘纹?”
苏进向他点了点头,赞许地道:“说得没错。那你们看看,这张纸上的帘纹看上去像什么?”
宣纸是白色的,上面的纹路非常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苏进一提醒,他们跟着也看清了。这张宣纸上的淡淡纹路,明显像龟壳一样,只要认出了它的形状,马上就能认出纸张的种类!
没错,这的确是一张龟甲宣!
苏进道:“不仅如此,龟甲宣比罗纹宣更厚一些,可以用来当古籍的护叶,染色后可以当书皮。罗纹宣比较薄,通常用来当衬纸,两者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他侃侃而谈,方劲松、公鸭嗓和他文修专业的同学全部都听呆了。方劲松注视着苏进的侧脸,目光惊奇,好像第一次看见他一样。
苏进又道:“白棉纸和仿高丽纸都是桑皮纸的一种,白棉纸纸面洁白有光泽,像白棉花一样,通常用来修补书页;仿高丽纸特别薄,抗拉耐折,一般用来衬拓片。”
他把这些纸整理好,全部交还到方劲松手上,道,“一共三种纸,没一张一样,当然能证明这事情跟方劲松无关!”
方劲松手上一沉,眼镜后面目光一闪,嘴唇抿得像一条直线。
“我也能证明!”
苏进突然出去
帮方劲松说话,跟文修专业的几个学生一问一答,说得他们哑口无言,郭天在旁边早就看呆了。
这时,他终于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大声补充,“昨天就是这个时间,方劲松回了寝室的,呆了一个小时,换了套衣服,又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才出门。我从头到尾都在寝室,可以给他证明!”
苏进看了他一眼,他小声嘀咕说,“怎么说也是室友,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
方劲松目光微闪,脸上明显有些激动。
苏进笑着拍了拍郭天的肩膀,转向公鸭嗓等人问道:“不在场证明也有了,是不是可以证明文修专业的事情跟方劲松无关了?嗯……如果真的有东西被偷的话。”
公鸭嗓面红耳赤,道:“这次就算跟他没关系,以后再靠近我们专业的话,还是很难说!哼,一个残废,就别想着一步登天了!”
他一挥手,带着同伴离开了这里,苏进眉头一皱,想叫住他们道歉,却被方劲松拉住了。
郭天瞪着那些人的背影,气哼哼地道:“你跟他们结了什么仇啊?怎么这样针对你?”
换了以前,方劲松肯定不会多说,但今天又不一样。他简短地说:“从小就认识,我成绩一直比他好。”
苏进和郭天一下子明白了。对于公鸭嗓来说,方劲松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结果现在他考上了文修专业,方劲松没靠上,就小人得志,想回来踩人了。
想到这里,郭天打量着方劲松,问道:“没觉得你哪里不对啊?那混帐怎么张嘴就乱说?“
方劲松的表情略微阴沉了些,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摊平在两人面前。
郭天马上闭嘴了,苏进也同时明白了过来。
方劲松左手的大拇指少了个指节,明显是后天受伤造成的。
这种伤势非常麻烦,放在平时可能还能想想办法,但文物修复对手部动作的要求非常高,像这样显然是不行的。方劲松当初笔试成绩非常好,却在体检时直接被刷下来了。
想起刚才方劲松那种执着而热爱的眼神,苏进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时,不远处一个人突然道:“你们好……”
三人一起转头,苏进和郭天这才想起来,对了,柳萱还在旁边呢!之前他们明明就是跟着她一起过来的!
果然,走出来的正是柳萱,她拨了拨耳边的长发,对着他们微微一
笑,道:“你们好,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一下。”
苏进笑了笑,点头道:“请说。”
柳萱指了指公鸭嗓等人离开的方向,问道:“刚才他们那么过份,明显就是在诬蔑这位同学,你们为什么不要求他们道歉?”
苏进扬了扬眉,方劲松突然道:“我不需要道歉。”
“为什么?”柳萱满含兴味地看着他们,好像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
柳萱一出现,郭天的脸立刻爆红,这会儿,他终于清了清嗓子,道:“那几个家伙是很讨厌,但他们是文修专业的啊!能把他们吓走已经不错了,道歉?哼!”
苏进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柳萱突然笑了起来,问道:“哦?也就是说,你们不是不想要道歉,是害怕文修专业在学校的地位,不敢要求了?”
郭天立刻直着嗓子叫了起来:“谁不敢了?!”他的气势很快就降了下来,有点无奈地道:“真的惹上他们的话,后续的麻烦会比较多而已……”
苏进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拦在郭天面前,反问道:“之前我看见学姐手上拿着手机,刚才的事情,你应该拍下来了吧?”
柳萱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晃了晃手机:“没错,我录了视频。刚才你表现得非常漂亮,我想同学们看了会很兴奋的。”
苏进眉头一皱,道:“我希望柳学姐不要把视频发到网上,也不要报道这件事情。”
柳萱问道:“为什么?你表现得这么出色,还是为了维护自己同学的清白,如果被同学知道,你一定会多很多粉丝,这有什么不好的?”
苏进道:“但是我不需要这么多粉丝。我来学校是为了学习的,我不希望无缘无故受到打扰。”
他的笑容消失,表情变得冷淡下来。柳萱一点也不害怕,她偏了偏头,又问道:“文修专业受到学校和社会看重,因此在学校横行霸道,甚至无缘无故污蔑一位清白的同学。不久前,他们还在第三食堂旁边的餐馆里,抢了两位还没吃完的同学的座位……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学校的校风会越来越恶劣,关于这一点,你们也没什么想法吗?”
她打量了一下苏进,道,“你应该也是学过文物修复的,跟他们算是同行吧。同行声誉被小人破坏,关于这一点,你也没什么想法吗?”
0013 网站专题
连续两个问题,柳萱直接问到了苏进他们的心上。
尤其是后面那个问题,她是直视着苏进的眼睛问的,苏进心里格登一下,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错,这正是他刚才的想法!
他可以不在乎文修专业在学校里很受看重,他甚至有点乐见其成。但仗着这份看重就横行霸道,还强行污蔑一个同学的名誉,这点他就很不能忍了。
柳萱只在旁边看了短短一会儿,就看出了他的想法,这份观察力与判断力,的确非常难得。
苏进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想做什么?”
柳萱没有直接回答:“这样的事情,在学校发生已经不止一次了。最近一年,京师大学一共发生纠纷785起,比上一年增加了20%,其中相关文修专业的,占了48%。我想你们也应该知道文物修复现在的热度,这种趋势不制止的话,情况只会越来越恶劣。”
郭天忍不住道:“没错,入校一个星期,我都听说过好几次了。”
柳萱道:“所以,我打算在学校网站上做一次专题报道,连续三期,强调这件事情。我想把今天的事件列为其中一件,现在想征求你们的意见。”
她洒脱地说,“你们刚才说的没错,以文修专业的势力,相关人员未来可能会遭遇一些麻烦。但本次专题,实际涉及到的不止你们,事实波及的人员更多,更是有可能影响到学校以及文修专业未来的发展。所以,我需要……请求你们的配合。当然,如果你们坚决拒绝的话,我也只好舍弃这个素材了。”
她思路清晰,语言干脆,最后这次以退为进,配合上她的容貌和表情,更显得无法拒绝。
苏进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方劲松突然道:“我接受。”
他淡淡地道,“我喜欢文物修复,我不希望这个专业被这群渣滓给毁了。我个人表示同意,只要他们俩也答应,就没问题。”
郭天立刻道:“我也同意!”
柳萱的目光转到苏进手上,他思索片刻,点头道:“我也同意,不过我希望成稿发出去前,我希望能先发给我们看一下。”
柳萱干脆地说:“应该的,我会提前发到你的邮箱,希望你能尽快回复。”
她记下了苏进三人的邮箱,向他们点头道谢,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郭天喃喃道:“我算知道,柳学姐为什么能在校花里学校排名第一了…
…”
她不仅拥有鲜花盛开般强势的美貌,更突出的是那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势,还有她灵活缜密的大脑和坚定的决心……真不愧是京师大学名气最响亮的美女啊!
郭天突然一拍脑门,诡异地看着苏进两人,道:“说起来,蒋学长不也是文修专业的吗?柳学姐做这个专题,这是在跟蒋学长作对呢!”
…………
时间不早了,苏进收拾了一下,就离校了。
难得的,方劲松跟郭天一起回到了寝室,坐在椅子上发呆。
郭天有点马虎,一转身,手腕不小心又把方劲松的杯子碰倒了。
以前为这事,他被方劲松甩过不止一次脸色,这次一碰,郭天就惊得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
今天的方劲松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郭天连忙趁机把杯子给他扶回了原位。
方劲松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杯子,低头道:“……以前是我脾气有点怪,对不起……”
郭天吃软不吃硬,方劲松一道歉,他也跟着软了,挠了挠头说:“也是我脾气太爆……当室友嘛,总有个摩擦,大家互相让让就行了。”
他干笑两声,鼠标一晃就把屏幕激活了,露出桌面上的视频。
他点开视频,看了一眼右下角,又拉开一个记事本,把这个视频的总时间记录了下来。
方劲松走到他身后,紧盯着这个视频,问道:“这是什么?”
郭天说:“哦,这个啊,苏进让我帮忙搞的,挺有意思。说是给他的小女朋友做练习用的。”
苏进明明已经澄清过了,但郭天仍然一口咬定是“小女朋友”。
方劲松追问道:“什么练习?”
郭天说:“很小的姑娘,我看着像是一些手工活?”
五个视频都在桌面上,方劲松一眼看见了,问道:“能全部放给我看看吗?”
郭天没觉得这是什么秘密,就全部放给方劲松看了。
方劲松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仔细看完视频,又看了一遍,向郭天点头致谢,回到了自己的桌子旁边。
先前的那些纸张和工具他全部带回来了,现在正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它们曾经掉到地上,沾了不少泥土。按照方劲松平常的习惯,肯定要第一时间把它们擦干净。
而现在,他却只是抚摸着它们的表面,喃喃道
:“龟甲宣、白棉纸、仿高丽……”
眼镜下面,他的眼中突然掠过了一道亮光!
…………
苏进也在想着今天的事情。
被特殊待遇冲昏头脑,一路堕落下去的文修专业。热爱着文物修复,却因为手部残疾没办法学习这个的方劲松……
他弯起自己左手的一个指节,尝试了一下,果然处处都不方便。
少了一个指节,就真的不能做这行了?
苏进陷入了沉思,谢幼灵发现哥哥在想事情,立刻蹑手蹑脚,放轻了动作。
没一会儿,苏进发现了她的举动,好笑地把她拉过来,刮了刮鼻子:“你在干什么呢?今天的练习完成了吗?拿来我看看。”
揭纸的练习比谢幼灵想像中难多了,到今天她还是没能完好地揭下一张。这时听见苏进提起,她苦着脸把作业拿过来,撒娇道:“好难啊……总是会搞破。”
苏进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笑着摇头道:“你很稳也很小心,这是好事。但有时候也不能太小心了。这一项练习要求快和稳并重,一样都不能少了。”
谢幼灵眼珠子一转:“哥哥示范给我看看?”
苏进答应了。他拿过事前粘好的两张纸,口中道:“粘连的时间长短,也会有影响。时间越长,粘得越紧,就越难揭。所以,这方面你也要留意一下。”
其实这两张并不是同一种纸,需要保持完好的是宣纸,需要揭下来的是毛边纸。
苏进拿过一把刷子,把纸平铺在桌上,很快就把它刷得透湿。
谢幼灵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心领神会地道:“哥哥,该刷多少水,是不是也应该注意一下?”
苏进眼睛一亮,毫不吝惜地赞道:“没错,能发现这一点,你果然很有天分。”
谢幼灵喜孜孜地笑了,只见苏进刷湿后,拿起一把镊子,小心从旁边翻出一个角,毫不犹豫地平平一撕。立刻就有一块两厘米宽的毛边纸顺着镊子被揭了下来,下面的宣纸颤抖了一下,一点破损也没有。
苏进目光专注,手下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又快又稳。没一会儿,宣纸还保持着足够的湿度,上面黄色的毛边纸就已经全部被撕了下来,一点残留也没有了。
谢幼灵完全看呆了,叫道:“哥哥你太厉害了!”
苏进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现在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以前曾经见过一个文物修复师,他用镊子起头,接下来直接上手,一次就能揭下画心后面整张破损的裱纸。”
谢幼想像着那种场景,向往地道:“好厉害……”
苏进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说的这个文物修复师,其实就是他自己。当时他一手揭裱的手艺,在整个业内都是出了名的。
而且那种裱纸跟现在这种可不一样,都是粘连了数百上千年,几乎跟画心融为了一体的。当年,他每次揭裱,同事们都会聚过来,百看不厌。
苏进伸缩一下手指,握了握拳。要恢复到那时候的能力,还得再多加练习啊!
他拍了拍谢幼灵,道:“要再练一次吗?”
谢幼灵毫不犹豫:“要!”
苏进笑了起来。他帮谢幼灵调亮了灯光,自己又拿了几份纸,自己练习起来。
小姑娘侧头看着他,心想,哥哥都这么厉害了,还这么努力,我也要加油!
明亮的灯光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各占桌子一边。房间里寂然无声,却有一种默默的氛围流动着。
…………
第二天早上,学生们起床,习惯性地刷了下学校论坛,立刻发现论坛已经炸了。
顺着论坛的指引,他们去学校网站看了一眼,立刻又炸了。
学校网站的首页上,一个标题极为醒目——
“新时代的阶级压迫?文修专业,你凭什么这么嚣张?”
标题下面,明明白白写着专题策划人的名字——
柳萱!
京师大学的第一校花,这是要向文修专业开战了?
与此同时,京师大学的一间非常豪华的双人寝室里,蒋志新正盯着手机屏幕,眉头紧皱。
他旁边一个人正在唠叨:“志新,柳萱这样做,也太不给你面子了!”
蒋志新盯着专题下面,最显眼位置的那条视频新闻,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问道:“这个叫苏进的,是什么人?”
0014 被毙了
明明只是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柳萱今天早上就把这个视频当成最主打的部分发出来了。
视频经过适当的剪辑,把当时的事情呈现得清清楚楚,还添加了背景音乐和一些音效,非常之燃。
当时柳萱到得比苏进和郭天更早一点,之前的部分也录了进去。
加上这些内容,方劲松跟公鸭嗓的冲突就更完整了。
公鸭嗓名叫范鲁,跟方劲松从小认识,从小就对他心怀嫉妒。
后来他考上了文修专业,方劲松因为身体原因没考上,他就得瑟起来了。像昨天那样找方劲松麻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关键的是,每次他都不是一个人上,而是带了好几个同专业的同学。
这一方面显得这人特别怂,另一方面也显出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不是认同了他的行为,怎么会这么多次都跟他一起行动啊?
大学生年轻气盛,看不顺眼一个人找他麻烦,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没事找事找这么多次就不正常了。最关键的是视频里的这一次,竟然还诬蔑方劲松偷东西?
正常找麻烦,嘲讽几句没问题,气上来了揍一顿大家也都接受,但是造谣诬蔑?偷东西?这也太过分了吧!
前面这段过程,看得所有人都是一肚子火,恨不得自己就在现场,能亲自揍这家伙一顿。所以后面苏进一上来,大家就觉得爽了。
更别提,苏进以一个专业外学生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教育这些文修专业的学生关于纸张的差别,说得头头是道,让他们个个懵逼,简直让所有人心里大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你们得瑟,也不过因为你们学了这个专业。但你们学了个屁!连非专业的学生都比你们懂行,你们有个屁的本事!
从早上第一个人看见视频开始,就有人在下面留言。没过多久,下面就盖起了高楼,学生们一边痛骂这些文修专业这些不要脸的小人,一边高呼酷毙爽爆,同时还在打听苏进是谁,怎么会这么牛逼。
相比起这个看完爽爆的视频,专题其它的部分就让人很不愉快了。
专题里,一条条列举了近一年来围绕文修专业发生的纠纷,大部分都是这个专业的学生仗势欺人,各处要求特权的事情。柳萱之前对苏进他们说过的数据,也都清清楚楚地列在了上面。
这些事情有不少都是学生们亲身经历,或者亲眼看见的。他们潜藏在内心的愤怒被这些内容重新掀了起来
,纷纷跑到学校论坛留言,要求学校重新定位文修专业,严惩这种不讲道理的行为,给各专业一个公平的待遇!
事情大概在上午八点的时候达到高潮,很多人都在关注着后续的发展和学校的反应。
结果八点半刚到,第一节课还没下课,学校网站上的专题、视频就全部被删了!同时被删掉的还有论坛上的贴子。相关这件事情,所有讨论得比较热烈的贴子都被删掉了,部分人被暂时封了id,论坛出公告,要求学生冷静讨论,文明发言。
一时间,很多学生愤怒地摔了手机。
这就是学校的反应,他们要把这件事情压下去,继续维护文修专业!
…………
“这样做太不公平了!”
这时,柳萱站在学校网站的主编办公室里,愤怒得声音都变了调。
网站主编是新闻学院的副院长,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无奈地看着柳萱,道:“这个专题在发出之前,本来就应该先给我审阅的。柳萱同学,你这样做,是违反了学校网站的规定。”
柳萱愤怒地道:“先给您审查,让您把它毙掉吗?田院长,学校为什么要这么维护文修专业?国家现在是很重视这方面的事业,但不代表要让他们破坏学校的正常秩序!”
田院长叹了口气,道:“柳萱,去年你就做过这个专题的提案,当时就已经被否决了,今年为什么你还要一意孤行,强行上马?”
柳萱的双手重重拍在田院长的桌子上,道:“田院长,我一年级的时候您就给我上过课,当时您是怎么跟我们说的,您还记得吗?新闻报道要关心大家真正的需求,挖掘背后的真相。现在文修专业得到太多特权,影响非常坏,应该被治理了!”
田院长仰头看她,平静地道:“你说得没错,但你想过没有,学校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么多特权?”
柳萱有些迟疑:“因为国家的整体政策?”
田院长面露微笑:“我们是高等院校,拥有相当的独立性。国家政策跟我们关系当然很大,但也不至于为这个破坏平衡。”
“那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们需要他们啊!”
…………
学校网站的新专题上了又下,影响其实有限。毕竟专题上线的时间太早,还没真正扩散开就已经被全删了,后面跟去的学生只能看见转述,就没有那么直观的感受了
。
真正受到影响的还是苏进他们几个人。
那个视频给人的冲击力相当大,站他们立场的会觉得很爽,对面立场的就会感觉遭到羞辱了。
别的不说,这天苏进正常上课时,就有不少人特地转头过来看他,对着他指指点点。还有几个同学跑到他面前他,感叹道:“你真是太有种了!”
苏进昨天答应柳萱时,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准备。听见这种话,他只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他按照往常一样,坐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中间位置,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在他旁边坐下,向他点了点头。
苏进意外地扬眉,方劲松!
他们俩是室友里唯一同专业同班的,按道理来说关系应该不错。但一方面,苏进到现在还没真正住校,另一方面,方劲松的脾气也很有点怪,两人到昨天为止,连一次正式的招呼都没有打过,这还是第一次坐到一起。
两个人都是好学生类型的,上课时都没有说话。苏进瞥了一眼,方劲松的确听得非常认真,笔记做得一丝不苟,很有他的风格。
下课后,老师走出教室,苏进没有起身,转身问道:“找我有事吗?”
方劲松收起笔,整理好笔记,这才问道:“我想请问一下,你是不是学过文物修复?”
这点是瞒不了人的,苏进很爽快地承认了:“嗯,学过一些。”
方劲松的眼中闪出光芒,问道:“我还想请问一下,像我这种情况,真的没办法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吗?”
苏进下意识地看向他的左手。
他之前虽然没留意观察过这个人,但同学也有一个多星期了,竟然完全没发现他的缺陷,可见方劲松保护得有多好。而现在,苏进一低头,方劲松就摊开了手掌,把自己的残缺展示在他的面前。
没错,他左手的大拇指残缺了一个指节,上面明显留了一些伤痕,是后天受伤造成的。
苏进盯着这只手看了一会儿,问道:“我可以试一下吗?”
方劲松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苏进拉过他的左手,按了几下,又拉着他的手指以及手掌进行各种弯折,试探他的手部反应。
苏进沉吟道:“受伤之后,你还是有积极锻炼过这只手是吧?”
方劲松点头。
“手部各项功能基本正常,灵活性和敏
感度都够……”听见苏进的话,方劲松的眼睛越来越亮,里面饱含着期待。
苏进诚恳地说:“老实说,昨天回去之后,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文物修复对双手的灵活性和协调性要求非常高,很多工作都是要两只手一起完成的。大拇指缺少一个指节,你的左手就没办法完成捏、掐、抓按等多种运动,而这些,都是在文物修复过程中经常要用到的。”
方劲松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抿紧嘴唇,过一会儿才道:“所以说,我其实还是没希望的吗?”
苏进思索片刻,道:“客观来说,缺陷的确非常明显,很多工作没办法进行。但是,文物修复包含的范围非常广,这部分工作没法做,其它方面呢?”
苏进注视着方劲松,道,“客观缺陷明显,就要靠主观的努力和选择来弥补。这方面,你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方劲松正要说话,突然教室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一个人扬声问道:“苏进是不是在这里?还有那个叫方劲松的,也是你们班的学生吧?”
这个人的语气极为不善,一听就知道是来找碴的。
苏进和方劲松一起转头,只见门口拥进来五六个人,校徽在胸口闪闪发亮——全部都来自文物修复专业,有一年级的,也有二年级的。后面还有一个人躲躲闪闪,正是昨天被苏进打回去的那个公鸭嗓。
不用说也知道了,他们就是为了今天早上那个专题上的视频来的。
方劲松身体一动,正要说话,就被苏进按住了。
苏进/平静地站起来,道:“我就是苏进,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0015 请勿破坏公物
“你就是苏进?”
那些人为首的是一个寸头的高个子,他不屑地打量了苏进一眼,问道,“昨天晚上就是你欺负我们专业的同学的?”
苏进从容地道:“只是看见他们连基础都搞错了,稍微纠正了一下而已。如果你觉得这是欺负的话……”他摊了摊手,道,“那我也只好承认了。虽然我觉得这个标准实在太低了一点。”
寸头冷笑一声:“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你干的事情全校的人都看见了,让我们丢了大人!”
苏进挑了挑眉:“人是自己丢的,不是别人让你们丢的。”
“你!”寸头勃然大怒,他一脚把旁边的凳子踢飞,那凳子本来就比较破了,撞到墙上,立刻就散了架。
他迈开大步,就要朝苏进走过来,苏进先叫了一声:“慢着!”
这一声叫得很突然,寸头一愣,暂时停步了。
苏进问道:“你们是要找我麻烦?还是找我们古代史专业麻烦?”
寸头冷笑一声,才要开口,被身后一个人拉了一下。他立刻改口道:“得罪我们的是你,我们找的当然就是你!”
苏进“哦”了一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教室的公物?”
几个人的目光顺着苏进的,同时落到那张凳子上。寸头嗤笑道:“一张破凳子,算什么公物!”
苏进道:“它放在这里,老师累了能坐,能放各种杂物,也能帮我们堵门,用处大着呢,怎么不算公物了?”
大家同属历史系,专业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更多,今天早上的专题直接跟他们相关,现在在教室的学生至少有一半的人看过。文修专业这群人来势汹汹,来的是他们的教室,找的是他们的同学,踢的是他们的凳子,早就有人不满了。
苏进这话一说,立刻就有热血上头的同学附和道:“没错,这就是我们的公物!破坏公物,应该照价赔偿!”
附和的不止一个两个,一会儿,教室里至少有十来个人出了声,剩下的人就算没加入,也在用很不善的目光看着他们。
寸头只是踢坏了个凳子而已,一下子就让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境地,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身后站着一个白衬衣,这时一拉他,自己站到了前面。
他不屑地看着苏进,道:“不好意思,凳子是我们踢坏的,我们认!该赔就赔,没问题!二
十块够不够?足够你们买个新的了吧?”
他很清楚,凳子只是小事,苏进不过是想借题发挥而已。那行,他把小事先解决了,这家伙还能找到什么幌子?
苏进摇了摇头,叹气道:“你们文修专业的果然财大气粗,好好一个凳子,说不要就不要了。它还能用呢?买什么新的?”
他抬起眼睛,问道,“你们不是搞文物修复的吗?修一个凳子应该不算什么吧?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昨天是我欺负人。无非因为那几个家伙是新生,还没学到什么东西,我胜之不武。”
他把凳子往他们面前一推,道:“他们是新生,你们总该不是了吧?怎么,学了这么长时间的文物修复,连一张凳子也不会修?”
包括白衬衫和寸头在内,这几个人全是一脸茫然。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们明明是来找麻烦的,怎么突然非得修这个凳子不可了。但仔细想想,苏进这样做也不算没有道理。
文物里有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明清家具。那也是家具,凳子也是家具,虽然两种东西无论工艺还是设计都不能相提并论,但好歹也是一个范畴里面的,没有超出他们应该有的学习范围。
但是……京师大学文物修复专业主要学的就是书画和古籍修复,家具修复他们只是粗浅了解了一下,完全没学过啊!
苏进蹲在地上仰视他们,微笑着问道:“怎么?纸张的种类认不出来,连个凳子也修不了吗?”
不过一个凳子而已!
寸头脾气火爆,被苏进连激了几次,立马就爆了。他一推白衬衫,再次站到前面来,叫道:“修就修,一张凳子,有什么修不了的!”
说着,他蹲下身就开始检查。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冷哼:“工具呢?没工具怎么修?”
苏进笑了笑,说:“工具?有啊?”
说着,他一伸手,一个拳头大的石头递到了寸头的手上。
谁也不记得这块石头是什么时候放到他们教室来的,反正从一开学它就在这里。就像那张破凳子一样,老师随手用它压一下东西,觉得挺好用的,也就没人会去特地扔掉。
谁也没想到,苏进这时候会把它拿出来。大家齐齐一愣,有人笑了起来:“对啊,这石头挺结实的,用来砸东西足够了!”
“这可是我们的镇室之宝,小心点用,别弄坏了!”
寸头被嘲笑得恼羞成怒:“妈的不修了!
”
“不修怎么行?”又一个声音笑眯眯地说,“苏同学说得没错,弄坏了公物当然得修好啊。”
这声音听着就不是学生的,同学们一抬头,有人叫道:“马主任!”
马主任是古代史专业的副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教室门口,这时候突然开口,帮自己家专业站了次台。
文修专业的学生再嚣张,也不敢在老师——尤其还是一个副主任面前嚣张。寸头只能老老实实地接过那块石头,再次蹲下了身体。
凳子结构简单,理论来说不难修,但那是在工具齐全的情况下。
寸头勉强把它摆出了形状,但手上只有石头,没有钉子,勉强砸在一起也马上就会散开。他笨手笨脚地搞了半天,结果还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破烂。
他越搞越是恼火,要不是马主任一直站在旁边,早就咆哮起来了。
他旁边的同伴见势不妙,相互打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人转身,跑去找钉子去了。
寸头又一次把凳子拼在一起,凳子再一次在他手上散开。他终于忍不住脾气了,把石头往地上一扔,叫道:“工具不够,没法修!”
苏进一扬眉:“你确认你修不了了?”
寸头道:“没钉子就是修不了!工具齐全,分分钟修给你看!”
苏进道:“谁说没钉子就修不了?如果我说可以呢?”
寸头刚才在那里试了半天,自觉很清楚这东西问题出在哪里了:“能修个屁!你要是能就这样修好,老子以后绕着你们专业走!”
苏进追问道:“也就是说以后再也不会找我们同学的麻烦了?”
“都绕着走了,找个屁的麻烦!”
白衬衫比寸头精明多了,一听苏进这诱导性的话语,就感觉到了不对。但是无奈同伴又冲动又鲁莽,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寸头就已经把保证下完了。
白衬衫有点恼火,但回头一想,刚才寸头修凳子他也是看着的。拼到一起就散,没有钉子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把乱七八糟的散件固定在一起?
苏进得到了寸头的保证,微微一笑,盘腿在讲台上坐了下来。
寸头修理的时候,苏进的同班同学还很矜持地远远站着观望,现在看见他要修了,一帮人立刻围了过去,挤得水泄不通。
还有一些同学一边向旁边同学科普今天早上看见的视频,一边用无比期
待地眼神看着苏进。
只见苏进拿过石头,放在手上掂了掂,接着重重挥起,砸了下去!
他面前的地上横着一段直木,这一砸,就把直木砸成了两截!
…………
下一节课上课的时间已经到了,任课的高老师走到门口,发现学生们全部挤成一堆,完全没准备上课的样子。
他正要叫,一边的马主任把他一拉,微微摇了摇头。
高老师一怔,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马主任还没回答,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欢呼,学生们吵了起来:“修好了,真的修好了!”
高老师人如其名,个子非常高。他踮起脚,往人群里看去,只见讲台上一个学生刚刚站起来,他拍拍面前的凳子,看向对面的人,问道:“怎么样?不能修?”
高老师表情古怪。这不是教室门背后的那张破凳子吗?不过现在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人群里,寸头、白衬衫,以及所有来找碴的文修专业学生全部目瞪口呆,紧盯着这张凳子,一脸的不可思议。
苏进修理的时候,他们一直在旁边看着,但是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搞清楚,苏进到底是怎么把它修好的。
好像就是他弄了一些木条木段什么的,七拼八拼,就把它拼在了一起?
寸头呆了一会儿,重重哼了一声:“什么修好了?也就是摆着能看。随便坐两下就坐坏了!”
苏进笑了起来,他退后一步,指着凳子道:“行,那就来随便坐两下吧。”
寸头盯着他看了一眼,果然走上前去,摆弄了一下那张凳子。
凳子移动了一下,没散。寸头又按了两按,还是没散。
摆着不散,不代表能够承重。
寸头重重一哼,转过身,一屁股坐了下去!
0016 干得好!
寸头坐下去的时候看上去很鲁莽,其实是很小心的。
在他看来,这凳子只是个样子货,万一坐下去散掉了,木头不得扎穿他的屁股?
他的屁股接触到凳子表面,往下压了一压,木凳很稳当地承住了。
接着,他把身体放上去,凳子依然没事。
真的修好了?
寸头不信了,他坐在上面,用力晃了两下身体,凳子依旧安然无恙。
显然,不管他怎么折腾,修好了就是修好了,没用一根钉子,只靠木条拼合!
苏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问道:“怎么样?还有人要试吗?”
没人应声,寸头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下面。突然,他一声暴吼,叫道:“我就不信了,没有固定物,也能让它稳当!”
说着,他抓起木凳,“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周围同学嘘声一片,坐不坏就砸,这明显是在耍赖!还有人不满地叫道:“这样砸,就算砸坏了也……不算数……”
话没说完,后面几个字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地变小了,最后咽了进去。
寸头砸得非常用力,按照这种砸法,就算是新凳子也得砸坏了。但是苏进才修好的这个在地上弹了弹,竟然连根木条也没掉下来!
苏进道:“嘘,已经要上课了,小声点……怎么样?你觉得这凳子能用吗?”
寸头自己也呆住了。他紧盯着那椅子,怎么都是完好无损的!
他的脸越来越红,终于发作起来,怒声道:“行,我认了!我吴晨说话算话,以后再不来你们古代史教室,见到你们班上的学生,绕道就走!”
说着,他一推旁边的学生,也不理自己的同伴,转身就出了教室。
白衬衫等人被他甩下,有点下不来台,马主任适时地拍了拍手,高声道:“上课了上课了,各位同学请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高老师,请吧,苏进下课以后到我办公室来。”
有他坐镇,白衬衫等人没法再做什么,只能讪讪然走了。
学生们兴奋难抑,回到座位后还在纷纷讨论,不时转头偷看苏进一眼。
教室里骚动得不行,高老师完全没法上课,无奈地看着下面。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里的粉笔,道:“刚才的事情我差不多全知道了。”
提到刚才的事情,所有学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高老师
道:“我得说,苏进,干得好。”
说着,他举起双手,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哈哈哈哈!”所有同学瞬间兴奋起来,他们从座位上跳起来,对着苏进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教室里热闹得不行。
苏进很多年没感受过这种气氛了,他看了旁边的方劲松一眼,笑着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维护教室公物,人人有责。”
哗的一声,学生们的笑声更响亮了,连高老师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一边挥手叫苏进坐下,一边道:“我知道大家很激动,但是你们也要想想,苏进是靠什么打击了来挑衅的同学的?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有本事、有能力,有就底气回击敌人。现在是,将来也是!”
这样一罐鸡汤,平时大家可能都听麻木了,但是放到现在,效果却好得惊人。
学生们纷纷点头,陆续安静下来。他们虽然还有点按捺不住兴奋,但总算可以正常上课了。
苏进也坐了下来,旁边一个同学凑过来,小声说:“我还是要说一声——苏进,干得好!”他向苏进竖了个大拇指,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吗?之前他们文修专业的一直都有一个屁话。”他的脸上露出了愤愤不平的表情,道,“他们内部都在说,像我们古代史这种历史学院的其他专业,都是考不上文修专业才转的,都是他们挑剩下的……我呸!”
听了这句话,方劲松略微有些尴尬。别人先不说,至少他的确是这样的。
苏进发现了,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笑道:“别人眼界低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个学生重重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方劲松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刚才固定椅子,用的是榫卯结构?”
苏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方劲松低声道:“嗯,我在书里看到过,传说它已经失传了,没想到你还会啊……”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这分明就是一个提醒。苏进沉默片刻,低低地道了声谢。
下课后,同学们再次兴奋起来,围到苏进身边。他们正想说什么,苏进抬起手,苦笑道:“马主任刚才叫我过去呢,还不知道要教训我们什么。”
同学们面面相觑,愤愤不平地说:“是他们跑来挑衅的,你又没干什么坏事!”
又一个学生犹豫着道:“马主任脾气挺好的,应该没事吧……”
总之,专业主任
有召,苏进还是得马上赶去的。
他到了马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办公室里,马主任正抱着一个杯子,跟一个老师说话。看见苏进进来,他很快结束了话题,让苏进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还走到饮水机旁边给他倒了杯水。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苏进从容地坐下,接过水,道了谢。
马主任笑眯眯地瞅着他看,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刚才固定凳子的手段,是榫卯法吧?”
第二个看出来的人了,有了前面方劲松的提点,苏进只是淡定地扬了扬眉:“您也知道?”
马主任眼中精光一闪,若无其事地问道:“你的手法很熟练嘛,老师教给你之后,学习了很久吧?”
苏进反问道:“老师?我这不是老师教的。”
“哦?”
“以前家里有一本书,很旧了,上面介绍了几种用木条直接固定连接的方法,我就照着学了练了一段时间。今天这张凳子破得正好可以用上,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马主任沉吟道:“旧书……也就是说,你是自己学的?你家里有什么人?”
“我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的。”
“哦?”
苏进把自己的身世略微介绍了一下,马主任听了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问道:“那本书还在吗?”
“如果没被弄丢,应该还在福利院的小图书馆里。”
马主任只能苦笑了。他很清楚这种小图书馆的情况。那里面的书通常又旧又破,流动性还非常大。苏进好几年前看过的书,现在还在不在,还剩几张纸都很难说。
马主任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他注视着苏进道:“你面对文修专业的挑衅,回击得很漂亮,很鼓舞人心,给我们专业争了大光,我得说,干得好!”
苏进也跟着笑了,他道:“谢谢马主任的鼓励。”
马主任笑容微敛,手指屈起,轻轻叩击桌面,道:“今天早上,学校网站发了一个专题,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是,柳学姐正式发布之前,把专题内容发给我看了一下,不过网站上的内容,我看到的时候已经被删除了。”
马主任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视频被删,你有什么想法?”
苏进从容地道:“事后想想,我就理解了。以学校的立场,当
然不想让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他们还是希望能够维护文修专业和其他学生之间的和平吧。”
马主任欣慰地笑了起来:“你能想到这一点,非常好!不过,我还想另外给你解释一件事情。”
他拿起桌面的一份打印稿,递到苏进面前,道:“你看看这个。”
苏进疑惑地接过,一扫封面。
《中唐民俗服装研究》。
苏进对这方面的事情非常熟悉,一看这个标题,心里就掠过了一些模糊的想法。
马主任道:“这是我最近正在做的专题研究,出了个初稿,你翻翻看。”
苏进翻开,眉峰一挑。
很明显,这只是个半成品,里面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是空白的,还有三分之一用墨水笔大大的打了个叉,已经被否定了。
马主任叹气道:“这是我自己打的叉,这份研究到现在,暂时做不下去了。”
苏进突然间恍然大悟:“因为缺乏研究素材?这些素材需要文修专业配合修复补充?”
马主任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个原因。出现这样问题的不仅是我,而是学校大部分教授、讲师。京师大学几乎所有的老师需要文修专业,甚至来说,也是学生们学习的需求。大学生到这里来,是为了深入学习的,太过模糊不清的东西,老师自己都不能确定,怎么教给大家?”
苏进终于明白,为什么京师大学会给文修专业这样不正常的优待了。缺少由文物确定的历史,文化就会出现断层。而文化断层最先产生作用的地方,就是像这样的大学。
学术缺乏根基,没办法继续深入下去了!
这些根基,就是考古的发现。而考古发现出来的文物,需要保护、需要修复才能使用。文物修复专业,就是中间极其重要的一环。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京师大学才会给文物修复专业以特殊的优待。因为他们急需培养出更多的这方面人才,来弥补这个空缺!
苏进沉默片刻,问道:“所以,您的意思是,我刚才不应该那样做吗?”
马主任用力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他站起来,拍拍苏进的肩膀,道:“我一开始就说了,你干得好!学校需要文修专业,但不代表你们要受他们的气!尤其是这些小王八蛋,没学到什么东西,脾气倒是挺大,该教训他们的时候,就应该像今天这样,重重地教训!”
他的手变得沉重起来,叹了口气道,“无人可用,只得如此。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学校的苦衷,不想让你这样的好孩子对学校失望……”
苏进走出教学楼,炽热的阳光从头顶上照下来,他伸手挡住。
无人可用,只得如此?
马主任一席话,听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他很能理解学校的无奈,说得大一点,这是整个华夏当前的需求。
但是,真的除了文修专业以外,就没人可用了吗?
苏进正在思索,突然有一个人从旁边过来,对着他深深弯腰,大声道:“对不起!”
0017 一顿便饭
被这个声音一惊,苏进回过神来,这才留意到周围的气氛怪怪的。
他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之后去见马主任的,这番谈话时间不长,大概是只有十五分钟左右。
大学生何等饥渴,一下课就直冲食堂,按理说教学楼这边没什么人了的。
但苏进一出来,发现还有很多人逗留在附近,好像相比起食物,这里还有什么更吸引他们的东西。
阳光炽烈,前面那人的脸看不太清楚。苏进眯起眼睛看过去,意外地道:“柳学姐?”
那极具侵略性与感染力的美貌,只是随意站着就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正是柳萱!
柳萱直起身体,表情非常郑重,道:“对,是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为了……早上的事情吗?
苏进环视了一圈四周,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柳萱一指前方,道:“中饭时间了,我请你吃饭吧。”
苏进立刻听见了附近的几声抽气声。
想请柳萱吃顿饭的人可以从校内排到校外,再加上她爸的因素的话,全国各地到处都有。什么时候轮得到柳萱请别人吃饭了?
周围也有些人认出了苏进,就是早上视频里出来打文修专业脸的那个。他们窃窃私语,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他。
他们也好想像这样出一次风头,然后跟柳学姐亲密相处啊!
下午还要上课,柳萱当然也不会走远了。无巧不巧,她请客的地方正是昨天傍晚苏进跟郭天一起来的那个馆子。
柳萱一进去,简直蓬荜生辉,立刻就有几个学生站起来打招呼,就连餐馆的老板也迎上来问道:“柳同学,来吃饭吗?”
柳萱微微一笑:“老板,有空位吗?”
“有有有!”美女的威力果然非常强大,大堂里明明已经坐满了,老板还硬是给她挤出了一个空位,架起了一张桌子。
柳萱把菜单递给苏进,让他点菜,苏进摇摇头,推了回去:“我没什么忌口的,还是你来吧?”
柳萱放下菜单,张嘴就点:“老板,来份鱼香肉丝、毛血旺、爆炒鳝鱼……”
她一共点了四个菜,正是昨天晚上苏进跟郭天吃的那四个。
苏进笑了,道:“这学校的事情,柳学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柳萱坦率地说:“我想知道的事情,我的确
总能知道。更何况昨天这里发生纠纷,本来也是个重要的素材的。”
这时,她又站起来,向着苏进鞠了一躬,道:“我今天是来向你道歉的,对不起!”
周围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他们的身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但不管是柳萱还是苏进都不是会在意别人目光的人,苏进靠在椅背上,问道:“你为什么要道歉?因为文修专业来找我麻烦了?他们会来找麻烦这件事,不是昨天就已经预料到了的吗?”
柳萱道:“没错,但是付出代价,本来是应该得到回报的,但现在……”
她深深叹了口气,“学校中止了我们的专题,删除现在已经有的,接下来的也不许再做下去。也就是说,后续你们肯定会有些麻烦,但我这边该办的事却没办法办到了。所以……对不起!”
她的歉意非常诚恳,苏进笑了笑,道:“坐下说吧。这本来也不是你愿意的,也不应该你来道歉。”
柳萱非常敏感:“你知道原因了?”
苏进点头:“嗯,刚才下课之后,我们专业的马主任把我叫过去,跟我说了些事情。我想,你那边也应该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两人坐在桌子两边,交换了自己知道的事情。
田院长的说辞跟马主任一模一样,显然,这已经是学校达成的共识。
为了学校学术方向的正常发展,他们必须给文修专业更多的特权,也不希望把其他学生跟文修专业对立起来。
柳萱皱着眉头道:“我不太理解,正常情况下,给特权不应该就是增加专业的预算,多给一些职称的名额吗?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
苏进赞同地道:“我也觉得这样做只能满足一时的需求,时间长了,对学校和文物修复这项工作都没有好处。”
这句话说到柳萱心坎里去了,她用力点头说:“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学校领导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她重重一擂桌面,道:“今天早上田院长说了,我们不仅不能再继续发这个专题,还要想办法弥补之前造成的恶劣影响。妈的,谁要帮那些混帐粉饰太平?”
美女也是有脾气的,柳萱终于忍不住骂了娘。
苏进皱眉:“他们打算怎么做?”
“学校暂时只是表示了一下意向,我听田院长说,学校上面有一种想法,就是觉得两边的矛盾也是因为接触太少、互不了解造成的
。学校现在还有很多学生其实是向往文修专业,只是没有机会加入。所以,他们打算跟文修专业的老师沟通,开设课余的讲堂什么的,让更多的学生加入进来,熟悉这个专业。时间长了,就不会有事了。”
文物修复是个新专业,在京师大学一共只开设了五年时间。再由于他们本身的特殊性,的确还没真正融入校园。
苏进意外地道:“如果真的能成的话,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柳萱粗鲁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蛋,有点不甘心地说:“是啊,如果能成的话,的确比我们直接曝光更有效。学校现在正在推进,可能不久就要执行了。在这之前,要求我们配合做一些宣传,收集一些意向之类……”
苏进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柳萱道:“我们学校网站和论坛都做得不错,在同学里面的影响比较大。而且……”她叹了口气,道,“田院长说的没错,虽然大家不满文修专业,但是对文物修复这一行感兴趣的,倒真不少……”
柳萱这次来就是为了向苏进道歉的,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没想到聊着聊着,竟然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部合盘托出,连未来的打算也说了不少。
而且聊着聊着,柳萱看着苏进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
昨天晚上,他出面维护自己的同学,侃侃而谈各种纸张的不同,已经很让人眼前一亮了。而今天这样当面对谈,他思路清晰,想法成熟,完全不像是一个刚进大学的大一新生!
一顿饭边吃边聊,柳萱感觉非常畅快。她不仅把自己的烦恼和郁闷全部抒发了出去,还向苏进请教了不少关于文物修复方面的常识,甚至连网站宣传,对方都能给出不少意见。
这也是当然的,在另一个世界里,苏进做这方面的工作做了二十多年。那个世界讲究传统技艺与现代科技的结合,苏进也很与时俱进。尤其是互联网时代到来后,他有了更多的想法。
可惜,那时候他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实现,在这个世界,倒是可以从头再来……
而在柳萱看来,苏进简直非同一般的渊博。这种从容而稳定的感觉,是她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感觉到过的。
最后差不多快吃完时,她甚至主动提议:“到时候我做好了策划案,你帮我看看?”
苏进爽快地说:“好啊,你到时候发我邮箱,我有意见就直接回给你。”
两人交换了邮箱、qq号和
手机号,微博也互关了一下。对了,不久前,苏进新注册了一个微博,名叫“八刀”,头像是一个汉代的八刀玉蝉。
柳萱看着他的头像,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有大图吗?”
正好苏进的手机上就有,他直接调出来给柳萱看,还给她讲了一下玉八刀的厉害之处。
柳萱听得心驰神往,突然问道:“像这样的小故事你那里应该还有吧?可以在网站上开个专栏吗?”
苏进愣了愣。这样闲聊她都能想到自己的工作,看来是真正用了心的啊……
不管男女,他一向很喜欢这样的人,点头道:“可以啊,回头我写下来,也一样发你邮箱,你看着安排吧。”
柳萱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重重点头道:“好啊,谢谢你!”
…………
两人边吃边聊,完全不知道现在学校里已经炸开锅了。
柳萱是京师大学第一校花,一举一动都非常引人注目。她主动请一个男生吃饭,两人谈笑风生,这件事迅速就传开了。
她的微博也是很多人关注着的,苏进跟她互关的第一时间就有人留意到了。
柳萱新关注了一个人,一个粉丝只有两位数,其中一半还是僵尸粉的小号。
不用说大家也猜到这个叫“八刀”的家伙是谁了,不用说,就是跟她吃饭的那个男生了……
他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然能让柳学姐这样青睐?!
校园的八卦总是传得很快的,没一会儿就传到了第一食堂。
蒋志新正在里面吃饭,旁边坐的大部分都是文修专业的学生。
蒋志新是文修专业的招牌,有人想挖他的墙角,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围一片沸腾,蒋志新自己却是一脸的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学生们义愤填膺地说起了苏进对文修专业学生的两次“挑衅”,蒋志新这才缓缓转过头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0018 一张邀请函
苏进的这顿饭也吃得很舒心。
跟柳萱聊得很愉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是很满意学校的做法的。
堵不如疏,任由专题继续下去,制造其他学生和文修专业之间的对立,当然不如开放课程,让两边慢慢理解融合来得好。
当然,苏进会这么想,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文修专业颇有好感,寄予了不少期望的缘故。
下午放学后,苏进照常先去了医院。
谢幼灵已经做完了家庭作业,正一边陪着爸爸说话,一边等苏进来接她。
这段时间都是这样,她放学就到医院做作业,苏进到时候来接她吃饭,回去后两人一起完成晚上的练习。苏进租的那间房,这段时间一直空置着没用。
苏进刚跟谢进宇打了个招呼,医生就进了病房,招手让他出去。
苏进一看他的表情,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有些不妙的感觉。
谢家父女浑然无觉,苏进笑着跟他们说了两句话,跟着医生出去了。
医生把他带回办公室,让他在对面坐下,主动给他倒了杯水。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这样做,苏进的心情却远没有头一次轻松。他下意识地直起了背,警惕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医生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下,你听了不要激动……”
苏进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道:“您说。”
医生拿起了笔又放下,过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道:“你家叔叔的肾/源……可能有点问题。”
苏进的手立刻握紧了。他心里感觉不妙的时候,就有了这方面的猜想,现在果然是!
他平复下心情,尽量冷静地问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之前不是说已经安排好了吗?”
苏进表现得很冷静,医生也跟着松了口气,他道:“是的,接到通知之后,我们一直在跟进流程。本来上个星期就应该安排手术的,结果要移植的肾脏没到,说是出了问题。最近我们每天都打几次电话过去催,现在说是……那颗肾脏的主人突发急症,肾脏也受到影响,没办法移植了。”
他苦笑道,“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但遇到了也很无奈。还好你叔叔最近调养得不错,只能再坚持一段时间,我们帮他安排下一次移植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苏进才站起来,道:“我知道了,那下一次移植,请
您尽快安排。”
医生长长松了口气,保证道:“你放心,肾脏移植都是有先后序列排位的。现在你叔叔的移植序列排在第一位,只要有合适的肾/源,马上就能做移植手术。”
苏进也勉强笑了笑:“多谢你们,让您费心了。”
苏进回到病房门口,看见谢进宇正在和谢幼灵说话,父女俩相视而笑,一团温馨。
苏进握紧了门框,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谢幼灵首先发现了他,笑嘻嘻地站起来,问道:“哥哥,要回家了吗?”
苏进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上了床帘。
他的表情和举动都很奇怪,谢家父女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苏进开门见山地道:“刚才医生叫我过去,跟我说了件事。”
谢家父女对视一眼,齐声问道:“什么事?”
苏进没有隐瞒他们:“医生说,肾/源出了问题,没办法按时做手术了。”
谢幼灵一呆,马上就叫起来了:“为什么啊?”
苏进把医生的说法告诉给了他们,谢幼灵的气势一下子就软了:“怎么这么倒霉啊……再等要等多久啊……”
谢进宇毕竟是生病,不是白养在这里等着的。他现在情况的确还好,但一天天透析下去,身体总会越来越差。
谢幼灵越想越委屈,眼睛里冒出了泪花,带着哭腔说:“为什么要出问题啊……”
谢进宇身为当事人,倒是最冷静的一个。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哭什么呢?现在只是说推迟,又不是说没法做。你想想,这幸好是移植前发现的,要是移植后才病变,那不是更麻烦了?”
话是这样说,谢幼灵的心情还是很不好,她把脸埋进被子里,说:“不管,先让我哭一场再说……”
谢进宇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也不要垮着脸了。月有阴晴圆缺,不顺的时候过了就是一路顺风,那也是好事。”
苏进苦笑道:“还要谢叔来安慰我……”
谢进宇想了想,拍了拍谢幼灵的脑袋,小姑娘红着眼圈抬起了头。谢进宇柔声细语地道:“脸都哭花了,去洗洗吧。”
谢幼灵用手背抹了把脸,乖乖地嗯了一声,出去了。
谢进宇用极为怜爱的目光看着她的背影,道:“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情。幼灵还这么小,万一我死了,
她该怎么办。”
苏进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谢进宇说:“那时候病急乱投医,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你。后来一想,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能帮得上什么忙?”
苏进认真地道:“就算我能力不足,我也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他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他接收了原身的身体,也接受了他全部的意识。原来的这个苏进,也是一个非常懂得感恩的人。他意识中最强烈的念头之一,就是要赚大钱,有大本事,好好回报他的恩人。
这个身体现在属于新的苏进了,他同样接受了原身的愿望,同样会把谢进宇当作自己的恩人来回报。
谢进宇笑着摇了摇头。他年纪已经不轻了,长期劳累,比实际年龄看着还老,一额头的皱纹。这些皱纹现在却让他的笑容变得极为温暖可亲。他轻声说:“小苏,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但怎么说呢,一个月前、不,一个星期前听见你这样说,我都会非常高兴。但是现在呢……我舍不得了。”
他坦然说道,“第一个舍不得的,是我这条命。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就不想死了。我想活下去。第二个舍不得的,是幼灵。她还这么小,我真想看着她长大啊……第三个舍不得的,是你。这段时间你做的事情,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下,小苏,你是做大事的人,我舍不得,也不应该绊住你。所以你放心。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会努力争取着活下去。而且,自从你来了之后,我们遇到的全是好事。老天都不想收了我这条命,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进宇这番话说得非常平实,也没有什么实际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不知为什么,听完他这一番坚定而轻柔的话语之后,再看着他的表情,苏进的心情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握紧了谢进宇的手,微笑道:“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进宇也笑了,他拍拍苏进的手背,问道:“这个星期四就是中秋节了,你们打算怎么……”
话没说完,病房的门突然被敲了两下。跟着一个穿黑西装的人走了进来,向苏进行了一礼,道:“苏先生,您好。”
苏进疑惑地抬头:“你是……”
黑衣人非常恭敬地双手奉上一个信封,道:“老板让我送张邀请函给您。”
“你老板是谁?”
“老板姓谈,这邀请函是第三方送来的,老板邀您一共前往。”
谈老板?谈修之?第
三方的邀请函?哪里送来的?
邀请函仿古设计,锦面上的五彩纹路鲜艳明丽。翻开来里面有两页,第一页上写着“中秋月明,待君共饮”八个字,毛笔行书,潇洒自如。就算是苏进看了,也忍不住叫了声:“好字!”
这八个字明摆着就是中秋晚上的宴会了,苏进摇头道:“中秋晚上我有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第二页,陡然间呼吸都停住了。
他的手指在邀请函的纸面上一寸寸抚过,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行,去跟你老板说,我答应了!”
…………
晚上,灯光下,苏进拿着展开的邀请函,一脸若有所思。
上面印着的照片一共五张,照片不算太清晰,但仍然可以看出来,那是几个人形木俑、一个红黑漆鼎、一个兵器架和三柄木剑、一幅帛画和一卷帛书。
苏进对自己的本行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邀请函上虽然除了图片什么也没有,但他仍然一眼看出了这些文物的来历。
马王堆汉墓——他还能进一步准确地指出来,是马王堆三号墓!
马王堆位于湖南长沙,是西汉初期长沙国丞相利苍及其家属的墓葬。
在苏进以前的那个世界里,它是湖南省最出名的考古发现,尤其是当初一号墓的神秘女尸辛追夫人,尸体两千年不腐,开掘时全国震惊,无数人津津乐道。
马王堆汉墓一共三座墓葬,墓葬的结构宏伟复杂,大部分完整,共出土文物三千多件,规模惊人,后来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苏进刚到这个世界不久时,去图书馆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当时他就发现,绝大多数以前耳熟能详的文物古迹,在这里都没有开掘,其中就包括马王堆。
没想到他这么早就跟这位“老朋友”碰面了,还是在这种明显非正式的场合!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在以前那个世界里,马王堆三座墓葬,也就一号墓保存得很完整。剩下的二号和三号墓,都曾经经历过多次的盗掘,损失文物不说,还对里面的残留文物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现在,官方资料没有它的存在,其中部分文物却出现在了苏进的面前。
那它是怎么来的?那还用问吗?
这张邀请函看上去这么风雅,其实就是一次盗墓赃物的交流会!
苏进尤其注意的是最后那
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卷帛书的一部分,古朴的汉隶优雅自然。
马王堆三号墓的帛书,是它最出名的一部分。这些帛书共有28种,约十二万多字。再加上八万多字的竹简,内容涉及战国至西汉初期政治、军事、思想、文化及科学等各方面,有如《老子》、《周易》等传世文献,也有我国最古老的天文书、医书,还记载了养生方、房中术等,堪称“百科全书”。
当初这些帛书被放在漆盒中,破损非常严重,大部分还粘连在了一起,是文物修复专家绞尽脑汁,想了无数办法才修复整理出来的,是文物修复史上的一次杰作。
这个世界里,文物修复技术如此落后,帛书还被提前盗掘出土,它真的还能完整保存下来吗?
正是因为这个,苏进才一口答应了谈修之。可惜,这次中秋节,他本来打算跟谢进宇和谢幼灵父女一起过的……
苏进放下邀请函,一边回忆关于马王堆帛书的内容,一边写一些摘要。不知不觉就写了好几张纸。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天色已经发白了。
谢幼灵醒了上厕所,路过苏进的房间,发现灯还亮着,好奇地探头进来,做了个鬼脸:“哥哥熬夜,是坏哥哥!”
苏进哈哈笑了两声,道:“对不起,给你做了坏榜样。”
谢幼灵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面前的纸,问道:“哥哥在做作业吗?”
苏进说:“算是……预习功课?”
谢幼灵赞同地点头:“对,老师说,先预习一遍,上课的时候脑子更清楚!”
她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苏进帮她整理了一下,怜爱地道:“现在还早,再去睡会儿吧。”
谢幼灵软软地“嗯”了一声,转身往后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跑了回来,把脸埋在苏进的膝盖上,问道:“哥哥,我爸爸他……真的没治了吗?”
苏进一愣,把她的头扶起来:“怎么会?你听谁说的?”
谢幼灵的鼻子眼睛一片通红,带着哭腔道:“如果不是有不好的事情,今天下午爸爸为什么会让我出去?”
真是个敏感的孩子……
苏进感慨了一下,道:“你不要乱猜,谢叔要单独跟我说话,是因为另一件事情。你放心吧,谢叔的病,我不能打包票一定没问题,但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全力以赴。而且,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一定会跟你说,绝对
不会瞒着你的。”
谢幼灵抬头看着他:“真的?”
苏进肯定地点头。
“真的真的?”
“我骗过你吗?”
谢幼灵认真地想了想,突然用力抹了把脸,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了。接着,她笑脸如花地道:“嗯,跟哥哥认识之后,我遇见的全是好事。我相信你,哥哥说的,一定是对的!”
她瞬间又高兴起来了,向苏进摆了摆手,就要回去继续睡觉了。
跑到门口,她再次转身,扒着门问道:“我不能知道的话,爸爸跟哥哥说的,是哥哥女朋友的事吗?”
苏进又好气又好笑:“你想什么呢?快去睡觉!”
谢幼灵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地说:“哥哥要是交女朋友的话,必须得跟我说!”
“为什么?”苏进暂时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还是忍不住笑着问道。
“因为在女朋友出现前,哥哥最疼的是幼灵。我要看看,是什么人夺走了幼灵的宝位!”
她蹦蹦跳跳地往外走,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门口。
小丫头片子,人小鬼大……
苏进支着头看她,无奈地笑了起来。
0019 国家机关
第二天,苏进还在琢磨着中秋夜会的事情。
马王堆三号墓的东西出现了,一二号墓呢?那边会不会也遭到了破坏?
以他现在的身份和能力,有没有可以做的事情?
中秋夜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有没有事情是他可以提前准备一下的?
他想得入神,郭天到他身边了都不知道。
郭天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叫道:“大苏,大苏,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苏进猛地回神,意外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郭天跟他都不一个系的,不回寝室的话,平时可见不到什么面。
郭天说:“两个事,一个就是你上次交待我的那个任务,我有点问题要问你一下。还有一个……”他压低了声音,“你得罪了蒋志新你知道吗?”
苏进一时没想起来这个人是谁,郭天提醒道:“文修专业的那个牛人!喜欢柳萱的!”
苏进恍然大悟:“他啊。我怎么得罪他了?”
郭天表情古怪:“你昨天中午干了什么好事?”
“昨天中午……”苏进终于意识到了,“柳萱的专题没搞成,来跟我道歉,请我吃了顿饭,这也不行?”
郭天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懂不懂?而且我还听说,你跟柳学姐浓情蜜意,蒋学长的头顶绿得跟内蒙古大草原一样!”
苏进无奈了:“哪有那么夸张……而且,柳学姐应该跟他没什么关系吧。”
“你果然跟柳学姐有一腿!不然怎么知道!”
苏进摇头道:“不光是他,柳学姐现在应该对谁都没那个意思。”
苏进回忆起昨天聊过的女孩。她表情坚定,眼神专注,一看就心有执着。像这样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对自己的梦想全力以赴,绝不掺半点砂子。
蒋志新再怎么优秀,再怎么热情,也不可能在她那里得到半点回应。
郭天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真是个木头脑瓜,柳学姐对他越没意思,他就会越恨你,你懂不懂!”
苏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我懂,我懂。要是他找我打架,我一定拉你当帮手!”
郭天马上就怂了:“算了,我身娇体弱,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你。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小心啊!”
郭天来找苏进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最后
走的时候还在千叮万嘱。
苏进笑着向他挥手,心里也觉得的确是应该小心一点。青春期的男生,为了喜欢的女孩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
所以接下来几天,他都尽量避开人少的位置,走路的时候也时时留意周围。
但奇怪的是,别说蒋志新了,文修专业没一个人来找他的麻烦。偶尔在路上见到,他们都走得很快,好像在忙什么事情。
不过这样也好,省了苏进很多事情。
转眼间,三天过去了,中秋节到来,学校放假一天。
这天一早,苏进就把谢幼灵送去了医院,跟父女俩打招呼说晚上有事。
谢进宇笑得很开心,显然以为他晚上要跟女生约会。谢幼灵也有同样的误解,扁着小嘴瞪了他好几眼,他走的时候都没跟他打招呼。
苏进笑着忽噜了一把她的头发,转身走了。
医院门口,一辆黑色的奥迪静静地等着,一见到他来,车门打开,一个司机钻出来道:“苏先生请,少爷已经在等着您了。”
苏进点点头,上了车。
车行平稳快速,迅速穿过城市,向着西北方向开去,
开到一个地界时,苏进突然抬起头时,轻轻咦了一声。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问道:“先生,有什么不对吗?”
苏进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只是觉得这一带风景挺不错的。”
是的,这一带的风景不仅秀丽,而且非常熟悉。在上一个世界时,他曾经多次应邀前来做客。
这里名叫九环山,是帝都高官权贵的住处,想在这里有间房,单是有钱可办不到。
车子顺着弯弯曲曲的公路向前开,没一会儿就刷卡过关上了山。
苏进眯起了眼睛。谈修之……究竟是什么人?
初见对方时,他自称是一个古董商。之后两次交往,一次修复竹石图,一次出售得壹元宝,也都是实打实的商业交易,完全不涉及其他。
现在看来,这人的背景也许还不像想像中的那么简单。
车行到山腰,在一幢别墅外面停下,苏进下了车。
红瓦白墙的别墅,院子里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点点光斑显得无比怡人。
一个黑西服、白手套的管家在门口恭候,苏进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每次都会觉得,大
夏天的,你不热吗……
但是很显然,管家额角一点汗珠都没有,他恭敬地对苏进伸手,道:“少爷在后院等您。”
后院草木扶疏,繁花似锦,还有一条小河淙淙流过。桥边树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谈修之,另一个则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短发女人。
这两人正在小声说话,短发美女一脸严肃,谈修之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苏进猜测着短发美女的身份,走过去跟谈修之打了声招呼。
谈修之起身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请来的掌眼苏进,这位是舒倩舒警官。”
警官?苏进挑挑眉,礼貌地道:“你好。”
舒倩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苏进,问道:“苏先生看上去很年轻的样子啊……”
苏进笑了笑:“我今年十八岁,大学一年级。”
舒倩的脸色马上就变了,转头道:“谈修之!”
谈修之拿着酒杯,向舒倩举了举道:“邀请函是递给我的,你硬要插一脚,我没办法,但具体怎么做,还是得我来安排。”
舒倩道:“你把这样一个年轻人卷进来,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谈修之冷淡地道:“那要看你了,没有你的话,我们不会有任何危险。”
刚才远远看过去的时候,苏进还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呢,但现在看上去,气氛似乎很不友好啊……
他举了举手道:“两位请稍等一会儿,有人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谈修之深吸口气,转头对舒倩道:“麻烦请回避一下。”
舒倩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站起身,远远回避到了一边。
谈修之转向苏进,立刻变了个态度,诚恳地道:“抱歉,今天晚上的活动,可能要发生一些变故。”
苏进微微一笑,提醒道:“你只是派人给我送了张邀请函,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还不清楚,哪里说得到‘变故’?”
谈修之沉吟道:“是这样的……”
谈修之做的是古董生意,这生意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里的。
今天晚上的这个清月宴,名义上是赏月,其实就是一场暗地里的古董拍卖会。
这种拍卖会一般很难说,里面可能有赝品,也可能有很珍贵的文物,货出不还,想要辨认都得靠自己的眼力。
谈修之把另
一张邀请函递给苏进,就是想让他给自己当个掌眼,苏进接下了邀请函,就是答应了。
这些事情虽然之前没摆在明面上说,但也算是心照不宣。
按理说,这样一场地下拍卖会不可能有什么危险。他请的都是有名气的大古董商,做的是买卖,怎么可能随便惹出事来?
结果舒倩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竟然提前找上门来了。
舒倩名义上是警官,其实是国家安全局的。她负责的正是文物安全这一项。
五年前,国家开始重视文物保护,很快就发现,这一块有着极大的安全问题。
文物盗卖是经年存在的大问题,有不少盗卖现成文物,将其转为私人,甚至运往国外的。还有更大的一部分,是私下开掘古墓等文物遗迹,盗取其中物品。
两者的危害同样巨大,尤其是后者,盗墓的同时还会对遗迹产生巨大破坏。他们盗走的宝物价值可能只有1,但是延伸破坏的可能有100,1000!
所以,国家安全局特别成立了文物安全保护组,下设几个小组,严抓这方面的问题,舒倩就是其中一个小组的组长。
苏进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安静地听完之后,笑着摇了摇头道:“谈先生身边,看来得清扫一下了。”
谈修之苦笑道:“舒倩家跟我家是世交,从小玩在一起的,所以……”他承认,“没错,这种事情都会泄露出去,是我太不小心了。”
他注视着苏进,道,“文安组的人加入进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所以,今天晚上的活动可能会有一些危险。抱歉,虽然已经把你请过来了,但还是算了吧。”
他起身,想找人送苏进出去,苏进仰了仰头,问道:“我倒是还有件事情很好奇。谈先生手下应该还有人吧?为什么要找我跟你一起去呢?”
谈修之没有回答,苏进微微一笑道:“让我猜猜看。因为文物鉴定、保护、修复这一系列的人选,都是有出身的,谈先生很难保证他们不跟地下集团产生联系?而我是福利院出身,现在在京师大学上学,家世清白?”
他有趣地道,“谈先生一开始就用这种方式挑选掌眼,其实在舒警官来之前,你就已经有些打算了吧?或者说,这个消息,本来就是你有意放给舒警官的?”
0020 裁缝公子
谈修之缓缓低头,注视着苏进。苏进与他对视,唇边带着笑意,眼神却冷静而犀利。
过了好一会儿,谈修之长舒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树下的石几上本来放着酒瓶和酒杯,这时,他侧身倒了两杯,递了一杯在苏进面前,微微示意。
苏进举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又放了回去。他坦然道:“做我们这行的,不宜多饮酒,费手。”
谈修之突然一笑,道:“如果不是把你查了个底儿掉,我真不敢想信你只有十八岁。我还很好奇,你对文物的眼力,还有这一手修复的手艺,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苏进眼睛眨都不眨:“也许我与生俱来就会?”
谈修之以为他不想说,也没再多问,他把话题转移回了先前,坦然道:“你说得没错,今天晚上的事情,也算是我特意安排的。”
谈修之家庭背景非常雄厚,但是他做古董生意这件事基本上跟家里没关系。一开始没靠家里的人脉,后来生意做起来了,也跟家里分隔得清清楚楚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能够接到清月宴的邀请函。
他手底下也是有些人的,拿到邀请函之后,就对上面的照片进行了分析。
一般来说,邀请函上的照片,就是当次拍卖会最大的亮点之一。
分析结果出来,谈修之就犹豫了。他的人对马王堆的判断当然不可能有苏进那么具体详细,但也能看出来,这关联到一个超大型的汉墓遗迹!
就像文安组考虑的那样,这样的汉墓被盗掘了,造成的破坏可能非常恶劣。无论是谁,单靠个人力量都不可能对它进行开发保护,只能依靠国家的力量。
所以,谈修之一边挑选了苏进,一边把消息透露给了舒倩。先前他对苏进那样说,一半是真心,一半也是欲擒故纵,没想到苏进比他想像中看得更清楚,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键。
他摊了摊手,诚恳地道:“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如果单只是我们俩去参加拍卖会,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加进文安组就很难说了,毕竟目的不一样了……我之前说的还算数,你觉得不妥,现在随时可以退出,我绝对不会阻拦。”
苏进笑着叹了口气,道:“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放心吧,今天晚上的拍卖会,我会跟你一起去的。毕竟这座大型汉墓,我的确也很感兴趣。”
谈修之注视着他,非
常认真地道:“谢谢你!”
苏进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酒,有些犹豫。谈修之笑道:“我给你换上果汁吧。”
苏进叹了口气,道:“你这好酒,我真还是挺想再尝尝的。不过……还是算了吧!”
谈修之给苏进换了果汁,叫来了舒倩。面对舒倩,他立刻换了个态度:“我这边已经讲完了。我们可以让你加入,不过事先得约好,安全起见,你的一切行动,都得按我的要求来。如果你不能答应,那我看还是算了。”
舒倩爽快地说:“可以,行动方案我们可以事先商量好,有些事情也需要你来出面,没问题吧。”
谈修之散漫地道:“那得看是什么事情了。我是做生意的,天大地大,大不过赚钱买卖。”
苏进在一边微笑,没有说话,舒倩眼睛一瞪,道:“文物安全保护,难道不比你的生意更重要吗?”
谈修之向她举了举杯子:“小姐,那是你的坚持,跟我无关。”
谈修之非常强势,邀请函在他手上,舒倩也只能屈服,以他为主。
她重新提起先前的怀疑:“苏先生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点?”
谈修之道:“带什么样的掌眼,也是我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不行的话……”
他没把话说完,舒倩就很没好气地打断了:“不行的话我就退出是吧?知道了!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商量好行动方案……”
这时,管家突然走过来,远远站住,道:“先生,何先生已经到了,在前面等你们。”
谈修之对苏进道:“晚上这拍卖会有着装要求,我叫了裁缝做了两套衣服,用的你学生/资料里的尺寸,可能有点不太合身,先试试吧。”
三个人一起到了前面的起居室,一个扎着小辫的年轻裁缝转过身来,道:“衣服在这里,先试试……”
他扫了苏进一眼,咦道:“你怎么瘦了?”
这裁缝姓何,谈修之叫他何三。
他果然很专业,只扫了苏进一眼,就发现他的所有的尺寸都比资料上的小了一点。
一般人再怎么瘦,也不可能瘦得这么匀称,只可能是他这段时间进行了很有效的锻炼,均匀地瘦了次身。
“哎,做衣服就得现量啊,怎么错得这么多,现在得修改了……”
苏进摸着衣服的料子,也很吃惊。
这是一
套模仿了宋服,进行过改良的半传统服饰,兼具了传统风格和舒适方便,设计得相当不错。更让苏进吃惊的是它的面料,真丝织就的暗纹锦锻,织法是宋锦的样式,但又有了一些改良。保留了柔软挺括的特色,同时更轻薄、更透气,正适合现在这种天气穿着。
苏进摸了半天的料子,何三眯着眼睛问道:“怎么?你认识?”
传统服装的面料,这知识太专业了,他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苏进点了点头道:“嗯,略懂一点。”
何三小辫子一甩,不信地看他:“哦,很厉害啊!”
舒倩在一边道:“这位可是谈四请来的掌眼先生,眼力当然是好的。”
她的语气不太妙,显然还是对谈修之选择苏进不太满意。
谈修之淡淡扫了他一眼,对苏进道:“何三也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关系不错。”
何三嘿嘿笑了两声,自我吹嘘了起来:“你不知道吧?我可是我家的传奇人物!”
何三的家庭背景也很雄厚,但他却是家里的异类。
他从小就很喜欢中国的传统服饰,一开始家里只以为是个个人喜好,没太在意,没想到他稍微大一点,能自己拿主意的时候,竟然辍学找个了师门,开始拜师学艺了。
他家的孩子正事不干,要当裁缝,说出去简直是笑话。所以家里从开始就特别反对,千方百计要拉他回来。但是何三也很执着,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要学这个!
家里反对着反对着,没想到突然变了天。
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被国家列为了首要项目,传统服饰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传统服饰被列为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的必选服装,上行下效,权贵也好,富商也好,全部以穿着这个为傲。何三的师门在这一行都是首屈一指的,他们的地位一下子被提得极高,何三的师父跟一号领导人见面,都能平起平坐。
这中间虽然有千金买马骨的意思,但也得要有足够的价值才能做到啊。
所以,何三在家里的地位也一下子提高了,再也没人反对他做这一行,甚至他的眼光和决心还被当成是同辈之间的范本,广为传扬。
何三一边给苏进量身,一边感慨地说:“那时候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想干什么,还是得坚持,没准儿什么时候就碰到机会了呢?”
舒倩轻轻哼了一声道:“那也是你运气好!”她嘴上虽然这样说
,语气却不是不赞同的。
苏进也笑着点了点头,半开玩笑地道:“那当然,人不努力,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另一个世界的玩笑把在场的三个人全部逗笑了。苏进又摸着身上衣服的布料,问道:“这改良宋锦也是你们师门做的?”
何三笑容一敛,表情古怪:“你真看出来了?”
苏进笑笑,把自己刚才的判断全部说了一遍,最后夸道:“这个改良取了宋锦的长处,又弥补了厚重沉闷的缺点,改得非常好!”
何三的眼睛彻底亮了,他一把抓住苏进的手,叫道:“知己啊!”
苏进疑惑地看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何三苦笑:“我也觉得是这样,但老实说,就为了这个,我快被逐出师门了。要不是跟谈四熟,我也不敢把它织出来用上!”
何三的师门姓吕,半家族传承,何三能进去,一半也是靠了自己的家世。
吕家主研传统服饰与面料,自家保留了一些,又从古籍和文物里进行研究,尽力保存和重现。
他们的研究重在还原,严禁偏差。像改良这种有意的偏差,那更是不被接受的。
何三毕竟是外来户,他对传统没那么在意,他就觉得,有些东西已经过时了,不适合当今了,进行一些适应性改良更好。
这个想法在吕家简直大逆不道,他刚刚提出来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他家世实在雄厚,肯定早就被赶出去了。
不过师门的反对虽然剧烈,但何三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所以,他还是背着师门,偷偷摸摸地履行自己的理念。
吕家不可能只做研究,必然会有对外工作的时候。何三就趁着给这些朋友做衣服的机会,偷偷地改良,偷偷地应用。
以前,他这样做只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朋友里没一个懂这个的,也算是自我满足。今天被苏进一眼看出关键重点,还被这样夸奖,简直心痒难搔!
苏进听完他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重还原,严禁改良?这也太可笑了。现在可不是古代,气候和生活方式截然不同,还有这么多新材料、新方法。不能与进俱进,结合传统和现代,只可能是死路一条!”
0021 秘密行动
在另一个世界其实也是这样的。很多传统渐渐湮灭,失去传承,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与时俱进,失去了传统本身的活力。
现代科技发展得这么快,人们的审美也好、生活习惯也好,跟以前都完全不同了。前者还可以慢慢培养,后者却是很难改变的。
想要更好地保存传统文化,不可能只靠空喊几句口号,只能让传统去适应现在市场!
苏进从事文物修复与保护,与传统文化密不可分,早就看惯看穿了里面的事情。在他眼里,像吕家这样的做法,完全是自寻死路。
现在国家大力扶持,他们的地位提升,还可能持续一段时间。但失去这样的扶持,让它自由发展呢?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到那时候,它还能再坚持下去吗?
苏进认真地对何三道:“你的做法是正确的,一定要坚持下去。传统服饰的活力从哪里来?”他伸手划了个圈,把谈修之等人包括在内,“就是从这些接受者身上来!这么大热天的,你让人穿传统宋锦的衣服?穿得住吗?只有这样的改良品,才能存活!”
苏进很少这么激动,何三明显被感染了,他听得目光闪动,用力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挥了挥手,道,“谈四,舒倩,算你们运气。今天这三套衣服,我都不收钱了,白给你们做!”他又转向苏进,打保票道,“到时候我再单独给你量身做一套,我尽全力,保管让你满意!”
他想起件事,连忙掏出手机,“对了,留个电话,回头我还想跟你再讨论一下改良的事情!”
他之前的惫懒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苏进也很欣赏他的做法和想法,掏出手机,跟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两人对话的时候,谈修之和舒倩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完,舒倩对苏进仿佛有了一些改观,留意打量了他几眼。
这时,何三想起件事,把谈修之拉到旁边,小声说事,舒倩对苏进道:“看来你的确有几分眼力,想法也很不错。不过,我还是不赞成谈修之带你去今晚的拍卖会。你还是太年轻了,万一出事……”
她话没说完,谈修之已经回来了。苏进笑了笑,道:“谢谢舒警官的担心,但我已经考虑好了。”
谈修之轻哼一声,道:“你现在担心他的安全,不如先想好一会儿要怎么做。你越是轻举妄动,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
舒倩深吸一口
气,冷静地点头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谈修之和舒倩的衣服都很合身,只有苏进的改动比较多。
不过对于何三这种熟手裁缝来说,这也只是小改动。他的手脚很麻利,只用了半小时就把衣服改得合体。
苏进进去换上,何三立刻竖了个大拇指:“帅!”
谈修之微微点头,舒倩身为女人对服饰更敏感,更是眼前一亮。
平时不觉得,换上这身衣服之后,苏进的气质一下子就出来了。温润平和,修长从容,硬是让人想起了“君子如玉”四个字。
何三摸着下巴,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挺适合这样穿的。不错不错,我有灵感了,回头再给你做一套!”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显然已经急不可耐要去工作了。
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司机早就等在外面,谈修之道:“我们先出发吧,有话路上说。”
在车上,舒倩给他们说了一下文安组的安排和目标。文安组也不是没有考虑到他们的安全的。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大行动,主要就是舒倩一个人陪着他们去。
邀请函上面毕竟只有照片,他们要尽量看到实物,与照片对照,判断文物的真假。
同时,他们最好能从主办方那边套出文物的来历,争取能确定汉墓的位置。
当然,这是主办方的秘密,轻易不会示人的。如果有必要,谈修之和舒倩可以使用一些特殊手段。
现在苏进要负责的就是前面一项,舒倩和谈修之负责后面一项。
不管哪边,他们首要的目标都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宁可任务失败,也不能出事。
听到这里,苏进眼角微微一动,抿了抿嘴。
马王堆汉墓的开掘是文物史上的一件大事,每个本专业的人对它的方方面面都会熟极而流。汉墓地址早就写在苏进的脑子里了。
马王堆汉墓这种大型古墓遗迹,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没办法支撑,必须得由国家出门。
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确认马王堆当前的情况,找到它的地址,让国家加入保护。
所以,现在他必须想办法把脑子里的地址告诉给舒倩他们知道。他当然不可能直接说,万一被人认为跟文物盗卖集团有关,那真是满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想要把消息传递出去,还是需要一些技巧的
……
苏进表面上听得很认真,脑子里却一直都在思考。
邀请函上面有地址,他们要在下午六点之前赶到帝都旁边的白津市。
大约五点的时候,司机拨了一下后视镜,道:“老板,白津市到了。”
舒倩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再次强调道:“不管怎么样,自身安全都是第一位的!”
谈修之撇了撇嘴道:“知道了,你已经说了二十八遍了。”
舒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谈修之眼角都不扫一下。
汽车进入市区,很快到了邀请函上面写的地点。那是一幢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汽车在指定的位置上停下,谈修之长身而起,压低了声音对舒倩道:“让你的人不要乱动。”
舒倩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谈修之轻哼一声,下了车。
他们的车位在一根水泥柱旁边,柱子上贴着一张纸,谈修之伸手取下,上面指示他们让车开走,在原地等十分钟。
这意思很明显了,这个地下拍卖会非常隐蔽,对方早就做好了各种防范,过去甚至还要换车。舒倩的人要是轻举妄动,只可能打草惊蛇。
谈修之照办了。十分钟后,又一辆车开了过来,车窗拉下,里面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道:“麻烦邀请函。”
谈修之递了两张邀请函过去,那年轻人拉下一点墨镜,问道:“两张?你们可是有三个人。”
谈修之左右一指:“这位是我的女伴,这位是我带来的掌眼,你觉得我应该丢下哪个?本来就是你们考虑不周,少发了一张邀请函。”
他脸色微沉,立刻变得气势逼人。那年轻人犹豫片刻,掏出手机小声说了几句,点头道:“行,老板说,谈老板的话,三个人也没问题。请!”
三人上了新车,年轻人开出停车场,又停开了白津市,一路往郊外开去。
大约又过了一小时,天色微微暗了下来,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山,山脚下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山庄,后面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
年轻人把车开过去停下,道:“晚宴地址就在这里,请吧。”
三人下了车,舒倩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皱起了眉:“手机没信号,被屏蔽了。”
谈修之低声道:“以前也是这样。毕竟是地下拍卖会,装了信号屏蔽器,到这里手机就不能用了。”
苏进突然道
:“我记得国内是不许修高尔夫球场的?”
谈修之看他一眼,迅速会意:“只有拿到证书才能修,证书开起来非常麻烦……”
这高尔夫球场建在离帝都这么近的地方,显然背后是有势力的,势力还不小。文物盗卖集团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开会,这又意味着什么?
舒倩也明白过来了,立刻道:“我明白了,回头我就去查一下!”
谈修之点了点头,顺着石子路向前走去,舒倩落后一步,留意看了苏进一眼,轻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机敏……”
说完,她迅速赶上前去,优雅地挽住谈修之的手臂,气质中的锐利感全消,像个标准的淑女一样微笑了起来。
山庄门口真的就像一场真正的晚宴开幕式一样,甚至还铺上了红毯。
来这里的人大多都在中年以上,像谈修之他们这么年轻的非常少见。大部分人都没带女伴,但几乎所有人都带了掌眼。也只有从这一点,才能隐约看出这次晚宴的不同之处。
谈修之一到,立刻就有人迎了上来。红毯上的宾客也有不少是认识他的,纷纷过来打招呼,态度非常热情。
谈修之也挂上了淡淡的微笑,一边往前走一边应酬。苏进安静地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一切。
他在门口打量了一下山庄的造型,微微摇头。
很显然,这座山庄是不久前新修的,它迎合了华夏最近几年传统文化复兴的热潮,选择了仿古的建筑样式。
但是,当前的古建筑研究跟其他传统文化研究一样,处于刚刚起步的状态,这里的建筑只模仿了一些粗浅的外形,很有些不伦不类。
这种不伦不类落在苏进这种老行家眼里,就忍不住有些觉得可笑了……
“明泉山庄不愧是庄严大师最出色的作品,果然出类拔萃,令人向往!”
苏进正在暗地里摇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突然站在他旁边,高声赞美了起来。
0022 玻璃?琉璃?
老头旁边还有一个人,也不甘示弱地道:“那当然了,为了这座明泉山庄,庄严大师专门跑去长安住了半年,学习唐朝宫殿的样式。你看这山庄的顶部,还有檐角,全部都是唐宫的样式,气派得很!”
这两个人一起头,旁边又围上了好几个人,对着山庄建筑品头论足,声声句句都是赞美。
苏进在人群外听着,很有点无奈的感觉。
“怎么,你觉得不行?”
不知什么时候,谈修之结束了跟老相识的对话,站在苏进身边,轻声问他。
苏进道:“嗯,半年不够,照这个结果看,这位庄大师得再在西……长安磨四十年,说不定能学到一点皮毛。”
他声音不大,只有旁边两个人能听见。舒倩眼睛微瞪,怀疑地道:“庄严大师都不行?你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谈修之轻笑一声,却赞同了苏进的话:“你说得有道理。”
舒倩对着他撇嘴:“好像你多懂一样。”
谈修之眯起眼睛看向前方,道:“我的确不懂。但是一个东西好不好,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这座山庄恶俗丑陋,如果这是古建筑的样式,那还不如不学!”
舒倩做文物保护,对文物当然还是很有些感情的。她开口就想反驳,但听完他们的话,再看眼前的山庄,也觉得哪里都不对了。
他们当然不可能在迎接的红毯上呆太久,没一会儿,一群人就一边聊天,一边走完了红毯。
红毯尽头是一道屏风,转过屏风,花墙后面就是大厅,摆着一张张圆桌。
苏进忍不住又翘了翘嘴角。这地方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世界里的中式餐厅。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比起红毯和高尔夫球场想表现出的那种高档感觉,就差得太远了……
各人在圆桌旁边坐下,就有人来给他们发胸针。胸针是要戴上的,一共三种样式,一种是主宾,就是像谈修之这样的商人大户;一种是掌眼,就是苏进现在的身份了;还有一种平平无奇,是随从的胸针,舒倩被列在了里面,很不甘心,但是却无可奈何。
一桌十人,坐得比较宽松,另外三个戴主宾胸针的身边只有一个掌眼,基本上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大概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了。相比之下,苏进的年轻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所以刚坐下不久,就有一个掌眼微笑着问道:“这位小弟看着很面生,请问是……”
苏进自我介绍了一下,三个掌眼对视一眼,那个花白头发的老掌眼冷哼一声:“这么点年纪,见过几件古董,也敢学人出来掌眼!”
非常凑巧,这花白头发的老掌眼就是刚才在外面夸奖古建筑造型的。苏进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道:“还是见过几件的。”
老掌眼眼含轻视地打量了他一下,从手腕上取下一串佛珠,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那你来认认看,这是什么?”
苏进甚至没有接过来,只是扫了一眼,就道:“一百零八颗小叶紫檀,还有金珠、银珠、玻璃、砗磲、赤珠、玛瑙、水晶、琥珀各一颗。”
老掌眼冷哼一声,道:“还算有点眼光……”他突然觉得不对,皱眉道,“胡说,佛家八宝哪有玻璃,这明明是琉璃!”
苏进淡淡笑道:“佛家八宝的确应该是琉璃,但您手上这串里……的确没有。”
老掌眼转了一下佛珠,找到其中那颗淡黄半透明的,气道:“那你说说看,这是什么?!”
苏进道:“我刚才说过了啊,这是一颗玻璃珠。”
老掌眼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不懂就不要瞎说!我这明明是古法制成的琉璃珠,价值高昂,怎么可能是不值钱的玻璃?”
苏进仰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竟然是真的生气了,摇头道:“老先生,如果卖给您的那个人说这是琉璃,那您一定是被骗了。”他终于把佛珠接过来,放在手上捻了捻,道,“如果我没有看错,这颗玻璃珠烧制出来不到三年,老先生您这串佛珠到手,应该也刚才两年……不,一年半吧?”
老掌眼刚要发怒,突然呆住了。苏进说得没错,他这串佛珠是去年年初到手的,距现在刚好一年半!
但前面苏进说他被骗了更不能忍,他可是来掌眼的,自己买个东西都会被骗,他以后还怎么混?
他愤然道:“胡扯精!这色泽,这透明度,这质感,一看就是琉璃,跟玻璃天壤之别!”
苏进/平和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争下去,道:“哦,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这时,旁边的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苏进这是顾及老掌眼的年纪,客气地给他留了几分面子。但是老掌眼还记着前面苏进说他看错了时的那一阵胆寒,没听出苏进的用意不说,还呵呵两声,冷笑了起来。他道:“知道自己眼力不行,就不要张嘴乱说!”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苏进一眼,眼神极
为轻蔑,苏进仍然没有动怒,微笑着把佛珠还到老掌眼手上,道:“这颗‘琉璃珠’十分纯净,里面毫无气泡,真是太难得了。”
老掌眼撇了撇嘴,表情顿时僵住了。他立刻把佛珠凑到眼前,看了又看,脸色一下了变得铁青!
舒倩好奇地看着他们,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美女总是受欢迎的,旁边另一个中年掌眼小声道:“琉璃是古法烧制的,一共四十八道手续,非常繁难。古法没有现代那么精准纯净,所以琉璃里一定是有气泡的,甚至,气泡之美本来也是琉璃赏鉴的一个重要部分……”
另一个中年掌眼也放低了声音,瞥向老掌眼,道:“我也没想到,有人鉴定琉璃真假的时候会不注意里面的气泡,还信誓旦旦说一定是真的……”
两个中年掌眼对视一眼,一起嗤笑了一声,其中一个有点阴阳怪气地道:“虽然玻璃有时候也被叫作琉璃,但两边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后面这句话的声音有点大,老掌眼听得清清楚楚。他铁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血红,变化之快,简直要担心他的心脏了。
他猛地把佛珠揣进怀里,站了起来,匆匆对身边的主宾道:“抱歉,我有点事情,先走一步!”
说着,他离开座位,大步往外走,一不小心,还险些碰倒了旁边那张椅子。
主宾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进,苏进有点无奈地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事情很明显,从一开始就是那老掌眼倚老卖老,想教训苏进。没想到自己送了个大把柄到苏进手上,立刻阴沟里翻了船。甚至中途苏进都想给他点面子的,是他自己把面子放到地上踩。
主宾的脸色变化万分,最后重重叹了口气,道:“是我识人不明!”
他也站了起来,身边没有合适的掌眼,今天晚上的晚宴他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他往老掌眼离开的方向狠狠瞪了几眼,显然已经记恨上他了。
这位主宾也离开了,他们这桌空了个位置。前面有人发现这边不对,过来问清事情经过,好奇地打量了苏进几眼。
这一桌没再安排人过来,剩下两个中年掌眼一下子对苏进亲热多了,一起举起面前的酒杯,想要敬他。
“这位小兄弟年轻不大,眼力倒好。”
苏进笑了笑,道:“只是一点小常识,也是这位老先生自己没有注意。”
他的谦逊引起了两
个中年掌眼的好感,他们对苏进的态度跟之前截然不同,拉着他聊了起来。
舒倩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苏进,谈修之问道:“怎么样,还觉得他还年轻吗?”
舒倩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两位不是说了吗?对掌眼来说,这只是常识罢了……”
她嘴上这样说,但眼神终究比之前认真多了。
这次地下拍卖会名叫清月宴,还是摆出了宴会的架势。
坐下来不久,各桌就开始上菜。无论酒水菜肴,全部都紧扣一个“月”字,既风雅又丰盛。
主桌那边,一个二十七八,留着长发,穿着长衫的年轻人站起来,向周围团团举杯,清朗的声音道:“今晚中秋夜宴,在下蒲清秋,欢迎各位的光临。粗茶淡饭,请各位先行果腹,吃饱喝足,才好开场正戏!”
他说得亲切有趣,席上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苏进小声问道:“这位是谁,你认识吗?”
淡修之轻声道:“知道一点。这个人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古董圈里也算是老人了,是个出了名的掮客。今天晚上这场拍卖会是他出面组织的,拍卖的东西有可能跟他无关,但也不能保证。”
谈修之这个人很有意思。按理说他跟苏进的身份完全不同,现在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选了苏进当帮手,就真的摆出了一副无比合作的态度,知无不言,让人感觉非常舒心。
苏进若有所思地点头,问道:“那一般来说,这种拍卖会的货物可能是从哪里来的呢?”
0023 古瑟弦丝
谈修之道:“他们一般会有一些固定的货源。另外名气打起来以后,也会有一些货主主动找上门来,东西真不错的话,也能加入拍卖行列。就是不知道今晚的属于哪一种了……”
苏进和舒倩都听得很认真,舒倩道:“也就是说,得先找到真正的货主,才能顺藤摸瓜找下去吗?”
“应当如此。不过蒲清秋眼光不错,更何况重点货物的照片已经被印到了邀请函上……”
苏进会意地道:“也就是说,蒲清秋应该也很重视这些货物,甚至货主?”
舒倩舒了口气,绽出一个笑容:“我明白了,谢谢你们的提醒!”
她转向蒲清秋那边,突然站起来,握着酒杯,摇曳生姿地走过去了。
谈修之留意到苏进的眼神,摇头道:“没事,在这方面她还是懂得分寸的。”
果然,没一会儿,舒倩就到了蒲清秋身边,举杯向他敬酒。蒲清秋明显的眼睛一亮,几句话后,两人就相谈甚欢了。舒倩甚至在那边坐了下来,加入了主桌,很快,那一桌整桌的客人都加入了谈话。
“真厉害啊……”苏进自言自语,谈修之只是一笑。
晚宴虽然丰盛,但真正的大餐还是宴会后的那个。
各主宾和掌眼都吃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吃得差不多了。
蒲清秋扫了一眼,让服务生把桌席换成了点心和瓜果。所有人同时精神一振。
他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吃饭,这里有远比美食更吸引他们的东西!
这时,侧方露台上缓缓升起了一个台子,接着,啪啪啪几声,厅中的灯光熄了一半,只留下了少许,能够看清周围的人和环境。
天色已黑,中秋的月光轻洒而下,在红毯上面铺上了一层银华。
蒲清秋走过去,站在上面,向周围作了个揖,笑道:“多谢各位今晚的光临,正戏现在开场!”
他轻轻跺了一脚,平台正中央缓缓升起一个木几,越升越高,最后到了人的腰部。
这里本来是宴会厅设计用来表演节目的,蒲清秋一番作态,却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感叹,安排得实在太巧妙了!
木几上铺着一块深紫色的天鹅绒,绒布上摆着一架古瑟。
月华如水,笼罩在古瑟上,瑟面纹路流畅朴拙,对面两只青鸾仿佛呼之欲出。最显眼的是古瑟上二十五根琴弦,全部完整,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了
银色的光芒。
蒲清秋微笑道:“各位来之前,想必都已经看见了邀请函上的照片。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保证,这次清月宴,大家来得实在太值了!十天前,吴先生给我们带来了一批宝物,都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价值连城。这架双鸾瑟,就是其中一件。”
他向着主桌上一个人点头,那是一个脸颊黑瘦,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所有人作了个揖。舒倩的眼睛微微一闪,却没有马上凑过去搭话。
蒲清秋道:“这批宝物一共二十八件,全部来自同一个地方。今晚,我将把它们呈现在各位面前,是真是假,价值如何,就全靠各位的眼力与气魄了。”
他含笑环视四周,平淡的言语里仿佛具有某种不知名的魔力,让苏进周围的大部分人眼睛都亮了。
或者说,这魔力不是来自于蒲清秋的,而来自于这些穿越时光而来的宝物的!
拍卖开始之前,蒲清秋又强调了一下清月宴一贯的规矩。
胸针上有编号,对拍卖品有兴趣的主宾和掌眼可以依序上来品鉴,每次只能一组。有的拍卖品可以上手,有的则不行,蒲清秋会提前告知。
品鉴时间只有三十秒,时间到了必须退下,让别人上。
正式拍卖是明拍。所有人观看完毕后,拍卖正式开始,主宾可以举牌,最终价高者得。
苏进环视了一下四周,轻声道:“这样一轮拍下来,时间不短啊?”
谈修之道:“我刚才看过了,今晚的主宾一共四十个人,大部分都不会错过品鉴时间,这样一轮拍卖下来,至少得要半小时。二十八件就是十四个小时……”
他对着苏进挑了挑眉,“你们中秋放假只有一天吧?明天的假请了吗?”
苏进无奈地说:“明天上午没课,希望能赶上吧……”
第一个拍卖的就是这架双鸾瑟。
胸针编号排在最前面的那个主宾,在掌眼的陪伴下上了台子,主宾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蒲清秋微笑伸手:“可以触碰。”
舒倩果然很有分寸,她没去纠缠那个姓吴的货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解释道:“拍卖刚开始,正是对方警惕的时候。而且,想要打听出处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果然,姓吴的身边已经围了好几个人了。他面无表情,眼睛紧盯着拍卖台,不管谁跟他搭话他都不理会。
舒倩对台
上的东西也很好奇,她问道:“这架古瑟已经经过修复了吗?上面的琴弦是后面补安上去的吧?”
苏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的确经过简单修复,但是它一开始就保存得比较完整,应该只是略微清洗了一下表面。而且上面的瑟弦……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出土就在的。”
出土就在?舒倩和谈修之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舒倩叫道:“不可能吧?都这么多年了,琴弦这么脆弱,怎么可能保存完整?”
苏进补充道:“你仔细看那瑟弦,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材料的?”
舒倩不太确定:“琴弦通常是用金属丝做的?不对,那时候的人没这样的工艺……难道是丝?!蚕丝的话更不可能了,动物蛋白怎么可能留这么久?你一定看错了!”
苏进并不介意她的质疑:“一会儿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对话的时候,谈修之一直注视着苏进。这时,他突然问道:“如果真是古弦,这具古瑟的价值就更高了。”
舒倩不可思议地道:“你相信他的话?我跟你说,不可能的!”
谈修之道:“我请来的掌眼,我为什么不信?你觉得它大概价值如何?”后面这句话明显是对苏进说的。
苏进摊了摊手:“我不了解行情,抱歉帮不上忙。”
谈修之若有所思,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台上。
大概七八分钟后,蒲清秋叫道:“十五号,谈老板!”
谈修之站起来,苏进跟着他一起走上台去。
蒲清秋好奇地看了苏进一眼,道:“谈老板好久不见了,这位老师看上去很年轻啊。”
谈修之轻描淡写地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今天跟来看看热闹。蒲先生,你的邀请函可不好拿啊。”
蒲清秋笑了起来:“抱歉,是我的失误。下次我一定多发一张给您!”
“那我得多谢你了。”
谈笑几句,苏进和谈修之一起走到古瑟前面,谈修之拿出自带的放大镜,凑上去仔细看,苏进离得略远一点,看上去的确像是个来看热闹的陪客。
不过他什么眼力,只一眼就看出来了,没错,这双鸾瑟上的丝弦,果然是出土的时候就自带的!
马王堆汉墓的古瑟也是出了名的,最出名的就是上面的琴弦。
它看上去就是一整根弦,但其实是由十多股捻成的。而每股丝线,又是由
三百七十多根单丝捻成的。也就是说,这样一根琴弦就要用四五千根单丝!
这可不是普通的编织。
琴弦做出来,是要弹奏的。上面每一点差错,都会直接体现到音色上。
马王堆古瑟最强悍的地方就在这里。它的音色甚至比得上调制过的电子琴!
可以想像,这样一根琴弦,包含了多么强大的乐理知识和制造工艺。它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强大得惊人。
不过,这也是苏进疑惑的地方。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马王堆三个墓都出土过古瑟,但最后只有一号墓的完整保留下来了。
现在这样一座完整的古瑟,真的是出自三号墓的吗?如果是,那表示三号墓现在破坏的情况比他想像中好一些。如果不是,就表示盗墓者的手已经插到了一号墓上,那边也急需保护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马王堆的地址及时有效地通传出去,能让它尽快得到保护……
苏进打量着这架古瑟,在心里对比着它跟他以前见过那座的异同。
这时,谈修之伸出手,似乎想要拨弄一下琴弦,蒲清秋立刻直起身子道:“抱歉,那里是不能动的。”
谈修之道了声歉,缩回了手。
三十秒到了,两人一起转身回去坐下。舒倩没资格上去看,她好奇地问道:“怎么样?琴弦是一开始就有的吗?”
谈修之用放大镜还是看出了一些东西的,他轻松地道:“的确是丝线,而且是很多细丝混编而成的真丝没错。而且这一点,蒲清秋也应该知道吧?”
舒倩马上想起来了,恍然大悟道:“你刚才是故意的!你就是为了试探蒲清秋的态度!”
谈修之笑了笑,轻声道:“这样看起来,这架古瑟,倒还真有点入手的价值……”
苏进再一次说对了,舒倩看向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0024 马王堆帛书
“一千二百万!”
谈修之再次举起牌子,这时,周围一片安静,三次之后,蒲清秋含笑道:“谈老板,这架古瑟,是您的了。”
谈修之轻松地道:“多谢各位,承让了。”
人们这才嗡地一声,热闹了起来。
这可是今天拍卖会的第一件货品,竟然就已经拍出了这样的大数字!而且看谈修之的样子,一派轻松,显然这不会是他今天最后一次出手。
接下来,又有各种各样的拍卖品送了过去。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锦缎和漆器,都保存得非常好,像是新的一样。苏进跟着谈修之,一次又一次地过去,但一次也没有出声。
场上的气氛被炒得越来越热,谈修之也又出了几次手,总共花了接近三千万,无论出手次数还是购得货品,都是场上最多的。
在这样的场合,两种人最受欢迎,一个是有货的,一个是有钱的。没过多久,人群就全部聚集在了姓吴的货主和谈修之身边,不知不觉,苏进和舒倩都被挤出了圈子。
苏进倒不怎么介意,谈修之上去看货的时候,他总能跟着一起去。舒倩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靠近姓吴的货主,设法从他身上找点机会。
上来的拍卖品越来越多,在场的宾客也越来越吃惊了。
各种丝帛制品,花样和种类极为繁多。丝、锦、绮,还有各种各样的精美绣品,简直就像一场纺织品的博览会。它们保存得极为完好,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美得惊人。
渐渐的,宴会厅里安静了下来,有人在窃窃私语:“真的是汉朝的吗?汉朝时候就有这么多种织物了?”
“能上清月宴的东西,不可能是假货……应该是真的!”
“这保存得也太好了,看着像新的一样……”
在场的人多少都有点见识,他们迅速意识到,这一批货物如果真是真的,价值恐怕比他们想像中的还要高。
这次出土,可以证明汉朝历史上就已经有了这么多种丝织工艺,堪称划时代的发现,填补了历史上的一项空白。
所有这种类型的文物,都比它本身的价值还要宝贵。更别提所有的这些丝织品,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它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以什么样的方式保存下来的?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能成为一项极其重要的发现了!
舒倩咬着嘴唇,心里更着
急了。
又是一次拍品展示,谈修之叫来了苏进,准备上台。
舒倩再次挤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谈四,这次的拍品,你最好全部拿下来!”
“不可能的。”谈修之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不少人已经发现了这次拍品的珍贵之处,他们看着台上的眼神比之前渴望多了。他是有点钱,但要跟这么多人争,还是差了一点。
“那怎么办?要是流失了……”
“你放心。”苏进安静地跟在谈修之旁边,突然出言安抚。他眯着眼睛望着台上,道,“你放心,现在出来的东西,除了一开始那架汉瑟以外,别的都没你想像得那么珍贵。”
“你不懂的!”
“不,我很明白。”苏进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对谈修之道,“我们上去吧。”
他安稳的笑容奇异般地安抚了舒倩,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这么肯定,但的确没之前那么慌了。
之前苏进一直在冷眼旁观,他越看心里越笃定。他基本上能判断出来,包括那架珍贵的古瑟在内,所有的物品都是三号墓出来的。也就是说,现在能判断被盗掘了的,只有这座辅墓,而且里面的情况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好很多。
三号墓和一号墓里的藏品非常类似,除了古瑟以外,其余的拍卖品都不是“独特”的。而失去了这个“独特性”,它们的价值也就大大被削弱了。舒倩是没有留意,谈修之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样,随着时间过去,出手的次数反倒变少了。
这一次展出的是一件绣品,是一件长寿绣。它的确也很精美,但下来时,苏进对谈修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谈修之果然照着他说的,没有出手。
其他竞争者不知道一号墓的存在,一个个争先出手,把价格抬得越来越高。
苏进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脸的若有所思。他现在主要想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是接下来还有什么拍品。
之前蒲清秋说了,今晚马王堆系的拍品一共二十八件,现在已经进行到第二十件了。后面还有什么?会不会有他最为关注的那个?
也就是马王堆被开掘之后,文物修复史上的奇迹——
马王堆帛书!
当初,它被发现的时候,是在一个石盒里。水浸霉蚀,相互粘连,几乎变成了一块书砖。
后来,
文物修复专家绞尽脑汁,用尽了所有手段,把它还原出来。
它总共约有十二万字,里面包括了星卜占医等各种珍贵的资料,尤其是其中的两张地图,复原了当时的地理情况,极为珍稀。
这套帛书被修复之后,举世震惊,其受注的程度甚至不低于一号墓的千年女尸,在圈内甚至还有过之。
它极大地推进了西汉年代的历史研究,几乎可以说价值连城。
从破损到修复,之后,无论是谁看着那一页页薄如蝉蜕的丝帛,与上面清晰朴拙的汉隶,也不可能想到它最早被开掘出来时是什么样的。
苏进一想到马王堆帛书,就忍不住开始激动。这次的拍品里会有它吗?如果它被带到自己面前,有没有办法把它拍到?
不,只要它出现,必须拍到!不然,以这个时代的修复技术,多半会被暴殄天物,更大的可能性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还太短了,没什么时间积累资本。到现在为止,他手上也只有四十多万,像帛书这么珍贵的东西,四十万肯定是拿不下来的。
苏进在心里叹了口气,又瞥了眼舒倩。
舒倩千万百计想得到马王堆的地址,他也千方百计想把这个消息送给她。
但是,要怎么样让自己置身事外,又能让她相信地址是真的呢?
第二十件货物拍完,宾客们不仅没有疲累,反而更紧张了。
这时,蒲清秋站了起来,扬声笑道:“大家累了吧?现在该是吃宵夜的时间了,大家不如先休息一下?后面将要出现的,可是本场拍卖的压轴品,将会一件比一件更精彩。让我们养足精神,把好戏留在后面!”
听见这话,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么一段时间的拍卖后,场上座位早就乱了。反正只是中场休息,各位宾客就没有回去自己的座位,而是就地坐下,边吃边聊。
谈修之又被人围上了,苏进随便找了个座位,舒倩挤到他旁边坐下,轻吐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真麻烦,一点机会也没有。不知道谈四那边怎么样了……”
苏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蒲清秋坐到了谈修之旁边,两人正在说话。
舒倩道:“就怕蒲清秋也不知道,谈四找错了人,只能扑空。唉,这么大个汉墓,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苏进摇头道:
“盗墓者总是特别小心,他们的消息都只在私下传递,肯定会小心保密的。”
很明显,舒倩到现在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苏进手上的地址,究竟要怎么传递给她呢?
宵夜当然吃不了多久,人们还是很期待蒲清秋所说的“压轴品”的。
没一会儿,服务生们流水般上来,桌面再次变得干净。
蒲清秋重新站上拍卖台,笑道:“好,让我们进入下半场。接下来的这件物品,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它在一个石盒里……”
只两句话,苏进的呼吸就乱了。难道接下来这一件,就是他想的那个?!
蒲清秋笑着道:“这种货物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能判断它的价值,所以还是把它交给大家吧。”
他挥了挥手,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他捧着一个托盘,里面的东西被一张天鹅绒覆盖着。
他把托盘放到台上,转向蒲清秋。
蒲清秋点点头,戴上了一双白色的手套,举了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慎重,这种态度立刻吸引了所有客人的注意。
苏进握紧拳头,紧盯着他的手和那个托盘,完全没注意到谈修之投过来的意外眼神。
蒲清秋轻轻揭开天鹅绒,下面的东西一点点呈现出来。
客人们纷纷伸长脖子往前看,看到实物时,全部都轻“噫”了一声,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而苏进却完全相反,他尽力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拳头却猛地一下握紧了,指甲戳进了自己的掌心!
果然,天鹅绒下面出现的是一坨丝织品,大约一块砖那么厚,上面隐约可以看见字迹。它的正面和侧面满是灰黑色,粘连成了一团,感觉分都分不开的样子。
这正是马王堆三号墓帛书刚出土时的样了!
苏进紧盯着那块帛书,心念电转。
之前的想法这时又升了起来——他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它?
蒲清秋盯着帛书看了一会儿,抬头笑道:“这就是我们的第二十一件拍品,各位可以上来品鉴了。”
不管会不会出手,货品上来总之是要好好看一看的。而且蒲清秋之前说得那么郑重,他们总要也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处。
人群再次流动起来,谈修之站起来,笑着跟别人说了几句话,走到苏进身边坐下,看上去准备一会儿一
起上台看货。
他完全不动声色,声音极轻地问苏进:“怎么,这东西有什么不对吗?”
苏进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刚才露出了端倪,被谈修之发现了。
谈修之要是想出手的话,苏进掏光身上的铜板也不可能从他手上抢到。更别提,他现在的身份是谈修之的掌眼,出价板在谈修之那里,他有没有资格出手还是个问题。
不能把他当成竞争对手,必须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苏进瞬间打定了主意,同样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能帮我拍到这份货品吗?”
“哦?”谈修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想要?”
苏进坦然相告:“是,这个货品非常珍贵,但是破损得实在太严重了。如果不能修复,以这种破损程度来说,它一文不值。但如果能够修复,那它就是实打实的宝物!”
谈修之迅速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也就是说,你有信心修复它?”
苏进一时间沉默了。他的脑中掠过一段又一段信息,最后道:“有五成把握。”
谈修之跟苏进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一直以来,他在文物修复方面都表现得自信满满,从来不像现在这样踌躇。而且谈修之擅长看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苏进说的是真话。
也就是说,只有五成把握修复的这件物品,他还是打算出手拿下?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0025 捡漏到手
这是苏进打的一个赌。
他说出这些话时,心里不是不担心的。
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样,论财力,他跟谈修之没法比。对方真要跟他抢,他一点机会也没有。
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把真实情况告诉对方。
第一,谈修之才是主宾,报价牌在他手上,苏进想拍到这份帛书,必须得要对方帮忙。
第二,就算帛书到手了,从保护到修复都是一项大工程,靠个人力量很难独立完成。
总之,还是因为他现在的实力太薄弱了,必须找个人来联合。就现在来说,再没有比谈修之更合适的人选。
当然,这件事也给了他一个提醒。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想办法获得更多的资本。只有更多的钱、更强的力量,才能保护和延续更多的文物!
前面,一个主宾接一个主宾地上台,很快就又下来了。
他们看货的时间比之前短很多,显然帛书的破损程度让他们大大失望了。
谈修之拢着双手,沉吟不语。苏进没有看他,心里仍然还是悬着的。
过了好一会儿,谈修之才轻声开了口:“……我是个生意人。”
苏进心中一动,道:“我可以跟你一起……”
谈修之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我们做生意,看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你刚才说,这份帛书如果无法修复,就一文不值?”
苏进点头。
谈修之又问道,“如果我拍下它,另外找人来修,你觉得修复的可能性是多少?”
苏进沉吟片刻,道:“我不清楚业内普遍的修复水平,不过破损如此严重的帛书,稍加不慎就可能加剧……”
谈修之打断了他的话:“就是说想要修复它,很难?”
“非常难。”
谈修之笑了起来,他摊了摊手,道:“那你觉得,对于我这样的商人来说,是一个难以修复的古董重要,还是你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重要?我何必要为一个这样的东西,去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他拿起出价板,放到苏进手上,微微一笑,“拿去用吧。如果你的钱不够,可以随时我这里支取,当然,是要打欠条的。”
他最后开了个玩笑,苏进松了口气,笑了起来:“理所应当。”
很快轮到了第十七号,谈修之站起身,向台上走去,苏进跟在他后
面——看上去跟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没什么区别。
苏进站到拍卖台上,目光一寸寸移动这份帛书。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它被修复的时候,苏进并不在旁边,后来所有的经过他都是从资料和照片上看到的。
现在看来,虽然前面那架古瑟保存得很完好,帛书的情况却跟另一个世界的情况差不多。
苏进一边看,一边在脑子里回忆着它修复的全过程,以及它被修复后的形态,脸上却一点异样也没有露出来。
两人看足了三十秒,蒲清秋眼睛微微一亮,问道:“看来谈老板有点兴趣?”
谈修之并不讳言:“的确有点兴趣,不过也难说。这样一份帛书确实罕见,如果完好无损,再高的价格我也会试试。但现在这种情况……想要修复,只能想办法请高段大师出手,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心力呢……”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谈修之一说,大家都在纷纷点头。
帛书在文物里是非常罕见的一种,以稀为贵,价值非常高。
但再值钱指的也是文物,而不是破烂。
这份帛书破损得这么严重,还不知道能不能修好呢,这种情况下,还有谁敢出手?
蒲清秋叹了口气道:“的确如此,可惜了……”
谈修之对他点了点头,走回自己的座位。苏进跟在他身边,看上去很平静,其实一直在强忍着回头多看几眼的冲动。
接下来两个人坐在座位上,谁都没说话。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所有人全部看完,拍卖正式开始。
蒲清秋用一把小锤子在台子上轻敲了一下,微笑道:“这件货物的起价是一元,每次出价不低于一百元,各位可以开始了。”
出乎意料的低价,出乎意料的加价额度,一开始竟然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中年商人笑道:“这个价都没人出?那我就先抛砖引玉吧!”
说着,他举起牌子,蒲清秋含笑看了一眼,道:“高老板出价一万元,还有比这更高的吗?”
有人起了头,后面就有人跟进了。
这帛书的确破得很厉害,但是看蒲清秋的态度就知道,它也算是难得的文物了。如果能低价收回去,说不定就能碰到不错的修复师,把它修复了呢?那也算是捡了个漏!
一时间,举牌的人此起彼伏。两万、三万、
四万……刚刚过十万线,出价就停住了。
谈修之瞥了苏进一眼,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睛明亮,表情平静。报价牌放在他手边,他一直没动过。老实说,要不是刚才两人的那一番交谈,他完全看不出来苏进有多想要这份帛书。
这种定性……谈修之在心里赞了一句,看向前方。
报价停了下来,蒲清秋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环视四方,问道:“齐老板出价十万,还有比这更高的吗?十万第一次!”
他的目光突然停住,苏进终于举起了报价牌。
“十一万!谈老板报价十一万!”
苏进毕竟是以掌眼的身份来的,本身就有权利替主人家举牌。所以这时候虽然是他举的牌,蒲清秋还是算在了谈修之的头上。
姓齐的老板犹豫了一下,又写了个数字。
“十一万五千!齐老板出价十一万五千!”
苏进既然已经开始了,当然就不会停下。
“十二万!谈老板十二万!”
齐老板的新价格出来得比之前快一些:“十三万!”
接着,两边的价格一路攀升,不管对方是加五千还是加一万,苏进都是稳稳的一万加上去,不多也不少。
最后,他先一步到达二十万,齐老板再次犹豫了。他紧盯着台上的帛书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放下牌子,退出了竞争。
到这种时候,即使沉稳如苏进,也忍不住心中一喜。
蒲清秋叫道:“二十万,第二遍,没人再出价了吗?三遍之后,即落定成交!现在已经第二遍了!”
苏进的呼吸微微急促,下意识地握紧了牌柄。
蒲清秋环视四周,有些遗憾地问道:“再有一次,就要成交了。这件珍贵的帛书,确定没有人再出价了吗?”
他连问了几次,都没有人再发言。显然,谈修之先前那番话说进他们心里去了。
这帛书破成这样,低价买回去还可以看看有没有办法修,价格太高,那就太不值得了!
终于,蒲清秋叹了口气,重重一锤砸到台上,叫道:“二十万第三次,成交!谈老板,这件汉朝帛书是您的了!”
成交了?
成交了!
帛书到手,苏进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只要二十万,这个价格比他想像中便宜多
了!这真的是这样一个宝物应有的价格吗?
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为什么了。
他很清楚这件帛书的底细,知道它包含什么,价值几何。但是对于更多人来说,它就是被水和霉挤成一堆的一块破烂。
他们不知道它有几张,它是什么内容,当然不知道它可能焕发出来的夺目光华!
也就是说,苏进是实打实地拣了个漏!
谈修之侧头道:“恭喜你。”
苏进长长舒了口气,把报价牌还给他,道:“多谢。要不是你,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谈修之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不过……”
苏进疑惑地看他。谈修之有些犹豫:“到时候你修复这件物品的时候,我能在旁边观看吗?”
苏进答应得非常爽快:“当然,随时欢迎!不过修复它是个大工程,历时会很久,到时候你来之前,跟我打声招呼就行。”
在这个世界里,几乎每一个文物修复师都把自己的手艺当成秘不可宣的机密。谈修之刚才的犹豫也是因为这个。他完全没想到,苏进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他目光闪烁,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
帛书到手,接下来是一套七件的舞者木俑。苏进心情极好,低声给谈修之介绍它的来历和意义。
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常识,根本不需要费心。他一边讲,一边想到了下一件事情。
要怎么样把马王堆的地址真实可信地通知出去呢?
可能是因为得到帛书之后,心情放松的缘故,苏进脑中灵光一现,紧盯台上的木俑,突然想到该怎么办了!
他正在给谈修之讲解,这时声音一顿,停了下来。
谈修之疑惑地转头,问道:“怎么了?”
苏进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我可能能知道,这处汉墓的地址了!”
谈修之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光,直起身体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苏进伸手一指台上的木俑,笑道:“其实这里的每一件拍卖品,都在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们它的来处!”
0026 因果反推
谈修之紧盯着苏进,向舒倩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舒倩一听谈修之的话,不敢相信地看着苏进,问道:“从这些拍卖品里可以看出来?怎么可能?”
找到能光明正大告知信息的办法,苏进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他微笑着点头道:“没错,我刚刚才把这一切联系起来。你们看这七个木俑,留意它们的形态。”
三人一起看过去,这些木俑一共七个,每一个大概一尺多高,全部都是舞女。它们或者挥袖,或者拧腰,每一个的舞蹈动作都截然不同。
苏进道:“你观察这些舞女的身材。看她们的腰,是不是很细?”
舒倩古怪地看他一眼:“舞女细腰,有什么奇怪的?”
苏进斩钉截铁道:“就是因为细得很奇怪!大部分类似的木雕泥塑造,追求的都是匀称灵动,很少能透过衣物,看出身材。但是这些舞女却不一样,她们的腰部经过明显修饰,刻意强雕了纤细的特征。这个特征,能让我们直接联想到一句话……”
舒倩一脸迷惑,反倒是谈修之先意识到了:“你是说……楚王好细腰?”
苏进重重点头,展开了一个笑容:“没错!这是楚地女性雕塑的明显特征!”
舒倩也明白了,问道:“也就是说,它们来自于以前的楚国一带?”
“没错,不过单只是这一点的话,范围还是太大,很难确认具体地点。”
舒倩也是这么想的,被苏进提前一步说出来,连连点头,道:“没错,还能把范围再缩小一点吗?”
不知不觉中,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对苏进说话的语气已经跟之前完全不同了。
苏进笑道:“其实还有一个证据可以说明它们来自于楚国,就是之前我们看过几件的漆器。那些漆器上,都有一个相同的烙印。我刚刚才想起来,这些烙印是什么意思。”
谈修之的观察力不弱,那些烙印他也是看见了的,这时追问道:“什么意思?”
“它们其实就是一种商标,标注的是出产这些漆器的店铺。那些店铺,也全部都是楚国的……来自南楚!”
他神采奕奕,脸上充满自信,让人不得不信服。
舒倩喃喃道:“南楚比楚国,又缩小了一些。”
“没错,还有第三点。刚才拍卖的丝织品里,有一幅帛画。”
谈修之被
他的话吸引住了,点头道:“对,那幅帛画保存得还算完好,是我拍到手的。”
苏进转头问道:“帛画上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几个人正在骑马出行?”
“对也不对,他们骑的不是普通的马,而是一种龙兽。龙兽前面两蹄离地,表示即将飞起来。天空中有一轮烈日,日中有三足金乌……”
伴随着他的话,谈修之也缓缓回忆起画上的内容,喃喃道:“是,你说得对,这些都有!”
“这就对了。画上的内容瑰丽奇妙,充满了浪漫主义风格。但无论是龙兽还是人物,都颇为写实。所以我判断,它的出处应该在楚国和中原交界的地方,它本身就是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相互渗透的结果!”
苏进说得非常肯定,舒倩不可思议地道:“就是几个木俑,几件漆器,一幅帛画,就能看出这么多内容?”
苏进笑着看她一眼,问道:“你觉得国家现在这么重视文物,究竟是为什么?”
舒倩喃喃道:“因为……我们的历史缺失了,需要弥补?”
苏进点头:“那你认为,缺失的历史从哪里来的?”他感慨地道,“我们修复文物,研究文物,本来就是为了从中间还原历史,传承文化啊!”
舒倩恍然大悟,道:“所以这些信息,本来也是包含在文物本身里的?”
苏进再次点头,说出了自己最后的一个判断:“刚才的丝织品一共七件,有织品也有绣品,每一件的工艺都非常罕见、非常精致。还有那些漆器,那架古瑟……”
他微笑着看着两人,问道,“从这些东西里,你们能看出什么?”
他不知不觉就用上了以前教育学生的语气,偏偏谈修之和舒倩毫无所觉。他们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谈修之首先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表示墓主很有权势,不是一般人?”他的眼睛亮了,接着道,“古代交通不便,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大墓,不可能在很偏僻的地方。它一定位于南楚和中原交界的某个大城市!”
苏进笑了,他赞同地道:“这样的城市只有一个……”
眼看答案就在眼前,舒倩情不自禁地问道:“在哪里?”
苏进随手划了个圈,在圈里的某个位置重重一点。
谈修之思维极其敏捷,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他轻声道:“长沙!”
舒倩立刻看向苏进,苏进
微微点头,舒倩的眼睛完全亮了。
她低声而快速地道:“非常好,能推到这一步,已经很够了!”她的心情非常激动,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布置,“只要它真在长沙,我们就能把它找出来!”
苏进提醒道:“毕竟是大型墓葬,不可能葬在市内,应该在偏郊外一点的地方。但是古代城市小,那时候所谓的郊外跟现在也不太一样。”
说到这里,苏进微微有些疑惑。按道理来说,马王堆地址特殊,长沙市区一发展,很容易就被开掘出来。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被发现,反而让盗墓者抢先了?
舒倩没察觉他的异样,她兴奋极了,恨不得站起来跳两下,连声道:“多谢多谢。如果真能发现,那得给你记一大功!”
还好她兴奋之余,还留了一丝冷静,一直压低了声音说话,没让周围的其他人留意到这边。
谈修之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苏进,就连他也被对方这一手惊到了。
通过文物体现出来的各种特征反推它所在的地点?而且各项证据听上去严丝合缝,可能性极大……他从来没想到,一个文物修复师竟然能有这种堪比候探的能力!
这一下,他越发庆幸自己刚才的选择。他放弃那套帛书,用来维护跟苏进之间的关系,这个选择现在看来简直再对不过了。
苏进其实没有他们俩想像中的那么兴奋。
他是一早就知道马王堆的地址,然后再由结果导向原因,一步步反推,当然证据齐全了。
这样做在他们看来很难,但对苏进来说再简单不对。
不过,能这么妥当地把地址消息传递出去,他也是很满意的。
没一会儿,轮到谈修之他们品鉴那套木俑了。两人一起上去,谈修之格外留意了一下,果然看出这套雕塑格外强调了腰部的纤细线条,跟他以前见过的那些都有明显不同。
两人对视一眼,暗暗地点了点头。
谈修之最终还是出手拍下了这套木俑。一开始,他还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想着要帮舒倩一把才来这个拍卖会的。但现在,听完苏进一番分析,他对这座汉朝古墓突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接下来,最后五件拍卖品接连上场,里面有一套漆器的精致赌具,有一件保存完好的丝织衣物,还有一张比之前那张更加完整华丽的帛画。
从这张帛画就看得更清楚了,里面日月星辰,奇鸟异兽,许多都是
楚辞里出现过的。
苏进低声给谈修之和舒倩两人讲解,他们越听越能确定,苏进刚才的分析判断有极大的可能是正确的!
最后这几件物品,谈修之也频频出手,几乎全部拿下了。
不知不觉中,一夜已经过去,天色有些微明。蒲清秋敲下最后一次拍卖锤,完成了交易。
他看向谈修之,道:“谈老板似乎对今天的拍卖品很感兴趣,出手不凡啊!”
谈修之没打算隐瞒自己的兴趣,道:“没错,蒲先生以后还有这样的货物想出手的话,随时都可以通知我。”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姓吴的货主一眼,对方今天晚上大丰收,试图保持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却忍不住流露出了喜悦的光芒。他留意到谈修之的目光,矜持又热切地向他点了点头。
谈修之花了不少钱,收获也不小,很多主宾纷纷涌上来向他道喜,顺便还想拉拉关系。
主宾身边的掌眼也有一些偷偷地跑到苏进身边,一脸羡慕地打探他有没有抽成。
场上一片热闹,这时天边渐渐泛出红光,蒲清秋提高了声音道:“一夜过去,大家也应该都疲倦了。今天的清月宴圆满结束,我们为各位准备了微薄的礼物。下次我们再会!”
…………
带谈修之他们回去的还是之前那个年轻人,他把他们送回了白津市的停车场,谈修之的司机带着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无论是这个年轻人还是谈修之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下车卸货,重新上了车,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舒倩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信号了!”
她调出手机上的一个绘图软件,闭了闭眼睛,迅速用指尖勾勒出了两幅图像。
两幅都是头像,线条非常简单,但一眼就能认出来,一个是蒲清秋,另一个则是那个姓吴的货主。
两人的特征都非常明显,陌生人拿着对照,也能轻松认出本尊!
0027 公开课讲师
舒倩画完,审视片刻,把手机递到谈修之面前,询问地挑眉。谈修之思索片刻,在吴货主的头上打了个勾,在蒲清秋的上面打了叉。他道:“拍卖会这边留着还有用,不要马上打草惊蛇。”
舒倩比了个ok的手势,去掉蒲清秋,把吴货主的头像发了出去。
苏进有点好奇:“这是要抓捕这个人?现在就动手,不怕打草惊蛇,暴露自己吗?”
舒倩现在对苏进的态度跟之前完全两样,她笑着解释:“今晚的人这么多,他们根本没办法真正保证所有人的纯洁性,所以,他们才要使用信号屏蔽器来控制手机。拍卖会结束,他们的控制就结束了。你信不信我们现在马上回头,那里也会一个人都没有了?说到底,他们能保证、想要保证的,也只有一时的安全而已。”
苏进明白了,感叹道:“也就是说,坏人做坏事,也是冒着风险的。”
舒倩道:“没错,不然怎么叫铤而走险呢?”
舒倩办完正事,突然转过身,面向苏进,行礼道:“对不起!”
苏进正准备拿出手机查资料,被她吓了一跳,问道:“怎么?”
舒倩郑重其事地道:“之前我以貌取人,对你很不尊敬,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苏进上辈子遇到以貌取人的时候多了,这种小冒犯他完全就没放在心上。不过他也没想到舒倩会这么干脆地道歉,摇头道:“没事的,以你的立场,当然是得慎重点。”
舒倩表情严肃,道:“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先入为主,还不了解一个人就对他下判断。今天真是多谢你了,不然,我肯定什么情报也拿不到!”
刚才在拍卖会上,她的情况比看上去糟糕得多。
她先是设法跟蒲清秋打交道,套他的话。但蒲清秋年纪虽轻,说话却滴水不漏,打得一手好太极。舒倩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从头到尾竟然连一点边也没沾到。
之后,她又设法靠近姓吴的,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跟对方聊了几句。姓吴的打太极没蒲清秋厉害,但口风紧得要命。只要舒倩的话风稍微往那边一靠,他立刻闭嘴,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舒倩试探了两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也不敢再出手了。
当时她心里急得要命,要不是苏进及时出面分析,说不定她只能无功而返,下来再想其它办法了。
现在她可以先就苏进的分析,去派人去长沙一带进行勘探,同时
再追查吴货主的下落,进一步确认消息。
苏进确信自己的地址不会有问题,但也能理解她的做法。
苏进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拿出手机,调出地图。他一直记得自己之前的那个疑问,直接在地图上找到了长沙的位置。
这一看他就知道为什么马王堆没被发现了。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个世界的长沙市整体向西北方向偏移了一大段距离,恰好把东郊空出来了。而东郊附近,正是马王堆的所在。
这样看来,只要他们文安组的不傻,把长沙市现在的位置跟古代的位置一对照,就能发现汉墓的所在。
天色大亮时,他们回到了帝都,车停在了京师大学附近。
谈修之下了车,从后备箱里翻出了一个盒子,递给苏进道:“这是你昨天拍到的东西,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苏进小心翼翼地捧起装着帛书的盒子,道:“没问题,正式修复的时候,我一定通知你!”
苏进拍到帛书的时候舒倩不在旁边,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但是她的确很懂分寸,只是好奇地看了两眼,一句话也没多问。
谈修之向他挥了挥手,就跟舒倩一起坐车离开了。
按理说一晚上没睡,苏进应该累了的话。但这时,他却精神奕奕,半点睡意也没有。
他如获至宝地捧着手上的木盒,心情极为激动。
传说中的马王堆帛书就在他手上!这份十二万字的帛书,只要修复出来,就是一个奇迹!
他强抑住激动,看了眼时间,先回去了自己租的房子。
这里早就被整理成了工作室的样子,但想要修复这样一份帛书,还需要做很多准备。
苏进把木盒放在工作台上,小心打开。黑黄破旧的帛书出现在眼前,半张a4纸大小,八厘米厚,被污物粘连,像是一块泥砖。这样一块东西要是扔在大街上,都会被当成破烂,拣都没人拣。但现在苏进看着它,却比看着一块同等大小的金砖还兴奋。
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紧盯着它观察了半天,回忆以前看到过的资料。
当初在另一个世界,帛书的修复是个大工程,由三个单位组成小组,前后动用人力上百人,用了十多年时间才彻底完成。
之后,苏进还看了很多老师傅对当时工作的回忆。帛书非常脆弱,文物修复更是一次性工作,不可能重复。事后回忆
起来,他们总结了很多经验教训。
现在,苏进完全可以利用这些经验,修得比上个世界更好!
唯一遗憾的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好帛书算是件小物,大型修复的话,单靠他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
缺人手啊!
苏进思索片刻,暂时把帛书放回盒子收起来,出了门。
他去买了一个真空箱和一个保险柜,把帛书放进真空箱里,再把真空箱放进保险柜。
这么珍贵的东西,要是被不长眼的小贼偷走了,无疑会是他一辈子的憾事。
接着,他锁上保险柜,在工作台旁边坐下来,开始写方案。
就像前面说的那样,大部分时候,文物修复都是一次性的工作,需要一次成型,很难进行二次加工。
所以,正规文物修复中,都要求先写好修复方案,确定之后再开始动手。
苏进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现在碰到这种大工作,更不会例外。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苏进沉迷于工作,险些忘了时间。到他想起来时,离上课只剩十来分钟了。他猛地冲去了学校,路上随便买了两个面包,边跑边吃,最后刚刚坐到教室,上课铃就响了起来。
方劲松默默地递过来一瓶水,苏进把最后两口面包咽下去,道了声谢。
方劲松是那种任何时候都很有规划的人,上课绝不会说话。直到下课铃响,他才转向苏进,默默问道:“文修专业要开公开课的事,你听说了吗?”
苏进一愣,问道:“消息已经放出来了吗?”
方劲松推过来一张彩色宣传单,上面用大号字体写着“时间之河,与您共渡。九月十八日,文物修复专业郑重期待您的光临”,传单上的内容,果然就是柳萱之前说到的公开课。
公开课一周一次,拟于周六下午进行,在学校的第二礼堂开讲。
那个礼堂非常大,总共可以容纳一千人,学校有很多活动都在那里举行。
苏进忍不住道:“规模很大啊……”
“嗯,还有限制,要先去网站报名领号,到时候凭号入场。”
“什么?千人的礼堂都装不下吗?”
“那当然,这可是文物修复的专业课。”
苏进直到现在还没有适应文物修复在这个世界的地位,他摇了摇头,继续看宣传单上的内容。方劲松问
道:“你要报名吗?”
苏进道:“当然要去。”
方劲松抿了抿嘴,问道:“那你看见这个了吗?”他用指节叩了叩传单上面的某个位置,那里介绍的正是本次公开课的讲师。三个加粗的宋体格外清晰——蒋志新!
苏进疑惑地盯着那三个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眼熟?”
方劲松提醒:“柳学姐。”
苏进马上就想起来了。这个叫蒋志新的,就是学校传闻中,柳萱最有希望的那个追求者。中秋节之前,郭天还特地跑来提醒过他,说蒋志新已经知道了他跟柳萱吃饭的事情,让他小心!
什么?他竟然是这次公开课的讲师吗……
苏进疑惑地问道:“蒋学长不是学生吗?为什么会由他来讲公开课?”
方劲松理所当然地道:“他是我们学校文修专业最好的学生,一年前就已经进段,据说马上要考二段了。这样的水平给其他专业的新手上课,应该够了吧?”
“嗯……粗略讲讲的话,倒的确足够了。”
方劲松无奈地道:“这话你可不能出去说,他连续三年蝉联校园男神榜首位,粉丝非常多,很不好应付。”
苏进忍不住笑道:“没想到你还关注这个呢?”
方劲松面无表情地说:“是郭天告诉我的。他嘱咐我一定要反复提醒你,不然可能会有麻烦。”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你的麻烦已经在眼前了。嗯,你要去上课吗?”
苏进看着传单,非常平静:“我当然要去。”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了解这个世界文物修复水平的良机。这样的机会,比可能出现的些许麻烦重要多了。
他转头问道:“你呢?”
方劲松没有说话,他的左手往后缩了一下,习惯性地藏进了袖子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坚决地道:“嗯,我也会去!”
苏进笑了,他道:“对了,上次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后来我回去又想了一下,你真想做这一行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方劲松猛地回头紧盯着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0028 师姐
此时,帝都的某幢大楼前方,一个女人下了车。
她穿着旗袍,合身的剪裁塑造出优雅完美的身材。她回头对车上的人说了几句话,转身走进了大楼的正门。
楼下的正厅是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地板的正中心有一个巨大的剑与国徽的标志。
任何人一看到这个表情,都会忍不住肃然起敬。
这里,正是华夏帝都的国家安全局。
在这个世界里,它远不如另一个世界那么低调。
女人的高跟鞋得得得地敲打在大理石地板上,非常响亮。
来往的人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她,一开始还有些意外,看见她的脸的时候,却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背。
她目不斜视地走进了电梯,轻轻按下了顶层的按键。
按键下方,正用小字写着“华夏文物安全专项小组”的字样!
“舒组长!”
电梯一到顶层,立刻有人迎了上来,连忙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文物安全小组占据了顶层一整层楼,视野广阔,空间极其宽广。这里人来人往,电话铃声不断响起,一片繁忙景象。无论是楼层还是人数,都可以看出文安组在国安局的地位。
舒倩站在这里,整个人如同利剑出鞘一样,表情已经完全不同。周围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上前等着听她指示。
舒倩把手包扔到沙发上,问道:“该派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吗?”
有人回道:“是,已经派出了紧急行动小组,他们已经前往帝都的各个交通要道,根据画像搜索此人,一旦发现,立刻抓捕归案。”
舒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看向另外一边,问道:“三组的成员已经全部到了吗?”
“是,已经全部到达!”
“好,汉墓地点已经基本确定,我们现在马上动身,在路上边走边说!”
…………
这天下午放学,苏进把方劲松也带去了医院,一起接了谢幼灵出来。
谢进宇听说方劲松是苏进的同学,表现得非常热情,搞得方劲松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谢幼灵更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方劲松看个不停。
离开医院之后,她蹦蹦跳跳地问道:“这个大哥哥也要跟我们一起回家吃饭吗?”
苏进拍了拍她的小脑
袋,道:“这是方劲松方哥哥,从今天开始,他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学习文物修复。”
谢幼灵眼睛一亮,问道:“那我们是同学了?”
苏进笑着说:“可以算是吧?”
谢幼灵马上跳到方劲松面前,得意洋洋地说:“我先入门,我是师姐,你是师弟!”
苏进刚说了声“喂”,想要阻止,就听见方劲松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叫了声:“师姐。”
苏进抚额,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
苏进给方劲松另外设计了一套练习方案。
它跟谢幼灵正在学的那套有点相似之处,但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进行了调整,侧重点不同了。
就像苏进说的那样,文物修复是个大学科,里面包含的内容非常多,总能挑出一部分来学习。只要方劲松在他力所能及的方面做到极致,一样能成为优秀的修复师。
当然,这样的练习方案也只有苏进做得出来。
在上个世界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文物修复,无论理论还是实践,都是从无到有一步步走上来的。一个文物修复师从低级到高级的每一个阶段,他都有着极其深刻的体会。
即便如此,这份练习方案他仍然做得非常慎重。
跟一般人想的不同的是,一份优秀的基础教程,绝不是那么好做的。
所谓的基础,就是系统的根基,也就是树根。将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基础之上抽枝发芽,开枝散叶的。
基础要是没打好,或者打错了,谁也不能保证人能在这个系统里顺利地走下去。
这正是他今天怀疑蒋志新能不能胜任的原因。一个二段的学生,给另一群学生打基础?苏进真不敢确定他会教成什么样……
当然,只是粗略讲讲,让同学们了解一下华夏文物修复的当前情况,激发大家兴趣的话,这样一个水平倒也足够了。
方劲松和谢幼灵做练习的时候,苏进也没放松对自身的训练,甚至,他比这两人更加投入、更加专注。
谢幼灵早就习惯了,方劲松看到这幕情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苏进的水平。这样的水平,还要如此刻苦,那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一时间,谢家的小屋子里,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三个人各坐一方,全神贯注。不时有纸张的翻动声和撕裂声传出来,是那样清晰而稳定
,仿佛一声声心跳,又仿佛不断向前的脚步声。
…………
第二天中午,苏进和方劲松一起回了寝室。
这次公开课是限定名额的,中午一点,文修专业公开课的报名通道将会打开。到时候,只有抢到前一千个名额的,才能正式成为公开课的学生。
遇到这种时候,苏进才真正感受到了文物修复在这个世界的热度。
平时从早热闹到晚的京师大学,一时间竟然达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校园的道路上、寝室的楼道里,到处都安安静静的,所有学生几乎全部回到了寝室里、电脑旁,等着抢那一千个名额!
公开课不收费,但是必须要拿到序号才能进入。毕竟,这是针对京师大学内部的活动,校外人员是不能参加的。
一点快到的时候,419寝室的四个人,各自坐在自己的电脑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
苏进这才知道,不光是他跟方劲松,其实郭天和程文旭对文物修复也很有兴趣。用郭天的说法是,就算以后不从事这个,能学会一点专业知识,出去把妹也很方便啊!
听见这句话,苏进也只能翻个白眼,无话可说。
郭天甚至提前定好了闹钟,手机刚刚发出悦耳的声音,郭天就叫道:“来了!”这两个字出声的时候,苏进隐约听见了其他寝室也传来了同样的吼声。
四个人同时按下了鼠标。
服务器瞬间大卡了一下,两秒后,郭天叫道:“妈的,还要填资料!”
果然,出来的是一张表格,需要进一步填写姓名、年级、学号等详细资料。
只听见寝室里一阵噼哩啪啦,郭天不愧是计算机专业的,第一个填完,马上啪地按了提交键。
页面刚一跳转,他就叫道:“什么?这都只有两百多名?”
他转身马上吆喝,“只有七百多个名额了,快快!”
不过还好,寝室四个人全部顺利抢到名额。最后一个竟然不是少了一根手指的方劲松。他虽然身有残疾,但之前就进行过严格的训练,打字速度一点也不比别人慢。
最后,大家看着自己的页面,齐齐松了口气。他们约好周六下午先到寝室,然后一起出发。
抢完名额后,苏进就在寝室里写完了第一篇文物小知识,用邮箱发给了柳萱。
之前两人吃饭的时候提过这事,中秋节的时候,柳
萱就给苏进发了好几条短信催促。
现在苏进想了想,直接就写了马王堆古瑟的故事。
那由数千根单丝组合而成的琴弦,那穿越数千年时光仍然能够发出的动听声音,仿佛把古老的乐声带到了现在,重新又焕发出新的光彩。
苏进对文物知识极为熟悉,写起来信手拈来,一千字的小文章,不到半小时就写完了。
最后,他还附上了几张照片——是那天回来前,他为了专栏,专门找谈修之拍的。
苏进写文章的时候,郭天只是顺手在后面看了两眼,不知不觉就看了进去。
最后他呆了半天,抓着苏进问:“都两千多年了,弦音真的还能听?”
苏进点头说:“是啊,保存得非常完好,只要调好,就能当成正常乐器使用。”
郭天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太牛逼了,当年的乐师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两千多年前!”
苏进道:“乐理和手艺,缺一不可。你知道吗?当初的工匠在制作琴匠的时候,得先用特制的清洗剂来洗手。因为手上任何一点油污汗水,都有可能影响到琴音的稳定。”
“丝弦真的是真丝的?”
“对,就是蚕丝。”
“两千年,蚕丝不会烂掉,还不会变音?”
苏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以为古人就不会保护文物了?文物保护和修复从来不分家,是几千年来一直延续下来的。一般来说,这样的古墓都会用白膏泥等手段进行密封,用石灰防潮。地下墓穴自然阴凉,种种手段加起来,才能把它的寿命延续到现在。”
不知不觉中,方劲松和程文旭也凑过来了,认真听苏进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程文旭才感慨地道:“文物修复,好像真的挺有趣的!”
苏进把文章发给柳萱之后,没一会儿就得到了回音。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正是柳萱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她惊喜地笑道:“这是你给我们准备的专栏稿件?”
0029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苏进轻松地笑道:“不然你以为呢?”
柳萱的声音兴奋得不行:“是你写的吗?真不是找人代笔的?写得太好了,我都舍不得用在网站上了!”
可能是真的很喜欢那篇文章,这时的柳萱像个小女孩一样说个不停,“这架古瑟真的存在?你见过的吗?照片是你自己拍的还是在别处找的?看你的描述,我真的好想见一见实物啊……”
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苏进完全联想不到柳萱本人的表情。他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柳萱突然安静下来。片刻后,她无比认真地道:“苏进,答应我一件事。”
“嗯?”
“这个专栏,你一定要坚持做下去!照这样下去的话,它的影响力说不定不会比文修专业那个公开课差!”
苏进笑了,他轻松地保证道:“放心,只要不出意外,我就会一直写下去的。”
柳萱玩笑道:“那你可得保证你肚子里的存货够用啊!”
苏进感叹道:“那你更不用担心了。这可是数千年的历史。这样的小文章,怎么可能写尽全部的历史?”
两人又交流了几句,约定了下次交稿的时间,苏进收了线。
寝室里另外三个人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他,连方劲松也不例外。
郭天挤眉弄眼地问道:“是柳学姐?”
“啊,是她。为了学校网站的事情……”
郭天伸出一只手道:“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不需要听你说话,我只需要相信我这双眼睛!”
他用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搭上旁边程文旭的肩膀,“兄弟,给你个机会,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程文旭斩钉截铁地道:“奸情!”
郭天用力一拍他肩膀:“说得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苏进懒得跟他们多说了。
两天后的周六,学校周末放假的时间。
下午,第二礼堂门口人山人海,聚集起来的绝对不止一千人。
公开课的确限定了名额,但是还有不少人想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跟进去试试。
郭天一到跟前就叫了起来:“人真多!幸好我手快!”
他的声音太大,被周围的人狠狠地瞪了。
礼堂前面有验票处,拿到名额的学生凭学生证进场。
苏进他们顺利
地进去了,郭天四周看了一眼,马上变得鬼鬼祟祟的:“看那边!”
苏进抬头一看,柳萱正跟几个人站在那边说着什么。她一转头,也看见了他,马上就跟旁边的人打了招呼,向着苏进走过来。
柳萱无论长相还是气势,都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她就算站在那里不动,也能吸引大部分人的目光。这一走,所有人齐刷刷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苏进。
柳萱仿佛早就习惯了,一点儿也不在意。她走到苏进面前,笑道:“你果然来了!”她的笑容自然而亲近,跟刚才的感觉完全不同。
郭天等人立刻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像是带了刺,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跟前面这两人拉开距离。
苏进非常从容,点头问道:“今天公开课,你们应该也很忙吧?”
柳萱吐了口气,道:“那是,从前期宣传到之前售票到现在,我们一直要全程跟进,忙死了!”
她伸手把苏进拉到一边,问道,“对了,这两天你去我们网站看了你的文章吗?”
苏进有点汗颜:“有事忙,没去看……”
柳萱埋怨地道:“你也应该多关心一下!”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道,“我跟你说,这次专栏的效果真是好极了!当天还看不出来,第二天,网站的访问量就比同期多了20%,第三天达到30%,其中一大半都是冲着你那篇文章去的。我们临时加开了评论区,读者留言现在已经达到了374条。你应该去看看!”
苏进也很感兴趣,道:“行,我回头就去看。”
柳萱点头道:“嗯,你能跟读者互动一下的话,效果会更高。当然,保持高冷也是不错的做法。”
她轻轻笑了两声,眉目弯弯,声音像银铃一样。
苏进也忍不住眼前一亮,笑道:“能有这样一个平台给大家讲讲文物的故事,我也很高兴。”
柳萱偏了偏头,有些俏皮地道:“那咱们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两人交流得很小声,但周围人全部看呆了听呆了。
公开课即将开始,这时候人流量非常之大,他们离验票处不远,几乎就在门口,是货真价实的众目睽睽。
京师大学仰慕柳萱的不在少数,但谁见过柳萱这样跟人交流?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轻言细语,眼睛里甚至闪着亮光……
柳萱刚刚在说话的那几个都是她在学校网站的同事,他们正在
讨论一会儿公开课上,摄像机的摆放问题。这可是关乎公开课事后宣传的大事,柳萱本来听得很认真,结果说到一半,就过去跟这小子聊起来了?
与此同时,京大学生还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今天这场公开课的传单可是发遍了全校的,大家都知道它的授课人是谁。
蒋志新,文修专业的高材生,在学校也是男神级的人物。他追求柳萱那是出了名的,现在柳萱跟另一个男生这么亲近,这情景要是被蒋志新看见了……
这些人念头还没转完,另一边就安静了下来。
接着,诡异的安静像病毒一样传遍了整个前厅,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无比诡异。
只见礼堂的侧门被打开,走进来四个人。其中两个是侧门那边的门卫,另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是历史学院高副院长,年轻的正是今天公开课的授课讲师——蒋志新!
一瞬间,礼堂前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盯着正中央。好戏——马上要开锣了吗?
蒋志新正在跟高副院长说话,一抬头就看见了苏进和柳萱,立刻怔了一怔,接着,大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中,蒋志新走到他们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苏进,问道:“你就是苏进?古代史专业的?”
苏进镇定地道:“我是。”
蒋志新问道:“之前你只用一块石头,就修好了一张凳子?”
“是。”
“嗯……”蒋志新又打量了一下苏进,旁边的人悬起了心,都在等着他下一个举动。
没想到蒋志新什么也没说,转向柳萱问道:“一会儿的摄影安排好了吗?”
柳萱挑了挑眉毛:“已经差不多了。回头录下来了,我们会选取其中片刻放在网站上,所以一会儿你要记得配合一下镜头……”
她竟然就这样跟蒋志新谈起了正事,对方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跟柳萱交流起来。
这意外的反应让周围的人全部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回过神来,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三足鼎立,马上就要打起来的架势,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有一个女生小声道:“哼,我就知道,以蒋学长的身份,怎么可能跟一个学弟一般见识?”
旁边有人附和:“是啊,说说话又怎么想?蒋学长
什么身份?这个新生什么身份?柳学姐会选谁,用头发想也知道啊?看吧,蒋学长一来,柳学姐的眼里就只有他了!”
这样的话很快就传开了,大家纷纷点头,感觉事实好像就是这样的。但也有少部分人表情古怪地对视了一眼。
妈的,这些人都瞎了吗?这也看不出来?
柳萱跟苏进这个新生说话的时候,有说有笑,表情柔和亲密。现在对蒋志新,明显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她更喜欢谁更亲近谁,一眼就能看出来好吗!
聊了几句后,柳萱要跟蒋志新当面说一下镜头走位的事情,两人提前进场了。
临走时,柳萱还转头看了苏进一眼,比了个手势。
苏进一看就知道她这是在提醒他之前的事,让他去网站看看专栏的反响,忍不住笑了,点了点头。
直到这两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周围的人流才重新流动起来,苏进身上如芒刺一样的目光也渐渐消失了。
郭天吐了口气,凑上来小声说:“我怎么还是觉得怪怪的呢?柳学姐对你的态度明显跟对那家伙的不一样啊……”
郭天这人亲疏分明,蒋志新名声再响,跟自家兄弟抢女人,也只配被他叫成“那家伙”。他狐疑地看看两人离开的背影,又转头打量了一下苏进,“难不成你还真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在男神的面前,抱得美人归?”
苏进抬起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好好的同学交往,你乱想个什么呢?走了走了,进场进场!”
郭天还在嘀嘀咕咕:“我真的有这样的感觉嘛……”
程文旭搭上他的肩膀,小声说:“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时候,方劲松也极为难得地插了句话:“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三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苏进翻了个白眼,第一个走进会场,抬起头,怔了一怔。
方劲松三人跟在他身边,抬头看向前方,同时吸了口气,轻声赞叹道:“真美……”
0030 强烈对比
京师大学不愧是华夏的顶级学院,第二礼堂只是学校的五座礼堂之一,还不是最大的那个,就已经能跟影院级别的大会堂媲美了。
舞台后方有一大片液晶屏,平时表演的时候,可以变幻出美仑美奂的场景,这个时候,却在不断切换着各种各样的文物照片。有瓷器、有青铜器、有书画、有漆器……种类繁多,无一不体现着时光特有的美感。
隐约的古琴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像流水一样从学生们的头顶上穿过。本来公开课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在自由谈话的。这时候在这样的范围下,他们却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着迷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
苏进在中间偏后一点的位置上坐下,寝室的其余三个人坐在他旁边。
他们刚刚坐下,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变了。
之前展示的画面全部都是修复后的文物,大部分都很精美。这时灯光一暗,开始了切换。
一张破旧的书画——一张壮美而开阔的山水画。
几片碎裂的瓷片——一个天青色的瓷缸。
几张零乱脏污的书页——一本翻开的整洁古籍。
……
画面不断变化,全部都是文物修复前后的对比图。
那种感觉非常强烈,顷刻之前还破破烂烂、像是随时可以送进垃圾堆的废品,片刻之后,就变成了精美完整、辉煌壮丽的精品。
这种对比,就像有一双神之手,轻轻抚去了历史的尘埃一样……
再没一个人说话,所有进场的学生都被这些画面吸引住了。
不需要解释,他们也能意识到,文物修复师有多么的了不起。
他们就像有逆转时间的魔法一样,把这些珍贵的文物带回了从前!
苏进比任何人看得都认真。
每一个画面,都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细节完整而丰富。
以他的经验和能力,只需要看前后对比,就能看出修复了哪里,甚至能看出对方修复的前后过程。
学生们全部看呆了,他却微微有些皱眉。
是他太自视过高了吗?他怎么觉得,这些修复的手段非常一般?
按理说,会展示在这里的应该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但是在他看来,修复前的这些物品损坏程度本来就不算太深,属于比较容易修复的那种。
而即使是这样的破损文物,修复之后的情况也不尽如人意。
譬如那幅书画,经过了除霉去污、重新装裱等修复手段。但是处理过后,它的画面比成品时模糊了很多,这明显是清洗的过程中,洗涤剂使用不当,修复过度的表现。
再譬如那件瓷缸。虽然之前是瓷片的状态,但肉眼就能看出,瓷片完整无损,只需要正常拼凑粘合就可以了。这是瓷器修复中最简单的一种,但是修复后的成品上,仍然可以看到细微裂缝,这明明是可以去除的。
这里展示出的文物,绝大部分都有问题,在苏进的眼里,都是应该打回去写反省报告总结教训的。而现在这意思,它们是被当成了范本?
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水平很一般,但这也太差了点吧?
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突然想通了。
对了,今天讲课的是学生,画面上这些也很有可能是学生作品嘛!
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了,学生作品,有不足是正常的。而且留出这样的不足,到时候还可以针对性地进行讲解。
其实在以前的世界里,苏进讲过无数次这样的公开课和讲座,规模比这大、层次比这高的比比皆是。这也是他以前经常用到的手段。
在文物不断的切换中,礼堂的灯光彻底熄灭,学生们却毫无所觉,已经彻底被带入一个奇妙而精美的世界里。不知什么时候,蒋志新已经走到了舞台正中央,他回过头,跟他们一样无比沉迷地看着这些艺术品。
片刻后,他终于转过头来,开口道:“华夏文物保护技术,从三千年前开始就已经存在,一代代延续至今。”
就算不说成绩只论外形,蒋志新被称为校园男神也是有理由的。他身材瘦高,相貌冷峻,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这时一开口,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有某几个幽暗的角落,传来几声女生低低的尖叫声。
蒋志新面无表情,语调也没什么变化,继续道:“从已出土的文物看来,三千年前的文物上面,就已经有修复的痕迹。可见人类从学会制造物品开始,就已经开始研究怎么把它们修整复原。早在《吕氏春秋》里,就已经有鲁国复制青铜鼎送给齐国的故事。这也是文物修复最早的史实记载。”
他在台上踱了两步,道:“大家可能有些奇怪,这不是伪造的记载吗?为什么会被认为是修复的历史?事实上,在古代历史中,文物伪造、文物修复从来都不分家,甚
至可以称作为一根枝条上开出的两个花朵。”
“……”
蒋志新对这些事情都非常熟悉,此时娓娓道来,倒也挺引人入胜的。
苏进转过头,细细观察周围人的表情。
灯光全灭,只有前方舞台传来的一点光亮,让他能隐约看见周围的一些人。
不过就这样也可以看出来,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在蒋志新身上,非常专注。其实他的语气很平,讲的内容也有些枯燥,但学生们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一刻,他们全部都表现出了对文物修复莫大的热情。
这也是可以想像的,一方面,现在华夏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搞得如火如荼,社会上都有广泛的反响,更别提像学校这种先端思潮最集中的地方。另一方面,这次公开课是限制人数的,能抢到票的,本来也是对此最感兴趣的那一部分学生。
两者相加,此时课堂上的热情也可想而知了。
不过,苏进还是很感动。自己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如今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共鸣!
前半节课,讲的基本上都是文物修复的历史。学生们一个个都听得津津有味。
公开课一共一个半小时,四十分钟后,蒋志新的课程暂时告一段落,学生们可以先休息十分钟,再进入下一堂课的学习。
蒋志新礼貌地点头示意,走下了舞台。
他刚一离开,下面就是一片哗然,学生们像是炸开了锅的蚂蚁一样,迅速聚成一堆,热烈讨论了起来。
一个学生开始畅想:“妈的,文物这么值钱,要是我能仿一件出来,那不得赚翻了!”
另一个学生说:“少瞎说了,刚才没听见蒋学长说吗?制造赝品是违法的!就算是因为工作需要进行的仿造,也需要做上标记,严格登记。”
前面那个学生哼了一声:“我就不信,没有人偷偷地做!”
不过,像这样剑走偏锋,首先想捞歪门财的始终只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在讨论文物修复本身。
很多人都被这堂课——尤其是课程之前切换的画面吸引住了,兴致勃勃地交谈着。苏进身边的三个室友也聊得眉飞色舞,这会儿,就连郭天也忘记了他对计算机系的一片耿耿忠心。
苏进没有加入谈话,他一直在观察同学们的表情,看见他们的激动和兴奋,他高兴极了。
突然,后面不远处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同学感叹道:“唉,这样的大课不可能讲什么很深入的东西。要是文修专业能辅修就好了,我一定选它!好想从头开始,好好地学一学啊。”
“是啊,我也好想学。不过想想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你不知道吗?文修专业招收的这些学生,全部都是有关系的!”
“关系户?不可能吧?!大家都是高考进来的,分数线摆着呢!
两人压低了声音,苏进忍不住往那边靠了靠。
“你不知道吗?进文修专业的,基本上都要通过额外的体验和考试。”
“没听说过啊……”
“我打听过了,多半是真的。体验也就算了,关键是那个额外的笔试,考的就是文物修复相关的内容。”
“咦?没学过怎么考啊?”
“所以说啊,他们招的就是以前学过的,有底子的。像我们这种没有初始技能的菜鸟,连进新手村的资格也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遗憾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苏进一点也不意外。
早在报到的时候,看见那些老师和学生,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
那些人的气质、动作、仪态,全部都是经过训练的。那些学生中的绝大部分,在入校之前就已经入行了。
真正的新手,可能只有像公鸭嗓范鲁那样的学生,照这样的说法也是托了关系才能进来的。
苏进之前就专门去了解了一下京师大学兴办这个专业的历史,然后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在国家正式重视这门行业之前,文物修复一直是以家族和作坊的形式进行传承的。
之后国家要发展,人手却又不够,该怎么办呢?
京师大学办文修专业可以,老师从哪里来?
这样一想就很容易理解了。就是直接从这些家族或者作坊请的人,甚至来说,是直接把他们搬到学校里来的!
技艺比较成熟的老师傅当老师,还没出师的学徒当学生,先把专业的架子搭起来。
但只有自己的学生肯定不是长久之计,肯定还是要对外扩招的。
所以,就算没有其他事情,文修专业也迟早会开这样的公开课。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京师大学的文修专业已经成立了五年了,为什
么今年才开课?
0031 分组
苏进正在奇怪,突然隔壁传来一叠纸,示意他继续往后传。
苏进接过来一看,是一份调查问卷,满满一张a4纸的选择题。
前面又传来了通知声,让他们赶紧填完表格,在上课前交上去。
这是实名问卷,一共十来道题,第一道就是“你对文物修复行业的兴趣如何?”
下面几个选项分别是“非常浓厚”“浓厚”“有点兴趣”“兴趣一般”。
前面五道题基本上都是这样,苏进格外留意的是第五道。
“如果有机会,你愿意以进入这一行业为目标,进一步学习文物修复吗?”
苏进的手一顿。他不久前的想法在这道题上得到了完美的映证。
果然,这次公开课的真实目的就是这个。文修专业决定从前来上课的学生里选一部分,进行隐形的扩招!
如果不是以前的苏进考上的是古代史专业,换现在的苏进自己来选的话,他肯定还是要选文修专业。
毕竟,学无止境,两个世界又有很大的不同。能进入一个专业的环境,重新学习,那还是很不一样的。
下面有三个选项——
“愿意”“考虑考虑”“不愿意”。
苏进拿起笔,在第一个选项上面打了勾。
一共十五道题,前五道统计的是学生们对文修专业的兴趣程度,后面五道询问的是学生们以前对这个专业的了解程度,最后五道有点奇怪,它问的是一些与文物和修复毫无关系的问题,只是学生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选择。
苏进在文修方面何等全能,他的眼睛一亮,恨不得马上去找文修专业的问一下,这份问卷究竟是谁设计的!
他一眼就看出这五道题的目的了!
它们其实是性格测试,每一道其实都关乎文修专业真正的需要——热情与耐性。
很多人都是三分钟热度,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可能非常热情,但是没过多久,热度过了,就懒得再继续了。
还有一些人,可能是真的喜欢,但更适合做一些外向性的、挥洒自己热情的事情,很难坐得下来。
而文物修复,是一项长时间的,大部分时候可以称得上枯燥的工作。
它一方面需要从业者对文物以及修复真正的热情,另一方面,需要他们耐得住性子,坐得下来。不然,一个急躁或者不耐烦,手下就有
可能出错,很有可能就把该修好的东西破坏得更厉害了。
十五道选择题当然耗费不了多少时间,没一会儿苏进就填完了。卷头需要写上自己的学号、专业和姓名,苏进非常认真地填写了上去。
片刻后,前面要求回收问卷,苏进把a4纸递还回去,还顺便看了下其他三个室友的答案。
三人的答案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在对文修专业的兴趣上,方劲松填写的是“非常浓厚”,郭天和程文旭都是“有点兴趣”。
而在第五题的专业选择上,只有方劲松填的是“愿意”。其他两人的笔触明显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选了“不愿意”。
苏进笑了笑,又关注了一下方劲松的最后五道题。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有点遗憾。
他果然没猜错,方劲松是一个性格非常沉稳,有计划性、耐得下性子的人。如果不是他的手指天生残缺,这样的人是最适合从事文物修复行业的。
现在,就算苏进给他制定了方案,他照着训练下去,也只能剑走偏峰,没办法到达最顶峰。
苏进看完,把几张纸传递了出去。表格一节节往前传递,没一会儿就全部收齐了,递到了蒋志新的手上。
蒋志新匆匆翻了一遍,拿起话筒,扬声道:“谢谢各位的热情参与,现在我们需要重新分一下座位。”
学生们骚动起来,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蒋志新道:“前五道题,选择a的加五分,选择b的加3分,选择c的加2分,选择d的不加分。请总分在二十三分以上的同学,坐到这里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手,那正是礼堂前五排的左边,已经提前被空出来了。
前五题一共二十分,就是说至少有四道题要选a,顶多只有一项选b。
苏进和方劲松一起站了起来,向前走去。郭天一扯苏进的衣服,小声道:“这分组一定有鬼,没准儿是那家伙有意搞的,你要小心啊!”
苏进笑着点头,程文旭不信地说:“怎么可能?这种大型公开课,蒋志新是讲师,怎么可能当众搞事?”
郭天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你不懂,男人的醋劲发作起来,可是很吓人的!”
他们走到前面,苏进抬起头,发现蒋志新正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苏进微微一笑,点头行礼,蒋志新面无表情。
学
生们纷纷聚集过来,还没有坐下,蒋志新又道:“请第五道题选a的同学坐在前面。”
又交换了一下位置。
苏进默不吭声地打量四周,发现换到这里来的学生一共三十二人,就有二十八人坐到了前面,后面一整排,只有空空荡荡的四个人。
也就是说,这二十八人,全部都是第五道题选a的。也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这二十八个学生全部都愿意转专业,换到文修专业上课。
其余同学也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相互打量,大部分人的表情还是比较友好的。
突然,苏进左边隔了两个座位的一个人突然叫道:“你是苏进?古代史专业的苏进?”
苏进一愣,那是一个矮个子的小平头,长得有点胖,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道:“对,我认出来了,我之前看过你的视频!”
苏进迟疑道:“对,我是古代史的苏进,你是……”
小平头隔着人,热情地跟他握手:“我叫徐英,也是历史系的,不过是民国史的。学校网站上的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吧?我昨天就看了,看了五遍,写得非常好!”
视频删得很快,看过的人不算太多,但这里几乎所有人都看过苏进那篇关于古瑟的文章。
他们一起兴奋了,凑到他旁边问:“那架古瑟真是你亲眼看过的?”
苏进很习惯这种热情的态度,他点头笑道:“嗯,是我亲眼看到的。我手里还有一些照片,你们要看吗?”
“要要要!”
苏进之前对着那具汉瑟拍了不少,前后左右,全景细节都有。这时候他把照片调出来给大家看,指着说:“我在文章里强调写了琴弦,其实只是个噱头,它真正让人关注的地方不止如此。你们看见这些琴柱了吗?它是可以移动的,这样一来,琴弦松了,就能很方便地调音……”
他侃侃而谈,旁边的人全部听得入神。
最后,他遗憾地摇摇头道,“可惜,当时去得太匆忙,只能用手机拍照,细节还是不够清晰。”
徐英呆了好一会儿,道:“已经拍得很好了!没事,我回头送你个相机,百微镜头,保管什么细节都能拍得清清楚楚!”
旁边相熟的人取笑他:“妈的,死暴发户又阔气了!”
他解释了大家才知道,徐英他爸是个煤老板,是个货真价实的暴发户有钱人。徐英感兴趣的是文物这么有文化的东西
,但经常也免不了暴发户的习气,张嘴就是买买买。
同学介绍的时候,徐英挠着平头,嘿嘿嘿地傻笑,也不生气。大家觉得他性格不错,经过这点小热闹,这边的气氛一下子更亲近了。
这时,舞台上传来两声咳嗽声,大家抬头一看,蒋志新正看着这边,道:“下半节课马上就要开始,请同学们保持安静。”
他们一谈起文物,时间就过得很快。不知什么时候,其余学生也根据问卷得出的分数适当地分了组,换了座位。但那边大部分人只是小调整,彻底换了座位的只有他们这三十多个。
学生们纷纷坐回自己的座位坐好,蒋志新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进一眼,转回头去,继续开始上起课来。
他一开口,旁边的学生全部闭嘴,极为专注地看着他,连徐英都不例外。
苏进往旁边看了一眼,对这些学生对文物修复认真的态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下半节课一开始,蒋志新就操纵屏幕,显示出一本书,问道:“同学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是一本合上的书,非常破旧。镜头在这本书周围绕了一圈,显示出了各种细节,最显眼的是左上角的“备急千金要方第十四”的字样。
下面学生纷纷道:“这是古籍吧?”
蒋志新扯出一个笑容,点头道:“没错,有同学能更详细地说说它的来历吗?”
他转头看向苏进这边,问道:“这边的同学是对文物修复最感兴趣的,有没有人有所了解?”
他一看过来,苏进就有了一些预感,果然,蒋志新接着就看向他,问道:“苏进同学不久前才在学校网站上开了专栏,专门介绍各种文物,能请你站起来回答一下吗?”
苏进与他对视片刻,点点头,站了起来,旁边马上有协助工作的学生递来了话筒。
0032 纸之生命
“《千金要方》,又称《备急千金要方》、《千金方》,唐代孙思邈所著,是华夏古代中医学经典著作之一。它是华夏最早的临床百科全书,一共30卷,这是其中第14卷,里面粗略讲解了胆腑病症的脉博特征,以及七类胆腑病症的病症和药方。这是清刻本,存世比较多,价值普通。”
苏进的声音不疾不徐,透过音箱,清晰地响彻整个礼堂。
他是一早就习惯了演讲的,相比起蒋志新的课程来说,他的声音更平稳、抑扬顿挫更明显。偶尔停顿的几个地方,都是最关键需要强调的位置。单论演讲技巧,他比蒋志新吸引人多了。
而且,他的答案里不仅包括了书名、作者、年代,甚至连书的内容和版本也都讲得清清楚楚,再没有比这更完整的答案了,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苏进回答完蒋志新的问题,就把话筒还给了旁边的工作人员。
这时,远处的郭天松了口气,挥了挥拳,小声说:“大苏干得好!”
蒋志新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道:“回答得很好。现在我们就就着这本千金方,来讲讲修复古籍的一些知识。”
他继续把课程的话题接了下去,很多人都放下了心,不知道应该是遗憾没看到热闹,还是庆幸课程能够继续进行。
接下来,蒋志新就着这本千金方,介绍了一本古籍常见的各种部分。
“古籍的装订方法非常多,这种线装只是其中一种。我们可以看一下,一本古籍其实是由很多部分组成的。书衣,就是我们常说的封面。书芯,通常是指内页……”
“由于不同的需求,每部分所需要的纸张也有所不同。譬如封面,通常要用比较厚的纸,也经常用到绫、锦等纺织品……”
说到这里,蒋志新向台下示意,立刻有几个工作人员从舞台侧面走过来,他们搬了一张长桌子,在上面放了几张纸。
看见这些纸,有几个心思敏锐的马上联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看向苏进。
之前在学校网站上吵得沸沸扬扬的那个视频,苏进第一次跟文修专业的学生发生冲突的那次,不就是因为修复古籍用的纸张吗?
他们隐约有了些预感,果然,蒋志新话锋一转,道:“之前有一部分同学可能在学校的网站上看过一个视频。”
来了!
许多学生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兴奋起来。旁边不了解的同学有点骚动,纷纷打
听这究竟是说的什么事。
蒋志新平静地道:“视频拍的是一次冲突。冲突的一方是一名外专业的同学,另一方则是文修专业的几名新生。新生入学,第一个要学的就是分辨材料。当时他们学的就是分辨纸张。当时,他们学艺不精,错认了纸的种类,被这名外专业的同学指导了一下。”
他的话说得很巧妙,不动声色就给文修专业洗白了一下。
当时学生们看到视频,一方面是很愤恨范鲁他们蛮不讲理的行为,另一方面对文修专业自身能力的质疑声也很大。
有没有搞错,你们是学这个的耶,在自己的专业上被别专业的学生打脸?文修专业的学生究竟在学些什么?这种水平,他们真的有资格在学校里横着走吗?
蒋志新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大家马上就明白了。那几个人是新生,刚刚才接触这些内容。这样的情况下,稍微犯点错也是很正常的嘛!
蒋志新继续道:“我现在将给大家介绍几种最常见的纸类,同时,我想请另一位同学,来帮忙介绍这些纸类的分辨方法。”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苏进这边,直接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他。蒋志新缓缓问道:“苏进同学,可以再来帮我一次忙吗?”
纸刚被上上来的时候大家就有预感,这时蒋志新一提到苏进的名字,学生们就全部呆住了。
竟然真的点了苏进的名字!这是要情敌打架了吗?!
有好戏可以了看了!
郭天马上就跳起来了,他压低声音,愤怒地道:“蒋志新这是什么意思?太不要脸了吧!”
这也是程文旭的心声。现在,大屏幕的镜头正对着桌上的纸,所有人都看得见。
在大家看来,这些纸全部都是白色的,厚薄也差不多,看上去根本就是一样的。
苏进一个外专业的学生,怎么认?礼堂里这么多人,他要是认错了,那就是当众丢了大脸!
当初的那个视频让文修专业很没面子,蒋志新就要在这里找回场子吗?
当然,苏进也可以拒绝邀请。事实上,对他来说,这是更合适的选择。他是古代史专业的,文物修复根本不是他的本行。他在这方面认个输,也没人会否定他本身的能力。
不过,以后要再遇到同样的情况,苏进也没办法再用这样的办法帮别人或者帮自己出头了。
苏进会怎么选择?他会拒绝吗?
礼堂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另一边,高副院长眉头紧皱,忍不住道:“蒋同学这是在搞什么?这是学校的公开课,不是给他解决私人恩怨的地方!”
他旁边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他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眯眯地道:“高副院,你放心吧。你既然同意把课程交给志新了,就应该多给他一点信任嘛。”
他的话里隐约有些骨头,过了一会儿,他又弥勒佛一样笑了起来,摸着自己的肚子道:“而且,志新一向沉稳,不会有问题的!”
高副院长的脸色不太好看,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哼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苏进回视蒋志新,从容地站了起来,道:“我来介绍吗?可以。”
他走上讲台,与蒋志新面对面站着,礼堂里的骚动顿时变得更加明显了。
有人小声道:“真是红颜祸水……”
旁边的女生马上反驳:“蒋学长才不是那种人!他是爱才,想给这个同学一个发言的机会!”
这明显就是蒋志新的脑残粉了。前面那个男生撇撇嘴,没跟她争执,只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你这话自己相信吗?”
长桌上铺着深紫色的绒布,绒布上一共放着五种纸,看上去全部都是一样的。
苏进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就看向蒋志新,问道:“学长,我要怎么配合?”
蒋志新道:“看来学弟很有自信嘛。那么就由你开始吧。这五种纸,你全部都认识吗?”
蒋志新的意思,就是让他就着这几种纸来讲解了。
苏进爽快地说:“行,那就这样吧!”
他走到桌边,随手拿起最左边的那张,道:“古籍修复,在不同的情况下需要不同的纸张。修复毕竟是修复,大部分情况下,修复时都要求使用跟原版纸张一样或者接近的种类。”
他侃侃而谈,态度从容而自信。他微微一笑,道,“纸张分类其实也是一门学问。在不同的情况下,有不同的分类方法。常见的几种,有以纸张的原料分类的、有以纸张的产地分类的、有以纸张的外观分类的。另外还有颜色、使用人、用途、厚薄、规格等不同的分类方法,种类繁多。”
苏进开始讲解,蒋志新就走到了一边,抱着手臂看着他,目光平淡微冷。结果苏进才起了个头,还没进入正题,他就忍不住放下了手,吃惊地看着他。
苏进说得没错,纸张
有好几种分类方法,现在通用的就是原料、产地、厚薄和规格。而他另外说的产地、颜色、使用人之类的分类方法,蒋志新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苏进举起手中的纸,道:“这几张纸,很明显是以原料来区别的。这种,是竹纸,它是用竹子做的。”他拿起一张,道,“这种是草纸,原料是茅纸。”
“桑皮纸,桑树的树皮制作。”
“白麻纸,麻类纤维制成。”
“这种比较特殊,它是再生纸,又有一个名叫还魂纸。它在制作时加入了一些回收的纸浆,相对来说比较粗糙。但是吸水性很强。”
“这几种纸张都很常见,它们比较贴近古籍的内页,通常用来修补纸张的内页,作为衬纸或者托纸使用。除此之外,还有藤角纸、蜜香纸、苔纸、纱纸等很多种类,相对来说比较少见,有的已经失传了。”
下面有学生高高举起了手,苏进习惯性地指了指他,问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学生高声问道:“失传的纸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进笑了,他回身指了指大屏幕,道:“所谓的失传,是指材料或者制作方法失传,但纸张本身,还是流传下来了的。”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蠢,那个学生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就坐下了。
苏进又道:“不同原料的纸有不同的纹理,不同的厚薄,不同的吸水性。甚至,同一种原料,在不同情况下生长出来的,做出来的纸也不一样。更甚者,不同批次做出来的纸,也会有细微的差别。古代的书画家对此更加讲究,他们在写字或者作画之前,会先一张张检查要用的纸,选出其中合用的那些。在他们看来,每一张纸,就像树上的两片树叶一样,都是不一样的。”
他的声音轻柔,静静回响在礼堂里。伴随着这安静而美妙的话语,学生们似乎也被带回了从前,亲眼看见书画家们专注的眼神。
不知不觉中,蒋志新也被吸引了,这一刻,他看着苏进的眼神变得无比认真,跟之前完全不同!
0033 发现
历史学校的高副院长也听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问道:“这孩子很厉害啊!他也是你们那里哪个家族出来的吗?”
胖中年人呆了半天才问道:“这少年叫什么名字?”
高副院长有点印象,道:“好像叫什么……苏进?”
胖中年人思索了半天,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有姓苏的家族啊……也从来没听说过哪家有这样的传人。”
“嗯……”高副院长沉吟片刻,道,“看上去倒是个不错的人才……”
一听这话,胖中年人立刻警惕了起来,但一看苏进的年龄,马上又放松了。他摸着自己少许的胡渣,笑着说:“还这么年轻,未来很有前途的啊!”
高副院长叹了口气,道:“是啊,太年轻了……”
…………
苏进还是很有分寸的,他没打算喧宾夺主,讲完蒋志新安排的“任务”,就放下手中的纸,示意自己结束了。
蒋志新这才回过神来,直起身子,道:“你说得很好,请回去吧。”
苏进跟他擦肩而过,还能感觉到背后意味不明的目光。
苏进刚刚坐下,马上就被旁边的同学围住了。
方劲松像是从来没见过他一样,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其余同学表现得更激动。徐英还隔着两个人,恨不得挤到他旁边来。他拿出手机,低声道:“你说得真是太好了!大哥,以后我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请教你吗?”
旁边的同学也用殷切的目光看着苏进,他笑着点了点头:“可以啊,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来,加个微信加个微信!”
徐英的提议马上得到了热切的响应,没一会儿,苏进的微信上加了二十多个人。
徐英是个行动派,还立刻拉起了一个微信群,把大家伙儿全部加进来了。
他兴奋地低声说:“坐这边的都是特别喜欢文物修复的,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在里面交流一下!”
其他同学也很赞同他的意见,连连点头。
这时,台上传来两声咳嗽声,他们抬起头,讪讪地笑了。
他们太兴奋了,差点忘记公开课还在上着呢。大家纷纷安静下来,继续听课。
苏进的确厉害,但太年轻了。在这些学员的心目中,文修专业还是要高大上很多的。
这一次过后,蒋志新没再点苏进
的名字。偶尔他还会提出一些问题,但都错过苏进,点了其他人。
渐渐的,苏进造成的少数骚动平息了,同学们重新沉入了历史与文物的美妙中。
很快,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公开课正式结束。
蒋志新收起手边的东西,道:“今天只是第一节课,下个星期天同样的时间,我们还会进入第二次学习。新的课堂地点,我们将会提前通知各位同学,请大家关注学校网站,注意公布的信息。”
他淡淡地瞥了苏进这边一眼,转身离开了。
苏进看见,后台有一高一矮两人正在等着他。高的那个正是跟他一起来的高副院长,矮的那个不认识。
高副院长竟然从头到尾都留在这里,可见历史学院对文修专业的重视。
矮胖的那个倒是不认识,不过从气质也可以大概判断出来,应该是文修专业的师傅吧……
苏进没时间再关注那边,一下课,他的座位又被包围了。
这一次围过来的,不仅是周围那些,还有其他被他的讲述吸引了的学生,足有好几十个。
一个男生高声问道:“苏进,你明明不是文修专业的,怎么懂的这么多啊?以前学过的吗?”
苏进一早就猜到了会有人这样问,他从容一笑道:“之前蒋学长不是说过了吗?文物修复是一个传承了几千年的行业。从古至今,它留下了很多记载。我以前曾经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再则,京师大学的历史图书馆这么出名,里面很多书的字里行间,其实都提到了相关的内容。”
又有人问道:“那那些纸呢?明明都是差不多的白纸,你怎么能认出来啊?”
苏进道:“那是因为你离得太远了,凑近一点看的话,你就能看出明显的差别。再多看几次,你就能记住不同纸张之间的手感了,到时候根本不需要眼睛,一摸就能摸出来。”
这会儿简直像记者招待会一样,同学们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苏进一一耐心地回答。最后他总结道:“其实文物修复没别的,一个就是要喜欢,对它有真正的热情。另一个就是要积累。它包含的内容非常非常多,只要留意的话,到处都能学到。”
同学们被痛灌了一桶鸡汤,纷纷点头。过了二十分钟,人流才渐渐散去,这时,苏进已经闷出了一头大汗,不由自主地舒了口长气。
“走走,吃饭去,我请客!”徐英还守在旁边,很有暴发户风范地招呼着
,刚才他身边的那些同学也还剩了一大半,都热情地看着苏进。
苏进正要回答,柳萱走了过来。她对着那些同学嫣然一笑,道:“抱歉,大家先让让我吧,我找苏进有些事情。”
美女都发话要让了,大家当然得让啊!
男生们连忙答应,一个个都对着苏进挤眉弄眼。徐英一拉苏进的胳膊,低声道:“加油,我看好你!”
究竟是看好什么,那也不用说了。苏进非常无奈,也懒得解释,跟着柳萱一起出去了。
柳萱来找苏进,还是为了学校网站的事情。
今天苏进在课堂上表现得光芒四射,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她希望私下里给苏进做一个专访,也算是今天公开课的补充。
她满以为苏进会答应,拿出了手机准备录音采访了,没想到苏进思索片刻,摇头道:“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柳萱真的意外了:“为什么?”
苏进道:“你们采访这个,也就是一个噱头吧。这次公开课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激发更多人对文物修复的兴趣。太过强调噱头,就本末倒置了,不是什么好事。”
柳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今天在公开课上,蒋志新点你上台,如果你说错了的话,会变成什么情况,你应该知道吧?”
苏进笑着反问:“我说错了吗?”
不,他当然没有说错。当时蒋志新的表情,柳萱可是看得很清楚的。他整个人都被苏进震住了,柳萱还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的脸上,会看到这样的表情!
苏进道:“不管他对我是怎么想的,他现在做的事情有益于文物修复这个行业。反正我又没吃亏,就不需要再穷追猛打了吧?”
柳萱呆了半天,感叹道:“你对文物修复可真是真爱啊!”
苏进哈哈笑了两声:“那是,准备做一辈子的呢!”
他说得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柳萱却听出了一百分的认真。
她转头注视着苏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
“对了,有个事险些忘了。”
苏进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一拍脑门,问道,“今天那份问卷是谁做的?文修专业的老师吗?”
柳萱摇头:“怎么会?这是我们网站的一个实习生做的。主要就是为了调查一下学生对文
修专业的兴趣度。本来只要有前面几个问题就可以了的,那同学说感觉内容太少了,又自己琢磨着加了一些……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苏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问道:“实习生?叫什么名字?”
柳萱道:“也是我们新闻学院的,忘记什么专业了,叫魏庆。”
“魏庆……”苏进喃喃念了两声他的名字,再要多问两句情况,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郭天在对面咋咋呼呼地叫:“老苏,你上哪去了?我正在找你呢!”
苏进道:“怎么,有什么事吗?”
郭天故弄玄虚道:“一个好消息,你猜是什么?”
苏进脑中灵光一闪,马上就兴奋起来了:“程序做好了?”
郭天得意地说:“是啊,刚才一下课,我师兄就打电话给我了。现在他把东西送到寝室了,你要过来看看吗?”
苏进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我马上就过去!”
…………
此时,数千里以外的长沙东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了看地图,又抬起头来,凝望四周。
舒倩站在他后面不远处,一名年轻男子摇头道:“舒组,都已经看了两天了,连根毛都没看见,这地点是不是有问题啊?”
舒倩也拿着地图在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年轻人无奈地向旁边摊了摊手,又一个人走过来道:“我也觉得有点问题。市政府下一步就准备开发这片区域,已经做过前期勘探了,什么也没发现……”
他话没说完,舒倩突然向前走了两步,指着地图问那老者:“单老师,再往南一公里怎么样?”
老者沉吟不决:“这里就是古长沙的城墙外,真是达官贵人的话,葬在这里的可能性最大。”
舒倩道:“您说得对,但是刚才我对比了一下地质图,这两年前来,长沙受鄱阳湖影响,位置似乎有点偏移。”
“哦?拿来我看看。”
老者又对比了一下,同意了她的意见:“对,再往南一公里试试!”
最高层的两个人下了命令,勘探队马上行动起来。
一小时后,一个队员拔出放下的洛阳铲,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土层,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发现了!白石膏!古墓就在这里!”
0034 在长沙
谈修之下了车。
前面是一幢别墅,占地面积很大,但很平凡朴实,带着浓浓的住家味道。
别墅前面是个院子,里面大树荫凉,安安静静,外面却车水马龙,到处都是人。
不过,车和人虽然多,但不算吵闹。大部分人都自己找了个位置在等,不少人已经等了快一天了。
能让这么多人等着,通常不是有权就是有势,总之能让别人有所求。
这一家则是两者兼备,在整个华夏,都没几家比这家更厉害的了。
华夏帝都有所谓的大四家和小四家,大四家周谈范王,小四家陈舒何钱。
这八家实力极为强大,联合起来几乎掌握了华夏六成以上的力量,绝大多数国家政策都直接或间接与他们相关。
在普罗大众的心目中,他们当然声名不显,但在背地里,有一个说法:大四家打个喷嚏,全国动一动;小四家咳嗽一声,帝都震一震。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是夸张,就是百分之百的大实话。
住在这间别墅的,正是大四家之首,周家的当家老爷子。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
这样的人,又是这样的大事,门口会有这样的阵仗就很容易理解了。
事实上,绝大多数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见不到老爷子的面的。他们等在这里,能把礼物送出去就是胜利,能见面说上几分钟——还不是单对单的那种,就是捡了大便宜了!
谈修之的车直接停在门口,他才一下车,门口就有一个人迎上来行礼:“谈四少来了啊!”
旁边无数目光投过来,非常惊奇。迎上来的这个人是周家的管家,谈修之下车前,他正在门口跟一个部级官员谈话,结果谈修之一到,他就撇下对方迎了上来,对两边的态度截然不同!
周管家对谈修之很亲热:“四少来得太迟了,老爷子从早上起来,已经念叨您三次了。”
谈修之笑了起来,道:“我给周爷爷准备礼物呢,他一定喜欢!“
“您只要来,老爷子就已经很开心了!”
谈修之笑着走了进去,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抱着一个大箱子,女的空着两手,长得非常漂亮。
周管家跟那个部级官员打了声招呼,要带谈修之进去。谈修之向着那个部长点头示意,道:“管家爷爷跟我客气个啥?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周管家果然没再客气:“那行。你记得先去见见老爷子,他惦着你呢!”
“哎!”谈修之答应了一声,带着那两人就走了进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门前的人就好奇地相互打听:“这年轻人是谁?怎么没见过啊?”
有明白人道:“这位你都不认识吗?这是谈家第四代的老四!谈家跟周家是世交,谈四少就是老爷子的晚辈,在周家出入自如又算得了什么?”
周家别墅有一左一右两个厅,左厅是家人团聚,右厅是个中式的茶斋,用来接待客人的。
谈修之往右边看了一眼,还是先去了左厅。
左厅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了,大部分都只有十几二十岁,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三十五。都是凑成几堆各自说话。一看见谈修之进来,立刻有人招呼道:“谈哥!”“四哥!”
坐在最中间沙发上的那个人,连忙站起来,把位置给他让了出来。
旁边本来有一边小情侣正在喁喁私语,看见这情景,女孩子好奇地小声问道:“这位是谁?”
男孩也顾不上理她了,甩下句“这是我谈哥”,也凑到谈修之旁边去了。
谈修之向这人点了点头,坐下来扫了一眼四周,问道:“二哥没回来?”
又一个女孩道:“是啊,昨天他给爷爷打了个电话,说这次不回来了,回头再给他老人家祝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大事,爷爷的六十大寿呢,这也赶不回来……”
她嘴上在抱怨,表情却很依恋。
另一个年轻男子沉吟道:“我听说西南那边有点问题?”
“我也听说了,多半就是为这个去的。”
“二哥又要立功了?这次是不是能升少将了?”
“多半行,上次就说了,他功勋早就攒够了,要是再立了功,也压不住了吧?”
这一圈都是年轻气盛的,说起这个二哥全都一脸敬意,没一个不服的。
他们这一批是八大家的第四代。
八大家表面上还是很和平的,但相互间也少不了竞争。不过第四代里,老大和老二都是大家公认的。
老大就是他们刚才说的周家第四代的老家周离,老二就是谈修之。
周家本来就是靠军功出身的,周离十五岁就上了军校,接着一路晋升,现在只有三十二岁,就已经是大校了,人人都看好他不久后晋
升少将。
最关键的是,当年他进军校的时候,周家刚刚出问题,自顾且无暇,根本抽不出心力来管他。他纯粹是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升上来的,最后还反过来给了家里巨大的助力,帮助周家重新回到第一的位置。
这个年纪,这份本事,第四代没一个能比得上。
周二毕竟不在现场,年轻人们只讨论了几句,就把注意力转到谈修之这边来了:“四哥,听说你最近又做了笔大生意?”
“对了,老爷子刚才还说到……”
话没说完,一个勤务员敲了敲门,道:“谈修之,将军叫您过去。”
谈修之不得已站了起来,道:“我还是先去给老爷子报到吧。”
有几个人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就算是周老爷子自己的亲孙子,也未必能想见就见。老爷子对谈修之,可真是另眼相看啊!
周老爷子的身材比普通人高大得多,他年轻时候也是刀里火里拼出来的,脸上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一道伤疤,从左上到右下,横过眼皮,小半张脸几乎都被切开了。这样的伤疤,本来可以用整形手术减轻一点的,但显然他从来没做过。
不过,这么个老爷子,看上去也不怎么可怕。主要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几条深深的笑纹冲淡了伤疤带来的戾气。
他一看见谈修之进来就笑了,高兴地向他招手:“来来来,小四过来。”他跟对面介绍,“这是我们家小四,有本事着呢!”
周老爷子对面坐着三个人,全部都穿着国安局的制服,最左边那边的胸前别着一个徽章,是一个三足鼎的形状。谈修之立刻认出来了,这个人是国安局文安组的,应该是舒倩的顶头上司。
那三个人也很吃惊,他们才跟周老爷子说到一半,周老爷子就叫勤务兵出去,叫了这个年轻人进来。他是谁?小四?周家的四公子吗?
两边打过招呼,周老爷子道:“小袁,刚才说的事情,也跟小四说一遍吧。”
姓袁的正是文安组的组长,名叫袁定邦,他怔了怔,点头道:“是。昨天晚上,我们国安局文物安全小组第三组在湖南长沙东郊的马王堆发现一处古墓遗迹。据判断,这是一座汉朝古墓,约在西汉年间,为一个大型墓群。遗迹有盗掘痕迹,但不算特别严重。现在文安组已经有三个小组,连同一个大型勘探队开去了现场,准备正式开掘保护。”
谈修之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他认真地听着,扬眉道
:“果然是在长沙?”
果然?袁定邦又是一怔,谨慎地问道:“四公子知道这件事情?”
谈修之笑了笑,道:“我姓谈,在家里排行第四。”
这个姓一说出来,袁定邦的眼睛马上就亮了。他直起身子问道:“姓谈……您是,谈四谈老板?”
谈修之点了点头,道:“是我。江湖浑名,见笑了。”
“原来就是您!”袁定邦立刻肃然起敬,准备自我介绍,“我是国……”
话还没出口,谈修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只是来给长辈拜寿,略坐了坐,跟长辈的客人见了一面而已。各位是谁,什么身份,跟我没有关系,我也并不关心。”
这话说得好像不太客气,袁定邦却马上会意,点头道:“好的,我知道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谈修之的古董生意是个人的,偶尔可以跟文安组扯上点关系,但绝对不想真的搅到一起去了。在文安组这边,谈修之目前的身份对他们也更有利,他们也乐意配合。
周老爷子听了他们的话,也只是笑笑,吩咐道:“长沙那边什么情况?再具体说说吧。政府那边,已经协调好了吗?”
袁定邦说:“舒倩舒组长正在尽力协调,她之前回话说,已经开始走流程,办许可证了。”
“那就好。文化是要发展,经济也不能放松。发掘文物的时候,要尽量跟当地政府协调好关系。”周老爷子缓缓道来,非常和气,国安局三个人恭敬地听着,齐声应是。
谈修之突然笑道:“周爷爷,我给您准备了寿礼,您要不要现在看看?”
谈修之自从十八岁以后,说话做事就特别有分寸。他在这时候提起这事,一定是有用意的。
周老爷子扬了扬花白的眉毛,很有兴致地说:“好啊,什么东西?”
谈修之神秘地一笑,站起来走到门口,叫道:“你们进来吧!”
0035 穿越时光的琴音
门口传来脚步声,谈修之带来的那一男一女就走了进来,向老爷子行礼。
老爷子眯了眯眼睛:“好漂亮的姑娘,练手上活计的?”
换了普通长辈,晚辈子侄带这么个漂亮姑娘回来,肯定会多想一点。但老爷子只是打量了一眼,就非常肯定地说。
谈修之笑了,道:“周爷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男子一转身,卸下了背上的大箱子,把它轻轻放在地上。这明显是个练家子,动作非常稳,从头到尾,都没让箱子多震动一下。
老爷子眼中又多了一抹欣赏,却一句话也没说。
谈修之走到箱子旁边,弯腰打开,把里面一件东西抱了出来,放到中间的茶几上。
那是一把木制的古琴,二十五根弦,已经保养过了,但看上去仍然非常古旧,好像经历了无数时光,才到达他们面前。
国安局文安组的那个人眼睛一亮,叫道:“汉朝古瑟!”
谈修之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汉瑟。”
他曲指,轻轻敲了敲瑟面,道:“古瑟的一大特征,就是由一整根木头掏空,整体雕刻而成。《后汉书?礼仪志》说:‘或鼓黄钟之瑟,轸间九尺、二十五弦,宫处于中,左右为商徵羽角’。买回来之后,我专门找人研究过,复原后的第十二弦为宫,正好符合。就这个看来,这具古瑟的全部调弦应为五声徵调。它的这些弦柱全部都是可以移动的,还可以通过移柱的方法来实现转弦换调。”
他说得头头是道,周老爷子眯起眼睛,说:“很专业嘛。”
谈修之哈哈笑了两声:“刚跟老师傅学了背下来的,当然专业了。”
这句话一出,周围几个人全笑了。谈修之又道,“最难得的是,过了两千多年,这具古瑟仍然可以弹奏,让我们听到西汉时古老的乐音。”
周老爷子“哦”了一声,知道谈修之要送的是什么了。
果然,谈修之向那女子招了招手,道:“请。”
女子嫣然一笑,缓步走到茶几旁边,抱起古瑟。谈修之立刻到门口叫了人,很快布置出一个高矮合适的案桌。
接着,女子在案桌旁边坐下,双手抬起,微闭双眼。
片刻后,她手指微勾,一个清脆至极的高音响彻房中。接着,叮叮咚咚的乐声如流水般倾泄而出。高音清澈,低音微哑,就像时光之河夹带着历史的痕迹,缓缓流过
一般。
乐声起音极高,欢快轻悦,仿佛一派盛日春光美景。渐渐的,琴音突急,变得尖锐,仿佛裂帛声响。房间里的光线一瞬间变得黯淡,气氛也变得森冷。这一刻,仿佛有刀兵乍起,带着铁与火的气息,掀起了无边血海。
琴音变得滞闷而沉重,带着人的心情也跟着沉郁起来。而这沉郁中,又包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人振奋,让人激动。
这一段琴音从头到尾,展现了一幕战乱突起,人们奋勇抵抗,最后终于获得胜利,喜悦之余又伤痛同伴牺牲的画面。这正是周老爷子年轻时亲身经历过的。到后来,每一个音调仿佛都深入了他的心灵。
不知不觉中,他双眼微微发红,托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
最后,瑟音戛然而止。女子垂首坐在案边,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行了一礼。
房间里一时静寂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周老爷子才站起来,走到女子身边,握住她的手道:“弹得好,弹得好!琴音入心,好技艺!”
接着,他又放下手,轻抚着古瑟的表面,感慨万千地道:“两千多年的古琴,竟然还能弹出这样的声音。无论古今,人心总是不变啊!”
他抬头看了谈修之一眼,沉声道:“不错,这份礼物,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周爷爷你喜欢就好!”谈修之笑了起来,主动介绍道,“这是我中秋节的时候买回来的。说到买琴,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周爷爷要听听吗?”
周老爷子回到沙发上坐下:“你说。”
那一男一女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一老一少和国安局的三个人。
谈修之走到案桌旁边,轻抚着瑟面,道:“中秋节之前,我接到了一份邀请函,是一场地下拍卖会的。当时,这架古瑟是拍卖会的第一件拍品。那一次,我特地请了一个掌眼过去,他名叫苏进,古瑟刚刚被送上来,他就跟我说……”
他言辞清晰,简洁有力,很快就把那次地下拍卖会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除了帛书没提以外,其余基本上都讲到了。
周老爷子还没说什么,文安组的人先听呆了,他惊问道道:“也就是说,古墓在长沙的事情,就是他凭着这些文物的特征,一步步推算出来的?”
谈修之点了点头:“没错,我还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眯起眼睛,一边回忆,一边把苏进谈到的四点全部说了一遍。
从大范围到小范围,一步步推进,最后确定到长沙,甚至连较详细的位置也推断出来了。事实证明,他的推断丝毫无误!
“太厉害了!”文安组的这个人是大组长,就是舒倩的上级。舒倩走得急,长沙汉墓的事情他知道个大概,没像谈修之说得这么清楚。他连声赞叹,“好本事!这位叫苏进的先生现在在哪里?能把他请到我们文安组来吗?”
谈修之摇了摇头:“估计不太可能。他今年只有十八岁,是个大一学生,还要去学校上课呢。”
“什么?!”国安局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满脸的震惊。
无论古瑟还是纺织品,这个叫苏进的都表现出了极其渊博的知识和深厚的文物造诣。尤其是最后反推地址的那一手,文安组的想了又想,都不觉得局里哪个老手能办到。这样一个人物,竟然才十八岁,还是一个大学生?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周老爷子听得很有兴致:“我们大华夏,总是能人辈出。我们看人哪,真要用脑子看,绝不能以貌取人,以年纪取人。谁知道对方手里不会有两手绝活呢?”
旁边几个人一起点头,接着,国安局的又向周老爷子通报了一下马王堆汉墓的当前情况,谈修之听得很认真。周老爷子含笑听着,没怎么发表意见。
十多分钟后,国安局的人离开了茶斋。如果只有他们的话,应该就跟之前其他人一样,在里面坐五到十分钟就要出来。多了个谈修之之后,他们足足在茶斋里呆了半小时。
对于这种层次的人物来说,一举一动都会引人注目。外面的人群里立刻就有几个电话打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谈修之也出来了。离寿宴还有一段时间,周老爷子继续会见客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
谈修之看了一眼左边的客厅,没有进去。正好这时候周管家又进来了,他拦住对方问道:“云姨最近怎么样,我能去见见她吗?”
云姨是周离的母亲岳云霖,也是谈修之母亲生前的闺蜜,以前来往得非常密切。
后来周家出事,岳云霖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再后来,谈修之的母亲因病去世,来往得就比较少了。这次周老过寿,谈修之怎么也要问问她的情况的。
周管家叹了口气道:“二夫人还是老样子,不怎么愿意见人。不过四少你的话,她肯定还是要见见的。”
他把谈修之带到别墅的
后院,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温室,里面绿树成荫,各种颜色的鲜花竞相开放,还有一片面积不小的百合田。百合田对面有一片空地,摆着白色的桌椅,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女人正靠坐在上面。
谈修之让周管家退下,独自走了过去。
岳云霖四十多岁,看上去却已经像五十多岁的人,鬓边的白发不比周老爷子少。她端庄地坐在温室中间的椅子上,不言不动,凝视着一朵白色的花,怔怔出神。
她神情挹郁,脸色苍白,微微有些病态。这是情绪长期郁结于心,不得抒发的结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病。
谈修之叹了口气,走进温室,招呼道:“云姨。”
岳云霖表情有些恍惚,抬头注视了谈修之一会儿才认出来:“是谈家小四啊,好久不见了,来,坐。”
谈修之坐过去,慰问她的身体,跟她聊了几句。
岳云霖尽力表现得一切正常,但始终还是有点精神不济,没聊多久,就显得有些疲倦。
谈修之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站起来告辞。
岳云霖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连声道歉。
谈修之离开温室,周管家还等在外面,叹气道:“这两年她的身体更不好了一点,心结不解,心病也就治不了。唉!”
谈修之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忍不住问道:“那孩子呢?找了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周管家摇摇头:“这种事情,时间越长,希望越渺茫,只能尽人力知天命了……”
谈修之其实也很清楚,他回头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0036 基础之基础
“对不起!”
苏进刚一回到寝室,郭天就给他跪了。
“啊?”苏进纳闷。
郭天痛哭表示,他实在不知道苏进要跟柳萱约会,不然,他绝对不会打电话骚扰他的!
苏进一抬头,看见方劲松无奈地耸了耸肩,又好气又好笑地给了郭天一下:“不要胡扯!”
郭天跳起来挤眉弄眼:“大苏你厉害啊,柳学姐主动来找你。啧啧,是不是被你在课堂上的英姿震慑了?”
苏进简直懒得理他:“她找我有其他事情……”
郭天还准备扯些有的没的,苏进非常无奈地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软件已经做好了吗?在哪里?”
“这里这里!”
这一下又说到郭天的得意事了,他立马振作起来,把苏进拉到电脑旁边。
他一边打开软件一边得意地说,“这次你可赚大了!我师兄在做的时候,被他室友看见了。他室友很感兴趣,主动出手修改了一下。啧啧,这可牛逼了!”
软件一共做了两个版本,电脑版和手机版。模式比较相似,有少许不同。
就像苏进之前打算的那样,它被做成了一套训练课程,带积分和升级系统,有一定的激励性。
郭天得意洋洋地说:“我师兄他室友说,这个想法不错,但如果只是照着做的话,做得不标准也没办法判断。而且,熟手的用时跟生手完全不同,进程就不好统一了……”
苏进听得连连点头:“他说得对,我之前没考虑到。”
郭天道:“所以师兄的室友给修改了一下。他说,从本质上来说,要训练其实是手部的基本动作。也就是手指、关节、手掌等各部分的控制力。这些基础的东西提高了,裁纸也好,揭裱也好,都是小儿科了。”
郭天这一说,苏进猛地直起了身体,恍然大悟。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说得对,太对了!”接着,他急忙道,“然后呢?他是怎么调整的?”
这一刻,苏进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新的结果!
郭天道:“他重新录了一些视频,还设置了感应系统,进行了体感方向的改动。”
这时,郭天已经打开了软件。软件上是一个视频,上面定格的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男性手掌,修长有力,简直像手模一样。
郭天打开视频,这双手立
刻开始做起了一套/动作。这一动就看出来了,这双手不可思议的灵活,它的动作虽然简洁,却极为流畅,让人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仿佛可以控制双手的每一个细节动作!
苏进一眼就看出来了,像这样的一双手,绝对可以非常完美地做出文物修复的任何一项基础工作。
视频中的这一套/动作一共四分钟,苏进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沉默片刻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点头道:“不错,这套/动作主训练拇指和食指,的确非常有效!”
郭天与有荣焉地道:“不仅这样呢!”
他打开摄像头,道,“你看着。”
视频重新开始,这一次,郭天也同时在摄像头面前比划了起来。
摄像头迅速进行了调整,录制了他的动作,投影到软件的另一个面板上。这个面板开始不断分析判断,不停给出“完美”“精彩”“优秀”“一般”“错误”等提示,同时计算积分。
最后,四分钟结束,给出了一个总的得分,与不同等级判断的比例。
当然,历史最高得分、最优与最差动作分解分析,改进意见,也都是少不了的。
不仅如此,联网之后,它还能联机排名,使用pk等各种功能,简直能媲美一个完整的独立游戏!
这时候不仅是苏进,方劲松也看呆了。
他们俩对程序制作完全是外行,但也看得出来,这套软件里的技术含量高得惊人。而在苏进眼里,其中最强大的还是那套/动作和其中包含的思路。
没错,这套训练的本质是手部控制,而不是实际的操作!
郭天演示完毕,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很不错吧?”
苏进感叹道:“的确,不仅是不错,简直太强大了!”他忍不住追问,“你师兄这位室友是谁?我可以跟他见个面吗?”
郭天眼睛一亮,开始炫耀了。
他师兄的这个室友,可不是普通人物。
京师大学有四个公认最牛逼的学生,被非常老套地称之为“校园四大天王”。蒋志新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是排名最末的一个。
称呼虽然老套,这四个人却的确厉害。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超乎寻常的成就,别说普通学生了,就连一般的职业者也没办法跟他们比。
这也是蒋志新排名靠后的原因。他还没毕业就快要修复二段的确堪称天
才,但二段始终只是个起始点,跟真正的高手比还有一段距离。
但郭天师兄的这个室友则不然。他也是计算机专业的,专长当然是电脑与网络相关。两年前,他曾经攻破一个世界级电脑公司的官网,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想一想,世界最顶级的电脑公司,里面会有多少人才?这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有拦住他一个!
之后,他加入了中国红客联盟,成为了其中的主力成员。
他在计算机专业非常出名,整个专业的学生都是他的粉丝,甚至很多老师也对他心服口服,私下说没什么东西可教他的了。
说到这里郭天也骄傲极了。一年前开始,这个牛人就不怎么出手了,觉得大部分东西都太简单,没意思。但这次苏进要做的这个软件,明明也没什么复杂的,他却很有兴趣地出了马,亲手做了一遍。
苏进看着桌面上定格的画面,感叹道:“名不虚传,真的厉害!”他转头问道:“能安排我们见一下面吗?我有话想直接跟他聊一下。”
郭天挠挠头道:“师兄说,这位师兄脾气有点怪,我不敢保证啊,得先确定一下。”
苏进毫不犹豫地答应:“没问题,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可以配合他的时间!”
郭天想了想,直接就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师兄,如此这般地说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捂着手机问苏进:“师兄说他室友就在旁边,你要跟他说话吗?”
苏进立刻点头,接过了手机。
手机对面一片沉默,苏进这才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汗颜,问道:“是郭天师兄的室友吗?”
说出这七个字的时候,他非常难得地有点脸颊发热,又狠狠地瞪了郭天一眼。
郭天也发现不对了,在旁边噗嗤一下就笑了,被苏进狠狠地给了一下。
片刻后,对面道:“是,我是贺家。”
苏进连忙道:“贺师兄你好,我刚刚看见你做的软件,实在太出色了,非常感谢!尤其是其中的核心思路,直指本质,太了不起了!”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哦。”
真的是一个很难聊天的人啊……
苏进继续汗颜,道:“是这样的,看到这个软件之后,我有一些问题想跟你面谈一下,看看怎么修改。”
两秒后,对面问:“……修改?”
谈起正事,苏进迅速淡定了一下,道:“是的,软件本身方面,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关于里面录制的动作,我有一些想法。”
这一次,对面完全没有停顿,直接道:“第九宿舍楼504寝室,我等你。”
说着,对面断了线。
郭天连忙问:“怎么怎么?”
苏进表情诡异地看了一眼手机:“说了寝室,没说时间,是让我现在过去吗?”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有些犹豫。
今天是周日,谢幼灵不用上课,但还是去了医院。一早就约好了,苏进上完公开课,就直接去医院接她回家。
现在要是去了贺家那边的话,就不知道要逗留到什么时候……
郭天心大没留意,他兴奋地道:“走走走,我跟你一起去!”
方劲松细心多了,他一看苏进的表情以及现在的时间,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他试探着问道:“你是要去接师姐吗?不如我去?”
苏进看向他。
方劲松说:“上次我们也见过了,她应该还记得我。我直接接她回家,一起等你回来好了。”
苏进想了想,干脆地说:“好,就这样吧!”
郭天左看看右看看,表情诡异地搭上方劲松的肩膀:“师姐?接她回家?小方同学,我警告你啊,不要想着挖我们家大苏的墙角啊……”
方劲松比郭天高半个头,郭天搭肩这个动作做上去本来就有点好笑。这时,方劲松翻了个白眼,一把把他的手抖掉:“你再这样瞎说下去,迟早得挨打的!”
郭天喊冤:“我这可是好心提醒!”
方劲松面无表情地给他比了个中指,转身就走出去了。
郭天满脸不可思议地转向苏进,道:“他比中指!你看见没有,他给我比中指!他还是我认识的那座冰山吗?”
苏进极其无奈地把他脑袋推开:“少说废话了,九宿舍504寝室是吧?我们赶紧过去吧!”
“哎!”要去见偶像了,郭天马上闭嘴,抱起自己笔记本,跟着苏进就出了门。
0037 贺家
第九宿舍离他们很有一段距离,苏进和郭天上了校内公交,坐了十分钟才到。
第九宿舍也跟他们宿舍一样旧,郭天在楼下就不满地嘀咕开了:“贺师兄这样的神人,竟然都只能住这样的房子!我就说,学校对文修专业的优待实在太过分了!”
苏进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满脑子想着一会儿要跟贺家说什么。
一推开504寝室的门,苏进就惊呆了。郭天不是第一次来,早就习以为常了。
第九宿舍楼的格局跟他们的一模一样,寝室也是四人的。
郭天的师兄今年大三,三年来从来没换过寝室。天长地久,这里堆起了一大堆垃圾,散发着各种奇怪的味道混合起来的复杂气味。
本来这样一间寝室跟别的男生宿舍也没太大差别,但不同之处就在于多了一个怪胎。
只能用“脏乱差”来形容的寝室里硬是被开辟出了一个一尘不染的角落。这一块地方,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桌子摆得干干净净,所有东西都摆在它应该摆的位置,简直像是有洁癖一样。
被这个区域一衬托,周围的其他地方就越发不能看了。
郭天小声对苏进道:“每次进来我都觉得,贺师兄的座位简直像一个异度空间!”
没错,一般的洁癖者都忍受不了半点脏乱差,但这一片区域的主人,却只管自己地盘,完全无视周围。
贺家身材高瘦,头发衣服都整洁干净。他笔直坐在电脑桌前,正在用评估一样的眼神打量着苏进。
苏进略微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他伸出手道:“贺师兄,你好,我叫苏进,谢谢你的帮助……”
他话没说完,就被贺家冷冷打断:“有什么地方要修改的?”
他对苏进的谢意一点反应也没有,唯一关心的就是要修改的地方。
苏进也马上进入了状况,他点头道:“就像我刚才在电话里说的那样,视频中的基本动作还要再调整一下。”
贺家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修改?”
他连个座位都没提供,开口就是正事,苏进也习以为常。
他转头对郭天道:“麻烦打开一下视频……”
贺家这才让了一下:“不用,我这里有。”
他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台台式机,主机旁边拖了很多增加的配置,一看就知道性能不凡。
电脑的屏幕也是特别设置过的,并排三块,中间那块上显示的正是刚才苏进他们看过的视频。更有趣的是,旁边两块屏幕也显示着同样的动作——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同样的动作!
显然,贺家在一开始录制时,就经过了许多次尝试,最后才选择了一个最佳的角度。
苏进从容自若地走过去,打开了视频,开始播放。才过了两秒,他就点击鼠标让它停住,道:“譬如这个地方,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说着,他抬起手,比划了两下。
很明显,他的手部动作远没有贺家的那么流畅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生涩的。贺家只看了一眼,就挑起了眼角,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但两下过后,他的眼神突然凝住,紧盯着苏进的手不动了!
苏进这个动作很简单,两下就做完了。他看着贺家,诚恳地问道:“你觉得这样改怎么样?”
贺家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再做一遍给我看看。”
苏进依言重复了一遍。
贺家又道:“再做一遍。”
“再来一遍。”
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苏进一直做了八遍,贺家才彻底沉默下来。
他转过身,扯过桌面上的笔和纸,开始写写画画。
一边的郭天看呆了,他发现,这张纸上早就画了各种各样的手部动作图,旁边还有不同的角度、距离等的数据与公式。
他不禁咋舌。不就是一个训练动作吗?怎么搞得这么复杂?
他抬头看了苏进一眼,发现苏进正认真看着贺家的计算,表情平静,好像在他眼里,本来也应该这样认真一样。
郭天心中一动,挠了挠头。也就是这样的认真,才让他们有这样的本事吧?
他忍不住想,我是不是活得太简单了一点?
贺家计算了半天,轻轻“嗯”了一声,问道:“后面还有要改的吗?”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感觉到,他这时说话的语气比之前温和多了。
苏进点头道:“还有的。”
贺家好像这时候才想起来一样,拖了个凳子给苏进:“坐。”
至于后面就离苏进两步远的郭天,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无视了。
郭天回过神来,翻了个白眼,自己走到师兄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接下来,贺家的话明显变多了。苏进主要操纵鼠标,点开来放一段之后,就停下来演示要怎么修改。
他显然也在不断思考,有时候刚刚做完,就推翻了重做。有时候停下来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才想出修改的方案。
他一边说,贺家就一边拿着笔在旁边写画计算,偶尔插两句话。
四分钟的小视频,足足放了一个小时才全部放完,最后苏进几乎从头到尾全部修改了一遍。贺家对这样彻底的改头换面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越来越认真。
一遍过后,贺家开始提出问题。苏进时而回答,时而点点头,思索片刻,重新修改。贺家的回题越来越多,苏进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
两人讨论得热烈,郭天在旁边完全看呆了。
越到后来,贺家的话越多,表情也越多。到最后,他看上去跟一个普通的学生没什么区别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全黑了,苏进和贺家一讨论就是将近三个小时,郭先生也在旁边围观了三小时。
这时,寝室门一响,一个学长推门进来,意外地道:“郭天,你过来了呀?”
接着,他抬头一看,也惊呆了。
这个说话说得眉飞色舞的家伙,真的是他的室友吗?
声音惊醒了正在讨论的两个人,贺家意犹未尽地道:“不错,我的思路完全清晰了,还是你比较厉害!”
苏进笑了笑道:“不,我只是有些经验而已,要不是你,我还在钻牛角尖,一直在琢磨怎么增强操作能力呢。”
贺家紧盯着自己的本子,说:“照这个思路的话,还要计算校正一下。到时候,我再根据计算结果重新录制视频。”
苏进点头道:“嗯,到时候二次录制,还是只有麻烦你了。”
贺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当然得我来,你的手也太生了。光有理论怎么行,得多练练啊!”
苏进汗颜,点头道:“嗯,我会好好练习的……”
一边,郭天和他的师兄对视一眼,都很无语。
郭天完全不觉得苏进哪里手生,他师兄更是从来没见过贺家表情这么丰富。要知道,他们已经同学同寝室整整三年了!他一直以为他是个面瘫呢!
时间不少了,讨论也告一段落,苏进觉得有点饿,想请贺家吃饭。
但贺家埋头在笔记本里,不耐烦地挥手道:“不用管
我,我不饿。”过了一分钟,他才想起来一样道,“新视频我明天给你,你再看看!”
说着,他重新埋头进了工作里,再也不理会苏进他们了。
郭天的师兄耸耸肩,道:“他就是这样的。不用管他。晚一点我会给他泡面的……”
泡面……苏进无语。他想了想,下去小卖部里买了一大堆零食送上去,中间还有各种不同的速食饭。看上去跟泡面没什么差别,但至少可以多选选味道吧……
时间不早了,苏进跟郭天打了声招呼,就要离开学校。
郭天有点心不在焉地样子,挥了挥手,拖着步子回去了。
回去谢家,谢幼灵和方劲松正在等他,两人各自拿着“作业”在做,非常认真。
苏进走进门,摇摇头,对他们道:“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了笑容,“我教你们一套新的练习方法!”
…………
深夜,方劲松回去了学校,谢幼灵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苏进抱着脑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还有无数的手部动作正在变幻,每一个都带着奇妙的节奏与韵律。
贺家的这套训练思路实在太了不起了,简直让他如醍醐灌顶一样,脑子为之一清。
他说得没错,重点不在实际操作,而在个人能力!
手部动作越细腻稳定,越敏感,越能做出精确而确定的操作。训练后者而忽视前者,完全是本末倒置。
至于实际训练的动作不到位,跟贺家的思路没有关系,就像苏进说的那样,只是他的经验不够丰富罢了。
上一辈子,苏进足足做了二十多年的文物修复,一步步从底层开始,基础打得非常扎实。之后,这些基础不断在实践中重复,进一步巩固而凝炼,几乎变成了本能。
今天他要做的,只是把这样的本能提炼出来,重新还原成基础而已。
这样的基础,比纯粹的推算与数据更生动、更具体、更具实效。
经过这样有效而扎实地训练,文物修复者的基础就能打得无比坚实,足以应付任何一种情况!
0038 基础手部训练教程
第二天,贺家果然如约把程序交给了苏进。
这一次,还是他主动跑到苏进他们寝室来的。他眼圈一片青黑,很明显昨天晚上熬了一夜,不过倒是精神奕奕,一点困倦也没有。
他带了笔记本电脑,跟他的台式机一样高档。
他把本子放在苏进的桌子上,点开视频进行演示。
昨天他们讨论的只有最初四分钟的视频,但实际推算出来的结果却不止这么多。
毕竟,那四分钟主要训练拇指和食指,综合起来一共有八小节,涉及到双手手掌的方方面面。
八小节,每小节四分钟,一共三十二分钟。
半小时后,贺家转头,谨慎地问道:“怎么样?”
苏进没有马上说话,他沉吟片刻,道:“大致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
贺家立刻问道:“那就是有小问题了?在哪里?我马上改!”
苏进又思索片刻,打开视频,直接拉到一个地方,道:“譬如这里,有点僵硬,感觉不太流畅。我也不确定问题出在哪里,但肯定是有问题的。”
郭天在旁边听着,都觉得这个理由太敷衍了,贺家却认真地点头:“嗯,你感觉不对的话,肯定是有问题的。还有呢?”
接着,苏进又指出来了四个地方,全部都是他感觉不对,却说不出来为什么的环节。
贺家一一记录了下来,站起来道:“好,我明天再拿新的来给你。”
苏进终于忍不住了:“你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话没说完,贺家就胡乱点了一下头,匆匆离开了。从他进来到离开,除了讨论视频以外,连三句话都没说到。
苏进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摇了摇头,打定主意下次还要修改的话,一定不急着跟他说。再这样下去,没准儿对方就要过劳死了……
不过回头想起成品即将出来的那种兴奋感,他也没法确定自己能不能控制住了……
…………
这样又过了三天,视频终于大功告成。
苏进从头看到尾,又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终于点头道:“我觉得没有问题。”
贺家一直微带紧张地在旁边看着他,这时终于露出了明显的喜色,站起来挥了挥拳头道:“太好了!”
要是郭天的师兄在这里,一定会再次吃惊的。同学三年,他从来就没见过贺家能
做出这么大的表情!
苏进也很兴奋,他站起来,做了几个动作,道:“这套/动作最好的是,平时也能做,不需要道具,可以把零碎的时间完全利用起来!”
贺家道:“不过我计算下来,每天最多不能超过十遍。超过的话,效果会明显降低,说不定还会有害。”
苏进道:“嗯,那要在软件上注明一下。”
贺家道:“我已经做好了,十遍之后,程序会自动锁定。”
苏进想了想:“除此之外,还要在明显位置做出提示,不然,很可能有人在习惯之后,不利用程序,自发训练。”
他明显就是指的自己这种人。贺家想想也对,这种改动非常简单,他直接拉开后台,马上就把警告加上去了。
到现在为止,软件终于大功告成。
贺家如释重负地道:“给它取个名字吧。”
苏进道:“主要都是你做的,应该你取。”
贺家不是那种计较细节的人,想了想,就给软件加上了标题。
“基础手部训练教程”。
苏进无语。他也不是喜欢做些花头的人,但仍然觉得,这名字也实在太朴素了……
不过既然说了让贺家取,他也没有反对。两人又检查了一遍软件,苏进问道:“我可以把它分享给其他人使用吗?”
贺家无所谓地耸肩:“本来就是帮你做的,你随意。哦,我另外设置了服务器,注册以后数据可以联通,还可以进行排名。”
这也是不错的激励手段,苏进笑了笑,再次向贺家道谢。
直到这时,贺家才长长打了个呵欠,抱怨道:“困死了……”
他把程序拷给苏进,抱着本子就走了。临走时,还告诉苏进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再跟他说,让他修改。这态度跟上周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
苏进的三个室友一直在旁边,这时,郭天兴奋地跳了起来:“终于做好了!大苏,这教程我们可以学吗?”
苏进道:“当然可以,它主要是为文物修复设计的,不过其他人练习之后,对控制手部的灵活性和稳定性也有好处。”
郭天兴奋地说:“太好了!”程文旭也连连点头,两人对视一眼,一起保证,不经苏进允许,绝不会把这套教程教给别人。
苏进本来没想到这个,但他想了一想,也点了点头。
有些东西,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比较靠谱。人生在世,总是要几张底牌的。
苏进又叫来方劲松。他情况比较特殊,普通人的训练在他身上就需要一些调整和改动。
这个问题苏进一开始就考虑到了,这时候单独跟他进行了一番讲解。
方劲松没想到苏进细心到了这种地步,他的目光一闪,最后垂下眼去,专注地听着。这一刻,他的眼神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坚定。
苏进自己当然也是少不了练习的。
这套程序分成电脑和手机两个部分。在电脑上,需要配合摄像头使用。手机更方便,它们都有前置镜头,只需要保持离手机一段距离就可以了。
贺家不愧是学校知名的奇才,他设置的程序适应性极强。使用者甚至不需要太考虑方位,只要在一定的范围内,摄像头能自动捕捉调整。
苏进练习的遍数越多,越能感受到这套教程的好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手感。当然,从生涩到熟练,初期的训练相对来说总是比较简单一点的。从熟练到更高的层次,就不可能有这么明显了。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训练量,他总能恢复到前世的水平,说不定还犹有过之!
这样的手部控制能力,再配上苏进跨越时代的操作经验,这一世的他,也许真的能到达前世梦想中的那个境界!
…………
就在这样的忙碌中,中秋节之后的第二个周日又来了。
这天下午,将会有文修专业的第二次公开课。
这一次,学校没再像上次一样,散发实体的宣传单,只是在学校网站上挂出了课程的时间和地点。
第二次公开课的地点改了一下,位于学校的名人广场。
名人广场位于学校的西北部,是一个大型的露天广场,约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
名人广场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周围有一圈石制的人物雕像。这些雕像全部都是历史名人,一共二十四座,整整绕了广场一圈。它们是雕刻大师石谦年轻时的作品,立在这里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现在,石大师六十多岁,已经是享誉世界的雕刻大师,这二十四座名人石雕,也成了京师大学的著名景观。
由于是露天广场,对学员的限制不如上次那么严格。不过,课前还是需要到学校网站去报到领取资格的。
这次与上次不同的是,有七十多名学生不需要领取资格,可以凭学生证直接入场。
苏进和方劲松,都在这七十多人里。
苏进一看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七十多人中的三十二个,都是上次问卷之后,被分到了礼堂前排的。剩下四十多个想必也差不多,都是根据问卷筛选出来的,最有可能加入文修专业学习的学生。
这样一来,苏进他们就不需要赶着抢票了,郭天和程文旭表示非常羡慕。
而这一次,郭天凭着超高的手速,再次中选。程文旭慢了一步,落到了千名之外。
郭天得意地哈哈大笑,拍着程文旭的肩膀说:“手速不行,你平时还得多撸撸啊!”
程文旭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脑门:“撸你个屁!”
…………
周日下午一点,苏进他们提前到了名人广场。程文旭虽然没抢到票,但考虑是这次是露天讲座,也跟着一起过去了。可能没好位置,但总之还是能听到的嘛。
四个人里,郭天是对学校最熟悉的。他们到广场时,人还不是很多,他就摆出一副前辈的样子,领着苏进他们观看这里的名胜景观,也就是那些名人石雕。
迎面而来的是李白的石像,他峨冠长袍,腰佩长剑,颌下三缕长须,相貌清瘦。只远远看着,就能感觉到一股洒脱不羁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进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郭天与有荣焉地道:“那当然,这可是石谦大师的作品!”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人突然问道:“好在哪里?”
四人一起转头,看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穿得邋里邋遢,衣服上到处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污迹,连脸上也染上了不少。他手里夹着一支烟,正在吞云吐雾。
苏进他们到之前,他正看着面前的雕像,一脸若有所思。听见苏进的感叹,这才转过头来发问。
郭天打量了他一下,一拉苏进说:“别理他,快走。”
苏进注视着那个中年人,两人对视了片刻。郭天这一拉,没有拉动。苏进微笑着道:“这石像手法粗疏,但的确是好。”
中年人扬了扬眉,又问了一遍:“好在哪里?”
苏进斩钉截铁地道:“好在少年意气!”
0039 好不好?
旁边三个人都听呆了。
手法粗疏?这真的说的是石大师的雕刻?
好?好在少年意气?
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紧紧地盯着苏进,突然扔下手里的烟,一脚踩灭。
他大步上前,走到郭进面前,郭天等人看他气势汹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拦一下。
中年人走到苏进前面一步就停下了,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声道:“跟我来!”
说着,头也不回地往转走。
郭天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别理他,过会儿就要上课了……”
苏进的目光扫过他衣服上的污物,若有所思地说:“没事的,我去看看。”
说着,他真的甩下他们三人,跟在这人背后走了。
这中年人看上去怪怪的,郭天他们很不放心,对视一眼之后,也匆匆跟了上去。
这中年人没走多远。
名人广场已经建了这么多年,周围当然不止有雕像。石大师的作品周围,有无数松柏,青翠地连绵成了一片。
中年人带着他们绕过一道松墙,那里有一块空地,上面堆着一些石料。
中年人走过去,拣起一块,转身递到苏进面前问道:“这个跟石谦的比,你觉得哪个好?”
那石块小臂长短,郭天凑在后面看过去,发现也是一个人像。
他嗤地一声就笑了,低声嘀咕:“什么人,也敢跟石大师比……”
他也是不懂分寸的人,声音非常小,只有他身边两个人能听见。结果方劲松紧盯着那石像,一声惊叹:“好精湛的手艺!”
郭天一怔,这才认真看过去。这石像雕刻的同样是李白,它虽然只有一尺来长,还是个半成品,下半部分还是石块的开态。但是它栩栩如生,光是这样看着,就觉得有一古人翩然而来。
果然好精湛的手艺!
他转头看了一圈,发现树根下、草丛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石像,全部都是李白,几乎全部都是半成品。郭天粗估了一下,这里这样的半成品大概有一百多个,看上去壮观极了。
显然,这人在雕出这个成品之前,已经尝试过无数次。这种精神,一下子就让郭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进看着中年人手中的半成品雕像,片刻后抬头,指了指外面道:“石大师的好。”
中年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又翻出一个:“这个呢?”
“还是石大师的好。”
“……这个呢?”
“一样。”
中年人连续翻出十几个,苏进一直都是同样的意见。到最后,他已经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渐渐的,中年人的脸上阴云密布,脸色越来越黑。郭天他们看得胆战心惊,总觉得他马上就会暴跳如雷,发作起来。
当苏进再次否定了一个半成品雕像之后,他突然暴怒,抡起石像,重重砸在地上,怒吼道:“混帐,胡说!”
石屑四溅,苏进往后让了一步。面对这样的怒火,他仍然表现得非常镇定。他摇了摇头,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应该最清楚了。如果不是连你自己也觉得有问题,怎么会全部都是半成品?那是因为,刻到那里,你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吧!”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中年人的心坎里,他的气势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
他又拿起一个石像,手轻轻地抚过表面,重重叹了口气。
他喃喃道:“你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我自己也刻不下去了,怎么会让它们全部都只是半成品?”
他颓然坐到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道,“那你觉得我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并没有直接看着苏进。很明显,他并没有真的指望得到答案,只是想要借这个机会问出心中的迷茫罢了。
苏进环视四周,那些半成品的雕像落在他的眼里,满目狼藉,简直有点像无数尸体。
他摇摇头,道:“因为你没有用心。”
中年人猛地抬头:“不可能!”
就连郭天在一边听着,也觉得苏进这话很没有道理。中年人要是真不用心,怎么可能雕出这么多来。想也知道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苏进道:“你认真走出去看看石大师的雕像就知道了。雕刻那二十四尊石像的时候,他应该还很年轻,在技巧上很不成熟。但他把他的天性,他对人物的理解,他满腔的热情全部融入了进去。只要你放下心结,认真去看,就能看出来!”
中年人看着他,目光渐渐变得认真起来。片刻后,他站起来,拖着沉重地脚步往外走。
其实,他曾经无数次走到那些雕像面前,观察过它们。但是,那种时候,他总是满心自负,用挑
刺的目光去看,所以总是哪看哪不对。
如今,他重新走回去,站在那尊李白像面前,仰头看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研究它技巧上的不足,结构形体上的不对。他只是用一个普通游客的目光,认真去看。
他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他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着苏进。
这一刻,他突然像是老了十岁一样。但是,他的目光却变得平和稳定,远不如之前焦躁不安。
他叹了口气,认真地道:“你说得没错,我输,就输在了精气神上。技巧再精湛有什么用?功利心太强,忘记了本性,雕出来的都只是垃圾!”
苏进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你也不用这样想。其实你的内心深处,是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的。单说石雕技艺,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精湛的。你只要放下担子,问问你的心,你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这一句句话像是一道道惊雷,劈开了中年人眼前的迷雾,让他呆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是的,为什么每次刻到一半,他就无法继续?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这表示,他的路是错的,同时也代表,他的内心深处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问问自己的心?知道该怎么走?
他仰着头,凝视着眼前的石像,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尊不会说话的石像。
苏进看了他一眼,对三个室友说:“我们走吧!”
郭天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中年人,跟着苏进一起走了。
四个年轻人离开了,这一方天地重新变得平静下来。
中年人站了很久,转身没入松柏丛中,回到那堆石料旁边。
他随手拣起其中一块料子,盯着它凝视了很久,手指一寸寸抚过。其中轻柔深情之处,就像是抚摸着爱人的肌肤一样。
良久之后,他拿起石刀和石凿,开始雕刻。
石屑纷飞,崭新的形态在刀下出现。很快,一个简单而抽象的人物出现在他的刀下。
他以前的那些石像,就算是半成品,也非常精细,栩栩如生。但新的这一尊,却只有最简单的平面和线条,像是一幅抽象画。
但就这么简单的平面和线条,就仿佛让人看见了一个人物,一衣带水,从云端而来。他张扬洒脱,回头而望,宛如天人来到人间。
中年人的手突然停住了,他盯着手中的石像,
眼中泛出惊喜,渐渐变成了狂喜!
他突破了!他突破了困了他很久的那个瓶颈,终于踏入了一个新的境地!
这多亏了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他一语道破了最关键的地方,把他从坑里拉了出来!
对,他非感谢对方不可!
他站起来,想要转身,突然一拍脑袋:“蠢货,刚才忘记问他的名字了!”不过他想了想,喃喃道,“应该是文修专业的学生吧……”
想到这里,他马上就放松了。以他的身份,打听一个文修专业学生的身份,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
苏进离开中年人那边之后,郭天他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刚才的事对于苏进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他一走开,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仰起头,从第一尊李白像开始,一尊尊顺着看过去,很快就沉迷了进去。
大师总有成为大师的理由的。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石谦大师的这些作品,都是年轻时完成的,在技艺上不算太成熟,不少地方拖泥带水,有些地方连基本的结构都弄错了。
但是,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好处。这些雕像里,展现出了无比的热情与锐气。那种感觉,就像是石大师把他的整个心情,都完全投注进来了一样。
苏进看得着迷,连声感叹,又轻声道:“好想看看他现在的作品啊……”
在他看来,年轻的锐气是好事,但有时候太过强烈,带有过强的个人特色,也会冲淡人物本身的感觉。李白还好,本来就是个张扬洒脱的人物。旁边的杜甫,就觉得锐气过盛,沉郁不足了。
石大师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现在的体力当然不可能跟年轻时相比,但是心态思想应该变化了太多。苏进真的有些好奇,三十年前他就有如此表现,三十年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可真够牛逼的!”
郭天沉默了好久,突然感叹道。
苏进回过神来,纳闷地回头:“啥?”
郭天说:“刚才那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不认识的人,你就敢当着面指责他?不怕他气极了打你?”
苏进哈地一声就笑了:“他看着就不是那种人啊!而且……他真的动手的话,你们会不帮着我?我们可是有四个人!”
郭天想想也对,不过还是好意提醒道:
“你以后说话还是要多注意一下啊,总说老实话是会挨打的!”
苏进哈哈大笑,安慰道:“放心,我会看菜下碟的。”
郭天先点了点头,又觉得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0040 当众修复
说起来,苏进也有点好奇,像郭天这样的门外汉对石谦和那中年人的作品,分别是怎么想的。
郭天和程文旭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地说:“先开始觉得好像是这个人的比较好,精细,刻得又像!但是过会儿再看的话,又觉得石大师的好了。不好说!”
程文旭总结得更抽象:“瞪着眼睛看,觉得那个人的好;眯着眼睛看,还是石大师的好!”
苏进笑了起来,他大概明白了程文旭的意思。所谓瞪着眼睛看,就是用肉眼去看;眯着眼睛看,就是用心灵来欣赏!看来无论是行内人还是门外汉,看到真正好的东西的时候,始终还是能感受到其中妙处的……
他们本来来得算比较早的,被中年人这样一打扰,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等他们到名人广场的另一头,被围起来的授课地点时,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
虽然是露天广场,但公开课的负责人还是用立柱围出来了一个场地。场地中间,摆了一张张凳子,数量只有五百左右,比上次少多了。学校安排了一些志愿者学生围在立柱旁边,把场内的学生和场外的分隔开。
现在,场内的学生已经坐了一半,场外也挤了不少人,看上去总人数比上次还要更多。
苏进他们走到预留出来的入口位置,递上学生证。
戴着志愿者绶带的学生对着表格看了一下,对苏进和方劲松指了指前面:“你们的座位在前面,地上有写提示的,不要坐错了。”对郭天,“你在后排,别乱挤!”
这么差别待遇太明显了,其实也有些不满,但旁边还有几个老师坐镇,很快就把不满情绪镇压了下去。
苏进和方劲松走过去,周围基本上全部都坐满了。
果然跟苏进想的一样,上次被问卷挑出来的三十二个学生全部都被安排到了这里,如今人已经全部到齐。
他们还记得苏进上次的表现和他的专栏,一看见他过来,马上就主动让出了中间的位置。
这个星期,苏进又写了两篇专栏的文章,依旧好评如潮,柳萱那边也是赞不绝口。
不过,由于在跟贺家一起捣估软件,他没时间去网站跟其他人互动,只从柳萱嘴里听到了一些反馈。
现在,他从到这里,周围的几个同学立刻振奋起来,道:“你的新专栏我们也看了,写得很好!”
这两篇专栏文章,就着第一篇继续往下延伸,介
绍了古代乐器和古代音乐。它看上去没有第一篇的丝弦那么有噱头,但其中包含的知识量比第一篇更广。
能坐到这里的都是对文物和历史兴趣极其浓厚的,趁着公开课开始没开始,他们立刻围上了苏进,就着专栏里的一些问题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苏进非常耐心地解答。他的知识储量极大,头脑非常清晰,往往能用最简洁的语言最精准地回答问题。周围的这些同学越听越是佩服,不过十分钟的问答,他们对苏进的敬仰就又提高了一层。
徐英忍不住感叹道:“问什么你都能答,你也太牛逼了!”
苏进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最近也有些感觉,自从穿越以来,他的大脑似乎也有了一些变化。
正常人的记忆力都是有限的,接触十成的内容的话,最后能够记住的可能只有其中两成。剩下的八成总会渐渐淡忘,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苏进在以前的世界,从事文物修复工作长达二十多年,几乎接触了每一个常见的门类。由于不断重复使用,他大约记得其中的一半,剩下一半就很模糊了。
但是到了这里,他最近发现,以往淡忘的那些记忆也仿佛抹去了尘埃一样,重新变得无比清晰。很多时候,只要他凝神回想一下,连曾经看过的每篇论文中的字字句句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来,他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一个巨大的资料包,需要什么,只要在脑子里翻一翻就行了。甚至很多东西,根本不需要翻,直接就能浮现出来。
不过,这跟现在这些同学问的问题没多大关系。
他们只是初步接触这一行而已,连门都还没入,问的问题都非常粗浅。苏进甚至不需要多想,条件反射就能回答。现在展露出来的,都算不上冰山的一角,只能说是冰山上的一点冰渣渣。
就这一点渣渣,也足够折服面前的所有同学了。
他们其中的一部分甚至隐约有了一种感觉,苏进掌握的知识,可能不比文修专业的老师差?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产生,就被他们打消了。
怎么可能嘛,苏进又不是专门学这个的。那边才是专业的!
讨论起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东西,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突然,前面传来了动静,所有人一起抬头,发现几个学生抬着一个巨大的平板上了台。这个平板非常巨大,约有四米宽,两米半高,被一块红布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看不见内容。
台下的学生都很纳闷,只有苏进耸了耸鼻子,表情有些疑惑。
平板很重,学生们抬得非常费力。抬到台上之后,他们把它放在木架上,靠着竖了起来。他们的动作挺小心的,到现在为止,红布连个角都没有落下来,还是看不出是什么。
离台上最近这个区域的同学里,最佩服苏进的,莫过于徐英了。他甚至还抢了一个苏进旁边的座位,圆了上次公开课的愿望。
徐英凑到苏进耳边,小声问道:“师兄,你觉得这是什么东西?”
苏进明明跟他只是同级,但从刚才起,他就咬定了这个称呼,怎么也不肯改了。
苏进打量着幕布,猜测道:“闻着味道,感觉应该是……壁画?”
苏进的声音被周围几个人听见了,他们奇怪地问道:“壁画?那不是画在墙上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苏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没一会儿,两点钟的铃声响起,蒋志新拿着话筒,快步上台。
之前学校网站的公告上就写明了,这次公开课的主讲人还是他,所以下面的学生也没什么奇怪的。
蒋志新站到台中央,环视下方,略带刻意地避开了苏进,道:“上一次公开课,我们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文物修复是怎么回事,课后通过学校的网站,我们收到了大量热情的反馈,非常欣慰。”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响亮地传遍整个广场。他一开口,下面的声音就全部消失了,连围栏外站着的那些学生,也没一个开口说话的。
蒋志新道:“有不少同学提出一个意见。上次的课堂上,他们只看见了一些照片和图片,没有看见实物。他们想亲眼目睹一下真正的文物,想要看到真正的修复过程!”
说到这里,周围的同学有点骚动。他们隐约有了些预感,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蒋志新神秘地一笑,道,“看见这些反馈之后,我们文物修复专业的老师经过认真慎重的思考,决定满足大家的愿望。今天,我们把一件珍贵的文物搬到了现场,决定正式向大家展现一下真正的文物修复,是什么样的!”
他话音刚落,下面就是一阵哗然。同学们齐齐兴奋起来。
这就是说,文修专业要当场修复了?他们可以亲眼看见修复过程了?
这可真是……太棒了!
周围一片嘈杂,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吵着
,不少人还在往前挤。
不过学校一开始就考虑到了可能发生的情况,提前做好了安排。学生志愿者第一时间行动起来,坚决地把他们往后推,让他们镇定下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蒋志新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
有了前面这些幌子,他的话说服力非常强。几乎才做出动作,下面马上就变得安静如鸡。
蒋志新道:“很多时候,文物修复,尤其是大型修复,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所以我们需要请一些同学上来配合一下。”
配合工作?
同学们刚刚安静下来,瞬间又兴奋起来了。他们恨不得连两只脚也举起来,连声道:“选我,选我!”
巨大的声浪响遍整个名人广场,热闹得不行。
蒋志新温和地笑了笑,道:“文物修复是一项需要多人配合的复杂工作,不是谁都能完成的。我们事先根据上次的问卷,提前做了调查,提出了人选。现在请下面坐在a区的同学站起来,今天的课程中需要配合的人员,将从你们中间选出来!”
a区就是苏进他们现在坐的这个区域,地上用粉笔写着呢。
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表情,纷纷站了起来。也有不少人想起了上次发生的事情,用诡异的目光看着苏进。
苏进也跟着站了起来,从始自终,他一直没看蒋志新,一直用狐疑的眼神盯着那块平板。
蒋志新道:“接下来,我会念出被选中配合的同学的名字,一共十人。落选的同学也不要失望,我们的课程将会一直持续下去,以后你们还是会有机会的。”
他拿出一张名单,迅速扫了一眼。然后,他开门见山,第一个就念出了一个名字——
“苏进!”
0041 敦煌壁画
下面的学生先是一片安静,很快就“轰”的一声炸开了。
大学里的事情瞬息万变,但一周时间,还不至于让大家淡忘上周的事情。而且大学生们生活单一,比想像中八卦多了。
两男争一女,强势的那个还在课堂上当众被弱势的打脸——好吧,只是回答问题而已,但也让人看得很爽啊!更别提,被争的焦点人物还是柳萱,学校的第一校花!
蒋志新第一个就点苏进上台,下面马上就炸开锅了。
不知道什么事的人在打听,知道怎么回事的在科普,没科普的热情起哄……
苏进这两个字一出口,名人广场上就像是一锅煮开了的粥。
苏进一点也不诧异,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中走上了台,对着蒋志新一点头,站在了他身后。
“情敌见面……”
“……分外眼红……”
“你看他们的眼神,仿佛有电闪雷鸣!”
“……你脑补太多了吧!”
事实上,台上无论是苏进还是蒋志新,两人的表情都非常平静。蒋志新甚至没有停顿多久,就又念出了第二个名字:“徐英!”
接着,他一个接一个地念下去,很快,十个学生就全部上了台,在他身后排成了一列。
蒋志新转身对他们道:“你们对文物修复都有少许经验,但不算太丰富,一会儿麻烦你们遵照老师的指示行动,尽量不要犯错,可以吗?”
学生们纷纷答应,非常配合。
接着,蒋志新向台下招手,又有十个学生上了台。
这十个人明显跟先前十个不一样,他们的脚步沉稳有力,动作利落,气质也有微妙的不同。从身上佩戴的校徽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全部都是文修专业的学生。
苏进这才点了点头。
就算只是配合,单只靠外行人也是不行的。熟手的效率就是比生手好,就算只是拿个工具也一样。
这时,蒋志新朗声道:“请今天的主修老师,我们的三段文物修复师,冯剑峰老师上台!”
三段修复师!
无论台上台下,所有学生齐齐振奋。
别看着蒋志新还是学生就快二段,就以为段位不值钱了。蒋志新在京师大学文修专业所有的学生里,都是一个特例。文修专业开设五年以来,他算得上是排名第一的天才。
一般来说,升上两段,就算是正式进入这个圈子。三段的修复师,相当于资深从业者,需要一定的工作年限才能考上的,当然相应的实力也是必需的。
就算是蒋志新,也顶多只能在毕业前考上两段,要升三段,至少还得要五年以上的学习和工作。
现在,公开课请了一个资深三段来讲课,的确很振奋人心!
说起来,文修专业现在公布出来的段位最高的老师,是一位四段,也姓石。不过这位石四段只是挂名,没有授课。
蒋志新向旁边一伸手,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走上台来,向前台下抱了抱拳,中气十足:“各位同学们下午好!”
他没有用话筒,声音却像炸雷一样响彻四周,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学生们先是一愣,跟着大声回应道:“老师好!”
中年人眯起眼笑了。九月底的天气还很热,绝大多数学生都短袖短裤,还在嫌热。他却一身长袖长裤,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过就算这样穿,也能看见微微的肌肉向上贲起,像是要涨破衣衫一样。
徐英在苏进旁边喃喃道:“这老师肌肉好发达啊……”
苏进打量着这个中年人,低声道:“这位三段老师应该主要负责大件文物的修复,尤其是石雕壁画之类。这种一般对体质的要求更高。”
徐英苦着脸看了看自己的身材:“那我肯定是没法做的……”
他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很少锻炼的类型。苏进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你这样不行啊。文物修复大部分工作都很需要体力的,体质不行,根本没办法坚持下来!”
听了这话,徐英的脸色变幻万千,最后一咬牙道:“这样的话,我只有努力锻炼了!”
这时,中年人在前面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冯剑峰,今天由我来给大家演示一下,文物修复的一些技巧。”
他的中气的确很足,明明没有用话筒,但所有人还是能听清楚他的话。
他转身走到平板前面,扯住红布一角。蒋志新及时走到另一边,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同时向上一掀!
红色的布料飞扬起来,展示出下面的内容。
他们“揭幕”的时候,苏进也跟着转头,这时一看见画上的内容,立刻瞳孔紧缩,险些惊呼出声!
今天只是学校的一堂公开课,展示给未入门的学生们看的,重点在于让他们初步了解文
物修复的一些内容,激发他们的兴趣。
所以,苏进原以为文修专业拿出来的展示品,应该是比较普通、比较廉价一点的东西,应该更靠近艺术品一点,离文物还有段距离。
没想到,文修专业竟然这么大手笔,竟然拿出了真正的文物,还是如此珍贵的文物!
幕布一揭开,苏进就看见了无比熟悉的画面。
那曾经华贵,如今黯淡了的斑斓色彩;那优雅飘逸,如梦如幻的线条与形体……
还在上学的时候,苏进就在画册和纪录片里无数次地流连忘返,后来有了机会,他毫不犹豫地动身,前去亲眼见证了这无比辉煌壮丽的景像!
敦煌壁画,这竟然是敦煌壁画!
苏进看着上面的一组飞天像,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完全想不到,文修专业竟然会在这时候拿出敦煌壁画!
当然,敦煌壁画包括莫高窟、西千佛洞等552个石窟,有历代壁画五万多平方米,这里的壁画只有两平方米左右,只是从上面揭下来的极小的部分。但即使如此,它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敦煌壁画,可是四大古窟之一,国宝中的国宝!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文物修复有几个很基本的原则。其中一条,就是尽量保留文物初始存在的状况,尤其是像壁画、建筑这样的大型文物,如果情况允许,尽量不要移动。
按照这个原则的话,这一块敦煌壁画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它原本就在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
苏进百思不得其解,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到了一个理由。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敦煌壁画被盗卖得非常严重。尤其是很多境外的盗窃集团,都会想法设法把原始的壁画揭下来,盗卖出国。无论是国家也好,还是一些民间收藏家也好,都在尽其可能地挽回损失。
所以,有时候会有一些被盗卖出去的文物会通过各种渠道返回国内,重新修复后,作为展示品或者收藏品保管起来。
也许这幅敦煌壁画也是这样。是文修专业通过某种手段回收回来的,只是暂时还没有修复好,没能返还回去而已。
不过,就算是这样,它也应该被好好保管修复,怎么能拿到这种场合来?而且看它现在这样子,之前都没有好好保存过!
苏进眉头紧锁,半天没有吭声。
这时,下
面以及台上的学生,全部被石壁残片展露出来的画面惊呆了。
尤其是近距离看过去,那历久弥新的鲜艳色彩,那灵动的仙女神韵,简直让人目眩神迷!
此时,靠近壁画的位置,一片安静。只有离得比较远,看不清实景的同学,才在小声询问着周围其他人是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苏进握了握拳,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开始用一个文物修复师的眼光打量眼前的壁画。
这幅壁画保存得不算很好,上面有10%的部分颜料剥离,其中5%左右的部分程度比较严重,已经看不清壁画的原貌了。
剩下90%的部分里,只有40%完整清晰,只需要清洗,剩下50%,颜料部分剥离,需要修补。
这幅壁画的修复难度比较大,按照苏进他们以前的工作习惯,需要先做好前期策划。策划中,需要罗列出需要使用的工具和修复手段,提前准备好。最关键的,需要配合手绘图形和电脑制图,补足缺陷,提前设计好修复后应有的状态。
这一项工作相当复杂,尤其是像这幅壁画里,那5%看不见原貌的部分,其中涉及到一个飞天的手部动作,和另一个飞天的后脑发型,想要补充的话,就得参考敦煌飞天图的其他形态,进行推测补充,达到神似形似的地步。
其实对于任何一项修复工作都是这样,正式开始动手,都是修复的后半部分了。真正重要的,还是前期工作。前期没做足准备,后期绝对搞不成功!
现在文修专业的老师都把壁画搬到公开课的台子上来了,这是不是表示,他们的前期工作已经全部做好了,只差最后一步了?
一看见这块敦煌壁画,苏进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但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往好的方向想。不知不觉中,他的拳头就已经握得紧紧的了,指甲几乎戳进了掌心。
这时,冯剑峰转身挥了挥手:“你们站到那边。”接着又向文修专业的十个学生招了招手,“你们站过来。”
安排好位置之后,他转向台下,深吸一口气道:“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一幅破损成这样的壁画,是怎么修复如新的!”
0042 如新?
修复如新?
苏进一听这四个字,心里就有些犹豫。
文物修复是一个古老的行业,里面的很多规矩也是经过时光流逝、不断的讨论之后才被确认下来的。
譬如,文物修复,究竟要修成什么样,这就经过了好长时间的讨论。
到后期,一个主流的意见是,所谓的修复,就是要修复成原样。
这样问题又来了,所谓的原样,指的又是什么呢?
一种说法是,这里的原样,指的是这件文物最先被做出来的样子。也就是说,要完全去除时光的痕迹,修得跟它刚做出来一样。
另一派则不以为然。文物文物,就是经历了无数历史之后留下来的成品。文物上面留存的历史痕迹,本来也包括了无数的信息!文物修复,必须要把这些信息也保存下来。修复师要做到的,就是让它恢复成完整的形态,让破坏不再继续下去就行了。
苏进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时候,就听这两派吵过无数次,简直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到后来,他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理念。
那就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首先,判断文物被破坏什么样了,需要什么程度的修复。其次,要看文物修复之后的目的。是为了保留信息,进行研究;还是为了展示古老工匠的艺术之美?
前者的话,当然最好是修旧如旧;要达到后者的目的,修旧如新也无妨。
但是不管是修旧如旧还是修旧如新,文物修复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保留它“应该有的样子”。细化下来分很多条,譬如不得轻易使用非本体的添加物啊;使用外来添加物的话,要保证它可被去除啊;不得进行创作性修复啊……
相比起“如新”还是“如旧”的争端,这几条被认为是默认的规则,甚至以明文规则,写在了各文物修复工作者的守则里。
毕竟,文物就是文物,你要对它进行改头换面式的改动的话,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做个新的?
现在,冯剑峰开口就说“修复如新”,苏进忍不住就想了很多。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算是文物修复的“行内人”,完全不了解这这个世界的这一行有什么规矩。那么问题就来了,冯剑峰的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于冯剑峰来说,苏进只是非本专业的十个学生之一,连让他多关注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他头都没回一下
,当然不可能留意到苏进的表情了。
倒是蒋志新还记得上次公开课的事情。他嘴上没说,却不时瞟过去一眼。所以,他也是第一个注意到苏进的。苏进紧紧地盯着冯剑峰的背影,眉头紧皱,一脸不快。
蒋志新有点迷惑,冯老师刚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这家伙为什么这个表情?
冯剑峰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就向右边招呼道:“你们几个,去把台子后面的工具车拖上来!”
他右边站着的就是苏进他们,其余同学早就跃跃欲试了,一听他招呼,马上就向他指的方向跑。那积极的样子,简直像是怕去晚了吃亏一样。
苏进身体一顿,也迅速跟上了。
果然,木台后面有两辆平板拖车,车上各放着一个架子,一个架子上整整齐齐摆着工具,另一个上面则是颜料之类的辅料。
苏进走过去扫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
这样一眼看过去,东西大致不差。但是一辆车上的工具是不是少了一点?另一辆车上的颜料是不是又多了一些?
会这样想的当然只有苏进,其他学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推着车就上去了。倒是在老成持重一点的在旁边补充了两句:“轻点!小心点!”
很快,推车就被送了上去,冯剑峰向他们点头笑笑:“多谢你们。”
不过道了声谢,这些学生就露出了感动的表情,好像受到了什么大表扬一样。
冯剑峰指着左边那些文修专业的学生,让他们把东西展开,放到前面的工作台上。
东西很快就摆好了,这样摆开一看,苏进感受得越发明显:颜料的数量,的确有点不太正常!
冯剑峰拿起一把刷子,朗声道:“同学们请看这幅壁画。由于时间过得太久,画面被粘上了很多污迹。所以通常来说,我们的第一部分工作就是清洗。清洗的话,要根据污迹的不同状况,区别对待。譬如这一处,它是因为受潮发霉,长上的霉斑。这一处是青苔留下的痕迹……”
他指着壁画,侃侃而谈,下面的学生个个都听得非常专注。他们并不能听懂,但还是觉得他讲得挺专业的。
苏进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冯剑峰对污迹的分析基本上是正确的,这表示他的确有点水平。但关键是,壁画这东西一开始分析的,应该是上面的污迹吗?
它的底层是什么土质或者石质,上面的颜料是什么
材质,两者的厚度分别是多少,是由于什么原因被破坏的……
只有这些全部分析到位,才能进行后续的处理。
冯剑峰讲完了,道:“现在我们先用刷子把上面的浮尘全部刷除一遍。”
“然后,我们来一处处清洗污迹。不同的污迹,需要使用不同的清洗剂。我们先来处理这块霉斑。”
他拿起一个瓷瓶,在学生们面前晃了晃,道:“这个叫九净水,专门用来去除文物上面的霉斑的。”
九净水?
苏进愣了一愣。在文物修复与科学结合之前,它就是个传统行业。行业里使用的很多试剂配方之类,都是利用自然产物调配而成。后来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使用化学制剂慢慢代替。
在以前的世界里,苏进他们曾经花费了很大的精力,总结归纳了可以找到的所有传统试剂的种类和配方,同时根据不同的情况,或者延用,或者替换。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有80%的传统试剂被替换成了化学试剂。
相比较来说,化学试剂的优势更明显。它们可以批量生产、易于存储和移动。很多时候,效果比传统试剂也要强得多。
壁画上的霉斑,在苏进以前的世界,大部分情况下是用氯胺-t酒精溶液来清洗的,效果非常明显。后来苏进经过研究,自创了不少专业试剂,效果比常用的那些还要强得多。
不过,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就瞧不起冯剑峰的这个九净水了。毕竟就算在他以前的世界,也有20%的传统试剂被保留延用了下来。因为再没有比它们效果更好的替代品。
这个世界毕竟跟以前的不同,也许这个九净水,能比他做的试剂更强也说不定呢。
冯剑峰的动作很小心,他用更小一点的刷子蘸了瓶子里的液体,涂抹到黑色的霉斑上。
显而易见的是,他刚刚刷上去一层,霉斑的边缘就已经蕴开了。他又刷了几遍,最后用干毛巾仔细拭去,果然,壁画上的黑色减淡了不少!
“哦——”下面的学生齐齐发出了惊叹声,苏进却抱着手臂,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胳膊。非常遗憾,在他的眼里,九净水还不如氯胺-t酒精溶液,倒是这个叫冯剑峰的修复师,手法稳定稔熟,比较让人称道。
连苏进自己也没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观察对方,完全已经忘记了对方是一个职业的三段修复师。
不过这也正常,在以前那个世界里,苏进早已是鼎鼎大名的顶尖修复师,站到了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巅峰。区区一个三段修复师,在他眼里跟新手差别也不算太大了。
冯剑峰一处处清洗壁画上的污迹,有些地方很容易被去除,有些地方则要困难一点。
苏进一一评估他使用的试剂,几乎所有种类都比他以前用的差。尤其是其中两种,明显对壁画损伤比较大。不过下一阶段做得比较好的话,也不是不能修补回来就是。
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冯剑峰工作得倒是非常专注。他不时发出指令,就有文修专业的学生上前帮忙。要么是帮忙清除被试剂软化的痕迹,要么是递上不同的工具以及试剂。
苏进他们十人站在台上,除了一开始帮忙把工具车拖上来以外,就像被遗忘了一样,再没被理会过。
不过,这十个人不愧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完全没把这种疏忽放在心上,反倒觉得有一个细距离观察的机会,非常难得。他们每个人都很专心,站得笔笔直,目光紧盯着壁画表面和冯剑峰的动作,有时候连眼睛都忘了眨。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专注度的。
中途苏进往台下扫了一眼,发现不少学生开始不耐烦了。有凳子坐的学生还好一点,只是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围栏外面的学生走了一大半,留下的不到之前的五分之一。
苏进最关注的还是被问卷挑出来的那三十二个人。其中十个,包括他自己都被挑到台上来了,下面还坐着二十二个,都坐在离木台最近的地方。
这二十二个人也一样非常专心,他们双手放在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整个人仿佛凝成了石像一样。
苏进转回头去,正好对上蒋志新的目光。蒋志新正审视地看着他,好像有点不满意他的分心,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0043 如新?!!
苏进跟蒋志新对视一眼,收回了目光,眼角余光突然看见一个人。
那是一个个子非常矮的男生,圆头圆脑,看上去像个豆丁。他佩戴着志愿者的绶带,站在围栏旁边,却踮着脚盯着台上,一脸的沉迷。这专注的态度,一点也不比被挑出来的这三十二个人差!
这是谁?学生会的成员吗?
苏进正在想着,蒋志新冷冷地道:“苏进,三号排笔。”
苏进一愣,转头,蒋志新下巴一扬,向工具车那边示意了一下。
苏进旁边,徐英他们的思绪被打断,疑惑地看过来。咦?蒋志新在叫苏进?这是真想让他帮忙,还是情敌式刁难啥的?
苏进顿了顿,徐英连忙道:“我来,我来!”
蒋志新摇了摇头,又叫了一声:“苏进!”
苏进这才回过神来,对徐英道:“我去。”
说着,他走到工具车旁边,准确地挑出三号排笔,递到了蒋志新手上。蒋志新用小排笔蘸了九净水,开始清除壁画侧面的一小块霉斑,片刻后又叫道:“苏进,干布!”
接下来,他没给苏进留一点空隙时间,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把他指挥得团团转。他是冯剑峰的助手,冯剑峰负责在讲解的同时,清除大面积污迹,剩下一些小处就由蒋志新负责。
蒋志新一会儿让苏进拿工具,一会儿让他帮忙扶着什么东西,一直就没让他闲着。
一开始,徐英他们还挺羡慕苏进的,他们站旁边站了这么久,自己也很想冲上去帮下忙。但没多久,他们就觉得不对了。
蒋志新叫苏进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事情也太杂了!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壁画清洗修复这样的是大型工作,单靠个人力量很难忙得过来。所以,除了冯剑峰和蒋志新这一主一辅之外,还有十个文修专业的学生帮忙。
这些辅助的打杂工作很多,也很琐碎,十个人加起来勉强够用,几乎没什么闲下来的时候。所以蒋志新突然把苏进加进来,也没人说什么。
多一个人分摊,总之也是好事。
但是渐渐的,他们发现,自己手上的工作越来越少,甚至开始有了一些空闲时间。
他们很快发现,这是因为,蒋志新交给苏进的工作越来越多了。
按理说,这样是不合理的。外专业学生对他们的工具和材料都不太熟悉,前面要一个东西,也许他们不
要一秒就能找到送上去,不熟悉的人可能要用上一分钟。
但现在却不一样,杂务不断向着苏进那边偏移,前面的修复工作却一直顺利进展着,没有半点阻碍!
这证明,苏进对这些工具和材料一点儿也不比他们陌生,甚至还要更熟悉!
事实上,早在蒋志新叫苏进之前,他就一直在观察评估两个主修复师的工作,已经看清了他们所使用的所有工具和材料的名称和位置。现在从旁观的位置加入工作,对他来说一点困难也没有。
而且,对于这些学生来说,苏进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
他对文物修复,包括壁画修复在内,都比这些学生要熟悉多了。他很快就掌握了冯剑峰和蒋志新的修复手法,其余学生都是等他们叫出来才把工具送上去,而苏进,则一早就准备好了,那边刚刚出口,他的东西就已经送到了。
蒋志新那边越叫越快,明显是在刁难,苏进却应付得游刃有余,一个人工作起来,甚至比旁边十个人加起来还要从容!
下面观看的学生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他们越看越吃惊。
“我靠,苏进好牛逼啊!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我感觉他好像知道修复师要怎么做……有预感一样。”
“对,我也有这种感觉。你看,你看见没有!蒋学长还没开口,他的东西就已经递出去了!”
“对对!就是这样!”
下面的学生全部看呆了,台上的蒋志新也开始发现不对。
一开始,他把苏进叫过来,可能是有意想要刁难,但修复壁画容不得分心,他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手上的工作中。要什么工具,要什么材料,他都是下意识地叫出来。
结果东西递过来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蒋志新也受到了影响,他修复的节奏被迫加快了!他毕竟只是个打下手的,开始的工作也不是那么紧张。但渐渐的,他发现自己清洗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紧张,再后来,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受他的影响,冯剑峰那边也有了些变化,两名修复师的工作效率明显提升了。
当事人自己还没觉得,下面的学生眼睛越瞪越大。
眼看着,苏进加入之后,文修专业的学生渐渐没了用武之地,跟徐英他们一样,只能在旁边闲着了。
苏进一个人,就足以应付两名修复师的辅助工作!修复师的
效率提升他们不是很能看出来,但也隐约有些感觉。他们只觉得,两名修复师有点慌里慌张的,衬得苏进越发游刃有余了……
不过,苏进也没有无限制地加快速度。当冯蒋二人的速度到达一个节点时,他就停止了加速,让他们俩的紧张程度保持在一个限度内。
这也是他们俩能力的极限,这样一来,他们能持续发挥出最大的能力,达到最好的效率,又不至于崩盘。
大半个小时后,冯剑峰和蒋志新清除完了壁画上所有的污迹。两人同时松了口气,难得的觉得有些疲倦。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的工作似乎比平时更快、更爽,很有点酣畅淋漓的感觉。
冯剑峰没有多想,他直起身子,轻松地一笑道:“大家看,现在的这幅壁画是不是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下面的学生这才回过神来,他们注视着壁画,它的确比之前看上去干净多了、也清楚多了。学生们顿时振奋起来,大声道:“对!”
冯剑峰指着几个地方道:“不过这几个地方的颜色是不是有点淡,不太清晰?”
学生们再次点头。
冯剑峰退后一步,手划了一个圈:“整体看这幅壁画的话,是不是感觉灰扑扑的,太旧了?”
这是实话,学生又点了点头。
冯剑峰笑了,道:“所以,我们下一步,就是修复壁画的线条和颜色,让它们恢复如初。”
他放下手中的刷子和干布,揉了揉自己的肩背,拿起了一个颜料盘。他拿起颜料瓶,把各种不同颜色的颜料倒进盘子里,拿起了一支比较粗的毛笔。
这时候的冯剑峰,简直就像是一个画家了。
他又退后一步,凝视着墙上的壁画,用毛笔调配了颜料,接着重重一抹红色,涂了上去!
清洗完成之后,苏进就功成身退,站到了一边。看见他的准备工作,苏进一怔,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冯剑峰画出第一笔时,他上前一步,叫道:“你在干什么?”
工作得好好的,突然有个学生冲上来大叫,冯剑峰不满地转头,挥手道:“你在干什么呢?退后退后,不要靠得这么近!”
说着,他再一次蘸了颜料,又一笔涂到了墙壁上。那轻松而理所当然地态度,充分表示,他以前也是这么干的。
苏进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从来没想到过,一个资深的职业修复师,会这样修壁画!
他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次叫出了声:“住手!”
蒋志新还在回味着刚才工作时那种流畅的感觉,他隐约觉得,刚才那种情况再持续下去的话,他也许能突破某个瓶颈,达到新的境地。他有点遗憾,怎么壁画只有这么大,没让他再多工作一会儿呢?
这时,苏进正好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对苏进比别人关注多了,马上看了过去。苏进叫出第二声,想要冲到冯剑峰旁边,蒋志新立刻上前拦住了他,皱眉问道:“你要干什么?”
苏进看都不看他一眼,厉声质问道:“下面的底层颜料明明是青色的,为什么要用红色的颜料?而且,颜料应该以修复为主,怎么能上这么重?!”
冯剑峰不满地打量了他一下:“你是哪来的学生?你懂个什么,快让开!”
苏进沉声道:“应该让开的是你才对!你的修复手法是错的,大错特错!”
被一个外专业的学生当众指责自己是错的,冯剑峰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是文修专业的吗?考上段位了吗?也敢说我是错的?!蒋志新,你还在等什么?赶紧叫人把他拉下去,修复还没完成呢!”
蒋志新点头,叫了两个文修专业学生的名字,道:“把他拉下去!”
这两个学生立刻上前,抓住了苏进的胳膊,要把他往下带。苏进用力挣脱,再次冲到冯剑峰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毛笔,重重甩到地上:“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你面前的壁画!这可是敦煌壁画,国之重宝,怎么能让你这种人随意糟蹋?”
糟踏?你这种人?
冯剑峰怒火熊熊,他重重一拍壁画,道:“你有本事你来啊?”
苏进毫不退缩地抬头:“行,我来就我来!”
0044 谈何修复!
冯剑峰当然不可能让苏进来,他怒骂旁边的蒋志新等人:“你们还在等什么?公开课还要不要上下去了?把他拉下去!把他的导师叫过来!”
蒋志新亲自上来,皱眉看着苏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精神状态不正常,赶紧去休息休息吧。”
苏进直视着他,问道:“你觉得这种修复方法是正确的?”
蒋志新理所当然地道:“文物修复本来就是这样的,它原来已经这么破旧了,很不美观。修复者必须要恢复它的外观,让它看上去更新、更美。适当的不符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的话非常平静,眼神毫不回避,显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坚定于心的信念。
不光是他,他身边其他文修专业的学生也全部都是同样的表情,显然都是这样认为的。
苏进不可思议地道:“用这种方式‘修复’,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创作一件新作品?”
冯剑峰冷哼一声,道:“再好的文物,也是古代人创作出来的,我们现代人重新创作,又有什么问题?”
文修专业的学生一起点头,蒋志新不耐烦地说:“你别说了,赶紧下去吧,别耽误公开课的正常秩序了!”
苏进紧盯着前面华贵灿烂的敦煌壁画,它虽然有些黯淡,却仍然可以看见当初工匠精美飘逸的画工。而现在,画面上被涂上了两抹鲜艳的红色,艳俗又刺眼地破坏了整个画面。
这种“创作”,谈何修复?!
苏进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这样是不对的,不能这样修!”
蒋志新也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这样说?这可是我们文修界默认的行规!”他向旁边的学弟挥手,“把他带下去!”
又两个学生上来,一共四个人,把苏进拉了下去。
一个对四个,苏进不可能有反抗的余地。快要下台时,徐英突然冲了过来,把那四个人拉开,骂道:“拉拉扯扯的干什么?要下去我们自己会下!”
说着,他抓着苏进,跟他一起下了台。
徐英小声问苏进:“要走吗?”
苏进走下台,这才回过神来一样,摇了摇头:“不,我要看完。”
“哦。”徐英嗯了一声,跟他一起回到之前的座位上,一起坐下。
方劲松担心地看着苏进,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苏进摇摇头:“我没事。”
他当然没事,有事的是上面这两平方米的敦煌壁画!
妨碍者离开了,冯剑峰他们终于可以继续手上的工作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换了支毛笔,重新蘸满了鲜红的颜料,一笔画上墙去。
朱红、靛青、明黄……
各种不同的颜色涂抹了上去,一层层覆盖在原先的壁画上。
苏进终于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准备这么多颜料了,冯剑峰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要把这幅壁画在原先的基础上,重新画一遍!
壁画上的颜料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鲜艳,苏进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手指几乎陷进皮肤。
徐英和方劲松担忧地看着他,又对视了一眼。
壁画上,飞天的形象越来越鲜明,一个倒弹琵琶,一个吹着笙,红发如火,黑发如墨,翠琶如碧,对比极其强烈。
之前,苏进观察这幅壁画的时候,判断有5%的部分几乎是空白的,需要根据其它近似壁画的部分进行归纳设计。那时候他以为冯剑峰已经做好了前期的准备工作,现在他的工作充分证明了,是苏进想得太天真了。
他根本不需要去研究其它的相似作品,总结出图形的规律,他只需要“创作”就好了!
他画得兴起,直接一笔颜料就落在了空白部分,绘画了起来。那个部分需要填补的是一个飞天的左手,和另一个飞天的后脑发型。冯剑峰毫不犹豫地画了上去,苏进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他画上去的左手结构错误,风格严重不符。填上去的发型更是如此,根本就不是飞天应有的发型!
他紧盯着冯剑峰的动作,脸色渐渐发青,最后一片灰败。
冯剑峰就在他眼前,把这幅珍贵的敦煌壁画糟蹋得一无是处。他这根本就不是修复,纯粹就是自我发挥的“创作”。他“创作”出来的飞天画像,已经完全失去了原先飘逸淡然的浪漫主义风范,变得极度艳俗、极度僵硬!
这就是他的修复!这就是当前整个文物修复界认同的修复理念!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苏进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愤怒,又像这么无力过。甚至加上以前的那个世界,他也很少有这样的情绪。
看着严重的错误被公认为正确的,看着珍贵的宝物在自己眼前被破坏,苏进无比痛心!
冯剑峰越画
越是兴奋,他已经忘了前面发生的不愉快,一边画,一边对着下面讲解。
无论是下面的学生,还是台上专业非专业的学生,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幅破旧黯淡的壁画变得如此“鲜艳崭新”,他们都觉得心满意足,大开眼界。
终于,苏进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徐英和方劲松跟着站起来,小声问道:“怎么?”
苏进勉强冷静下来,摇头道:“没事,我出去走走。”说着,甩下两人,大步走了出去。
围栏里许出不许进,苏进很快就被放出去了。
围栏外面站着的学生早就散了一大半,现在还剩下一些,也津津有味地看着壁画由旧到新的变化,纷纷议论着。
绝大多数人没觉得冯剑峰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只有极少部分人在嘀咕:“咦?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现在这样没以前好看了?”
这样的意见马上就被打压了:“怎么可能?人家才是专业的!”
“也对哦……”
苏进走出名人广场,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这里松柏高耸,地上马尾松的松针遍地,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安静。远处,冯剑峰中气十足的讲课声渐渐变低,最后完全消失。
周围安静了下来,苏进的心中却仍然沸腾着。
文修专业现在在华夏如此受重视,他们的观念,几乎就是普通人对文物修复的观念了。
但是,毫无疑问,这样的观念是错误的!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只可能有越来越多的文物被破坏,其中包含的信息流失。到时候,就算开掘出更多的文物,文化断层也会依然存在,根本不可能得到填补!
由漫长的历史遗留下来的宝物,只可能在苏进面前消失!
现在,被修复得面目全非的敦煌壁画只有这一小块,如果不能阻止,会被破坏得更多,越来越多——甚至,是以修复的名义……
但是,现在的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呢?
苏进握紧拳头,凝视着天空。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苏进拿起来一看,谈修之的名字正在屏幕上闪动着。
苏进深深吸了口气,接通电话,问道:“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已经把情绪尽量压抑下去了,但谈修之何等敏感,马上就听出他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谈修之的电话来得刚刚好,他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跟苏进只有几次生意上的联系,不算太亲密。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让苏进觉得很放心,突然间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他又吸了口气,问道:“有时间出来喝杯酒吗?”
谈修之毫不犹豫地说:“可以。”他停了片刻,问道,“汉星路的蔚蓝酒吧,我在那里等你?”
苏进不知道汉星路在哪里,不过这无所谓。他迅速应道:“好,一会儿见。”
谈修之平静地道:“好,一会儿见。”
可能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太稳定了,苏进放下电话,觉得心情不像之前那么压抑了。
他回头看了名人广场那边一眼,大步往校门那边走去。
…………
这还是苏进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到酒吧。
当然,他以前的生活那么忙,也没什么机会出入这种场合。
蔚蓝酒吧跟他想像中的不一样,没那么嘈杂热闹,设计也非常新鲜有趣。
它的地底是一个整体式的大鱼缸,灯光从鱼缸底部射出来,在整个酒吧里投下蔚蓝色的光芒。偶尔有鱼群从光源上方游走,酒吧的墙壁上、天花板上就像有大片的阴影游过,仿佛有飞鸟掠过人们的头顶,带来异样的神秘色彩。
酒吧的音乐曲不成调,如同水声汩汩流过,同样安静而神秘。吧台旁边、沙发里坐着一些人,低声窃窃地交流着,不时传来轻微的笑声。
这里的气氛实在太舒适了,一走进这里,苏进就觉得自己平静多了。
酒吧一共两层,谈修之在二楼。令苏进意外的是,他没选择酒吧,而是坐在角落的沙发群里,晃着酒杯,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看见苏进过来,他也没有起身,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坐吧,喝什么?”
苏进说:“一杯威士忌。”
谈修之平静地“哦”了一声,面对过来的酒保:“给他来杯牛奶。”
0046 两杯牛奶
牛奶?
“喂!”苏进立刻不满地抗议起来,谈修之非常淡定,“牛奶有助于稳定情绪。”
酒保显然只听谈修之的,很快就走开了,没一会儿,果然送上了一杯牛奶。
苏进无奈地喝了一口,浓浓的奶香里带着微微的红酒味道,非常好喝。一口下去,他的表情就舒缓了下来,窝进了沙发里。
谈修之注视着他道:“你倒是比我想像中的要冷静多了。”
苏进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愤怒并不能给我带来平静。”
他把自己甩进沙发里,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鱼群,缓缓喝着杯中的牛奶。直到一整杯牛奶全部喝完,他才低下头来,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时,他连眼中最后的怒气也消失了,显然已经完全平静了。
谈修之有些意外,他没追问苏进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弯下腰,把面前的平板电脑推给了他,道:“是个好消息。”
苏进唤醒屏幕,注意力立刻完全被拉了过去。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照片,那是两个小土丘的空中航拍照片。这两个小土丘差不多大小,看上去像一具马鞍。
苏进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什么了——马王堆的全景!
谈修之凑到他旁边,道:“中秋节的清月宴过后,舒倩就带着队伍去了长沙。他们组里有一个七段文物修复师,名叫单一鸣。在单大师的协助下,文安组很快确定了汉墓的位置,就是在长沙东郊的马王堆。所以,这座汉墓暂时被命名为马王堆汉墓。”
说起正事,谈修之身上的疏懒气息迅速消失了。他的语言简洁清晰,几句话就说得清清楚楚。
苏进点点头,手划了一下,下面出现了一张新的照片。
这张照片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是一堆泥土,唯一奇怪的是土的颜色。它有白有黑,白的非常细腻,黑的则是比较粗糙的大颗粒。
苏进的手指在画面上抚摸了一下,喃喃道:“白膏泥,黑木炭。”
谈修之惊奇地看他一眼,点头道:“没错,墓葬被这两种物质包裹着,防水性非常好。你看下一张。”
苏进又翻了一张,这张看上去更平凡了,他的呼吸却突然一紧!
被挖开的泥土里倒插着一片绿色的树叶,这景象简直随处可见。
谈修之敏感地问道:“怎么,你看出有什么不同了吗?”
苏进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初马王堆汉墓开掘时的奇观,问道:“这是……从墓里挖出来的古代树叶?”
谈修之惊奇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没错,这简直太神奇了,这是一片古代树叶,从墓里挖出来的,它竟然是绿色的!过了两千年,它竟然跟新叶一样!”
说到这里,连谈修之也保持不住语气的平稳了。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苏进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更让人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他这句话的声音非常小,谈修之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苏进摇摇头,问道:“现在开掘得怎么样了?”
谈修之也没追究下去,道:“上个星期日,舒倩带领的文安组正式确认了古墓的位置,当天晚上,文安组第二和第三小组,连同一个大型勘探队开赴现场,开始挖掘。挖掘之初发现了一个盗洞。现在,我来找你之前,这几张照片才传过来。”
苏进听得非常认真,他抚摸着照片上的树叶,道:“从这片树叶可以看出来,这墓穴不仅防水,还能隔绝空气。除了这片树叶以外,里面其它一些随葬品可能也能保存下来。这些随葬品见到外部空气,会发生什么反应谁也不知道,文安组如果有条件,最好能提前做好准备,尽量把这些随葬品保护下来。”
谈修之点头道:“嗯,这次挖掘的总指挥是舒倩,她一开始就跟我打招呼了,说是挖出这片树叶之后,就放慢了进度,去请一位文修九段出山当顾问。有九段大师坐镇,一些问题应该能提前考虑到。”
他犹豫片刻,问道,“说起来,你有兴趣去那边走走吗?”
苏进一愣:“我?”
谈修之道:“对,下个星期六就是十一国庆节,你们学校应该有假吧?你那边没问题的话,我可以马上派飞机送你去长沙。怎么样?你也很想实地看看吧?”
马王堆是中国考古史上的一个奇迹,苏进当然很有兴趣。但听到那个九段,他马上想起了在学校发生的事情,表情微微有些阴郁。
谈修之跟他认识以来,从来没见他有过这样的表情。显然,这跟之前打电话前发生的事情有关。他观察了苏进一会儿,终于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进把平板放到一边,向后仰倒在了沙发里。又一片阴影从他头顶上掠过,成群结队。
苏进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问道:“
谈修之,我记得你上次跟舒倩说,你是做生意的人,跟文安组的工作没有关系。现在怎么又关系这么近的样子?”
谈修之道:“我跟文安组的工作当然没关系,但是自己的生意,当然还是要关心一下的。”
“嗯?”
谈修之翻开两张照片给苏进看,上面展示的是一个大型停车场,上面停放着整整一排的挖掘机。它有点类似抓铲挖掘机,又明显有些不同。它的前端比较窄,可以开合,从转轴的位置可以看出,它会比普通挖掘机更加灵活,更适合精细操作。很明显,它是为更小的区域,譬如古墓开挖特别设计的。
他有些惊奇。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水平和理念都极为落后,没想到却有这么专业的大型机械!
谈修之指了指挖掘式上的标志,那里写着“平天”两个字,苏进顿时会意:“这挖掘机是你的?”
谈修之耸耸肩:“这个时代,单只做古董买卖有什么意思?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可不是一两年就能完成的,你信不信,这些辅助产品,到时候肯定比倒买倒卖还要赚钱多了!”
苏进用全新的目光看着他。最初认识时,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古董商,只是比较厉害一点而已。现在看来,他何止厉害一点?
这种眼光,这种见识,就像在淘金的沙滩上卖牛仔裤的那种人,是注定要成功的!更别提,苏进上次就看出来了,他肯定是有背景的。这样的人,加上雄厚的背景,简直如虎添翼!
谈修之晃着酒杯,说:“大型机械是一方面,其实还有很多小东西可以做。譬如文物修复用的试剂,我略微了解了一下。现在的修复师基本上用的都是自然试剂,其中一部分获得相当不易。文物保护和修复的市场会渐渐扩大,自然试剂早晚会跟不上需求。我最近找了个研究室,在做化学调配。化学制品量产的可能比较大,也比较容易保存。这个的市场前景比机械更大多了……”
苏进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几次接触就可以看出来,其实谈修之对文物本身是不怎么了解的。但他简直太有前瞻性了,他所说的,正是文物修复的必然发展!
而在这个世界,由于国家的重视,这方面的需求更强烈,市场前景更大。
苏进现在只是坐在这里听他介绍,几乎就已经看见了他的成功!
他长长舒了口气,道:“你真是太厉害了!”
谈修之平稳的语气中带着强
大的自信:“我也觉得,我还是有点眼光的。怎么样,有意合作吗?”
苏进自嘲地一笑:“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而已,哪来的资本跟你合作?”
谈修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道:“跟你说件事。清月宴之后,我去调查过你了。”
苏进扬眉。私下调查别人本来应该是挺犯忌讳的事情,谈修之却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谈修之道:“你的确是福利院出身,六岁入院,直到上大学之前,一直在那里,都没有离开过。”
“按理说,以福利院的条件,你不应该掌握这么多关于文物修复的知识。但你偏偏就会了,会的还比普通的文物修复师多得多。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苏进笑了笑,道:“你就把这当成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吧?”
这话明显有些敷衍,谈修之却笑了起来。他点点头,问道:“不错,就当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吧……那么,拥有这样天赋的人,你还有什么做不到的?或者……以为自己做不到的?”
谈修之一句话,苏进有如醍醐灌顶。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专注地盯在一处,没再说话。
是的,当他穿越而来,看见变成古玩街的故宫时;当他接受原身的记忆,看见没落的历史文化时;当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技术有多落后时,他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他信心十足,感觉到,上天把他送到这里来,就是要让他恢复一些的辉煌,改变这个世界的!
那时候的信心,现在到哪里去了?
是的,他是只有一个人,但是,他掌握着最先进、最完整的文物修复技术,他的脑子里有远超现在的历史资料,最关键的是,他的修复理念是正确的!
文物之所以存在,不止是收藏品、艺术品。它所承载的,是穿越时光而来的历史信息,是古代工匠虔诚的声音!
文物修复者要做到的,是传承,是把这些信息留存下来,传递下去,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好看”和“崭新”,去破坏他!
这是所有文物修复者们共同的理念,这是正确的!
现在的文物修复界想法错误又怎么样?那就想办法纠正他!
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足够强大的声音?那就去设法获得!
不想让那些错误的观念灌输给才入行的新人?那就去把新人抢过来!
一时间,无数的念头如同奔涌的河流,从苏进的脑海中浩浩荡荡地流过。他的脸色越来越明亮,从进来之后就一直存在着的少许灰暗彻底消失。
过了很久,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着谈修之深深行了一礼,郑重地道:“多谢你!”
谈修之微微一笑,向他举了举杯子:“欠我个人情。”
苏进毫不犹豫地道:“嗯,一个大人情!”
谈修之笑了,问道:“来杯威士忌?”
苏进摇了摇头,举起自己的手:“不能多喝酒,费手。还是来杯牛奶吧。”
谈修之一怔,哈哈大笑。
0047 会一直在
深夜,苏进回到了谢家。
他用钥匙打开门,沙发上一个人迅速抬起了头,正是方劲松。
上个星期苏进跟贺家研究基础手部动作的时候,一直拜托方劲松来帮忙接送谢幼灵,今天他走得匆忙,没打招呼,先前还有点担心的,没想到方劲松还是自己过来了。
方劲松有点疲倦,他揉了揉自己的脸,立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抬头问道:“你现在怎么样?”
苏进笑得非常轻松,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你放心吧。”
方劲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道:“你有空看看微信群吧,大家都有点担心呢。”他微微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大家有点争执,你不要太在意。”
第一次公开课之后,二十多个对文物修复最感兴趣的学生就联合起来建了个微信群,群名叫“爱文物爱历史”,苏进和方劲松都加了进去。不过上个礼拜他一直很忙,没什么空看群。偶尔过去看一眼,发现同学们聊得挺热闹,也没太在意。
现在听方劲松的话,群里好像有点问题?
他直接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立刻扬起了眉。三千多条信息,这些人可真能聊啊……
他打开微信,无数信息像流水一样流了过去。
苏进的手划了几下,随便选了个地方开始看,一看就在吵架。
争吵是从下午公开课结束后开始的,其中的焦点当然就是苏进在公开课上的举动。
大部分人认为,苏进作为一个新手,当众指责冯剑峰的修复手法,很没礼貌,做得很不对。
但徐英等几个人也坚持,苏进自己的修复能力也很厉害,他这样做,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只是,即使徐英这边的那几个人,除了徐英本人以外,也还是觉得,在课堂上这样做,苏进还是有点不对,明明可以下来以后再跟冯老师说的。现在这样,他应该向冯老师道歉。
他们没一个人意识到,课堂上当众用来修复的这幅壁画有多么珍贵。
苏进沉默地看着,方劲松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看着他的脸色。
苏进翻了一页又一页,大家主要争执的始终是,苏进的能力是不是有资格在那种场合说话。徐英这边在拿以前的事情举例,另一边则坚持专业的始终是专业的。
现在已经是深夜,但大家都还没有睡觉,群里仍然争
论得非常激烈。
这时,苏进终于深吸一口气,捧起手机,输入了一句话——
“那就你们自己的看法来说,文物修复,是应该尽量保留它的信息,还是让它变得崭新好看呢?”
正主儿一晚上没出现,这时候突然出声,群里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屏幕一片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徐英先问:“师兄?你上哪里去了?你没事吧?”
苏进微微一笑,回复道:“我没事,我只是想问一下大家这个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久,一句话冒了出来:“文修专业的老师都那么说了,我觉得应该是有道理的。”
“不要先考虑别人怎么想,说说自己的想法。”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有人说:“我觉得,文物从破旧恢复到崭新精美,看上去好让人振奋啊!”
一句话立刻接上去反驳:“我觉得不对,我们挖掘修复文物,本来就是为了历史,把信息破坏了,叫什么复兴历史文化?”
很快,两边以这个问题为焦点,再次激烈讨论起来。
这一次的讨论比上次更激烈,微信群里像是开始了一场小小的辩论会,双方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苏进带着一丝笑意,静静地看着这些争论的话语,方劲松从一开始也捧起了手机,看得很认真。
苏进突然轻轻放下了手机,问道:“你呢?方劲松,你是怎么想的?”
方劲松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你不看了?”
苏进摇摇头:“我已经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了。”他的手指抚过手机光滑的表面,失笑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终究还是会站在文修专业的老师那边,认为我是错的。”
他长长舒了口气,失笑道,“其实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出来了。第一节课上,蒋志新展示出来的那些对比图片,前后看上去如此强烈,这就他们给学生的第一印象。为了美,可以牺牲更多的东西!”
方劲松摇头道:“我觉得不对。”他斩钉截铁地道,“更美的其中包含的历史信息,而不是它们本身!”
苏进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问道:“如果让你以后不要再去上文修专业的公开课,不要再去考虑转专业的事情,你会怎么想?”
他很清楚,今天能坐到a区的那些学生,全部都是有转专业的念头的。
方劲松苦笑一声
:“我本来也没资格转吧?”
“嗯?”
“你没注意到吗?今天被选上台的十个人,他们是照着名单念的。”
苏进的确没有注意到,方劲松脸上的苦涩一闪即逝,他平静地道:“这证明,文修专业真正想要的,只有你们十个。下面留下的我们二十多个,就算热情再高,也有各种各样的缺陷,是不可能转进去的。”
他坦然伸出了左手,把自己的缺陷呈现在苏进面前。
苏进低下头,看着他的手指,突然问道:“那你想加入一个社团吗?”
…………
方劲松已经回去学校了,时间太晚,只能打车,苏进坚持帮他付了车费。
他的确非常感谢他。不光是为了今天主动帮忙接谢幼灵回来,还为了他的承诺。
至少,他现在不是再孤身作战了!
苏进走进谢幼灵看了一眼,小姑娘似乎睡得不太安稳,苏进一进去,她就醒了过来,揉着惺忪睡眼,看了过来。
“哥哥,你回来了啊……”
苏进有点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谢幼灵用力摇头:“见到哥哥,我睡得更好!刚才一直在做梦……”
苏进走过去坐在床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做了什么梦?”
谢幼灵把脸颊贴上他的膝盖蹭了蹭,小猫一样。她喃喃道:“我梦见哥哥为了什么很生气,然后走掉了。我在后面怎么叫你都不理,我哭得好伤心,现在都还在伤心。”
她嘟起了嘴,很不高兴。
苏进打开台灯,这才发现她的脸上的确有些泪痕。
苏进转身出门,拿来湿毛巾帮谢幼灵擦脸,小姑娘抬起头,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脸乖巧。直到苏进要出去的时候,她才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角,问道:“哥哥,你会走吗?”
苏进笑了,很肯定地说:“当然不会。”
“真的不会?”
“嗯,我现在觉得,我到这里来,是有意义的。”
“为了跟幼灵见面吗?”
“哈哈哈哈!也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不过,在做完要做的事情之前,我会一直在的。”
台灯微暗,苏进的眼睛却极亮。他的笑容消失了,直直凝视前方,表情极为坚毅。
谢幼灵一个翻身,在床上跪坐起来:“哥哥要做的事
,幼灵能帮忙吗?”
苏进又笑了,他把谢幼灵塞进被窝,道:“当然能,帮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好好睡觉!”
谢幼灵只剩半张脸在外面,忽闪着大眼睛看着苏进,闷闷地说:“我会很厉害的!到时候哥哥要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所有欺负哥哥的人,全部都要过幼灵这一关!”
小姑娘说得非常坚决,苏进心里仿佛涌进了热流一般,暖暖的。
他拨了拨谢幼灵的额发,温柔地说:“睡吧,我的小公主。”
“啪”的一声,台灯被关上了。一室黑暗,一室温暖。
…………
“答答答答……”
清脆的鞋跟声音敲打在地板上,像接连不断的疾雨,向着419寝室移动而去。
片刻后,“砰”的一声,寝室的房门被推开,柳萱大步走进寝室,问道:“你要办社团?”
苏进正坐在书桌旁边,看着电脑屏幕,听见柳萱的话,转过头来,笑了一笑:“怎么?不能申请吗?”
柳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坐下,道:“当然可以……不过文物修复社团……你也真想得出!”
苏进转了转手里的笔,看向桌上的申请表,淡笑道:“没有说有了文物修复专业,就不能申请一样的社团了。”
柳萱点头道:“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是……”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的是正是学校网站,关于学生社团的申请事项。显然,苏进这个想法刚刚成形不久,正在观察社团的申请条件。
这些条件柳萱根本不用看,闭着眼睛都能复述出来。她道:“我们京师大学的学生社团,可不是随便能申请的,有一些条件限制。”
“第一条,成立时至少需要六个成员,这六人一个月之内不得退出,一个月后,退出人员需在十天内补足,不然,社团自动解散。这个人员要求,你能达到吗?”
0047 魏庆
苏进没有说话。
这个人数要求,的确有点麻烦。如果是在其他没有文修专业的学校,要成立这样一个社团,肯定会有学生蜂涌而来。六个人?一百个也不是问题!
但是在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开得红红火火,还另外给普通学生开了公开课,一个普通社团还有什么吸引人的?更何况,苏进不久前才在公开课上跟文修专业的老师发生冲突,所有有意于这个专业的学生都看见了。在这种情况下,有几个人愿意冒着跟文修专业作对的风险,加入苏进的社团?
柳萱吐了口气,说:“就算你能凑齐六个人,第二条又怎么办?学生社团的第二条组建要求,就是要求有同专业的老师当指导老师。这个老师,指明了是正式的、有职业资格证的老师。文修专业的教师资格证要两段以上,你们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
苏进微笑着听她说话,手里的笔又转了个圈,点头道:“这两个条件,的确有点麻烦。”
柳萱不客气地把他手里的笔抢过来,强调道:“是非常麻烦!”
苏进笑了起来:“所以,我才把你找过来商量啊。”
柳萱嘀咕道:“也只有你能这样使唤我了……”
她想了想,道,“不过第一条也许还算好办。你今天看学校论坛了吗?”
“没有看,怎么?”
“你都要成立学校组织了,竟然这么不关注学校的状况吗?”
柳萱翻了个白眼,倾身上前,擦过苏进的手臂,凑到电脑前面。
苏进闻到一股水一样的芳香,有点想深吸口气。他忍住了,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位置。
柳萱没意识到,她打开学校论坛,示意苏进:“过来看。”
苏进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凑到屏幕前一看,立刻“咦”了一声。
柳萱瞥他一眼,轻笑道:“你现在可是学校的名人了!”
苏进喃喃道:“只怕这个名,不是什么好名声……”
就像在微信群里一样,学校的论坛上也围绕着昨天的事情,发生了一场大战。
光是首页上,就有三分之二的标题明显是指向这件事情的,其中又有一半的标题,后面跟上了“hot”的字样,表示里面的讨论非常激烈。
从标题上可以看出,一大半的人在支持文修专业的老师,指责苏进;也有一小半的学生反过来成为了苏进的支持者。
而且很明显能看出来,这一小半学生支持的不是苏进,而是所谓的“自由意志”,他们欣赏他敢于反叛,敢于当众反对权威的精神。
苏进随便点开了一个这样的贴子,发现首楼讲得慷慨激昂,几乎称得上是一篇檄文。下面众多的反对者则指责他为反对而反对,苏进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有什么资格在专业上反对一个三段的老师?他这样做,只是想出风头而已!
是的,出风头。这三个字已经被紧紧扣在了苏进的头上。这就是大部分学生对苏进昨天行为的定义。
这时候,学生们已经忘记了之前他在视频上的惊艳表现,忘记了他发表在学校网站上精彩的专栏文章,忘记了他在公开课上光芒四射的表现。
那一切,现在都变成了“这个人就是喜欢出风头,现在玩大了吧?”其中最关键的理由,就是他们相信一个职业的三段,远胜过他这个刚进校的普通学生!
苏进看得很快,他不断点开新的贴子,又把它关上。
柳萱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不停地看他的脸色。苏进却从头到尾都非常平静,眼神里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很快,他发现了柳萱的举动,笑着转过头来:“你在看什么?担心我受到影响?”
柳萱直截了当地道:“没错,人们很难接受自己被大部分人反对。”
苏进坦然道:“昨天晚上,我的确有点沮丧,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轻柔却稳定,“因为我坚信,我的理念是正确的。”
柳萱突然会意:“你要申请这个社团,就是想把你所谓的‘正确’展示给他们看?”
苏进道:“只是想要一个机会,可以发表不同的意见而已……”他停顿片刻,突然改了口,异常坚定地道,“没错,对的就是对的,应该让大家知道!”
她凝视了他一会儿,指了指屏幕,把话题拉了回来:“我刚才说,六个人很好凑齐,就是因为这个贴子。”她点开那篇“檄文”,道,“譬如这个人,如果你去找他的话,他一定会支持你的。”
苏进又盯着那篇文章看了一会儿,摇头道:“这个人不行。”
柳萱一愣:“为什么不行?”
“他的心态非常浮躁,文物修复是个需要沉下来安静做事的行业。他坐不住,只会用自己的浮躁去影响周围的人。”
柳萱不可思议地看他:“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挑挑拣
拣?”
苏进失笑:“我组建这个社团,是要做事的。又不是只打算跟文修专业打对台,把它建起来就好。”
柳萱警惕地道:“我在学校网站呆得很好,是不会加入你们的。”
苏进打量了一下她:“本来也没指望你……”
柳萱一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你其实是在说我也不行吧?”
苏进举起双手,道:“不不不,我只是看出了你对新闻专业的热情而已。”
柳萱这才满意:“哼。算你有眼光。”
这时要是有人在旁边,一定会非常惊讶。柳萱虽然长得美,但在别人面前一直都是非常独立强大的,什么时候像在苏进面前这样,还有点撒娇的感觉?
柳萱自己毫无所觉,问道:“也就是说,你还是想选合适的人的?”
“这个不急,总能凑齐人选的。”
“那你今天把我叫过来干嘛?”
“一个是想跟你当面讨论一下,二个是到时候想让你帮一下忙。社团建立以后,我们可能会用社团的名义去接一些工作,到时候你能在学校网站上报道吗?”
柳萱偏着头,看了苏进一会儿,展颜笑道:“行,看在熟人的面子上,给你开个后门!”
苏进笑了,道:“还有第三件事……”
“你的事可真多!什么事?”
“上次你说帮忙做问卷的,那个叫魏庆的实习生,能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吗?”
“……你是第二次问他了吧?那份问卷,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苏进点了点头:“当然,的确是非常不错的问卷……”
…………
这件事实在太简单了,柳萱直接把苏进带到了学校新闻部,把魏庆叫出来,引给了苏进介绍。
苏进一看见他就是一愣。他个子非常小,比身材高挑的柳萱矮半个头,理着一个平头,看上去像个豆丁的样子,眼睛却非常亮、非常有神。
最关键的是,这小子看上去有点眼熟……苏进立刻就想起来了,是昨天他在名人广场平台上看见的,那个戴着志愿者绶带,却听课听得非常专注的学生!
他就是魏庆?
新闻部包括学校网站、学校内刊、学校公告栏等好几个部门,人非常多。
他们看见柳萱跟两个男生站在一起,纷纷看了过来。看
见其中一个是最近在学校非常出名的苏进之后,表情更加古怪了。
苏进看了一眼四周,道:“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柳萱摆了摆手,正好有一条短信发到她手机上,她一边看短信一边说:“我还有活要干,你们聊去吧。”
说着,还没等到回答,她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苏进问道:“这里哪里有安静点的地方吗?”
魏庆一直在眼神发亮地看着苏进,这时毫不犹豫地道:“我带你去!”
两人各自买了杯饮料,躲到了办公楼后面的一个小花园里,在石凳上坐下。
这里虽然简陋,坐下来却还是挺舒服的。苏进长长舒了口气,魏庆立刻问道:“你是……苏进!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能认出苏进,态度仍然很友好,表示至少在昨天的事情上,他不是站在反对的一方的。
苏进也不迂回,问道:“我听柳萱说,第一次公开课的时候,发下来的问卷是你做的?”
魏庆点头:“是我没错。”
“我还听说,问卷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自己编写的?”
“对,当时文修专业的老师跟我说了前几题要写什么,我觉得题目太少太空了,就自己给加了几道……”
“最后五道心理测试题,你是怎么想的?”
“你看出那是心理测试了?”魏庆眼睛又亮了,转过来直视着苏进。
苏进笑了笑:“这不难看出来吧?根据人们的固定行为分析他们的心理和性格状态,应该是心理学上挺常用的手段。”
魏庆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他:“没想到你对心理学还有研究啊!”
苏进汗颜:“并没有,只是做过类似的题目而已……”
魏庆有点试探地问道:“那你觉得,那五道题,测试的是什么呢?”
苏进道:“学生的性格、专注度、耐性等等……得分越高的,性格越稳定,耐性越好……也就是说,是更适合文物修复行业的人才!”
0048 有点意思
“对!”魏庆猛地跳起来了,杯子里的饮料洒出来一些,泼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连声道,“对,对,我就是这样觉得的,文物修复对性格很有些要求,急性子根本没法做!”
苏进笑着看他:“你自己的性子,看上去也不怎么慢啊?”
魏庆一怔,突然放慢了动作,解释道:“这不是在聊天吗?我要是正式工作的话,肯定也能慢下来!”
苏进问道:“听上去你对文物修复也有些兴趣?”
“当然有兴趣了!我以前报的就是这个!”
“哦?那为什么没上成?”
“切,没关系呗。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不行呢,后来才发现,妈的要么是他们的自己人,要么就是要有关系的。我两样都不是,就被刷下来了呗。”
他愤愤然地举起饮料杯,喝了一大口。
苏进从旁边观察着他,突然问道:“你自己做过那份问卷吗?”
“一般来说,做问卷的人不做问卷,但是……嗯,我做了的。”
“答案是什么?”
魏庆怔了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到苏进面前,正是那张问卷。他不仅做了,还一直随身带在身上,显然翻看过无数次。
十五道题,苏进从头到尾,很快就看完了。最后,他沉吟了一下,抬起头来,问道:“是这样的,我想成立一个文物修复的社团,你想加入吗?”
“我要!”魏庆秒答,接着又狐疑地问道,“咦?文物修复社团?你不是要跟文修专业打对台吧?”
苏进坦然地道:“是,也不是。做这样一个社团,首先当然还是想要好好做,让更多感兴趣的同学加入进来,学到文物修复方面的知识。另一方面……我也想要让这些同学,以及更多的人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魏庆的杯子停在了嘴边,问道:“也就是说,你还是觉得,你昨天说的是对的?”
苏进反问道:“你觉得呢?文物的意义是什么?它跟别的艺术品,有什么区别?”
魏庆一时没有说话。
今天是个阴天,头顶上乌云密布,疾风从他们头上掠过,吹得树叶哗哗作响。魏庆伸出手,虚抓了一把风,道:“快要下雨了呢?”
苏进点了点头:“嗯,估计今天晚点就要下了。”
魏庆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突然
转头,问道:“你的社团,什么时候开始活动?”
…………
苏进回到寝室,看着桌上的申请表。
社团的名字那里还是空着的,指导老师的位置也空着,下面申请人员的位置已经有了三个名字。
第一个当然是苏进,第二个是方劲松,第三个是魏庆。
还差三个人!
人数还差一半,苏进的心情却非常轻松。
刚才跟魏庆的对话,让他非常高兴。是的,他走的是正确的路!
这时,手机咚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这是微信的声音,就在苏进划开屏幕这段时间里,它又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打开微信一看,徐英已经发了好几条信息过来:“不爽不爽不爽不爽!”
“老大,师兄,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你要组建社团了,为什么不叫我?”
“不爽不爽不爽!”
“啊啊,太不爽了!”
“不管,你的社团,我一定要进!”
苏进看得忍不住笑了,他很快回了条信息过去,道:“那你还不赶紧过来?”
徐英先是发来了三个惊叹号:“!!!”接着又一条信息,“我马上就到!”
果然,没过多久,寝室门又推开,徐英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嚷嚷:“快快快,我听说要在申请表上签名的?申请表呢?是这个吧?”
三秒不到,苏进的社团申请表上就又多了一个名字。
苏进一早就猜到徐英会加入,没想到他这么果决。他正要说话,徐英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徐英看了一眼,问道:“岳明也听说了,正在问我这个事,要让他过来吗?”
岳明是之前也是之前上台的十人之一,苏进怔怔地问道:“他……”
徐英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怨我多嘴,方劲松之前跟我说了,我不小心又跟几个人说了……昨天晚上微信群里的消息你看了吗?吵了大半宿,我跟岳明两个人舌战群儒,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岳明这小子不错的!还有位置加他吗?”
苏进有点反应不过来。事情发生后,情绪最低落的时候,苏进是看了一眼微信群的。
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文修专业那边。他们忘记自己之前怎么佩服
苏进,喜欢他在视频上的表现,喜欢他在专栏上写的文章。现在,他们跟学校论坛上的那些人一样,只看见了他在公开课上的表现,指责他不应该跟三段老师那么说话,应该回去向老师道歉。
最让苏进失望的是,至少在他看到的时候,没一个人讨论他说的内容本身。这些学生是对文物修复最有热情的一群人,他们却连想都没去想,一件文物,究竟应该怎么修复!
徐英愤愤然地说:“那些傻逼都不过脑子的。光是图漂亮的话,我为什么不买工厂的花瓶,要买宋代瓷器啊?还他妈死贵死贵的!”
话糙理不糙,苏进笑了起来,他点头道:“对,就是这个理!”
徐英咧开嘴,问道:“我可以叫岳明过来吧?”
“当然!”苏进重重点头,“快让他过来吧!”
“哎!”徐英拿起手机,就对着吼,“快过来,再晚没名额了!”
苏进道:“名额还没凑够呢……”
徐英满不在乎地说:“吓吓他,让他快一点!”
没一会儿,申请表上又多了一个名字,现在只差一个了。
苏进本来做好了持久作战的准备,完全没想到,人数竟然凑得这么快!
他的心里涌动着不知名的复杂情绪,突然间对自己做的事更有信心了。
徐英他们签完名就走了。现在离组建社团还差一个人和一个指导老师,他们很着急地拉人去了。
老师拉不到,至少也要把最后一个学生确认了嘛!
这时,“咚咚”,房间门被安静地敲响了两声。苏进回头一看,贺家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他走进寝室,问道:“听说你要组建社团?”
苏进愣住了:“对,你听谁说的?”
“王其他学弟说的,他说他要退出社团,加入你这边。”
王其就是贺家的室友,他的学弟不用说就是郭天了。郭天刚入校不久就加入了王其他们的黑客社团,玩得兴高采烈,也是因为这个跟王其他们熟起来的。苏进回寝室的时候不是很多,也知道郭天对那个社团有多上心,没想到为了自己,竟然要退出?
他心里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嗓子眼一样,让他说不出来话。
贺家面无表情地说:“我阻止了他,不许他退团。”
苏进抬头看他,听出来了后面还有下文
。
果然,贺家道:“你这边缺人的话,就算我一个吧。”
身为学校计算机专业最顶级的天才,众所敬仰的人物,贺家竟然要加入八杆子打不着的文物修复社团?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学校论坛得震了吧?
苏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们的确还缺人,但是,只是凑数的话,我不能收。”
贺家微微扬了扬眉。
苏进道:“昨天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贺家嗯了一声:“有听到一点风声。”
“我建这个社团,是要好好做,到时候要跟文修专业站在对立面的。所以里面的每一个人,对文物修复都得要有一定的了解,最关键的是,要有热情,喜欢它!抱歉……”
苏进话没说完,贺家突然打断了他:“有点意思。”
“嗯?”
“我了解过了,这行业有点意思。”
苏进疑惑:“了解过了?”
贺家板着一张脸,道:“嗯,文物修复第一次出现在记载里,是春秋时候的事情……现在它分很多门类,有青铜、书画、古籍……从五年前开始,华夏兴起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开始大力推广考古与文物研究……各地建起了大量地方博物馆,也有私人博物馆……”
贺家就站在苏进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这一说就是十分钟。
他的语速非常快,思路极其清晰,十分钟里,几乎把普通人能够接触到的文物修复相关内容全部说了一遍!
苏进听呆了。之前跟贺家讨论基础手部动作的时候,两人也曾经聊到过一些这方面的内容。那个时候,贺家还是一窍不通,显然完全没接触过。
这才两天时间,他竟然就知道的这么多了?这两天里,他花了多少工夫?又是带着什么样的热情去了解的?
十分钟后,贺家终于停了下来,问道:“这是我能查到的内容。除了这些以外,应该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吧?”
这的确是事实,苏进点了点头道:“是。”
贺家扯了扯嘴角:“嗯,文物修复,的确有点意思。”
0049 指导老师
苏进愣了半天,突然抚着额头,笑了起来。
他转了下手里的笔,问道:“那计算机那边呢?就这样放下来了?”
贺家脸上掠过一抹无趣:“太简单了,无聊。”
苏进这才想起来郭天之前说的,贺家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做什么事情了,就是觉得太简单,太过手到擒来,勾不起他的兴趣。于是现在,他把兴趣转移到文物修复上面了吗?
想起他娴熟的手部动作,两天就能了解这么多内容的效率,贺家这个人,的确不负天才之名,如果他能全力以赴,一定能在这方面大放光彩!
苏进吐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你在这方面的兴趣能持续多长时间。不过,你能保证,只要你身处其中一天,就投入全部的认真去做吗?”
贺家反问道:“对有兴趣的东西全力以赴,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苏进一愣,突然笑了起来。他点头道:“没错,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
不到半天时间,六个人全部凑齐,这效率比苏进想像中高多了。
六人里除了苏进以外,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新手。不过这也没关系,苏进也不是第一次带学徒了,至少这五位同学的热情,都比他以前带过的学徒高得多!
接下来是最难的一项,也就是社团的指导老师。
指导老师必须是专业的,也就是说要文物修复两段以上的正式资格。
这个资格必须要去文物协会考试才能拿到,一段还好说,二段需要有一年以上的实际工作资历和工作成就。至少在工作资历这一项上面,苏进现在是没法满足的。
目前,学校所有有资格的职业修复师,全部都在文修专业。苏进昨天才跟文修专业起了冲突,现在要去那边请人当指导老师,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校内找不到人,校外呢?
苏进用笔尾敲着嘴唇,仔细考虑着。
谈修之主要从事的就是古董交易,他手下是有一些有资格证的掌眼的。能不能请他帮忙,请位掌眼过来帮忙一下?不知道学校对指导老师有没有更多的限制……
对这方面最熟悉的当然是柳萱了,苏进思索片刻,拿起手机,准备打个电话咨询一下。
没想到他刚把手机拿到手上,屏幕就响了起来,上面跳动着的名字正是“柳学姐”!
柳
萱竟然先一步打电话过来了!
柳萱的语气有点古怪,她迟疑着问道:“你现在有空吗?能再过来新闻部一趟吗……嗯,没事,有人到这里来找你……”
苏进纳闷,他的寝室号又不是秘密,谁会去新闻部找他?
柳萱挂掉电话时,又匆匆说了一句:“运气好的话,也许你最大的麻烦也解决了!”
她说得匆忙,苏进完全没听懂。最大的麻烦?能解决?
他很快就赶到了学校的新闻部。
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来过这里,没想到今天一来就是两次。
他找到了校网站专门的大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旁边有一个小的会客处,摆着两张沙发和一个茶几。柳萱正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另一张上面坐着一个中年人,叼着根烟吞云吐雾,完全没理会头顶上贴着的禁烟标志。柳萱平时那么强硬,现在竟然听之任之,完全没有阻止。
看见苏进过来,她连忙站了起来,表情仍然有些古怪地道:“这位……老师有事情要找你。”
苏进低头看过去,烟雾迷蒙中,他愣了一愣。
这人穿得像个民工一样,衣服上到处都是灰尘,坐在沙发上、面对这样的美女,态度却极其自然。苏进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正是昨天公开课之前,在名人广场附近雕刻石像的那个石匠!昨天苏进就猜到他是文物修复相关的从业人员,当时没有多问,没想到他现在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他找自己有什么事?苏进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心脏突然怦怦地快速跳动起来。
他心里有点激动,脸上却半点也看不出来。他向那人点了点头,道:“老师好。”
中年人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又吐出一口烟雾:“原来你不是文修专业的啊?”
苏进/平静地点头:“的确不是。”
中年人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有兴趣转到我们专业吗?”
柳萱所在的地方,一定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更别提旁边还有这么一个怪人。
从一开始,在校网站工作的学生就已经在偷偷关注着这边了。
这个中年人看上去像民工一样,进来的时候就有人想把他赶出去的。没想到他一眼看见柳萱,就向她招招手,拿出一件什么东西给她看了看。
柳学姐一看见那件东西就愣住了,立刻恭敬地请他到沙发上坐下,很快打电话叫了苏进过来。
苏进过来之前,中年人一句话也没说,柳学姐明明很忙,却完全没有走开的意思,给他倒了水,就陪着坐在旁边。
现在,苏进过来了,中年人终于开了口,大家齐齐竖起了耳朵。
没想到,他第二句话,就把所有人都给震了!
什么?他是文修专业的老师?开口就让苏进转专业?
学校上是全校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昨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大家都觉得,苏进这一次可是大大得罪了文修专业的。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要让苏进转专业,要接收他进去?
苏进扬了扬眉,问道:“请问老师尊姓大名?”
中年人吐了口烟雾,道:“石永才。”
石永才?文修专业有这样一个老师吗?好像没听说过啊?
苏进点了点头,尊敬地道:“石老师您好,昨天下午,我在文修专业的公开课上,跟冯三段冯老师起了一些冲突。不知道这件事情,您知道了吗?”
石永才淡淡地道:“哦,我知道。冯剑峰水平不行,你骂骂他又怎么了?放心,我让你转过去,你不会吃亏的。”
冯剑峰水平不行?说一个三段水平不行?这姓石的究竟是什么人,好大的口气!
苏进笑了笑,道:“我倒是不怕吃亏。不过……抱歉,我只能拒绝石老师的好意了。”他清晰地道,“我并不想转入文修专业。”
石永才没想到他会拒绝,一下子愣住了。他坐直身体,把烟头捺熄了,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进点头道:“嗯,是的,我不想转专业。”
石永才问道:“你这么好的天赋,对文物的感知这么强,你不想从事文物修复工作?”
苏进又笑了:“当然,我对这个行业是很感兴趣的,也有一些打算。”
石永才皱起了眉头:“那你……”
苏进道:“我们学校的文物修复专业现在存在很大的问题,如果我进去的话,只会陷入其中,很难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石永才嗤笑一声,道:“那些老古董的确是……”他没再说下去,紧盯着苏进问道,“也就是说,你想自立门户?”
他看上去非常粗糙,没想到这么敏锐,一言就道中了苏进的心思!
苏进坦然道:“是的,我想建立一个文物修复的社团,独立于文修专业之外,从事这方
面的学习和工作。”
随着他们的交流,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校网站所有的学生都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说话。苏进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
什么?建立一个文物修复的社团?这是要……打对台啊!
石永才问道:“学校已经有这个专业了,你是知道的吧?”
苏进点头,把之前曾经对柳萱说的话又对石永才重复了一遍:“但学校并没有规定,有了这样的专业,就不能建立同样的社团吧?”
柳萱还算冷静,点头道:“是的,学校没有这样的规定。譬如明明有了计算机系,学校还是有了黑客社团。”
苏进向她点头一笑,又面对石永才摊了摊手:“看,学校规定是许可的。”
石永才的眼睛很小,平时总是缝成一条缝,像是睡不醒一样。这时,他的眼睛完全睁开,目光锐利地直视苏进。
苏进坦然与他对视,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片刻后,石永才突然笑了起来,问道:“哦?你们社团还缺人吗?”
苏进点了点头:“嗯,还缺一名指导老师。”
石永才拍拍自己的衣服,拍得灰尘满天飞。他笑着问道:“那你看我行吗?”
苏进道:“指导老师需要职业二段以上资格证……”
石永才一扬眉,砰的一声扔了个东西到面前的茶几上,正是他之前展示给柳萱看的那个。
这时,关注这边的人更多,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向着茶几看过去。
只见上面是一个奖章一样的东西,可以佩戴在身上,现在却嵌在盒子里,好像从来都不曾拿出来过一样。
校网站的学生们紧盯着这块奖章,全部都惊呆了。
片刻后,一个学生迟疑着问道:“这,这是几段的勋章来着?”
另一个人不太确认地道:“我看着像是……四段的?”
“四段?!”
0050 你说了算?
校网站办公室一片安静,很快有人转身,从电脑上调出了文物修复师的勋章介绍,上面从一段到八段,所有勋章的样式都列得清清楚楚。
没错,石永才扔在茶几上的,正是四段的勋章,一模一样!
大家这才勉强想起来,文修专业的宣传里,的确是说本专业有一个四段的修复师,那可是他们压轴的人物。
难道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这个传说中的压轴大人物?他刚才说什么来着?他要当苏进他们文修社团的指导老师?!
校网站的大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学生们沉重的呼吸声。
几乎每个人都兴奋得不行——这个消息要是放出去,那可是一个惊人的大新闻!
苏进非常平静,他弯腰拣起那个勋章,看了看,又掏出手机,调出图片对照了一下,问道:“四段的老师?”
石永才抬着下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苏进想了想,问道:“我可以先问几个问题吗?”
什么?四段的修复师毛遂自荐,苏进还不马上答应,还要问问题?
旁边的人全傻了,他们死死盯着石永才,觉得他会不满地转身就走。但令人意外的是,石永才看了苏进一眼,竟然点了头:“可以,你问吧。”
苏进在他对面坐下来,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问道:“石老师,请问您擅长哪些门类?”
“石刻、木刻、壁画文物。”
“其它门类呢?是有所了解,还是完全没有接触?”
石永才沉吟道:“书画、古籍、丝织品类,有一些了解;其余的只知道些皮毛。”
两人一问一答,旁边的人全部哑口无言。
谁能想到,一个非本专业的学生会像面试一样提问,而一个四段的资深修复师会真的一句句老实回答?
一边的柳萱也露出了奇异的目光,看了看苏进,又看了看石永才。
苏进又问:“如果用常规段位来分析自己的水平的话,大概会是什么段位呢?”
“前者的话大概四段,后者嘛……勉强上一段吧。”
苏进用笔敲了敲自己的下巴,点头道:“嗯,还可以。”
还可以?好大的口气!
苏进从笔记本里抽出那张申请表,抬起头,微微一笑:“行,那就请石老师当我们社团的指导老师了
。麻烦请在这里签名。”
石永才嗤了一声:“说得好像很勉强的样子……”
苏进微笑不语。石永才从他手里抽出笔,匆匆看了一眼,问道:“社团名字还没定?”
苏进应道:“人够了,就可以定了。”
指导老师的签名位在最下面,石永才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嘴上问道:“哦?打算叫什么名字?”
他签名的时候,柳萱悄悄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一张写字桌旁边,拿起电脑旁边的微单,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打开了。
苏进沉吟了一会儿,道:“名字只是个代号,叫什么都可以……”
他从石永才手上接过笔,一边写一边道,“就叫天工社团吧!”
柳萱把镜头对准苏进那边,迅速按下了快门。
苏进微笑的面孔和石永才震惊的表情,同时留在了画面上。
…………
“啧啧,天工,好大的口气,你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直到离开学校新闻部的办公楼,石永才还在啧啧称奇。
刚才柳萱拍下了苏进最后命名天工社团的一幕,同时询问他能不能把这条新闻发布在学校网站上。
苏进从决定建立这个社团开始,就没打算低调行事。他很干脆地同意了,石永才也满不在乎地答应了柳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发布在新闻里。
苏进正拿着手机在看里面的内容,听见石永才的话,抬头一笑道:“当然,如果有一个文物修复师,全门类制霸,每一项都达到九段的能力,那他就可以获得一个独立的名号,即为天工。”
这是他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关于当今文物修复界的一条常识。
天工,就是站在整个华夏文物修复界最顶尖的人物,在所有的门类上都达到最高的巅峰的人物!
对于当今华夏文物修复界来说,这只是一个传说中的称号。
文物修复界的门类何其之多,大类就有十项左右,细分下去更多。
这些门类里虽然有一些共通之处,但也有更多的不同。
全部门类全部精通?一个人究竟要有多少的时间、多少的精力、多么的天才才能达到这种地步?
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天工这个称号对于文物修复师来说,可望不可即,连“目标”都谈
不上。
苏进看到这个称号的时候,心里有点吃惊。
无巧不巧,在他以前的世界里,也有“天工”这个称号。它不像这个世界的要求这么明确,但却要求修复师对文物的感受和了解达到一定的境界。这种境界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是但凡到了那个程度的,自然就能感觉得到。
上辈子的苏进,就是“能感觉到”的那种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即将跨入某个境界。但是,从某个时候起,他就进入了瓶颈,那个境界仿佛朦朦胧胧地就在眼前,但他硬是被卡在了那一关,始终迈不出去最后一步。
所以,在来之前,他本来打算留一段时间,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走走的,结果没想到一次常规工作,让自己穿越到了这里……
天工这个词,对于苏进来说拥有特别的意义,现在给社团取这个名字,无形中也寄托了一些心情。
石永才又是啧啧两声,道:“既然知道,还取这个名字,不怕别人笑话吗?”
苏进扬了扬眉:“为什么把目标定得高一点,就会被人笑话了?而且……”他注视着石永才,问道,“石老师不信有人能拥有这个称号吗?”
石永才道:“你才刚入行,根本不知道这有多难……”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渐渐小了下去。
苏进的目光明亮而坚定,带着极为强大的信心。他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就说出这样的话的,他是实实在在把它当作目标的!
话说回来,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为什么不能把目标定得越高一点?只要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谁能确定一个人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石永才突然闭了嘴,笑了两声。他掏出一根烟,打着火,向着天空吐出一口烟雾,道:“行,不错,这个名字很好!”
人齐了,指导老师也有了,苏进很快填好了申请表,准备提交。
石永才轻轻抽出那张纸,摸了摸自己的胡渣道:“我去吧。”
苏进想想,由指导老师去交表也挺好的,点头道:“那就拜托您了!”
石永才眯着眼睛看表,轻轻哼了一声。
…………
看着苏进的背影离开,石永才把手插进兜里,吊儿郎当地往回走。
他的衣服仍然破破烂烂,上面满是污迹,跟洁净的校园格格不入。但是他叼着烟,走得却非常悠闲。
很快,他走到了学生会的办公处,那是一排两层楼的平房,跟别处的现代化不同,这里显得有些古色古香。
他随便拦住一个学生问道:“喂,同学,学生社团在哪里申请?”
那个学生表情诡异地打量了他一下,指了一个方向。
石永才走进那间房间,把申请表拍在桌上,吐了口烟雾:“麻烦,申请社团。”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女生,表情奇怪极了。她盯着石永才看了半天,这才低下头去,看那张申请表。这一看,她更惊讶了:“文物修复社团?苏进?”
她微一犹豫,扯出一个笑容,“请问您是哪位?”
“社团的指导老师。”
“嗯……请再稍等一会儿。”
石永才穿得一点也不像老师的样子,但气势却一点儿也不弱。而且文物修复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专业,里面怪人非常多。
女生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出去,捂着嘴,说得非常小声。石永才漫不经心地到处张望,等她打完电话就问道:“有烟灰缸吗?”
“有……有!不好意思,麻烦您再稍等一下,我只是在这里坐班的,成立一个社团需要老师批准,我刚才喊了他过来。”
石永才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她,女生感觉到自己的举动早就被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尴尬极了。
但石永才并没有为难她,微一点头道:“行,等就等!”
他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翘着二朗腿,摊开一张报纸来看。烟灰簌簌而下,掉在衣服上,他也不理会。
沙发正对着办公室的门,报纸一拿起来,就把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直到石永才抽完第三只烟,房门才被打开,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这人身材高大,面无表情,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怎么看也不是老师——正是蒋志新!
女生一看见他,脸上就飞起一抹红晕,指着沙发道:“就是这位老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蒋志新打断了:“学校已经有了文修专业,怎么可能再建什么文物修复社团?简直胡闹!申请表在哪里,我看看?”
石永才穿得又脏又破,被报纸挡了半边身体,蒋志新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大步走到办公桌旁边,一把扯过那张申请表,低头看了起来。
这时,在他背后
,石永才漫不经心地折起报纸,问道:“哦?学校能不能开一个社团,你说了就算了?”
与此同时,蒋志新看见了申请表上指导老师栏署着的名字,登时瞳孔紧缩!
0051 天工社团
石永才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着蒋志新。他明明就是个民工的样子,但这一挑眉,就让人感觉到一股迫人的气势。
蒋志新缓缓转身,行礼道:“石老师,您怎么在这里?”
石永才理都不理他,看了那女生一眼:“哦?得让老师来批准?”
女生尴尬极了:“对,对不起……”
石永才懒得跟小姑娘计较:“行了,那就赶紧盖章吧。”
女生小心翼翼地看了蒋志新一眼,接过申请表,就要往后走。她说得倒没错,申请社团是要让老师确定,但老师就在后面的办公室坐班。
蒋志新一伸手,拦住了她,向石永才道:“石老师,您真的要支持这个社团?”
石永才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胆子倒挺大,你师父在这里,都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蒋志新抿紧了嘴唇。文物修复一向实行学徒制,上下尊卑非常严格。他是初段,他师父是五段,在四段的石永才面前的确只能毕恭毕敬。
石永才向那女生挥了挥手,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赶紧的!”
女生看了看蒋志新,又看了看石永才,拿起表格走到后面的房间,很快又拿了出来。
她把盖了章的表格递给石永才道:“老师您好,现在天工社团已经是我们学校的一级社团了,每个月的活动资金是一百元,请在月底提交活动报告。”
石永才满不在乎地一点头,出了门。
蒋志新呆站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拨了电话,道:“苏进那边成立了一个文物修理的社团……嗯,石四段给他们当了指导老师……他亲自拿表格过来,态度很坚持……知道了,以后会再想办法的。”
放下电话,他的表情越发难看。
石永才在文修专业的地位非常特殊。他是本专业唯一的一个四段,也是招生宣传时的一块金字招牌。
但这块金字招牌不是那么好用的。以前,他从来不管文修专业的事情,不上课,也不跟学生打交道,就只窝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专心致志地雕刻石像,就像个最普通的石匠一样。
没想到他竟然能跟苏进联系上,以他这么怪的脾气,竟然还能这么坚决地支持他!如果没有石永才,苏进这个社团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通过的。
这个苏进……究竟有什么魔力?!
…………
苏进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
石永才说由他去交申请表,苏进也松了口气。
可以想像,他自己去交,肯定会受到一些刁难。现在有石永才这个四段亲自出马,文修专业那边也会有些忌惮。
他在工作台旁边坐了下来。
这段时间以来,马王堆帛书一直被放在保险箱里,苏进完全没动它,暂时也不打算动。
工作台上摊放着一个笔记本,上面的修复方案写了一半,就卡在了苏进当前的实操能力上。
现在,苏进把笔记本放到一边,展开另一个本子,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天工社团活动计划”八个字。
他的表情非常认真,建立这个社团,把它做大做强这件事,现在位于他所有工作的首位了。
社团的第一步,当然是进行基础训练。现在他有了贺家那套手操的游戏程序,利用它打下的基础,只可能比文修专业的更好更扎实。
不过,苏进同时想到了另一件事。
看得出来,方劲松和贺家以外的那三个同学,心里其实都是有点忐忑的。
文修专业在学校的威望非常高,在大家心目中具有极高的专业性。现在他们能凭着一时的义气和激动加入社团,未来会不会动摇,会不会产生怀疑?
最关键的是,这三位同学,都是对文物修复怀抱着非常高的热情的。
这就相当于一个游戏,里面有了一个满级的大公会,他们是一个新生的小公会,里面有一些对等级、装备都很有追求的玩家。大公会资源更多,能接触到的高端内容更多。如果不想想办法,等友情消磨到一定程度,有追求的玩家总会被大公会吸引过去。
那么,小公会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设法向这些玩家证明,小公会也有变成大公会的可能!
说到这个的话,现在正有一个大好的机会……
这时,他的手机叮的一响,收到了一条短信。
发信人是石永才,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搞定”。
苏进笑了,拨了一个电话出去,跟对面说了几句。
接着,他挂断电话,打开微信,重新建了一个微信群。这个新群,他毫不犹豫地冠以了新社团的名称——“天工社团”!
接着,他把方劲松等五个在申请表上签了名的同学全部拉了进来。
徐英手机聊天的手速
极快,刚一进群就嚷了起来:“咦咦咦,新群?是我们社团的群吗?太好了!社团叫什么名字?天工?好名字!”
苏进笑了笑,在群里问道:“过两天就是国庆节了,大家有安排吗?”
大家陆续回答,基本上都没有安排,只有岳明说要回家。
徐英诡异地笑了两声:“哈哈,是回家还是陪女朋友?老实交待啊!”
岳明没好气地说:“你可闭嘴吧!”
苏进又问道:“要回家的同学,可以改一下行程吗?”
岳明犹豫了一下,回道:“可以,有什么事情吗?”
苏进道:“是这样的,我这边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以到某个考古挖掘基地去参观一下,我想把它当成社团的第一次活动,大家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
“可以!”
“完全没有回题!”
“我马上打电话回家!”
一分钟后,岳明已经回话:“ok,已经跟家里汇报了,我可以去!”
苏进点了点数,看见五个人全部都明确表示了同意,他爽快地说:“那行,我再确认一下行程,到时候通知大家。这两天,就请大家多关注一下微信群了。”
“好的!”
“没问题!”
大家热情高涨,纷纷响应。就连贺家也难得地回了一个“嗯”字。要知道,苏进之前跟他打交道的时候,他从来都是能不说话,就绝不吭声。
同学们的确很兴奋。
所谓的考古,基本上都是国家组织的,普通人别说进行了,连靠近都不行。就算是文物修复这一行的成员,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在国家的邀请下加入。没想到他们刚进社团,就有了一个这样的好机会!
大家简直喜出望外,岳明还在私下跟徐英嘀咕:苏进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他是怎么联系到这个考古挖掘基地的,还能获得许可,带这么多人进去?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觉得肯定不会是什么大型基地,不然也不会这么宽松。
苏进在微信群里确认完,又给石永才打了个电话——之前,他们已经互相留下了号码。石永才在这方面很有点老派,只有一个老式的非智能机,根本就没有微信号码。
石永才听到这个活动安排,也很吃惊。不过他很遗憾地表示,他另有安排,估计没办法参加了。
正当苏进
联系社团的第一次活动时,学校论坛再一次炸开了。
在柳萱的带领下,学校网站的效率高得惊人。石永才和苏进离开网站办公室不到两小时,相反天工社团的文章就已经撰写完毕,连同图片一起排版完毕,发到了网站的醒目位置!
苏进跟文修专业老师的争执就发生在昨天,余波还没有平息,今天又有一个重磅消息砸了下来。
公开成立文物修复社团?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要跟文修专业打对台啊!
正面肛三段老师还不够,还要继续战下去?
这个新闻一出,苏进的支持者就多了不少。不过这里面的绝大多数,都不是真心实意觉得他做得对的,基本上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赶着火上浇油的。
其中一些持中持正的,在论坛上发表了长篇大论,驳斥了苏进的行为。
他们觉得,苏进这样做对老师、对一个有名望的专业实在太没礼貌了。而且他没有段位,毫无成绩,会给他们社团的其余五名学生以错误的引导。一时赌气建立社团,后患无穷!
但没多久,天工社团更进一步的资料被挖出来了。
几分钟时间里,所有的反对者全部闭上了嘴。
什么,他们的指导老师是一个四段?京师大学只有一个四段,难道就是……
这位四段是什么意思?要扶植一个社团,跟自己的本家作对?
同时,计算机学院的学生也发现了一个惊天大新闻——天工社团的另五名学生里,竟然有贺家的名字!
爆出来的消息里只有社团成员的名字,没有他们的具体资料。一开始,计算机学院的学生还想着有可能是同名,向贺家的同学和室友打听了一下。
贺家根本就打算隐瞒自己的打算,周围稍微亲近一点的人都知道。
所以,计算机学院的学生马上就知道了。原来此贺家就是彼贺家,计算机学院的顶级鬼才,所有人崇拜的偶像,竟然放弃了计算机,加入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社团!
计算机学院的学生立刻分成了两派。
一派死忠脑残粉表示,不管贺大大做什么,我们都要全力支持。他既然选了天工社团,我们就支持天工社团!
另一派比较理智一点的粉丝觉得,贺家这纯粹是在浪费自己的天分。他一定是被苏进迷惑了,都是苏进的错!
计算机学院内部迅速分裂,两边在
论坛上撕了起来。黑客社团同时加入,从言辞上的攻击发展成了代码大战,没过多久,学校论坛就崩溃了。
其他学院的学生们目瞪口呆看着显示“502错误”的页面,天工社团这个名字,从今天开始也深深印入了他们的心中。
0052 第一次社团活动
苏进完全没关注论坛上的事情。
他当然猜到了,自己答应了柳萱发新闻,学校的舆论肯定会有一些反应。但现在只是一个开始,在这个阶段都要迫不及待地去关注的话,以后怎么办?
更何况,社团现在刚才起步,肯定会遭受巨大的反对声浪。这样的反对,只有用实绩去对抗!
夕阳西下,笔尖不断移动,苏进笔记本上的字迹越来越多。
突然,闹钟响了,他猛地回神。这是他事先定好的去接谢幼灵的事情,他立刻收拾了东西,向着医院跑去。
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他立刻就是一愣。
谢进宇的病床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杂物都在旁边打包打好了。
谢进宇正坐在床边,低头跟女儿说话,看见苏进进来,他笑着打了个招呼。
苏进纳闷地走进去:“谢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进宇笑着说:“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打算出院了。”
这段时间苏进一直两边跑,最近甚至还有点忙不过来,拜托了同学来帮忙接谢幼灵。他的忙碌谢家父女都看见了,都非常不安。
于是,谢进宇向医生打听了一下,知道自己不用一直呆在医院里透析等肾/源,完全可以出院回家休养,等到要透析的时候再过来。
这会儿,他这个病人看上去比苏进轻松多了,还反过来劝说他:“我在医院呆得也闷死了,回去还可以给幼灵做做饭,照看一下她的功课。放心,我打听过了,人家家的病人,也没有天天呆在医院透析的,我现在身体还好,多走动一下也有好处。”
谢进宇一句句话,完全没提自己这样做的真实目的,但苏进一听就明白了。
他突然有点说不出话来,谢进宇抬起头,温和地笑了:“这段时间辛苦你啦,我没事的,你也该安心去做你的事情了。”
谢幼灵仰头看着苏进,咧开一个笑容道:“哥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爸爸的!”
…………
虽然听谢进宇这样说,但苏进还是去找医院,细细打听了一下。
医生也保证,谢进宇现在的状况非常好,完全可以出院在家休养,然后定时来医院透析。当然,像他这种重病,在家也必须要时刻关注自己的状态,稍有变化,马上来医院复诊。
这样的工作,谢幼灵自己都能做。不过苏进还是打算,隔一段时间就去谢
家一趟。谢家父女当然非常欢迎,他们巴不得苏进把谢家当成自己家一样。
苏进把跟贺家一起做的那个软件拷给了谢幼灵,教给了她使用方法。他叮嘱谢幼灵,一定要认真练习,但是不能过度。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来检查她的进度。
谢幼灵像是得到了新玩具一样,眼睛发亮,连声保证。
第二天,苏进把天工社团的五个人全部召集起来,让他们签了一份协议。
这是一份保密协议,他们要保证自己在天工社团学到的一切东西都不能外泄。这份协议苏进一早就准备好了,让谈修之那边找人看过,具有法律效应。
他很认真地把这点告诉给了他们,看着苏进认真的态度,他们也严肃起来,纷纷点头。
天工社团的这些成员都是聪明人,他们很清楚自己社团现在在学校的境遇,也是考虑好了才加入的。苏进一解释,他们就纷纷点头,在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苏进这才把贺家做的基础手部训练的动作软件发给了他们,对他们解释了它的用法和好处。
大部分成员一开始还有点不明所以,听见苏进的解说,眼睛迅速亮了起来。这种训练,他们以前听都没听说过!而苏进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了!
明天就是国庆节,长假从国庆当天开始,一号到七号,一共七天时间。
七天看上去很长,其实很有点紧张。苏进让他们今天晚上就到一个地方集合,一起出发去考古基地。所以,在集合之前,他们该准备的东西都应该准备好。
同时,苏进还告诉了他们应该做些什么准备。这也是日常考古挖掘与野外探险应做的准备,不仅这次,以后他们的同类型活动时,都应该做到这样。
他一交待完,成员们马上散开了。一天时间准备这么多东西还有点紧张,得马上开始才行。
还好大家基本上都是小康家庭出身,这样一次准备都还能承认得起。不过这时候苏进也考虑到这一点,开始琢磨以后社团维持的问题。
文物修复是一个耗钱的工作,需要大量工具和各种辅料。苏进卖了得壹元宝之后,的确有点家底。但一个正常社团的维持,不可能只靠他一个人的投入。
学校每个月一百块的活动资金简直是笑话,苏进还是得另外想办法,让社团的资金流动起来。
不过这个可以放到以后去想,还可以跟石永才商量
一下。他毕竟是正经文修家族出身的,对华夏这方面当前的现状应该更了解。
傍晚六点,全部六个人准时到达苏进提前指定的地点。
这种事情苏进不打算暴露,所以把集合点安排在了校外。他环视着面前各人的大包小包,摇头道:“到时候还得教你们一下怎么合理安排自己的装备,不过……先出发吧!”
社团第一次活动,大家都非常兴奋,他们紧紧闭着嘴,眼中闪闪发亮。
苏进叫了两辆出租车,把他们送去了郊外。
天色微暗,眼看着周围越来越荒僻,越来越冷清,同学们兴奋中微微有些慌张。
徐英跟魏庆一辆车,他一边往窗外张望,一边小声问道:“这附近有考古发掘的基地?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魏庆也在看,摇头道:“我也没有听说……”
很快,同学们都惊呆了。
前方出现了一个军事基地,高高的围墙,四周的铁丝网,高高的岗亭,隐约传来了冰冷的杀气……
这是什么地方?他们不是要去观看考古挖掘的吗?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出租车停在离军事基地大约一百米的地方,苏进下了车,招呼道:“下车吧。”
同学们背着大包小包,纷纷下车,有点紧张地东张西望,完全不敢吭声。
苏进大步走到门口,卫兵迎上来,一挥手里的枪,冰冷地道:“军事禁区,不得擅入!”
苏进小声说了几句话,拿了一件东西给卫兵看。卫兵接过去看了半天,又打量了一下苏进,示意他稍等,回去哨亭里打了个电话,向苏进点头道:“进去吧。”
大门的栏杆打开了一部分,学生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每个人都束手束脚,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卫兵手上的枪支。
苏进淡定自若,所有人全部进来之后,他转头道:“我们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学生们连连点头,完全不敢多问。
两分钟后,一辆卡车飞驰而来,带着浓浓的灰尘停下。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招呼道:“是苏小先生吗?一共六个人?上车上车!”
苏小先生?
虽然带了个“小”字,但是这称呼很尊敬的样子啊……
学生们上了卡车的后斗,苏进被迷彩服招呼进了驾驶室,完全不同的待遇,却没一个人表示异议。
才一上车,卡车再次飞驰而去。它快得完全不像一辆大卡,才一启动,学生们就险些被甩了出去。他们连忙拉住顶上的扶手,还是被甩得七荤八素,完全顾不上去看卡车往哪边走了。
还好,车行的时间非常短,不到十分钟,它就再次停了下来。苏进的声音从卡车的篷外响起:“到了,下车吧。”
学生们纷纷爬出车篷,徐英和魏庆一下车就吐了。
苏进失笑:“你们这也太弱了……”他走过去拍拍魏庆的后背,转头向迷彩服抱歉地笑了一下。
迷彩服挥挥手:“第一次难免,多来几次就没事了!”
话音未落,卡车又一个甩尾,飞驰而去。
多,多来几次?
学生们面面相觑,看见别人的脸都是铁青的。
徐英和魏庆缓缓止住了呕吐,学生们这才定下神来,环视四周。
天色已经暗了大半,但还能勉强看清周围的景物。显然,他们现在正在一个停机坪上,周围空空荡荡的,除了他们这群人以外,什么也没有。
片刻后,巨大的轰鸣声突然从天而降,所有人同时抬头,看见一架巨大的军用直升运输机正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巨大的气流从天而降,把他们的头发衣服都吹得狂舞了起来。
这简直是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见的场景,徐英等人全部张大了嘴巴,就连贺家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苏进顶着轰鸣声大声道:“这架飞机会把我们送去考古挖掘基地。直升运输机肯定没有客机舒服,一会儿大家忍一下,大概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就能到了。”
军用直升机,送他们去考古基地?!
天工社团的学生面面相觑,全部都懵逼了。
0053 他们选了我
从坐上出租车,到达这个军事基地开始,天工社团的成员们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看见的一切都很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们紧盯着这架直升机,看着它慢慢降落到停机坪上,停下。
轰鸣声更巨大了,疾风吹得他们的头发乱飞,几乎都有点站不住了。
机舱门打开,一个穿着军装、长得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从飞机上跳了下来,向这边走过来。
苏进似乎有点吃惊,迎过去跟那个年轻人说话。两人显然是认识的,说起来话来很熟稔、很随意。不过轰鸣声太大,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学生们紧盯着苏进的背影,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军事基地也好,军用直升机也好,都是苏进事前安排好的!
一次社团活动,竟然有这样的规格?
苏进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校外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现在,他们还没有真正到考古基地,大家原本有点悬着的心就踏实地落了下来。
加入天工社团,要跟学校的第一专业打对台,大部分人嘴上没说,心里其实是很有点担心的。但现在,看着这个基地,看着这架飞机,大家迅速安了心。
原来苏进也是有秘密武器的!
我们也是有秘密武器的!
从飞机上跳下来的是谈修之,他穿着军装,整个人的感觉马上就变了。之前的那种闲散的贵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的他,就像一把隐藏在鞘里的利剑,带着一种含而不发的光芒。
苏进打量着他,迎上去问道:“以前当过兵?”
谈修之笑了笑:“嗯,当过一年。”
苏进又看向他背后的直升机,摇头道:“你说你会安排飞机,没想到搞出了这么大阵仗啊……”
谈修之道:“七天太短了,要抓紧时间,这样会更快一点。坐上去可能有点难受,只能多忍一下了。”
苏进上辈子不是没坐过这样的飞机,他笑着点了点头,招呼社团成员上飞机。里面还有两个士兵,一一安排各人的座位,教他们怎么系安全带。
苏进问道:“我突然要带这么多人,没事吧?”
谈修之看着里面,笑了。他有力地一抓苏进的肩膀:“这有什么?当然带的人越多越好!”
苏进一愣,顿时意识到,谈修之已经知道他为什么要组社团了。只是之前有
过一次谈话而已……这两天一直在心里涌动的热流变得更明显了,他笑了一声,跟上了前面的脚步。
这次谈修之也要跟他们一起去,他坐到了苏进旁边,开始主动跟社团的其他成员搭话。
学生们每个人都非常兴奋,不管谈修之说什么,他们都连连点头。
这时,士兵们给每个人发了一个纸袋,谈修之做了个动作,道:“一会儿想吐的话,就吐在里面。”
学生们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
苏进也笑了,他接过纸袋,道:“外出野营的一个重要原则,正视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能低估,也不要高估。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不要隐瞒,要及时告知领队和周围的同伴。不然,到时候发作起来,很有可能拖累其他人。”
他的声音稳定,表情严肃,学生们认真听着,纷纷点头。
苏进道:“另外,这次参观考古挖掘基地,是一次野外行动。所有的野外行动都有遇到危险的可能,所以大家一定不能随意行动,一定要听从领队的指挥行事。”
学生们再次点头,谈修之接过话头,道:“这次行动的领队是我,同学们有任何要求,都可以跟我说。野外行动的条件会比较艰苦,如果半途觉得承受不了,也可以提前跟我说,我会做好安排。刚才苏进说得很好,我再强调一遍:千万不要盲目乐观,过高估计自己的体力。不要逞强!大家都是刚入校的大学生,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体力不支是正常的。这次不行,我们下次好好锻炼再来,不要觉得没面子。一定要记住了!”
他说得非常认真,重复了好几遍,学生们全部牢记在心。
接下来,谈修之又跟学生们强调了一下其他的注意事项。这时,他完全不像一个商人,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人。他的语调铿锵有力,果断坚决,让人不得不信服。
天色越来越暗,直升飞机却飞得非常平稳。学生们一开始还有点紧张,渐渐地就安下心来,觉得谈修之说得那么严重,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一个多小时后,谈修之跟苏进对视一眼,一起抓紧了座位旁边的扶手。
这时,飞机突然遭遇了强大的气流,开始颠簸起来!
学生们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向旁边一倒,要不是提前系好了安全带,这一下就能把他们给甩出去!
他们手忙脚乱地抓紧扶手,一个学生失声问道:“怎么回事?”
飞机颠簸得
越发厉害,这会儿,没人会再觉得它很巨大了。他们觉得飞机变成了一只纤弱的小鸟,被一双大手握着,晃来晃去。这种位于空中,无法控制的恐惧感是非常强烈的,他们紧紧地抓着扶手,脸色煞白。
这时,苏进的声音平稳地传了过来:“现在飞机到达山区,这一带的气流比较复杂,飞机的飞行受到了影响。”
谈修之跟着补充道:“放心,我们的驾驶员是最出色的,他对这种环境很有经验,会安全把我们送到地面的。”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平静,略微安抚了一下学生们紧张的心情。但周围持续不断的气流还是让他们没办法彻底放心。他们屏住呼吸,心脏怦怦怦地跳
着,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野外行动”可能会有的危险!
飞机剧烈颠簸,晃个不停,所有学生都露出了难受的表情。岳明勉强拿出纸袋,哇地一声吐在了里面。
魏庆实在控制不住,还没打开袋子就要吐,对面一个士兵手一托,把袋子给他托到了面前。他哇哇地吐完,感谢地笑了笑。
直升飞机颠簸得越发严重,苏进和谈修之小声对着话,前面的贺驶员也全神贯注,操纵着机体在群山间穿行。
过了很久,飞机重新变得平稳,谈修之道:“还有十分钟就要到了。”
所有学生同时松了口气,徐英问道:“气流好像没了?”
谈修之笑了笑:“放心,已经稳定下来了,不会再颠簸了。”
果然,十分钟后,飞机摇晃着降落到了地上,怒吼的发动机停止了运转。
谈修之解开安全带,道:“到了,下去吧。”
学生们一个个脸色铁青,一听谈修之的招呼,就争先恐后地往下跑。结果脚才一站到地上,就一个接一个地跪了。
刚才在飞机上颠簸得太久,晕完了机,现在开始晕地了。
徐英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结果看见旁边岳明连滚带爬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边笑边说:“看,看你这傻样……”
岳明重重地呸他:“你这狗样子,还好意思说我……”说着,也忍不住笑了。
笑声是最能感染人的,没一会儿,停机坪上就笑成了一片。愉快的笑声中,疲倦和难受都变得轻多了。
苏进也下了飞机,谈修之站在他身边,看见这些同学,道:“你选的这些人,真挺不错的。”
苏进摇
了摇头,也笑了起来:“不,不是我选了他们,是他们选了我!”
他们现在正位于一个小山的山顶。周围是稀稀拉拉的树木,只有这一块地方被彻底清除出来,成为了一个临时的停机坪。
士兵们打开机舱,拖下一个又一个的包裹,背在背上。
谈修之道:“他们要给考古队带一些补给,过会儿我们一起过去。接下来是山路,不太好走,大家要小心。”
夜晚的山路的确有点行走不便,天工社团大部分学生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一步步走得非常小心。
一开始,士兵们还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开始照顾后面的这些大学生。
徐英这种胖子很快就体力不支了,他刚下飞机的时候,还被山风吹得有点冷,没一会儿就全身发热,又过了一会儿,衣服被汗全部湿透了,喘得跟风箱一样。
他们听从苏进的安排,每个人都背了一个巨大的行军包。这时候徐英觉得自己快要被背包压趴了。他呼嗤呼嗤地喘着气,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动。
突然,他身上一轻,抬头一看,一个士兵咧嘴向他一笑,接过了他背后的背包。
这个士兵自己也背着重重的补给,现在又接过徐英的,简直像背了座小山似的。徐英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猛地站了起来道:“不,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拿吧……”
说着,就要去把背包接回来。士兵又咧开了嘴,避开他的手道:“不用,我还有力气!我们快点走,到营地再好好休息!”
徐英的脸红通通的,好在现在是晚上,不太能看得出来。他振作起精神,紧紧跟着这个陌生士兵背后,一步也不愿意落下。
其余学生,包括贺家在内,比徐英的情况要好一点,但比士兵们要差多了。他们气喘如牛,背着背包,拼命地往前走。看见徐英的状况,他们也纷纷打起了精神。大家都是年轻人,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能让别人帮忙拿包!
苏进从到达这个身体之后,就每天坚持锻炼,他现在的状态比徐英他们好得多,只冒了少许细汗出来,微微有点喘气。
谈修之突然转头,叫道:“苏进……”话还没说出口,他的表情突然一变,看向苏进右侧,叫道,“小心!”
苏进一愣,顺着他视线的方向低头,立刻也吃了一惊。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矮小的老头子蹲在他旁边,正咧
开嘴笑着,抬头看他。
这老头子精瘦矮小,就算站起来大概也只到他的胸口,这一蹲下,就更小、更不起眼了。他穿着一身麻布衣服,腿上打着绑腿,脚上一双草鞋。他现在离苏进如此之近,苏进竟然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要不是谈修之突然转头,他甚至没发现他的存在!
0054 夜行
苏进一惊,猛地后退了一步。这里是山路,他往后一退,险些被石块绊个跟头。老头子起身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苏进立刻觉得手上像是多了个钳子,硬得有点生疼。
老头子盯着他,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叫苏进?”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苏进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山精鬼怪的传说,一时间竟然不敢回答。
老头子突然嘿嘿笑了两声,道:“小孩子家家的,还这么迷信!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刚才这小伙子叫你,我已经听见了。”
说着,他手一提,苏进立刻觉得一股大力从手上传来,拉着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接着,老头子就这样抓着他,向着山体的另一侧跑去。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苏进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跟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谈修之和后面的两个士兵毫不犹豫地把东西一甩,冲过来就要救他。但是老头子的动作比他们想像中的还快。三个人全部扑了个空,没一会儿,老头子和苏进就消失在黑暗中。远远的,只有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传过来:“小子我带走了,不用担心,回头就给你们还回来……”
声音越来越远,没一会儿就彻底消失了。谈修之停下脚步,跟那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脸色铁青!
…………
苏进的手腕被老头子抓住,一股酸麻从手臂传到半个身体上,不仅控制不住身体,还难受得要命。
他被对方带着跑了一阵,叹了口气道:“老人家,松松手吧,我跟着你走就是。”
老头子回头一笑,手掌果然略松了一下,那酸麻的感觉顿时就消失了。
苏进松了口气,反手抓过去,按住了老头子的手腕脉门。对方的手很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强劲的脉搏,比他的还要有力。
他越发放松了,显然,这不是什么山精鬼怪,就是个大活人。
他问道:“老人家,你从哪里来,要带我到哪里去?”
他比想像中镇定多了,老头子好奇地看他一眼,咧嘴一笑:“保密。”
他说了这两个字,苏进就真的不问了,他跟对方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抓着谁,总之就是一起奔跑着,冰冷的山风迎面吹来,拂去了身上的热意。苏进感觉有点疲倦,又有些畅快。
这时候,他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一边跑,一边打量周围的情况。
这个老头子显然是练
过什么功夫的,也习惯了山路。他的脚步稳健有力,前掌略一落地,立刻就反弹而起,只在地面上落下半个不深的足印。
现在他们的脚下已经完全没路,但老头子每一步踩下,总能踩中最坚实稳固的地方。苏进照着他经过的地方踩下去,脚下果然踏实多了。
跑了大概半个小时,苏进终于气喘吁吁了。老头子猛地停下脚步,手腕往后一抬。苏进被他一扯,身体向前的余势被抵消,瞬间就停了下来。
老头子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夸奖道:“小子果然不错啊,心性好!”
苏进心跳如鼓,气喘如牛,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要起来。但他仍然撑着双膝站着,勉强平复自己。听见老头的话,他笑了笑,道:“多谢夸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恢复一点。老头子倒是出乎意料的耐心,一直在旁边等他。
苏进站直身体,看向周围。这里是一处山坳,树木稀稀落落,灌木丛生,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老头子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苏进也不多问,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老头子眼里的欣赏更浓了,他走到一边的灌木丛里,连拖带拉地拽出了几个人。
一共四个人,全部都被绳子绑得紧紧的,昏迷不醒。苏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正好其中一个人的脸翻了过来对着他,苏进看见那张脸,立刻轻“咦”了一声。
老头子冲着他一笑:“怎么,认识?”
苏进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问道:“这四个盗墓贼,是老人家抓到的?”
老头子来兴趣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盗墓贼?”
苏进指着刚才那人道:“这人我曾经见过,在一场地下拍卖会上,他是货主,当然就是帮盗墓贼销赃的。”
是的,这个人正是当时在清月宴见过的姓吴的货主,苏进记得拍卖会结束后,舒倩曾经把他的画像发下去,让警察追捕的。没想到竟然先在这里、以这种形式先见到了。
这个人是盗墓赃物的货主,肯定跟盗墓贼有关。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的话,苏进很快就在那三个人身上发现了盗墓者特有的特征,这样一来,他们的身体也就不言自明了。
老头子听完他的分析,嘿嘿笑了两声,踢了姓吴的一脚,道:“他叫吴天魁,是这个盗墓团伙的首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轻飘飘的,但苏进却明显能听出,其中包
含着的些许厌恶。他很讨厌盗墓贼?还是单纯只是讨厌这个人?
苏进正在思索,老头子又一挥手,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说着,他就把这四个人扔在这里,转了个弯,消失在了山坳里。
这么一会儿时间,苏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一边活动手脚,一边打量着那四个人,以及周围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他在附近走动。他行动的姿态有些特别,走前两步,又后退一步。过了一会儿,他向东南方向走出了大概十米,蹲了下去,扒开面前的灌木。
那里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见。苏进从背包的侧面摸出一枝冷焰火,啪的一声折断。炽白的火焰冒了出来,把周围照得雪亮。苏进眯起了瞳孔,果然,在灌木的中间,有一个非常隐蔽的洞穴,它被掩埋了一半,还可以看出另外一半。
这样的洞,苏进见得太多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一个盗洞,盗墓贼正是通过这样的洞,潜入古墓深处,盗出珍宝的!
他回头,瞥了吴天魁他们一眼。可想而知,这个盗洞就是他们挖出来的,如果没有猜错,它正对着马王堆三号墓的一个边箱。他们通过这个途径,盗出了大量的漆器、帛画、古瑟和那卷帛书。
现在回想起来,苏进还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他到了现场,及时获得了帛书,到时候这份考古史上名声响亮的珍宝,究竟会流失到什么地方去?它还会有重现天日的一天吗?还是会在不断的转手间,不断被破坏,最后彻底消失?
苏进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愤怒了起来。
这时,附近传来轻微的声音,片刻后,老头子的身影出现了,他一眼看见苏进站的地方,扬了扬眉:“你找得挺快嘛,这么快就发现了。”
他走了过来,背后背着一个大箩筐,里面装满了东西。
他把箩筐卸下来,问道:“你说说看,这个洞是什么?”
苏进看他一眼:“当然是盗洞了。”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他:“怎么样,有胆子下去看看吗?”
苏进回视着他,问道:“老人家,你想做什么?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剩下的珍宝吗?”
老头子笑了两声:“嘿嘿,怎么样,里面的宝贝咱们取出来,一分两半,你一半,我一半。到时候卖出去,咱们就发大财了!”
苏进摇了摇头,肯定地说:“老人家,你不是这样的人。”
老头子的眉毛快挑到头发里去了:“哎,咱俩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
苏进微微一笑,恭维道:“老人家一身正气,怎么看也不是那种会跟盗墓贼为伍的阴暗小人。”
老头子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笑声在山坳里回荡,惊起夜鸟无数。他走过来,一边拍打着苏进的后背,一边道:“好,有眼光!”
他的力气可不是盖的,苏进的背被拍得砰砰响,他苦笑着躲开:“老人家别损我了。”
“是你损我吧!快老实交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进指了指吴天魁他们四个人,道:“就凭您对他们的态度。”
“哦?不兴我黑吃黑?”
“假装黑吃黑的话,那您得再得意一点。”
苏进微笑着低头,跟老头子对视。白色的光芒下,老头子的瞳孔闪闪发亮。
他突然又笑了,再次问道:“小子,有胆下去看看吗?”
苏进这次没再多废话,只是点了点头道:“好!”
老头子翘起了大拇指:“有胆气!放心,老头子不会亏待你的!”
他背来的箩筐里放着绳子、铁钩等各种物品。老头子把它们张罗出来,很快就铺了一地。
他问苏进:“你先还是我先?”
苏进一愣,反问道:“上面不留人?”
老头子毫不犹豫:“不留,怎么,怕了吗?”
苏进沉吟片刻,他走过去,重新检查了一下吴天魁等人身上的绳索,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些工具,在盗洞周围布置了一下。
老头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眼睛越来越亮。
过了一会儿,苏进全部布置好了,走回来道:“行了,下去吧。”
老头子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他,道:“这些陷阱,设置得很有水平啊……”
苏进笑了笑:“一些防身伎俩而已。”
老头子又啧啧了两声,这时候,他已经挖开盗洞,把绳子的一头垂了下去。它的另一头绑在一块石头上,苏进试了一下,老头子打结的方式非常特殊,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确非常结实。
老头子在前,苏进在后,两人一起下了盗洞。
0055 深入墓穴
盗洞刚好一人大小,稍微胖一点还进不去。不过老头子格外瘦小,苏进也是标准身材,对他们俩倒是没什么妨碍。
苏进估摸着时间,两分钟后,绳子一松,老头子先一步踩到了地面上。接着,苏进也到了。
他再次折亮一支冷焰火,观察着周围,还顺手在墙壁上摸了一把。
触手非常细腻,除了微微有点涩感一样,滑得跟人的皮肤一样。白亮的墙壁在冷焰火的白光下更亮了,老头子转过身,低声问道:“你猜这是什么?”
苏进毫不犹豫地道:“白膏泥,用来封闭墓穴,防水、隔离空气的。”
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沉,面前的这个盗洞打得很讲究,它笔直地通向地底,然后斜斜向下,横向形成了一个通道。冷焰火照在通道口上,里面的黑暗摇晃着,像是隐藏的鬼怪将要扑出来一样。
老头子压低了嗓子,声音越发/缥缈,很有点鬼气森森的感觉。他问道:“怎么样?怕了吗?”
苏进没有说话,他掏出一个打火机,在通道口晃了一晃。火焰没有变化,笔直向上。苏进点了点头,道:“走吧。”
老头子道:“你准备得倒挺充分,不过也太小心了点。这个盗洞明显是最近才挖成的,有这么段时间,墓穴里的毒气早就跑光了。”
苏进仍然没有说话,这时候,变成了他在前面,老头子在后面的情况。
走了一小会儿,他突然半蹲下身子,冷焰火伸了过去。
接着,他把冷焰火换到另一只手上,右手戴上手套,在墙角处扒了一扒。
“啪”,响亮的一声,一个铁夹弹了起来,重重地夹了一下空气,砸在地上。
那是一个捕兽夹,特地做过处理,让它不那么显眼。它就这样半埋在泥土里,静静等待着经过的人。
捕兽夹的样式很新,很明显,这就是吴天魁他们留下的,就是为了防着他们这种后来者。
老头子故作惊奇地道:“这也能发现,果然有点本事!我都搞不清咱们俩谁是老手了!”
苏进不客气地说:“老人家,你这话也太假了点。”
就在苏进蹲下去处理捕兽夹的前一秒,老头子就先停了下来。不过他没有马上示警,明显是想看看苏进的好戏。
不过苏进处理得这么及时妥当,老头子的确挺欣赏的。他问道:“你感觉很有经验嘛,以前就下过盗洞吗?”
苏进顿了顿,道:“没有,不过看过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书。”
他随口一说,也不管老头子信不信,就继续往前走。
这样的陷阱一共三处,苏进全部及时处理完毕,没受一点伤。
又过了一会儿,他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亲自参加过马王堆汉墓的挖掘,但后来看过不少资料,也曾经参观过位于长沙的博物馆。现在,他只要稍微一回想,马王堆三号墓的整体结构就全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老头子在后面问道:“你在等什么?”
苏进摇摇头道:“没什么……”说着,他再次向前走去。
走了两步,他立刻皱起了眉。
前面是一个木洞,大概半人高,一米多宽,明显是被炸开的。洞旁边有很多杂七杂乱的东西,看上去像一堆破烂似的。
这时候,冷焰火要熄了,苏进又折亮了一支,走了过去。
面前横着一面木墙,又大又厚。可想而知,当盗墓贼挖到这里的时候,结实的墙壁拦住了他们。木墙的木质非常好,很难被破坏,于是他们直接使用炸药,炸开了它,结果连后面的随葬品也跟着破坏了不少。
老头子心疼地抚摸着木头断裂的地方,骂道:“妈的,这么好的椁板,简直瞎了眼,不识好歹!”
苏进冷笑一声:“盗墓贼就是这样,他们哪认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宝物?”
墓室又叫椁室,上好的椁室全部都是用厚实的椁板隔成的。这些椁板本身就是珍稀的文物,但经常会因为难以运输,以及隔离墓穴,被严重破坏。
而且,椁室被破坏之后,墓穴的封闭性同样会被严重破坏,里面的传古文物很难再保存很长时间。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盗墓者都是考古工作者的大敌。甚至很多时候,考古挖掘本身,就是为了从盗墓者手中,保留抢救出更多的文物。
苏进弯下腰,钻进木墙。里面是一个低矮的小房间,可以看出,这里面原本藏了很多文物,现在被盗取了一大半。盗墓团伙的人数一般不会太多,他们行动隐蔽,很难盗取墓室里的全部文物。这次也一样,他们盗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则被随意扔在地上,踩来踩去的。
炸开椁室时,文物本来就被破坏了一部分,现在又被遗弃破坏了一部分,看上去一片狼藉,简直惨不忍睹。
苏
进脸色阴沉,老头子看上去平静,眼底也积蓄着怒火。他侧过头,淡淡问道:“对这个墓室,你怎么看?”这个时候,他的声音比之前沉重多了。
苏进沉默了一会儿,道:“很明显,这只是墓室的其中一部分,盗墓者挖掘到了这里,把椁板炸开,进入到这里。”
他的手顺着墓墙一点点抚摸过去,一边摸,一边分析:“棺木应该在这个墓室的一侧,同样被椁板包裹。根据汉墓的惯有特征和这些木纹的走向来看,这个椁室应该是井字形的。中间是棺木,棺木周围有四个这样的墓室,里面随葬品各不相同。”
他说的这些内容,跟他脑子里存着的马王堆资料没有关系,的确全部都是靠自身的经验判断出来的。
谈到正事,老头子的心情好多了。他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这墓室的主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苏进环视四周被炸被踩成破烂的随葬品,信口道:“这里有漆器,有帛书帛画,据说还有保存完好的古瑟。这证明,墓室的主人喜爱读书,是个文化人。”
老头子挑了挑眉,问道:“哦?你判断他是个读书人?”
苏进走到墓室一侧,那里有一把木刀,被炸成两段地躺在地上。
苏进拣起其中一段,道:“只有现在这一个墓室的话,不能得出这个结论。这墓室里同样有兵器的存在,也许是个武将也说不定。”
无论是老头子还是苏进,都是心性非常沉稳的人。他们的确很愤怒盗墓贼的作为,但不会让这种情绪在心里留太久。
老头子狡黠地笑着,问道:“哦?那你猜猜看,这墓室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马王堆三号墓的主人究竟是谁?在苏进以前的那个世界,是直到后来也让专家们争论不休的话题。光是苏进看过的,就至少有五个说法,流传在普通人里的也至少有三个。老头子现在要他做个判断,他还真做不出来。
他都无法判断的事情,老头子当然也不可能判断得出来。要知道,当初围绕着一号墓墓主的身份,可是有过无数推测判断的。直到最后二号墓开掘出来,才真正得到结论。而三号墓的墓主,跟一号墓关系极为紧密。
现在,他们身处三号墓里,一号墓和二号墓还没被发现,老头子怎么可能知道墓主的身份?不过,看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苏进道:“老人家要是知道的话,请指教一下小子。”
老头子得到这句话,终于满意了,他摸摸自己的下巴,道:“小子,你要从事这一行的话,得知道一件事。很多信息,并不一定光从墓穴里得到。这个墓在这片地方,墓主人多半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方土地,就很有可能有他的传说!”
这个说法倒是很对,考古学家在判断一个古墓的来处的时候,经常会去查阅历史以及地方志,从中得到信息。
但是,这个方法在其他古墓也许可以用到,但用在马王堆汉墓上,就会犯一个大错!
苏进回想起在另一个世界,围绕着马王堆的种种故事,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问道:“也就是说,长沙的地方志里,有这个汉墓的来历了?”
老头子赞许地道:“能马上想到地方志,小子果然有点见识。不过这个记载,不是在地方志里,而是在北宋人编的《太平寰宇记》里。那里记载说,长沙城外,有两个坟堆,名叫双女冢,藏的是西汉长沙王刘发的母亲唐姬和程姬。这个墓,很明显葬的就是其中一位皇姬!”
苏进问道:“可是这只有一个墓?”
老人环视四周:“据我判断,这附近应该还有一座!”
这推断倒是没错,不过这附近其它的墓,不是一座,而是两座。苏进忍不住笑了,问道:“老人家确定?”
老头子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了。地方一样,年代一样,传说一致,墓主的身份,绝对错不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证据都这么充分了,苏进仍然摇了头:“不,我觉得不是。”
老头子有点生气了:“你凭什么觉得不是?”
0056 打赌
苏进想了想,环视一下四周,道:“凭我觉得这个墓的主人是男性?”
“你凭什么这么觉得?女人就不能读书了?”
“当然不是,只是……一种直觉吧。”
老头子更不满了:“直觉什么直觉,你又不是女人!我就觉得,这墓主是女的!”
但是不管老头子怎么说,苏进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老头子从太平寰宇记说到墓室的结构,苏进始终一口咬定,他说的就是错的!
最后,老头子终于愤怒了,他抬高了声音,道:“既然这样,我们就打个赌!”
苏进有点好笑,问道:“什么赌?”
老头子道:“我们就赌这墓主人的来历!我说得对,你就给我磕头,管我叫爷爷。我说错了,我就给你磕头,叫你爷爷!”
苏进终于忍不住了,他笑着说:“老人家,您本来就大我这么多岁,我就算磕头叫你爷爷,我也不吃亏啊。”
老头子重重哼了一声:“谁让我年纪大呢?总得让着小孩子不是?”
这老头算是跟苏进犟上了,苏进一点儿也不想打这个赌,但老头子非常坚持。
最后苏进叹了口气,只得道:“您岁数这么大了,我也不想当您的爷爷。您看这样吧,如果您输了,就帮我一次忙。”
老头子被气笑了:“什么?还没打赌,你就觉得你已经赢定了?行行行,就照这样办,要是你赢了,天大的事情也帮你做!”
苏进简直是被强迫中奖,硬是被塞了个赌约过来。最关键的是,这个赌约从建立开始,他就实打实地赢定了!
在他那个世界,马王堆汉墓的来历早已被揭穿。
一号墓的主人是轪侯夫人辛追,而二号墓的主人,正是轪侯本人。他们的确是西汉人,但都位于西汉初年,跟长沙王刘发半点关系也没有。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太平寰宇记里这一段也曾经被找出来提到过。苏进现在的记忆很清楚,他甚至记得那是在这套书的第114卷。当时,二号墓还没被发现,这个说法被提出来之后,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真的。最后二号墓中的三枚轪侯印被发现,才最后尘埃落定,真相水落石出。
苏进看着这个老头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他是被他蛮不讲理地拉过来的,一开始其实有点生气。但是到现在,看见对方对盗墓者的厌恶、对被破坏文物的惋惜、
对自己判断的坚持,出于某种共鸣,苏进对他倒是产生了一些好感。
两人莫明其妙打了个赌,苏进颇为无奈,老头子却很快放下,开始打量起墓室周围的情况了。
其中一块椁板被破坏,椁室的支撑力变弱。地上的残余文物被破坏了大半,不过还有一部分可以抢救。
苏进也把注意力放到了这边,皱着眉,主动道:“我要收拾一部分东西出去。”
老头子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应该的,收吧。”
苏进把大包放在上面,只拎了个小包下来。他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几件东西,开始收拣归纳地上的东西。他的又快又轻柔,很快就把文物分成几类。被破坏得特别严重的被放到一边,次重的在另一边,情况比较好的用特殊手段保存好,收进背包里。
差不多收完时,苏进又习惯性地抬头,环视一圈四周。
他的目光触到某个地方,他突然一怔,动作停了下来。接着,他直起身体,冷焰火凑了过去!
白光辐射出去,把周围一小片区域照得非常亮。
可以看见,在惨白光芒下,木墙上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缝,向着黑暗深处一直延伸出去!
苏进的表情变得极为严肃,他手上的动作放轻了,只用指尖轻轻接触,感受着木纹的质感。
老头子在一边看着他,问道:“怎么,看出了什么东西吗?”
苏进喃喃道:“这是新痕……”
他一步步往前走,指尖一点点抚触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缩回手,用力在裤子上蹭了蹭,又从头开始,重新摸了一遍。
这一次,他真的确定了,脸色剧变。他转头问道:“老人家,我可以先走一步吗?”
老头子突然笑了,苏进顿时明白过来,老头子把他带下来,不是为了让他猜墓主人的来历,也不是为了让他收拾残局,就只是为了这道裂痕!
苏进站直身体,向他行了一礼,道:“谢谢你,老人家!”
说着,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接着迅速背起背包,离开了墓穴。
…………
老头子带来他的盗洞其实离考古队的基地非常近,绕过半个山坡就到了。
苏进这才发现,考古队现在准备挖掘的正是三号墓。而在上个世界,马王堆是从一号墓开始的。
发现这一点
之后,苏进的脚步又加快了。
这一带全部拉起了隔离带,苏进向着灯光的方向走,才一靠近,就有荷枪实弹的卫兵走上前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苏进扬声道:“我叫苏进,是之前跟着直升机一起过来的,半路上……”
话没说完,卫兵就又上前了两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苏进,猛地回头叫道:“失踪者已经回来了,就在这里!”
没一会儿,安静的营地就沸腾起来,一群人从房子里跑过来,冲向苏进这边。跑在最前面的是谈修之和两个士兵,苏进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被老头子带走的时候,这两人正站在身前身后,离得最近。
他们迅速跑到苏进面前,谈修之一把抓住苏进的肩膀,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苏进还没见过他这么焦急的样子,笑着安抚道:“没事,安全归来!”
士兵们站定脚步,同时向苏进行了一礼,道:“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当时老头子来得奇快,动作非常隐蔽。他靠苏进这么近,苏进都没有发现,更何况身后的这两个士兵?
苏进连忙道:“没事的,不要放在心上,反正我现在也没事了。”
这时候谈修之终于冷静下来,道:“你们社团的成员已经全部安全抵达了,现在被安顿在了营地里。刚才他们一直吵着去找你,暂时全部安抚了下来。”他摇摇头道,“要是你再晚点回来,说不定也按不住了。”
苏进摆了摆手,首先问道:“舒倩在哪里?我有急事要跟她说!”
其实舒倩也就比谈修之他们慢了几步,没一会儿,她也跑过来了,正好听见苏进这句话。
苏进一眼看见她,道:“现在三号墓的挖掘到什么阶段了?”
舒倩下意识地回答:“只是把附近清理了一下,还没有正式开始。这里地方太偏,需要先修一条路出来,好把卡车和挖掘机开进来。”
苏进松了口气,问道:“太好了。挖掘方案呢?做好了吗?”
舒倩点头:“做好了。”
苏进听说还没有正式开始,马上就轻松多了。他微微一笑道:“能拿给我看看吗?”
舒倩答应得很爽快:“行,在指挥部那边,一起过去吧。”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徐英等天工社团的同学也过来了。他们看见苏进/平安归来,都非常高兴。但苏进跟舒倩一句接一句
的,他们完全插不上嘴。
结果听完他们对话,学生们面面相觑,惊讶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们已经知道舒倩的身份了。她是国安局文安组第一组的组长,马王堆考古挖掘行动的总指挥。这么样一个人物,这么听苏进的话?
他们坐飞机到达时,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高估苏进了,没想还是低估了!
苏进只跟同学们打了声招呼,就急着跟舒倩一起进了指挥部。
这是简易房里最大的一间,房间正中央摆着两张桌子,一张摆着马王堆的地形沙盘,一张放着各种杂物。
舒倩走到第二张桌子上,拿了叠资料给苏进:“就是这些。”
一看资料厚度,苏进眉头就是一皱。它大概只有十几张纸,比他想像中的薄多了。
他一张张翻开来看,越看越是惊讶。十几页纸,没一会儿他就从头到尾看完了。他翻到最后一页,有点不可思议地抬头问道:“就这些?”
舒倩迷惑地看他:“还需要什么?”
苏进道:“这上面都是资源、人员和时间的安排,具体怎么开挖呢?上面怎么完全没写?”
“哦,这个啊。”舒倩轻松地笑了,“我们这里有七段修复师单老师,到时候,他会指挥大家怎么做的。”
苏进茫然:“直接指挥?”
舒倩点头:“是啊,单老师是七段,经验很丰富的。”
没有方案,直接凭经验指挥?
苏进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做法!
他思索片刻,问道:“这位单老师在哪里?我可以跟他聊聊吗?”
“现在?单老师已经休息了啊。”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休息了也很正常。苏进却非常不近情理地道:“麻烦了,请把他叫起来,我有急事要跟他讨论!”
包括舒倩在内,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懵逼了。
苏进这口气,可真不像对一个七段说的啊……
0057 新痕?旧痕?
谈修之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这时冷静地对舒倩一点头:“赶紧请单老师起来吧。”
“哦……哦!”舒倩这才反应过来,先准备叫人过去,想了想之后,自己亲自出去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学生们小心翼翼地坐在板凳上,面面相觑,一声也不敢吭。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才传来声音:“有事要商量?现在都几点了,能有什么急事!”
这是一个略微苍老的男声,听见这话时,苏进已经站起来了,迎出去道:“是单老师吗?”
单一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都是精心打理过的。不过再怎么讲究的人,半夜被人从床上叫起来,也保持不了风度。他衣服有点零乱,眉头皱得紧紧的,对苏进说话的态度有点不太客气:“你就是苏进?找我什么事?”
苏进直截了当地问道:“马王堆汉墓的开挖,是单老师您负责的吗?”
单一鸣打量了一下他:“对,是我!”
苏进问道:“请问单老师现在能把您的方案跟我说一下吧?您准备怎么施工,从哪里开挖?”
单一鸣很是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他是七段,文安组里段位最高的修复师,这次跟舒倩一起到长沙来,也是他看出古墓的具体位置的。虽然中间出了点差错,但最后也用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大致还是正确的。
接下来,前期工作完成之后,接下来的挖掘也要由他来主持。他会用经验来判断古墓的情况,指挥施工队开挖施工。
现在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意思?要他把他的方案说出来?别说现在施工还没开始,他只有个大概的计划,最关键的是——他是什么人?他凭什么跟他说?
苏进也发现自己的语气有点问题了,他深呼吸几口,平复了一下心情,冷静地道:“单老师,刚才我到墓室后方的一个盗洞去了一趟,发现了一些问题,可能会对将来的施工有些影响。我不知道您注意到这一点没有,如果没有,可能需要修正一下您的方案。”
单一鸣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突然冷哼一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苏进一怔:“我叫苏进,是京师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哦?你就是苏进啊?听说是你从盗墓贼的文物身上,判断出它的所在位置的?”
“嗯……对。”
“你师出何家?”
“嗯?
”
“我是问你,是哪家教出来的弟子?”
单一鸣一句句逼问,苏进渐渐冷静下来,摇头道:“我不是世家出身,只是自学了一些东西。”
“自学?哈哈,自学?!原来你就是个散人?!”
所谓散人,就是不是世家出身,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只是出于某个特殊原因走进这一行的人。这种人的传承比较少,资源也比较少,能力比世家出身的修复师差远了。
到现在为止,散人修复师能上三段以上的都非常少,更别提像单一鸣这样的七段了。
屈屈一个散人,也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
单一鸣表情冷淡地道:“我不会跟人说的。”他转身拂袖,冷冷地道,“马王堆汉墓开挖是由我来负责,跟你没关系。我凭什么要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苏进对他这种想法很是不可思议,道:“马王堆汉墓是个大型工程,本来就应该由考古学家和修复师通力合作完成!”
单一鸣转头睨视他:“那你又是什么人?修复师?有段位吗?几段?”
他懒得理会苏进了,转身就要往外走。舒倩看看他,又看看苏进,眉头紧皱。
苏进知道自己的身份现在是最大的软肋。单一鸣说得也没错,他是高段的资深修复师,自己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没经验的小子而已,他的确没必要听他的。
更别提虽然文安组跟世家处于对立位置,单一鸣终究还是世家出身,瞧不起野路子也是正常的。
苏进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背影,道:“刚才那个老人在半路把我带走,带到了后面的一个山坳里,据这里很近。”
单一鸣睡觉前就隐约听说苏进他们来了,又出了点事情。这时苏进说出事情经过,他也有点好奇,停下了脚步。
苏进道:“山坳里有四个盗墓贼,都被绑起来了。其中一个就是当初把文物带到清月宴的货主,名叫吴天魁。他们四个人都是那老人抓过来的。山坳里还有一个盗洞,那老者带着我进去看了一下,它通向墓室的一个椁室,椁板很厚,是被盗墓贼用炸药炸开的。”
他指了指地上的背包,道:“我从里面收拾出了一些残破的文物,可以作为证明。最关键的是,正面的一块椁板上出现了深狭的裂痕,它是最近出现的,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延伸。据我判断,它应该是在炸药留下的余波。如果我们不及时处理,照常开挖的话,很可能挖到一半
,整个椁室就会全部倒塌!”
说着,他拿出手机,翻出了先前拍下的照片。
“真的吗?”舒倩惊呼一声,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皱眉道,“有点模糊啊……”
她转过去把手机递给单一鸣,道,“单老师,您看看呢?”
单一鸣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舒倩又在问苏进,“你怎么知道这裂纹是最近出现的呢?”
苏进道:“新痕和旧痕,看上去还是很明显的。裂纹的延伸方向和深度,也很能说明问题。”
单一鸣突然一声冷笑,打量了苏进一下,问道:“这都是你看出来的?”
苏进点头。
单一鸣道:“我就说你说错了,这明明就是旧痕,以前就有了的!”
苏进一怔,道:“单老师,盗洞里光线不好,照片的确不太清楚。您不如实地看看,再做判断?”
苏进说得对,不管怎么说,亲眼看看还是比较保险。舒倩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单一鸣,单一鸣不满地看她一眼:“你不信我说的吗?”
“当然不是!”舒倩道,“不过这种大事,还是实地看一下比较保险?”
单一鸣勉强点头:“去看看也不是不行……不过太晚了,天亮了再说吧。”
苏进有点着急:“最好还是今天去看,明天就要想办法做处理了!”
单一鸣冷笑:“怎么可能被破坏得那么快!小子,我见过的古墓,比你见过的房子还多。这种事,我比你清楚!少在我面前哗众取宠!”
说着,他转过身,真的走了出去。看他走的方向,就是要重新去休息了。
他刚刚走出两步,突然身体一震,接着,整个人倒飞进来,砸在了地上!
…………
单一鸣被一脚踢了进来,砸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在痛。
周围一片惊呼,单一鸣勉强撑起身体,惊怒交加地叫道:“什么人?!”
门外很黑,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一只脚踏进了光亮里,那是一只穿着草鞋的脚,鞋子上沾满了泥土。
过了一会儿,又一只脚踏了进来,很快,那个人全身都出现在了灯光下。
单一鸣一看见这个人,立刻瞳孔紧缩。他张大嘴巴,声音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是一个身材非常矮小的老头子,也就比侏儒高一点,头
顶只到普通人的肩膀那里。他身材枯瘦,整个人就像一个干枯的老树根,带着某种刚硬而坚实的力量。
他拿着一根烟枪,吸了两口,向外吐出一团烟雾。烟雾凝成一团,飘到单一鸣的脸上。
老头子眯着眼睛问单一鸣:“哗众取宠?你说谁呢?”
单一鸣的喉咙格格响了两下,终于万分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师父!”
师父?!
这是单一鸣的师父?
单一鸣自己都是七段了,他的师父得是什么人?
苏进却已经迎了上去,叫道:“老人家,你也来了啊?”
之前,那老头子来得诡秘,去得极快,除了苏进本人以外,其他人都没怎么看见他的脸。这时听他称呼,才知道,这老头子就是刚才把他带走的那个人!
老头子走进屋子里,一脚把单一鸣踹到一边:“十年不见,你就长成了这么一个东西!”
师父在这里,单一鸣再不敢赖在地上了。他万分狼狈地爬起来,忍着疼痛走到师父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又叫了一声。
老头子坐在板凳上,啪答啪答地抽着烟枪,问道:“你刚才说的话,再跟我说一遍啊?”
单一鸣六十多岁的人,被师父把面子放在地上踩,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他万分艰难地道:“师父,是我错了!”
“哦?错在哪里啊?”
“我,我不敢小瞧别人!我应该想到,他是被师父派过来带话的……”
“混帐!”
老头子又是一声怒喝,再次把他踹翻了。他直视着单一鸣,道,“带话?带个屁的话!我告诉你,这小子一点也没说错,他看到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看出来的!我只是把他带到那里去了,他能看出什么,要告诉你什么,这都是他自己的眼力!”
他一把把单一鸣拎了起来,让他去看苏进手机上的照片,问道,“你看清楚点,这究竟是新痕还是旧痕?”
单一鸣身材高瘦,比老头子高了一个半头,但在老头子手上,就跟小鸡一样,说拎就拎,一点费力的样子也没有。
他死死地盯着手机上的照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我看不出来……”
老头子被他气笑了,“一个七段,连木痕是新是旧也看不出来,你可真有出息啊?”
单一鸣委屈极了:“是照片太模糊了……”
“那你刚才还敢犟?!”老头子笑容一敛,再次变得严厉,“看不出来就是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一口咬定是旧痕?”
0058 我可以!
单一鸣不说话了。师父一看就在气头上,他可不敢说,他只是跟苏进唱反调才那么说的。
但是他不说,老头子就看不出来了吗?一时间,他非常失望。这个徒弟也是他悉心教导出来的,结果一个没照应着,就变成了这样!看错什么,疏漏什么,都是正常的。但是明明没看清楚,却拿自己的权威压力,这就是心性坏了!
单一鸣虽然很多年没见过师父,但对他还是很了解的。眼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冷淡,他也心虚了起来。
他又一次跪在地上,道:“师父,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又转向苏进道,“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是乱说的。我现在就去实地考察一下!”
说着,他看了师父一眼,拔腿就向外走。
老头子徒弟不多,对他还是有点感情的。他叹了口气,道,“走吧,我们一起去看。”
从一开始苏进跟单一鸣争吵,到这个老头子突然出现,指挥部里的气氛一直非常紧张。学生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苏进倒是从头到尾都很冷静,他对舒倩说:“我跟单老师一起去,我这些同学,麻烦舒组长先安排一下吧?”
舒倩连忙道:“行,我已经安排好了。条件不太好,大家一起睡通铺,没问题吧?”
学生们连连点头,到这里来,他们本来就已经做好吃苦的准备了。
苏进转身对他们道:“今天不早了,你们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再带你们到处去转转,给你们讲解一下。”
所以最后成行的主要就是单一鸣师徒和苏进。谈修之带了两个士兵跟了过来,把舒倩留在了营地里。
盗洞离营地不远,但那个山坳刚好在一个死角,不走到位置很难发现。
一行人很快到了那里,苏进问道:“那四个盗墓贼呢?”
老头子随手一指,谈修之立刻会意,带着两个士兵把他们从灌木丛里拎出来,带回了营地。
老头子放下去的绳钩都还在,单一鸣第一个下去了。他年轻虽然不轻,但动作还算矫健。
苏进本来也准备下去的,被老头子叫住了:“不用管他,让他自己看看!”
苏进笑了笑,回到老头子身边,轻声道:“老人家还是很心疼徒弟的嘛。”
他当然看得出来,老头子口气虽然很不好,但其实还是在给徒弟留面子。
没一会儿,单一鸣抓着绳子爬了出来,走到师父面前,非常羞愧地说:“的确是新痕。”
老头子横了他一眼,他又面红耳赤地走到苏进面前道歉:“对不起,先前……”
苏进连忙阻拦:“没关系,也是我太心急了,应该先跟您好好说的……”
单一鸣其实还是有点拉不下面子,不过听他这样一说,心里还是舒服多了。
老头子哼了一声,看出他的心思,又重重地给了他的背一巴掌。
三个人用手机照明,就蹲在盗洞旁边的地面上商量了起来。
老头子先问单一鸣:“你怎么看?”
单一鸣恭敬地说:“我看过了,的确是新痕,就是由椁室爆炸引发出来的。一开始它应该很小,余波渐渐扩散,缝隙也就越来越大。”
苏进接口道:“如果我没有看错,裂缝扩散的速度应该还在不断增加,它现在一共两点二五米长,应该是在三天前才成长到一米以上的。”
单一鸣惊讶地看着他。刚才才被师父教训,他下盗洞的时候看得格外仔细。他的确也能看出裂缝在不断扩大,但像苏进这样判断长度,他可就办不到了……
“唔,跟我的看法一样。”老头子同意了苏进的看法,又问道,“那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苏进毫不犹豫地说:“当前第一步,肯定是要想法加固椁室,保证它正式开挖之前,不会出事。另外,还要把这个问题加进去,重新设计施工开挖的方案,保证不在挖掘过程中,出现塌方事故。”
单一鸣连连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头子瞥他一眼,问道:“哦?那这个方案,你能做出来吗?”
单一鸣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才一咬牙:“我,我可以试试!”
他前期也是经过调查的,对汉墓的大致情况有了一些了解。不过,考虑到椁板开裂的速度,单一鸣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完成。只是回头一想,不是还有师父在这里吗?他办不到,师父还办不到吗?
想到这里,他又肯定地补充了一句:“我能做!”
老头子又转头问苏进:“你能做吗?”
苏进正要说话,心中突然一动,又重新闭上了嘴。
马王堆汉墓是一个多么大的发现,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也许只有他知道。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它发现于二十世
纪七十年代,当时中国的科学技术以及工业发展都还很落后,挖掘手段也很有限。
由于客观条件和主观能力的限制,马王堆发掘过程中造成了很多遗憾。
譬如一号墓刚刚开掘的时候,就挖出了一个漆鼎。漆鼎里有几十片泡在水里的新鲜藕片。
这可真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发现……想象一下,这可是存在了两千多年的藕片!
结果由于当时的发掘条件和保存条件不足,漆鼎刚刚打开,藕片就开始溶解。等它被带过去的时候,已经彻底地化在了水里,变成一锅汤了。
马王堆的密封条件是所有古墓里独一无二的,墓室打开之后,很多东西也在重见天日的过程中被破坏。
后世,当马王堆汉墓的研究变成一门显学之后,很多研究者设想过,如果换到现在,应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开掘,用什么样的办法保存。
苏进看过大量这方面的论文,其中不少很有价值。现在,这些论文全部都保存在他的大脑里,依然清晰可见!
苏进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怦怦怦跳动起来。
单一鸣是这次考古挖掘的技术顾问,老头子是他的师父,地位显然还在他之上。现在老头子问他能不能做方案,这是不是代表,他有了一个机会?代表他能够在这个世界,弥补上个世界不可追回的遗憾?
苏进深吸一口气,肯定地道:“我可以做!”
…………
苏进就接到了一个任务。
他要和单一鸣两个人,各自做一份挖掘方案。
这个方案要在三天内完成,到时候由老头子和舒倩一起做裁判,谁的方案好,就采用谁的。
在单一鸣这边,采用苏进这个毛头小子的方,对他来说就是一次失败。
而对苏进来说,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能在马王堆汉墓上弥补遗憾,实践想法!
老头子布置了任务,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坚决。
不过在正式做方案之前,他们要先想办法对三号墓的椁室内部进行加固。
这个还算简单,先交给了单一鸣负责。
他不敢光凭经验直接上阵了,先做了份纸面的计划。
老头子过目了一遍,哼了一声,随手就递给了苏进。单一鸣这时再也不敢说任何话,等苏进看完了,也点头认可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
觉地松了口气。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面对师长一样。可对方,明明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由于墓穴里的裂缝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加深扩大,需要用最快的速度进行处理。所以,拿到安排后,舒倩马上连夜安排。正好谈修之也在这里,工具和材料都是由他来负责的,他也跟着去忙去了。
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苏进没去休息,他把背包放到桌子旁边,把桌面上的东西清空,然后把包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
单一鸣这才隐约想起来他之前说过,他通过盗洞取出了一些残破的文物。
这是要……修复?
单一鸣介于自己的身份,不好意思上前,老头子就没这个顾忌了。他直接走到苏进旁边坐下,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工作。
苏进又从另一个包里取出一些东西,有塑料方盒、厚塑料袋装的液体、镊子等等。
老头子好奇地问道:“这些你都一直随身带着?”
苏进点头:“秦汉时期,竹简是一种常见的记录工具。既然这里是汉墓,就少不了竹简。把这些东西带上,也是有备无患。”
“想得挺周全的嘛!”老头子赞了一声。
苏进拿出方盒,把它打开,先倒进清水,然后打开塑料袋,往里面加了一些透明的液体。接着,他拿出另一个塑胶软包装的液体,从里面吸了一管,滴进了清水里。
这液体清澈透明,味道非常刺鼻。
老头子用手扇了扇鼻子,皱眉问道:“这什么东西?”
苏进随口道:“这是清水,加上2%的甲醛溶液,再加上……”
老头子皱起了眉头:“甲醛?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种化学溶液,通常当作消毒剂或者农药使用,有防腐的作用。”
“化学?那又是什么鬼?”
苏进停下手中动作,低头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叹气:“老人家,时代已经变了,您真应该去大学里学学新东西了。”
单一鸣在旁边完全听傻了。他师父什么身份,被一个毛头小子这样教训,还一点也不生气?
老头子想了想,转过头来看单一鸣:“你知道这个化学是什么东西吗?”
单一鸣老实说:“是一门学科,把什么和什么放一起,就发生变化啥的……”
听见这解释,苏进笑着摇
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一听就是不对了,老头子跟徒弟面面相觑,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大学吗……”
0059 风水
片刻后,老头子吐了口气,道:“防腐,我们都是用龟油胶的,从来没听过什么甲醛……”
苏进道:“天然防腐剂的确也很有用,但化学防腐剂产量高、效果稳定,也是很不错的。”
张万生警觉地问道:“你是说,这个什么甲醛不管什么时候,都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苏进道:“根据具体情况当然还是要做一些调整,掌握了规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进一边说,一边用镊子拈起竹片,一片片放进方盒里的溶液里。
这些竹片都是竹简的一部分,都是他在三号墓的墓穴里拣出来的。三号墓里的竹简数量不少,椁板被炸开时,它们被损坏了不少。后来,完整的竹简都被盗墓贼带走了,现在剩下的基本上都是碎的。
这些碎竹片长年被保存在干燥的墓室里,质地疏松,又硬又脆。出来之后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容易风化,受潮发霉的话,会比正常的竹简损坏得更快。
苏进现在就是在做第一步的处理,用2%的甲醛溶液进行防腐保存,同时软化它们。这样,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它们不会再出问题。以后再慢慢拼合保存,把它们尽可能地修复完整。
为了这个,他刚才尽可能地收集了墓室里所有的残片,希望到时候能拼合完整。
老头子问着问着就闭了嘴,眯着眼睛打量苏进的动作。单一鸣也被他的工作吸引了过去。
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的手法还是有点生涩,不算太熟练。但他自信从容的态度,却已经隐然有了大师的风范。而且他处理的流程非常清晰,虽然简单,但挑不出一点错误,基本功非常扎实。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微明,营地外面渐渐热闹了起来。
条件有限制,苏进今天晚上只做了临时处理,正式的修复要放到后面再完成。半晚上的时间,就已经差不多处理完了。
他刚刚搞定,一盘香喷喷的包子就被递到了面前。
单一鸣有点别扭地说:“食堂的早饭,肉馅的,味道不错。”
苏进正好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接过包子道:“多谢!”
没一会儿,学生们也起来了。他们昨天晚上受到的刺激太大,一个个脸上都挂着黑眼圈,过来一看苏进跟单一鸣坐在一起吃包子,再次懵逼了。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睡了一觉起来,世界就不一样了
?
该完成的事情都完成得差不多了,苏进心情不错,招呼道:“先洗漱一下,吃了早饭,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爬山。”
“爬山?”学生们面面相觑。昨天晚上从直升机坪到营地,他们到现在还肌肉酸痛呢,今天怎么又要爬山?
不过他们震惊的心情到现在还没有平复,当然是苏进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他们一个个乖乖地点头,排着队准备去了。
谈修之那边的东西也送到了,单一鸣在做方案之前,要先带人完成加固工作。
同时,谈修之也拖了个箱子到苏进面前,道:“这是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你点一下。”
苏进打开箱子看了一眼,笑道:“多谢了。这个的钱……”
谈修之往舒倩那边一指:“已经记在她头上了。”
苏进哈哈一笑,跟舒倩打了声招呼,果然带着五个天工社团的学生出门爬山去了。
舒倩本来还想给他们安排两个士兵随行的,苏进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马王堆又不是什么深山老林,现在又是晴天的白天,不会有什么事的。
箱子里的东西被学生们分别背上了,苏进背了最重的那件。他们沿着几乎看不见的小路一路往上爬,非常费劲。
苏进一边走一边问道:“你们听说过风水吗?”
徐英气喘吁吁,还是第一个抢答:“我听过!”
苏进问道:“哦?那你说说看,什么是风水?”
“是以前一门封建迷信的学科,是假的!”
“嗤!”贺家突然嗤笑了一声,看了徐英一眼,“别胡说了。”
徐英是个自来熟,惟独在贺家面前有点怂。他的声音马上小了下去,嘀咕说:“错了就错了嘛……”
苏进问贺家:“那你说说看?”
贺家说:“风水又叫堪舆,是一种相地之术,通过处理各种阴宅或者阳宅的自然形势,如地脉、山水等规律和特征,达到趋吉避凶的效果。”
徐英还在嘀咕:“什么吉啊凶啊的,本来就是迷信嘛。”
贺家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苏进笑道:“南边某个城市有个商场,经常发生跳楼事件,最多的时候,一年有八个人。这件事,徐英你听说过吗?”
徐英莫明感觉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寒噤:“真的假的?”
“是真
事,你觉得这座商场,是不是很不吉利?”
“我靠,那当然了!”
苏进一边走一边道:“所以我们也会说,这座商场的风水很不好。但它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吗?我曾经……看过照片,观察了一下这座商场的环境。”
不知不觉中,天工社团的五个同学全部听了进去。
苏进道:“我发现了三点问题。第一,它的穹顶玻璃是灰色半透明,所以就算在大晴天,也会觉得商场里阴森森的。第二,它的地板颜色非常颜色,上面有一个放射状图形,视觉上有向里收拢的效果。第三,商场的楼道非常狭窄,栏杆向外倾斜,倚靠或者靠近的时候,人会下意识地被向外引导。正常情况下可能不会有太大感觉,但是遇到情绪或者心理状态不佳的时候,就会受到暗示……”苏进抬起手,做了一个向下的动作。
学生们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贺家专心地听着,道:“也就是说,这里的风水不好,其实是设计问题,容易产生心理暗示了?”
“对,这是其中一种。我还去过另一座居民楼,里面的住客也经常说闹鬼。我亲身过去看了一下,发现这座大楼的视觉死角很多,走到特定地点的时候,就会觉得后面有人在盯着,心里特别不安。久而久之,这样的情绪积累起来,就会发生各种事件,传出去一样是风水不好。”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纷纷恍然大悟,魏庆道:“也就是说,这些风水问题都是可以用科学理论来解释的?”
苏进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都能解释,但是就我看来,风水虽然是玄学,其实也是古代人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譬如……”
说着话的时候就会觉得比较轻松,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坡上,向一边看去,能看见大片的山地和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苏进道,“譬如,你们看那里。”
同学们下意识地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植被披覆的地方,有一道灰白岩石,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
“所有的山,都是由岩石组成的。岩石自有其走向,这个走向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轻微的变化。”
徐英马上反应过来了:“地壳运动!”
“差不多是这样。所以,如果我们要找一个墓穴时,会找地壳脆弱,容易出现溶洞的地方吗?”
大家一起摇头。
“我们会找土质疏松,容易发
生泥石流的地方吗?”
继续摇头。
“古人很聪明的,他们在寻找合适的墓穴的时候,当然也会考虑到这些问题。再结合地势、地形、视野等多方面因素,进行反推,我们就能大致判断出古墓的位置了。”
徐英灵机一动,问道:“这是不是就是点龙穴的意思?”
苏进哈哈大笑,道:“也能沾点边吧。”
他结合地形,给同学们介绍马王堆一带的地形地貌,手指之处,处处都是学问。
听着听着,学生们不由自主地对苏进产生了崇拜的心理。甚至连贺家也一样,他一直以为自己博览群书,记性又好,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博物学家的。但现在跟苏进一比,明显只是纸上谈兵……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山顶,视野顿时变得广阔起来。
徐英“咦”了一声,说:“爬到顶了!怎么觉得今天轻松多了?”
岳明说:“因为一直在听师兄讲故事啊。师兄,你懂得真多!不过……”他有点愁眉苦脸地说,“学文物修复,连地理都要会吗?”
苏进感慨地道:“这本来就是一门无所不包的学科啊。你可以只学你只想学的,但渐渐你就会发现,你永远都有不会的、要学的东西。”
大家心有戚戚哉,一起默默地点头。
苏进让大家把东西放下,说:“我带你们到这里来,是有原因的。今天,是我们天工社团的第一次活动,也是第一项工作。”
大家兴奋起来:“什么工作?”
苏进道:“我们要做一份方案——”苏进指了指自己的脚下,道,“这个马王堆汉墓的挖掘方案!”
什么?!
轰的一下,所有人全部傻掉了!
0060 毒蘑菇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是什么人?京师大学的学生,文修专业的门外汉!现在他们名义上是个社团,其实只是个兴趣小组。除了苏进以外,其他人对文物修复、考古挖掘全部一窍不通!
“你在说笑吧……”
苏进摇摇头,笑着看大家:“怎么,你们怕了吗?”
“我才不怕!”徐英下意识地反对,但他马上就怂了,“你突然丢这种炸弹,实在太吓人了嘛……”
“不过一份方案而已。”贺家突然说。
苏进看着他,他冷静地回视,继续道,“做得好就能用,做不好就不能用。还有什么怕不怕,敢不敢的?”
说得也对啊!一份方案而已,壮着胆子去做呗!
这么好的机会,完全可以大胆尝试一下,他们都是新手,就算做得不伦不类,也不会有人说的!
贺家一句话就让大家的情绪振奋起来,苏进点了点头,笑道:“贺家说得对。我先跟大家说一下,所谓的修复方案究竟是指的是什么。”
正常来说,无论是文物修复还是考古挖掘,事前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设计方案,也就是计划书。
因为这两项,大部分时候都是起手无还,做了就没办法修改的。所以事前准备得越充分,后面的工作就会越从容。
天工社团的成员基本上都是新手,越是新手就越应该养成良好的习惯。
从现在开始,他们的大好工作,都要严格遵照流程去做,绝对不可以轻忽。
“我这里有一份天工社团文物修复的规程,大家先看一下吧。”
苏进的表情非常严肃,带着大家也认真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席地坐在马王堆的山顶,接过苏进递来的打印纸,开始认真研读。
除了苏进刚才说的计划书以外,还有很多更细节一点的规矩。譬如修复前修复后全部都要留下影像纪录、修复过程中要写日志、不得使用不可去除的附加物等等……
这些都是苏进以前世界里的规则,他觉得非常有用,于是总结修正了以后,先用在了天工社团身上。
同学们看完之后,苏进让他们把规程收好,道:“可能大家一开始会觉得有点麻烦,习惯之后,就会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要求了。”
同学们纷纷点头,表
示理解。
这只是正式工作前的一些准备工作,接下来,苏进开始教他们怎么观察周围的山形,进行测量。
他跟大家一起背上来的这些工具,基本用来测量的,他一一教给他们怎么使用,怎么统计计算。
这五个人怎么说都是京师大学的学生,尤其方劲松和贺前,都是高分入校的高材生,这些内容一听就懂,一学就会。
很快,他们就有模有样地做了起来。
苏进在一旁指导,纠正他们的错误,真的就像老师一样。
突然,岳明叫道:“咦?那里有个小山村!”
苏进走过去一看,果然看见村落的一角。它同样被树木山石遮挡着,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点,但岳明一提醒,所有人就都看见了。
苏进眯着眼睛看向那边,又用望远镜观望了一会儿。那个村庄离三号墓的营地直接距离不算太远,只是被山和树木分隔开了,不容易看见而已。同时,苏进发现了另一件事。他在心里回顾了一下,默默计算,立刻发现,那个村庄离得最近的不是三号墓,而是一号墓!
一号墓是马王堆汉墓真正的重心。它是轪侯夫人辛追的坟墓,规模宏大,里面摆满了各种珍宝,总共约有一千余件。最令人震惊、至今也独一无二的是辛追的遗体,它套在四层木棺中,被丝绸包裹,两千年不化。直到出土时,它依然保留着皮肤的弹性与活力,堪称奇迹。
同样,棺木上的t型帛画和薄若蝉翼的素纱禅衣,都同样是独一无二的珍奇宝物,在苏进的上一个世界里,都被列入了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中。
苏进记得清清楚楚,在上个世界时,一号墓周围绝对没有什么村庄。看来两个世界终究还是发生了一些偏移。
苏进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进一步确定了那个村庄的位置,的确就在一号墓东边一点,距离非常近。这样一来,要开挖一号墓的话,这个村庄就得搬迁了……
嗯,这个事情还得提前跟舒倩说一下。
苏进心里盘算着,带着大家做完了山顶的测绘,又拍了一些照片,就一起下了山。
让他比较惊喜的是,他带同学们上山,本来只是让他们感觉一下考古勘探的感觉的——文物修复经常跟考古不分家——没想到,大家的工作完成得比他想像中好多了。苏进留意了一下,他们登记下来的数据,错误不多,基本上都能直接使用。
苏进决定把
剩下的工作也交给他们。他们来到半山腰,采集了山体的数据,测量岩石与土壤的地质特征,判断石脉走向。接着,换了块地方,继续做同样的工作。
更多的数据一步步累积起来,学生们兴致勃勃,做得非常起劲。他们非常擅长举一反三,对这些数字数据上的工作也很拿手。他们一边做,一边讨论,一开始,苏进还要多说几句,告诉他们怎么做。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已经能自主工作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往昨天盗洞的位置过去了。毕竟,这是最能直接接触汉墓内部的地方,内部裂纹的程度和走向也是挖掘中要额外强调的部分。
为了省事,他们要穿过一片树林。山里这一带都没人,他们也没多想,背着东西一边走,一边还在热烈讨论。
这片树林不算太大,但很茂密,木头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菌。
苏进正在听同学们说话,突然一低头,看向一片树根。那上面的野菌,明显有过采摘的痕迹。
刚才留意到这个,苏进就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明显不属于他们这群人。
然后,一个声音脆生生地响起,问道:“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非常好听,带着浓重的乡音,听上去很有韵律感。
所有人一起回头,只见树林边缘站着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背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背篓。她的眼睛非常大,黑白分明,清澈得像一泓清泉。现在,她正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刚才那句话,正是她问出来的。
她问了一句,就啪答啪答地走过来,弯下腰去采蘑菇。苏进看向她的脚,小女孩穿着一双草鞋,上面沾满了泥。苏进心中突然一动,指着一个方向问道:“你住那边?”
小女孩一边挖蘑菇一边说:“对呀,我住钱头村,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呀?”
苏进说:“我们是考古队的,听说这附近有古董,过来看看。”
小女孩眼睛一亮,问道:“你们是为娘娘坟来的?”
“娘娘坟?”苏进一愣。
小女孩一点也不怕生,看见魏庆脚边的一丛蘑菇好,还拍拍他的腿让他让开。她说:“娘娘坟就是娘娘坟啊,辛追娘娘的坟墓呀。”
辛追这两个字一入耳,苏进就呆住了。小姑娘的普通话很不标准,这两个字也带着明显的湘音,但苏进能确定,他绝对没有听错!
他震惊地跟在小女孩后面问
:“你说的辛追娘娘,指的是谁?”
小女孩撇了撇嘴:“是我们家的一个故事啦。辛追娘娘可厉害啦,她老公死了,一个人赚钱养家,赚了好多钱,养了儿子孙子,可厉害啦!”
她说了两遍可厉害,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苏进整个人都呆住了。
小女孩说的一点错也没有,马王堆一号墓的主人,正是轪侯夫人辛追!
辛追这个人,在此以前,从来没有出现在史书上过。也就是说一号墓开挖之前,她在历史上没有追上一点痕迹。直到墓室开挖出来,所有的珍宝和棺木全部起出之后,才从墓里的印章以及其它的一些东西,知道了她的名字和事迹。最后,直到全部的三座汉墓开挖完毕,她和她的身份,才正式出现在人们面前。
这个叫辛追的女人究竟是谁,她的一生是什么样的?尤其是三号墓的主人,据推测是她的儿子,但究竟是哪一位,一直到几十年后,还是人们争论的焦点。
而现在,在这个世界,一号墓还被深埋在地底,甚至还没有被开挖,辛追的名字,竟然就已经出现在了这个小女孩的嘴里!
难道她的传说,一开始就在这一带已经出现了,只是上个世界的人们,忽略了这一点而已?
苏进一把抓住小姑娘的肩膀,问道:“你们那里是怎么传说辛追这个人的?说给我听听!”
他心情激动,一不留神用力了一点,小姑娘哎呀地叫了一声,苏进立刻回神,松开手道歉。
他蹲下来,一边帮小姑娘挖蘑菇,一边讨好地问:“说给我听听呗,你们村里是怎么说辛追的?”
小姑娘很嫌弃他:“你不要动手了,你那个是蘑菇!”
苏进手一停,把采下来的蘑菇跟小姑娘手里的对照了一下:“不是一样的吗?”
“才不一样!”小姑娘说,“我这个的柄柄上是光滑的,你那个有一个圈圈。你那个可毒啦!”
0061 钱头村
“哦……哦……”苏进汗颜,把蘑菇扔在地上,一脚踩碎了。
旁边天工社团的学生听得发愣,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苏进这么狼狈,一下子,大家都笑了起来。贺家蹲下去,连采了几个蘑菇,递到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眼睛一亮,笑眯眯地抬头:“对,你这些好,谢谢大哥哥!”
贺家默不吭声地把蘑菇放进她的背篓,转身又去采其它的了。
一下子,天工社团其他的学生也开始在树林里采起了蘑菇。他还还算有常识,知道不认识的蘑菇是不能乱吃的,所以只找小姑娘采过的那种,必须得一模一样才行。
没一会儿,小姑娘的背篓里就装了半篓子,比她平时的效率高多了。
小姑娘很高兴,主动走到苏进面前问道:“这位哥哥,你要问我什么?问吧!”
苏进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偏了偏头:“我叫钱二丫,钱头村人,哥哥你呢?”
苏进也很认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问道:“你能把辛追娘娘的故事再给我讲讲吗?”
“行啊!”小姑娘很爽快,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只知道一点点啦,村长爷爷知道得更多,他家里还有辛追娘娘留下的东西呢!”
苏进眼睛亮了:“二丫,能带我们到你村子里坐坐吗?”
“可以呀!”钱二丫看了看背篓,同学们马上会意,摘得更起劲儿了。
一小时后,背篓装得满满当当,钱二丫高兴极了,一群人在她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往山村那边走。
这条路,钱二丫显然是走熟了的,她的背篓被贺家沉默地接了过去,旁边的同学也不跟他抢,只把他原来背的东西又分担了一部分。
苏进看着他们的动作,忍不住笑了。
钱二丫空着双手,身轻如燕地一边走,一边跟苏进介绍自己从小听到的传说。
“辛追娘娘”在钱头村这一带,是一个非常出名的人物。据说,她貌若天仙,被“大人”万分宠爱。可惜,那位“大人”年纪轻轻就因病去世,辛追娘娘悲痛欲绝,决定继承家业,抚养他留下的三个孩子。
辛追娘娘是天仙下凡,不仅长得极美,还会仙法。她用仙法打败了敌人,把“大人”留下的家业发展得越来越大。她的儿子长大成人,武艺非凡,也学会了仙法。那时候,南边有恶鬼出没,辛追的儿子用仙法
把他们打退了。但恶鬼狡诈多计,用诡计打伤了他,让他重伤而亡。
辛追娘娘看见了儿子的尸体,非常伤心。她抚尸痛哭,整个天地都在跟着她一起伤心。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后来,她把儿子葬在自己身边,就像他还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一样。
辛追娘娘活了很久,最后,她被天上的仙人接走了。她的灵魂离开世间,身体还留在这里。人们为她举办了极其盛大的葬礼,七天七夜后方才下葬。直到下葬的时候,她的身体仍然完整不朽,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钱二丫的普通话很不标准,好些土话让人听不太懂,但联系上下文,也大概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些故事显然是她从小听熟了的,她讲起来非常流利,很多细节也讲得清清楚楚。
学生们全部被这乡间传说迷住了,徐英忍不住问道:“七天还很香,这也太怪了吧,还有什么仙人……我觉得……”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苏进一眼,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他觉得这传说也太玄乎了,听着很不靠谱啊!
苏进摇头道:“古人所有的传说,都有一定的真实性,但也会增加很多细节。譬如仙人、仙法、恶鬼,可能都是不存在的,也可能是某种夸张的变形。譬如西汉时期,楚有南蛮。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些南蛮就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是就是人们心目中的恶鬼了!”岳明马上会意,道,“我听说那些南蛮着兽皮,戴着兽牙,装扮得很怪异的!”
苏进点头道:“对,不同的风俗、不可理解的装扮、莫明其妙的天象,都有可能在传说里变形。这并不代表,它们就是真的不存在的。”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们听这些传说的时候,通常有两个过程。第一,去除其中不必要的枝节,看看还会剩下什么。第二,看剩下的这些内容里,是不是有村民难以接触到的东西。如果真的有,通常就能表示他们所说的,是真实历史的变形了。”
方劲松也明白了:“人的想像通常都是基于自己知道的东西的,他们不可能编出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内容来!”
“没错,就是这样。”苏进点头。
学生们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凝炼。
辛追很有可能是某个大人物的妻子,这位大人物早逝,辛追带着孩子继承家业。她应该很有能力,家业在她手下发扬光大,比大人物在世时更大。她的儿子成年后跟南蛮战斗,在战争中去世,尸体被送回来下葬。
辛追死在这个儿子之后,死时葬礼的规模很大。
学生们纷纷总结了出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苏进。苏进也在惊奇。天工社团的这些同学不愧都是京师大学出身的,脑子非常灵活。他们砍掉的枝节,果然就是不必要的;他们总结出来的内容,也正是苏进想说的!
“说得很好!”苏进环视四周,夸奖道,"那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内容能证明,它是历史还是纯粹的传说呢?“
学生们思考了一下,贺家说:“应该是真实的。二丫刚才说了,下葬时,打起了招魂旗。这个旗指的应该是幡。我曾经在资料上看见过,汉代有t字型的立幡,可以用竹杆撑起来,上面有彩色的织锦。这个不是村民们凭空能想像出来的,应该是真的!”
到这种时候,贺家就不会再沉默了。苏进赞许地点头,问道:“还有呢?”
“还有七天不散的异香……”方劲松沉吟着道,“徐英刚刚提到过,说不可能存在,我倒觉得应该是真的。古代人经常会用香料处理尸体,用来防腐。这里指的也许就是香料的味道。这也是村民们普通很难接触的内容。”
其他三个人的大脑也被激活了,他们纷纷根据一些细节做出了延展的判断。最后,他们一致认为,二丫说的是辛追,很有可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这古墓是不是真的属于她的而已……
他们在讨论的时候,钱二丫一直偏着头看着他们。这时候,她小大人一样地表扬:“你们懂得真多!但是……”她又接着叹了口气,“说这些有什么用?辛追娘娘,本来就是真的呀!”
村庄离得不太远,穿过一个山包就到了。
学生们从热烈的讨论里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立刻都呆住了。
钱头村比他们想像中的美多了!
它背靠徐徐而下的山坡,层峦叠翠,层次分明的绿色一直向上延伸,与碧蓝的天空相接,地势开阔得让人心情畅快。
山顶的树木下方,整齐分布着一块块田地,田梗上种着树,树下有小溪流过,一直延伸到更下方的村庄。
这座在外面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山村,竟然像桃花源一样,美景如画!
不过相比起来,村子里面就不那么好看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破破烂烂的,人们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钱二丫脚上的那双草鞋,在外面早就被淘汰了,她还是穿着到处跑,一副习以为常的
样子。
钱二丫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在村口一棵大槐树上亲热地拍了一下,脆生生地叫道:“来客人啦!”
没一会儿,村子里走出不少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从人群中走过来,别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客人是从山外来的?快请坐!”
村子正中央有一棵更大的槐树,下面有一圈平整的石头,表面很光滑。村长请他们在石头上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村里条件不好,客人们将就一下。”
学生们受宠若惊,一个个在石头上坐下。过一会儿,几个大婶端来了茶水,他们又纷纷站起来去接。
村长也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都是学生伢伢吧?来山里体验生活的?”
体验生活这四个字,他说得倒是字正腔圆,看来以前也有人这样来过。
苏进摇摇头,向外面一指,说:“我们是考古队的,上山看地形的时候,见到了二丫。二丫跟我们说了辛追娘娘的故事,我们很感兴趣。听说村长家还有娘娘留下来的东西?”
村长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硬,他勉强地笑了笑说:“哦,你们是为娘娘来的啊……考古队?嗯……”
苏进很敏感,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旁边一个大叔突然道:“你们考古队挖挖挖的,是不是要把我们村也给挖了?”
村民们本来很热情的,一听这话,脸色纷纷沉了下来,看着他们的眼神极为不善。
0062 另一种生活
钱头村正是之前岳明在山上发现的那座山村,它离一号墓非常近,就在它旁边。现在三号墓还没什么影响,一号墓开挖的话,钱头村必然需要搬迁。
想到这里,苏进微一迟疑,没有马上说话。
村民们更警觉了,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他们说的基本上都是土话,天工社团的其他学生都听不太懂。苏进倒是听懂了几句,听他们在说“那几个人说得果然没错”“考古队都是黑心的”之类的话。
那几个人?这是什么人?他们说了什么?
苏进站起来,扬声道:“各位请安静一下!”
他声音洪亮,一下子就把村民们的声音全部给压住了。村民们警惕地看着他,苏进的脸上没有笑容,声音却沉稳有力,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力量。他环视四周,道:“考古队现在正在离这里两公里,也就是四里路的地方进行挖掘。按照我们今天统计的范围来看,先期挖掘不会影响到钱头村。”
村民们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有人叫道:“但是上次那两个人……”
苏进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的音调突然一变,也带上了一些乡音,道,“大家都是老乡,有些东西我就实话实说。考古队第一期工程不会到这边来,不过不代表之后不会影响到钱头村。但是……”他伸手,把突然出现的骚动压了下去,继续道,“考古挖掘是国家的工程,国家不会无缘无故动你们的房子,让你们没地方住,没饭吃。就像在外面修条路,也会先花钱把两边的居民迁移走。现在这里也是一个意思。真挖到钱头村了,国家肯定会有补偿,不会让老乡们吃亏的!”
钱头村离山外是有些距离,但也不是与世隔绝了。听见苏进的话,有些比较有见识一点的点头说:“嗯,这个我听说,都会有拆迁费什么的,有时候还会补贴房子!”
“那不是说,挖到这里来的话,我们就可以变成城里人了?”
“城里有什么好的,又乱又吵,我感觉还是咱们钱头村好!”
一下子,村民们的火力转移了,开始讨论到底住在哪里比较合适的问题。
苏进招了招手,让大家坐下,诚恳地说:“我说句真心话吧,住村里有村里的好。空气新鲜,环境好。但是外面发展得这么快,楼房一座一座地起,车跑得飞快,一直住在山里,就会跟外面的世界脱节。别的不说,孩子要不要上学,要不要读书?”
钱二丫回来之后也没闲着,她卸下背篓,就开始忙活着把蘑菇腾出来晒干。
她小小的身影跑出跑进,忙活个不停。
村民们顺着苏进的目光看过去,渐渐安静下来。
刚才在路上,苏进就已经了解过了。钱二丫今年十一岁,本来应该上小学四年级或者五年级,但是在这里,她从来没有上过学。仅有的几个字,还是从一本破书上,跟着一个爷爷学会的。
钱头村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她这样的状况。他们看上去离长沙市不算太远,但两边的生活,却像是隔了成百上千年一样。
最关键的是,他们不可能真的与世隔绝。外面发展得这么快,他们偶尔出山的时候还是会看见的。目不睱接的现代化生活,各种想都想像不到的新鲜事物,给所有出去的村民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现在的他们,不是不想换一种方式生活,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触!
上个世界里,苏进接触过很多这样的村子,很了解他们的情况。他诚恳地道:“考古队到这里来,其实对大家也是个好机会。大家可以多接触一下,了解一下,尽量争取更好的条件。姑且把它当成一个走出去的机会吧!”
村民们纷纷沉默下来,渐渐散开了。
村长坐在原地,拍了拍自己的腿,说:“上次那两个人来过之后,大家的心都一直乱乱的。你现在这是往火上浇油啊!”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没什么特别不满的样子。
苏进听他说话就能听出来,这个村长跟村里其他人不太一样,应该是受过更多教育,也有些见识的。
他笑了笑,说:“现在本来就不是单纯过日子的年代了,既然总会变化的话,不如在那之前就让大家好好想想,想通。不然事到临头,不是会更乱?”
村长看了他一眼,感叹道:“现在的学生伢伢,真是不得了啊!”
苏进问道:“刚才大家说的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半年前,马王堆一带的陌生人就开始变多了,也有一些到了他们钱头村,说是来体验山村生活的。
钱头村人都很热情,接待他们住下,还拿自己家最好的东西招待他们。
那些客人也知道回报,给钱给东西,挺懂礼貌的。
来了几次之后,钱头村人跟他们的关系还不错,就从他们嘴里听到了一些话。
钱头村离
古墓太近,到时候考古队挖过来,肯定会把他们村子都挖了。到时候他们无家可归,考古队的人只管死人不管活人,肯定也不会理的。
就这样的话说了一些,钱头村人对考古队起了很大的抵触情绪。还好现在考古队的施工地点离钱头村还有一段距离,不然早就闹起来了。
“我靠,这是别有用心啊……”
旁边魏庆嘀咕起来了,其余几个学生纷纷点头,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
苏进也皱起了眉,道:“这完全是胡说。不管是修路还是挖墓,只要是拆迁,肯定都要给钱的。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在这里造谣?”
村长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给不给钱,要拆了钱头村……”
他转头望向四周,深陷的眼窝里感情非常复杂。
身为村长,他当然是希望村子越来越好的,但是要离开这个一直生活的地方,心情还是很低落啊……
他问道:“这里真的会拆?”
苏进看向地面,又看向村外,仿佛透过深深的地层,看见了下方的汉墓一样。
他含蓄地道:“您还是做好准备吧。”
村长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村里人的确很热情,才知道考古队不是那么黑心,就要留苏进他们吃午饭了。他们都觉得,这些也都是些学生伢伢,看着都还小,就算有事也不该怨到他们头上来。
天工社团的学生知道了村民的想法,非常感动,苏进更是在心里有了一些打算。
村长去把之前二丫说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那是一个漆碗,漆色发亮,保存得非常好。这个漆碗跟马王堆出品的特征非常一致,显然是同一处的。
村长也不知道,这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到家里有多久了。只知道自己从有记忆起,它就在家里了。曾经有人想高价买他家这个,他没答应。
苏进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笑着把它还了回去。他更感兴趣的是村里关于辛追的传说,不过除了流传下来的那几段故事以外,也没剩别的什么了。
苏进有点遗憾,但心里也清楚,能有这样一段全新的发现,已经是很不错的运气了。
还没开饭,钱二丫干完了活,一个人坐在树下不知道玩着什么。
苏进走进去一看,只见她采了一把茅草,正在编小动物。
她的手非常灵活,转眼
间,一只蜻蜓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指间,又过了一会儿,一只螳螂挥舞着镰刀诞生了。
苏进以前也曾经看过一些草编小工艺品,钱二丫编织的手法跟他见过的那些完全不同。
他在旁边坐下来,拿起一只,问道:“二丫,这是谁教给你的?”
钱二丫一边编一边说:“我自己琢磨的呀!”
苏进一愣,转头看她。她面带微笑,满不在乎的样子,显然并不把这个当回事。
过了一会儿,苏进又问道:“你一共会编几种?”
钱二丫说:“十好几种!”
“全是自己琢磨的?”
“嗯!”
小姑娘动作极快,没一会儿,又编出了一朵兰花。它是山间最常见的那种品种,花瓣袅娜地向一边延伸,带着某种楚楚动人的风姿。为了表现花瓣的曲度,小姑娘还特地用指甲拉了一下,让它自然卷翘起来。
苏进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这样的小山村里,也会有这样天资出众的孩子!
这时候,远远传来了叫声。钱二丫往那边探头看了一眼,道:“呀,开饭啦!”
她笑了起来,山清水秀,笑靥如花。
0063 厚与薄
苏进带着天工社团下山的时候,正好碰到单一鸣师徒俩也在下山。
显然,单一鸣在完成三号墓室的加固工作之后,也去山上勘察了一番。
老头子看着天工社团的大包小包,嗤笑道:“带这么多东西!”
苏进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看他跟单一鸣的关系,以及单一鸣对他的态度,就能猜得到他的身份肯定不太一般。
他问道:“还没请教老人家的名字呢。”
单一鸣连忙道:“我师父姓张,他是……”
话没说完,就被老头子瞪了一眼打断了:“我叫张万生,你这小家伙的年纪,叫我张爷爷就行了!”
当初苏进一到马王堆,张万生直接把他抓走了,苏进一直很好奇对方是怎么知道他的。
这时候他才知道,单一鸣虽然跟张万生十年没见,但一直有保持联系。不久前,他把马王堆的事情以及它的前因后果都写给了老师看,跟他讨论这座汉墓的由来。苏进作为汉墓最早的定位者,不可避免地被提及了。
他是想请师父过来坐镇这个大项目的,但心里没什么把握。张万生性格非常随兴,连信都是凭自己的兴趣爱回不回,会不会接受这个邀请,单一鸣完全不敢确定。他是真没想到,张万生接到他的信后,竟然亲自跑来了,还一出手就搞了个大新闻!
苏进笑了笑,点头道:“张爷爷,能借一步说话吗?”
张万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他走到一边。
苏进问道:“我记得之前张爷爷说,这里不止我们下去的那一座墓?”
张万生点头:“对,我说过。双女冢,当然是两座墓才叫双冢了!怎么,你现在知道我说的才是对的了?”
苏进问道:“张爷爷是怎么看出多墓的迹象的?”
张万生说:“你先别说这个,先说咱俩的赌约,你是不是已经认了?”
苏进摇头:“不,关于墓主的身份,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不过……我也觉得,这里应该是个墓群,不止这一个墓!”
张万生来兴趣了:“怎么,你有证据了?”
苏进点点头,把钱头村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包括辛追的故事和那个漆碗,全部都告诉给了张万生。
张万生安静地听着,突然问道:“这个辛追,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苏进当然知道,不过他现在没有
说,只道:“钱头村的传说里,没有提到她的身份。”
张万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苏进又道:“这个先不用讨论,等墓正式挖出来之后就能判断了。现在的关键是有几座墓,如果不止一座,勘探和挖掘的范围是不是要扩大?确定范围之后,是不是还要做一些前期工作?”
张万生年老成精,马上明白了苏进的意思:“说得倒是不错,你这意思是,让我老头子去说?”
苏进笑着恭维:“张爷爷的话,肯定比我的有份量多了。”
张万生想了想,点头道:“理所当然,行,交给我吧!”
他转身就把徒弟叫过来了:“刚才苏进提醒我了,这里应该不止一座墓,而是个墓群,你们那个什么文安组是不是应该申请地盘什么的?”
单一鸣一愣,呆住了:“墓群?”
张万生不耐烦地说:“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单一鸣呆呆地道:“不,我记得。墓群就是以家族为单位,由好几座墓组合而成的墓葬群……师父,你确定这是墓群,不是单墓?”
“怎么,我的判断,你不信?”
“不不不!”单一鸣连忙说,他的表情有点发苦,道,“您说得对,正式挖掘之前,都要申请开挖许可的。我之前打了报告,在报告上确定了范围,舒组长就是根据我的报告去申请的……现在说要追加的话……”
他说到后面,张万生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单一鸣终于住了嘴,立刻道:“我知道了,我马上去跟舒组长说!重新追加勘探申请!”
他说着就往营地的方向跑去了。张万生注视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申请许可什么的,是文安组的工作,跟苏进这边关系不大。
他记得到时候要跟舒倩确定一下前期工作的拆迁部分,就带着天工社团继续测量收集数据去了。
一天之后,所有的数据全部收集完毕,苏进开始正式画图做方案。
方案当然是以他为主导,但他还是把天工社团的五个人全部加入了进来,一边做,一边跟他们讲解自己的思路。
这些知识非常专业,涉及到地理、物理、化学等多门学科。天工社团的学生听得半懂不懂,最后还是岳明机灵,他用手机的录音功能,把苏进的话全部录下来了。现在听不懂,没事,我们下来再反复听,反复琢磨!
当然,天工社团的同学也不是
只能学习,他们还是帮得上忙的。
他们毕竟是京师大学的高材生,基本功非常扎实。尤其是贺家,他不仅是计算机方面的专家,自己的大脑也可以媲美高级计算器。
苏进经常需要列举公式,计算数据。很多时候只需要把初始数据报给他,他马上就能得出最后结论。
岳明是计算机制图的一把好手,他也随身携带了笔记本电脑。很多时候,苏进在前面搭出框架,后面的细节都可以由他来完善。
其余三个人,也各有各的本事。三天不到,复杂的图纸和文字版方案就全部完成了,一张张地打印出来,装订成了厚厚一叠。
最后,苏进打出了方案的封面,在下面署上了社团全部六个人的名字。
大家盯着这一个个熟悉的方块字,心情非常激动。
这是由他们亲手做出来的方案,由苏进做主导,每一个步骤都有他们的心血。不管这个方案最后能不能用上,在完成它的过程中,他们就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获得了满满的成就感。
而且,他们有一种感觉,这个方案数据翔实,逻辑严密,每一个步骤都非常科学,绝对是可以实用的!
方案打印出来以后,苏进又检查了一遍,对着同学们笑道:“现在就要比比看,究竟是我们的方案更好,还是单七段的方案更强了!”
听到七段两个字,同学们的心情还是有点忐忑。但很快,贺家就非常肯定地说:“肯定是我们的更好!”
接着,大家纷纷笑了起来,他们认真地点头说:“对!”
…………
单一鸣也准备好了,他坐在指挥部的凳子上,紧盯着沙盘,手里捏着几张纸。
张万生坐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拿着烟杆抽得啪答啪答的。
舒倩、谈修之、还有另外两个人坐在一边,正在小声说话。
那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皱着眉头,对舒倩道:“舒组长,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另一个人穿着休闲西装,身材非常魁悟,他沉声附和道:“单老师是我们文安组的首席顾问,以往,这样的发掘工作都是由他来指导完成的。怎么又突然要搞什么方案竞选?我听说,竞选的另一方甚至连修复师都不是,就是几个大学生?”
眼镜男也很不可理解,他摇头道:“前天开挖许可证正式下来,马王堆汉墓就应该开工的
。为什么又要停工两天,重新做方案?停工时的花费,到时候怎么算?”
舒倩深深吸了口气,道:“江组长、陈组长,你们说得对。我也很尊敬单老师,但这次方案竞选,以及参加竞选的对象,都是由单老师自己同意的。”
单一鸣正盯着沙盘的某个位置发呆,听见舒倩的话,他转过头来,点了点头:“对,是我同意了的!”
首席顾问在文安组的地位非常高,单一鸣都发话了,二组江组长和三组陈组长当然也没话说。这时,苏进终于到了,他身后跟着天工社团的五名同学。
江组长和陈组长打量着他们,表情不太好看。这六个人都很年轻,说好听点是朝气蓬勃,说不好听点就是乳臭未干。就是这样的学生,要跟文安组的首席顾问竞选方案?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不过,在他们看来,也就是今天了。一会儿两边各出示方案,他们看过之后,就可以选出单一鸣的。接下来,工作也可以顺利开展了。
想到这里,他们脸上的阴云总算散开了点。
舒倩站起来问道:“你们的方案做好了?”
苏进点头笑笑:“做好了。”他手上拿着一叠厚厚的打印纸,走过去放在了桌上。
这叠纸迅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它足有两厘米厚,上百张纸。
什么方案,要写这么多?!
就像舒倩之前拿出来的那份一样,文安组现在所有的工作,不到十张纸就能全部解决。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厚的方案书!
江组长愣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道:“通篇废话,有什么好看的?”
苏进认真地道:“开挖过程中,可能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提前做好预案,到时候也好及时应变。”
他说得很有道理,江组长不说话了。
这时,单一鸣终于也把自己的计划书放了过去,他的只有薄薄三张纸,两边一比,悬殊实在太大了。
舒倩向两人点了点头,道:“请坐下来稍等一会儿,我们分别看过两份方案之后,再做判断。”
指挥部里一片安静,江组长走过去,首先拿起了单一鸣那份。
三张纸很快就看完了,他佩服地向单一鸣点头道:“单老师的思路果然清晰!”说着,他把三张纸交给陈组长,一脸勉强地拿起了天工社团的那份。
他看了眼封面,道:“设计得挺漂亮的嘛……”
接着,他翻开内容,看到扉页上的目录。
这一翻开,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0064 另一种思路
“快点!我要看下一页了!”
“哎,慢点慢点,这一页我还没看完呢!”
文安组三个组长,全部聚在那份厚厚的方案旁边,看得非常专注。
正中间的是江组长,翻页也由他来负责。但不管他是翻慢了还是翻快了,旁边两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拉住他的手,阻止他的动作。
这情况本来挺烦的,但江组长看得也很专心,顾不得抱怨了。
单一鸣清了清嗓子,看了苏进一眼。
显然,苏进这份方案做得是很不错的,至少挺吸引人。但是挖掘方案又不是写小说,吸不吸引人是次要的,关键是对不对!
想到这里,他就心安了不少。不过,他还是很好奇,苏进那份方案,究竟写着什么呢?
这时,魏庆跑了过来,把几叠钉在一起的纸交到苏进手上。
苏进站起来道:“抱歉,是我们的疏忽,我们又打了几份,大家各看各的吧。”
他又新打了五份,三个组长、张万生师徒、谈修之,刚好一人一份。
苏进把方案书发到他们手上,指挥部再次陷入了一片安静。
天工社团的同学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的表情,人人的心里都很兴奋。不过他们也知道,方案最后还是落到正确与否上,这个就要看专家们的判断了。
单一鸣接过苏进的方案时,心情很有点复杂。被师父教训了这么几天,他终于知道不能以貌惊人,必须正视每一个对手了。但不管怎么说,苏进实在太年轻了,要是真的输了,还是很丢人啊……
他翻开目录,马上就呆住了。
目录非常清晰,前面是分析,接下来是开挖方案,最后是应急措施。中间需要的材料工具、人力安排、时间流程、价格预算,全部都列得清清楚楚!
这不仅是一份挖掘方案,更是一份完整的考古挖掘计划书!
跟这份翔实的方案一比,他那三页纸简直就是小儿科了……
单一鸣的表情变得严肃下来,继续往后翻。
最前面的是项目综述和地形分析。这里面用了大量地理地质方面的专业术语,列举了大量的数据,用各种不同的图表进行分析,让人一看就懂。
后面,正式引入方案,每一个步骤和流程仍然非常清晰。要怎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依据在哪里,全部都列在了里面。
单一鸣越看越是心惊。正式比较还没有开始,他就隐约感觉到,自己有可能要输!
像他们这样的修复师,做这样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凭经验。他们前期的确会进行一些勘探,但远不会像这么细致。他们观察到一定的地步后,就会根据实际情况,凭经验、凭感觉做出判断。
像他这样名师教出来,又有足够经验累积的七段,正确率还是比较高的。至于那些年纪轻一点儿的,经验不那么丰富的,就很可能出错了。
所以,他们这一行跟中医有点像,年纪越大的越靠谱。但是相对来说,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很多工作也就做不了了。
但是苏进这份方案,却展示了另一些东西。
它不需要经验,它只需要逻辑!
它没有任何一个步骤是凭“感觉”来处理的,全部都有依据、有推算的过程。里面的很多公式和定理,单一鸣都不太了解,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其中道理的。
这么严密的一步步推下来,最后得出的结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从哪里开挖,接下来往那边延伸。采取什么样的挖掘方式,如何处理内部椁室椁板,如何取出里面的文物进行保护,甚至包括后期的运输以及修复,所有的一切都很完整,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理有据的。
就这样,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
最后,六个人一起抬起头,合上了最后一页,全部都看完了。
张万生眼神极为复杂地看了苏进一眼,把方案翻过来,轻轻抚摸着它的表面。
舒倩舒了口气,问旁边的人:“江组长,陈组长,你们怎么看?”
陈长青沉吟道:“这份方案的确非常好……”他看了单一鸣一眼,问道,“单老师,你怎么看?”
单一鸣面无表情地把策划书放回到桌上,动作很轻。接着,他道:“我输了。小苏的方案,比我的好得多。”
江组长道:“但是这个开挖方式……”
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当然也看得出来,苏进方案和单一鸣方案的开挖方式,大致接近,但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不同。按理说,苏进的方案有理有据,为什么要这么做写得清清楚楚,但是再怎么说,单一鸣也是七段修复师,比苏进有经验多了。他的意见,也不能不考虑。
单一鸣有些犹豫。这时候,张万生突然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他从背后的腰带上拔出一个画轴,扔到苏进手上。
画轴的纸很新,上面还带着微微的湿气,明显是刚才完成的。
苏进有点好奇,把它展开来一看,立刻惊呼道:“好画!”
这幅画非常奇妙,所用的笔法苏进以前从来都没见过,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绝对大师之作。它用最简洁的笔墨勾勒出了一幅山景,疏阔大气,浓淡得宜,是一幅上好的画作。这幅画的作者,画工深厚得惊人。
它最厉害的地方还不在这里,甚至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它最厉害的是,明明用的是中国画的手法,却严格遵照了实景应有的比例尺,等比例缩小,每个部分都一点错也没有。
这样一幅惊人的画作中,却被几笔红印给破坏了。不知有谁,用朱砂狠狠地在上面画了几笔,把整个画面切得支离破碎,又显眼又难看。
苏进盯着这几笔看了半天,却叫了一声“好”!
张万生眯着眼睛看他,问道:“哪里好?”
苏进也不说话,他翻开自己那份方案,翻到图纸的部分,跟这幅山水画相对照。可以看出,两者截然不同,却又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最关键的就在于,那几笔锋利的红记,正跟苏进在图纸上做的记号非常相似!
这幅山水画,画的是三号墓所在位置的山景。那几笔,正指明了应该从哪里挖下去。它跟苏进计算的结果,没有任何不同!
苏进的图纸,是他结合各种数据,一步步计算出来的结果。而这幅画,显然没有经过那么复杂的过程。它就是靠着强大的经验和智慧,直接判断了出来,却跟计算结果不谋而合。
显然,这幅画就是张万生画的。在单一鸣和苏进各自完成方案的时候,他也做出了自己的一份。
“真是太厉害了!”苏进真心实意地感叹。
“厉害的不是我。”张万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他突然叹了口气,点了点苏进的图纸,“厉害的是你!老子几十年的本事,就被你小子几张纸,几串数字就搞定了!”
张万生摇摇头,叹道:“时代果然不同啦……”
他踢踢踏踏地走出门去,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张万生是单一鸣的师父,他的结论跟苏进的一样,谁对谁错再明显不过。
单一鸣拿起自己那三张纸,叹了口气,把它揉成了团,沉重地道:“是我错了!”
两份方案,谁正谁误已经很明显了。更别提苏进这份从头到尾极其完整,更好操作。
舒倩拿起这厚厚的一份,抬头向苏进一笑道:“很好,那就采用你这一份了!”
“我们的。”
苏进强调,他指了指身后天工社团的五名同学,“这份方案是我们六个人一起完成的!”
舒倩爽朗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是你们共同的心血!给我个帐户吧,方案的设计费,回头我会打到你们的帐上。”
江组长和陈组长对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这就已经定了?
学生们面面相觑,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片刻后,他们嗷地一起跳了起来,抱成了一团。
成了!
这么大型的挖掘,他们设计出来的方案,竟然通过了!
虽然他们做的只是一点辅助性的工作,但还是太骄傲了。这可是他们第一次涉足这个领域,竟然就成功了!
当然,最令他们佩服的还是苏进。最主体最核心的工作,都是苏进一个人完成的。他竟然能跟一个七段修复师对抗,进而打败他!
这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苏进只是一个刚入校的大学生,才十八岁,甚至还没有去考过段。
要是他去考的话,他能考上几段呢?
学生们心里忍不住开始这样想了。
谈修之一直坐在旁边,这时也笑了起来,站起身道:“这几天辛苦了,走,下山去,我请你们吃饭吧!”
学生们都没有回应,而是第一时间看向苏进。
苏进想了想,点头道:“行,那就走吧!”
学生们又是一阵欢呼。这几天他们一直吃的食堂,虽然味道也不错,但是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样,早就吃腻了。
谈修之开了两辆车,带他们下山。舒倩没跟去,让他们好好吃。方案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她就要安排施工了。
0065 老工人
苏进坐在他的副驾驶上,向外一看,道:“咦?路已经差不多修好了啊?”
从营地伸出一条道路,能容纳两辆卡车并行,一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山下。路是石子铺成的,不算特别平整,但是卡车和挖掘机通行起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谈修之道:“对,这几天加班加点完成的。今天晚上,挖掘队就要正式上山了。”
“是你的人?”苏进问。他很清楚,文安组和勘探队负责的只是前期的工作,正式开掘之后,将会有更多的人力和物力被调配进来。
谈修之道:“只有一部分是。我是连车带人一起出租的,除此以外,文安组自己还有一支核心施工队,都是些老工人。他们还会在外面请一些临时工,做一些边边角角的工作。”
苏进明白了:“你的人主要负责操控机械,主体工作都是由文安组施工队完成的?”
下山之前,谈修之也去邀请了单一鸣。苏进原本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没想到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这边一眼,还是点了点头。倒是张万生,出门之后,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单一鸣一直沉默地坐在后座上,这时突然开口道:“文安组施工队这群老工人,能力非常强,是一支很好的队伍。”
苏进很感兴趣:“哦?单老师给我们介绍一下?”
单一鸣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文物修复技艺,主要出身于修复家族。这些修复家族下面,通常会有一些关系远一点的族人,或者是附属家族什么的。他们没有传承修复技艺,但是能配合世家做一些辅助打杂的工作。”
苏进明白了:“这些老工人,就是这些附属家族出身的?”
单一鸣点头:“一部分是,他们的世家可能出了一些问题,或者直接就脱离世家了,出去做了一些其他工作。文安组成立之后,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招募了这样一批人,用来做考古挖掘的具体工作。不然,这么专业的工作,普通的工人根本没办法实行。”
苏进恍然大悟:“那的确是很厉害!他们今天晚上就会上山?”
他正说着,远处有一个车队远远地疾驰而来,越来越近。
那是一辆大巴车,后面跟着五六辆卡车。大巴车里坐满了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中年人,卡车的车斗里则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
中年人无意中低头,看见单一鸣,立刻笑了起来,挥手跟他打招呼。
单一鸣也露出了笑容,和蔼地一一挥手。
两辆车很快交错而过,苏进问道:“这就是那些老工人?”
单一鸣点头:“是啊,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到了。不然我应该留下来的……”
谈修之也看见了这些人,有些意外地道:“年纪很大啊。”
“老工人才有经验,才知道应该怎么做。更累一点的苦力活,通常还是由临时工来完成了。”
两边这样一交流,气氛比以前松活多了。单一鸣的声音突然一顿,看着苏进,摇头感叹:“如果照你那份方案那样做的话,有没有经验,以后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毕竟是个很有经验的七段,刚才已经仔细看过苏进的方案,这时候回想起来,越想越是心惊。
苏进的方案,准确完整还在其次,最可怕的还是其中体现出来的思路。
它的逻辑性实在太强了!在这样的逻辑性之下,经验因素变得微乎其微。也就是说,只要遵守这样的逻辑,前期收集足够的数据,中期细分成足够的步骤,根本不需要经验,就可以照样完成工作!
到时候,像他们这样的修复师,以及老工人这种经验丰富的施工者,全部都要丢掉饭碗了。
想到这里,单一鸣的心情更加复杂。就他个人来说,当然不希望有这样的发展。但如果放到更高的层面上,对于文安组,对于现在的华夏来说,这样的东西又是最合用的。
它能让更多的人投入这件工作!
令人意外的是,苏进摇了摇头:“不,经验丰富的高手技师和工人,始终还是需要的。”
他感叹道,“大自然何等复杂,我们的确可以把各种情况细化到一定的程度,事先考虑好各种情况、各种处理方式。但是,单老师也应该能感觉到,实际操作中,总会临时出现我们事先没办法预计到的情况。这种时候要及时处理,只能依靠丰富的经验进行判断了。”
听见这话,单一鸣的表情缓和多了。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
车队疾驰而过,苏进回头看了一眼,感叹道:“明天就要开工了啊……”
事实上,今天给出的这套方案,他耗费的心血比周围人想像的还要多。
他竭尽全力,回忆了大量的资料,进行取舍,最后尽其可能地融合出了一套流程。他无比希望,它能弥补当初马王堆发掘过程中的一些遗憾,把更
多的奇迹保留下来!
有了路,下山就容易了。
半小时后,他们进了长沙城。谈修之选的地方,是一个位于小巷里的私房菜馆,环境好,味道更不错,不管是老是少,吃得都非常痛快。
虽然在场的除了谈修之,都是已经或者有志于从事文物修复的,但这种场合,还是不可避免地上了酒。
苏进他们天工社团的学生还好,单一鸣喝多了一点。他拉着苏进,醉醺醺地说:“说句真心话,我真是嫉妒你啊。我都六十一了,还只有七段,这辈子估计也升不上去了。你虽然没有段位,但你的水平和年纪,前途无量啊!”
苏进想了想,把他手上的酒杯拿走,认真地道:“单老师,我年纪轻,可能说得不太合适,你别跟我计较。”
单一鸣迷离着醉眼看着他,苏进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文物修复的门类这么多,涉及到的知识无穷无尽。终其我们一生,也许都没办法搞清里面所有的奥秘。但是,时代在变化,文物修复这一行,也应该向前走了!”
单一鸣的手按在桌子上,眼中的醉意渐渐消失。他喃喃道:“向前走……”
过了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喃喃道,“我去下洗手间……”
说着,他蹒跚着向外走,很快就消失在墙后。
谈修之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担心地问道:“他没事吧?”
苏进笑了笑,道:“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谈修之侧过头,突然道:“有时候我真的挺怀疑你的年纪的。”他端起酒杯,缓缓晃荡,道,“你的见识、你的知识、你的心态……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比我还要年长。”
苏进笑道:“也许我就是一个积年老鬼,只是进了一具新身体而已。”
“哈哈哈哈!”谈修之大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没过多久,单一鸣就回来了。他的头发和脸都湿漉漉的,但是眼睛却很清亮,脸上红润,精神比之前好多了。
他主动端起酒杯,想想又换成了茶水。他走到苏进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
学生们回去营地的时候,那边还很热闹。
一辆辆卡车开上来,改良后的抓铲挖掘机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旁边,上面都写着“平天”的标志。
苏进往那边看了一眼,对他们
说:“先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得忙!”
现在他在同学们心目中,已经拥有极高的地位。大家虽然很好奇,但都顺从地回去睡觉了。
轰隆隆的车声响了一晚上,天工社团的学生就枕着这样的声音,酣睡了过去,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精神意外的好。
苏进一个个问过,发现昨晚那么吵,却没一个人失眠的。
苏进有些意外,但非常高兴。
他把五个人召集起来,道:“今天,马王堆汉墓就要正式开挖了。按照我们的方案,正式开始工作!”
学生们兴奋地对视一眼,眼睛闪闪发亮。
苏进说:“接下来还有三天,我不给你们安排任务。你们自己去看看,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能学到多少东西,就看你们自己了!”
学生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一个个认真地点头。
苏进转头一看,发现单一鸣正拎着一个大袋子走过来。昨晚之后,他对苏进的态度跟之前完全不同了。他主动把袋子给苏进看:“烟,我之前准备的。老家伙们都少不了这个。”
他带着苏进往工地那边走,边走边说,“施工队的工头叫董春,脾气有点怪,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不过手艺是真好,一手识土辨土的眼力,我差远了。”
董春是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五十多岁,皮肤粗糙黝黑,一脸的皱纹,看上去像个老农民一样。他正蹲在地上,抓着一把土细细摸着。
看见单一鸣过来,他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嘲笑问道:“我听说你输给了个小年轻?出息呢?”
0066 开挖
单一鸣根本不跟他说这些,直接把袋子递过去:“少说几句,憋不死你!拿去给你下面的人分了吧,老陈媳妇怎么样了?还好吧?”
他跟董春说话的语气非常熟,明显关系不错。
董春扔掉土,接过袋子看里面的东西,闷声道:“还是那样呗,拖着,死不了也活不好。”
单一鸣唉地叹了口气,给董春介绍:“这是苏进,京师大学的大学生。别看他年轻,他在文物修复方面非常有造诣,这次马王堆汉墓的挖掘方案,就是他做的。”
董春手一顿,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单一鸣,又眯着眼睛看向苏进。
单一鸣这一介绍,他就知道苏进是谁了。原来就是传说中打败单一鸣的那个年轻人!
他跟单一鸣很熟,很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什么坏人,就是自视甚高,有点瞧不起别人,尤其是同行。苏进直接否决了他的方案,成为汉墓挖掘的主导者,按理说,单一鸣就算不记恨,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他竟然主动跟自己介绍对方,好像关系不错的样子?
这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单一鸣了……
董春打量了一下苏进,伸出手道:“你好。”
苏进连忙伸手,感觉到对方手上厚厚的茧子,觉得熟悉又亲切,忍不住用力握了一下。
有单一鸣介绍,苏进很快跟董春聊了起来。
苏进跺了跺脚下的泥土,问道:“董老师,你准备怎么挖?”
董春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怎么挖?用手挖呗。”
苏进一愣,他们旁边不远处就放着一架崭新的挖掘机,董春看都没看一眼。
“用手?不用机器?”
董春蹲着抽烟,拍了拍地面,道:“机器只能做些大工作,挖两铲子就使不上劲了。主要工作还是得靠手。”
他正说着,临时施工队也到了。这部分人大多比较年轻,都是临时雇过来的民工,自己带着铁锹锄头等工具。
董春一看见他们过来,就站起来踩熄了烟,迎了上去。
他很熟练地把这些人安排成了几组,把自己的手下叫过来,每个人带一组,分工行事。
没一会儿,他就全部安排好了,开始带着人干活。他嘴上说着挖掘机可以做些大工作,但安排起来,一点用它的意思也没有。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早就在旁边等着了,一看这边开始了,马上拿着工具,笑嘻嘻地说:“大叔,也给我们安排点活呗!”
董春打量了他们一下,嗤了一声:“细皮嫩肉的。”虽然这样说,还是把他们分到各个组里去了,叮嘱道,“不行就跟你们组师傅说,下来休息,不要强撑!”
学生们对视一眼,笑着大声说:“知道了!”
苏进在方案上圈定了地点,董春事先看过了。他拍拍地面,摸了把土,向苏进招了招手:“你来下第一铲吧。”
苏进正在旁边看他选址,听见这句话,有些意外。
在上个世界里,他们也有这样的规矩。像这样的考古挖掘工作,由项目主导者挖下第一铲,以示尊敬,也算是一种祝愿。
他以前经常站在这个位置,没想到在现在这个世界这么快就来了。
他看了单一鸣一眼,单一鸣向他一笑,点了点头。
苏进深吸一口气,走到董春身边,接过他手上的铁锹。
他先蹲下去,用手摸了把泥土——这动作,跟董春的有微妙的相似之处,接着,他把土洒下去,重新站起。他平稳地举起铁锹,一锹扎起了土里。片刻后,铁锹掀起,上面装了满满一锹的土。
董春眼睛一亮,回身叫道:“满土!”
“好,满土!”
施工队的工人们全部都在紧盯着苏进的动作,这时整齐地吆喝了一声,中气十足地像是平地炸了个雷起来。
徐英跟在一个跟他本家,同样姓徐的师傅的旁边,好奇地看着苏进的动作。这时他连忙问道:“满土是什么意思啊?”
徐师傅心情很好,笑着告诉他:“看见没有?一锹的土!土越多,活计越顺。满土就表示,这次一切顺利,要有大收获!”
“哦!”徐英也笑了起来,“好兆头啊!”
董春眯着眼睛看了苏进一眼,转身吆喝道:“开工!”
施工队的师傅们纷纷上前,围在苏进刚才下铲的地方旁边,一人一锹,开始干活。
铁锹一探进土里,他们就觉得不对了。这土的粘度比普通土大多了,挖起来有点费劲,要像苏进那样一锹满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运气好恰好找准了位置,还是本来就有这样的本事?
不管怎么说,就这一锹,师傅们看苏进的眼光已经跟之前完全
不同了。
可能是满土真的带来了好兆头,虽然土质有点奇怪,但工人们挖掘得非常顺利,进度喜人。
半小时后,董春叫停大家,又上前在最中心的地方摸了一把,吆喝道:“省着力,向下五寸!”
直到现在,上前挖掘的都只有文安组那支核心施工队,临时工和挖掘机都没让上手。
施工队的师傅们顿时放轻了力道,平平挖去五寸后,下面果然出现了东西!
苏进眼睛一亮,连忙上前,单一鸣也跟着凑上前去,翻开一看,叫道:“是张草席!”
这张草席埋在土里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一直没被人发现。它看上去非常特别。按理说,这样埋在土里的席子,没两年就得全朽了。但它却不。
它甚至不是枯黄的,而是黄中带绿,摸上去有些韧性。这种质感,简直就像刚埋下去不久的新席!
单一鸣也拿不准了,问道:“这是墓里的,还是……”
苏进上辈子就听过马王堆挖掘时的异状,现在亲眼看见,也很吃惊。他点头道:“这草席的编法,跟现在的不太一样。”
他一点出来,单一鸣也发现了:“对!难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脸上看见了惊喜之色。两千年的汉墓,竟然能留下这样的异状,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单一鸣亲自动手,揭开这一方草席,露出下方白色的泥土。董春抓了一把,这白土又硬又粘,几乎像是膏状的,正是苏进之前在照片上看过的白膏泥。
这层厚厚的膏泥把三号墓牢牢封住,这才让它密不透风、密不透水。
苏进毫不犹豫地道:“继续向下!”
董春又是一声吆喝,数十把铁锹一起挥起,像是片树林一样。接着,它们全部落下,白色的泥土一起被掀了起来!
…………
这一次挖掘比预计中费劲多了。
这白膏泥的质地非常硬密,对于墓室本身当然是有好处的,但是现在挖起来就太不容易了。
师傅们每一锹下去,最多都只能带起两寸厚一层,还没办法铺满整个锹面。
苏进在旁边看了一阵,首先叫停:“上挖掘机吧!”
董春眉头一皱,反对道:“挖坏了怎么办?”
苏进果断地道:“膏泥层还很厚,范围也不小,不会挖坏的。”
“不行不行。”董春非常固执,“挖墓是精细活,一不小心就会磕着碰着里面的东西,碰坏了就麻烦了!不行,必须得用手来挖!”
不等苏进说话,他就又吆喝起来了:“兄弟们,小伙子觉得咱们的手艺比不上机器,咱们要怎么办?”
“干他娘的!”
师傅们齐声响应,不用董春多说,他们就加快了动作。
苏进只能苦笑,这个董师傅的确经验丰富,判断力非常强。刚才他说是五寸就是五寸,明明什么东西都还没看见,就能下判断,结果证明他就是对的!
但是现代挖掘,怎么能只用人力?在苏进上个世界,机械力就已经渐渐占据了首位,这个世界平天机械提供的技术,更是做了针对性的改进,更适合考古挖掘这样的精细操作。在苏进看来,这样的工具简直是个创举,不用的话真是太浪费了!
但是这支核心施工队就是董春的一言堂,他说只用人力,所有的师傅碰都不会碰一下旁边的挖掘机。
马王堆汉墓的白膏泥非常厚,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用了一上午时间,大概挖进去了两尺深。一大堆白泥堆在旁边,被卡车一车车运走了。
中午时间到了,食堂直接把饭菜送到现场,工人们一抹汗,随便擦了擦手,蹲下来就开始吃。
一上午,师傅们工作的时候,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也跟着一起干活。他们的确很少干体力活,但是积极性却很高。半天下来,师傅们对这些年轻伢子们都很有好感,吃饭的时候跟他们有说有笑,积累的经验一点也不吝啬,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
干了一上午活,无论是施工队的师傅还是这些学生,全部都像泥猴一样,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才半天就泛起了盐花。
董春看面相就很严肃,没一个学生敢凑到他旁边去。他板着张脸,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他们说笑,眼神却非常温和。
苏进在一边看着,突然端着饭盒走到董春旁边,蹲下去,叫道:“董老师。”
他犹豫了一会儿,直截了当地说,“下午还是试一下挖掘机吧。”
0067 人与机器
董春的眉头马上就皱起了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挖到中间可以让他们试试,现在怎么行?”
他嘴上这样说,表情却已经充分说明了,他根本没打算让机器上手。
苏进劝道:“平天机械的挖掘机都是特殊设计过的,比普通挖掘机精细多了,完全可以……”
“再精细,能比得上人手吗?”董春打断了他,连连摇头。
苏进快愁死了,这人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不如来试试?”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谈修之一身麻料的休闲服,清清爽爽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他身后站着四个穿着橙红色衣服的年轻人,也一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头上一滴汗也没有。
一看见他们,董春的脸马上一沉,缓缓站了起来。
他沉声问道:“要试什么?”
谈修之比了比那四个年轻人,道:“这四个是我们平天开挖掘机的师傅,一会儿让他们试试,机器的精细度,到底能不能比得上人手!”
苏进见过温和有气度的商人谈修之,也见过干练利落的军人谈修之,而眼前的这个人,表情轻佻,真的就像个纨绔子弟一样。
他挑衅地看着董春,问道:“怎么样,要试试吗?”
董春把脖子上的毛巾一把扔在地上,道:“你说怎么试!”
没想到吃饭的时候还有余兴节目,没一会儿,施工队的师傅和临时工们全部都被吸引过来了。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那四个司机全部上了自己的挖掘机,把它们开了过来。
这四辆挖掘机全部都是最基础的那种,前面是一个可以夹起的斗,专门用来挖土的。不过它的大小比普通的要小一点,夹起来更灵活。
挖掘机轰隆隆地向着董春开过去,董春不避不让,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面前停下。
他问道:“要怎么试?”
谈修之走过来,手揣在裤兜里,悠闲地道:“董师傅干了这么多年,不信任机器应该是有原因的吧?”
董春哼了一声。
谈修之道:“那不如这样,你指定几个动作,让我们的师傅来做。做不成,我们马上滚蛋;做成了,今天下午的活就主要交给我们,怎么样?”
他笑了笑,道,“不然,你每天这样晾着我们,文安组的钱还是要照常付给我们,我们不
做事白赚钱,也于心不安啊。”
董春直视着谈修之,目光极其犀利,谈修之平静地回视着,并不回避。
对视片刻后,董春又哼了一声:“不干活白拿钱,有什么不好的!”
他上前两步,走到挖掘机面前,向旁边一个师傅招了招手:“老王,把你的帽子给我。”
老王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有点像鸭舌帽,但是帽檐很短,只有普通帽子的一半。
老王摘下帽子,递给董春,董春一下扣在头上,把帽檐移到前面,道:“就拿这个试。挖掘机前面不是有夹子吗?你的人用它来摘我的帽子,四个全部摘下来,就算你赢!”
“不行!”老王还没走开,一听就吓住了,连忙阻止。旁边的其他师傅也都叫了起来:“不行,太危险了!”
这挖掘机的斗是比普通的小一点,但也很巨大了,人的脑袋跟它比起来,完全不成比例。而且,它可是全金属制作的,这么沉这么大的东西,就算只是擦过去,董春也得有生命危险!
再说了,这帽子的帽檐比普通鸭舌帽短多了,挖掘机要把它摘下来,非得凑得极近才行。这更大大地增加了危险性……
董春的这个提议,实在太危险了!
旁边的人吵成一团,方劲松走到苏进旁边,眉头紧皱:“董师傅这也太冲动了……”
苏进看看董春,又看看谈修之,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阻止。
他从两人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异样的光芒,正是这种光芒,让他无话可说,无法可想。
这时,舒倩带着江组长和陈组长冲了过来,叫道:“不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董春转头,拇指向后一指:“不敢的话,就让这小子带着他的车走人!”
舒倩为难极了,谈修之直视着董春,突然转向身后的挖掘机,抬头问道:“你们敢来吗?”
一个瘦小的年轻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董春头上的帽子,又缩了回去。他的右手从驾驶室的窗户里伸了出来,对着谈修之比了个大拇指。
接着,其余三个司机一个接一个地伸出手,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动作——
四个大拇指!
事实上,遇到这样的挑战,司机们的压力也很大。
万一真的出事,董春肯定是非死即伤,司机们也要背上一辈子的重担。可以说,如果出
事,他们这一辈子就废了。
但是,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伸出了大拇指,表示自己接受了挑战!
谈修之毫不犹豫地转向董春,向着他点了点头,道:“我们能行!”
他是平天机械的总负责人,也是最主要的责任承担者。现在,他代表平天机械,接受了董春的挑战!
周围的声浪渐渐消失,董春摆了摆手,对着老王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这帽子送我了吧?”
老王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突然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咽声道:“不行,得还我的,一会儿就得还!”
说着,他向后退了几步。看见他的动作,施工队的师傅们一个接一个地后退,让开了一大片空间。
现在,四辆挖掘机的对面,只站着董春孤伶伶一个人的身影。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眯着眼睛望着对面。
这一刻,舒倩也乱了分寸,她咬着牙说:“不行,我不许!”
谈修之转头向她一笑,道:“现在是休息时间,这是我们的娱乐活动,舒组长也管不了吧?”
施工队的师傅们都沉着脸看他,表情非常不善。
谈修之浑若无事,他向挖掘机的方向挥了挥手,道:“只有一个人太没意思了,再加一个吧。”
说着,他闲庭信步一样走到董春身边,从地上拣了几片叶子,在面前排成一排。接着,他拣起其中一片,平放在自己的头顶上,道:“没有多余的帽子了,就用这个替代吧。四辆车,一辆接一辆地来,你头上的帽子,我头上的叶子,两样都得摘掉,才算合格。董师傅,你觉得这样怎么样?”
董春转头看他,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相比起捏住帽檐摘下帽子,当然是一片小小的叶子难度更大!同样的行为,谈修之这样做的危险比他大多了!他一个大老板,不就是赚点钱吗?为什么要这样做?值得吗?
董春呆了半天,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笑了一声:“行,如果真的办到,以后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说,绝对没有第二句话!”
谈修之哈哈地笑了,道:“我可是记住了!”
“尽管记住!”
挖掘机前面的人变成了两个,相比起巨大的钢铁机器,他们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
旁边天工社团的学生盯着他们的背影,表情却极为激动。就连一向漠然的贺家,也握紧了拳头,看看挖掘
机,又看看他前面的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一个帽子,一片叶子。
相比起周围紧张的气氛,司机们的态度却非常轻松。
最前面那个瘦小个子从驾驶室里伸出手,挥了挥,叫道:“我第一!”
旁边的司机们甚至还在笑:“行,你先上!”
没一会儿,发动机再次旋转起来,轰隆隆地上前。董春和谈修之并肩站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
挖掘机先靠近了董春。这么大的机器靠近,带来的压迫感其实是非常强大的,但是董春动也不动,身上连一根肌肉也没有颤动一下。
驾驶室里,瘦小个子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一拉操纵杆,停了下来。
接着,挖掘机的支臂挥了起来,渐渐向下,靠近了董春的脑袋。
周围所有人的呼吸全部停住了,他们的手心里全部捏着一把汗,有点不太敢看,但还是强撑着让自己看下去。
这时候,就连苏进也觉得非常紧张。但是,就在这紧张中,他又能隐约感受到董春、谈修之以及那些司机的心情。他能猜到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这片紧张中,谈修之显得非常轻松,他甚至勾了勾嘴角,向旁边看了一眼。
支臂接近董春的头顶,斗沿的夹子靠近了他的帽子。
瘦小个子的手指连续操作了几下,再次拉下扳杆。挖掘斗猛地一下合上了。
一阵轻微的风从董春面前拂过,他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接着,他觉得头顶一松,眼角余光看见一道红影离自己远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瞬间意识到,头上的帽子已经没了!
挖掘机顺利地摘下了他头顶上的帽子,没有伤他分毫!
对方一次性就成功了!
瘦小个子在驾驶室里咧开嘴笑了,谈修之扬声道:“别急着高兴,还有一次。”
瘦小个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再次变得无比认真。
董春还没有完全回神,他紧盯着瘦小个子动作,看着支臂向旁边移动了一下,再次扬起。
0068 大汉捏针
这么巨大的机器,动作起来却非常灵活,有一种彪形大汉捏着绣花针的诡异美感。
从侧面看,越发能感受到这架挖掘机的精确。
它非常稳定地移动到了谈修之的头顶上,轻轻下落,用“手掌”的边缘轻轻“捏”起那片树叶,又非常稳定地移开了。“手掌”轻轻放开,树叶晃悠悠地落在地上,表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痕。
它轻盈而灵活,完全颠覆了董春以前对挖掘机的所有想象!
谈修之笑了起来,他向瘦小个子挥了挥手。这个年轻人再次咧开嘴,用力挥了回去。发动机再响,挖掘机轰鸣着回到原处,停下来。它所在的位置跟之前一模一样,简直像从来没有移动过。
第一辆过后,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纷纷上前。
董春头上的帽子一次又一次被摘下,帽檐表面的痕迹越来越深,他的头上却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掉。
一开始,他看上去镇定自若,其实当挖掘机靠近的时候,心跳得还是很快的。
但是第三辆开始,他的心跳就变得徐缓而正常了。巨大的“手掌”伸到他的头顶上时,他的眼皮子连抖都没抖一下。而这一次,不是因为他的镇定,而是他已经用自己的亲身实践,体验了这批挖掘机的功能!
他这边一切顺利,谈修之那边也不例外。
他面前的树叶一片片减少,全部落到了另一边。
他也连根头发丝也没少,而跟董春不一样的是,从头到尾,他的呼吸都异常平稳,他脸上的笑容,也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第四只“手掌”合上了,伴随着发动机的时候回到了原地。
四辆挖掘机一字排开,稳稳地站在董春面前。这一次,董春看着它们的目光再也不同。
他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转身走到谈修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地走开了。
他也不需要再说什么,那温暖而沉重的手掌已经说明了一切。
谈修之笑了,他向那四辆挖掘机比了个大拇指,四只手同时从车窗里伸出来,回以了同样的手势!
舒倩松了口气,大步走到谈修之身边,埋怨道:“你这也太冒险了……”
谈修之截断了她的话,摇头道:“不,一点也不冒险。”
苏进走过来,注视着笔挺的机器,问道:“要达到这样的精度,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调试吧?”
谈修之笑着点了点头,道:“前后用了三年,耗资五千万。”
苏进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很值。”
“对,很值!”谈修之笑得更愉快了。
…………
董春说话算话,下午,他亲自出马,指挥着一辆挖掘机,到了他站的位置,指着地面道:“五寸!”
支臂轻盈地移过来,伸进地面,抓住了泥土。接着,“手掌”一握,抓起了一捧白色的泥土,移到了一边,放开。
董春的手探进去比划了一下,光靠手量,他也能判断出来。五寸就是五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终于笑了起来,直起身子,向驾驶室的方向比了个大拇指。
驾驶这架挖掘机的正是那个瘦小个子,他怪叫了一声,几乎在驾驶室里跳了起来!
董春僵硬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但马上又板了起来,沉声道:“不要疏忽,继续!”
上午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指挥自己手下的工人的。这一次,他也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了这些挖掘机的司机。
瘦小个子显然很明白的想法,他也敛起了笑容,严肃地操纵着扳杆,支臂再次扬起。
学生们不知不觉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们凝视着眼前的场景,有点热血沸腾。
苏进站在谈修之身边,轻声道:“时代就是这样不断进步着的。”
谈修之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
可能是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接下来三天,学生们工作得更起劲了。
他们主要还是用的传统工具,跟其他的普通临时工一样,听候董春等老师傅的命令,那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闲睱时候,在苏进的安排下,他们也去尝试了一下挖掘机。
他们这才发现,要做到像头天那样的精度,可不是件容易事,必须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才行。
不过,这样的失败完全没打击他们的积极性,他们反而比之前更勤奋了。
在抓握挖掘机的帮助下,第二天,白膏泥就全部被挖了出来,露出了下面黑色的木炭。木炭层比膏泥层更厚,这也是用来防水的。
大量的黑色木炭被起出来,用卡车运往山下。
第三天中午,徐英站在墓坑旁边,遗憾地说:“看来看不到开墓了
……”
苏进笑着说:“哪有那么快。木炭起出来之后,还要确定椁室的位置,定点下挖。这墓室埋得很深,至少还需要一个月吧。”
“啧,还以为可以看到里面的棺材呢……”徐英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的确非常遗憾。
苏进拍拍他的肩膀:“走,吃饭去吧。”
今天中午算是专门为他们安排的一场送行饭。其实还是食堂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菜盘都端到了外面,就像自助餐会一样。
大家就在工地上给社团的学生送了行。这几个学生的性格都很好,特别听话,这几天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帮忙,从不叫苦叫累。而且看得出来,他们以前都是没怎么接触过这样的体力活的,但一天比一天做得好。最后一天,除了体力差别以外,技巧方面已经超过那些临时工了。
谈修之走到苏进身边道歉:“抱歉,回去的时候只能让你们自己坐火车了。”
苏进笑了起来:“本来也应该是这样。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谈修之摇头:“我先不了,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
两人一起举起饮料杯,碰了一下。清脆的碰撞声响起,橙黄色的饮料背后,海量的黑木炭高高地堆在一边,正在被一辆接一辆的卡车往山外送。神秘的马王堆,躺在地下,不久后,就将重现天日!
…………
火车上,天工社团的学生都很疲倦,但是没一个想要睡觉的。马王堆一行,他们每个人都是大开眼界。
以前,他们对文物修复只是满怀憧憬,而现在,它已经成为了值得用一生去追求的理想!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们必须更努力才行。
从长沙到帝都六小时,学生们坐在座位上,两个两个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苏进正在看手机,舒倩今天中午不在,有事没能参加送行宴,给苏进发了条短信。
她说之后也会一直跟苏进保持联系,及时把马王堆的情报通报给他,希望他下次假期的时候还能再过来。
苏进笑了笑,回了一句:“ok。”
突然,他旁边小声喧闹了起来,抬头一看,只见徐英正拿出了手机给旁边的魏庆看,魏庆默不作声,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送到徐英面前。
徐英一看,立刻骂了声娘,旁边岳明和方劲松都笑了。岳明拍着徐英的肩膀说:“就认清你自己垫底的现实吧!”
徐英愤愤不平:“比不过你们也就算了,为什么连魏庆也比不过!”
方劲松笑道:“魏庆可用功了,每天的十次机会,从来都没有错过过。下来以后,也经常一个人琢磨。”
魏庆得意地看了徐英一眼,徐英用力忽噜了一把他的头发,愤愤地说:“得意个什么,我早晚会超过你的!”
苏进一眼就看出来他们在干什么了。他们正在比拼手操app上的分数。
贺家的那套/动作,本身的名字已经很朴实了,学生们还嫌太长,纷纷简称管它叫“手操”。
他们五个人把手操视为珍宝,每天十次机会从来不会错过。而且他们还记得保密协议上的内容,总是偷偷地做,从来不给别人看。现在只有天工社团的在,终于有机会比拼一下分数了。
徐英嚷了起来,问道:“老大,你多少分,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呗!”
苏进笑着问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排名?哦,徐英你垫底,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哈哈哈哈!”旁边三个人一起大笑,连贺家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徐英站起来,指着他们说:“你们给我小心点,没准什么时候我就排第一了!”
贺家默默地说:“行,回去我就把排行榜功能加上,我们天天看着你,等着你超。”
一想到排行榜上自己不知道要垫底多久,徐英突然泄了气。
方劲松笑着说:“我们刚刚看过了,贺家第一,岳明第二,我第三,魏庆第四……”他看了徐英一眼,徐英马上又跳起来了,“接下来不用说了!老大,你呢?”
他试图转移话题,苏进也笑着把手机扔在了面前的桌板上:“垫底的肯定是我了。”
“咦?怎么可能?”徐英马上就叫起来了。旁边几个人也对视一眼,满脸疑惑。
他们一直觉得,以苏进的本事,最少也是跟贺家比的,说不定还会超过他。怎么可能会垫底?
0069 谁错了
徐英马上就抓起了苏进的手机,质询地看他一眼,苏进笑着点头,徐英立刻打开锁屏,调出了那个朴实至极的图标。
他嘀咕说:“这图标也太难看了……”
贺家凉凉地道:“我知道了,回头我会加个功能,把排行榜的最后一名加粗加亮的……”
“混帐你不能这样!”徐英马上吼起来了,接着他又是一笑,“对了,我不怕!刚老大说了,垫底的不是……”
话没落完,他的声音就消失了。他紧盯着苏进的手机,一脸意外。旁边几个人也把目光聚集了过来,魏庆首先叫了起来:“咦?怎么会没有分数?”
果然,苏进的手操app界面上,空空荡荡,一个分数也没有。显然,他从来没有使用过它!
这一下,贺家也疑惑了:“你没用过?”
苏进轻松地说:“我有做手操啊,天天都有做,只是没用这个app而已。”
徐英叫道:“你不用视频,怎么能保证自己的动作标准?”
苏进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手:“凭眼睛看,凭感觉。”
徐英瞪大眼睛看着他,方劲松倒是笑了笑,道:“老大,做一遍给我们看看吧!”
“好啊!”苏进答应得非常爽快。
他们一共六个人,正好占满了面对面的两排三人座。这时,徐英他们全部凑了过来,就连贺家也向前倾了倾身体。
苏进伸出双手,平摊向上。接着,他屈起两根手指,开始做起了动作。
这套/动作,是在场的五个人这几天都做熟了的,他们当然能看出来,苏进做的正是这套手操!
苏进做得并不快,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非常有节奏感。他的手指比普通人的略微修长一点,做起动作来非常好看。
天工社团的学生原本对这套/动作应该很熟悉的,这时却像第一次看见它一样,表情又惊讶,又着迷。
这一刻,苏进的手仿佛拥有了生命,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说不出的奇异韵律。
大概五分钟后,苏进的手重新摊平向上,回到最初始的状态。
周围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徐英才道:“真好看啊……真没想到,这套手操能做出这样的感觉来!”
“能对着软件做一遍试试吗?”贺家突然出声,抬头问苏进。
他除了特定的时候以外,平时
总是沉默寡言,自从上火车以来还没出过声。
苏进意外地看他一眼,爽快地点头说:“行啊。”
学生们再次兴奋起来,贺家拿出一个支架,主动帮苏进把手机架起来,屏幕微侧。然后,他亲自调出软件的界面,向着苏进示意了一下。
苏进按下启动键,回到原位。五秒后,动作开始了。
这个软件其实有两个界面,主界面是范本视频,由贺家用专门的软件制作出来的,“绝对标准”的动作。它占了屏幕大约三分之二的位置。
另外三分之一的空间,下方是一个小视频,直接调用了摄像头,录下了苏进的动作。同时,这个图像上出现了很多绿色的线条,贴着苏进的动作运动着。
这些线条表示是“正确的运动方式”,操作者的动作略微偏移一下,这一部分的绿线就会变红,表示操作失误。
空间的上方,显示着一行不断变化的数字,正是此次手操的得分。正确的动作会加分,错误的动作会扣分,最后总计出来的就是总分。刚才他们比拼的就是这个。
学生们屏息凝神地看着手机的小屏幕,全部都紧盯着屏幕的右下方。
只见绿色的线条紧贴着苏进的手,不断屈伸变化,它一直都是绿的,从来都没有变红过!
上面的分数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变化着,不断上升,速度非常惊人。
看着看着,学生们全部张大了嘴,贺家也越坐越近。
从头到尾,绿线就没有变红的时候,表示苏进的动作完全符合标准,一点差错也没有!
最后,差不多到五分之四的地方的时候,苏进的动作突然有了一个微妙的变化,绿线在那一刹那变成了红色的,上面的分数有一个50的字样飘走了——被扣了五十分。
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们同时松了口气,好像放心了一样。
他们还来不及回味这种感觉是因为什么,苏进的动作就结束了。
这套/动作的满分一共是一百万分,苏进最后一共拿到了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五十分,离满分只差毫厘!
徐英干笑着说:“哈哈,这个分数,已经比贺家要高了吧?”
他这才回想起来,刚才苏进出错的时候,他心中诡异的放心感究竟是什么。是觉得,老大果然还是人类?不是什么怪物变的?
他表情古怪地回想着,贺家突然从沉思中醒过来,抬头
问道:“这动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这是什么意思?!
苏进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点头道:“嗯,感觉节奏有点差错,好像快了一拍子。”
这又是什么意思?!
贺家点头说:“嗯,我也这样觉得,第二次的动作看着没有第一次舒服的感觉……行,我回去调整一下,应该是头一次的那种节奏更合理。”
说着,他坐回到一边,右手的食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好像正在回味着某个节拍。
学生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结果最后错的不是苏进,是软件的“标准动作”吗?这么说,老大果然还是不是人!是怪物!
徐英长长舒了口气,学着苏进的样子,揉了揉自己手腕,嘀咕道:“道路阻且长……”
岳明顺利加上:“努力加餐饭?”
“滚!”徐英对着他比了根中指,“我是说还要继续努力!”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渐渐放松起来。苏进这样“不是人”的表现不仅没有让他们沮丧,反而更激起了他们奋斗的动力。
苏进当然不可能不是人,这只代表,的确有人能够达到“完美”,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魏庆想了一会儿,突然小声问道:“老大,这次马王堆的活动我回去能放在学校网站上吗?”
他加入了天工社团,暂时还没有从学校网站离职,还是那边的实习生。
苏进还没回答,方劲松先摇了头:“我觉得最好不要。”
“为什么?”
“虽然我们从组建社团开始,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但是在真正出成果之前,还是不要站出来当靶子比较好。”
他转头问苏进,“老大,你觉得呢?”
这么几天时间,苏进已经习惯了“老大”这个称呼,他想了想,点头说:“你说得对。先低调行事一段时间,积累一些经验和成果,到时候一次性甩出来……”
“爽!”徐英和岳明想象着当时的情况,一起叫了出来。
魏庆想了想,也点头同意:“嗯!这样的确更好。那回去以后,我们就先保密,谁也不要说!”
大家纷纷答应了,魏庆松了口气。老实说,在提议的时候,他隐约也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没有整理出来具体的想法而已。
他面带微笑,
用手机调出了学校网站的新闻,看了一眼。突然,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吃惊地道:“咦?文修专业有了新举动了?”
…………
文修专业的举动一共有两项。
第一项,从国庆后开始,文修专业新增加了两名讲师。
两名四段文物修复师。
这两人跟石永才相同级别,但跟他不一样。在当上天工社团的指导老师之前,石永才在本专业只是挂个名,不算真正的老师。
但这两个人,是要加入实际的教学的。显然,这是对文修专业实力的一次提升!
第二项举动,国庆之后,文修专业的临时公开课就要取消了。同时,文修专业开始向外招收辅修学生。辅修学生可以在专业内选修一部分课程,如果积攒了足够的学分,也跟专业内部的学生一样可以去考段位。
有了学分、有了段位,将来毕业时学校会颁给正式的毕业证。也就是说,学生在校期间,就能拿到双专业的证书,成为正式的文物修复师。
这对文修专业以及其他专业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徐英才喃喃嘀咕:“我怎么觉得这两件事是冲着我们来的啊……”
苏进沉吟道:“也许你的感觉没错……”
他想了想,突然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给石永才。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接通。
“喂?谁?”石永才在电话里的声音,比平时似乎沙哑多了。
苏进顿了顿,道:“是我,苏进。石老师,您没事吧?”
“哦,是你啊!嘿,我能有什么事?我好着呢!”句子一长,石永才声音里的沙哑更明显了。他的声调也有些不对,带着浓浓的自嘲和讽刺感。
苏进皱起了眉头,直截了当地问道:“石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吗?”
石永才一口否定:“没事,什么也没有!”
苏进干脆问道:“文修专业要增加两名四段修复师老师的事,您知道了吗?”
0070 应对办法
“……什么?”石永才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们刚刚得知,文修专业要增加两名老师,都是四段修复师。这个消息已经在学校网站上贴出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
果然,石永才还不知道这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片刻后,提高了声音问道:“怎么,你们怕了吗?现在要解散社团,现在还来得及。”
苏进诧异地说:“解散社团?怎么会?我只是在担心,您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对面传来“啪”的一声,轻轻的吸气声和吐气声响起。苏进仿佛能看见,石永才正在对面吞云吐雾。他的声音平静了一些,但仍然带着深深的疲倦,道:“你猜得没错,这两个人是被调过来压我的。”
苏进/平静地说:“嗯,我猜也是这样。您本来是文修专业段位最高的老师,现在来了我们社团,他们那边应该会觉得有点棘手吧。这几天你有事情,是不是那边给你施加了压力,让你退出我们社团?结果你不同意,他们就只好再调过来两个四段来压你?”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晰,旁边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面面相觑,都在别人脸上看见了惊奇。
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四段是专门为了打他们才被调过来的?他们就是一个刚才成立的社团耶,值得这么被重视吗?
方劲松小声说:“被重视的不是我们。”
徐英等人马上会意。是的,关键不是他们,而是石永才这个四段。
四段在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已经是最高的段位。最高段的老师到他们社团当指导老师,无形中把他们的地位也提高了。对面要么得把石永才调开,要么就得找个同段位的甚至更高段位的来跟他对抗。
显然,国庆这几天时间里,那边已经向石永才施过压了。按理说,石永才只是一时兴起才过来,没什么理由坚持下去的。但意外的是,他就是抗住了压,硬是顶着不退!
于是对方只能退而求其次,给文修专业那边加码了。于是,他们加上了两个四段的老师。这不是因为重视天工社团,只是因为重视石永才而已。
电话对面,石永才呵呵笑了两声:“二打一,我应该说他们挺瞧得起我吗?”
苏进笑了笑,说:“的确算是。他们必须要加上两个人,才有稳操胜券的把握……”
“真的有吗?
”石永才打断了他,突然问道。
苏进话声一顿,反问道:“石老师是看好我们哪里?”
“两点。第一,你们走之前,跟我说了去哪里。能带着队伍去那里,看来你还是有点本事的。第二,我去打听你建天工社团的原因了。”
听到这里,苏进的心突然重重一跳。
石永才又吸了口烟,缓缓道,“我发现,你说得对。所谓的文物,跟我雕出来的那些石像可不一样。像他们那样瞎修,又有什么区别?你说得对,文物修复,也应该立一立规矩了!”
苏进的手掌陡然握紧了电话!
石永才笑了两声,又道,“不过以你的年纪和身份,想要立这个规矩,还是太早了啊……”
“我总会成功的。”这次打断对方话的变成苏进了。他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平静地反问道,“石老师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才会留下来的?”
石永才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扔出了一个字:“——对!”
苏进放下电话,心情异乎寻常的轻松。看吧,即使是现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也一样有人看出了文物真正的本质,看出了文物修复者应该走的道路!
每一个石永才这样的人站出来,他就会多一份信心!
苏进抬起头来,言简意赅地把刚才的对话给大家解释了一下。
贺家也提起了精神,认真听着。
苏进道:“我们之前说好了要低调,现在看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回去学校之后,我们肯定还会遇到更多的压力,你们……”
徐英猛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胸脯:“让他们来!石老师能抗,我也可以!”
魏庆摸了摸脑袋,道:“我加入社团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岳明哈哈笑了两声:“对啊,不是组建社团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吗?”
方劲松和贺家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同时点了点头。
是的,从天工社团正式组建时开始,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回到学校,只不过是要正式面对了而已。
现在,他们看到了苏进的能力,又到马王堆走了一趟,见到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压力只是一时的,总有一天,天工社团这个新生的幼苗,会顶破一切巨石,蓬勃地成长起来,长成参天大树!
………
…
苏进刚才在电话里就跟石永才约好了,回去学校之后先碰个头。
一方面,他要把最近这几天的情况跟石永才说一下;另一方面,接下来天工社团的活动计划,还是要跟这位指导老师沟通确定一下的。
六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帝都。
连续几天的工作加六小时的车程,学生们的脸上却毫无疲倦,一个个都精神奕奕。
京师大学,我们来了;文修专业,我们来了!
学校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学生们背着行李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感觉。
苏进一进校门,就接到了柳萱的电话,她说要找地方跟他见个面,苏进想了想,重新约好了时间。
徐英他们也纷纷接到了电话,都是学校里其他相好的同学打过来的。
对方通知他们文修专业的举动,尤其是辅修课程这一项。在他们看来,正规的课程当然比业余的社团强多了。要学这个的话,这可是个大好机会!
徐英放下电话,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懂个屁!我们社团才是最好的!”
魏庆努力安慰他:“不用生气啦,人家也是为我们好。到时候我们做出成就,他们就知道啦!”
徐英重重点头道:“嗯,那是一定的!
说了几句之后,天工社团就暂时解散了。苏进表示,跟石永才商量之后,会把新的活动计划发到他们各自的邮箱里,让他们注意查看。
徐英一再叮嘱,必须把活动安排得多多的,他不怕苦不怕累!其余学生也都纷纷点头,显然是同样的想法。
苏进一一答应,先回去了寝室,他跟石永才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只剩下方劲松跟他同路,他摇摇头道:“最好还是能找个正式的活动地点。能向去学校申请吗?其它社团都有的。”
苏进道:“你说得对,我回头去申请看看。”
石永才没上去,就等在寝室的楼下,看见他们过来就跟他们一起上去了。
七天不见,石永才眼圈发黑,眼白里充满了血丝,看来受到的压力比他说的要大多了。
不过,之前跟苏进在电话里说过之后,他精神不错,一见他就催着问马王堆的情况。
寝室里其他人都不在,苏进跟石永才在桌子旁边坐下,掏出手机,调出照片给他看:“这是我们这几天在马王堆拍的照片,你看看。”
石永才迫不及待地接过去,连翻几张之后,突然抬头问道:“这个汉墓究竟是几级工程?”
每项考古挖掘,都会根据规模定出级别,一级最低,五级最高。苏进思索片刻,道:“我走的时候,还没有正式定级,暂时定成了三级工程。”
“暂时?”石永才非常敏感。
苏进点头:“据我们判断,这次汉墓应该不是独墓,很可能是个墓群。所以,现在文安组正在申请扩大地域勘探,如果真是墓群的话,级别肯定还要往上提,最后很有可能达到五级。”
“妈的!”石永才突然一声怒骂。他非常不满地说,“都怪那些老东西,不然,我就能亲眼过去看看了。”
五级工程在全国范围内都很少见,普通修复师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次,他明明有一次摆在眼前的机会,结果就被家里的那些老头子给打扰了。
苏进说:“五级汉墓的发掘是个大工程,工期不短,如果您想去的话,还有机会的。”
石永才先是一笑,接着又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苏进:“你口气不小啊。老实说吧,这个汉墓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进笑了笑:“您就当我走了个后门吧。”
石永才打量了他一下,哼了一声,继续翻看手机里的照片。
突然,他的手停下来,紧盯着照片里的一个人,一把抓住苏进的胳膊,问道:“这个人是谁?文安组的顾问?”
苏进凑过去一看,他指的正是张万生。
张万生是单一鸣七段的师傅,光从那张画就可以看出来,他的能力非常强。苏进不知道他是几段,但想来段位也不可能低了。
苏进道:“他叫张万生,是文安组一位顾问的师傅,怎么,你认识?”
0071 插班生
这张照片是别人拿了苏进的手机拍的,画面上,苏进低着头,跟张万生说话。张万生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露出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表情非常专注。
苏进也记不清当时他们正在说什么了。在马王堆的头几天,他跟张万生谈话的次数可真不少。做完开掘方案后,老头子不告而别,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单一鸣说,他师父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随心所欲,神出鬼没。一个七段修复师的师父,会是什么样的身份?苏进大概也猜得到一些。
石永才没有回答苏进的话,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妈的,下次就算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会留家里了!”他嫉妒地瞪着苏进,“你的运气简直太好了!”
石永才一张张把照片翻完,每次看见照片里有张万生,都要懊恼地哼了一声。翻完照片,他正要说话,苏进的手机叮地一响,又来了条短信。
石永才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就把短信点开了。他猛地意识到这不是他的手机,伸手把手机还给了苏进。
苏进接过来一看,是银行的到帐短信,通知他刚刚到了五十万块钱。
哪来的钱?苏进一阵纳闷,接着又来了条短信,发件人是舒倩——“方案的费用已经打到指定帐户了,收到麻烦回一下。”
苏进恍然大悟,一边回复,一边随口解释:“这是天工社团的第一期收入,我们在马王堆的时候做了墓室的挖掘方案,这是那边给的报酬。五十万,社团前期的费用都可以从这里面支出。”
苏进说得随意,石永才却惊了:“方案?什么方案?”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一个大项目的方案,会让他们来做?
苏进点头:“就是马王堆汉墓的。我还带了一份回来,在包里,回头拿给你。”
石永才不可置信地问:“谁做的?”
“我带着大家做的,各人都出了力。”
石永才瞪圆眼珠,一时间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一拍大腿,大声痛骂:“妈的妈的妈的!”
如果一开始看见照片、知道这是五级工程的时候,他还只是有一点后悔的话,这时候简直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恨不得冲回去老家,去把那些拦着他不让出门、每天鸡婆的老头子全干掉!
都是因为他们,他错过了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不仅可
以亲眼看见一个五级工程的现场,跟张万生这样一个人物正面接触,还能亲自参与挖掘方案的制作!
他的表情变幻万千,最后终于平静下来,表情古怪地道:“这么重要的方案,那边怎么会交给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来做?”
苏进笑了笑,说:“我们当然也有我们的优势。其实不是一开始就定了的,经过了一场竞选……”
他把当时的流程从头到尾都跟石永才说了一遍,从包里拿出了专门留给他的那一份。
石永才看见那厚厚一叠纸就是一愣。他也是文修家族出来的,跟单一鸣他们一样主要靠经验办事,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详尽的流程?
但他才一翻看,立刻就沉浸了进去。这份方案流程清晰,条理分明,考虑得极为周全。最关键的是,它展现了一种跟他们习惯的那些完全不同的思路,环环紧扣,丝丝分明。一种不靠经验,由大量数据与证据累积起来的思路!
这一看,他就看了很久。从头到尾看完一遍之后,他又从头翻开,这一次看得更慢。
苏进知道他这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了,刚刚站起,寝室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简直笑死了!”
郭天和程文旭推门而入,郭天一看苏进,立刻眼睛一亮,笑了起来:“你回来了!”
苏进笑着向他们点头,问道:“下午到的,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程文旭笑了起来:“我刚跟郭天在说呢,我们系出了件好玩的事情。我们班来了个插班生,今天正在系办那边报名。估计明后天就要开始跟着上课了。”
都开学这么久了,突然来个插班生,的确有点奇怪,但也远称不上“好玩”啊。
程文旭看出了他的表情,神秘兮兮地笑着说:“这可不是个普通的插班生。我们班有人看见他了,回来说他肯定六十多岁了,一脸的皱纹。这个年纪还来上大学,还上化学系,很奇怪吧!”
六十多岁的大学新生,还是化学系的?
这件事的确有点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苏进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什么,还没等他细想,那东西就消失了。
化学系对这个新来的“同学”都很好奇,各种打听。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打听出什么内容来。
程文旭他们说了几句,石永才抬起头,问道:“你这个地方是怎么算出来的?”
两人这才发现电脑后面还坐
着个老师,他们马上闭了嘴。苏进习以为常地凑过去,跟他讲解了起来,一会儿就把化学系的事情忘掉了。
…………
看完苏进的方案,石永才仿佛看见了文物修复的另一条路。
国庆这几天,他被家族召回去,那边一直要求他退出天工社团,他一直很干脆地拒绝。但他拒绝的理由,其实只有一部分是因为天工社团本身,另外还有一大半,是因为他的性格。
他本来就是家族里的叛逆者,是那种人家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越要坚持做什么的类型。
他本来就对家族有些不满,那边一施压,他就反弹了。
而现在,他看见苏进带着天工社团做出的方案,这才真正重视起了这个团体。
他意识到,苏进是真正想要把这个社团做起来的。而且,他内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跟他们所学不同的系统,足以支撑起这样一个团体。
最重要的是,透过这套方案,石永才隐隐有了一种感觉——这条路,比他以前学的那种,更实用、更有效,更适合当前文物修复道路的发展!
第二遍看的时候,他一边看,一边还在向苏进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还在学生寝室里。
苏进向郭天他们抱歉地笑了笑,耐心给他解答。
这份方案从头到尾都是他主导完成的,每一个细节他都非常清楚,解答得很详尽。这一次解答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石永才是正经文修家庭出身,接受的教育相当系统完整。提问的时候,他经常会表露出那边的思路和想法,苏进一边回答,也一边有所领悟。
而这时候,旁边的郭天和程文旭都听呆了。郭天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石永才,质询地问了一下旁边一声不吭,拿着本书在看的方劲松。方劲松缓缓地点了点头。
郭天跟程文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发现了震惊。
他们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就是国庆之前,传闻中的那个天工社团的新任指导老师,正经的文修四段!
现在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四段的文物修复师在问苏进问题,一副请教的样子?而苏进一一回答,好像比他还熟练!
我靠,真的假的……这个时候,郭天和程文旭也感受到了前几天,天工社团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震惊感!
石永才问完了一遍,想了想,又准备重头翻
起,再看第三遍。
苏进无奈地笑了起来,他站起来道:“石老师,这份资料本来就是带回来给你的,你还是拿回去看吧。”
石永才这才恍然大悟,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道:“啊,天都黑了啊……”
苏进无奈地摇头:“早就黑了,现在都快十点了。”
石永才看了一眼时间,果然是。他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就已经过去了。
“妈的,时间过得太快了……”他嘀咕了一声,拿起资料向苏进挥了挥,“行吧,我拿回去吧,还有问题的话……”
“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苏进笑了笑,送他出门,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石永才的心神还沉浸在那份方案里,有点心不在焉:“什么?”
苏进道:“天工社团接下来的活动,需要一间教室……”
石永才满口答应:“行,交给我,我去办!”
他突然换了个表情,转向苏进,郑重其事地道:“你放心,有事尽管交给我,我能办的,一定全力以赴!”
…………
石永才这样说的时候,苏进就有了一些隐约的预感,果然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还没下,石永才就找到他,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教室没能拿到。”
一大早,石永才就以指导老师的身份,去社团活动办公室申请教室。结果办公室的负责老师遗憾又坚决地表示,现在学校可以用做活动室的教室,全部都被申请出去了,天工社团暂时申请不到,得再等一段时间。
石永才当时就发了脾气,对方一直安抚他,但态度仍然非常坚决。
石永才也不是傻的,发完脾气就知道这事不对劲了。
没教室了?简直笑话。
天工社团这么小一个社团,连老师也就七个人,随便一间普通教室就能塞得下,怎么可能腾不出来?
办公室老师一再强调社团活动室和普通教室的区别,在他看来纯粹只是找借口而已。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给天工社团下绊子!
至于为什么下绊子……石永才轻轻吐出一口烟,垂下眼睛道:“看来还是我给社团拖后腿了。”
0072 墨子巷
石永才抽了口烟,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我在外面有一座房子……”
他没再打算继续争取,而是找起了其它迂回的办法,可见社团办公室那边的态度,已经让他彻底死心了。
苏进问了他那座房子的地址,在学校之外的另一个区,距离有点远。他思索片刻,摇头道:“同学们要天天来往的话,还是近一点比较好。我有在校外租一座房子,回头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石永才舔了舔嘴唇,对自己的无力有点不满。他深吸了两口烟,气哼哼道:“算了,我干脆就在旁边再买个房!”
如今帝都的房价不比苏进以前那个世界的低,大学附近的房价更高。石永才说买就买,可见文物修复师的收入有多高。
苏进笑着劝道:“不用急,先去我那边看看吧。”
石永才事没办成,一身的逆毛全部被压下去了,现在苏进说什么,他就怎么做。
苏进下午没课,中午过后,他就带着石永才回去了他租的那间房子。
那个地方名叫十极里,是一个很旧的小区,里面很多居民楼,大部分都是租给京师大学的学生的。所以这里的房源非常紧俏,苏进也是运气好,才租到了这个位于四楼的一房一厅。
石永才跟着苏进一起进了小区,四下打量:“距离倒是挺近的,走路十五分钟吧?”
苏进点头:“对,距离还挺合适。”
上楼之后,一开门,石永才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紧了:“……这也太小了吧?”
凭心而论,苏进这个房子真算不上太小。一房一厅,房间比较小,厅比较大,大约有二十多平方米。
苏进显然是做好了准备的,头天晚上就已经把大部分东西都塞进了房间,客厅里只留下边缘处的一圈沙发和中间的工作台,显得非常空旷。
但是,即使这样,要挤下六个人也是很困难的事情,更别提这六个人还要一起工作。
石永才环视四周,皱着眉头说:“不行,太小了,转都转不开,怎么干活?还是我再去买个房吧!”
苏进神秘地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我们不在这里干活。您看,只在这里授课的话……”他伸出划了个圈,“……怎么样?”
只上课,不干活?石永才摇头道:“苏进,我知道你以前学过,挺有本事的。但是文物修复,理论还在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动手。只听课不动手,
会把脑子都学坏掉!”
苏进笑了起来:“您说得对。动手工作肯定是第一位的。这个您放心,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石永才狐疑地看了他半天,嘀咕道:“神秘兮兮的……”
苏进笑着说:“地方大致就是这里了,还需要工具和材料,这两天能麻烦石老师陪我一起去买吗?”
石永才总算找到了一点自己的用处,他哼了一声说:“行吧。要不是我带你,你肯定找不到地方!”
…………
石永才说的的确是真话。
文物修复是个封闭的小圈子,修复师们敝帚自珍,很多东西都秘而不宣,不想叫外人知道。
所以,修复相关的工具和材料,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必须要通过“内部渠道”才行。
从十极里出来之后,石永才就叫了辆车,跟师傅说个地址。
出租车走了大半个小时,把他们弯弯曲曲地带到南城的一条小巷巷口,停了下来。
苏进下了车,看着四周,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在这里?”
石永才说买房就要买房,可见财大气粗。而他,不过是一个四段而已。现在文物修复师备受尊崇,基本上都是按小时收费,收入极高。而眼前的这个小巷,低矮破旧,简直像是随时都要拆迁一样。
石永才点头道:“对,这条巷子名叫墨子巷,在圈子里可是很出名的。”
墨子是战国时期的著名思想家,“兼爱非攻”的学说非常出名,在先秦时期,可以说是除了儒家之外的第二大家。
而对于工匠来说,墨家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在当时,墨子是不输于公输班(鲁班)的巧匠,更第一个提出了力学、杠杆、光学等相关的科学知识,是有记载以来的第一位科学家,堪称工匠之圣。
这条街看上去一副随时要拆的样子,竟然取了个这么大气的名字!
巷子的入口处有一块石头,石上刻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墨”字,时间太久,痕迹有点儿浅了,苏进一开始都没注意到。
石永才带着苏进往巷子里走,走到石头旁边时,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它。
苏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界碑,两眼过后,突然轻“咦”了一声,也盯着它不放了。
这一石一字,极简极繁。
这是一个楷书,一笔一画端端
正正,每一笔里却像是蕴含着千钧的份量,带着人的心也跟着沉淀了下来。
这个字十分平实,苏进看着它,就如同看见了千百年来,无数沉默的工匠。他们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却一手一脚地奠定了数千年的文化,铸就了整个辉煌壮丽的历史。
这区区一个字,竟然就勾起了苏进对工匠、对文物、对文物修复的所有情绪!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照着这个字的笔画描摹起来。每描一次,心里的感受就更加深了一分。
过了好久,苏进才放下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旁边。
石永才早就清醒了过来,又点燃了一根烟,没有抽,只是透过烟雾缭绕,看着越发模糊了的石刻文字。
他弹弹烟灰,道:“这是块试金石。”
“?”苏进扬眉看着他。
“每个入了门的修复师,第一次走到这里来,都能感受到一些什么。以前还有师父带徒弟到这里来,专门检查他入没入行的。到后来这事儿传开了,不少徒弟到这里来就假装,这个习惯就渐渐地作废了。”
他头也没回地往前走,轻哼了一声:“看来你果然有点本事。”
苏进又回头看了那个字一眼,匆匆跟了上去,问道:“这个字是谁写的?”石碑上只有这一个字,没有署名。
石永才吸了口烟,道:“凌天如前辈,你听过他的名字吗?”
苏进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凌天如是一个传奇的文物修复师,曾经一度非常出名,但现在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了。
他10岁就成为了一个初段修复师。文物修复界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传统——低段修复师可以向高段修复师申请“夺段”,也就是抢夺高段修复师的段位。这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快速升级的手段。
低段修复师提出“夺段”之后,高段修复师不能拒绝。如果低段修复师赢了,他就能顶替高段修复师的段位。如果输了,惩罚也很严厉——这个低级修复师从此必须退出文物修复界,再也不得从事这一职业。
凌天如13岁那年,突然向一位八段修复师提出挑战,对方被迫应战,从而失败。凌天如因此以13岁的稚龄成为了有记载以来最年轻的八段修复师。
在挑战过程中,他展现出来的能力非常惊人,很多人认为,九段修复师很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时那种趋势,很多人以为他会
继续夺段,直升九段。但令人意外的是,凌天如自此沉寂了下去。三年之后,他公然宣布自己退出文物修复界,从此不再是个文物修复师。
这一惊人的举措震惊了所有人。凌天如无亲无故,只有两个最好的朋友。这两个朋友前往询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凌天如却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从此之后,他彻底消失,不知所踪。整个文物修复界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名字,渐渐的,这个人也被封存了,很少有人提起。
石永才指了指背后的石头,道:“这个字,就是他十六岁,将要退出文物修复行业的时候写的。”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微微有些沉重地道,“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苏进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那个字,字迹笔画间带给他的感觉再次浮了出来,翻腾不休。
苏进若有所思地问道:“他那两个朋友呢?他们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石永才道:“的确有人去问过,但是那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后来也没人敢再问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两个人,是两位九段,他们跟凌天如前辈,本来就是忘年之交,在文物修复界拥有非常高的地位。”
苏进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两人已经走到了巷子里。石永才问道:“你要买哪方面的工具?书画的?石刻的?”
苏进回过神来,道:“每种都要,全部都来一套好了!”
0073 少说话,多做事
“全部都要?”石永才看了苏进一眼,不赞同地道,“文物修复门类这么多,贪多,可是嚼不烂的。”
苏进微微一笑:“文物修复的门类的确多,但总有触类旁通的地方。而且初入门的学生,各门类都了解一下比较好。”
石永才仍然不是很赞同,但从上次那个挖掘方案开始,他就隐约感觉到了,苏进的水平恐怕比他想像中还要高,最关键的是,他对文物修复的思路和概念,都跟他的完全不同。
所以,他虽然心里有点想法,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向前一指道:“我对石刻和金属最熟,最常接触的店铺是这两家。”
苏进跟着石永才一起走进左首第二间店铺。走进去之后,他才发现,店铺里的情况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从外面看起来,墨子巷的房子都很低矮狭窄,但这是巧妙地利用了视觉错觉得到的效果。实际上,它里面非常宽敞,阴凉通风,光线从四周和顶部照射下来,屋子里显得亮堂堂的。
这间店铺看上去像个超市,一半的地方摆着一层层货贺,架上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和材料。另一半的地方则摆放着许多石材,有大有小,上面都有编号。
石永才指了指货架旁边,道:“可以随便看看,需要什么,把编号记到纸上,回头店家会给配齐。这家店价格不错,圈子里也是有点名气的。”
苏进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三两步走到工具架面前,紧盯着架子上的一件件工具,喃喃道:“这么多!”
石永才“哦”了一声,说:“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使用习惯嘛,做生意的当然得多照顾一点。不过这都是给学徒和低段的修复师用的,四段以上的修复师,就不在这里买了,一般都是找人定制。”
苏进拿起一件工具,放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又拿起另一件。
店里不许抽烟,石永才的手摸了摸烟盒,又放了回去。他指了指其中一套,说:“这套最适合初学者用了,你可以……”
话音未落,苏进已经取下了架子旁边挂着的纸笔,开始往上登记。
每件工具上面也有标签,上面有编号,苏进一个编号接一个编号地接着写,很快就密密麻麻地写了半张纸。
石永才惊得简直连烟瘾都要忘了:“你这是在干什么?全部都要买吗?”
苏进一拍脑袋,放下手里的纸,转头叫道:“老板,这里所有的工具,可以
一样来一套吗?”
“好咧!”一听这话,老板马上乐颠颠地跑过来了,摩拳擦掌地问道,“一样一套,您确定?”
“哪里来的暴发户,这么大手大脚的……”
突然,右边不远处传来一声低语。声音不大,但这里很安静,所以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苏进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两个穿着帆布工作服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多岁,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看着这边撇嘴。
苏进打量了一下,看出这是两个修复师学徒。他随口道:“这位同学,你手上这把刻刀不太适合你。”
那名学徒说小话被人听见,脸颊一红,道:“你知道什么?!”
苏进友好地向他一笑:“你的手指偏短,这把刻刀的柄长了一点,你用起来不会太顺手。”
学徒低头一看,果然,他正捏着这把小刀,刀柄深深地陷进了他的掌心里。
他的脸立刻更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刻刀放回架上,吞吞吐吐地叫道:“我,我只是看看!而且你不也买了这么多东西?难道每样都能合用?”
石永才懒得跟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多说,他掏出一块牌子,随便在那两个学徒面前晃了晃,一句话也没说。
那块盾形的金属牌子上有两道交叉的线条,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这正是四段修复师的标志!
四段修复师对于未入段的学徒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大人物了。文物修复师上下的分野非常严格,低段修复师见到高段的,必须行礼。
两个学徒同时一愣,立刻退后一步,行礼道:“对不起老师,我们马上就走!”
石永才斜了他们一眼:“我这么霸道,非得把你们赶走不可?你们要看就看,就是……”他伸了一个手指头到嘴前,道,“少说话,多做事!”
两个学徒的脸同时红了,他们深深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吭声了。
这点小冲突对苏进一点影响也没有。他转头对老板点点头,道:“对,一样一套,请帮我打下包。嗯……东西有点多,能帮忙送货吗?”
老板就算本来有点怀疑,看见石永才的修复师徽章,也是疑心全消了。他乐得咧开了嘴:“可以可以,您先交30%的订金,把地址留给我们,回头送货上门,您再付剩下的余款,这样如何?”
苏进爽快地说:“行!”
苏进买这么多工具
,只有一半是为了天工社团,另一半是为了他自己。
在他以前的世界,文物修复的各种工具只剩下了一种。虽然这也是经过大浪淘沙之后所留下来的,最合用的一种,但总之还是太单一了点。
而在这个世界,光是眼前这个货架,每种工具都有十种以上。
譬如他面前的这把刻刀,顶部有一个小钩,可以用在线条转弯的地方。小钩的曲线不同,应用到的线条弯度也不同。别的工具也是一样,其中不少部分都有各自特殊的设计,各有各的妙处。
这些设计,在他以前的世界可能曾经存在过,但后来都渐渐消失了。
现在,它们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代表他可以全部体会一遍,从中间综合出一套更先进、更优化的新工具!
看着这些别具特色的工具,苏进就像看见了一座宝库一样,心情非常好。
工具完了,就是材料。
各种瓶瓶罐罐、袋子盒子摆放在货架上,同样琳琅满目。这些全是样品,包装上面有名称,有标签。
苏进一看到这些材料的名字,就叹了口气。
跟他之前了解到的一样,架子上的这些材料也全部都是天然制品,一种化学用品也没有。而这些材料,全部都是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史上传承下来的,80%的名字,他都从来没听说过。
他转头问石永才:“石老师,能给我介绍一下这些材料吗?”
石永才说那两个学徒可以留下来,他们果然就没走。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边,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苏进能看出他们是学徒,他们也从苏进的手上看出了这是个新手。
绝大多数文物修复师长年接触各种材料,手掌手指都染了颜色,变得非常粗糙。苏进的手明显不同。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皮肤光洁,好看归好看,但明显是一双“没经验”的手。
这小子应该是这个四段老师的徒弟吧……
两名学徒在心里猜测,还挺羡慕苏进有这样一个护短的老师的。
这时听见苏进提问,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竖起了耳朵。
石永才倒是无所谓有没有人旁听,他点了点头,给苏进讲了起来。
“这些都是石刻修复常用的材料。一般来说,材料分成这样几种:清洗剂、修补剂、粘合剂以及加固材料——我们先拿清洗来说。石刻文物被污染,通常有这
样几种污染源……”
石永才侃侃而谈,基本功非常扎实。不过这些内容苏进也很清楚,他本来想打断的,但一回头,瞥见了那两个学徒。这两个年轻人停留在一个架子旁边,好像正在看架子上的东西,但其实,他们的脸微微向石永才的方向侧过去,表情极为专注。从苏进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眼中带着一种特殊的渴望,就像饿了很久的人,突然碰见了一桌美食一样。
苏进心中一动,闭上了嘴,继续听石永才讲解。
石永才先大概介绍了一下基础,然后指着架子上的材料,一样样告诉苏进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说一样,苏进就在纸上写一样,还在后面用奇怪的符号做了记号。
石永才讲到一半觉得不对,问道:“这些你也都要买?”
苏进点点头:“实践出真知,自己试一下,才能更清楚它的效果。”
石永才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那你后面标注的这符号是什么意思?”
苏进道:“嗯,这些是同用途的化学制品,我到时候想比较一下,这两者的效果究竟有什么区别。”
虽然大部分自然制品都能被化学制品所替换,但苏进从来就不会小看前者。譬如书画裱糊,书画修复师研究了那么多,都没有找出比浆糊更好用的东西。
化学制品当然稳定量产,但是会不会有比他了解的化学制品更好用的传统材料呢?只拘泥于自己的“先进性”,那就不是现在的苏进了。
石永才“啧”了一声,轻声道:“这又是你自己的那套东西是吧?”
苏进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时候,他已经写了满满三张纸,几乎把货架上的东西全部列在了里面。
老板刚刚接了一个大单,发现苏进还在继续写,心中大喜。苏进刚一停笔,他马上就凑过来了,殷勤地问道:“这些也是要的是吧?”
苏进笑着把单子递给他:“麻烦了。”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老板乐得嘴都快合不上了,亮开嗓门,叫了两个店员,当着苏进的面,吩咐他们赶紧去准备,务必第一时间备好货,送上门!
0074 一元一件
苏进又确认了一次货单,下了定金。
他刷完卡,转头一看,正好对上那两个年轻学徒的目光。
他们正一脸羡慕地看着他,跟他目光一对,立刻把头转开了。
石永才跟苏进一起走出店面,他终于迫不及待地点燃一根烟,解释道:“这里的店里面都是不许抽烟的。”
苏进会意:“很多材料都是易燃品,有明火的话容易出问题。”
石永才点头:“对,就是这样。”他突然一笑,道:“刚才那两个小家伙,肯定以为你是我徒弟,你这东西都是我给买的。”
苏进也有点好奇:“他们不是学徒吗?应该是有师父的吧?”
“你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一副没东西可学的样子,还要偷听我给你介绍材料是吧?”石永才吸了根烟,道,“那是因为,他们真的没什么东西可学啊。”
在这个世界,除了那些开设大学的专业以外,文物修复行业都是自古传承下来的,使用的仍然是古老的工坊式师徒制度。
一个年轻人拜了师,就是学徒。这样的学徒给师父打杂跑腿,包吃住,但是没有薪水。
一个师父通常有几十名学徒,教起学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教什么。而学徒能学到多少,一靠自己的悟性,二靠跟师父的关系,三靠运气。
而这些师父掌握的手艺,通常也很不系统,甚至不一定完全正确。所以,这样教出来的徒弟,能有多少有出息的,真的很难说。
在这种教学制度下,大部分学徒长年都处于饥渴状态,有一点学习的机会就恨不得扑上去。
像今天这样,出来买个东西,都能在店里听见材料教学的机会少得可怜。老实说,也就是因为苏进对这些规矩一窍不通,而石永才也不怎么在乎,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不然,大部分修复师都敝帚自珍,从来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教学生。
苏进以前也听说过这种情况,但从来没有实际接触过。他感叹道:“这样传下来,最后还能留下多少得用的人才?”
石永才弹弹烟灰,意味深长地道:“不然,怎么会跑到大学来开班授课呢?”
苏进恍然大悟。像京师大学这样成立文物修复专业,是京师大学本身的需求,也是专业背后那个修复家族的需求。
京师大学需要弥补缺失的文化断层,修复家族也需要更多得到人才的机会。两边
一拍即合,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所以,不是京师大学单方面求着修复家族,对方也是有需求的!
苏进眼间一亮,突然间像是打开一扇大门一样,很多事情都豁然开朗了。
他思索片刻,轻松地道:“还有其它门类的材料,一并买了吧!”
接下来三天,苏进除了正常上课以外,全部都花在了购置材料和工具上。从舒倩那边新到手的五十万,转眼间就花去了一半。
这花钱的速度,连石永才都有点咋舌。
不过这是天工社团的钱,该怎么花都是苏进说了算,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十极里的房子加上这些工具和材料,马上变得更紧了。石永才啧啧道:“我就跟你说吧,地方肯定不够!”
“够的。”苏进还是笑得很神秘,“明天您就知道了。”
…………
第二天是周六,苏进头天晚上就通知了天工社团的学生,把他们召集到了十极里。
果然,六个大小伙子一站进来,客厅马上变得狭窄了。
苏进环视四周,笑道:“这些天一直在准备一些东西,让大家久等了。这几天,大家还好吧?”
“一点也不好!”徐英马上抱怨了起来,“这几天烦死了,各种人都跑来跟我说,让我退出社团,抓紧机会报辅修课。我有我的打算,怎么说了都不听呢?”
岳明嘲笑他:“炫耀你人缘好是吧?”
方劲松和魏庆默默地点头,魏庆嘀咕道:“一个来劝我的也没有……”
国庆一结束,他就去辞了校网站的职务。以前在学校网站他也就是个实习生,小透明,一辞职,更没人跟他说什么了。
方劲松脾气古怪,关系比较好一点的除了天工社团这几个人以外,只有同寝室的郭天和程文旭了。这两个一早就表态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支持你!你就尽情地放飞吧!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也挺信任苏进的,另一方面,还因为知道方劲松跟文修专业那个公鸭嗓的矛盾。
贺家突然出声道:“也没人来劝我。”
所有人一起看他,过了一会儿,徐英嘀咕道:“性质完全不同好不好……”
没人来劝贺家,是因为不管他做什么,他在计算机系的脑残粉们都会无条件支持。这人气,连现在的苏进都差远了。
苏进对徐英
道:“他们来劝你,的确是为你好。文修专业那边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但的确挺不满我们的。”
他把没有隐瞒,直接把石永才申请活动教室没能成功的经过说了一遍,道:“所以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们天工社团的活动中心。以后大家没课的时候,可以过来这里训练,有集体社团活动的时候,也都到这里来集合。”
听完教室的事情,五个人脸上都微微有些不安,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用充满信赖的目光看着苏进。
苏进道:“这是给大家准备的钥匙和一套修复工具,各自收好。工具是修复师手脚的延伸,非常重要,大家必须要好好爱护。”
说着,他转身拿出了五个帆布工具袋,放在工作台上,一人一个。
这五个工具袋里的工具,全部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最符合新手的使用习惯。唯一一个不同的,是方劲松的。他左手有缺陷,修复手法跟普通人不一样,苏进也根据他的需求进行了单独的调整。
这就是文物修复的专业工具!
五个学生看着面前的工具袋,呼吸全部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们走过去,打开工具袋,一样样取出来看,很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
苏进道:“大家在使用的时候,也要好好感受。每个人的习惯不同,对工具的要求也会不一样。有任何一点觉得不妥的地方,都可以来跟我说,我会再帮大家调整。”
石永才靠着门框站着,听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初入门的新手,有自己单独的工具包,还有老手帮忙调整。这种待遇,就算是他当年也没有享受过。天工社团的这些学生,可真是赚大发了!
苏进等他们欣赏完手里的工具,站起身道:“好,大家把东西收好带上,现在我们出发,准备进行天工社团的第二次社团活动。”
第二次社团活动?
想起第一次马王堆的经历,学生们兴奋起来,迅速收好了工具。他们还记得苏进刚才说的话,动作虽然快,但仍然小心翼翼,惟恐把这些工具搞坏了。
门边沙发上有一个很大的背包,比他们带着的工具包大多了。苏进一把拎了起来,徐英马上殷勤地说:“老大,我来背!”
他伸手一拎,脸马上就垮了下去。这包比他想像中的重多了,好在苏进没撒手,不然非得砸在地上不可。
苏进笑着说:“还是我来吧。不过你这体力,还真得锻炼
一下。”
徐英讪讪地说:“知道了,我明天……不,今天晚上就开始!”
学生们出了门,石永才跟在后面。第二次社团活动的事情连他也没听说过,他有点好奇。
新手入门,不听课不练习,现在能搞什么活动?
一行七人离开出租屋,上了公交车。半小时后,公交车到达一个街口停下,苏进招呼道:“下车吧。”
七人鱼窜而下,这里是帝都中心偏西的地方,离故宫古玩街不远。
苏进一指前方道:“转过这条街口,就到了。”
又过了几分钟,一道高大的牌坊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个老牌坊,非常古旧,上面花花绿绿的颜色黯淡斑驳,很多地方都已经脱落了。不过,牌坊上面的四个字还很清楚——
“南锣鼓巷”。
这是什么地方?看上去像是一个老/胡同?
这样的胡同在帝都到处都是,苏进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牌坊一左一右各有一棵大树,苏进走到左边的树下,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塑料布,铺在了地上。
学生们疑惑地看着他,苏进坦然自若,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他又拿出一个折叠的招牌,展开后立了起来。招牌上一行毛笔字清清楚楚——
“专修各种老物件,一元一件!”
五个学生面面相觑,徐英低声问道:“这,这是要摆摊?”
岳明喃喃道:“不会吧?现场修复,让我们来?”
南锣鼓巷里住的大部分都是老头老太太,现在正是上午出门买菜回家的时候,几个老太太正好路过,一眼就看见了苏进的招牌,马上就凑过来问了。
“这是要修什么?”
苏进笑着说:“各种老一点的物件,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坏了的都可以修!”
“什么都可以?”
“也得看看损坏情况,一个凳子坏得只剩一只脚了,那肯定修不了了,您说对吗?”
“哈哈哈哈,说得也是。不管大件小件,全部都一块钱?”
“对,不管大件小件,全都一块!”
0075 清洗废旧
老太太们的眼睛全都亮了,其中一个穿蛤蟆绿上衣的立刻道:“我家有个簸箕散了,你帮我看看呗!”
“行,您拿来我看看吧。”
“哎!”
老太太腿脚非常灵便,立刻拎着袋子往里走,其余的老太太一看,索性也不走了,围在旁边等她回来。
没一会儿,蛤蟆绿上衣的老太太就把菜放回来了家,拿了一个簸箕出来。这明显是个老簸箕了,深褐色,藤编的。它坏得倒不是挺厉害,就是周围的竹框散了,硬藤往外支愣着,破了个大口。
蛤蟆绿老太太问:“这个能修?”
苏进非常爽快:“好修,我来。”
说着,他原地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把尖头钳。
簸箕周围的竹框全部都是用细铁丝扎上的,时间太久,细铁丝生锈烂掉了,这才散架。
苏进细心地把周围的细铁丝一根根钳断,没了它们固定,簸箕立刻散得更厉害了。
接着,他手指捏起藤条,开始编织。
这个簸箕的编织方法比较特殊,苏进却看都不看,好像自然而然就知道它是怎么编成的,编出来的花样跟以前一模一样,甚至连疏密的程度也没有半点差别。
没一会儿,他就把它编织成形,重新把竹框绕了上去。
接着,他用另一种金属丝重新把它绕好。这种金属丝比以前的柔软很多,扎得也更结实。
苏进一边扎还在一边给老太太解释:“这种金属看着软,其实很结实,还不会生锈,比铁丝合用。我把它全部给您换上吧。”
老太太一听就乐了:“好,好!”
苏进果然把周围一圈的金属丝全部更换了一遍,不到十分钟,一个破破烂烂的簸箕就恢复了原样,看上去还是那么结实。
苏进想了想,索性送佛送上西天:“老奶奶,不然我再帮你清洗一下?”
老太太更高兴了:“好,好!”
“那麻烦您帮我接盆水吧?”
“好嘞!”
老太太非常利索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没一会儿,就从家里端来了一盆水。
这时候,方劲松也回过神来了,他连忙上前接过盆子,道:“老奶奶,我来帮您。”
“哎,好孩子!”老太太高兴极了,连连夸奖方劲松。
水放到了苏进面前,他拿出
一把小刷子,又拿出一个瓶子,蘸了点液体,开始细细地往上刷。
这个簸箕已经用了很久了,上面有一些积年的老垢,很难洗干净。
苏进通通刷了一遍,接着把簸箕浸到水里。
簸箕上那些黑色的积年老垢一下子就化开了,它们迅速溶解在清水里,一会儿就把清澈的水染得乌黑。
蛤蟆绿上衣老太太在旁边惊呼了一声:“小伙子,这清洗剂效果好得很啊!多少钱一瓶?”
苏进抬头笑了笑道:“祖传秘方,不会卖的。”
老太太啧啧了两声,站起来说:“那行,我家里还有一些老东西,能一块儿洗了吗?”
苏进点头:“还是一元一件,能行吗?”
“行……”老太太话没说完,又转了转眼珠,“你看我这里东西要洗的东西不少,给个折扣呗。五毛一件怎么样?”
苏进笑得很和气,头却摇得很坚决:“老奶奶,我这价格已经定得很便宜了。一元一件,不能再少了。”
蛤蟆绿老太太还想继续讨价还价,突然,旁边另一个穿着玫瑰红的老太太递过来一摞簸箕:“小伙子,我这里有,一块钱一件,帮我洗洗吧!”
她抱来的这一摞簸箕全部都是好好的,但也一样用了很多年,黑黄发亮,存了很多脏东西在上面。
蛤蟆绿老太太立刻瞪起了眼睛:“老纪,我还在讲着价呢,你也太不讲究了!”
玫瑰红老太太比她更理直气壮:“人家小伙子,大学生,挣点儿钱也不容易。你就是爱贪小便宜,都一块钱了,还要怎么少啊?”
她说着,一指魏庆,魏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戴着校徽呢,难怪玫瑰红老太太能认出他们是大学生。
老太太一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苏进:“小伙子,这些可以洗吧?”
苏进回答得非常爽快:“当然可以。”
蛤蟆绿老太太被邻居数落得很不高兴,但她一转眼,发现刚才一起买菜的老太太全部都不见了——全都回家去拿东西过来修修洗洗了!
她前面占了先机,再不快点,苏进这边就要忙活不过来啦。
一块钱真不贵,换了别的修补匠,谁不要个五块十块的?
这样一想她就想通了,她丢下一句“老陈,你给我等着”,立刻又匆匆回去拿东西了。
苏进笑着,向魏庆等
人招了招手,把他们叫了过来,问道:“刚才我清洗的动作你们都看见了吧?”
几个人一起点头。
“那行,现在轮到你们来了。”
五个人的反应各有不同。
徐英和魏庆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在这种胡同品,人来人往的地方,帮老太太洗簸箕?
这,这也太丢人了!
岳明也有点犹豫,贺家和方劲松却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拿出了不久前才得到的工具包。
苏进一个人递了个簸箕,又发了一个小瓷瓶。两人立刻照着苏进的样子,用刷子蘸了些那种液体,小心翼翼地往簸箕上刷。
不过是清洗一个簸箕而已,两人的动作却非常认真。方劲松的左手不是很灵便,他熟练地用食指扣住簸箕的边缘,稳稳地托住,动作并不比贺家慢多少。
岳明一看见这情况,顿时也蹲了下去。几秒后,徐英和魏庆也磨磨蹭蹭地过来了。
六个大小伙子聚在牌坊下面,一人拿一个簸箕往上面刷东西,这情景看起来的确有点滑稽。
徐英和魏庆还是很不自在,一边刷,一边偷偷地抬头看向四周,面红耳赤。
苏进却面色如常,他抬起头,笑着问那个穿着玫瑰红上衣的老太太:“老奶奶,您这簸箕用了多少年了?”
老太太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听见苏进的问话,她想了想,道:“也有三十多年了哟。时间过得可真快!”
苏进点点头,对面前五个天工社团的学生道:“你们看,三十年的老簸箕,就已经存积了这么多的污垢。更老一点的东西呢?那些存了数百年,上千年的文物呢?”
他声音不高,但平静而稳定,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觉中,徐英和魏庆的惊慌完全消失了,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
苏进道:“这些文物,有的保存在古墓里——就像马王堆的那些藏品;有的暴露在空气中——就像这座牌坊;有的在收藏家的手中辗转。它们有的被保存得比较好,有的不那么好,但不管怎么样,绝大多数都会沾上各种各样的污染物。所以文物修复,第一步就是要清除这些附着在上面的污染物。”
学生们明白苏进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们心里的异样完全消失,听得更认真了。
苏进道:“我们要清洗一种文物,首先得判断文物本身的属性,以及上面污染的类型。
通常来说,文物的材料有十大类,金属、附瓷、丝帛、纸张、石质……”
“除此之外,还有…………”
六个学生在摆摊干活,石永才没有上前,而是蹲在另一座牌坊的石狮子脚下抽烟。
不过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这边,苏进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前两天,他带苏进去墨子巷买材料时,也给苏进讲过一些基础知识。这些知识一部分是他的老师教给他的,另一部分则是他自己的经验积累。
他对苏进没有保留,自以为已经讲得很完整很到位了,现在听见苏进讲解,才发现自己讲的那些,不说是皮毛吧,也只是一个方面,离“完整”还差得远!
他本来只是随便听听,没想到一听就听进去了。于是这会儿,他也像个学徒一样,全神贯注地听苏进讲课,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四段。
六个人一起动手,几个簸箕一会儿就洗完了。
用清水一荡,用了三十多年的老簸箕焕然一新,黄黑色的藤条变成了淡黄色,散发着淡淡的光彩,简直像刚买回来一样!
苏进站起来,把它们递还给老太太,嘱咐道:“回去以后,再用清水漂洗几遍。如果要用来盛放食物的话,最好再用洗洁精洗一洗。”
玫瑰红老太太爱不释手地捧着它们,连声道:“哎哎,好嘞,真是谢谢你们了!”她腾出一只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钱包,抽了张十块的票子给苏进,笑眯了眼睛说,“太谢谢你们了!”
她拿来的簸箕一共七个,十块明显多了。苏进正准备找钱,被老太太按住了手:“不用找了,大学生挣点钱不容易!”
苏进想了想,道:“那奶奶您再回去看看吧,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假山盆景,凡是坏了的,都可以来看看!”
话虽这样说,但可能是因为老簸箕变旧为新的效果太震撼,老太太们接下来拿过来的全部都是要清洗的东西。
锅盖啊、铁盆啊、木凳啊……都是家里用了很多年的老东西。
苏进来者不拒,正好就着这些东西给学生们讲解。他抬头对石永才笑道:“石老师,这些材料您更熟悉,还是您来介绍吧?”
0076 一壶凉茶
石永才看了他一眼,果然走了过来,半蹲在学生们面前。
苏进在塑料布上摆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基本上都是这两天在石永才的带领下,从各种文物修复的店里买回来的,几乎全是自然材料。
石永才对这些材料非常熟悉,更凑巧的是,老太太们拿来的东西里有一半都是金属制品,正好是石永才擅长的方向。
他拿起一口铁锅,道:“苏进刚才说得很对,清洗一件东西之前,先看它本身的材料,再分析上面的污迹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
“譬如这口铁锅,它是生铁铸的,上面的污迹一半是铁锈,一半是油污,它们长年经受烈火灼烧,发生了变化。针对这种情况,我们通常使用的是……”
“除此之外,不同性质的物品,我们使用的清洗工具也不一样……”
开始讲起来之后,石永才立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口锅而已,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但他仍然讲解得非常认真、非常完整。
学生们都知道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目光极为专注,聚精会神地听着。
石永才讲解的时候,苏进也没闲着,他很快就把老太太们拿来的东西分了个类。石永才示范完一种清洗办法,苏进立刻给每个人发了一份,让他们亲自实验一下。
文物修复师的清洗方法当然专业多了,没一会儿,老太太们送来的东西,就一件件地重新摆了出来。
每一件上面的陈年污垢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每一件都光洁如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尤其是跟另一边还没有开始洗的东西相比,带给人的冲击力极为强大。
老太太们有的是时间,大部分人都在旁边围观。她们不时发出惊叹声,对天工社团的清洗修复满意极了。
十月的帝都正是秋季,夏季的燠热还没有完全结束,没一会儿,天工社团学生们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再过一会儿,连背心的衣服也湿透了。
但是他们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仍然工作得非常专心。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太难得的机会。刚刚入门,就有四段修复师亲口讲解,亲手示范,有几个学徒能有这样的机会?
金属和石刻都是石永才的老本行。他完整地介绍了这两种材质最常出现的污染原因,讲解了不同的状态下不同的处理方法。
同时,他对别的门类也不是没有了解。老太太们拿来的东西都非常常见,当然难不倒他。很快,他就把在场
所有的类型全部讲解了一遍,做完了示范,剩下的让学生们自己上手尝试。
学生们干劲十足,马上就动起手来了。
石永才讲得口干舌燥,检查了一遍学生们的动作,站起来对苏进摇了摇头:“你可真会使唤人。”
苏进笑了:“您可是天工社团的老师,本来就应该给大家讲讲课。”
石永才抖出一支烟点燃,意味深长地道:“我倒想听听你来讲……”
苏进笑笑,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准备到街边去买几瓶水。刚一起身,一个老太太拎着一个铜茶壶向这边走过来,另一只手拎着一提碗。茶壶个头不小,里面装满了水,老太太拎得非常费劲。
苏进连忙走过去帮,问道:“老奶奶,您要上哪里去?我送您过去吧。”
老太太抬起头,对着他一笑道:“不上别处去,就是拎过来给你们喝的。这是我自己煮的凉茶,清热去暑,你们都喝一点,小心中暑了。”
“啊?”苏进一愣。
这个老太太跟之前送东西过来洗的那几个完全不同。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旗袍,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打理得一丝不乱。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只是站在那里,就由里至外地透露出一股书香气息,一看就能让人联想到她年轻时的风姿。
她很让人印象深刻,所以苏进马上就能确定,之前从家里送东西过来洗的老太太里,绝对没有她。
老太太温和地看着天工社团的学生们,道:“都是好孩子,应该多注意一下身体。来,茶碗在这里,我都洗干净了的,不用担心。”
苏进回过神来,连忙道了谢,把壶的茶一碗碗地道出来。
凉茶热腾腾的,散发着清苦的味道。苏进把它发给大家,学生们连忙擦干净手,接了过去。
最后,苏进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微烫,刚好入喉。一碗茶喝下去,更多的汗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整个头脑连同身体一起都变得清爽了。
“好爽!”
徐英刚刚接过凉茶,闻到味道的时候,表情有点发苦。他长得比别人都胖,最怕热了。以前这种时候,他喝的都是冰镇的饮料,结果这茶竟然是热的。要不是看在苏进和老太太的面子上,他肯定不会在这么热的时候喝热茶。结果一杯下去,感觉比喝冰饮料爽多了。他立刻亲热地凑到老太太身边,问道,“奶奶,这是什么茶啊?喝起来好爽!”
老
太太笑得眯起了眼睛:“还不错哦?这是我自己熬的,加了金银花、菊花、夏枯草……”
她一一历数出来,徐英认真地听着,道:“我记下来了,回头也让我妈帮我熬!”
老太太笑得更高兴了,连声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没一会儿,大半壶茶就被大家全部分光了。学生们非常自觉,喝完茶立刻回去继续干活。
老太太爱惜地看着他们,对苏进说:“勤奋工作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苏进帮她把茶碗和壶全部收好,问道:“奶奶,您住哪里,我帮您送回去?”
老太太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苏进非常坚持,最后还是拎着壶,跟老太太一起走进了南锣鼓巷。
老太太住在巷子中间的一个四合院里,门口有一棵老槐树。这棵槐树一看就有很多年了,树荫浓密地遮下来,苏进一到这里,立刻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他抬头看了一眼,笑道:“这树可真好。”
老太太跟着他一起抬头,微笑道:“是啊,我小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转眼就几十年过去了……”
苏进随口问道:“奶奶,您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老太太点头道:“我姓纪,你就叫我纪奶奶吧。对,我就是出生在这条街上的。十多岁时离开去上学,直到二十年前,才重新回到这里。”
苏进专心地听着,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束目光,转过了头去。
四合院的对面也是四合院,一扇扇门延伸到巷尾。斜对面的两扇门后,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这边。那也是一个老人,满脸皱纹,拉着一张脸,警惕地盯着苏进,好像惟恐他做什么坏事一样。
苏进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老人一个转身就走了。
“来,这里有道门槛,小心别绊着了。”纪老太太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苏进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跟着她走了进去。
现在的四合院,很多都是好几家一起合住。纪老太太家的这个也是。
她一个人住着向东的两间房,房间宽敞明亮,打理得非常整洁。
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有修养、也很有文化的老太太。窗边的台几上铺着一层镂空的白纱,纱上放着一个梅瓶,里面插着一枝堆纱的杜鹃花。虽然是假花,工艺却非常精湛。娇艳的鲜花映着后面窗户上的剪纸,别有一番情趣。
纪老太太让苏进把茶壶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苏进很有礼貌地问道:“厨房在哪里?我顺便一起洗了吧?”
纪老太太连忙说:“不用了,一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苏进笑着说:“就是,一点小事,纪奶奶也不用跟我客气了。”
他说得爽快,纪老太太也笑了,爱惜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行,那就麻烦你了。”
大部分四合院的厨房都是共用的,但是纪奶奶家的却是个独立间。苏进按照她的指示,把壶和碗都放进厨房。他在厨房里张望了一圈,有些疑惑,纪老太太是一个人住的吗?屋里屋外的痕迹都只有她一个人的。
苏进索性直接问出来了:“纪奶奶,您的家人呢?”
纪老太太温和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老伴儿过世了,女儿在别的地方住,这里就我一个人。”
苏进“哦”了一声,道:“那您得小心门户啊。”
纪老太太轻轻笑了:“谢谢你的关照。不过这里都是老邻居了,大家都相互照应着呢,不会有事的。”
苏进应了一声,把碗放进水槽,清洗了一下,又放回旁边的碗架。
这时,他看见碗架上的一件东西,突然轻“咦”了一声。
纪老太太在外面问道:“怎么?”
碗架上有一对倒扣的碗,苏进伸手拿起一个,更加惊讶了。他扬声问道:“纪奶奶,这个是……”
纪老太太走到厨房门边,看了一眼,微笑道:“这个啊,是这是我老伴儿留下的饭碗,怎么,看着还不错?”
何止不错?这碗直口平切,内里白色,外壁四周画着粉彩的折枝石榴、桃、荔枝三种水果。白釉青白光润,彩绘釉彩鲜丽。碗底上写着“大清乾隆年制”,青花篆体字,六字三行。
苏进的手指在碗面上轻轻抚过,玉脂一样滑/润的感觉透进皮肤,带来清凉的感觉。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真货!这的确是乾隆时期的古董,官窑出品!
0077 吃饭的碗
另一个碗明显是同套的,形状大小、烧制方法都是一样的,只有碗壁上的水果换成了佛手、柿子、寿桃。
这碗在他那个世界,叫清乾隆粉彩三果纹墩式碗,工匠在上完白釉之后,先剔出三种果实的轮廓,再在轮廓里填充高温铜红釉。烧成之后,红宝石一样的三果纹在白釉的衬托下鲜艳醒目,称为“宝烧”。
这一对碗比苏进以前见过的官窑瓷器更出色,它们的碗壁薄得像纸一样,在光线的照耀下如玉生辉,美得惊人。
这样的碗,在他以前的世界,单只估价大概是80万到100万之间,两只成套价格更高,绝不会低于200万。
而在现在这个世界,文物古董的价格还要高出至少三倍……也就是说,这两只碗,至少能卖到600万!
这一对碗保存得非常好,品相很高,至少在八品以上。但是同时也能看出来,两个碗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石榴那个甚至今天还用过……
他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们真的在拿它吃饭?”
纪老太太幽默地道:“饭碗饭碗,不用来吃饭,难道用来上香?”
苏进转身问道:“纪奶奶,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纪老太太气定神闲地笑着:“乾隆的也好,现在的也好,饭碗被做出来,始终都是用来吃饭的。”
原来她知道……
苏进凝视着这两个碗看了半天,感叹道:“您说得对,饭碗被做出来,就是应该用来吃饭的。”
纪老太太像个小女孩一样,高兴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感叹道:“好几十年了,你还是第一个认出来的。”
苏进摇了摇头:“大部分人看到你们这么用,都会以为是假货吧。”
他又欣赏了一会儿,把瓷碗放回了原位。纪老太太走过去,拿起绘着佛手的那个,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怀念着什么一样。
这个碗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应该是自从她丈夫死后……
苏进没有打扰她,而是静悄悄地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苏进抬头看了一眼,又在门缝后面发现了那个老人。他警惕而冷漠地跟苏进对视,苏进微笑着点头致意,转身离开,直到彻底离开这里,背上视线的刺疼感才彻底消失。
这是纪老太太对门的邻居?他这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咦,对了!
苏进突然停步回头。
这老人家里所在的位置……南锣鼓巷七号院?
苏进盯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继续往前走。
这个南锣鼓巷跟他记忆中的那个完全不同。
南锣鼓巷是从元都时代就留下来的老/胡同,以前名叫罗锅巷,从乾隆时期开始改叫了现在这个名字。
它曾经是国家定下来的3a级景区,之后受不了游客太多,主动取消了。
这条胡同及周边区域在元朝时候就是中心区域,明清时代更是达官贵人的聚居地,胡同里有四合院,也有大宅门,基本上都是古建筑,带着浓浓的文化气息。
在他以前的世界,这算是一条半步行街,也是民俗文化和酒吧的聚集地,非常繁华,长年堵车。
苏进以前去过好几次,它经历过严格的修葺与维护,保留了原有的风格,但也并不陈旧。
他现在眼前的这条胡同就不同了。它仍然保留着原汁原味的风格,修葺什么的就谈不上了。在里面住的基本上都是住家,还不是特别富裕的那种,不少人家屋上的瓦片都残缺不全,门口的石狮旁边堆满了垃圾杂物,门上的漆斑驳脱落……苏进这样的人,当然能从一些细节看出原有的古韵与珍贵,但大部分人眼里,估计就会把这里认成是一个普通的贫民窟。
这估计也是文化保护不利的结果了……
他走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看向右边。
透过房顶可以看见,南锣鼓巷外面,更远一点的地方,已经是高楼林立,全部都是新建起来的。它们几乎包围了这里,就单只留了这一片出来。
苏进向四周各望了一圈,沉吟不语。
如果从高空看下来,估计会发现,高楼中间有一块空地,像是特地被留下来的一样。
真的不是特地的吗……
南锣鼓巷不长,纪老太太住得也不算太深。没走一会儿,苏进就到了巷口,看见了那座牌坊和牌坊下面的人群。
他离开这么一会儿时间,牌坊下面聚集的人群更多了。围在这里的不仅有老太太们,还有几个老头,甚至还有两个中年人。
他们高高举起手里的东西,对着里面大叫:“洗我的,洗我的,现在轮到我了!”
人群中央,一个声音稍微抬高了一点。这个声音非常清朗,算得上好听,但严重缺乏抑扬顿挫,几乎每一
个停顿都是固定的。苏进马上就听出来了,这声音是方劲松的。
方劲松冷静地对周围的人道:“你们这样挤,结果就是耽误我们干活。不如这样,我这里写了一些编号,你们先领过去,贴在自己的东西上。然后你们把东西放在这里,人可以走开。我们会按编号安排工作,洗好的东西放在这边,你们有空过来拿就行了。”
这法子就像银行取号,只是排队的不是人,而是东西,当然更方便更有效了。
一个中年人道:“这样不错,不过现在这些人呢,怎么编号?”
方劲松不容置疑地道:“我来编。”
苏进走过去了一点,从人群的缝隙里可以看见,方劲松左手四根指头夹着一本便利贴,右手捏着一支圆珠笔。他随手写下一个“001”,递给一位老太太:“您第一个来,您先。”
老太太一共拿来了四件东西,分别贴了“001”到“004”。正好这时候,贺家手上的活干完了,方劲松一转身,把贴了001的那一件递给了他。那是一个锅盖,贺家接过锅盖,立刻开始埋头干活。
方劲松继续发号,一张张便利贴很快就发了出去。
大部分人发号的时候,都是先就着自己身边的来。但方劲松却不是。他发完身边这个老太太的,又向左边走了一步,站到另一个老太太面前,递了两张便利贴过去:“这是您的。”
接着,是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个非常瘦小的老太太,她手上只有一件:“您的。”
老太太呆了呆,接过便利贴,旁边一个中年人不满意了:“我站在她前面呢,怎么先发给她?”
方劲松瞥他一眼,冷静地道:“是您把她挤到后面去的,我看见了。”
中年人个子不高,但是满脸横肉,相貌很有点凶恶。方劲松站在他面前,一点也不畏缩。苏进看着他,突然想到了当初第一次打交道时,他跟文修专业那些新生对峙时的情形,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中年人像是要发怒,第二个拿到便利贴的那个老太太突然道:“小伙子说得对,老李跟我一起来的,是被你挤走的!”又好几个老太太一起点头,给她作证。
中年人动了动嘴唇,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方劲松继续放便利贴,他仿佛在之前就已经记住了所有人来这里的时间,一个接一个地发过去,竟然一个也没弄错。
没一会儿,所有人全部发完了,他平
静地道:“东西可以放在这里,清洗还是修理,都需要花点时间,各位可以先做自己的事情去。”
说完,他就不理他们了,重新坐下去,拿起一个铁盆和一个刷子,倒上一种白色粉沫,擦了起来。
这样做很公平,也很有秩序,人群只留了一会儿就散开了,他们一边走,一边还在议论纷纷:“不愧是大学生,做事情就是有条理。”
“就是的!”
苏进走过去,徐英看见他,眼睛一亮,指了指旁边的铁盒道:“看,我们挣了不少钱了!”
果然,他离开这么一会儿时间,铁盒已经半满了,数数能有好几十块钱。
苏进笑着点点头,夸奖方劲松:“发编号这件事,做得很好。”
方劲松抿了抿嘴唇,道:“本来之前就应该想到的,没想到人这么多。”
苏进走过去,这才留意到每个人的屁股下面都多了一个小板凳,不用再直接坐到地上了。
徐英主动解释道:“这是一个老奶奶拿过来的,说是地上凉,借给我们坐坐。走的时候再还给她就行了。喏,这是你的。”
苏进坐了下来,问道:“你们还记得自己洗了几件吗?”
“我八件!”
“我九件!”
“我也九件。”
……
五个人,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苏进又问:“洗的是什么,还记得吗?”
大家再次点头。
苏进笑笑:“很好,大家都要记清楚。今天晚上回去,每个人要写一份报告。今天做了些什么,有什么体会,都要写清楚。”
“啊?还要写日记啊?”徐英最讨厌写作文了,一张脸马上就落下来了。
“写日记?说得对,就是这样。其实大家都应该养成习惯。每天有什么学习心得,及时记录下来。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记录下来。能问的问,能查的查,如果想不通,还可以及时问问老师。”
说着,苏进抬起头,看向石永才。
石永才坐在一边,也没有闲着。苏进的招牌打在那里,还是有几个人拿了东西过来修理。学生们修不了,苏进不在,当然只有他来了。
四段修复师给修破烂,他本来就有点没好气。听见苏进的话,他翻了个白眼,道:“行行行,有事儿随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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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作者有话说一直没显示。
本来照优优说的,感谢了捧场的同学们的……_(:3」∠)_
等我先问问编辑是怎么回事吧……
0078 劳动之后
徐英一听就乐了,他想起件事:“对了,石老师,您有微信吗?加我们微信群呗,到时候有问题……”
苏进也乐了,他看着石永才直笑。
石永才哼了一声道:“我没微信!”
“啊?什么时代了,怎么连微信也没有啊?”
石永才习惯了用直板机,一直没打算换智能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下,被徐英这样一说,他竟然也有点觉得自己太落后了。
没一会儿,他就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斥道:“没有就是没有,少说废话!”
“哦……”徐英怏怏,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也有邮箱吗?”
“……没有!”
“哦……那也没微博了吧?”
“你给我闭嘴!”
旁边几个学生一直在默默地听,终于忍不住笑了。石永才一个个瞪回去,心里却也在琢磨,是不是真该买个智能机了?
很快到了中午,苏进跟方劲松一起去买了几个盒饭,发给学生们。
工作了一上午,每个人都饿了。这会儿,他们放开了不少,直接就坐在路边,掰开筷子大快朵颐。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下午继续干活。
洗东西不算什么累活,洗八小时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上午八点到这里来的,中间休息了一小时,下午又干了四小时。八小时下来,人人腰酸背痛,脖子像是扭了筋一样,两只手更是火辣辣的痛……
不少清洗剂都有一定的腐蚀性,长时间接触清洗剂,手上皮肤肯定受不了。
苏进看了看时间,五点一到,他扬声道:“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哎哟我的妈!”徐英一听这话,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想要站起来。刚刚一直身体,他就感觉自己的腰酸得像是要断掉了,屁股一离开凳子,膝盖就着了地。
他对面就是岳明,岳明一看他这边,立刻喷笑起来:“又不是过年过节,别这么客气,跪了我也没红包给你!”
“滚你的蛋!有种站起来看看!”
“我才不会学你呢……”岳明用手撑着膝盖,一点点坐起来。他的脸上肌肉也是一阵扭曲,浑身像是针扎了一样痛。
“我靠,我明天肯定得废……”魏庆一个使劲,猛地站了起来,接着扑到牌坊的石柱上,揉着自己的腰,愁眉苦脸地说。
方劲松和贺家没说什么,但看脸上表情也知道,都不怎么好受。
苏进摇摇头,轻松地站起来,又弯下腰,把他们屁股下面的小板凳一个个收起来,问道:“哪家送来的?我给送回去吧。”
他做这些动作时候,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徐英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没感觉?”
苏进活动了一下颈背,道:“有一点酸痛,不过还好。”
“有一点……”徐英无语了。他在心里嘀咕,不愧是老大,不仅在文物修复方面强,连身体素质也好这么多!
苏进看着他们摇头:“你们这样不行啊,还得多锻炼锻炼。很多文物修复需要的时间都很长,经常需要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动作。身体素质不行,根本撑不下来。”
石永才也轻松地站起来,点头道:“苏进说得没错,你们都得好好锻炼锻炼啊!”
徐英记得是哪家送来的小板凳,他揉着腰,脚步蹒跚地跟苏进一起去还东西,顺便活动一下。
他们刚刚洗好的东西还有一些没人来拿,方劲松留在原处,收钱交货。他的组织能力非常强,记忆力也很好,见过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完全不担心会有人冒名顶替。
徐英慢吞吞地走着,他长得比别人都胖,活动起来负荷也比较大。
他走了一会儿,突然叫道:“老大。”
“什么?”苏进已经习惯他这样称呼了。
“我这身体……真的能做文物修复吗?”
苏进道:“你的身体的确需要锻炼,具体能锻炼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清楚。不过就这段时间看来,你的性格,还挺适合的。”
徐英眼睛一亮,猛地抬头看他:“真的吗?”
苏进点头:“嗯,单就性格来说,你属于开朗外向型的,但很奇怪的是,你又很能坐得住。文物修复这个行业,手艺是一方面,耐性是另一方面。能坐得住,就成功了一半了。”
随着他的话,徐英的眼睛越来越高。最后,他重重一点头,道:“对,我的耐性的确好,从小就是。我喜欢的东西,花再多时间也可以!”
苏进转头一笑:“你喜欢文物修复吗?”
“非常喜欢!”徐英毫不犹豫地说,声音非常大。
两人把板凳还了回去,往回走的时候,徐英感觉比之前好一些了。两人回到牌坊口,看见石永才正带着大家在收拾,洗完修完的东西全都不见
了。
苏进问道:“全部都来领完了?”
方劲松摇头,指了指第一户人家:“还剩四件,刘爷爷说可以放他家,回头人回来了上他家去领。”
徐英想起一开始的凉茶,后来的小板凳,以及现在的招呼,忍不住感叹道:“这里的人真不错啊……”
苏进笑着点点头:“的确都是好人。所以……”
他环视四周,道,“接下来一段时间,这里就是我们社团的活动中心了。今天是周六,明天我们还是这个时间过来,上午八点开始,下午五点结束。以后,大家没课的时候,随时可以过来摆摊。不过,除了周末是固定活动以外,平时大家可以自由选择,自愿参加。”
岳明半开玩笑地道:“两天时间,足够我们把要洗的东西全部洗完了吧?”
“你的目标只是清洁工吗?”苏进微笑看他,摇了摇头。他问道,“今天石老师一共修了几件东西?”
石永才比两个手势:“二十六件。”
“石老师修理时的动作,你们看清了吗?学会了吗?”
学生们面面相觑,贺家突然道:“我学会了。”
方劲松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点遗憾:“我学会了……一半吧。”
魏庆和徐英也都留意了一下,学的没有他们多,但都会了一点儿。真正只注意到手里活,完全没留意那边的,只有岳明一个。
岳明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苏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没关系,今天只是第一天。我们的目标是修复师,清洗清洁,只是修复的第一步。也许一开始,我们没办法马上接触真正的文物。但我们就要从这些普通的东西开始,走出自己的文物修复之路!”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态度非常认真。学生们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认真地听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进弯下腰,拣起地上的铁盒,向同学们晃了晃,笑道:“今天大家辛苦了,今晚的饭钱,就靠我们的劳动成果了!”
“一共217块。”
贺家对数字最在行,他马上就报出了总的钱数。
苏进道:“217块,七个人,人均三十。徐英,给我们找个地儿吧。”
徐英嚷了起来:“我的胖跟吃没关系!”
苏进笑道:“人均三十有什么馆子不错的?”
徐英瞪了半天眼睛,嘀咕说:“那得看
你们想吃什么菜了……”
“哈哈哈哈!不是说跟吃没关系吗?结果还是很清楚嘛。”
“闭……闭嘴!”
…………
人均三十只能吃得普普通通,更别提除了石永才以外,其余六个都是二十左右的大小伙子,干了一天活,给头牛都能吃得下去。
徐英嘴上是挺硬,最后还是找了一间最物美价廉份量大的馆子,七个人吃得都挺满意的。
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反倒比之前更累了。吃完饭,大家回家的回家,回寝室的回寝室。
临走时,苏进还追着嘱咐了一句:“别忘了活动报告,星期一交给我。”
“……知道啦……”徐英愁眉苦脸,转身就趴到了岳明的肩膀上,“老岳,帮我写吧……”
“滚你的蛋!”岳明毫不犹豫地把他抖了下去。
苏进单独留下石永才,道:“石老师,明天要麻烦您一下了。我有点事情,您能单独带他们去活动吗?”
石永才扬了扬眉:“当你们这个指导老师,可真不是轻松活!”
苏进笑了起来:“是不太轻松,不过总会有回报的。”
“真有?”石永才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对!”苏进回答得非常肯定。
石永才把烟头按熄在街边的垃圾桶上,道:“那行,记住你说的话!”
苏进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把东西放下,换了身衣服去慢跑。
十极里离学校很近,周围修得都不错,道路平整,街边的绿化带景色宜人,非常适合跑步。
他慢跑了一个小时,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满身大汗,全身却全部松快了下来,只有脖子还微微有些发酸。
他皱着眉,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按理说,他现在这个身体只有十八岁,比以前的四十七岁年轻多了,身体素质应该更好。但是换了以前,他就算连续工作三天,也不会有什么疲劳不适的感觉。
但今天才八小时,跟徐英他们比他当然是强多了,但跟以前的自己比,又差了不止一截。
还是锻炼少了啊……苏进在心里感叹。
如果有加速锻炼,一直保持体力的办法就好了……
0079 调配试剂
之前在马王堆的时候,张万生曾经暗示过苏进想收徒,苏进没有答应,而是把这件事带了过去。
他看得出来,张万生是有功夫在身的,所以这么大年纪了,体力和活力都仍然不减。这样的功夫,他当然想学。
但是,在这个世界,拜师学艺,可不仅仅只是多了个师父的事情。
师徒传承,相当于把他和一个家族彻底绑死,而苏进最不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绑定。
所以再怎么羡慕张万生的功夫,他也只能控制住。
苏进回到家,洗了个澡,热腾腾的水当头淋下来,带走汗水和疲劳,轻松多了。
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浴室,赤着脚走到客厅,把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拎过来,把里面的瓶瓶罐罐一样样放在了工作台上。
南锣鼓巷是条老巷子,里面的住户都住了很多年,家里存了很多用了很久的老物件儿。今天送来清洗的东西虽然算不上珍贵,但胜在种类齐全。
石刻、木雕、金属、织物、竹编……
文物本身就是古人使用的东西,现在的人也一样会用。大部分日常用品的材质,古今差别都不算大。所以,今天他和天工社团的学生,也算是把所有常见的文物材料全部经手了一遍。
从去纪老太太家开始,修理工作就全部由石永才接手了。回来之后,苏进也跟其他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洗东西。
在这几个小时里,他把所有的清洗剂全部试用了一遍,亲身体验了它们的用法和效果。
就像他想的那样,这些试剂里一些相当不错,效果比他想像得还要好。还有一些,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苏进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在工作台旁边扯过一张纸,写起报告来了。
今天他对天工社团学生的要求,也是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要求。
修复前要写计划,修复后要写总结,日常要写心得。
在上个世界,二十多年时间里,他一直是这样做的。从这些实践体会中,他曾经学会、想到了不少东西,这个良好的习惯,是他站在修复师之巅的一个重要基础。现在,他还是要把这个习惯维持下去。
时间、地点、天气,如同正常日记一样的开头。
接着,他简略地写明了今天活动的全部经过。
再接下来,他列出了每一件要清洗的用品的名称、状况、清洗方法,以及最后
的清洗效果。
他今天一共清洗了五十八件物品,全部流程经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共花了他一个多小时时间,写完后,他的头发已经半干了,额头上重新渗出了汗珠。
他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又从头开始看。
这一次,他开始在每一件物品后面批注,写下自己的判断与思考过程。
这一件清洗效果很好,是因为什么原因?是因为脏污状态不严重,还是清洗剂效果好,还是因为手法细致?
那一件不尽如其意,是哪里出了问题?清洗剂效果不好,可以用什么办法代替或者改进?
一行行黑色的墨迹流畅地落在纸上,苏进专心致志,一写就好久。
窗外,一轮钩月渐渐升上中天,苏进毫无所觉。
星月的光芒伴随着城市里的灯光照进窗子里,与台灯的光芒相映生辉。苏进嘴唇紧抿,下颌绷得紧紧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尊雕像一样。
…………
苏进把天工社团交给石永才,自己当然也不会闲着。
第二天,他查了地图,去了帝都最大的化学用品店,买了一大堆化学试剂。
常用的这些清洗剂都不是违禁用品,只要适量,很轻易就能买到。当然,想再多买点,就得找学校或者专门的机构开证明了。
苏进同时买了一套实验用具,带着它们回去了十极里。
这一天,他所有的时间全部耗在了家里。
上辈子,其实大部分的修复材料试剂,教材里都有写,所有修复师都要死记硬背,把它们强记下来。
但苏进从来都不是教条主义者。长年的修复经验告诉他,很多清洗剂,效果最好的都不是单一试剂,而是用“鸡尾酒调法”调配出来的复合试剂。
而且,根据不同材质的不同情况,复合试剂也可以再进一步进行调配,达到最好的效果。
这种调配就太高端了,不是普通人能够完成的,它要求修复师对文物的各种状况有极为深刻的了解以及丰富的经验。
不过,除了这种高端玩意儿以外,苏进特别调配出来的基础试剂,也比普通常见的那些强多了。
在上个世界,他的每一张试剂配方都价值千金。曾经还有日用品公司捧着空白支票上门,想求他配一个日常用的方子。当时那家公司宣称,千万以下,随他开价。
不过他记得他还是拒绝了。一来,对当时的他来说,这个价格也算不上多惊人。二来,当时他正在忙活一个大型修复,实在是腾不出空。
苏进怀念了一下以前的事情,收回心神,开始工作。
他先回忆了两个以前调出来的最经典的配方,在纸上誊写出来。接着,他找出合用的基础材料,把它们放到一边。
他换上买来的白大褂,看上去像是个挺正式的研究员,不过相比之下,周围的环境就显得太简陋了……
出去买东西之前,他把厨房彻底清扫了一遍。以前房东在这里留下了一些东西,苏进把它们全部清出来,放到了角落里。
他的清扫比普通人做得彻底多了,整个厨房现在看上去焕然一新。不过厨房始终还是厨房,跟实验室是没法比的。
要知道,在以前那个世界,就算是调配最简单的试剂,他用的也都是正规试验室。
唔,忙过这一阵之后,还是要想办法赚点钱。不然,别的不说,实验室的卫生条件不够,配出来的东西都可能出问题。
还有天工社团,现在基本上都是他在维持,要让它更健康地发展的话,还是得要自然循环起来才行……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问题,手上却一点也没出错。没一会儿,半管乳灰色的胶状体就出现在试管里。
苏进举起试管,晃了晃,把它放回到试管架上。然后,他转过身,从角落里拿出一口铁锅,翻过来平放在洗碗池上。
这口锅明显用过很长时间,又没长时间没管了,锅底又是锈黄,又是焦黑,一踏糊涂。
苏进住进来的时候,房东就对他说,厨房里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可以扔了。他一直留着,就是为了现在。
苏进从外面拿进来一把一寸宽的排刷,蘸了试管里的胶状体,把它平刷在锅底上。胶质不干不稀,很轻松地就在表面刷了薄薄一层。
苏进把锅放到一边,等了五分钟,拿了一块干毛巾,轻轻擦了一下。
胶没有干,一擦就掉了。擦下来的混合物是黑黄色的,在毛巾上沾了一大块。同时,锅底现出了一种黑中带灰的颜色——不带一点杂质,这就是生铁的颜色!
苏进的手非常稳定,没一会儿,就把锅底所有的胶全部擦干净了。现在,锅底干干净净,就像刚买回来一样,跟把手与内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属修复是石永才擅长
的方向之一,不过要是他在这里,他估计要惊得烟都掉了。
五分钟,清洗如初,这绝对是他见过的任何金属清洗剂都办不到的!
这种乳胶名叫“灰金胶”,是苏进在前一世就调配出来了的。它是纯粹的化学制品,专门用来去除金属表面的杂质,性态非常稳定,对金属本体的腐蚀非常轻微,效果好得惊人。
现在,他又把它重新复制了出来。
一整天下来,苏进总共做出了五种试剂,有清洁类与粘合类的,分别用在丝织品、纸张、石刻、铁制品,以及漆器上。
这五种试剂,效果全部比现有的品种强多了。据苏进判断,这些试剂的效果,至少是以前的三到十倍,提升非常显著。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它们分别装瓶,密封起来。接着,他拿出几张纸,写下每一种的配方。
接下来,他还要抽时间,看看能不能调和这个世界的修复试剂,进一步增强它的效果。
刚刚写完,苏进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苏进拿过电话,看见上面的名字就笑了。他接通电话,轻松地笑道:“幼灵,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有事吗?”
电话对面的声音委屈极了,谢幼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没有来!”
“啊?”
“周末两天,我等了两天,哥哥你都没有来!”
苏进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天色又黑了。他工作得太入神,别说晚饭了,连午饭都没吃呢。
国庆过后,他从马王堆回来,就一直在忙天工社团的事,的确疏忽了谢幼灵那边。
他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怎么样,你爸爸还好吗?”
谢幼灵气鼓鼓地说:“爸爸很好,是我不好!我已经有十二天没有见到哥哥了!”
被这样直白地说出对自己的想念,苏进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他笑着说:“对不起,哥哥最近很忙。我也很想你……这样吧,现在有点晚了,我明天放学之后过去接你,好不好?”
谢幼灵被他安抚了一句,气马上就顺了。她有点委屈,但还是很懂事地说:“不用啦,哥哥很忙的话,还是忙你自己的事去吧。幼灵只是想哥哥了而已……”
苏进心中一动,站起来,看了看墙上的课程表,确定星期一下午没课。他微微一笑,对着电话问道:“你们学校是四点半
放学是吧?”
“啊,对!”
“嗯,我明天还是过去接你,我正好要去故宫古玩街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要!”
谢幼灵想都不想,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苏进笑了,说:“那就这样约定了,记得跟你爸爸打声招呼。去完故宫古玩街,哥哥再请你吃饭。”
“这是约会吗?”
“哈哈哈哈,你说是,那就是了吧。”
谢幼灵银铃般的笑声从电话里传出来,显然开心极了。
苏进说:“那先这样说,我去找点东西吃。”
“啊?都九点了,哥哥还没吃晚饭?”
“是啊,有点事情耽搁了,幼灵可不能跟哥哥学啊。”
苏进笑着跟她讲了两句话,放下了电话。
他转过头,看着放在桌上的五个瓷瓶,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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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小说,夸大了一下试剂的效果,不要care……)
0080 方劲松的作业
第二天苏进出门稍微晚了一点,直到快打上课铃,才匆匆走进教室。
他习惯性地走到偏中间的位置坐下,这段时间上课,方劲松都跟他坐在一起,今天也坐在他右边的位置。
方劲松为人板正,平时坐着的时候,脊背挺得笔直,桌上的东西从来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连笔的位置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但今天,他的背明显挺得没那么直了,桌上的笔记本和课本甚至没有对齐。
苏进意外地看了一眼,转头去看他。他这才发现,方劲松的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一脸的疲倦。
上课铃已经打了,老师还没进教室。方劲松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递给苏进,道:“作业。”
……作业?
苏进接过来,立刻恍然大悟。这就是他前天下午叮嘱的活动报告,方劲松写完了,当成作业交给了他。
报告一入手,苏进就忍不住掂了掂。
这得有三十多张纸吧……全部都是a4纸,五号字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字排列得整整齐齐地。
这就是这两天的报告?这么多?!
苏进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才翻开一看。
第一页是两天活动的经历,方劲松从头到尾写了一遍。他平铺直叙,字里行里没有半点感情色彩,简直就像是在写说明文。
不过,他写得非常详细,第一天苏进也一起去了,第二天的内容,他光看他的报告,也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从报告上可以看出来,第二天,石永才这个指导老师当得非常严格。
经过头一天的训练,天工社团的学生已经掌握了各种基础材质的清洗办法,对于不同的情况也有了不同的应对手段。第二天,石永才就正式开始教他们修理办法。
他最擅长的是金属与石刻,教学的时候主要讲的也是这两类。
石永才不愧是四段,他给学生们讲课的时候,不光是就着手上的东西就事论事,而是从基础出发,介绍金属特性,介绍石质特性,以及在时间流逝过程中它们可能发生的变化与受损情况,以及不同情况下不同的应对办法。
这是文物修复最正规的教学方式,追本溯源,让学生先了解本质,再进行工作。
这一部分,苏进看得非常认真。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技术比不上他上个世界,但还是有些可取之处
。石永才的学到的修复技术基本上都是由经验累积出来的,转而由经验化成理论,有些东西似是而非,有些东西又还是可取的。
这部分内容一共两页,方劲松写得很详细,恨不得把石永才每句话都记下来。
苏进看完有点感慨:“你记性真好!”
方劲松面无表情地说:“我也记不下来。不过我带了录音笔,把石老师说的全部录下来了,回来以后又听了很多遍。”
录音……这办法倒的确不错。
方劲松抿了抿嘴唇,不自然地说:“石老师毕竟是四段,他讲得不错,我觉得你也应该听听看。”
苏进立刻明白了他的苦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谢谢你!”
报告没有就此结束,后面还有好几十张。
这时老师已经进来了,开始上课了。苏进的心思已经沉浸进了方劲松的报告里,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没有抬头。
换了以前,方劲松肯定会提醒他,但这时,他看了看老师,又看了看苏进,还是把嘴闭上了。苏进看他的报告看得这么认真,他心里忍不住冒出了高兴的泡泡。
如果说开头两张纸只是详细用心的话,接下来的内容的确把苏进惊到了。
方劲松做得实在太认真了!
后面几十张纸,几乎全部都是图表。
昨天一天,他们的成果看上去没头一天那么辉煌,清洗修理物品一共只有84件。但是很明显,第一天居民们拿来的东西,基本上都是随手可及的小件。
第二天就不一样了,他们把家里积存已久的大件儿翻出来,巴巴地送过来清洗。这些东西不免有点损坏,石永才一边给学生讲解,一边顺手就修好了。
于是,后面的东西也基本上都要修理,不算太困难,但是很费时间。
方劲松给这84件物品,每件专门做了一个表。
表上有着物品的名称、尺寸、损坏状况、修理与清洗办法。包括清洗中间用来的试剂名称,他也都列在了上面。
同时,他还给每一件物品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刚刚送来的时候,一张是清洗修理完之后的。
整个表格精美详细,非常完善。
苏进一个恍惚,突然想到了以前。
在上个世界里,他们文物修复师,也是这样认真地对待自己经手的每一件文物的。没想到,在这个世
界里,他首先在一个刚入门的学生手上看见了!
他一件件认真地看完,又翻过来,从头再看了一遍。
方劲松平时上课,从来都是聚精会神,完全不会分心。但今天,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偷偷看着苏进的动作。
这时,他挪了挪屁股,有点不自在地小声说:“你之前跟我说过,每次文物修复都要做好报告。虽然这不是文物,但是……”
我说过?苏进一恍神,隐约想起来了。是的,在马王堆的时候,他除了做那份方案之外,还花费了不少时间整理从三号墓盗洞里带出来的东西。
当时,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常常过来给他打下手,同时参观他的整理过程。
那段时间,苏进没有闲着,一边整理,一边给学生们讲解,中间的确有提过到报告的事情。
不过,他当时只是随口说的。在他看来,正式报告,应该用在那些真正的“文物”上。他也没想到,方劲松竟然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还这么早,就开始实践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压低了声音,非常认真地说:“不,你做得非常好。我们对经手的每一件物品,不管它算不算得上文物,都应该这么认真!”他笑了笑,轻声道,“而且谁知道,再过几百年,上千年,这些东西不会留存下去呢?到时候人们看着它们,也能看见现在人生活、修理维护用品的痕迹……”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消失。方劲松侧耳听着,有点出神。
老师还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讲着课,方劲松坐在座位上,紧盯着他的嘴,目光一片涣散。通过苏进的话,他似乎想到了很多东西。
报告还没看完,苏进越看越是兴致勃勃,没再多留意他。
他以前是古代史的研究生,老师讲的这些内容,他全部都熟知于心,根本用不着再听。
看到后面几页,苏进更有兴趣了。
方劲松看到的不仅是这84件物品,还有昨天同行的所有老师和同学。
他仔细观察了其余四个人,他们修理了什么,有什么样的表现,石永才在什么时候表扬了他们,又在什么地方批评了他们,方劲松都用一种冷静客观的笔调记录了下来。
透过这些内容,苏进完全可以想像得到,这四个人每个人的特色,以及他们的优缺点!
当他从头到尾看完这份报告时,下课铃也打响了。
苏进抬起头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方劲松侧过身体,紧张地看着他。苏进笑着拍了拍报告的封底,感叹道:“你这份报告啊……”
方劲松更紧张了。
“做得太好了!”苏进笑着感叹,“如果你不是喜欢文物修复的话,去做个团队的管理者也挺好的。除了记录得非常详细以外,你还能观察团队里每个人,调整自己的行动去配合他们……非常不简单。”
方劲松一愣。苏进说的后面一点,他的确有在这样做。但他只是做了,根本就没有在报告里写出来,苏进是怎么知道的?
苏进想了想,突然问道:“我能再交给你一个任务吗?”
0081 护手膏
方劲松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以后天工社团的活动报告,全部都交给你了。就照这样的格式写,怎么样?”
说到这里,苏进也有点不好意思,“每次活动都会很辛苦,活动过后再做这样的报告,的确有点负担……”
“我可以!”他说到一半,方劲松的眼睛就亮了。还没等苏进说完,他就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犹豫地说。他非常兴奋,整张脸都在发光,很高兴能接下这个工作!
苏进也很高兴,他拿起报告,对着方劲松晃了晃:“这个我还要看看,我先拿着了。”
方劲松满口答应:“当然没问题,我那里有存底的!”
苏进突然想起件事,从背包里抓出一个瓷瓶,递给方劲松,道:“这个给你。”
方劲松好奇地接过去:“这是什么?可以打开吗?”
苏进做了个“你随意”的动作,道:“这是我昨天配出来的护手膏,记得每天都要擦。做手操训练前,最好先用它按捏手掌十分钟,发热后再做。”
方劲松一愣,打开瓷瓶,果然看见里面是一种乳黄色的膏状体。淡淡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孔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芬芳,又像是一种臭味。
苏进看了看他的手,道:“你现在就可以先擦擦。”
周末两天,方劲松在南锣鼓巷工作了两天,做的绝大多数都是清洗工作。普通的家用清洗剂用多了都伤手,这些文物修复专用药剂效果更强,刺激性也更大。
两天下来,方劲松的两只手都被泡得发白,指尖有点地方开始脱皮,指甲下方的位置出现了裂口。昨天晚上做报告,打了一晚上字,现在更严重了。
苏进说:“手是一个修复师最重要的工具,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好好保护。这个护手膏是我配出来的,能够在手掌表面形成保护层,还能刺激细胞,加快恢复速度。用的时间长了,还能让手部皮肤的感觉更敏感。挺不错的,坚持用吧。用完了,我会再给你们配。”
方劲松听着苏进说话,突然觉得手上瓶子变得非常之重。
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之后,他也知道苏进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看上去温和,其实骨子里有一种异样的坚定,轻易绝不会说假话。他说这护手膏有这样的功效,那就一定有了。
这种功效的护手膏,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果拿出去卖,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趋之若鹜。现在他
这意思,是免费给他们供应?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打开瓶盖,往手上倒了一点,按揉起来。
两分钟后,手上的皮肤果然开始发热。又过了一会儿,热度越来越强,有点发烫了。最关键的是那些已经受伤的部位,受它刺激,又痒又疼,非常难受。
方劲松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苏进道:“再坚持一会儿,按足十分钟。一开始是难受,以后习惯就好了。”
方劲松向来坚韧,他咬紧牙关,继续按揉。手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五分钟后,简直像是着了火一样。麻痒全部消失,变成了剧痛。他能感觉到,血管在皮肤下面砰砰砰地跳动,血液流动的速度非常快。
苏进鼓励地看着他,方劲松继续咬牙坚持。
十分钟后,感觉突然变了。
所有的热度完全消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跟刚才的灼热相比,他觉得两只手上一片清凉,极为惬意。他手上的皮肤还是有点发红,但是表面上却泛着隐隐的光芒,非常润泽。
方劲松非常惊奇,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
苏进笑着说:“感觉变了是吧?这就是起效果了。每天一到两次,坚持用。后面慢慢习惯了,感觉不会这么明显,但每次还是要按足十分钟,不然药性不好发挥。”
方劲松认真听完,缓缓“嗯”了一声。他无比诚挚地道:“谢谢你!”
苏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下一节课的老师进来了,方劲松握紧手里的瓷瓶,小心翼翼地把它收了起来。
…………
方劲松跟苏进同班,交起报告来比较容易。
上午放学之后,苏进去了第三食堂,贺家他们都已经先到了,等在那里。他们一见到苏进,立刻把自己的报告交给了他。
前天,苏进没有规定报告的具体格式和要求,只让他们把这两天的经历、感受和心得记下来。所以,他们交上来的报告也各不一样。
有的厚,有的薄,格式也完全不同。
贺家的报告带着一股计算机系特有的味道,基本上都以数据为主的。
他把这两天所有修复清洗完的物品都用数字的形式体现了出来,工作时间、清洗剂的种类与份量、清洗次数……
他的报告比方劲松的薄多了,但里面干货的含量更大。
苏进看完他的报告,转手交给了方劲松,方劲松看得非常认真,过了一会儿,凑到贺家面前,主动向他提出了一些问题。贺家平时不爱说话,但遇到这种时候,还是会非常认真地回答。
岳明和魏庆的报告就像普通的大学生实习报告一样,不算特别详细,也不草略。他们记住了苏进的话,重点放在了这两天的经历、感受与收获上。看到他们的报告,就知道他们这两天到底学会了什么内容。
相比之下,徐英的报告就很放飞了。
他之前愁眉苦脸地不想“写作文”,结果也还是写了三页a4纸。
其余四个人的报告全部都在电脑上做了,然后打印出来的。徐英的就不是。他是直接用笔在纸上写的。
三页纸龙飞凤舞,写得满满当当。
苏进拿到他的报告,先扫了一眼,笑着摇头道:“你这字,还得再练练啊……”
徐英红着脸,嘿嘿了两声,说:“小问题小问题,重要的是内容!”
苏进摇摇头,认真地说:“一个真正的文物修复师,可是很全能的。他们需要丰富的知识背景,需要精湛准确的手艺,还需要很好的审美能力。所以,很多文物修复师都是优秀的画家、书法家……”
魏庆眼睛一亮,道:“就像石老师,也是个雕刻大师!”
苏进笑着点头:“你说得对。所以,大家也需要在课余,多增加一下自己这方面的能力。”
他说得很认真,学生们听得也很认真。
他们现在正在第三食堂,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学生,尤其以历史系的为多。
他们选了一个角落坐下,但天工社团这段时间名声很响亮,不少人都在悄悄地关注着他们,眼神各有不同。
苏进说话的时候,正有几个人从他们后面路过。说是路过,其实还是有意的。他们绕了个圈,刻意从他们后面走,正好就听见了苏进的这段话。
其中一个人突然冷笑一声,低头看他:“书法、绘画,增强能力……嗤!”
旁边几个人也都听见了,一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嘲讽。
这几个人的服装打扮跟普通大学生完全不同,最显眼的是胸前的校徽,明晃晃地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文修专业的学生!
苏进抬头扫了一眼,发现其中两个人有点面熟。一个寸头站在
偏后面一点的地方,他正跟着一起在笑,发现苏进看过来,立刻清了清嗓子,转头看向另一边。寸头旁边站着另一个头发略长一点的,今天他没穿白衬衫了,嘴唇旁边也扯出了嘲讽的笑容。
他们的嘲讽明显是对着苏进他们来的,苏进也没有说话,微笑着向后面的寸头点了点头,礼貌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寸头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上次他跑去苏进他们教室打赌,说好了输了就从此绕道的。结果今天,这帮人又拉着他有意凑过来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脸上有点火辣辣的。
苏进没再理会他们,回过头去,继续看徐英的报告。
这一看,他有点吃惊了。
徐英事前嚷嚷得很厉害,报告也是几个人里最薄的,但里面的内容却一点也不“薄”!
他开头就是“这个周末天气很好,天高气爽,阳光金灿灿的。我们天工社团的学生……”写着这个周末天工社团的活动,文笔跟小学生一样。
但一百多字后,徐英就开始放飞了。
他略写了一下活动的经过,开始大谈自己的感受,展开了充分的想像。
是的,他的重点就是“想像”。
他是一个纯纯粹粹的新手,还不算入门。他甚至也不像贺家他们,在决定加入社团之后,就去图书馆查了不少资料,做了不少功课。
在完全没有基础的情况下,他对活动里的每一个环节都展开了丰富的联想。
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做?那里为什么必须要那样的过程?如果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就好了……
他不受一点限制,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很多地方看着非常荒谬,但也不少地方,让苏进这种老手也忍不住有些触动。
苏进很快就看入神了,完全忘记了后面还有别人。他看完一页,直接翻过去准备看下一页。
突然,周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0082 食堂群架
苏进猛地惊醒,立刻看见一盘鱼香肉丝从上面翻过来,眼看着就要砸到徐英的报告上。
苏进完全没有多想,伸手就挡。
他的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盘子连汤带水地全部砸在纸上,油汤立刻浸了进去。
这鱼香肉丝是另点的小炒,刚刚起锅,还滚烫着。汤汁溅开,一部分落到苏进腿上,一部分溅到他手上,两个地方同时感觉发烫。
苏进猛地站起,把报告上的菜全部倒在地上。他没管自己身上溅的油,先关注徐英的报告。汤汤水水不可避免地迅速浸进纸张里,把报告弄得一团糟。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没一个有防备的,瞬间全部惊呆了。
岳明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对面那个人的衣领,愤怒地大吼:“你干什么?”
方劲松就坐在苏进旁边,他顾不上那么多,接过他手里的报告,连声问道:“怎么样?烫伤了吗?”
把菜打翻的就是刚才那个出声讽刺他们的。他长着一张马脸,嘴唇削薄,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刻薄气。
他的衣服领子被岳明揪着,却一脸冷静。他伸出手,轻轻打掉了岳明的手,扬眉道:“抱歉,手滑了。”
岳明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五个天工社团的学生听见这话,一起愤怒了:“你!”
苏进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手和腿,而是徐英的报告。刚才在他的报告里,他看出了许多灵感,还准备回去好好再研究一下的!
但现在,整份报告的三张纸全部被油汤浸得透湿,字迹都变得模糊了。
苏进毫不犹豫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瓶子,把里面的透明液体全部淋在报告上,用袖子把它抹匀。
处理完之后,他转过身,走到马脸面前,问道:“你怎么回事?”
马脸一脸的轻蔑,微带得意地道:“抱歉,手滑了,我可以向你道歉……”
“哦?”苏进刚刚吃到一半,就开始看起了报告,不锈钢饭盘里还剩了一大半。他一抬手,抄起饭盘,直接按到了马脸脸上。
接着,他一拉岳明,一起后退了一步,冷冰冰地道,“抱歉,手滑了。”
马脸完全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饭盆就已经砸在了他的脸上!饭盘中间的横梁正好咯在他的鼻梁上,他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混着满脸的饭粒饭汤往下滑。
旁边除了文修专业这帮人和天工社团的学生
以外,还有不少人,都在关注着这边。
苏进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所有人都看呆了。食堂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马脸整个人都僵住了,片刻后,饭盘砸在地上,当地一声响。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抹掉脸上的饭粒和菜汤,低头看了一眼。
苏进旁边,岳明等天社团的学生也呆住了。在他们的印象里,苏进一直温文而雅,脸上时时刻刻都带着笑容,什么时候表现得这么火爆过?
这,这简直都不像他们认识的苏进了!
苏进转身走过去,拿起徐英的报告看了一眼。他对它使用了昨天刚刚调制出来的固色剂,现在它还是被菜汤完全浸透,但上面的字迹已经稳定下来,不会再继续消失了。
他松了口气,对徐英道:“抱歉,把你的报告弄脏了。”
徐英一呆,回过神来:“不不,没事的……跟你也没关系……我的报告瞎写的,你不用……”苏进为他的报告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徐英受宠若惊,语无伦次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你个苏进!”
马脸终于从纯粹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暴吼一声,抡起拳头,冲到苏进面前就砸了过来。
贺家早就防着他了,及时掀起饭盆,拦在他面前。马脸一拳砸在饭盆上,里面的残汤剩饭飞了起来,又溅了他一脸。
马脸越发暴怒,他转头吼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打死这群王八蛋!”
“哦……哦!”文修专业的学生也回过神来,他们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了这么久,还没吃过这样的瘪!他们一起大怒,一起冲了上去,挥拳就要揍苏进!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怎么可能让苏进挨打,苏进还没动,他们就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吼道:“王八蛋,明明是你们先动手的!”
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按下去了。文修专业的学生和天工社团的学生立刻打成了一团,苏进收好报告,也一个转身,就冲了上去。
打起群架,天工社团的学生就有点吃亏了。
他们一共才六个人,马脸那帮人虽然也只有六个,但是一打起来,就有其他同专业的同学过来帮忙。
没一会儿,对方的人数就加到了二十多个,天工社团这边明显落了下风。
“妈的,他们在打贺家学长!”
突然,从人群外面传出一声暴吼,一个人高声叫
道,“计算机的同学们,你们就这样看着贺家学长挨打吗?”
“那不能!”
一声召唤,齐声响应。没一会儿,又十几个新生力量加入了战团。这些全部都是计算机学院,贺家的粉丝。他们当然不能看着偶像挨打,毫不犹豫地就过来帮忙了!
转眼间,第三食堂就展开了一场数十人的大战。饭盘齐飞,菜汤齐舞,乒里乓啷响个不停。
食堂负责维持秩序的老师在旁边大叫:“你们住手,快给我住手!”
但男生热血上头,怎么可能轻易平息下来,混战一直持续,根本没人理他们。
这时,三个人走进食堂,看见里面的情景,立刻“咦”了一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三个人一个年轻,另两个的年纪比较大,胸前却都佩戴着京师大学的校徽——竟然全是学生!
年轻学生苦着脸,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他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说:“在打群架,也不知道谁要倒霉了。这种规模的群架,到时候肯定两边都要受罚……咦?是苏进?!”
他眼睛挺尖,突然看见战团最核心位置的一个人,叫了起来。
这个年轻学生正是程文旭,他奉老师的命令,陪着化学系这两个新转进来的老“同学”过来吃饭,结果竟然在打群架的人里看见了自己很少见面的室友!
他马上就嚷起来了:“谁在跟苏进打啊?他脾气这么好,能把他惹到这种程度?”
苏进?!两个老年的学生对视一眼,一起看了过去。
“真是他!”两人中比较年轻一点的那个一声惊呼,更为年长的那个就已经冲出去了。
“哎!你干什么?”程文旭一看就急了。这老胳膊老腿的,瞎掺合个什么啊?
“没事的,我师父行着呢。”留下来的那个在旁边安慰他。
果然,这老头年纪虽大,却灵活得像一尾游鱼。他三下两下就钻进了人群,乱七八糟的打斗冲撞,看上去竟然像是碰不着他一根毫毛!
转眼间,他就冲进了战团的最中央。
这时,一个拳头刚好伸过来,眼看着要砸上苏进的右脸。老头轻轻一伸手,就接住了这个拳头,接着他手掌握紧,轻轻一翻。那个人整个人都翻了过来,砸向旁边的一个同伴!
老头手掌一回,又托住了旁边另一个人的腿,轻轻一推。那人站立不稳,砰砰砰连退三步,正
好又把另一个同伴撞飞了。
外面的程文旭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这是功夫?”
另一个老头站在他旁边,摸着下巴点头:“我师父一身童子功练了几十年了,炉火纯青!”
程文旭表情有点古怪,转头看他:“童子功?”
“对!生生功,听说过吗?”
“呃,没听说过。不过这是不是说,他老人家现在也还是个处男?”
那老头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巴掌抽上他的脑袋:“瞎说什么实话呢!”
老头加入战团不久,战局就彻底被扭转了。
文修专业的人本来就比较多,就算计算机系的后面加了进来,人数也还是少了点。
但天工社团的六个人打起架来,完全不知道退缩,计算机系的为了偶像而战,也是奋勇向前,两边这才勉强持平。
现在老头一加起来,战况就完全不同了。
他明显是帮苏进他们这边的,找的对象全是文修专业的学生。或拨或摔或扔,一次就能解决好几个。而且,他下手非常狠辣,打的全是关节等关键部位。一分钟不到,食堂里打架斗殴的声音就全部变成了惨叫声,很快,所有参战的文修专业学生全部倒地了,趴在地上,接连不断地惨叫着。
老头冷冷地“哼”了一声,拍了拍手,站直身体。
苏进打得头脑发热,浑身都在疼。他揉了下眼角,又抹了把嘴,转头道:“谢谢您……”
这一看,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不可置信地道:“是您?!”
刚刚参战帮忙,把文修专业的学生全部打倒的这个老头,竟然是个熟人!
他正是之前在马王堆见过,跟着他一起下了一次盗洞的,单一鸣六段的师父,张万生!
他惊讶地走过去问道:“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啊,是您!”天工社团的学生全部都是见过张万生的,这时也都又是惊讶,又是感谢地走了过来。
张万生环视他们一圈,突然重重地“呸”了一声,道:“没出息!”
苏进苦笑:“今天是我太冲动了……”
“呸!”张万生刚才那一声呸的是他们全部,这次呸的就是苏进一个人了。他瞪着眼睛痛骂他:“打个架还这么软蛋,竟然险些要打输,有点出息没有?”
0083 痛不痛?
徐英愤愤不平地道:“可是他们人比较多……”
张万生又向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徐英不说话了。说到人数,张万生可是只有一个人,就搞定了文修专业的二十多个人!
苏进苦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苏进你怎么样了!”突然从旁边传来一声,程文旭这才回神,冲到苏进面前,拉着他打量,“怎么就打起来了?你没事以?”
苏进浑身疼痛,但自己能感觉得到,只是皮肉伤,筋骨没有受损。他摇摇头,转身问徐英他们:“我没事,你们呢?”
别人都没事,只有岳明不小心把脚给扭了,现在一落地,就嗷嗷地叫痛。
张万生哼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
徐英和魏庆一起扶着岳明坐下,张万生半蹲在地上,脱下他的鞋袜,试了试他的脚踝:“没事,只是扭了筋——啪!”
“啊!”
啪的一声响,岳明立刻惨叫起来。不过他只叫了一秒,就“咦”了起来。他重新站到地上,跳了跳:“不痛了!”
张万生矜持地站起来,又哼了一声,道:“些许扭伤而已。”
岳明连声道谢,贺家转身走到计算机专业的同学面前,面无表情地道:“谢谢你们帮忙。”
“不,不用谢!”
这帮学生一起受宠若惊,贺家问道:“你们没事吧?哪里扭伤的话,正好可以治治。”
他一指张万生,张万生得意的表情才做到一半,就被他这句话破了功。老头愤愤然道:“我又不是跌打师父!”
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人人身上挂花,但一个扭伤的都没有。贺家有点失望的样子,对他们道:“今天谢谢你们了,回头我请你们吃饭。”
他仍然面无表情,说起话来一点抑扬顿挫都没有。但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们感动极了,一个人拍着胸脯道:“不用了,师兄,下次有事还……”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另一个人捅了一肘子。那人热情地笑着说:“行,师兄什么时候有空,随时可以叫我们!”他压低了声音教训自己的同学,“瞎说个什么呢?这可是跟师兄一起吃饭!”
“哦!对!”旁边几个人同时恍然大悟,脑残粉本质尽现。
刚刚打架打到一半,食堂维持秩序的老师发现控制不住局势,冲出去喊人去了
。这时,一群老师一起冲了进来,叫道:“住手,不许打了!”
他们一定神,这才发现群架已经打完了,文修专业的学生全部倒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没再惨叫,而是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显然还是疼得不行。
这是怎么回事?
大学生们都年轻气盛,打群架的时候时而有之。大部分时候,都是势均力敌,打到累了,自动就散了。所以刚才老师们来得都不是特别着急。但现在一看眼前场面,他们都惊了。这种一面倒的局势,他们可从来没有见过!
“是文修专业的同学!”
老师们很快发现倒在地上的那些是什么人,连忙上前去扶。第一个被扶起的就是那个马脸,他穿了一件天蓝色的t恤,看牌子看质料应该不便宜,但现在沾满了菜汤,难看得不行。他本来连呻吟声都快停了的,这时一被人扶,立刻又惨叫起来:“慢着慢着,好痛,好痛!”
扶他的老师被吓了一跳,立刻紧张地问道:“怎么回事?骨头受伤了吗?”
马脸断断续续地叫:“不,不知道,但是好痛!”
打群架不算什么,但要是有人受了重伤,那可就是大事了。老师更紧张了,连声问道:“哪里痛?”马脸也说不清楚,那个老师一急,扬声叫道,“快点叫医务室的老师过来!”
“……他是装的。”方劲松突然凑到苏进旁边,小声说。不光是他,苏进他们也都看出来了。马脸一边叫痛,一边趁老师没注意的时候,斜了苏进他们这边一眼,一副“这事没完”的表情。
张万生冷眼看着那边,又哼了一声,走了过去。
那老师看他的年龄,还以为是学校的专家教授,道:“老师,这里太乱了,您……”
话没说完,张万生蹲了下去,一只手按在马脸的肩膀上:“是这里痛?”
刚才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马脸一时间也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没想到打倒他们的就是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他哎哟哎哟地叫着说:“对,这里好痛,是不是肩胛骨……啊!!!”
他突然大声惨叫起来,声音之凄厉,就像半夜鬼哭,惨得不行。周围所有的学生老师全部被他吓了一大跳,那个老师猛地站起来,对张万生道:“这位老师,你在干什么?咦?”
这会儿,他才发现张万生胸口的校徽。这明显不是老师,而是一个学生!
学校什么时候收了这么大年纪的学生
了?
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了这些,他抓住张万生的胳膊,想把他带开。结果张万生看上去瘦瘦小小,蹲在地上却像是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他低着头,两根手指轻轻捏着马脸的肩膀,问道:“是这里痛吗?”
马脸断断续续地说:“对……啊!!好痛!”
张万生冷哼一声,收回了手。疼痛突然像流水一样全部消失,马脸的叫声戛然而止。
张万生俯视着他:“怎么,是这里吗?”
马脸有点犹豫,低声道:“不,不是这里……”
“哦?那是这里了?”
张万生手一移,按在他的胳膊上。一瞬间,比刚才更加强烈的疼痛传了过来,这一刻,马脸觉得简直有一把烧红了的刀,一刀砍下了自己的胳膊!
他再次大声惨叫起来,比刚才还要凄厉。张万生问道:“怎么样,是这里痛吗?”
马脸惨叫:“对,对,就是这里,好痛,好痛!”
张万生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是这里痛吗?想清楚,再回答我。”
马脸痛得鼻涕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他越叫痛,张万生的手就越是不放开。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现,大声道:“不,一点也不痛!”
“哦?”这句话刚一说出来,张万生的手就移开了。疼痛再次消失,连一点余韵也没留,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一样。
张万生问他:“这里不痛,还有其他地方痛吗?”
马脸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了,他咬着牙,斩钉截铁地道:“不,哪里都不痛,我好好的!”
他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却已经站了起来,还在地上蹦了蹦,表示自己一切都好!
张万生冲着他笑了笑,问道:“真的不痛?”
马脸点头如捣蒜:“对,对,真的不痛,哪里都好!”
张万生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转头去问文修专业其他人:“你们呢?有事吗?”
看见刚才的经过,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不痛,那就是不痛。说痛,这老头就会真的让你痛尿!
所有人一起拼命摇头,人人脸上都带着青肿,却一起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表示自己一切都好,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张万生突然收起笑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大家都没事,但是盘子都被打翻了,搞得好乱啊。”
食堂的桌子椅子都是一体的,牢牢地钉在地上,不会轻易出问题。但是刚才饭盘乱飞,饭菜洒了一地,弄得跟垃圾场似的,一片狼藉。
张万生转过头,注视着马脸,问道:“你觉得,这里应该谁来收拾呢?”
马脸被他一看,就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一样,浑身打了个寒噤。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温顺过,老老实实地说:“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会收拾好的。”
张万生温和亲切地笑了:“那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交给我们吧!”
张万生笑得很开心。他拉了拉自己胸前的校徽,慷慨地道:“看,我也是这里的学生。大家都是同学,以后要相互照应啊!”
马脸的脸顿时垮了下去,接着又在张万生的盯视下扬起了一个笑脸,连声道:“是,是,是!”
张万生负着手,踱到被叫来的老师面前,问道:“看,已经没事了。”
老师们全部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威胁吧?没错,这就是威胁!
但是威胁的一方,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老头学生,另一方,则是在学校里最为跋扈的文修专业的学生!
而且,这会儿他们也打听清楚了事件的起因。是因为马脸把小炒扣在了苏进的身上!
他的确说是“手滑”,但谁不知道,这就是明晃晃的恶意挑衅?
本来就是文修专业的学生理亏,现在他们已经被收拾老实了,好像事情也应该……就这么结束了?
不过这么嚣张一场群架,就这样结束,好像也有点不太合适的样子……
老师们有点犹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得得得的高跟鞋声响起,一个穿着白衬衫、v字裙,头上盘着发髻的年轻女性走进食堂大门,冷漠地看了过来。
0084 小朋友,加油吧
食堂这一片区域专门负责维持秩序的老师姓丁,女人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条/子:“校长让我把这个给你。”
食堂里非常安静,徐英凑在岳明旁边窃窃私语:“这女的是谁?”
岳明的消息很灵通:“是校长助理,是秦,听说是从外面专门请来的,能力很强。”
徐英轻轻“靠”了一声:“熟女啊,我喜欢的类型!”
食堂里有点太安静,徐英的声音又有点没收住,被那女人听见了。她转头看了这边一眼,徐英立刻后退一步,捂住了嘴。
丁老师展开纸条看了一眼,眼睛微微瞪大,很快冷静了下来,点头道:“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接着,他招呼其他老师和学生散开,又叫来了清洁工收拾场地,连看都没看苏进他们一眼,明显是要放过他们,把这件事压下去了。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也看出来了:“校长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我还以为他要帮着文修专业教训我们呢……”
魏庆不服气地说:“切,事情又不是我们惹出来的。”
张万生走回来,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苏进留意到,他路过姓秦的校长助理面前时,她默不作声地点头,向张万生行了个浅礼。而张万生一直有点天老大,老子第二的劲儿,这时候,竟然也漫不经心地回了个礼。
丁老师布置了一下,走过去对马脸他们说:“你们没事吧?”
张万生在旁边,马脸等人怎么敢说自己有事。他们偷偷看着张万生,连声说没事。
丁老师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地说:“学校的食堂是公共场合,说话做事都应该小心点。以后不许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他们再嚣张也是学生,还不敢在老师面前得瑟,一个个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听训,听完后,灰溜溜地走出了食堂。
刚刚出门,一阵凉风吹过来,吹得他们一起打了个寒噤。他们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一身的菜汤,粘乎乎的,难受得要命。
最难受的还不是这种不适,而是刚才发生的事情——食堂里那么多人,他们就被当众把脸皮扒了下来,放在地上踩了又踩!
他们还从来没吃过这种亏呢……
马脸等人相互对视,有点咬牙。他们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张万生百无聊赖地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马脸顿时回想起刚才来无影去无踪的剧痛,忍不住打了
个寒噤,低声道:“……走!回头再算这笔帐!”
于是,一群人狼狈得要命地离开了。
现在,苏进等人的脸上也青青肿肿,好几个人嘴上还带着血丝。尤其是苏进,之前那盘血香肉丝是直接倒到他身上来的,他的裤子上全是汤汤水水,单说狼狈程度,不比马脸等人好。
丁老师走过来,跟他们说了几句话,本来想告诫一下的,秦助理眯了眯眼睛,他立刻没再说下去了。
苏进松了口气,看着丁老师离开,对秦助理道:“谢谢您的帮助。”
秦助理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得得得的高跟鞋再次响起。她走到徐英身边,看着他。她个子很高挑,穿上高跟鞋之后,比徐英还高了两寸。徐英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脸突然红起来了。
秦助理道:“小朋友,告诉你一件事情。”她凑到徐英面前,眯着眼睛道,“随便给女人贴标签的话,可是会一辈子也找不到女朋友的哦。”
徐英的脸刷地一下,连耳根后面也红透了。秦助理微微一笑,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又转身得得得地走了。
徐英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我要锻炼!”
旁边天工社团的几个人同时转头看他:“啊?”
徐英握拳:“我还有机会,我要再长高一点,至少要再长十公分!”
大家都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了。他们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地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从他旁边路过,像秦助理一样拍了拍他的脑门:“小朋友,加油吧。”
徐英左躲右闪,总是会被拍中,他恼羞成怒道:“喂,你们够了啊!”
苏进看得笑了起来,他走过去向计算机系的同学们道了谢,转头道:“我先回寝室去洗个澡,换件衣服,你们呢?”
大家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也都是同样的想法。
魏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吃饱呢……”
程文旭带张万生师徒过来,也是要吃饭的。食堂变成这样,得彻底收拾一下,肯定没办法留在这里继续吃了。程文旭看了师徒俩一眼,问道:“今天中午就吃面包填填肚子吧?”
张万生挥手:“行行,随便吧。”
苏进这才发现程文旭:“你怎么在这里?你跟他们……”
他的目光落到张万生胸前的校徽上,突然间
恍然大悟,“您就是文旭之前说的那个化学系的插班生?您来上大学了?”
“还有我呢。”从后面又传来一个声音,单一鸣慢吞吞地走过来,跟苏进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单一鸣是个七段,张万生不知道等级,但一看也不会低了。
两个高段文物修复师,到京师大学来上学,上的还是化学系?!
苏进又想明白了一件事。难怪校长会派秦助理来帮他们收拾残局呢,是因为他知道了张万生的身份吧……
苏进呆了一会儿,才问单一鸣:“您来上学了,文安组那边的工作呢?”
单一鸣爽快地说:“我比师父迟来两天,就是在交接工作。他们会另外派顾问过去主持工作。怎么,舒倩没跟你说?”
苏进离开马王堆的时候,舒倩的确说过,会跟苏进保持联系。但这段时间,她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苏进也没在意。舒倩要管理一整个马王堆的开掘事宜,各种事情多得要命,没时间联系也是正常的。
他摇了摇头道:“真没想到,你们竟然会……”
张万生翻了个白眼,哼道:“不是你提议的吗?我觉得你说得对,照做了。怎么,不行?”
在马王堆的时候,苏进的确跟张万生提过,让他有空去上上大学,也该学些新东西了。当时他只是半开玩笑,觉得以张万生的身份,怎么可能这样做?
没想到,他视自己的身份如粪土,真的就照办了!
这个老头子,真的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苏进生性豁达,只一会儿就想通了。话是他提的,主意是张万生自己定的。他会这样做,也是因为觉得他说的对吧。
而且,他也没说错,文物修复修的虽然是古物,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它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不能与时俱进,迟早会被淘汰。
张万生愿意放下身段来这里学些新东西,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旁边,天工社团的学生都在以奇异的目光看着苏进。他们都认识这对师徒,对他们的本事也很清楚。因为苏进一句话,跑来上大学?这可真是……太牛逼了!
这时,程文旭抱着一堆面包和矿泉水走了回来,把东西分给师徒俩。
单一鸣虽然也六十多岁了,但在师父面前还像个小徒弟一样,老老实实地接过面包,撕开袋子,进贡给师父先吃。
张万生一脸嫌弃,还
是接过去吃了起来。
苏进看了眼食堂,道:“我要先回寝室一趟,你们呢?”
张万生站了起来,边吃边说:“我有话跟你说,一起走吧。”
程文旭的表情一直都怪怪的,他凑到苏进身边,嘀嘀咕咕:“原来你们认识啊……”
苏进苦笑:“你之前说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会是他……”
“这老头谁啊?好像会功夫?”程文旭最震惊的其实是这个,他偷看张万生,眼睛里的光芒简直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一样。
苏进去向计算机专业的同学道了谢,跟张万生师徒、方劲松和程文旭一起回了寝室。徐英他们也挺狼狈的,各自回了寝室收拾。
张万生踱进苏进的宿舍,打量了一下,道:“还挺干净。”
苏进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难受得不行了,把背包放在桌上,招呼道:“我先去冲个澡,换个衣服。”
说着,他收拾了衣服,端着盆,就走了出去。
洗澡的时候,他才发现,脸上青了两块,身体上下也多了不少红肿青紫的地方。尤其是眼角和嘴角的两块,现在才疼起来,做做表情就扯得疼。
苏进对着镜子看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咝”了一声。
他打开热水,莲蓬头里的水当头冲下来,他迎着水闭上了眼睛,刚才食堂里的情景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虽然很气愤,但是他大概猜得到马脸那帮人为什么会这样做。
天工社团就是扎在文修专业心上的一根刺,上面的人还不好说,下面的学生肯定都很看不惯他们。刚才对方有意挑衅,但自己这边表现得轻描淡写,完全没把他们放在心上。那帮人习惯被看重了,最受不了这种慢待。所以那个马脸才会“手滑”,搞出后面这些事情来。
张万生以暴制暴,直接把他们按了下去。但是可想而知,文修专业还会继续搞事,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天工社团人数少,势力单薄,再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刚才一团混战,干扰因素太多,其实苏进没太看清张万生的动作。感觉只是一转眼间,所有的对手就全部飞出去了,一瞬间就奠定了胜局。
生生功……
有门功夫在身上,就是好啊!
0085 一号固色剂
苏进洗完澡,没管身上的伤,换了衣服就出去了。
寝室里,张万生正在跟徒弟吵架。
“……对付这种人,就应该以暴制暴!来挑衅?马上正面一拳打过去,把他们打服!”张万生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着。
单一鸣非常无奈:“师父,一言不合就开打,那是因为您有功夫!正常人不会这样处理问题!”
张万生斩钉截铁地道:“不对,对付这种人,用什么办法都太低级了,直接揍一顿效果最好!”
单一鸣翻了个白眼,苦口婆心:“师父,现在是法制社会……”
张万生翻白眼瞪他:“我打他一顿,就犯法了?我告诉你,该打的时候,就得动拳头!”
苏进在门口听着,笑着摇了摇头。老实说,他心里还是挺赞同张万生的意见的。不过,那也得抡得动拳头才行啊……
他推门进去,张万生打量着他,“啧”了一声说:“鼻青脸肿的,被打得好惨!”
苏进摸了摸脸,问道:“您要跟我说什么事?”
张万生的表情有点不自在了,他清了清嗓子,先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刚才就想问你呢。你不是挺沉稳的吗?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对付挑衅,不就应该一拳打回去吗?”苏进半开玩笑地说。
“那是老子拳头厉害!你又没本事,打什么打?这事做得真挺不像你的……”
苏进道:“他们差点搞坏了一份很重要的报告,我有点生气。”
张万生好奇了:“什么报告,你这么看重?”
苏进去翻自己的背包:“前两天,我带着社团的同学们去搞了个活动,就是他们自己写的活动报告。徐英那份,有点意思。”
天工社团的这些学生,张万生也都是知道名字的。他对徐英也有点印象:“那个跟麻雀一样的小孩?他的确有点灵性……他怎么写的?”
这时候,方劲松也洗完澡换完衣服出来了,正好听见苏进跟张万生的对话。
之前在食堂里,苏进看徐英报告看得那么专注,方劲松就有点好奇了。不得不说,他心里还微微有点发酸。
徐英的报告是手写的,还只有三页纸,究竟有什么魔力,连苏进也觉得很重要?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到了一边。
苏进把沾满了油汤的三页纸递给了张万生,张万生
不客气地接过去,嫌弃地道:“这汤汤水水的……咦?”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停下脚步,紧盯着这张纸,好像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苏进含笑看着他。
张万生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拎起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问道:“这是……水性笔?”
苏进点头:“是。”
“最便宜的那种?”
“是。”
“那这字迹怎么没有蕴开?”
老头惊讶极了,拎着纸看了半天,又凑到跟前嗅了嗅,这才恍然大悟:“你做了处理?在上面涂了东西?什么东西,效果这么好?”
苏进说:“一种固色剂,我自己配的。”
老头瞪大了眼睛:“还有吗?给我……能给我看看吗?”
苏进点点头道:“嗯,还剩一些。”
他从背包里掏出刚才那个瓷瓶,放到张万生面前。
张万生小心翼翼地打开,伸出了右手的尾指。他尾指的指甲非常长,足有半寸。他就用指甲蘸了一点,凑到鼻子面前闻了闻。
他喃喃道,“咦?怎么什么都闻不出来?”
接着,他又伸出舌头,舔了一点尝尝。尝完,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放下手问苏进:“你这是用什么配出来的?我怎么一样东西也看不出来?”
单一鸣阻止道:“师父,那是人家的秘密……”
他话没说完,苏进摆了摆手,笑道:“我可以告诉你。”
张万生眼睛一亮,但马上就懵逼了。苏进随口说了一大堆词,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是联系在一起,他一个词也听不懂!
其实这还是他想岔了。即使是那些字,他也只听成了同音字,要是写下来,他一样也是不认识的。
程文旭在一边听着,恍然道:“化学制品啊。咦,大苏,看不出来,你个历史系的,对化学也这么熟!”
苏进倒是很意外,他看见张万生道:“您不是来学化学的吗?怎么好像……”
他没说下去,但人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张万生这明明就是一点儿也听不懂嘛!
张万生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哼了一声,说:“就是听不懂了,怎么,不行?这个甲是什么,那个安又是什么,谁知道啊……”
程文旭
懵了半天才回神:“你说的是钾?氨?你连元素名称都不知道,来上大学化学?”
苏进这会儿也明白了。张万生是传统文物修复出身的,从来就没接触过化学基础。所以,这些初中生都应该知道的东西,他都一窍不通。完全没有基础的情况下直接来上大学,怎么可能听得懂学得会嘛!
这也是他之前说顺口了没想到这一点,但要一个高段修复师从初中开始学,好像也太过分了点?
几个人面面相觑,张万生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说:“对,我就是什么都不懂,行了吧!老师讲的啥我也不知道,书上写的啥我也不知道!”
他一开始说得还挺理直气壮,但渐渐就气虚了下去,气哼哼地坐回了原位。
苏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张万生又盯着桌上的瓷瓶问道:“也就是说,这个固化剂,是你用化学的方法调配出来的?”
苏进点头。
张万生吩咐徒弟:“一鸣,你去买支这种水性笔上来。”
单一鸣应了一声,就要下楼。这种水性笔是学生们最常用的,就是在楼下的小卖部里买的,一块钱一支,他也知道。
方劲松突然说:“不用了,我这里有。”
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递给了单一鸣,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张白纸。
张万生夸奖他:“好孩子,很有眼力见儿嘛!”
他拔下笔帽,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方劲松眼睛一亮,叫道:“好字!”
张万生写的是“山高水长”。这四个字非常简单,但特别考验功底。张万生的这几个字写的是楷书,一笔一顿,虽然只是用最便宜的水性笔写的,却有一种疏阔之气迎面扑来,好像真的让人看到了高山之巍峨,流水之澎湃。
单是这四个字,就可以完败一切硬笔书法!
苏进看着,也忍不住赞了一句:“好漂亮的颜体。”
颜体本来是毛笔的字体,张万生却用一支普普通通的水性笔,写出了其中神韵。
张万生自己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他放下笔,拿起旁边的水杯,毫不犹豫地泼了上去。
方劲松看见了,“哎呀”叫了一声,一脸的心疼。
水杯里是茶水,只剩了个底,张万生用了一半,已经足够把这四个字全部淹没了。
黄褐色的茶水中,墨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扩散着。
这种一块钱一支的笔不算难写,关键就是着色不稳,遇到水啊油啊的,非常容易沁开。
张万生的表情非常严肃,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快速打开。纸包里是一种白色的粉末,他随手洒在了水渍上。这种粉末非常容易融于水,它马上就化开了,变成了一滩溶液。
肉眼可见,墨迹扩散的速度瞬间变慢了,再次向外蕴开两层之后,彻底停了下来。
白色粉末化成的液体迅速固定住了墨迹,维持住了它的形状。
张万生的表情非常严肃。他刚才只用了半张纸,这时候,他把那半张纸撕了下来,留下另半张空白的。
接着,他又一模一样地写了这四个字,仍然是写的颜体。
剩下的茶水全部倒了上去,墨迹同样蕴开。这次,张万生洒上去的,是苏进那个瓷瓶里的透明液体。
效果总是对比出来的。
苏进的固定剂刚一落纸,墨迹立刻就停止了扩散。不仅如此,它还往里收了一收,把先前扩散出去的墨渍稳定在了原先落下的笔画旁边。于是,张万生用劣制水性笔写下的这四个字,就像完全没有遇到水一样,锐利而清晰,没有半点模糊!
张万生面沉如水,他盯着两张纸,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终于不情愿地承认:“你这个的效果比较好。它叫什么名字?”
苏进挠了挠头,道:“还没取名……”
“什么?这么好的东西,没名字?”
苏进有点无奈,随口道:“嗯……就叫它一号固色剂吧。”
这名字也太敷衍了吧……
苏进也不是有意这样取的。在他上个世界里,这个固色剂是他经过长时间的反复调配,最后才确定下来的。在那之前,同样的过程重复了二十六次,所以到后来,虽然给它取了别的名字,修复师们还是习惯把它叫作“二十七号”,甚至连苏进这个创造者本人,也开始这样叫了。
现在张万生问到名字,他一时竟然记不起来它的本名了。不过,在现在这个世界,如果它还叫“二十七号”的话,就会被人问到前面二十六个实验品上哪去了。虽然这样也不是不可以,但苏进懒得折腾,干脆就直接管它叫“一号”了。
0086 徐英的作业
张万生勉强道:“好吧,名字不重要。这是用化学方法配的啊……”
他有点惆怅的样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个瓷瓶,把它放到一边,开始看被一号固色剂保护下来的报告。
单一鸣对这个也有点好奇,跟着凑过去看。看了没两行,他就叫了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
张万生也非常难得地附和:“这,这也太乱来了!”
苏进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继续往后看。”
看到后面,单一鸣的表现还是一样,每看一行,他就开始摇头,一脸的不赞同。
但张万生却不同。一开始,他还有点啼笑皆非的样子,但没一会儿,他的表情就变得认真起来。接着,他看得越来越慢,表情也越来越认真。
单一鸣很快就把这一张纸看完了,张万生却像之前的苏进一样,目光停留在某个位置就不动了,陷入了沉沉的思考中。
单一鸣叫道:“苏进,这完全是瞎搞嘛,有什么可看的……”
话音未落,张万生突然反手一个巴掌,抽在他的肚子上:“你闭嘴!”
单一鸣顿时闭嘴,疑惑地看着张万生,叫道:“师父……”
张万生脸色又是一沉,他真的闭嘴,再也不敢吐一个字了。
徐英的报告虽然已经被苏进打理过了,但还是沾满了油汤,脏得不行。张万生开始拿起来的时候,还一脸嫌弃,但这时却全神贯注,越抓越紧。
显然,他的全部精神都已经投入了进去,投入了一个新手做的活动报告里!
方劲松惊讶极了。他心里原本有点发酸的,但这时也忍不住好奇起来了——徐英究竟写的什么?能同时引起苏进和张万生的注意?
寝室里一片安静,张万生盯着那个地方看了好久,终于开始动了。他翻到第二页,马上又皱起了眉:“什么狗屎?”
但片刻后,他又盯着下面一段,露出了跟之前一样的表情。
短短三页纸,他足足看了大半个小时。
程文旭不知道他们俩的身份,觉得有点无聊,打开电脑玩了起来。方劲松和单一鸣老实坐在一起,好奇心越来越重。苏进一直面带微笑,表情笃定,好像很明白张万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一样。
四十多分钟后,张万生终于看完了这三页纸,苏进笑着问道:“怎么样?”
张万生把徐英的报
告扔到桌上,骂道:“狗屁不通!”
一个狗屁不通的东西,能让张万生看大半个小时?
单一鸣好奇极了,忍不住拿起报告,又看了一遍。他只看了两分钟,就无奈地摇了摇头:“……的确……不怎么通。”
方劲松更好奇了,苏进看出他的表情,问道:“你要看看吗?”
“要!”方劲松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迅速掠过开头那段小学生作文,往下看了下去。
从第二段开始,徐英就开始发挥了。方劲松看着他的报告,才知道了什么样“想像力”,说得更准确一点的话,知道了什么叫“瞎想”。
他就着这两天见识到的内容,做出了种种假想,不受一点限制,完全不着边际,在方劲松看来,完全担得起张万生说的“狗屁不通”四个字。
但一个真正狗屁不通的东西,不会让张万生看四十分钟,也不会让苏进这种人为他打架!
方劲松看完一遍,又从头开始,看起了第二遍。
看完后,他彻底茫然了。
徐英的报告不就是在瞎扯吗?
譬如他们昨天清洗了一个五斗橱。这个是一个雕花木橱,用了很多年,花纹的缝隙里积满了灰,很难清理。当时,就算有石永才带领,他们也花费了很多时间才清理了个大概出来,很多死角还没弄干净。
徐英就着这个柜子开始发挥了。他在想像,要是有很多只蚂蚁拖着清洗用的泡沫,在这些花纹里面爬,说不定就能把这些细节部分擦干净了!
什么蚂蚁拖泡沫,这完全是瞎扯嘛,有什么意义吗?
方劲松茫然抬头看着苏进,苏进笑着看他,问道:“是不是觉得都是瞎想?”
方劲松觉得背地里说人坏话不太好,但还是点了点头。
苏进问道:“如果换个方式来实现呢?譬如这里——”
他指的正是徐英说的五斗橱那一段,“细纹清理的确比较麻烦,如果把徐英说的‘蚂蚁’换成一种可以自发运动的清洁微粒呢?把微粒填充进细小的纹路里,让它们自行震动,使污垢脱离排出……这是不是可行呢?”
单一鸣皱紧了眉头:“哪有这种清洁微粒?从来没听说过啊!”
苏进笑了起来:“以前可能不存在,不代表以后也不存在。既然没见过,想办法发明就行了。他挥了挥手,指向窗外的校园,“这里可是京师大学,全国的精
英分子都集中在这里,各种尖端科技层出不穷。现在担心的不是没办法实现,而是不敢去想!”
方劲松隐约明白了,他重新看向徐英,喃喃道:“所以说,徐英就敢想,会想……是吗?”
这正是方劲松自己最大的缺陷。
他为人严正,注重条理,注重逻辑,但是相对来说,他的想像力始终是受到拘束的。徐英想的这些东西,他别说没想过了,甚至打从心底觉得它不可能存在。
是的,从一开始,他的大脑就自动排除了这些可能!
这是徐英的优势,也是苏进最看重的部分,却也是方劲松所办不到的!
他仍然面无表情,眼神微微有些黯淡。
苏进没有留意,他转头问张万生:“您觉得这里有哪些内容是可以实现的?”
张万生若有所思:“你刚才说的这个,我倒也没有想到,不过这里……”
他随手拿起刚才的水笔,直接把报告里,刚才让他停留的那些内容划了出来。苏进认真看着他划出的那些部分,张万生指着其中一段,解释道:“譬如这个地方,我想起来我们家传的书画修复手法里,有一种叫作‘罗纹法’的,完全可以变换一种形式,用在竹编修复上……”
他随口就把那种“罗纹法”的秘诀讲了出来,单一鸣在旁边听呆了。
张万生是什么身份?以前曾经有人捧着钱找他门下的学徒,让他把张万生说的话全部记录下来,他高价收购。吃饭睡觉拉屎都好,只要能证明是他说的,都能换钱!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还不是因为到了张万生这种程度,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可能包含了文物修复方面某种至关重要的决窍。
这是所有文物修复从业者,甚至包括他这个徒弟在内,都视若珍宝的东西,他就这样这样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地讲给了苏进听?
但这时,比单一鸣更吃惊的不是苏进,而是张万生本人。
老小老小,年纪大到一定程度,总不免有些小孩子脾气。刚才苏进的固色剂配方比张万生的好,他貌似淡定地认同了这点,并且夸奖了苏进,其实心里很有点不服气。
这时候,他状似轻描淡写地拿出了“好货”,其实就是淡淡地装逼,想看看苏进惊讶的表情,好爽一爽。
没想到,苏进听得倒是很认真,但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听完张万生的话,马上就能抓住其中关键,就着徐英
报告里的内容跟他讨论。
张万生渐渐讲得深入,苏进竟然一点跟不上的感觉也没有,不管他说什么,他都能马上接上!
渐渐的,张万生越来越吃惊。他竟然从苏进身上感受到了深不可测——要知道,自从他文物修复大成以后,就没在任何人身上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其实,他跟苏进谈这个,完全是他吃亏。
在苏进的前成,文物修复也是在传统技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到苏进穿越之前,文物修复信息库已经建立,他几乎浏览过所有可以得到的传统修复技术。论这方面的综合底蕴,他不仅不比张万生差,还比他强多了!
张万生也只是在自己擅长的门类上做到了极致,在这个门派家族势力森严,修复师敝帚自珍的时代,他想得到其他家的技术,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他的优势。
传统修复技术口耳相传,个人经验至上,这种体验太个人了,很难能完整留存下来。
所以,张万生说到实际操作中的一些经验时,苏进听得格外认真,很有收获。而关键是,这些部分,是没有大量实操经验,很难体会其中妙处的。张万生平时很难跟别人讲,讲了别人也听不懂。这时,他能有一个合格的交流者,简直不能再爽。
渐渐的,他忘了心里之前的憋气情绪,也忘了自己的惊讶,越讲越兴奋,到后来,简直要引苏进为知己了!
单一鸣在旁边,听得呆若木鸡。
一开始他还在抓耳挠腮,一边担心师父把自家的秘诀外泄了,一边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多听一点。但渐渐的,苏进把问题带得更深入,他发现,他开始有点听不懂了!
然后,听不懂的内容越来越多,到最后,一大串不明所以的话不断进入他的耳朵,他听起来跟听天书一样。
而苏进,从头到尾,不管张万生说什么,都能轻松接上,好像这些东西本来也都存在于他的脑子里一样。
单一鸣开始怀疑,到底我是六段还是他是六段?到底谁才是师父的徒弟?
为什么师父讲的内容,我听不懂,他听起来轻轻松松?
然后,他也发现了,张万生跟苏进交流的态度,根本就不是师父对徒弟的。这就是两个对文物修复极为熟悉的老手、同行,极为平等的沟通!
这个苏进,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能到这
个程度?
0087 战五禽
这时,程文旭偷偷凑到方劲松耳朵旁边,小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你听懂了吗?”
方劲松顿了顿,诚实地摇了头:“听不懂。”
程文旭“哦”了一声,悄悄地看向单一鸣:“这里能听懂的,应该只有单……单老了吧?”
单一鸣跟他同班,按理说可以叫一声“单同学”的。但程文旭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同学”两个字怎么也叫不出口。
单一鸣耳朵很尖,听见他们俩说话了。他不可能说“我也听不懂”,只好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高深莫测,谁也不要来打扰我听讲的态度。
过了好一会儿,张万生讲得口干舌燥,想找杯水来喝。这里苏进他们的寝室,根本就没他的杯子?他扫了一圈,转头就骂徒弟:“水呢!你怎么当徒弟的?!”
单一鸣立刻站起来,连续“哦”了两声,有点懵圈。
方劲松连忙也站了起来,说:“我来。”跑去饮水机旁边,用一次性纸杯给张万生倒了杯温水。
张万生一饮而尽,把杯子递回去:“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第三杯水他喝得比较慢,一边喝,一边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苏进。
喝完后,他把杯子放回原处,沉吟片刻,对苏进道:“你跟我来。”
到了阳台,张万生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苏进,一时间没有说话。
苏进一向坦然,张万生没说话,他也不吭声。
张万生像是在想着什么,表情变幻莫测,时而喜,时而疑惑,时而若有所思。
苏进做好了他询问自己来历的准备,结果张万生沉默良久,问了一句让他意外的话——“小子,要跟我学功夫吗?”
苏进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张前辈,抱歉,我不能拜您为师。”
张万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谁跟你说拜师了?啧,拜什么师,老子也没本事教你这种徒弟。我就问你,要不要学点功夫?不说别的,打起群架来也比较有底气吧?”
苏进无奈,今天这是特殊情况,我并不经常跟人打群架……
不过对张万生的功夫,他也有点心痒痒的,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不拜师,只教功夫?”
“对!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嘛?”
“那我要学!”苏进毫不犹豫地说。
张万生点点头,突然欺
身上前,到了苏进面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苏进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又以极快的速度从上到下,摸了一圈他的骨头。
苏进强忍住后退的冲动,好奇地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摸骨,确认资质?
张万生摸完后,退回了原地,咂吧了一下嘴巴道:“你的资质还不错,也的确还是童男……”
苏进汗颜。他进入这个身体之后,还没去搜索过这方面的记忆呢……
“……不过,你年纪太大,骨骼基本上定型,没什么发展的余地了。”
苏进的心沉了下去:“就是说我没法练了?”
张万生点点头又摇摇头:“生生功你是练不了了,不过还有一套战五禽,要学不?”
“战五禽?”
“对,五禽戏你听说过吧?”
“当然,相传是东汉末年,华陀根据中医原理,创造的一套导引术……”
“不,这不是华陀创造的,而是他收集并且传下来的。最早的时候,五禽戏是一套战技,华陀是个医生嘛,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改动,弱化了格斗的部分,把它变成了跟体操差不多的东西。”
苏进明白了:“您这套战五禽,就是华陀改造之前的那套战技?”
张万生点头,道:“说起来还挺有趣的,这是我祖父从一组十二只的瓷瓶上发现的。每瓶一组动作,一共十二组。他后来经过考证,发现它就是五禽戏的原本。它就是为战斗设计的,学了的话,一个打二十个估计不行,一个打五个还是可以的。怎么样,要学吗?”
苏进的眼睛亮了,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
他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强身健体,日常生活中遇见敌人不会轻易落于下风就行了。张万生说要教他战五禽,就表示他可以学习,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张万生注视着他,问道:“所有的功夫,练起来都是很折磨人的,你确定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苏进认真地点头。
张万生满意地道:“那行,从现在开始,你每天早上六点钟到学校来。嗯……”
他从阳台上看下去,目光扫了一圈,停在了不远处的那个小树林上。他指着那边道,“每天早上,我会在那里等你。记住,只要有一次迟到,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来了。”
苏进的心里难得有些激动,他用心点头道:“嗯,我记住了!”
张万生突然看向下方,笑了一笑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你马上也要有事情了……”
他回身走到寝室里,对徒弟打了个招呼:“说完了,走吧。”
单一鸣立刻起身,跟在了师父后面。张万生路过苏进的桌子时,看了一眼桌上徐英的报告,摇了摇头,背着双手走了。
程文旭在后面叫道:“我还没带你们参观完!”
张万生向后摆了摆手:“不用了,老头子长着嘴呢,不知道的会问的。”
师徒俩离开了,苏进疑惑着张万生最后丢下的那句话,正准备把桌上的东西收一收,寝室门突然砰的一声,再次被推开了。
柳萱像风一样卷了进来,紧盯着苏进,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她一眼看见苏进脸上的两块青肿,立刻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万生自带一种气场,他坐在寝室里,方劲松和程文旭都有点透不过气来,只敢缩在一边,敬佩地看着苏进跟他交流。张万生走了,他们好不容易可以松泛一点,结果又来了个柳萱。
从某个层面来说,柳萱的气场也不逊于张万生。方劲松和程文旭又默默地退了回去,看着柳萱大步走到苏进面前,伸手去摸他的脸。
苏进有点不自在地退后了一步,避开她的手,道:“我没事,只是被拳头擦到了而已。”
柳萱眉头紧皱,强硬地道:“你别动!”
她的目光里明明白白写着担忧,苏进看着她的眼睛,果然不动了。
柳萱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脸上青肿的部位,触感极轻,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下来了一样。
苏进心中一动,柳萱已经转头,从包里拿出了酒精、药酒和纱布,道:“不是什么重伤,但还是处理一下吧。”
她命令道,“坐下来。”
苏进下意识地坐下,发现不对,又猛地站起来,去接她手上的东西:“不用了,我自己来!”
柳萱皱眉:“你的伤在脸上,自己怎么来?”
苏进眼睛一扫,看着方劲松道:“我室友可以帮忙。”
方劲松有点不自然地举起了左手,道:“我缺了个手指头,不太方便。”
他掩饰自己的缺陷很有一套,当初郭天跟他一起住了那么久,硬是没有发现。而现在,他竟然明晃晃打着这个招牌,
拒绝了苏进的要求!
苏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柳萱略带不耐地道:“坐下吧!”
他深吸一口气,只得在椅子上坐下。
柳萱动作非常熟练地拿出药棉,往上面倒了一点酒精,凑到苏进面前。
那张明艳动人的脸靠近了看,更让人心旌动摇。她长长的卷发拂到苏进的鼻子前,痒痒得让他想打喷嚏。苏进正想把它拂开,柳萱已经不耐烦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举起手,把长发在脑后束成了一个马尾。
她用酒精棉轻轻地沾了沾苏进的眼角,轻声道:“这里竟然裂了口子……”
温暖的气息吐在苏进的额头上,他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柳萱问道:“喉咙不舒服?”
“不,不是……”
苏进不自在极了。
柳萱用酒精棉清洗了青肿和伤处,转身换了块棉花,在上面倒上了深褐色的药液,再次转身,擦在苏进的脸上。她的整套/动作熟练而流畅,好像做过无数次一样。
“唔!”药液刚才接触皮肤,强烈的烧疼感直冲脑袋,苏进心里些许的旖旎瞬间全部消失,闷哼一声,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惨叫出来!
柳萱“啊”了一声,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这个药擦上去有点痛,我忘记提醒你了。”
苏进疼得直冒冷汗,过了一会儿才叫:“没,没事。”
柳萱抱歉地说:“对不起,太久没对别人用过这药,都忘记正常人的反应了……”
苏进闭着眼睛,有点好奇:“正常人?”熬过第一波的冲击,后面虽然还在连绵不绝地疼痛,但比之前还是好多了。
柳萱一边小心翼翼地擦,一边轻声解释:“是啊,我弟嘛。皮糙肉厚的,以前经常出去打架,打回来就是我给他擦药。小时候他也被擦得嗷嗷叫,长大一点,脸皮薄了,就会硬挺了。”
苏进笑了:“他现在呢?还是会硬撑着不叫吗?”
柳萱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两年前,他高中毕业,就直接上军校去了。这两年都没有回来,现在他变成什么样了,我也不知道。说不定见面之后,我都认不出来了呢……”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低落,苏进可以看出来,这姐弟俩的感情的确很好。他微微一笑,道:“不过,就算你认不出来了,也是好事吧。这表示他成长了。”
柳萱展颜一笑,道:
“没错……你不要笑,药水渗进去了!”
0088 自行车风波
两人低声对话,方劲松和程文旭对视一眼,悄没声息地溜出了寝室。程文旭啧啧两声:“真可惜郭天不在这里,要是他看见了,眼珠子都得掉下来吧?”
方劲松也点头说:“柳学姐对大苏真的很不错啊……”
程文旭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因为咱大苏魅力无穷!我现在去别的寝室坐坐,你呢,跟我一起吗?”
方劲松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还是去图书馆坐坐吧。”
“你也太认真了……”程文旭无语,向他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了。
方劲松站在寝室门口的走廊上,轻轻的对话声从里面传出来,他没有细听,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徐英的那三页报告。
上午在课堂上,苏进专心看他的报告时,他高兴极了。但看见苏进后面对徐英报告的反应,方劲松的心又沉了下去。他没太听懂苏进跟张万生谈话的具体内容,但综合起来,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徐英的报告写得的确很简单,远不如他谨慎完善,但他胜就胜在这份“不谨慎”“不完善”上!
他充分发挥了作为新手的优势,像孩子看待这个世界一样,肆意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这些想象力中间包含的灵性,打动了苏进,也打动了张万生。
方劲松握了握左手,感觉掌心空荡荡的,心情更低落了。
他转过身,沿着走廊一步步向前走,离开了这里。
寝室里,柳萱已经问起了今天第三食堂发生的事情。苏进开玩笑道:“其实你就是过来采访的是吧?”
柳萱也笑着说:“是啊,把握第一手消息,本来就是我们新闻人的职责!”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苏进随口就把前因后果全部跟她说了一遍。
柳萱很快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们搞坏了一份报告?关于什么的报告?”
苏进微一犹豫:“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写出去。”
“行!”
“天工社团的活动报告。”
“什么活动?”
“这个就真不能告诉你了……”
柳萱有点失望,但也能理解。文修专业对天工社团的敌意已经很明显了,不做好保密的话,谁能保证他们的活动一定能顺利进行?
说到这里,柳萱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她思索了片刻,问道:“
苏进,你应该看出来了,文修专业现在已经把你们当敌人看了。你的天工社团要继续开办下去的话,像这样的事情还会不断发生。”
苏进坐在桌边,转着笔,微笑道:“嗯,我看出来了。”
柳萱认真地问道:“那你想好了吗?即使会面对这么多困难,你还是要带着天工社团走下去?”
“是的。”苏进的声音平静而透彻,带着一种深思熟虑过后的淡然。
柳萱注视着他看了一会儿,释然笑了:“那就加油吧!”
…………
时间差不多了,苏进要出发了。他昨天晚上约定,四点半小学放学,然后要接谢幼灵一起去故宫古玩街的。结果乱七八糟地一搅合,已经快四点了,他得赶紧出发赶过去了。
柳萱也站了起来:“哦?有事?”
苏进点头:“嗯,约了一个人一起去故宫古玩街转转。”
听见故宫古玩街五个字,柳萱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方便带我一起吗?”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觉得不妥了,“不好意思冒昧了,约的女朋友一起去吗?”
苏进笑着摇头:“不是女朋友,是一个小姑娘。”他比了比谢幼灵的身高,才到他腰部,“是我资助者的女儿,带她出去转转。”
柳萱立刻问道:“那能再加上我吗?”
苏进一愣:“你要去故宫古玩街的话,随时都可以吧?”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去啊!”柳萱一句话冲口而出,说完就觉得不对了。她连忙解释道,“我以前是去过,但从来还没跟内行人一起去!跟你一起去,一定能听到很多有趣的故事吧……”
她刚刚帮了苏进一个大忙,这个要求也没什么不合理的。苏进想了想,爽快地点了头:“也行,你现在有空的话,那就一起吧。”
柳萱立刻眉眼弯弯地笑了。她的确非常开心,这一笑,犹如百花盛开,让苏进也忍不住目眩了一下。
苏进继续收拾东西,道:“我要先去学校接一下她,你跟我一起去?”
“嗯,一起吧!”
苏进收拾完东西,带着柳萱下了楼。之前,他接送谢幼灵的时候,都是慢跑着去的。今天时间不够,又多了一个柳萱,顿时有点茫然。
柳萱问道:“怎么?”
苏进挠挠头:“坐公交去吧?”
柳萱一怔,笑了起
来。她问了谢幼灵学校的地点,发现离京师大学不太远,笑着说:“稍微等我一下。”
她轻快地跑开,没一会儿,推来了一辆男式自行车。她拍拍自行车座,问道:“不要告诉我你不会骑哦。”
苏进当然会,他的手握上自行车把,立刻有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在上个世界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骑着自行车来来回回的,就算后来拥有了极高的地位也一样。
他上了车,一脚踩在地上,道:“上来吧。”
车身轻轻震动了一下,柳萱坐到了后座上,苏进载着她骑了起来。微风拂过树叶,带来草木的清香,吹得浑身清凉,惬意极了。
两边的树木、路灯、建筑一个个往后退,无数人看向他们,满脸的震惊。
苏进这才意识到什么,摇头道:“我又要被你的仰慕者围攻了。”
柳萱笑着问道:“你害怕了?”
苏进不怎么在意:“清者自清,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柳萱笑了,她的笑声洒落在道路上,伴着微风传了出去。
柳萱跟苏进的事情马上就在学校论坛上传开了。
“我靠,我看见什么了?苏进?骑自行车?载着?柳学姐!”
不需要更耸动的话,很多人一看见这个标题就点了进去,立刻看见了主贴里的几张照片。
照片拍得不错,就是角度有点问题。它是从后往前拍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柳萱像是靠在苏进的背上一样。
而且,把照片放大一点,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表情。她低垂着头,唇角翘起,带着一朵不会让人错认的笑容。
任谁也看得出来,她非常开心!
“……笑得真甜蜜。这两位的关系是定下来了吗?”
“胡说!柳学姐是蒋学长的!”
“没错,只有蒋学长才配得上柳学姐!”
蒋志新在学校里的名声非常响亮,仰慕他的女生不少。她们一部分希望跟蒋志新成一对,也有相当一部分把他当偶像看的,觉得他跟柳萱非常相配。
这群人一看照片,顿时义愤填膺,开始怒骂苏进第三者插足,抢了偶像的女朋友。还有一部分之前对柳萱就酸溜溜的,趁机内涵起她来了。
这一来,柳萱的支持者就不干了。这中间有一部分是喜欢她的男生,他们不见得喜欢苏进,但也挺不满蒋志新粉那一副理所当
然的德性。相比之下,苏进这种不被大多数人看好的家伙,还更能得到他们的共鸣呢。所以,他们纷纷表示,不愧是柳萱,不以貌取人,有眼光!
战斗力更强大的是另一帮女生。她们基本上都是学霸,不谈恋爱,专心搞学术。她们看到的是柳萱的另一面。
柳萱当上学校网站的副主编之后,把网站搞得风声水起,成果非常突出。她还巧妙利用舆论的优势,揭露第三食堂这样黑暗的角落,整顿风气,改变民生。
这比她的美貌和家世更能折服她们。
她们到论坛上力挺柳萱,怒骂那些眼睛里只有荷尔蒙的男男女女。她们言辞犀利,逻辑清晰,从各个角度证明,苏进跟柳萱之间只是纯洁的友谊关系。柳萱是因为天工社团的事情,才会去找苏进的!
在她们的主导下,焦点转移到了天工社团上面。
这一下,事情就更热闹了。
第三食堂刚刚才打了一场群架,看见的可不止一个两个。打架双方,正是天工社团和文修专业的学生!
就从照片上也可以看出来,苏进的脸上还有点青紫,就是刚才打架留下的痕迹。
这样问题就来了,两边刚刚打架,柳萱就跟天工社团的老大出门了。先不说感情关系什么的,这是不是代表了柳萱的立场?在这两个对立的团体里,她已经选了边?
她更看好的是天工社团?而不是更专业的文修专业?
有人提出这样的观点后,群嘲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响亮了。
放屁!
这样的说法,还不如柳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力挺苏进来得更可靠呢。
人都是有点慕强的,文修专业在学校里嚣张得不行,但他们的确有实力有底气。别的不说,国庆后开始,他们又调来了两个四段的老师。那可是四段!还是两个!
而蒋志新所获得的成就,也能充分说明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实力。
他们是专业人士,是正规军。
相比之下,天工社团连杂牌军都算不上,完全是一帮跳梁小丑的集合。
苏进凭什么跟文修专业比?他连初段都还不是呢!
当然,也有人提出,天工社团还有一个四段的指导老师。
马上有人回复,石永才以前在文修专业里,都是出了名的不管事不上课,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被骗到了天工社团,难道会出来
教学生不成?
而且,他只有一个人,文修专业还有两个四段呢!
又有人提出来,第一次公开课上,苏进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明显是有很厚的底子的。而且他在学校网站专栏上发表的那些文章,也很吸引人。
反驳的声音跟着又出来了。底子再厚,能比得上蒋志新,能比得上文修专业的老师吗?文物修复是一个需要经验知识积累的专业,他一个大一新生,懂的只可能是一些皮毛!
很快,学校论坛上再次盖起了好几栋高楼,几个贴子迅速飘红,热闹得不行。
这时,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一个社团活动教室里,一个学生盯着电脑屏幕,啧啧两声:“这个苏进挺厉害的啊。每次出个什么事,学校论坛就要炸一回。真是一个腥风血雨的人儿啊~”
另一个学生说:“这明明是因为柳萱学姐好不好?柳学姐每次出个什么事,学校论坛还不是一样要炸?”
“扯吧,你看了后面的贴子没有?柳学姐早就神隐了,说的全是天工社团!”
“妈的,他们开始人身攻击天工社团的成员了。说他们都是傻逼,脑子抽了才会跟着苏进的!”
“什么?这不能忍啊,贺家学长也是天工社团的人!”
另一个屏幕后面飘出一个声音,幽幽地道:“那你们还在等什么?”
这些学生们立刻开始摩拳擦掌,没一会儿,凡是被天工社团反对者控场的贴子,全部被锁定了,几个血红的大字在贴子最下面飘来飘去:“傻逼蒋志新,脑抽文修系。”
反对者们想继续开贴,但是开一个贴子被锁一个,每个后面都飘着一模一样的字。
反对者们有话说不出,被堵得一口血都要喷出来了。他们纷纷痛骂:“又是计算机系来帮贺家出头的!苏进拉贺家入伙,就是为了这个吧!”
但是技术实力有差,他们也没办法,只得揠旗息鼓,暂时就这么算了。
0089 隔窗断
论坛上的战斗,苏进和柳萱一无所知。他们完全没想到,不过是骑着自行车在学校路上走了一遭,就引起了这么一番腥风血雨。
苏进骑车的速度不慢,两人很快就出了校园,半小时后,到了谢幼灵学校的门口。
苏进来这里不止一次,学校的门卫老大爷已经认识他了。他笑呵呵地说:“又来接你妹妹啊?她今天拿了个奖,你还不知道吧?”
苏进很有兴趣地问:“哦?什么奖?”
老大爷一指学校公告栏:“贴在那里了,你去看吧。”
苏进走过去一看,果然看见了谢幼灵的照片,旁边还贴着一张复印的奖状。
“雏鹰杯帝都小学传统手工比赛,金奖,北辰小学谢幼灵同学。”
柳萱跟在苏进背后,咦了一声,道:“你这个妹妹很厉害嘛,这个奖含金量很高的!”
“哦?”
雏鹰杯是一次全国性的比赛,每年一次。帝都这个是地方性的分赛,获得金奖,就表示拥有了参加全国赛事的资格。
这是由文物协会和传统文化协会联合举办,是一个极具传承意味的大型比赛。初赛的时候,它要求参赛学生亲手制作一种传统工艺的手工制品。到了复赛,还会有现场比赛的环节。每年的现场比赛,都会由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影响力非常大。
谢幼灵拿到了帝都的金奖,相当于通过了初赛,直接拿到了复赛的通行证。
听完柳萱的介绍,苏进笑了起来:“我还不知道呢,小姑娘的确挺有天分的。”
柳萱也在感叹:“真不愧是你妹妹!”
苏进意识到她误会了,解释道:“她不是我亲妹妹,是我资助者……”
话没说完,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没一会儿,大量的小学生们涌出教室,成群结队地向着校门跑过来。老师在后面大声叫:“不许跑,慢慢走!一到三年级同学在校门口排队,你们的帽子呢?都戴好!”
听见老师的话,大部分学生都放慢了脚步,但也有完全不听话的。
谢幼灵第一个冲出教室,在走廊上一探头,就看见了下面的苏进,立刻咧嘴笑了起来。
她挤开人群,咚咚咚地跑下楼,冲到苏进面前叫道:“哥哥!”
苏进摸了摸她的脑袋,责备道:“没听见老师说话吗?让你不许跑,慢点走!”
谢幼灵吐了吐舌头,
撒娇道:“我想早点见到哥哥嘛……”
她眯起眼睛,突然看见苏进脸上的伤,马上就着急了:“哥哥你这是怎么回事?跟别人打架了吗?谁欺负你了?”
苏进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没事,我已经揍回去了,你放心。”
哪有这样对小孩说话的……柳萱才要开口,谢幼灵已经仰着头,笑成了一团花:“嗯,我就知道,哥哥最厉害了!”
她这才注意到苏进身边的柳萱,问道:“这个姐姐是哥哥的女朋友?好漂亮!”
苏进摇头:“不是,这是柳姐姐,是我的学姐。她帮了我很大的忙,今天会跟我们一起去故宫。”
谢幼灵小大人一样说:“哥哥你不要骗我了,这么漂亮的姐姐,怎么可能是不是你女朋友?”
苏进无奈地揪了一下她的小辫子,说:“不要胡说。对了,恭喜你啊,拿了金奖,想要什么奖励?”
他指了指公告栏,谢幼灵立刻笑得咧开了嘴。她从书包里掏出奖状,献宝一样地递给苏进:“厉害吧?”
苏进毫不吝惜地夸奖:“对,非常厉害!你做的是什么手工?”
谢幼灵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剪纸,以前楼上奶奶教我的。可惜,那时候幼灵还不太行,现在的话,肯定剪得更好。”
苏进接过照片,柳萱也凑过来看。一看她就惊呆了。
这是一幅完整的传统花鸟画,三朵盛开的牡丹,两朵半开的,还有两个花苞,显得花团锦簇。繁花中,有四只娇小的黄雀。其中两只交头接耳,另外两只一只正在花蕊中啄食花心,一只飞舞在花丛之中。
这么繁复的画面,全部由剪纸的形式构成,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精致华美到了极致!
柳萱过来看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小学生作品”的心理准备,完全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视觉冲击。
她看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太厉害了!这是你剪的吗?”
谢幼灵骄傲地抬着小下巴:“嗯哼。”
苏进也眯起了眼睛,他打量着这副剪纸,问道:“这是你邻居老奶奶教的?”
谢幼灵有点怀念又有些失落:“是啊。”
苏进对她的情绪很敏感:“这位老奶奶现在……”
“……去年过世了。”
谢幼灵稍微讲了一下邻居奶奶的事情,苏进这才知道,这位
老奶奶是独居的,没有丈夫,也从来没有儿女上门,只请了一个阿姨定时上门打扫做饭。
谢幼灵从小就喜欢到她家去玩,老奶奶也很喜欢她的陪伴,就教她剪纸。
为了达到让老奶奶满意的程度,谢幼灵练了好久。老奶奶夸奖她有天分,但谢幼灵是多聪明的孩子,她敏感地发现,其实老奶奶看见她的作品时,始终有些遗憾。
最后临到要去时,她看着谢幼灵,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她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老奶奶过世了,仍然没人管,最后还是谢进宇好心,给她办的后事。
说到这里,谢幼灵有点低落,她说:“我知道,我还做得不够好,田奶奶不是很满意。但我也不知道,哪里可以更好了呀……”
柳萱惊讶极了,谢幼灵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看着那幅照片,似乎已经彻底被那华美的剪纸迷住了。最后听见她这话,她不可思议地说:“这样还不够好?更好……那得到什么程度啊?”
谢幼灵扁着嘴说:“柳姐姐,你不要因为我年纪小……”
“绝对不是!”柳萱斩钉截铁地说,“我的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美丽的剪纸!我觉得,你就算直接拿这幅作品去参加复赛,也肯定能拿金奖!”
“真的吗?”谢幼灵也是知道复赛的事情的,她瞬间睁大眼睛,燃起了希望。
她长得非常漂亮可爱,粉嫩的脸蛋,卷卷的睫毛,像个洋娃娃一样。被这样的小脸蛋、这样的眼睛看着,柳萱也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喜爱的感觉。
柳萱正要肯定地回答,苏进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幼灵,想去植物园吗?”
“啊?”
“刚才不是说要送你礼物的吗?等你放假,带你去植物园玩一趟怎么样?”
谢幼灵一愣,立刻点头如捣蒜:“嗯,我要去!”
苏进点点头,看了看天色:“现在不早了,不是要去故宫的吗?我们赶紧去吧。”
谢幼灵很不好意思,为她的事耽误了苏进这么久。柳萱却听出了苏进话里的其他意思,她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苏进不让她下保证,是也觉得这幅作品的确有不足之处,有继续改进的需要?
三个人不是不能骑车,去故宫的话就太远了。苏进跟门卫老大爷打了声招呼,把车停在北辰小学的车棚里,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美女坐上了
公交车。
一路上,苏进在跟谢幼灵小声说话,柳萱把那张照片要了过来,一直看个不停。
越看她越觉得,这幅剪纸的水平已经出神入化,尤其是那种繁复却又有层次的感觉,是她在别的剪纸作品上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这样一幅作品,还有什么可改进的地方?
苏进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幼灵这幅作品的确很不错,上面使用了一种特殊的传统剪纸手法,幼灵,这位田奶奶对你可真不错,她教了你一个秘诀呢。”
老奶奶只是教谢幼灵剪纸的方法,没跟她多解释什么,所以这时候不仅是柳萱,谢幼灵也好奇地看着苏进,问道:“什么秘诀?”
苏进道:“这是一种叫做隔窗剪的特殊手法。大多数剪纸,剪出来的都是一个平面,用高低断剪出来的,看上去远近大小更明显,更具有立体感。”
这正是柳萱刚刚发现的,她恍然大悟:“用这种特殊方法剪出来,就有这样的效果?”
苏进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摸了摸谢幼灵的头顶:“当然也要剪纸者自己胸有成竹,在剪之前就对画面有整体的布局。隔窗剪……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他低头对谢幼灵道,“你的确很有天分,继续加油吧。”
谢幼灵被他鼓励了,重重点头。
苏进还在对她们解释,“相传这种隔窗断的剪法,是清朝时候,被一个宫女创造出来的。当时,她所服侍的那座宫殿使用的是玻璃窗,新年剪窗纸,她在相距很近的两扇窗户上各贴了一张。透过玻璃看,两张形状不同的剪纸重叠在一起,达到了一种奇妙的效果。她由此产生了灵感,一番研究后创造了这种手法,把它命名成‘隔窗断’。”
一大一小听得入神,柳萱感叹道:“灵感往往就来自于刹那之间啊……”
苏进笑了笑,没有接话。他还有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在他以前的世界,隔窗断这种剪纸方法已经失传了,他只在书上看到它的来历,在民俗博物馆里看见成品。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他竟然认识了掌握它的人,还是谢幼灵。
刚到这个世界时的感动突然又重新升起。
也许上天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弥补这些遗憾的……
柳萱非常擅长跟人打交道,看见谢幼灵的剪纸之后,她真心佩服起这个小妹妹了。
就算是得到了秘传,她现在还只是个小学生。这个年纪
能做出这样的作品,先不说天分,后天也需要大量的努力才行!
想到这里,柳萱就对谢幼灵产生了深深的喜爱。
0090 文玩斋
柳萱想要跟一个人搞好关系,对方是绝对没办法抗拒的,更别提是真心喜欢。
一路下来,公交车到达故宫古玩街的时候,谢幼灵已经跟她好得像亲姐妹一样了。最初见面时,谢幼灵心里还有点微微的酸意,这时候早就彻底消失,一点也不剩了。
苏进含笑看着她们俩交流,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故宫古玩街,在街口下了车,柳萱转身问道:“之前还没问呢,你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
苏进耸耸肩:“没什么,就是想赚点钱。”
无论是天工社团,还是他个人的修复,都需要大量的钱。别的不说,十极里那个房子的确小了点,苏进迟早得换个更大点的。
柳萱先是一怔,接着眼睛就亮了,问道:“你是想捡漏?”
“捡漏?”苏进一愣,接着摇了摇头,“不,漏哪有那么好拣的?”
他们现在正站在故宫古玩街的街口,两边都是地摊。一大一小两个美女站在苏进旁边,格外引人注目,摊主和摊上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但苏进却完全没留意,他只是看着地摊上的货物,目光一扫而过。
只是这样扫过,不需要细看,他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些摊位上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假货,勉强能称得上工艺品而已。其中真货,千中无一。
他上次能在这里拣到得壹元宝,已经算是撞了大运了……
其实也很好理解,长年在这里摆地摊的,都属于文物交流市场最下游的环节。他们能够获得文物的渠道非常少。他们不是不想拿到真货,但是绝大多数真货在到他们手上之前,就已经被前面的人截走了,最后留到他们手上的,只有这些。
当然,流通过程中,总还是会留下被人看走眼的东西。但是前面经过这么多道手,被这么多掌眼看过,所有掌眼一起走眼,那机率得多小?
苏进不会有漏不捡,但也不会把希望只放在捡漏上。
他看向旁边一家店面,招呼了两人一声,率先走了进去。
这家店位于古玩街入口,人流最稠密的地方。它占地面积不小,足有七八百平方米。从橱窗到牌匾,都大气风雅,尤其是匾上“文玩斋”三个字,如曲水流殇,俨然大师手笔。
苏进欣赏了一下这三个字,走进店面。
他们一行三人的确很引人注目,马上就有店员迎了上来,殷勤地问道:“
三位想看些什么?”
他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在三个人身上扫了一遍,有点诧异。
这三个人的组合,实在太奇怪了。
穿得最好的是这位漂亮得惊人的姑娘。她身上的衣服没一件有铭牌,但只看材质剪裁就能看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剪牌的尾货,就是实打实的私人订制!
衣服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她的气质,一看就出身不凡,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小姑娘也不太一般。她年纪很小,穿着也一般,但浑身上下充盈着说不出的灵气,要是长大了,肯定也是难得一见的绝顶美女!
这一大一小两个美女,都只看着站在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显然以他为主。
这年轻人穿的就是地摊货,五官端正,唇边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他的气质非常特殊,明明看着挺年轻的,但无论眼神还是由内而发的气度,都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重视。
店员迅速判断出了主次,身体侧了侧,主要面对着苏进。
苏进含笑向他点了点头,道:“不用客气,我们先随便看看。”
店员立刻就知道了,这是那种喜欢自己慢慢看,不喜欢别人太多招呼的类型。
他立刻道:“是,各位请随意,有事可以随时叫我。”说完,他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柳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家店店员的素质很好嘛。”
苏进也看出来了,他在心里做了个评估,脸上一点也没露,走到古玩架旁边,欣赏了起来。
这家店一共两层,占地面积不小。一层的左侧,像书架一样围摆了六个古玩架,两个被玻璃门锁了起来,另外四个敞开着,可以随便看。右边也有四个古玩架,中间两个书架换成了沙发和茶几,现在正有四个人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这家店别的不说,光是这十个古玩架上摆的文物数量,就足够能体现它的实力了。
苏进走到最靠门的一个古玩架旁边,抬头看去。
这一架摆的都是青铜器,没被玻璃门封着,可以随便碰触。灯光从上方打下来,把这些古老的器皿照得神秘而庄重。
正对面摆着四面铜镜,上上下下的青铜器还有许多种。放在最下面的一个青铜鼎比较大,其余都是铜杯、铜烛台、铜香炉等小件。
绝大多数铜器上都覆盖着大面积
青绿色锈迹,有些地方锈迹太重,甚至连细节都模糊了。
这样的文物明显很不好看,谢幼灵不太喜欢,苏进一个个看过去,却暗暗地点了点头。
“哥哥,我们去那边看,那边好看!”
苏进顺着谢幼灵手指的方向一看,立刻就笑了。那边是两个瓷器架。陶瓷这种东西,自古以来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不仅在华夏境内非常盛行,也迷倒了无数西方人。
两个瓷器架,一个是敞开式的,一个是锁起来的。
苏进先带谢幼灵到敞开的那个架子旁边。
瓷器的种类很多,架子上的东西也摆得很有序。一层青花,一层青瓷,一层粉彩……基本上囊括了瓷器的全部常见种类。
谢幼灵着迷地看着,指着中间偏上层的一个青花瓷碗道:“哥哥,把那个拿来给我看看吧?”
苏进抬头一看,那也是一个民国仿品,不值什么钱,于是点点头,取了下来。
谢幼灵伸手就想接,苏进一手把她拦开,摇头道:“欣赏交易瓷器有个规矩,叫‘瓷不过手’。就是说,交接的时候不能手手交接,得由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放稳了,再让另一个人来接。”
说着,他把瓷碗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再让谢幼灵去拿。
谢幼灵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把它捧了起来,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进还没解释,柳萱已经先明白过来了:“这是担心交接的过程中脱手,万一摔碎了,讲不清责任?”
苏进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胡说八道!”
苏进正微笑着点头,突然从文玩斋右厅传来一个声音,愤愤然,说得很大声。
右厅里坐着四个人,坐在正中央的是一个胖子,腆着大肚子,土黄色的长袖t恤挺时髦,就是让人担心随时有可能会被撑破。胖子手上拿着一个大手绢,不时抹一下鼻子上的汗,但鼻头还是显得油光光的。
说话的是胖子旁边的一个鹰钩鼻中年人,他穿着黑色长衫,正傲慢地睨视着苏进。刚才这句话,摆明了是对苏进说的。鹰钩鼻胸前佩戴着修复师的徽章,是一个三段修复师。
苏进进来时就扫了一眼,很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那边正在商量一场交易,胖子是买家,鹰钩鼻是他请来的掌眼,对面那一男一女是卖家。而他们交易的东西,则是放在茶几上的一座观音
瓷像。
这是一尊白瓷像,釉质光洁,线条温润流畅,观音手持杨柳净瓶,姿态缥缈,低垂的眉眼间隐带一丝妩媚,恍惚间像是要活过来了。
当时,苏进看了一眼那尊瓷像,唇角微微一挑。不过,交易是别人的事情,他没打算插嘴。
没想到,他们好好的在旁边说话,这边的掌眼竟然先开口了,出言就是斥责。
苏进有些意外,但看见鹰钩鼻看着柳萱的目光,就明白了过来。
胖子擦着汗说:“倪大师,不要这样说嘛。我看这小伙子说得也有点道理……”
“什么狗屁道理?”鹰钩鼻更不屑了,“不过是装模作样,骗女人而已!我倪明宇做这行几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苏进看了一眼,笑了笑,没有回应。这种人他见得太多了,一个个计较的话,根本就计较不来。而且,所有的这种人,到最后都会被现实重重地打脸。他又不是他们的老师,何必要教他们学会做人?
大部分情况下,苏进不回应,对方也就算了。毕竟大家萍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何必死缠烂打,搞得不可收拾?
但这个叫倪明宇的鹰钩鼻显然不列入其中。他斜眼看着柳萱,目光在她的胸脯、腰肢、屁股等地方扫过,又看她凑近了低声跟苏进说话,非常亲密的样子,心里越来越酸。他不仅没有收敛,声音反而变得更大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在网上看了一招半式就学来撩拨小姑娘。嘴上说得好听,心里不都还是想的那档子事儿?”
这话直接贬低苏进的名誉,苏进和柳萱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谢幼灵也听懂了,她生气地瞪圆了眼睛,怒骂倪明宇:“你,你,你胡说!”
倪明宇哼了一声,说:“小姑娘,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胖子也觉得他说得有点不像话了,擦着汗说:“倪大师,别说这个了,我们还是看看这尊瓷像吧。”他费劲地转身,对苏进这边说,“不好意思,别放在心上。”
倪明宇说得正高兴,被他打断,很是不满地看了茶几上的瓷像一眼:“还有什么好看的?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这瓷像货真价实,就是明朝何朝宗大师的作品!”
苏进一听这话,眉毛就高高地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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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1 看脸就假
胖子继续擦汗:“这位何朝宗大师是谁,您能给我讲讲吗?”
倪明宇睨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尽是对暴发户的不屑:“何朝宗,又名何来,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人,瓷器大师。他吸收了泥、木、石刻等多种技法,结合瓷器本身的特性,独创‘何派’瓷塑手法。他擅长雕塑各种古佛神仙,传神写意,尤其注意外表的衣纹刻划,线条清晰、简洁、多变化,柔媚有力,翻转自然。兔耳鼠尾是其衣纹最主要的特征。何大师非常重视自己的作品,非成熟作品,决不轻易烧制,传世作品极少,价值非常高。”
他语速非常快,完全不像是讲给外行人听的。三言两语讲完了,他一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小啜了起来。
胖子紧盯着茶几上的观音像,果然发现它的衣纹褶皱转折的地方,像兔子的耳朵一样;而它延展的部分,的确就像老鼠的尾巴,非常鲜明生动。
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也就是说,这尊观音像基本上可以判断是真品?那它大概能值多少钱呢?”
倪明宇自诩为有底蕴的文化人,最瞧不起胖子这样的暴发户,他微带不屑地道:“两年前,香港拍卖行拍出了一尊何朝宗小鬼群像,尊形只有这个的一半,拍出了五百万的高价。”
“呃,尊形是什么意思?”
“就是大小!”
对面那个戴眼镜的男性卖家面带微笑,恰到好处地补充道:“那是拍卖行的价格。拍卖行要宣传,要抽成,筹备期很长,价格一般也会偏高一点。我们这种私下交易就不一样了,这尊观音,你只需要付出三百八十万就可以拿下了。”
三百八十万和五百万,后者的大小还只有前者的一半,怎么看都是胖子占了大便宜。
胖子也很犹豫,这观音看上去的确像真的,掌眼倪明宇也这样说了,但三百八十万,实在不是个小数目……他越犹豫,汗就流得越多。
他半天拿不定主意,倪明宇有点不耐烦了,看了看表说:“我六点钟还有个饭局,现在不早了。”
眼镜男目光一闪,微笑道:“倪大师这块江诗丹顿真漂亮。”
倪明宇得意了,爱惜地摸了一下手上的表:“这块可是江诗丹顿手工限量表,我等了三年才拿到呢。”
眼镜男做出惊讶的表情:“江诗丹顿手工限量表,至少也得在一千万以上吧?”
“有眼光!一千八百万,一分也不给我少!”
他对眼镜男的脸色更和气了,转头对胖子说:“老王,你还在考虑什么呢?何大师这观音器形完整,特征突出,三百二十万而已,这个价——值……”
“的确不用再考虑了。”
倪明宇话音未落,又一个声音从旁边响了起来。
苏进的双手插在兜里,走过来看了观音一眼,道:“这观音是假的,没必要买。”
…………
“什么?!”
倪明宇呆了足足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苏进说了什么。
“器形完整,特征突出”这八个字仿佛还回荡在耳边,苏进就一句“假的”硬生生用耳光抽了回来!
他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苏进的鼻子开骂:“你什么东西?没看见这里在谈生意吗?有你什么事,还不快滚?”
苏进理都不理他,直接对胖子说:“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提醒你一句。这座何朝宗观音像是仿品,不值那么多钱,你最好不要出手。”
胖子有点发呆,倪明宇更怒了。他转过身,对着前台方向叫了起来:“老板呢?这是怎么回事?文玩斋集古厅不是专门留给商家交易的吗?这种来捣乱的,还不赶紧把他赶出去?!”
苏进这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个名目。
很快,从前台跑出来一个掌柜一样的人,向苏进鞠躬道歉道:“抱歉,您看,是不是回避一下?”
不过他言尽于此,接下来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他对着掌柜微一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前台后面有一个楼梯,通向文玩斋二楼。这时,从楼梯上走下来两个人,一个人站在上方的黑暗处,另一个人缓缓走到跟前,叫道:“慢着。”
掌柜回过头,立刻叫道:“老板!”
文玩斋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面白无须的胖子,他向苏进一点头,转头责备掌柜:“你忘记了文玩斋的规矩吗?”
掌柜茫然。
老板转头,似乎对着苏进,又似乎对着集古厅那边的人,斩钉截铁地道:“文玩斋可以打眼,但绝不卖假货。这个规矩对文玩斋适用,对集古厅也适用。既然这位小兄弟提出来,这尊何朝宗观音有可能是假货,那我觉得,还是应该再赏鉴讨论一下。”
倪明宇气极反笑:“何老板,你的意思是,我弄错了,他说的才是对的?”
“我没这么说。”何老板并不承认。他一团
和气地笑了起来,道,“只是有人这样提出来了,我们还是可以坐下来,先好好好辨个真假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在倪明宇心里,怎么可能觉得苏进可以跟他相提并论?
苏进一句假,就要“坐下来辨个真假”,这对他来说,就是活生生地打脸!
他猛地站了起来,咬牙就想走,但目光触到前台上面的一个标志,又犹豫了。
那是一个星级标志,五颗星星说明,这家店有五段以上的修复师坐镇,常驻三段以上修复师做顾问。而且他还听说过,文玩斋的老板自己,就是一个四段修复师。
他吐了口气,还是坐了下来。他冷笑道:“辨就辨,这尊何朝宗观音,绝对是真的!”
何老板转身,向苏进拱了拱手:“可否麻烦小友再停留片刻,跟我们讲讲,这观音究竟假在何处?”
苏进正看着前台旁边的楼梯,刚才跟老板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人。他走到一半就停住了,现在正站在阴影里,看身形好像有些熟悉。这个人他以前肯定在哪里见过,是谁呢?
他听到了老板的话,有点犹豫,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要看她们的意思……”
话没说完,谢幼灵立刻大声道:“我没问题!我也想看看,这东西怎么个假法!”
她挑衅地看了倪明宇一眼,又转头问柳萱,“柳姐姐,你呢?”
何老板明明说的是“坐下来论真假”,也就是说还没确定呢,在谢幼灵嘴里,就已经变成假货了。
倪明宇还不至于跟她一般见识,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柳萱是做新闻做媒体出身的,这么有爆点的新闻,她当然迫不及待想跟下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对苏进道:“嗯,我也想看看结果!”
苏进无奈地摇了摇头:“行吧,多见识一点假货,也是好事。”
“你!”倪明宇咬牙,又冷笑道,“你也只有现在能嘴硬了。行,我就听听你的说法。这尊观音像,兔耳鼠尾特征这么明显,怎么就是假的了!”
苏进轻松地笑了笑,摇头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这观音,看脸就行了。”
“看……看脸?!”
倪明宇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大道理呢,结果他就扔下这么一句话?他还等了一会儿,发现苏进真的只有这一句话要说,简直要被气乐了。
他哈哈哈大笑三声,语气诡异地道:“
看脸?你以为是街边看美女呢?整没整容,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句话一出,眼镜男旁边的那个女人,不自然地挪动一下身体,抬起手,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自己的鼻子。
苏进失笑,摇头道:“整容什么的我不知道,不过,看观音可比看美女容易多了。何朝宗作品里,以观音和佛像最出名,他信仰虔诚,重视作品的内在表现,雕刻出来的观音像和佛像,都是有佛性的。他特别看重自己的作品,在初模时期,不满意的都会直接销毁,绝对不会留下来。”他瞥了一眼茶几上这尊,摇了摇头道,“这观音像一脸风尘,毫无佛性可言,绝对不可能是何大师做出来的!”
靠脸辨佛像真假,这话刚刚说出来的时候感觉好像很荒谬,但这样听下来,好像又有点道理。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到观音脸上,她眼角的那媚意,原本显得无比生动惑人,这时候却怎么看怎么碍眼。的确,这观音看上去太妩媚了,一点儿也不正经!
倪明宇脸色一僵,立刻又冷笑了起来:“风尘不风尘的,都是见仁见智。我在这行呆了三十多年,从来没听说看脸辨器的。简直狗屁不通,不知所谓!”
眼镜男目光微闪,颔首道:“这个说法,听上去的确有点荒谬。”
他旁边的那个女人也抬起了头,看着苏进,不客气地道:“小朋友,年纪轻轻,说话要负责任。辨认古董真假,靠的是眼力,靠的是知识,你还早着呢,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苏进摇摇头,道:“辨器辨心,古代工匠制器,无不从心而发,贯意成形。技巧特征可以仿造,贯注其中的心意可是没办法仿造的。这尊观音像仿制的手法的确很熟练,但是失之不正,绝不可取。”
何老板在旁边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倪明宇等人纷纷摇头,指责苏进完全是一派胡言,要求何老板把他赶出去。
这时,胖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擦了把汗,抬头道:“我觉得这位同学说的有点道理。我请古玩是想自己把玩,不是想买卖增值的。这样一尊观音,我看着不太好……嗯,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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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第一位盟主——书中半日闲
为盟主加更一章!
0092 砸瓷鉴真
买家不想买了,买卖当然谈不成了。倪明宇和眼镜男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眼镜男东西卖不出去,肯定很不乐意。倪明宇那边,除了面子问题以外,也一样是有利益牵扯的。
按照规矩,胖子要是买了这尊观音像,他作为掌眼,可以从中间抽成,一般是抽十分之一。眼镜男开价三百二十万,他能抽三十二万。
所以,他才格外想要促成这笔生意。现在眼看着这三十二万要飞了,他心里大急,对着苏进叫道:“照你这种说法,那古瓷根本就没有真的了!所有的真品,你都可以来一句心意不够!”
苏进笑了笑,道:“当然,只有一种办法能够真正鉴瓷,你应该听说过吧?”
谢幼灵好奇地问道:“什么办法?”
“砸了!”何老板突然出声,给小姑娘解释,“砸了看瓷质,一眼就能看出是真是假!”
这样一尊观音,就算是假的,作为工艺品也能值不少钱,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砸了。
没想到倪明宇咬牙切齿了老半天,突然叫道:“行,既然这样,那我就给你打个赌!”
他摘下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扔在茶几上,大声道,“我们就把它砸了看真假!要是真的,就是我赢,你原价把这尊观音像买了;要是是假的,这块表就是抵押!”
“我们哪有这么多钱!”谢幼灵马上就嚷了起来。
倪明宇表情狰狞:“你们搅黄了这么好一个买卖,还想就这么算了不成?”
柳萱皱起了眉,小声对苏进说:“你不用理他,总之这位先生也不打算买了……”
“哦?不敢赌?那就是说,你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故意搅局了?”倪明宇耳尖听见了她的话,大声冷笑。他用非常恶意的目光打量着柳萱,阴冷地道,“没钱也不要紧,不是还有这个妞儿吗?把这个妞儿给我,三百二十万,我出了!”
柳萱也没想到,堂堂一个三段文物修复师,竟然会这么无耻!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苏进的脸上也现出了怒意。
他上前一步,正要说话,那个胖子先一步开了口:“我来出。”
他声音不大,但旁边的人都听清楚了。
倪明宇自己都惊了,他猛地转头,脖子差点都要扭了:“你出?”
胖子抬起头,他现在反倒不如之前那么紧张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点头说:“嗯,如果真是真的,我买了
也不亏不是?”
怎么可能不亏?就算是真的,碎瓷片能值个屁的钱!三百二十万买一堆碎片,胖子这是傻了吧?
倪明宇完全不可理解他的想法,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胖子一看他这样,索性掏出了支票本说:“干脆我也签个支票押这儿吧。”
说着,他刷刷刷地签了三百二十万,拍在茶几上,这态度比之前干脆多了。拍完支票,他向苏进挥了挥手,笑着说:“小伙子,加油啊!”
苏进心里微微一热。他怎么听不出来,胖子是为了支持他才这么做的!
现在,一张支票和一只表摆在了中间的茶几上,旁边就是那尊不知是真是假的何朝宗观音像。
两方相持不下,要当场砸了瓷像鉴真,这种事情,何老板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见过!
这事发生在他店里,现在也理应由他来主持。他扫了一圈四周,清清嗓子,向眼镜男问道:“现在买卖未成,观音像的货主还是你。你同意倪老师跟这位……”
苏进道了自己的名字。何老板向他一笑,道,“跟这位小苏先生打这个赌吗?”
眼镜男犹豫片刻,断然道:“行!”
何老板爽快地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就签个协议吧。”
有书面协议当然更靠谱,在场的几个人都同意了。
何老板叫了人去准备,又问眼镜男:“这两样抵押品,你都同意吗?”
眼镜男慎重地说:“我要先检验一下。”
这当然是应该的。
他先拿起胖子那张支票,一看见上面银行的名称,就有些惊讶:“天汇银行?”他查验了这张支票的确是真的,立刻点头道:“当然可以。”
华夏天汇银行,一家私有的股份制银行,规模不算大,但背景深厚,实力极强。这家银行并不对普罗大众开放,能够在里面进行资金交流的,要么很有背景,要么很有实力。
久而久之,天汇银行的支票,都能在一些场合当通行证使了。
胖子能拿到这样一本支票薄,肯定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暴发户了……
眼镜男放下支票,转向另一边。他看了一眼那块江诗丹顿,直接把它推了回去,有点为难地道:“倪老师,您这块表太贵了,不方便用来抵押。您也跟王先生一样,给我开张支票吧。“
倪明宇的眼睛马上就瞪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我会输?”
眼镜男和气地说:“只是为了协议方便而已。麻烦您还是换一下吧。”
倪明宇倒真是有支票薄的,眼镜男劝说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不情不愿地签了支票,把那块江诗丹顿换了回来。
苏进微笑着在旁边看着,完全没打算插嘴。
没一会儿,文玩斋的人就把协议打印好送过来了。一式四份,倪明宇一份、眼镜男一份、胖子一份——虽然是苏进打的赌,但钱是胖子出的,所以协议还是由他来签。最后一份由何老板保管,相当于公证。
各人看完协议,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全部都签上名,按了手印。
两张支票暂时都由何老板保管,赌局结束之后,他会把输家的那张给眼镜男,赢家的还回去。
很快,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大家重新围拢到了茶几旁边。
何老板环视四周,道:“现在,我们就要砸碎这尊观音像了。有人还有异议吗?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
苏进看着胖子,胖子毫不犹豫,很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这里没问题!”
“没问题。”
“行,砸吧。”
各方纷纷表示赞同,何老板终于走上前去,一只手提起观音像,走到旁边。
他高高举起观音像,众人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等着瓷像下落。
结果何老板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有点心疼地问道:“这地板我也是花了心思准备的,我怕弄坏了,拿出去门口砸怎么样?”
大家的心还悬着,结果就这样被他泄了气,很有点一拳落空的感觉。倪明宇马上就叫起来了:“一块地板而已……”
苏进突然出声道:“金丝云石,的确难得。”
这地板灰白相间,白色一团团的,真的有云彩那种柔软的感觉。白色中还有一道道金线,像是云层背后透出的阳光,让朴素的地板突然变得华贵起来。
眼镜男商先生也跟着打量着地面:“这种品级的金丝云石,一平方尺至少就得一万块,何老板果然费心了啊。行,弄坏了可惜,还是拿到外面去砸吧。”
何老板呵呵笑了一声:“一块地板而已,值不了什么钱。就是不太容易弄到,花了点心思,所以有点舍不得。”
他的话像是普通的解释,又像是意有所指。倪明宇的脸色不太好看,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众人都表示赞同,何老板抱拳做了个揖,道:“多谢各位包涵!”
一群人走到店外,马上就有隔壁店铺的人留意到了,笑呵呵地问道:“何老板,好久不见了,怎么今天亲自出马做买卖了?一定是个大生意喽?”
何老板笑呵呵地说:“哪是什么大买卖?就是一个还算有趣的事情,陪着玩玩。”
“哦?”那人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有趣的事情?”
文玩斋是这条街上最老的店铺之一,背景也非常深。“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还没开始的时候,它就存在了很多年了,之后更是炙手可热,连同何老板也一起出了名。
但是出名之后,何老板不仅没有趁势而起,反倒深居简出,比以前更少抛头露面了。
文玩斋的店员素质非常高,大部分生意都是由他们独立完成的,根本不需要何老板出门。
就算是这位邻居,也很久没碰着何老板的面了,今天这样听他一说,一半是凑趣,一半是真的感兴趣,就问了起来。
何老板举了举手上的瓷像,问道:“老李,你也是有眼力的人,你看这瓷像,是真是假?”
出到门外,他突然不急了,甚至还有闲心跟这个李老板搭话。旁边几个人各怀心思,都等在旁边,也没催他。
李老板早就看见这个瓷像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还上手摸了摸,沉吟道:“看着像是明朝何朝宗大师的观音像?”
何老板呵呵笑着,指了指倪明宇:“这位倪老师也是这样判断的。但是这位小苏先生,却觉得是假的。他们两人相持不下,就打了个赌。”
“什么赌?”李老板下意识地问道。
“真正能判别瓷器真假的方式只有一种,他们立了约,托我当这个见证,现在就要把它砸了,从瓷片断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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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3 王诗丹顿
何老板这句话刻意抬高了声音,说得铿锵有力。他的声音穿透力本来就很强,这一提声,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
一时间,无论是周围买卖交易的客人,还是路过的行人,一起停下动作,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现场砸瓷,断真假?
还有这种好戏可看?!
姓商的眼镜男目光一闪,低声道:“何老板好打算啊。”
何老板呵呵笑了两声,道:“见笑了。”
这会儿所有人都明白他的用意了。什么怕砸坏了地板,舍不得?他就是想到门口来,把这事搞大!反正到时候输钱赢钱,有名声没名声,都是倪明宇他们几个人的事情。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做宣传的机会?
事情到了现在,其他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柳萱脸颊通红,非常兴奋。没想到跟苏进出来一趟,竟然可以现场目睹这种大新闻。不过毕竟其中一方是苏进,她还是很有点担心的。当然,就算赌输了,也是胖子拿钱。但不管怎么说,苏进的名声,也就赌在里面了!
何老板的话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周围店铺的人、路过的行人纷纷聚拢了过来,兴致勃勃地一起围观。
李老板还有疑惑没解决,他好奇地问道:“就这么砸了,货主没意见?”
何老板笑着说:“当然,事先已经立了协议。无论输赢,都会有人把它买下来。如果是真品,就是这位小苏先生输了,这位王老板会花320万把瓷像碎片买下来。如果是假货,就是这位三段修复师,倪明宇老师输了,他也一样会花320万,买下瓷像碎片!”
何老板准备得充分极了,这时,一个店员大步上前,高高举起协议书和那两张支票,展示给周围所有的人看。
“轰”的一声,人群哗然!
单只是砸碎一尊瓷像,来打赌判断真假,还只是一点“趣事”,加上这320万的背景,那就不一样了。
无论是真是假,被砸碎的瓷像都分文不值。真的有冤大头,要花320万,买一堆碎片?
这个气赌得,可真是太值钱了!
周围人群这才细细想起何老板的话。
说它是真品的是三段修复师,另一边呢?这个小苏先生是谁?
很多人打量着苏进,他没戴修复师徽章,看着也太年轻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这么说,说话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份量?
“啊,我想起来
了!”
人群里突然有一个人叫了起来,“我认识这个姓苏的年轻人!”
“你认识?”旁边,他的同伴马上就问起来了,“他是谁?”
那人眉飞色舞地说:“一个多月前,我也是在古玩街见到他的,是在c区,明富典当行门口!”
文玩斋位于a区,明富典当行位于c区,两边隔得有点距离。
不过古玩街的人不少都是常来的,有人认出苏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这人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地把当时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一指谢幼灵,叫道,“对了,就是她,这小姑娘就是当时的货主!”
这人刚刚提起这事时,柳萱就竖起了耳朵,这时一听,她眼中异彩涟涟,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苏进。她小声埋怨道:“这个事情,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新闻啊!”
苏进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一个意外而已。而且,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柳萱扁了扁嘴,没说话了。她眼睛微微一转,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明富典当行的事情,是以最后谈修之重金买下那幅画做结束的。在这条古玩街,谈修之的名声也不小。可以说,这是一个极为完美的结局。
人们听得意犹未尽,顿时对苏进更感兴趣了。
他们纷纷嚷了起来,叫道:“砸砸砸,我们也想看看,这瓷像究竟是真是假!”
甚至还有人异军突起,嚷道:“小苏先生,我顶你!你的眼力肯定没错,这肯定是个假货!”正是刚才认出苏进的那个人。
他的同伴马上小声责怪了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对方可是个三段修复师。”
他继续嚷嚷道:“当时那情景你没看见,小苏先生本事大着呢,他肯定不会看错!”
虽然有了一个坚定的支持者,但大部分人还是以看热闹的心态,暗暗支持着倪明宇的。
不管怎么说,苏进可能是有点本事,但也太年轻了,又没有段位的样子。对方再怎么样也是个三段修复师,要拿到这个段位,能力和经验缺一不可!
何老板含笑打量了一下苏进,朗声道:“好,请大家后退一步,现在,我就要砸碎瓷像,来断个真假了!”
他双臂一用力,把它高高举了起来。周围人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李老板退开一步,让出中
间一块空地。
何老板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微微贲起,怒喝一声,把瓷像重重砸向地面!
白色的瓷像泛着莹润的光芒,犹如一道白色的闪电一样,砸到地面上。清脆的响声立刻响起,大量瓷片向着四周溅射飞舞,周围的人再次退了一步。
何老板砸得非常用力,这一下,就把瓷像砸得粉碎,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面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起看向地面。站在最前面的好几个人一起蹲下,拣了块瓷片起来。
瓷片砸碎,切面就是新茬。有经验的人通过这痕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新瓷还是旧瓷,是哪个地方的瓷土,经过了什么样的烧制过程。不管仿得再怎么像,也不可能有两尊一模一样的瓷像,有了这些信息,当然就能判断出来了。
苏进看了倪明宇一眼,道:“倪老师,您请。”
到这个时候,倪明宇也有点紧张了。他哼了一声,走上前,弯腰拣了一个比较大的瓷片。苏进却微微一笑,没有动手。
胖子小声对他:“你也去看啊?”
苏进摇摇头,道:“不用了,是真是假,我已经判断出来了。”
好个有自信的年轻人。只是不知道结果出来,会证明他的自信,还是重重地打他的脸呢?
何老板有趣地看了他一眼,也上前拿了一块,仔细打量。
不是所有人都会看碎瓷,人群里外一片安静,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片刻后,何老板挑起了眉,看向倪明宇。
倪明宇仔细摸着瓷片,脸色渐渐阴沉了下去,越来越难看。
何老板问道:“看来倪老师已经有结论了?”
“是新瓷,果然是假的。”倪明宇还没有说话,外面已经有人开了口。那是一个五旬老者,他摇摇头,把手里的瓷片递到旁边,道,“甚至不是民国的老仿,就是今人仿做的。”
“对,就是新瓷。”旁边又有应和。能看出来的,基本上都看出来了。
今人新瓷,做得再好也是仿品,放到文物古玩上,当然就只有“假货”这个名号了!
“就是假货嘛!”
“哈哈哈,三段修复师竟然也会看走眼,竟然认假成真!”
“也不能这样说,我刚才看过了,还是仿得挺像的。”
“仿得再像又怎么样?假的就是假的,我说他打眼
了,总没说错吧?”
“说得也是。”
周围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倪明宇咬牙听着,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直接扇到了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先是发黑,接着发红,最后发青,简直像是开了个调色盘。
突然,他重重地把手里的瓷片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要走。
何老板微微一笑,扬声道:“倪老师,这赌约——”
倪明宇脚步一顿,头也不回:“我输了,320万支票我已经开了,要拿就拿!”
何老板为难地看着地上的瓷片:“320万是买瓷片的,现在碎成这样了,我叫人给你收拾收拾?”
倪明宇气得胸都要炸了,胸口起伏老半天,这才压抑下怒火:“……不要了!”
说着,他抬起脚步,又要继续向前走。但这会儿聚集起来的人群多密集啊,他哪能那么容易走脱?
“倪老师,请稍等片刻。”苏进突然扬声叫了一声。
苏进让他丢了这么个大脸,倪明宇根本不想理他,他沉着脸,继续向前走。
苏进径直道:“倪老师回去以后,最好再检查一下自己的表。”
他的江诗丹顿?倪明宇终于停步,转身不善地注视苏进:“你什么意思?”
苏进抬手指了指他的手腕,委婉地道:“您这块江诗丹顿,可能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倪明宇气极反笑,讽刺地道,“小子,你还挺全能的嘛,连表你也懂?”
苏进笑了笑:“名表什么的我的确一般,但是英文字母我能认出来。您这块江诗丹顿的第一个字母,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倪明宇一怔,立刻把表摘下来,凑到眼前细看。
这一看,他的脸又变成了一个调色盘,五颜六色,难看得要命!
苏进说的一点错也没有,江诗丹顿开头的第一个字母是“v”,而他这个是个“w”!念起来的话,就不是“江诗丹顿”,而是“王诗丹顿”!
一个字母之差,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他花了一千七百万买回来的名表,竟然是个假货!
0095 清洗青铜
就算是看在何三的面子上,何老板也必须有兴趣,更别提苏进刚才这两下实在太惊艳了。何老板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什么生意?”
苏进指了指对面的货架:“可以借您的货品一用吗?”
何老板转头看了一眼,苏进指的正是他一开始看的青铜古玩架。他爽快地点头:“行,请随意。”
苏进走过去,捧过来一面圆形的铜器。它跟它其它的同伴一样,锈迹斑斑,非常难看。苏进又问道:“麻烦何老板,可以给我准备一盆水,一块干净的布吗?”
何老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挥了挥手,马上就有店员跑去办了。很快,他就端过来一个塑料水盆,里面装了半盆水,旁边搭着一块白色的棉布。
谢幼灵好奇地看着苏进手里的铜器,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啊?”
苏进解释道:“这是铜镜。古代人没有玻璃,要怎么照镜子呢?一开始,他们用铜盆装水,用水上的倒影来照。但这样太不方便了,这时候,他们制作青铜器的手艺提高了,就打磨青铜来当镜子。你看——”
他把那个铜器翻过来给谢幼灵看,“这面是不是很光滑,就是用来照镜的。”
谢幼灵好奇地对着看了看,抱怨道:“不行啊,什么也看不见啊!”
苏进笑了:“这么多年了,青铜也是会生锈的。没清理干净,当然照不出你的小脸蛋来。”
谢幼灵懂事地点头:“那它的反面就是装饰了?”
苏进点头,又翻了回来。铜镜的背面形状简洁,上面有数十个孩童活动玩耍的花样。苏进道:“这叫百子图,是清朝的图样。”
柳萱眼睛一亮:“就是说,这是清朝的古董了?”
苏进摇头:“不,这是一面仿古镜,应该是民国时期做的。”
“怎么看出来的?”柳萱和谢幼灵异口同声地问道,苏进解释道:“仿镜有几种做法,这是翻模镜,照着原镜直接翻模做成的。所以,它的线条比较板滞,不太流畅,粗细也有些不太均匀。”
柳萱不服气地道:“也许是早先工匠的手艺不太好呢?”
苏进笑笑,没有解释。
器纹只是仿古镜的辨认方法之一,另外还要根据铜质、重量等等来判断。这面清朝的百子图镜,苏进以前是见过原物的,现在一上手,马上就认出来了。
何老板惊讶地看着苏进,问道:“这是仿品,你确定?”
苏进含蓄地道:“民国老仿品,仿得不错,还是有点价值的。”
这就是肯定了。何老板挥手叫来一个店员,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店员听完,匆匆地去了。
苏进没再说话,集古厅的沙发和茶几全部都是黄杨木做的,苏进看了一眼,把水盆放到地上,半蹲了下去。
何老板坐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的动作,何三就有点不方便了。他索性站起来,走到一边站着看。
苏进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瓷瓶,打开盖子,一股刺鼻的味道立刻从里面冲了出来。
何三立刻捂起了鼻子:“好臭!”
瓶子里装的是一种非常粘稠,比胶要浓的物体,微蓝色。
苏进倒了一滴进水盆里,它迅速就化开不见了。浓烈的臭气变得稀薄起来,但还是很难闻。
看见他的动作,何老板和何三对视一眼,大概猜出他要做什么了。
苏进把铜镜放进水里,它迅速沉到了水底。
三秒后,铜镜上突然析出了绿色的颗粒,缓缓地浮了起来。渐渐的,颗粒越来越多,把清澈的水弄得一片混浊。
何老板突然站了起来,惊讶地看着这情形。
这面铜镜虽然锈得挺厉害,但拿回来之后,也是好好清洗过的。上面的锈迹都是老锈,跟铜镜结合得非常紧,很难去除。他们店里的老师傅想了很多办法,也没办法保证在不损伤原本镜体的情况下,去除上面的锈迹。
其余的青铜器也是这样。师傅说了,现在除了以青铜修复为传承的贾家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散人能有把握真正修复青铜器。而青铜修复,就是贾家独有的传承,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而据何老板所知,即使是贾家的青铜修复,也绝对达不到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时,从后面走过来一个人,扬声问道:“何老板,叫我……”
话没说完,何老板伸手按了按,示意他不要说话。
那人有点诧异,走过来一看,险些又要惊呼!
不过这一次,不等何老板提醒,他已经先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把声音压了下去。
他紧紧地盯着苏进的动作,看着他伸出手,把铜镜从浑浊的水里拿了出来。
被水这么一“洗”,铜镜不仅没有变得更好看,反而比之前更花了。
苏进拿起旁边的白棉布,轻轻把它擦拭了一遍。刚一擦完,就可以明显看出来,铜镜上的绿锈比之前薄多了。之前浸泡铜镜的时候,苏进已经从工具包里拿出一套木头的刻刀,排在茶几上。现在,他拿出最大的那一把,开始刮铜镜上的绿锈。
那些原本跟铜质结为一体,坚实无比的绿锈,此时在木刀下变得极为脆弱,轻轻一刮,就成块成块地掉了起来。
苏进用比较大的木刀对付大面积的地方,用小的对付比较狭窄的地方,动作果断有力,利落而熟练。
一开始,何老板等人还在惊讶这药水的效果,接着,他们就全神贯注地观察起苏进的动作来 了。
他不断更换着木刀,按、捺、滑、转,各种各样不同的动作流畅地用出来,从头到尾就没有停顿过。新来的那个人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紧紧地抓住何老板的肩膀,想问什么,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这年轻人是谁?这修复动作怎么活像个老手——不,比普通的老手还要熟练!
绿锈纷纷而落,盆中水面不断划开波纹。只用了大约半个小时,苏进手上这面铜镜就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
他抬头道:“麻烦换盆水。”
何老板还没吩咐,后来来的那个人已经主动站了起来,冲到后面去了。没一会儿,他亲手打来了一盆水,弯腰放在苏进面前!
苏进对他感谢地笑了笑,这次他没往水里加什么东西,而是直接把铜镜放了进去,用清水涤洗。
他从工具包里拿了一把毛刷,就着水刷去上面的残留,把铜镜从水里拿了出来。
接着,他翻出一张麂皮,翻过来,覆过去,一共擦了三遍。
最后,他把铜镜递回到何老板面前,问道:“你看看,怎么样?”
何老板接过这面百子图镜,整个人都木然了。
原本,铜镜上有70%的地方被绿锈覆盖,上面的二十四个孩子,只有八个可以完全看清,其余十六个都有点模糊的。
但现在,铜镜光洁明亮,除了上面残留的薄薄一层、如云雾一般的锈痕以外,根本看不出来它是个古物。
何老板翻过铜镜,光亮的金属表面照出了他的脸,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向着镜子咧出一个笑容。
他的笑容还没有彻底绽开,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劈手把铜镜抢了过去。
这正是之前从后面过来,后来又帮苏进端了盆水的那个人。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铜镜,大声赞道:“好、好、好,简直神妙至极!可惜,还留了点锈痕,不然,就跟新的一样了!”
“哦,那个啊,我是有意留下来的。”苏进抬头笑着说。
“有意留下来?”那人一愣, 问道,“为什么要留?”
苏进微笑道:“你不觉得这锈痕很美吗?层层蕴染出去,像云雾一样。中间的锈痕颜色比较深,是最早染上的,后面一层层越来越薄,表示时光一点点流逝……”
那人恍然大悟,神往地道:“没错,这就是时光的痕迹,留着的确更好!”
他看着这锈痕的眼神变得更着迷了,突然转身问何老板:“老板,这铜镜你卖吗?我出八百万……不,一千万买了!”
何老板一愣:“刚才小苏先生说了,这不是清代铜镜,是民国的仿品。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事……”
那人也跟着愣了一下:“民国仿品?怎么可能?”
这人姓甘,名叫甘飞,是文玩斋的修复顾问,四段。他最擅长的是竹木漆器,除此之外,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金属修复。因为大部分竹木漆器上,都有金属的部件,这对他来说是个难题,一直很想攻克。
对于他这种等级的修复师来说,对一个门类感兴趣了,自然而然就会去研究,有所了解。所以,文玩斋相关的鉴定与修复,有一半都是他经手的。
何老板听说这面铜镜是个仿品,马上就把他叫来了。
文物修复师绝大多数都有点傲气,换了苏进修复之前,听到这句话,他肯定要眼睛一瞪,跟他辨个脸红脖子粗。但这时,甘飞思考了一会儿,竟然恭恭敬敬地道:“请问小苏先生,您是怎么鉴定出来的?可否指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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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6 假的也值
苏进笑了笑,指着镜子背后的百子图,把刚才对柳萱说的话跟他说了一遍。
甘飞恍然。他的眼力当然比柳萱这个外行好多了,仔细打量了过后,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有点板滞不灵。不过单是这一点,好像还无法证明?”
跟内行人说话,苏进的说法就不同了。他问道:“你掂一下这面镜子,还有它的触感,判断它是什么地方产的铜?这青铜器,铜几何,锡几何,这种混铸手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甘飞果然照着他的说法,掂了半天,又摸了半天,接着,他恍然大悟,点头道:“您说得对,我打眼了,这二七法是民国时候才出现的时候,清朝还没有。没错,这的确是件仿品!”
同样是打眼,他的态度跟之前倪明宇的完全不同。他好像更喜欢这面铜镜了,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道:“何老板,您就把这镜子让给我吧,一千万,我可以现在就开支票!”
什么,知道是假的,还要花这么多钱买?
柳萱简直不可理解,何老板也有些吃惊。
只有苏进在一边看着,微笑着没有说话。
他倒是很理解甘飞的心情。修复师也好,鉴定师也好,打一次眼,并且知道为什么打眼,也是一次宝贵的经历。拿着这面铜镜,他既可以警惕自己,又可以从中间学到更多的东西。这种经历所带来的价值,远不是一面真品铜镜可以比拟的。
所以对他来说,一千万,值!
何老板只吃惊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他从甘飞手里接过铜镜,爱惜地摸了摸,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卖给你。”
甘飞的表情马上就僵了,他有点生气地道:“为什么不能卖?这本来就是摆在外面卖的货吧?”
何老板呵呵笑道:“原来是,但现在不是了。”他摸着铜镜说,“现在,它是小苏先生给我的样品,对吧?”
样品?
甘飞狐疑地看着苏进,苏进微微一笑,点头道:“何老板说得对。”
何老板摸着肚子,高兴地说:“小苏先生是想出售这药剂的配方吗?多少钱?我买了!”
苏进摇了摇头:“配方?不是。配方暂时不卖,我想卖的,是这药剂。十万元一瓶,何老板有兴趣吗?”
他把瓷瓶往何老板面前推了推,气定神闲。一边的柳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小瓶大概一指高,两指粗,就是文物辅料店里最常见的那种瓶子。这么一小瓶,要卖十万块?
“哈哈哈哈,才十万,远溪,你赚了啊!”
何三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这时突然笑了起来。何老板也笑了,他点头道:“的确便宜。行,小苏先生,十万没问题,你有多少瓶,我都买了!”
十万一瓶,当然划算了。刚才苏进清洗一整面铜镜,一共也就用了一滴。
好的青铜器在文物里本来就是比较昂贵的,甘飞一千万买仿品当然是冲着它的附加价值去的,但是如果是真品,一千万一点也不贵!
何老板店里的青铜器,摆出来的就有一架子,后面更多。一瓶洗一件都划算,更别提一滴!
苏进昨天一共做了五瓶,现在全部拿出来卖了,很快就银货两讫。甘飞想买一瓶来做研究,对着何老板死乞白赖了半天,何老板也不愿割爱。最后他只能转过来磨苏进,让苏进再额外帮他做一瓶,他可以花二十万,不,五十万来买!
旁边柳萱已经完全听呆了。她一直都知道,对于文物修复师来说,要赚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苏进这也太容易了吧?
给胖子王老板认个真假,就拿了三十二万,现在卖这么一小瓶药剂,就又可能拿到上百万?
谢幼灵倒觉得理所当然。最早见面时,苏进就轻而易举地把帮她把一幅烂画卖出了五百万。现在赚这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
另一边,何老板越想越觉得划算,对苏进说,以后他再做出这种药剂的话,随时可以拿过来,有多少,他买多少。
苏进笑着答应了。
这么几十万,根本就没放在何三眼里。苏进的生意刚一谈好,他就生拉硬拽地要请他吃饭。
苏进征求了柳萱和谢幼灵的意见,接受了他的邀请。
何三请客,地方当然很不错。那是北城的一家私房菜,建在一个中式庭院里。这庭院是老宅子改建的,保留了原本的古风古韵,里面的东西也都是复原的古董。
光是这个宅子和里面的摆设,都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了。用来经营私房菜,在这个世界的这个年代,简直不可思议。
苏进在上个世界是什么身份?这种环境场合,他早就见惯不惯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给谢幼灵讲解建筑本身以及各种文物的来历和背后的知识,就像老师教学生一样。
柳萱微微有些拘束地走在他身边,听他讲解,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何三笑道:“真是大行家,你说,还有什么你不懂的?”
苏进笑着摇摇头:“三千年文化,数百万平方公里,我怎么可能全都懂?”
何三大笑起来:“你可真是太谦虚了!”
这家私房菜做出来的东西也不错,每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何三兴致大发,指着菜品给三个人讲解,每种也都是有背景有历史的。
谢幼灵一边听一边吃,佩服地道:“何哥哥,你懂得真多!”
何三乐得大笑,忽撸了一把她的头发,说:“我只是吃得多而已!”
这时,苏进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向旁边示意了一下,走出去接。
是谈修之的电话,苏进一接通,就听见了他的笑声:“跟何三在外面吃饭?”
苏进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谈修之笑着说:“何三来了就说要给他免单,下面的人拿不定主意,就来问我了。”
苏进恍然:“这馆子是你的?”
谈修之笑问:“怎么样?比明泉山庄强多了吧?”
苏进摇头道:“跟那个山寨货比,你不觉得跌份儿吗?”
“哈哈哈哈!”谈修之听得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又问道:“下午你去文玩斋了?有好东西,为什么不想着我?”
苏进愣了愣,感叹道:“刚才何三问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觉得,这句话真应该转送给你。”
谈修之又笑了起来,他真不是有意打听的,就是下午何三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戏,看得兴起,噼哩啪啦就用微信把在场的事情给他直播了一遍。所以,他虽然不在现场,从头到尾的经过也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他埋怨道:“你那个清洗青铜器的药剂,是自己研究的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去卖给了何远溪?”
苏进这才想起来,之前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谈修之就提到过,他开了一个化学用品厂,专门生产文物修复类的各种化学药剂。自己有了新货,跳过他卖给别人,好像是有点不太够朋友。
谈修之也只是拿这话当个由头,他笑着说:“不如来谈个合作吧?你出配方,我来生产销售。到时候除去成本,利润对半,如何?”
之前在文玩斋的时候,何老板也提出来要买配方,被苏进拒绝了。现在谈修之同样是说要买配方,苏进却没有马上回答。
这跟私人关系无关,而跟谈修之的实力有关。
谈修之名下的是家工厂,不是古玩铺子。也就是说,他是要大批量生产,然后对外销售的。这跟苏进的意图不谋而合——他不卖配方给文玩斋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不愿意它被当成一家的秘方,被珍藏起来只给少数人使用。
他手上的底牌多的是,这样的药剂,他更希望能推广出去,被更多的人使用。
另一方面,当然就是经济方面的原因了。
他知道这药剂有多好。一次性买断的话,卖多少钱都不划算。谈修之提出的分成协议,也正是他想要的。
两方面因素相加,苏进只考虑了一会儿就答应了:“行,可以合作。不过一些细节,我们还需要再讨论一下。”
谈修之说:“理所当然,你现在还在吃饭吧?我就不打扰了,回头我们再约个时间,视频联系如何?”
苏进有些意外,这种大买卖,他还以为谈修之会回来谈呢。
他慰问了两句,谈修之吐了口气,发出一声苦笑:“是啊,奉长辈之命,在帮别人的忙,估计到年前都回去不了。行了,不多说了,你先去吃饭吧。”
电话那边传来一些声音,谈修之三言两语,很快就挂了机。
…………
电话的另一头,谈修之对一个士兵道谢:“麻烦了,谢谢你。”
士兵憨实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一边收拾设备,一边说:“这里的信号是不太好,下次再要打电话,招呼我一声就行了!”
谈修之也穿着一身军装,被晒黑了不少。他摸出包烟,塞到大兵手上,对方一愣,眼中立刻露出了极为饥渴的光芒。这里买东西极不方便,这段时间,他们的物资都很匮乏,这样一包烟,实在太难得了。
“谈修之。”一个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硬朗干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一颗钉子。
一听这声音,士兵的脸色马上一变,并腿立定,行礼道:“周大校!”他脸上露出了羞愧的表情,道,“我意图接受他人物品,违反秩序,愿意接受长官惩罚!”
从他们背后走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校级军官,他的眉毛又黑又浓,脸上线条非常坚定,一双眼睛却犹如朗星一般明亮。他扫了一眼谈修之手上的烟,道:“不要紧,收下吧。”
士兵马上如释重负地松懈了下来,谈修之把烟递到他手上,迎上去叫道:“周二哥。”
“叫我的职衔。”周离扔下一句,向那士兵点点头,跟谈修之并肩走开,问道,“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谈修之道:“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身份、装备……连上下游的联系人,我也安排了一套,绝不会露出破绽。”
周离的脸上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道:“这次辛苦你了。”
谈修之扬了扬眉,道:“老爷子压下来的命令,我也没办法。而且……既然做了,那就得做到最好。”
周离大步走上山顶,向下俯瞰。谈修之上前两步,跟在他身边。
他们身后还有二十多名士兵,周离路过的时候,这些人全部立定行礼。他们看着周离的目光,用尊敬两个字都无法形容了,完全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信仰!
周离立于山巅,无边无际的绿意在他们脚下向外扩散,清新混杂着深沉,蕴藏着浓浓的危机。
一块界碑立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正是华夏的国境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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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7 外面的世界
苏进打完电话,就回去了桌边。何三不知道说了什么,把一大一小两个女孩逗得乐不可支。不过苏进一进来,她们还是第一时间看向了他。
“小苏,你真是这个!”
吃完饭之后,何三搂着苏进的肩膀,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之前还奇怪呢,谈四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这么看重你。今天这半天看下来,你是真有本事!”
饭桌上,苏进不肯喝酒,两个大小女孩子也不会喝,何三也不在意,拿了瓶红酒自斟自饮。他没有喝醉,但酒意微醺,还是比平时多话了一些。
他搂着苏进说了好一会儿话,跟他约定周末见面。苏进无奈地答应了,让柳萱帮忙给他找了个代驾。
吃完饭时间已经不早了,苏进先安排好了何三,又叫了辆车,把他们送去了谢幼灵的学校——柳萱借来的自行车还放在这里呢。
他们现在才过来拿车,门房大爷非常吃惊,不过还是把他们放进去了。
他们拿了车,把谢幼灵送回了家。谢幼灵跟柳萱说了两句悄悄话,又站到苏进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
苏进理理她的头发:“在想什么呢?赶紧回去休息吧。”
谢幼灵非常认真地说:“哥哥很厉害。”
苏进一笑。
谢幼灵又道:“我也会很厉害的!”
这不服输的小丫头……不过这样的前进意识,才是一个文物修复师真正应该具备的!
苏进敛了笑容,同样认真地回应道:“嗯,加油。”
谢幼灵对着苏进摆手说:“植物园的事情,哥哥不要忘了喲!”说完甜甜一笑,转身跑进了楼道。
苏进推着自行车,转头问柳萱:“骑回去还是走回去?”
柳萱长长舒了口气,道:“还是走回去吧,我也有话想跟你聊聊。”
“嗯。”
柳萱虽然这样说,但是两人走在路上,她却半天没有说话。
两人都没有出声,静谧的氛围笼罩在他们周围,并不让人难受。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天色已经全黑,城市里一片灯火通明,街上人来人往,餐馆门口摆了一大片桌椅,食客热热闹闹地吃着。
并肩走了一会儿,柳萱突然加快脚步,走到苏进前面。然后她转过身,倒退着走,双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方框,隔着方框看他。
苏进笑了:“怎么了?想当个摄影师?”
柳萱有点遗憾地说:“如果我真是就好了。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从头到尾拍出来,放到网上的话,一定会引起轰动!”
话是这样说,不过她也知道,苏进现在在学校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有些事情放在别人身上,会让人觉得很牛逼。放在他身上,会有什么发展就很难说了。
文修专业对天工社团做的一些事情,别人也许不太清楚,柳萱这个掌握了学校第一手信息的校网站负责人还是知道的。
她有时候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文修专业要这么针对苏进这样一个学生。遇见厉害学生,当老师的不是应该很高兴吗?为什么要像这样拼命打压?
苏进是不知道她的疑惑,如果知道的话,他肯定会失笑地告诉她,那是因为,文修专业根本还没有正规教学的意识。
传统的师徒传承等级非常森严,徒弟绝对不能违逆师父。而且很多师父,也未必乐见徒弟超过自己。“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样的话,就是那时候传下来的。对于这些师父来说,“有本事的徒弟”,比“听话的徒弟”差远了。
苏进在公开课上公然反对老师,这件事从根本上就是不被他们接受的。后面石永才的事情,只是在这个前提上,又加了一个有份量的砝码罢了。
不过,今天连续发生的这几件事情,带给柳萱的震动还是太大了。
她以前追着苏进采访,找他约专栏,其实只是迎合当前文化复兴运动的热潮而已。对她来说,一个非专业、又对文物修复懂得极多的学生,当然比那些专业人士接地气多了。
今天跟苏进一起出来,她的初衷不过是想以他的角度,来看看故宫古玩街,了解一些文物相关的小故事。
她完全没想到,苏进竟然带给她这么大的惊喜,他在校外,竟然有这么精彩的世界!
从谢幼灵的隔窗断剪纸,到何朝宗观音的真假之争,到苏进跟谢幼灵的初见故事,再到十万一瓶的青铜清洗剂……一浪接一浪,越来越精彩。
苏进的本事,比她想像的、理解的还要厉害!
抛开文修专业,建立天工社团,在学校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是不可理解、螳臂当车的行为,现在看来,也许他真的是有底气的?
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看苏进,又是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苏进问道:“你在想什么?”
柳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很快又闭上了。她朝着苏进嫣然一笑,道:“我先准备一下,回头再告诉你!”
接下来,柳萱果然不再谈这事了。她对谢幼灵的确很有好感,问了不少她的事情,不可避免地问到“资助者”是怎么回事。
她这才知道,苏进是福利院出身的,一直靠着谢进宇的资助才能考上大学。
她惊讶地转头看着苏进,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苏进沉默了,突然一笑道:“嗯,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原身的回忆和他自己的回忆混合在一起,让他也有点分辨不出来,哪段属于谁了。
是的,他自己也是福利院出身的,无父无母,靠着善心人的帮助才考上大学。不过那时候的善心人,不是谢进宇这样的独立人,而是许多人的捐款。
苏进出身不好,最关键的就是见识不如其他人广博。考上北京大学之后,他吃了不少苦才跟上同学们的进度。后面的路,都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现在回头想起,的确很辛苦,但是收获也很大。
在福利院的生活、收到捐助时的兴奋、对目标的渴望与努力……无数复杂的情绪原本隐没在心底的,现在全部翻腾了起来,让他有点说不出话。
柳萱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安静地陪伴在他身边,直到走到学校宿舍楼附近,才接过自行车,转头笑道:“明天见!”
苏进这才回过神来,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微笑道:“嗯,明天见。”
是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未来还在等待着他!
…………
送完柳萱,苏进没有回去宿舍,他想了想,又转身出了校园,回到了十极里。
才到楼下,他就吃惊了。
四楼的窗户里灯火通明,仿佛在等着他回家一样。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是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关灯,还是……
苏进快步上楼,推门一看,果然,天工社团全部的五个学生都在这里,各自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方劲松和岳明正在练习,徐英在看书,魏庆在看电脑,贺家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不时张嘴说着什么。听漏出来的只言片语也知道,他们正在看一本历史书,贺家在给魏庆解答问题。
各种各样细微的声音交织在房间里,泾渭分明,却又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带来了一种让人非常舒坦的气氛。
苏进无意识地舒了口气,把背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笑道:“你们还没走啊?”
大家一起抬头,岳明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地说:“是啊,我们起步得太晚了,平时还要上课,就这么点休息时间,当然得努力点。不然,我们怎么能赶得上文修专业的那些傻逼?”
旁边几个人纷纷点头赞同,苏进立刻明白了,今天中午这场架,勉强算是打赢了,但是他们心里还是非常不爽,个个都憋了一肚子火。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振作了,决定加紧进度学习,再用自己的本事,去打文修专业的脸!
苏进笑了起来,他从背包里拿出四个装着护手膏的瓷瓶,递给岳明他们四个人一人一个,教了他们用法。
“本来中午就要给你们的,结果打了场架就打忘了……”
“哈哈哈哈,老方已经把他的给我们用过了,死老岳还说你……”
徐英一边笑一边说,岳明“嗷”的一声跳了起来,去捂徐英的嘴:“你给我闭嘴,就你嘴巴大!”
徐英努力挣扎,但岳明力气比他大,他竟然没挣开。
苏进猜也猜得到岳明说了什么,他敲了一下岳明的脑袋,把他拉开,说:“好,别闹了,我还有事情要跟你们说。”
现在他在天工社团里,威望已经不逊于老师对学生,他一开口,五个人立刻提起精神,听他说话。
苏进说:“刚才岳明说得对,我们起步是晚了点,要赶上那边,打他们的脸,得更努力才行。你们递上来的报告我已经看完了,现在发给你们,大家交换着看一下。”
说到报告的事,方劲松看了徐英一眼,眼神非常复杂。
苏进把五份报告拿出来,大家交换一看,首先就被方劲松的那厚厚一叠惊呆了。徐英首先嚷嚷道:“我靠,这么多字,老方,你昨天做了多久啊?”
方劲松笑了笑,没有说话。
岳明拿到的是徐英的,他马上也跟着嚷起来了:“我靠,傻逼徐,你做的这什么傻逼玩意?也太敷衍了吧?”
徐英回骂道:“你才傻逼!”不过他也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了嘛,我不擅长写这种东西,就自己随便发挥了一下……”
岳明又骂了他两句,低头继续看了下去。其他几个人也一样,没有说话,都看得挺专心。
周末的两天都是他们一起共同经历过的,从别人的角度看发生的事情,别有一番趣味。而且,他们也看出了一些东西——一些别人提到了,而自己没有想到的东西。
房间里一片安静,人人都看得一脸的若有所思。
半小时后,所有人都看完了,苏进收回报告,笑着问徐英:“看了别人的,现在知道该怎么做报告了吗?”
徐英傻笑两声,对着方劲松翘了下大拇指:“你太牛逼了,做得真细致!你是怎么一边干活,一边注意到这么多事情的?”
方劲松勉强笑笑。他的确做得非常认真细致,但是很明显,苏进和那位张大师,更看重的是徐英报告里体现出来的灵性。
他原以为苏进会表扬徐英的,没想到苏进针对报告只说这一句话,就转移了话题。
“可以看出,这两天大家的收获都不小。没错,南锣鼓巷这样的地方,是我们当前这个阶段,最好的用来练手的地方。从明天开始,大家如果有兴趣有精神,可以利用课余时间,继续到那边去摆摊练手。”
“我要去!”徐英第一个嚷起来了,旁边几个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去。苏进笑着看了他们一眼,补充道:“当然,每次去完回来,还是一样要做报告交给我。“
一听这话,徐英的脸马上皱起来了。岳明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地拍他肩膀,徐英咬牙说:“行……做就做!我一定会去的!”
苏进笑着点头,说:“那以后就这样安排了。周一到周五,大家根据自己的情况自由选择安排;周六周日,我再组织集体活动,大家一起过去。”
这是他看完所有人的报告,深思熟虑过后,找到的最适合这些学生的方式。
他们在文物修复方面,的确完全没有基础。但是对物理、化学、逻辑等方面的能力都非常强。他们学到了什么东西,就能自我总结发挥,举一反三。他们一点也不缺能力,只缺经验。
所以,他们最需要做的,就是多动手,多思考。动手积累经验,思考增强能力。这是苏进给他们规划出来的,最为明确有利的道路!
接下来,苏进把报告还给天工社团五个人,他们拿到手里一看,发现每个人的报告上,苏进都已经加上了批注。这是苏进下午抽空做的,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分别注明了接下来的练习重点,针对性非常强。
方劲松的情况最特殊,苏进为他花的心思最多。三十张纸,几乎每一张的夹缝里都写满了。
方劲松看着苏进挺拔有力、如同青松般虬劲的字迹,在心里盘旋了一天的那些疑虑和自我怀疑,突然间就全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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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8 龙虎松骨汤
五个人全部离开后,苏进把自己扔进沙发,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又想起晚饭时谈修之打来的电话。
如果合作真能达成,倒是件不错的事情。不过这样的话,五种配方就嫌太少了点。用来赚钱还行,满足文物修复的正常需求就不够了。
可惜,他现在没有正规的实验室,能力有限,能做出来的只有这些。
要怎么找到合用的实验室呢?能不能找找渠道,租一个用用?
苏进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睁开眼睛,重新振作起来,坐回到了工作台旁边。
他拿出笔记本和钢笔,简明扼要地记录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重点当然不在事情本身,而是其中一些让他有所收获、有所想法的内容上。
其中一个就是谢幼灵的“隔窗断”剪纸方法。这种传统剪纸法在他上个世界已经失传,但在这个世界里还留着。除了这个以外,还有没有可能找到其它失传的技艺,把它保留下来?
不过这不是他现在可以做、能做到的事情,只能先把它记下来,留到以后再想办法着手。
除此以外,苏进又回顾了一下今天鉴定瓷像和清洗青铜器的过程,自行审视了一遍,总结了其中的经验教训。
有什么做得好的地方?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有什么别的方法?
这两项工作对于他来说,只是基础中的基础,但他仍然非常认真。
上辈子,他三十多岁就站上了这一行的顶峰,人人都称他是天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天才”的背后,他花费了多少心血。文物修复这条道路,是永远没有尽头的。现在他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有了新的起点,这条路,他一样会全力以赴地走下去!
…………
此时,九华山周家的大部分灯都已经灭了,只留下几点微光。
屋子里面的温室里非常幽暗,岳云霖提着一盏灯,正在观察几株植物的状况。
光线很微弱,但仍然可以看出,她现在的情况比谈修之上次看到的时候好多了,毕竟上次周老过寿的时候,也是当年另一件事发生的时候……
她看得非常专注,不时拿起旁边的笔记本,写下几个数字。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植物的叶片,直起身子,提着灯离开了。
温室到屋子之间有一条小路,刚刚走到一半,手机的音乐声就响了起来。
岳云霖接通手机,声音非常温和:“喂?”
“岳教授吗?”开头这个称呼,就让岳云霖的表情微微发生了变化。
“我是。”
“我们这里是帝都植物园,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我是来跟您确认周末的行程的。之前我们发的邮件您收到了吗?”
岳云霖脑中掠过邮件内容,道:“看见了,周末是吧,我会准时到达的。”
“多谢!我们刚刚接到通知,威尔?埃德加爵士已经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前来与会!”
对面的声音有点兴奋,岳云霖却非常平静:“嗯,埃德加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也期待着与他会面。”
对面又说了几句,终于挂上了电话。
这时,岳云霖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习惯性地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相框,爱惜地抚摸了一下,怔怔出了神。
相框里,是一个婴儿的照片,他躺在床上,正伸手去抓头顶上的一个铃铛,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明亮极了。
…………
苏进工作到很晚,但也没有耽误第二天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他准时赶到了张万生指定的小树林。他一向准时,这次也是提前到的,到地方的时候,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还没正式亮起来呢。
他到得早,张万生到得比更早。
树林不大,但树林栽得很密,茂密的枝叶完美地挡去了周围所有的视线,不走进来,绝对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小树林正中央有一片空地,张万生蹲在旁边的一棵树下面抽烟,空地的正中央摆着一个一米多高的大木桶,用木条一条条扎成,看上去像个浴桶。这么大个桶,也不知道张万生是怎么搬进来的。
“张前辈。”苏进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
张万生扔掉烟头,道:“到得还算准时。先去泡个澡吧。”说着,他示意了一下那个木桶。
真是浴桶?苏进的表情有点古怪了,他问道:“泡澡?在这里?”
树林再怎么封闭,也是户外,在这里脱光了洗澡,感觉真的有点……奇怪啊。
张万生不屑地打量了他一下,道:“白斩鸡一样,有什么好看的?看你还不如直接去看杀鸡!”
苏进无奈:“有您这么说话的嘛……”
时间虽早,但有点早点铺已经开摊了。苏进过来的时候顺便买了早饭,这时把手里的包子递给了老头。
张万生接过包子,嘴上还在嘴硬说包子不好,不如另一家的,脸上表情却已经满意得不行了。
苏进终于还是走到了木桶旁边,一边解扣子,一边看向桶里。
隔着一米距离,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果然,跟他想的一样,木桶里全是药水,估计是用来刺激打磨他的筋骨的。
苏进解完扣子,正要脱下上衣,突然注意到了木桶本身,眼睛顿时发了直。
他不可思议地伸出手,摸向木桶的边缘,问道:“这是什么?”
张万生道:“金丝楠木啊,又叫紫楠,四川产的。以前皇帝老儿经常拿它做大梁和柱子,有点浪费。”
“我当然知道金丝楠木是什么……”
金丝楠号称“群木之王”,是木材中最极品的那一种。它质地细密,非常坚硬,下雨时可以闻到一种淡淡的幽香。最可贵的是,楠木里有一种特殊的结晶,金丝楠里的结晶更多,在光线下会呈现出金色,灿若云锦,高贵华美,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金丝楠根据表面金纹的形状和面积,分成不同的品级。苏进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过去,木桶表面立刻浮现出层层水波一样的金光。很明显,这木材即使在金丝楠里,也属于顶尖极品,现在竟然被拿来做了个浴桶,就摆在他面前!
苏进还看出来了,不仅是用料,这个木桶的制作手法也很不一般。
它是由一根根八寸宽的木条拼起来的。直接拼起来,中间没用任何粘合剂。
这样拼起来的木桶,竟然可以用来装水,可见打磨之光滑,嵌合之巧妙,堪称一件传世的宝物。这样的宝物,老头子竟然就随随便便拿出来,放在了这里。
苏进舒了口气,回头看了张万生一眼。这个老头子,果然来历不凡啊……
苏进没再多看,他脱下衣服,爬进了木桶。
木桶里的药水是深褐色的,从外面看上去非常平静,一丝热气也没有,苏进泡进去之前,还有猜会不会泡得浑身发冷。
一进去他就知道了,他想错了,他怎么可能会冷?只会发热,发烫!
泡进去才一秒,他的皮肤就开始发热,接着,热度越来越高,好像蒸得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沸腾起来了一样。
血管里,血液开始疯狂流动,震得苏进的太阳穴都在砰砰作响。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下面好像出现了无数条小蛇,它们在疯狂地钻来钻去,并且不断往深处钻。
这种感觉极其怪异,苏进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么难受过。
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张万生仍然蹲在树下,道:“你最好小声点。我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晨跑了,这里虽然偏僻,但要是把人引过来的,也挺有趣的。当然,我是无所谓了……”
苏进立刻咬紧了牙关,再没发出一次声音。
皮肤下面的“小蛇”越来越多,苏进从骨髓里感觉到一阵阵麻痒,难受得他想大叫。
血液流动得也很快,心脏和血管一起跳动,他几乎有一种错觉,自己皮肤随时会被震开,火红的心脏会从里面跳出来!
但是他仍然没有出声,只是咬牙硬熬着。
张万生抬眼看他,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道:“你现在练武,还是太迟了一点。”他站起来,走到木桶旁边。
苏进现在只剩下头和肩膀在外面,张万生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摇头道:“啧啧,筋骨已经全部都死掉了,就这样练一百年也不能练出个啥来。这个龙虎松骨汤,每天早上泡一次,筋骨慢慢就会松开了。”
不是今天一次,回头还要每天一次?
苏进紧闭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道:“泡……泡多久?”
张万生古怪地笑着:“每次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
苏进沉默片刻,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好”字。
张万生呵呵笑了两声,走回到之前的树下,拣起一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一小时简直像一年一样漫长,这种煎熬仿佛永不会结束,时间长了,不仅没有让人习惯,反而越来越难受。
到后来,苏进牙一咬,索性不去想这件事情,在心里默念起修复药剂的配方,以及它们的使用方法来了。
念着念着,他全部心神都沉浸了进去,表情变得越来越平静,身体也跟着放松了。
药力更加澎湃地进入他的体内,洗刷着他的筋骨。张万生感觉到一些不对,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惊讶的样子。
一小时过去了,张万生终于又站了起来,走到木桶旁边。
他弯下腰,不知道在木桶下面捣鼓了什么,突然,木条哗啦一声散开,所有的药水奔腾着向外泄出,没一会儿,就全部渗进了泥土里。
苏进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一小时了?”
张万生瞥他一眼,道:“怎么,现在舒服了?”
这一回神,浑身的麻痒酸楚再次袭来,张万生道:“把衣服穿好,接下来才是正戏!”
苏进穿好衣服,张万生道:“接下来,我就要正式教你战五禽了。这套功夫一共十二组,今天我教你第一组。”
苏进认真地点头。
张万生转过身,摆出架势,也不解释,自顾自地打了起来。
“禽”在东汉末年,是“禽兽”的总称,泛指所有动作。华陀的五禽戏模仿的是“虎、鹿、熊、猿、鸟”这五种动物,战五禽的第一组招式,模仿的同样是老虎。
张万生的速度不算太快,每一个动作苏进都能看得很清楚。
只见他步分三七,每一步迈得都不大,踏在地上似轻实重,兼具虎势的威猛与轻灵。手部动作以爪和拳掌为主,势头极其凶猛刚烈。
打完一遍,他收式立定,道:“这第一组动作名叫战虎拳,动作比较简单,要求有如猛虎一样的烈势。你来打一遍我看看。”
他只教了一遍,就让苏进上手。
苏进点点头,站在原地立定片刻,一拳向前挥了出去。
0099 要的就是这个
先前苏进泡药浴,足足泡了一个小时,药性仍然大量残留在他的体内,浑身麻痒酸痛一点也没减少。张万生演练拳法的时候,苏进用尽了全力才能站住,集中精神观察他的动作。
现在,他站在地上,仍然有点勉强的感觉。一拳挥出时,肌肉中的麻痛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他咬紧牙关,僵直了好一会儿才打出第二拳。
张万生抱着手臂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苏进的观察力非常强,这套战虎拳虽然只看了一遍,他就把全部的动作都记住了。
现在,他一招招、一式式,照葫芦画瓢地使出来,每一个动作,都带得某一处肌肉爆发酸痛,难受得要命。
但苏进还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同样一套虎拳,他足足花了张万生的三倍时间才打完,不过终究还是打完了。
一套拳打完,苏进才换上的衣服被汗浸得透湿,气喘如牛。
张万生踱到他面前,问道:“怎么样,很舒服吧?”
苏进抹了把汗,喘着气说:“感,感觉不坏。”
这显然不是张万生想听到的答案,他很不爽地说:“妈的,最讨厌你们这种死鸭子嘴硬的类型了……”
说虽这样说,他的表情却没什么真正讨厌的样子。本来也是,连这点苦也吃不了的话,还学什么功夫,当什么修复师?
张万生道:“行吧,感觉不坏,那就再来一遍吧。”
他斜眼看苏进的表情,本来想看到这淡定的小子脸上变色的。没想到苏进直起背,大声应道:“是!”
“……怪胎……”张万生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无语。
第二遍比第一遍更痛苦,因为张万生开始纠正苏进的动作了。
他拿着一根棍子,围着苏进打转。苏进哪个动作做得不到位了,他就扬起棍子,重重一棍敲下去。他每次敲下的,都是苏进最难受的那个位置,每次都敲得他恨不得惨叫。
要不是苏进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意志力之坚强,远超普通人的话,他说不定真的就要惨叫出来了。
但现实都是,他每次都忍住了,张万生一直挑着眉看他,却只看见他越来越坚毅的表情。
到后来,张万生也有点佩服了。他带过不少徒弟,给不少人打过基础。苏进这个年纪的孩子,像他这么能忍的,一个也没有。
当然,这对苏进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总之,张万生很满意,敲得就更勤更重了。
一遍完了,又是一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被虐习惯了,苏进竟然没那么难受了。肌肉深处的麻痒难受,渐渐变成了一丝丝热流,向着身体各种窜动。
这时候,苏进仿佛感觉到了,板结的筋骨肌肉正在松动,药性渗进血管,流向全身各处,滋润着每一个细胞。
就像不久前的难以忍受的酸麻一样,现在这种感觉,也让他快意得想喊出来!
不过苏进还是忍住了。
第三遍战虎拳打完,之前那种焦人的难受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活力。苏进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斥着使不完的劲儿,头脑清晰,精力十足!
张万生眯着眼睛问道:“怎么样,很舒服吧?”
苏进笑了,点头道:“感觉不坏。”
张万生呸他:“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进本来就是逗老头子玩儿,这时他敛了笑容,非常认真地说:“非常感谢您,我一定会认真练习的!”
苏进诚恳感谢,老头子就不好意思了。他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说:“行了行了,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为止了,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过来吧。”
接着,他又一指后面散架的木桶,道:“那些也归你收拾了,还不快去!”
苏进应了一声,回身去收拾那些金丝楠木。
这些果然全部都是上等楠木,在苏进以前的那个世界里,已经非常少见了。这个木桶本身也制作精巧,全部以楔榫结合,一根钉子也没有。苏进很小心地把它们整理到一起,用布条捆扎在一起,拎回到了张万生身边。
这时天已经彻底亮了,外面传来学生们嘈杂的声音,生气勃勃。
张万生坐在之前那棵树下,对着刚才写的东西愁眉苦脸。
苏进就着天光随意看了一眼,立刻“咦”了一声,问道:“您在学化学?”
张万生没吭声,不过苏进也想起来了,之前老头子就苦恼过,他一点化学基础也没有,根本就跟不上大学化学的进度!
张万生不高兴地问他:“这个元素周期表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铁就是我们说的那个铁吗?血里面怎么可能会有铁嘛,简直胡说八道!”
这全部都是初中化学的内容……苏进无奈地摇头,道:“您这样不行啊,不从头补起的话,听不懂的始终还是听不懂的。”
张万生先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怎么办?老头子这年纪,跟着听听大课也就算了,再另外拜人为师?不成不成,太丢人了!”
这老头果然是面子大过天……不过想想也是,以他的个性,丢人比丢命还严重。
突然,张万生灵机一动,盯着他左右打量:“咦,这不是有现成的人选吗?反正你已经知道了,来来来,你来教我!”
苏进要上课,要忙天工社团,还要忙其他修复的事情,哪里还腾得出时间来?不过张万生教他战五禽,现在有困难了,他必须得帮他想个办法才行。
苏进沉吟不语,突然间,他脑中掠过一个眼神,那是昨天中午食堂打架时,他无意中看见的。当时,张万生把所有文修专业的学生全部放倒,程文旭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热切。
苏进抬起头来,问道:“张前辈,您的功夫不能再教给别人了吗?”
张万生不在意地说:“能教,但是懒得教!”
“我帮你找个人,你教他拳脚功夫,他教你基础化学,两边互相教学,谁也不是谁的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张万生眯起了眼睛,道:“老头子要教人功夫,有的是人赶上送上门,何必要你去找?”
苏进微微一笑:“至少我找来的这个人,绝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给别人。”
张万生想了半天,终于痛快地说:“行,那个人在哪里?”
程文旭这个人,虽然不像方劲松那样细致龟毛到极点,但自己也有一套完整的时间管理办法。其中一个表现就是,他每天三顿饭吃饭,绝对会特别准时,绝对不会错过。
他最出名的事迹之一,就是某一天,他们化学系的辅导员找他们去办什么事,恰好就在饭点时候,要是去办,就得错过吃饭了。结果程文旭这个新生,竟然直截了当地开口拒绝了辅导员,自己吃饭去了!
他吃得不多,也不挑食,就是这时间,是绝对不能错的,也算是他的一个怪癖吧。
所以,苏进看了看时间,就知道,他现在一定在食堂里吃早饭,到那里去,一定能找到他。
果然,他正跟郭天一起坐在三食堂的角落里,苏进一进去就看见了。
他带着张万生走过去,发现周围好多人都在看他。这些人的眼神非常奇怪,总结起来,就是羡慕嫉妒恨,还带了一些嘲笑的感觉。
苏进视若无睹,走到程文旭身边。程文旭转头,先看见他,然后看见张万生,立刻一脸惊喜地站起来,叫道:“老前辈,请坐,请坐!”
苏进无奈地说:“喂,我也在这里呢……”
他坐下来,看了郭天一眼,突然皱起了眉:“你怎么回事?生病了?”
几天不见,郭天的变化太大了。他比之前瘦了不少,脸上线条原本很圆润的,现在已经现出一些轮廓了。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眼镜下面的目光有些呆滞,一边吃饭,一边盯着某个点,好像正在专注地思考什么事情。
听见苏进的话,他回过神来,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
他向苏进招了招手,苏进换了个位置,坐到他身边。郭天压低了声音问道:“昨天学校论坛上的事情,你看到了吗?”
苏进扬眉:“没看到,不过大概猜得到。”
郭天皱眉,直接告诉了他:“昨天中午之后,你跟柳学姐一起出去了?骑的自行车?”
苏进点头。
郭天把论坛上的争论总结了一下,把主要的观点讲给了苏进听。最后,他摇摇头,道:“我觉得柳学姐这样做不太好。她明明知道自己在学校是什么位置,随便做一件事情都会有很多人关注的,她还这样做,完全是把你放在了风口浪尖上!要不是她,论坛上还不会闹得这么大,到现在还在吵!”
苏进笑了,他问道:“你之前不是还老在起哄的吗?”
郭天恼羞成怒:“我那是在开玩笑!算了,你们俩的事情,我说个啥啊,算我多事!”
他端着餐盘,站起来就要走。苏进连忙把他拉住,摇头苦笑:“我也是开玩笑的嘛……”
他想了想,这才认真地说:“谢谢你为我着想,我很感激。柳萱为什么来找我,我大概猜得到。她有她的用意,我也有我的想法。现在算是一种默认的合作状态吧。”
苏进说得很诚恳,郭天也大概明白了。他不赞同地说:“可是,学校的舆论……”
苏进道:“这个暂时不用管。闲话的确可以杀人,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我更在意的,是像你这样的……”他笑着拍了拍郭天的肩膀,“像你这样的真朋友的意见。至于那些闲杂人等,关我什么事?到时候事实摆在面前,他们总会知道的。”
郭天盯着他,半天才咋舌道:“其实你挺傲的是吧?”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苏进只是笑了一笑。
苏进跟郭天说话的时候,张万生也跟程文旭谈好了。
程文旭到张万生面前,就是一脸激动,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张万生一看他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稍微一露口风,程文旭立刻顺着竿子往上爬,主动提出可以帮张万生补习,张万生甚至都没有提到可以教他功夫的事。
张万生满意极了,觉得苏进的确给他找了个好人选。
苏进过来的时候,程文旭正在给张万生许诺:“张前辈,您放心,我跟管理实验室的那个老师熟着呢。我可以帮您去借实验室。化学这东西,最重实践了。死记硬背半天背不下来的东西,一看实验结果,马上就能明白!”
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用最快的速度教会张万生基础,一边的苏进眼睛一眯,笑着搭上了他的肩膀:“听说你能借到实验室?”
程文旭一呆,说:“只,只是基础实验室……”
苏进笑了,道:“要的就是基础实验室!”
0100 隔屏鉴定
程文旭感觉自己上了贼船,但还是答应了苏进,去帮他借用实验室,借到了通知他时间。
事情办得很顺利,中午他就来了电话,告诉苏进基础实验室今天晚上有空,可以吃完晚饭后过去。不过实验材料得自己准备,实验室那边是不能提供的。
苏进大喜,他的实验材料本来也只能自己准备,于是趁着下午的空闲时间,去把该准备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抱了两个箱子去找程文旭。
程文旭大吃一惊:“这么多!”
苏进非常感谢他:“是啊,辛苦你了。我们可以使用多久?”
程文旭道:“你运气不错,今天一晚上实验室都空出来了。”
虽然只是基础实验室,但毕竟也是大学配备的。平时都只给化学系的老师和学生使用,申请一直排得很晚。只有今天晚上,难得的没人申请,从七点之后就全部空出来了,苏进的时间很充裕。
苏进笑着点头说:“太好了!”
没一会儿,张万生也到了。苏进也准备了一份他要用的基础材料。
三个人很快到了实验室,一个老师在门口把钥匙给了程文旭,嘱咐了两句,就匆匆走了。
程文旭打开门,带着两人进去。三个人全部都换上了白大褂,戴上了口罩,进行了无菌消毒。
程文旭确认苏进的确了解实验室流程之后,跟张万生一起去了另一个实验间。
苏进准备好一切,把提前做好的实验计划在桌上摊开,深吸一口气,开始了工作。
一滴滴液体滴进了试管里、烧瓶中的液体沸腾起泡,轻微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苏进的动作一开始还有点生涩,没过一会就变得熟练起来。
这些配方,都是前一世里,他亲手研究出来的,之后也调配过无数次。每一样材料为什么要这么放,两者相加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虽然不是化学系的,但单就这些配方里的内容来说,他比化学系的老师还要熟悉!
他一会在工作台旁边操作,一会儿回到桌子旁边,用纸笔记录着什么。很快,一张张白纸上写满了字迹,被送到了一边。
不是每天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他必须抓紧才行!
另一边,程文旭在教张万生化学基础。
张万生脑子不坏,他只是从来没接触过化学这种东西而已。
一开始,程文旭教得挺痛苦的。很多化学方面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基础中的基础,根本不需要、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解的,张万生却一窍不通。
有时候他随便说出一句话,张万生就会就着里面的某个词发出询问。那时候,程文旭就得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跟他解释。
有时候他甚至苦笑着想,他是不是该去找一本初中化学研究一下,看看初中老师是怎么给那些孩子讲课的!
不过渐渐的,他发现,张万生问的问题变少了。而且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听不懂,而是已经把他教的那些东西理解吸收了。
程文旭有点吃惊,这老头子的理解能力好强,简直不逊于年轻人……不,比年轻人强多了!
一个好老师最幸福的,就是遇见一个好学生。发现这一点之后,程文旭越讲越起劲了。
他渐渐发现,这样的讲解对他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很多时候,你认识了一个基础常识,未必真的理解它。尤其是有人在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根本就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
程文旭在给张万生讲解这些基础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基础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扎实。而很多时候,现在他所了解的那些深化内容,都是在这些基础常识上发展出来的。
讲着讲着,他渐渐陷入了一种明悟中,偶尔还会停下来想想,再继续接着讲解。
张万生也不催他,面对一个新知识,即使是他也得要好好想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面校园里的声音渐渐消失,实验室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时间渐过,夜渐深沉,程文旭口干舌燥,喉咙发痛。他意犹未尽地停下来,这才发现,竟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程文旭喝了口水,说:“今天就讲到这里吧。咦,苏进呢?他还没弄完吗?”
张万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慢吞吞地说:“今天晚上,谢谢你了。”
程文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也挺有收获的。”
张万生拍拍他的肩膀,道:“明天早上六点,你跟苏进一起,在小树林里等我吧。”
程文旭险些忘了还有学功夫的事情,一听这话,立刻大喜,道:“好!我一定准时到!”
偏僻的小树林,秘密传授功夫,这简直是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事情!
另一边,苏进的收获也非常大。
他熄灭酒精灯,拿起旁边的一叠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晚上无人打扰,他一共调配了十一种试剂,加上之前的五种,一共十六种。这十六种试剂都是他特调的,加上其余一些常见常用的、譬如双氧水、氨水等试剂,基本上可以满足绝大多数常见文物的修复需要。
他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出错之后,把它收进了包里。
这时,他一抬头,正好看见程文旭和张万生从隔壁出来,走过来问道:“结束了?”
苏进点点头,满意地说:“嗯,搞定了,非常感谢!”
程文旭心情非常好,摆手说:“自家兄弟,说什么呢?”
张万生走到试验台旁边,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拿起一瓶问道:“这些都是你调出来的?”
苏进说得比较保守:“是的,不过具体效果怎么样,还有待试验。”
他以为张万生要拿两瓶试试,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没想到对方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把瓶子放了回去。
他这才意识到,传统文物修复世家,重传承重保密,张万生也是这样的家族里出身的,当然不会犯这样的忌讳。
苏进收拾好东西,三人走出实验室,程文旭锁了门。他自我感觉今天晚上收获极大,一高兴,就拍着胸脯说:“以后还要用的话,随时跟我说!”
苏进一听就笑了,他望着程文旭,点头说:“嗯,我一定会跟你说的。”
程文旭一呆,摸了摸后脑,心想:我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苏进跟他们道别,准备回去十极里那边再整理一下。
实验之前,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放到包里。到家之后,他拿出来一看,发现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人打过来的。
两小时前,谈修之就在联系他,半个小时内联系了五次,他一直没有接到。
苏进一愣,看了眼时间,发了条短信过去:“抱歉,刚才有事,电话不在身边。有事吗?”
短信刚刚发出去,谈修之的电话就拨了过来:“你总算联系我了。”
苏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你还没休息吗?”
谈修之的声音里似乎有点疲倦:“是啊,有些事情。方便视频吗?有几样东西想给你看看,你能帮我判断一下来历吗?”
苏进不太确定:“可以视频。不过只是图像,没有实物的话,我也不敢保证。”
谈修之道:“没事,只是做一下参考。”
没一会儿,视频请求送了过来,苏进往沙发上一靠,接通了视频。
对面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才有光亮起来,谈修之的脸出现在光线中。
这个时间了,他怎么还在外面?苏进有点疑惑,不过他没有多问,直截了当地问道:“要看的东西在哪里?”
谈修之道:“稍等一会。”
东西似乎还没有准备好,谈修之跟苏进拉起了闲话:“怎么,感觉你才刚到家的样子?”
苏进从善如流:“嗯,不是说要合作化学试剂吗?我刚才借学校的实验室用了几个小时,刚刚回来。”
谈修之很感兴趣:“哦,又有收获?”
苏进把今晚的成果大致说了一下,谈修之非常高兴:“太好了!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快点把合同谈完吧,也好快点开始生产。”
苏进也正有此意。这时,谈修之往旁边看了一眼,站起来走了过去。
苏进这才看见,他是用一个军用手电筒照明的。灯光随意扫过附近,隐约照出背后的草木和一个个黑色的人影。
镜头一阵晃动后,谈修之走进了一个帐篷里。苏进模模糊糊地看见,帐篷的角落里有一些阴影,好像是倒在地上的人体。
谈修之现在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
走进帐篷,谈修之把手机压低,跟另一人说了几句话。那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语调沉稳,简洁利落,军人气质十足。
没一会儿,谈修之的脸又出现在对面,对苏进道:“是这几件,你帮我看看,大概是什么时代的文物,如果能看出来历就更好了。”
说着,镜头转到一件文物上,那是一个陶做的禽鸟,像鸡又像鸽子,灰扑扑的,很不起眼。
军用电筒的强光打在了陶鸟上,苏进下意识地叫道:“不要直射!”
光柱偏到了一边,谈修之问道:“怎么?”
“强光对文物有害,最好不要正面直射。”
光从侧面打过来,照清了陶鸟的样子,苏进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问道:“还有别的吗?”
“有。”
光柱移到旁边,果然还有几个陶器,都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牛、有羊、有猪,基本上都是家畜。
这种陶制的动物有点眼熟,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苏进一边搜索着记忆,一边指挥着谈修之移动镜头,去看动物的细节。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苏进终于舒了口气,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你认出来了?”
对面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
0101 你的身体会知道
这两个声音一个是谈修之的,还有一个是刚才那个军人的。
苏进说:“嗯,这应该是汉阳陵里的动物陶俑,这些都是那时代常见的家畜。”
“汉阳陵是什么?”
“就是说,它的确是文物?”
两个声音再次同时响了起来。
苏进一一回答:“汉阳陵是西汉景帝陵墓,是的,这是文物。”他略微描述了一下汉阳陵的情况,以及他的判断依据。有过一次因果反推之后,再这样做就简单多了。
这一次,谈修之没再说话,把主动权让给了另一名年轻军人。那人沉声道:“你能确定?”
苏进点头:“是。”
他不确定在这个世界,汉阳陵被开掘出来没有,有点担心对方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不过对方并没有多问,只是简洁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对面那人站了起来,走出帐篷,谈修之也长舒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道:“多谢你,帮了我们的大忙!”
他拿起手机,离开帐篷,周围的光线马上就变暗了。
苏进已经猜到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了,他笑了笑,道:“不用谢,我能帮得上忙,已经很高兴了。”
谈修之仿佛听出了他的心情,也笑了起来,点头道:“嗯,你看出来了?”
苏进道:“一部分吧。”
跟谈修之一起行动的应该都是军人,他们正在追查一批文物的下落。他们不久前得到了这批陶器,但不太确定它是不是文物,是不是他们的目标。
显然,苏进给了他们最想要的回答。
谈修之没再就这件事情继续多说,他走到另一个帐篷,道:“昨天在电话里跟你谈过之后,我也考虑了一下,整理了一份文件,先发给你看看吧。”
这样做明显更有效率,苏进立刻收了文件,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是一个合同的雏形模板,谈修之的确是诚心跟他做生意的,里面考虑得非常周到。譬如试剂的配方,他没打算直接交易,而是建议苏进先去申请专利,双方交易的是专利授权。
光是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谈修之的诚意。
谈修之道:“你先看看,我们谈妥之后,我再找律师处理细节。”
苏进答应了一声,也把前后一共十六种试剂的名称和功效发给了他。
谈修之也看得很认真,刚看第一个,他就忍不住扬起了眉。看完之后,他深深地看了苏进一眼。
恰好这时候苏进也看完了,道:“这里我有个问题……”
谈修之的态度比刚才更慎重,跟他讨论了起来。
这一晚,他们大致把合约的内容确定下来了。回头谈修之会再去找律师确认细节,苏进这边需要去注册专利。
谈完后,两人同时看了一眼时间,这才发现已经快四点了。
苏进跟张万生约的是六点,现在马上休息的话,也只能睡一个多小时。他们俩都是干脆利落的人,打了声招呼,就挂断了视频。
苏进摸着发烫的手机,心情有点激动。按照合约内容,正式开始执行的话,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他都不用再担心资金和材料的问题了。
他洗漱了一下,就去休息了,第二天早上六点,他还是准时到达了学校的小树林。
这个身体还很年轻,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的兴奋残留到了今天,苏进并不觉得疲倦。但张万生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他刚到不久,程文旭也到了,他惊讶地看着苏进,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背:“从今天开始,咱们俩就是师兄弟了!”
苏进意味深长地看他,点头道:“是啊,师兄弟……”
张万生的金丝楠木桶只有一个,按师兄弟排行,当然是苏进先用。
今天泡这个龙虎松骨汤,感觉跟昨天一模一样,难受得要命。但一来是昨天已经体验过了,二来苏进本来就习惯忍耐,泡澡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异样。
泡完后,张万生拉开木桶机关,药液浸透进土地里,苏进这才长松了口气,还听见程文旭在开玩笑:“大清早的泡个澡,精神好!”
苏进笑了起来,点头道:“是啊,精神是挺好的。”
苏进泡完后,张万生让他把木桶重新拼起来,自己则到旁边去拎了一个大背包,里面装满了中药汤剂常见的那种密封塑料袋,袋子里全部都是液体。
苏进一上手就知道该怎么安装了,几乎中间没有停滞的,很快就把木桶装回了原样。张万生走过来,上摸下摸了好一会儿,勉强点头道:“还不错。”
程文旭完全不知道这其中奥妙,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的好奇。
张万生把袋子里的药剂全部倒进了桶里,拍拍木桶道:“这叫龙虎松骨汤,是用来松活你的筋骨的。要练武,必须做这个准备。”
他说话的时候,程文旭就已经脱得光溜溜的了,兴奋地道:”好,我已经准备好了!”
张万生看他一眼,冷笑一声:“不,你还没准备好。”
说着,他从背后拿出一卷胶带,对苏进点点头:“按住他。”
苏进按住他的肩膀,程文旭心里有点不妙的感觉,张万生已经扯开胶带,把他的嘴封住了。接着,老头子一捏他的胳膊,程文旭的身体就像腾云驾雾一样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进了桶里。
张万生对力道的把握妙到毫巅,程文旭落水时,身体甚至连一点多余的水花也没有溅出来。
但很快,水花就控制不住了。
程文旭就像落进油锅的鱼一样,迅速挣扎了起来。他的嘴虽然被封住了,但喉咙里一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双手扒着桶壁,就想往上爬。
张万生走到桶跟前,认真地对他说:“你要出来,可以,但是练武这事,我们就只能作罢了。毕竟你已经十八岁过了,再想要练武,非得经过这一遭不可。禁受不住……”他摇摇头,“我们也只能算了。”
程文旭的手一顿,整个人僵住了。接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紧紧地握着桶壁,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声,但终于还是没再往外爬。
张万生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还有点志气!”他转头对苏进说,“走,我们继续吧。”
苏进同情地看了程文旭一眼,程文旭回以一个愤怒的眼神。妈的,要不是刚才苏进表现得那么淡定,他也不会毫无防备地就泡进来了!
装逼太过,会遭雷劈的,苏进!
今天张万生教苏进的是战鹿拳。
他先让苏进把昨天的战虎拳从头到尾练了一遍,纠正了里面两个极其微小的错误之后,开始教起了第二套。
第二套是战鹿拳,仿照鹿形轻灵活跃、却又别具力道的动态,双臂前伸,仿作鹿角的形状。
这一组动作比昨天的战虎拳复杂得多,但是苏进完成得比昨天更好。
战虎拳重气势,战鹿拳重动作。动作的重点在于对身体和手臂的把控,这一点,正好也是苏进所擅长的。
张万生教得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还有点样子。”
说着,他又瞪了苏进一眼,“性格太软,不是练武的正道,也就是些花架子!”
前后两种完全矛盾的说法,充分道出了苏进的优势和弱势。苏进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他上辈子死的时候,也有四十多岁了,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软?
他笑着摇了摇头。
教完苏进,程文旭的泡澡也结束了。他比苏进昨天还要狼狈,张万生打开木桶机关,让它散开的时候,他也跟着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张万生很嫌弃地把他推开一边,说:“别伤了我的木头!怎么,小子,你还能爬起来吗?”
程文旭骨子里还是有点韧性的,他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终于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能……能!我要练武!”
张万生意外地看他一眼,又嫌弃地挥手道:“赶紧去把衣服穿上!烂眼睛!”
苏进在一边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进今天早上的晨练已经结束了,张万生也不留他,挥手就说他可以先走了。
苏进动身之后,张万生一回头,又注视着他道:“年轻是好事,但是正常休息还是少不了的。”他指了指苏进的身体,“有没有睡好,你的脑子也许不清楚,你的身体会知道。”
苏进一怔,点点头,向他深深地行了一礼。
0102 麻烦
接下来几天,苏进的学习和工作都非常有序。
该上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去南锣鼓巷那边修理摆摊。
天工社团的五个学生也跟他一样,基本上苏进每次过去,都是有人一起同行的。
渐渐的,他们跟南锣鼓巷的居民也熟悉起来了。老头老太太们发现,这些小伢子们虽然年轻,但技术的确不错,很多以为只能扔了的老物件,到他们手上都能变废为宝。
他们家里存了不少老物件儿,这些未必都是文物,有很多都是家里的老杂物,没有用,也舍不得扔的那种。现在他们都去把它们翻出来了,拿给苏进他们修理。
这些东西也正是天工社团需要的。稍微复杂一点的,苏进自己修,简单一点的,天工社团力所能及范围内的,直接分配给他们。
几乎所有拿过来的东西,不管时间长短,他们都能修得好好的。老头老太太们非常吃惊,不时夸奖:“不愧是大学生,就是有本事!”
其实天工社团的学生们都清楚,这跟大学生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其中三成是石老师教的,剩下全是苏进亲身传授的。
石永才这几天又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完全不见人影。苏进知道,他是正牌的四段文物修复师,总会有自己的事情做,也没有放在心上。
周末两天,石永才给学生们打下的基础不错,这几天,苏进就在这个的基础上,教给学生们如何把理论与实践结合,如何举一反三,把近似的手法用到同类的物品上去。
天工社团这五个学生全部都是头脑灵活、反应灵敏的年轻人,很多时候苏进一点,他们就能马上领悟过来,实践上去。
每天要写的报告也带给他们很大帮助。写报告的时候,他们会对这一天的活动进行一次回顾与总结。有时候他们做了,未必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回头总结起来,就能把当时的本能反应化成实实在在的收获与经验。
他们的每一份报告,苏进都认真看过,给予了相应的点评。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带过学生,这一次,他深刻地感受到,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他们有自己不同的特质,不同的优点与缺点。
他用笔尾敲着纸面,凝神心想,如何针对他们的特质,更好地安排他们的道路呢?
天工社团的学生也许不知道苏进在想什么,但是他的能力和他对他们的安排,却从方方面面体现了出来。
时间越长,他们对苏进的佩服就越深。
一开始,他们以为苏进只是一个学过文物修复,有一些自己想法的大学生。但渐渐的,他们越来越深地体会到,苏进在文物修复方面的造诣,可能比他们想像的还深。
也许……他比石老师这个四段还厉害?
加入天工社团,真是一个再正确无比的决定!
这一周的周四晚上,舒倩终于联系苏进了。
她先发了条信息确定苏进的时间,然后发过来了一个视频请求。
苏进一看见她的脸,就有些意外:“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舒倩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穿着一件大浴衣,瘫软在沙发上。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啊,累死了……”
苏进眉头微皱:“发生什么事了吗?汉墓开挖不顺利?”
舒倩拿起桌上的一个大马克杯,抱怨道:“上来就是正事,你就不能再多关心两句吗?”
在马王堆的时候,他们俩打的交道不少,关系比刚见面时亲近多了。
苏进失笑:“你是马王堆的总指挥,不是那边出问题了,怎么会累到这种程度?”
舒倩摇头道:“你一定没交过女朋友吧?”
“啊?”
“这么不解风情,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你?”
苏进汗颜。上辈子他死的时候四十多岁了,没结过婚,仔细想想也的确没怎么谈过恋爱。不过那是他忙于工作,无心家庭的结果。
他摇摇头,问道:“那我要怎么做?问你吃过没?好好睡觉没?身体怎么样?还不如把问题核心解决了更有效吧?”
舒倩翻了个白眼,断言道:“你一定不会再有女朋友了!”
苏进无奈地摇头,舒倩看着他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喝了口奶茶,把马克杯放到一边,在沙发上盘起了膝盖。她把手机放到旁边,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夹,道:“汉墓那边一切正常,没什么问题。你们的方案很好,非常详细,中途遇到的问题,上面都有解决办法。”
手机重新被拿起来,镜头正对着文件夹,舒倩道:“我拍了些施工照片,不方便直接发给你,你看看吧。”
照片一张张翻过去,苏进看着白石膏和黑木炭一一被挖掘出来,被卡车送往山下。
椁室露出,看见了椁板最中心的位置。
舒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道:“现在正在中期施工过程中,要清除椁室周围的泥土和杂物,把椁室全部暴露出来后,再揭开上方的椁板。据工程师推算,揭板起棺应该是在一月下旬到二月上旬之间。那时候你们学校应该放寒假了吧?怎么样,要过来参加起棺仪式吗?”
中期施工时间最长,这样的清除工作基本上没法靠机器来做,只能工人们手动完成。工程师推算的时间跟苏进想的差不多。
他毫不犹豫地道:“如果时间能凑上的话,我当然要去。不过……”
“不过什么?”
“我这边有几个学生,不确定有几个能成行,我能带上他们吗?”
“就是上次的学生?可以啊,他们都挺不错的,带上吧。”
苏进道了谢,又问道:“既然汉墓开挖顺利,那是什么出问题了?”
镜头回到了舒倩脸上,这么一会儿,她脸上的疲惫更重了。她吐了口气道:“两件事比较麻烦,一个是新来的顾问……”
苏进想起来了:“单老师之后来的那个?不好相处吗?”
“嗯,个性有点不太合,需要磨合一段时间。”相关这个,舒倩说得很简略,只是一带而过。她着重说的是另一件事,“另外就是,你上次不是说周围还有其他汉墓吗?所以我们得去申请勘探许可证。”
“对,申请不下来?”
“也不是,就是有点麻烦。”
舒倩这才跟苏进说清了事情经过。
就像苏进之前想过的那样,马王堆就在长沙东郊,离长沙市区非常近。
所以,在它被发现之前,长沙市就一直有计划,要开发这片地区。一年前,开发计划被正式确定,开始招商。
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马王堆汉墓被发现了。
在现在的大趋势之下,一切要为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让路。开发计划暂停,马王堆汉墓的开挖被放在首要的位置上。
这个决定,已经让一部分人不太满意了。
传统文化复兴更重要,还是经济发展更重要?
这两种意见一直在博奕与讨论中,上层势力里,支持这两种意见的都有。
马王堆地区的开发计划已经筹备这么久了,已经开始进入实施阶段了,现在要搁置,这个损失谁来承担?
在正式开挖之前,就有过一番争执。好在后来文安组这边拿出了开挖计划,确定需要圈定的地点只有这么一块,那边的意见才勉强平息下来。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压力,单一鸣才完全没有考虑墓群的事情,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而现在,苏进提出墓群存在的可能,势力要扩大开挖的范围,那边一听,马上就不干了。
我们前面已经让过步了,还要继续让步,那怎么行?
你们已经圈了这么大一块地方走,还要继续往里圈,我们的开发计划怎么办?
甚至有极端意见出来了——“照这样下去,是不是连长沙市也要让给你们啊?”
当然,现在文安组申请的只是勘探许可,但就算是这个,阻力也非常大。那边已经一步都不愿意让了!
苏进只是听,也觉得这事麻烦得要命。他皱起了眉,摇头道:“这个是一开始就出问题了。如果一开始就能确定实际开挖规模,就算范围比现在大,前期商议会比较麻烦,也比后面追加来得方便。”
“怎么不是呢?”舒倩深深感叹。因为前面出了错,后面要补错就更难了。
她认真地看着苏进,问道,“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能确定,这一定是个墓群?绝对不止这一座汉墓?”
苏进这才意识到,他之前对舒倩说的只是“很可能存在”。也就是说,舒倩只是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下,去申请勘探许可的。她心里没底,压力可能更大。
要是竭尽全力申请下来,最后发现只有一座墓的话,她的责任可就太大了!到那时候,她肯定没办法再在文安组呆下去了。
苏进思索片刻,郑重地点头道:“嗯,我能确定,这一定是个墓群。而且,我们现在开挖的这座,应该只是座辅墓,真正的主墓,还被深藏在地底!”
舒倩是知道三号墓里的东西有多丰富、有多珍贵的。这样一座汉墓,竟然只是辅墓?
那要是真正的主墓出土,得是多么巨大的、惊人的发现?
她握紧了马克杯的把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隔着手机屏幕,注视着苏进道:“好,有你这句保证我就放心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申请的!”
苏进重重点头:“嗯,一定!”
0103 神秘S
在苏进和舒倩讨论马王堆的时候,网上新出现了一个微博,名叫“神秘s先生”。
这个微博是新注册的,上来只发了一个视频。视频配着的文字是“故宫古玩街,四段修复师被当众打脸,赔了320万!”
视频开始,是一个男声的解说。他说自己两天前,到故宫古玩街参观游览,结果遇到一件事情,亲眼看见一个四段修复师被当众打脸的经过。他偷偷地把全过程录下来了,现在发给大家看。
视频的过程,正是周一在故宫古玩街、文玩斋门口发生的事情!
从何老板走出文玩斋,当众说明怎么回事,到砸瓷断真假,到“王诗丹顿”,事情的全部过程都被录了进去,一点也没缺。
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很清晰,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唯一令人不满的是,这件事最关键的那个人物,也就是说瓷像是假的,并且跟修复师打赌的那个人,没录到正脸。从头到尾,他没说几句话,连声音是什么样的都听不出来。
四段,是中级修复师的起始点,地位非常高。这样一个人物被当众打脸?还赔了320万?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视频刚出来不久,就有人无意中点进去看了一眼,一看就惊了,马上呼朋唤友地@人转发了。
很快,这个视频就以极快的速度在网上传播了开来。
四段修复师掌眼掌错了,跟一个年轻人打赌也打输了,赔了320万不说,连手上戴的名表也是假的!
什么修复师,会这么挫啊?
一开始就有人说这肯定是假的,太离谱了。修复师怎么可能蠢到这种程度?对方虽然没看到脸,但从旁边的人说话之类的可以看出来,这就是一个年轻人。四段修复师主动跟一个年轻人打320万的赌?凭什么啊?
而且那个胖子货主也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跟自己的掌眼打赌?瓷像摔碎了,他买回去的就只能是碎片,就算是真的也不值钱,他凭什么要这样力挺那个年轻人啊?
视频只从何老板走出店门开始,前面的经过都没有录进去,观众不明所以,不少人都开始质疑事情真假。
不久,就有其他人开始发声了。
先是另一个帐号表示,他听朋友说了,之前在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四段调戏年轻人身边的女孩子,年轻人“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才出声断真假的。
而且当时他说的是什么?“这观音长得太不正经,看脸就知道是假的了。”这理由一听就不靠谱嘛,谁会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结果瓷像一砸,还真证实了他的话!
这个人文笔不错,把前面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
老资格修复师无耻挑衅,无名年轻人愤起打脸。
这情节简直太小说,太喜闻乐见了!
尤其是那个四段修复师,不久前还在炫耀自己价值一千八百万的名表,回头就被打脸是假表……网上的观众只要一想像当时的情景,就忍不住要笑出声。
时间越长,出来说话的人越多。前面店里发生的事情,看到的人不多,后面当众砸瓷的围观者可不少。
他们纷纷出来证实,补充细节,还顺便填补了一下事件后续的空白——后来,四段修复师跟假货货主被送到了派出所,在里面两个人还在扭打。四段修复师打电话给银行挂失支票,假货货主拿出协议,宣称要起诉他,修复师嘲讽他卖假货的也敢打官司……
总之热闹得不行。
网上群众看得心满意足,开始追问那个年轻人是什么人。
这时,又一个视频被扔了出来。这次的视频没有事情经过,只有那个男声的实地采访和旁白。
男声说,头件事发生的时候,人群里有些人认出了这个年轻人,于是引出了另一件事。
接着,九月一号那天在典当行门口发生的事情也被爆出来了。
主动出手帮助一个年幼的萝莉,当众修复,把一幅破画卖出五百万的天价,简直是不逊于头一件事的精彩。
这男声采访了好几个当事人,他们都把事情叙述得惟妙惟肖。典当行店员的凶猛、修复师的无耻、萝莉的可爱无辜、年轻修复师的淡定从容……只是一段段采访,就已经足够让人想出当时的场景。
文物鉴定与文物修复,现在正是最受全民关注的时候。这两件事包括了以弱胜强、逆境突破、无名小子、隐世高人等多重因素,比故事还精彩。
一时间,无数人转发,头一个视频转发了六万多,第二个视频没有事件直击,但也转发了两万多。
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个年轻人是谁,不过没一个能想到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一定是哪个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天才少年。
后来,大家都开始用“s先生”称呼他,“你长得太不正经,一看就是假的”,也突然间变成了微博上的流行语,无数人开始用这句话嘲讽自己的对手。
事情的余波还在继续,四段修复师的身份终于被曝了出来,倪明宇的修复师证书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被翻出来,堂而皇之地挂在微博上,也转发了一万多。由于“王诗丹顿”这件事,倪明宇也有了一个外号,叫作“表大师”,再进而发展成了“婊大师”。
“这东西,也只有婊大师会觉得是真的!”这句话,也变成了新的流行语。
苏进这段时间各种忙碌,虽然一开始就注册了一个微博号,但从来都没怎么上过,当然也不知道这件事,竟然在网上发酵成了这样。
京师大学倒是有不少学生看到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口称“长得太不正经”“婊大师”,但没一个人能把这件事跟苏进联系起来。
星期一的时候,何三跟苏进强调了几次周末会面。但一直到周五晚上,他都没有打电话过来,苏进心里有点奇怪。
难道有什么事情,取消了约定?
他想了想,转手打回去了一个电话,问道:“明天怎么说?”
何三的声音有点有气没力的,听见他的话,才勉强提起神来:“哦,我记得呢……”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突然道,“明天你过来接我吧?”
“接你?”苏进一愣,问道,“你住在哪里?”
如果是在九环山那边的话,他还真没法接,也太远了……
何三道:“我住西四八条,吕宅,你过来说找我就行了。”
西四八条是北京城出了名的老/胡同,位于西城区,以前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胡同里基本都是大宅门。这里离南锣鼓巷倒不算很远,苏进很干脆地答应了:“行,我去接你。”
何三在电话里呵呵笑了两声,这时候,他的声音里才出现一些以往活跃的感觉来。
苏进放在电话,皱起了眉头。
上次在古玩街见到何三时,也觉得他跟第一次见面时有些不同,眼神远没有上次有活力,显得有点颓唐。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第二天早上,苏进照常先去学校的小树林,跟着张万生一起泡澡练拳。这是这一周来,他每天早上的惯例,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质正在发生变化。先不说战斗力,精力、体力和耐久力都比以前强多了。这还只练了几天,要是一直坚持下去……
程文旭也跟他一样,每天早上都会过来报到。他每天都被龙虎松骨汤折腾得要命,要不是被胶带封住了嘴,他的惨叫声得传出一里地远。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强撑着泡完“澡”,又强撑着练拳,把药性化成实实在在的身体素质。
张万生有些意外,但看得出来,老头子还是很满意的。
练完拳,苏进换了身衣服,就往西四八条过去了。
上个世界,他经常出入这一片地方,最早的时候,还在这里“捞过宅”,淘过东西。后来,也不时过来坐坐,吸取一下古建筑的灵魂与精华。
这个世界,这些老宅子变成什么样了呢?想到这里,他还有点期待。
走进巷子时,苏进还有点意外。
南锣鼓巷也是老宅,但就没能好好保护,虽然很有人气,但还是显得有些破败。而这里,高门大户,红门森然,就连门口的石狮子,也比南锣鼓巷的那些威猛得多。
很明显,这一整条街,都是经过长年的修葺与维护的,到现在还跟新的一样。
苏进仰着望着飞檐石兽,笑着点了点头,往前走。
苏进走进出一段,正好看见一扇侧门被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门里出来。他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缂丝直裰,交领右祍,倒是极为标准的明服样式。
他连忙迎上去问道:“请问这里就是吕宅吗?”
那人斜看了他一眼,一指巷口,接着就理也不理地,扬长而去。
苏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一看,看见巷口墙边有一块石碑,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个“吕”字。苏进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吕宅”,不是指这里的哪一幢老宅,而是这一整条巷子的所有宅子!
巷子深幽,青石板路一直向前延伸。苏进记得,在这个世界里,这巷子里一共有六户人家,全部都是五进的大宅。这六户人家,现在都姓了吕?
苏进拿出手机,拨给了何三:“我已经到了,你出来吧?”
“到了?哦,你在门口是吧?嗯……你进来找我吧。”
进来?怎么找?
苏进正在迷惑,何三已经把电话给挂了。
那人走了,侧门还半开着,苏进想了想,往里走。他预备着被门房拦下,没想到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他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0104 吕家
门后仍然无人,只看见一道红廊,苏进走上回廊,继续往前走。他琢磨着是不是要找个人问一下。
走出一进之后,突然从他的左边传来“啪”的一声鞭响,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闷哼。
苏进转头一看,左边是一块校场,校场的正中央跪着一个人,他身后还跪着十来个人,都很年轻。
执鞭的是一个中年人,身着灰色长衫。他一鞭下去,喝问道:“报数呢?”
挨打的少年咬紧牙关,片刻也不敢迟疑,大声道:“八!”
中年人脸色阴沉,道:“报数中断,再从头开始!”
他又一鞭下去,挨打的少年片刻也不敢迟疑,大声道:“十!”
“啪!”“九!”
“啪!”“八!”
……
看得出来,中年人手下一点也没留情,每一鞭都下得非常之重。
少年被打得额头青筋直跳,他上半身赤裸,一道道鞭痕间隐约可以看见血丝。但是不管他再怎么疼痛,每一声报数,他都喊得果断干脆,再也不敢迟疑。
从倒数第五鞭开始,他的身上冒出了大量汗水,十鞭一结束,他的身体马上瘫软了下去,完全虚脱了。
他每挨一鞭,他身后的少年人的身体就是一阵紧张。但是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趴跪着,一个敢于出声的都没有。
苏进眉头紧皱,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前的作坊里,严厉的师傅经常就是这么教训徒弟的。徒弟,准确地说应该是学徒工,他们根本没办法反抗。严酷的等级差别把他们跟老师分隔了开来,他们名为学徒,其实到出师为止,都只能算是奴隶。
十鞭打完,挨打的这个学徒工几乎出不了声了。
师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提溜起来,喝道:“跪好!”
少年勉强挣扎着跪正,师父问道:“你可知错?”
少年虚弱地说:“徒,徒弟知错……”
“错在何处?”
“三遍浣纱,我不该只浣两遍……”
“哼!”师父重重哼了一声,手执鞭子,围着他们打转道,“少一遍浣纱,会有什么坏处,你说给我听听!”
徒弟快要跪不住了,他的手撑着地面,刚要说话,突然听见师父喝道:“那边的小子,你是哪来的?私人重地,你怎敢擅闯?”
徒弟勉强转头,看见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站在走廊上。他的脸被旁边草木的阴影盖住,看不见表情,但徒弟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怜悯而温和,好像一阵轻柔的抚慰一样。
苏进看了一眼那个少年,抬头道:“我叫苏进,是来找何三的。”
“何三?”中年人皱起了眉,上下打量他一遍,接着冷哼一声,转头道:“曲狗儿,你带他进去!”
立刻就有一个少年站了起来,走到苏进面前,躬身道:“先生,我带您进去。”
苏进点点头,又往那边看了一眼,道:“谢谢你了。”
这少年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径自往后走。
苏进跟着他走到长廊上,后面,那个中年人又开始教训起来自己的徒弟了。他的声音和语气已经不能用严厉来形容了,用“严苛”可能更合适一些。
走了没一会儿,中年人的声音渐渐消失,苏进前面那少年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一些。
苏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你们犯了错,都会像这样挨打?”
少年闷不吭声。
苏进又问道:“你们是怎么入门的?是吕家的子弟,还是到外面收来的徒弟?”
少年还是沉默着,一声不吭。
途中,苏进又问了几句话,不过不管他问什么,对方都像聋了哑了一样,一个字都不吐。
少年带着他走到后院,一指前方的一间屋子,这才一行礼,转身跑走了。从头到尾,苏进连他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好严苛的规矩,就算不在师傅面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少年指的是最左边的那间屋子,雕花木窗,上面甚至不是用的玻璃,还是糊的窗纱。苏进推门进去,何三正从床上直起身体,看他一眼,道:“你到了啊。”
苏进二话不说,走到他面前,把他推倒在床上,手腕一翻,就把他翻了个面。
这几个动作里,他用上了张万生教的“战鹰拳”,何三完全没办法反抗,“啪”的一声,就趴在了床上,脸埋进了枕头里。
何三哎哎哎地叫,头从枕头里挣扎出来:“你不要……”
话没说完,他只觉得背后一凉,上半身衣服被剥了下来!
何三怪声怪调地叫道:“强奸啊……”嘴上这样叫着,他却没有反抗。
苏进审视了一下他的背,放开了他。
何三慢腾腾地坐起来,把衣服抖回到身上,哼了一声,问道:“在前面看见师父训徒弟了?哼,你放心,没人敢打我的。”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好歹我也是何家的人,他们还指望着我……”
他没说下去,站起来走到桌边,给苏进倒了杯茶。
苏进打量着周围,道:“这宅子可真仿古啊……”
现在的中式大宅,很多时候都只是仿了个外形和韵味,里面的家具电器都是用了现代的。毕竟在舒适性上,古代家具根本没办法跟现代的比。
但吕宅却不一样,它的“传统”渗进了骨子里,这一桌一床,连同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部都是古代的款式。
何三表情有点复杂,道:“喝完了就走吧。”
苏进一边喝一边打量着他,几天不见,他的表情仍然有点阴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至少在自己面前,他表现得还是很正常的。
苏进很快喝完了茶,问道:“你可以随便出门,没人管吗?”
据他所知,这种门派的规矩是很严的,轻易不能外出。
何三怪腔怪调地道:“怎么会有人管?我可是何家人啊……”
他这话的语调非常奇怪,又像是自得,又像是自暴自弃。
苏进看了他一会儿,一拍他的肩膀道:“行,那就走吧!”
一路走出去,果然没人管。走到前院时,苏进又看见了那个灰袍中年人。他斜斜地睨了苏进和何三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苏进听不见他说话,但可以明显看到他脸上的不屑。
其余少年看何三的眼神也非常冷漠,完全不像是对同门师兄弟,就像是看着“外人”一样。
一出吕宅巷口,何三就恢复了原形,变得活跃起来。
他嘻笑着搭上苏进的肩膀,问道:“要上哪里去?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让你好好爽爽!”
苏进肩膀一搭,抖掉了他的手:“地方我已经准备好了,还是我带你去吧。”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何三一愣,立刻跟上:“什么好地方?这帝都城里,还有我不知道的好地方?”
不久,两人就到了南锣鼓巷。
何三抬头一看,马上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南锣鼓巷吗?这地方倒是有点意思,你知道吗?这一片已经被保护起来了,不许拆迁……咦?你这是要干什么?”
苏进一早就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打了招呼,让他们按时到这里来。
他过去接了一趟何三,学生们已经到了,已经把摊子和招牌都撑了起来。
这一段时间,他们跟南锣鼓巷的居民们已经熟悉起来了,一大早,就有两个老太太站在巷口,搬了东西过来。一看见学生,她们很亲热地过来,先是给他们端了茶,再送东西。
何三到的时候,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们一人一个小马扎地坐在牌坊正同,一人拿着一件东西,专心清洗或者修理。
方劲松提议的排号措施继续施行了下来,每一件东西送过来的时候,都先编了号,再按号处理。
按理说,住家们把东西送过来了,就可以离开了,但是不少人就是没走,坐在牌坊旁边的大树下,一边乘凉,一边跟学生们拉话,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
何三看见这情景,完全呆住了。
苏进笑了笑,把他拉过去,在他屁股下面塞了个小马扎:“来,坐!”
何三问道:“这是干什么?”
苏进已经塞了个东西在他手里了,问道:“这个能修吗?”
何三低头一看,道:“咦,漳缎缠枝莲坐垫?这有什么不能修的,用织补就可以,最简单了。”
徐英耳朵很尖,马上就听见了,凑上来问:“织补是什么?”
何三习惯性地回答:“你看这布料,织的时候有经线,有纬线是吧?你就按照这纹路,把破的地方补好,就是织补了。”
徐英眯起了眼睛:“这经纬线很不好认啊……”
何三道:“因为漳缎是提花绒,表面这一层绒,把经纬线遮住了。你看这里这个绉纱绸,就很明显了。”
他讲得头头是道,徐英连连点头,道:“我懂了!”
何三满意地点头,突然觉得不对,回头就拉住了苏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苏进笑着拍了拍他:“我们这是在学雷锋干好事,拉你一起来帮忙,给你净化一下心灵。”
何三嚷起来了:“你骗谁呢你!”
0105 喜欢
苏进指着何三手上的漳缎坐垫说:“这坐垫是第三间冯家老奶奶拿过来的,是她年轻时候的陪嫁,很心爱的。结果前两年,不小心被她儿子用烟头燎了个洞,别人跟她说顶多只能打个补丁,没办法补回原样了。她很心疼,一直小心保管着,也是因为信任我们,才拿过来给我们试试。”
何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盯着那个洞道:“这个洞是略有点大,但也不是不能补回原样……不对,这跟我什么关系?”
苏进忧愁地道:“这个坐垫前两天就已经送到我们手里了,我们都没办法完成。何三哥,你是织物大派出身的,你总不能让我们辜负老太太的信任吧?”
何三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叫“三哥”,心里一乐,嘴上就软了。他迟疑了一下道:“就算我能修,这会儿也不行啊,工具我都没带上身上……”
话没说完,苏进把一个布包递到他面前来了。各色针线、顶针、衬布、胶水……所有织补需要用的工具,全部都备齐了!
何三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一开始就打好了这个主意是吧!”
吕家是织物大派,何三也算是“名门正派”出身,在传统纺织品方面的基础打得极牢。织补是纺织品修复的一个主要手法,他四年前就已经学会了,四年下来 ,这方面的技术熟练精湛。
他拆了坐垫内折处一个不起眼的布角,把它拆开,原样原补,调和配色。没一会儿,坐垫正中央的那个破洞就像是水波一样,渐渐向中间弥合,最后合为了一体。无论是漳缎本身,还是上面的缠枝莲绣样,全部都跟周围其它的部分一模一样,不管粗看细看,都看不出一点破洞的痕迹!
他开始工作的时候,学生们就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围了过来。
何三平时看着很跳脱,一开始工作就非常专注,学生们紧盯着他手中的动作,不时发出惊叹声,他浑然若无所觉。
最后,他用一块矾石把破损处打磨了一下,抬起头来,笑问道:“怎么样?”
他一抬头,正对上一个老太太激动的目光。老太太已经满头银发,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现在,她的眼眶通红,里面泛着泪光。她弯下腰,接过何三手中的坐垫,轻轻抚摩着。她的动作为轻柔,就像对着毕生的至宝。
她喃喃道:“我家小二,小时候,最喜欢在这块坐垫上打滚了。我家老伴,经常拿它当枕头,说了也不听……”
她突然蹲下来,一把抓住何三的手,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
何三呆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没什么……”
好一会儿后,冯老太太拿着坐垫离开了,何三仍然盯着她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来。
苏进笑着问他:“怎么样,学雷锋做好事,心里很满足吧?”
何三回过神来,斥骂道:“你给我滚!我算是知道了,我今天这是被你骗了!说好的聊天的呢?”
苏进笑着说:“我哪有骗你?大家不都好好坐在这里的吗?你想聊什么?说吧。”
何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起头,他这一顿,旁边的徐英马上凑过来,抢先问道:“何老师,您刚才织补的时候,是怎么找出提花绒下面的经纬线的?”
魏庆也有问题想问:“刚才您是从内侧剪了个布角下来,要是没有这样的原物可用,要用什么来织补呢?”
这些问题对何三来说非常简单,他随口就回答了。结果一个问题引来了更多的问题,他索性又找了一件丝绸旗袍,示范给学生们看。
天工社团的学生都非常聪明,何三一讲,他们就听懂了,马上就能举一反三地试着动手。
即来之,则安之。不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何三还是很心宽的。他有点公子哥儿脾气,但不严重,没一会儿就跟学生们打成了一片。学生们有问题,他就回答,挺尽心尽力的。
可能是受到周围气氛的影响,他眼神深处的一点阴晦渐渐消失,表情重新充满了活力。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捧着盒饭发问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大周末的不去泡个妞,在这里修破烂?”
徐英刚才开口,他就伸出手说:“不要拿雷锋什么的忽悠我,我又不傻!”
徐英哈哈地笑了,道:“这是我们的社团活动。”
“社团活动?什么社团?”
虽然修的只是些废旧物品,徐英仍然非常骄傲地说:“文物修复社团!”
何三倒没有取笑他们,思索着点头道:“唔,新手的话,用这些东西开始练手,的确挺不错的。”说着他又好奇了,压低了声音问道,“苏进在你们社团什么身份?指导?顾问?”
徐英想了想:“都有吧。这个社团,本来也是他建起来的。”
“他建的?咦,你们是京师大学的吧?我记得你们学校是有文物修复专业的?”
徐英点头。
“有这个专业,为什么还要组建社团?以他的本事,就算上那个专业也应该很牛逼吧?”
徐英不知道他跟苏进什么关系,把这个问题含糊过去了。
何三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会儿又抓着方劲松问:“你们京师大学的,就算不做这个,出来找的工作应该也很不错吧?为什么还要加这个社团,从头开始?”
他摆明了是苏进请来的老师,天工社团的学生对他还是很尊敬的。所以虽然觉得他的问题很没有意义,方劲松还是正常回答道:“因为我喜欢这个,想做这一行。”
他刚刚说完,又一个大婶拎着东西走了过来,方劲松连忙放下饭盒,上前迎接。大婶拿来的是扇旧炕屏,上面都是灰。
方劲松接过来,也不嫌脏,一边用刷子轻轻刷去上面的灰尘,一个皱着眉,用苏进教的办法仔细鉴定这是什么。
堂堂京师大学的大学生,处理起这种破烂来,不仅不嫌弃,还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
……喜欢吗……
何三捧着饭碗,怔怔地看着学生们,一脸的若有所思。
何三发呆的结果就是,下午吃完饭后,他教学的热情突然变得高涨,不等学生们发问,就主动讲起课来了。
他也看出来了,这些学生全是新手,完全没有经验,所以他从基础开始讲起,基本上不涉及太深的内容,重在培养实践能力。
南锣鼓巷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它是一条老街,从元朝开始到现在,经历了上千年的时间,所以,它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浓浓的传统色彩。
但同时,这里位于帝都中心,属于闹中取静的位置。时代的变迁与周围的繁华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这里,它又属于一个新的世界。
新与旧在这里融合碰撞,展现出一番奇妙的景象。
譬如说,今天送过来修的,有冯家老太的那个织锦坐垫,缠枝莲纹,妆花漳缎,是晚清时最流行的高级面料与纹样。后来郑家老太拿来的那件羊绒旗袍,则是民国时的流行款式。
除此之外,后来陆陆续续还有其他人家送了织物过来,各种款式、面料都有。有的是像冯老太的坐垫一样,哪里破损了一小块;有的可能是哪里沾染了去不掉的脏东西,油漆之类。
这些基本上都是各家比较好的衣物,不然也不会保存到现在,它们代表了各个时代不同的风格,与不同的面料选择。
何三就着这些内容进行讲解,不久,学生们就已经掌握了传统纺织品的基本常识,能处理住家们送过来的大部分这个门类的物品了。
…………
傍晚时,何三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天边斜挂的夕阳。
不远处,苏进正在招呼学生们收摊,把修好的东西收好,照以前那样,送到第一间张爷爷家里,回头物主会过来拿。没修好的东西,也一并收好,明天继续来干活。
很多住家提前就过来收货了,他们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拉着话,语气里满满都是感谢。
到现在为止,修的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但学生们还是维持了以前的收费——一元一件。
住家们一开始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挺高兴的。但时间久了,他们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们现在正在拉学生们到自己家吃饭,亲热得像是对自己的子侄。
学生们婉言谢绝,纷纷表示,回家以后,还有“作业”要做呢!
即便这样说了,他们还是被塞了不少东西。鸡蛋、点心、自制的饮料,各种的都有。每一件东西,都包含着南锣鼓巷住家们浓浓的心意。
何三听着这些声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今天相当于是被苏进“骗”来的,但现在突然觉得,这一趟好像也来得挺值的。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个老太太蹒跚地走过来,道:“小伙子,看你一直喝水,是嗓子不舒服吧?你是他们的老师?今天看你一直在给他们讲课……来来来,这是我泡的胖大海,你喝两口,润润嗓子!”
何三还没回神,一杯热茶已经被塞进了手里。淡黄色的水中,一朵深褐色的果实正像花一样绽放,微苦的气息扑鼻而来。
何三有点发怔,老太太殷切地看着他:“喝吧,对嗓子有好处!”
过了一会儿,何三轻轻应了一声,把杯子举到了嘴边。
夕阳暖黄色的光芒从屋顶上照过来,在地上投下大片的剪影。余晖晒在身上,暖得让人心里发烫。
何三喝完胖大海茶,老太太这才满意地走了。
这时,苏进已经安排好了,走过来问道:“走,我请你吃饭!”
何三突然看向他,道:“还是我请你吃吧!”
0106 何三的迷茫
吃饭的时候,何三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嘲笑着问苏进:“听说你们每天都来摆摊,赚点烤串钱?”
苏进慢条斯理的拿起一串肉:“不要瞧不起烤串啊……”
没错,最后还是苏进请客,带着何三跟学生们一起到了烤串摊。
上个礼拜他们就订好了规矩,周末的晚饭,就用当天赚来的钱解决。赚多吃多,赚少吃少。
上周末他们每天只赚了一百多块,只勉强够吃。这周就更惨淡了。
上周住家们比较小心,拿来的东西以清洗为主,花费的工夫不大。这周以修补为主,更有技术含量,但能完成的件数也变少了。
要不是有苏进和何三这两个生力军,单靠学生们的力量,他们也不用撸串了,还是买两个馒头啃吧。
不过学生们还是很高兴,他们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收获。
上周的石永才就不用说了,这周的何老师,虽然不知道段位,年纪也很轻,但他肚子里的干货,可真不少!随便一件东西,他就能说出一大堆门道来。
现在一边撸串,学生们还在一边小声交流,话题中心全部都是今天学到的东西。
苏进也在跟何三说话,他问道:“你一会儿还有事情吗?”
何三斜睨着他:“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
苏进笑了起来,说:“那就是没事了。跟我回去一趟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看看。”
苏进把何三带回了十极里的工作室。
苏进租的这个房子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民居,楼道里非常阴暗,堆满了东西,路过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撞倒啥。
何三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不可思议地问道:“这破烂地方真的是人住的吗?”
苏进摇摇头道:“何不食肉靡啊大少爷。这地方离学校近,挺方便的。”
到了四楼,他开门进去,里面完全就是一个工作室的样子。
何三好奇地看着四周,小心在沙发上坐下,一不小心坐到一把刷子,嫌弃地把它扔到一边去了。
苏进给他倒了水,说:“你先坐坐,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你看。”
何三挥手:“别客气了,快去拿!”
没一会儿,苏进捧来了一个扁平的玻璃盒,一看就是真空的。盒子里有一页发黄的纸,边缘被虫蛀得破破烂烂的,上面还有不少黑色的霉斑。
苏进把茶几拖过来,把玻璃盒放在了上面。
何三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立刻叫道:“帛书?”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问道,“这应该是汉帛吧?”
苏进竖起了大拇指:“好眼力!对,就是汉帛。”
何三捧起盒子,左看右看,惊道:“这汉帛的工艺真好,太匀称、太细密了。织帛用的蚕丝看来也很不一般……果然是好东西!”
苏进笑了笑,问道:“如果要你用现代工艺仿制这样一块汉帛,你能做到吗?”
“仿制?”何三抬头看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想仿造?不,不对……”他恍然大悟,“你想修复!”
今天魏庆曾经提出了一个问题,织补的时候,如果没办法找到同一种布料怎么办?
当时何三回答他,那就用相近的布料代替。一方面是材质,一方面是色彩,尽量去找到一样的。
这份帛书边缘破损,中间也有虫蛀出来的洞,想要修复的话,必须得找到近似的材料。但是汉朝到现在,过了两千多年了,当时的蚕丝跟现在不同,纺织工艺也跟现在的完全不同,想要仿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三端着盒子思索良久,道:“真要仿制的话,的确可以试试。但是这样做,费时费工,为了这么一张帛书,值得吗?”
苏进摇头:“如果帛书不止这一张呢?”
“不止一张?这帛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谈修之的别墅里,何三帮他们做了赴宴用的衣服。那是什么性质的宴会,何三大概也知道一点。他恍然道:“这是你那次拍下来的?”
苏进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把那次宴会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跟何三讲了一遍,尤其强调的是后面正在开掘的马王堆。马王堆一号墓和三号墓是中国历史上,关于纺织品文物的一次“盛宴”,里面开掘出来的纺织品数量与种类之多,堪称空前绝后。
无论是丝织品、绣品还是帛书,都展现了当时纺织与刺绣方面的最高工艺。
苏进现在当然不能全讲给何三听,但只需要透出一点,就能让他目眩神迷了。
他重重一击拳头,怒道:“这种好事,舒家小妞儿竟然没跟我说!”
苏进笑了笑:“现在汉墓还在开掘过程中,正式开始整理修复文物,得等到年后了。”
年后才开始整理修复,现在何三就先得到了消息,这个先机代表着什么,不用说何三也知道了。
他咧嘴笑了起来,重重拍了苏进一下,道:“好兄弟!”
笑容还没正式展开,他又皱起了眉。过了一会儿,他端起水杯,叹了口气,道:“真有这方面的活的话,估计也轮不到我。”
苏进问道:“为什么?”
何三叹了口气,他靠在沙发背上,仰头望天。他精神了一天,这时候的表情却像早上刚见面时一样,重新晦暗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一声,道:“老实说,现在我都不敢回家了。”
“现在每次回家,弟弟妹妹们都会缠着我,问我在吕家学到了什么。他们很羡慕我的‘远见’,觉得我给自己找了条好出路。”他的表情有点迷茫,自问道,“但是,这真是条好出路吗?”
苏进也靠在沙发上,看着他。
第一次见面时,他对何三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那生气勃勃的眼神。他很为自己的专业自傲,虽然也有点迷茫,但被苏进一语点破之后,马上就兴奋起来了。
当时,他还满口答应,要专门给苏进量身定制一套衣服。苏进没把这个许诺放在心上,但也能感受到,当时他心里有多兴奋。
从马王堆回来之后,何三一直没有联系,再次看见时,他身上的生气与活力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整个人从骨子里就透出了无精打彩。
当初,他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行业,他的活力正是来自于此。而不过这么短短半个多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路了。
发生了什么?
苏进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站起来,去给他泡了杯茶。
热茶的水汽氤氲着上升,消散在空气中。
何三突然振作起精神,问道:“对了, 我还没问呢。听说这个社团是你搞的?你不去正儿八经的修复专业,搞这么个社团干嘛?”
他眯起眼睛,敏锐地道,“重复的专业,那边应该也不是很高兴吧?更别提,想搞到资源就更难了……”
何三不愧是世家出身的,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键。
苏进点头一笑,坦然道:“那当然是因为,我对文修专业不满啊。”
“不满,为什么?”
苏进缓缓把当初公开课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的语气平静,用词客观,但何三仍然能感受到,隐藏在下面的深深遗憾与心疼。
何三迟疑道:“你是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修?为什么?”
苏进长长地舒了口气,反问道:“你觉得文物和艺术品,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何三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这是两种理念的冲突,你觉得你的理念是对的,不能接受文修专业传统的理念。”
一时间,他心里跟苏进有了些共鸣。
他不也一样?他觉得他的理念是对的,不能接受师父那种传统至上的理念!
苏进为了实践自己的理念,脱离文修专业,成立了天工社团。而他呢?
何三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道:“十年前,我因为个人爱好,从高中辍学,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吕家,拜了我现在的师父,也是吕家的家主,吕广平为师。这件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苏进笑了笑,点头道:“啊,听说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听你说的。”
“啊?我说的?”何三摇摇头,“那时候我还真挺得瑟的……”
他十年前到吕家拜师,吕家这种传统家族当然很排外,像他这么大年纪的徒弟,根本没打算收。何三非常坚持,不久之前,吕家就改变了主意。
何三当时还以为,吕家是被自己的诚意打动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他的家族在背后的助力。
何家是四小家之一,虽然声名不显,但的确很势力。当时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还没有开始,吕家也不过是一个工匠世家,能收到一个这样的徒弟,当然是大有好处的。
何三开始正式学习之后,迅速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他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所有关于传统纺织品与传统服饰的知识,几乎一天一个变化。
别看他现在只有三段,那只是因为他积攒的资历还不够。如果没有这个限制,单靠个人能力的话,他绝对能以火箭般的速度,向前直窜!
0107 缂丝是什么
吕家同辈人里,与何三齐名的,就是大师兄吕一齐。在何三来之前,吕一齐就是同辈里的佼佼者。很多人觉得,未来的吕家,肯定是由他来执掌的。事实上,吕家家主,何三的师父吕广平,也的确有这方面的意向。
何三到吕家不久,有些人开始在私下议论。何三的天分,明显更胜过吕一齐,给何三足够的时间,绝对能超过这位大师兄!
只用了十年,何三的能力就已经比吕一齐强了。虽然他是三段,吕一齐是五段。但吕一齐今年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从小就开始学习的。可见两边的资质差别。
时间越长,这样的议论越多。但是,师父明显更看重大师兄一些,很多事情都只会交给吕一齐去办,还经常给他开小灶。
那时候何三意气风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个家主之位而已,他根本没看在眼里,他也没打算跟吕一齐争什么。
他只是喜欢这一行,想干这一行而已!
而且师父对他也很不错啊。他对别的徒弟非打即骂,却从来不会碰他一根指头。
每当他做出什么成绩时,师父总是会真心夸赞,勉励他继续向前进步。
所以,何三从来深深地信赖着吕广平,从来都不嫉妒大师兄。
但渐渐的,事情有了变化。
他跟师父之间,有了理念之争,也就是初次见面时,他对苏进提到的那些。
他没把这个太当回事。在看他来,这就是“论道之争”嘛。大家的想法不同而已,完全可以用沟通来解决。
就算老师一时不能理解,迟早也是能说通的。
所以,何三乐呵呵地做一些“新式传统”的服装给自己的朋友穿,偶尔也会拿着得意之作去给师父看,一半是请教,一半是炫耀。
说到这里,何三仰躺在沙发靠背上,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那时候的他,可真是太天真了……
事情的转折点出在他跟苏进聊过,兴致冲冲地回去吕家之后。
一路上,他灵感迸发,想了很多金句,要跟师父讲个清楚。他坚信,他是对的。师父就算不能接受,也应该能理解他的想法!
没想到,回去之后,他才起了个头,师父就皱起了眉,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他冷冷道:“行了,不要再说了。”
何三的话被他打断,愣了一下后道:“师父,我还没说完呢……”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吕广平冷淡地道:“不用再说了,我上次不跟你说了,不要乱想了吗?你说的这些,简直荒谬至极,完全就是在坏我吕家的规矩!”
“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把你逐出吕家了!”
何三一时间完全懵掉了。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 他刚才究竟说了啥。
他只不过跟师父有一些理念上的纷争,想要提出来而已,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要被逐出师门的地步了?
还好当时大师兄就在旁边,连忙劝师父息怒,又示意他赶紧退下,“逐出师门”这件事才暂时作废了。
但何三还是一心的茫然不解,他就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么说!
两天后,他又一次无意中听见师父在跟大师兄说话。
说的正是他的事。
师父言语中的轻蔑与不屑表露无遗:“……外面来的就是外面来的,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要不是顾忌到……真得马上把他赶出去,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窝粥!”
何三口齿清晰,原模原样地把这句话复述给了苏进。
苏进安静地在旁边听着,这时“咝”的一声,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说得也太过分了!尤其是对一个孺慕师父的徒弟来说,简直是像晴天霹雳一样的打击。
大师兄安慰师父,告诉师父还有他呢,他会好好带领师弟们,让他们不要跟着何三瞎想的。何三是何家人,对他们还有用,最好还是留在门内不要动,师父只需要像以前那样哄着他就行了。
师父拍着师兄的手,感叹说,果然只有他才能固守传统,继承吕家的衣钵。何三那种外人,始终就是不行。
直到这个时候,何三才知道,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师徒相得,和乐融融”全部都是假的。他只是个外人,只是被他们哄着玩而已。
什么另眼相看,从来不挨打,根本不是什么优待,只是因为,别人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何三当时就有一种冲动,冲进去说,不需要你们赶,老子不玩了,老子退出师门!
但他心里百转千回,最后还是怂了,灰溜溜地离开了。
从那天开始,他好像从迷梦里醒过来一样,明显感觉到门派里,对他跟对其他人的不同。
他的确犯了错也不需要挨打,别的师兄师弟对他明面上的确非常友好,但他只要在吕家, 就能感受到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氛。他简直想不出,他以前怎么瞎到看不出来?
而且,他总算发现了,他这师父看上去对他不偏不倚,但他总被排除在一些重要任务之外。最搞笑的是,这些任务里有不少,本来就是靠他的关系——靠何家的关系才接到的。
这段时间,他在吕家, 就像陷入了泥沼里一样,举步维艰。他甚至开始迷茫自己的道路,甚至在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做错了选择,是不是应该退出这一行。但怎么说,始终还是有点不甘心吧。
“那你觉得你是错的吗?”苏进抬头问他。
“先不说别的,你想跟你师父说,但是被无理打断的那个理念,你觉得是错的吗?”
“不……”何三迟疑了,一时间竟然不能给苏进答案。
苏进笑了笑,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我今天去接你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他伸手在下摆上比划了一下,道,“大概四十来岁,穿着黑色直裰,看上去是丝绸的。”
何三“哦”了一声,说:“那就是大师兄。一齐师兄特别喜欢缂丝,不干活的时候,总是穿着缂丝袍子。”
苏进问道:“缂丝是什么?”
何三咦道:“你不知道吗?缂丝又叫刻丝,是一种传统织法,以小梭织纬,根据纹样多次中断以变换色丝,成品只露纬丝不露经丝,达到‘通经断纬’的效果。它的纬丝能形成花纹的边界,立体感很强,有犹如雕琢缕刻的效果,通常用来制作书画作品,也有用来做衣服的。缂丝需要的技巧很高,非常珍贵,明清两朝,只有皇帝和达官显贵才能穿着。大师兄那缂丝长袍,你看着是素色的,其实有暗纹织画,很精致的……”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直视着苏进。
苏进笑了笑,又问了一句:“缂丝是什么?”
何三喃喃道:“只准皇帝和达官显贵穿的昂贵织物……按照传统古例,工匠只能穿着麻布……是不许穿缂丝衣服的!”
苏进意味深长地道:“是啊,这是传统……”
吕家向来固守传统,因此瞧不上何三。身为吕家下任家主,吕一齐长期穿着缂丝出入,这本来就是违背传统的!
所谓传统,在现在的吕家,也不过如此而已!
有利则留,无利则弃。从根本上来说,它也只是一根大棒子,用来在有用的时候打人的而已。
这个事实仿佛打开了何三的某个心结,他猛地站起,眼睛闪闪发光!
他深呼吸几口,突然问道:“你刚才说,这个马王堆汉墓里的文物,可能会在年后被起出?”
苏进点头:“对,舒倩是这么说的。”
何三笑了,他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野心之火。有些东西,他以前没打算争,现在看来,是非争不可了!
…………
晚上十点多钟,何三离开了十极里。
走之前,他主动问苏进明天能不能继续到南锣鼓巷跟学生们一起摆摊,苏进有点意外,开玩笑问他“学雷锋上瘾了吗?”
何三爽然一笑——精气神已经完全变了,点头道:“是啊!”
苏进这边当然没问题,何三愿意去,愿意教学生们东西,他当然求之不得。而且,他明天还有事情,一早就已经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打了招呼,要缺勤一天,不能跟他们一起去了。
上周一的时候,他就跟谢幼灵约好了,要带她去植物园,作为拿到金奖的奖励。
走的时候,何三还小心翼翼地捧走了玻璃盒里的帛书。他没把话说死,但还是向苏进保证,一定尽他可能地复制出同样的丝帛,帮助他修复。
有了他的保证,苏进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一直没动保险箱里的帛书,一方面是还在做修复计划,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前期的物料准备还没做好。
物料准备主要分两方面,一个是用来修复的各种配剂——上周实验室一行,基本上已经准备完毕了;另一个就是用来修复的同类丝帛了。这个比前一项更复杂,要真正做好,甚至还要自己想办法选定蚕种,培育丝蚕……单靠苏进的个人力量,很难在短期内办到。
现在有了何三帮忙,当然方便多了。
第二天,他从学校小树林出来之后,就去谢家接谢幼灵。
谢幼灵穿着粉红色的小毛衣,穿着白色的小外套,扎着两个小辫,粉嫩可爱。
苏进一进门,她就欢天喜地地扑了过来,连声说:“哥哥,我已经准备好出发啦!”
谢进宇无奈地摇头说:“她头一天就把今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了,天刚亮就起来,自己梳头洗脸,着急着呢。”
他看上去是在埋怨,脸中却闪着喜悦的光芒。自从他生病之后,谢幼灵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承担起了家里的家务和照顾他的责任。
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这些事情耗尽了她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根本没办法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去欢笑着享受生活。尤其到了后来,家里的钱用光了,她要发愁更多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让谢进宇忧心无比。
还好有了苏进,还好他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
那五百万也好,对自己病情的帮助也好,都不如他给谢幼灵重新带来的笑容!
谢进宇爱怜地看着女儿,洒脱地对苏进说:“幼灵今天就交给你啦!”
苏进一愣:“谢叔,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谢进宇摇头道,低声道:“我就不去了。我估计没那么多精力,免得拖累得你们也玩不好。你还是带着幼灵一个人,好好玩一玩吧。”他抬起头,看着苏进的眼神跟看着女儿的一模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平时也够辛苦的了,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放松一下。”
苏进注视着他的眼神,坚定地道:“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幼灵的!”
这时,谢幼灵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飞了过来,道:“哥哥你还没吃早饭吧,这是爸爸煮的蔬菜粥,可好吃了!里面还有肉!”
…………
九点钟,苏进带着谢幼灵准时出发。
坐在公交上,谢幼灵的小腿一甩一甩的,她兴奋地说:“我去过动物园,还没去过植物园呢!植物园里植物一定很多吧?”
苏进说:“是啊,种类非常多。每个不同的季节去,都可以看到不同的鲜花盛开。”
谢幼灵的眼睛更亮了,她自己盘算了起来:“现在是秋天,秋天应该是……菊花?”
苏进点头:“除了菊花以外,还有别的。桔梗、萱草,也都是秋天的花,应该可以看到。”他笑着说,“而且,植物园的正中央,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温室,里面还有很多不在季节的植物。说不定还可以看到仙人掌开花呢。”
他绘声绘色地说着,谢幼灵听得津津有味,越来越迫不及待了。
今天一路都顺畅,车开了大半个小时就到了西北角,植物园门口。
“咦,太好了,哥哥,今天有菊花展!”
谢幼灵一下车,立刻看见植物园门口的大招牌,高兴地叫了起来。
苏进先是一笑,接着觉得有点不对,疑惑地看向四周。
菊花展这样的活动,一向是植物园的盛事之一。按照惯例,每逢这种时候,植物园门口都会车山车海,堵得水泄不通。今天的车,怎么这么少?
0108 不能摘
谢幼灵没留意这么多事,她兴高采烈地拉着苏进的手,跟着他买了票,进了门。
苏进买的是通票,连同中央温室的一起。
一进门,立刻就能看见一片巨大的菊花海。无数盆各种品种的菊花排列在一起,摆成了蟠龙戏珠的图案。“宝珠”所在的位置,是几盆非常罕见的绿菊,颜色极正。
女孩子没有不喜欢花的,谢幼灵一看见这片花海,立刻欢呼一声,放开苏进的手就冲了过去。
苏进环视四周,发现花海附近的人还是很多,松了口气。也许是之前交通太堵塞了,门口临时限行了也说不定。
苏进微笑着看了谢幼灵一眼,任由她在花海里徜徉,自己也跟着走到了花丛边。
菊花开得正好,色彩斑斓,无数朵簇拥在一起,实实在在地验证着“繁花如锦”四个字。微苦的菊香飘荡在空气中,让人精神一振。
苏进含笑着看这幕情景,以及花海中的小女孩,心情非常舒畅,心中隐约的疲惫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去了一样,连肩膀都轻松了下来。
谢进宇说得没错,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是应该找个机会放松了一下了。
“哥哥你看这一片,紫色好漂亮!”谢幼灵蹲到一丛菊花旁边,挥手叫苏进。苏进走过去一看,这菊花花蕊处浓紫近黑,越往边缘越淡,最后花瓣边缘淡得近乎发白。从花蕊到花瓣,仿佛展现了紫色所有变幻的可能,果然美得惊人。
苏进笑着拍拍她的脑袋:“的确很漂亮。不仅颜色美,花形也很舒展。”
谢幼灵退后一步,端详着花株的整体,点头道:“是啊……”
突然,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揪住花茎使力,想要把它摘下来。谢幼灵一看就急了,她抓住那只手的手腕,叫道:“这里的花是给人欣赏的,不能摘!”
那是一个三四岁大,比她更小的小姑娘,短短的头发毛茸茸的,圆溜溜的眼睛像条小狗一样。谢幼灵很认真地对这个小姑娘说:“这里的花只能看,不能摘,乖啊!”
“哦……”小姑娘把手缩了回去,同样认真地说,“只能看,不能摘!”
“对!”谢幼灵非常肯定地点头,说,“还可以像这样闻花香……”
她凑到菊花旁边,深深吸了口气,小姑娘咬着手指看她,也学着凑过头去。一大一小两张脸并排在一起,都是粉嫩粉嫩的,相映成趣。
这时,一个年轻妈妈走了过来,叫道:“红红……”
名叫红红的小姑娘转过头,认真地说:“妈妈,不能摘花!”
年轻妈妈一愣,红红指着谢幼灵说:“姐姐说的!”
年轻妈妈笑了起来,她拉着红红的手说:“是啊,姐姐说得对!”她看出了苏进是谢幼灵的家长,友好地向他一笑,说,“你妹妹教得真好。”
苏进也笑了,点头道:“嗯!”
这一幕落入另一边两个人的眼中,一个中年人笑着侧头:“这两个孩子真可爱!”
另一个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女人凝视着苏进的侧脸,没有回答。中年人注意到了,疑惑地问道:“怎么,岳教授,您认识这个年轻人?”
岳教授如梦初醒,摇头道:“不,只是觉得有点面熟……”
中年人说:“哦,可能在哪里见过吧。对了,云小姐呢?”
岳教授说:“她来之前就说要先去看看菊展,不用管她。”
“这样啊。岳教授这边请,我先给你讲讲这次博览会……”
中年人絮絮叨叨地说开了,领着岳教授往另一边走。岳教授再次回头,深深地看了苏进一脸,表情微微有些迷茫的样子。
这时候,苏进也仿佛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向着那边转过头去。但岳教授已经跟中年人一起走了,那地方空空的,什么人也没有。
没一会儿,谢幼灵又叫起来了:“哥哥,那边!”
苏进回头,看见她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迅速跟了上去。
进门处的花团锦簇是植物园菊花展的主展场,谢幼灵新发现的这个,是珍稀品种展。
前面主展场的的那些都是被种在花盆里的。而这些珍稀品种,栽种在苗圃里,苗圃被铁丝网围住,网下栽满了爬藤植物,只留了一个出入的小门,比较隐蔽,一般人留意不到,也比较冷清。
这片苗圃设计得非常精心,中间有一座假山,瀑布一样的垂枝从上面泄下来,上面盛开着朵朵白菊,就像是星河落入了人间。
假山下面是一条人工小河,菊瀑的末端正好临于水上,照出了繁花的影子。
河上有桥,桥边有亭,各种不同颜色的菊花错落有致地装点着这这一片景色,巧妙地与景色融为了一体。
谢幼一进来就呆住了,她直视前方,喃喃道:“好美……”
苏进跟在她背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跟着也是一愣。
木桥之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黑发如瀑。她正弯着腰,看着亭边一朵碗口大的白菊,肌肤如雪,白衣拂风,那种感觉,就像是花的精灵突然化形,落入了人间。
她只露出了一张侧脸,还一半被垂发遮住。但就只是这半张脸,已经让苏进无法判断,究竟是花更美,还是人更美了。
谢幼灵呆了好一会,突然一拉苏进,悄声问道:“哥哥,这是菊花仙女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这里格外幽静,外面的喧闹跟这里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一样。对方显然听见了她的声音,转过头来,发现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忍不住嫣然一笑。
阳光透过假山的瀑布,照在她的容颜上,笑靥如花。
少女向谢幼灵招手,小姑娘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指了指自己。
少女点头,谢幼灵看了苏进一眼,苏进微微点头,她这才走了过去。
少女也微微点了点头,向苏进致意。接着,她伸手拉住谢幼灵的小手,引着她看那朵白菊,温和地问道:“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花吗?”
这问题太小儿科,谢幼灵都有点不敢确定了:“……菊花?”
少女轻轻笑了,点头说:“对。那你知道,这又是什么花吗?”
这一次,她指的是桥边的山坡上,那一丛丛黄色的小花。这些小花的直径只有一厘米左右,黄色单瓣,跟那朵碗口大的白菊比起来,显得无比单薄。
谢幼灵倒是认得出来:“这也是菊花!野菊花!”
少女笑着问她:“是啊,全世界的菊花一共有九百多属,近两万种,你觉得我是哪种菊花的仙女呢?”
谢幼灵明白了她的意思,沮丧地说:“姐姐,你可真会煞风景!”
少女掩着嘴,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
少女似乎很喜欢谢幼灵,拉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边走,一边看。
她对菊花非常熟悉,科属、品种、分类随口而言,诗词锦句信手拈来,谢幼灵跟她走了一圈,简直要被她迷倒了。
苏进没有跟上去,他站在一边,远远看着这幕情景,唇边含着笑意。他的眼神平静而纯净,看着她们,就像在欣赏一幅美好的图画一样。
少女偶尔回头,留意到了,只是低头一笑,眼神也变得越发平静。
重新回到桥上时,谢幼灵拉着少女的手摇了摇,问道:“姐姐,我叫谢幼灵,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女蹲了下来,理了理她腮边的头发,温柔地说:“我叫云行灯,幼灵,你好啊。”
谢幼灵认真地说:“姐姐,我想好了。不管什么菊花,都各有各的美。姐姐你就跟花一样美!”
云行灯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谢谢你的夸奖,我很高兴。”
然后,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突然,一个鲁莽的声音闯了进来,中文的腔调非常生硬:“灯小姐,原来您在这里!”
名叫云行灯的少女抬起头,微一皱眉,冷淡地道:“加比先生,请您不要大声喧哗。”
苏进也皱起了眉,转头一看,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白种人,棕发棕眼,个子不高,身体却很壮硕,露出来的两条胳膊上长满了体毛。
他痴迷地看着云行灯,高声道:“亲爱的灯小姐,鲜花也比不上您夺目的美貌。上帝送我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与您相遇的。”
相比较而言,云行灯的态度就很冷淡了,她问道:“加比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加比这才想起正事:“对了,博览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埃德加先生请您赶紧过去!”
“我知道了。”云行灯冷淡地回应了一句,拉拉谢幼灵的手说,“幼灵,我有事要先走啦。”
谢幼灵点点头,云行灯站了起来,向着稍远处的苏进点头示意。
加比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云行灯,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苏进身上,立刻撇嘴,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
云行灯正要走过去,加比突然夸张地大叫道:“稍等一会!”
云行灯一怔,不明所以。她带着谢幼灵转了一圈,正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现在正站在那朵碗口大的白菊旁边,亭亭玉立,人与花交映生辉。
加比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这里究竟是怎么布置的?到处都乱糟糟的。真正的园艺师,应该把一切都安排整齐!不过这朵花倒是栽培得不错……”
加比说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都皱起了眉。
他指的正是云行灯旁边那朵白菊,他直冲着她走了过去,弯下腰,扯住了那朵花的花茎。
云行灯又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的谢幼灵叫道:“叔叔,这花不能摘!”
他要摘花?不可能吧?
这一片园圃里不止他们几个人,刚才那一对母女也走进来了,这时,那个小姑娘也跟着一起叫了起来:“这花只能看,不能摘!”正是谢幼灵刚刚教她的话,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时,“啪”的一声轻响,加比已经折断了那朵花,举起手,把它递到了云行灯的面前。
他好像没听见孩子们的话一样,无比深情地说:“这个糟糕的地方,也只有这朵花配得上您辉煌的美貌了。我亲爱的灯小花,请您收下这朵花,收下我的一片心意吧。”
0109 入场比赛
云行灯不可置信地看着加比,她柳眉微蹙,质疑道:“你把它摘下来了?”
加比还想把花往她手里塞,不以为意地说:“一朵花而已,鲜花自打开放,就是为了衬托美人的。”
云行灯质问道:“你知道为了培育这朵雪中仙,多少人,花了多少时间和心力吗?”
加比一撇嘴,轻蔑之极:“中国人而已。”
云行灯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加比先生,我也是中国人。你这朵花,我不会收的。而且,你摘下这朵花,违反了园圃的规定,我会通知园方,按规定处理你的。”
说着,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视加比如同空气一样。
加比似乎完全没想到云行灯会这么做,他呆了半天,猛地回过神来。
“操,贱女人!”他喃喃低语,把手里那朵绝美的雪中仙揉得粉碎。
“叔叔,你不应该这样做!”谢幼灵非常愤怒,直起身子,大声对加比说。
加比的一肚子火正没处可泄,谢幼灵正好撞上枪口,他指着谢幼灵,一连串英语从嘴里冒了出来,全部都是污言秽语,极其难听。
谢幼灵一句也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她愤怒地道:“你……”
话还没说出口,加比就上前一步,重重一推她,就要下桥。
谢幼灵只有十岁,身高还不到加比的胸口,娇小纤细。被他一推,她站立不稳,险些就要栽下去!
这时,她肩膀上传来一阵轻柔的力量,力量从肩滑到胳膊,带着她打了个转,重新站定。
苏进站在她身边,帮她站稳之后,抬眼看着加比,冷然道:“这位先生,这样对待一个小姑娘,实在太粗鲁了。”
加比不屑:“一个野丫头……不会是你的野种吧?”
他轻蔑的笑容还没露出来,苏进突然上前一步,搭上了他的手臂。接着,苏进的手腕一翻一转,加比偌大个身体就飞了起来,翻过桥栏,砸进了下面的小溪里,水花四溅!
周围传来好几声惊呼声,苏进倚着栏杆,冷眼看着下方,道:“这位先生,我觉得你还是用水清醒一下脑袋,顺便洗洗自己的脏嘴吧!”
说完,他回过身,拍拍谢幼灵的小脑袋,说:“走吧。别理他了。”
谢幼灵的眼睛闪闪发亮,用极为仰慕的眼神看着苏进,道:“果然,还是哥哥最好!”
“最?”苏进被她一逗,就笑了起来。他点了点谢幼灵的额头,问道,“你这是在拿我跟谁比呢?刚才那个姐姐?”
谢幼灵不好意思地笑了,再次强调道:“果然,还是哥哥最好,最厉害!”
苏进无奈地摇摇头,带着她离开了。直到两人的身影离开这片园圃,加比才一身湿淋淋、无比狼狈地爬出了小溪,站到了岸上。
他看到周围的目光,愤怒地嚷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这时,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走进苗圃,一眼看见他,问道:“是加比先生?”
加比愤怒地说:“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其中一个保安说:“刚才有一位小姐投诉您毁坏珍稀菊园里的植物,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另一个保安看见了桥边光秃秃的花枝,立刻指道:“老郭你看!”
头一个保安看见了,脸马上沉了下来,转向加比道:“请吧!”
…………
从珍稀品种园里出来之后,谢幼灵突然陷入了沉思。她默不吭声,拉着苏进的手,眼神漫无目的地到处看着,不时落在一朵盛放的鲜花上。
一开始,苏进还以为她被刚才的事情影响,还在生气,但不久就发现她一脸若有所思,好像在想着什么一样。
他没有问,带着谢幼灵像闲逛一样,在植物园里溜达起来。
苏进没让她只看菊花,还带着她去植物园后面,看了看一年大半时间都在盛开的紫薇,角落里灿烂一片的萱草,极具山野气息的紫色桔梗。
他不像先前云行灯一样,走到一处,就给谢幼灵介绍。他只是带着谢幼灵站在那里, 两个人一起静静欣赏着鲜花的美丽。
过了很久,谢幼灵突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鲜花真美啊!”
苏进微笑着点头:“是啊。”
“不管什么样的鲜花,都很美丽!”谢幼灵又强调了一句。
苏进还是微笑着点头,道:“是啊!”
一大一小相视一笑,谢幼灵突然指着旁边一个招牌说:“咦,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宣传牌,上面写着“世界植物艺术博览会”几个字。时间就是今天,地点是中央温室三层。上面写着,一共有58个国家的植物艺术品被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同时,还有剑桥大学的教授莅临。
谢幼灵看清上面的内容,眼睛马上就亮了,问道:“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对这样的专业展览,苏进也很感兴趣,点头说:“走吧!”
两人来到中央温室前面,正在找第三层怎么上去,无意中听见旁边不远处一个工作人员在给一对情侣解释:“抱歉,这次博览会是内部展示,不对公众开放的。”
谢幼灵马上就沮丧了,垂头丧气地说:“不对外开放啊,那为什么要叫博览会啊……”
正好也到这里来了,苏进说:“那就算了,要去温室参观一下吗?”
苏进说什么都是好的,谢幼灵立刻用力点头:“要去!”
两人才要出发,情况又变了。
后面上来一个人,附耳对那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工作人员立刻笑了起来,朗声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这边刚刚接到消息,博览会方面要搞一个活动,一个小比赛,优胜者可以进去参观。”
这个活动是针对当前的全部参观者的,很快就用大广播的形式把消息通知了出去。
博览会方面,将会临时举行一个业余的植物艺术比赛。
园内观众可以一展才艺,以植物为主题,在一小时内,递上一份作品。博览会的专家会根据他们的作品,选出十个最优秀的,进入博览会参观。没有中选的观众,也一样能得到一份精美的纪念品。
才艺类型不限,可以是绘画,也可以是即兴的文章和诗歌,甚至你临时谱一首关于植物的乐曲,表演出来也可以!
工作人员保证,他们的专家一定是专业的,绝对可以公平地选出最优秀的作品!
苏进一听就笑了起来,他拍拍谢幼灵的小肩膀说:“你的机会来了!”
…………
这时,中央温室三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旁边,一个六十多岁,须发皆白的白种人正跟一个中年华人女性并肩而立 ,俯视下方。
受到活动的吸引,下面的人越来越多。园方在中央温室前面腾出了一块很大的场地,用长桌围了起来。场里中央准备了各种工具材料,供给游客们自由取用。
外国人微笑着对华人女性说:“岳,你知道的,我一直仰慕华夏的传统文化。尤其是把植物抽象化后,引入瓷器和衣料里,简直美不胜收。但你得承认,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华夏已经不行了。”他彬彬有礼,神色里却有掩饰不住的轻蔑,“现在的华夏人,浅薄轻浮,已经做不出那么美的作品了。你们,已经钻进钱眼里去了!”
前面一段,他是用英文说的,标准的伦敦腔,优雅有礼。但最后一句话,他却换成了中文,同样字正腔圆,远不是之前的加比能比的。
岳云霖转向他,礼貌而冷淡地道:“埃德加先生,我尊敬您的言论自由。但我们还是等比赛结果出来之后再说吧。”
埃德加笑了,他掏出烟斗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道:“比赛?不过是一些肤浅的游客而已,你以为能出什么优秀的作品?岳,你实在太天真了!”
岳云霖冷淡地道:“埃德加先生,如果您再继续这样蔑视我的同胞的话,我想,我们的对话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埃德加说:“同胞?不,岳,你要知道,你不必把自己跟他们相提并论……”
他碰到岳云霖的眼神,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笑着说:“好吧,我不说了,我尊敬你的同胞。”
这时,他手机响了起来,他向岳云霖做了一个抱歉的姿势,走到了一边。没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变了:“……你怎么被送到那里去的?”
“……”
“你也太不小心了!”
“……”
“行了,我会派人过去的。”
几句话时间,埃德加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他挂了电话,走到岳云霖身边,正要说话,发现岳云霖注视着下方,有些惊讶的样子。
这场比赛是埃德加一时兴起,跟岳云霖打的一个赌,他完全没把它放在心上。他坚信,以前的华夏或者有过辉煌,但今时不同以往,时代已经不同了。
他顺着岳云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往下看,但当他看见下方的情景时,白色的眉毛立刻高高地飞了起来。
0110 现场剪纸
苏进一向支持,对于小孩子,应该多给她机会展示自己,一方面能培养为人处事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能增强自己的自信心。
一听说这个比赛,他立刻鼓励谢幼灵参加。
谢幼灵用隔窗断剪出的花卉剪纸,华丽大气,又秀美精致,正是为这种比赛量身打造的。
谢幼灵跃跃欲试,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她是靠剪纸拿了金奖没错,但那都是跟同龄的小孩子比赛。而今天……
她往周围看了一眼,过去报名的全部都是成年人!
她抬头看苏进,苏进鼓励地向她笑笑。谢幼灵看见他的笑容,突然充满了勇气。
不管怎么样,她有哥哥呢!怕什么?天大的事情,都有哥哥帮她撑腰,小小一场比赛算什么!
虽然是临时比赛,园方准备得很周到。
他们很快腾出了中央温室前方的空地,准备好了桌椅。空地周围还有条桌,上面放满了各种工具材料,参赛者可以任意取用。
参加比赛要先去前面报名拿号,谢幼灵走过去,大声说:“我叫谢幼灵,我也要参加比赛。”
前面报名的全部都是成年人,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多岁,工作人员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年纪的小姑娘。她亲切地笑了,问道:“你几岁啊?”
谢幼灵说:“马上要十一岁了!”
工作人员笑着摸摸她的头,干脆地说:“好嘞,你是57号,这是里的号码牌。”
她用别针把写着号码的白纸别在了谢幼灵的胸口。
今天来这里的有不少都是家长带着孩子,看见还有谢幼灵这样的小孩参加,家长们也来了兴趣。接下来,报名的好几个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孩。
很快,报名结束,比赛开始。
今天是周末,又有菊花展,来植物园的游客不少,对自己的才艺有信心,来参加比赛的一共76个人。
他们被条桌围在中间的空地里,同行的同伴在外面等。
谢幼灵走到条桌旁边看了看,拿起了一张红纸和一把剪刀,走到椅子旁边,坐了下来。
她是第一个报名的小孩,有不少人关注着,看见她拿的东西,恍然大悟:“这是要剪纸吧,这孩子手还挺巧的。”
别的孩子基本上选的都是画画,拿了纸和彩笔,认真地坐到了桌子旁边。
谢幼灵刚刚剪下第一刀,突然就停住了。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前方,刚才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重新浮现了出来。
这里正对着前方一堵花墙,那花墙同样设计得非常精心,姹紫嫣红,各种颜色搭配得极极为巧妙。
谢幼灵就盯着那堵花墙,发起了呆。
她这一呆就是十分钟,旁边的游客们留意到了,窃窃私语道:“这小姑娘怎么了?紧张了?”
“我看着不像……犯困了?”
苏进看了看谢幼灵,又看了看那堵花墙,唇边泛起了笑容。
十分钟后,谢幼灵如梦初醒,终于有动作了。不过她却没有开始剪,而是站起来,走回到条桌旁边,看了看手上的红纸,换了一张白色的。
这张白纸比红纸大得多,大概有a3大小。
谢幼灵走回座位旁边,剪刀一颤,开始动作了。
只见她的两只小手像蝴蝶穿花一样,动得极快,几乎让旁观者感觉眼花缭乱了。白色的碎纸簌簌而下,落在地上,很快在地面上积了起来,像是下起了一场小雪一样。
谢幼灵的目光非常专注,剪着剪着,她的唇边也带上了一丝笑容,满怀欣喜。渐渐的,她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小小的眉毛紧紧地蹙起。再过了一会儿,她的眉峰一展,高高地扬了起来。
不看她手上动作,只看她的表情,也能感受到,她的心里正经历着什么,而这些想法、这些情感变化,也通过她的手,折射到了她所剪的作品上!
她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开始剪之后,就完全没有停过。
大约半小时后,她的额角沁出了一丝汗珠,但她仍然紧紧抿着嘴,手上动作完全没停。
又过了十分钟,工作人员提醒道:“各位请注意,再有十分钟,活动就要结束了。请没有完成的,抓紧速度完成。”
这时,谢幼灵剪刀一翘,收了回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抹了把汗,站了起来。
她端祥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站了起来。
工作人员远远看见,走过来问道:“小妹妹完成了吗?可以交给我……”
说话间,她注意到谢幼灵手上的作品,瞳孔突然紧缩,整个人惊呆了!
谢幼灵没留意她的表情,抬头问道:“大姐姐,我能把它先拿给我哥哥看看吗?”
工作人员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说:“可,可以……”
谢幼灵冲着她一笑,拿起自己的作品,跑到条桌后面,隔着桌子对苏进道:“看,哥哥,这是我剪出来的!”
她翻过那幅剪纸,展示到苏进面前。苏进不是一个人站着的,他旁边还有其他参赛游客的同伴。这时,大家都下意识地看过来,周围的喧闹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那幅剪纸,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苏进就着谢幼灵的手,仔细观察着她的作品。他眯着眼睛,看得很认真。片刻后,他笑着对谢幼灵说:“恭喜你。”
在场的只有谢幼灵自己能听得懂这句话,一瞬间,她笑得更开心了。一线阳光突破云层,照在她的脸上,把那朵笑容映得极为璀璨。
直到这时,周围的人群才“哗”的一声,吵了起来。
他们不可思议地嚷嚷着:“我靠,神了!”
“这真是这小姑娘剪出来的?”
“当然是,我看着剪的!”
“靠靠靠,这小姑娘手也太巧了!”
话声中,已经有人拿出手机,正好把小姑娘和她手上的作品一起拍了下来。那朵璀璨至极的笑容和那幅神奇的作品一起,被留在了影像里。
谢幼灵给苏进看完,拿着剪纸回去,把它递给工作人员说:“大姐姐,这是我的参赛作品,交给你啦!”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捧过来,竟然有点不知所措:“这是你交的作品?”
“是啊!”
“嗯……它叫什么名字?”
谢幼灵想了想,又回头向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道:“就叫它雪中仙吧!”
…………
一小时到了,活动正式结束,工作人员收齐作品,把它放到前面的桌子上,按编号和类别排列整齐。
另一个工作人员匆匆上去了,没一会儿,他请下来一群人,游客们兴奋起来,这应该就是来参加博览会的专家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个人。一个六十多岁的华人老人,戴着植物园园长的标牌,名叫翁越。另外两人胸前挂着吊牌,表明他们是这次博览会请来的专家,正是岳云霖和埃德加。
他们身后还尾随着十来个人,各种肤色国籍都有,也同样是博览会与会人员,只是身份没有前面两个高而已。
苏进目光一扫,在里面看见了两张熟面孔,正是云行灯和加比。
他一早就料到了,之前他们在珍稀苗圃提到“博览会”三个字,指的应该就是这一场。
两人的距离隔得有点远,云行灯表情冷漠,看也不看对方。加比换了套衣服,还是不时关注着云行灯,目光又是迷恋,又是愤恨,显然还在记恨刚才的事情。
苏进的目光只从他们身上一掠,就看向了岳云霖。
不知为何,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一样,他说不出来,却能感受得到。
他身边的群众们都在窃窃私语:“好多老外。”
“一会儿就是他们来评选作品吗?”
“老外也懂中国艺术?”
“你们看那个姑娘,长得好漂亮!”
苏进没留意他们说什么,紧盯着岳云霖。过了一会儿,岳云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远远投来一眼,跟他对视片刻,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苏进向来平静的心脏,突然跳得有点快。
“哥哥。”这时,谢幼灵突然轻轻拉了他一下。苏进回神,低头看她:“怎么了?”
谢幼灵摸了摸自己的小胸脯:“我有点紧张。万一我选不中怎么办?”
苏进笑了,他非常肯定地说:“放心,你一定会被选中的。”
“真的?”
“嗯,只要评委们有眼光,就绝对不会错过你的雪中仙!”
…………
评委们正是园长翁越和这些专家。他们被请到最前面的桌子旁边坐下,坐在最中间的还是这三个人。
翁园长拿起话筒,和蔼地说:“各位朋友上午好,欢迎大家参加今天的活动。活动的具体内容,我就不多说了,我先来介绍一下本次活动的评委。”
他首先指向埃德加,说:“这位是英国剑桥大学植物艺术学教授,爱尔兰皇家植物园首席顾问威尔?埃德加先生。埃德加教授……现在应该称为爵士了吧?”他笑了笑,说,“埃德加教授刚才于今年年初获得了女王授予的爵位,他同时是哥伦比亚大学等六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所著的《植物艺术学》一作被翻译成了32种文字,畅销各国……”
埃德加矜持地抬着下巴,向周围点了点头。
华夏人一向都是很崇拜文化人的,听见他的一大串头衔,顿时肃然起敬。
介绍完埃德加之后,翁园长转向岳云霖,苏进能感觉到,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更尊敬了。
0111 不行
翁越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位是我华夏的‘植物之母’,中科院岳云霖岳教授。她主持中科院的菊科植物分类学,探索华夏菊花起源,曾经用二十年时间采集标本,为菊花科植物归属定种。同时,她还是一位高明的画家,她的画作,曾经拍出320万英磅的高价,是当世画家里最出名的一位……”
翁越介绍的时候,岳云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不喜不怒。苏进远远地看着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莫明的熟悉感。
单说成就的话,岳云霖绝对不逊于埃德加,甚至犹有过之。但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游客们对她的态度明显没有刚才对埃德加来得热情。
接下来,翁越还介绍了剩下的七个人,全部都是各国出名的植物艺术学家,在特定领域内有着出众的成就。
这十个人,就是今天活动的评委。
这时候,反应再迟钝的游客也感觉到了一点不对。
光听头衔就知道,这十个评委很牛逼的啊,怎么会跑来当这么一个业余活动的评委?
而且这些业余的参赛者,还不是怎么样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是临时在植物园游客里找的而已,你别说,里面还有五六个中小学生呢……
翁越微笑着介绍完评委,又讲了一下接下来的评选流程。
机制很简单。一共十个评委,会给每一幅作品打分。满分十分,最后十个人的分数相加,就是总分。
总分最高的十个人,将会是优胜者,获得参观博览会的资格。
同时,植物园还会给这十人颁发奖品,当然,就像前面说的一样,没有获选的其他参赛者,一样会获得精美的纪念品。
翁越说得很轻松,游客们也变得轻松起来。显然,虽然评委的来头大了一点,这终究还是一个普通的临时活动,一点也不正规!
相比起下面的轻松,最上面两个人的气氛就有点紧张了。他们俩虽然面带微笑,但相互对视的眼神已经冒出了火花。
这时,编号1的作品已经送了上去。埃德加呵呵笑着说:“岳,女士优先,你先打分吧。”
第一幅作品是幅水彩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画的。他的水平还不错,但也就到中学生参赛作品的水准而已,还不是一定能获得优胜的那种。
埃德加瞥了一眼,笑得更开心了,岳云霖在心里叹口气,提笔在打分卡上写了一个“5”。
她把水彩画递给埃德加,埃德加面带微笑,连一眼都没有多看,直接把它递给下一位,提起笔,在打分卡上勾了个数字——“2”!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温和,但轻蔑之意已经足够充分地从这个数字里体现出来了!
每一幅作品评完分,都会被送到一边,裱在展板上,供给观众们观看,十位评委的评分结果也会被加起来,列在下面。
游客们兴致勃勃地围观评点。
第一幅被贴上来的时候,他们指指点点,还挺高兴。在他们看来,这幅水彩的水平已经非常高了,还有人假装内行地评论说:“你看这光影、这用色,层次感多强!”
结果总分一被送上来,游客们就闭嘴了。十个评委的分数加起来,一共才42分……还不到一半!
这分数也太低了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说:“专家的眼光,应该跟我们这种普通人的不太一样……”
编号2的作品是一首中文现代诗,咏菊的。岳云霖接过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叹了口气。又是一个水准一般的作品,连韵脚都没有对齐……不过里面有一个句子倒是有点亮点……
岳云霖笔一顿,写了个“6”。
诗歌这东西,是语言作品,中国人看着还行,非中文的使用者就有点抓瞎了。
埃德加接过去,笑容仍然不改,竟然轻声把这首诗吟诵了出来。
下面编号2的参赛者有点紧张,又有点惊奇。外面的游客观众也在交头接耳:“这老外还会念诗,中文水平不错嘛!”
埃德加抬起头来,笑着说:“还算通顺,不过把这个‘月’字,改成‘桥’,更能押韵。”
那个参赛者默念了两遍自己的诗,发现果然,改成桥的话,不仅更押韵,连诗歌的韵味也往上提了一层!
这真的是个老外吗?中文水平竟然如此之高?
埃德加说完这句话,低下了头,岳云霖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他的得分卡上新添了一个数字——“1”。
他的评分比刚才还要低了一分!
这首现代诗最后的总分是40分,同样没有过半,比刚才编号1的水彩画还低了两分。
一份接一份的作品被送上来,评委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分。岳云霖脸上的笑容变得微微有些僵硬了。
就算拿业余水平来判断,这些游客也只算勉强而已。里面还有几个人明显只是凑热闹的,画出来的画连小学生涂鸦都不如!
这些作品,别说“艺术”了,连让人勉强满意都不行。
岳云霖评分最高的一份也不到六分,没有及格的。更别提旁边的埃德加,打分更加严苛,一个超过三分的都没有。
到现在为止,总分超过50分的作品只有三份,最高的也只有56分。
岳云霖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吗?也是,不过都是些游客,要求他们有太高的艺术造诣,也太不现实了。
这时,又一份作品被送了上来,同样是一份画作。那是一份速写,岳云霖眼睛微微一亮,赞了个好字。
虽然只是一份速写,只用铅笔三两笔勾出了大致的风景。
但是,这笔墨浓淡得意,留白充分,已经是一幅极具意韵的作品了!
岳云霖有些满意,给这幅画打了八分。
埃德加接过去,白色的眉毛抬了抬,也赞了一句:“不错,有艺术生水平了。”
他终于高抬贵手,给这画打了六分。显然,在他看来,这幅画,也就到及格的水平而已。
另一边,游客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们也被这些低分惊到了。是水平真的这么差,还是专家的打分太严?老实说,他们也不太能确定。但不管怎么说,被一群老外打出这样的分数,怎么说还是觉得有点丢人吧。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游客终于找到了理由。他笑着说:“哈哈哈哈,大家都是业余的嘛,用专业标准打分,当然不会太高了。我们应该横向比较,横向比较!”
这个理由不错,旁边的其他游客也轻松多了。
这时,苏进站在一边,暗暗地摇了摇头。
评委的总体打分标准,其实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严苛。而且,这个活动看上去只是一次临时活动,但其实还是有一点选择性的。
会来参观植物园的,基本上都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游客。会毛遂自荐,参加这样的活动,大部分都还是对自己的水平有点信心的。
也就是说,这76个人,本来就是园内水平最高的那一群人。
这样的人,还只拿出了这样水平的作品……老实说,这水平,比苏进以前那个世界的的确差远了。
速写被贴上来的时候,游客内部立刻小小地骚动了一下。
72分!
虽然还不算优秀,但跟其他人的相比,已经是难得一见的高分了!原来这里还是有人才的嘛!
苏进的眼睛也亮了一下。
这速写技术水平比较一般,但是极具灵性,如果能得到专业发展的话,说不定会成为一代大家。可惜,这明显不是专业人士出手的,现在有的,也只有灵性而已。
看了一会儿,苏进算着时间,估计快到谢幼灵了。
他走到条桌旁边,满怀期待地看着对面,等着谢幼灵作品出现的那一刻!
看了五十五篇作品,岳云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埃德加笑着偏头看她,道:“岳,这次打赌,看来是我赢了。”他志得意满地说,“可惜啊,你们华夏曾经有那么辉煌的历史,现在嘛,哈哈,已经不行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才能被旁边几个人听见。
翁越的脸首先沉了下来,岳云霖的表情就没有好看过。其余的中国人脸上也纷纷露出了怒意。
这个时候,加比却拍着巴掌笑了起来,高声道:“老师,您说得没错,华夏人早就不行了!”
埃德加多少还知道控制自己的音量,也知道在前面先加句赞美。加比这种傲慢的蠢猪就完全没这个意识了。
他的声音很大,不仅是周围这些评委,连稍远一点的游客也听见了。
人们的交谈声顿时一顿,纷纷看向这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这个老外说什么来着?
华夏人不行了?
他凭什么判断的?就凭这些游客的作品?
马上有心思灵敏的人想到了这次活动的真意。
原来这个临时活动是这个意思,这些老外想考校一下华夏人的艺术水平,好得到一个“不行”的结果!
周围的气氛马上就变得非常不对,埃德加眼见不对,马上责怪地看了加比一眼,斥道:“蠢货,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到该怎么把加比的话圆过来,只能骂道,“蠢货,给我滚到一边去!”
埃德加处理得还算及时,周围的游客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不过还是在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加比。加比被自己的老师怒骂,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
这时,编号56的作品被送上来,是一首五言绝句,写得相当不错。
岳云霖念了一遍,露出一丝笑容,给它打了八分。
埃德加接过白纸,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轻蔑地笑了一声。但他脸上一点也没露出来,高声道:“这绝句写得真不错,一定是今天排名第一的作品!”接着,他抑扬顿挫地把这首绝句念了出来,里面有两个略微生僻的字,他竟然也完全没有念错。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提笔,同样给这首绝句打了八分。
这个举措总算把局面彻底缓和下来了,他念诗的举动也很能拉人好感。游客们的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窃窃私语道:“这老外的中文水平真不错,说不定比我还强点。”
“能这样研究华夏文化的人,应该不会瞧不起我们华夏吧。”
“说得也是。”
这时候,那首绝句带着78分的高分,被贴在了展板上,游客们过去欣赏了,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了下去。
埃德加松了口气,低声对翁越说:“继续吧。”
翁越淡淡看了他一眼,凑近话筒道:“接下来是第57号作品,工作人员请拿上来。”
57,正是谢幼灵的编号,马上要出现的就是她的作品了!
0112 总会有的
谢幼灵一直坐在场内的凳子上,盯着评委席那边看。听见自己的编号,她再次紧张起来,握紧小拳头,挺起了背。
工作人员走到桌边,看见桌上的剪纸,再次屏住了呼吸。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时间没有动作。
她在干什么?
翁越眉头一皱,再次凑近话筒,道:“工作人员,请把57号作品拿上来。”
工作人员这才回神,她用最细致、最小心的动作拈起那幅剪纸,把它衬在一块纸板上,双手捧了过去。
人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动作,明显比之前谨慎多了。
埃德加轻笑一声,对岳云霖开了个玩笑:“看来是她朋友的,这么小心。”
岳云霖面无表情,明确表示,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十秒后,工作人员把纸板捧到了评委面前,岳云霖一眼扫过去,顿时来了兴趣。
剪纸?
这样的作品,今天还是第一次见。
岳云霖来了兴趣,倾身上前去看。
这一看,她就呆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那张剪纸,半天说不出话。
埃德加本来正轻松地靠在椅背上,等着她把作品递过来,看见她这表情,有些惊讶,想了想,也凑了过去。
这一看,他猛地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作品,竟然也出了神!
两个来头最大的评委,竟然都被这幅用普通a3纸剪出来的剪纸惊呆了!
翁越离得略远一点,没有看清剪纸的“真面目”。他看见两位评委的表情,对着话筒呵呵笑着说:“看来出现了一幅令人意外的作品,两位评委都很吃惊。我也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站了起来,扯着话筒的线过去看。
结果,他的话还没说完,音箱里的声音就停止了。他也跟埃德加和岳云霖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幅剪纸作品,一脸震惊之色!
后面的评委也好奇了,越来越多的人凑了过来,越来越多的人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翁越总算是植物园园长,也是评委中最冷静的一个。他最先冷静下来,笑着说:“各位,活动还在进行,请先给这份作品评分吧。”
岳云霖舒了口气,再次看了一眼那幅剪纸,毫不犹豫地提笔,在评分卡上写了一个10分,然后略带挑衅地看向埃德加。
埃德加也在盯着剪纸,表情变幻万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同样提笔,写了一个同样的分数——“10”。
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剪纸的技艺实在太精湛了。最关键的是,它不仅有技巧,更有神韵。一眼看见这幅作品时,他竟然也有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完全被它的气势吸引了进去。
显然,这幅剪纸,已经不是简单的“手工艺品”了,已经达到了“艺术品”的层次!
岳云霖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低声说:“埃德加爵士,您怎么看?”
埃德加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哼了一声:“果然,还是有一些好东西能留下来的。不过……”他斜眼看了岳云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这种传统剪纸工艺,应该已经快失传了吧?等到它真正失传了,这样的作品,还能重现人间吗?”
听到这句话,岳云霖的脸色一沉,她斩钉截铁地说:“放心,这样的技艺,我华夏一定会保留下来,不会让它失传的!”
埃德加向后一靠,轻蔑地翘了翘嘴角:“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后面其他的评委也打出了自己的分数。
这么优秀的作品,他们也很欣赏。打分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举着被送到面前来的剪纸,摇头晃脑,赞美了老半天。
最后,评委们全部打完了分。按照之前的规矩,这幅剪纸作品将会和它的分数一起,被传递到了展板那边,进行公开展示。
埃德加突然问道:“能不能不把它放出去?这样的作品,值得保护!”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很真心实意的。
翁越笑了笑,说:“爵士请放心,我已经跟工作人员说过了,他们会好好保护,活动结束之后,会把它照原样回收回来。”
埃德加略微放心了一点,但还是盯着那边看了好几眼。
这时,展板那边的观众,好奇心已经快被引爆了!
评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评委们的表情和表现,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究竟是什么样的作品,能让他们惊喜成这样?
好不容易看见实物,他们一时间也呆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幅用最普通的a3复印纸剪成的作品,通体白色,没有一点其它颜色。现在它被衬在褐色的纸板上,显得异常的朴实无华。
它的主体部分是一条小溪,溪水潺潺,岸边怪石嶙峋。溪水对面,是一片树林。茂密的树木衬托出了溪水旁边的一朵白菊。它傲然挺立,每一片花瓣都像飞针泄瀑一样,纤细而又华丽。
溪水这边,有半条模糊的狼影,它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对面的白菊,满怀觊觎之意。
这样的危险,却更衬托出了白菊的高洁。它在狼爪下,当然是弱小的一方,但是它却一点也不害怕。它凝立于溪水之畔,喷薄地绽放着自己的美丽,让人越发心动。
这幅作品只用了一张纸,层次却无比分明。
前面半镂空的狼影,中间的溪水怪石,对岸的白菊,远方的树林……景物虽然多,却一点也不杂乱,立体感非常强。
更让人震惊的还是作品中间透露出来的感情。那朵白菊简直美得惊人,对面的恶狼,更增添了它的骄傲与无畏,让它变得更美了。
这时,在评委后面,有一个人远远凝视着展板上的画,露出了一丝笑意。
云行灯撑着腮,目光微闪:“白菊……恶狼……这小姑娘,真是有意思。”
谢幼灵虽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但还是很紧张。她的两只手握紧了, 站到场边。
苏进隔着条桌,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微笑着说:“放心,你的分数一定不会低的,过去看看吧。”
谢幼灵深吸一口气,向他点点头,走了过去。
她一到那里,人群就分开了一条路,让她过去。
观众们惊讶地交头接耳:“就是她剪出来的!”
“这么小!才几岁?还是小学生吧?”
“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厉害了……简直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啊。”
听见这些话,谢幼灵放心了一些,回头看了苏进一眼。苏进正鼓励地看着她,向她点了点头。
谢幼灵走到展板面前,抬头一看,小手顿时捂住嘴,把惊呼声压了回去。
展板上只有总分,现在,偌大一个“100分”呈现在那幅剪纸下面,无比清晰!
工作人员微笑着看着她,清了清嗓子,道:“小妹妹,恭喜你,你的作品总分为100,是当前的最高分!”
这代表什么?代表十个评委,全部给她打出了满分,没一个例外的!
旁边的一个女性游客忍不住抬起手,拍了拍巴掌,感叹道:“剪得太好了!”
接着,一个接一个的游客举起了手,鼓起掌来。很快,掌声连成了一片,同时伴随着高声欢呼:“小丫头,剪得好!太好了!”
掌声与欢呼声中,谢幼灵的脸变得一片通红。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叔叔阿姨们!”
说着,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那个分数一眼,绕过条桌,扑进苏进怀里,不吭声了。
苏进低下头,看见她通红的小耳朵,笑着搂了搂她:“的确剪得很好。”
他远望展板,有点感叹。
上次谢幼灵得到金奖的那幅作品的确也很好,但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灵魂。这个跟谢幼灵的技术没关系,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年龄。见识过的东西太少,感受不多,很难在复杂的技术里蕴含感情。
所以,他才会提出,今天带她来植物园。他想让她亲眼看看自己要剪出来的花朵,感受一下花与自然的美丽,把感情带进自己的作品里。
这需要一个过程,苏进完全没打算一次成功。他还在想,以后是不是要多带谢幼灵出去走走。
没想到,只是一次意外,她就有了突破。
她剪的这幅“雪中仙”,固然是她刚才看见的花,又不止是那朵花,而是云行灯这个人。而那头恶狼暗示的是谁,就不用说了。
苏进也没想到,她会自行创造,把刚才这件事里感受到的东西蕴含进自己的作品里,把它展现得这么好!
这证明,谢幼灵的隔窗断剪法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步,再继续这样感受下去,再继续成熟下去,总有一天,她会把这门剪法发扬光大,成为一个大家!
远处,埃德加看见这边的情景,整个人都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剪这个的,是这么个,这么个……小姑娘?”
岳云霖也有点惊讶,她接着就笑了起来,瞥了埃德加一眼,道:“我也很意外,看来,您得收回刚才说的话了。一个这种年纪的小女孩,就能创作出这样的作品,还怕这门技术不能再发扬光大下去了吗?”
埃德加说不出来话来了。
岳云霖面带骄傲地看着谢幼灵,轻声道:“我华夏如此之大,总会有这样的孩子的!”
埃德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说话了。
接下来,活动还在继续进行,后面还有十几幅作品,有待评分。
当然,后面不可能再出现这样惊人的作品,不过也还是有几幅佳作的。
埃德加比刚才谨慎多了,打的分数也偏高一点。最后,连续出现了三幅八十分以上的作品,整体成绩比之前好多了!
0113 樱桃
活动结束,十个评分最高的选手被选了出来,集合到了评委席前面。
最显眼的还是谢幼灵,十岁小姑娘的小个子在人群里特别显眼。更别提,她还剪出了那幅剪纸,是分数最高的一个!
一般来说,在水平相近的情况下,艺术作品很难分出高下。
但是谢幼灵那幅《雪中仙》实在太突出了,无论是技巧还是其中蕴含的情感,都完美至极!
埃德加近距离看到谢幼灵,感叹道:“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你叫幼灵是吧,你学习剪纸几年了?”
到这种时候,谢幼灵一点也不怯场,她微抬着头,道:“五年。”
埃德加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报名资料:“你今年十岁?”
“对。”
“学了五年剪纸?”
“对。”
“五岁就开始了?”
“是的。”
周围的人再次惊呆了,他们看着谢幼灵,好像看见了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笨拙地使用着剪刀的情景。
岳云霖的表情变得更加温和,问道:“谁教你剪纸的?”
“隔壁的奶奶……”
两边一问一答,评委们也大概知道谢幼灵是怎么学会剪纸的了,也第一次听说了这种名叫“隔窗断”的特殊剪纸工艺。
岳云霖非常激动,喃喃道:“我听说过这种工艺的,一直以为它失传了呢……没想到……真是太好了!”她摸了摸幼灵的小脑袋,诚挚地道,“谢谢你!”
谢谢你学会它,谢谢你把它带到我们面前,谢谢你把这样一门技艺传承下去……
岳云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
这种大型博览会,肯定是少不了记者的。今天到现场的记者一共三位,其中一个姓韩的,甚至算得上“名笔”。
他激动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喃喃道:“太好了,‘传承’,这一定是一篇好报道!”
谢幼灵从小就没有妈妈,她抬头看着岳云霖的眼睛,突然眼眶湿润,低下头说:“嗯,幼灵会努力的!”
毕竟这是一场公开活动,大家不可能在谢幼灵一个人身上花太长时间。问了她一些问题之后,评委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根据他们的作品勉励了几句。
埃德加还记得刚才的教训,态度远没有打分的时候那么傲慢,甚至称得上和蔼的。
最后,翁越以植物园园长的身份,给这十个人颁发奖品和博览会的入场券。
谢幼灵拿到的是一套精美的植物标本,做成相册的样子,里面一共有一百多种植物,大部分都是珍稀植物。
谢幼灵爱不释手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道:“我只能一个人去博览会吗?”
园方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翁越笑呵呵地说:“入场券是双人的,每个人可以携带一名同伴,怎么,你要跟你妈妈一起去吗?”
谢幼灵摇头,平静地说:“我没妈妈,我跟哥哥一起来的!”
她顺手往后一指,苏进微笑着向这边点点头。岳云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突然一愣,喃喃道:“原来是她……”
埃德加听见了,转头问道:“怎么,岳,你认识这个年轻人?”
岳云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认识……”
只是莫明的,有一种熟悉感而已……
活动结束,十个优胜者带着他们的朋友或者亲人,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向中央温室三层,博览会就在这里举行。
谢幼灵得到了特殊待遇,跟评委们走在了一起,苏进作为她的同行者,当然也是一起的。
埃德加亲切地跟谢幼灵交流,谢幼灵刚才听说了他是加比的老师,有点不太高兴,问三句才答一句。埃德加没想到自己是被徒弟连累了,还以为谢幼灵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
岳云霖很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很介意谢幼灵身边的这个男孩子,总是忍不住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但是她能确定,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她忍不住问道:“你跟幼灵是什么关系?”
苏进正微笑着谢幼灵,突然听见她问话,愣了一下。
谢幼灵也听见了,她立刻转身,拉住苏进的手,大声说:“他是我哥哥,我可喜欢我哥哥了!”
她笑弯了眼睛,苏进也笑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嗯,我也喜欢你!”
听见这话,岳云霖松了口气,却又仿佛有些失望。
一行人走进中央温室三层,好几个优胜者抬头一看,都露出了一个“哇哦”的表情。
这里跟下面的温室连成一体,同样是一间玻璃房。天光从四面八方照下面,照得整个房间像室外一样光亮。
地板也是透明玻璃的,可以看见下面郁郁葱葱的绿色。玻璃房四周,有许多花架,上面摆放着一盆盆珍稀植物。这里中间原本是空空荡荡的,现在则摆上了一个个展架,上面全部都是本次博览会的展品。
展品全部跟植物有关,有植物纹饰的陶瓶和瓷瓶,有以植物为主题的画,有以植物为主题的珠宝首饰,种类非常丰富。
它们以国家和地区分类,旁边还有竖着的展板,说明着它们的来历和名称。
整个三层摆满了这样的艺术品,大概有数千种之多!
“太壮观了!”谢幼灵一进来就震惊了,她转头问道:“哥哥,我可以去看看吗?”
苏进笑了:“当然可以,这是你赢来的奖品呢。”
谢幼灵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撒欢一样跑开了。
埃德加感叹道:“这小姑娘真懂事。”
苏进也是一笑:“谢谢夸奖。”说着,迅速跟了上去。
谢幼灵从头开始 ,一个展品接一个展品地看着,不时去看展板上的介绍内容。苏进还是维持了之前的习惯,没有讲解,任由她自行观看与欣赏。
周围微微有些嘈杂,但他们这一片地方,却是安静无声的。祥和的气氛围绕在他们周围,无论是谢幼灵还是苏进,都觉得非常惬意。
这次博览会不愧是各国精品的集合,里面的展品多种多样,质量都非常高。
苏进以前也来过这样的场合,不过那个时候,他一直都是展方特聘的专家,带着任务来的。如今,他难得成为了一个纯粹的游客,放下一切担子来欣赏这些作品。
看着看着,苏进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了轻轻的争论声:“……你看,这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樱桃这种水果,明明就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
刚才那个活动,是岳云霖和埃德加临时兴起,打的一个赌,只算是博览会中途的一个调剂。
园方本来就是想选一批普通游客进来观看的,两个一流教授决定了方式,园方也乐得配合。
最后出了一个谢幼灵,十岁的小姑娘,传承了古老的技艺,傲慢的英国人完全无话可说。
赌约虽然是岳云霖赢了,但这两人都是世界一流的教授,心照不宣就行了,当然不可能再继续纠缠下去。
很快,岳云霖和埃德加一起,重新进入了博览会的正题。
身为植物艺术学家,他们同时兼任了两方面的职位。一方面是收集整理各种相关植物的艺术品——以传统文物为主,另一方面,则是要从这些文物中,探索植物的起源与发展,找到它们的来龙去源。
这次博览会,是为了展示各国这类传统文物,会后,还会有专门的发布会,发布这些植物艺术学家近期的研究成果。
岳云霖最近一段时间的研究,是“华夏原生植物”。她曾经在菊属植物上做出了巨大贡献,菊花是实打实的华夏本土植物,土生土长的。现在,她以此为基础,把范围扩大到了所有的本土植物上。
这项研究的主要依据就是文物,根据文物留下的各种信息来进行综合的分析判断,得出结论。
埃德加是剑桥大学的教授,在业内的学术地位非常高。岳云霖的研究内容,他也稍微了解一点。正式的发布会在明天,埃德加这时候就闲聊一样地问起来了。
古代华夏环境说封闭是很封闭,但各种文化交流其实也很多,这中间就免不了植物种类的交流。
譬如唐朝的时候,汉族和吐蕃族和亲,唐朝公主会带大量各种种子过去,吐蕃族也会进贡哈密瓜等各种作物。
严格意义上来说,被进贡过来的这些,都不能算是本土植物。
这时候不是正式讨论,相当于闲聊,所以岳云霖说得也很随意。她最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水果,大概列举了一下自己当前总结出来的本土水果种类,譬如桃杏李梨、桂圆荔枝、橙桔樱桃等。
埃德加咬着烟斗听着,听到樱桃的时候,他突然看了岳云霖一眼,取下烟斗摇头道:“你说错了,樱桃不是华夏本土植物,原产地是我们欧洲。”
他眯起眼睛,道,“我记得,樱桃十九世纪中叶才传进华夏,被广泛栽培……在此之前,是没有本土出产的。”
岳云霖皱起了眉头,摇头道:“不,你说错了,传进来的是一种栽培技术,而不是樱桃本身。我在唐朝的一幅书画上,以及宋朝的一尊瓷瓶上,都看见了樱桃的图样。”
埃德加连连摇头:“不可能,你一定是弄错了。樱桃原产自欧洲,之后才传进华夏的……”
他对这种水果非常熟悉,“它的野生种分布在伊朗北部,直到欧洲西部山区。公元2-3世纪的时候,欧洲大陆就开始栽培了。华夏的樱桃品种,都是从欧洲传进来的!”
苏进一边陪着谢幼灵观看博览会上的展品,一边在有意无意在留意岳云霖。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总有某种若有若无的牵引,但苏进来这个世界还不到半年,他能确定,他的确没见过这位岳教授。
也许是原身以前见过的人?
这一留意,他不免听见了那边的对话,两人谈到樱桃的原产地,这也引起了他的兴趣。
樱桃这种植物很特殊。每年初夏的时候,它都会大量上市。
常见的樱桃一共有两种,一种是小颗粒桔红色的,有些人叫“土樱桃”,味道比较浓,通常会泛酸。另一色泽艳红,肉质肥厚,价格也贵得多。它通常被叫做“车厘子”,也有人叫它“洋樱桃”,听上去像是两个不同的品种。
但实际上,仔细琢磨一下就会发现,“车厘子”就是英语“cherry”的音译,而“cherry”,本来就是樱桃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个叫车厘子,跟土樱桃长得差别很大的东西,名字其实是一样的。
但这两种水果差别非常大,究竟哪种才是真正的樱桃呢?还是说,它们本来是一样的,只是因为栽培环境的不同,发生了变化而已?
它们的起源地,究竟在哪里呢?
这在苏进上个世界里,在某段时间里也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只是后来被验证了而已。
在这个世界,它又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苏进竖起了耳朵,听着那边的对话。
岳云霖摇头道:“我们追寻植物的本源,不应该人云亦云。我发现的这两件文物,已经说明了至少在唐宋时期,华夏已经有樱桃的存在了。”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把那两个文物的照片展示给埃德加看。
埃德加接了过去,看得很认真。但没一会儿,他把平板还给岳云霖,反问道:“华夏唐宋时期,已经有跟欧洲的交流了。你怎么能确定,樱桃不是那个时候传进来的?”
面对这种学术问题,岳云霖也很认真:“不,我还另外查过资料,当时的确有欧洲使节到华夏来朝贡,敬上了很多礼物与贡品。但是所有有记载的清单里,都没有樱桃的存在。这证明,它并没有以礼品的形式进入华夏。”
埃德加叼着没点燃的烟斗,听岳云霖说话。听到唐宋时期,万国来朝时,他脸上掠过一抹阴郁。他又笑着摇了摇头,道:“岳,唐宋时期,的确是华夏文明最发达的时期。但你不能只沉醉在过去的荣光里,现在的华夏,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了!”
(一个大章!)
0114 哪里的
岳云霖皱起了眉,不愉快地说:“埃德加爵士,我不知我有哪句话让你产生了误解。我们现在说的事情,跟华夏过去什么样一点关系也没有。”
埃德加言辞犀利地反击:“那你又为什么要把原本不属于华夏的植物,硬安在你们头上呢?”
“你!”他这句话一说,岳云霖有点动怒了,苏进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埃德加这句话,是对现在华夏的嘲讽,也是对岳云霖的羞辱。
学术研究,是严肃的事情,要的是客观。他这在说岳云霖的研究存有私心,犯了主观的错误!
苏进下意识就想反驳,但看了岳云霖一眼之后,暂时没有说话。
这是岳云霖的研究,他贸然开口的话不太好。
岳云霖长相文雅,性格冷淡中带些温和。这时,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道:“埃德加爵士,请你说话注意一点。研究靠的是实证,不是臆测。”
埃德加轻轻一拍手,呵呵笑了两声:“对,研究靠的是实证。所以,樱桃绝不可能是华夏的本土水果!”
岳云霖皱眉道:“可是我经过缜密的研究……”
埃德加道:“1915年,刊印了一本书,名叫《满州之果树》,上面记载,1871年,美国传教士j.l.nevius带进了首批10个品种的甜樱桃苗木、酸樱桃和杂种樱桃苗木品种种植于山东烟台东南山,此后通过不同的途径从俄国、德国、法国等国家引入了那翁等品种,种植于青岛、大连、威海等地。”
他面带微笑,侃侃而谈,“这是华夏关于樱桃移植的明文介绍,它充分说明了,樱桃这种果树,是19世纪70年代移入华夏的!”
岳云霖一瞬间呆住了,这本书、这个记载,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平板,道:“可是……”
没等她话说出口,埃德加就注视着她摇了摇头,道:“不用再说了,华夏的事情,你不懂!”
这句话,埃德加说得斩钉截铁,还略微提高了嗓门。博览会大厅里非常安静,之前他跟岳云霖交流的声音非常小,这时一提声,附近的人全部都听见了。
他们惊讶地转头,看看埃德加,又看看岳云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个老外刚才在说什么?在跟一位中国的教授说“华夏的事情,你不懂?”
这也太滑稽了吧?
华夏的事情,华夏人不懂,莫非你这个英国人非常懂?
之前的参赛者里,有一个画了幅速写的年轻游客,连苏进也觉得很有灵气的。他脾气比较火爆,听见这话就来火了:“老头,你什么意思?我们自家的事情,你这个外国人比较懂?”
埃德加一点也不知道谦虚,他放下嘴里的烟斗,抬起下巴道:“没错,别的国家我不敢说,你们华夏的传统植物文化,我的确还是更懂一点的。”
这一下,其他游客也怒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埃德加轻笑一声,问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年轻游客不高兴地说:“不就是剑桥大学的教授吗?还兼了几个客座教授……”
埃德加咬着烟斗,微笑着问:“你知道剑桥大学华夏研究的水平吗?”
年轻游客嗤笑了一声:“老外研究华夏,能研究出什么东西来!”
埃德加笑着问他:“那你知道,贵国的王先永大师,最近到剑桥大学华夏学系求学的事情吗?”
这个王先永大师的名字,苏进觉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听到旁边人的讨论他才知道,这位是华夏有名的国学大师、甲骨文研究者,钻研传统文化多年,是国内这方面堪称抗鼎的人物。
这样的人,当然不是说不能去国外求学,但去的是华夏学系,学的是华夏文化,这不得不说就有点诡异了……
年轻游客显然是知道王先永这个人的,他一愣,不可思议地问旁边的同伴:“这事是真的?”
这么一会儿时间,他们同伴已经用手机把新闻搜出来了,默默地向朋友点了点头。
一瞬间,这个年轻人的表情难以言喻,真的就像被雷劈了一样。
岳云霖听见他们的对话,在心里叹了口气。
王先永跟岳云霖是老朋友了,他出国之前,曾经来找过岳云霖,两人长谈了很久。
王先永其实也很不想出去的,但是想要继续好好搞研究的话,他是不得不出去。
原因很简单,他能获得的资料不够了。国内的文物开掘和修复,远远满足不了他现在的研究需求。这方面,国外起步得更早,做得更周全。
其实说到底,王永才面对的问题,跟京师大学是一样的。只是他研究得更深入,所以走得也必须更远而已。
不管背后有什么原因,这件事一出来,所有人同时被打击了。周围的气氛立刻变得沉闷起来了,那个暴脾气年轻人狠狠瞪了埃德加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头,重重叹了口气。
“妈的!”他小声抱怨了一句,转身想走。但还没走开,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闷得有点憋屈的空气。
苏进从容地笑着,说:“埃德加教授,您说错了。华夏人的事情,当然只有华夏人自己才明白。”
埃德加打量了一下苏进,这才想起他是那个剪纸小姑娘的监护人。他对谢幼灵的印象很深刻,对苏进就没什么感觉了。不过,一个连那种活动也不敢参加的年轻人,又能有什么水平了?
他嗤笑一声,断然道:“那是你们不知天高地厚!”
这会儿,苏进总算知道之前那个加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了。
他们俩果然不愧是师徒,从骨子里来说,想法就是一样的,只是一个表现得比较直接,另一个更擅长隐藏。
加比会这么嚣张,这么瞧不起华夏人,正是继承了他这个老师的想法。
这种人苏进以前见过的多了,应对得也够多。
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埃德加教授,您这句话我不赞同。被局限在一个地方久了,会变成井底之蛙,只能看见头顶上的一方天空,远不知天地之壮阔……剑桥大学的学术成绩是很不错,但也只是一口——比较大的井而已。”
苏进嘲讽起剑桥大学,语气还是那么诚恳而平静。不过他很快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别的不说,岳教授刚才说的樱桃,的确就是中国本土植物没错。”
埃德加眉毛一扬,强压火气:“哦?证据呢?”
苏进道:“研究植物本源的一个重要手段,本来就是文物。从文物里找出它存在的痕迹,证明它在那时候就已经存在于世。”
埃德加摇了摇手指:“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只能证明,它在唐宋时期存在,那时候,已经有文明交流了。你没办法证明,它不是文明交流的结果!”
“哦?”苏进微微一笑:“那要怎么证明?”
埃德加哈哈笑了两声:“樱桃最早出现在欧洲的时候,是公元2-3世纪。你要能证明它在这之前就出现在华夏了,我就算你赢!”
苏进/平静地问道:“如果我能证明呢?”
埃德加的笑声马上被掐断了。他紧盯着苏进,对上他自信而从容的眼神,一时间竟然有点犹豫了。
他皱起眉,仔细回想。
他说他对华夏文化非常了解,不是白说的。在剑桥大学,他本来就另外还身兼了一个职位,就是华夏学系植物文化研究室的负责人。
这方面的研究,他做得不如他本职岗位深入,但两者恰好可以成为完美的映证。
他很清楚,欧洲樱桃的起源,也很清楚,它的种子与植株曾经在对外文化交流中成为过礼品。
这充分证明,华夏的樱桃,绝不是本土成长,而是被引进的!
他想了老半天,果断地道:“不可能!如果你能证明,我可以出一份推荐函,推荐你以最高额的奖学金,去剑桥大学上学!”
苏进一愣,笑着摇了摇头:“抱歉,我已经在这边上学了,没有去剑桥大学的意思。”他看了岳云霖一眼,指了指她道,“如果我能证明你是错的,你必须向岳教授道歉。”
岳云霖也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出面,是要为她出头的。
她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他,上前一步道:“你……”
苏进冲着她一笑,笑容里满是温暖:“岳教授,请相信我吧。”
看着他的笑容,岳云霖所有的话都被堵进了心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苏进转向埃德加,开口问道:“不知埃德加教授听说过礼记没有?”
埃德加失笑:“我当然听说过。”
苏进问道:“请问埃德加教授,它是什么时候的作品?”
埃德加不愧是真正的中国通,他不仅知道礼记是什么时候的作品,他还能把它全文背下来!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后,他瞬间在脑子里把礼记全文从头到尾回顾一遍,没有发现关于樱桃的任何一点迹象,于是满怀自信地道:“是西汉时期编出来的。”
两人从开始论辩时起,周围就聚起了人。大家都惊讶地看着苏进和埃德加,听一个中国的年轻人跟一个老外的教授辩论。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礼记的,苏进一提出问题,就马上有人搜索,埃德加正确回答出来,立刻有人奇道:“这老外好牛,这个我都不知道,他竟然知道!”
苏进倒不意外,他紧追不舍地问道:“礼记?月令总共多少篇,你知道吗?”
“十三篇。”埃德加对答如流。
“其中第五篇是什么?”
“仲夏之月。”
埃德加对答如流,不管苏进问什么问题,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回答出来。旁边围观的人本来对他非常不满的,这时候也被他的表现震住了。
这个老外对中国的文化竟然这么熟?很多东西,别说普通人了,连专业的中文系学生也未必知道。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也许他真的比华夏人更懂华夏?
相比起周围人的震惊来说,苏进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时,他微微一笑,问道:“仲夏之月篇中,有一句话:农乃登黍,是月也。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这里的含桃,指的是什么?”
埃德加的眉毛皱起来了:“是一种祭果……”
苏进毫不放松,问道:“是什么果实呢?”
埃德加停住了。
0115 莺桃
埃德加再怎么精通华夏文化,也不可能对礼记里面的每一个词都了若指掌。他沉吟道:“应该是一种比较小的果实,可以含在嘴里的……”
苏进微微一笑:“哦?含在什么的嘴里?”
埃德加终于答不上来了。
苏进换了个话题,又问道:“埃德加教授想必也应该知道《吕氏春秋》吧。”
《吕氏春秋》是先秦名著,也是华夏历史上的著名典籍,埃德加当然知道。
他抬着下巴,想扳回刚才的一城,朗声道:“是秦国丞相吕不韦带领门客编出来的一部道家典藉。”
苏进道:“吕氏春秋中有注释称:为莺鸟所含,故曰含桃。这句话,埃德加教授记得吗?”
埃德加背得出礼记,吕氏春秋就不行了。他张口结舌,迟疑道:“这……这……”
苏进继续道:“宋代《埤雅》又云:又谓之莺桃,则亦以莺所含食,故曰莺桃也。在先秦时代,它名叫含桃,意思就是被莺鸟含食的果实。所以,之后又迁名易俗,改叫了莺桃。秦汉以后,莺通樱,改叫了樱桃。”
埃德加的脸色彻底变了,苏进微带笑意,声音朗朗:“《东汉观记》载:“明帝月夜宴群臣于照园,大官进樱桃,以赤瑛为盘,赐群臣。月下视之,盘与桃一色。群臣皆笑云是空盘。这个故事里说明了樱桃的名字与颜色,与现在一致。太宗李世民在一次酒宴上,与群臣赋樱桃诗作乐,他在限春字韵作的一首《赋得樱桃》诗中,就誉称樱桃为‘席上珍’。自此以后,樱桃一词,多次出现在唐宋的诗词与记载中,还有朱樱、紫樱、蜡樱等多种品种。”
苏进笃定地道,“樱桃的记载,从先秦开始,直到现今,从来没有断过,我想请问一下埃德加教授,西汉时期,是公元多少年?”他挑起嘴角,微含嘲讽,“那时候的欧洲,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先秦范围太广,暂时不说,只说秦以后的西汉,都是公元前了。那时候欧洲还是古典时期,在古罗马的统治下。那时候的欧洲,跟华夏毫无交流,更别提把樱桃的种子带到这里来了!
苏进所说的这一套樱桃的起源,证据完整,逻辑清晰,充分说明了,樱桃的确是中国的原生水果!
苏进清亮的声音回响在博览会的大厅里,如金玉相击,掷地有声。这一番话说得所有人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那个画出速写的年轻游客首先拍起了巴掌,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他起了个头,其余人也被惊醒了。接二连三的掌声响了起来,很快连成了一片。
刚才那一阵子,他们的心里多憋屈啊。但苏进这番话,每一个证据都像是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了埃德加的脸上。这一套左右连击,把他们心里的憋气全部都打了出去,爽得要命!
这会儿,所有人都鄙视地瞧着埃德加,之前的少许惊奇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再怎么中国通,也就只有这个水平,我们随便出一个懂得多点的年轻人,就能把你打回去!
无疑,苏进的年龄,成为了回击埃德加最大的武器。
埃德加听着周围的掌声和欢呼声,耳根有点发热。他的大拇指用力摩擦着烟斗表面,摇头道:“不,还是不对。欧洲的樱桃起源,一样完整。而且,满州果树里引进的记录,也清清楚楚,不会假的!”
苏进挑起嘴角,反问道:“哦?那埃德加教授如何解释在此之前,华夏的记载呢?难道历史上这些大人物,全部都长了天眼通,可以看见你们欧洲原生的樱桃,哦,对了,还要尝到他的味道?”
周围的掌声更热烈了,笑声此起彼伏,兴奋得不行。
苏进毫不放松,又给了最后一记重击,“对了,我记得刚才埃德加教授说了,那时候欧洲存在的,还是野生种。真正开始栽培,是公元2-3世纪的事情。看来,先秦用来祭祖以及食用的时候,欧洲人可能还没吃到呢。”
“哈哈哈哈哈!”
周围所有人全部都爆笑了起来,那个年轻游客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转头对自己的同伴说,“这兄弟真牛逼!看这老外怎么回!”
埃德加的脸终于控制不住地变得通红,他清了清嗓子,道:“好吧,如果你说的这些典籍的确都存在的话,这些证据的确已经足够了。”
到现在,他还在话里挖了个坑,苏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至少礼记和吕氏春秋这两套典籍,埃德加教授是知道的。”
埃德加支吾了两句,不说话了。这两套典籍,也是最能说明樱桃起源时代的两部。他刚才为了显摆自己的中文造诣,亲口说出了它们的来历,现在想反悔也不行了。
苏进微笑着问他:“也就是说,埃德加教授现在也认为,樱桃的确是中国原产的,你弄错了?”
他转身,示意了一下岳云霖,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应该为你的误判,向岳教授道歉?”
这时候,满脸的白胡子也遮不住埃德加的红脸了。他紧盯着岳云霖,半天没有说话,似乎想由她来打个圆场。
但一向温和的岳云霖,这时候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一言不发。
埃德加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万分勉强地说:“抱歉,之前是我误判了。”
岳云霖问道:“也就是说,你也承认,我的研究是客观的、有根据的,并没有违背研究者应有的道德?”
“是……是!”埃德加只能承认,再次为自己之前的话道歉。
岳云霖这才满意地点头,冷淡地道:“希望今后,爵士在相关华夏的问题上,能够更谨慎一点。华夏文化的确有一个低谷期,但并不代表,会一直像这样下去!”
“说得对!”
“说得好!”
包括那个年轻游客在内,周围很多人都叫起了好。
埃德加还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难堪过。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是在华夏人的地盘上。要是他早点想清楚这点,就不会像刚才那样,毫不在乎地犯众怒!
埃德加紧抿着嘴唇,胡乱哼了两声,挤出人群,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不过现在也没人关心他了,博览会大厅的游客们本来都是冲着这里的艺术品来的,没想到另外还看到了一场好戏。
谁能想到,这么短一点时间里,憋气就变成了扬眉吐气?
这个脸,打得太爽了!
这时,自信与羞愧同时在他们心里涌动,好几个人都在说:“看来真的得去学点传统文化,不然被人打了,还不知道该怎么打回去!”
“对!至少得说得过老外吧?刚才真是郁闷死了……”
这些人不清楚埃德加是谁,把事情想得很容易的样子,岳云霖却非常清楚埃德加在学界的地位。苏进能把他说得哑口无言,掩面而去,这事要是传出去,可是会在小范围内引起轰动的。
这个年轻人……一直都莫名地牵动着她的情绪,他究竟是谁?
没一会儿,围观群众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了苏进这边来。他们围着苏进,问这问那。
苏进被问得不自在了,岳云霖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走过去道:“刚才的事,多谢你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苏进一见是她,马上打起了精神说:“好啊!”
…………
中央温室三层的侧边,有一个露天小茶室,环境非常好。
岳云霖把苏进带到了那里,谢幼灵当然是跟着的。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苏进有些意外,是他们之前在前面苗圃见到的,那个叫云行灯的女孩子。
岳云霖介绍道:“这是我外甥女,名叫云行灯,你们都是年轻人,可以多交流一下。”
云行灯出身不太一般,换了平时,岳云霖绝对不会这样说话,可见她对苏进的好感到了什么程度。
云行灯对苏进也很有好感,主动伸出了手:“你好,又见面了。”
“你们认识?”
“在前面的珍稀菊花苗圃见过一面。”云行灯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跟姑妈说了一遍,笑着对谢幼灵说,“幼灵的勇敢,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谢幼灵被夸得脸红了,苏进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说:“云小姐给我们幼灵留下的印象也很深刻,对不对?”
谢幼灵的脸更红了,她低着头,重重地点了一下。
苏进这才对岳云霖说:“幼灵先前剪的那幅剪纸,就是从云小姐那里得来的灵感。”
这一解释,岳云霖惊讶极了。
她们之前都以为,谢幼灵这幅作品是早就设计成形,然后训练了很久的。这么一说,其实是她即兴发挥的结果?
这么小年纪能做到这样,简直不敢想像,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不过岳云霖更感兴趣的还是苏进。她问了苏进的名字,知道了他是京师大学的学生。
京师大学是全国最顶尖的大学之一,不是那么好考的,光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苏进的优秀!
岳云霖很好奇苏进渊博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苏进笑着解释,只是他看书比较多,偶尔看到了这些内容而已。岳云霖笑着摇头:“偶尔看到,刚好记住,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苏进真心实意地说:“能帮上忙就最好了。”
听见这话,岳云霖笑得更愉悦了。
旁边,云行灯看着自己的姑妈,微微有些惊讶。
岳云霖表面温和,内心其实比较冷淡,很难跟人达成比较密切的关系。尤其是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待人更加疏离,除了至亲好友和工作需要,一般都不跟人打交道。
结果今天竟然这么难得,跟一个初见面的年轻人说了这么多话,露出了这么多笑容。就算这男孩子之前帮了她的忙,也还是挺让人意外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大好事。
这样一想,云行灯对苏进的态度,也变得更友好了。
三人谈话,和乐融融,谢幼灵抱着奶茶杯,乖乖地一边听一边喝。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微风从皮肤上轻掠而过,三个人都感到了无比的惬意。
岳云霖闲聊一样地道:“刚才你还是有一个问题没有解答。”
“哦?”
“中国历史上有大量关于樱桃的记载,但是欧洲的起源记载也很清楚,到底哪边才是真正的发源地呢?”
苏进反问:“这个问题,岳教授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吧?”
岳云霖一愣,笑了起来。她点了点头。
没错, 为什么一定只能分出一个呢?
欧洲有自己发源的野生樱桃,中国也有。同一种植物,在相隔遥远的两片大陆上同时发源、发展,长成了不同的品种。但归根结底,它们还是一类的!
岳云霖笑着问道:“你刚才的论述很好,很有力量。我能把它补充进我的论文里吗?”
苏进无所谓地耸肩:“您请随意。不过中间有些环节,可能需要再验证一下。”
吕式春秋里,写的是“鸎桃”,“鸎”和“莺”两个字如何相通,又是怎么因音演变,最后定为“樱桃”的,还是需要有一个论证过程的。
岳云霖点头:“你说得对,谢谢你的提醒。”
苏进说:“另外,还有一个资料,我曾经看过一眼,不是很确定,您可以查查看……”
他说得很随意,岳云霖却听得非常认真,还拿出纸笔,把他说的内容记了下来。
这态度让苏进很高兴,他本来就对岳云霖很有好感,索性就多说了两句。
他一畅开话题,岳云霖和云行灯姑侄俩就立刻刷新了对他的认识。
这个年轻人比她们想像中的还要渊博。这种渊博,绝不是那种很浮夸的、浅尝辄止式的,而是在自己的专业内深有研究得出的结果。以他的年纪……不,就算不说年纪,只说能力,到这种程度也很了不起了!
岳云霖和云行灯的专业都是植物。岳云霖目前在研究华夏原生植物,恰好跟苏进的专业有一致的地方。她一开始只不过抱着闲聊的态度,聊着聊着,就认真起来了。
她在研究中遇到的几个难题,苏进竟然都能解答。这几个难题跟刚才的比较类似,都是在某个地方出现了资料不足、断代方面的问题。
苏进稍微一想,不说直接给答案,至少也能给出指引。
很快,岳云霖那张纸上记下来的内容越来越多,眼看着都要写满了。
她还发现,苏进非常清醒。
有些地方,她走进了误区,错把原生国外的植物认了过来。苏进并没有那种大国主义的想法,仍然非常平和地指出了岳云霖的谬误,丝毫也不偏执。
一席话谈下来,岳云霖真可以说是受益匪浅,恨不得马上回去,重新查找资料,撰写论文!
聊的时间越长,岳云霖对苏进的欣赏之情越重。这样的年轻人,就算不说那种天然的亲近感,也很值得赞赏交往啊……
想到这里,岳云霖心中突然一动,放下笔,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苏进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应该……没有吧。”
“哦……”岳云霖微微叹气,似乎有些遗憾的样子。
这时,有工作人员来找岳云霖,比较着急。岳云霖站起来,说:“看来今天只能谈到这里了。”她晃晃手里写满了的纸,戏谑地说,“苏老师,谢谢你的指导了。”
苏进连忙也站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岳教授您才是……太客气了。”
岳云霖对云行灯说:“小灯,我有事得先离开,你陪着苏进和幼灵玩玩走走吧。”
云行灯俏皮地行了个礼:“遵命!”
苏进说:“不用了,云小姐也有事要忙吧?”
云行灯笑着说:“苏老师也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也有问题想要问您!”
“哎……”苏进无奈,只能答应了。
谢幼灵拉了拉云行灯的衣角,眼睛闪闪发亮地说:“我想跟姐姐一起去!”
岳云霖笑着看他们,转过身,脚突然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苏进就在她旁边,连忙一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肌肤接触,温暖的体温从苏进的手掌向体内渗了进去。他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某种奇妙的感觉随之而起。
这感觉仿佛发自血脉深处,与生俱来,岳云霖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张大眼睛望着苏进,迟疑道:“你……”
“你……”苏进同时开口,两人都只说了一个字,又同时停住,相互对视。
云行灯站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是一脸的疑惑。
片刻后,工作人员又过来了,站在门口,叫道:“岳教授,组委会请您过去一下。”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苏进连忙放开岳云霖,岳云霖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欲言又止,只是一点头,就离开了。
苏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出了会儿神,抬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笑着问谢幼灵:“你要先去哪里?”
(一个巨大的章节……)
0116 是什么?
博览会结束,岳云霖和云行灯一起回到了位于九极山。
云行灯家不在帝都,她跟姑妈研究同一方向,关系很好,这段时间都在周家暂住。
云行灯还想着苏进的事情,突然问道:“姑妈,那个叫苏进的年轻人……”
“怎么?”
“你好像很在意的样子?”
岳云霖说:“比较有缘吧?看着他,就觉得很亲切。”
云行灯停住脚步,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姑妈,你觉得,他会不会是……”
云行灯没把话说完,但两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岳云霖的身体立刻就僵住了。
云行灯说:“我是觉得,你难得有这种感觉,而且看年龄也很适合的样子……”她难得有些惴惴的,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对姑妈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岳云霖回过身,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刚才你在后面没有听见,我是问过他的。他跟谢幼灵两个,是兄妹。”
“但是他们俩的姓不一样啊!”
“跟爸爸姓或者跟妈妈姓,不是亲兄妹而是表兄妹,兄妹不同姓的可能,实在太多了。最关键的是……”
岳云霖的声音如同叹息,“这孩子,他是有家的……”
她抬起手,爱惜地拨了一下云行灯的流海,说:“你就别想这个了,先好好准备论文答辩的事情吧。你这次的论文很不错,不要浪费了。”
云行灯还想说什么,岳云霖用一句话解决了她:“你想一想,如果是……那孩子的话,他有机会学到这么多东西吗?”
云行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
岳云霖回到房间,难掩倦意。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边的桌子,准备走过去看看那个相框。
这时,保姆突然敲了敲门说:“二夫人,老爷子请您过去一下。”
岳云霖去了书房,看见周老爷子,开口叫道:“爸爸。”
周老爷子正端着一个壶,细细给画架上的植物浇水,看她进来,就现宝一样地问:“怎么样,我这福建茶养得还不错吧?”
岳云霖笑着点头。以周老爷子的身份,要养什么样的名贵植物都不在话下,但他这一架植物,全部都是便宜货,只是打理得非常精心,长得都很不错。
周老爷子放下水壶,端祥了一下她的脸色:“你今天出门一趟,气色倒是不错。”
岳云霖想起苏进,唇边忍不住泛起了笑意。她点头道:“对,今天遇见了一件有趣的事。”
她把博览会上发生的事情给周老爷子讲了一遍,老爷子一边听,一边观察着她。
自从当年的事情发生之后,岳云霖一直郁结于心,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很不好,研究工作也一时停滞。直到近年来,在长子的坚持下,她才重新走出门去,拾起工作。
今天看起来,工作的确是有效的,她今天的状态的确很不错。
周老爷子心情很好,听完她的话,他一拍巴掌,叫道:“这小子不错,有理有节,扬我国威!那个小姑娘的剪纸作品,带回来了吗?我看看!”
岳云霖把原作品带回来了,她特意准备了画板,小心把它夹在里面,保存得好好的。
周老爷子也惊讶了。他再三确认,这的确是个十岁孩子的作品?
岳云霖给予了肯定的回答,还笑着说:“这孩子不久前,才拿了帝都小学生传统艺术作品展的金奖呢。我也看了她以前的作品,又有了大进步,更加形神兼备。”
周老爷子高兴极了,连说了三声好:“好,好,好!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华夏后继有人啊!”
岳云霖知道,这个公公最喜欢看见年轻人有出息了,今天这两件事、这两个孩子,的确最让他开怀。
周老爷子说:“这孩子今天也算是帮了你的大忙。这事交给我来办,你就别管了。”
周家的规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岳云霖是周家的一员,老爷子这句话是他把回报的事接下来了。
岳云霖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道:“谢谢爸爸。”
周老爷子又欣赏了一阵那幅剪纸,让岳云霖把它收好,又从桌上拿过两封信,递给她道:“周离给你来了信,你看看吧。”
岳云霖拿起第一封,立刻露出了笑容。
儿子长年在外办事,她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她拆开信,儿子熟悉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
他是真正的字如其人,一个个方块字刚硬板正,笔锋锐利,像是要划破字张一样。不过信里的内容倒很温和,他问候了母亲的身体,谈了自己生活上的一些琐事,对自己的工作一带而过。
信的末尾,他简简单单地带了一笔“一切如常”。
岳云霖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这十几年,她没有放下那件事情,儿子也没有放下。但看来,他们只能再一次失望了……
她看信的时候,周老爷子坐在桌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岳云霖看第一封信的时候,表情温柔和悦,眼睛里带着笑意。但她刚刚拿起第二封信,眼神就是一冷,脸色跟着沉了下来。
她站起身,非常随意把第二封信放回桌上,恭顺地道:“爸爸,我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周老爷子注视着她,片刻后才笑了笑,挥手道:“回去吧,我让人做了你喜欢的菜,一会儿叫你。”
岳云霖道了谢,握着周离的信转身离开了。
她离开好一会儿后,周老爷子才伸出手,把那封完全没有拆过的信拿到自己面前,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最后,他叹了口气,把信扔进垃圾筒,走出书房,吩咐道:“把里面收拾收拾吧。”
…………
参观完中央温室后,苏进带着谢幼灵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很少说话,一直是一脸的若有所思。谢幼灵牵着他的手,静静地跟着,没有打扰他。
到了谢家门口,苏进如梦初醒地道:“幼灵,今天累了吧?回去以后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
谢幼灵抬眼看了他一会儿,乖巧地说:“嗯,我知道了,哥哥也累了吧?要好好休息!”
苏进一愣,笑了起来。他想了想,蹲了下去,对谢幼灵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情险些忘记跟你说了。”
谢幼灵问道:“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提到那件事,谢幼灵就笑眯了眼睛。她当然记得,在她最愤怒、最困难的时候,苏进从天而降,把她和爸爸一起从困境从解救了出来,简直像是天神一样!
她回顾得高兴极了,但渐渐发现苏进的表情不对,声音低了下去。
苏进很严肃地看着她,问道:“那今天呢,又发生了什么事?”
谢幼灵很聪明,她马上想到苏进指的是什么了:“我跟姐姐在一起看花,一个讨厌的人来摘了花……他做得不对!”
谢幼灵本能地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先指责起了加比。
苏进问道:“他做得当然不对,但刚才那种情况,如果我不在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苏进不在,她就被会加比推下桥。桥下的小溪非常浅,到处都是石头,她多半会摔伤,没准儿还会骨折。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苏进叹了口气,道:“古玩街那边,我没有说你,是因为知道你当时有多心急。但今天呢?的确,你的判断没有错,他不该摘花,这是破坏公物,是违反植物园规定的。但你还是做错了,你的做法错了!跟那朵花相比,你的安全重要得多。”
苏进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他问道,“你想想,同样的事情,你喜欢的那个姐姐是怎么处理的。”
谢幼灵想了一会,问道:“遇到这种情况,我不应该自己出头,应该去找保安叔叔来处理,对吧?”
“如果保安不理你呢?”
谢幼灵一愣,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进揉了揉她的头发,微笑道:“好好想想吧,就把这当成我今天布置给你的作业……”
谢幼灵看着他,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
进门后,谢进宇想留苏进吃饭,苏进一般都会答应的,今天却很坚决地拒绝了。
谢进宇有些意外,看着他一脸倦意,没有强留。
苏进回去十极里的工作室里,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还在南锣鼓巷没有回来。
换了平时,他可能会马上赶去,看看同学们工作的状况。但今天,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他的脑子里仍然回放着博览会上发生的事情,其中最大的焦点,就是岳云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中年女人,尤其是中途的那一次接触,那莫明的感受,是他从过去到现在,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跟原身有什么关系?
苏进心里格登一下,突然产生了一个猜测。但接着,他又摇摇头,失笑着否认了。
他本来在猜,岳云霖是不是跟原身的身世有关,血脉相连,所以才有这样的感觉。
但他回忆了一下,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原身进福利院的时候年纪已经比较大了,比现在的谢幼灵小不了多少,所以,他才一直没能被领养。
在进福利院之前,他父亲早亡,但还有一个母亲。这段记忆有点模糊,但苏进还是有点印象的。后来母亲早亡,母亲没有其他亲戚,他这才被送到了福利院。
原身的母亲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市民,去菜场买菜都要计较个一毛两毛。而今天的岳云霖,衣服跟谈修之一样,全部都是私人订制的,一看就很有背景。两边的条件相差太大了,不可能扯得上什么关系。
也许只是天生投缘吧……
苏进躺了一会儿,抹了把脸,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刚刚坐起,电话铃就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苏进想了想,划开接通。
对面的声音也很陌生,是一个男声:“是苏进先生吗?”这声音温厚磁性,让人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安心感。
苏进应道:“我是,请问您是……”
“我叫彭书辛,是谈修之先生请来的律师,负责专利交易的合同拟定。我有些问题想跟您谈谈,能见个面吗?”
0117 公司
苏进恍然,说:“当然可以,什么时候?”
彭书辛很客气:“依您的时间来。”
苏进看了眼时间,现在正是下午四点半,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他想了想,说:“如果您方便的话,就现在吧,谈完后我请您吃顿便饭。”
彭书辛有点意外,连声道:“应该我请才对。行,在什么地方碰头?”
苏进选了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咖啡馆,彭书辛显然知道他的身份,没有问具体地点,很快就答应了。
苏进长长舒了口气,走到卫生间里洗了把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手,轻轻弹了弹镜子里的额头。
不管岳云霖跟原身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现在最重要的都是他手上的工作,是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工作!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很快就到了那间咖啡馆,才坐下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西装男就走了进来。两人目光一对,立刻明白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对象,彭书辛立刻走过来,在苏进对面坐下。
苏进叫来服务员,要了杯美式咖啡,对彭书辛说:“你来得真快。”
彭书辛要了跟他一样的,笑着说:“我也就住这附近,在天湖小区。”
这地方苏进也知道,的确就在附近,是一座高档电梯公寓,价格相当高,住在里面的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
不过想想也是,谈修之找的律师,本事不可能差了。
彭书辛递了张名片给苏进,苏进看了一眼,“博霆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苏进向他摊了摊手,道:“抱歉,我没有名片。”
彭书辛笑了起来:“苏先生客气了。”他很快把话切入正题,道,“昨天上午,谈先生给我来了电话,大概说了一下你们俩要拟定的合同。他强调,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跟您联系,样本拟出后,也先给您过目。现在,我已经大概完成了合同样本,您要先看看吗?”
身为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完全没对苏进的年龄表示惊讶,表现得非常谦和。
苏进倒是有些意外:“两天就拟好了?真快啊,行,我看看吧。”
彭书辛拿出一个文件夹,送到苏进面前。
前一世,这样的合同苏进看得多了。里面大致的条例、会有什么样的陷阱他都非常清楚。他看得很仔细——不是因为他不信任谈修之,只是亲兄弟,明算帐,有些事情搞得清楚一点,反倒会少些纠纷,关系也能更长远。
他看合同的时候,彭书辛就在对面打量他。
来之前,他大概了解了一下苏进的情况。
京师大学一年级学生,入学不久,就搞了几个大新闻,展现出了在文物修复方面的超凡能力。
上个月,他成立天工社团,摆明要跟京师大学的文物修复专业对抗。
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恃才傲物,目下无尘的年轻人。没想到一通电话,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中的温和有礼多了!
正式见面之后,他更加吃惊。这年轻人除了外表,哪里还像一个年轻人?
他目光明亮而温和,里面包含着某种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是因时光与自身强大的能力自然形成的。它并不咄咄逼人,但任何一个有眼光的,都不敢小瞧他。
现在他再回想起来,终于能理解电话里,谈修之为什么要一再强调了。彭书辛本来就不是鲁莽的人,谈修之还是强调了老半天,绝对不可以小看对方,不可以露出半点不恭敬的表情。一定要把这个年轻人,当成级别对高的合作对象!
苏进看得很快,十分钟后就看完了,然后他又从头翻起,看起了第二遍。
彭书辛一点也不焦躁,他拿着咖啡慢慢喝着,心想,这家咖啡馆的东西倒是挺正宗的,看来以后也可以约人到这里见面……
“彭律师。”
他正想着,苏进突然抬头,叫出了他的名字。
彭书辛立刻直起背,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苏进把文件夹放到他面前,问道:“这个地方,是不是应该加上平天化工集团每个月的预产量?”
彭书辛立刻收回心神,盯着合同看了一会儿,点头说:“您说得对,我先记下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进点头:“嗯,还有这里……”
他又指出了几个问题,有的是直接提出来的,有些则是要跟彭书辛讨论的。
彭书辛越听越认真,他发现,苏进的思路的确非常缜密,他提出的这些问题,没一条是无的放矢,全部有根有据!
他本来就很重视苏进,这一来,越发提起了精神,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苏进对他也很有好感,这个人很擅长跟人打交道,每一句话都说得让人很舒心。而且,他的专业素质非常强,有些条款,苏进还不太确定的,他也能很快找出法律依据,给出最合宜的答案。
苏进有同类经验,彭书辛有专业素质,两边谈得非常愉快,没多久,就根据这份合同的雏形,把最终版敲定了下来。
讨论完毕,彭书辛向后一靠,舒心地笑道:“多谢苏先生了,能这么快敲定,可真省了我们很多事!”
苏进笑着摇头:“叫我名字就好。也是你们能力强,才能这么快。”
除了能力之外,还有两边的诚意。无论谈修之还是苏进,都是真心实意想要跟对方合作,并且想要合作快点达成的。所以,他们都做了一些让步。有这样的态度,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正事谈完,两边推让了一下,最后还是彭书辛请客。
彭书辛直接带着苏进回到了天湖小区,小区里有一家私房菜很不错,距离也不远。
席上,苏进听说博霆事务所也有专利注册的业务,索性直接把相关专利、以及后续的一些事情都托付给了他们。这样一来,苏进也成了博霆的客户,两边的关系更紧密了。
彭书辛想了想,问道:“听说你在学校里成立了一个社团,名叫天工社团?”
苏进点头。
彭书辛又问:“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样经营这个社团?”
苏进一愣,问道:“你的意思是……”
彭书辛说得很直接:“我听说,你现在在带着这个社团接一些活,也有一些收入。我听说文物修复需要很多工具和材料,这些收入和支出,你们社团是怎么计算的?”
苏进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彭书辛索性把自己的担忧说得更明白:“现在这个社团规模还比较小,我想大部分都是你来支撑的吧?但不管什么组织,大到跨国集团,小到学生社团,只有正常的经济流动,才能长期顺利地运营下去。你们这种畸形的关系,是不可能长久的。”
彭书辛的话很犀利,苏进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点头道:“你说得对,这方面,是我疏忽了。你觉得,应该怎么样处理比较好?”
彭书辛问道:“你有考虑过注册公司吗?把这个社团,注册成公司来经营,正常进行财务核算,也方便管理。”
苏进手上的筷子停住了,陷入了沉思。
彭书辛点到为止,自己吃吃喝喝。
片刻后,苏进舒了口气:“这个提议非常好。”他笑了起来,看向对面,“请问贵事务所,承接注册公司的工作吗?”
…………
博霆事务所当然有这方面的业务,彭书辛既然提出了这件事,也是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的。他爽快地接下了这份工作,表示自己会尽快进行,回头给苏进回复。
苏进回到工作室,越想越觉得,彭书辛提议得非常对。
现在,天工社团才刚刚进行,一切权利和义务都很不分明。
就像彭书辛说的,社团需要的修复工具和材料,现在都是他提供的。但随着社团发展,置办的东西会越来越多,价格会越来越昂贵。帐目不清的话,迟早会出问题。
另一方面,石永才四段是社团的指导老师,他来指导社团学生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情,还没什么可说的。
何三呢?
他是以什么身份来帮忙的?苏进的朋友,友情支持吗?
这一个是友情支持,以后如果还要请其他老师呢?
纯粹的人情往来,远不如经济往来来得更清晰、更分明。
苏进不是不打算为天工社团付出更多。但这样一个社团,要长久走下去,只靠他一个人的付出,肯定不行。
彭书辛的建议来得恰到好处,天工社团,也应该换个形式来存在了!
这一天,苏进没去南锣鼓巷,下午七点多钟,学生们一起回来了。
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个何三。
苏进也没想到,何三今天真的就在那里陪了他们一天,又教了他们不少东西。
他跟学生们年龄更相近,更清楚他们想学什么,喜欢学什么。这一天下来,学生们的收获比头天更大,基本上每个人都掌握了相关纺织品的基础知识,以及基本的织补工艺。
苏进没有隐瞒,把成立公司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一遍。
何三首先拍腿叫好,叫道:“这主意真好!喂,苏进,你们接受外来股份吗?”
苏进斜眼看他:“怎么?”
何三毫不犹豫地说:“我当然要参股啊,出钱出技术,我都可以!不行,不接受也不行,我非占一股不可,就这么说定了啊!”
苏进笑了,说:“行啊,你要出钱出力,那当然没问题。那以后社团……不,公司的活动,你都要参加吗?”
何三竟然完全没有推辞的意思,满口答应:“行啊,只要我有空,我一定参加。老实说,你们的活动,还真挺有意思的。”
两天下来,他早就跟学生们打成了一片。徐英首先带头叫了起来:“好好好,欢迎!大苏,何老师真厉害!”
苏进笑着问他:“看来你收获挺大啊,怎么样,这周的报告没问题了吧?”
徐英先是垮了脸,接着又叫了起来:“当然没问题,肯定比上周写得好!”
“哈哈哈哈!”大伙儿一起哄笑了起来。
苏进又对学生们说:“公司成立之后,你们就是公司的员工。每个月会有工资,将来成功修复文物之后,也能得到提成。”
方劲松说:“可是我们还是学徒……”
苏进摆了摆手,笑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不搞旧社会那种奴役人的事。而且有钱拿就收着,别犯傻。”
何三在旁边帮腔:“这样的确比较好,责权分明,到时候你们修坏了东西,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破坏,也是要赔钱的。”
听到这话,学生们反而奇怪地放松了,徐英笑道:“我们这也算是提前进入社会了!”
0118 一包
当天晚上,微博上又起波澜。
下午的时候,就有人把植物园临时比赛的事情发了上去,说有一个如何如何牛逼的小姑娘,剪出来的剪纸作品如何如何厉害。
不过这是个没什么粉的小号,用手机拍的照片也拍糊了,没引起任何关注,一个转发和评论都没有。
晚饭时候,一条更有力量的长微博出现了。
这条长微博的内容正是下午临时比赛以及博览会上的事情。显然,发这条长微博的,也是临时比赛的优胜者。
事实上,博主就是画速写的那个年轻游客,他的网名叫“蹦蹦面”,脾气很火爆,名字却是卖萌型的。
他是个微博画手,画技只算普通,但是很有灵气,幽默感十足,画的梗转发很多。所以,他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大v,有十二万粉丝。
蹦蹦面这条长微博,图文并茂,非常生动。
他以一个参与者以及旁观者的角度,讲述了下午的事情,无论是谢幼灵的剪纸作品,还是苏进面对埃德加时的不卑不亢,都讲得又完整又清楚。
临时比赛的时候,他的作品就在谢幼灵的旁边,两幅作品下面都写明了分数。
一个七十二,一个一百,差别太明显了。
他在长微博里写到,一开始看见自己的分数的时候,他还挺不服气的,觉得评委没眼光。后来看到大家分数都差不多,自己还算好的,又觉得,只是专家标准太高了而已。
后来听说有个满分的,他又不敢相信,又不服气。
究竟是什么样的作品,能比自己好上这么多?
结果一看,他心服口服,马上给跪了。再看到这幅作品的创作者时,简直要五体投地,匍匐不起了!
讲到这里,他连续画了几个q版小人,表情生动,充分体现了他当时复杂纠结的心情。
最关键的是,蹦蹦面拍照的技术比画画更好,他拍照用的还不是手机,而是专业级的单反。他拍出了那幅剪纸的全貌,把它的冲击力,完整地传达给了观看者。
蹦蹦面是个有心人,按理说,大部分发这样的微博,都会附上谢幼灵的照片。他的确也附了,但是很小心地只拍了一个侧后面,没有露脸。同时,他还在旁边用小字注明,创作者年纪太小,安全起见,请大家不要曝她的照片。
不过,这张没有露脸的照面足以看清谢幼灵的年纪。蹦蹦面一点也没说错,剪出这幅剪纸的,不过是一个小学生!
如果说这件事情很让人震惊的话,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更让人心潮起伏了。
接下来,蹦蹦面先附了几张博览会内部的照片,表示在欣赏博览会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让人很不愉快,又让人忍不住振奋的事件。
岳云霖和埃德加关于樱桃起源的争论,他没有全听到,不过之前路过时,也听了个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本来他以为这是两个专家研究正常的讨论,没想到讨论到一半,那个白胡子老外就说出那样一句话!
“华夏的事情,你们不懂!”
这九个字,他原模原样打在了长微博上。这时候,他没有像之前那样使用q版表情,而是认认真真地用一段文字,表达了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尤其是之后王先永大师的去向,更像是一块大石一样,重重砸在他心头,简直要砸到他爬不起来了。
然后,他详细描写了苏进出现,以及他跟埃德加的争论。不,这不是争论,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埃德加的确是华夏通没错,但是这个年轻人,比他更通,通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这个年轻人,用自己的实际行为证明了,我们华夏的事情,还是我们更懂!
长微博写到最后,蹦蹦面也没办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了。他简直是在咆哮,在狂喊,在怒吼。不这样做,根本就没办法表达他的心情!
最后,他也附上了几张苏进的照片。同样,出于肖像权的考虑,他没有照到正脸,只有侧影和背影。
然后,他画了几个小人,匍匐在苏进最后一张背影后面,高喊:“偶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偶像!”
蹦蹦面粉丝还不少,发了这条微博之后,迅速引起了粉丝们的注意。
不需要什么营销,他们也被长微博里的内容影响了。
华美精致的剪纸,与它幼小的创作者。傲慢的剑桥华夏通,以及正面压制他的华夏少年。
无论哪个事件,都足以成为热点,更何况是两者相加!
五分钟后,转发形成了热潮。蹦蹦面微博右上角的评论和转发数字不断增加,一开始,他还乐呵呵地一个个看,没多久,他根本看都看不过来了。
评论里吵成了一片——
@甜甜甜吃鸡腿:卧槽好爽好爽好爽,tm早看那帮傻逼英国佬不爽了,简直想高温天上马路拿大顶啊!
@西瓜好大个:呵呵,意淫强国,就是剪个纸而已好像就能高潮成这样。人家英国人说得没道理吗,我们难道不需要反思,泱泱大国连文化传承都搞不好……
@去你妈妈妈妈:讲真,怎么哪都有反思党啊这么喜欢反思不如反思下你妈为什么生了你这么个无脑儿
@西瓜好大个回复@去你妈妈妈妈:呵呵,所谓的爱国青年都是这么没素质吗?
@呀呀呀:别理有些人,直接放置y,谁知道拿的是美分还是英镑说不定是外国公民呢,(*^__^*) 嘻嘻……觉得我男神好帅的只有我一个吗吗吗?
@花果山下猴子多:你不是一个人!男神好帅+1111
@兔子耳朵长:男神好帅+10086 仔细看了我男神的发言,麻麻我也想学考古……
@长风:这个帅哥是文物修复师吗?感觉很年轻啊
@加减乘除:肯定是修复师,这么年轻就这么渊博,段位肯定不低!
一开始,打脸党还在跟反思党对掐,过没多久,焦点集中到了苏进身上。他在照片里出现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拿出来反复讨论,很多内行外行猜起了他的段位,每个人都非常肯定,这一定是个牛逼的文物修复师!
这时,有一个微博主转发了这条长微博。
这个微博主的名字,叫“神秘的s先生”。他的微博只有两条内容,除了这一条,另一条的转发量也非常巨大——正是上次那个同样引起转发热潮的故宫古玩街事件!
…………
苏进没有上微博的习惯。之前,他曾经注册了一个叫“八刀”的微博,但那之后,基本上就没有上过。
其实他曾经想过,是不是要好好经营一下,也好当成宣传历史文物知识的一个渠道。
但最近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个不停,实在没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做这件事了,只好暂时作罢。
他完全不知道,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在一个小时里就转发了两万,评论三万。而这个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还在不断上升。
接下来这段时间,苏进仍然在忙,但还算忙中有序。
一早去小树林跟着张万生练武,该上课的时候上课,不上课的时候跟着天工社团一起去南锣鼓巷摆摊,顺便就着他们周末学习的内容进一步教导。
天工社团上周的报告也很快交上来了,方劲松的还是厚厚一叠,不过,除了客观分析以外,他也开始试着在里面加入一些主观的想法。苏进看出来这是什么带来的,有点欣慰。
徐英的报告还是很亮眼。这一次的报告,他做得比上次更认真,模仿着方劲松的样子,做成了表格,把每一项工作都写下来了,同时附上了自己的心得。
最难得的是,他没有被这样的格式禁锢住,他的心得仍然很放飞,苏进同样能从里面看出不少很有感触的东西。
总之,天工社团五个人这周的报告,互相取长补短,写得比上周更好了。
博霆事务所的工作进度也很快。
彭书辛是星期天晚上跟苏进联系上的,星期三他就来了电话,说专利和公司的事情都已经开始走流程了。他会做一些安排,争取在两个星期内搞定。
事情交给他,苏进还是挺放心的。
彭书辛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张万生正好在旁边。老头子当时只问了下是怎么回事,一句话多的也没说。
第二天中午,单一鸣跑到苏进面前来了,提着厚厚一个纸包,轰地一下砸在他面前。
当时是在食堂里,周围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苏进没有多想,直接就准备把纸包打开。
他一上手,就感觉有点不对。于是,他小心地掀开了一个角——立刻就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抬头问单一鸣:“这是在干什么?”
白纸下面,是熟悉的粉红色。这一整包,全部都是人民币!看它的体积,这一包,至少也得有一百万吧。
单一鸣就这样拎着一百万的现金过来了?还直接在食堂甩给了他?
幸好他提前发现不对,要是就在这里把包打开,把里面的钱露出来,那幕情景,他简直不敢想象……
单一鸣的表情很奇怪,又像是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摇摇头说:“师父让我拿给你的。他说,你要注册公司,他要在公司里占个股。”
苏进无语,他问道:“张爷爷知道我公司的注册资金是多少吗?”
单一鸣带着笑意道:“师父说,将就着用,不够的话再跟他说。”
苏进越发无语了。作为一个学校社团转化来的公司,前期他没打算搞得很大。跟彭书辛商量之后,公司起步的注册资金是五十万,只有这包钱的一半。
张万生随随便便甩了两倍的注册资金给他,还说不够再说?
这老头子,简直了……
苏进无话可说,他摇摇头,把纸包拎下来放到一点,无奈地说:“行吧,我先收下了,回头我会另外计算占股比例的……”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顿,眯起了眼睛。
片刻后,他抬起头,突然笑了起来。他拉着单一鸣坐下,问道,“老爷子只打算资金占股吗?技术呢?要不要也挂个名?”
单一鸣来之前已经被师父交待过了,他老实说:“师父说,他可以挂个名,但是只占名,不出面。”
苏进摆了摆手,说:“那个没关系。”到现在为止,他也不知道张万生的真实段位,但想也知道,肯定是一个很惊人的位置。这样一个人挂名学生社团?说出去得吓死人!
不过,苏进没打算仗势欺人,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亲切地看着单一鸣,微笑道:“单老师,您已经辞去了文安组顾问的工作是吧?”
“对,我听说,那边已经另外派了顾问了。”
“哦……那您现在,除了正常上课以外,是不是比较有空?”
0119 老盛
天工社团在南锣鼓巷活动了三周。
第一周周末,过来带他们的老师是石永才,四段,专精石刻金属。
第二周周末,又有三段的何三来教他们丝织品基础以及织补方法。
第三周周末,他们又有了新的老师,这一回,是一个七段!
单一鸣七段,修复类专精书画古籍,除此之外,其他门类都通一些,师门最大的传承是古墓堪测与挖掘。
七段是高段修复师的起始点,他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拿到了文安组首席顾问这个职位的。以前在他在文安组,享受的是副部级待遇,地拉非常高。
这样一个七段高手,来给一个新手社团当临时老师?
周六早上,单一鸣站在南锣鼓巷门口,看着天工社团摆出的修理摊时,心里有点荒谬的感觉,又有点哭笑不得。
来之前,他去问了张万生的。
结果他这位老师只是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问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你觉得你的水平,比苏进怎么样?”
单一鸣很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我们走的是不同的路子,但是总地来说……不算手上功夫,他比我强。”
张万生问道:“那苏进一手拉拔起来的社团,你去临时上个课,有什么不行的?”
单一鸣左思右想,只能叹了口气,认命了。
他的水平不如苏进,苏进都在给他们上课了,他又有什么好拿架子的?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南锣鼓巷的牌坊,摇了摇头,低头道:“今天我们要修些什么?”
…………
这个周末苏进没有安排其它事情,当然跟着一起来了。
何三上周周末两天一直都在,这周平时偶尔会也跑来跟着一起摆摊。
他的年纪本来就比学生们大不了多少,有同样的喜好和目标,跟他们也很投缘,几天下来,关系非常好。周五下午,他跟苏进打了声招呼,说周末就不过来了。
他最近的主要工作就是在研究汉帛的纺织工艺,有了一些头绪,想趁着周末两天突击一下。
苏进坐在摊位旁边,分心三用,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听旁边单一鸣给学生们讲课,一边还在想着石永才的事。
这两周,石永才都不在学校。
他给苏进打了电话,说最近协会派给他的年度工作下来了,他被调派出差,要忙一阵子。
苏进这才知道,修复师的段位是在文物协会考的,只要考上了就有钱拿。什么段位拿多少钱,每个月都有。
这么好的待遇,当然相应的也有义务。
中段和低段修复师,每年协会都会给他们派遣几个修复项目,他们选择完成。
这些工作他们可以在中间选择自己合意的,完成之后,该给的钱一分都不会少,但你就是不能一件也不做。
年底的时候,文物协会会年审,年审没通过的话,会被降段或者冻结段位。
石永才之前一直在跟石谦较劲儿,今年的大半时间都在雕刻石像,协会的年度工作的确没完成。所以,这次协会提起这个事儿,他必须要赶紧去办了。
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不对的,但苏进还是觉得这个时机实在太凑巧了。刚好就在他参加了一次天工社团的活动之后。
如果是普通社团,就相当于在组建的初期失去了指导,就算社团能继续维持,也属于半废的状态。
石永才也知道这一点,在电话里一再向苏进道歉。不过他也知道,社团的支撑维持主要靠苏进,跟他这个指导老师关系不大,所以还算好受一点。
但是,这事石永才是知道,文修专业的其他人呢……
苏进正在想着,突然听见一阵喧闹声。
一群小孩追跑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路过,大一点的孩子冲在前面,小的跌跌撞撞跟在后面,都兴奋极了。
到南锣鼓巷来修了三个星期的东西,天工社团的学生跟这里的住家都比较熟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南锣鼓巷住的大部分都是老人,这些是他们的孙子外孙。他们平时跟父母在一起,还要上学什么的,周末有时候会被送过来,一方面当父母的可以轻松一下,另一方面老人们也可以看看孙子,排遣一下寂寞。
前两周他们过来的时候,还没看见这么多孩子,这周格外多。
看着孙子们玩得开心,老人们也很高兴。苏进提醒道:“还是得让孩子们小心一点,别摔了碰了。”
一个老头拍拍大腿,笑呵呵地说:“没事,小孩子摔摔打打不要紧,知道疼了,就知道下次不这么干了!”
南锣鼓巷巷口牌坊这里,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圈石头花坛围着,花坛周围有一圈石凳。以前,南锣鼓巷的居民就喜欢聚在这里,乘凉聊天。要不是这里地方不算大,一定会变成广场舞聚集地。
天工社团的摊位就摆在这旁边,自从他们开始摆摊以来,聚在这里的人更多了。住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年纪都比较大,忙完家里的事,挺愿意在这里看着这些年轻小伙子干活的。
最早的时候,南锣鼓巷的住家看着学生们过来摆摊,心里还挺好奇的。
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闲下来的时间做什么不好,要到这里来修废品?
时间一长他们也看出来了,学生们这是在练手艺呢。那个小苏是他们里面领头的,每周还有老师来给他们讲课。
当然,这对南锣鼓巷的居民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
这段时间,他们家里的老旧物品绝大多数都翻了一道新,没有翻新的,不是太大件了不好搬出来的,就是编了号还在天工社团那边排队的。
是的,现在天工社团一天里收到的物品已经修不完了,剩下的全部都先编了号,一样样来。
而且,到现在,东西越来越大件,越来越难修,天工社团还是维持了一元一件的收费。这种价格,跟免费也差不了多少了。
最关键的是,到现在为止,学生们拿到手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修坏,甚至还经常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好。
这种情况,他们还怕什么新人练手?巴不得一直练下去才好!
所以,南锣鼓巷的居民们对这些学生极有好感,热情的程度日益增进。
现在,他们就坐在花坛上或者石凳上,对着学生们的手艺指指点点——这么段时间以来,他们已经能叫出每个学生的名字了。
“还是小贺最快,你看他那手,简直跟蝴蝶一样!”
“最稳当的还是小方,你别看他慢,他修好的东西可不比小贺少!”
“哈哈哈哈,小徐又挨批了!”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中,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苏进的手上。
他修理起来不疾不徐,不像贺家那么快,也不像徐英那么花样百出。甚至,他的唇边一直带着一丝笑意,偶尔往旁边看一眼,有些漫不经心的感觉。
但是,他的动作间自然而然带着一种韵律,让人赏心悦目到了极点。
转眼间,他左手边待修理的东西就没几件了,右边修好的东西堆起了高高一大摞。
很明显,他的速度是所有人中最快的,而修理的质量……
一个老头子走过去,拿起一件仔细看。如果不是从头到尾看完,他简直看不出哪里是修过的。
这手艺,简直绝了!
一群老头围着苏进修出来的东西,赞叹个不停。
苏进面带微笑,宠辱不惊。
这样的赞誉,他以前听得实在太多了。而现在修理的,也不过是一些日常的家用品而已。
“累了吧,休息一会儿吧?”
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苏进正好修完一件,抬头一看,立刻站了起来,叫道:“纪奶奶!”
果然,纪老太太又拎着一个茶壶和一叠茶碗,给他们送凉茶来了。
苏进连忙接过来,一杯杯倒好,递给天工社团的同学们。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纪老太太的例行工作。
她每次来的时间刚刚好,正好是学生们感觉有点疲倦的时候。一杯热腾腾的凉茶下去,舒汗解乏,身体马上就松快了一截。
单一鸣端着茶碗,向学生们点点头:“休息十分钟吧。”
他接着走过来,端祥着茶碗说:“这碗不错啊,正宗的龙泉瓷!”
苏进想起纪老太太家的饭碗,笑着没有说话。他一抬头,突然在牌坊后面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头子,正阴沉沉地看着这边,正是住在纪老太太家对门的那个老人。
这段时间,苏进见过他好几次,从来都没见他笑过一次。
他总是满脸不善地看着周围的事情,好像谁欠了他八百万一样。
他触到苏进的目光,很不友好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纪老太太注意到苏进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老头的背影,笑着招呼道:“老盛,你也出来转啦。”
老头明明听见了她的声音,却连头也没回一下。
纪老太太笑着垂头,道:“老盛是我对门的邻居,老邻居了,他脾气不太好,但为人挺好的。”她接着叹了口气,道:“老盛一辈子没结过婚,无儿无女,一个人住。时间长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话了吧。”
这时候,那两拨孩子又打仗一样,从他们面前冲了过去,沸反盈天。
纪老太太的目光也跟了过去,脸上带着笑意,眼神极为柔和。
苏进心中一动,问道:“纪奶奶,您的女儿……”
纪老太太笑了,说:“佳盈在南方工作,在那边嫁了人,生了孩子。不过她每年会找时间回来一次。”
所以,女儿不回来的时候,纪老太太也是一个人住,没人说话了?
难怪每次天工社团过来的时候,纪老太太总会出来,送送茶,跟他们聊几句。也是一个人太寂寞了吧……
0120 八条胡同
苏进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伴着老人。旁边不远处,徐英又在跟岳明斗嘴,两人指着刚刚修好的一件东西,正在讨论单一鸣教的内容。岳明看着跳脱,其实非常缜密,徐英则一个从外到内全部都在放飞的类型。两人的观点截然相反,但各有各的道理。
苏进在一边听着,笑着往那边看了一眼。
纪老太太突然问道:“小苏,你带他们过来,是为了教他们文物修复吧?”
苏进一愣,看了老太太一眼,点头说:“是的。”
纪老太太笑了:“这些孩子都是新手,你是以前学过的,所以都是由你来教他们?”
苏进“呃”了一声,说:“每周也有老师过来讲课的。”
纪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说:“但是他们学的东西,跟老师讲的东西,不是一个路子,反倒跟你的有点像……”
苏进真正怔住了,他敛了笑容,正式地看着纪老太太。
他完全没想到,这样一个老太太,只是在旁边看着,就能看出他的做法!
是的,她说的一点错也没有。每个周末,都会有正式的、有段位的修复师来教学生们修复方面的知识。但是,学生们真正学到的,却不完全是他们所教的内容。
在此之前,在马王堆的时候,苏进就已经在无形中确立了他们的知识结构,搭起了骨架。
现在,这三位修复师教的东西,只是在骨架里填充血肉而已,学生们真正的学习思路,仍然是“苏进式”的。
他为此做了很多安排,大量努力。无论是马王堆时的那套方案,有意无意的言传身教,还是每周必须上交的报告,以及平时活动时他给予的引导,全部都是在确立以及巩固这套系统。
苏进始终认为,文物修复,是一门科学的学科。
它有着系统的知识结构,完备的体系,科学的发展观。所有的经验与手法,都只是这套系统下面的细节而已。
所以,一方面,他没有自己来教,而是请了这个世界的修复师来教学生——苏进并不希望学生们的文物修复技术,跟这个世界本身脱节;另一方面,他还是潜移默化地给学生们搭建起来了科学的思想和系统。
修复师所教的内容,都在这个框架之下,学生们的学习方式与思考方式,都是全新的。
能做得这么顺利,也多亏了这些学生。他们全部都是京师大学的高材生,正式考上的那种。从小学到大学,他们早就习惯了新的知识系统。所以现在苏进稍一引导,他们就顺利地照着习惯的方式进行了。
科学的系统和传统的经验相结合,是学生们能力突飞猛进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些规划,都是苏进一个人默默完成的。到现在为止,出身传统的修复师们没有发现;刚才开始投身行业的学生们没有发现,没想到,这样一个纯粹旁观的老太太,先一步发现了。
苏进凝视着老太太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笑容,点头道:“您眼光真好!”
纪老太太也笑了,她拍拍苏进的手背,道:“你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真是辛苦了啊……”她的笑容柔和,一丝不乱的白发在阳光下,像是要发出光一样。
辛苦?苏地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他热爱这个行业,他乐见学生们投入这个行业,全心学习,快速进步。他们终将改变这个行业!
不过,听见纪老太太这句话,他仍然心中一热,低头微笑了起来。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学生们喝完凉茶,把杯子拢了起来,放回杯笼里。
纪老太太只是让他们休息一会儿,没打算继续打扰,拎起茶壶茶杯就准备回去。
苏进也站了起来,主动道:“我送您回去吧。”
纪老太太抬头一笑,道:“谢谢你了。”
就像上次一样,他陪着老太太往回走。路过一个胡同口时,老太太停了下来,往那边看了一眼,说:“你有空吗?陪我散散步吗?”
苏进愣了一下,立刻点头说:“行啊。”
纪老太太向他笑笑,主动往那个胡同口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南锣鼓巷以前又叫蜈蚣街,因为它除了主巷的那个胡同以外,还向两边伸出了八条胡同,左右各四条,可不就像蜈蚣一样?”
这些内容苏进当然也很清楚,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纪老太太身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纪老太太说:“清朝时候,这里住的都是在达官贵人,还曾经有两座王府。后来……”她停在一道朱红大门面前,仰头看过去,道,“后来没人管,王府里聚满了住户,昔日王侯之家,也与市井混同了。”
这道朱红大门有五米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维护过了,上面红漆斑驳,大片脱落。
门口两座石狮子还很威猛,其中一个的耳朵断掉了,只剩下了粗糙不平的石茬。石狮子底座上爬满了青苔,幽绿近黑。
两个小孩从门里冲出来,相互追闹,又冲了过去,留下一串笑声。
纪老太太笑指着里面,道:“这里以前是僧王府,博尔济吉特氏,博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的王府。早年,王府从炒豆胡同街头占到街尾,整一条街的大宅子。东、中、西三路,各有四进。后来到民国时候,僧王的孙子阿穆尔灵圭养不起宅子了,只能把它拍卖。一年年下来,拆分成了好多小宅子,变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看着老房子变成这样,有点可惜吧……”
纪老太太最后还是没有带他进去,在门口看了一阵子之后,就继续往前走了。
就像她说的一样,南锣鼓巷一带这八条胡同,以前都是声名赫赫的。甚至在苏进以前那个世界里,名声也很响亮。
那时候,南锣鼓巷经历过几次拆迁,变成了民俗一条街,胡同两边都是小门面,吃吃喝喝、各种工艺品,吸引了大量游客。
很多民俗专家痛心疾首,觉得改建后的南锣鼓巷不伦不类,失去了真正老北京老/胡同的特色。但是游客们乐此不疲,甚至还有一段时间,这里变成了3a级景区。
现在,南锣鼓巷和这八条小胡同,全部都没有拆迁过,仍然保留了原貌。
老实说,在没有精心维护的情况下,这样的原貌其实真不怎么好看。
房屋低矮,道路狭窄,两边的屋檐简直像是要压到头顶上了一样。门板上油漆剥落,街边青草丛生,不时有掉下来的砖块……简直像贫民窟一样。
苏进再次抬头,看向四周。
透过房顶,可以隐约看见附近的高楼。来的路上,他们也感受过高楼的林立与街道的繁华。南锣鼓巷跟那边比起来,简直像是一个被划出来的异域一样,格格不入。
苏进若有所思,直接问了起来。
纪老太太的确知道,她“哦”了一声,说:“这个啊,因为这一片地方的确是被划出来了啊。”
南锣鼓巷作为老北京胡同保留得比较完整的区域,可以说仍然存留了清朝至民国时候的原汁原味。
早年,可能是拆迁的时候还没拆到这里来,但近年来,“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开始,这里就正式被划出来,成为了“传统文化保护区”。
但政府立刻面临了跟故宫一样的尴尬。他们能把这里保护出来,但没本事进行维护!
把这里推平,盖起高楼大厦当然很简单。但要在原来的基础上,保留应有的风味,就不是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了。
听说,政府一直在联系文物修复家族,想要改建这片区域,正式让它成为老/胡同的代表文化。
但是,两边的谈判一直没有谈妥,这片胡同也就这样暂时被搁置起来了。
苏进皱起了眉头,问道:“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进行呢?”
纪老太太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接下来,他们又路过了好几条胡同,纪老太太从小在这里长大,这些胡同都是她跑来跑去玩耍的地方,她非常熟悉。
她指着各扇大门,给苏进介绍它们原本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苏进认真地听着,同时也在心里盘算了起来。如果是他的话,会怎么处理这片区域……
八条胡同走了三条,纪老太太就有点累了。苏进立刻留意到了,道:“纪奶奶,你累了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纪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口气:“年纪大了啊……”
苏进扶了她一把,刚转身,就看见街尾有道人影一闪而逝。那道人影有点眼熟,苏进愣了一下,马上就认出来了。这正是住在纪老太太家对面,那个“脾气很不好,但人很不错”的姓盛的老头子。
他跟在他们后面干什么?
苏进没有把这事说出来,扶着纪老太太继续往回走。
老太太没有发现盛老头,继续跟苏进说:“住在这八条胡同的,也都是些老住家了,大多数人家里都有一两件老东西。到时候等孩子们练熟了手,也可以招呼他们拿出来看看。多见识见识,多上上手,总是没错的……”
苏进这才恍然大悟,纪老太太为什么会突然拉着他过来“散步”,原来是为了天工社团接下来的发展着想!
苏进的心里暖洋洋的,他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纪老太太笑着看他:“你们都是好孩子,街坊邻居都很喜欢你们。到时候我再帮你招呼一声,大家就知道了。”
纪老太太在南锣鼓巷的地位有点特殊。她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老住户,为人温和,谈吐文雅,气质跟普通人完全不同。苏进跟她见过这么多次面,从来没见她头发乱过一丝。
这样的人,威望当然非常高。街坊之间有什么争端,经常都会找她去“评理”。她开口说话,的确很有份量。
苏进会带学生们到南锣鼓巷来,其实也有这方面的打算。不过,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一上南锣鼓巷主街,立刻变得热闹多了。
苏进把纪老太太扶回家,四合院跟上次一样安静,阳光透过树荫,照得院子里一片阴凉。苏进把她扶回客厅里坐下,照老样子把茶壶茶碗放回厨房,清洗干净。
那两个乾隆三果碗仍然放在碗架上,苏进路过时,忍不住又欣赏了一会儿。
然后,他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回到了巷口的摊子旁边。
还没走近,他就听见了那边的喧哗声。
怎么会这么吵?发生什么事了?
(我才知道,作者有话说在手机上是不会显示的,昨天的确只有一更,颈椎病犯了,后文要修,所以拖到今天发了。
前几天书评区一直很冷清,我寂寞了好几天才知道,原来是纵横的书评区抽了……orz)
0121 熊孩子
苏进眉头微皱,快步走过去,正好看见徐英抓住一个小男孩的脖领子,涨红了脸怒吼:“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
那小孩大概七八岁,长得黑胖黑胖的,非常结实。他被徐英抓着,还在拳打脚踢,满口脏话不停地往外冒,这些话,苏进听着都觉得脸红!
苏进目光一扫,发现这小孩手里抓着一个瓷瓶。社团所有的试剂全部都是他亲手调配出来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瓶子里装的是粘合剂,专门用来粘合金属与陶瓷等硬物,粘性非常强。
他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魏庆也很气愤:“这小破孩来偷我们的东西!不是第一次了!”
苏进这才知道,这小孩姓熊,人如其名是个熊孩子。他每个周末都会被送过来,在奶奶家过周末。
上周苏进不在的时候,他就过来偷东西,偷的也是这种粘合剂。上次学生们完全没防备,竟然被他得手了。
这破孩子偷了粘合剂,偷偷地把它涂在花坛旁边的石凳上。一个老头刚坐下去,裤子就被粘住了。
这粘合剂是苏进特调的,粘性非常强。老头的裤子被粘得严严实实,完全撕不开。最后还是很狼狈地把裤子脱下来,只留了个裤头才脱身。
到现在,那裤子的大块布料还被粘在石凳上呢。
当时大家都在后怕,幸好粘住的是裤子,要是天气再热一点,老头们只穿裤衩,皮肤被粘住了怎么办?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七手八脚地帮老头脱身的时候,这死孩子还在一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跟这老头有仇,有意报复呢。后来才知道,他纯粹就是恶作剧,就是在耍人!
学生们气得要命,想教训他,还反过来被他妈教训了一顿。
他妈振振有辞地说:“谁让你们不把东西收好?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
当时何三也在,也被气得够呛。后来,还是他们主动向那老头道歉,要出钱赔他的裤子。
老头子人倒不错,连声说这事跟他们没关系,还偷偷拉着他们说,让他们以后小心。这熊孩子纯粹就是被他妈惯的,他妈难缠得要命。
所以这周,他们格外小心,果然,这孩子又过来偷了,马上就被他们抓了个现形。
苏进盯着那小孩,也皱起了眉。
他会来偷这种粘合剂,肯定是看见了学生们用它来修补东西。也就是说,他是知道这东西有多厉害的。这种情况,他还来偷,就没把别人的安全放在眼里!
而且,搞了一次就算了,还要再来第二次……
这种熊孩子,就是欠揍!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声音:“你们干嘛?快把我儿子放下!”
接着,一个中年妇女冲了过来,一把把那个姓熊的熊孩子抢了下来,指着徐英的鼻子大骂,“你要对我儿子干什么?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每天跑到这里来,就是没安好心!”
徐英被她骂怒了:“是他先来偷我们的东西的!”
中年妇女回头一看,儿子手上果然拿着一个瓷瓶。熊孩子恶人先告状说:“就是一点胶水!而且他抓得我好痛,好痛啊妈妈!”
他一边喊痛,一边咧开嘴,嗷嗷地哭了起来。说是哭,他其实只是嗷嗷叫,眼睛里一点眼泪花也没有。
中年妇女才不管儿子是真哭假哭呢,她立刻勃然大怒,抓过儿子手上的瓷瓶,啪的一下扔回给徐英,叫道:“个破胶水也看得跟宝贝一样,还你!你抓我儿子,把他胳膊都抓红了,你怎么说?”
徐英怎么敢让瓷瓶落地,他七手八脚忙着接住瓶子,一听这话就气笑了:“胳膊被我抓红了?搞笑了,我刚才碰他胳膊了吗?我抓的就是他的衣服!”
中年妇女来的时候,他的确抓的是熊孩子的后领衣服,根本没碰他的胳膊一下。
中年妇女一听,立刻坐在地上开始撒泼了。她一边大哭,一边大骂徐英欺负女人,各种粗言秽语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这一下,苏进算是知道,这孩子的脏话是跟谁学的了。
徐英什么时候碰见过这种场面,整个人完全懵掉了。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气愤极了,明明是那小孩先来偷他们东西的,他们只是阻止了而已,甚至都没动他一根手指头,这女人撒什么泼呢?
这中年妇女才不管这些,她就滚在地上边哭边骂,那个熊孩子也在旁边跟着哭号,南锣鼓巷巷口吵得不行。
中年妇女骂了两句,就开始给天工社团泼脏水了。
他们每个星期每天都跑到这里来,一群大小伙子闲着没事过来修废品,指不住是想做什么呢。南锣鼓巷住的全是老人,他们踩了点摸清了底细,到时候老人们就要糟糕了!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在做什么,帮了老人们什么忙,大家心里都清楚,可外面的人不知道啊。
路过这里的行人被这事吸引过来了,一听这话,也觉得不对,纷纷用斥责的目光看着学生们,甚至有人跟着骂起来了,还叫着要叫警察过来把他们带走。
学生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苏进也皱起了眉,觉得有点棘手。
这种泼妇脸皮厚得刀枪不入,最难处理了。而且这种情况下,要怎么让这些“好心的”行人知道事情真相呢?
突然,一个老头子冲了出来,一拉中年妇女,叫道:“冯淑珍,你给我闭嘴!”
这老头子的声音非常洪亮,中气十足,一下子就把女人的声音压住了。
苏进一怔,这正是那个姓盛的老头。
这三个星期里,南锣鼓巷绝大多数住户都有把家里的东西拿来修,盛老头却从来没有。他总是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这些年轻人,简直跟防贼一样。
结果这时候,首先跑出来帮他们说话的,竟然会是他!
盛老头一把把熊孩子拎到冯淑珍面前,喝道:“你也给我闭嘴!”
熊孩子本来就是在假嚎,被他这一吓,真的闭上了嘴。
盛老头喝道:“冯淑珍,我告诉你,你再不好好管教你这孩子,到时候被警察抓走的,就是他了!小小年纪跑来偷东西,没偷着就反咬一口,这是小畜生还是人,你告诉我听听?”
冯淑珍被他吓住,还没来得及开口,盛老头又去吼周围乘凉闲坐的老头老太太:“你们呆在那里干什么?孩子们被冤枉了,也不出来帮着说话?这三个星期,真是白帮你们干活了!”
老头老太太们被吼得讪讪的,过来打圆场说:“这不是没反应过来吗?”还有一个老头拍着徐英的肩膀说,“对不住对不住,委屈你们了。”
这个老头正是上周被粘裤子的那个,他拱手,向周围人群作了个揖,道:“各位好心人,可别冤枉了孩子们。他们都是好孩子,是京师大学的大学生!这是看我们老头老太太们生活不便,来做好事,帮我们修东西的。这三个星期,帮了我们大忙。我们还商量着,回头要送个锦旗去他们学校呢。这女人就是个泼妇,她说的话,信不得!”
他口齿清晰,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接着,他又瞪了一眼旁边另一个老太太,道,“翟老婆子,你还看什么?还不赶紧把你媳妇领回家?小苏,我告诉你,以后他家的东西,都不要修了,全部都扔出去!”
翟老婆子被他吼得讪讪的,红着脸,硬把冯淑珍拉回去了。
盛老头还是气哼哼的,王老头转向徐英他们,道歉说,“对不住小徐,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们是好孩子。”
路人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好奇这个年头了,竟然还有大学生过来组团修废品,简直太高风亮节了嘛;一边感叹,泼妇实在不讲道理,太难缠了。
渐渐的,他们也散开了。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纷纷坐了下来,徐英还是很气:“妈的,老话说得就是没错,熊孩子必有熊妈!遇到这种泼妇,真他妈想动手打人!”
话虽这样说,但他们也知道,肯定是不能动手的。不然,没理的就变成他们了。
这时,贺家幽幽地道:“你放心吧,人作自有天收。他们再这样作下去,迟早会把自己作死的。”
(去纵横作者群问了一下,大家纷纷表示:一直都是在正文里说话的啊!……啧。)
0122 锔瓷
杨晋原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办公室门前,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的回应之后,把它推开。
他走到办公桌旁边,把文件夹放在桌上,道:“岳教授遇到的那个年轻人的全部资料,基本上都在这里了。”
对面没有吭声,杨晋原熟练地翻开文件夹,介绍道:“这个年轻人名叫苏进,京师大学一年级学生。六岁时父母双亡,被送到了蓝天福利院。因为入院时年纪比较大了,一直没有被收养。十岁时得到长期资助,资助者谢进宇,帝都人,前任楚洋商贸公司部门经理,后因个人身体原因辞职。从苏进十岁一直资助到他十八岁。这方面的详细资料,被列在一号档案里。”
“苏进到帝都后,偶然跟谢进宇的女儿见面,展露出在文物修复方面的才华,这个事件被列为了二号档案。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事件里,苏进跟谈四少认识、结交。谈四少以五百万的价格,买下了苏进修复后的苏东坡《竹石图》。”
“哦?谈小四认识?”办公桌后那个人终于动了容,夹着烟坐直身体,把文件夹拉过去看。
杨晋原还在继续汇报:“是,那之前,他还跟谈四少一起去了中秋节的地下拍卖会,协助谈四少拍到那具汉朝古瑟,并且根据文物的信息推算出马王堆地址。”
“原来就是他啊!”办公桌后那个人倒是知道这件事情的,那具汉朝古瑟,他也亲眼看到过。他越发产生了兴趣,翻开文件夹,看见苏进照片,赞道:“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对文物这么了解,真是难得。他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吗?”
杨晋原摇了摇头:“不,进入京师大学后不久,他就在公开课上,跟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老师产生了冲突,独立成立了一个文物修复社团,名叫天工社团。社团成立后,应马王堆指挥部舒倩组长邀请,他带着学生一起参观了马王堆,设计了汉墓挖掘方案。”
杨晋原搜集的资料非常齐全,把苏进身上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办公桌后面那个人从漠不关心到大为惊奇,最后叼着烟,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这个年轻人身上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杨晋原讲完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上个周末,他是为什么去植物园的?”
杨晋原道:“具体原因不了解,据调查得来的情况看,应该是凑巧。资助者女儿得了奖,他带小女孩去植物园玩作为奖励,意外碰到了博览会,帮了岳教授。”
对面那人沉吟不语。
他名叫周景泽,是周老爷子的三子,在国务院担任了一个不高不低的职位,不太起眼,但手上的权利是实实在在的。他也是周家第二代的中坚人物。
上周末植物园事件之后,周老爷子把他叫去,跟他把事情说了一遍,特别指出了苏进。
按照周家的规矩,苏进帮了岳云霖,周家应该给苏进回报。
至于怎么回报,到什么程度,就由周景泽来拿捏了。
这么个小事,周景泽本来没太放在心上的。苏进不过是一个大学生,跟他们隔得实在太远了。他回来之后,随意了吩咐了一下秘书杨晋原,让他去安排。
杨晋原很负责任,没多久,就发现这件事被反映到了网上,引起了一些波澜。
他把这件事回报给了周景泽,引起了周景泽的警惕。
身在他那个位置,想得不免多了一点。他就在怀疑,长微博做得这么好,这么有影响力,是不是苏进一手安排的?
当然,他帮了岳云霖,这个是肯定的。但如果他是一个虚荣浮夸的人,周家怎么回报,就要多考虑一下了。
于是,他派了杨晋原去调查苏进,没想到调查了这么多内容出来!
他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那网上的事情呢?跟他有没有关系?”
杨晋原板着脸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跟他有关系。而且,那条长微博很注重隐私,没有泄露他的个人信息,现在还没有指向他的迹象。”
周景泽缓缓翻阅着文件夹,在一些重点内容上格外留意了一下。
首先,苏进到帝都之后,很快跟资助者谢进宇联系上了。那五百万,他毫无保留地给了谢进宇,自己一分也没留。虽然,要不是他亲手修复,那幅竹石图绝对卖不出那么高的价格。
其次,第一次交易买卖之后,他跟谈修之后来又有了多次交往,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再然后,就是他在学校公开课上跟文修专业老师之间发生的冲突了……
杨晋原的资料调查得非常好,甚至弄到了当时的照片和一小段影像。
周景泽在平板上打开当时的录影,从头到尾看完,终于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
他对杨晋原说:“这个年轻人很不错,我们要慎重对待。”他熄了烟,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道,“先保持观察,他有什么小麻烦,就帮他解决掉。回头,我们再看看,他有什么需要……”
杨晋原有点吃惊。周景泽说得有点含糊,但这种待遇,已经不是对待一个帮了自家忙的年轻人的了。这已经算是一个对待“未来的合作伙伴”的态度了!
不过想想苏进这两个月来做的事情,他突然又觉得,这种态度理所当然。
他点头道:“是,我知道了,我会保持密切关注的。”
周景泽笑了笑,随手翻了一下文件夹,突然“咦”了一声,问道:“咦,这个天工社团是,最近一直在南锣鼓巷?”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向下俯视。
隔着两座楼,一大片古旧的街区在他面前舒展开。
一条主街,八条向两边延伸的胡同——正是南锣鼓巷!
…………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心还是很大,一个熊孩子而已,还不至于让他们太放在心上。没一会儿,他们就把刚才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继续聚精会神地听课练习。
苏进微笑着环视四周,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
毫无疑问,这种稳定的心性,也是一个文物修复者所必备的。
突然,一个老头走了过来,问道:“小同学,你们会锔瓷吗?”
锔瓷?那是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苏进却笑了一笑,问道:“老人家,您家瓷器坏了?”
老头把手里的布袋递过来,说:“是啊,好好的壶,用了好多年的,壶嘴不小心磕掉了!你们能修吗?”
苏进接过布袋,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是一个青花瓷的茶壶,上面循环写着“可以清心也”五个字。很明显,这壶是现代的产品,不值什么钱。但是工艺不错,上面的把手已经磨出了包浆,可见的确是家里用了很久的。
茶壶的壶身和壶盖都完好无损,只有壶嘴掉了,放在了壶身里。
苏进倒出来壶嘴检查了一下,放在壶身处比了比,点头说:“可以修,但是我没带金刚钻。这样吧,先照老规矩编个号,到时候修好了您再过来拿?”
老头乐了:“你会锔?”
苏进点头,笑道:“会一点。这壶嘴掉得很完整,您保存得又好,好修!”
老头高兴极了,拿了方劲松递过来的号码,乐呵呵地走了。
他一走,学生们马上凑过来了,魏庆首先问道:“锔瓷是什么意思啊?”
徐英的声音更响:“金刚钻又是什么?拿来做什么的?”
来了这里三个星期,他们还没经手过一件瓷器,连清洗也没有。而毫无疑问,瓷器,是文物里最大、也最经典的一支!
这时候,就连单一鸣也过来了,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他对瓷器只算是粗通,大概知道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但还从来没见别人做过。
苏进这意思是,这样的活,他也一样能上手?
他究竟还有什么不会的……
苏进笑着问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句话,你们听说过吗?”
所有人一起点头,这么有名的俗语,谁会没听说过?
苏进道:“金刚钻,就是一头有金刚石的钻子。瓷器是瓷土烧制而成的,非常坚硬,也只有金刚钻,才能在上面打洞。”
徐英好奇了:“打洞?好好的瓷器,为什么要打洞?”
苏进说:“为了锔瓷啊。锔瓷,是对瓷器的一种修复手法。简单来说,就是在断茬的地方打洞,用锔钉把它缝补起来的技术。锔瓷锔得好的话,瓷器还能跟以前一样使用,滴水也不会漏出来。”
连一滴水也不会漏出来?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彻底好奇了。魏庆立刻问道:“我们可以看看你怎么做的吗?”
苏进笑着说:“当然可以,不过……”他摊了摊手,“我说了,我没带金刚钻。‘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啊。”
徐英嘴巴很快:“但你还是揽了啊!”
岳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少说废话,到时候老大修的时候,你要不要看了?”
0123 金刚钻
这时,苏进的电话响了,是彭书辛打来的。
虽然是周末,彭书辛还在工作。他正在帮苏进跑专利的事情。正常注册专利,前后需要至少一年半的时间才能审批得下来,彭书辛发动自己的关系,想尽量把时间缩短一点。
他问苏进现在在哪里,有两份文件需要他签一下。
苏进告诉了他自己的地址,彭书辛毫不犹豫地说自己马上过来,倒真是个急性子。
苏进挺喜欢这种雷厉风行的人,心里一琢磨,把金刚钻的事情也交给他了。让彭书辛过来的时候,顺便到附近的工具店买个金刚钻,和一些其它用品。
彭书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听到苏进安排,知道不久就可以亲眼看到“锔瓷”了,大家都非常兴奋。
彭书辛到得很快,半小时左右,他的车就停在了南锣鼓巷的巷口。
苏进交待的东西,他全部都带过来了,装在一个袋子里递给了他。
他半开玩笑地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金刚钻,怎么,你真的要做瓷器活?”
苏进爽快地点头说:“是啊。”他一指地上的瓷壶,说,“就是这个壶,要把壶嘴给安回去。”
只是两份文件而已,苏进很快就把名签好了。
彭书辛本来打算拿到签名就走的,一听这话,顿时停住了脚步。
他盯着壶和壶嘴看了半天,不可置信地问道:“这壶嘴不是断了吗?能安回去?是粘回去吗?”
苏进摇头:“一般的粘合剂,遇热都会融化。粘上去的,只能看,不能用。不然倒上热水,过个几次,壶嘴又掉了怎么办?”
彭书辛忍不住问道:“那得怎么办?”
苏进还没来得及说话,徐英已经抢先说了:“锔瓷啊!你没听说过吧,就是……”
他是个自来熟,在彭书辛这个生面孔面前也不畏缩,三言两语,就把苏进刚才说的内容又给显摆了一遍。
彭书辛更好奇了:“铁钉钉进去,怎么能让壶不漏水呢?”
徐英说不出来了,苏进笑着说:“接得好、接得牢的话就不会啊。”
彭书辛来了兴趣,不打算马上走了。虽然是大周末,他仍然穿得西装革履,一副随时可以出席晚宴的样子。而现在,他就这样直接在路边蹲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要看苏进干活。
不光是他,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也全部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围在了苏进身边。
苏进一看他们这样,索性就开始现场示范了。
他把彭书辛买回来的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检查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把它们放到一边的架子上,拿起地上的壶身和壶嘴,道:“锔瓷的第一步,就是找碴。以前有一句歇后语说,锔瓷匠戴眼镜——没碴也要找碴,实际上说的就是这个了。不过这个壶不用特别找碴,它被保存得很好,壶身和壶嘴刚好能对得上。”
说着,他把壶嘴往断口处一对,果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我们把两块布拼在一起,通常用线缝上就可以。其实锔瓷是一样的原理,只不过我们用的不是线,而是钉子,也叫锔钉。一般来说,锔钉有金钉、铜钉、花钉几种。前面两种说的是材质,后面一种说的是形状。老爷子这个瓷壶是现代制品,是平时自家用的,我们就不用太贵的锔钉了,就用普通的铜钉就可以。”
他一边讲解,一边从旁边拿起了一支黑色的记号笔。
苏进道:“找完碴之后,我们要确定钉子口。根据断口来判断,要用几颗钉子,钉在什么位置比较牢靠。这就涉及到壶的受力问题……”
他想了想,抬头道,“贺家,这个你来试试。”
贺家一愣,点了点头。
他没有直接上手,而是拿出一把尺子,量了起来。
壶身多高多宽,壶嘴尺寸是什么样,瓷的厚度有多少,他很快就全部记下了,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的计算。
苏进看着他的动作,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贺家计算的时候,他轻轻抚摸着瓷壶的断口,手指轻轻在几个地方点了一下。
相比贺家,彭书辛更关心苏进,他马上就留意到了他的动作,暗暗地把那几个地方记了下来。
很快,贺家就抬头说:“我算出来了。”
他接过记号笔,又用尺子量了一下,在壶身和壶嘴两边各点了四个点,道:“用四颗钉子,就能把它完全固定住。”
彭书辛一看他点的四个位置,立刻瞪大了眼睛。
果然,他标注的位置,跟苏进刚才点的一模一样!
其实单一鸣也注意到了苏进的动作,也发现了两边标注的一致性。但相比之下,他更吃惊的还是贺家那边。
不用说,苏进是个比他想像中还厉害的老手,能确定锔钉的位置是正常的。贺家一个刚入行的新人,凭什么能算出来?还能跟苏进标出来的一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也跟那个又诡异,又搞不懂的化学一样吗?
单一鸣在旁边看着,感觉自己被打开了新大门。
苏进笑着点头说:“很好,这就是锔瓷的第二步,定位。现在我们要进行第三步了,根据定下来的位置给瓷打孔。”
他终于拿起了传说中的金刚钻,在手上掂了掂。
苏进摇头道:“这金刚钻不是锔瓷专用的,稍微有点沉。”
钻子是彭书辛买的,他马上有点紧张地问:“怎么,不能用吗?”
苏进笑着摇摇头:“也不是,就是以后大家要做这方面的工作的话,最好准备一把自己常用的钻子,这样更好确定手感。在瓷上钻钉,怎样掌握力道,深浅几何,都是要靠手感的。”
他一手拿着金刚钻,另一只手拿起了瓷壶的壶嘴。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连同彭书辛,在这一刻都悬起了心。
陶瓷这东西,又硬又滑又脆,轻轻摔在地上都会摔碎,要怎么在上面打洞?
苏进手上的钻子,全金属制造,两指粗,一尺长,提上手上沉甸甸的。这样一个东西,敲在瓷器上,不是马上就会把它敲碎吗?
大家都很紧张,苏进却气定神闲,唇边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他举起金刚钻,齐到自己的太阳穴高处。
大家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黑影一闪,金刚钻又轻又快地落了下去,跟着,“叮”的一声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壶嘴,这一看,全部都瞪大了眼睛。
贺家刚刚标好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小洞。而它周围的瓷面,仍然完好无损,一点碎裂的痕迹都没有!
苏进轻轻转了下壶嘴,再次一钻敲下。
“叮”,又一个小洞,壶嘴依然完好。
“叮”,“叮”,接着又是两下。转眼间,壶嘴的断碴处连续出现了四个小洞,全部正中标记,全部一般深浅,洞出瓷不碎!
所有人全部惊呆了,单一鸣更是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他比其他人懂得更多一点,震惊的程度何止翻了十倍。
金刚钻,前面两个字说的是重点材质,后面一个字说的是它的属性,也是它的使用方法。
所谓的“钻子”,就是用来“钻”的!
正常情况下,瓷器打洞,都是用金刚钻慢慢钻动打磨,他以前偶尔也见过别人这样做。
但他活了快七十年,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用钻子!
正面直敲,一敲一个洞,还全部成功!
“叮叮叮叮”,苏进拿起壶身,又是四声。
这一次,他比之前做得更加熟练了,左手转壶,右手敲洞,四声中间几乎没有中断,连成了一片。
四声后,壶身部位同样出现了四个一模一样的小洞,同样没对周围的瓷质造成一点影响!
这是什么手艺!
要做到这种程度,对手掌手腕的控制力得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行?
不,不光是控制力,还有对金刚石的硬度判断、对瓷器的硬度、弧度的判断……
必须对相关瓷器的一切都有着极深的了解与极丰富的经验,才有可能做到这样!
单一鸣慢慢合上嘴,望着苏进的目光变成了深思。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一手手艺,从哪里积累起来的这么丰富的经验?!
相比单一鸣,其余人就仅仅只是吃惊了。他们根本就不清楚这里面包含着什么样的难度。
八个孔打完,徐英大叫了一声“好”,啪啪啪地用力鼓起掌来。
彭书辛也非常吃惊,他也抬起手鼓了两下,道:“好手艺!”他这一趟留下来,真算是留对了!
苏进微微一笑,赞道:“这钻子虽然有点沉,但手感的确不错。”
彭书辛像是自己被表扬了一样,笑了起来。
苏进说:“打完孔,就是第四步,锔钉。锔钉一般都是用金属,它们耐热、坚固、延展性好。至于用什么金属,一方面要看瓷质如何,一方面也要看具体的需求。这个壶只是日常用来使用,用普通的铜钉就可以了,不需要太过花俏。”
彭书辛买来的东西里有铜片,苏进用剪刀把铜片剪成菱形,又用锤子反复锻打了几遍,把菱形的两个长角钳成弯钩。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准确,极为果断,好像做过千百遍一样,极为赏心悦目。
转眼间,四个铜制的锔钉就已经成形,黄澄澄地排在他的手掌上。
苏进把壶嘴拼到壶身上,断碴严丝合缝地对上。接着,他捏起一个铜钉,往上一按,两端的铜钉就准确地扣在了打出来的小孔上,不长不宽,刚好合适。
接着,他拎起一个小锤,轻轻敲了几下,把铜钉钉牢。“叮叮叮”的连续声音,像小雨落盘一样,清脆动听。
如此四次,四个铜钉侠全部被打了上去,壶嘴牢牢地卡在了壶身上。
徐英忍不住赞了一声:“好爽!这就完了吗?”
苏进摇摇头:“还有最后一步。徐英,你去买个生鸡蛋来。”
“鸡蛋?”徐英一愣,不过他倒是很老实,应了一声,就匆匆向一边跑开了。
胡同里有小杂货铺,卖各种日常用品的。没一会儿,徐英就捧了个鸡蛋过来,献宝一样送到苏进面前。
苏进准备了一个小碗和一个滤网,没一会儿,就把蛋黄和蛋清分离开来,单单留下了蛋清。
接着,他往蛋清里倒了一撮瓷粉,搅拌均匀。这时候,碗里的东西变成了一种青灰色的糊状物。
苏进拿起一支细小的毛笔,把这种糊状物细细地刷在了壶身与壶嘴的接口处。
这种事情对他一说实在太轻松了,他甚至不需要太专心。他一边涂一边道:“这是日常锔瓷,重点在实用。所以,锔得滴水不漏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太考虑美观性。更高端一点的行活,在设计锔钉位置时还要考虑壶身的形状和花纹,尽量把锔钉和壶融为一体。我曾经看过一件锔瓷的成品,那是一个紫砂壶,壶身斜碎。那个锔瓷匠用的是金质的花钉,把一个个金钉打成了梅花的形状。这样一朵朵镶嵌上去,紫红身的壶身上像是斜开了一支梅花,非常好看。”
彭书辛向往地联想了一下,赞叹道:“这样一个壶,就算是残次品,应该也很珍贵吧!”
苏进抬头看他一眼,笑着点点头,道:“是啊,文物传承了这么千百年,修复师的手艺早就融入了其中,成为了文物的一部分。我们保护文物、研究文物,为的本来就是上面留存的信息。古老修复古匠的手艺,何尝不是信息的一部分?”
周围所有人都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徐英突然跳了起来,拍着胸脯说:“我也要把我的手艺,当成传承留下去!到时候过了一千年两千年,别人看到这个文物,就会知道修复它的大师叫徐英!”
“哈哈哈哈!”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起笑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拍打徐英嘲笑他。但不管是他们,还是单一鸣,内心里真正的想法不都是这样的?
文物自会传承,修复师的手艺自会传承。他们也要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修复师!
彭书辛坐在旁边,看着学生们的一张张笑脸,目光重新回到苏进脸上。
苏进面带微笑,目光明亮而坚定。突然,他低叫了一声:“好了!”把那个壶举了起来。
学生们立刻停了笑闹,凑过来看。
苏进对徐英笑笑:“麻烦帮我倒杯水。”
徐英正是兴奋的时候,大声应了一声。他低头一看,一次性杯子用完了,立刻叫道:“等我一会!”转身就跑。
苏进对其他学生说:“几十年前,瓷器还很珍贵,锔瓷匠也曾经挑着担子,走遍大街小巷。他们在完成工作之后,会向主家讨一杯水。”
徐英的动作很快,两句话时间,已经找了个一次性杯子回来。
苏进他们旁边都有矿泉水,徐英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捧给了苏进。
苏进笑笑,喝了一口,顺手就把剩下的大半杯倒进了壶里。
他倾斜壶身,水沿着壶壁,流向了壶嘴的位置。
“讨水是个象征,其实上就是通知主家,可以验货了。“
水流穿过断裂的位置,毫不停留地继续往前,然后从壶嘴里倾倒了出来。清澈的水柱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大半杯水倒完,苏进把壶递到彭书辛面前,示意他摸摸断裂的位置。
彭书辛摸完就是一愣,接着叫道:“干的!”
苏进说:“这就是锔好了。主家送了水,看到锔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不给钱吗?彭老板,怎么样,看着给两个吧?”
徐英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彭书辛竟然真的掏出了钱包,道:“给给给!这手工夫,真是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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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4 瓷碎
苏进也笑了起来,他只是开个玩笑,当然没真收彭书辛的钱。
单一鸣也接过壶,里里外外看好几遍,突然问道:“你刚才说的行活,你会吗?”
行活指的是更高端的活计,让锔瓷跟原本的瓷器融为一体的,只有厉害的锔瓷大师才能办到。
苏进从来不把话说满,他笑着说:“那还是得看瓷器本身的破损情况,再做打算。”
单一鸣深深看了他一眼,嘴里嘀咕了几句,叹了口气。
这个年轻人,真是让人心服口服!
苏进说:“锔瓷以前特别常见,经常有瓷匠走街串巷地吆喝。碗、壶、乃至陶瓷大缸,全部都可以修出来。但随着时代发展,渐渐变少,然后消失了。”
魏庆抢着问道:“为什么?”
苏进道:“因为工业发展,瓷器变便宜了。现在要锔瓷,还不如买个新的更便宜。新的还不留伤痕,更好看。”
他说得很平静,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心情也很复杂。
对于普通人来说,瓷器变便宜,变得更日常当然是好事。但怎么说呢,这门手艺这么有趣,却因此消失了,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吧……
苏进也叹了口气,道:“工匠也好,工艺也好,本来就是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的。如果不能及时跟上,就会被淘汰,始终都是这样的。”
牌坊门口一时无声,不管是单一鸣,还是天工社团的学生,一时间都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彭书辛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道:“不错,锔瓷真精彩,留得值!现在我也该……”
他话没说完,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声。不久,一个人跑了出来,叫道:“纪老昏倒了,快叫救护车!你们也让让,一会儿救护车好进来!”
纪老?
苏进一愣,立刻站了起来:“是6号院的纪奶奶?”
那个人皱着眉道:“可不是!”
苏进立刻就急了:“她怎么昏倒了?出什么事了?”
说着,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已经往里面跑去了。
彭书辛愣了一下,跟在了他后面。单一鸣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这段时间以来,只要他们在这里,纪老太太总会过来送水,顺便催他们休息一会儿,却从来不打扰他们。一来二往,大家都是有点感情的。
学生们也很着急,但想了想,还是照那个人说的,先把摊子收拢,让出了主要的道路。
苏进眉头紧皱,向着纪老太太家狂奔。
他不久前才从她家出来的,那时候老太太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倒了?还到了要叫救护车的程度!
他跑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6号四合院门口,冲了进去。
院子里闹成了一团,有几个人在吵架,还有一个小孩声嘶力竭地哭着。
苏进刚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声音高喊着:“要不是这孩子,老纪怎么会被气昏?”
气昏?
苏进跟纪老太太相处的机会不算太多,但他也能看得出来,纪老太太性情温和,心态非常平和,绝不是轻易动气的人。这么短一点时间,她怎么会被气到这种程度?
怒吼的是盛老头,跟他对吵的那个声音也很熟悉。
“我怎么知道?就一个破碗,打碎了就打碎了,我怎么知道她会被气成这样?谁知道死老婆子会这么小气啊?连一个碗都舍不得?”
碗?打碎了?
苏进心里马上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纪老太太家的大门正敞开着,一群人正聚在客厅里,大吵大闹。
吵架的双方一边是盛老头,另一边却是冯淑珍。冯淑珍背后护着一个黑胖小孩,正是她儿子,那个名叫熊必林的熊孩子。熊必林正在大声哭嚎,跟之前一样,他的嗓门是挺大,其实只是干嚎,眼睛里一点眼泪花也没有。
冯淑珍蛮不讲理,盛老头气得额角青筋直蹦,冲到她面前,就要把熊必林拽出来痛揍。
冯淑珍硬拦着不让拉,盛老头碰她一下,她马上就滚到地上哭闹,大骂盛老头不要脸非礼她。
屋子里乱成一团,苏进脸一沉,喝道:“安静点儿!”
练了战五禽之后,他的身体素质明显变好了,中气非常足,这一吼声音极为洪亮,把吵架的两边都给吓住了。就连一直在干嚎的熊必林,声音也是一停,满脸惊恐地看着苏进。
苏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纪奶奶在哪里?”
盛老头的脸色变幻了一下,指了指里屋:“在里面休息。”
苏进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发现纪老太太正躺在床上,呼吸轻浅而急促。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是紧皱着的。
苏进转头问道:“她在里面休息,你们就在门口争吵?这是让她好好休息的态度?”
盛老头的眼神有点焦急,又有些惭愧。冯淑珍一张嘴,又想说什么,盛老头怒瞪她,压低了声音说:“有话出去说!”说着,硬拉着她出了门。
苏进的脸色非常阴沉,熊必林胆战心惊地看了他一眼,迅速跟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苏进吐了口气,这才进去看纪老太太。
单一鸣也跟进来了,向他点点头道:“我看看。”
说着,他走过去,把了一下纪老太太的脉。片刻后,他转头道:“不要紧,一时气急攻心,一会儿就会醒了。”
苏进勉强笑笑:“没想到您还会把脉。”
单一鸣道:“活了这么多年,会的东西当然多一点。”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苏进摇摇头:“出去问问就知道了。”
屋子门口,盛老头跟冯淑珍母女对峙着,她婆婆翟老太太不知去向,旁边还围了几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盛老头眉头一皱,抬头道:“小声点!”
声音马上小了下去。
苏进走出门,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冯淑珍先一步嚷了起来:“鬼知道怎么回事!不就是我们家林林跑到她家去了,不小心手滑打了个碗,老婆子就叫得跟鬼一样!一个破碗!原来平时的大方劲儿都是装出来的,一个破碗也这么心疼!”
她的声音越抬越高,被盛老头狠狠一瞪,这才重新压低了下去。
苏进脸色一变,问道:“什么碗?”
盛老头深吸口气,道:“就是她平时吃饭的碗。”
平时吃饭的碗?
苏进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转身冲进厨房,脚步顿时停住。
果然,碗架上的两个碗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摔在架子旁边的地上,四分五裂,彻底地打烂了!
单一鸣一直跟在苏进后面,他有点不明所以。
是啊,一个饭碗而已,打烂了有什么可激动的?
这时,他顺着苏进的目光看过去,眼睛立刻发了直。他不可思议地叫道:“这,这是……我靠,这是吃饭的碗?!”
单一鸣年纪虽大,但非常讲究自己的外表。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硬把他从床上拽起来的那次,他从来都是衣衫整洁,头发不乱。这时,他却完全失态了,看看架子上完好的那个碗,又看看地上摔碎的那个,连粗口都忍不住爆出来了。
事情果然跟苏进想的一样,他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两个碗,一个是老太太用的,一个是她过世的先生用的。到现在为止,老太太也仍然把它们保存得好好的,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用它们盛好饭,摆在桌子上。”
单一鸣还是一脸的震惊:“这老太太这么有钱吗?这种碗也拿来吃饭?”他彻底心疼起来了,“一对碗,还被打烂了一个?”
彭书辛也一直跟在旁边,这时终于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碗?”
单一鸣深呼吸了几口,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情。他压低了声音说:“这是乾隆御制的三果碗,绝对正品!”
彭书辛非常耿直地问:“拿出去卖的话,大概能卖到多少?”
单一鸣更激动了:“单碗三百万,这样成对的,价格比单品加起来还要高。七百万到八百万,绝对少不了!”
彭书辛倒吸了一口凉气!
七百万一对的碗,平时拿来吃饭,现在还被打碎了一个?
他一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喃喃道:“妈的,我都有点心疼了……”
单一鸣是识货的,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知道它有多么珍贵。彭书辛受到的只是价格的冲击,很快就回过神了。他看着苏进,问道:“老太太平时拿它吃饭?”
“嗯。”苏进点了点头。
“两碗饭?”
“嗯。”
“……一个人?”
苏进没再说话,单一鸣却反应了过来。
纪老太太的丈夫已经过世了,到现在为止,她仍然还会在吃饭的时候摆上两个碗,这其中蕴含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情厚谊?
也许看着这个碗,她就像看着自己丈夫的留影一样……
这样的价值,越发不是七百万能够比拟的。
单一鸣慢慢平静了下来,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苏进望了碎瓷一眼,走到门口,指着熊必林问道:“这碗是他打碎的?”
0125 报警吧
冯淑珍嗤了一声:“不过一个碗而已!”
苏进问道:“纪奶奶的门平时都是关着的,厨房在屋子里面,为什么他会闯进去?”
冯淑珍笑了一声:“小孩子嘛,心思活,到处跑跑看看,有什么稀罕的?”
苏进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小孩子心思活,懂的应该不少了。邻居家门关着,他还偷偷闯进去,一定有原因。”
他偏了偏头,对身后的彭书辛说:“报警吧。”
彭书辛一愣,顿时明白了过来,马上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冯淑珍也是一愣,看见彭书辛的动作,听见他跟对面的人对话,报清这里的地点,马上就急了:“一个破碗,打烂了赔就是了,叫什么警察啊!不行,不许叫!”
她一边嚷,一边冲上来就要阻止彭书辛。彭书辛对这套流程熟得不行,三言两语就把情况汇报完了,得到那边的回应后,挂了上电话。
他向苏进点点头,道:“警察一会儿就过来。”
冯淑珍更急了,这种小市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穿警/服的。她嚷嚷道:“就是一个碗!我赔就行了!”
苏进冷冷地向她一点头:“行,一会儿警察来了,你跟他说明赔偿就可以了。”
听到这句话,冯淑珍总算安心了一点。她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心想,一个碗能值几个钱,几块钱拍过去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她嘴里又骂骂咧咧起来了:“死老婆子,一个孤寡老太太,不早点死了把院子腾出来,还在这里找麻烦!”
她声音不算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不光是盛老头和苏进满脸的怒意,其他邻居也皱起了眉,用充满厌恶的目光看着冯淑珍,小声议论了起来。
听他们说话,苏进才知道,冯淑珍一家三口跟婆婆一起都是住这里的。平时冯淑珍就很闹腾,还好纪老太太脾气好,一般不跟她计较。
苏进脸色阴沉,小声跟彭书辛说了几句话,又进去看了一眼。纪老太太还没有醒,但没了外面的争吵,脸色看着比之前好多了。
南锣鼓巷本身就是有派出所的,没一会儿,110的人就来了。那是两个身穿警/服的人,一老一少,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便服的生面孔,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警察走进院子就问:“什么事?”
冯淑珍早就等着了,抢先道:“我儿子不小心打烂了老太太的一个饭碗,他们就嚷着叫警察!同志,可不是我要麻烦你们,就是这几个人没事找事!”
她恶人先告状,当先把脏水泼到了苏进他们身上。
警察眉头一皱,问道:“一个饭碗?”
彭书辛首先走过去,翻出自己的名片,递了两个警察一人一张,想了想,也给他后面那两个人各发了一张。
警察一看名片上的身份就愣住了。博霆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怎么还有律师在这里?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彭书辛道:“我姓彭,现在暂时由我来代理纪思宜女士,处理这件案子。”
纪思宜是纪老太太的名字,苏进之前就知道了,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用上。
老警察皱眉问道:“案子?我听说就是一个碗?现场在哪里?”
彭书辛转身让他们进去,道:“在纪思宜女士的厨房里。她的厨房是内厨,位于她个人的住处里面,平时住处的门都是关着的。”
老四合院,门不上闩的话,就算关着,也一推就开。但是关门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代表着闭门谢客了。
老警察会意地点头,走到厨房门口,仔细打量了一下环境,转头问道:“就这个碗?”
说话的是苏进:“对,这是两个一对的碗,上面这个是完好的,碎的是下面这个。”
发现果然只是一个碗,老警察整个人都轻松了。他下意识地就要把地上的碎片拣起来看,苏进上前一步,先拦住了:“不好意思,麻烦请保护一下现场。”
老警察不高兴了:“现场?我们就是来勘察现场的!”
苏进道:“现在这个碗保持着摔碎的形态,碎片到处都是。如果破坏了现场,就没办法把碎片全部收集起来了。”
老警察不高兴地说:“一个碗而已,有什么好收集的?拿个扫把来扫了就是了。”
冯淑珍也跟在后面,本来有点紧张的,突然放松了下来,笑着说:“就是,一个碗而已,真是小题大作。警察同志,之前我就已经跟他们说了,碗打烂了,我们赔就是了!何必要叫你们过来这么麻烦?”
老警察眼光很利,一眼就看出来了冯淑珍是个什么人。但看出来归看出来,她这句话说得没错,于是他也跟着点了点头。
彭书辛从容淡定,向他点了点头说:“没错,冯女士的确这么说了。”
小警察沉不住气,马上就嚷起来了:“都商量好了,还报什么警啊?”
老警察毕竟比较老道,听出不对了,拦住同事问道:“然后呢?还有什么不对吗?”
彭书辛笑了笑,说:“是的,因为被损坏的物品价值比较昂贵,所以还是需要请你们来,当个见证。”
他又转向冯淑珍,认真地道,“这个碗为乾隆御制的粉彩三果碗,是正品文物。据我们的鉴定师判断,在正规市场上,价值为300万。两个碗为一对,价值在700万到800万左右。由于现在只摔碎了一个,我们姑且把价格折半处理。700万的一半,是350万。冯女士,请您赔偿纪思宜女士350万,请问您是开支票,还是付现金,还是用财物进行抵押呢?”
他这一段话说得很快,口齿清晰,字字分明,把冯淑珍整个人都听懵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这个碗,值多少钱?”
彭书辛很客气地重复了一遍:“350万。”
冯淑珍又呆住了。两个警察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盯着地上的碎片,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个巴掌大的碗,就值350万?这碗是金子打的不成?
不对,就算是金碗,也值不了这么多啊!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冯淑珍突然跳了起来,她怒吼道:“放屁!狗屁!你们这是诈骗!一个饭碗而已,顶破天也值不了这个价!警察同志,他们这是敲诈,敲诈!”
她的声音又尖又响,非常刺耳。盛老头喝道:“闭嘴,你给我小声点!”
冯淑珍眼睛都红了,一转头,对着他大吼:“你才闭嘴!你被人敲诈350万试试?”
盛老头撇了撇嘴,轻哼一声,对警察说:“老纪……当事人在里面晕倒了,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警察们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还是他们后面其中一个便衣人员应道:“对,还是出去说吧。”
一行人走到了院子里,冯淑珍还是像个泼妇一样吵个不停。老警察也觉得棘手了,他小声问道:“那个碗……真的值那么多钱?”
彭书辛点头,强调道:“是,我们的鉴定师已经鉴定过了。”
老警察终于抓住了关键词:“哪里的鉴定师?有资格认证吗?”
单一鸣上前一步,冷静地道:“是我鉴定的。”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本证书,递到两名警察面前。
老警察狐疑地接过,一双眯缝眼再次瞪得老大。旁边的小警察急着凑过去看,立刻也石化了。
单一鸣问道:“警察同志看,我具备鉴定资格吗?”
“当……当然。当然!”
七段修复师,货真价实的高段修复师。这种等级,就算是国家级博物馆,也足够当馆长了,怎么可能没有鉴定的资格?
两名警察顿时肃然起敬,老警察双手把证书奉还,客气地问道:“单大师到这里来,是视察古巷的吗?”
单一鸣叹了口气,点头道:“没错,古巷多宝,南锣鼓巷从元朝时开始就已经存在,我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亲眼看见一件传世精品被破坏,简直太令人惋惜了!”
七段修复师敲定的传世精品,那就一定是精品没错。
两个警察连连点头,冯淑珍见势不妙,打量着单一鸣,认出他是今天在巷口跟学生们一起修东西的那个老头。她再怎么无知,也知道七段修复师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就说:“他说真的?就是真的了?七段修复师怎么会在这里?我还说他那个证书是假的呢!”
那两个便衣人员一直站在警察后面,很少出声。他们一直打量着场上的情况,注意得最多的就是苏进。
其中一个人留意了一会儿单一鸣,突然问道:“请问是单一鸣大师吗?国家局文安组前任首席顾问单大师?”
单一鸣看他一眼,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点头道:“是我。”
那人笑了起来:“从文安组成立时开始,单大师一直担任顾问一职,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碰面,真是久仰了。”
那个老警察也说:“真证书假证书,我们认不出来吗?单大师的身份,绝对没问题!”
冯淑珍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她颤抖着嘴唇问道:“那,那这个碗?”
单一鸣厌恶地瞥她一眼:“我亲眼认证。粉彩三果碗,色泽鲜艳,线条柔润清晰,绘画鲜明生动,色透入骨,碗底有乾隆御制四个字,的确是正品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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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6 收碎
说到这里,单一鸣的眼前似乎浮现出粉彩碗四分五裂的样子,非常惋惜地叹了口气。
他摇摇头,补充道:“这样一对粉彩对碗,保存完整,品相极佳,在八到九品之间。在拍卖场上,至少能拍到800万,如果宣传得当,拍卖者有力,拍出千万高价也不是不可能的。一个350万?太便宜了!”
冯淑珍的脸色更难看了,350万?她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
她一转身,抓住自己的儿子,用力抽了一巴掌:“说,谁让你去老太婆家的?”
大人们的对话,熊必林不能全听懂,但依稀也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他嗷的一声哭了起来:“是你说的!你说我烦,让我想吃东西,去别人家找!哇!”
冯淑珍被350万吓到了,下手很重,熊必林的脸马上就红肿了起来。他捂着脸,这次可是真哭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一边哭,还在一边呜哇呜哇地哭诉。
“有这样教孩子的吗!”
旁边的邻居立刻议论了起来,非常愤怒。
“难怪这孩子这么讨厌,都是他妈教的!”
纪老太太为人温和,又是老街坊,很得人心。她被气成这样,邻居们也很担心。虽然听说那两个碗这么值钱,有点吃惊,但碗打碎了,罪魁祸首是谁,他们还是搞得清的。
一时间,议论纷纷,无数厌恶的目光朝着冯淑珍过去了。
一个老太太突然叫了起来,嚷道:“你不是说要赔的吗?那就赔啊!”
另一个老太太擦了擦眼睛,说:“那碗是老纪那位留下来的,她平时爱惜得很呢。难怪这么伤心……”
冯淑珍又泼又蠢,遇到这种事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抓着儿子猛抽,打得熊必林嗷嗷大哭,突然重重咬了他妈一口,转身就逃出了院子。
两个警察商量了一下,小警察追着熊必林去了,老警察走过来,对冯淑珍说:“既然这样,跟我们一起去所里走一趟吧。”
冯淑珍最怕警察,吓得后退了一步,颤着声音说:“我,我不去,又不是我砸烂的,我不去!”
老警察不耐烦地说:“瓷碗是你儿子打碎的,他现在年纪小,责任在监护人身上。那就得你跟我们走一趟。”他挑起嘴角,说,“你放心,你儿子也跑不掉的,小小年纪就敢偷偷闯进别人家,偷什么还很难说呢。搞不好,可是要判少年劳教的!”
彭书辛跟着补了一句,道:“我现在是纪思宜女士的代理律师,我会提交律师函到贵所,到时候麻烦接受一下。”
律师函、劳教……一个个词砸得冯淑珍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跟着老警察走了。
彭书辛向苏进点点头,迅速跟了上去。
苏进之前就已经跟彭书辛说好了,这对熊母子作出这样的事情,非得让他们得到教训不可。不然,他们跟纪老太太住的是同一个四合院,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彭书辛赶去,就是要保证事情能顺利进行。
警察把冯淑珍带走了,那两个便衣人员也没有多停留,跟着一起离开了。
恰好就在这时,救护车的声音远远响了起来,没一会儿,两个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进了院子,问道:“病人在哪里?”
与此同时,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声音,盛老头的动作最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喜道:“你醒了!”
纪老太太醒过来了,但她的脸色仍然非常苍白,声音也很虚弱。
她坚持不上救护车,不去医院,医护人员给她现场做了检查,发现她主要是血压一时升高,还没到很严重的地步。于是开了降压药和一些应急药物,就离开了。
盛老头主动付了出车费和药钱,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出去了,打听后面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纪老太太苍白地倚在枕头上,对着苏进一笑,道:“麻烦你们了。”
苏进摇摇头:“这算什么麻烦?”
纪老太太关心地问:“那个孩子呢?他没被瓷片扎到吧?”
苏进眉头微皱:“没有,他什么事也没有。”
纪老太太说:“那你们也别太难为他了,小孩子……”
她话没说完,就被苏进打断了。苏进很不赞同地说:“纪奶奶,你说得不对。做什么事,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就算是小孩子也是一样!你没有想过吗?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同在一个四合院,那孩子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纪老太太当然非常清楚。
还不是因为有那一个妈,不管做什么都护着儿子,儿子欺负了别人,她还要先把受害者给骂一顿!
长久以来,这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今天只是砸了一个碗,回头来到别人家偷东西,杀人放火都是说不定的!
纪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是我错了。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不能姑息养奸……”
苏进点点头,转身道:“我去帮您把厨房收拾一下吧。”
他之前阻止警察随便乱动现场,现在自己也做得很小心。
他先拍了几张照片,把现场的各种细节完整保留了下来。
然后他从旁边看了个干净空盘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镊子,镊起碎瓷片,一片片放在盘子上。
他放得很小心,还依照了一定顺序,在盘子上大概就拼出了碗的形状。
单一鸣在后面看见他的举动,心中一动,深深看了苏进一眼。
很明显,苏进现在是要收齐所有碎片。他这样做,是想把它修复吗?可是,这个瓷碗碎得比刚才那个瓷壶厉害多了!
他也蹲了下去,在旁边细看。
御碗果然很不一般,这个碗的瓷质非常纤薄,放在光亮处,可以明显看到透光。这么薄的碗,怎么可能打洞锔钉?
单一鸣突然失笑摇了摇头,也许是他想错了。苏进只是单纯地把碎片收集起来,想给老太太做个纪念而已。
苏进收完碎片,摆弄了一下。单一鸣看出了他的动作,问道:“好像还差一片?”
苏进点点头,趴在地上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最后一片,放了上去。
这样还没完。
瓷碗很薄,碎得非常厉害。除了这些成形的碎片,还有一些细碴,比针尖还细,紧紧地贴在地面上。
苏进换了个更小的尖头镊子,耐心地把它们一根根收集了起来。
连这种细碴也要收,明显不是只为了做个纪念了。单一鸣轻轻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想修复它?”
苏进笑了笑:“纪奶奶这么珍惜它,总得试试看吧?”
这种也能修复?
单一鸣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了:“修的时候我能在旁边看看吗?”
说完他就觉得有点冒昧。
除非一些特殊情况,大部分修复师在修复的时候,是不乐意让别人看的。配剂也好,手法也好,谁没有几样独门绝活呢?被别人学去了,他们靠什么吃饭?
苏进非常爽快地点头了:“行啊,不过我也不能确定要修多长时间,到时候您有空就过来看看?”
单一鸣毫不犹豫地说:“我一定有空!”
说完,他忍不住有些感慨。
苏进这个人,不仅本事深不可测,还有这样的心性。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有了大师的风范!
苏进收齐碎片,托着盘子走出厨房。
纪老太太正倚在枕上,望着窗外,表情寂寥失落。看见苏进进来,她立刻强振精神:“小苏,你还在啊?”
苏进把盘子递到她面前:“纪奶奶,这些碎片我可以拿回去吗?”
纪老太太的目光落在碎片上,眼神复杂。悲痛、失落、隐约的解脱……各种情绪像云雾一样掠过,又消失了。
她叹了口气,道:“一些碎片而已,你喜欢就拿回去吧。”
苏进想了想,又去把剩下的那个瓷碗也拿出来了:“那我再冒昧问一下,这个碗,能借我用用吗?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我保证原样还给您!”
一对碗打碎了一个,剩下这个至少也能值三百万。
纪老太太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两个碗只剩一个了,也没什么意思,你喜欢就拿去吧,不用还了也可以。”
单一鸣微微一惊,又多看了老太太一眼。
苏进和单一鸣离开时,纪老太太仍然一个人孤伶伶地靠坐着。以前,她就算一个人呆着,也让人觉得悠闲安适,看着心里就觉得暖洋洋的。但今天,却格外的形单影只,好像成双成对的大雁,终于只剩下了一只一样。
苏进在门口正好撞上了盛老头,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念念有词,念的全部都是刚才医护人员交待下来的注意事项。
苏进抬头看他,道:“盛爷爷,今天多谢您帮纪奶奶出头了。”
盛老头的眼睛马上就瞪起来了:“要你多说!我们是老……老街坊邻居了,我帮她是应该的!”
苏进笑了笑,说:“那接下来,也麻烦您照顾她了。”
盛老头咕哝了几句,好不容易才“嗯”了一声。他走到纪老太太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0127 修复瓷碗(1)
单一鸣也看出什么来,问苏进:“这老先生对纪老太太……”
苏进笑着点了点头。
单一鸣有点惊奇:“这么大年纪了……”
苏进笑了:“年纪再大,也是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的!对了,单老师,您的夫人……”
单一鸣摇摇头:“十年前就去世了。我一儿一女都没走这行,各有各的事情。我倒是一身轻了!”
苏进笑了两声,打了个电话给彭书辛。
彭书辛已经到了派出所,他让苏进放心,他来跟进这件事情,绝对不会让纪老太太吃亏的。
苏进顺便问了一句证物的问题。按照道理,那些碎瓷片是要当成证物,一起交到派出所去的。刚才是情况特殊,又有单一鸣担保,警察才只带走了人。
彭书辛听出了苏进的想法,马上让他不用担心,他来想办法,那些瓷片苏进可以自行处理。
苏进这才松了口气。
他跟单一鸣一起回到胡同口。刚才为了给救护车让路,徐英他们把摊收了,现在刚才摆开。
苏进把事情经过跟他们说了一遍,大家听说粉彩碗就这么被打碎了,一个个心疼得要命。
徐英对贺家说:“你说得对,人作自有天收。这次他们可真是作了个大死……”
岳明非常沮丧:“但再作,赔上乾隆彩碗,还是太浪费了啊……”
魏庆想起刚才的事情,眼巴巴地看着苏进问道:“那个粉彩碗,还能修吗?”
苏进看着他们,谨慎地点了点头,道:“不能保证,可以试一下。但是不管再怎么样,修好的瓷碗,也跟以前的不一样了……”
贺家默默地说:“破镜重圆,碎瓷也是一样吧……”
一时间,气氛有点低迷。苏进看了周围一圈,想了想说:“既然这样,今天就提前收摊吧。我先去准备一些东西,今晚,大家一起到十极里,看我修复瓷碗怎么样?不管能不能修成,总之也还能看一下过程。”
这一句话,就让学生们振作起来了。他们毫不犹豫地说:“好!”
“要看!”
“走走走,现在就去!”
苏进摆了摆手说:“不用慌,我说了,要先准备一些东西。你们先收摊吃饭,回头还是在十极里见吧!”
清乾隆粉彩白瓷三果碗,御制白瓷,碗壁只有普通碗的十分之一厚,纤薄如纸。
这样的碗,握在手里都怕它碎掉,何况碎后修补?
这样的修补,用彭书辛之前买来的临时工具肯定是不行的。
苏进直接回到十极里,穿过外面的工作室,走进里面的房间。
上次他跟石永才一起去墨子巷,买了大量的材料和工具回来,一大部分都被放在这里。
床边有个写字桌,桌上铺着一张牛皮纸,纸上放着许多各色各样的工具。
苏进拉开抽屉,里面靠左的位置正好放着一把金钢钻!
就像他之前说的一样,大部分锔瓷匠的金钢钻,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钻身的形状粗细,钻头石头的大小弧度,每一个细节,都会影响到个人的手感。
是的,古代绝大部分锔瓷匠,金刚钻上的金刚石都是他们自己打磨的。
金刚石,也就是钻石,是最坚硬的石头。这种石头,通常只能用来切割别的物体,它本身要怎么打磨呢?古代工匠从来不缺聪明才智,他们根据井绳对石头井栏的磨损,得出了“软磨硬”的法子。所以在古代,钻石这么坚硬的物体,工匠们却是用至软的绳子来打磨的!
当然,这样的打磨,需要花费的时间非常长。一把正常的金刚钻,最少需要一年时间,多的十年都有。
苏进才到这个世界来不久,没那么多时间去磨石。所以,当时他在墨子巷选了好久,选了一个最合他用的钻子,为的不是精致的钻身,而是上面那块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碎石。
回来之后,他就把那块极其细小的钻石取了下来,然后用硬木做了一把钻杆。他习惯使用的钻杆并不笔直,而是带着一点细微的弧度。
这把金刚钻刚好就在前段时间完成了,现在苏进把它拿起来,一股熟悉至极的手感立刻透过皮肤,传到了全身。
苏进笑了笑,开始准备起其它物品来。
学生们来得很快,一小时不到,他们就一起赶到了。一起来的还有单一鸣。苏进答应了他现场旁观,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这时,苏进已经把所有东西全部准备好,放在了外面的工作台上。
学生们没有上手,而是围在一边细看。
单一鸣看着放在一个盒子里的金属,吃惊地说:“这是黄金?你打算用金钉?”
苏进点头,说:“是,黄金的延展性非常强,最适合用来修补这种厚度的瓷器。”
单一鸣挠了挠头,有点疑惑:“我对瓷器修补不怎么熟,但也听说过一点东西。这种古瓷,不是只用保留原有的形状就可以了吗?那只用胶水粘合就行了,为什么还要锔瓷?”
苏进轻松地说:“放在博物馆展出的文物,当然只用保留形状。但纪奶奶这个碗,还是要用来吃饭的啊。”
单一鸣跟学生们面面相觑,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这么一个三四百万的珍贵文物,他真的就当成饭碗来修了?
不过也是,苏进比他更早见到那两个碗,以他的能力,当然是能鉴定出来的。他为什么没有劝阻纪老太太好好地把宝贝收起来,而是任由她像这样日常使用?这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单一鸣没说话了,兴致越发浓厚。
这样的瓷碗,用粘合保留原有形状还可以想像。用锔瓷法恢复实用价值?这简直太高端了!
看来今天晚上,又有好戏可看了!
苏进把所有东西全部准备好,拿出盛放瓷片的盒子,也放到了桌上。
他没有马上开始工作,而是拿出手机,先打了个电话。
电话给打给彭书辛的,正式工作之前,他要先问一下那边的情况。
彭书辛回答得很利落:“已经搞定了。我给了他们两条路选择。一条是用房屋抵押银行贷款,用贷款还帐。另一条是直接用房屋交易。他们选择了后一条。”
苏进笑了笑,说:“嗯,我猜到了。哪边的房屋?”
彭书辛也笑了:“照你的说法来办的,当然要的是南锣鼓巷的四合院。他们在朝阳区还有一座小房子,还留了个落脚之处。”
苏进满意地说:“很好。这样一来,纪奶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不然,放了那对母子在同一个院子里,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事情办得顺利,彭书辛也很高兴。苏进勉励了几句,他保证专利和公司的事情,他一定会放在心上,尽快办理。
他今天又见识了一次苏进的本事,对他正是心服口服的时候。
苏进挂上电话,笑着说:“没事了,可以开始工作了!”
他鼻子里闻到一股油香,低头一看,一份盒饭摆在他面前。
徐英摸了摸鼻子,说:“你让我们先去吃饭,你还没时间休息吧。工作什么的,等先吃了饭再说!”
苏进一愣,笑了起来。那份盒饭是直接从饭店里打包回来的,三个菜全部都是现做的,现在还热腾腾的。
苏进掰开筷子,吃了起来。
他吃饭的时候,学生们继续好奇地围观桌上的工具,尤其是盒子里那些碎瓷片。
之前事情,他们都是听说的,没有看到实物。
现在看到东西,徐英咋舌道:“这个瓷碗,就能值上三百万?”
岳明补充:“是一对碗中间的一个,两个碗加起来的话,价格更高。”
徐英喃喃道:“那孩子果然是作了个大死啊……”
他们也听见了苏进刚才说的话,徐英有点不满意地说:“用那个四合院来换,算是便宜了他们吧?一个小破院子,还是其中一间,能值得了三四百万?”
苏进一边吃一边说:“还是能值的。南锣鼓巷是元朝延续下来的老街,正经来说,一砖一瓦的价值都很高。而且,那地方不久后要拆迁,光是拆迁费,就得有不少。如果不拆迁,而是原样维修下来,价值就更高了。”
他回忆起在另一个世界里,那片地方的价值。
一个普通的四合院,就能卖到亿元以上!
就算是四合院里的四分之一院落,价值也非常高昂了……
而且,用它能换来老太太的清静,那就更划算了。
学生们勉强赞同,徐英哼了两声,说:“将来那女人要是知道自己被熊娃折腾走了多大一笔钱……我真想看看她那时候的脸色啊!”
“对对!”岳明首先附和,其余人对视一笑,心里爽快多了。
苏进吃完饭,方劲松主动收走了饭盒。
苏进坐到工作台旁边,把一份手写的文件放到了桌上。这是他事先做好的修复计划书,上面写了预备修复的全过程,非常详细。
苏进曾经告诉大家,文物修复一定要注意流程,提前做好规划,现在他也是这么做的。
单一鸣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有些惊讶。
这样的工作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挺繁琐的,一般人都没办法长期坚持。尤其到了苏进这个水平,还能这样坚持,完全就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自我要求了。
苏进说:“今天我第一次锔瓷时的五个步骤,大家还记得吗?”
他当时一边演示一边讲解,说得非常清楚,大家一起点头,一个个说了出来——
“第一步是找碴,第二步是定位,第三步是打孔,第四步是上钉,第五步是填色。”
苏进点头:“对,之前那个瓷壶,只有壶嘴掉了,找碴比较容易。这个瓷碗打得比较碎,要对上断碴,相对会比较难一些。但不管怎么说,步骤还是一样的,所以我们首先还是来找碴。”
这一次,他明显比上次慎重多了。他在右眼上套了一个放大镜,拿起镊子,开始一片片地把碎瓷拼凑成形。
从某个角度来说,找碴就像拼图,要把碎片拼成整图。只不过拼图好歹有个原形,瓷碗碎了就是碎了,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对照物。
当然,苏进把另一个完好的瓷碗借了回来,但两个碗上的图案完全不同,没办法真正对照。
但苏进嘴上说着“比较难”,手上的动作并不是如此。
他一直重复着“镊起”,“放下”的动作,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几分钟时间,碎片就已经在工作台上摆出了瓷碗原有的模样。
这种感觉,就像苏进一开始,就已经在心里勾划出了瓷片应有的位置一样!
对大部分瓷匠都很困难的“找碴”一步,苏进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完成了。
最令人吃惊的是,有几个小碎片看上去形状差不多,苏进却仍然第一时间把它们放到了应有的位置,一点迟疑也没有。
学生们轻轻抽了口气,又在心里刷新了一次对苏进的认识。
这手绝活,真牛逼!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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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8 修复瓷碗(2)
找碴完了,就是定位。
这些碎片里,大的有两根手指宽,小的比指甲盖还要小。
这么小的东西,怎么打孔,怎么上钉?
苏进拿起一只极细的毛笔,蘸了一点青灰色的颜料。他退后一步,端祥着那些碎瓷片。
旁边的贺家挺直了背。上次锔瓷的时候,苏进是让他来定位的,这次呢?会不会也让他来?
贺家马上开始在心里盘算了起来,他来计算的话,需要先测量一些什么样的数据。
他很快就发现,这次的计算难度比上次大多了!
除了瓷碗的形状、瓷质的厚度这样的常规数据以外,还有每一片的形状和碎裂的走向,都会对锔钉的位置产生影响。
上次算那个陶瓷茶壶,贺家用纸笔就行了,计算这个瓷碗,非得用上计算机不可,还得提前收集好大量数据。
这种情况,苏进会怎么做?
所有人紧盯着苏进的手指,只见他的动作仍然一如即往的迅捷。
每隔一到两秒,他就会在碎瓷的边缘轻轻点上一个点,表示这是一会儿打孔的位置。
瓷碗的碎片很多,需要打孔的位置很多,苏进从头到尾基本上没有停过。
很快,碎片的边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点,贺家的眼睛越瞪越大——这么多定位点,苏进究竟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单一鸣却有点疑惑了。他看过不少锔瓷的成品,比较清楚锔钉的大小。
苏进在瓷片上定下的这个位置,比他想像中的密多了。这种密度,锔钉挤得下吗?
苏进这判断……是不是有点问题?
不过就以前的经验来看,每次他觉得苏进判断失误的时候,苏进都会给他看到什么才是事实。到现在,他也不敢提前说什么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次锔瓷的难度,比上午那次大多了。但他们也觉得,对于苏进来说,好像两次没什么差别,他都是一样胸有成竹,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只有苏进自己知道,光是这一步耗费的精力,两次都是完全不能比的。
半小时后,大大小小的碎片边缘落满了灰青色的小点。所有人全部悬起了心。
下一步,就是给这些瓷片钻孔了。这么薄的瓷片、这么多孔,苏进真的还能像上次那样控制得那么好吗?
苏进也长舒了口气,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
接着,他拿起金刚钻,放在手里掂了掂。
上午那次锔瓷,他非常清楚地感受到,贺家那套手操,以及张万生传授战五禽给他带来的好处。
手操活动十指与手腕,战五禽修炼全身内外,时间虽然不长,但让他对身体的控制力和持续力不知道增长了多少。
在上个世界里,他就能以打代钻,准确定孔。上午试了一次,他基本上已经恢复了上辈子的手感。但即使对上个世界的他来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是一个很大的难点!
苏进把金刚钻拿在手上,转动了一下,再次集中了全部的心神。
他特制的这把金刚钻,选了所有型号里最小的一种,取下的金刚石也是其中最小的一块。它细若微尘,不用放大镜根本看不清。
苏进特制之后,用一个针尖大小的连接器把它固定住了。现在,苏进旋转金刚钻尾端的螺丝,让前方针一样的钻头探了出来。
然后,他把钻头靠近瓷片——大家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向前靠近了一步。
苏进的左手紧握瓷片,稳若泰山,右手却又轻又快,在瓷片边缘轻轻点了一下。
极其轻微的一声响起,要不是现在的室内安静得要命,也许根本就听不见。
两秒后,徐英有点迟疑地问岳明:“这是打上了吗?”
岳明瞪大眼睛,摇摇头,也很迟疑:“看不太清楚……”
“打上了。”贺家抿着嘴唇,突然出声。他跟平时一样,一脸的面无表情,但这段时间相处,大家熟悉了起来,都看出了他眼里潜藏着的一丝极其轻微的不服输。
这套手操是贺家原创的,在苏进提议的基础上进行了修改。甚至最早录制范例视频时,就是用的他的动作。
以他的本事,对自己当然挺自信的。但明明大家都是一起开始练习手操的,他练习的次数也绝不会少了。为什么苏进现在能做到这种程度?
贺家的眼力非常好,他第一时间看见了,那个针尖一样的钻头接近纤薄的瓷片,苏进手一抖,钻头就与瓷片接触——接触的位置,正是苏进一开始用细笔定位的地方。这一下,那个位置就出现了一个毫毛一样的小孔,准确无误,周围的瓷片没有任何损伤!
这需要有什么样的控制力,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
贺家简直有点不可想像了!
单一鸣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第一次见面后不久,在马王堆基地,他亲眼看见苏进处理从盗洞里带出来的一些零碎文物。当时,苏进也像现在这样胸有成竹,每一个步骤早在掌握之中。但当时,他的手法非常笨拙,一看就知道是个新手。
这样一个新手,这么短短一点时间,就进步到了这种程度?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怪胎?
这时,苏进已经完全沉浸进了自己的工作里,完全顾及不到周围人的反应了。
他现在的感觉,非常好!
每天早上习武之后,他都能明显感觉到精力充沛,此时尤其是这样。
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敏锐起来,完全集中在自己的手上。手指与手掌掌握金刚钻的触感,金刚钻接触瓷片的触感,瓷片被打出孔时发出的轻微声音,甚至,细微瓷粉落下的气味与声音,他全部都感知得清清楚楚。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好像变得极小,同时又变得极大。
从前世到今生,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笃定过。他很清楚,他的工作绝对不会出现失误,这次难度极大的打孔工作,他绝对不会出错!
轻微的声音如簌簌雨落,持续不断,连绵不绝,带着一种令人心悦的节奏与韵律,听着让人感觉非常安心。
无论是天工社团的学生,还是单一鸣,都在不知不觉中同时沉浸了进来。
明明是单调无聊的工作,他们却看得津津有味。
苏进每成功打下一个孔,都会给他们带来一种严丝合缝的愉悦感。时间长了,他们甚至也产生了一种感觉。苏进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这项工作比他们想像得还要漫长多了。
他们到这里时,是下午三点半左右。苏进完成各种事前工作时,就已经快到四点了。
五点完成前期定位工作,到现在,天已经渐渐黑了,学生们还是全神贯注地看着,脖子发僵都没有感觉到。
苏进打下最后一个孔,轻轻放下瓷片,长长呼出一口气时,所有人也同时跟着舒了口气。
苏进放下金刚钻,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他一抬头,就笑了起来:“你们这是什么姿势?”
徐英这才回神,马上怪叫起来:“我的脖子,我的肩膀,好痛!”
长时间探头扭肩,他的筋被扭住了,之前完全没有发现,这时一注意到,疼得眼泪花都要冒出来了。
其余人也没比他好多少,就连单一鸣的骨头也发出了格格的响声,苏进见势不妙,连忙站起来,扶着他坐在沙发上。
单一鸣被他捏了两下,感觉好多了,听见旁边岳明喃喃说:“看这大半天,比干一天活还累!”他苦笑了一下,心里也有同感。
徐英说:“看这大半天,比打游戏还爽!”
“对!”魏庆毫不犹豫地附和。
单一鸣想了想,也不得不表示,自己心里的确也有同感!
苏进其实也是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动作,也不太好受。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徐英问道:“老大,第三步就这样完成了?”
苏进点点头:“啊,基本上完成了,马上就要开始做第四步的前期准备工作。这一次工作,可能也比较复杂。”
岳明兴致勃勃地问道:“是什么?”
苏进笑了笑:“当然是准备锔钉啊。”
徐英凑过去看了看瓷片,嘀咕说:“这么小的孔,这么密,钉子得做得多小啊……”
苏进只是笑,没有说话。
这时,方劲松抬头道:“我叫了外卖,下一步等吃完外卖再做吧。”
大家刚才看得太专心,完全没发现饭点又过了。这时方劲松一提醒,肚子马上响应一样叫了起来。
徐英蹦了起来,摸着肚子说:“老方,你真是人民的好后勤!”
方劲松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苏进一直在端祥着刚才完成的瓷片,琢磨着什么,没发现方劲松有些微妙的表情。
单一鸣也在端祥瓷片上的小孔,他感叹地看了苏进一眼,心想:真是后生可畏啊……这还不到二十岁呢,等再过几年,这年轻人会变成什么样?
他叹了口气,问道:“你一早就打算了孔有这么小,才会准备用金钉?”
苏进点点头:“对,黄金的延展性最好,也最柔软,这种时候,还是金钉最合适。”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都好奇极了。
苏进一早就在旁边的小碟子上放了一块黄金,非常小,只有指头大。一会儿他要怎么把这块小黄金做成钉子?
0129 修复瓷碗(3)
外卖很快就到了,大家狼吞虎咽地吃完,又是方劲松主动收拾,把饭盒全部扔了出去。
然后大家全部坐好,苏进走回工作台旁边,房间里再次变得悄然无声。
苏进从桌子下面搬了个东西,放到桌子上。
那是一个铁砧,上面有一个马蹄形的台子,可以用来进行各种基础的金属加工。
苏进镊起金块,放在铁砧上,又拎起一个铁锤,一锤砸了下去。
“叮叮叮叮叮”,又是一连串声音,如同泉水叮咚,非常好听。
金块在锤子下,不断变化着形状,很快从指甲大的金块,变成了筷子粗的金条,再进一步拉长、变细。
苏进唇边带着微笑,铁锤不断挥起、落下,动作几乎称得上行云流水,带着他特有的美感。
金块再柔软,延展性再好,也是金属,本身仍然是坚硬的。而现在,它真的变成了橡皮泥一样的东西,任苏进揉搓,随心所欲。
筷子粗的金条在铁砧上进一步变细,渐渐的,它变得只有牙签粗,从上到下无比均匀,完全不像是人用手敲出来的。
苏进还在继续敲打,金条还在进一步变细。现在,它已经称不上是金“条”了,只能算是一根金“丝”!
最后,那块指甲大的金块,就在他们眼前,彻底变成了金丝。它只有头发丝粗细,极其纤长,在盘子里盘成了小小的一团。
包括单一鸣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他们从来没见过,竟然有人可以这样处理金丝!不用机器,不用任何的辅助工具,光用一把锤子,就把它击打成形了!
单一鸣叫道:“千锤锻!这是传说中的千锤锻!”
不等学生们询问,他主动介绍道,“我在书里看见过记载,古代的老金匠,能够单用锤子敲打,就能做出各种精美的金饰。这种手法,就叫千锤锻。我还以为失传了呢,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看见了!”
很明显,苏进做的虽然只是一团金丝,而不是金饰,但其本质仍然是一致的。
他这个手法,就是传说中的千锤锻没错!
苏进意外地道:“我自己想出来的,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原来它从古代/开始就出现了吗?古代工匠的聪明才智和能力,真是不可小觑……”
要不知道大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会觉得他这句话是在自吹自擂了。
古代工匠的聪明才智不可小觑,但这个啥千锤锻,不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苏进当然是没这个想法。他所在的世界里,信息何等发达?古代工匠费尽心思,或者保密、或者传承的技艺,他只需要看看资料就能得到。不同的信息量带来不同的眼界,带来不同的发展。
他本身,就站在远比古代工匠更高的起始点上!
千锤锻虽然惊人,但耗时的确不短。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苏进问道:“是今天搞完,还是明天再继续?”
贺家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今天搞定!”
旁边人纷纷附和,只有方劲松有点犹豫:“我们都是纯看,你一直在工作。你的精力还跟得上吗?”
苏进笑了,他揉揉自己肩膀,又捏捏手臂,点头道:“没事,好着呢。”
他越发深刻地感受到战五禽带给他的好处。换了上个世界,持续工作这么长时间,多少还是会觉得疲倦。但现在,他精神奕奕,好像刚才的几个小时完全没出现过一样。
单一鸣摇头感叹道:“你这体力,也很不一般啊……”
徐英惭愧地说:“我真得开始锻炼了……”
岳明“啪”的一声拍了他的脑袋:“你也就是嘴上说说,都念了多少次了?开始了吗?”
这一次,徐英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认真:“我下定决心了,明天早上就开始!”
魏庆突然道:“嗯,也带上我!”
苏进笑了。不管怎么说,他今晚的工作能给他们带来新的动力,也算是值了!
苏进长舒一口气,道:“好,现下来是正式的第四步了。我现在就要把这些——”他一指那团金丝,“锔钉上上去了。”
咦?
听见这话,大家才留意到一件事情。
刚才被千锤锻吸引了,他们一时间都忘记了,苏进这不是在炫枝,是在做锔瓷用的锔钉!
锔钉是用来固定瓷片的两边的,关键是要固定。
这金丝这么细、这么软,怎么固定?
只见苏进小心捏起一个瓷片,又捏起金丝的一端。
嗯?这又是怎么动作?
大家还记得上午修那个瓷壶的时候,苏进是怎么做锔钉的。他把铜片截成一小段一小段,两边弯钩,钩住断碴。
现在这金丝格外柔软,就算成钩也固定不住。更别提,他一提就是一整根,根本就没有把它剪断的意思。
大家聚精会神地看着,就想看看他是怎么做的。
只见苏进捏起金丝,对准瓷片边缘的瓷孔,直接穿了过去。
穿了……过去?
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之前打孔的时候,不是像上午那样,打的是深浅一致的小坑。他是直接把薄瓷打穿了!
瓷穿细孔,竟然不碎……苏进对力道的控制,简直已经达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
苏进像绣花一样,捏着金丝,在瓷片边缘的小孔里穿进穿出。
金丝再细,也是金属,比普通的棉线还是硬多了的。小孔大小刚好合适,苏进穿进去之后,轻轻一拉,就能把它扯出来。
这动作里的细节终究还是引起了单一鸣的注意。
苏进扯线时,动作微滞,却总能顺利扯出。这表示,孔的大小跟金丝的粗细恰好是差不多的!
这时候,就能看出苏进为什么把孔打得这么细密了。
他现在就像绣花一样,把两个瓷片“缝”在了一起。细细的金丝在瓷片之间锁了一道金边,分外好看。
一片接一片的碎瓷就这样用同样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瓷碗渐渐恢复成原本应有的形状。
所有人全部都看呆了。苏进这还能叫“锔瓷”吗?他这明明就是在“缝瓷”!
这一步比之前两步还是快多了。一个瓷碗,就在他们眼前恢复成形,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饭碗,立在了桌子上。
密密的金丝细细盘在瓷底上,就像上面布上了一层金网,分外好看。
而如果不是有这层金网,简直看不出这碗曾经是四分五裂地碎过的!
苏进镇静地道:“第四步到现在已经基本上完成了,还剩最后一步。一般来说,第五步修色上釉,用原瓷最好。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能尽量收集起瓷器所有的碎片。”
他一指桌上的木盒,盒底有一个小格子,格子里放的全部都是一些比牙签还细小的瓷碴。这全是苏进之前从地上一根根收集起来的。
苏进把这些瓷碴磨成瓷粉,用鸡蛋清和另外两种配剂调和,形成浅灰白色的糊状物。
他道:“艺术修瓷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调色。修瓷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掩饰,一个是补充。总地来说,就是尽量掩饰锔瓷的痕迹,让它跟原底融为一体。譬如这个粉彩碗,它大部分地方都是白色的,三果的部分是彩色。所以,在这部分彩色的部分,我们要尽量调出原色。这个,就需要大家对色感的敏锐程度和丰富的经验了。”
他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一些常见的颜料。他介绍道,“古代颜料主要由矿石和植物得来,现在的颜料比以前丰富多了。所以我们也不要拘泥,平时可以尽量尝试更多种颜色,达到最好的效果。”
他边说很做,很快,调色盘上就出现了一层层颜色,一看就能发现,跟瓷碗上的粉彩三果颜色非常近似。
苏进笑着说:“这对大部分瓷器修复师来说都是一个难点。我曾经见过一个修复师,为 了调色,还专门找了印刷用的色卡来看,反复比对。”
学生们看着他轻松自若的样子,都在心里腹诽:“难点?看你这样子,也没觉得哪里困难了啊……”
单一鸣却点了点头说:“这个修复师倒是挺与时俱进的。我师父说过,很多修复师,都把传统看得大破天,固步自封,他最瞧不起这种人了。什么时候,把他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
苏进闭嘴,在心里苦笑。
他上哪去找这个人去介绍?这个女修复师,是他上辈子的同事,在这个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
好在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工作上,这时候,苏进也调好了色,开始给断碴上色填补。
一层层颜料涂了上去,苏进的动作一如即往的流畅,从来都没有停顿的时候。
这时候,学生们才留意到,原本的断碴虽然被金丝“缝”上了,但金丝旁边多少还是留下了一些缝隙,仔细看就能看到。
而现在,这些细小的缝隙被填上了,金丝在洁白的釉底上熠熠生辉,两者融合得宛如一体!
夜已渐深,外面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留下昏黄的路灯闪烁着。
十极里四楼的这个小房间里,一直灯火通明,却寂然无声。
这样一个瓷碗修复起来非常复杂,每一步都需要很长时间。而不管耗时多久,苏进一直都是那么专注。从头到尾,他一直胸有成竹,动作的频率几乎都没有变过。
细微的声音和持续不断的工作把所有学生全部带进了一种奇妙的境地里。
他们的眼中仿佛只剩下了这个瓷碗,以及苏进的一双手。
苏进的手上带着一股奇妙的力量,他不是用金丝或者用笔,而是用这股力量,让瓷碗恢复原样的!
碎裂的瓷碗在他们眼前渐渐恢复,碗上三种不同的果实,原本破破烂烂,却逐渐恢复了生机。最后,它们浮现在白底上,被金丝映衬,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方劲松着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忍不住开始心想,要是这个碗一直传下去,后世的人们看到它,能看出它曾经粉碎过吗?当他们看见上面的金纹时,能猜出正是这些金纹,把碎裂的瓷片缝合在了一起吗?
他们能想像中,这些金纹是怎么补上去,又怎么跟画面融为一体的吗?
这才是修复!它把过去的信息传承了下来,又把新的信息传承了下去!
方劲松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河流,它从过去奔腾而来,又向着未来不断奔腾了下去。
苏进勾上了最后一笔。
0130 增色修复
这笔一填,那株石榴突然变得鲜艳欲滴,活灵活现地浮现在了白瓷上。
苏进长舒口气,端祥了一下修复完毕的瓷碗,放下笔道:“完成了。”
他的声音落下,周围仍然悄然无声。
苏进疑惑地看向周围,发现单一鸣也好,天工社团的学生也好,全部都是一脸呆滞地看着桌上的碗,呆滞中又仿佛含了一些若有所思。
苏进想叫他们,突然又笑着摇摇头,走到一边,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完这杯水,他也觉得有些疲倦。
这样一个瓷碗看着不大,但耗费的工夫和精力可不少。刚才从头到尾,他看上去从容自若,掌控一切,其实非常慎重。这碗实在太薄太脆,中间又包含了太多的意义。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让它碎得更厉害。到时候再要修复,就会变得更困难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也算是顺利完成了!
他伸了个懒腰,终于叫道:“醒醒,困了的话,就回去休息吧。”
他这一叫,大家才如梦初醒。
徐英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道:“我好像有些奇怪的感觉……”
岳明首先附和:“嗯,我也有!好像突然之间,更有干劲了!”
魏庆转头看着苏进,眼睛亮闪闪地:“老大,你简直太厉害了,简直神乎其技!”
这也是所有人同时的心声!
他们可是看着苏进做完所有工作的。那样一个四分五裂,不,九分十裂的纸薄瓷碗,就在他们眼前修复成功,恢复了原状。当然,它上面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痕迹,但就算是这痕迹,也一样是奇迹!
最关键的是,看见苏进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天工社团的学生却没一个自惭不如,想打退堂鼓的。他们的干劲反而更足了。
是的,现在的他们,离苏进还差得远。但如果一直坚持下去,他们是不是也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就算不能,他们是不是也能把自己的修复技艺传承下去,融入那条无尽奔腾的河流?
一想到这个,他们就忍不住全身发热,兴奋了起来!
单一鸣一直沉默着,直到这时,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苏进。
现在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对苏进的质疑和傲慢,他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算是今天上午,他还在默默地拿自己跟苏进比。但现在,这种想法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想都不敢想。
瓷器这个门类他的确是不熟,但是,从某个层面上来说,所有修复都是相通的。
这次修复中间,苏进所展现出来的能力,让单一鸣甚至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也许他师父张万生,也比不上苏进……也说不定呢……
单一鸣走到工作台旁边,轻轻拿起那个瓷碗,突然问道:“我记得你把成对的另一个也拿回来了?”
苏进“哦”了一声,点点头:“是啊,本来想拿回来做个参考的,结果没用上。”
没用上……
单一鸣问道:“另一个碗呢?”
苏进翻出另一个盒子,把碗取出来拿给了他。
单一鸣一手一个,拿着两个碗对比着看了半天,道:“这一对碗,原本的品相大概在八品左右。”
苏进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推断的。”
单一鸣扬了扬完好的那个碗,道:“现在这个还是八品。而这个……”他把苏进刚刚修好的那个放下,叹道,“这一个,现在已经达到了九品!”
“啊?”品相常识,天工社团的学生还是知道的,听见单一鸣这话,所有学生都张大了嘴巴,一脸傻相。
岳明首先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问道:“这可是碎碗修复成的!“
瓷器的品相,一看釉色,二看完整与否。而后者,绝对是决定性的。瓷器就算只是碎了个角,品相也会大跌。
单一鸣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碗碎后修复了,品相反而提升了?
单一鸣点头道:“对,修复有两种,一是恢复,二是增色。俗话说破镜难圆,恢复得再怎么好,都不可能真正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所以恢复原样,恢复得再怎么出色,也是要降品的。”
这很正常,大家都能理解。
单一鸣又道,“但是增色就不同了。增色修复是指修复的时候,在原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把它变得比原先更出色的修复。最关键的是,它还有一点要求,就是必须保留文物原有的样子!既保留原样,又进一步增色,两者相加,文物就能升品。”
他把那个修复后的瓷碗递到大家面前,断然道,“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增色修复,完成度极高,是可以给文物升品的!”
单一鸣说话的时候,苏进也听得很认真。直到听见“保留原样”四个字,他才点了点头,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倒是挺合理的。”
他想了想,又对学生们道:“不过,虽然有这样的规矩,但是在日常修复的时候,还是不要过多地去追求增色修复。我们修复最大的目标,始终都是恢复原样,保留原有的信息!”
学生们很能理解苏进这段话,纷纷点头。
单一鸣在一旁看着,既若有所悟,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面对这样的赞誉, 苏进竟然仍然不骄不燥,这心性,也真是没谁了。
碎裂的三果粉彩白瓷碗,就这样修复好了。徐英终于壮起胆子,捧着它左看右看,问道:“老大,你明天要去把它还给纪奶奶吗?她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苏进笑着说:“是啊,毕竟这个碗,对她的意义格外不同……”
魏庆也凑在徐英旁边,端祥着最后修复的成品。他呵呵笑着说:“纪奶奶看见了,一定很高兴吧。”
“嗯!”徐英用力点头。
单一鸣在旁边看着他们,有点无奈,又有点感慨。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像这样一次修复,价值多少钱?这些年轻人却只想着,它可以用来安慰一个老太太……
这究竟是不识货,还是太识货了?
单一鸣摇摇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用全新的目光看着这些年轻人们,主动说:“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继续去那边干活呢!”
“哦!”学生们纷纷站了起来,开始帮苏进收拾东西。
苏进留意到了“我们”两个字,挑起嘴角,笑了起来。
…………
虽然头一天修复到很晚,但第二天一早,苏进还是按时到达了学校的小树林,继续习武练功。
张万生还是一如即往地提前到了,程文旭离得近,到得也很早。
张万生一见苏进,闷不吭声地扔掉烟头,站起来伸手道:“东西呢?”
苏进一愣:“什么东西?”
张万生不耐烦地说:“装什么傻?当然是你昨天晚上修好的碗!别告诉我你没带啊?”
苏进还真没带。张万生一拍屁股:“今天早上不练了,走,过去看看!”
认识这一段时间,天天早上相处,苏进早就知道了这老头的性格。他的脾气的确不好,但特别信守承诺,相当看重提前约定的事情。
这一点,从他这段时间从来都提前到达,从未迟到过就可以看出来。甚至有一天早上下大雨,他还是按时到了,带着苏进和程文旭换了个地方练习。
这样一个人,今天竟然要临时取消练武,去看苏进才修复好的碗?
苏进意外地看他一眼,爽快地说:“行,走吧。”
张万生对程文旭挥了挥手:“今天早上活动取消,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程文旭好奇地左右看看:“苏进昨天晚上修好了一个碗?你们要去看?”
苏进点头:“你要看吗?”
程文旭没觉得一个碗有什么好看的,却被张万生的态度吸引了。他思索片刻,说:“反正接下来也没事,我也去看看吧。”
很快,三个人到了十极里,程文旭四处打量:“这就是你在外面租的房子啊,环境不错嘛……”
进门后,他又被客厅的布置惊吓了一下,张万生却一眼看见了桌上的瓷碗,直奔了过去。
老头子站在桌边,定定地看着那个碗,看了好一会儿,才上手去拿。接着,他用手指一寸寸抚过瓷碗的表面,喃喃道:“触手无痕……”
程文旭好奇地在一边看。他对文物一窍不通,完全看不出这碗哪里好了。他问道:“什么叫触手无痕?”
张万生把碗递到他面前:“你摸摸看。”
程文旭照着他说的,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瓷碗的表面,不明所以:“挺光滑的,没啥特别的啊。”
张万生问道:“你摸得出来,这碗曾经碎过吗?”
程文旭一愣,这才意识到他们之前说的话:“这碗碎过?这就是你们刚才说的修好的碗?”
苏进轻松地说:“是啊,这是一个老奶奶家的饭碗,昨天被熊孩子打碎了,我把它修好了。”
张万生道:“触手无痕,就是指锔瓷后,瓷器表面摸都摸不出来的结果。这也是锔瓷一艺最高的境界……”
来京师大学以后,他跟单一鸣师徒俩是住一起的。昨天晚上单一鸣回来,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
他知道苏进比他的年龄看上去厉害多了,但再怎么厉害,也得有个限度。锔瓷达到触手无痕的地步?就他所知,现世还活着的人里,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而那个人,早就被人认为是“老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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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1 触手无痕
没想到今天,事实活生生地摆在眼前,让张万生不得不承认。以他的经验,当然很轻易就能认出来,这个碗,的确就是昨天晚上才修好的那个!
程文旭也震惊了:“瓷器打碎了也能修好?怎么修的?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张万生把修好的碗放在桌上,指了指说:“这个是修好的,那个是原来的,你比对一下,有什么不同?”
他的语调沉重,仿佛有万千感慨。
程文旭伸手就想把碗拿起来,被张万生重重拍开了:“不许碰,就这样看!”
“哦。”程文旭盯着两个碗,左右比对了半天,指了指左边那个,“这个上面有一层金色的细网,感觉更好看了。其余都一模一样。”他突然意识到了,“就是这个金网碎瓷补起来的?它是什么?”
苏进说:“就是黄金啊。”
程文旭的下巴都要掉了:“黄金?用黄金来补个饭碗?!我靠,这也太奢侈了吧?”
张万生凉凉地道:“你觉得这个碗能值多少钱?”
程文旭迟疑:“三块……?卖得贵点儿的话,五块吧?”
张万生“呸”了一声:“单个三百万,成对的至少八百万!这个修复好的,单个就能上千万!”
程文旭的下巴真的掉了:“……什么?!一个饭碗?八百万,上千万?”
苏进道:“这是乾隆时期的官窑瓷器,价格的确比较高。不过……修复后的价格会增长?”
张万生冷哼一声:“你以为呢?你这锔瓷技术,我还从来没见过。不仅无损原色,还有所增补,甚至达到了触手无痕的地步……锔后的瓷器,竟然跟新瓷一样摸都摸不出来……真是神技!”
苏进笑了笑,没有说话。程文旭是门外人,也不明所以。
要是单一鸣在这里,听见老师这句话,估计也得跟程文旭一样,吓掉下巴。
张万生什么身份?他说的话,在修复界就是金口玉言,而他从到这个位置以来,还没被任何一个修复师——一个在世的修复师,说出这样的判断!
神技,这是对一个修复师最高的褒奖了!
程文旭惊呆了,这一刻,他都有心想学文物修复了。
斩钉截铁地说完那句话,张万生又盯着那个碗看了半天,接着一转身,赶起了程文旭。“你看完了吧?没事了吧?走走走,玩你的去!”
程文旭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你们这说得挺好玩的啊,我听听又怎么了?”
张万生不耐烦地把他赶走了:“文物修复,不是给你玩的!”
程文旭离开后,他转向苏进,开门见山地问:“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你。你不拜师,不考段,组建天工社团,是想彻底跟现在的考古界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吗?”
早在马王堆的时候,张万生曾经暗示过苏进,可以收他为徒。苏进没有多考虑就拒绝了。
当时,张万生还以为这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不久他就发现了,苏进其实早就心里有数。
以他的身份,再加上传统武术的吸引力,苏进为什么要拒绝?
直到到了京师大学,知道了苏进建立天工社团的前因后果,他才明白了一些。
不过对这件事,他远不像苏进和石永才表现得那么激进。
老头子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的事情。
苏进想的有错吗?
不,或者还是有那么些道理的吧。
但是想要实现,实在太难了!
靠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几乎就是不可能的。在张万生看来,苏进组建天工社团这个行为,完全就是螳臂挡车,跟白费力气差不多。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这么想的,但却从来没阻止过苏进这么做,甚至还主动提出来教他战五禽。这其中包含了什么样的想法,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今天,看见这个瓷碗之后,张万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也许苏进真能办得到!他的实力,比自己想像得还要更强大……
这样一个人,要坚决抑制现在的文物修复界?那又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事情了。
听见他的问题,苏进有些意外。他思索片刻,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哦?”张万生眯起眼睛,狐疑地看他。
苏进点点头:“现代修复技术,本来就是基于传统修复技艺传承而来,两者本来就没办法完全分割,我又怎么可能跟它一刀两断?”
苏进替换了一下概念,清楚点出了现在的修复界代表的是什么。
张万生缓缓点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考段?以你的能力,从二段开始,才要求从业经历。以你的本事,考上二段完全不是问题。但你为什么身无段位?”
苏进苦笑了,他穿越过来才两个月时间而已,哪有机会去考段?
他摊了摊手,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肯定会去考的。不过张前辈,你忘了吗?段位考试,一年才有一次。”
每年龙抬头之日,就是工匠大考之时。
龙抬头是阴历二月二,春季始发时,现在还是秋天,离那时候还有半年呢。
张万生紧盯着他不放:“你没去考,只是没来得及,不是不想去?”
苏进点头:“嗯,有机会的话,我会去考的。”
张万生松了口气,向后一靠。他摇头道:“小子,你应该知道,要攻破一个堡垒,只能从内部进行吧?你想要改变文物修复的传统,必须在这个圈子……”他伸手划了个圈,“站到更高的位置!”
苏进眯起眼睛,笑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了摇头,不容置疑地道:“老前辈,你说错了。还有一个办法——”
他脸上笑容一敛,眼中露出了无比坚决的光芒,“就是变得比它更强,足以把它掌握在手中!”
…………
苏进抱着盒子,来到了南锣鼓巷。
他还回想着不久前,跟张万生的对话。
他知道张万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好心劝诫,但也是一种警惕——这正是当初张万生提出收徒的意向时,苏进没有答应的原因。
张万生看似独来独往,特立独行。其实他从骨子里,仍然是属于这些文修家族的。
他会把他们的位置看得更高,也会下意识地去维护他们的利益。
所以,在看到苏进出人意料的强大实力之后,他立刻想要确认他对文修家族的态度。
苏进可以跟他虚以委蛇,把话题带过去,但他却不想这么做。
老头子虽然有立场,但秉性非常刚直,自有一种传统工匠的傲气。
苏进不想瞒他,想要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
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确没有跟文修家族划清界限的意思吧……
苏进仰头看天,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的天非常蓝,天空白絮卷卷,微风轻拂,自在潇洒。
听完他的话之后,张万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
苏进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有疑虑。不知道他会怎么去想,怎么开解心里的疑虑呢?
苏进微笑着低头,直视前方。
不管张万生想怎么做,他自己的路,始终是已经确定向前的了!
他快步走到南锣鼓巷巷口,方劲松首先迎了上来,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老大,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
“昨天下午纪奶奶突然发病,晚上被送到医院去了!”
“啊?”
苏进这才知道,昨天他们离开后不久,纪老太太就说让她一个人静静,把周围的邻居全部赶走了。
她一个人独居,没人打扰,也没人知道她怎么样了。
下午晚点的时候,彭书辛解决了冯氏母子的事情,要把协议拿给纪老太太看,让她签字。
他连敲了几次门,都没有敲开,疑惑地问周围邻居,老太太是不是出去了。
四合院这种地方,你一举一动周围人都是看着的,纪老太太有没有出门,邻居们都很清楚。
他们这才觉得不对,破门而入,发现老太太倒在床上,昏迷不醒。
邻居们马上再次叫来了救护车,把老太太送去了医院。现在,老太太还在医院没有回来呢。
苏进也有点着急了,问道:“哪家医院?”
他来之前,方劲松就把事情全部打听清楚了。纪老太太被送去的,正是跟谢进宇做肾脏透析的同一家医院。
苏进留了学生们和单一鸣一起继续干活,一个人抱着盒子,又买了份营养粥,打车到了医院。
这会儿,他没心思再去想张万生的话了,脑子里全部换成了纪老太太的事情。
昨天他们走的时候,纪老太太表现得还算正常,但很明显,情绪不是很好。
对于她来说,那两个碗无关清瓷,无关古董,饱含着全是对亡夫心情的寄托。现在,寄托被打碎了,她肯定很不好受。心情郁结,这才倒下了。
苏进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盒子。等她看见这对碗,也许就会好起来吧。
苏进下了车,走到住院部楼下,随便往旁边看了一眼,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走过去,一拍那老头子的肩膀,问道:“盛爷爷,你也过来看纪奶奶吗?”
盛老头被他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看见是他才放松下来:“是你啊,别从背后叫人,吓死人!”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背包,苏进信口问道:“你是给纪奶奶送饭来的吗?我们一起上去吧。”
盛老头留意到他的目光,立刻把背包往怀里搂了搂,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耳根变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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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2 泪
苏进满心只想着纪老太太现在的状态,没有注意盛老头的表情。
他快步走进医院,在前台用老太太的名字,打听到她的病房。
听见病房号,他扬了扬眉。纪老太太的病房,就在谢进宇当时病房的楼上一层。
这家医院的病房是按病的类型来排的,谢进宇那一层都是肾病,老太太这一层是心脑血管。苏进心里微微一沉。看来,老太太真的是心情郁结,引发了心脑血管方面的毛病……希望不要太严重就好。
苏进走进电梯,盛老头默不吭声地跟在他后面。
电梯里渐渐又进了些人,其中有个熟人。苏进有些意外,友好地招呼道:“李医生,您好啊。”
这个医院瘦瘦高高,戴一副金丝眼镜,正是谢进宇的那个主治医生,之前一直跟他们联系的。也是这位李医生,跟苏进保证有了新的肾/源,会立刻排给谢进宇,第一时间通知他的。
李医生抬头看见苏进,立刻就是一愣,目光闪烁了一下,问道:“你来了啊,陪谢先生过来复查的吗?咦?不对,谢先生复查时间不是今天啊……”
苏进笑着摇头:“不是,我是来看另一个病人的。”
电梯门已经关上了,苏进按下了楼层。
李医生一看:“九层?心血管病房?”
苏进点了点头:“嗯,一位长辈突然生病了,来看看。”
李医生表情微微一变,立刻关心地询问具体情况,又给了苏进一些心脑血管方面的养护建议。苏进认真地听着,一一记了下来。
到了七层,李医生摆了摆手,先下了。
苏进非常感谢,盛老头脸色有些古怪的说:“这个医生态度很不错啊。”
苏进应道:“以前就挺负责任的……”不过他也有些意外。李医生负责任归负责任,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热情呢……
转眼间,电梯到了,苏进走了出去,很快找到了病房。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四人病房,纪老太太位于最靠门的这一间,透过窗户就可以看见。
苏进以前看到她的时候,她总是衣衫整洁,头发一丝不乱,自然带着一种从容镇定的气度。
而今天,她仰躺在病床上,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她的右手伸在被子外面,塑料管里一滴滴透明的液体滴了进去。
她旁边三个病床上都住满了,每个人的病床旁边都有好几个亲属陪护着。只有纪老太太床边,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看见这幕情景,就连苏进,也忍不住心头一酸。
他走进病房,道:“纪奶奶,您没事吧?我跟盛……”他转头看了一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的盛老头不见了,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他上哪去了?
苏进有点纳闷,没有多想,把手里的盒子和保温瓶放到一边,拿起纪老太太的病历看。
纪老太太缓缓转头,疲倦地看了他一眼,勉强一笑:“小苏你来了啊,我没事,让你费心了。”
苏进一眼扫过病历,上面的症状和病因都写得很清楚。
是轻微脑出血引起的短时间昏迷休克,症状轻微,后遗症不明显。不过,病历上也强调,要注意病人的精神状态,注意后续的食欲不振现象。
纪老太太想要撑起身体,苏进连忙上前,帮她把床撑起来,左右看了一眼,问道:“怎么没人呢?也没请个看护?”
纪老太太笑笑道:“本来有两个街坊在这里照顾我的,我让她们回去了。谁没有自己的事情呢……”
苏进有点明白病历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了……
纪老太太的精神状态明显有点问题,她的眼神中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显得灰败黯淡……对了,是少了几分生气!
苏进皱起了眉头,又马上松开,关心地问道:“纪奶奶,您早上吃了吗?”
果然,纪老太太摇了摇头:“没有,没什么食欲。”
苏进道:“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怎么行?我买了营养粥,纪奶奶喝点吧?”
纪老太太是真没食欲,但苏进一番好意,她也不想拒绝。她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苏进撑起桌子,提过了保温壶,又把那个木盒放在了上面。
苏进打开保温瓶,说:“我打的蔬菜瘦肉粥,纪奶奶可以吧。”
“挺好的。”纪老太太牵了牵嘴角。
“我还带来了吃饭的碗,洗干净了的。”
听见“碗”这个字,纪老太太表情有些黯然,沉默了下来。
苏进在她面前打开那个木盒,里面的两个碗被防震泡沫包得很严实,看不出样子。
苏进说:“纪奶奶,拆开看看吧。”
纪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小苏,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再好的碗,都不是以前那个啦……”
她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苏进却很坚持。老太太还是拗不过他,无奈地扯开了泡沫纸。
泡沫纸一层层被揭开,里面的东西渐渐变得清晰可见。
纪老太太的眼睛渐渐瞪大了,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最后,泡沫纸彻底被扯开,东西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两个瓷碗,一左一右地扣在一起,就像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样。
它们成双成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少许的不同,除了上面三果的花样以外,就是左边那个碗的底色了。
皎白如玉的瓷底上,遍布着细如发丝的金纹,它们紧紧交织在一起,把瓷片扣在了一起,就像把老太太的心也扣在了一起一样。
这对碗,老太太用了几十年,当然不可能看错。这个碗,就是亡夫一直用来吃饭的那一个!它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好像完全不曾破碎过一样。
老太太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时,病房外面的窗户旁边,也出现了一张老人的脸。
苏进进来之后,盛老头还在外面踌躇。他想进去,又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他摸了摸手里的背包,正下定决心准备进来的时候,看见了老太太膝盖上的碗,动作顿时僵住了。
它们散落在散开的泡沫纸里,莹润生光,完整无缺——除了偶尔从某些角度泛起的金光,就跟它卧在四合院厨房院架上时一模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纪老太太才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去碰触瓷碗的表面。
就像早上张万生感受到的一样,瓷碗的表面触手无痕,无比光滑,一点曾经碎过的感觉也没有。
苏进在一边含笑道:“纪奶奶,有碗了,喝点粥吧?”
说着,他不容置疑地从纪老太太手里接过碗,从保温壶里盛了满满一碗粥,递回到她手上。
洁白的米粥在碗里荡漾着,被完全地盛在了里面,没有向外渗出一滴。
这个时候,苏进又盛了一碗,连勺子一起递给她。
纪老太太把那个曾经破碎的、属于亡夫的碗,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桌上,自己则端起了完好的那个。
自从亡夫过世后,她就一直像这样,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盛两碗,一碗放在旁边,一碗自己吃,好像他仍然留在自己身边,共饮共食一样。
昨天瓷碗打碎,她还以为,他永远离开了,这样的情景永远不可能再复现了……
突然,一滴透明的水滴滴进碗里,接着又是一滴。
纪老太太舀起一勺沾满了眼泪的粥,塞进嘴里,接着又一勺接一勺地吃了起来。
直到把整碗粥全部吃完,她猛地捂住脸,无声地呜咽了起来。
苏进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老太太一向冷静自恃,从来没有失态的时候,这时却哭得浑身颤抖,完全控制不住。
一位老太太突然哭成这样,旁边病床的病人马上就注意到了。
一个中年大婶走过来,不客气地说:“小伙子,你过来是照顾你奶奶的,怎么让她伤心成这样?还不赶紧给你奶奶赔礼道歉?”
苏进还没说话,纪老太太一把抓住了了他的手,一手抹掉眼泪,哽咽地道:“大姐,不关小苏的事。是我想到其他事情,才哭的。”
她的眼睛通红,头发乱糟糟的,非常狼狈。但她的唇角却挂上了一朵笑容,眼睛也亮闪闪的,像是泪光,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擦了擦脸,拍拍苏进道:“小苏,去帮我打盆水吧,谢谢你了。”
“哦!”苏进连忙拿起旁边的水盆,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纪老太太洗了脸,又梳了头,又像平时一样,整洁干净,一丝不乱了。苏进能感觉到,她身体里有某种东西,重新旺盛了起来,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她梳洗的时候,苏进一直在旁边端水递毛巾,服务得非常周到。
旁边病床的病人羡慕地说:“老太太,您这孙子真是孝顺!”
纪老太太抿了抿头发,笑了起来, 并没有纠正苏进不是她的孙子。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重新坐了下来。
纪老太太盯着那个粥碗,怔怔地看了半天,道:“没想到碎成那样的碗,也能重新修好……”
苏进笑笑,仿若意有所指地道:“是啊,所以有些事情,我们以为办不到,始终只是以为而已。”
纪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
她拿起那碗粥,又用勺子一口口把它吃完了。然后,她放下勺子,轻松地笑着说:“吃一碗倒一碗,浪费粮食的日子,也该过去了!”
0133 十四壶凉茶
这时候,纪老太太的点滴也打完了。拔掉针头,她坚持自己去把碗洗了,用心擦干之后,把它捧在了手上,细细抚摸。
碗修好了,又痛哭了一场,心里最强烈的那些情绪已经被抒发出去,纪老太太觉得从头脑到心灵全部都一片清明。
她认真地抬头问苏进:“这是用锔瓷法修好的吧?”
苏进没想到她也知道,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纪老太太端祥了一下碗,说:“锔瓷法要修到这种程度,这个修复师的技艺,简直出神入化……这样一个修复师不便宜吧?多少钱?我这边还有点……”
她忧心忡忡地说着,说到一半,就被苏进打断了。苏进笑了笑说:“是我修好的,只用了一些材料钱,花费不多。”
纪老太太一惊,片刻后才回过神来:“你修的?!”
她上下打量着苏进,简直不可置信。她一早就知道这年轻人学过文物修复,能力比较强,但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能强到这种地步!
这么年轻,就有这种本事……
她重新拿起碗,细细看着。锔瓷法是什么,她的确知道一点,甚至以前修瓷大家的行活作品,她也是见过的。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薄胎瓷也能用这种法子修好。这密密的金线,究竟是怎么锔上去的?在这样的薄瓷上打孔,得要多么稳的一双手,多么强的力道控制?
这样一个年轻人,竟然能办到?
过了好久,她长舒一口气,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呢……”
她想了想,说:“就算是你自己动手,该值钱的还是值钱。你帮我修好了心爱的碗,说个价吧。”
苏进笑得很温和:“价格……就是十四壶凉茶吧。”
他们到这里干活一共十四天,刚好半个月。这十四天每天,纪老太太都会拎一壶凉茶过来,催促学生们休息。但她又从来都不会多加打扰,休息够了,她就走了。
学生们到这里来修东西,本来有点尴尬的。这一壶壶凉茶、持续不断的好意,迅速抚平了他们的尴尬,让他们安定下来,认真工作。
这个心思、这份情谊,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
苏进的话非常简单,却异常诚恳。纪老太太看着他,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有些感慨,低声道:“小苏,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又笑了,接着抬起了头,道:“小苏,等我出院了,再到我家去做客吧!”
她没再提钱的事情,苏进也爽朗地笑了:“好!那是必须要去的!”
他又跟纪老太太拉了一些闲话。苏进意外地发现,纪老太太在文物修复这一行上,懂得他想像得多得多。
很明显,她不是这一行的,以前从来没有学过。她知道的,全部都是她以前亲眼看过,或者听别人说过的。
这份见识,可真不简单!这得见过多少被损坏的文物?而没有损坏的完好文物,又得见过多少?
这位独居在破旧四合院的老太太,究竟是什么身份?
聊了一会儿,纪老太太露出些倦意,苏进很快就告辞了。
她这次急性脑出血很轻微,没造成什么后遗症,但始终还是伤了些元气,需要好好调养,才能彻底恢复原状。
苏进走的时候,正好医生来查房。医生拿起病历看了一眼,又问了纪老太太几句话,表情很意外,又似乎很高兴。
苏进立刻跟出去,详细询问了一下具体情况。
医生说,纪老太太的病的确不重,之前她最大的问题就是心理状态。她一个人住在病房,情绪非常低落,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缺乏求生意志”。
这种年纪的人碰到这种心理状况,身体肯定会一路下滑,很快油尽灯枯。
结果一晚上工夫,她竟然摆脱了那种情绪,挣扎过来了!现在她的情绪非常稳定,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能恢复。再观察一阵,预计三天后就能出院。
苏进听完,松了口气,轻松地笑了起来。
医生继续查房去了,苏进发现病房里,纪老太太已经睡着了。他看了一眼,不打算打扰,准备直接离开。
结果他一转身,险些撞上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盛老头又站在他后面,透过他的肩膀往里看。
苏进意外地说:“您这一阵子上哪里去了?你要进去看看她吗?”
盛老头摇头:“都睡着了,别打扰她,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
苏进点头,注意到他手里抱着的包:“这东西不是给带来给纪奶奶的吗?”
盛老头瞪了他一眼:“不是!”
苏进也无所谓:“哦,那走吧。”
盛老头闷不吭声地跟他一起出去,苏进走进电梯,才下了两层,突然想起件事,道:“对了,我要顺便去楼下看看,你跟我一起吗?”
盛老头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苏进到达肾病区,熟门熟路地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
医生办公室在走廊的最末端,紧靠着手术室,途中会路过病房。
路过头等病房时,苏进听见一阵喧闹声。
他随意转头一看,只见病房里堆满了鲜花和水果篮,里面还有几个探访病人的客人,正在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盛老头哼了一声,说:“一看就是当官的。”
苏进笑着问道:“也许人家人缘好呢?”
盛老头不屑地看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苏进笑了,以他的阅历,当然也是看得出来的,只是顺嘴一说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盛老头在后面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谁,看上去官还挺大。有权有势,也挡不了生病!”
苏进听见“有权有势”四个字,心里突然有些微妙。
李医生正坐在办公室里,紧紧地盯着电脑。一见苏进走进来,他马上站起来,亲切地问道:“你好,来问谢先生病情的吗?”
苏进点头说:“想着来都来了,还是顺便问一下。谢叔最近还好吧?”
李医生翻出病历来看了一眼,道:“谢进宇先生最近挺不错。每次透析都会准时到,从来没有错过,透析后的状况也非常正常。作为肾病患者来说,他是我见过保持得最好的一个了。”
苏进松了口气,又问:“那肾/源……”
李医生目光闪烁了一下,却立刻弯下腰去,点开电脑上的一个页面,转过来给苏进看:“已经固定在第一位很长时间了,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配对肾/源。你知道的,要移植的肾脏必须格外注意,否则到时候出现排异反应,会更危险……”
苏进看了一眼屏幕,果然,联网的表单上,谢进宇的名字是排在首位的。
他向李医生行了一礼,道:“我懂了,还是麻烦李医生您多费下心……”
李医生说:“不用谢,医生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苏进再次向李医生道谢,离开了办公室。不知道为什么,在路过头等的单人病房时,他又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
两人乘坐电梯,离开了医院的住院部。苏进叫了辆车,回去南锣鼓巷。
一路上,盛老头一直没有说话。他紧紧抱着手上的包,看着窗外,目光涣散,不知道想些什么。
到达南锣鼓巷巷口,两人下了车。苏进抬头一看,单一鸣和学生们正在忙碌工作。
他正要往那边走,突然盛老头叫道:“小……小苏,你等等。”
苏进疑惑地转身。
盛老头犹豫不定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把怀里那个背包塞给了苏进:“这东西送给你,就当报酬吧!”
苏进下意识地接住背包,还没回神,盛老头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背影消失在巷口。
方劲松留意到这边,站起身迎过来,问道:“怎么了?”
苏进挠挠头:“我们刚才去医院看了纪老太太,他突然把这个给我,说是报酬,什么的报酬……我没帮他做过什么事啊?”
从今天早上见到盛老头开始,他就一直紧紧抱着这个背包,从医院一直抱到这里。
苏进走到摊位旁边坐下,好奇地把背包打开,发现里面是个木盒。
看看大小,掂掂轻重,苏进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猜测。
学生们好奇地看着苏进的动作,他当众打开盒子,学生们一看里面的东西,立刻接二连三地惊呼起来,苏进心里却冒出了两个大大的字——果然!
这是一个礼盒,里面用绸布包裹着泡沫,中间有两个凹槽。凹槽里卡着两个瓷碗,白瓷底色,外壁上,正对苏进的方向,有一个鲜桃的图样。
苏进把它拿了起来,果然,碗壁上一共三种果实,底部有“大清乾隆年制”六个字,正是货真价实的乾隆粉彩白瓷三果碗!
徐英首先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跟昨天那个碎碗好像是一样的?”
方劲松肯定了他的判断:“没错,就是一样的。”
苏进又拿起了另一个碗。这个碗,也同样是成对的另一个。
他举起瓷碗,阳光透过薄薄的瓷壁照了进来,好像能够透光一样。
没错,这两个碗,跟不久前放在纪老太太碗架上的那两个一模一样。苏进凭手感和对粉彩的观察,甚至能判断出,这两对碗是出于同一批瓷窑的。
也就是说,这两个碗跟之前那两个一样,价值在八百万到一千万之间,宣传得当的话,还可能拍得更高。
这种高价的文物,就这样付给苏进,当成报酬了?
这未免……也太高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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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4 七号院
徐英咋了咋舌,问道:“老大,这也是正品吗?”
苏进点头:“是正品没错。”
“就是说,纪奶奶的对碗,盛爷爷也有一对?”徐英的重点首先跑偏了。他眼珠子一转,以拳击掌,大声道,“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大家一起看他,徐英非常肯定地说:“他们一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这就是他们认亲的信物!”
魏庆想了想,点头说:“好像有点道理哦……”
岳明敲了徐英的脑袋,说:“有道理个屁!他们住对门这么长时间了,是兄妹的话,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也不知道?”
徐英抱着脑袋嘀嘀咕咕:“也说不定啊,失散多年,见面不识……多带感的剧情。”
“剧情你个屁!”徐英的脑袋又被抽了第二下。
摊位旁边的树下,还坐着另一些老头老太太。他们听着学生们的话,哈哈笑了起来。
昨天痛骂熊孩子的王老头笑呵呵地说:“不可能的啦,老盛也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从小就住在这里,一直跟老纪住对门,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旁边的老头老太太都感叹起来了:“是啊,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另一个老太太补充说:“小时候,小盛跟小纪一起玩的时候,他们的爹娘都还在呢。”
这么实打实的铁证,当然不可能是兄妹了。
苏进转动着手上的碗,细细观察着它的每一个细节,把它放了回去,叹道:“我知道了。”
“咦?”
苏进道:“这个瓷碗上包浆很厚,莹润生光,显然是不断被人把玩过的。”
徐英说:“也可能是盛爷爷把玩的啊?”
苏进摇头:“上面的包浆层次不同,中间曾经断过代。也就是说,它曾经被旧主人很爱惜地把玩,中间隔了一段时间,最近才被拿出来,重新流通。”
天工社团的学生全部一脸懵逼,单一鸣倒是明白了:“你是说,这碗是他才买到的。”
苏进点头。
对门老头子,买了跟邻居小老太太一样的饭碗,这是在做什么?
王老头突然一拍大腿,道:“没错!昨天晚上,我看见了,老盛空着手出门的。今天早上,手上就多了这个包……”
魏庆首先跟着恍然大悟,他叫道:“我知道了,昨天碗被打碎了,纪奶奶非常伤心,盛爷爷就为了她,到处去找了同样的碗来,准备送给她安慰!”
“对对对,没错,应该就是这样。结果老大修好了原来的碗,还给了纪奶奶。盛爷爷感谢老大,又觉得这对碗没用了,就送给了老大当报酬……没错,就是这样!”
这个推理很合理,大家纷纷赞同。
苏进回忆着盛老头之前的眼神与表情,却微笑了起来。他摇头道:“这对碗太珍贵了,我不能收,我还是去还给他吧。”
徐英眼睛一亮,主动站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在南锣鼓巷的胡同里,徐英凑近了苏进,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老大,你说,老盛是不是喜欢纪奶奶啊?”
不等苏进回答,他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得意地说,“我之前就觉得不对了,老头看着纪奶奶的眼神不对!一开始,我还以为老盛对纪奶奶不怀好意呢。想想也没错,的确是有点别的想法哈……”
苏进微笑着听着,老实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很快,两人就到了南锣鼓巷七号,大门紧紧地关着,苏进上前一步,敲响了门。
过了一会儿儿,门打开一条缝,一只眼睛从里面露出来——正是盛老头的眼睛。
“谁啊——”盛老头只看了一眼,就“啪”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他不耐烦地说,“不在家,回去吧!”
这摆明了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徐英被气笑了,跑过去“啪啪啪”地拍门,叫道:“没人在家,那是鬼在说话呢?”
里面的声音回得不容置疑:“就是鬼在说话!走吧走吧!”
徐英又拍了一阵,里面就是没声音了。苏进笑笑,从包里拿出那个木盒,打开道:“好吧,那我去把这个盒子拿给纪奶奶,让她帮着还给对门。”
话音刚落,门就“吱哑”一声打开了,盛老头对着他怒吼:“放屁,不许给!”
苏进眯着眼睛笑道:“主人不在家,让邻居帮忙还,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个屁!”老头破口大骂,连耳根子都要红透了。
徐英眼尖看见,在旁边噗嗤噗嗤地笑个不停。
盛老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还什么还?说了,这是给你的报酬!”
苏进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说:“第一,我修东西,价格由我说了算。第二,你跟纪奶奶只是邻居而已,没理由帮她付钱。”
听见前一句话,盛老头立刻瞪起了眼睛。后一句话说出来,他呆了半天,眼睛发直。
过了一会,他拉开门,叹气道:“进来说话吧。”
来南锣鼓巷这么久,苏进还是第一次进他家。
当然,在昨天纪老太太出事之前,他跟盛老头连话也没过。
早在第一次到纪老太太家,看见盛老头家的门牌号时,苏进就特别留意了一下。如今,他走进大门,抬头看向前方时,表情一点也没变。
徐英跟在他后面,跨过门槛,抬起了头。这一看,他的眼睛马上就瞪大了,问道:“盛爷爷,你家到底有多大啊?”
大门后面,竟然又有一道门,两道门之间是一个窄窄的院子,铺着石板路。
正面这道门虚掩着,透过门可以看见,后面还有房子,隐隐约约好大一排。
苏进笑着说:“这是帝都老四合院的正规格局。四合院有不同的种类,有一进的、两进的、三进的。更大的,还有四进五进的。纪奶奶住的那种,是一进的院子;盛爷爷这种……”他眯着眼睛往后看了一看,道,“应该是三进的吧?”
走过第一道门,徐英的嘴越发合不上了。
三进四合院,第一进院就是前面的窄院,跟后面以垂花门相隔。第二进院有三间正房,六间厢房,两间耳房,两边以游廊连接。
第三进是后院,一般是女性家人住的地方。
盛老头把他们带到第二进正中间正房,这里的门敞开着,其余的房门全部紧闭。
徐英坐在正房的木椅上,东张西望,问道:“盛爷爷,你家其他人呢?”
盛老头轻哼一声:“没有其他人,我一个人住。”
“一个人?!”徐英惊呆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你收拾得过来吗?”
盛老头指指后面:“后院封了,一般没动。前院的也封了几间,我一个人,两间房就够了。”
徐英好奇心上来了:“我可以参观一下吗?”
盛老头含糊地点点头:“嗯,去吧。”
徐英一拉苏进:“走,老大,一起去!”
两人重新走出厢房,在前院里打转,盛老头跟在后面。
徐英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正规的四合院,他兴致勃勃地到处看着,苏进在旁边给他解释四合院各种建筑的名称,以及建造四合院时的一些讲究。
徐英习惯了老大无所不知,盛老头在后面听着,却意外地看了苏进一眼。
整整三进院子只有盛老头一个人住,他当然不可能打理得过来。
大部分房间他都锁起来了,常常打理的只有他日常活动的区域。所以,这座规模不小的房子看上去有点惨淡,后院旁边还有一道墙倒了一半,乱石堆在旁边,石缝里野草丛生。
徐英踢了踢碎石,道:“盛爷爷,你房子都变成这样了,怎么不找人来修修啊?”
盛老头心情不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钱!”
徐英嘻皮笑脸:“没钱?八百万的碗说送就送?”
盛老头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理也不理他。
苏进打量着四周,沉吟道:“钱是一回事,要修这个院子,人手也比较麻烦吧。”
徐英疑惑:“有什么麻烦的?到处都是建筑工人装修工人找活呢。”
苏进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到处都是工人,为什么找不到人修文物?”
他挥手,在空气里划了个圈,道,“你就把这个四合院当成一个大文物,就知道为什么了。”
徐英恍然大悟,他以全新的目光看着这座四合院,道:“也就是说,整修容易,要保持原汁原味不容易?”
苏进指了指他们脚边这座墙,道:“你看这道墙,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徐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疑惑地看了一会儿:“没什么不同啊……碎石砌成的,就是一面墙而已。”
苏进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苏进会这样说,一定别有用意。徐英走过去蹲下,认真地观察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叫道:“我明白了!”
这面墙已经塌了一半,他从完好的那面上小心翼翼地拣起一个石片,举到苏进面前:“这墙是用碎石直接砌成的,中间没有水泥什么的——”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闪闪,“它是像积木一样搭起来的!”
0135 后厢房
苏进笑着点头,道:“是的。古代工匠在建筑的时候,会留下大量碎砖碎石。他们舍不得扔,就要想办法处理。于是,他们用碎砖搭成了这样的墙壁。没错,它就是这样一片一片搭起来的。”
徐英用全新的目光看着这面墙壁。要知道,这些碎砖不是有意形成的,每一片的形状大小都不一样,极不规则。甚至来说,绝大部分碎砖的表面都是坎坷不平的。
这种情况下,用碎砖搭墙,作为常规建筑?这手艺,简直绝了!
徐英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过这样搭的始终不结实不是,这不就塌了吗?”
苏进也跟着摇头,指向旁边:“你看那里。”
另一边,有一面用同样形式搭成的院墙,它就完好无损,一点问题也没有!
苏进微微一笑,问道:“你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吗?”
徐英茫然摇头。
盛老头突然开口道:“建成时就有了,一百多年吧。而且,它不是随便就塌了的。”他一指墙的另一头,苏进和徐英走过去一看,那里有半根枯焦的树根,像是被雷劈过的。
“这树本来栽在墙边,二十年前一场雷雨,一道雷把树劈倒了,树倒下来,把墙砸坏了。要是没这事,南锣鼓巷这样的墙多的是,就没有坏的。”
徐英张大了嘴,他转向苏进,不可思议地道:“也就是说,这样的墙能坚持一百多年?”
苏进看着旁边那面完好的墙壁,看着墙缝间生出的青草与暗苔,悠然道:“如果没有刻意损伤的话,它们也许能一直这样存在下去……”
没有用水泥固定粘连,只用碎石碎砖一片片搭成的墙壁,就这样存在了一百多年,还能继续存在下去。
徐英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低声道:“古代工匠真是太了不起了,这种事也能做到……”
苏进笑着点头:“是啊,不过这也给现在的修复工作造成了麻烦。”
徐英这才想到他们之前谈论的话题,他点头承认:“没错,光是这面墙,要把它修复还原,都不是件容易事!”
“是啊……而且,这只是一面墙而已,这里需要修复的,还有很多东西……”
他带着徐英在园子里漫步,每指到一个损坏的地方,无论是雕花窗,还是门栓铜锁,还是地上的一块砖,都能说出门道来。
要想修复,有两个难点,一个是材料,一个是结构。建筑这东西,牵一发动全身,很多地方的整修都是需要整体来考虑的,绝不是件容易事。
徐英听得入神,最后点头承认:“你说得对,这种四合院要修起来,真不是件容易事!”
苏进笑了笑,目光在屋里屋外整体扫了一遍,又看向头顶上纠结复杂的电线。
这间四合院现在已经通了水电,但是显然只是临时工程,做得很马虎。要把这种现代化生活的设施跟古老建筑相结合,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徐英更是入神,他的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紧闭的厢房门上,问道:“盛爷爷,这里面放着什么啊?不会是些一百多年的老东西吧?”
他是半开玩笑,盛老头却漫不经心地说:“是啊,都是这院子以前留下的东西,我用不着,就随便堆进去了。”
徐英猛地回头,眼睛顿时瞪大:“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盛老头挥手,很不在意:“随便吧。”
徐英顿时兴奋起来了,他快步走到门边,推门的动作却非常小心。
盛老头一个人果然打理不来这么大的房子,雕花木门上落满了灰尘,红色的木头早就黯淡发黑了。徐英这段时间一直在南锣鼓巷修东西,这时就在下意识地想,要是清理这种红漆木的话,得用什么样的手法,用什么样的清洗剂……
门只是关着,没有上锁,很容易就被推开了。
下一刻,徐英再也想不到更多的事情了——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偌大的厢房里,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东西!
有屏风、有家具、还有撂得整整齐齐的箱子。
所有的东西上全部落满了灰尘,徐英走到屏风前面,轻轻拂开灰尘,立刻看见了下面繁复精美的刺绣。那是一副花鸟图,富丽的牡丹只出现了一片花瓣,已经可以看出精美的针法。
透过这个角落,徐英完全可以想像,当初它刚刚被制作出来的时候,摆在宽敞明亮的厢房里,光线照在上面,那华美生辉的壮丽情景。
这面屏风一共八扇,非常大。而像这样的四扇、六扇屏风,这间厢房里至少挤了四面,它们就像垃圾一样被随便堆在这里,灰尘满身,象征着时光的流逝。
徐英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你们随便看着,看完了招呼我。”
盛老头扔下一句话,就慢悠悠走了。徐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相比起他,苏进就显得随意多了。
他一面面打量着这些屏风,尤其留意上面的绢面刺绣和周围的木架。尤其是那些木架,他上下打量,还用手敲了敲,像是在确认材质。
突然,他拿出手机,调到无闪光灯模式,给这些东西拍起照来。
他把四面屏风全部拍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某些细节。
然后,他又转向旁边的家具,一一拍照。
最后,他走到那些箱子旁边,发现箱子没有上锁,就打开一个来看。
徐英晃了晃脑袋,走到苏进旁边蹲下,问道:“这是什么箱子?”
苏进道:“樟木箱。香樟木防虫耐腐,存放物品非常好,通常都是做成箱子的。”
这一箱全部都是小孩玩具,乱七八糟塞得满满的。
徐英拿出一个拨浪鼓,咧着嘴笑道:“这个我小时候也玩过。”说着,他随手摇了两下,鼓面咚咚响了两声,其中一个锤子突然飞了出去!
徐英吓了一大跳,苏进却早有防备,一伸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个木锤。
这木锤指头大小,是正对着那扇屏风过去的,要是砸上去,非得砸得窟窿出来不可。还好苏进接住了,不然这破坏可就大了!
徐英惊魂未定地道歉:“谢谢你……还好你手快接住了,不然……”他摇摇头,说,“我是真没想到这拨浪鼓坏了的。”同时,他在脑子里回放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有点咋舌。苏进这反应也太快了,简直像练过功夫一样!
当然,张万生教苏进战五禽是私下里的事情,徐英也不知道自己的确真相了。
苏进接过那个玩具,指着其中一头道:“这根棉绳已经腐朽了,稍微一用力就坏掉了。”
徐英这才发现,其实另一根棉绳也一样,跟木锤之间只有两根细线联连着,再一动一样得飞出去。
苏进轻轻摩挲着拨浪鼓表面,道:“看来它以前的主人很喜欢它啊……”
鼓面有明显磨损的痕迹,把手极其光滑,上面的花纹几乎被磨平了。
徐英好奇地看向其他玩具,有铜铃、七巧板等等,还有一些他从来没见过的。苏进指着它们道:“从这些东西里可以看出,当初帝都儿童的常用玩具是什么样的。这也是当年风俗的一部分。”
这间厢房的箱子一共有五十八个,全部都是樟木的。
香樟木,防腐防虫,从古代到今天,一直都被大量使用,用来储存书籍、衣物等等。
这些樟木箱也是一样,有八箱杂物,有二十箱书、十箱书画,剩下二十个箱子里全部装的衣物被褥。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一百多年前传承下来的,其中一部分年代更久。可以说,每一箱都具有极高的价值!
不过,可以看出,它们以前都是日常用品,后来才收拾起来的。
以前,在日常使用中,它们折损了不少,后来保存得又不算精心,里面一半以上的物品都有程度不同的损坏。
苏进拿出手机,开始拍照了。
这种古宅里尘封的文物,先不说值多少钱,它们本身,就代表着一个家族生活的痕迹。从这些东西里,可以还原出,当年帝都这样的家族,是怎样生活的,有着什么样的生活习性。
对于苏进来说,这才是真正珍贵的东西。
徐英早就看呆了,这时被他的动作惊醒,也拿出手机,跟着拍了起来。
他一边拍一边说:“这些东西得值多少钱啊!”
苏进正好在拍一箱书,他拿出其中一本,翻了翻,亮给徐英看:“真不便宜。这一本,是明代的珍本,拿到拍卖场上去,至少能拍到50万。”
他眼睛一亮,又拿出下面一本,“这是宋代的孤本,价格更高。”
一共二十箱书,这样的古籍有多少?徐英简直像是看见宝库一样,眼睛闪闪发亮:“难怪呢,八百万的碗,说送就送,老盛原来是个有钱人啊!”
他表情虽然兴奋,眼中却毫无贪婪之意。苏进侧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他想得更多一点。
这些东西,就算在古代也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更别提这么大座房子。
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为什么会只留下盛老头一个人?他跟这个家族是什么关系?
想起这些,倒真是有意思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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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6 成交
盛老头丢下那句话之后,就出门不见了。
苏进直起身子,向外看了一眼,拍拍徐英的肩膀说:“你在这里拍着,小心一点,最好能把所有东西全部都拍下来,不要用闪光灯。我出去看看。”
徐英会进入天工社团,本来就是因为对文物有着莫大的兴趣。但是普通人哪能亲眼看见、亲手碰到这么多文物?他兴奋极了,听见苏进的话,连连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会小心,绝对不会损坏任何一件的。
苏进收起手机,走了出去,发现盛老头正独自一人坐在刚才的破墙旁边,一脸落寞。
苏进走到他身边,看见他手里正捏着一根烟,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却没有点起来抽一口的意思。
苏进问道:“怎么不抽?”
盛老头沉默了一会儿,含糊不清地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苏进的观察力极为敏锐,早就发现了他右手食中两指黄黄的,烟痕非常明显,表明这就是个多年的老烟枪。
老烟枪突然戒烟,说对身体不好?要么就是因为这个生过大病,要么就是……
苏进在他旁边坐下来,发现对面的院墙也破了个洞,透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对面……
苏进露出一丝笑意,问道:“盛爷爷从小一直都是住在这里的吗?”
盛老头摇头:“年轻时候出去过一阵子,四十多岁回来的。然后就一直住着了。”
“一个人?”
“一开始不是,后来就是了。”
苏进已经了解过了,八国联军入侵之后,这个世界的历史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很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都不太一样了,但战争与和平年代的持续时间是差不多的。
这样一对时间,就能看出来,盛老头为什么离开这里,又为什么回来。那些街坊邻居说,盛老头和纪老太太从小就认识,也就是青梅竹马了。之后两人因战乱而分别,又因和平而重聚,这中间发生了多少故事,想也能想到。
盛老头沉默了下来,捏着烟丝摆弄着。两人间安静了好一会儿,苏进突然道:“纪奶奶还会留院察看三天,三天后出院。”
医生跟苏进说这些话的时候,盛老头就在旁边。他刚要说他知道,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过了老半天,才闷闷地“唔”了一声。
苏进又把那个盒子拿了出来,放在他身边,道:“我的手艺的确值点儿钱,但是这个价值太高了,我的确不能收。”
盛老头瞥了一眼,随手拿过来打开,拿起一个碗,抬手就要往下砸!
苏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要干什么?”
盛老头道:“你不要,我也不要,还是砸了吧。”
别说这对碗至少价值八百万,单只是冲着乾隆官瓷这四个字,苏进也不能把他把它砸了。他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不能这样……”
盛老头斜着眼睛看他:“你要不要?”
苏进眯着眼睛想了想,终于点头道:“行,我可以收。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明明是价值八百万的古董,却被他说了好像收下来很委屈一样,而不管是苏进还是盛老头,竟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盛老头问道:“什么条件?”
苏进接过盒子,掂了掂,说:“单只是修个瓷碗,就收这么重的报酬,不太合适。这样吧……”
他一指徐英所在的那间厢房,笑道,“这里面的东西,我也顺便帮你修了,当成是这报酬多出来的部分,怎么样?”
盛老头高高地挑起了眉,古怪地看着苏进,半天才道:“小子,好算计啊!”
苏进笑而不语,盛老头把手里的烟草扔在地上,重重一点头道:“行,成交!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这两个破碗,再别让我看见它们!”
说着,他背着手,慢吞吞地走了。苏进看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
…………
“天工社团每个周末都有活动?”
蒋志新合上面前的笔记本,疑惑地转过了头。
“对!在南锣鼓巷那边,帮住在那里的老头老太太修家里的破烂,簸箕啊,凳子啊,破衣服啊之类的。一群大学生每周跑去修,笑死人了。”
“对,我们专门过去看了一眼,真的全是破烂,正常人家里都不会用了的那种。他们一个个修得灰头土脸的,还有一个大妈找碴挑刺,找借口不给钱,哈哈哈!”
两个文修专业的学生绘声绘色地说着当时的事情,呵呵呵地笑着,乐得不行。
其中一个人呸了一口,说:“好像谁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一样,不就是想借着这些破烂练手吗?好像真的会修破烂,就会修文物了一样!”
“还好长辈们英明,先一步想办法把石师叔调走了。不然加上一个石师叔,说不定就让他们成事了!”
“就是。现在他们也只能修修破烂,想再进一步修文物,不说有没有老师,也得先想办法找得到文物再说啊!”
两个学生得意洋洋地说着,蒋志新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转过头来问道:“所以,你们俩最近就是在关注这件事情?”
“啊?”两人声音一顿,面面相觑。
蒋志新把笔记本放到一边,拿起一张纸看了一眼,道:“你们两人最近的月末考核,都只拿了丙等。这已经是第二个丙了。再拿到第三个,明年的考段资格就要取消。”他抬头问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两个学生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其中一个呐呐地道:“不,不是……”
蒋志新面无表情地说:“与其在意别人怎么样,不如想办法增强自己的实力。只有学到手的,才是自己的本事。别人学不学得到东西,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他的语气不怎么严厉,两人却同时低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蒋志新向他们点点头道:“去吧。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三个丙了。”
“……是。”两人头也不敢抬,灰溜溜地走了。
蒋志新重新翻开那个笔记本,转过身,抬起了头。
他正位于一个非常宽敞的房间里,到处都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以及修到一半的文物。
他的面前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幅巨大的石质壁画,上面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看上去非常华丽——正是之前冯剑峰“修好”的那幅敦煌壁画!
这幅壁画的角落里贴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三个字“参赛品”。
蒋志新凝视着它,良久之后,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笔记本。
这其实是一个素描本,上面画了很多图。正面这一页上,绝大部分都是壁画的局部图。
这些局部图跟冯剑峰自我创作,“修好”的图样完全不同,更贴近壁画原先的样子。
蒋志新喃喃道:“南锣鼓巷……”
他沉思良久,拿起一支铅笔,再次在素描本上涂抹了起来。
…………
“看,我拍的!”
徐英把手机相册调出来,秀给天工社团其他学生看,得意洋洋。
岳明等人眼睛全部都直了,就连单一鸣也忍不住凑过来,看了几眼。
岳明抢过手机,问道:“你拍的?在哪拍的?!”
徐英坐在小凳子上,得意地说:“盛爷爷家拍的。没想到吧?他家里竟然有这么多好东西!”
岳明羡慕得都要流口水了:“这就是你刚才跟老大一起去拍的?”
徐英的鼻子几乎要翘上了天:“没错!”
岳明痛心疾首:“我为什么没跟着一起去呢!”天工社团几个学生全部眼巴巴地看向苏进,“老大,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苏进笑着摇摇头,伸手道:“先坐下来吧,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
摇头就是拒绝了,几个学生都有点失望,但还是照着他说的,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苏进问道:“这三个星期,你们应该有些收获吧?”
天工社团五个学生何等聪明,明明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他们的眼睛却全部都亮了。
徐英张嘴就想说话,苏进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
苏进道:“文物修复,重理论更重实践,所以我们也不需要说什么,直接看动手的结果。明天,也就是10月31日,距离大家加入天工社团刚好一个月时间,我们来搞一次月考。晚上八点,大家到十极里工作室集合,通过考试的,进入下一阶段学习。通不过的……就继续来这里摆摊吧。”
学生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兴奋。
徐英跃跃欲试地问道:“下一阶段的学习,就是正式修复文物了吗?”
苏进呵呵笑了两声,并不给肯定回答:“那就要看你们的成绩了。”
“好嘢!”尽管如此,学生们还是振奋地欢呼起来了,就像通过考试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一样。
苏进微笑地看着他们,单一鸣瞥了他一眼,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怀好意的感觉……”
苏进根本不承认:“哪有,你看错了。”
学生们毫无所觉,仍然在欢呼庆祝,苏进说完那句话,看着他们,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0137 迷糊姑娘
高兴归高兴,考试始终都是明天的事情,今天的活动还没结束呢。
接下来,学生们的情绪越发高涨,接待“客户”的态度更热情了。下午,一个大婶感慨地说:“谢谢你们,多亏了你们,我家里坏的东西基本上都修好了,省了一大笔钱不说,还省了好多事!”
在南锣鼓巷修了这么久东西,人也渐渐熟了。这个大婶他们见过好多次,她家里供养着两个老人,根本忙不过来。像她这种情况,省事比省钱更重要。
南锣鼓巷很多家都是这样。老人家们行动不便,东西坏了,无论要买要修,都很麻烦。天工社团这三个星期勤奋工作,每件东西只收一块钱,的确是为了练手没错,但对于南锣鼓巷的居民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便民大好事!
大婶这话一出,周围所有人都纷纷响应。另一个大婶抓着贺家的手,大声说:“小利说得对,太感谢你们了!”
以贺家之沉默寡言,兼说话前先放冷气,这时候也忍不住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对,我们其实是另外有目的的……”
这个姓田的大婶说话非常爽利干脆:“甭管你们有没有目的,帮了忙就是帮了忙,大家都看得见,对不对?”
“对!”周围又是一片响应声,一个老头高声叫道,“老张家的,有话好好说,放开人家小伙子的手!看把人家脸都搞红了!”
听见这话,贺家的脸更红了,他小声:“没事……”
田婶听见了,马上就对着旁边嚷了起来:“听见没有?人家小伙子自己都说行了,你们吵个什么!”
旁边一阵哄笑,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也跟着哈哈大笑,乐得不行。
…………
晚上,苏进回到十极里,看见楼下有个人正在徘徊,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
苏进立刻警惕了起来,浑身肌肉绷紧,缓缓走了过去。
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时,他立刻放松了下来。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头发短短的,戴着一幅黑框眼镜,皮肤白皙,长相甜美,但是却很陌生。她手里抱着一个文件夹,不断地踱来踱去,似乎是在等人。
苏进瞥她一眼,就要从她旁边穿过。
那个年轻女人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苏进没在意,从她旁边走了过去,那女人的视线呆呆地跟着他,突然跳了起来,冲到他背后叫道:“你,你是苏进苏先生吗?”
苏进疑惑地转头,打量她一下:“我是,我们认识?”
女人连连摆手:“不认识不认识,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苏进更疑惑了,眉毛也皱了起来。
那女人这才想起什么事一样,连忙说:“这是我的名片!”
苏进接过名片,恍然大悟。这女人名叫王恬,名字跟长相一样陌生,但是她公司的名称苏进却是熟悉的——博霆法律事务所,律师助理,原来是彭书辛的手下。
他看了看名片,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长得倒挺漂亮,但这一脸迷糊的样子,真的能当个律师?
王恬满怀期盼地看着他,苏进问道:“你好,有什么事吗?”
王恬立刻如梦初醒,道:“哦,对了,我是彭律师派来,给您送文件的!”
她用双手把怀里的文件夹捧到苏进面前,苏进忍不住问道:“你一直在这里等我?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王恬脸红了,她喃喃道:“我不擅长记数字……”
不擅长记数字,所以不记得手机号码?但知道自己不擅长,不是应该用笔记下来的吗?
苏进无语,直接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彭书辛,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派人来送东西给我?”
彭书辛那边一片嘈杂,好像忙成了一团。苏进打电话过去,他立刻提高嗓门叫道:“稍等一会儿,我换个地方跟你说!”
过了一会儿,周围安静了一点,彭书辛问道:“刚才太吵了,你说什么?”
苏进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说话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王恬一眼,她不自在地东看西看,又抬起头,给了苏进一个讨好的笑容,左边脸颊上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这笑容倒是挺能感染人的……苏进下意识地回以一笑,听见彭书辛在电话对面松了口气:“哦,她找到你了啊,我还在担心呢……”
苏进皱眉:“你说什么?”
彭书辛小声说:“她是我一个长辈的女儿,硬塞到我们这里来实习。新手,完全没接触过这行,有点糊涂。不过做事情还算负责,我今天忙不过来,就让她去给你送文件。送到就好,送到就好!”
我就知道是裙带关系……苏进叹了口气,转身小声问道:“你知道她在楼下等我,因为她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忘了吗?”
“哈哈哈哈!”彭书辛突然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她太兴奋了。之前一直没交待她什么正经工作。我下午三点的时候把事情交给她的,她认真地看完你的照片,就冲出去了,跟我保证一定送到。总算还是送到了嘛……”
苏进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快七点了。下午三点出门,就是说,她在这里足足等了快四个小时?就这彭书辛也觉得很满意,这得是多低的要求啊……
苏进无奈地摇头,挂了电话。
他重新走到王恬面前,说:“行,把文件给我吧。”
王恬立刻展开一个巨大的笑容,那个梨涡又出现了。她双手奉上文件夹,同时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乌黑的头发拂在白皙的脸颊旁边,对比非常鲜明,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苏进叹了口气,接过文件夹,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你不记得我的电话,为什么不打给彭律师问问?”
王恬才直起身子,立刻呆住了。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染上了她的脸颊,最后连耳根子也红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忘记了……”
苏进带徒弟带习惯了,也不是没见过这么驽钝的,忍不住就多教训了两句:“觉得自己没办法考虑得太周全,就提前做好笔记,把该做的事情、该记的要点全部记下来,一条条照着去做。在这里等四小时,听上去挺感人的,但这段时间里,如果你有其他工作怎么办?你现在是一个在职人员,不是自由人。”
王恬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她二十多岁,苏进至少从外表上看只有十几岁。而现在,她低垂着头,站在苏进面前,像是听老师教训的小学生一样。
最后,她用力鞠了一躬,大声说:“我知道了,我错了。谢谢你,您的办法很好,我会照着做的!”
苏进看她这样子,还以为她哭了。结果她抬起头来看,眼睛晶亮,眼眶红红的,却一点泪水也没有。她抿了抿嘴,又鞠了一躬,说,“我一定会努力的!”
苏进看着她,发现她目光极为诚恳,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他摇摇头,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对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王恬本来好了一点的,结果脸又红了。
苏进这才想起,她从三点站到七点,的确错过了饭点。他叹了口气,说:“走,你对这里不熟,我带你去吃饭吧。”
王恬的整张脸都在发光,笑着说:“你真好!”
笑容倒是真的很有感染力……苏进有点无奈,只能挥了挥手。
他带王恬往外走,途中经过一家文具店,王恬突然叫道:“麻烦稍等一会儿!”
说着,她冲进店里,没一会儿,抱了一个粉红色的本子出来。她对着苏进晃了晃手里的本子,笑着说:“我打算用这个来记事,像您说的那样,把重点全部记下来!”
苏进又想叹气了:“你是在律师事务所里的实习,用粉红色……”
王恬的脸又红了,喃喃道:“我,我再去换一个……”
苏进摇头:“别浪费钱了。”他去店里买了张棕色的素色包装纸,非常利落地给这个记事本做了个封皮。封皮套在本子上,非常贴合,好像本来就是一体的一样。
王恬的眼睛闪闪发亮,羡慕地道:“你的手太巧了!”
苏进又买了支笔送给她——她果然忘记了买笔,道:“来,我说一条,你先写在本子上。”
王恬老老实实地拔下笔帽,问道:“要写什么?”
苏进注视着她道:“面对客户时,尽量使用规范、职业化的语言。”
王恬的脸再次红了,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一笔笔写下这行字,抬头认真地道:“我会做到的!”
有点傻,但的确挺认真的……
苏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好,去吃饭吧。”
接下来,王恬果然在尽量地修改自己的说话方式。苏进带她去的是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味道好、份量足,环境也收拾得比较干净,是这一带档次比较高的餐馆。
苏进让王恬点菜,王恬摇了摇头,双手把菜单捧到他面前,道:“招待客户是我们的职责,还是您来点菜吧。”
有点刻板,但比刚才好多了……
苏进笑了笑,也没拒绝,接过菜单,问道:“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王恬立刻摇头:“不,我什么都吃!”
苏进点点头,随便点了几个家常菜。
等菜的时候,两人闲聊了两句,大部分都是苏进在问,王恬在回答。交谈的时候,苏进不时停下来,指点她几句,全部都是日常行事的一些注意事项。
他也看出来了,王恬会被养成这样的性格,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家境一定很不错,身边同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长辈,所以养成了这样的说话方式。但是她家教不错,性格很好,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对,所以努力在改。
一席话下来,苏进对她略有改观,印象稍微好了一点。
这家饭店就在学校外面,来这里吃饭的不少都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
苏进和王恬只有两个人,又是一男一女的两个陌生人,当然不可能坐包厢,就随便在窗外选了个位置。
苏进心里坦荡,觉得这不过是一顿便饭,别人心里可就不这么想了。
没一会儿,“苏进跟一个美女在留连亭约会”的消息就被传了出去,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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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8 论文
拜柳萱和天工社团所赐,苏进现在在京师大学里,也是不大不小一个名人了。他的事情本来就很引人关注,更别提是这样的事情!
他不是跟柳学姐在一起吗?上礼拜还载着柳学姐,骑自行车穿过学校呢,今天就跟另一个美女勾搭上了?
这是要脚踩两只船,ntr柳学姐啊!
这种做法,置柳学姐于何地,又置蒋志新学长于何地?!
至于后一点是怎么联系上的,大家就心照不宣了……
柳萱正在校网站办公室里,跟一个同事一起对着电脑做着什么。一个好事的马上把事情通知到她面前了。柳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脸迷惑地直起身子:“苏进在留连亭跟女人吃饭?”
那人添油加醋地说:“是啊,听说是个美女,长得很漂亮!”
柳萱偏偏头,压下心里微微泛起的不悦,问道:“那关我什么事?”
校网站办公室里人不少,一个个都在佯装无事地关注着这边,一听柳萱这话,全部都呆住了。
柳萱道:“苏进跟谁吃饭,是他的自由。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有什么区别?”
那人迟疑道:“可,可是你们……”
她比了个手势,意思很明显。
柳萱一愣,笑了起来,摇头道:“哪有?我们只是普通同学而已!”
说到“普通同学”四个字时,她心里微微一沉,刚才那种不适感变得更强烈了。不过,她什么也没说,转回身,指着屏幕上一行文字道,“这个地方表述不当,应该修改一下……”
周围的人安静了一会儿,一个个恍然大悟。
柳学姐说了,她跟苏进只是普通同学!
有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向对方使着眼色。
他们正想把这个新闻传出去,柳萱突然又站直了身体,向外看了一眼,道:“嗯……你先在这里改着,我有事出去一下。”
有事出去?这是要去哪里?难道……
…………
就像苏进之前判断的那样,王恬的出身肯定很好。
她吃饭的仪态非常好,矜持有礼,风度十足。
难怪这种毫无经验的女孩,也能进入博霆事务所实习……
王恬食欲很好,也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样喜欢节食。看她吃饭的样子,连苏进的胃口也跟着变好了。
他之前跟天工社团的学生吃了饭才回来的,这时又忍不住拎起筷子,吃了几口。
快吃完时,前面传来了喧闹声,苏进听见了,抬头看了一眼。
正好有一群人走进来,佩戴着文修专业的徽章,属性很明显。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向这边走,撇着嘴,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很明显是要来找麻烦的。
苏进眉头一皱,暗暗后悔选错了地方,想着跟王恬交待一句,先去把事情解决掉。
他刚才开口,就看见前面那一桌站起了两个男子,穿着黑色的西装,身材非常高大。
他们走到文修专业那群学生面前,低声说了两句话,突然出手,抓住最前面两个男生的手腕,把他们拖了出去。另外几个学生叫了起来,一起跟了出去。
转眼间,一场风波还没开始,就已经消弥于无形。
这是怎么回事?
苏进记得,这两个黑衣人是在他们之后坐过去的,他们的动作非常干练,一看就是久经训练过的。
这样两个人,先行出手,给他们解决了麻烦?
苏进若有所思地看着王恬,对面的年轻女孩疑惑抬头,问道:“怎么了?”
苏进问道:“你现在还在上大学?”
王恬点头:“是啊,大四了,出来实习。”
“你以前上学的时候,遇见过麻烦吗?”
“当然,很多啊!”
“譬如?”
王恬像是找到了投诉的对象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转到一个新学校,课堂上老师讲的东西听不懂,后来好不容易跟上了,准备考出好成绩的时候,考试时发现带的是用完了的水笔……
总地来说,基本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遇到过什么大麻烦。
苏进无奈地听着,暗暗在心里觉得,以她的个性,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其实就是周围人一直密切保护着吧……
王恬讲得眉飞色舞,苏进虽然无奈,也安静地听着。
透明的大玻璃窗里,明亮的灯光下,一男一女相对而坐,气氛非常和谐。
窗外的街道上,大型盆景旁边,柳萱远远站着,看着这边。她看了很久,周围其他人盯着她的动作也盯了很久,都在猜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结果,大约五分钟后,柳萱突然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看热闹的学生们都在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
柳学姐究竟为什么跑过来?就是想看看苏进跟谁在吃饭吗?她又为什么走?
她究竟是喜欢苏进,还是不喜欢?
这实在太让人迷惑了啊!
这时,一群文修专业的学生被灰头土脸地扔到一边,一个个狼狈极了,灰溜溜地走了。
那两个黑衣人走了出来,向留连亭方向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地隐没在黑暗里。
…………
苏进对此毫无所觉,他跟王恬吃完饭,一起走出留连亭,就分道扬镳了。
王恬因为个性,也因为家世,很少跟苏进这样的同龄人说话。她非常高兴,临走时还在用力向苏进挥手,道:“下次彭律师再要送文件,我再来找你!”
苏进无奈摇头,道:“下次记得先打电话,别等这么久了。”
王恬高高兴兴地挥舞着手机:“放心,我已经把你的号码存进去了!”
苏进回到十极里,这才打开王恬带来的文件。
彭书辛会把它交给她带过来,想也知道不会太紧急。
果然,文件就是关于昨天的事情的。
彭书辛非常雷厉风行,在警局就把事情跟进到了最后,把所有的手续全部办完了才走。
这份文件里,有冯淑珍他们家在四合院的房契,有正式认证并签订的协议——冯淑珍的部分已经签名了,纪老太太的栏目还空着,只要她签了名,协议就能正式生效。
彭书辛不愧是名律师,所有的环节全部都想得、做得很周全。
有了这份东西,昨天那件事的前后因果,后续操作全部都理清楚了。冯淑珍一家被赶出了四合院,还有临时的限制令,搬完家后,他们短时间内不能再靠近南锣鼓巷一带。
苏进看着这个就放心了,他看完文件,把它收了起来,准备过两天等纪老太太出院,再拿过去给她。
接着,他拿过笔记本,把今天拍的照片全部导进了电脑里。
导出照片的时候,他顺便看了一眼微信群。
他主要有两个微信群,一个是天工社团的,还有一个是最早参加公开课时,加入的坐在a区的那些学生的。
后面这个微信群他一直没有退出,偶尔还会去看几眼。
当时通过调查问卷,被分到a区的这些学生,全部都是各系各专业最热爱文物修复、对这个行业也最为了解的一部分。
之后,其中的徐英和岳明跟着他一起到了天工社团,其余学生基本上都选择了辅修文修专业,其中还有两个人直接转专业,成为了文修专业的正式生。
对于这些学生,苏进一直觉得很遗憾。
他们有些最原始的热情,有着系统化的受教育经历,没有受过传统文修界陈旧观念的洗礼,也是他最想要的人才。
但是他现在在学校里没名气没段位,势单力薄,很难吸引这些学生。
难道要让他们被文修专业“污染”,渐渐被他们同化?
偶尔苏进想起来时,还是觉得挺不甘心的。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增强对他们的吸引力,把他们从文修专业手上“抢”过来?
苏进一边翻看着微信群里的聊天纪录,一边轻敲着自己的膝盖思索着。
这个微信群一直都非常热闹, 没有屏蔽的时候,信息天天都叮叮叮的,苏进只能被迫选择了“免打扰”。
现在里面一共十五个人,显示的信息数目却多达三万多条,可见他们多能聊。
苏进从下往上,快速翻看着,突然留意到一个关键词——“论文”。
这十五个学生,有两个转专业,其余十三个是辅修。
转专业的那两个学生全部用的网名,一个叫“天外孤鸿”,一个叫“旧事”,自然而然成了学生们的中心。
前面基本上都是大家在七嘴八舌地抒发对文修专业的热爱,讨论新接触到的学习内容——从讨论里,苏进能轻易看出,他们学到的东西比天工社团的学生浅多了。可以说,只是一些真正的皮毛。
但就算只有这点东西,也足够让学生们兴奋了。
后面这段时间,天外孤鸿和旧事成了微信群里的主讲者。
尤其是天外孤鸿,他打字快,又喜欢说话,经常长篇大论一大段一大段地说。旧事话比较少一点,偶尔补充几句,基本上都是重点。
这两个学生最近正在帮一个文修专业的老师做事,其实就是打下手。
这个老师正在写一篇论文,他们俩长时间泡在文修专业特有的图书馆里,翻查相关资料,做好记号呈给老师看。
可以说,从进入文修专业之后,他们主要做的就是这个。
没有正式接触过工具,没有接触过真正的文物——甚至连残片也没有,做的全部都是理论的、案头上的工作。
看得出来,天外孤鸿对这很满意。文修专业的图书馆可是只针对内部开放的,除了本专业的老师和学生以外,其余人都是不能进的。能在这样的图书馆里随意翻看,对他来说简直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就算吃不下,也能大长见识。
旧事话比较少,但苏进却明显感觉到了一些不满。
他觉得,这样就算有帮助,也基本上都是囫囵吞枣,学不到什么太多的东西。他很想学得更基础一点、更实际一点,不说马上接触文物,怎么说能接地气一点也是好的。
中间两人还有所争执,天外孤鸿认为旧事不识好歹,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最近翻资料的时候翻到了什么,给老师帮了什么样的忙。
从他的话里可以看出来,他帮忙打下手的这个老师是一个二段,这篇论文已经筹备了半年时间,有可能会发表在一本叫做《文物博览》的期刊上。
这本期刊有一定的份量,如果能顺利发表,这个二段老师很有可能因此升上三段。
旧事没怎么回嘴,就此沉默了下去。
0139 期刊
这时,叮的一声,图片传递完了。
苏进没有马上去看,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文物修复也是要写论文的。
跟其他学科一样,论文的质量、发表篇数、影响因子,会影响一个修复师,或者一位考古学家在业内的地位。
也就说,这个世界也是有这样的论文期刊的?不知道在上面发表论文有没有什么限制……
苏进想了想,打开浏览器,直接搜索了“文物修复”和“论文期刊”两个关键字。
最上面最显眼的一个搜索结果,是“华夏文物协会”的网站,后面有“官方”两个字。
苏进这才意识到,到这里之后,他还没正式看过文物协会的网页呢。
他点开一看,立刻皱了皱眉。
这个网页设计得非常落后,基本上都是静态信息。最上面的公告栏,以及下面的新闻栏里,全部都是近期的活动,什么样的规模,什么人参加了,有什么样的意义……全部都是一些官话,实际内容非常少。
当然,他以前世界的网站也差不多是这样,但终归还是有一些实际内容,科普性的也好,互动讨论的也好……但这个网站,犹如一潭死水,从头到尾几乎全部都是公告。
苏进摇摇头,迅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现在的华夏世界里,关于考古、文物、文物修复方面的期刊一共有数十种,根据影响力,分成一到三级。其中一级期刊三本,分别叫《文物保护与修复》、《华夏文物》、《考古》。
天外孤鸿说的那本《华夏文物博览》,是一本三级期刊。不过想想也是,那个“老师”毕竟只是一个二段修复师,只勉强拥有执业资格,还不算正式出道。对于这样的修复师来说,三级期刊也是有些份量的。
文物协会的网站上有全部期刊的名称、刊号、投稿地址和投稿要求。
苏进全部仔细研究了一遍,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28本三级期刊全部都限制了投稿者的身份——至少也要有初段的资格。16本二级期刊有一半做出了限制,3本一级期刊却一个限制的也没有。也就是说,这8本二级期刊和3本一级期刊是面对所有人接受投稿的!
当然,这也很好理解。
高级期刊从来不愁投稿数量,论文质量会自然变成门槛。
低级期刊不限制的话,就很难办了……
嗯,光看简介看不出什么来,还是得想办法去找几本实物才行。
……
第二天早上,苏进照常去晨练。
张万生还是老时间到的,表现得跟之前一模一样。
到昨天为止,苏进的战五禽刚好学了一半,张万生闷不吭声地让他泡完澡舒活完筋骨,教起了第七套/动作。
这几天都是这样,张万生只管教,一天教一套,从来不管苏进学会了没有。
要不是苏进学习能力强,这一天一套的还撑不下来。
第七套/动作是战鹤拳,动作要求轻巧灵活,出其不意。这套/动作相对比较难,最难把握的是其中神韵。
这种难点对苏进来说却意外的轻松,他好像天生就很擅长把握“神韵”这种东西,没一会儿,就掌握了这套拳法的其中关键,就连张万生也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苏进打完一遍之后,他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动作不怎么标准,味道倒是挺足。”
苏进回味着刚才的感觉,道:“嗯,有点意思……”
苏进的晨练结束了,程文旭的还在继续。张万生教他的不是战五禽,而是另一套功夫,每天的训练时间更长一些。也不知道这老头究竟会多少东西……
现在程文旭正在练着,张万生在一边看,不时出声指点他一下。
苏进没有马上走,他看了看时间,问起了张万生论文的事情。结果张万生一听“论文”两个字,脸色立刻微微一变,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想发表论文?”
苏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有这个想法,但不知道内情,不好做打算。”
张万生问道:“那你看过这些什么……期刊吗?”
苏进有点汗颜,觉得自己做得不太对:“还没看过。书报亭有卖的吗?我马上去买来看看。”
张万生哼了一声,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以你的水平……看不看都一样。那些东西……哼!”
嗯?这语气……
张万生走了,苏进感受到了他对这些论文期刊的隐约不屑,但是想了想,他还是去书报亭看了一眼。
现在正是考古和文物最热的时候,书报亭里一半的刊物跟这有关,就算不是专业的,也要发几条相关这个的新闻。
还有十多本刊物直接就以“文物”、“古董”、“考古”、“赏鉴”等为名,几乎每本上面都有“专业”两个字。
这十多本里刊物里,有三本的名字苏进见过,都是文物协会列表上的三级刊物。其余几本,全部都闻所未闻。
苏进想了想,把这些杂志全部都抽了出来,一股脑儿递到店主面前,道:“老板,算钱吧。”
店主眼睛一亮:“全要?”
“嗯,全要了。”
店主大喜,立刻拿出计算器,一本接一本地算了起来。最后,他把所有杂志全部包好,递到苏进面前,乐滋滋地问:“下回文保修和华文到了,要给你留吗?”
文保修指的是《文修保护与修复》,华文指的是《华夏文物》,就是苏进之前看到的两本一级刊物。他买了这么多杂志,店主也乐得跟他多说几句。
原来,除了苏进买的这些,每个月还是会有两本一级刊物和四本二级刊物送到他这里来的。不过现在什么情况,这六本刊物一到就马上就被抢光了,根本留不下来。
苏进的眼睛也亮了,问道:“可以帮忙留吗?”
今天是31号月底,10月的最后一天。老板摊上的这些已经全部都是积压货了。苏进帮他处理了这么多,他高兴得不得了。他满口答应:“可以可以,明天就是新杂志到货,你要几本?我帮你留下来!”
苏进当然是六本全要了。其实他还想每种多要几本,但是老板摇头,只能给他保证一套。送到他们这里的刊物都是有数的,要太多可不行。
他略带夸张地说:“你不知道,每次新杂志到的时候那规模!一大早,我这里就堆满了人,能从这里堆到那边去!每次一百本杂志,一眨眼就卖完了,好卖得很!对了,顺便跟你说一声,就算我帮你留了,你也得来早点,不然我可不能保证!”
这么抢手啊……苏进有些意外,问了杂志的到货时间,保证自己一定及时来。
苏进拎着满满一大包杂志直接到了教室,找了个空位坐下。
然后,他随便拿起一本《考古探秘》,翻看了起来。
这是文物协会上标明了的三级期刊,在上面发表论文,是可以被认证为成绩的。
苏进一拿到手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杂志全哑粉纸,印刷精良,色彩鲜艳,质量非常好。但苏进能夸的,也只有印刷质量了……
封面这是什么鬼玩意?
上面有一个美女瓷像,混身赤裸,头发长长垂下,掩住了关键部位。这瓷像不中不西,制作粗劣,比例都有点不太对劲,就算当艺术品也算是比较次的那种,竟然能成为一个三级专业期刊的封面?
这是在干什么?
苏进不悦地翻开内页,先看目录。
这一看,他的眉毛稍微松了一下。
这本杂志分成几大版块,有考古文物新闻,有拍卖信息,有文物鉴赏。另外还有整本书大概一半的内容,专门研究文物修复与保护技术,至少看标题,还是挺专业的。
苏进看了看页数,首先翻到了文物修复与保护技术的页面,认真地看了起来。
五分钟后,他合上杂志,眉头重新皱得紧紧的。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技术?这本杂志一共一篇长论文,两篇中等篇幅的论文,八篇小论文。看似份量十足,里面的内容却极为粗浅简陋,光是那篇长论文,苏进就看出了至少十个错误。这还是比较大一点的错误,其余的小疏漏,他数都懒得数了。
这就是一本三级期刊?难怪能放到月底还没人买呢……
苏进叹了口气,又翻开另外一本。虽然前面那本让他很失望,但是接下来他看得还是很认真。
他新看的这本也是三级期刊,水平跟上本差不多。但苏进留意到了更多的东西。
这本刊物上同样有十来篇篇幅不等的论文,那篇最长的是一个三段修复师撰写的,其余的基本上都是一到二段。
想想也是,这种段位的修复师都是刚刚入门不久的,就算是三段,也只是拥有了独立执业的资格而已。对于苏进来说,在这一行,这样的人跟新手差不多。
这些论文是他们在工作中积累的一些经验,进行的一些探索。
现在这个世界的修复师,本身学习的基础就不是科学式、系统化的。所以,他们的研究与探索跟他们的学习一样,同样是“经验之谈”。而这些经验,本来可能就是错误的!
所以,从根本来说,还是理论系统的问题……
苏进沉吟着,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几件刚刚想到的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上课时间了。老师走了进来,苏进一边继续给这些杂志做笔记,一边分心听老师讲课。
这也是他来学校上学的目的之一。
上个世界,他的确是历史方面的专家,但这个世界毕竟不同。而且,他再怎么精通,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全知全能。老师偶尔讲到的一些内容,一些崭新的思路,对他来说还是很有帮助的。所以,从开学到现在,他从还没有缺过一节课,也没有迟到早退过。
像他这样的人,到了这样的层次,还能保证这样的心态,像海绵吸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吸收知识,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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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0 关你们什么事
这时,在学校的另一栋教学楼里,柳萱同样听着老师讲课,却正在走神。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昨天晚上看到的事情。
苏进跟陌生女生吃饭,她去看了一会儿又回来,不知道引发了多少想像。
她没有去看学校论坛,甚至也没有去常去的群,但完全能想像到。
什么苏进劈腿啊;她伤心欲绝,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啊;因爱生恨,决定对苏进做什么事啊……
她并不关心这些猜测和议论,她只是……有点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了。
跟苏进一起吃饭的女孩子很漂亮,很多人都在猜测她跟苏进的关系,猜测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但是柳萱却很清楚,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看人一向准确,当时她在外面看了很久,能确定苏进跟那个女人一点别的关系也没有。
他看着那女人的眼神,平静得近乎淡漠,温和中隐约带些疏离,他平时跟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全部都是这样的态度。
柳萱一开始还有点安心,但没一会儿,她还没来得及奇怪自己为什么“安心”,就突然浑身发冷,像是突然间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
她突然间意识到了,苏进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同样如此的,可能要略微亲近一点,但顶多也只是普通朋友,绝对没有更深入的意思。
当时,柳萱站在外面黑暗的街道上,周围人来人往。
远处,苏进跟那个女人对坐在明亮的餐厅里,女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苏进只是微笑。
柳萱仔细看着苏进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最后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而去。
现在,她坐在教室里,难得的没像平时一样认真听课。她的眼神有些迷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久,她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看了好久。突然间,她悄悄站了起来,对旁边的同学说:“我现在要出去,老师点名的话,麻烦帮我应一下。”
那同学吃惊极了:“你要翘课?”
柳萱眼睛一弯,笑了起来。她双手合十,小声说:“拜托啦。”
…………
第一节课下课了,苏进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后,站起来,转转脖子,松活了一下身体。
他脑子里还在想着论文的事情。
果然还是要看看其他等级的期刊,看看上面的论文内容和水平。
领先半步的是天才,领先一步的是疯子。
他现在的水平以及理念,领先当前的文物修复界何止一步?随便投稿的话,没准儿就会被当成疯子!
他在座位旁边转来转去,想的全是文物修复相关的事情。
这时,两个女孩走到他面前,叫道:“苏进同学。”
苏进回过神来,他认得出,这两个女孩都是他的同班同学。不过他也就是上课的时候才跟她们见面,现在只觉得脸熟,却叫不上名字。
“有事吗?”
其中那个长头发的女孩皱眉问他,“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在留连亭吃饭了?”
苏进一愣,有点不明所以。他是跟王恬吃了饭,但这关她们什么事?值当用这种……质问的口气问他吗?
他的表情有点冷淡:“是有,然后呢?”
旁边那个中长发的女孩不满地看着他:“你这样做不对!柳学姐那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劈腿?”
苏进总算明白她们是为什么来的了,他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们误会了,我跟柳萱不是那种关系。”
“你骗人!你前两天还跟柳学姐一起,在学校里骑车呢!”
“有了柳学姐这么好的人,还跟别的女人勾三搭四,太过分了!”
苏进的脸色再次冷了下来。
他会跟她们好好说话,是因为以为她们有所误会。从根本上来说,他很不喜欢这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随意指责别人的人。
他冷淡地道:“哦,我知道了。然后呢?”
他抬起眉毛,看着这两个女生,问道:“这关你们什么事?”
平时温润如春风的人,一旦换个表情,还是很可怕的。两个女生立刻闭上了嘴,有点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那个中长头发的女孩子抖着声音说:“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那你们又是什么态度?”一个声音更加不客气地从后面传来,打断了她们。
苏进抬头看了一眼,叫道:“柳萱。”
“柳,柳学姐……”
认识这么大时间,苏进还没见过柳萱像这样气场全开的时候。她容貌本来极盛,这时冷着脸,眉宇间微带怒意的时候,几乎让人要透不过气来。
她紧盯着对面的两个女生,问道:“同班同学而已,谁跟谁交往,谁跟谁一起吃饭,用得着你们管吗?你们这是对待同学的态度吗?”
长头发的那个女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小声说:“学,学姐,我们这也是帮你……”
“帮我?”柳萱扬起了声音,轻笑一声,“随意揣测我跟朋友之间的关系,挑拨我们的关系,这是在帮我?抱歉,我用不着这样的帮助!”
她脸色冰冷,声音也极冷,“请不要再用我的名义,去打扰别人!”
两个女生被她训得面红耳赤,呐呐不成言。片刻后,中长发那个拉了一下自己的同伴,两人随便道了个歉,匆匆忙就走开了。
教室里一片安静,柳萱还没有消气的样子,苏进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东西,转头对旁边的同学说:“下节课老师点名的话……”
今天方劲松没跟苏进坐一起,苏进旁边那个男同学立刻举手道:“我知道,一定帮你答到!”
苏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对柳萱说:“走吧。”
教室里始终安静着,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才瞬间闹腾了起来。
“你见过柳学姐这样发脾气吗?”
“我没有!”
“我靠,我也没有!她这是为了苏进吧……”
“……”
“……啧啧啧,还朋友呢,简直欲盖弥彰……”
“不过看上去,苏进好像没有那个意思?”
“不可能吧?柳学姐这种美女……”
“……”
片刻沉默后,教室里再次喧哗。
要说有什么比跟校花谈恋爱更酷的,就是被校花单方面喜欢了。这会儿,男生们对苏进的仰慕,简直要爆棚了。
一个女生也捧着脸说:“刚才苏进冷下脸的时候,好帅有没有?”
“对对对,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么想呢!”
“你不是一个人!”
苏进/平时温润如玉,虽然很讨人喜欢,但在教室里并不是那么起眼。而今天,冷淡地表示了一次自己的态度,竟然赢得了好些女生的好感。
刚才被教训的那两个女生缩在角落里,面红耳赤地听着同学们的议论。她们抿着嘴没有说话,但隐隐约约,也觉得自己似乎的确是做错了……
…………
苏进离开教室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笑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翘课。”
柳萱一直注视着他,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
她刚才的怒气消失了,气息变得温和起来。
苏进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柳萱沉默片刻,突然问:“我必须有事才能来找你?”
这种话,苏进从来没想过会出现在柳萱嘴里,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柳萱马上就笑了起来,道:“哈哈,开玩笑的。我是突然想起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她的话不尽其实——有什么急事,必须要现在上课时赶着说,不能中午放学了来?
不过苏进只是点了点头,道:“行,那找个地方说吧。”
现在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到处都非常安静,柳萱说:“找个有网的地方吧。”
网络?苏进扬了扬眉。
两人来到学校里的一间咖啡馆,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这咖啡馆是学校里一位学长回来开的,价格不贵,环境非常好。浅黄色的木桌木椅,幽幽流水与绿色植物作为间隔,既明亮又照顾了隐私。学校里不管是情侣,还是临时谈事的,都喜欢到这里来。
两人刚刚坐定,一只肥胖的黄色土猫踱了过来,在柳萱的腿旁边擦蹭了一下,跳上了她的膝盖。
苏进有趣地道:“看来你是这里的常客啊?”
柳萱笑得弯起了眼睛,用力揉了揉肥猫的胖脸,说:“对啊,怎么说也算是照顾自家生意嘛。”
苏进意外:“这是你家开的?我怎么听说是个校友……”
柳萱点头说:“是啊,我爸也是京师大学毕业的,当然就是我们的校友啦!”
柳萱把猫举了起来,说,“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可喜欢猫了。这只大咪也是他拣到的,放在这里养着。他还不时回学校来看看,说是要感受一下青春气息。我妈最直接了,说他老梆子装嫩!”
这一下,苏进也忍不住笑了。他早就听说柳萱她爸柳信然是国内出了名的传媒大亨,有翻云覆雨本事的,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面。
两人笑着聊了几句,柳萱把猫放回膝盖上,突然道:“对不起,我得向你道歉。”
苏进疑惑地看她。
柳萱道:“因为我,增加了你在学校的压力。明明什么关系也没有的,还要被他们乱说。”
苏进一愣,接着笑了起来。他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你又不是混娱乐圈的,还要搞什么粉丝说话,偶像买单吗?别人说别人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而且……”他笑着说,“谁说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听见这话,柳萱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看着苏进的眼神不知不觉地含了些期盼。
0141 吉光榜
苏进没有留意,认真地说:“你刚才不也说了嘛,她们是在挑拨朋友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已经是朋友了,哪用得着计较那么多?”
朋友啊……柳萱自己也没意识到,心底最深处突然浮现的一丝失落。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点头说:“对,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这时,服务生送来了饮料和茶点。送上来的时候,那个服务生好奇地多看了苏进两眼,苏进没有放在心上。
他离开后,柳萱问道:“我听说这几个星期,天工社团周末都有活动?”
“既然已经组了社团,当然要安排活动了。”
“是在南锣鼓巷那边,帮当地的住家修东西?”
“对。”
“能给我讲讲是怎么安排的吗?”
苏进笑着点点头,给她讲了起来:“天工社团的学生,以前都没接触过文物修复。但文物修复重理论更重实践,所以……”
他侃侃而谈,把这三周的事情讲给了柳萱听。
他为什么这样说,是怎么做的,中间有什么收获……
柳萱听得聚精会神,突然打断他问道:“我可以做下笔记吗?”
苏进一愣:“现在不方便对外宣传……”
柳萱嫣然一笑:“只是做个记录,能不能宣传,我会听你安排的。”
“那行。”苏进答应得很爽快。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南锣鼓巷特殊的地理与人文情况,比较详细地描述了学生们这段时间的学习过程。柳萱一一记在了本子上。
苏进想了想,把纪老太太的事情也讲给了柳萱听。
在一个普通四合院的老太太家,发现清代的官瓷,这件事情瞬间就吸引了柳萱的注意。
纪老太太为什么一直要坚持用那对碗吃饭,它是怎么被打碎的,又是怎么被修好的,怎么被还到纪老太太手里的……
柳萱听得眼中光芒连闪,急忙问道:“这碗你拍下来了吗?我可以看看吗?”
苏进点头:“嗯,可以。”
他拿出手机,开始在相册里翻找起来。
柳萱凑过来看,立刻“咦”了一声,问道:“你手机里怎么这么多文物的照片?在哪里拍的?”
苏进笑笑:“这跟这个故事也有关,我一会儿讲给你听。”
没一会儿,他就翻到了那两个碗,破碎前、破碎后、修复后的照片都有。三者对比起来,柳萱完全看呆了。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几个时期的照片,越看越是吃惊。最后,她抓紧手机,问道:“有办法让我看看实物吗?”
苏进想了想,说:“我不太确定,碗已经还到纪奶奶手上了,她会不会再把它拿出来,我也说不准。毕竟对她来说,这两件文物的意义不一样……”
柳萱吐了口气,点头说:“说得也是,只能看看有没有机会了……后来呢?你还没讲完呢。”
苏进笑了笑,道:“纪奶奶家对门,住着一个姓盛的老爷爷……”
他继续说了下去,一开始对盛老头的想法,后来他站出来维护纪奶奶,又在医院下面踌躇不前,最后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碗塞给了苏进。
然后是他的大房子,房子里的环境,厢房里塞满了的文物……
说到这里,苏进突然敛了笑容,认真地对柳萱说:“这件事情,你不能写出来,也不能对别人讲。”
柳萱马上就明白了,苏进为什么会这样要求,她也非常认真地说:“嗯,我知道的。身怀重宝居于闹市,万一被人发现,实在太危险了!”
苏进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情,他皱着眉点头:“对,我得再提醒一下大家,最好还能想办法防护一下……”
他向柳萱示意了一下,走到角落去打电话。
柳萱抱着猫向后一仰,轻轻顺着黄猫的毛,目光却注视着苏进。
苏进倚在窗边,一个电话接一下电话地打出去。这件事情非常严重,他眉心紧蹙,完全不见平时的笑如春风。窗外的天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出半张清晰而坚硬的轮廓。
柳萱侧头注视着他,心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苏进走回来,把手机放在桌上,舒了口气道:“还好,他们也很谨慎,都没对别人说,也绝对不会再泄露出去。”
柳萱嫣然道:“那就好。盛爷爷……是喜欢纪奶奶的吧?”
苏进笑笑:“嗯,看上去是的。”
柳萱目光悠远,低声说:“你说,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他俩是青梅竹马,也许小时候就有好感了?小时候没有发现,分离后一直怀念,再次回来时,她已经有夫有子……”
苏进缓缓啜饮着咖啡,没有说话。柳萱说的,也是他想的。而且据他所知,盛老头当初孤身一人回来,至今也无妻无子……
柳萱住了嘴,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里。隐约的咖啡香与点心的甜香味飘荡在空气里,混合着草木的清香,非常怡人。
黄猫站了起来,在柳萱身上伸了一个懒腰,跳下去走了。
柳萱看着它消失,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说:“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啊,能写下来就好了。”
她挥挥手,笑着说,“你放心,我会注意分寸的。这么好的人,不应该遇到危险,应该得到好报!”
苏进向她举了举杯子,说:“我可没怀疑你什么,你向来很有分寸。”
柳萱眼睛一弯,笑出了声。
很快,柳萱又直起了身子,问道:“也就是说,天工社团接下来的活动,就是修复盛爷爷家的文物了?”
苏进点头:“还要看他们今天晚上的考试结果。文物修复起手无回,贸然上手的话,纯粹就是搞破坏了。”
柳萱想了想,问道:“今天晚上的考试,我能去旁观吗?”她比了个手势,说,“如果你同意,我想带上设备,录下全过程。没错,社团的活动暂时是保密的,不方便发布出去。但是录下过程,也可以当成资料存档,到了合适的时候,可以剪辑发布。而且,有了录影资料,也方便事后回顾……”
她还想尽力劝说,苏进已经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可以,你说得很对,这样的事情,还是留下影像存档比较好。这样说起来,天工社团也应该购入摄影器材了……”
说到这里,苏进也有点发愁。
正常来说,摄影器材、大型扫描仪、计算器,还有超声波清洗仪之类的东西,应该全部配上的。
但是,东西好配,找不到放的地方啊……
十极里的那个房子,也太小了点……
他挠挠头,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另外买房或者租房。如果距离比较远,还得另外配车。
不知道谈修之那边的预付金什么时候能打过来……
他正在琢磨,柳萱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天工社团第二阶段的活动,纯粹就是给大家练手吗?”
苏进一愣,抬头问道:“你的意思是……”
柳萱向他眨了眨眼睛,偏头道:“正好,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要说的事情!”她敲了敲桌子,问道,“盆友,你听说过吉光榜吗?”
…………
柳萱要来有网络的地方也是因为这个。
她打开笔记本,熟练地调出了一个网站。这个页面苏进也很熟,他昨天晚上还来过,正是文物协会的网站。
柳萱在网页上点了几下,把笔记转到苏进面前,苏进念出了上面的三个字——“鲁墨榜?”
这是什么?
两人对面坐着,笔记本电脑放在中间,两个人都要扯着脖子去看,非常费劲。柳萱看了苏进一眼,突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道:“里面让让。”等苏进让出座位之后,她贴着苏进坐了下去。
女性的馨香扑面而来,苏进有点不自在地往里挪了挪身体。
柳萱没留意,指着那个页面说:“鲁墨,是鲁班和墨子的合称。鲁墨榜,是关于现在所有文物修复大师的一个榜单,统计的全部都是在文物协会注册过的、有段位的大师。不过仅限于八段以下,九段的大师,那是国宝级的人物,没有被统计在里面。”
苏进有点好奇,不过只是点点头,等着柳萱继续说下去。
柳萱道:“我让你看的不是这个,而是这里……”
她在键盘上敲了几下,重新打开一个新的页面,呈现在苏进面前。
这个新网站的结构跟文物协会网站的一模一样,显然是仿照着后者做的。
网站的左上方,有它的logo和名称——“全国高校文物修复与保护联盟”。
柳萱说:“这是文物协会下属的一个网站,是全国所有大学文修专业共同组成的联盟,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也在里面。”
她显然深入研究过这个网站,介绍与点击起来非常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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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期间,也要认真干活!
0142 积分排名
全国文物修复家族当然不止一个,这其中有些家族仍然延袭着以前师徒、作坊式的传承,但也有不少家族走了出来,在大学里成立了文修专业,想要找到更多的人才,同时也把家族发扬光大。
所以,全国不止一所高校有文修专业,这些文修专业之间频频竞争,但相互间的关系也很密切,于是在文物协会的主导下,成立了一个这样的联盟,用网站形式进行联系。
据说,这个网站后面还有论坛,不过只对部分人开放,普通人是看不到的。
对应文物协会的鲁墨榜,高校文修联盟也有一个类似的榜单,就是柳萱之前提到的“吉光榜”了。
吉光,是上古传说中一个造车的工匠,高校文修联盟用了他的名字作为象征。
吉光榜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团体排名,一部分是个人排名。
团体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文修专业,另一种是文修社团。不是所有大学都有文修专业的,没有专业的这些学校,不少都成立了相关的社团,也可以列入排名。
榜单排名以积分的形式进行。
这个积分,就是柳萱今天要跟苏进说到的重点。
现在,全国各省市,都有大量的文物在等着修复。
这些文物主要有两个来源,有私人的,也有公家的。
公家的就是类似马王堆那种,由文安组负责管理的文物,可能是从盗墓贼手里缴获的,也可能是从古墓古迹里发掘出来的。这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都需要修复。
文安组内部有一支自己的修复队伍,绝大多数这类文物,除非他们修不了,基本上都由他们自己来完成。
另外还有一大批文物,归私人所有。这种私人,有可能是收藏家,也有可能是普通居民。
他们拥有需要修复的文物后,可以把文物的资料交到文安组进行登记,请求修复协助。
文安组跟文物协会配合,专门做了一个网站,把所有这些文物全部列在了上面。
网站上详细列举了文物的资料,包括鉴定结果、损坏程度、修复积分、保价金额、约定报酬等等。每件文物后面,还有一个“申请”的按钮。
所有在文物协会或者高校文修联盟注册过的个人或者机构,都可以发起申请,一次只能申请一件。
一个单位申请过了,申请按钮就会变灰,直到修复结果出来。
修复结果是由文安组认证的。分三种情况——修好了,申请单位能得到积分和约定的报酬;修不好,文物回到待申请页面,申请单位扣除等值积分;修坏了,申请单位不仅要扣除十倍积分,还要赔偿跟保价金等同数额的钱。
苏进点点头,问道:“文物协会跟文安组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原来以为,文物协会也是一个国家机构,跟文安组可能是平级,可能是上下级,但这样听起来,好像不是这样的?
文安组属于国安局,是正儿八经的国家机构。而文物协会,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只是一个“民间组织”。他们只有注册登记过,并不接受国家管理。
不过文物协会内部成员的能力强,又是国家急需的,无形就把他们的地位提升上去了。
文物协会,由各个传统文物修复家族共同组成,是他们的势力集合体。总地来说,文物协会就是文物修复家族的代表!
苏进皱起了眉,问道:“文物修复的段位,就是在文物协会考的是吧?”
“你要考段位?”
“有个段位还是比较方便,不过一年只能考一次,还是得等明年春天才行。”
柳萱道:“对,有个段位还是比较好。你说得对,段位就是在协会考的,不过文安组也会派人过去,所以,修复师的段位是有国家认证的,到处都可以通行。”
苏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觉得我们可以去申请这个网站上的文物来尝试修复,赚取积分?”
柳萱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苏进说到南锣鼓巷的事情之前,柳萱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听完苏进的话,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文安组这个网站,是一个开放的系统。
上面已经有了很多可选择的文物,还可以添加新的文物。
流失民间的文物当然不止这么多,就国家的立场来说,这些文物就算不能回收,也绝不想看见它因为保护或者修复不力,被彻底损坏。
所以,文安组鼓励民众,主动联系他们,鉴定文物,把需要修复的文物放到这个网站上来。文物的所有权仍然归他们个人,他们只需要付出一部分酬劳,就可以得到修复好的、可以保存得更久的文物了。
而且,考虑到一部分民众的特殊情况,文安组还实行了抵押贷款的制度,可以用贷款来支付修复费用。
苏进明白柳萱的意思了。有这样的制度,盛老头家的文物,同样可以列入吉光榜的范畴里。只要他们合理操作,就能用第二阶段的修复获取积分,在吉光榜上进行排名!
柳萱是深思熟虑过后才来向苏进提出这个建议的。
她很清楚,苏进为什么要成立这样一个社团。
他的个人能力的确很强,但文物修复,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工作,他必须要建立一个团队。
而一支这样的团队要接到合适的工作,必须要拥有一定的地位。所以,像现在这样,一直游离于学校之外是不行的,必须要在系统内部站起来。
这个吉光榜,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修复后的积分,会即时显示在吉光榜上,只要排名发生了变化,马上就会显示更新。
最关键的是,每年龙抬头的时候,吉光榜还会统计一次年度积分,列举年度团队排名和个人排名。团队排名只列前二十位,个人排名只列前一百位。
如果天工社团能挤进前五十位,就算占据最后一个位置,也相当于站住了脚。而之后,排名越高,他们的地位也就越高,最后达到可以挑战文修专业的程度!
如果能超过哪怕一个文修专业,天工社团的名字就能真正打响,能够以社团的名义去接很多工作了。
柳萱的建议说到苏进的心坎里去了,他把笔记本挪到面前,认真地看起有关吉光榜的条例来。
只有学校认证了的专业或者社团才能在这个网站注册,现在,注册单位一共1587家,可见华夏学生对这个行业的热情。但这一千多家里,只有28家是正式的文修专业,剩下的全部都是学生自发成立的社团或者兴趣小组。
这些非正式的注册单位里,只有72个社团能拿到积分。
也就是说,剩下的1487家全部都一分都没有,按照常理推断,他们甚至有可能连接触文物的机会都没有。
正式的吉光榜只排前五十位,理所当然,前面28位,全部都是清一色的高校文修专业。
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积分3548,目前排名第3。目前排在第一的是江南大学,6842分。
苏进眉头一皱,道:“京师大学的分数,只有人家的一半?”
柳萱摊了摊手:“我们学校是挺厉害,但文修专业还是差了点……这个排名,都已经有地域的加成了。说到名胜古迹,文物之丰富,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帝都?”
有这样的地域优势,还是只能排第三,这个成绩,的确有点不太好看。
除此之外,排在专业最后一位的清夏大学文修专业只有667分,再后面的文修社团就更难看了,只有江夏大学等七个社团上了三位数,其余的基本上都是两位数和一位数。
榜上最末一名是南狮大学的飞升社团,98分。
榜下有积分的社团里,最高分是85分,最少的一个只有区区6分,少得可怜。
吉光榜后面还有更详细的说明。
每年农历二月二,也就是龙抬头考段的日子,会根据吉光榜搞一个颁奖仪式,积分排名第一的将会获得吉光杯。后面第二名到第十名同样会获得证书认证。
苏进的目光从下到上,从吉光榜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了前三名上。
柳萱有点紧张地说:“今天已经是十月的最后一天了。明年的二月二是二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说,离年度排名只有不到六个月。”
苏进说:“也就是说,我们要用别人一半的时间,修复足够的文物,登上吉光榜?”
柳萱强调说:“最好能冲到第28名,超过清夏大学,这样位置就更稳了!”
苏进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们会努力的。”
他打开文安组那个名叫“万物生”的网站,观察了起来。
上面有些什么文物,积分的标准大概是什么样的,他很快就看了一遍。
接着,他轻轻敲了敲屏幕,微笑了起来。
第28位?这可不是他的目标!
…………
接下来,苏进研究了吉光榜的各项细则,在脑子里列出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柳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抱着咖啡慢悠悠地喝着,没有离开,也没有打扰苏进。
认真的男人最动人,苏进现在就是这样。
他的目光非常专注,唇边带着笃定的笑意,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事实上也是这样。
认识他不过两个月,他身上已经发生了许多事,光是柳萱知道的,就有六七件。
这些事要是全部报道出来,整个校园都会为之轰动。
他在文物修复方面的能力,几乎称得上深不可测,柳萱相信,明年时间一到,他去考段的话,一定能技惊四座。
但这样一个人,却始终宠辱不惊。唯一可以牵动他的,似乎只有文物相关的事情。
这样一个人,喜欢上他……的确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啊……
0143 月考
苏进没有留意柳萱的想法,在心里不断地计划着。
柳萱说得对,他要确定自己的地位,天工社团也要。这个吉光榜,由文安组和文物协会两者共同认证,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而且,苏进打算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同时着手。实践上,利用盛老头家的文物,磨练学生能力,冲击吉光榜。同时,根据实践中获得的经验以及感悟,整体归纳,写出论文投稿发表,加深理论认识。
这样一来,等到明年开春,天工社团基本成形,就可以一起考段了……
彻底理清思路,苏进笑了起来。他抬起头,异常诚挚地说:“多谢你,你的建议的确非常棒!”
柳萱又不是搞文物修复的,她会关注这个,还不是为了苏进这个“朋友”?
看她点击网站、以及开口介绍的熟练度就知道,她为此研究了多长时间,费了多少心。这份心意,苏进感怀于心。
他想了想,问道,“反正都已经翘课了,我现在要去准备今天晚上考试用的东西,你要跟你一起来吗?”
柳萱的眼睛亮了,毫不犹豫地说:“要!”
…………
两个人准备了一下午,柳萱又帮了苏进一个大忙。
要准备的东西,苏进一早就计划好了,但是要到哪里去找,他不是很有头绪。
柳萱对京师大学了若指掌,苏进提个想法,她马上就能带路。于是苏进只花了预想一半的时间,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不过,这两个人在学校里跑来跑去,难免又引起了一大堆人的注意,学校论坛上,再一次炸开了。
起初有一个人默默地给蒋志新点了根蜡烛,没过多久,首页就变成了一片蜡烛的海洋……
吃完晚饭,苏进和柳萱一起,抱着一大堆东西回到了十极里的工作室,布置了起来。
柳萱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东张西望说:“有点小啊……”
苏进无奈地点头:“可不是,最早租下来的时候,没想到要拿到当工作室用。暂时凑合着用吧。”
柳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分头办事,苏进布置晚上考试用的东西,柳萱观察工作室的具体情况,设计灯光和摄影的位置。
两人都没有说话,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别有一种温馨平和的气氛。
最后,两人几乎同时完成。苏进拧开一瓶水,递给柳萱道:“今晚要用的时间可能比较久。”
柳萱摆摆手:“没事,我做好准备了。”她向苏进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我爬寝室的水管,可真是一把好手!”
“哈哈哈……”苏进笑着摇了摇头。真的太晚的话,他当然是不可能看着柳萱去爬水管的……
天工社团的学生从不迟到,六点多的时候,学生们就陆陆续续地到了。
柳萱实在太显眼,他们第一时间看见了,面面相觑,又偷偷看着苏进,表情都有点古怪。
等人到齐之后,苏进环视四周,说:“首先让我们欢迎我们天工社团的合作者,学校网站负责人柳萱柳学姐。”柳萱是网站的副主编,实际上的确是主要负责人没错。
“今天晚上,柳学姐会协助我们,把第一次考试的全过程拍摄下来,留档备案。你们是天工社团的第一批成员,将来,势必会有更多的同学加入社团。这样的考试纪录,会成为前任学员的资料提供给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有很大的机会会看到。”
苏进不怀好意地笑了,道,“所以,你们会给后来的同学看到什么样的记录,就看你们自己了。”
短短一段话,天工社团的所有学生就全部挺直了背。
什么?考试情况会被记录下来,到时候放给别人看?
徐英惨叫起来:“万一我考糊了,那我的英名何存啊!”
苏进笑了,说:“那就尽量不要考糊吧。”
这时,柳萱打开摄影机开发,红灯闪了起来。她向苏进打了个“ok”的手势,所有学生同时战意昂然!
不仅不能考糊,还要考得更好!要震住后面的学生,让他们知道前辈们的厉害!
苏进笑了笑,气质仍然温和。他说:“今天晚上的考试分成三个部分。”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部分,是操作实践。”
两指手指,“第二部分,是笔试。”
三指手指,“第三部分,是评分。”
学生们一愣,徐英问道:“老大,你说错了吧?评分是考完后的工作,怎么是考试的一部分?”
苏进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说错。评分,就是第三部分的考试内容!”
笔试和操作实践就不用说了,这样的考试学生们以前都经历过,现在只是掉换了一下顺序而已。
关键就是第三部分。
文物修复的操作实践,当然就是修复了——对于他们当前的水平来说,叫“修理”应该更合适一些。
修理,就有修完后的东西。
在第三部分的考试里,学生们要循环交换修完后的东西,给出自己的评分。笔试部分也是一样,他们要循环交换试卷,给试卷打分。
也就是说,这一部分,要考校的是他们的眼力和判断!
这件东西修好了没有,修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这道题答对没有,答对了多少……这都是需要他们自己来判断的。
学生们都很聪明,苏进稍微一解释,他们就明白了。
徐英嚷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开始吧!”
苏进压了压手,微微一笑道:“不要急,我还没说完。徐英,你这性子,还是要压一压。”
徐英有点不好意思,从左到右拉了一下嘴巴,表示闭嘴。
苏进说:“所以说,你们最后的分数,会由这三部分共同组成。两项考试的实际分数、评分时的表现分数,加起来,就是你们的总分。然后,我会根据总分以及大家平时的表现,对你们进行排名。”
排名??
学生们对视一眼,全部都愣了一下。
今天晚上的考试不是为了检测他们前一阶段的学习结果吗?不是只要合格了,就能进入了下一阶段的学习,亲手去修那些文物吗?排名又是怎么回事?
苏进道:“同样修复一件文物,就算是团队合作,也有不同的排名。排名靠前的,通常会获得更高的荣誉、更好的收入。你们是同一个社团的同伴,也是竞争者。所以,你们不仅要超过自己,同时也要超过别人。”
他表情严肃,学生们再次对视,同时点了点头。
苏进说:“在下一个阶段里,我们将会亲手上手修理很多文物。每一次,我会选出四件,让大家挑选。排名靠前的,可以先选,排名最后的,抱歉,你只能给别人打下手了。”
徐英张嘴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先把手举了起来。
苏进向他点点头:“你说。”
“一考定终身吗?呃,我是说,这次考了,以后都照这个来执行?”
苏进笑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就这么定了。
这一下,学生们纷纷骚动了起来。
老实说,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名誉金钱什么的,都可以往后排,唯一不能忍的,就是给别人打下手!
当然不是不愿意帮别人的忙,问题是,打下手的话,接触文物的机会就变少了,这可绝对不行。
工作室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紧张,比刚才说要录像时还有效。
苏进环视四周,点头道:“既然大家都已经了解了,我们现在开始第一项,操作实践。一共三件物品,现在是第一件,规定时间半小时。”
学生们走到工作台旁边,拿出自己的工作包。苏进从厨房里搬出五件东西,放到他们面前一人一件。
那是一本小册子,就是最普通的那种练习册。它曾经被水浸过,弄得脏兮兮的,上面沾满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们的第一个“修理”对象,就是这本小册子。
这时,“嘀”的一声响起,摄像机跟着嗡嗡嗡的运行起来。
学生们齐齐吸了口气,走上前去,工作了起来。
天工社团包括苏进在内,一共六个学生,魏庆个子矮一点,不到一米七,其余五个人全部都在一米七到一米八左右。六个大男生挤在工作间里一起工作,顿时变得非常拥挤。
现在正是秋季,空气非常凉爽,但没一会儿,工作间里就渐渐升起了一丝燠热,学生们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但是他们却非常认真,目光专注,手部动作灵活而稳定。
黑色的镜头不断扫过他们,时而停留在他们的脸上,时而停留在他们的手上。
他们手上的小册子上,原本染满了污迹。学生们统一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小心拆开它的骑马钉,把它展开成一页页的。
然后,纸张上的污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去除,上面的字迹变得越来越清晰。
漂洗、去污、吹晾、整理、装订……
一个个动作整齐有序地完成,极为熟练。
单从镜头里,完全看不出他们在一个月以前,还是彻头彻尾的新手,从来没有正式接触过文物修复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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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4 三分与十分
柳萱主动要求今晚来拍摄,其实只一小半是为了天工社团,另外一大半,是为了苏进。她一开始就做好了会很枯燥的准备。结果没想到,她第一个沉迷了进去。
文物修复过程繁琐细致,耗时很长,但是这个过程里,却自然存在着一种吸引力。
看着一件东西从陈旧变得崭新,本来就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更别提,天工社团每一个学生,动作都是那么稳定舒展,甚至可以说是优雅的。
她透过镜头,紧盯着学生们的工作,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清理到一半的时候,苏进抬头,看了柳萱一眼,嘴角微微一翘,然后重新把目光移回到了学生们身上。
苏进定了闹钟,半小时一到,他就扬声道:“时间到了,停手。”
半小时有点紧张,五个人里只有两个人全部完成了,正在进行最后的休整,还有三个人还没来得及装订。
但是不管是谁,一听苏进的话,立刻收手,齐齐后退了一步。这令行禁止的姿态,简直可以跟军队媲美了。
而这一切,全部被摄进了镜头里。
苏进亲自出手,给每个人的小册子上都贴了一个标签,原模原样地挪到了一边。
然后,他拿出了第二件东西——手帕。
一模一样的五块手帕,普通棉料的,上面用烟头烫了个洞。
这第二项实践考试,考的当然是织补了。
这次的规定时间同样是半小时,时间一到,考试马上结束。
第三项实践考试的物品各不相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有锅盖、有铁盆,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铁桶。
这些金属制品全部都是又锈又破,这次修理,苏进给了他们一小时时间。刚一喊开始,学生们就立刻又忙活了起来。
柳萱有些意外地抬头,小声问道:“已经连续工作了一小时了,不给他们留点时间休息一下吗?”
苏进轻声反问:“不是给了一小时吗?”
柳萱先是一愣,疑惑地看了看苏进,又看向学生们。
然后,她有些明白了。
五个学生里,有三个听到开始,马上开始工作,而另外两个却没有这样。他们坐在原地,做起了一套奇怪的手操。
理论上来说,十极里的工作室就这么大,一抬头就能看见别人的动作。但是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工作起来就特别专心,根本不会抬头去看别人在做什么。
这两个学生做完了手操,又活动了一下身体,足足休息够了十分钟,这才重新坐到工作台旁边。
这样的连续工作强度其实很大,关键是每次修理环节都需要全神贯注,对精力的要求也非常高。
没有活动的那三个学生做到三分之一,手就微微有些颤抖,就连柳萱也看得出来,连续出现了不应该出的错误。
而那两个活动开了的学生,情况明显要好很多。他们一开始稍微有些落后,但没多久就赶了上去。
这样专心致志的工作中,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苏进看了看时间,再次叫停。
就像第一次一样,五个学生同时放下手里的东西,后退了一步。
苏进点头道:“很好,操作实践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是笔试。”
两小时工作下来,所有学生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大滴汗珠,背心衣服全部被湿透了。
苏进像是没注意到一样,完全没给休息时间,一人发了一张卷子,道:“笔试时间同样时一小时,大家要抓紧。”
说是卷子,其实就是一张a4纸,上面打印着十道题目,每道题目下面都留着大片的空白——全部都是论述题。
柳萱好奇地小声问:“有多的吗?”
苏进也递给了她一张,柳萱一眼看过去,立刻咋了咋舌。
第一道题目就是:“学校后山挖出了一块石头,上面刻有文字,有人怀疑它是宋朝的碑石。请问现在你要怎么做?”
下方附了一张图片,正是一个刻有文字的石头残片。
怎么安排?这第一道题柳萱就答不上来!
怀疑是宋朝的碑石?那当然是要鉴定了,要怎么鉴定?如果是真的的话,要怎么做?
这只是一个情境的开始,后面的问题可以说无穷无尽,涉及到无数环节……
这么麻烦的事情,用来考这些才入门的学生?
后面九道题同样麻烦,柳萱对文物修复几乎是一窍不通,但她也看得出来 ,这些题目里囊括了无数种知识。历史、地理、人文、物理、化学……可以说是无所不包。
这十道题,柳萱一看就觉得头大如斗,而学生们要在一小时内全部答上来?
这也太难为人了吧!
柳萱苦着脸把那张“卷子”还给苏进,摇了摇头。
苏进笑着把它接了过去,随意地扫了一眼。
柳萱从旁边看着他,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些题目再难,也全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是的,很多时候,出题比答题更难。出三分的题,通常背后需要十分的知识。
也就是说,这些内容,苏进全部都是精通的?
这,这也太惊人了吧!
一小时六十分钟,一共十题,也就是说,平均每六分钟要答完一道题。
这个时间的确非常紧张,几乎所有学生都在奋笔疾书,徐英还一边写,一边瞟一眼挂钟,生怕时间到了题目还没有答完。
一小时后,苏进朗声道:“时间到。”
徐英一头栽在了桌子上,哀声叹气:“尼玛我才写了六题!”
这会儿,苏进已经把卷子全部收起来了,徐英抓着岳明问道:“你写了几道?不要告诉我全部写完了!”
岳明清了清嗓子,说:“我的确全部写完了……”
“我靠你不是人!”徐英羡慕嫉妒恨地大喊。
岳明跟徐英是一对损友,换了平时,看见徐英这个表情,岳明一定会得瑟得不行。但现在,他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体,小声说:“有六题都是瞎写的……”
苏进的目光迅速在五张卷子上扫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道:“好,笔试结束了,现在进入下一个环节,循环评分。”
所谓循环评分,就是每个人循环起来排一个人,a对b,b对c,c对d,d对e,e对a,分别给所针对的这个人打分。
各人的分数保密,打完后交到苏进手上,再由苏进来评这三项的分数。
循环的方式由苏进来指定,定成是岳明对徐英,徐英对魏庆,魏庆对方劲松,方劲松对贺家,贺家对岳明。
苏进刚一报出名字,岳明就起了一身毛毛汗。转向贺家,陪笑道:“贺大大,求温柔点……”
贺家向来沉默寡言,不到必要时候绝不开口。但他目光极利,很多时候都能一眼看出关窍,记忆力、数据判断能力强得惊人,毫无疑问是五人里最强的一个。
岳明本来就对自己的考试结果很没有信心,被分配给贺家,一时间简直觉得天地无光……
徐英也转了过来,对着岳明殷勤讨好地说:“岳大大,求温柔点……”
岳明一转脸,马上变了个表情。他阴森森地对徐英笑了两声,打量了他一下道:“你现在跪的话,我还可以手下留点情。”
徐英立刻变脸,呸了一声:“给你颜色你还开上染坊了!分打得不好,你也是要扣分的!”
苏进笑出了声,道:“好了,现在我们来说一下评分标准。”
评分这东西,主观性比较强,打得到底妥不妥当,还是先要看标准定得怎么样。
苏进早就考虑好了,很快就给大家全部讲解了一遍。学生们听得很认真,纷纷点头。
每人一张纸,一共要打四个分。除了分数以外,还要简略写下评分理由。
没一会儿,学生们就拿着纸笔,分散去看指定人员的考试结果了。岳明转身的时候,还嘿嘿对徐英笑了两声,徐英威胁地对他举了举拳头。
平时可以说笑,但进入工作状态,每个人都会变得非常认真。
摄影机嗡嗡地运行着,把这种转变也毫无保留地录了进去。
一刻钟后,五张评分纸全部交到苏进手上,苏进快速翻看了一遍,唇角挑起一个笑容。
徐英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小声说:“妈的,老大笑得我心里毛毛的……”
苏进让他们坐下来,五个学生——包括贺家在内,都像小学生一样坐在他面前。
苏进先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地道:“总地来说,这次考试大家表现得都不错,我想,我们可以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了。”
“哦耶!”
徐英和岳明一起欢呼起来,相互击了个掌。就连贺家,虽然面无表情,也隐约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们很快安静下来,苏进道:“就结果来看,大家已经掌握了入门文物的基本修复方法。其实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文物本身,就是古人用来使用的物品。有的用来日常生活,有的用来陪葬……但是每一件文物诞生出来,都是有用意的。”
“不过,从这次考试里,也暴露出了大家的一些缺点。”
学生们表情变得严肃,听得更认真了。
0145 变化
“首先,我要表扬魏庆和贺家。第一阶段的操作考试中,第三项金属物修复之前,你们为什么要先停下来?”
魏庆摸了摸脑袋,说:“当时手有点累,我觉得直接继续的话,没办法一直坚持下去了……”
贺家言简意赅:“磨刀不误砍柴工。”
苏进笑着点了点头,先把这两人的工作结果摆了出来,又把其他人的拿来做对比。
苏进敛了笑容,道:“大部分时候,修复文物的过程都非常长,需要耗费长时间的精力与体力。所以,从一早开始,我就告诉大家,要锻炼身体,让自己适应长时间工作。”
学生们纷纷点头。老实说,今天第一阶段的考试,苏进连续安排了三场,中间没有休息,他们就已经猜到了,这也是为了测试他们的耐力与持久力。
“但是——”苏进突然来了一个转折,“越是长时间的工作,越需要自我调整。不同的情况下,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休息,这都是要自己判断、做出选择的。”
苏进又表扬了一次这两个人:“魏庆、贺家,做得好。”
贺家还好,魏庆高兴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他身材矮小,才能个性都不突出,在这五人里本来就是不太起眼的一个。平时他总是默默地跟在大家后面,默默地做事情,偶尔插几句嘴,也很少当谈话的主导者,基本上没什么存在感。没想到今天竟然专门被苏进提出来表扬了!
徐英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魏,不错啊!”
魏庆的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只是觉得累了,想休息一下而已……”
苏进又道:“徐英,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徐英马上直起了背,有点紧张。
苏进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问道:“笔试的时候,你为什么要不停地看钟?”
徐英挠了挠头:“一小时太短了,我担心时间不够……”
苏进问道:“你去看钟的话,时间会变长吗?”
“……不会……”
苏进认真地道:“对,时间不仅不会变长,反而会变得更短!”
“变短?”徐英叫起来了,“不可能啊,一小时就是一小时,也不可能因为我看个钟,就变成半小时啊!”
“当然会。”苏进非常肯定地说,“你每看一次钟,就会分一次心,实际上用在答题上时间就变短了。而且,一直关注时间,会让你陷入焦虑状态,这种焦虑越到后面会越明显,无形中会拖慢你的速度,就形同时间变短了。最关键的是,由于这种焦虑,你没办法全心投入答题,质量会明显降低。”
说着,他举起两张纸,一张是徐英的答题纸,一张是岳明给他的评分。
笔试,苏进也是给出了评分标准的。但是这种论述题答起来,主观性非常强,标准规定得再怎么严格,也需要评分者进行大量判断。
笔试满分100分,岳明仔细琢磨过后,最后给出的分数是45分。在此之后,苏进也打出了自己的分数——只有20分!
徐英脸上的散漫之色消失了,不敢相信地看着试卷纸。
虽然十道题他只写了六道,但是他能确定,这六道题他都是深思熟虑过的,答得非常详尽。怎么可能六题只拿到20分,平均每题四分都不到!
苏进把岳明的评分理由递到他手上,同时也把其它试卷和相对应的评分纸发了下去。
徐英偷偷地看了一眼,前面操作实践的分数,大家都比较近似,相差不到十分。而笔试成绩,他是最低的一个,其余四人里,分数最低的魏庆,也超过了50分……
这样算起来,不算第三项评分的分数,徐英是垫底的那个!
他的脑袋一团浑噩,表情低落极了。
苏进道:“现在我来具体讲解一下。”
徐英勉强打起精神,认真听讲。
现在已经到快十一点了,早就过了门禁时间。
柳萱看了一眼钟,快手快脚地给摄像机换了一张存储卡——这已经是更换的第三张了。
老实说,天工社团的这次内部考试,让她大开眼界,非常震惊!
首先是天工社团成员的水平。
这五个人,包括最出名的贺家在内,全部都是新手,这是柳萱一早就知道了的。其中的魏庆,以前还是校网站的实习生,经常碰面。
而现在,她看着魏庆,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了。
刚才操作考试的时候,柳萱专门留意了一下他。他神情专注,动作熟练,俨然是一个熟手。柳萱也是见过文修专业的学生工作的,相比之下,魏庆的表现堪比二年级学生,甚至还有过之。
不光是魏庆,其余四个人也是一样。无论是修复时的动作,还是“修理”后的成果,都让柳萱目不睱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工社团才成立了多久?才一个月。
一个月时间,五个新手就已经全部入门,可以开始正式的工作了!
笔试的试卷,柳萱也特地去看了一下。评分最低的是徐英,他现在还垂头丧气,一脸沮丧呢。他的试卷,柳萱记得很清楚。陈述清晰,引经据典,满满当当地写了一大篇。在她这种外行人眼里,徐英每一题的答案,都是一篇小论文了。
就这样的试卷,还被苏进拉出来批评,评分垫底,简直不可思议……
天工社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柳萱换上新的存储卡,镜头悄悄移动,集中在了苏进身上。
他姿态放松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一串串听不懂的名词从他嘴里冒出来,对面的五个学生全部都是一脸心悦诚服,不停地点着头。
听着听着,徐英脸上的阴霾也消失了,眼神中重新闪出了光芒。
苏进的话里自带一种强大的感染力,影响了所有的学生,也影响了她……
摄影机后面,柳萱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进。这时,苏进开了个玩笑,学生们一起笑了起来。苏进眉目舒展,唇角微翘,看着学生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拳拳的爱护之意。
简直像个长辈一样……
柳萱在心里小声说着,连她自己也没留意,她唇边已经挂上了温暖的笑意,心里莫明觉得暖融融的。
…………
苏进讲完之后,最后的评分结果也出来了。
三项相加,徐英最后还是没能靠评分分数翻身,在五人之中垫了底。也就是说,接下来第二阶段的学习,他只能给其他四个人打下手,不能主导正式的文物修复了。
结果一公布,徐英就呆住了,其他学生也很吃惊。
一个人有没有天赋,多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毫无疑问,徐英就是他们五个人里最有天赋的一个。
他不像贺家那样过目不忘,能力超强,一眼就看过去,就能把所有的东西化成数据。
他也不像方劲松那样,极擅处理细节,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但他脑子非常灵活,一点就透,举一反三能力非常强。进入这行之前,他以为自己只是兴趣浓厚。真正进来之后,他才发现,他天生就应该是做这个的。
这样一个人,在第一次考试中排名垫底?
简直不可想象!
徐英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的若有所思,岳明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苏进笑了笑,站起来说:“暂时就是这样了。现在太晚了,你们就在这里睡吧。”
年轻男生,哪里不能睡觉?别说这里有一张大床一张沙发,随便两张椅子一拼就能糊弄一夜了。
柳萱这种女孩子肯定不行,苏进走到她旁边,说:“快一点了,你也别回寝室了,我送你去学校的招待所开个房间吧。”
柳萱有点出神,苏进叫了两声,她这才回过神来:“哦……哦!行,走吧。”
苏进转身对学生们交待了两句,带着柳萱出去了。
柳萱带来的摄影设备先放在这里,明天再过来收拾。
走到楼上,一阵凉风吹来,柳萱打了个寒战。她抬头看看天,道:“啊,已经十一月了。”
已经过了凌晨,可不是到了下个月了?
突然,她身体一重,一件外套披在了她身上,棕色灯芯绒的,袖口有点脏了,正是苏进常穿的那件。
苏进有点不好意思:“我这里没什么衣服,将就着穿穿吧。”
柳萱弯起眼睛笑了,拉紧衣领说:“很暖和,谢谢你!”
街上已经彻底没了行人,路灯在头顶上一闪一闪,发着嗡嗡嗡的声音。两人在安静的街道上走着,影子不断地变长,然后缩短,如此循环。
柳萱拢着苏进的外套,心里平静而惬意,脚步也跟着变得轻快起来。
“抱歉,我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久,累了吧?”
柳萱转头,触到苏进关心的目光,又笑了。她洒脱地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娇气,学校有活动的时候,学校网站经常开夜车。”
“开夜车?为什么?学校网站,不需要赶得那么紧吧?”
“校领导是没有要求,但我有要求呀。学校新闻、大型活动,如果不能及时反馈到网站上,那还有什么意义?网络相比杂志,最大的优势就是即时性和互动性。”
苏进微笑:“嗯,你是很有想法的。不过怎么说呢,今晚又不是公事,把你留到这么晚,挺不好意思的。”
柳萱板起脸,质问道:“是朋友吗?是朋友,就不要这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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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塘柳(500)、哀伤过的衣服(500)和叶曦大帅比的捧场,以及fatfox911的天天支持!!
0146 一定
苏进笑着摇了摇头,柳萱也跟着笑了,说:“而且,我觉得今天晚上很有意义啊!”
街沿有一条凸起的石砖,柳萱轻盈地跳了上去,一步步走着。她说:“今晚我真是开了眼界,真没想到,你把天工社团带得这么好。除了人少了一点以外,我觉得比学校的文修专业强多了!”
大部分人听见这种话,都会自谦一下,苏进却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柳萱说:“老实说,以前我来找你,让你帮忙做专栏什么的,纯粹就是为了追热点。”她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全国都在说文物,我们不提这个,好像有点跟不上趟。你来之前,我其实去找过文修专业的同学,请求过协助。”
苏进想起学校的传言,经常把柳萱跟蒋志新扯在一起,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吧。
他有点好奇地问道:“那边不配合吗?”
“也不是不配合……”柳萱从石砖上跳了下来,叹气道,“合作过几次,挺不愉快的。怎么说呢……那边太传统了,限制太大了。正常合作,应该是那边出素材,我们选择素材、选择方式做宣传。正式发布之前,我们会把文稿和发布方式返给那边,让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苏进以前也经常跟媒体合作,点头说:“嗯,很合理。”
“结果那边不光提供素材,还要从头管到尾。一句怎么说,怎么表述,都必须要照着他们的来。那样写的确是更专业了,但是也要想想受众啊。看的人都是不懂文物的,你全篇专业术语,谁看得懂,谁有兴趣看?”
柳萱抬高了声音,怨气十足,“我们一共合作了三期,第一期的点击量还正常,第二期只有前一期的一半,第三期降到了十分之一。专题后面的评论区几乎都是空着的。这还是有文物考古这个热点的加成,要是没有的话,估计要开天窗吧。”
柳萱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说,“后来,我们就再没有深度合作过了。顶多就是像公开课那样的大型活动,做一下常规的配合宣传。”
苏进想了想,公允地说:“普及性和准确性之间,本来就很难达到平衡。”
苏进没完全站在柳萱这边说话,她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她转了个身,走到苏进面前,倒退着走,说:“但我觉得你那几篇专栏文章就写得很好!专业不专业的我不懂,但是很有趣,很吸引人,反响也很好。你去看过了吗?就算是现在,每篇文章后面的评论,都能达到300条以上,每一期还在不断上涨。”
苏进扬了扬眉:“我还以为都是骂我的呢。”
柳萱眨了眨眼睛:“也有骂的,全部被我删掉了!哈哈哈哈……”
轻悦的笑声伴随着晚风,远远地传了出去,给秋天的夜晚增添了一抹灵动的色彩。
…………
苏进把柳萱送到了学校招待所就回转了。
柳萱是学校的名人,招待所的前台大妈看见她被苏进送过来的时候,表情奇怪极了。好在苏进只是送到楼下,连大妈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苏进回到十极里,在楼下看见一个徘徊的人影。那人正在向这边张望,一看见苏进就迎上来了:“老大……”
苏进扬眉:“徐英,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徐英踌躇地说:“有些话想跟你说说……”
苏进半开玩笑地道:“不带开后门的啊?”
“不是这个!”徐英低嚷,“就是……”
他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苏进拍拍他的肩膀说:“走,过去那边坐着说吧。”
两人在楼下的台阶上坐下,徐英买了饮料,递了苏进一瓶。他嘀咕说:“我本来想买啤酒的,后来想起来你说过做我们这行的,最好不要喝酒,就换了这个。”
苏进笑着说:“其实喝一点啤酒问题不大,但是我觉得,还是不要开这个头比较好。”
徐英点点头,沉默了。明明是他来找苏进的,却半天没有说话。苏进也不着急,一口口地喝着果汁。夜风有点冷,他却觉得非常舒适。
沉默了好一会儿, 徐英突然说:“明天早上开始,我一定要每天跑步,开始锻炼!”
他是个胖子,身体素质比其他人差一截,这样的话说了好几次了,从来没有兑现过。
苏进却没有笑他,很认真地说:“很好啊,就是要坚持。”
徐英用力点头:“嗯,我一定会的!”
他好像就是来跟苏进做这个保证的。喝完饮料,徐英站起来,说:“老大,我去睡觉了,明天见!”他向苏进摆摆手,大步向楼里跑去。
苏进看着他的背影,低笑两声,慢慢把饮料喝完了。
…………
这一次,徐英终于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早,其余四个学生还睡得昏天黑地,他的手机闹钟先响了。徐英一骨碌爬起来,光速的按掉闹钟,收拾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岳明坐了起来,打了个呵欠,发现怎么回事,立刻咦了一声:“胖子出门了?他起这么早干什么?”他看了眼时间,“这才五点!”
苏进也起来了,正在卫生间里刷牙。他叼着牙刷,从容地道:“他昨天晚上跟我说,他从今天开始要晨跑锻炼。”
“哈哈哈哈!”岳明马上就笑了,“这话他说了八百遍了,什么时候做到过……咦?”
他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可思议地说,“他竟然真的去跑了!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昨天晚上的刺激吧?”贺家闭着眼睛,慢吞吞地说,“垫底的刺激——”
魏庆也坐了起来,说:“嗯,徐英之前就天天叨叨着第二阶段了,这次考试他垫底,以后只能给别人打下手,他很沮丧吧……”
魏庆一边说,一边穿上了鞋子,向门口走去。
岳明叫道:“哎,你要干嘛?”
魏庆回头冲他一笑:“我身体也不咋好,也该好好练练。”说着,他也出了门,跑步去了。
很快,这两人之后,方劲松也穿好衣服,出去了。
岳明左看看,右看看,身边就剩下一个贺家,突然觉得自己不去似乎有点罪恶感。他挠挠头,唉声叹气了一会儿,终于也跟着一起出了门。
贺家昨天晚上睡的是沙发,他掀开眼皮,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苏进洗漱完毕出来,屋子里已经只剩下贺家一个人。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翘起了嘴角。
苏进今天也是有任务的。
今天是十一月一号,杂志到新货的日子。昨天他跟书报亭的店主约好了,今天要去买杂志。文物考古类的三级期刊让苏进感觉很失望,希望上两个等级的能好一点……
学校一共有三个书报亭,苏进昨天去的那个是位于小树林和十极里之间的一个。一早,他练完武,就往那边去了。
走到附近,即使以苏进之沉稳,也非常难得的呆住了。
书报亭位于一个迷你花园的旁边,环境不错,周围还有不少早餐店。平时,这里的人流量也挺大,尤其是早上,很多学生来这里买早餐。对于很多女孩子,或者说男孩子心目中的女孩来说,“特意去买一份我喜欢的早餐”和“随便在食堂打一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但现在,这一带的人流量,远远超过了苏进能理解的任何概念!
以书报亭为主心,大量人流向着四面八方辐射了开去。
迷你花园里已经全挤满了,石凳上都堆满了人。苏进甚至还在附近看见了学校保安——人已经多到必须要让他们来维持秩序了,不然,说不定会发生踩踏事故,把书报亭都给挤瘫。
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声音当然也是很嘈杂的。没过多久,嘈杂的声音里突然响起了几声格外突出的,让苏进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老板,《华夏文物》还没送来吗?过点了啊!”
“老板,《帝都文物》还有吗?来一本!”
“老板,我要本《考古探秘》,钱在这里,谁帮我往里递一递!”
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山人海,嘈杂喧嚣,全部都因为今天是一号——新期刊到货的日子!
这,这也太夸张了……
苏进从来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是个传统文化非常兴盛、全民追捧的世界,但他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普通民众对文物的热情。这在他以前的世界里,完全没办法想像。
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苏进的另一些疑惑被解答了。
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水平,只比得上上个世界的六七十年代——可能还有不如。不过其它科技还是保持在正常水平线上的。譬如网络,已经非常发达了,qq、微信、微博,常用的社交软件这里都有,别的要在网上查什么资料看什么新闻,也都是很容易的事情。
但这些,指的都是一般性信息。
那些更专业、更学术一点的,很难在网上查到,甚至可以说,基本查不到。
这里也有智库式的网站,收集整理了大量论文。但文物修复类的论文,绝大多数却没有包括在内。
所以说,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想要了解一些文物修复类的专业信息的话,只能去买这些杂志。
当然,买了之后复印也可以——如果你找得到同伴分享的话。
同样,出于某种类似的考虑,每次的杂志,尤其是那些一级期刊,印量非常有限。这其中,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这样的专业机构还要订一批,某些相关行业的要订一批……最后能分到书报亭零售的,数量就肯定多不到哪里去了。
这样一想,昨天书报亭店主大叔答应给苏进留两本一级期刊,真是帮了好大的忙。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说了……
人这么多,苏进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往里挤。
0147 有的是钱?
老实说,现在这种情况,学校保安是有点棘手的。杂志数量有限,谁抢到就是谁的,根本没办法叫人排队。他们只能尽可能地多派人,全力保证场面不要太混乱。
还好一个月就这么一次,要是多来几次,真是太要命了。
战五禽练了近一个月,苏进对力量的把握、身体的控制都比以前强多了。简单来说,就是比别人更会挤。很快,他就挤到了靠近书报亭的位置,正好听见店主高喊:“文修保没了,华夏文物也没了!”
什么?这么短点时间,两本一级期刊都已经卖完了吗?
一瞬间,周围人群哄闹了起来,有人叫道:“老板,你下次就不能多进两本吗?”
老板也很无奈:“你以为我不想?那也得进得到啊!省代手里拿到的数量,分配给我们的数量,全部都是有数的。多一本都不行!”
一听这话,周围的人都泄了气,苏进也不怎么抱期待了。他挤到跟前,问道:“老板,一级期刊卖完了吗?”
“卖完了卖完了。”老板下意识地回答,抬头一看苏进,立刻笑了起来,“是你呀,你的我给单独留了,这里这里!”
他从下面拿出两次彩色的杂志,伸长手递到苏进面前。
苏进也没想到老板真的记得昨天说的话,顿时露出了笑容,接了过来,问道:“多少钱?”
老板乐呵呵地:“两本都是29,加起来58块钱。”
苏进说:“行,另外二级期刊还有吧?有多少本?”
“都还有一点,一共……十二本吧。”
“行,一样来一本吧。”
“好咧!”
老板迅速低下身子,没一会儿,就一样收了一本二级期刊,厚厚一大撂递到了苏进手上。最显眼的,还是最上面那两张一级期刊。
旁边的人一看这情景,马上就不干了。立刻有人叫道:“凭什么啊老板?明明我们来得更早,凭什么给他留啊!不行,这不公平!”
老板还是乐呵呵地,他一手拄在摊位上,瞅着那个人说:“公不公平,要看钱的嘛。昨天他在我摊子上把所有的文物杂志全部包圆了,买了近一千块钱的杂志,所以我答应了专给他留一份。怎么样,你要不要照着来一次?”
他一拍自己的摊子,笑着说,“来,刚好今天到的新货,一样一本,怎么样?”
文物杂志全部彩印,说便宜也不便宜,说贵也不贵。学生们一本两本的买,可能觉得还行。但要是一次性掏出一千多块钱,真心有点心疼了。
那个学生马上就打退堂鼓了,他旁边又挤进来几个人,听见这话,打头那人皱眉问道:“卖个杂志而已,有钱就是老大吗?”
打头那人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瞪向了苏进。
这人的长相很有特色,苏进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之前在食堂跟他们打架,被张万生狠狠收拾了一顿的那个马脸!
食堂群架之后,苏进还听过他的事情。这马脸名叫马明亮,虽然嚣张跋扈,但在文修专业其实还是有点身份和地位的。他是三年级学生,已经考上了初段,正在准备参加明天春的二段考试。
自那次之后,马明亮就恨上了天工社团。要不是忌惮张万生,天工社团又大部分时间不在学校里,他早就二度找上门了。
结果这会儿来买杂志晚了一步,碰上苏进收走最后一套,简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
现在是供不应求的时候,老板跟文修专业又没有特别的利益往来,一点也不怂他们。他慢悠悠地说:“是啊,我们做生意的,可不是有钱就是老大吗?”
马明亮不屑地看向苏进,说:“行,有钱就是老大是吧?我出双倍价格买他手上这套,你卖不卖?”
他冲着苏进重重地呸了一声,说:“比有钱?我们文修专业的还没怕过谁!”
他说这话,是有点倚仗的。
初段的修复师,没有独立执业的资格,但是要跟更高段一点的修复师出去工作的话,也是能拿到收入的。马明亮就经常陪自己的老师,或者叫师父一起接外活,老师会分润其中一成给他当报酬。
别小看只有一成,在这个世界里,修复师本来就是超高收入人群,一成也能比得上普通在职人员的正常工资了。如果活计比较大,收入还会更优厚。
苏进斜睨了马明亮一眼,手腕一抬,轻轻巧巧地先接过了杂志,笑道:“杂志而已,两倍又有多少钱?值当说这种话吗?行,我出三倍,比你高了吧?”
他的话轻松而随意,旁边的人都是一愣。
老板提前跟苏进约定有没有错?
虽然让人有点郁闷,但肯定没问题。
马明亮横插这一杠子,就有问题了。
买个杂志而已,要不要像这样抬价啊?
不过文修专业一向跋扈,周围的人小声议论着,也只能指指点点,冷眼旁观。也有人认出了苏进,还想起了上次在食堂打的那一架,马上就科普起来了。
这个文修专业的马明亮跟天工社团是有仇的啊!打过架,听说还打输了!一群人鼻青脸肿地被赶出了食堂!
最有意思的是,当时他们还是人多的一方……
这样那样一介绍,所有人都开始用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马明亮。
难怪像这样针尖对麦芒地找碴呢,原来连上次地仇也要一起讨回来啊……
这时,不少人走到了马明亮身边。
一号早上抢购杂志的人群里,不少都是文修专业的。
按理说,文修专业有自己的图书馆,图书馆里有期刊室,这样的一级期刊,是可以直接借阅的。
但是新杂志实在太抢手了,经常一到就被抢走了,一整个月都看不见踪影。很多时候,只靠期刊室借阅的话,文修专业的学生要到下个月才能看到,一些新闻和信息早就过时了。
所以,为了抢先一步看到,他们也必须想办法来买。
没过多久,马明亮身边聚起了一大堆人,纷纷抬着下巴,不善地看着苏进。
按理说,对方势大,苏进最好的做法还是退让。是有点丢人,但总比跟这么多人对上要好吧……
没想到,苏进竟然真的不退,还跟马明亮比着抬起了价!
马明亮也很意外,气极反笑:“你还敢跟我抬价?三倍算个屁啊?我出四倍!”
苏进微微一笑,仍然非常平静:“那我就五倍。”
马明亮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冷笑道:“你这就是要跟我杠上了吧?”
苏进不应他,转向书报亭店主问道:“老板,昨天我买的杂志一共多少钱?”
老板记得很清楚,说:“981块钱,将近一千块吧。”
旁边的人议论起来了:“这两本杂志还不到六十,就算六十吧,五倍也才三百块……”
“三百块都出不起,还敢比有钱?”
这些对话,马明亮听得清清楚楚,他立刻就被激怒了,抬高了声音叫道:“一点钱而已,算个屁!我出十倍!”
苏进仍然很悠闲,轻轻松松地说:“十一倍。”
只加了一倍?马明亮冷笑,抬起下巴道:“二十倍!”他睨视老板,“一千二百块,已经超过他上次的总数了吧?”
他不屑地看苏进:“怎么样,你还要继续出吗?”
苏进似乎有点吃惊:“二十倍价格,买我手上这套杂志?”
马明亮继续冷笑:“没错!不是有钱就是老大吗?我让你看看,谁是老大!”
苏进拍了拍手,道:“二十倍价格买杂志,文修专业果然有钱,果然是老大,我比不了。老板,算帐吧。”
他捧起手里的一大堆杂志,连同最上面那两本一级期刊一起,递到了马明亮面前。
苏进抬眼看着马明亮,微微一笑道:“两本一级期刊,12本二级期刊。这就是我手上的全套杂志。”
老板一愣,立刻明白苏进这是什么意思了。马明亮刚才说的是“二十倍价格买你这套杂志”。但苏进手上的杂志,可不只有两本一级期刊,还包括了12本二级的!马明亮要出20倍价格买的,一共有14本杂志!
两本一级期刊58元,相当于60元吧。12本二级期刊不等,基本上都在25元左右。
这样算起来的话,14本杂志,一共就是7200块左右!
马明亮完全懵掉了,老板大乐,计算器打得噼哩啪啦响,没一会儿就算出来了。
他把计算器递到马明亮面前,大声道:“盛惠7256元!”
马明亮低头,呆呆看着计算器上清晰的数字,完全说不出话来。
周围一片安静,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片刻后,“哈哈哈哈”,人群里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苏进太给力了,14本杂志,全部20倍!”
“他说的也没错啊!文修专业这家伙说的是他手上这套杂志,可没指定是一级期刊啊。”
“哎,说起来,7200多块也不算高嘛,文修专业不是比有钱,从没怕过谁吗?”
“就是就是,7200块而已,不到一万块呢。”
一大堆冷嘲热讽加风凉话冲着马明亮而来。他的脸时青时红,难看得不行。
这时,一个声音高叫道:“咱们文修专业说话算话,从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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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8 破烂社团
这个声音很响亮,招来了很多目光。但学生们一看就乐了。这个人说的是“咱们”,但明显不是文修专业,而是计算机专业的啊。他这明着是在夸奖,其实是在挤兑马明亮呢!
“对对,文修专业金口玉言,从不反悔!”
“对!一口唾沫一颗钉子,说出口了就算!”
起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马明亮的脸越来越红,渐渐下不来台了。最后,他掏出钱包,重重砸在书报亭的摊子上,叫道:“七千块钱而已,我说话算话!”
老板瞥了一眼钱包的厚度,弯腰拿出一个pos机,友好地道:“现金不够,可以刷卡。”
马明亮简直要被气炸了,突然,他旁边一个人小声说:“不管怎么说,这两本一级期刊还是我们买到了嘛,那小子这个月又看不到了。”
马明亮的眼睛亮了。说话的是他的同伴,同样是文修专业的。他这句话一点也没说错……苏进的确哄着他多出了点钱,但是七千块算个屁?苏进还是没拿到杂志,也不可能看到!
想到这里,马明亮觉得好过多了。他哼了一声,道:“刷就刷!”
他接过pos机,毫不犹豫地按下密码,在小票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抬起下巴,睨视四方,道:“我们文修专业,说话向来说话,跟某些专会施诡计的小人不一样!”
这个老板也很有趣。苏进跟马明亮打赌,他竟然真的就把钱收下来了。而且他做得非常坦然,完全不会让人诟病。这时,他举起小票, 道:“7256块,全部收到了。”
附近的声音立刻变小了。
到底也是七千多块,说付出去就付出去,马明亮似乎是蠢了一点,但好歹还是维持住了文修专业的气魄。
这个专业的,果然有钱啊……
马明亮的举动引起了一片羡慕嫉妒恨,他对上周围各种各样复杂的眼神,心里又舒服了一截。
他得意地看向苏进,苏进一转头,看向另一边,招手道:“柳学姐!”
苏进笑着向马明亮点点头,向另一边走了过去,扬声道:“柳学姐也出来买杂志?”
一群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跟了过去。
果然,柳萱正站在一棵树下,笑盈盈地看着这边。
刚才的热闹太好看,大家竟然一时没留意到她。她拉着一辆方便拖车,拖车上有一个包,里面装满了东西。
苏进扫了拖车一眼,走到她跟前,弯腰从里面拿出一本杂志,问道:“出来买杂志?”
柳萱笑着说:“是啊,我们也是老客户了,每个月都要包一整套的,放在资料室里。”
她摇头道:“你也是,要看这种杂志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何必一个人挤到这里来买?”
苏进笑着分辨道:“你也没跟我说你们有啊……”
柳萱理直气壮地说:“校网站资料室里的资料最齐全了,我以为人人都应该知道的!”
“好好好,是我疏忽了。柳大小姐,请问我可以去借阅你们的杂志资料吗?”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
苏进一边说笑,一边拿着手上的杂志翻了一翻。
人人都看见了杂志封面,以及封面上的七个大字——《文物修复与保护》。
正是一本一级期刊!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马明亮,只见他的整张脸已经彻底黑掉了,难看得要命。
另一边,柳萱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平时觉得那么清灵悦耳的,此时马明亮听着,却像是一根根针一样,扎得他头疼、心疼、全身都疼。
“嗯,我们还另外托关系,买来了《考古》。我们的资料室里,3本一级期刊,16本二级期刊,全部都是全的。”
苏进眼睛一亮:“我可以借来复印一下吗?”
柳萱说:“不损坏原件的话,当然可以。”
苏进笑了,说:“当然不会损坏,你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
“也是哦!”
周围一片安静,连风过树叶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苏进和柳萱的对话声不算太大,但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马明亮花了7200多块钱,从苏进手上抢来了一大堆杂志,但其实苏进可以不花分文,就能看到?
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苏进是看见了人群外的柳萱,看清了她拖车里的东西,知道能从她手上借阅,才会来跟他抬价的!
而他,被对苏进的仇恨冲昏了头脑,竟然一步步就这样接下来了,花了二十倍的价格,从他手里接了盘!
想着想着,他的眼睛都红了。他恶狠狠地看向书报亭店主,店主正拄着手看热闹,这时直起身子,警惕地道:“是你们自己要打赌的,跟我可没关系。”
马明亮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股气简直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冲出去。他紧盯着苏进和柳萱,咬牙切齿地道:“……奸夫淫妇!”
他声音不小,对面两人都听见了。苏进皱眉转头,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一个人从马明亮的侧后方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马师兄,你不用生气。”
他轻蔑地看着苏进,问道,“马师兄,你知道他们天工社团最近在干什么事吗?”
马明亮哑声问道:“什么?”
这人穿着白衬衫,格子v领背心,戴着金丝眼镜,明明是个大学生,却打扮得一副衣冠禽兽的样子。苏进也认出他来了,这人是最早跟寸头一起去他们教室挑衅,一直在暗地里挑拨,后来被赶走的那个白衬衫。
这时,白衬衫尖酸地笑了起来:“他们在一条老/胡同给那里老头子老太婆们修破烂啊!什么破板凳破锅破桶破衣服,一块钱一件,来什么修什么!哈哈哈哈!”
他斜睨苏进,道,“他们看那些杂志有什么用?也就配修修破烂。什么天工社团,你们还是改叫破烂社团吧!”
马明亮的眼睛亮了,问道:“真的?”
白衬衫说:“那还有假?我们好些人都知道,还有人亲眼看见了呢!”
马明亮身边,文修专业的人本来就多,这时马上有人应道:“没错,我就亲眼看见了。我还看见一个大妈不满意他们修的东西,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呢。”
他绘声绘色地把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文修专业的人一起大笑了起来。
马明亮的脸色重新恢复了红润,他看向苏进,嗤了一声:“你说得对,光看杂志有个屁用!破烂社团就老实叫破烂社团好了,也有脸说自己是搞文物修复的?你们碰得到文物吗?”
“就是,我建议你们,还是趁早改名吧!”
“不改名又怎么样?难道他们还能否认事实吗?”
“也对,哈哈哈哈!”
冷嘲热讽、恶意的眼神、扭曲的笑容、咧开的白牙,各种各样的恶意像浪潮一样,向着苏进拍打过去。
柳萱站在苏进旁边,虽然没有直面这些恶意,但也受到了冲击,不安地咬了咬嘴唇。
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她就突然想起了什么,冷静了下来,甚至还笑了笑。
苏进从头到尾都没有失色过。他就像巨浪里的礁石,坚定而平静。等到文修专业的嘲笑声降下来了一点,他突然一笑,扬声问道:“哦?那怎么样,才能叫真正的文修社团呢?”
他的中气很足,稍一抬声,就把所有的嘈杂声全部压了下去。
马明亮嗤笑一声,正要说话,突然身后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声音,他回头一看,表情立刻换成了尊敬,叫道:“储师兄!”
一个中长头发,穿着汉朝儒服的青年从后面缓缓走了上来。他相貌清俊文雅,书卷气十足。老实说,在这样的环境里,这种打扮其实是有点怪异的。但由他穿起来,却合适得不行,就像从古代直接穿越过来的一样。
文修专业的学生对他非常尊敬,他一路走来,所有人争相让路,纷纷行礼,表情十足恭谨。
周围更远一点的地方,有女生小小地惊呼着:“储师兄也来了,好少见!”
“储师兄真好看,像画里的人一样……”
苏进打量了一下他,柳萱在旁边小声说:“储晓方也来了!”
储晓方?
苏进脑筋一转,想起来了这个人。
京师大学的文修专业里,有两个最出名的学生,一个是蒋志新,另一个就是这个储晓方了。这两人并称“文修双星”,成绩极其突出,长得还很帅,都是校园偶像级别的人物。
蒋志新最出名的事迹,是三年级的时候主持修复了一件国家评级的文物,被新闻连续报道了一个月,从此声名大噪。
储晓方在文修专业的学生里排名第二,位于蒋志新之下,其实就是比他少了这样一个大项目。
但在别的次一级或者再次一级的项目上,储晓方表现得同样突出,绝不逊于蒋志新,甚至还有过之。
而且,储晓方是一个很擅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对于低年级的学弟或者师弟,他从来都是态度温和,言语有礼,被求上门帮忙了也很少拒绝。所以在学校范围里,蒋志新名气更大,但在文修专业内部,储晓方的人缘好多了。
这时,他走上前来,轻轻按了按马明亮的肩膀,对着苏进微微一笑,问道:“你就是天工社团的社长,苏进同学?”
苏进打量了他一下,点头道:“嗯,我是。储师兄你好。”
0149 一星组织
储晓方笑得令人如沐春风:“你听说过我?”
“储师兄名气这么大,我当然听过。”
储晓方笑了,问道:“看来苏进同学对我们文修专业,的确非常关注啊。那你听说过吉光榜吗?”
苏进下意识地跟柳萱对视了一眼,点头道:“听过。”
吉光榜?那是什么?
周围的学生里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他们相互交流了一会儿,很快大家都搞清楚了。
原来就是全国高校文修专业和文修社团的排行榜啊!
“我们学校的文修专业排第几?”
“我记得是第三吧?”
“竟然不是第一吗?”
绝大多数人对排行这个东西,都有天然的兴趣。京师大学是全国最顶级的大学之一,学生们都习惯了当老大,一听只有第三,纷纷觉得有点失望。
“你们不知道,排第一的江南大学很牛逼的,而且他们这两天出了两个超级天才,这两个人,就撑起了江南大学三分之一的分数!”
有更关注一点的科普了起来,还是有人表示失望:“但是我们不也有蒋学长,还有储学长吗?”
“这还要看运气的,大型项目分数特别高,蒋学长也是上半年拿了个大型项目,才冲到了储学长的前面。储学长运气就不好了……”
“就是说我们学校文修专业的没本事,抢不到大项目?”
“这个可不好说……”
到了最上层,吉光榜的分数受很多因素的影响,外面的人很难看清楚。有人凭着一知半解说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
储晓方清楚听见了这些议论,却仍然面不改色。他微微笑道:“没错,吉光榜上就是所有大学文修组织的排名。”
“哦?这么说,只要上了吉光榜,就可以说是正规文修社团了?”
“哪有这么容易。”储晓方失笑摇头,“吉光榜又不限制注册,只要你是学校认证的社团,都可以去注册。现在全国一共一千多个注册单位,你难道能说,这一千多个全部都是正规搞文物修复的?”
这话有理,苏进耐心地点头,问道:“那怎么才能算呢?”
储晓方微笑道:“那当然是要评上星级了。”
星级,那是什么东西?
苏进上次只是跟柳萱匆匆研究了一下,里面还有很多细节没搞清楚。说起来,吉光榜本来也是为高校的专业人士准备的,只从外面看,而不是真正进入并且操作的话,本来就很难彻底搞通。
苏进和柳萱有点茫然,周围其他专业的学生也一脸懵逼。
储晓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扬声道:“星级,就是对一个学校文修组织的评定。它根据吉光榜上的分数来定,一共分为一星到五星。”
“总分在三百以上,一千以下的,是一星组织。一千以上,三千以下的,是二星组织。三千以上,五千以下的,是三星组织。五千以上,一万以下的,是四星组织。一万以上的,是五星组织!”
他介绍的时候,已经有人拿出了手机,查到了吉光榜的当前分数和排名——这是对外公平,人人都可以看到的。
立刻有人“咦”了一声,说:“一万以上的,一个也没有啊?五千以上的,也只有一家……”
储晓方应道:“没错,现在,整个华夏,还没有一家五星组织。四星组织只有一家,三星组织一共四家,我们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就是其中一家!”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小声讨论:“这样听起来,还是有点厉害的哦?”
“我感觉也是……不过,总觉得还是有点……”
“切,上面又不是空着,不是还有家四星的吗?只能认别人当老大,就是不爽!”
储晓方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道:“吉光榜一年结算一次,这个排名评星,也是一年一次。到现在离结算还有半年,半年后,我们必然成为四星组织。”
他微微一笑,从容看向苏进,问道,“如果那时候,你们能拿到500分,成为一星组织,我们就承认,你们是真正的文修组织!”
储晓方中气很足,吐字清晰,一句句话都让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
他微笑道:“我们文修专业,一年的追求是五千分以上。你们社团,一年只要求五百分,不过分吧?”
旁边有人低头,表情古怪地看向自己的手机。
不过分?
到现在为止,排名最末的文修专业——清夏大学文修专业,总分是667分。就这,也远远高于所有的文修社团。
排名在清夏大学之下的第一文修社团,江岭大学大学盘木社团,总分也只有352分,离一星组织还有一段距离。
如果接下来半年,他们能一直保证上半年的这个得分进度,才有可能挤进一星。
天工社团,一个刚才成立一个月的组织,到现在为止还只维持了最低水平的六个人。这六个人里,苏进水平不明,其余五个学生们都是知道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新手。
这样一个勉强够得上社团的组织,要在半年内拿到五百分,成为一星文修组织?
这不过分?这也太为难人了!
苏进肯定不会答应的!
果然,苏进的表情也很古怪,他抬眼看着储晓方,有点不可理解地问道:“你们是专业,我们是社团,两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承认不承认,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储晓方以为他是畏惧了,又是一笑,道:“哦?那你可知道,我们学校有个规矩。同类型的社团,如果没有足够的成就的话,是会被取消的。”
嗯?这个倒没听过。苏进转头看柳萱。
柳萱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小声说:“是有这个规矩。计算机社团存在,是因为他们的实力很强,在全国社团里的排名……”
苏进只要知道有这个规矩就好。他伸出手,止住了柳萱的话,转头问道:“也就是说,必须要成为一星组织,我们社团才能继续维持下去?”
“正是如此!”储晓方侃侃而谈,底气十足。
这一条,也是他们研究了很久,才翻出来的。只这一条,可以就把天工社团彻底打翻!
“不是的!”柳萱在旁边小声说,“其实没有强调要升上一星,只要有一定的成绩……”
“柳萱同学。”储晓方第一次正视柳萱,他表情温和,柔声问道,“这个一定成绩,并没有标准是吗?”
“……是。”柳萱不得不承认。
储晓方轻轻一笑,道:“那正好,我们专业的老师,已经向学校递出申请了。学校已经有了文修专业,成绩虽然不算太理想,但也还不错。既然如此,我们也要匹配足够好的社团才行,一星,已经是最低标准了!”
文修专业一直没有动作,原来是等在这里呢!
其实苏进也很奇怪,刚从马王堆回来,他就得知,学校的文修专业又调来了两个四段老师,摆明了是要压制石永才,对付天工社团的。
但那之后,除了把石永才调走,文修专业并没有对天工社团做什么事情,好像挺放任他们的。
原来,他们不是没有打算,只是还在走流程而已。
现在,他们就要用这个条件,一举把他们解散掉!
天工社团才刚起步,唯一比较强的指导老师还被想办法调走了,只留下了他们六个学生。
只六个学生,要怎么把天工社团推上一星?
那可是500分!还没有任何一个大学社团,能拿到这个分数!
“哦……”苏进露出了一些恍然的表情,偏了偏头道,“这样啊……”
储晓方毕竟年轻,到这种时候,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得意的尾巴:“这是学校的硬性规定,应该马上就会送到你们手上了。你们不想答应,也不行!”
周围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吉光榜的积分代表什么,有多难获得。但别的不说,看其他组织的分数就知道了。别的不说,光是他们京师大学的文修专业,四个年级加起来一千多人,老师一百多位。这么多老师、这么多学生,还包括上半年蒋志新的国家级大项目,一共才拿了3548分。
天工社团六个人,同样是半年时间,要拿到他们七分之一的分数?
“我靠,这也太狠了。天工社团的,能不能找到文物来修还说不定呢……”
“就算把文物送到他们手上,他们会修吗?贺大大是很厉害,但也就厉害在计算机上,修复文物还是个新手吧……”
嗡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连成了一团。
无数道目光投向苏进,表情各异。担心、嘲讽、幸灾乐祸、看好戏……硬是没一个人看好他们的。
书报亭的老师是做这个生意的,消息灵通,也知道吉光榜是什么。他也直起了身子,担心地看着苏进。他有点后悔,不该配合苏进一起去收拾文修专业的学生。看看,惹出祸事了吧?
但其实,储晓方现在能这么说,文修专业早就已经盯上了苏进和天工社团,这时候只是一发出手而已!
就连柳萱,也咬着嘴唇,一脸的忧心忡忡。
她之前之所以会把吉光榜的事情告诉苏进,其实也是因为隐约听到了一些消息,觉得有点不对了。但她也没想到,文修专业会这么狠!
五百分,这完全就是要置天工社团于死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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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0 五百分而已
面对无数道目光,无数担忧或者恶意的情绪,苏进一如即往的平静。他嘴角一翘,道:“好啊。”
好……好啊?!我没听错吧?苏进接下来了?
虽然事到如今,他不接也不可能,但这么爽快地接下来,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苏进的声音清朗,吐字同样清晰。他点点头说:“行,到二月初二之前,攒够五百分是吧?小事,我们可以接。”
小事?
储晓方终于笑不出来了,他质疑道:“你知道五百分是什么意思吗?是万物生上……”
苏进伸出一只手道:“文安组的万物生是吧?在上面接任务,修好了就有积分。我知道的。”他从容一笑,道,“小事而已,还有半年呢。”
储晓方上下打量着他,冷冷一笑,道:“行,还有半年。那我们就等着了。半年以后见分晓!”
说着,他甩手而去。其余文修专业的学生也以或嘲讽,或冷笑,或不屑地眼神打量着苏进,跟在他后面走了。
这些人一走,书报亭前马上就显得空多了。
苏进刚才放出来的话惊到了这里所有的学生,文修专业的人走了,这些人仍然盯着苏进。
五百分?小事?
吹牛皮也该有个限度,半年后就会被狠狠打脸了!
这句话后,同情以及担心的目光突然变少了,更多的人投来了不屑的目光。
苏进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走过去问道:“老板,一级期刊没有了,二级期刊还有剩的吧?”
“有剩的……”老板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忍不住问道,“吉光榜的五百分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苏进笑了,道:“我知道的,老板,你放心吧。”他眼睛清澈,目光明亮,老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他不是胡乱说大话气走文修专业那些小子的。他是真的有底气、有准备,去试着拿到五百分,升为一星社团的!
老板想了想,重重一拍摊台,说:“好小子,有志气,你等我一会儿!”他弯下腰,在下面捣鼓了一会儿,搜出一大堆崭新的或者过期的文物杂志,全部堆到苏进面前。
“这些送你!”
苏进一呆:“送?这么多?”
老板拍胸脯道:“下个月一号,下下个月一号,你要的一级期刊,我都给你留!二级热门的那几本,我也都留给你!”
他看了一眼柳萱,说,“你是有地方借,但再怎么,借别人的还是不如自己的方便是吧?你放心,我给你留!”
苏进有点呆然,他迟疑道:“那就多谢您了……不过,钱的事……”
老板一板脸,说,“我说了送就是送,怎么,你瞧不起我?”他向苏进挤了挤眼睛,说,“你刚还帮我挣了七千多呢,这么多钱,足够我送上半年了!”
苏进一怔,笑了起来。他爽快地说:“那行吧,我就占您这个便宜了。”
老板笑眯了眼睛,说:“占占占!我等着你,拿到五百分,打垮那些家伙!”
他向苏进挥了挥拳头,战意浓浓。苏进笑着点头,说:“五百分而已。不如再多争取一点?”
老板以为他只是开玩笑,哈哈笑道:“哈哈哈,那当然更好!最好能连文修专业一起打垮!”
苏进点头说:“嗯,我争取!”
老板指着他,笑个不停。
苏进转身,接过柳萱手里的拖车,说:“这些是要送去校网站办公室?我帮你拿吧。”
很明显,这会儿对苏进抱有信心的,还真只有书报亭老板一个人。
周围其他学生远远看着他们,指指点点。他们都觉得苏进刚才是为了撑面子才这样说的,一到二月初二,就得原形毕露了。
就连柳萱,也担忧地看着苏进,迟疑道:“不然,我再去找学校说说看?”
“说什么?”苏进非常轻松,唇边还带着笑意。
“当然是一星的事情了!五百分,这也太过分了,校长怎么会同意这个要求呢?他是不是没搞清楚五百分是什么意思啊?”柳萱跟在苏进后面,难得絮絮叨叨,“对,肯定是没搞清楚。不行,我要去跟他说一下,这太过分了,根本不可能实现!”
苏进突然站定脚步,回身注视着她,叫道:“柳萱。”
柳萱抬头,拧着眉头看他。
她的头发有点乱了,其中一缕拂到了面前,被呼吸吹得不断飘动。
苏进伸手,拈起这缕头发,给她别到了耳后。苏进特有的、微带清苦与书香的气息拂面而来,柳萱一怔,耳根微微有点发热。
苏进微笑着问道:“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晨光从头顶照来,周围是学校清晨特有的嘈杂声息,树叶沙沙落下,声音似有若无。
苏进站在柳萱面前,逆光之下,轮廓有点模糊,但他清晰而明亮的目光,早就映进了柳萱的心里。
柳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头展开了。她微笑道:“嗯,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办到的!”
她捏起拳头,学着老板的样子,轻轻晃了一晃,道:“五百分而已!”
苏进也笑了,点头说:“对,五百分而已!”
…………
苏进帮柳萱把杂志送回到了校网站办公室。
其实这种体力活,一般用不着柳萱亲自出马的。但是今天早上,校网站的其他人恰巧都有事情,柳萱就自动请缨上阵了。
不过好在是她去,不然马明亮硬要跟苏进抢杂志,还有点难办。
听见她这样说,苏进笑了起来。他说:“你在有你在的办法,你不在,当然我也会想其他主意。”
“什么主意?”柳萱好奇了,缠着苏进问。
苏进向她眨了眨眼睛:“不告诉你。”
“你好烦!”柳萱嚷了起来,苏进一阵大笑。
正好到了这里,柳萱就带着苏进去了资料室。
学校是很重视学校网站这一块的,他们的办公室很大,资料室也不小。
这间资料室足有三百平方米左右,一边整齐排放着书架,另一边排着长条桌子,俨然一间正规的图书阅览室。
柳萱指着长条桌说:“这里也兼我们的会议室,通常有什么比较大的选题,我们就在这里开会。”
长条桌的一端摆着一台电脑,柳萱介绍说:“资料的目录都在这台电脑里,可以直接查。也对外联了网,能正常上网。”
苏进想了想,没碰电脑,问道:“一级期刊在哪里?我先翻翻看。”
柳萱对这里很熟,立刻给他指了位置。
一级期刊对校网站来说,也是重要的资料,放在最前面带门的书柜里面。
苏进走进去一看,发现一期期摆得整整齐齐,期数基本齐全,没看见有错漏的。
“很齐全啊。”苏进赞了一声,拉开柜门,随手拿了一本最近期的《华夏文物》出来,翻开一页,开始看目录。
苏进做事情向来很专注,没一会儿,他就看进去了,站在书柜旁边,一动也不动。
柳萱提醒道:“你可以坐到那边去看……”
苏进漫不经心地摇头:“不用,我站这里就好。”
柳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悄悄地离开了。
这还是苏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一级文物类期刊。
华夏文物并不是完全修复类的,它前面三分之一主要是考古挖掘、近期文物交易及拍卖信息等等新闻类的项目。中间三分之一是根据文物进行的文化研究。最后三分之一才是文物修复与保护方面的内容。
苏进看得很快,迅速浏览了一遍,微微蹙起了眉。
他把这本放了回去,拿起了前面一期看,同样很快翻完,看完后,眉头蹙得更紧了。
连续翻完五本《华夏文物》,他重重叹了口气,把它们放回去,又拿起了另外一本《文物保护与修复》。
刊如其名,这本刊物的内容就比较单一了。
一级期刊是专业期刊,除了开头三四页有点短讯之后,后面全是论文。这一本的论文全部都是文物修复与保护方面的,分门别类,看上去还挺专业。
看目录的时候,苏进的表情稍微舒展了一点,但没一会儿,他的眉心再次打成了结。
这一次他一共看了三本,看完之后,他把杂志放回原位,头抵着书柜门,轻轻撞了三下。
其实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
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以经验为主,还没有形成科学化的系统。甚至,这里的大部分修复师,对这样做非常排斥。
所以,他们写出来的论文也是这样。没有缜密的逻辑,没有大量的实验数据,没有系统化的前因后果。它们跟他们的实践一样,同样是经验之谈,甚至很多还不是新经验,而是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老东西。
当然,这其中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
譬如,在苏进上个世界里,直到他离开之前,用来修复文物,最好的木料粘合剂仍然是鱼鳔,最好的纸张粘合剂仍然是浆糊,这都是人们用了数百上千年的老东西。
其他很多情况也是这样。文物本来就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现代的文物修复,当然不可能完全脱离传统。
但是,细节可以延续,思路必须更新。
譬如鱼鳔胶,传统修复师提到它的时候,通常只会简单地说熬制方法和使用方法,说说“冬使稀,夏使稠,春秋两季使将就”这样的经验俗语。
但现代修复师就会知道,鱼鳔胶之所以产生强大的粘性,是因为传统制胶工艺,将鱼鳔中的骨胶原蛋白,使用热水和搅拌等方式,转化成了可溶性含有氨基酸系列多肽链的水解产物。
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然后在“所以然”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发挥,这才是现代修复师必须有的学术追求,也是他们跟传统修复师真正的差别。
0151 思路
很明显,这两本期刊里的修复思路,仍然是传统式的。他们所撰写的论文,撰写的思路,对苏进来说根本不是真正的研究,只是简单的陈述与列举。
我在修复的过程中总结了这样那样的规矩,比对了这样那样的一些东西,得出结论,发现这个比那个好。至少这个为什么比那个好……谁在乎呢?
但是苏进在乎。
这些学术期刊里的实际内容,对苏进来说不是没有启发,但他真正在意的、想看到的,还是其中体现出来的思路……
只是很明显,即使是论文集这么高端的研究产物,体现出来的,仍然是属于传统修复师的、纯属经验之谈的思路,跟现代修复一点关系也没有。
苏进叹了口气,直起身子,不抱期待地取出了最后一本一级期刊——一本上一期的《考古》。
才一翻开,苏进就扬起了眉。
偌大的“马王堆”三个字映入眼帘,全名是“长沙马王堆汉墓挖掘初录”,后面还有三个比较小的字样“方案篇”。
这是这本期刊上排在第一篇的文章,通常这个位置,就是一本期刊的重头戏。
苏进来了兴趣,从头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是一篇连续的论文,实时跟踪马王堆的开挖事宜。明显是内部人士写的,过程非常清晰,实际开挖过程中的一些小细节也说得很清楚。
他手上这篇是连续论文中的一部分,写的正是马王堆开挖的方案——也正是苏进带着天工社团一起做出来的那份方案!
文章开头,简介了一下前因后果,认真介绍了苏进以及他的团队。笔法中正理性,就是用对待专业团队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的,这其中,甚至没有过多地去渲染苏进的年龄和天工社团的来历——18岁的未入段修复师,以及一个刚刚成立的新手团队,明明是很有噱头的一件事情。
这篇文章只简单地介绍了天工社团和文安组首席顾问方案竞赛的过程,以及最终的结果,然后,就开始用更多的篇幅详解苏进的方案了。
苏进这篇方案,最大的优势就是其中的逻辑性。
每一步是怎么推论的,为什么要这么推,其中的内在逻辑是什么……
马王堆三号墓是个大工程,涉及到古墓开挖的方方面面,苏进当时也费了很多工夫。尤其是他带的是天工社团,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团队,很多地方只能从零开始。某些地方,换了上个世界,他可能只会一带而过,但现在,他只能手把手地一点点教。
这种细致,同样体现在了他们做的方案里,正好符合了《考古》期刊的需求。
所以,《考古》上的这篇论文,讲的不是马王堆方案本身,而是这个方案所体现出来的,对考古挖掘的全新思路!
这篇论文,是系列论文的第一篇。主要讲的是地质数据收集的问题。
苏进仔细研读了一下,舒了口气,欣慰地笑了。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篇论文的分析还很粗糙,里面也不乏走了弯路的地方。但是最难得可贵的,还是苏进最看重的那个部分——思路。
它是用科学的眼光,来分析这篇论文,并进行相关的衍生探讨的。
一切基于数据,一切基于逻辑,有果必定有因,不看偶然,只看必然。
在这样思路的指引下,这篇论文有走弯路,但所有的弯路、值得探讨的地方,作者都标出来了。所有的数据推算,更是严丝合缝,一点错误也没有。
看着看着,苏进忍不住又翻到最前面,去看作者的名字。
屈晖,他暗暗把这个人的名字记下来了。
苏进很快把这本期刊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它的情况比另外两本好多了。整本杂志,都体现了一种新旧结合的感觉,不断在尝试,不断在探索,并不只拘泥于传统。
看着它,苏进就像看见了上个世界五六十年代时的情况。
传统文物、考古、修复向现代转变,各种新思路、新想法、新探索层出不穷。
这才是苏进真正想看到的!
最后,他翻到最前面,果然在版权页上看见了文安组的标识。
学校网站资料室里的刊物果然很齐全,《考古》杂志不止一期。
苏进从后往前,全部都浏览了一遍。
很明显,这杂志只有最近一期才有这样的转变。在此之前,它跟其他两本杂志的感觉差不多。也就是说,这个转变发生在苏进做出马王堆方案之后。
不过,不管这转变是不是跟他有关,这样的论文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写出来的,必然是厚积薄发的结果。
苏进合上杂志,轻松地笑了起来。
现在,他知道他应该往哪边投稿了。
这三本一级期刊是现在考古及文物修复界最顶尖的刊物,份量很重,影响力很大。但总地来说,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水平处于一个瓶颈中,只说个人能力,苏进完全可以轻松应付这三本期刊的任何一种。
既然这样,他当然要选一本自己最中意的了。苏进拍拍最新一期《考古》的封皮,准备出去找柳萱,暂借出去把它复印一份。
不过一篇真正的论文,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一蹴而就的。里面的数据、实验结果,还是得亲自动手,反复尝试得出……
他一边琢磨,一边往门口走。门虚掩着,他刚刚准备推,柳萱先一步拉开了。
她眉头微皱,问道:“你看完了?”
苏进对她扬扬手里的杂志:“嗯,有点收获……怎么了?”
柳萱埋怨地看他一眼:“还不是吉光榜的事情,我去看了下万物生网站,越看越觉得不对。”
两人重新回到资料室,里面有一台电脑,柳萱伸手把它打开了,说:“你去万物生看过没?我刚才算了一下,500分,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电脑的配置不错,开机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登进了万物生的界面。
这个网站做得精致而漂亮,旁边还有传统云纹装饰,古风古韵,味道十足。
柳萱点到一个页面,出现了一张华夏地图。她介绍道:“万物生的文物是按照地域分类的,一般人修的,都是当地的文物。所以在总数上,帝都和江南一带的多一点,其它地方略少一些。”
她很快点到帝都的位置,打开页面,出现了一张列表。
那是帝都文物的目录,前面有编号,后面有文物本身的等级评价、品相等级评价、修复积分等内容。
每件文物都有单独的页面,页面上列举着文物的名称、照片,以及各种具体资料。其中包括文物本身的资料,以及鉴定师对它的品相和损坏程度的判断。
页面上很显著的位置,有一行加粗的数字,正是这件文物的修复积分。也就是修复师团队完成它之后,可以拿到的分数。
苏进留意到,这些文物的修复积分不是单一的,而是一个区间。
譬如他扫见的这一枚古钱,一级文物,五级品相,修复积分是1-5分。
苏进不用看介绍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同人的修复能力不同,一件文物能修到的程度也不同。
譬如他之前曾经修复过的那枚得壹元宝,修复前属于无品到一品文物,修复后到达了九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巨大的提升。
但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呢?普通修复师配合各种清洗办法,顶多把它从一品升到三品。如果要评分的话,这样拿到的分数肯定就跟一品升到九品不一样了。
苏进迅速浏览了几件文物,看完它们的资料,看看它们的实际分数,没多久,心里就对文安组的评分标准有了个基本的概念。
他点头说:“分数还算科学,有什么问题吗?”
柳萱纤细的手指往屏幕某个地方一指,道:“你看见这条了吗?”
苏进倒真没留意。
柳萱指的这条,是万物生申请文物的须知,主要就是用来限制苏进他们这种新社团的。
第一,刚刚成立的新社团,要接万物生的工作,必须要先经过考核。考核没过的,不能接任务。
第二,通过考核的新社团,头三个月只能修复一级文物。三个月内,修复的一级文物总数达到20件,并且修复成功率达到90%的话,才能开始申请二级文物。
而三级文物,只有一星以上组织才能申请。二星组织可以申请四级文物,三星组织可申请五级文物,四星组织可申请六级文物……当然,五星组织可以申请七级文物,但是现在连四星组织都只有一个,更高级的组织根本就还不存在。
苏进已经了解过了,这个世界的文物,由文物协会主持,一共分了十个级别。
文安组在文物协会之后成立,延用了这个约定俗成的分级制度。
十级文物又被称为“镇国级”,譬如上个世界里,那些“禁止出境的文物”,全部都是镇国级的。苏进手上那份马王堆帛书,如果修复完毕了,毫无疑问立刻会被列到这个级别!
此外,九级文物,同样会被称之为国宝,一部分八级文物也会被列入其中。这种一般都是本身文化价值非常高,但是品相不算太好的那种。
总地来说,八级文物的称号是“重宝”,七级文物的称号是“珍宝”,六级文物称为“宝物”,五级以下文物,统称“收藏级”,收藏价值是高是低,就看文物本身以及收藏家本身对文物的喜好了。
顺带一提,文物的价格通常会跟它的级别有关,但又不是那么严格有关。
譬如青铜重器一般比较贵,低级别的也可能卖出高价;古钱币、民间玩物这种的,级别要是低了,根本就不会有人出手。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大家对文物的价值有个约定俗成的判断,但绝对没有这么严格的级别之分。这跟这个世界独特的段位制有关,毕竟,想要分段定级,必须得先有个标准。
之前,苏进接触到的文物都是比较个人的那种,它们一样有级别之分,但基本上都只是收藏级,又是个人收藏,没进入系统,所以也没怎么正式提到是多少级。
总地来说,他最早修复的那幅《东坡竹石图》,是五级收藏文物;那枚得壹元宝,修复前一级都没有,修复后有二级。纪老太太的那一对碗,同样是五级文物,修复之后,可以被评为六级宝物,如果评级的那个修复鉴定师对这类型文物和这种修复方式格外欣赏的话,评成七级珍宝也是有可能的。
文物这东西跟别的不太一样,正式定级之前,可能会有一些波动。不过一般就算波动,出入也不会太大。
现在,苏进要带着天工社团利用万物生网站,冲击吉光榜,这才第一次直面文物评级。
柳萱担心的也是这个。
一级文物价值不算太高,修理难度有限,很适合给天工社团成员这样的新手修理,但想也知道,分数非常低。
在万物生上,这一批文物最多也只有5分,还很少,绝大多数都只有1到2分。
也就是说,只能修这个级别的文物的话,天工社团至少要修两百件以上,才能凑到500分!
当然,三个月后,天工社团如果达到标准的话,就可以修复二级文物了。
但是二级文物也只有5到10分,要凑够500分,工作量同样非常巨大。
更重要的是,这项规定的下面另外还单列出来了一条:“指定登记文物,同样应用此规定。”
所谓的指定登记文物,指的正是苏进他们这种情况——自己准备了要修复的文物,直接去文安组登记拿分。
文安组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毕竟,万物生建立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登记并记录更多的民间文物。
不过,这里也说得很清楚了,就算是自己带的文物,一样要遵守万物生的规定,三个月内只能修一级的,一星之后才能修三级的。
“他们的文物也就算了,怕被修坏了限制得多一点,自己带的关他们什么事啊?修坏了自己负责,关他们什么事?”这个规定限制了天工社团得分,柳萱非常不满。
“不,我觉得还是挺有道理的。”苏进认真地说,“不管是谁的东西,文物始终就是文物,它承载着历史的价值,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修坏了?”
柳萱也不生气,仍然忧心忡忡地说:“但这样很烦啊,你们只有六个人!人数太少了!”
苏进专注地看完了全部的规则,盘算了一下:“也就是说,要拿到五百分,一共要修约摸一百到三百件文物。唔,按一百五十件来算,六个人修五个月,平均每人六天修一件……”
他笑着向柳萱点点头,道:“这不是挺轻松的吗?”
“你……!”柳萱瞪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很轻松?
正常的、有段位的低段修复师,修复一件低级文物的时间大概是半个月到一个月。苏进带着一帮没段位的新手,六天修一件,还觉得很轻松?
但连柳萱自己也没意识到,在她感觉不可思议的时候,竟然忽略了,苏进自己,其实也没有段位!
…………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很快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魏庆紧张极了:“500分?150件文物?不,不可能办到的吧?”
苏进最近才发现,魏庆这家伙有个怪毛病。他无论是紧张也好,高兴也好,马上就会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动作。他会拿着手边的一个什么东西,细细抚摸。
这习惯听上去没什么奇怪的,关键是他的手势。手指舒展,动作轻柔细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摸心爱姑娘的小手呢。老实说,真不是一般的肉麻……
苏进会注意到这个,是因为有一次他摸上了贺家的手。贺家这人也很奇怪,他没有马上站起来骂人,也没有挣扎,只用极其奇怪的目光盯着魏庆,好像完全不敢相信,会有人大胆到对他做这种事!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徐英先发现了。他马上就嚷起来了:“我靠,魏子你干嘛呢?”接着,徐英一翻眼睛,怪笑道,“古人说色胆包天,果然诚不我欺。敢对贺大大下手,魏子你厉害啊!”
魏庆当时正在专注地想什么事,完全没留意自己做了啥。听见徐英的话,他低头一看,马上就吓傻了。他的脸色顿时煞白,整个人向后一弹,颤抖着声音说:“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家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魏庆快被吓哭了。大家这才知道他的老毛病,魏庆表示,再遇到这种情况,随便找个什么东西塞他手里就行了……
魏庆现在摸的是个竹子笔筒,竹子表面雕着极细的阴刻花纹。苏进留意到,魏庆的手指正沿着花纹的表面轻轻抚摸,那一根根抚摸的手势顺序,还真的有点意思……
苏进走了下神,贺家先开口了。他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干脆地说:“这个网站显示,帝都一共有712件一级文物,其中438件不存在评分区间,修好了只有1分。其中124件最多可以获得2分,110件最多可以获得4分,40件可以获得5分。”
贺家被大家尊称为贺大大,是很有些真本事的。
他来之前才知道万物生的事情,才开始看这个网站,这么短点时间,就已经总结了这么多直接相关的数据,把它们报出来了。
其余学生都安静了下来,听得非常认真。
贺家道:“这样算下来,最大化收益的话,我们单是修复评分高的150件一级文物,就可以拿到640分。也就是说,只需要拿500分的话,我们根本用不着二级文物,头三个月就能完成。”他看了苏进一眼,补充道,“比较值得担忧的是可能会有人恶意申请,让我们修无可修。但一来,我们可以趁着被人瞧不起的时候,抓住机会打时间差;二来,我们还有南锣鼓巷的指定文物做后备。半年五百分,一点也不难。”
他说得理所当然极了,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夸大其辞的地方。
魏庆有点紧张,他的手指用力摩擦了几下手里的东西,看了大家一眼,马上就平静下来了。
徐英问道:“这样说,被人瞧不起,还是好事了?”
贺家平静地道:“古人说知己知彼,敌人对我们产生错误的判断,当然是好事——大好事。”
方劲松把话接了过去:“我也看过了,一级文物比我们想像中简单多了,主要是以清洗为主。学了练了一个月,要是连这种程度的清洗都做不到的话,我觉得我们也不用混了。”
岳明也不甘示弱地补充:“我看出来为什么一级文物都是清洗了。修复是要收费的,一级文物本来就不怎么值钱,坏得太厉害的话,还有什么修头嘛。”
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徐英和魏庆对视一眼,不甘示弱地说:“得意个啥?我也能看出东西来!”
说着,徐英抢过电脑,跟魏庆头并头地研究起万物生的规则和上面的低级文物来。
结果,从头到尾,苏进除了跟他们讲了早上发生的事情以外,根本就没机会讲解或者鼓劲!
不过,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苏进坐在一边,向后一靠,愉悦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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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合一,今天只有这一发了
0152 租房
文修专业挑衅带来的这点波折,几乎没给天工社团的学生造成什么影响。要说有的话,也就是让大家更期待周末了。
苏进还是把正式修复的时间安排到了周末。这几天,他跟学生们各自都要准备一下。
首先是要联系想办法联系文安组。盛老头家的文物需要联系登记,天工社团作为一个新手社团,也要在接受考核之后才能进入系统。
要跟文安组联系,苏进手上有现成的人选。
单一鸣,文安组前任首席顾问,从这个部门成立开始就在那里工作了,在里面的关系非常深厚。
苏进跟他打了个招呼,单一鸣答应得非常爽快:“好啊,当然没问题。”
不过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在联系文安组之前,他想先亲眼确认了一下盛家的文物。不是不信任苏进,只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吧。
苏进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反倒非常欣赏单一鸣的这种做法。
两边刚刚谈妥,他正要联系盛老头那边,就接到消息,听说纪老太太要提前出院了。
苏进问了情况,知道她这两天的恢复状况非常好,医生判断她没什么事了,同意了她出院。
苏进这才放心,立刻出发,也当是去接她出院,顺便还要把冯家的地契交给她。
单一鸣肯定是要跟着去的,柳萱听到消息,也主动要求一起去。她从苏进那里听说纪老太太乾隆瓷碗的事情之后,就一直非常向往,很想亲眼看看。
这一次,柳萱弄了辆车,她亲自开车载他们去。
苏进看见这个,琢磨着应该找个时间,去把驾照给考了……
听见这话,单一鸣笑了。他摇头说:“考什么考?回头我找个人,教你把开车学了,直接办个驾照就行了。去驾校考,得考到什么时候去啊!”
苏进了然地点点头。上个世界里,他学车学得比较早,那时候还没什么身份。后来他周围的人,也有不少是这样操作的。他说:“倒是不用找人教车,我会开……”
单一鸣说:“那还不容易?我来找人帮你办驾照!”
苏进想起件事,向单一鸣问起了《考古》和屈晖的事。
“论文?你对这个感兴趣?”单一鸣的表情有点古怪,让苏进想起了跟他师父张万生说起这事的时候。
“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没有。只是有点奇怪,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苏进说得很坦然:“因为我根基太浅了,很多事情不好做,能想办法积累一点声望会比较方便。”
这个想法单一鸣倒很认同:“你想得对。这一行资历很重要,有了资历,才能建立信任,别人才敢把文物交给你修。论文这个东西……嗯,适合现在的你。”
苏进很敏感:“单老师对这个好像有点不以为然?”
单一鸣说:“七段以下,它还有点意思。再往上,还是算了吧。”
苏进有点诧异:“一级期刊也是?”
“一级期刊也是!”单一鸣斩钉截铁。
原因很简单,现在的文物修复界, 以传统势力为主。这些家族也好,门派也好,归根结底是从哪里来的?其实就是以前传承多年的老作坊、工匠世家。
这些地方有一个通病,就是教东西喜欢藏一手。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是这一行说了千百年的俗话。
师徒间传承都要藏一手了,更何况对外?
而期刊也好,论文也好,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分享与交流。
现在这几十本期刊,都是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这五年的时间里创办的,层次不齐,水平不均,经过了三四年的时间,自然分化成了现在的三个级别。
但就算一级期刊, 在以前那种保守思路的指导下,也只有七段以下的修复师加入。七段以上的高段修复师,极少在上面发表论文,更别提用它来彰显自己的身份了。
不过,他们倒还是会不时看看这些刊物。毕竟谁又不是天工,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这些刊物上的大部分内容都很幼稚,但偶尔也是能看见一些有意思的人或者内容的。
高段修复师通过这种方式注意到了中低段修复师,可能收对方当徒弟,这对后者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而被一些合作方注意到了,就可能获得工作以及金钱。
这样一来,中低段修复师在论文期刊上发表论文,就变成了一个很不错的积累声望、自我推荐的事情,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做了。
单一鸣是七段,还有一个更高段的老师,论文期刊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价值,听到的时候会做那样的表情当然很正常了……
《考古》的确是文安组创办的期刊,编辑部是一个独立的部门,单一鸣等顾问组成员可以对它进行指导,但没有管辖指挥的权力。
苏进想在上面发表论文的话,单一鸣可以帮忙推荐,但能不能过,还是得看论文本身的水平。当然,就苏进的能力来说,他想什么过就怎么过,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屈晖这个人单一鸣知道,四十多岁,三段修复师。据说他二十多岁就考上了二段,接下来近二十年没有再晋过段。单一鸣没跟他单独打过交道,对他不是很了解。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南锣鼓巷。纪老太太不让苏进去医院接她,说直接在家里碰头就行了。苏进知道邻居会有人去接,想想也就没有坚持。
他们刚到不久,纪老太太就坐出租车回来了。去接她的有两个邻居,帮她拎着住院要用的东西,她亲自抱着一个盒子,正是苏进送去医院的那个。
老太太一见苏进就笑了,她嗔怪地说:“来这么早干什么?久等了吧?快,去家里坐坐。”
苏进张眼一望,没看见盛老头人,他也没有多问,对纪老太太介绍道:“纪奶奶,这是我同学,叫柳萱,今天跟我一起来,是来看您的。”
单一鸣周末的时候就见过,倒是不用另外介绍了。
柳萱长得太美貌,就连纪老太太看见了,也忍不住眼睛一亮。苏进还以为她会误会什么,做好了解释的准备,结果老太太只是夸奖了两句柳萱,向她道谢,什么也没有多问。
大家一起到了纪老太太家,坐了下来。苏进把熊家的房契拿出来给她。这房契有两种,一种是新式的房产证,由政府颁发的;另一种是老式的房契,泛黄的纸张、毛笔字,上面还盖着鲜红的印章。
柳萱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房契,拿起来好奇地看了一会。
纪老太太给她介绍,南锣鼓巷的老房契都是这样的,这里的老住户家里基本上都有。
纪老太太轻轻抚摸着这张房契,叹气道:“唉,也就是孩子的一次淘气……希望他们家能接受教训,好好教养那孩子。不然,就像这样长大的话,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苏进点头,认真地说:“是的,我也就是这个意思。”
纪老太太抚平房契,突然连同房产证一起,交到了苏进手上:“这个,还是你拿着吧。”
苏进一愣,说:“这是给您的赔偿……”
纪老太太笑着说:“那你帮我修好了心爱的碗,我是不是也应该给你修理费?拿着吧,对我来说,先夫留下来的碗,重要多了。”
老太太非常坚持,苏进想了想,干脆地说:“行,就当我租了您的房子吧。”
纪老太太笑而不语。租也好,送也好,总之这房子,她是不打算收回来了。
这时,柳萱轻轻拉了一下苏进,苏进会意,笑着问道:“纪奶奶,您的那两个碗还在身边吗?我朋友想看看。”
柳萱连连点头,纪老太太笑着转身,把刚刚带回来的盒子捧了出来。
柳萱小心打开,纤细的手小心抚过瓷碗表面,尤其关注的是里面嵌有金丝的部分。来之前,她就已经听苏进介绍过了锔瓷法大概的修复过程。
摸了好一会儿,她惊奇地抬头说:“真的完全摸不出来,这金丝真像是长在里面的!”
苏进只是一笑,倒是纪老太太,简直像是别人在夸奖自己的孙子一样,与有荣焉地咧开了嘴。
熊家的房子跟纪老太太在同一个四合院,也就是南锣鼓巷6号院。苏进带着柳萱去隔壁看了一眼。熊家虽然很不甘心,但是有警察盯着执行,他们还是提前把家搬走了。
这屋子比纪老太太家的要大,两房一厅,房间比较小,外面的厅非常大,现在里面乱糟糟的,扔满了搬家剩下的垃圾。
苏进环视四周,眼睛亮了。他之前对纪老太太说租下来,其实只是安慰她。现在他发现,这个房子正是他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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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3 传世文物
这半间四合院的大小、格局、位置,正好可以用来安置新的工作室。它足可以容纳天工社团的全部成员,要买新设备的话,也能有地方放了。
苏进摸了摸下巴,喃喃道:“得找个时间打扫一下……”
柳萱听见了,说:“这种事情不用自己来。”
她拿起电话就拨了出去,很快安排好了,对苏进说:“说好了,半小时后就到。”
苏进道了谢,一转头,看见盛老头正在门外徘徊。
他笑着走出去,指了指隔壁,说:“担心的话,就过去看看呗。”
盛老头瞪他一眼:“那还用你说!”他本来只是过来看看的,没想到被苏进发现了。他不想跟苏进讨论这个,极为刻意地转移了话题:“你之前不是说要给我修东西的吗?怎么不见过来?”
这老头……苏进无奈地摇摇头,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苏进把吉光榜的事情跟盛老头说了一遍,很实在地说:“登上万物生的话,你家的这些东西就不会只是私人收藏了,肯定是要公诸于众的。”
“只是登记而已,收藏品的所有权还是属于你的。”单一鸣补充,“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文安组认证,也就是国家认证了,也算是给你家收藏的文物做个保障。到时候万一有什么遗失之类的事情的话,可以根据这个认证来确认所有权。”
盛老头眯着眼睛想了想,很干脆地说:“行吧,那就登记吧。反正那些破烂放在那里也是堆灰,你们能用,那就拿去用吧。”
这话说得实在太大气,苏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些破烂”?那三间厢房里的东西,可是价值巨亿!不过想一想,那样的房子里,只住着盛老头这样一个孤老头子,实在太不安全了,的确还是登记一下比较安全。
单一鸣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东西,这会儿还没觉得怎么样。之前苏进要给他看照片,但他坚持眼见为实,看到实物再说。
没一会儿,他就震惊了。
一行人到了盛老头的宅子里,老头打开厢房大门,单一鸣的眼睛马上瞪得比铜铃还大。
不说旁边堆积如山的箱子,光是正中央摆着的那一扇扇大大小小的屏风,就已经够惊人的了!
他大步走到一扇屏风旁边,细细抚摸,喃喃道:“这是……正宗的苏式乱绣针。”
接着,他眼睛又是一亮,冲到另一扇屏风面前:“韩媛绣!没错,这是韩媛绣!”
柳萱不懂这些东西,在旁边小声问道:“韩媛绣是什么?”
苏进问道:“董其昌你知道吗?”
柳萱点头:“听说过,是明代的大画家?”
“对,董其昌有个徒弟叫顾寿潜,是嘉靖名士顾名世的孙子。顾寿潜的妻子名叫韩希孟,韩媛,指的就是她。顾寿潜是董其昌的徒弟,别号绣佛主人,画技就不用说了。韩希孟以针为笔,用刺绣临摹宋元名迹,融绘画与刺绣于一体,技艺超群,连董其昌也赞叹不已。后来她所有的传世作品都叫韩媛绣。”
柳萱盯着那幅春江水暖的绣屏看了好久,赞叹道:“没错,真的就像画出来的一样!”
这幅画以山水河川为主体,山川枯绿微青,河中黄鸭戏水,岸边有数个女子欢笑洗衣,一片春日和暖景象。画中无论山水还是人物,线条细腻,极为灵动,只是这样看着,就仿佛能听见景中传来的水声和笑声。
单一鸣看着这幅绣屏,爱不释手,道:“我上次见韩媛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之前再也没见过,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碰见了。”
苏进道:“单老师对绣品也挺熟啊。”
单一鸣摸摸脑袋,看了苏进一眼:“只是以前见过而已。”
哪里像苏进,好像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关于文物的,他全部都马上能说出来。单一鸣完全想不出,他怎么能这么博学。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单一鸣很自然地说,“我主要研习的还是书画和古籍,纸质文物的修复,其它门类,顶多也就到粗通的程度。”
“哦?那你来看看这个。”
苏进把他领到一个箱子旁边,示意他打开。
单一鸣刚刚打开,呼吸马上就变得急促起来了。满满一箱的卷轴,足有三四十卷,一看就知道全是古代书画!
他有点激动,他打开一个画轴,喜道:“高岑的《秋山万木图》!”接着他又叹了口气,“可惜保存得不太好,传世作品,就是容易出问题。”
文物的来历,通常分成出土和传世两种。
出土文物,就是指文物一直埋在古墓里,后来才挖出来收藏的。传世文物,就是指一直在收藏家或者使用者手里流传的文物。
其实这两种状态经常是纠缠在一起的。有些文物,可能在传世很久之后作为陪葬品入墓;也有可能是新的入土了,又被古代盗墓贼挖出来再次传世。
文物埋在土里,隔绝空气,没有流转的过程,一般状态都会比较好。除非是像马王堆这样,坟墓本身被盗墓贼破坏了,里面的保存环境也被破坏了。
而传世文物,不断流转,就会不断磨损。再加上,除非少数收藏家或者正规的博物馆,一般人家里都不会有太好的保存环境,很容易出现虫蛀、浸水、生霉等各种问题。
所以,在大部分情况下,传世文物的品相,都不如出土文物。
盛家箱子里的这些文物就是这样。
它们被放在樟木箱里,有效地防止了虫蛀。但是以前,它们曾经不断被拿出来欣赏,画轴和纸张之间都有磨损的迹象。后来,这间厢房长期没人居住,阴凉潮湿,画面上也就长出了很多深深浅浅的霉斑。
单一鸣又打开了几个画轴,一时面露喜色,一时哀声叹气,矛盾得不行。
盛老头撇了撇嘴,说:“我家的东西,你心疼个啥?”
单一鸣不满地叫道:“是你家的东西没错,但这些也是传世的宝贝!把宝贝弄坏了,还能让人不心疼?”
盛老头对家里的这些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摆摆手说:“行了,你们随便看吧,我先出去了。要登记什么的随便你们,不用经过我的手了。”
苏进之前还是了解了一些流程的,他连忙说:“不行,文安组那边会出具文件,到时候还要你签字的。”
“真是麻烦!”盛老头非常不满,但终于还是没有反悔,重重哼了一声,就背着手转身走了。
单一鸣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他就这样走了,把我们扔在这里?”
苏进说:“嗯,是啊,单老师,我们需要先把这里的东西清点造册吗?”
“什么?这家的东西连册子都没有?哎,不对,他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吗?居然这么放心把我们扔在这里?”
苏进想起盛老头一夜之间,给纪老太太买来的对碗,笑叹道:“不,他是知道这些的价值的……他只是没放在心上而已。”
“……真是怪人。”单一鸣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话。他环视四周,道,“真没想到,一个普通民宅里,竟然有这样的宝库!”
苏进点头:“的确,而且总地来说,保存得还算完善。中间层次也很丰富,有普通的老物件儿,也有真正的文物,正好适合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练习。”
单一鸣有点担心了:“你真的要把这些东西交给那些学生来修?……修坏了怎么办?”
苏进微笑道:“放心,他们的能力不错,而且还在不断进步中。再说了……”他微微一笑,“还有我呢。”
他说得平静而从容,仿佛天经地义一样。
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就敢说这样的话,在外人看来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在吹牛皮。
但单一鸣却很清楚,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真的具备了这样的能力!
他抬起头,向前看去。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形成一条条光柱,灰尘在光柱里上下浮沉着。一架架屏风、一件件家具、一个个箱子静静地陈列在厢房里。
它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不久之后,就要重现天日了。
在苏进的带领下,利用这些文物,天工社团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时间,就连单一鸣,也忍不住期待了起来。
苏进和单一鸣商量了一下,单一鸣建议苏进先大致清点一遍,等文安组的人来了,再拍照登记造册,一件件鉴定,给出相应的评分。
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长,苏进他们可以先挑几件出来,单独登记,方便提前开始活动……
苏进认真地听着,道:“之前我跟方劲松一起做了个表,拿给您看看吧。”
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文件。这叠文件大约半寸厚,装订得整整齐齐,单一鸣一看,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马王堆三号墓的开掘方案。
他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过文件,翻开来看。
才看到第一页,他就轻轻吸了口气。
0154 目录
单一鸣的手停住了,抬头看了苏进一眼。
第一页是目录,右边是页码,左边整整齐齐,全部都是文物的名称。
文物的名字,一般都比较长,里面包含着一件文物最核心的信息。
譬如纪老太太那个碗,全称叫“乾隆御制德化窑白瓷粉彩三果碗”。
乾隆是时代年号,御制表示它的来历,德化窑表示的是产地,白瓷表示的是底质,粉彩是上釉的方式,三果是花纹。
这一连串信息下来,这个碗是什么样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在命名之前,最关键的是确认信息。
它是什么时代的,是哪里出产的,谁的手笔……所有的这一切,必须都要搞清楚!
所以,单一鸣一看见这密密麻麻的名称就惊了。这表示,这三间厢房里所有的物品,苏进全部都鉴定出来了,搞清楚了来历!
他一开始细看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打鼓,琢磨着其中的一部分,苏进是不是先用了暂定名代替。结果仔细一看,他简直要蹦起来了——所有的名字,全部都是实名,包含了全部信息的那种实名!
单一鸣不可思议地抬头,问道:“这些你全部都认识?”
苏进笑笑:“这里面绝大部分的东西在当时都很常见常用,不难判断。剩下的一小部分,特征也很明显。”
苏进的言下之意是,鉴定起来不太难。
但真的不难吗?
文物的种类五花八门,足有十好几种。虽然其中不少的关联性都很强,但是也有隔门如隔山的。
单一鸣之前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手下有一个由三十八个人组成的顾问团,其中半数都是段位比较高的中高级修复师。
他们以前也不时经手万物生网站的事情,多半都是一件东西要求鉴定,先考虑门类,再选定相应的修复师出动。有时候,一个修复师还拿不定主意,还要召集几个人开个小会,最后再得出结论。
如果遇到大宅院、大收藏家藏品这样综合性比较强、文物种类比较多的情况,文安组顾问团说不定还要集体出动,举行大型“会诊”呢。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单一鸣刚才会说“可能用时比较长”。那时候,他可没想到,苏进一个人,就能鉴定出这里所有的文物及物品!
光是目录就有十页,单一鸣迅速找到了刚才看过的那箱书画。
这是他最熟悉的门类,是他亲眼鉴定过的东西,直接可以试着对比一下。
这一看,他就无语了。
所有他鉴定出来的文物,全部都已经列在了上面。刚才还有两件他拿不定主意的,名称同样写了出来。单一鸣稍一回想,立刻觉得,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显然,就算在书画鉴定这个他专精的项目上,苏进也胜过他不止一筹了……
单一鸣看完十页目录,长长叹了口气,深深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非常平静。整理目录而已,对他来说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上辈子他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的每一个博物馆,见过的私人收藏也是无数,见识比这个世界的所有修复师都广多了。
盛家的文物在单一鸣看来也许很惊人,但怎么说,也就是一个早前的大宅门。三间厢房全部的文物,一件大概两百多件,只有一成苏进能看得上眼——他所谓的看上眼,就是指能进博物馆那种。不过是地方博物馆还是国家博物馆,就很难说了。
他列这张单子,就跟大学生做小学生作业一样,轻松得不行。
单一鸣满心震惊,继续看下面的内容。
目录之后是正文,苏进和方劲松仿造万物生网站的格式,给每个文物单独列了张表。
每张表都是图文并茂,上面有文物的名称、特色、状况判断,甚至还有文物评级和修复评分。
很明显,这些评分都是照着万物生标准来的,单一鸣就着自己熟悉的物品在心里评估了一下,换了他来,估计也就是这个分数了。
单一鸣甩了甩手上的表格,苦笑道:“你们这是把文安组的活全抢了啊!”
苏进笑了:“我这边比较急,学生们的进度可能会比较快,所以希望文安组那边的工作也能进展得快一点。”
单一鸣说:“快,怎么能不快?”他摇头道,“有了这份表格,文安组只需要确定,再照着把它做成网页就行了。”
最麻烦的工作,苏进已经代劳了!
单一鸣觉得再这样震惊下去,他就要麻木了——事实上,他今天已经有了这样的倾向。他没一会儿就淡定了下来,拿出手机道:“你等下,我现在就跟文安组打电话,催他们赶紧来。争取今天就把文物登记给办完。”
…………
现在的国安局文安组,比平时冷清多了。
马王堆汉墓是个大型工作,文安组一共五个分组,有三个都调到长沙去了。剩下两个分组,一个在外地忙其它工作,帝都只留下了一个组。
这还是大组长坚持要留下的。
文安组各分组下面又有三个小组:执勤组、顾问组、修复小组。
四个组出去,把修复顾问抽空了一大半,要是全部调出去,一个也不剩,文安组的正常职能也没办法再执行了。
文安组的大组长名叫杜维,兼任国安局副局长,总管文安组一切事宜。
他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像个老学究的样子。但他一点也不严肃,脸上总是带着慈蔼的笑容,每个人在他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地把心里话倒出来。
这时,文安组第五分组长蓝方彬坐在杜维面前,正在说事。
两人说到一半,杜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一看,意外地道:“咦?”然后当着蓝方彬的面接了起来,眯着眼笑道:“老单,大学生活过得怎么样啊?”
一听就知道,他跟单一鸣的交情很是不错。
单一鸣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还行,挺有收获的。”
杜维意外地扬眉。他很清楚单一鸣的脾性,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不一般!
杜维问道:“哦?挺好。今天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单一鸣简单把情况给杜维介绍了一遍,重点是南锣鼓巷四合院这边的大宅文物,中间提了一下天工社团。
杜维听完,首先问道:“你说那四合院在哪来着?南锣鼓巷?”
“对!”
“南锣鼓巷啊……”
杜维似乎有点迟疑,单一鸣立刻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杜维回答得很爽快:“也没什么特别不对的。私人收藏要登记,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非常欢迎。不过南锣鼓巷情况特殊,可能要多个环节。”
“多个环节?”
…………
南锣鼓巷是从元朝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古街,一条主街、八条胡同,包括了各种各样的传统四合院建筑,非常珍贵。
而它处在帝都靠中心的位置,四周被大量开发。这样一块街区要怎么处理,上面一直都有争议。
文安组这边,当然一直在强调它的历史和文化价值,要求把它保护下来。但是另一边强调,这个街区的位置实在太关键了,如果要保留,花费巨额资金不说,怎么修,能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还是个大问题呢。
两边争执不下,其中最大的关键还是那个老问题——缺人才,不会修!
古街古宅这种东西,可不比一般的文物。除了要复原当初的建造工艺以外,还要结合整体的城市规划和现代化改造,综合性非常强。
而现在的华夏,传统的太传统,现代的太现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主持。
正是针对这种情况,反对方一直表示,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留了。反正帝都这么多胡同,这么多古街,也不少南锣鼓巷一块。
文安组方面却很清楚,帝都的胡同的确多,但是像南锣鼓巷这么典型、位置这么好的,其实也不多。能把它好好的保留维护下来,是非常有意义的。
直到现在,南锣鼓巷究竟要怎么办,还是没有一个定论。前两年,全国的传统文化复兴运动都达到了一个极高的热度,文安组借着这个热度,把这片街区暂时搁置了下来,一搁就是几年。
正是因为这个,南锣鼓巷的居民们一直听见传言说要拆迁,但一直没有看到实际的结果。因为具体要怎么办,上面还没决定呢。
但这块地方实在太关键了,不可能无休无止地搁置下去。所以,前不久,国务院成立了“南锣鼓巷改建专项小组”,直接派人负责,正式把改造工作放到台面上来了。
不管是要彻底现代化,还是维持古香古色的原貌,不管怎么说,这边都要动工了。
单一鸣恍然道:“也就是说,这些文物要登记,还得在改建小组那里过道关?”
杜建的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对,必须先联系那边,让那边也派人。”
“真麻烦……”单一鸣嘀咕了一句,问道,“那最快什么时候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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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5 改建组
杜维说得很保守:“毕竟是其他单位,我也不能确定。这样吧,我亲自给改建小组打个电话,请求对方配合。我们这边是马上就可以行动的,那边怎么样,就得看他们了。”
单一鸣叹气:“行吧,也只有这样了,老杜,麻烦你了。”
杜维笑了两声:“咱俩什么关系,说什么麻烦呢?说起来,你现在在帝都上学,也是长驻这边了。回头出来吃饭喝酒啊!”
单一鸣说:“吃饭可以,喝酒还是算了吧。我那个老师,对这个看得太严了。被他发现,我的屁股得被打成八瓣!”
“你是小学生吗?”杜维哈哈大笑。
单一鸣说摇了摇头:“行,回头我还要给你引见一个人,你等着吧。”
“哦?”杜维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声。给我,引见一个人?他有点好奇了,什么人,能让单一鸣这么看重?
单一鸣挂了电话,无奈地向苏进摊了摊手:“事情有点麻烦……”
他把杜维刚才说的话也跟苏进说了一遍。苏进皱眉:“南锣鼓巷改建小组?他们打算怎么改建?”
单一鸣摇头:“不太清楚。这事都吵了三年了,一直没个定论。”
苏进摇头道:“既然改建小组已经成立了,看来定论马上就要得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
“改建小组的负责人,是什么倾向?”
听见苏进这个问题,单一鸣一愣。他终究是个技术宅,相比其他修复师来说,对这个层面上的事情可能要略懂一点,但也没懂到哪里去。
他知道苏进问的是什么,但是改建小组的负责人是谁,他刚才都没想到问一声。再说了,就算问了,他也不清楚谁是什么倾向啊……
苏进笑了笑,说:“没事,我也只是问问。这种事情,就算知道了,我们也没办法影响啊……”
他转头,看向外面的古街,长长地叹了口气。
另一个世界的南锣鼓巷,经过三次拆迁,三次改建。最后特色归特色了,能不能算“原汁原味”,苏进还是持保留意见的。
这个世界文物修复、古建筑古街道修复的基础比上个世界薄弱多了,这条街会改成什么样,真的很难说啊……
他眯起眼睛,默默心想,能想办法加入这项工作就好了,就算是当个顾问,也多少能提些意见啊。
不过,也许,真的可以趁这个机会试着接触一下?
十分钟后,单一鸣的手机突然响了。
单一鸣接起就问:“老杜,还有什么事情吗?”
对面杜维的声音古怪极了:“老单,你跟改建小组的人说过这件事情?”
“我连那边有谁都不知道呢,跟谁说去?”
“那就奇怪了,那边一听地点,马上就说尽快派人。大概……半小时内就能到吧。”
“半小时?!”
这个速度比单一鸣预想得还要快多了,杜维也很奇怪:“他们效率挺快的啊……行,我这边也马上派人,大宅是吧,一共多少文物?”
“两百多件?”
“噫,数量不少嘛。”杜维掩住话筒,跟对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说,“行,小蓝会带人过去,你等着吧,不堵车的话,一小时内到。”
“运气不错嘛……”单一鸣放下电话,把杜维的话跟苏进转述了一遍,“半小时,真没想到会这么快。”
苏进笑了:“也没什么想不到的。他们要负责这一片的改建,办公室多半也在这负责,有地利之便嘛。”
“对,我差点忘了!”单一鸣一拍脑袋,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单一鸣的电话就又响了。杜维把他的号码给了改建小组的人,对方到了就会跟他联系。
果然,改建组的车已经开了巷口,苏进出去接人。
那边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有点面熟。苏进看了好几眼,那人主动迎上来跟他握手:“苏进先生,又见面了。”
“又?不好意思……”
那人爽朗地笑了。他指了指对面6号院,道,“您忘记了?当时一对母子打碎了老太太家的古董瓷碗,您报了警……”
苏进马上想起来了:“对了!”
当时来了两个警察,后面还跟着两个穿便衣的,苏进当时还以为是跟着一起来执勤的便衣警察呢。
那人笑着说:“我叫杨晋原,在南锣鼓巷改建专项组的组长助理,上次之后,我们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事情,今天听见杜组长说,就赶紧赶过来了。”
苏进恍然,难怪他们来得这么快呢。不过说起来,刚才单一鸣说过了,专项组是国务院派人组建的,组长的身份肯定非常高。这样的话,杨晋原这个助理,也不可能低了……这样一个人,过来亲自跑这种事?
杨晋原关心地问道:“老太太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听说当天她就进医院了?”
苏进说:“哦,没事了,就是略有点脑出血,今天刚好出院。”
杨晋原道:“急性脑出血?这可真是有大有小,老太太平时还是得多注意身体,照顾情绪啊……”
他的表情非常诚挚,苏进笑着点头:“嗯,我会转告她的。”
杨晋原非常善于交流,从巷口走到7号院这么短短一段路,就已经跟苏进拉近了关系,有说有笑了起来。
苏进想到刚才的事情,稍微打听了一下改建小组的改建计划。杨晋原说得很坦率:“这片区域的改建讨论了很久,我们也很慎重。大体上说,南锣鼓巷的情况特殊,我们还是更愿意保留它原有的风味。但是,它毕竟是帝都的一部分,是大城市的一个局部,不可能完全特殊化。所以,我们还是想尽量把传统与现代结合起来,设计一个综合性的改建方案。”
这也是苏进想要听到的,他肯定地点头说:“对,能这样最好了。”
杨晋原叹了口气,说:“老实跟您说,这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这片区域,推算重来容易,在这个基础上改建,真的很难。您也看到了,这里现在只做了最基础的生活改造,居民们生活其实还是很不方便的。譬如这些电线,牵牵绊绊的,既不好看,也有失火的危险。所以,改建起来,难度很大啊……”
杨晋原说来说去,其实还是那个问题——缺人。没有主导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完美融合两边所学的人。少了这个人,改建小组想法再怎么好,也没办法顺利进行下去。
苏进默默听着,突然问道:“如果一直找不到这个人,你们会怎么做?”
杨晋原摊了摊手,坦率地说:“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把这里全部推平,按照老办法开发改造了。”
所谓的老办法,就是纯粹的现代化建设。到时候,大楼将会林立,这一整片古老的街区,将会彻底地不复存在。
杨晋原道:“不过我们现在还在努力,正在联系各个世家,看看能不能请出哪位九段,来做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杨晋原旁边那个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的的确是改建小组的现状,但是他也说得太详细了吧?这不过就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大学生模样,有必要跟他讲得这么多吗?
杨晋原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进,他想起出来前,老板交待他的话。
这个年轻人帮了他们家一个大忙,按照他家的规矩,必须要想办法回报。而且,据说他有点本事,如果他有意愿的话,可以在改建小组内部给他提供一个职位。只要他能说出一点门道,改建小组就能给他定功、给出丰厚的报酬了……
苏进之前想得没错,杨晋原是组长助理,其实工作非常忙。他百忙之中抽空过来这里,一方面是想亲眼看一下南锣鼓巷这座大宅,更重要的,就是要看看苏进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心性人品、本事能力,缺一不可!
杨晋原是肩负任务来的,有意结纳,苏进也想打听一下怎么改建,两人一拍即合,谈得非常好。苏进听到改建小组目前的困难和将来的打算,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当前的关键是要让盛家的文物登上吉光榜。
杨晋原走进盛家的院子,往四周看了一眼,轻“咦”了一声:“好典型的三进四合院。”
他本来不懂这行,改建小组成立之后,下了苦功钻研了资料的。到现在,他也算得上是半个四合院通了。
苏进点头:“南锣鼓巷这一带,各类型四合院保留得非常完好,完整地呈现了元朝至明清时代的建筑特征,以及居民生活的习惯。”
杨晋原也跟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走到后面,柳萱立刻迎了上来,微笑道:“请往这边走。”
杨晋原两人看见柳萱的美貌,同时眼睛一亮。
苏进介绍道:“这是我同学柳萱,今天一起过来的。”
杨晋原打量了一下柳萱:“这位同学,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柳萱笑得很大方:“杨叔叔,上次华夏电视台的晚宴,我陪着我爸,跟您见过一面。”
杨晋原恍然大悟:“原来是柳董的女儿!”
柳萱笑着说:“杨叔叔大忙人,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
杨晋原摆摆手:“南锣鼓巷现在是我们的重点,我一听说三进大宅里有宝物,就主动请缨过来了!东西在哪里?我们看看?”
0156 文安五组
走到厢房门口,杨晋原就停住了脚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惊叹道:“这么多!”
苏进点头:“是,传世文物,保存手法单一,现在有三分之一损坏得比较严重,另外二分之一也需要修整。所以,我们想把它们登记上万物生网站。”
杨晋原当然知道万物生是什么,他了然地问道:“想通过万物生,请修复师来修理?”
令人意外的是,苏进摇了摇头,道:“修复师的话,我们这里有。只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是一个学生社团,想冲击一下吉光榜。登上万物生的话,我们就能拿到积分了。”
杨晋原脑袋转得很快,没一会儿就理清了事情的因果:“你是说,你要弄……”
杨晋原是调查过苏进的,知道他来自哪个学校,甚至也知道天工社团, 知道他跟文修专业之间发生过的纠纷。
苏进这样一说,他马上就明白了,苏进是想利用这些文物,给天工社团的学生练手,也冲击一下他们学校的文修专业啊!
不过调查是暗中进行的,他肯定不能跟苏进说得太明白。杨晋原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严肃:“社团,是指学生社团?”
“是。”
“你是说,你要带一批学生来处理这些文物?”
“也算是处理吧,但还是以修复为主。”
杨晋原很不赞同:“修坏了怎么办?”
苏进说:“万物生网站的申请是有规矩的,从低到高,从简单到复杂,要一步步地来。自备文物也一样。我们会按照万物生的规矩来,不会走后门的。”
“这样就好!”杨晋原欣慰地松了口气。
这态度好像是不信任苏进他们,但看见这个态度,苏进对杨晋原却有了一些好感。
今天帝都交通不错,文安组的成员没堵车,刚到一小时,一辆面包车就停在了南锣鼓巷的巷口。
这一次,苏进跟单一鸣一起去接的人。车门拉开,一群人鱼窜而出,足有十几个。他们下了车,拉开后车盖,从里面拉出了一些箱子,拎在手上。
单一鸣扬了扬眉,迎上去道:“小蓝,你怎么把整个五组全带出来了?”
说着,他给苏进介绍:“这是蓝方彬,是文安组五组的组长,这些全部都是五组的成员。这位就是苏进了,京师大学的学生,天工社团的社长,7号院大宅的文物,也是他发现的。”
介绍人的先后顺序,是很有讲究的。中间人同时介绍两个人的话,先被介绍的,一定是地位比较低一点的那个。因为,地位高的人需要先把握情况。
单一鸣这人非常传统老派,绝对不会疏忽这种细节,但他还是先介绍了蓝方彬,再介绍苏进。
蓝方彬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没有生气,而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苏进,爽快地说:“你好,请问7号院的主人在吗?东西是他的,登记完了,到时候还要他签字确认的。”
苏进苦笑:“他已经出去了,临走时给了我这个——”
文安五组来之前,盛老头就把苏进叫了出去,说自己要出门,然后塞给他了这封信。就连苏进,看到的时候也很吃惊。
他把信纸递到蓝方彬手上,蓝方彬接过来扫了一眼,奇道:“委托书?他把所有文物的处理权,全部都委托给你了?”
这份委托书是用毛笔写的,漂亮的馆阁体楷书,字字分明,绝对不会让人错认。最后署名的位置,不仅留了名,还很正式地用了印。
这样一份文件,就算拿到法院去也是能生效的。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苏进就已经是这批文物的全权代理人了。
两百多件文物,轻轻松松地交给另一人,就算是亲戚,也没有这样做的啊……
蓝方彬看着苏进的眼神更好奇了,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多问,点点头,把委托书交还给他,说:“那行,一会儿,就麻烦你多配合一下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7号院,他们的行动实在太显眼了,南锣鼓巷很多居民都看见了。他们明显有点慌乱,还有人拉住苏进,小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拆迁要开始了。
苏进笑着说没事,很快把他们安抚了下去。前后没几分钟,却让蓝方彬目光一闪,靠近单一鸣小声说:“单老,这小伙子是谁啊?看着也不像住这里的,怎么这么有威信?”
单一鸣也有点感叹,小声说:“……不告诉你。回头你就知道了!”
“嗨!”蓝方彬没好气地看着单一鸣。这老头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就一段时间不见,谁把他带坏了?
文安五组的人全都到了,蓝方彬是组长,手下执勤组五人,修复组八人,顾问组五人。这一次,除了修复组只带了两个人以外,其余十个人全部都来了,相当于一次全员出动。
这表示,不管是因为单一鸣,还是因为改建小组,文安组都表现出了对这件事足够的重视。
不过,当他们跟杨晋原两人打完招呼,看见满满三厢房的文物时,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趟任务带这么多人出来,真是太对了!
“我靠,这是大户人家啊!”跟五组一起来的有个平头,名叫赖海,长得很像削瘦版的徐英,性格跟他也有点像。他不是五组的,在文安组负责对外宣传和联络。万物生网站,就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
赖海啧啧了好几声,说,“不仅明面儿上东西多,家里肯定还得很有钱,不然,这些东西,早就拖出去变卖了!”
蓝方彬走进厢房里,细细打量了一下,说:“行,兄弟们开工吧——”
话没说完,先被单一鸣拦住。单一鸣道:“这里有一份清单,你们先看看,应该能减少点工作量。”
蓝方彬一看,马上就乐了:“单老,谢谢你啊!真的给我们省了好多事!您真牛,这么多门类,竟然全都门清!”
一开始他还只是高兴,结果翻着翻着,越翻越是吃惊。就像单一鸣之前看到的那样,这里面几乎把这里所有门类的文物全部总结出来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得有多么渊博的知识,多么认真的调查才能完成。
这真的是单一鸣做的?
蓝方彬是知道单一鸣来历的,他抬起头,诚恳地说:“单老,您师父也搭了把手的吧?老人家真是太厉害了……”
他想当然地把功劳归到了张万生身上,大略地看了一遍全表,把它交给旁边顾问组的一个修复师,让他安排下去了。
那个修复师是个五段,负责五组顾问组。他翻了翻表格,对着单一鸣投去一个崇敬的目光,匆匆去了。
单一鸣偷偷地把苏进拉到一边,小声说:“小苏,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不提你的……”
苏进目光澄澈,笑了笑,说:“我知道,单老师是为了我好。”
单一鸣的目的,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份文件要是公开说是他做的,那也太惊人了。一个年轻人,精通文物全门类,准确鉴定每一件文物并且命名,这是什么概念?
在苏进看来,这只是份小学生作业;但对单一鸣等人来说,这可是实打实的研究生考试!而苏进,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才是真正的小学生……
小学生完美做出了研究生的作业,说出去是要吓死人的,说不定还会对苏进有所不利。所以为了保护苏进,单一鸣只能把这个锅背下来,毕竟,他背后还站着一个更好背锅的张万生呢!
不过他这个做法看上去真的很像抢功,他本来准备好好对苏进解释一下的,没想到还没开口,苏进就已经明白了。
这种通透的心思……单一鸣拍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的交流简短而隐秘,连柳萱都没有多留意。反倒是杨晋原,向这边看了两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五组执勤组在顾问组的配合下,小心地把文物从厢房里挪出来,放到了院子里,一件件重新清点。
要说苏进那份文件有什么不好的,那一定是上面的照片了。
手机拍摄的,当时光线又不太好,不少都有点模糊,看不清细节。
五组带来了专业的摄影设备,一件件拍照,各个角度,务必把所有的细节全部保留下来。
五组的顾问不断察看着苏进那份文件,对照着文件,一件件细细研究。
修复师之间,始终都还是有点竞争意识的。单一鸣的段位是比较高,但他也不是所有文物全门类精通啊?他这份文件上,涉及到的可不止是他擅长的书画古籍类,而是把所有门类的文物全部都标注上了!
这是在抢我们饭碗啊!
一时间,好几个修复顾问同仇敌恺了起来。他们可不知道单一鸣还有张万生这个师父,他们只是知道,他过界了!
他们认真研究文件表单上的每一个项目,仔细比对,想要找出错误来。
结果,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
他们竟然一个错误也没有发现。这份表单上的结论,比他们想像中的还要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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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7 专业设备
渐渐的,修复顾问们抬起头来,用崇敬的目光看着单一鸣。一个五段的老顾问站起来,走到单一鸣身边,拍拍他的胳膊道:“单大师,又进步了啊!”
单一鸣笑了笑,看了苏进一眼,没有说话。
有了这份文件打底,文安组的工作的确快多了。
蓝方彬来之前,听杜维交待过,让他注意跟改建小组的人配合。蓝方彬之间还有点担心,怕改建小组的人随便插手。但没多久,他就放心了。
改建小组这两个人从头到尾只是陪在一边,偶尔询问一下细节,一点插手的意思也没有。
杨晋原一直站在旁边,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他又踱到苏进旁边,若无其事地问道:“整理好了之后,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始修复?”
苏进正在打量文安组带来的设备,留心修复师们收拾处理文物的手法,一愣之后,道:“大家都是学生,只有周末才能开始了。”
杨晋原似乎有些好奇:“周末啊……到时候我能过来看看吗?”
苏进以为他是还不放心他们,怕他们把文物修坏了,笑着点头说:“行啊,随时欢迎!”
他指了指对面的6号院说,“我们在对面安排了工作室,预计这两天就会收拾好了。到时候大家会在那边干活,您可以直接过去那边看。”
杨晋原对南锣鼓巷的房产变化了若指掌:“哦?就是那一家赔偿出来的屋子?怎么到你手上了?”
苏进简短地说:“纪奶奶暂时用不着,我向她租下来的。”
杨晋原人精一样的人物,苏进说得已经很随意了,但他还是听出来了一些不对。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盘算着回头再去打听一下。
杨晋原没再说话,苏进也没管他。他的目光落在文安组的设备上,一件件地看了过去。
他曾经了解过京师大学的文修专业,也向何三打听过。据他所知,这些世家家族出来的传统修复行业,一直固守“传统”,无论修复工具和试剂,还是修复手法,一直都是秘传的老一套,很少使用现代化的机械。
但现在看来,文安组有些不同。
五组的这些修复顾问基本上还是世家出来的,对待文物时留有很明显的传统痕迹。但是执勤组这些人却不一样。他们是主要动手操作的,很多工作都在修复顾问的指导下进行。
但是,他们并不惮于——也能足够熟练地使用各种工具。拍照也好,清理也好,保护也好,有了相应机械的辅助,很多事情都轻松多了。
苏进的唇边露出了笑意。
看来,世界终究还是在前进着的。文安组走的路子,明显就是另一个世界文物修复发展的路子。只是,在上个世界里,这方面已经比较成熟了,而在这个世界,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蓝方彬是组长,是这场行动的总负责。
苏进看了一会儿,走过去问道:“蓝组长,我想请问一件事。”
蓝方彬对他很客气:“您请说。”
苏进指了指场边的一台立体扫描仪,问道:“我想买这种设备的话,应该到哪里去买?”
那台立式扫描仪有点像超市的扫码机,比它大上两圈,一样可以手持操作。
扫描仪的出口处可以放出蓝光,蓝光缓缓扫过文物,文物就会被扫描到电脑上成像。
虽然有大小限制,只能对一部分小型文物使用,但它的精度和细节的完整度,比照片还是强多了。
蓝方彬意外地问:“您想买?”
苏进点头:“我有一个文物修复的社团,这个扫描仪对文物没有损害,前期用来检测挺方便的,准备一个也不错。”
蓝方彬说:“你想好了?很贵的哦。”
苏进笑笑:“钱不是问题……而且,现在不是正打听着吗?”
蓝方彬咋舌——钱不是问题,这话这口气,说得也太大了!这小子应该是哪里来的富二代吧,还不是一般的富二代。也不对,只是个富二代的话,单一鸣对他怎么会是那种态度?
蓝方彬回答得还是很老实:“价格我不是很清楚,是上面研究了,让后勤去配置的。一开始大家都不会用,用起来之后才觉得挺方便的。嗯……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回去打听一下?”
苏进毕竟太年轻,蓝方彬一开始还在使用敬称,没多久口气就变了。
苏进认真地说:“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蓝方彬嘿嘿一笑:“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只是打听而已……咦,我想起来了!”
蓝方彬一拍脑袋,说,“真是傻逼了,箱子上那么大的字我都忘记了!”
他走过去,那个执勤组成员刚刚扫描完一件文物,蓝方彬接过扫描仪,拿给苏进看。扫描仪把手的一侧有一个鲜明的标志,蓝色的,一左一右两笔,看上去像两片云,又像两只翅膀——
蓝方彬说:“这就是他们公司的logo嘛……”
苏进也看见了,跟着叫出了名字——“平天机械!”
蓝方彬说:“对,就是从平天机械买的。怎么,你也知道他家啊?”
“嗯,听说过……”
这会儿,苏进也在暗骂自己太蠢。谈修之的平天机械,专做各种考古相关的机器。谈修之又跟文安组关系那么密切,应该很容易想到他那边去的嘛。
不过,是谈修之就好办了……苏进看得出来,这些设备也同样根据文物修复的需要,进行过一些改造。他摸了摸下巴,心里有了打算。
两百多件文物,说少不少,说多其实也真不算多。
杨晋原中午就走了,留了改建小组另一人,名叫骆恒的在这里看着。他也没什么事情,主要起个象征性的作用,表示这件事改建小组也是经了手的。
不过,从留了这么个人也可以看出来,改建组对南锣鼓巷抓得的确很紧。
中午,苏进直接叫了外卖送到这里来,跟文安组的人还有骆恒吃了顿便饭。
今天周二,其实上下午他们都是有课的,不过苏进和柳萱统统都翘了。单一鸣被张万生抓得很紧,连选修课都不让他翘。这次能脱身,还是托了苏进的福。
柳萱小声说:“真是有一就有二。翘过一次课之后,我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了的。”
苏进说:“其实我还是建议你回去上课的。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最好不要越界。”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柳萱还是拒绝了。她摇头说:“老师教的那些课,我基本上都学完了。而且……今天这件事,明显更有意义!”
她端着饭盒,看向院子里。有些人已经吃完了,又开始了忙碌的工作。
他们拿着苏进做的那份表格,对照检查,查看特征,态度非常认真。有时候他们会产生一些问题,会过来问单一鸣,很多时候单一鸣也没办法回答,要跟苏进“讨论”过后才能回复。
时间一长,傻子也发现不对了,五组的人对苏进的态度越来越慎重尊敬,有时候还跳过单一鸣,直接过来问他。
柳萱把这一切都收在眼里,她忍不住有些骄傲了。
区区一个文修专业,瞧不起他们有屁用?这个世界上有见识的人多了去了。
到时候苏进,还有天工社团在外面的事情传回校内,真想看看那些傻逼那时候的表情啊……
柳萱在心里很粗鲁地想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
这批文物是天工社团的指定文物,也就是说,它们即使登上万物生,也只能由天工社团来申请。这个很简单,万物生在后台设置一下就好了。
这种“后门”,以前也不是没有先例。
不过这得要天工社团先注册,赖海跟苏进交换了联系方式。回头苏进注册好了,赖海会配合他把这些事情全搞定。
蓝方彬犹豫着跟苏进提了一下万物生的规矩,本来很担心苏进会仗着单一鸣的身份,强行要求越级申请的。
没想到苏进答应得非常爽快:“这是应该的。这个规矩很好,我们会照章办事。”
蓝方彬松了口气,道:“多谢了,别的事情你放心,我会督促赖海——”赖海被重重拍了一下,呲牙咧嘴,“用最快的速度完成的!”
0158 统计结果
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盛家大宅的所有文物全部都统计完毕。
所有级别的文物加在一起,一共269件,其中一级最多,一共136件。苏进之前带着徐英翻出来的那些玩具,基本上都被归在了里面。它们虽然不算太珍贵,但也保留了这一百年左右儿童幼年玩耍的痕迹,有一定的文物价值。
二级文物72件,现在被定出来的级别里,最高的是6级,正是那面韩媛绣的屏风。
它被认证为韩希孟亲手制作,绣工精湛,人景融合,灵动鲜活,栩栩如生。它的木架是黑檀木的,连架带绣全部保存完好,品相极佳。简单的灰尘处理之后,品相可以达到九品。
据单一鸣估算,这面屏风如果宣传得当,绝对可以拍出千万以上的价格。
除此以外,还有一对元青花的人物图梅瓶,苏进定的是8级文物,正宗国宝级。但是五组的顾问们却不敢确定了。他们决定下次再重新请瓷器大师过来鉴定,那时候再正式定级。
五组以为目录是单一鸣做的,有点不好意思,再三道歉。单一鸣看了苏进一眼,摆手道:“行,来就来吧,到时候给小苏打电话就行了。”
委托书是开给苏进的,五组的也知道。
这269件文物不是全部都要修复的。
传世文物通常保存情况比较差,但这也是要看情况的。
譬如瓷器、玉器等等,传世保存下来的质量一般会比较不错……因为这些物品,本来就难以磨损。至于摔碎打烂的那些,早就被处理掉了,根本不会留下来。
相对来说,纸制品、纺织品、漆器木器竹器、金属器皿,这种类型的文物就很麻烦了。它们正常放在那里,只要不刻意保护,时间一长,就会遭遇空气里水份、霉菌,环境里虫噬鼠咬等种种问题。
所以,这269件文物里,需要修复的基本上都是这些门类。它们修复起来比较麻烦,积分相对也比较高。全部136件一级文物里,需要修复的有112件,1-2分区间的占了一半,1-3分、1-4分、1-5分的都不少,固定分1分的,一件也没有。
五组把这些资料全部统计了一遍,打印成一份份文件,让苏进签字。
到这里为止,南锣鼓巷7号院,盛家大宅所有的文物全部清点登记完毕。就连那些保存完好,不需要修复的文物,文安组也登记了一下,留了一份档。
蓝方彬跟苏进介绍说,这其实也是所有权登记,相当于国家确认,这东西就是盛国光盛老头的了。除非有正式的交易买卖纪录,不然流失在外,盛老头是可以追讨的。
苏进一边看一边签,很快就签完了。
赖海在旁边看着他签,主动表示,周末前一定可以全部登记上去,到时候天工社团只需要等着申请就可以了。
苏进又问,修复完毕之后,要怎么拿给文安组检验结果。
蓝方彬表示,一般来说,小件的、比较便携的,都是自己送去文安组;比较大件、数量比较多、级别比较高的,文安组也可以上门服/务。
不过总地来说,文安组人手有限,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是请他们多跑跑。
蓝方彬哈哈笑着说:“反正文物修起来麻烦,就算跑,一个月也跑不了好多次,哈哈哈哈。”
苏进也笑了,却没有说话。
总地来说,今天的事情办得很顺利,大家都很高兴。
苏进要请五组的人吃饭,蓝方彬代表大家婉拒了。
个人交往没问题,今天是来办公事的,文安组规定,这种情况禁止吃请。
五组登记完,重新把文物分类归放到原处,呼啦一声就撤走了。
文安组的都走了,骆恒也没有留。说起来这人挺奇怪的,他在这里呆了一天,什么事也没做,但一点也不觉得无聊的样子。他不怎么跟人说话,就是双手揣兜里,在盛家的院子里踱来踱去,到处乱看,像是普通的游客一样。
最后文安组把东西清点完了,打出文件让骆恒过目,骆恒一摆手,理直气壮的说:“我不看了。我又不懂,看了也是白看!”
有这样说话的吗?关键是,现场不少人都看出来了,他这话还真不是客气谦让,也不是推卸责任——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苏进留他吃饭的时候,他也同样一摆手,说:“太浪费时间了,忙,没空!”
说着,同样揣着兜,吊儿郎当地走了。
这会儿,就连单一鸣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在这里闲逛了一整天,还忙?”
国务院成立的改建组里面,竟然还有这种怪胎……苏进想想,也觉得挺有趣的。
今天的事情办得非常顺利,这也多亏了单一鸣。这位七段修复师、首席顾问全程坐镇,充分说明了他对这件事的重视。所以,文安组从上到下都不敢怠慢,工作效率也变得非常高。
人走空了,院子里重新变得宁静起来。
现在正是太阳西下的时候,到处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红光,破旧的院子也显出了几份情调。树上的残蝉偶尔叫一声,有气没力的,却发显得这里幽静。
苏进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左边的厢房。所有文物已经全部被归了进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具体位置怎么排,也是在苏进的指导下完成的。
这些文物,对文安组来说是宝物,对苏进来说也一样。
天工社团的文物修复之路,将从这里正式起步!
苏进笼罩在阳光下,唇角一翘,微微笑了。
…………
晚上回去,柳萱坚持要让苏进赶紧注册吉光榜。
苏进拗不过她,再加上他也觉得早点注册比较好,就把所有成员全部叫到了十极里,把情况向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
大家一个个摩拳擦掌,非常兴奋。
正式注册之后,他们就要跟全国的文修专业和文修社团同台竞技了!
岳明笑着说:“最后一个社团才只有6分,分分钟都能超他们。”
徐英早就恢复了原来的活泼,垫底的阴影好像彻底消失了似的。他重重一拍岳明的背,说:“你胆子也太小了。我们的目标是正规的文修专业!”
他跳到椅子上,振臂高呼,“我们要打败所有文修专业,站到吉光榜的首位上!”
“你还是先想想办法抱苏进大腿,让你亲手摸一下文物吧……”贺家难得开口,一开口就很致命。
“对,不然,到时候就算我们补榜,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魏庆补刀,一脸的善良纯洁。
一瞬间,徐英就像被戳破了气的皮球一样,垂头丧气。两秒后,他一个箭步上前,真的抱住了苏进的大腿,叫道:“老大,求放过!”
苏进低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乖,看你表现了。”
这么含糊不清的答案,也让徐英瞬间振奋了。他拍胸脯表示:“行,看我的!我一定会很乖的!”
这会儿,几乎可以看见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背后摇来摇去,殷勤得不行。
“哈哈哈哈!”天工社团的学生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柳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苏进笑着打开高校文修联盟的网站,随口道:“嗯,顺便再说一下,以后每个星期,我们都会再进行一次考试。”
他点开吉光榜,听见后面的声音突然全部安静了。他笑着说:“不过下一次,就不用像前两天考得那么麻烦了。我们就拿这一周修复的文物来比。按照万物生的规定,每个文物都有不同的积分。”
魏庆问道:“积分高的赢吗?”
贺家也以为苏进要这样说,有点不太赞同地皱起了眉。按积分算的话,就要求他们冲击更多的文物,追求更高积分的文物。这不管对文物本身还是对他们来说,显然都是不利的。
“当然不是。”苏进轻快地否决了,“万物生的修复积分有个区间,修复得好,分数就高;修复得差,分数就低。我会用你们的实获分数除以最高分,按比例来排名。”
学生们的思路非常敏捷,瞬间就明白了。
这样要求的话,就是说,他们每一件文物的实获分数越高,排名就越高。这就要求,他们要不断追求所修复文物的质量,质量越高越好!
但这样一来,又有了一个问题。一个人花一个星期,修复一件高分文物,会比另一个人每天修复一件不错的文物分数更高。
方劲松提出了疑问,苏进转过椅子,笑着看他们:“你们忘记了,要修理的文物,不是你们选的,是由我来指定的。我会定时收回你们手上的文物,发出新的。收回的时候没有修复完毕,也是要扣分的……
学生们彻底明白了。苏进对他们的要求很高,速度和质量,两者都要并重。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心性都不错,高要求不仅没有击退他们,反而更加激起他们的好胜心。他们相互对视,再次在同伴们脸上看见了浓浓的战意。而苏进的话,又给这战意加了一把火——
“排名最低的,将会自动退位,到替补的位置上。原来的替补补进进来。这样,每周评选一次,每周更换了一次替补。”
苏进微微一笑,道,“方劲松,记录每周的战斗结果,当成资料保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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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9 天工42
柳萱在旁边看着,简直太服了。
天工社团的这些学生,相互之间和乐融融,但同时也有充分的竞争意识,简直是一个团队最好的状态。
苏进月份小,在天工社团里本来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但现在,他被同学们一口一个“老大”的叫着,把团队带到了现在这个程度……
柳萱凝视着他,笑着叹了口气。
还有什么他办不到的吗?
这时,苏进已经打开了吉光榜的注册页面,开始注册天工社团了。
第一项就遇到了困难。
按照惯例,最上面的一项当然是“专业/社团名称”。
苏进输入“天工”个字,后面马上出现了一个小红叉,提示“名称不能重复。”
什么?天工已经被注册了?
想想也是,天工是这个世界修复师的最高层次,也是所有修复师的目标。无论是学校的社团,还是外面的各种大中小组织,叫这个名字的多了去了。
学生们凑上来,徐英“哎”了一声,说:“重复了啊?不能叫天工了?”
岳明说:“那只能换个名字了。”
“没劲……”徐英不满。
“叫天工社呢?”魏庆出主意。
“不行不行,注册之后,名字后面会自动跟上社团或者专业两个字。照你说的办的话,到时候我们就得叫天工社社团……结巴吗?!”徐英大力摇头,非常不同意。
“那加前缀呢?”岳明出主意,“超级天工?我们是天工?”
“好中二啊……”大家还是很不满意。
结果一个注册用的社团名字,就把大家给难住了!
最后,徐英说:“还是老大说吧,你说了算!”
苏进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轻松地笑了笑,说:“行啊,那叫就天工一号吧。”
天工一号……
方劲松马上就联想到了之前他给试剂取的名字:一号固色剂,顿时无语。这人取名字,都是这个风格的吗?
结果天工一号也注册不上。后面还是显示着“名称不能重复。”
一时间,大家都无语了:“连这也有人注册,天工这个名字,也真是太吃香了……”
天工一号不行,就天工二号嘛……苏进在这方面的思路就是这么直接。
结果天工二号也不行,同样重复了。
于是,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就这样看着苏进一个个尝试下去,最后,苏进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道:“终于成了。”
名称后面的小勾,终于变成了绿色——“此名称可以注册”。
而现在,显示在前面的名字,已经变成了“天工四十二号”!
苏进转头问道:“就叫这个了?”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已经全部麻木了,大家再也提不出任何意见,反倒一致通过了:“行,就叫这个吧……”
苏进笑笑,继续往后填。
社团人数,六人。成立时间,2016年9月31日。
社团成员——
这一项要把所有人全部都填上去,也是苏进叫他们过来的主要原因。
他再次转身,问道:“你们是要填本名,还是另外取个名字呢?”
…………
是的,苏进之前细细研究了一下吉光榜。
尤其是上次,跟柳萱在咖啡馆分手之后,他回去重新用电脑打开了网页,顺便还关注了一下其中的个人榜。
他连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学生也没认齐呢,何况其他学校的,所以,他也只是看看而已。
结果他就发现,个人榜上一大半,用的都不是本名。
那些名字千齐百怪,大部分都颇具古韵。什么“千秋雪”、“西岭光”、“执手泪语”、“骑鹤仙人”……也有直接用本名的,但是非常少。
现在个人榜排名第一的,正是那个“千秋雪”,积分1251分。个人榜后面会显示所属的学校,从这里大概能猜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这位千秋雪,正是团队榜排名第一的江南大学的。
这个分数非常恐怖,几乎一半的文修专业的总分,都没有她一个人的分数高!
同样上四位数的第二位,名叫“紫气东来”,同样是江南大学的,积分1023分。这两个人的分数加起来,占了江南大学总分的三分之一。如果这两人自组一个团队,甚至能在团队榜上挤进前五,可见其个人实力之强悍!
相比这两人,其余人都显得黯淡无光了。
整个个人榜上,苏进的熟人只有一个——蒋志新。
蒋志新在这方面还挺有趣,他是用本名登记的,同样也是本名入榜。
他一共是756分,排名第8。第三名就有972分,可见第三名到第八名之间的竞争有多激烈,几乎完成每一件文物,名次都可能有一次变化。
苏进打开个人榜,点了点,又问了一遍:“你们打算用本名,还是另外取名?”
贺家毫不犹豫地说:“我用本名就可以了。”
苏进扬了扬眉,对着他点了点头。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贺家这个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一直都是用的本名。包括以前做黑客的时候,别人生怕别人查到自己的身份,恨不得套上七八个马甲。而贺家,仍然大喇喇地亮着自己的本名,好像生怕别人找不到自己。
不过,苏进总觉得,贺家能使用这样的做法,可见背后应该还是有其它底气的……
徐英有点犹豫,他觉得贺家这样挺酷的,但又不是很想照着他的来。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听……
他问道:“老大你呢?”
苏进早就想好了:“我会用化名,用玉八刀这个名字。”
苏进既然这样说了,徐英也马上拿定了主意:“那我也用化名!”
其他人纷纷点头,结果除了贺家以外,所有人都还是不想本名上阵。
大家很快选定了自己的名字。
苏进叫玉八刀。
徐英叫英雄泪。
方劲松就叫风中松。
魏庆叫庆余年。
岳明叫沧海月。
可能是受苏进影响,每个人都用了三个字,倒是挺整齐的。
一排名字整整齐齐地列了上去,很快,苏进就填完了全部资料,按了“提交”键。
很快,后台审核通过,“天工四十二号社团”就此正式成立了!
页面自动跳转,到了一个新的页面。
这个页面上有他们刚才填写的全部资料,另外大部分都是空白的。
苏进拉动着页面,一边看一边给学生介绍。
“到时候,我们修好的每一件文物的名称和链接都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我们的总分。我研究过了,文安组审核修复好的文物时,会填写全部修复师的名字,按顺序拿到不同的分数。这些分数,会归到各个的名下,出现在这里……”
“嗯,还有个人页面,这是我的页面,会有主修文物和辅修文物栏……咦,这个地方很有趣,修复师之间可以互相留言互动,也可以向别人提问。”
吉光榜后台的设计挺简单,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很快就看完了。
贺家眉毛一抬说:“小气。”
“什么小气?”魏庆好奇地问。
“网站。”贺家说到自己的专业,话总算多了一点,“这网站做得很老套,明明还可以增加一些功能。这些积分,可以做成虚拟货币的形式,在有限程度下进行交易。譬如,可以用积分向另一个人提问,正确解答就能得到积分。”
“不行啊。”徐英摇头,“积分是要用来排名的,能交易的话,怎么排名?”
贺家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说了,是在有限程度上。交易方式、交易数额,都是可以限制的。第二,为什么能交易就不能排名?我们考试也分笔试和操作实践。操作实践可以换分,笔试理论为什么不行?”
徐英语塞。
贺家耸耸肩:“当然,实际操作的话,还有很多东西要考虑。不过嘛……”他看着高校联盟的网站,不屑地撇了撇嘴,“总不至于像这里这样,纯粹死水一潭。除了一个榜单以外,什么可取的也没有。”
徐英想了半天,总算憋出了一句话:“但不管怎么说,这网站还是比较有公信力的……”
贺家倒也不否认:“也只有这点可取了。”
苏进听完他们的讨论,笑着拍拍手说:“行了,先不说这个了。没准儿哪一天,我们有实力了,有名望了,也能做一个这样的——比这个更好的网站。”
他说,“这几天,大家好好练手。方劲松那边有盛家大宅全部文物的资料,你们可以找来看看,提前了解。还有一件事别忘记了……”
所有学生全部会意,异口同声地道:“修复计划书!”
苏进点头:“对,明天,我把周末要修复的文物名称告诉给你们,这几天,你们利用课余时间把修复计划书做出来。正式修复之前,我会检查。提前说好,计划书要是没做好,那就是徐英的机会了。”
徐英一怔,马上会意,立刻摩拳擦掌地笑了起来:“大家不要客气啊,觉得累的话,就好好休息,不要勉强了!”
“你滚!”所有人异口同声,连贺家都非常嫌弃地把他凑过来的脑袋推开了。
今天晚上的会开得很简短。苏进最后那句话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思。以前他们还没独立写过文物的修复计划书,要怎么规划,怎么写,还得好好想想。
开完会,他们也没打算再继续练习,都准备回去之后,好好研究一下文物列表,认真谋划一下!
转眼间,十极里只剩下了苏进和柳萱两个人。
苏进摊了摊手道:“已经注册好了,没事了吧?”
柳萱眨了眨眼睛,举手道:“还有一件事!”
苏进纵容地笑道:“行,我知道了,周末你可以过来看看,要拍摄什么的,也可以,就是……”
“暂时不许外泄!”
柳萱立刻抢答,苏进笑了起来。
柳萱也走了,苏进回到电脑旁边,注视着吉光榜的团队部分。
现在,吉光榜上一共有1871支团队,刚刚注册的天工四十二号社团,位列最后一位,积分为零。
每页50支团队,后面的队伍全部都是灰色的,表示他们只是注册了,一个积分也没有。
翻到第三页时,一片青色突然扑入眼帘。
这是所有团队积分在二十分以下的团队,全部都是文修社团。
苏进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屏幕。“得”的一声轻响,就像一个清脆的笑声。
0160 公司成形
第二天,苏进接到通知,彭书辛那边公司的事情搞定了。
彭书辛亲自过来,给苏进送了一大堆文件。
这个公司办得比彭书辛想像得麻烦一点,这也跟当前的局势有关。
现在传统文艺复兴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全民对此的兴趣都大得要命。毫无疑问,这种情况里面蕴含着巨大的商机,很多相关文物收藏、文物鉴定、文物修复的公司应运而生。
一开始,国家对这种情况还挺高兴,没多久就发现不行了。
里面的骗子实在太多了,打着注册公司的旗号,他们简直肆无忌惮。
所以现在,相关部门对文物相关的公司管得特别严,不费一点工夫,很难注册得下来。
不过怎么说彭书辛还可以用上谈修之那边的关系。谈修之有背景,这些年来把相关文物考古的上下层关系都打点得非常妥当,就这样,彭书辛还花了这么长时间,可见这事有多麻烦。
苏进听完,笑着说:“真是辛苦你了。”
彭书辛笑着摆手:“这有什么?本来就是应该做的。”
现在,苏进的公司已经正式成立,名叫“天工文物鉴定与修复股份有限公司”。
头天晚上在吉光榜注册社团名字的时候,苏进还联想到了公司名称的事情。叫天工的社团这么多,叫这个名字的公司会不会也比较多?这个名字,真能注册得上吗?
结果竟然真的很顺利就注册上了。
天工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苏进,他和张万生以及何三——大名叫何生澜共同组成了董事会。
当然,张万生说好了,只挂名,不出面,有事弟子服其劳。
出资占比和股份分割上,也是经过一番讨论的。
张万生出一百万,占29%;何三同样出一百万,却只占了20%。
一百万对这两人来说本来就只是小钱,要不是苏进一开始没打算把公司规模搞得太大,他们出得更多一点也没什么问题。
何三是知道单一鸣的,一听说另一个出资人是他的师父,马上主动要求自己后退一步。
张万生也无所谓,按他的意思,只要算他一份就行了,多少随便。
但两人都很坚持,别的就算了,苏进的占股比例一定要是最高的,必须超过半数。
所以,苏进出的资金是最少的——只有五十万,占股比例却达到了51%,为三人最高,掌握了绝对控股决策权。
不过对这样一家小公司来说,多占股的唯一区别就是多做事,所以苏进也没有什么意见。
彭书辛又给苏进讲解了一些有关公司的细节内容,他意外地发现,苏进接受的速度比他想像中快多了。有很多内容,他只开了个头,苏进就已经会意。一些业界常见的规矩和容易掉进去的陷阱,他也全部都一点就透,好像早就了解过似的。
彭书辛只觉得这样的讲解太舒心畅意了,他笑了笑,才要说话,手机先响了起来。
他接起手机讲了两句,对苏进道:“我还约了个人来,是个很厉害的财务顾问,她会给你介绍一下新公司财务制度方面的注意事项。天工公司现在还很少,财务收支都不多,暂时还用不着聘请专门的财务人员。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方面太容易出问题了,还是多注意一下比较好。”
彭书辛只是法律顾问,这些事情本来都用不着他做的。他做这些,的确是在为苏进,也是为天工社团认真谋划打算。苏进非常感谢,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很快,那个财务顾问就到了。她无论长相还是打扮都非常严肃,头发盘得紧紧的,简直像那种最不近人情的教导主任。她姓高,名叫高和香,做这行已经有三十多年了,经验非常丰富。
她一坐下来,只点了杯白水,一句寒暄也没有,开口就说正事。
苏进一怔,立刻集中起精神,认真听她说话。
高和香眼镜后面闪过一道欣赏的光芒,又讲得更仔细了一点。
一小时后,她把该讲的事情全部讲完,留下自己的电话,让苏进有问题问她,端起那杯白水,一饮而尽,站起来就走了。
从头到尾,她一句废话也没说,也只喝了一杯白开水,干脆得不行。
但是听得出来,她的确很专业,经验又丰富,新公司刚建立时可能遇到什么问题,跟银行打交道的时候可能遇到什么困难,她都门清地熟,讲得清清楚楚,应对手段恰到好处。
不说苏进早就有了一定的经验,就算他是一个真正的新手,听完这样的介绍,也能正常操作一个新公司的全部财务相关了。
果然是高级人才……他看着高和香的背影,不禁在心里感叹。彭书辛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摇头道:“高老师本事很大,但是这个性……”
苏进笑了:“这个性有什么不好的?我很喜欢。”
有了高和香的叮嘱,苏进接下来的工作都在财务上格外注意了一下。
现在没多余人手,只有他自己来。他通过彭书辛联系了平天机械的人——彭书辛本来也是平天机械的法律顾问专员。
苏进本来想走谈修之那边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谈修之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提示“不在服务区”。想起上次视频联系时他所在的位置,苏进心里有了一点猜测。
彭书辛联系后,平天机械指定了一个姓张的小伙子跟他联系,往他的邮箱里发了一份设备简介和价目表。
苏进浏览了一下设备,发现文安五组当时用的设备全部都在上面,价格中等偏高。
在这个世界里,能有考古修复专用的设备,已经很不错了。不过跟苏进上个世界比起来,还是少了太多。
平天机械现在有的,主要就是扫描仪、摄影探头、超声波清洗仪等少数几样。x光探伤仪、微生物检测分析仪等设备,在这里似乎还没有出现。
苏进把现在有的几样全部买下来了,另外还配备了几台配置相当专业的电脑。
柳萱请来的保洁公司把四合院清理的干干净净,苏进又请了装修公司,用三天的时间,把门窗地板简单更换了一下。
短短一周时间,除了必到不可的课程,苏进几乎全翘了,忙不脚不沾地。
柳萱一开始还想跟着他看看工作室的布置,没多久就跟不上他的脚步了,只能等着周末去看结果。
忙碌的一周很快就过去了,是的等到周末,天工社团第二阶段的活动就要正式开始了!
…………
徐英背了个大包,在学校公交站等车。
这几天他一直坚持跑步,瘦了几斤,看着更有精神了。
想起今天要做的事,他有点兴奋,又有点郁闷。这几天他一直表现得挺正常,但多少还是受到了那天垫底的影响。坚持每天早上跑步,就是表现之一。
身为一个胖子,他跑起来有点吃力,没跑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喘得比风箱还响。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看样子还能一直再坚持下去。
“胖子都开始跑步了,我们怎么连胖子都不如!”
岳明迅速发起了号召,而在他号召之前,魏庆和方劲松就已经跟上了徐英的脚步——准确来说,这两人开始锻炼其实比徐英还早多了。
想到这里,徐英咧了咧嘴。
“想什么这么有趣?”
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徐英抬头一看,立刻噔噔噔连退三步,张了半天嘴,叫道:“秦,秦小姐!”
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正是校长那个姓秦的助理。
她跟上次的打扮一模一样,头发挽得一丝不乱,抱着厚厚的文件夹,目光透过黑框眼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徐英。
徐英一见她就面红耳赤,他想起上次见面时发生的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秦助理打量了一下他,问道:“你这是要去南锣鼓巷?”
徐英一呆,抬头道:“啊?你怎么知道?”
秦助理微微一笑:“学校都已经传开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
一号那天,苏进跟文修专业的人在书报亭发生的纠纷,学校论坛上早就撕了八百个来回。论坛上一致公认,文修专业这是要一举打死天工社团了。
对一个社团进行这样的要求,不是文修专业这样一个院系专业能决定的,必然通过了学校高层的决议。而学校竟然同意了这个不合理的要求,是不是表现了自己的倾向,默认了文修专业的打压?
想到这里,徐英的脸色从红转黑,他托了把沉重的背包,闷闷地问道:“校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
徐英直视着秦助理:“校长也不想我们天工社团存在吗?为什么要通过文修专业的要求?”
秦助理注视着他,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问道:“你觉得你们办不到吗?”
徐英一怔,闭上了嘴。
秦助理微微一笑,道:“你们的确是新手没错,但有了那样的老师,一星组织对你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徐英又是一怔。那样的老师?指的是苏进?
没错,有了苏进,他们才有完成五百分的可能。但是,学校怎么会知道苏进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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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1 员工
徐英的脑瓜子非常灵活,他的脑中迅速转过上次在食堂发生的事情。他从一开始就格外关注秦助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中。包括她特别留意谁,向谁行礼……
徐英突然蹲了下去,抱住了自己脑袋。
秦助理意外地看他,徐英却在心里哭笑不得。
毫无疑问,秦助理所说的老师,不是苏进,而是张万生啊!
张万生和单一鸣要转学进来,肯定是要通过校长的。校长很可能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上次张万生公然出来帮天工社团的忙,后来也跟苏进有联系,单一鸣还带了天工社团一次周末活动……
校长理所当然就会觉得,这两个高段修复师,就是天工社团的后台。有了这两个高段修复师指导,屈屈500分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是受了这个的牵连……
徐英抹了把脸,站起身来。这个关窍一打通,他的思路也顺了。
徐英问道:“其实校长是想让我们通过的,是吧?”
秦助理笑笑,吐出来的话却很保守:“校长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意思。”
徐英摆了摆手:“他当然想让我们通过啦。一家独大,对学校也没什么好处吧?能分庭抗礼,学校也会多点余地,好跟文修专业讨价还价。”他平时一脸懵懂,很有点说话不过脑子的感觉,但这时思路清晰,说出来的话让秦助理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徐英很是理所当然地说,“所以,校长肯定还是支持我们壮大的。不过我们没通过要求而解散……对他也没什么坏处。”
秦助理用崭新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笑了起来。她紧了紧手里的文件夹,意味深长地说:“对你们自己来说,有这样一样明确的目标,能光明正大地立足,也是好事……不是吗?”
徐英撇了撇嘴,他看了秦助理一眼,突然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文件夹,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我靠,好重!”
他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还抱着一大堆文件夹,整张脸都变苦了。但他看着秦助理的眼神却清亮而坚决,显然没打算把东西还给她。
秦助理眯了眯眼睛,突然提起旁边的一个小箱子,微笑道:“我要去校长办公室……这个也拜托你了。”
这箱子份量也不轻,撂在文件夹上,徐英的手立刻往下一沉。他的脸色更苦了,呲牙咧嘴了半天。
秦助理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嫣然笑道:“看来,你比我想像中的成熟多了。走吧?”
“走……走!”徐英咬牙切齿,抱着一大堆东西,跟在了她后面。
…………
帮秦助理送了次东西,徐英到南锣鼓巷四合院的时间就晚了一点,不过好歹没迟到。
天工社团周末活动没有固定的时间,但是大家都默认了八点开始。
十一月初,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南锣鼓巷的槐树纷纷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徐英踩在落叶上,听着轻微的声音,想着刚才听到的事情。
他走到6号院,抬头一看,发现苏进正在跟方劲松说话。
6号院正中央也有一棵大槐树,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那种。苏进跟方劲松站在树下,苏进在说,方劲松非常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着头。
苏进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藏青色的灯芯绒裤子,没穿外套。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上,露出一节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臂。他正在把玩着一顶色彩鲜明的帽子,神情从容而平稳,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着让人心里都踏实了下来。
徐英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单论年纪,苏进其实是六个人里最小的一个——他是12月生的,提前了几个月上学。算起来,到现在还没满十八岁呢。
但是不知不觉中,天工社团的所有学生都忘记了他的年纪,管他叫起了“老大”。
这个“老大”跟“贺大大”那种稍显戏谑的称呼不同,从叫出口的那一刻开始,就代表了他们对苏进的敬服。
而苏进,完全不像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他那份稳重与从容, 以及超凡脱俗的能力,就像一个长辈,一个师长,引领着他们,带着他们走在这条一直向往的路上。
学校的确是因为误判才对他们做出了超高的要求,但天工社团凭什么也觉得500分不是不可以完成的事情?
当然就是因为有了苏进这个人!
每一个星期,每一天,他们都能感觉到自己能力的提升。
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亲手修复过一件文物。但是他们每个人,对此都拥有了充足的自信。
因为他们是天工社团,他们是苏进带领的社团!
“我来了!”徐英笑了起来,把之前想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误判了又怎么样?秦助理说得没错,只要能达成一星社团的成就,他们就能在学校立足。他们就能迎头痛击,狠狠地打文修专业的脸!
…………
“哗!”
徐英走进工作室,忍不住张大了嘴巴,惊叹了一声。
门窗也好,家具也好,设备也好,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全新的!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通透的阳光透过大树,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工作台上铺上了一块块金斑,感觉暖融融的。
现在这里完全不像一个陈旧的四合院了,就是一个现代化的工作室嘛!
徐英转头看向四周,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面前的仪器:“这也太豪华了,完全是鸟枪换炮啊!”
苏进站在他后面,笑了笑说:“暂时用用吧,先熟悉一下。”
也就是说,在苏进看来,这条件还不行?
学生们对视了一下,收敛起了脸上的表情。
徐英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一到,天工社团全部到齐了。
苏进指了指面前道:“这里就是社团新的活动地点了。离学校有点远,但是离我们要修复的东西近。以后大家可能要在路上花更多时间,暂时先辛苦一下。 ”
学生们认真点头。
天工社团刚刚建立时,他们哪想过会有这样的条件?
正规崭新的工作室,触手可及的文物,文修专业能保证每个学生都有这样的条件吗?
显然不行啊!
相比起来,路远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方劲松举了举手上的一本书,那是一本明朝中期的史书:“我借了书,可以路上看。”
岳明也点了点头:“这样挺好的,路上也不会浪费时间。”
苏进笑笑,时间宝贵,能这样争分夺秒地学习,本身就是一件可贵的事情。
他拿出一系列的文件,说:“上星期,天工公司就已经成立了。这些设备……”他指了指周围,“已经全部入在了公司的帐上,成为了公司的第一批固定资产。接下来一段时间,方劲松会帮我做一些财务方面的工作。”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公司的情况,学生们都听得很认真。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这家公司的一员了。
苏进又拿出几份合同,道:“既然公司已经成立,我们就按照正规化流程来管理。这里是几份聘用合同,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签一下。签了合同,你们就是公司员工,每个月有底薪,修复完毕,也能得到提成。”
他把合同递到每个人手上,除了方劲松的,其余人的都完全一样——方劲松多了财务这一块的工作,薪水也会比别人高一点。
合同是彭书辛他们事务所拟的,博霆这么专业的律师事务所做这种事,简直是牛刀杀鸡。彭书辛对苏进的事情很上心,合同拟得非常正规,但现在,显然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天工社团所有的学生,拿到合同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直接翻到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包括贺家在内,没一个人去关注合同里的具体内容!
苏进失笑道:“你们都不看一下的吗?”
徐英满不在乎:“老大你定的合同,有什么可看的?咦,不会还有其它地方要签名吧?”
说到这里,他才又拿起合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没有空白了,这才松了口气,嚷道:“签完了,我现在已经正式入职了!我是个职业修复师了!”
岳明酷爱打击他:“呸,职业个屁!你碰过文物吗?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这一周都没办法碰了……嘿嘿嘿嘿。”
徐英立刻面红耳赤:“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而且……”他眼睛一转,哼了一声,“我当然是碰过文物的!上周末,可是我跟老大一起去看的房子,拍的照!你们这周要修的文物,全部都经过我的手!”
魏庆诚恳地说:“端盘子送上桌,这不叫用餐。”
听见这比喻,大家齐齐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徐英重重地“呸”了魏庆一声,指着他说:“妈的,就你最坏,蔫着坏!”
合同签完,天工社团的学生全部正式入职。
他们拿出上次苏进说的修复计划书,一个个交到他面前。
苏进接过来看,工作室里立刻一片安静。
这些过了十八岁的大学生们,这时候就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地站在苏进面前,等着“老师”批作业。
苏进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看完一本,就把这本还了回去。
四本全部还回,大家都等着他的回复,苏进转头,对徐英拍拍手说:“看来你这次没机会了。”
四个人全部松了口气,徐英哼了一声:“我就没觉得可能有机会过……”
大家哈哈大笑,一个个上来揉徐英的头毛。
工作室两室一厅,外面是工作间,里面两间被安排成了储藏室。
苏进拉开其中一间储藏室的门,招呼道:“你们过来。”
这间储藏室里摆了五个文物架,其中四个架子上摆满了文物,每个架子上都约摸有十来件,最后一个架子则是空着的。
每个架子的侧面各有一个名牌,正是贺家等四人。最后那个空着的架子,当然是徐英的。
苏进指向这四个架子:“这些就是你们要修复的东西,每人15件。周末两天修完,明天下午五点,我会一个个检查。排名最后的,下周自动替补。”
他简单干脆,很快就把该说的说完了。
直到他闭上嘴,学生们还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徐英先开口——“两天,15件?”
苏进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每人,两天,15件。”他环视四周,微笑道,“记住,保质保量。哪项拖了后腿,可都是会扣分的。”
他走到电脑旁边,把屏幕转到学生们面前,万物生网站清晰呈现在他们面前——
盛家大宅所有待修复的文物全部上传,绑定到了天工42号社团,只能由他们来申请。
苏进道,“好,现在来申请吧。”
0162 直接装箱
传世文物,基本上都是古早人们的生活用品。
头一个月,天工社团的学生们都在南锣鼓巷,给居民们修家里的生活用品。苏进挑选出来的文物,从本质上来说,跟那些东西没什么区别。
甚至而言,有价值一直保存下来的,比那些天天在用、形同废品的用品,品相还好多了。
上手之前,学生们心里还有点忐忑——被文物这两个字吓的。但实际一上手,大家马上就放松了。
他们重新找回了之前的熟练与自信。除了流程需要正规一点,前后都要写报告之后,修复本身的感觉,跟修理差不多嘛!
倒是徐英只能当替补,没办法碰文物,在旁边抓耳挠腮,心痒得不行。
苏进之前说的是他可以给其他同学打下手,但是现在需要修复的这些一级文物全部都是小件,就在座位上就可以完成了,哪用得着别人打下手啊?
倒是徐英在旁边蹭来蹭去,还被大家一致嫌弃——碍事!
没一会儿,徐英就怏怏而归。他气鼓鼓地在旁边看了半天,撇了撇嘴,自己走了出去。
苏进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发现他抓着那块几乎要成招牌的塑料布,以及各种修理工具和试剂,又去给居民们修废品了!
这种主动性,也算是徐英身上最难能可贵的一面了……
苏进笑了笑,回到工作室里,看了一圈学生们的修复过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接着,他翻开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一行字——《论文物清理的八项要素》。
学生们的文物修复,要由浅入深,逐步进行。
苏进在第一周给学生们选出的文物,基本上都以需要清洗清洁为主。这也是在前期练手的过程中,学生们掌握得最熟练的一种。
可别小看清理,这是文物修复的第一步,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
要清理一件文物,首先要了解文物的材质,然后要了解它污损的原因。这些情况全部把握住了,然后才论到挑选清洗试剂,动手操作。
也就是说,要清洗一件文物,首先要了解它。
苏进给学生们选的这15件文物,也是精心挑选过的。它们涵盖常见文物的各个门类,污损的类型也非常多样。
要能把这些全部判断出来,找到应用的试剂,学生们至少在“常识”上就已经过关了。
当然,这也就是苏进标准的“常识”,换了别的修复师,绝对不会赞成他一上来就给学生学这么多东西。
但苏进却不一样。从一开始,他就要求学生们系统化学习,全面发展!
…………
周日下午。
贺家首先出声:“我完成了。”
首先看过去的是柳萱。
周六上午她就过来了,当时大家正在全神贯注地工作,她也没出声打扰,小心翼翼地在一边架起了摄影机。
这个万众瞩目的美女校花,难得被这么多人无视。从头到尾,也只苏进抬眼,对她点了点头。
这两天,除了吃饭收工等休息时间以外,一直就没人跟柳萱说话。她也很有耐性,安静地留在一边,镜头就是她的另一双眼睛,替她把眼前的一切收录在内——除了苏进的,还有整个天工社团的。
这时,镜头正对准了贺家的桌子。
在这间工作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台,工作台两边各有一个架子,用来摆放常用的各种工具、材料以及正在修理或者刚刚修理完的文物。
贺家刚刚修完的15件文物,全部都没有放回储藏室里,而是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架子上。这些一级文物,本来也都是些小件,大的不过一尺高,小的只有巴掌大。
镜头一件件扫过些文物。
贺家刚刚拿到手的时候,它们的表面布满了灰尘与时光的积垢。
譬如那个巴掌大的珐琅鼻烟壶,很久以前它曾经是某个人的日常用品,经常被拿来使用的,壶底积满了灰黑色的烟垢,外面也有很多看不出来是什么的陈年积垢。
它是清洗里比较难的一种,一来,珐琅本来就是一种复合文物,由多种不同的材质共同组成。二来,鼻烟壶里外的污垢各不一样,尤其是外面的,很难判断究竟是什么。
所以,这个鼻烟壶在一级文物里的修复评分比较高,最低当然还是只有一分——特指修复不太好的情况,最高分达到了五分,这已经是一级文物的最高分了。
但现在,金绿蓝三种颜色组成的珐琅图案闪闪发光,绿的深幽,蓝的透彻,金的闪亮,线条清晰,色泽鲜明,简直像刚制作出来的一样!
镜头在这个鼻烟壶上逗留了很久,没有错过它的每一个细节。然后,镜头扫向左右,把其它14件全部摄入其中。
每一件的里里外外,都焕发着全新的光彩,外行人绝对很难看出它们是才被清洗出来的旧物——至少柳萱看不出来!
镜头向上,落在贺家的脸上。他的表情很平静——一如即往。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的眼底最深处,潜藏着一丝欣喜与兴奋,非常淡,但非常清晰,绝对不会被人错认!
最后,镜头投向了苏进。
柳萱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苏进看见这种情况,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任谁也看得出,他在天工社团身上花了多少心力。现在他一定很高兴吧?
这两天,苏进一直在忙论文的事情。
对他来说,所有的论文,再怎么简单的,也需要大量的数据当论据。而上个世界的数据,不可能挪到这个世界来用,必须重新实验计算。
论文这东西,向来都是认真有认真的写法,瞒混过天有瞒混过天的写法。苏进从上学时开始就不是后面那种人,这次的论文虽然简单,但他也非常认真。
现在,他正坐在电脑前面,检查自己的稿子。听见贺家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说:“那边有个箱子,你把修好的文物全部放到箱子里,记得用防震膜包上。”
贺家一怔:“你不看一看吗?”
苏进微微一笑,转了下笔,没有说话。
柳萱意外极了。苏进这是什么意思?他一点也不在乎大家的工作结果吗?
倒是贺家这个当事人更镇定一些。这段时间以来,他也跟天工社团的其他人一样,对苏进产生了极深的信任感,无论他有什么安排,他都毫无疑义。
他发现苏进说的是真的,立刻点点头,开始装箱。
没一会儿,15件文物全部装进了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排放在一起。
贺家速度最快,接下来竟然是魏庆,再是岳明,最后才是方劲松。
下午不到四点,所有学生都全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比预定的还提前了一个小时。
每个人完成,苏进都没有过去检查。他一早就备好了四个木箱放在旁边,让学生们把东西全部小心放进了箱子里,搁在了一辆拖车上。
苏进看了看时间,对岳明说:“打电话给徐英,让他十分钟以内赶回来。”
岳明连句为什么都没问,立刻打电话去了。
十分钟后,徐英拎着东西回来了,苏进向大家点点头道:“现在我们马上出发,去文安组。”
大家异口同声地叫道:“文安组?”
苏进笑了笑,环视他们:“我想了想,总之都要评分的,还是让专业的来吧。直接由文安组的专家顾问,来评定你们最后的分数,感觉怎么样?”
不经苏进通过,直接拿给文安组鉴定?
大家对视一眼,都在其他人脸上看见了紧张。
自己内部修复讨论也就算了,修完了就直接拿给外人看,还是给文安组的专家们看?
岳明摸了摸胸口,嘀咕道:“我这小心脏,有点扑通扑通的啊……”
徐英嘲笑他:“怎么?没脸见人?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滚你!我修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
“那不就得了!没有见不得人,就让他们看看你们的本事呗!切,我也很想让人看的啊!”
徐英一句激,大家顿时振作起来。贺家说:“反正最后都要走到这一步的,还不如一步到位。”
苏进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们,放下笔,道:“是,那就让他们看看你们的本事吧。”
“嗯!”
所有人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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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3 两位一起
即使是文安组,周末也不会正常上班,每部门只留了两个人值班。按照惯例,万物生网站这样的地方肯定是会留人的。
相比较平常,这时候的文安组冷清了很多,值班人员松散地靠在椅子上,抱着茶杯看电脑。
除了周末,这也跟文安组五个分组有四个出差了有关。
赖海坐在万物生办公室里,无精打彩地打着呵欠。跟他一起值班的还有一个同事,他们俩主要负责网站维护。
里面办公室有两个常驻顾问,一个姓裘,一个姓韦,都是四段修复师。
赖海又打了个呵欠,险些连眼泪都出来了。他站起来,走到里面办公室门口,道:“裘老师、韦老师,马上就要下班了,不然你俩……”
他刚想建议两人可以下班,话没说完,手机先响了。
赖海接起电话,表情顿时一变。
他嗯嗯啊啊地讲了半天电话,最后说了一句“好,我们会等着的”。两个修复师同时心生不妙之感,果然,赖海放下电话,摊了摊手道:“两位老师,麻烦请等一下,一会儿有人要来鉴定一下修复完毕的文物,请两位打个分数。”
这两个修复师本来就是配备给万物生的,主要工作就是一前一后的两次鉴定。
正常来说,上次盛家大宅的鉴定统计也应该有他们俩加入,但当时单一鸣直接打电话给了杜维,杜维安排了五组,他们俩就乐得省事,少跑了这一趟路了。
裘四段听见赖海的话,笑呵呵地摆手道:“没事没事,反正还没到下班时间呢。周末过来……是学生修复?”
他也在文安组干了四年多,后两年都在万物生,经验非常丰富。
万物生的文物不仅提供给大学的专业和学生社团,也是对其他修复师开放的。
一二级的文物修起来麻烦,价格又低,很少有人接,三级以上的文物就会有职业修复师加入。
所以,两位顾问要面对的,不止有学生,还有这些低段的职业修复师。
不过职业修复师现在正是供不应求的时候,尤其是周末,私活忙都忙不过来,根本没时间应付万物生的事。所以这时候会过来的,基本上都是学生。
赖海干笑两声,说:“对,是学生社团。京师大学的,成立没多久。”
韦四段摸着手里的茶杯,笑着说:“学生修复而已,几分钟的事。很快就能搞定了,不会耽误下班的。”
裘四段连连点头,两人都没把这个当回事。
赖海笑得更干了,说:“麻烦两位了,如果迟了,我请两次吃饭……”
话没说完,韦四段脸色一沉:“迟什么迟?学生修复而已,小赖,你这是不相信我俩的眼光?”
赖海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哎!”
他上次跟着五组一起去,见识到了盛家大宅的文物规模,也见识了苏进的本事。
甚至在那之后,他还一直在关注着天工社团的行动。
之前他们注册了这个叫“天工42号”的社团,跟赖海联系,赖海把指定文物挂在了他们的名下。
然后昨天上午,万物生网站的后台发生了变化,赖海第一时间注意到了……
天工42号社团,一口气申请了60件文物!
虽然全部都是一级文物,还全部都是他们名下的,但这个动静,实在太大了。
赖海当时还觉得,他们是不是把这两个月要用的文物一口气全部都申请了?那时候,他还在心里想,不必要啊,都已经是指定给他们的文物了,没有其他人能申请,根本不需要一次性申请这么多啊。
说起来,这也是万物生的一个漏洞,是不是应该跟上面说一声,限制一下单次申请的件数?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赖海估摸着,天工社团至少要半个月后才会给出回馈,如果他们想攒足劲儿一鸣惊人——很多有本事一点儿的学生都喜欢这样做,两个月以后才出现也是有可能的。
结果苏进刚才就给他打了电话,说他们修好了一批文物,要过来鉴定修复结果了!
这效率,也太快了……
唔,很有可能是学生们心急,集中全力先修好了一件,拿过来先看看结果。以苏进的能力来说,这个进度,倒是有可能的。
老实说,会这样想,已经算赖海充分估计苏进的个人能力了。
至于光靠苏进以外其他人,这么快完成修复……呵呵,别闹了,可能吗?
这样一想,赖海马上就放松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被昨天连续申请的60件吓到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了两声:“哈哈,应该是我弄错了。那还是麻烦两位老师多等一下,一会儿的事。”
两位修复师一起点头,有事情要做,他们反倒比之前更精神了点。
大半个小时后,“咚咚”两声敲门声响,赖海抬起头,立刻笑着站了起来:“来了啊!”
苏进走进来,略微有点不好意思:“抱歉,久等了,有点堵车。”
赖海笑着说:“哈哈哈,不堵怎么能算帝都?”
苏进后面跟着几个人,赖海面带微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他们。
个个都很年轻,果然都是学生啊……
嗯?怎么还拉着一辆拖车呢?
赖海从座位里走出来,迟疑着问道:“嗯?你们这是……”
没等他说完,苏进直接问道:“修复完毕的东西要怎么鉴定?拿到哪里?需要填什么单子吗?”
拿到哪里?这话头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呢……
赖海很敏感,但他什么也没说,往里让了让:“有专门的鉴定室,是要填个鉴定单,很简单的。”
苏进点点头,招呼道:“把东西拿进去吧。”
他后面的学生们齐齐应了一声,果然就拉着拖车,把东西拉到赖海指的办公室去了。
赖海看着他们的动作,心里浮起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但很快,又在心里自嘲了起来。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天工社团的学生很快把车拖进了办公室,把里面的箱子一个个卸了下来。
一共四个箱子,全部都是樟木的,里面装着东西。
赖海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苏进转头道:“赖老师,麻烦安排一下吧。”
赖海一怔,这才回神,连忙去拿了登记表,又去叫了修复师。
韦四段站起来说:“我去吧。”
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去一位修复师就足够了。
赖海想起那辆拖车和上面的四个箱子,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呃,麻烦两位老师一起去吧?”
韦四段和裘四段对视一眼,想到其他方向去了:“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赖海连忙说:“不是!嗯……”他也不敢确定,那两个箱子里的确全是文物,不过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坚持说,“还是两位老师一起来吧。”
赖海是万物生的负责人,这两位修复师虽然是顾问身份,名义上比较超脱,实际上还是要接受他的工作安排的。
既然赖海这样说了,两人还是站了起来,往鉴定室那边过去了。
到了鉴定室门口,赖海突然又看见一个熟人——改建组的杨晋原!
他是跟苏进他们一起来的,赖海之前被那个拖车吸引了注意力,竟然没注意到跟在后面的他。
他略微知道一点杨晋原的身份,诧异地问道:“杨助理,您怎么来了?”
杨晋原呵呵笑道:“怎么说也是南锣鼓巷的文物,我关注一下不也是应该的?本来就想着周末过去看看,结果有事情拖到现在。正好碰到他们出门,就一起跟过来了。”
杨晋原说得轻描淡写,赖海却更吃惊了。
天工社团修的的确是南锣鼓巷的文物没错,但都是一级文物,刚刚入门,只算沾边的那种。这种文物,拿到外面去卖也卖不出价,怎么会吸引到杨晋原这种人物?
但杨晋原这样说了,赖海也只能笑着点头,带着两个修复师一起走进了鉴定室。
鉴定室里,四个木箱已经从拖车上卸了下来,放在一边。
韦四段目光一扫,问道:“文物呢?”
赖海扫了一眼箱子,把手上的单子递给苏进,道:“先填下单吧,注意修复人那里,主修和副修要分一下,到时候吉光个人榜会照这个来加分的。”
苏进点点头,接过单子,问道:“还有吗?”
赖海吸了口气,道:“还有,我去拿,要几张?”
裘四段眉头一皱,道:“填写的时候小心一点,就不会填坏了!”
苏进微微一笑,扫了一眼手里的鉴定申请单。每张单子上面分了两块,可以写两个文物的资料。
苏进抬起头,轻松地道:“再拿三十张来吧。”
“什么?!三十张?”裘四段和韦四段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赖海就深深看了苏进一眼,走出去了。
没一会儿,赖海果然拿了一叠申请单过来,苏进接过来,随手把他递给旁边贺家等人,笑道:“你们修的文物,你们自己填吧。”
“什么?!”
这一下,连赖海也忍不住惊呼了出来!
0164 两天?
沙沙的书写声在安静的鉴定室里显得无比清晰,四个学生一起俯身,黑色的签字笔流利地落下笔迹。
赖海等人屏息凝神,看着他们的动作。
到现在为止,文物还没有从箱子里拿出来,但没一个人催促。就连两个四段修复师,也没听从赖海的建议,先坐在旁边等一会儿。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紧盯着学生的笔,看着他们写下的东西。
贺家写得最快。
他的字很好看,字迹方正流畅,极其清晰。
他首先写下的是“民国珐琅鼻烟壶”,申请时间:11月5日;修复完成时间:11月6日;主修复:贺家;副修复:无。
下一个是“民国铜框玻璃掌镜”,申请时间:11月5日;修复完成时间:11月6日;主修复:贺家;副修复:无。
两件文物一张单,他填写一张,又翻开了下一张。
下一张也仍然是一样,申请时间是11月5日,完成时间是第二天,只有一个主修复师,没有别人辅助帮忙!
赖海的眼睛瞪得极大,他看了贺家的,又转头去看旁边岳明的。
岳明的字比贺家的还要秀丽飘逸,写的内容却极为相似。申请时间都是5号,修复完成时间都是6号,同样只有一个修复师!
魏庆、方劲松……其余两人也是一样。
他们没有对照任何东西,写得轻松而流利,但写出来的内容,让在场所有文安组的成员全部震惊了。
“这么多?!”
“这不可能!”
写到一半,两个四段修复师同时出声。
裘四段转头看向赖海,眉头皱得紧紧的:“弄虚作假也要有个限度!两个时间,怎么可能能修复这么多文物?”
话是对着赖海说的,但话头明显是冲着苏进他们去的。
苏进在一旁微笑着看着,这时他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箱子:“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是真是假,一看就明。”
韦四段过去看了一眼,眉头同样打成了结:“所有修复的文物,全部都在这里?”
苏进点头。
韦四段二话不说,拎起一个箱子,放到了鉴定台上。
苏进指了指贺家,道:“这一箱,全部都是贺家同学修复的。”
韦四段没有马上打开,而是拍了拍箱盖,不善地看着苏进,问道:“我听说,你们的文物都是自己找来,然后指定的?”
苏进点头。
韦四段紧盯着他:“但你要知道,就算是指定文物,也一样是文物。就算是自己的东西,修坏了,也是要扣分的!”他又一拍箱盖,声音里带了些怒气,“修坏三件,就要暂停一个月的修复申请;修坏五件,永久注销资格!”
他越说越大声,到最后,怒意已经极为明显。
鉴定室里非常安静,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壁之间,气势逼人。
一边的杨晋原目光闪烁,柳萱先是有些不安,但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迅速平静下来。
苏进迎视着他的目光,从容淡定,一点回避的意思也没有。他甚至还笑了笑,点头道:“嗯,这些内容都写在万物生的规定里,我们都是看见了的。”
赖海上前一步,打圆场道:“小苏是单老师介绍过来的,他有分寸……”
话没说完,就被韦四段厉声打断:“我们文安组,什么时候走起后门来了?”
这会儿他对赖海的态度,可完全不像是对待上级的了。
苏进打量着韦四段,这人大概五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头发花白,顶上已经全秃了。这样的人平时要是走在街上,绝对很不起眼,就是个普通的和气中年人。但现在,他的和气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镜后面的怒意几乎都要冲出来了。
面对这样的指责,苏进也一点也不生气。他微笑着说:“谢谢韦老师指教,不过还是先看看东西再说吧。”
韦四段重重哼了一声,打开箱盖。
里面一共十五件文物,个头都不算太大,用防震膜包得严严实实。
防震膜虽然是透明的,但包了这么多层,也看不出里面的内容来。不过看到这情景,韦四段的怒意倒是略微压下去了一点。他又轻哼了一声,说:“总算还知道保护。”
他拿起最上面一件,一层层把防震膜揭开。
他左手持得很稳,右手非常小心,那动作,就像对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件不值钱的一级文物!
苏进看见了,暗暗在心里点了点头。
防震膜一层层揭开,里面的东西渐渐显示出来。
显示到一半,韦四段突然“咦”了一声,加快了动作。
从这里已经能看到一点里面的东西了,细节还看不出来,但至少能确定一点——这件文物并没有被修坏!
很快,这件一级文物就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这是一面带手柄的珐琅底牡丹纹玻璃掌镜,非常华丽。
它的玻璃镜面上没有一丝痕迹,珐琅底面更是璀璨生金,每一条花纹、每一个色块都清晰无比,宛然若新!
这,这是修复后的成品?
韦四段拿着看了半天,裘四段也接过去,又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原件的照片呢?有没有?”
赖海盯着这面掌镜,听见问话才回神:“有的,都已经存过档了。”
很快,他就从万物生上面调出了这面掌镜的原始资料,上面有共有三张初始照片,分别是正面、背面和侧面。
两个四段同时看向电脑屏幕,又同时看向手中的掌镜,露出了极其惊讶的表情。
没错,照片和实物是同一件文物。但是——它们真的是同一件文物吗?
照片上的那一面,光泽黯淡,颜色灰败,玻璃镜面上甚至还有几道明显的划痕。而眼前这面,简直就像是新的一样!
这清洗修复的效果,实在太棒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它是在两天之内完成的!
珐琅清洗在一级文物里是比较难的一种,这面掌镜的修复积分是1-3分。
万物生的顾问自有一套标准——略微清洗,光泽初现,为1分。光泽与色调有明显恢复的痕迹,为2分。光色两项都恢复如初,为3分。
这个标准主要指的是掌镜的珐琅底,至于镜面上的划痕,这个很难修复,通常不作考虑。
但眼前的这面掌镜,不仅珐琅清洗得干干净净,完全修复如初,甚至连镜面上的划痕也去掉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韦四段往旁边看了一眼,问贺家:“这是你修复的?”
贺家面无表情,脸上毫无波动:“是。”
韦四段伸手拿起他填的表格,看到上面的资料,忍不住问道:“用了两天完成的?”
“是。”
韦四段打量着他,问道:“你是几段修复师?”
贺家摇头:“还没有入段。”
“为什么不去考?”
“明年二月才有机会。”
韦裘两名四段对视一眼,问道:“今年为什么不去?”
贺家奇怪地看了看他们,理所当然地说:“那时候我还不会修复啊。”
“什么?”两名四段再次异口同声,“你学修复还不到一年?!”
贺家平静地道:“我以前学计算机的,今年十月才正式开始学文物修复。”他嘴角挑起一丝笑容,道,“很有意思。”
现在才11月6号,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学文物修复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已经能修到这种程度了?
鉴定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赖海连忙打圆场问道:“两位老师,这件文物的话,你们会评几分?”
韦四段没有回答,举着镜子细看。他紧盯着镜面,这才发现,上面的划痕并不是完全修好了,只是贺家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尽力淡化了。它现在从正面几乎看不出来,侧过来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看,倒是能察觉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把这面掌镜放在桌上,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来打分,会打……4分吧。”他转头看裘四段,“裘兄,你呢?”
裘四段点头道:“嗯,我跟你一样。”
赖海一怔,提醒道:“但是这件文物的分数区间只有1-3分!”
韦四段道:“那是只针对了镜底珐琅的情况,现在他连镜面也修复了……应该再多加一分!”
裘四段同时点头,他直接提笔,在这一张申请单的后面写上了分数。
偌大一个四分出现,赖海顿时为难了:“可是,这样不合规矩啊……”
裘四段哼道:“文物修复,本来就没有一定之规的!”
这时,韦四段已经拿起了箱子里的第二件文物。
这一次,他比刚才更加慎重。
防震膜一件件打开,现出的正是之前柳萱看见的那件鼻烟壶。
韦四段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问道:“原图呢?”
赖海很机敏,韦四段还没发话,他就已经把原来的照片调了出来。
韦四段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他握着鼻烟壶,冲到电脑旁边,把图片放大缩小,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眼前的实物上,不可置信地问贺家:“这真的是你洗出来的?”
“是。”不管他表现得多激动,贺家始终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用了两天时间?”
“是。”
“咝……”
韦四段不说话了,他再次把这个鼻烟壶小心放好,拿起了第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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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5 全部满分
前两件基本上都是珐琅器具,第三件则完全不同。那是一张尺许的画轴。
裘四段一看这个就惊讶了:“一级文物里怎么还有画?”
打开一看,那是一幅书法,同样出自民国,原作者不太出名。
照片上显示,这幅书法的角落里原本被茶浇湿,被茶垢染得发黄了。这同样是一个5分区间的文物,因为书画纸张的清理修复,本来就是相对比较难的一项。
但现在,这幅字黑白分明,微黄的底色上,一点异色也看不出来!
又一个满分修复!
接着,一件又一件文物被拿出来,很快就把工作台全部摆满了。
旁边电脑上的画面不断变幻,修复前后的对比无比鲜明。
韦四段和裘四段的话越来越少,表情从惊讶到空白,已经彻底麻木了。
最后,15件文物全部被拿出来,它们的鉴定申请单也全部填写完毕,摆在一边。
两名四段一件件看过这些文物,越看越仔细。到最后,他们像找碴一样翻来覆去地看,似乎非得找出点问题来不可。
但不管他们怎么找,这些修复出来的文物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说句老实话,在一级文物水平上,让他们自己来修,也不会超过这个水平了。
但他们,是四段修复师,而贺家,还没有入段,学习文物修复才一个多月……
裘四段在贺家最后一件文物的修复单上写上了分数。
最后一件文物是一个木制的老虎玩具,分数区间是1-3分,裘四段打的是3分。
事实上,这15件文物,每一件,他都是给的最高分。
他签名确认,笔尖一顿,注意到一件事情。
他放下笔,从犀利的目光扫过工作台上的文物,喃喃道:“15件文物,8个门类。”
韦四段被他提醒了,跟着一惊。
大部分初学者,都会在老师的引领下,选定一个门类研究。研究到一定程度之后,才有可能涉及其它门类。
但贺家修复的这15件文物,几乎包括了常见文物的每一个门类!
裘四段的目光突然变得热切起来,他紧盯着贺家,喃喃道:“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的天才……我以前只在别人嘴里听说过,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看到一位!”
不管什么学科,都是有天才的存在的。有些人就是天生对文物、对物体的材质等等很敏感。他们一点就通,一通百通,天生就拥有比别人更高的起步点。
显然,在裘四段看来,贺家就是其中一个。优秀的天赋以及强大的师门,才有可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韦四段忍不住问道:“你是京师大学的学生?是文修专业的吗?我记得你们学校的文修专业挺强的啊,怎么又入了个社团?”
贺家抬头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我不是文修专业的。”
“啊?”
“我是计算机专业的。社团有什么不好?我所有的知识都是从社团里学到的。”
“啊?!”
难得说了这么多话,贺家有点不耐烦了,他一把把岳明拉到旁边:“我们一共四个人,你们才打了一个人的分呢!”
裘韦两个四段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现在是在给天工社团做鉴定呢。
韦四段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岳明,心想,贺家这样的天才可遇而不可求,跟他同在一个社团,共同学习工作,压力一定很大吧……
岳明被他看得打了个寒颤,捧起自己的箱子道:“两位老师你们好,这是我的修复成果。”
不等两人动手,他自己先打开箱子,拿起了一件,把它解开了。
韦四段有点走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去,瞳孔顿时紧缩。
又一件修复完毕的一级文物!修复水平同样非常优秀,跟贺家那些几乎不相上下!
岳明很殷勤地把它递到韦四段手上,又拿了自己的申请单过来,笑嘻嘻地道:“老师,麻烦给打个分吧。”
韦四段呆呆地看着,赖海在旁边提醒:“这一件文物的分数区间是1-4分。”
岳明比贺家可主动多了,韦四段手上又被塞了支笔。他盯着那件文物看好一会儿,终于提起笔,在申请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分数——4分!最高分!
岳明笑眯了眼睛,殷勤地说:“还有还有,我来拿出来!”
又一批15件文物摆在了另一张工作台上。
两位四段盯着这些文物,又露出了木然的表情。
岳明捧着自己的申请单,乐滋滋地跟徐英炫耀:“看,全部满分!我安全上垒啦!”
徐英扁了扁嘴,很不乐意地说:“一级文物而已,得意个啥?换我来,我也能拿满分!”
岳明哼哼两声,嘲笑道:“可你就是上不了手啊!”话音未落,就被徐英擂了两拳。
徐英打完了,突然升起一个不妙的想法。他转头问苏进:“老大,要是大家都是满分,那不是同分了?到时候我怎么办啊?”
苏进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裘四段突然回神:“全部满分?哪那么容易?!”
一个贺家,一个岳明,把他刺激到了。
天才这种人物,可遇而不可求。有一个贺家,又有一个岳明,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么可能全都一样?
说话间,两名四段已经打开了第三个箱子。
那是魏庆的。
魏庆凑到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小声说:“我怕打碎了,缠得比较结实,要多解一会儿……”
缠得再结实,防震膜也是能轻易解开的。
结果就是,两个四段再一次闭上了嘴。
魏庆的修复成果,绝对不逊于前面那两位!甚至在某些细节上,还犹有过之!
又一个个满分被打出来,魏庆也乐滋滋地笑了。
这时,苏进突然在一旁表扬道:“魏庆这次做得不错,清洗得很好。”
“真的吗?!”
魏庆猛地转头,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苏进。苏进肯定地点点头,魏庆立刻咧大嘴,一把抓住旁边岳明的胳膊,叫道:“你听见了吗?老大表扬我了!单表扬了我一个!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这反应实在太强烈了,旁边的两个四段同时感觉,对这个小个子来说,苏进简简单单的一句表扬,比他们打下的满分还要重要!
这是……年轻人之间的信赖和友情吗?
感觉又似乎有点不像?
最后一个被鉴定的是方劲松的。
又15件文物被解开,现在,这间鉴定室里所有的工作台上全部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文物。
方劲松有严重的强迫症,还有点小洁癖,可能在灵活性上比徐英他们差了点,但说到清理文物表面污垢这种活计,简直就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了。
他是四个人里最后一个完成的人,但也是完成得最好的一个。
文物的每一个细节角落,都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完美用上了苏进教授的所有办法,加以十分的耐心和十分的细致,近乎完美地清理出了这15件文物。
如果说其他人清理出来的文物“宛然若新”,方劲松洗出来的这些完全就是新的,刚才出品的那种。
裘四段和韦四段紧盯着他的修复成果,反复在心里自问:换了我的话,我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然后两人抬起头来,对视一眼,暗暗摇了摇头。
他们两个四段,却都一点把握也没有。
换了他们来,在这一点上也未必能做得比方劲松更好了!
又一排整整齐齐的满分打下,徐英之前说的话竟然成真了。
这四个年轻人,修复清理的这15件文物,竟然都拿到了满分,没一个例外的!
如果说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那四个人呢?
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韦四段拿起申请表,盯着自己打下的分数看了半天。每个分数后面都有鉴定师签名。他眼镜后面的目光无比深邃,最后把申请表递到了年轻人们面前。
他的手一顿,忍不住问道:“每个社团都有个指导老师的吧?你们的指导老师是谁?”
究竟是哪位大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四个新手调教成这样?
岳明看了苏进一眼,老实道:“我们的指导老师是石永才四段。”
修复师的圈子其实没想像中那么大,同级以及高级修复师的名字,大家都是知道一点的。
裘四段看向同事,迟疑问道:“石四段……是石家那位……”
韦四段眯了眯眼睛:“石四段今年不到四十岁,的确才华不凡。但是,我记得他以石刻和金属修复为主,哪有……”
哪有这么全能?
不过韦四段没再说下去,问道:“石四段今天怎么没过来?我们有幸拜访一下吗?”
徐英嘴快,道:“石老师出去做任务了,这段时间都不在!”
“这段时间?他走了多久了?”
“十月中旬就走了,半个月了吧。”
半个月对于修复任务来说不算久,但是对于这些学生来说,就是在他们初入门最关键的时候离开了!
一般来说,正常的老师都不会这样做,石永才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学生,又是怎么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学习到这种程度的?
0166 下周再登
赖海突然想起件事,悄悄在旁边提醒了一下:“单七段。”
两个四段正想再问,听见这话,立刻恍然大悟。
他们习惯了单一鸣是文安组顾问,完全忘了他跟这个社团有联系。
虽然单一鸣也有个人的专精方向,但今天这些文物怎么说,也是最低级的一级,单一鸣教教这种多门类的基础,也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一个多月能把学生教成这样,单七段的能力似乎又提升了啊……
就这样,锅又被推到了单一鸣身上。徐英发现了,下意识地想要解释,被岳明在旁边悄悄地拉了一下,指了指苏进。
徐英转头,发现苏进只是微笑着站在旁边,似乎乐见其成的样子,一点解释的意思也没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徐英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八个字,他闭上了嘴,嘴角一翘,却笑了起来。
要是有一天,这些人知道,把他们教成这样的不是什么单七段,而是苏进这样一个同样未入段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
嘿嘿,到那时候,一定有趣的很!
不管怎么说,打出了单一鸣这块招牌,一切就好办多了。
两位四段重新清点起桌上的文物,窃窃私语道:“两天就能清理修复这么多,单七段应该是拿出了什么秘传的清洗试剂吧?”
“看来是这样。不过这些都是指定文物,也不排除他们提前开始的可能。”
申请时间是5号没错,但文物就在他们手上,什么时候开始,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只是即便是如此,文安组也是周二,也就是1号才去登记的。就算从1号开始,总共也只有一周的时间!
说到这里,两名四段又有些犹豫,裘四段把赖海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赖海意外地看他一眼,裘四段点了点头,赖海也默默地点了点头,转头问苏进道:“小苏,你们社团下次修复是什么时候?”
苏进道:“平时还要上课,我们都是在周末集中活动。”
赖海道:“你看不如这样。这么多件文物一起鉴定,太耗时间了。刚才裘老师提议,下次你们活动的时候,他就出个外差,随行鉴定。你们修复一件,他鉴定一件。鉴定完了开单,我们直接看单登分,怎么样?这样的即时性也比较强。”
苏进想了想,爽快地说:“行啊,这样很好,那就麻烦裘老师了!”
裘四段笑着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反正平时坐在这里也没事。跟年轻人们呆一起,挺好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下周六早上九点,裘四段会到南锣鼓巷的四合院,陪他们一起工作,现场鉴定,现场登分!
…………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徐英把岳明拉到一边,小声嘀咕。
岳明看了两个四段一眼——他们正在小声说话,表情非常严肃。岳明撇嘴一笑,低声说:“有什么不对劲的?不就是他们不相信是我们亲手修出来的呗?”
徐英瞪大了眼睛:“啊?”
岳明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想想,人家修复一件要多久?我们可是一口气修了60件!就算有可能提前开始,也只有一周时间。新手,一个人一周修15件?是不是太夸张了?”
徐英摸摸脑袋:“哪里夸张了?我看过你们干活了。再来一次的话,地方够大的话,两天30件、50件,也不是问题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修复文物,还不算太熟悉,分析文物材质、书写修复报告花了一点时间。下次有了经验,分析得快了,肯定会更利索。
魏庆也插进来说话了,他是苏进的忠实信徒:“那是老大牛逼,教我们教得好!换了文修专业那些龟孙子,你们觉得他们办得到吗?”
岳明点头:“要作弊的话,方法多着呢。师父代徒弟修,师父直接告诉徒弟怎么修,甚至,找一批人来帮手……都是有可能的嘛。”
徐英恍然大悟:“所以,这个四段是来监督我们、防止我们作弊的?”
岳明和魏庆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徐英先是有点生气,大家辛辛苦苦工作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凭什么怀疑他们作弊?
但回头一想,他就嘿嘿嘿笑了起来。
岳明问道:“你笑什么?”
徐英说:“现场登分是吧……你想想那情景……”
岳明和魏庆同时眯起了眼睛,片刻后,一起诡笑起来。
他们又小声说了几句话,跑过去找苏进。苏进听见他们的话,有点意外,但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然后,他走过去,轻轻一拍赖海,小声问道:“两位四段是不是怀疑我们的修复结果有问题?”
赖海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只是他们想……”
苏进了然地点头:“他们想亲眼验证一下是吧。没问题的。不过……”
赖海有点紧张:“不过什么?”
苏进指了指挤满了所有工作台的文物,道:“既然心有怀疑,那申请表就暂时压在这里,先不要登上万物生了。等下礼拜他们过来确认通过了再登记,怎么样?”
赖海意外地道:“你们确定?”
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不管天工社团这次的文物有没有问题,是不是他们亲手修的,至少文安组这边是没有任何证据的。
没有证据,那就要认。这六十件满分文物,毫无疑问将全部登上万物生,化为天工社团的积分。
结果现在苏进主动提出,接受下周的验证?
他话里说的当然是确认通过了再登记,但要是确认没通过呢?那是不是这六十件文物,也全部不作数了?
把送上门的馅饼往外推,天工社团这是因为自信呢?还是心虚呢?
赖海敛了笑容,正色问道:“你们确定?”
苏进看了徐英他们一眼,大家注意到他的目光,纷纷点头。
苏进转回头,非常肯定地向着赖海一笑:“确定!”
赖海也松了口气,他深深看着苏进。这时候,他反倒相信,天工社团的文物是真的由他们自己修出来的了。
他按了按苏进的肩膀,说:“那好,那我就等着你们的喜报了。”
苏进微微抬头,目光明亮:“尽管等着吧!”
…………
这时,杨晋原也听到了天工社团的决定。
他何等人精,裘四段主动提出随行鉴定的原因,他心里一闪念就明白了。
他之前就觉得万物生的作法有点漏洞,用随行鉴定来弥补这个漏洞,也不是不行。
不过这对天工社团来说,就很有点压力了……
而苏进,不仅没有设法回避这股压力,反而自己往上加了砝码。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他微微一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行事历,毫不犹豫地进行了调整。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鉴定已经结束了。六十件文物重新裹上防震膜,放回箱子里。
它们的所有权归盛老头,到时候会被送回盛家大宅。
苏进看着它们,在心里琢磨,应该想办法把盛家大宅改造一下,更利于文物保护存放。不然,照原样放在箱子里,它们迟早还是会被损坏……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了。
手续全部办完,一看时间,竟然七点多了。
两名四段快五点的时候开始工作的,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完成的,不会耽误下班时间。结果这么一晃,就两小时过去了。
苏进道歉道:“抱歉来迟了,拖了三位老师这么久。走,我请三位老师吃顿便饭吧?”
韦四段看了眼时间,摇头苦笑:“算了,这么晚还没打电话回去,我老婆肯定要发脾气了,我回去还得好好安抚她一下。”
裘四段对着苏进他们取笑他:“你们韦老师可是个出了名的气管炎!再晚一点,他夫人就要打上门了,还是放他回去吧。”
韦四段连连苦笑,徐英嘻嘻笑道:“好男人才疼老婆,韦老师好男人啊!”
岳明一拍他的脑袋,道:“老实点!有这么跟老师说话的吗?”
韦四段不去,裘四段也跟着拒绝了,杨晋原还有事,匆匆道别就离开了——他这次来得突然,走得也匆忙,连话都没说几句。
最后还是赖海跟着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去吃了顿便饭,席上,他随口问了一下他们这两天修复文物的经历,听见学生们热烈的讨论,越发相信这次修复的真实性了。
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向苏进举了举杯子,道:“我刚才算了一下,你们这次,一口气就能拿两百多分,这是一鸣惊人啊!”
苏进笑了,他示意了一下学生们:“是他们表现得好。”
学生们高兴地笑了,徐英嚷了起来:“老大,我怎么办啊?大家都平分,没有垫底的,谁来替补啊?”
岳明掐了他一把:“没有替补的,那你就继续替呗。”
徐英马上跳起来了,委屈万分地说:“凭什么啊!说好了一周轮一回的,我已经憋了一周了,不能再是我,这不公平!”
说到后面,他眼圈都要红了。
岳明一点也不慌,笑着说:“怎么,要哭了?来,哭两声,说不定老大会心软呢?”
徐英一抹眼睛,掐着岳明的脖子说:“哭个屁!你快把位置让给我让给我啊!”
岳明一边吐舌头一边做鬼脸,旁边几个人笑得不行。
赖海看见了,诧异地问是怎么回事,苏进解释了一下,赖海更吃惊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用这种方式来激励学生们……倒是挺好的。”
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事,问道:“也就是说,这次小苏你也没加入修复?”
苏进笑笑:“我有其他事情要做,初级文物而已,让他们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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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7 散步
赖海杯子一顿,语重心长地说:“小苏,一级文物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你的鉴定能力是比较强,但动手能力也不能忽视了啊。”
他有所误解,但话里一片诚挚,苏进感受到了,笑着点头说:“嗯,我知道的,谢谢你的提醒。”
苏进顺便还打听了一下《考古》杂志的事情。
《考古》的确是文安组的下级部门,但是跟五个执行组和万物生都没什么关系。他们是一个独立部门,上班时间很正常,周末也不会留人加班。
不过毕竟是同一个系统,赖海给了苏进一个投稿信箱,可以直接投稿给《考古》的主编。一些段位比较高的修复师要投稿的话,也都是通过这个邮箱的。
学生们他们笑闹过后,迎着徐英眼巴巴的目光,苏进终于公布,既然这次大家的表现都很好,那就不执行替补制度了。徐英直接结束垫底,上岗修复。
不过下周末的修复,还是会继续展开竞争,同样是垫底的进入替补行列。
当然,如果再次同分的话,也不会刻意压人下去。
苏进向他们举了举杯子,笑道:“所以,不要输给自己,也不要输给别人啊。”
学生们脸上的笑容消失,眼睛闪闪发亮,目光中充满了坚定。
赖海在一边看着,有些惊叹。
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宅,身上万物生的负责人,他对人对事的观察力还是很强的。
刚才学生们打打闹闹,虽然很有分寸,但五个人全部都加入了,关系非常和睦。就算是高冷如贺家,其他学生也他也很亲近。
而现在,苏进简简单单一句话,又激起了他们的竞争意识——
关系和睦又不缺乏良性竞争,这简直是一个团队最佳的状态。
而且……赖海从一边打量着苏进。
他看出了学生们对苏进的态度。尊敬有加,崇拜信服,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个同龄人,比师长还要更甚。
苏进这个人,真的如他所想,只是鉴定能力超强吗?
赖海把杯子靠近唇边,微笑了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进,对这个年轻人的兴趣更浓了。
…………
不管赖海再怎么期待苏进,以及天工社团的表现,正式活动都要再等到下一周。
吃完饭,苏进再次表现了学生们这两天的工作,让他们提前回去休息,好好放松一下。
最后,只剩下苏进和柳萱两个人,苏进看了眼天色,说:“我送你回宿舍吧。”
柳萱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好!”
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学校有一段距离,柳萱这两天都是自己开车来的,现在车还停在南锣鼓巷附近的停车场里。
苏进这两天到得都比她早,不知道她开了车,问道:“走一段消消食,然后再坐车?”
柳萱目光一闪,完全没提车的事,说:“好啊!”
现在天色已经全黑了,街灯闪烁,流光溢彩。树木的阴影投在他们身上,在地面上不断变幻,远处人声鼎沸,传到他们这里却变得安静了一点。
苏进和柳萱并肩而行,缓缓走着,一时没有说话。
他们前面不远处有一对小情侣,两人手挽着手,身体靠得非常近。女生不时抬起头,对着男生说话,男生低头专注聆听,眼神非常温柔。
苏进和柳萱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了。两人一起低头,同时开口:“你……”
两人只说了一个字,又同时停下,一起笑了起来。
苏进问道:“这两天你一直在工作室看我们干活,是不是有点无聊?”
学生们忙着修复,苏进忙着写论文,这两天连跟柳萱说话的人都没有。
柳萱摇头道:“不会啊,我觉得很有意思。看着被时光蒙尘的文物重焕光彩……简直令人心醉,一下看下去也不会烦!”
苏进笑着说:“嗯,而且每一件文物,都有它背后的故事。如果能了解它的背景,知道它的故事,就更有趣了。”
“哦?”柳萱眼睛一亮,道:“讲给我听听?”
苏进想了想,说:“譬如这次,贺家修复的文物里,有两件珐琅制品。”
柳萱记得非常牢,点头道:“对,一面掌镜,一个鼻烟壶,非常漂亮,修复得也非常棒!”
苏进点头,道:“珐琅这两个字,其实是舶来词。它源于中国隋唐时古西域地名拂菻,最早的时候叫拂菻嵌或佛郎嵌、佛朗机,简化为拂菻。出现景泰蓝后转音为发蓝,后又为珐琅。其实,华夏早年,还有一种很常见的东西,也是珐琅工艺制成的,你猜是什么?”
柳萱摇头,苏进笑了起来:“就是搪瓷啊。搪瓷杯子、搪瓷饭盆、搪瓷盆,一样是石英等东西混合铅和锡,涂在金属器物表面,烧制而成的,也算是一种简单版的珐琅。”
柳萱听得眼睛闪亮,叹道:“原来是这样!真有意思,你不说,我还真联系不起来!”
苏进笑着说:“其实你要做这方面的新闻和专题的话,也可以适当了解一些背景。可以充实一下故事,到时候就算是采访,也会更有利。”
“有道理!”柳萱重重点头,“嗯,我明天就开始了解!有什么书可以看吗?那些文物杂志?”
苏进摇了摇头:“那些杂志良莠不齐,里面的信息比较错乱……不过也可以,明天我去找你,给你标一些比较靠谱的出来,你先了解一下吧。”
柳萱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微微有些泛红。她重重点了一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接下来,苏进又给柳萱讲了一些关于文物的小故事。这些故事他肚子里藏货极多,完全是信手拈来。不知不觉中,柳萱越靠越近,她微仰着头,无比专注地听着苏进说话。
苏进面带微笑地看着前方,声音平和而稳定,这时候两人的姿态,竟然跟前面那对小情侣有些雷同了。
时间过得比想像中还快,等两人回过神来时,一小时已经过去了。
苏进舒了口气,看了眼时间,意外地道:“竟然走了这么久了,你累了吧?直接坐车回去?”
直接坐车回去,就没什么时间相处了,柳萱有点依依不舍,她眼睛一转,两人现在正经过一家商场。
商场的前面有一片小广场,小广场上有些木椅,供人暂坐休息。
柳萱指着一张空椅子说:“先在那里坐着休息会吧?”
苏进以为她累得不想等车了,点点头说:“好。”
两人坐在木椅上,秋季的风飘过,卷起地上的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飞起来,飞到了他们面前。
苏进下意识地接住,那是一片黄杨叶子,心形的,边缘全部都黄了,只有最中心的位置留着一抹青色。
青色与绿色的过渡极为自然,叶脉均匀地分布着,平铺在树叶的每一处,复杂而精巧。
苏进捻着叶柄,一时间有些出神,没有出声说话。
柳萱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秋风有点凉,但这样坐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苏进身上传来的隐隐热度。这热度不仅是体温,还有他的这个人,只是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视。
柳萱坐了一会儿,侧头看他。
苏进长得不算顶级俊美,但是五官端正,面部线条柔和而清晰,让人看得非常舒服。尤其是他眉宇自然开阔,眼神温和却坚定,全身上下都焕发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光彩。
不是每个人都会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但这样的人,相处得越久,越让人忍不住沉迷。
但是他……对任何人感觉都是一样的。总是保持在一定的距离内,不远,也不近。
他的满心里,好像只有自己喜欢的事业,只有文物修复。
以前,柳萱一直特别欣赏这样的人。她一直觉得,拥有梦想,并且全心为梦想付出的男生,才是有魅力的、值得喜欢的。
现在,她当然还是很欣赏苏进,很喜欢他,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一些丝丝缕缕的怅惘……
坐了一会儿,苏进回神:“你在想什么?”
柳萱怎么可能说,摇头道:“没有,你在想什么?”
苏进把那片叶子递到她手上,轻笑道:“我在想,自然造物之美,从来不逊色于文物啊……”
又是文物……不久前,柳萱还听得兴致勃勃,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不想听苏进提这个了。
她听苏进的声音微微有点沙哑,问道:“你渴了吗?我去给你买瓶水吧?”说着就要站起来。
苏进怎么可能让女孩子去帮他买水,他站起来,按了按柳萱的肩膀,笑道:“我去吧,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商场下面有便利店,苏进抬头看了一眼,往那边走过去。
柳萱坐在木椅上,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叶片。她轻轻舒了口气,从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把那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杨叶小心翼翼地夹了进去。
这时,一个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美女,这里有人坐吗?”
0168 境界
苏进到便利店买了两瓶矿泉水,付了钱,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他看了眼手机,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琢磨着应该送柳萱回去了。
今天晚上跟柳萱虽然聊的也是文物,但对苏进来说,已经是少有的休闲时光。他现在觉得身心一片轻松,尤其是刚才那小小的一片树叶,似乎再平凡不过,却让他突然心有所悟,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
店里有点燥热,出门则是一片清凉。一阵清风掠过,又几片树叶翩然而落。
苏进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眼夜空,若有所思。
上个世界,他不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似乎是一种感受——一种预兆。
它暗示苏进已经接触到某个新的境界。
就现在看来,它似乎跟更纯粹、更自然一些的东西有关。苏进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曾经留意去学习研究过相关的事情,也曾经试图用旅行等手段接近自然,但不管他怎么做,总还是跟那个境界隔了一段距离,难以接近。
到后来,苏进就放弃了。也许那个境界,本来就不应该刻意追求。也许他实力还不够,也许到了哪一天,他就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了呢。
苏进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往柳萱的方向走,走了几步,他抬起头来,突然感觉不对。
然后,他眉头一皱,大步走过去,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柳萱的长椅旁边站着四个青年,全部都是一副审美观异常的杀马特混混模样。他们正盯着柳萱,人人都一脸的失魂落魄加垂涎欲滴。苏进看到的时候,最前面那个黄毛青年的手,已经快搭到了柳萱的肩膀上了。
苏进还没有过去,柳萱已经站起来,用手上的包啪地一下打开了黄毛的手。她一脸厌恶,那表情,明显是连碰到黄毛的手都觉得讨厌。
黄毛一怔,马上就怒了:“我靠你这臭女人什么意思?瞧不起你爸爸?”说着,他重重一巴掌,就要往柳萱脸上抽去。
这不是他不怜香惜玉,而是他记得他老大的话,对付女人,第一巴掌就要把她们打服!打服以后,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不会再有什么反抗了。
长椅离便利店不远,苏进三两步就赶到了。他一伸手,准确地抓住黄毛的手腕,用力一拗。
苏进心中隐怒,这一下下手非常重。黄毛的手臂剧痛,那种感觉,简直像是骨头被折断了。“啊——”黄毛长声惨叫,声音极其惨烈,把周围三个同伴,连同更远的行人全部都吓到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群人纷纷围了过来。
苏进抓着黄毛的胳膊,用力把他扯到一边。他上前一步,护在柳萱前面,一字一顿地道:“要想让人瞧得起你,就不要做让人瞧不起的事情!”
柳萱被他护在身后,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的侧脸,一股强大的安心感充盈在心里,让她又是激动,又是平静,心中感觉极为奇妙。
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现在是在哪里了,对面可是有四个人,苏进只有一个。
柳萱并没有出声阻止苏进,而是退后一步,拨下了110。
黄毛的三个小弟看见了柳萱的动作,立刻有人来抓她:“住手,不许报警!”
苏进冷笑一声,一推黄毛,让他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对方身上。
兄弟被欺负,女人被抢走,三个混混顿时大怒。
“妈的,找死是不是!”三人齐喝一声,冲到了苏进面前,满脸凶相。
柳萱更着急了。电话已经接通,那边有人在问怎么回事,她紧盯着眼前的情景,匆匆忙忙地道:“我们在华宇商场门口,有人……”
话没说完,她的嘴巴突然张大了话,声音跟着停住。
三个混混里,当先那人首先冲到苏进前面,抡拳向他的脸直揍。苏进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身体一侧,向后一带。
一瞬间,那个混混的前冲之势变得更强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向前冲,好不容易快要稳住身体,另一个身体对着他直撞了过来!
他扑地一下跪在地上,勉强撑住身体,转头叫道:“你……”
话没说完,又一个黑影迎面而来,撞在身后那人的身上。
最前面那个混混的手臂本来正撑在地上,立刻发出一声脆响,接着,他跟黄毛一样,惊天动地地惨叫起来。
苏进只轻轻带了几下,这三个混混就不由自主地撞成了一堆,最前面那个的手臂被连压两下,撞在地上骨折了!
苏进站定身形,微微转头,向后望去。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转身走到三个混混面前,俯身问道:“是谁在找死?”
其中一个混混瞪大了眼睛,他猛地跳了起来,又一拳砸向苏进,怒喝道:“放……”
这次,他也只能说出一个字。一个拳头后发先至,比他更快地砸了过来,在他的鼻梁上开了花。第三声惨叫响了起来,混混捂着鼻子跪了下去,鼻血混着眼泪一起往下流,一滴滴滴在地上。
苏进依然一脸平静,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在他身后,柳萱已经完全呆住了。
她还记得不久前,苏进跟文修专业的学生在食堂里打群架。当时两边势均力敌,苏进脸上还多了不少伤。
这不到一个月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进的身手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苏进自己也有点意外。他的确每天早上都在跟张万生学战五禽,风雨无阻。
但是开始习武的时间的确不长,他现在感觉最明显的,还是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变强了。就这样,就能把四个年轻混混全部干倒?
他握了握拳头,马上把刚爬起来的第四个混混吓到了。
一转眼功夫,三个兄弟,两个疑似骨折,一个满脸开花,这是踢到铁板了啊,还是最硬的那种合金钢板!
他立刻后退三步,胆战心惊地说:“兄弟,有话……有话好好说!”
苏进表情冷淡,嘲讽道:“刚才,你们怎么就不知道有话要好好说了?”
他上前一步,那混混再次连退三步。他穿着一件长袖t恤,袖子高高挽起。苏进目光一沉,落在了他的肘弯上。
这时,两个商场保安跑了过来,疾声问道:“怎么回事?”
苏进抬起头来,指着这四个混混道:“这个四个吸毒者在公共场合无故攻击女性……我想,你们该通知警察了。”
吸毒者?
旁边观者一片哗然,最后那个混混听见苏进的话,立刻脸色一变,把自己的袖子往下拉。但这会儿已经迟,有眼尖的看见了他的手臂,叫道:“果然,有针孔!”
“注射毒品……这是海/洛/因吧!”
柳萱还有点发怔,苏进走到她身边,轻轻一拉她,道:“走吧。”
虽然是受害者,但是跟这种事牵扯到一起也很麻烦。柳萱回神,“哦”了两声,跟着苏进一起悄悄离开了。
那四个混混被群众堵在中间,没什么人留意苏进和柳萱,竟然让他们俩顺利挤出了人群。
两人站在远处的阴影里看了一会儿,发现警察果然来了,跟保安对了几句话之后,开始寻找刚刚的受害者。找了一会儿没找到,警察只能把混混们先押上车。
看着人群渐渐散去,苏进和柳萱同时舒了口气,柳萱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苏进,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道:“真没想到,你这么能打!”
苏进笑了笑:“上次打群架吃亏了,找机会练了一下。”
他说的是真的,柳萱却不信。怎么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练成这样?就算这四个全是瘾君子,身体早就被毒品毁了,但刚才那会儿,苏进举手投足间的稳定与强大也是能看出来的。
难道因为某种缘故,苏进需要保守这个秘密,所以上次留了手。但今天,又为什么冲动暴露了呢……
柳萱的眼神有点缥缈,脸颊微微有些发热。还好这是晚上,这里光线又暗,苏进完全没留意。
苏进告诫道:“以后你一个人出门,还是要多注意一下。太不安全了。”
柳萱听得心里暖暖的,她轻轻笑了一声,道:“以前,我爸有给我请过保镖,现在是在学校,又是跟你一起出门,就没有带出来……”
苏进想了想,说:“嗯,跟我一起出来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是要注意。”
柳萱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问道:“因为你会保护我?”
苏进没有多想,跟朋友一起出门,遇到麻烦伸手相助,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是啊。”他这样说,声音平静极了。
柳萱低下头,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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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9 是单恋?
柳萱回到宿舍,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的室友兼闺蜜林若正坐在电脑前做着什么事情,见她回来,挥手打了个招呼,头也没抬。
过了一会儿发现没声,林若有些奇怪,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刻发现了她的异样。
林若从壶里倒了杯热腾腾的果茶,递到柳萱面前,问道:“怎么了?”
她打量着柳萱,精准地说:“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柳萱接过茶杯,微酸的蒸汽带着水果熟悉的香气扑入鼻端,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若真的吃惊了,她站直身体,俯视着柳萱:“是真的?”
柳萱抬起头,对着她弯了弯眼睛。她仍然没有说话,但眼神和脸上没有褪去的红晕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林若摸了摸她的脸,好奇地问道:“是谁?你眼光这么高,谁能入你法眼?”
柳萱长得美,追求者何其之多,但她从来都没对谁动过心。
她看似一心扑在学校网站上,除了公事和学习上的事情,不跟任何男生谈话,无形中把大家隔绝了开去。
这固然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工作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但另一面,也是因为她没有看上任何人,没有为任何一个男性心动。
林若跟她大学同学三年,从普通的室友到闺蜜,最清楚她的一切。三年皆是如此,为什么突然就变了?
柳萱轻轻笑了一声,问道:“你觉得呢?”
林若捧着自己的杯子,眯着眼睛思考。
“不是蒋志新。要是他的话,你们俩早就在一起了。也不是……”她连点了三四个人的名字,都是柳萱的追求者,学校论坛的热门人物。能把名字跟柳萱联系在一起,这些人在学校的名声都是响当当的,才貌双全,在某方面有着极其突出的表现。
但现在,林若把他们全部否决了,一点犹豫也没有。
身为闺蜜,她的确很清楚柳萱的想法。柳萱对他们,就跟对普通同学一样,从来都一视同仁,绝对没有特别待遇。甚至有时候他们追得太紧,柳萱还会刻意拉开距离,绝对不搞暧昧。
说到特殊待遇……林若突然轻轻吸了口气,想到了一个名字。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柳萱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她平时不会做的。甚至,为了这个人,她留在学校的时间都变少了……
“是苏进?!”
林若轻声惊呼。她紧盯着柳萱,想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但其实她根本不需要这么费力,柳萱并没有打算隐瞒她。她愉快地点了点头说:“对,是他。不过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原来我……”
后面半句话,她没再说下去,而是含在了嘴里。但话里的余韵,却飘荡在寝室里,透露了一切未尽之意。
苏进的资料像流水一样,在林若的脑子里哗啦啦地翻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她不赞同地说:“他不是个合适的对象。”
柳萱不满地皱眉:“为什么不合适?”
“他今年才刚刚入校,比你小两岁。”林若指出。
“两岁而已!”
“他行事冲动,明明想做文物修复这一行,却当众跟文修专业的老师发生冲突。冲动之后,明明可以道歉的,却又去成立了天工社团, 跟文修专业对立。柳萱,你知道吗?现在学校下了通谍,让他们在五个月内,登上吉光榜一星组织的位置。不然,社团就要解散。这代表学校也不看好他们社团!”
柳萱静静地听着。然后,她抬起头来,问道:“你觉得他们做不到吗?”
林若撇了撇嘴:“不是我觉得不觉得的问题,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就会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她想跟柳萱具体解释一下,为什么她会说这事是不可能的。柳萱摆了摆手,道:“你不用跟我解释了,这件事,我前后了解了很久,我非常清楚。”接着,她对林若展颜一笑,道,“他们绝对能办到的,五百分,一星组织,绝对不是问题!”
她的语气实在太肯定了,林若有些意外,她把杯子举到唇边,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柳萱,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似乎知道一些什么内幕啊……”
柳萱眼睛又弯了起来,林若指了指电脑,问道:“你知道现在学校论坛上是怎么说的吗?”
柳萱并不在意:“事实会告诉他们真相的。而且……”一声轻响,茶杯被放回到桌上。柳萱放下杯子,趴在桌上,柔韧的腰肢曲线优美地伸长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而且,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他……苏进……”
林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放下杯子,搂着柳萱的脖子,问道:“是你单方面喜欢他?”
柳萱扑到她怀里,搂住她的肩膀,默默地点了点头。
林若顺着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仔细打量:“他怎么可能能拒绝得了你?”
柳萱摇头:“他没有拒绝,他只是……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而已。”
林若的心思非常灵敏,很快明白了柳萱的意思。她问道:“你看出来了,所以没有对他说?”
柳萱默默点头。
林若长叹口气,抱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背。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对他说?”
换了有些女生,可能会觉得女生——尤其是柳萱这种等级的美女,对男生表白是倒贴,必须要等着男生告白才行。但显然,这两个女生,都没有这样的想法。林若问得自然,柳萱也没有异样的表情。她沉默了片刻,在林若怀里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他现在全心全意沉浸在文物修复,沉浸在天工社团上,我不想打扰他……”
林若哑然,她叹了口气,说:“傻丫头,你这真是陷进去了啊……”
柳萱的胸口涌动着奇妙的热流,眼眶有点发热,又想要微笑。她有生以来,从来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她无声地说:“是啊……”
“咦?你们在干什么?”
柳萱住的也是四人寝室,另两个室友一起回来了,看见她们俩抱在一起,表情古怪。
林若拍拍柳萱的背,松开了她。
两人的表情都非常自然,其他室友也没有多想。女生的关系本来就比较亲密,这两个人的关系又一向好。
林若回到自己的电脑旁边,柳萱自己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凑过去看,问道:“你在设计圣诞晚会的衣服?”
林若是艺术系的,最喜欢的是服装设计,在这方面才华非常突出,曾经拿过好几个份量不轻的奖项。
京师大学每年圣诞节都会有晚会,学生会主办,各学生组织的成员必须参加。
林若一早就跟柳萱说好了,要包办她圣诞晚会的服饰打扮,初稿刚刚出来。
林若侧过身子给她看:“怎么样?”
柳萱眼睛一亮,轻声道:“好美!”
林若掐了把她的嫩脸蛋,笑着说:“你长得太好看了,给你设计的衣服,也必须衬得上才行。”
话虽这样说,她转回电脑的时候,却皱起了眉。她摇头道:“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她不断比对着柳萱和设计图,眉头越皱越紧。
林若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会变成这样,柳萱笑了笑,开始整理带回来的东西。
这两天在南锣鼓巷,她可是拍到了不少好资料,要好好整理一下。按照苏进的要求,暂时是不能公布了,但总有一天……
她盯着电脑屏幕,再次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林若从工作中回神,看见了这个表情,有点出神。
0170 多还是少
柳萱的感觉的确没有错,苏进现在全心全意投入在文物修复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他回到了十极里,拿着一叠资料,正在仔细翻看。
工作室搬去了南锣鼓巷,十极里这里就闲置下了。不过苏进还是没怎么刻意布置,他不是不追求生活品质,但现阶段,有个落脚休息的地方就可以了。
资料一共五叠,每叠都非常厚。
苏进从一开始就对天工社团的学生进行了严格规范的要求,修复前要写修复计划,修复中要写流程,修复完要写结果。
三者加起来,就是一份非常清晰完整的修复报告。
学生们完成得非常好。这样做是有点麻烦,但贺家等四个人都完成得一丝不苟,每个人的15件文物,都做足了计划,写满了心得感想。
令人意外的是徐英。
上次考试他垫底,这次没能加入修复,其实也是苏进有意磨一磨他的性子。
他在文物修复方面其实很有天赋,但性格实在太不沉稳了。思路灵活是个优点,但是过 于灵活,无法控制,就不对了……
没想到,徐英的表现比他想像中还好。
先不说他这一周都在坚持锻炼,周末这两天,没有文物可修,又没有下手可打,他也没闲着,仍然去给居民们修东西了。不仅如此,他还就着实践内容,写了一份非常深刻的报告。
这份报告,总结了他这一个月以来的全部心得体会,一条条一款款,踏实又不乏灵感,竟然跟苏进的论文也有了一定的共通之处!
苏进仔细看着徐英的报告,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在桌面上一敲,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徐英吗?”
对面的声音中气十足:“老大!有什么事吗?”
苏进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是这样的,我现在正在写一篇论文,准备投稿到专业期刊。论文的题目就是相关文物材质判断与清洗方面的一些内容。”
徐英一听,立刻道:“老大的论文,肯定没问题!”话里充满了对苏进的浓浓信心。
苏进笑了,道:“我刚才看了你这星期的报告,里面有一些内容写得很好,对我很有启发。我想根据这些内容进行一些补充和扩展,到时候会把你的名字列为第二作者,你同意吗?”
徐英呆住了。苏进什么水平,他们这些天工社团的学生再清楚不过了。
他刚才说苏进的论文没问题,绝对不是拍马屁,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这段时间,他们都隐约有些感觉——苏进的真正实力,还在单一鸣七段之上,堪称深不可测!
自己的报告被这样一个人看中,要写进自己的论文?
我靠,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不给署名都是要干的,更别提,苏进还很厚道地要给个第二作者!
徐英在文物修复上是新手,但对大学里的事情还是很清楚的。大一新生发表论文,即便是第二作者也很牛逼了!他毫不怀疑苏进的论文能中选,没准还是二级……或者一级期刊呢!
想到这里,徐英试探着问道:“老大,你准备往哪里投稿?”
苏进也不瞒他:“一级期刊考古,我看了一下,他们的论文正在走科学化的道路,可以投着试试看。”
“我靠靠靠!”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欣喜若狂的声音,徐英的声音稍微远了,似乎正在跟室友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老子的论文要登上一级期刊了!哈哈哈哈哈!”
徐英张狂地大笑,得意得不行。苏进被他的情绪影响,也忍不住失笑,不过他还是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徐英,我可以用你的内容吗?”
“用用用!那有什么问题!”徐英忙不迭地回答,“老大要用,还有什么话说?不给署名都可以!”
“哦,那我就取消了?”苏进扬了扬眉。
徐英的气势马上就变弱了:“嗯……如果能给的话,还是求给一个!我靠,有这样一篇论文,我就发达了!”
苏进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行,你放心吧,这个名,你是署定了。”
署名的前提是论文要发表,但现在无论是苏进还是徐英,完全没有怀疑这一点。
…………
用了两天时间,苏进又修改并完善了一下这篇论文。
工作室搬出了十极里,但很多东西还留在这里。苏进索性把它改成了一个个人工作室。有时候随手的一些实验数据什么的, 还是可以在这里完成的。
补充了数据之后,苏进把论文拿去给徐英看。
徐英一开始还摆手说不用看,一级期刊的论文,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看得懂。
没想到苏进却很坚持。
在苏进的坚持下,徐英终于还是翻开那薄薄地几张纸,看了起来。
这一看,他就看入了神。
苏进的论文深入浅出,章节段落非常分明。文章里论据充分,还列举了大量翔实的数据,正是徐英最熟悉的那种论文的格式。
而它具体的内容,正是徐英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方面是很有亲切感,另一方面,现实和论文一对照,更加让人恍然大悟。
徐英一看就明白了,这段时间以来,苏进对他们的要求究竟是为了什么,甚至很多细节都是有深意的。他正是用这样的速度,最快地打下了新手修复师的基础,并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最宽阔、最有力量的大道,让他们踏踏实实地走了上去。
不得不说,徐英的确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在看到这篇论文之前,苏进的这些深意,他就已经有了一些感觉。而现在,这篇文章把他的感觉、他的猜测化成了现实。
就像苏进以前带着他们做过的方案一样,这篇论文最大的价值,就是它的可行性极强!
不仅是他们,其他对文物修复有浓厚兴趣的新手,也可以照着做!
徐英也看出来苏进用了他什么内容了。
说是用他的内容,其实是一个对照组。
这篇论文真正的实验材料,其实正是他们这些天工社团的学生。他们学习结果,就是苏进的实验结果。
徐英写的那篇报告,正是对实验结果一个最好的报告。
这一周,他虽然没有接触文物,但从他的报告里可以看出来,他已经为修复文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上手了。
对于新手文物修复者来说,这是最好的状态!
徐英很慢,却很仔细地看完了论文。
他也很有收获。
以前苏进教导的一些内容,他只是心有所悟。现在对照背后的原因,他知道苏进为什么会这么设计了,于是也有了更多的想法。
他抬头问道:“老大,这论文我能复印一份,慢慢看吗?”
苏进爽快地点头说:“当然没问题,回头我会把电子版发到你们的邮箱,每人一份,你们好好看看。其实这也就是一篇综述性的论文,没有什么太多的新东西……”
徐英突然打断了他,道:“不对!”他第一次否决苏进的话,眼睛亮闪闪的,带着难得一见的认真,“这种做法,本来就是新的!”
他挠了挠头,说,“我以前也看过一些杂志,一些论文,我看得出来,这跟我以前看过的那些,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嗯,我说不太上来。它跟我们在学校学的内容有点相似,但是我接触到的文物修复的那些东西……差别很大的样子。”
苏进笑了,他拍拍徐英的肩膀,说:“你说得对。它最大的价值,应该就是在这里。你的目光非常敏锐!”
被老大表扬,徐英摸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他还是有点犹豫:“老大,你真的要把这篇论文发表出去吗?”
“怎么?”
“这论文发表的话,有心人都能像你这样,培养出不错的文修新手来……”
苏进含笑问他:“怎么,跟别人起步点一样,你怕了?”
徐英最受不得激:“我怕个毛!就算一样,也只是一样而已,我比那些小喽罗厉害多了!”他脸色一变,笑嘻嘻地说,“而且,我还有你这个老大,能跟他们一样起步吗?”
苏进说:“是啊,那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感慨地说,“现在的问题是,正确起步的文修师,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啊……”
从他的感慨里,徐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他盯着苏进的眼睛,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
他们现在正坐在校园的一张长凳上,周围都是人来人往的学生。
大学校园,正是青春活泼,蓬勃向上的时候。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年轻人,附近还有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个老教授说着什么。老教授平易近人,比着手势给他们讲解着什么。学生们紧紧地围着他,眼神闪亮,不时插话提问,老教授也耐心地解答。
而在另一边,正有几个文修专业的学生路过。
他们穿着仿古的长衫短打,表情非常严肃。
走在最前面是的一个老师,胸口佩戴着三段修复师的徽章——这是文修专业最常见的师长段位。他后面紧紧跟随着十几个学生。
走在前面比较靠近他的,佩戴着初段修复师的徽章;跟在后面的,没有徽章;再后面的,明显是刚入门的新生。
无论是师父还是徒弟,全部都表情严肃,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从前到后, 阶层极为分明,绝对不可以逾越。
徐英左看看,右看看,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无比认同苏进的意见:“对,的确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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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1 结束
苏进跟徐英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再次调整了一下论文里的几个细节。
徐英胆子很大,就算是面对苏进,也是有话就说,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想法。
苏进要的就是他这种“大胆”。对于某些太过异想天开的东西,他会要求徐英要脚踏实地;但是另一些全新的设想,苏进也会认真考虑,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可参考的内容。
短短一小时的谈话,两人都受益匪浅。
苏进被徐英刺激,有了一些新想法。徐英更是又吃惊又感叹。
苏进什么水平,他什么水平?到了苏进这个程度,仍然不骄不燥,完全没有架子地向新手学习,他现在的水平,有什么可骄傲的?
比起苏进,他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连苏进都没有想到,这样一席谈话,竟然又把徐英背后翘起的小尾巴压了下去——这两天,听说苏进要用自己的报告内容,他可真不是一般的得意。现在,徐英的心再次沉淀下来,下定决心要以苏进为榜样,不断向前努力!
他的想法自然而然地体现在了表情上,苏进感受到了。他笑了笑,拍拍徐英的肩膀,没有说话。
苏进调整完论文,把它发了出去,正是赖海给他的那个指定的邮箱。
正常学生,投完论文,心里会特别忐忑,担心能不能通过,什么时候能得到回音。
苏进在这方面也是老江湖了,投完稿,他的心跟以前一样平静无波,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柳萱知道他做了什么,小心在旁边观察了半天,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接下来,苏进继续忙碌天工社团的事情。第二周周末需要修复的文物,需要先挑选出来,提前告知学生,让他们查阅资料,撰写计划书。
在苏进看来,动手修复,从来都是最后一步的事情。最重要的功夫,都需要花费在前期。只有谋定而后动,才能一击必中!
匆匆忙忙中,这一周过得非常快,周末又来了。
这一周,文修专业那边倒是没再出什么招。
这也很正常,就算是他们这种正规专业,在有段位的老师的指导下,想要修复一件文物,也需要花费半个月以上的时间。现在才一个星期,天工社团没准儿还在想办法找文物来修呢,现在就拿到积分?那怎么可能?
不管怎么说,三个月以后就见分晓了,到时候京师大学,就再没什么文物修复的社团了!
…………
周六早晨,苏进照老样子到了小树林。
张万生跟以前一样,坐在树根上,抽着烟等他。
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正是单一鸣。他坐在另一个树根上,明显有点不自在,屁股不时挪一下。
看见苏进来了,张万生站起身上,扔下烟头。
从上个星期开始,苏进就没再“泡澡”了。
据张万生说,他的筋骨基本上已经松活开了,再泡下去也没什么效果。接下来就需要持续不断的练习,保持这种状态,把筋骨锻炼得更柔韧、更灵活。
张万生走到苏进面前,二话不说就上手,伸手按向他胸口心脏的位置。
苏进下意识地一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但张万生好像早有预料一样,手掌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仍然不离苏进的胸口。
苏进再次闪躲,张万生的手掌再次跟随。
就这样,两人竟然在小树林里闪避腾挪,交起手来!
当然,这也不算是真正的交手,从头到尾,张万生就一个动作——伸手去按。苏进也只有一个动作,就是闪躲。
他时而上跳,时而下压,时而侧身,时而后躺。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张万生的手却始终不离他胸口一尺距离。
这一按一闪,就持续了十分钟。苏进的额角渐渐冒出汗来,表情极为认真。
最后,他被张万生逼进了一个死角,那是在两棵树之间, 不管向左还是向右都要撞树,完全闪不开了。
这时,苏进突然一咬牙,手在树上一搭,竟然嗤溜一声窜了上去,站在了一根树枝上。
张万生有些意外,他收回头,仰头问道:“你是猴吗?下来!”
苏进这样做完全是本能,他转头左右看了一眼,有些失笑,轻轻一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张万生背着手看他,点头道:“不错,能在我手下躲十分钟,看来这一个多月,你还是挺有收获的嘛。”
苏进回想着刚才的场面,有点心惊。
张万生明显未出全力,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动作,但他却已经绞尽了脑汁。
他的确很有进步,但在这方面,他离张万生还远着呢。也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赶得上了……
不过这念头在心里只是一转,苏进就哑然失笑了。
他的本专业是文物修复,武艺武功什么的,对他来说只有两个作用,第一,强身健体;第二,基本自保。
这一个月来,他这两方面都有极大的改善,全是拜张万生所赐。
苏进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向张万生行了个礼:“多谢老师。”
没想到张万生一侧身,竟然躲开了他的行礼:“哼,你不是不拜师吗?我没你这个徒弟,也收不起!”
单一鸣在旁边吐槽:“老师,小苏人那是跟你客气。他也叫我单老师呢,也打算拜我为师?”
张万生屈指一弹,单一鸣马上一声惨叫,抱着膝盖跳了起来。
张万生狠狠瞪自己的徒弟:“滚蛋,要你多话!”
这师徒俩……苏进忍不住笑了。
张万生转过身来,向苏进招了招手:“过来,我看看你现在的筋骨。”
其实他刚才也是这个意思,苏进也清楚。只是苏进下意识闪躲之后,两人就着这个事情,小小地交了一次手罢了。
苏进走进去,张万生手掌一翻,还是按上了他胸口的心脏部位。
苏进的心跳强健而有力,带动着鲜血,在血管里不断奔腾。
这是一颗年轻的心脏,锻炼过后,变得更有力量了。
然后,张万生的手掌顺着上了他的肩膀,接着捏捏拍拍,从肩膀到胳膊到腰腹到腿脚,一一按捏了一遍。
苏进一开始还有点不自在,但没一会儿他就感觉到,张万生所有按捏的地方,全部都是他锻炼以及发力的重点部位。
他若有所悟,暗暗把这些部位记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张万生退后一步,满意地点头:“不错,比我预想的情况还好,你的确很努力。”
苏进又是一礼:“多谢老师。”
张万生摆了摆手:“战五禽这套武技,我该教给你的已经全部都教了。从明天开始,你早上就不用过来了。”
苏进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出手,已经被张万生先摆手打断:“当然,任何学习都是没有止境的,你现在只是学完,要真正把它化为己用,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还得很长一段时间。总之,你自己努力加油吧。”
苏进敛了笑容,认真地听着。他知道,跟张万生短暂的师徒缘份就到这里为止了,张万生的意思是,该教的他都已经教完了,以后苏进学得怎么样,练得怎么样,跟他都没有关系。
不过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无论哪门哪行,都是这样,武技修行自然也是如此。
苏进认真点头,道:“是。”
张万生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下,非常满意。他向单一鸣招了招手道:“听说你们社团每个周末都要去修东西?”
苏进点头。
张万生轻松地说:“行,这周带上我们师徒两个,怎么样?”
他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话里的意思不容置疑,明显就是在表示:你不带也得带!
但苏进怎么可能拒绝?单一鸣是七段,不说他在文安组的地位,光是自身的本事,就够学生们学的了……甚至有时候连他也会有些启发。
而单一鸣的师父张万生,他的实力可不止只是在武技之上。
他的想法做法也许都有点传统,但在传统修复方面,他同样给了苏进“深不可测”的感觉。
这样两个人主动要去南锣鼓巷,看学生们工作?
苏进笑了起来,拱手道:“求之不得!”
0172 出乎意料
这天早上,苏进还是在小树林里,认认真真地把战五禽的全部12套/动作从头到尾练了一遍。
这是张万生最后一次教习了,以后,都会是苏进自己一个人,独自修炼。
这最后一次,张万生看得很认真,指出了划苏进两个发力方面的细节错误。苏进一点就通,迅速改进。
张万生感叹道:“要是你再年轻个十来岁,从小开始学武功,没准会有什么成就呢。”
苏进笑了,他摇摇头,认真地说:“我还是更喜欢文物修复。”
张万生明白他的意思。干一行,钻一行,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把心力花在一个方向上。
而苏进,爱是的文物,选择的是修复!他更愿意把全部心力,花在这上面!
张万生难得笑了,他从苏进身边擦肩而过,竟然亲手给他拿来了外套,扔在了他身上。
“穿好衣服,走吧!我们看看你更喜欢的东西!”
在小树林多呆了一会儿,苏进他们到南锣鼓巷的时候就晚了点。
出租车在巷口停下,苏进带着张万生师徒往里走。他指了指前面说:“工作室在主巷上,南锣鼓巷6号。”
张万生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若有所思地道:“老街了啊。”
苏进点头:“嗯,元朝就传下来的……”他想了想,把南锣鼓巷当前的情况给张万生介绍了一下。张万生眼睛一眯,问道:“也就是说,找不到人来主修的话,这里就要彻底推了?”
苏进点头:“嗯,改建组那边是这么说的。”
张万生突然问道:“你怎么想?”
苏进道:“我当然还是想把原有的特色,尽可能地保留下来了。”
张万生问道:“那你怎么不试试?”
苏进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尽可能地做一些工作了。”
张万生“唔”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6号院不远,没多久就走到了。苏进推开院门,立刻就是一怔。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
从窗户往里可以看见,学生们已经全到了, 正在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
柳萱也到了,她正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一起,一边小声说话,一边整理摄影设备。
这些人,就把工作室挤得满满当当。
门口旁边,还站着四个人,正在说话。
这四个人苏进全部都是见过的。两个文安组的,两个改建组的。
改建组的正是上次来过的杨晋原和骆恒,文安组的是赖海和裘四段。
裘四段是说好了要来的,杨晋原上次也表露了一些这方面的意思。但苏进完全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来得这么早!
看见苏进进来,四个人一起抬头,赖海首先招呼道:“小苏,你来了啊……咦,单七段,您今天怎么也过来了?”
裘四段刚才说话的时候,微微抬着下巴,礼貌中多少还是透过了一点矜持。
文物修复师的地位比较超然,他们跟改建组又没什么关系,自然就表现出了平时的态度。
但现在,他目光落到单一鸣身上,矜持瞬间消失,连忙上前几步,行礼道:“单七段,好久不见。”
修复师之间的阶层非常分明,低段修复师见到高段的,是必须行礼的。甚至,通常来说,高段修复师说话的时候,低段修复师不能插嘴。高段修复师做出的决定,低段修复师不能轻易质疑……
单一鸣跟裘四段中间差了三个段位,七段更是已经进入了高段修复师的阶层,差别极大。通常来说,裘四段在单一鸣面前,连说话的份也没有!
裘四段恭恭敬敬地向单一鸣行礼,目光一飘,落到苏进身上则有点不善。
上周说了这周要过来随行鉴定,苏进就请了单一鸣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借高段修复师来压他?
这样说的话,上周他们社团一次性修复那么多文物,是不是真的有鬼?
没准单七段也亲自出了手!
裘四段的思绪迅速发散了开去,他深吸一口气,直起了身体。
万物生鉴定是他的工作,单一鸣以前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没错,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卸任了!
同样在职的话,身为中段修复师,他要听单一鸣的。但现在,单一鸣不在职了,他必须要坚持自己的判断结果,绝对不能让苏进这种人捣鬼!
裘四段一时间想了这么多,表情和眼神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苏进正在留意工作室里面的事情,没留意这边,单一鸣也没留意,张万生却把一切都收进了眼里。他嘴角一翘,诡异地笑了。
这时,赖海也过来跟苏进打招呼。他是万物生的负责人,不可能一天都留在这里。他一方面是送裘四段过来,一方面也是想自己看看情况。
他上次就见过单一鸣了,倒是没想到太多,行礼打过招呼之后,好奇地看着张万生,问道:“这位老先生是……?”
张万生褐衣黑裤,全部都是粗麻做的,穿着一双黑色的老布鞋。这身打扮不像普通人,但也不是文物修复师常见的装束,赖海一时倒是没办法判断他的身份。
单一鸣正要介绍,张万生就先拍了拍苏进的肩膀,道:“我是他同学,听说天工社团不错,今天过来看看情况。”
赖海等人一听,眼睛全部瞪大了。张万生不是太能看得出年纪,但至少也是六七十岁了,绝对不比单一鸣年轻。
这么一个老头子,跟苏进同学,大学生?
张万生扫了他们一眼,撇嘴道:“怎么,不信?”
他从腰里一摸,竟然真的翻出了一个绿本本,递到了他们面前:“看!”
这绿本本正是京师大学的学生证,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明了张万生的身份——
“张万生,男,87岁,京师大学化学系一年级学生。”
旁边还贴着照片,跟眼前的老头子一模一样!
真的是大学生?还是个一年级的新生!
苏进忍不住笑了,他清了清嗓子,点头道:“活到老学到老,张同学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张万生不以为忤,理所当然地点头:“遇见不会的东西就去学,多正常的事!”
苏进非常认同地点头:“对,很正常,很正确。”
这一老一少一脸平静,改建组和文安组的人都惊呆了。
老年人上大学,其实不算少见。但上京师大学这么正规高端的学校,还是这样的态度……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
“哈哈哈哈!”先是骆恒笑出了声。
他点头道:“说得很对。到时候我也可以试试,想上京师大学可能不容易,不过别的学校应该也能学点东西。”
杨晋原看了他一眼,明白过来了。京师大学的规矩,他也知道一点。会招收这样的学生,是不是代表着,这老头子本来就来历不凡?
他笑了笑,先把这件事情放下,跟苏进打招呼:“上次有事情拖住,来得太晚了。今天我们可以旁观一下同学们的修复现场吗?不会打扰吧?”
苏进笑着摇头,说出来的话却很严肃:“没事的。要是被打扰,那也是他们的问题。”
文物修复必须要静心,连有人旁观也不行的话,这心态,就得好好调整一下了!
杨晋原和骆恒对视一眼,笑着向苏进道了谢,退到了一边。
苏进向他们致了声歉,走进工作室,学生们看见他,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柳萱对着他一笑,没有说话。她旁边那个女生似乎想走过来说什么,被柳萱轻轻一拉,制止了。
苏进回了一笑,没理她们,对学生们说:“大家的修复计划,应该完成了吧?”
大家纷纷点头,把计划书交到苏进手上。
苏进迅速而认真地看了一遍,点头说:“不错,就照这么做。现在打开电脑,开始申请要修的文物。”
赖海正站在门口,听见这话,他拿出手机。没一会儿,叮叮叮响了几声,他向着裘四段点点头,轻声道:“申请了,五件。”
裘四段微一扬眉:“只有五件?哪五件?”
赖海把手机拿给他看,上面有着五件文物的列表,非常清晰。
裘四段有些意外:“五件文物门类各不一样?”
赖海提醒:“申请人也各不一样。”
裘四段这才注意到,申请人正是上次主修的四个人,另外还多了一个叫徐英的。
文安组这里只认实名,无论是鉴定申请表还是后台申请的显示,对应的全部都是学生的真名。只有在得分之后,显示在吉光榜上,才有可能是化名。
裘四段目光一扫,落到靠窗座位上的那个小胖子身上, 对上了号。
裘四段意外地问道:“没有苏进?”
赖海确定:“没有苏进。”
这五件文物全部都是一级文物,全部都是一级文物里比较难的那种,得分区间是1-5分。
很快,这五件文物全部都被摆在了各人的工作台上,裘四段目光微凝:“的确全部都是未修复的……”
赖海点头,从手机上调出了这些文物的原始资料:“跟我们上次拍下的照片是一样的。”
裘四段微微点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单一鸣,心道:要是有作弊的话,应该就是现在了。
单一鸣现场指导学生们修复,甚至有可能亲自来。然后强压着他,让他承认这是学生们独立完成的……
裘四段挺了挺腰,眯起了眼睛。
他是万物生的顾问,这是他的工作。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守住了。
单七段要是不讲理,以势压人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结果他斜眼一看,先愣住了。
单一鸣正站在门口,小声跟那个姓张的“大学生”说话。两人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学生那边,明显很关注,但旁观者意味十足,一点靠近插手的意思也没有。
咦?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苏进也退到一边,没再说话了。学生们拿起桌上的文物,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端坐在工作台旁边,细细观察。
裘四段有点迷惑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他微微一拧眉,打定了主意。
单七段到这里来,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他肯定要做什么。他只需要秉持一颗公正的心,遇到不正当的事情时,及时阻止就行了!
想到这里,他也安静地走到一边,屏息凝神地关注起来。
刚才他只看见了学生们申请文物,没有仔细看究竟是什么文物。这时,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件上面,立刻轻轻“咦”了一声,伸长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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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3 林若的好奇
苏进看了一眼学生们的动作,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柳萱身边。
今天跟柳萱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生,个子很高挑。柳萱已经不算矮了,大概有168左右,这女生还比她高了半个头,几乎跟苏进的个头差不多了,柳萱在她面前,显得无比娇小。
这女生个子高,身材也很不错,胸脯饱满,两条腿又长又直,被米色的铅笔牛仔裤衬托得无比挺拔。
苏进略微打量了一下,眼神克制地落在她的脸上,问道:“这位是……”
柳萱介绍了:“这是我的室友林若,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艺术系服装设计专业的。这是苏进……”
林若打断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苏进,道:“我知道他。他现在在学校的名气可真不小……”
苏进从她眼中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审视感,有一些侵略性。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为什么而来的,也不关心。他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好,你们慢慢看吧。”他指了指另一边,“我去看一下他们的工作。”说着就走开了。
林若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柳萱拉了她一下,有点不满地小声说:“你这是什么眼神?”
林若也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喜欢这小子吗?我当然要帮你把把关啦!”
这话一出,柳萱的脸就变得通红。她狠狠地掐了一把林若的腰,声音更小了:“不要在这里乱说!而且……”她连耳根子都红了,眼神却非常认真,“把不把关什么的,不要再说了。我不喜欢你用这种眼神看他,也不希望你用这种态度对他。”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他的态度、他的做法都没有关系。”
林若的视线从苏进身上收了回来,低头看着柳萱。她的眼睛明亮而动人,仿佛漾着水波一样,焕发着一种林若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光彩。
她盯着柳萱看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嗯,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柳萱脸颊上的红润还没有消失,对着林若极其明媚地笑了笑。这一刻她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间都更美。
…………
柳萱虽然那样说了,但接下来,林若仍然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苏进。
这时候,她的眼神不再是审视的,转而带上了更多的好奇。
这个少年,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竟然能让她的好友动心?
要知道,在苏进出现以前,无数人想尽了一切办法追求柳萱,这位京师大学的第一校花却从来没有动心过。林若在一边冷眼旁观,还以为柳萱真的除了自己的工作,什么都不在意呢。
但现在,才十一月,离新生入学才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切就全变了……
林若不是那种与世隔绝的学生,她很清楚天工社团现在在学校里的形象。甚至有些其他学生不清楚的事情,她也知道一点。
这个社团成立得很突然,从出现时起,就注定了会跟文修专业产生冲突。
但是,文修专业坐拥数十位有专业段位的老师,有上千名学生,其中不乏从小开始学习文物修复的,天工社团,凭什么跟这样一个专业对抗?
到现在为止,他们仍然只有六个学生,勉强满足了一个社团的最低人数底限。而当初社团成立的关键人物,那个四段的老师,也在不久前被调到外地去了。
现在的天工社团,除了一个名份,没有任何依靠,没有任何指导,老实说,连“兴趣小组”都不如。
而那个更专业、更强大的文修专业很有点小肚鸡肠。连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兴趣小组”,他们也没打算放过。他们想方设法,给天工社团设下了一道难关。
不,在林若看来,那不是难关,那简直是天堑。
一个只有最低限度六个人,连指导老师都不在的天工社团,要在吉光榜上拿到500分,成为一星组织?
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这不仅是林若一个人的想法。
不久前,学校论坛上设下了一个投票,投票的内容正是“你认为天工社团能存活到下学期吗?”
投“不能”的百分比高达88%,只有2%的学生投了“能”支持他们。是的,还有10%的弃权票,那是文修专业的死忠黑,他们同样也不看好天工社团,只是不想支持文修专业而已……
林若也投“不能”的88%中的一份子。她当然也不喜欢文修专业,她只是认为自己应该尊重事实。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天工社团都不可能起得来。
明年春天龙抬头,吉光榜正式排名的时候,就是天工社团被正式解散的时候!
这是她以前个人的想法,上周开始却有了一些变化。
变化是因为柳萱。
跟柳萱认识了三年,林若很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林若一直很佩服她的眼界和思路,那绝对不是普通大学生能有的。难道,这个社团真的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优势吗?
今天她到这里来,一来是为了仔细看看好友喜欢的这个人,二来也是想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个社团的。
苏进正站在魏庆的身边,看他的工作。魏庆以前是学校网站的实习生,林若去那边办公室找柳萱时,也是见过他了,留下过一点浅薄的印象。
现在的魏庆,跟林若记忆中的那个完全不同。
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小个子很有点笨拙。林若好几次去学校网站,都看见他做错事了,正在被其他同学教训。他是实习生,需要他做的事情不多,当然也不可能犯什么大错。但就算这样,也不时会打翻一个杯子、复印错一个什么文件啥的。
换了一个美少女,这样做还可以赞一句呆萌,但魏庆是个男生,长得又没多好看,这么笨拙,只可能落到人人嫌弃的下场。
老实说,也就是他犯的这些错误,林若才会对他留下一些浅薄的印象……
当时林若知道他退出学校网站,去加入了天工社团,她嘴上没说,心里却暗笑了两声,觉得天工社团什么人都收,明显是缺人缺狠了。
文物修复不是特别需要手脚灵活吗?魏庆这么笨拙的人,哪里适合做这个了?
但现在坐在工作台旁边的魏庆,却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他的个子还是那么小,长相还是那么貌不惊人,但坐在凳子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沉稳与自信。他要修复的文物是一个布老虎,颜色非常鲜艳。他正举着它,十分专注地观察着。
布老虎如同其名,就是用各色布料做成的老虎形状的玩具,这也是各地常见的传统儿童玩具之一。
而现在,魏庆看着它的态度,却非常慎重。他的手指轻轻在老虎表面抚过,眯着眼睛,不时停下手,用笔在旁边的纸上写下几个字。
单说这种姿态,要不是林若以前就认识他,几乎都要以为他真的是专业的修复师了。
林若有点迷惑,看了看魏庆,又看了看苏进。
苏进站在魏庆旁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片刻后,他点点头,走到了另一边贺家的身边。
贺家在学校的名气非常大,林若当然是认识的。可以说,他是天工社团里最出名的一个了。
当初贺家加入天工社团,学校里很多人都很震惊,林若也不例外。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贺家为什么放弃计算机,跑去学什么文物修复。她更好奇的是,贺家的个性是出了名的古怪孤僻,以他的身份,去了天工社团,苏进真的压得住他吗?
但现在,别的还不清楚,至少她的这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苏进走到贺家身边,他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侧头跟苏进说着什么话。那态度严肃而尊敬,简直像学生对老师一样!
苏进面带微笑,安静地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贺家立刻一脸地如释重负,重新坐了下去。
这感觉,不说压不压得住了,林若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这真的是学生社团的社长,跟一个社员的关系吗?
苏进接连到了其他人身边,他们有的在做自己的事情,有的则会可能跟苏进说几句话,问几个问题。但不管是谁,只要跟苏进说话,表情一定是尊敬的,态度一定是谨慎的。甚至当苏进肯定了他们的做法时,他们脸上露出的欢欣之色,绝对不会被人错认!
有趣……真有趣。
林若看了一圈,疑问不仅没有被解答,好奇心反而更浓了。
这个天工社团,好像跟她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苏进这个人,也好像比她想像中的更有意思……
0174 拆了?
裘四段当然没想那么多。
他可不关心一个大学社团是什么样子的,他关注的只有自己的工作。
他警惕地站在一边,看着学生们的动作,同时还在用眼角余光看着单一鸣,提防他上前。
他在脑海中回顾着天工社团的名单,一个四段的指导老师,和六个学生。
按照规矩,学生们自己讨论是可以的,指导老师讲解教导也是可以的,其他人都不能插手。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规矩,大部分时候都不会严格执行。别的不说,文安组人手有限,怎么可能对每个组织都进行随行鉴定?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但裘四段想好了,既然他现在在这里,他就要看严一点儿,绝对不能让他们随便作弊!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因为单一鸣的出现,他的想法已经有点偏颇了……
但单一鸣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上前的意思。
裘四段扫视四周,注意到了贺家面前的文物,轻轻“咦”了一声。
贺家面前摆着一个怀表,银制的,直径约有两寸,表面有一些简单的缠枝纹路。怀表的一端挂着长长的银链。
银器在空气中很容易发黑,这个怀表也是一样。从链子到外壳,它90%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少许转折的地方,露出了一抹银光,证明着它的真实材质。
裘四段眉头一皱,左右一看,找到了赖海,走到他身边小声问道:“这也是一级文物?”
裘四段对古代钟表不熟,不是很能判断它的品级。不过他很清楚,钟表修复在文物修复里属于比较难、比较特殊的一种,被列为一级文物,修复难度也太大了!
赖海迅速查了一下资料,点头道:“嗯,的确是一级文物没错。年代属于民国后期,制作的工匠不出名,材质也很普通。不过它的修复要求也不算太高,只要能清洗出原质就行了,没要求正常走钟。”
裘四段“唔”了一声,道:“这条件也不算简单了,钟表的细节太多,清洗起来本来就比较困难……”
话没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贺家做好了全部的前期准备工作。
他在工作台上放了一张白纸,旁边摆了一些瓶瓶罐罐,还往几个玻璃器皿倒了一些浅浅的溶液。
然后,他坐下来,拿着几件工具,把怀表放在了面前的白纸上。
接着,一个零件掉了下来,又一个零件掉了下来。再接下来,零件纷纷而落,掉了一桌子!
贺家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把怀表给拆了!
裘四段肩膀一耸就想上前,被赖海按住了:“裘老师,你要做什么?”
裘四段紧盯着贺家那边,低声嚷道:“我要做什么?当然是阻止他了!他怎么能这么做?就算只有一级,也是正规文物,怎么能说拆就拆?”
他的不满简直要溢出来了,但总算还记得压低了声音。
赖海叹了口气,道:“裘老师,您今天来是随行鉴定的。按规矩,您只能负责鉴定,不能插手别人的修复过程。”
裘四段“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忍不住爆出了粗口:“放屁,看着别人破坏文物,难道我也不能阻止?”
赖海说:“可是,怀表本来就是由零件组成的,只要他能还原,就不算破坏文物。”
裘四段气得脸都发红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放屁!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你真信他能还原?不行,这就是破坏!”
这时,苏进走了过来,轻轻按了按手:“麻烦两位安静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主儿来了,裘四段的怒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他一指贺家,厉声问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文物的?说破坏就破坏?”
苏进看了贺家那边一眼,有点迷惑:“破坏?我不懂您的意思。”
裘四段觉得他完全就是在装傻,差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怀表零件,跟完整的怀表,是两码事!”
这时候他的声音有点大了,苏进皱眉,道:“我们出去说吧。”
裘四段不同意:“不行,既然我看见了,就不能让你们乱来。他不能这样干!”说着,他抬脚就要往贺家那边走。
“不能拆,那怎么修?”
苏进正要伸手阻止,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张万生背着手,打量着裘四段,轻飘飘地问他,“里里外外都脏成那样了,不拆开来,怎么清洗?”
裘四段气极了:“表面清洗就可以了,根本用不着拆开!”
张万生摇了摇头:“表面清洗?那就是样子货!”
样子货?裘四段脑子一转,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彻底清洗才有高分,表面清洗,五分里最多只能拿到一到两分。天工社团就是为了拿高分,在拿文物冒险!
他才要开口,苏进压了压手,冷静地制止了他:“裘老师,我明白您的心情。我知道,您是为了维护文物,是一番好意。但是——”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这个身材高瘦的老人,斩钉截铁地道,“也请相信我们的实力。”
相信你们的实力?裘四段气得简直想笑了。
一群新手学生,连段位也没有,凭什么让人相信?
他正要冷言讥刺,碰到苏进的目光,突然一怔,说不出话来了。
苏进的眼中一丝激动也没有,目光平静而从容,带着强大的自信。裘四段不知道他这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在这一刻,他被完全震慑住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反驳。
苏进突然笑了笑,浑身的气势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指了指单一鸣道:“您放心,不过是拆散,不是被物理破坏。实在还原不了,不是还有单七段在这里吗?”
单一鸣对古代钟表一窍不通,怀表被拆成零件了,他根本不可能还原。
他正要说话,突然碰到了苏进的目光。苏进微笑着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笑容竟然让他心里有点毛毛的。单一鸣一转头,张万生也在看他,眼神跟苏进的有些微妙的相似。单一鸣顿时打了个寒噤,挺起胸膛,抬着下巴,断然道:“是的,实在不行,我也是可以出手的。”
有一位七段背书,裘四段也不好说什么了。他的气势消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说:“单七段上手修复的话,就不能算成你们社团的积分了。”
苏进微微笑着:“那是理所当然。”
裘四段松了口气,退后一步,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继续耐心观看。
他目光一扫,突然有点吃惊。
刚才他一时间生气,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这间工作室不算大,他们的争吵和对话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对面的两个女生正惊讶地看着这边,但工作台旁边的五个学生,竟然一个抬头的也没有!
他们全部都全神贯注地做着手里的工作,好像完全没留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一样。
这种心性、这种定力……太少见了!
裘四段眯了眯眼睛,重新看向贺家。
怀表零件很多,贺家还在继续拆卸。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独特的流畅美感。
贺家向来面无表情,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看不出什么端倪。而现在,他的目光专注,唇边却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种感觉,就像是正在全心全意地享受着自己的工作,让人也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裘四段注意到了他的手。
贺家的手非常好看,简直可以跟专业手模媲美。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指的灵活与稳定性。他修长的手指像是穿花蝴蝶一样在零件中穿梭,手腕与手臂却非常稳定,一丝多余的颤动也没有。
动与静之间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裘四段越看越是吃惊。
先不说之后他能不能还原,光是看这拆卸的动作,就能看出很多东西了。
第一,他并非对古代怀表的内部结构一无所知,不然就算拆,也不可能拆得这么顺利。
第二,他的手部动作实在太好看、太稳定、太灵活了!这样一双手,可以做到多少别人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裘四段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扪心自问,我能把手控制得这么好吗?我的手,能达到这样的灵活性和稳定性吗?
不知道这是先天生成的,还是后期训练而成的……但是很明显,不管它是怎么造成的,这都是一双为了精密工作、为了文物修复而准备的手!
看到这里,裘四段的心稳定了一点。
也许,这个学生不像他想像中的那么差。至少,像这样拆卸下来的零件,不会受什么损伤,换个有经验的修复师来还是可以还原的。
到现在为止,裘四段还是不觉得,贺家能原样还原这块怀表。
毕竟,拆好拆,想要原样装回去……那难度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了。
这时,很多人都在看着贺家,大部分人都是一脸好奇,只有苏进和张万生一脸笃定,好像看到现在,就已经看到了结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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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5 银锈
很快,贺家就把这块怀表拆得干干净净,除了表壳和表盘,几乎不剩什么比较大件的部件了。
然后,他用镊子把零件地放进玻璃皿里,浸泡在了里面的溶液中。
裘四段注意到,贺家不是随意归放这些零件的,似乎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地分好了类。
这时候,张万生来了一点兴趣。他站直身体往那边看,低声问苏进:“这也是你弄的化学试剂?”
苏进点头:“是我调配出来的除锈剂,主要就是针对硫化银的。”
“硫化银?你是说银锈斑?”
“哦?你们是这么叫的吗?”
“你倒是说说看,这个硫化银是什么东西?”
苏进非常熟练地介绍道:“银器是古代常见的贵金属,硬度高于金,延展性仅次于金,反光能力强,所以经常成为各种装饰品的材料。银的化学性质比较稳定,但在潮湿并且有硫、氯、氧等污染物的环境中,容易发生腐蚀劣化,也就是银锈了。”
换了两个月前,苏进这段话一定会说得张万生一头雾水,但好歹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学化学,还跟着程文旭恶补基础,总算能听懂个大概了。
苏进继续道:“银锈通常分成三种:硫化银、氯化银、氧化银。它们来自于不同的情况。硫通常来自大气,氯来自土壤,氧来自强光中的紫外线。这个怀表长期处于潮湿含硫的空气中,表面银质硫化发黑,变成了这样。所以要清洗还原,主要就是要去除这些硫化银。”
张万生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三种银锈,传统修复界也是总结出来了的,每种都有不同的称呼。譬如硫化银叫银锈斑,氯化银叫角银……张万生把苏进的讲解跟自己所学的内容一对照,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但是,共通之处归共通之处,张万生学了这么一个月,也隐约明白了苏进这种“化学方法”的优势。
传统方法里,这些东西都是独立的。银锈斑就是银锈斑,角银就是角银。顶多能说出它们都跟银有关系,会在什么情况下诞生。但是更内在的联系,前因后果,就根本不会去关心了。
而只有体会到了事物之间的内部联系,理清了整个系统,才能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发展的,才能应对更多的、更复杂的情况。
张万生一时间想到了很多,旁边的裘四段更听呆了。
他表情古怪地打量了一下苏进,再次看向贺家的方向。
浸泡了一阵之后,贺家开始清洗了。他一手拿镊子,一手拿起了一个极小的刷子,开始刷除零件上的锈痕。
这件怀表是民国时代制成的,传到今天,保存得不算太好,表壳几乎全部变黑,上面的花纹都有点看不清了,里面的零件上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锈痕。
这样的怀表,如果照裘四段刚才说的那样,只是清洗外表的话,真的就是纯粹的表面工作了。
但是,就算是现在贺家把它拆成这样,想要清洗内部也不是件容易事。
锈这种东西,通常跟金属本身结合得非常紧密,怀表里面的零件多么小,怎么能把它清干净?
就算苏进刚才侃侃而谈,好像对不同的银锈很了解的样子,但了解归了解,跟知道怎么处理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普通修复师,根本没办法应对这种情况!
裘四段心里这么想着,暗暗地摇了摇头。
但很快,贺家就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给了裘四段看。
普通修复师没办法应对这种情况?他就可以!
贺家的动作轻柔而稳定,效果好得惊人。
他目光专注,左手镊子稳稳拈住一个零件,右手针尖粗细的刷子轻而稳定地刷了一下。
按道理来说,银硫化之后,跟原先的银质应该结为了一体,很难分离开来。但现在,这些银锈好像变成了沾在上面的灰尘,贺家甚至都没怎么用力,它就被轻轻刷了下来,露出了下面亮银色的本质!
裘四段面露惊色,张万生的眼睛先是一亮,接着却皱起了眉。他转头问苏进:“这效果是不是太好了点?”
他声音不算太大,但旁边几个人都听见了。包括裘四段在内,大家都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嫌弃效果不好也就算了,效果太好又有什么不对了?
苏进了然地扬眉:“张前辈是担心腐蚀性太强,对文物造成破坏?您仔细看看。”
张万生瞥他一眼,这才转头,眯起眼睛仔细看。
他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银锈刷除之后,下面露出的并不是真的亮银色。只是之前反差太大,容易造成误解而已。
实际上,银色的表面,有一层非常淡的灰色,像是一层薄薄的膜,保护着下面的银质。
这表示,这种洗剂清除掉的的确只有上面的银锈,对银质的文物并无损害。
事实上,轻微的硫化银本身就可以算是银器的保护层,它能隔绝银质与空气的作用,减缓银的硫化过程。只是这种防护是有限的,时间长了,还是会继续受影响。
张万生缓缓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裘四段就有点不可置信了:“这是什么洗剂?竟然这么快就能清除银锈,还无害于银质本身?!”
单一鸣在旁边清了清嗓子,裘四段一惊,顿时会意:“抱歉,一时冲动,秘传配方,我不该问。”
苏进笑笑,表示谅解,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过他也不用再说什么了,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贺家稳定而细致的手法,配合效果极佳的清洗试剂,怀表内部零件上的银锈一一被清洗干净,重见了亮泽的金属质感。
他先清理完了全部的内部零件——裘四段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眼时间,发现竟然只用了四十多分钟,比他想像得快多了。
然后,贺家开始清理表盘。在这之前,玻璃表盘一直浸泡在另一个玻璃皿里,这时他拿起来,用软布轻轻一擦,表面上沾着的不知名污垢就全部被擦掉了。历经了近百里的玻璃表面光滑洁净,像是水晶凝成的一样。
最后清理的是表壳。上下两层表壳通体银质,硫化得最为厉害,上层表壳80%的部分已经变黑,下层表壳稍微好一点,但也超过了60%。
这种程度的硫化其实很危险,它有可能破坏下面的银基,让下面的银质变得又黑又脆。这种损伤伤及根本,基本不可能修复。
这种情况,贺家会怎么处理呢?
这两个表壳已经在溶液里浸泡了近一个小时,贺家用镊子把下壳取了出来,同样用刷子轻刷表面。
这一次的效果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好了,黑色的硫化银随着他的动作被清除了出去,但下面露出来的颜色仍然是灰黑色的。很明显,这是最恶劣的一种情况,这个怀表不仅仅只是表面硫化,下面的部分也受到了浸染,被破坏了。
贺家表情平静,像是一早就预料到了一样,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长时间清除后,表壳上的黑色部分终究还是变淡了一些,细密的缠枝纹露了出来,纤细而优美。
裘四段轻轻咦了一声,道:“这工艺比想像中还好啊……可惜了。”
大家都知道他可惜的是什么,也跟着在心里叹气。
虽然只是民国之后,由不知名匠人制作而成的怀表,能达到这种工艺程度的话,它的价值也应该被提升。如果品相很好,它至少可以再上升一级,甚至定为三级文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由于保护不当,它的品相大跌,现在只能勉强列为一级文物了……
文物的保护,始终都是个大问题。古代有一些方法,譬如石灰脱水、樟木防蛀等等。但是一方面,有些方法或者配方失传了,现在空有记载,不知道详情,没办法使用。另一方面,流失在民间的文物太多,很难一一保存。
很多时候都会像现在这样,一件不错的文物到了他们手上,却因为保存不善而品相不佳,经常连修复都很难做到……
文物保护,本身就是文物修复的一部分!
苏进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他突然走近赖海,小声问道:“现在各地的博物馆建设得怎么样?”
赖海意外地看他一眼,道:“帝都有五座博物馆,其他地方,大城市里基本上都有,小城市还没有普及。至于私人博物馆,现在还没有具体统计。”
帝都都只有五座?
苏进扬了扬眉。
博物馆除了文物展示以外,一个重要的用途就是文物保护。果然如他所想,在这个世界里,这方面的工作也还只是起步状态!
他没再说话,贺家那边还在继续工作。
他的工作稳定而快速,没过多久,那些容易被清除的硫化银已经消失了,表壳变成了银黑相间的颜色,颇具古韵。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偏左上角的部分,有一个黑洞,那里硫化得特别厉害,银质已经彻底被破坏了。如果把这一部分的硫化银清掉,表壳上就会出现连在一起的几个小破洞。但是,如果不处理的话,只要稍微动一下表壳,硫化银也会自然脆化掉落,情况更加不妙!
这时,贺家放下表壳,拿过旁边的酒精灯,把它点燃了。然后,他在酒精灯上面放了一个巴掌大的金属小锅,在锅里放了一块半透明、塑料一样的东西,慢慢熬了起来。
0176 学计算机的
没过多久,“塑料”融化了,变成了透明的胶质体,看上去有点粘。
张万生好奇地看着,侧头问苏进:“这是什么?”
苏进道:“天然树脂,比较新鲜的那种。如果存在地底,过得再久一点,它就会变成……”
他身边的几个人都是做文物修复的,对这种基本材质当然很清楚。
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琥珀!”
他们脑海中回忆起琥珀以及树脂的特质,突然意识到这是要做什么了。
裘四段赞道:“好办法!”
果然,在他们的目光下,贺家用另一把小刷子,细心地把树脂刷在了即将出现破洞的地方。树脂凝固得很快,没过多久,它就在破损表面形成了一层透明的硬壳,把下面的部分保护了起来。
这样一来,这部分就不会再进一步被破坏了,同时,透明的树脂也不会掩盖银质原先的样子……
的确是很不错的方法!
裘四段上前一步,仔细看着贺家手上的表壳。只见它银黑相间,大部分还是银色的,但花纹与少数地方,仍然残留着黑色的部分。组合起来它,裘四段甚至觉得,它比原先的亮银更加美丽。现在的它,一看就是经历过时光的磨砺与摧残的,看着它,就好像能看见无数曾经流逝的岁月。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若有所思。旁边的张万生更是直言道:“这样很好!”
他转头注视苏进,点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苏进与他对视,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张万生指的,正是天工社团的由来,他跟文修专业最早发生的那场比较大的冲突。
张万生到学校之后不久就知道了,却从来没有表过什么态。但现在,他当着苏进和徒弟的面,承认了他的做法!
对于一个出身传统文修家族,一直接受特定教育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苏进没有回避,他迎视着张万生,斩钉截铁地道:“是,本来就应该这样做!”
这本身就代表着,文物与工艺品的区别!
张万生没有说话,继续看贺家的工作。
贺家如法炮制了另一半的表壳。这一半损伤得更严重,有两个部分都产生了破坏性硫化的现象。他同样清除了其他部分,对于这一部分使用树脂进行了保护。
最后,这块怀表所有的零件全部被清洗干净,这个过程比预想中的复杂多了,但贺家完成得非常出色,堪称完美!
裘四段吐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承认:“光凭这些,就可以把分给他了。”他转向单一鸣,道,“单大师,您现在可以出手了吧?”
单一鸣也看得出神,这时一愣,问道:“什么出手?”
裘四段指了指贺家那边:“把怀表组装好啊。只要能完整组装,他这五分……还有可以拿到!”
裘四段会说出这种话,比起之前已经算是巨大的让步了。
单一鸣却突然沉默了。他对古代钟表一窍不通,根本没办法把这东西还原啊!
他暗暗对苏进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你来解决!
苏进笑了起来,指指前面,道:“贺家已经开始动手了,先让他试试吧。”
裘四段立刻皱起了眉,猛地转头:“让他试试?他怎么……行……”
话音未落,他就呆住了。
苏进说得果然没错,贺家清理完怀表零件,并没有就此停手,竟然真的继续工作了起来!
他套了一个镜片在单眼上,眯起一只眼睛,盯着镜片后细小的零件,快速组装起来。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现在的速度、熟练度,比他之前清洗的时候更快、更流利!
一个个零件被以极快的速度组装在了一起,他仿佛胸有成竹,每个零件该装在哪里,他一开始就已经在心里画好了蓝图。
这个过程非常美妙,当所有的一切拼合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严丝合缝”的愉悦感。
裘四段惊呆了,他眼睛发直,嘴巴张得大大的。
苏进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贺家在文物修复方面是新手,钟表修理可不是!
据他自己说,他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拆装家里的挂钟。一开始,总会留下一些零件在外面,但不到一年,就已经能够熟练地把它拆成零件, 再把它装回原样了。
他对这个很感兴趣,后来也找了不少新式古式钟表观摩。
在正式跟着苏进学习文物修复之前,他对古式钟表的内部构造就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跟苏进讨论交流过后,这种简单的怀表,对他来说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
事实,看贺家现在的表情也能看得出来。
之前清洗修复的时候,他脸色凝重,表情极为专注,每个动作都非常慎重。
而现在,他面无表情,眼神虽然仍然很专注,但从手部动作到全身的肌肉,都明显处于放松状态。这种程度的组装,对他来说跟本能也差不多了……
最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面、表壳,被全部装了回去。
原本黑得像个炭团的怀表,此时显示出了一种别样的精致与古朴。
裘四段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接过来看个仔细。没想到贺家没有放手,而是一翻手,找到了上方的发条,拧了起来。
裘四段的动作立刻顿住了。
贺家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在上发条?难道……
他的预想果然成真了。
贺家上满了发条,怀表内部立刻响起了极其轻微的声音,片刻后,滴滴哒哒的声音无比稳定地响起。贺家打开表壳,只见透明的玻璃表面下面,怀表最长最细的那根指针已经运转了起来!
贺家抬起头来,平静地道:“修好了。”
苏进看了眼时间,道:“一小时四十六分钟,速度还不错。”
贺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问道:“下一件呢?”
苏进摇摇头道:“先填表鉴定吧。”他转向裘四段,道,“裘老师,是现在直接鉴定吧?赖老师,申请单呢?”
裘四段紧盯着不停转动的指针,半天说不出话来。赖海也很吃惊,但总算比裘四段还好一点。
他拿出表单,递到贺家面前,贺家起身接过,拿起笔,流畅地写了起来。
直到他写完最后一行,签下名字,把它递到裘四段面前时,这个文物修复师才终于回神。他抢一样地拿过贺家手边的怀表,翻来覆去地看。
它跟之前的状态比起来,完全判若两表。它虽然不像天工社团之前做得那样,清理得像是新出品的一样。但从这块怀表上,裘四段却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贺家,完全没想到,这样的感受,竟然是一个未入段、才学了一个多月文物修复的新手给他带来的!
他轻轻放下怀表,毫不犹豫地扯过申请单,在最后一栏写下了自己的分数。
“10分!”
赖海在旁边眼尖看见了,提醒道:“裘老师,这件文物的修复分数区间是……”
话没说完,就被裘四段打断了:“我知道,分数区间是1-5分。但是这个修复……值得这么多!”
他直直指向那块怀表,斩钉截铁地道:“5分,给的是优秀的表面清洗。不说组装,单是他之前的清洗过程,就已经能拿满了这5分。更别提,他还把它组装完毕,让它能正常运行!这种程度的修复,5分太少了,必须10分!”
赖海有点被他说服了,但还是有点迟疑:“可是,万物生的规矩……”
万物生的修复历史上,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分数区间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判定不同的修复程度。结果鉴定师还要打出超过最高分的分数,一打还是翻倍!
这不仅坏了规矩,程序上也很不好办啊。
赖海苦笑着,张嘴想劝说裘四段,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他跟裘四段同事了这么多年,很清楚他的性格。这个人一向都是固执得有点古板,最重“规矩”的。结果今天打破“规矩”的正是他自己,而他既然决定打破了,想要把他劝回来,也是很难的事情了……
最后,赖海还是只能摇头叹气:“得,算了,我来修改程序吧。有点麻烦……”
贺家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摇了摇头道:“一点也不麻烦,只需要增加一段代码……”
他拿起纸笔,一边讲解,一边就在手边的纸上,把这段代码写了下来。
长长的代码从笔尖下流泄而出,完全没有阻碍,简直像一开始就存在在那里一样。
赖海听得目瞪口呆,他是网站负责人,对这方面当然也是了解的。他很快就听出来了,贺家这段代码准确无误,甚至比他脑海中原先闪过的那种好多了——好太多了!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怎么还会这个?”
贺家写完代码,放下笔,理所当然地说:“我本来就是学计算机的啊。”
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到这里来做文物修复,还做得这么好?
裘四段和赖海都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旁边林若一直看着这一切,突然一转身,趴在柳萱身上,闷闷地笑了起来。
这些人的表情,真是太有趣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贺家竟然就能独立应付一件文物的修复,还能做得这么好!
她的目光转向其他学生。刚才贺家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们不免有点被忽视了。但实际上,他们每个人的手上至少都有了一件修复完毕的文物,现在正放在手边,在做完成后的总结报告。
林若笑了起来,凑到柳萱耳边,小声问道:“这些你都拍下来了吗?”
柳萱抬头,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肯定地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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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午觉睡过头了……
0177 换我过去
赖海呆了老半天,接过贺家递过来的纸,翻来覆去把那串代码看了好几遍。
贺家难得开口,顺便又跟他介绍了一下这串代码应该加到哪里,要怎么加。
赖海听得一脸诡异,忍不住问道:“听上去……你对万物生的网站代码挺熟的?”
贺家“嗯”了一声,说:“顺便看了一下。”
顺便……看了一下……
赖海没话说了。他小心翼翼收起那张纸,转身往外走,道:“我现在就回去改,绝对不会耽误你们今天登分!”
他是骑自行车来的,直接在院子里推了车,用最快的速度骑了出去。
裘四段等人还在一脸古怪地看着贺家,贺家愣了愣,解释道:“这个代码很简单,只需要加一个附加条件就可以了……”
裘四段在心里高喊:不,不用解释了,我并不想知道你的代码是怎么写的!
旁边骆恒之前也是一脸惊奇,这时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哈哈哈哈地走到外面笑去了。
裘四段被笑声惊醒,颓然泄气,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
这个学生文物修得好,但计算机代码,才是他真正的专业技能!
他转向其他学生,立刻“咦”了一声,问道:“你们也完成了?”
魏庆刚刚写完报告,首先抬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道:“是啊,我修的是个布老虎,在这里。”他又把报告交到苏进手上,“这是总结报告,老大你看看!”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对苏进的态度,比对裘四段的更严肃、更慎重!
但就刚才的一些言论来看,裘四段已经听出来了。苏进虽然没有动手,但是说到对文物修复的了解,他表现得极为强大。这些新手学生的修复过程,其实全部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他们所用的修复试剂、修复技能,也全部都是由他来制作、传授的。
不过,自己不动手修复的话,名字是不可能出现在吉光个人榜上的啊……
到时候社团的其他学生全部都会超过他,这情况也不太好看吧?
裘四段在心里思忖着,拿起魏庆修复的布老虎细看。
这一看,他再次吃惊了,抬头看了面前的小个子一眼。
他之前看过这个布老虎修复前的状态,记得很清楚。前后对比一看,他马上就看出来了。这个布老虎,并不是像他想像的那样,只是清洗了表面的灰尘与污物。
之前,这个布老虎脏兮兮的,眼睛部分胶水失效,掉了一半下来,尾部缝线断裂,缝合开裂,可以看见里面的填充物。
但现在,它不仅被清洗干净,上面所有破损的部分全部被重新修补缝合了一遍……
不对!
这甚至还不是简单的缝合,而是被拆开了,重新整理、补充填充物之后,再次进行的缝合!
这种做法,其实跟贺家刚才的古式怀表修复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布老虎本身的结构,比怀表要简单一些而已……
这个布老虎同样是1-5分区间的文物,但修到这程度,裘四段也不好意思只给5分了……
赖海走的时候把鉴定申请单留下来了,这时,魏庆已经填好了单子,递到了裘四段面前。
裘四段犹豫了一会儿,苦笑一声,在后面打了个7分。
当了这么久的鉴定顾问,他从来没打过超出区间上限的分数,结果今天一来,就连打了两个,还全部都打得心服口服!
魏庆看着这个分数,却有点不太满意的样子。他转头就去缠苏进:“老大,有没有难度高一点的文物?贺大大能拿10分,我也可以!”
结果就被苏进敲了头。他严肃地问道:“忘记我说过什么了?”
魏庆一呆,岳明在旁边凉凉地道:“日常修复,不要盲目追求增色修复,尽己全力地做到最好,增强自己的能力就行了。”
这时当初苏进在修复完纪老太太的瓷碗后说的话,魏庆其实记得很清楚,只是一时热血上头,突然忘了而已。
他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苏进当时的表情,刚刚做完那样惊人的修复,得到了单一鸣极高的评价,他的态度却无比平静而从容。他凝视瓷碗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好像正在寻找可进一步改进的地方一样。
到了苏进这种程度,还能有这样的心态,他现在才刚刚入门……
“对不起,我太浮躁了。”魏庆羞愧地垂下了头。
苏进笑了笑,并没有责怪他。他接过布老虎,道:“其实这个老虎,以你的能力就可以做得再好一点的……”
他指出了两点,都是魏庆可以做到,但是疏忽了的。魏庆一脸严肃,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苏进说完,他立刻坐下来,修改自己的报告,把苏进说的内容加进去。
加完之后,他还没有停手。他重新捧起这件布老虎,细细抚摸,又沉吟着加了几点进去。
裘四段心里本来是有点郁闷的。赖海对他的了解没错,他的确特别看重规矩,一般都不愿意越界。
今天连续破界两次,他脑子里觉得有道理,心里却还是觉得不舒服。
但现在,看着苏进的教导,看着魏庆的动作,这点郁闷突然间就不翼而飞了。
他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上周他们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他跟老韦的那些猜测,全部都是小人之心。
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能力,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裘四段突然在心里笑了两声。
身为万物生的鉴定顾问,吉光榜的事情他当然也是了解的。
这时候,他也忍不住开始畅想了。
这周开始登分,再加上上周的成绩的话,天工社团会在吉光榜上,引起什么样的震动?
不过……
他眯起眼睛,看向正在认真工作的学生们。
相比之下,他更期待的,是这些学生,还有……这个叫苏进的年轻人的未来啊!
…………
有了贺家的代码,万物生那边果然调整得非常快。
下午三点左右,网站就已经调整完毕,可以开始鉴定统分了。
裘四段首先表示,可以先把天工社团上周的分数登记上去。
这种登分是根据鉴定表来算的,上周的鉴定表,裘四段和韦四段全部都已经打了分,签名认证,赖海那边只需要把分数登上网站,分数就会实时被传到吉光榜那边,让吉光榜发生变动。
同时,裘四段还主动表示,今天修复的文物,也不用等到他回去再登记了。
他鉴定完一份,会直接把那张申请表拍照传到赖海的手机上,对方就可以直接登记上传了。
通知这件事的还是韦四段,今天裘四段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在总部值班。
他迷惑地问道:“你是说,他们今天也不止修复一件?”
裘四段往工作台那边看了一眼,道:“对,照这个进度的话,每人能有个……十来件吧?”
韦四段又叫起来了:“每人十来件?还是四个人?”
裘四段的目光在苏进身上停留了一下,摇头道:“不,今天是五个人。”
“五个人,每人十来件?那不是说,这周又有六七十件?”
天工社团现在正在修复的是分数区间1-2之间的文物,这种修复相对比较简单,苏进一次性给每个人安排了好几件下去。
学生们的统筹法学得非常好,更别提还提前做过了报告。他们提前布置了不同的清洗剂,先洗什么,后洗什么,在这件的浸泡过程中可以对另一件做些什么处理……从头到尾,几乎没浪费一秒钟时间!
裘四段声音一顿,摇头道:“你就按一百件来估计吧。”
“一百件?!”韦四段的声音都变调了,他下意识地问道,“你开玩笑的吧?”
裘四段失笑:“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韦四段沉默了,他们俩是老交情,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五个新手,两天一百件,这都不算不可思议了,简直是离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下周……换我过去!”
裘四段问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不信……”韦四段在对面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总得让我看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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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8 地榜
全国高校文修联盟网站罗列了全国所有比较正规的文修组织,从诞生之日起就备受关注。
尤其是吉光榜排名,更是重中之重。
吉光榜上的每一点变化——哪怕是最后一名,也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吉光榜之外的排名也有不少人在看着。
截止到现在,全国已经注册的文修组织一共1621家,其中有积分的才100家。由此可以看出,对于这种纯粹的学生组织来说,想要修复文物、获得积分,真不是件容易事。
所以,即使是吉光榜之外,排名最末的云岭大学千秋社团,一直也都是挺骄傲的。
是的,他们的积分只有6分,只有个位数,而且短期间很难再拿到新的分数……但这又怎么样?
他们有分!
对于他们这种偏远地区的学校社团来说,要拿到6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可他们就是做到了!
不过,他们也还是一直悬着心,没事就会去网站看一眼。
51名到100名,虽然上不了吉光榜,但也还是给做了个榜单。
不是正式称呼,他们这些有积分却没有上榜的社团通常管这个次级榜单叫“地榜”,而把正宗的吉光榜叫做“天榜”。
他们这些“地榜”成员最大的目标,就是挤进天榜了。
当然,对于千秋社团这样的组织来说,最要紧的是保住现在的位置——俗称“保级”。
像他们这样的社团,想要顺利保级,光靠自己的力量可不行,还得多留意自己的对手。
运气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上来一个社团,把他们给挤下去。
老实说,千秋社团的成员有时候也觉得挺委屈的,他们的学校不过是个小地方的三本,整个地区都很难找到专业的文物修复师,更别提他们一个学校。
没有文物修复师,本地区万物生上文物稀少,能申请的更少……总而言之,他们能获得的资源实在太少了。
所以,他们经常在心里暗暗嫉妒那些大城市、好学校的文修组织,觉得自己要是换个地方,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凄惨!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们当初考到了这里来?
“地榜成员”们有一个群,50个地榜社团的成员基本上全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天榜社团也混在里面。
这几个都是当初从地榜升上去的,优越感比较强的早就退群了,态度比较平和的都还留在里面。
这天是周末,群里例行打着招呼——
“你们今天有什么打算?”
“我们约好了万物生上的一个货主,他家里有一件一级文物,我们打算去看看。”
“他能让你们修?”
“哎,还没说好,先看看呗。万老师也会跟我们一起去。”
“你们指导老师真不错啊,大周末的……”
“他也只有周末有时间了啊。”
对于这些文修社团来说,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要怎么样才能获得货主的信任?
就算一级文物不咋值钱,好歹也是文物,有价值的,谁肯平白无故给一些没有资格的学生来修?
指导老师都是有段位的文修师,但他们一般都忙得不得了,哪有时间跟这些学生混?
也就是有些文修师,想找些免费打杂的,才会带着他们做些事情。
至于在打杂过程中,要怎么学,能学到多少,就只能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像现在说话这个社团的指导老师,愿意跟他们去货主家做个保山的,真的是非常难得。
这个叫“地榜”的群一直很热闹,每天几乎24小时都有人在说话聊天。他们之间有竞争关系,但总体来说气氛还挺和谐,不时还会很无私地交流自己学到的文修知识。
听上去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原因其实很简单。
一来是因为,他们都是普通学生,本来就习惯了学习交流;第二嘛,他们要学些东西实在太难了,这样的不断交流,能让他们获得更多。
周六中午一点,地榜群里也不断地说着话。
“我靠,万物生怎么挂了?是我网的问题吗?”
“不是,我这边也打不开。”
“显示的维护中……维护的啥啊?”
万物生是这些社团学生们刷得最勤快的网站之一了,跟吉光榜不相上下。
万物生上登记的文物,是他们修复文物最重要的来源之一。通常来说,就算可能不被信任,凡是有本地的新文物出现在万物生上,学生们都会马上去试着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约到手。
毕竟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帝都那样的优势,有那么多文物放在台面上等着修复的。
这会儿,就有好些人在同时刷,突然就发现万物生网站出问题,打不开了。
学生们着急地不停刷新,尤其是那个联系到指导老师的最急不可耐。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们还想多跑几个地方,多修几件文物呢!
还好没过多久,伴随着一声悦耳的轻响,万物生网站又能登进去了。同时还弹出了一个窗口,是本次网站的更新说明。
这次网站就更新了一项内容——
允许鉴定师在特殊情况下,给予修复文物额外的加分,最高不得超过原先分数的两倍。
额外加分需要按要求填写加分说明,告知这样做的理由。
更新说明写得很简单,但是也很清楚明白。
但是……这是什么意思?
实际得分还可以超过分数上限的?
地榜群里立刻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其中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
分数上限提升对学生来说当然是好事,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机会拿到更多分了。
但也有人立刻讥讽了起来:“看看我们自己的分数,我们有几次拿到分数上限的?这么搞,就是让那些有后台的家伙们作弊!有一个牛逼的后台支持,他们就能翻倍拿分,就问你怕不怕?”
“你这也说得太夸张了。万物生是文安组搞的,文安组可是国安局的分支部门!谁的后台能牛逼到插手国安局了?有这种后台,还跟我们争什么天榜地榜?”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群里就着文安组的事情展开了讨论,最后终于还是认为,文安组还是很有些公信力的。
老实说,要不是有文安组这个背景,单只靠文物协会错综复杂的那些关系的话,吉光榜还未必能有现在这样的口碑。
于是,话题转回到这个条目本身。
“你们看,这里还有小字说明。上面写着,只有做出超出评分标准的修复,才能拿到额外加分。”
“超出标准的修复,那是指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
大家还准备就着这件事再继续讨论下去,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我靠!!”
大家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很快,这个字体就加粗加大了,强力表现着自己的惊叹——
“我靠!!你们快去看吉光榜!千秋社团的人在吗?你们被人压了!”
正在刷新万物生的人立刻齐刷刷地跑去了吉光榜那边。
吉光榜正榜一页,50个名单,现在还是安安静静一动也没动。
这个榜单的前3位向来都很稳定——分差太大了。后面分差比较小,竞争非常激烈。但所谓的激烈,也是隔一两周可能发生一次变化。文物修复本身,就是需要时间的。
地榜社团的学生们匆匆扫了一眼,点向了最下面的“more”。
点击过后,跳转到了新的页面,出现的又是50个名单,正是被他们称为“地榜”的,有积分的后50名。
原本排在地榜最后一位,正是千秋社团,积分6分。
但现在,千秋社团的名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叫“天工42号”的新社团,后面的积分显示是10分。
这个分数仅次于上面“夏日社团”的11分,恰好在地榜上排名第50。
“天工42号?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
“叫这名字的社团也太多了,谁知道是哪家啊?”
“42号,这排名很靠后啊,快看看资料。”
千秋社团的成员这才回过神来,一个巨大的“靠”字发到了群里,激动得不行。
“妈的妈的妈的,竟然把我们挤下去了!哪来的社团啊?听都没听过!”
点击地榜上社团的名字,可以看到他们的一些资料。很快就有人在群里发出了截图。
“天工42号社团,所在地:帝都,所属学校:京师大学,成立时间:2016年9月31日……”
大家先看到了前面的信息,千秋社团的学生马上更加愤愤不平了:“什么?又是帝都的社团?帝都究竟几个社团?这也太占便宜了吧?”
“对啊,还是京师大学的!这种名牌大学的社团还跑来跟我们抢位置!”
不久就有人回神,提醒道:“我记得……京师大学是有文修专业的?”
“对!!当然有啊!蒋志新就他们家的!天榜排名第3!有文修专业了怎么还建社团,摆明了跟我们抢位置是吧?”
千秋社团的学生极为激动,大号鲜红的字不停地在群里刷着屏。
大家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纷纷安慰:“别生气别生气,我们先研究一下,真的有问题的话,可以向高校联盟投诉的。”
“对啊,把字缩小一点吧,太刺眼了……”
也有人还在继续研究天工社团的资料,道:“这学期才成立的,才两个多月的时间,很短啊。”
“你们看成员名单——”
又一个新的截图强调一样地出现了,正是上面显示的天工社团的人数:6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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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书评区……貌似修好了啊……
0179 作弊?
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方面,全国的标准都是一样的,6个人,是一个社团最低的人群底限。也就是说,这个社团不仅刚刚成立不久,还只有最底限的人数,感觉就像是……刚凑起来的一样。
过了一会儿,千秋社团有点不情不愿地说:“也许是他们文修专业专门在里面找了些强手,成立了一个社团,跑来跟我们打对台!”
“有必要吗?”有人终于说了句公道话,“各组织的成员不能重复,他们文修专业要分兵的话,就是在削弱自己的实力。他们现在才排名第3,看这劲头,还打算跟江南大学还有浙北大学争一把的呢。”
这话有道理,但大家还是很奇怪:“我也觉得他们不会分兵,但这个社团,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地榜上另外还有一个链接,直链万物生,显示的是天工社团的分数是怎么来的。
大家好奇地点了进去,群里瞬间沉默了。
片刻后,千秋社团的大红字又出现了:“什么,就一件文物?!”
“一件文物10分?!”
“一级文物的最高分不是5分吗?怎么可能修出10分来?”
“这明显就是作弊啊!”
“我说,你们忘了万物生刚才的公告吗?分数上限是有可能翻倍的。5分翻倍,可不就是10分?”
“我靠靠靠,原来等在这里呢!这是什么鬼社团?作弊也作得太光明正大了吧?”
“刚谁说文安组有信誉的?这么赤裸裸的,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嘛!”
“嘁,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有什么值得别人放在眼里的?一些个破学生社团,没后台没背景的,怎么跟京师大学的社团争啊~”
怒骂、指责、冷嘲热讽……一瞬间,地榜群里炸了,无数人跳出来说话,还有很多平时潜水的也浮了上来,纷纷表示着不满。
他们天天想方设法地想要找文物来修复,获得一点分数都要拼尽全力,现在竟然空降一个社团,靠作弊来把他们压下去?
千秋社团学生们都快哭了,一个人愤愤不平地问道:“文安组的电话是多少?我要打电话投诉他们,一定要!”
“支持!”
“顶!”
“还有高校联盟,那边也要打电话!”
“还有文物协会!高校联盟归文物协会管的!”
群情激愤,但中间毕竟也还有冷静的。
一个叫“凤栖梧”的人突然道:“你们仔细看了这件文物的鉴定说明吗?”
他的字不大,一开始甚至被忽略过去了。大家吵吵嚷嚷的,根本没管他在说什么。
突然间,群里显示“全员禁言”,群主“清风明月”出来说话了:“大家静一静。”
清风明月曾经是江岭大学“盘木”文修社团的社长,在他任内,一手把盘木社团从地榜带到了天榜,现在还以352的高分,占据了天榜上,文修专业以下,社团第一的位置。
这个群其实不是他建的,但后来,原先的群主主动把群转交给了他,群里没有一个人反对,可见大家对他的敬仰。
清风明月现在已经毕业了,成为了一个一级文物修复师,明年春天就要去考二段。
作为一个非专业出身的“爱好者”来说,能达到这一步非常困难,可见他有什么样的本事,又为了拥有这样的本事花费了多少心力。
他不是很经常在群里出现,但一直很有威信。这时他一说话,再配合全群禁言的手段,大家果然安静下来,暂时按捺下了火气,等他说话。
清风明月给凤栖梧加了个管理员,说:“你来说吧。”
凤栖梧很自然地说:“万物生的新规定显示,每一个额外加分的,鉴定师都要写详细的鉴定说明。我刚才说看了一下这个文物的鉴定说明。”
他打字很快,没一会儿,一行行最朴素的黑色小字就出现在对话框里。
然后就是截图——
凤栖梧道:“被修复的文物是一件银怀表,它原先是这样的。”
又是截图——
“现在它被修复成了这样。”
再截图——
“它原先的分数区间是1-5分,我们可以看出,这件怀表虽然被列为一级文物,但在一级文物里也是很难修复的那种。我刚才想了想,是我自己的话,我拿到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修。”
全群禁言状态下,能说话的只有群主和管理员。这时清风明月终于插了句话:“我也修不了。”
学生们没法说话,却都在心里暗暗咋舌。
跟他们不一样,清风明月可是一个准二段!还是金属文物修复方面的准二段!
这块银怀表,不过一级文物,连他也修不了,可见其中难度……
大家终于略微冷静了一些,同样打开这件文物的页面,认真研究起上面的说明来。
另一边,凤栖梧还在介绍:“鉴定师描述了这个分数区间的各项要求。可以看出,对于这块怀表来说,清洗是第一位的,并不要求恢复功能。”
学生们纷纷点头,凤栖梧总结得非常准确。
“接下来是鉴定师的鉴定说明。这位叫贺家的同学,在修复时,把银怀表所有的部件全部拆开,使之变成了易于清洗的零件。然后,他使用了最好的清洗剂,用最准确到位的手法,清洗了全部零件,并用特殊手法对银质被破坏、无法修复的部分进行了保护。然后,他准确组装还原了这块怀表所有的零件,将它彻底修复,能够准点行走。最后修复的成员,远远超过了原先的修复要求,因此准许给予额外加分。”
“原先的分数区间为1-5分,根据新规定,经过鉴定师认证,分数加倍,最终判定为10分。”
凤栖梧冷静地描述了全过程,用语没有文安组的修复师那么专业,但是更清晰明了,易于地榜这些非专业的学生理解。
最后,他说:“群主,我的话说完了。”
清风明月解除了全员禁言。
解除完一段时间之后,群里仍然一片安静。凤栖梧“我的话说完了”一直显示在最后一行,迟迟没有变化。
清风明月先是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右上角。难道我刚才没操作好,全员禁言还在?
但屏幕显示得很清楚,那个红色的符号已经消失了,群里已经是正常状态了!
即使这样,仍然没一个人说话,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清风明月定了定神,他盯着电脑屏幕,回顾着凤栖梧刚才说的一句句话,突然间有些明白学生们的心情了。
他的手放回到键盘上,刚要说话,一句话就出现在了对话框里——
“我觉得这个解释……挺有道理的。”
这句话打破了原先的安静,学生们像是松了口气一样,纷纷开始发言:
“嗯,我也觉得有道理。不然那块怀表,就算是一级文物,也根本没法修嘛。”
“如果只是清洗的话,真的还可以试试看,恢复功能……算了吧。”
“是啊,古式怀表,跟现在的不太一样吧?”
“我稍微研究过一点,的确有些差别。”
有人突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样说起来的话,万物生新增加这个规则,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文物?”
“啊?”
“哈哈哈哈,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
“有可能耶!”
“万物生接到这件文物,发现没法鉴定了,打5分太委屈了,必须加分。然后,就被迫改了规则……”
“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靠牛逼啊,逼着万物生改规则!”
“修改规则的男人!”
“这个叫贺家是谁?是化名还是本名?”
“不可能是本名吧?不过这名字,说是化名还是本名都有可能。”
千秋社团的没人说话,但其他社团学生的态度,却明显缓和了下来。
清风明月也这个叫贺家的人也产生了兴趣,他忍不住发了句话:“我在京师大学有同学,我托人问下吧?”
“问问问!我也有同学在那边,我也去打听打听!”
一时间,群里的气氛轻松了下来,还有人安慰起了千秋社团的同学:
“你们也别急,他们就是修好了一件超出水平的文物,一次性拿了10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你们不是刚联系到了两件文物吗?能顺利修复的话,没准儿就能反超回来,爆了他们的菊了。”
“对对,那时候,说不定夏日社团的菊花也不保!”
“喂!我们真是躺枪啊。不过,我们也刚刚联系到可能拿分的文物……”
夏日社团这句话刚刚打出来,又一声惊呼响起:“我靠,夏日的,你们的菊花也被爆了!”
什么?!
吉光榜虽然即时更新,但需要刷新网页才能看见新分数新排名。
所有人齐齐刷新地榜,果然,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天工42号社团的位置又向上窜了一位,现在积分12分,排在地榜第49位,把原先排在这里的夏日社团压了下去!
大家毫不犹豫,重新点向万物生的链接。
天工42号社团修复完毕、通过鉴定的文物变成了两件。除了贺家修复的那个拿了10分的怀表以外,新增加了一方端砚,得分2分,修复者是“沧海月”。
相比起贺家,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化名,但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是,这表示,天工42号社团里,能够修复文物的“高手”不止一个!
0180 起飞
这方端砚原先的分数区间就是1-2分,沧海月拿了2分,也就是说,在正常的修复要求上做到了最好。
没有额外加分的鉴定是不需要写说明的,但修复前后两张照片的对比也很清楚了。
原先的端砚,使用多年,上面存满了污渍,除了墨渍和灰尘以外,还有虫壳、丝絮等各种东西,在砚台表面结成了壳。
而现在,它完全变了个样子,每一个角落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表面散发着油润的光泽。这种程度的清洗,2分毫不为过!
夏日社团也没话说了,他们现在正坐在自己的社团教室里,这时一个人从电脑后面站了起来,摸摸脑袋,突然对着空气挥了下拳头。
“妈的,有点服,但还是有点生气啊!”
另一个人也抬起了头,接道:“哎,没办法,人家是有真本事,好歹我们还在地榜上,没被挤下去……”
话音未落,一直埋头在电脑前的另一个人叫了起来:“你们快来看,还没完!”
“什么意思?”
“天工社团又拿分了!”
夏日社团之上,是银扣社团,积分18。
现在12分的天工社团,就位于夏日和银扣之间。
能够一次性修复登记两件文物,对于任何一个文修社团来说,都是难得的创举。大部分人都不觉得他们能再继续拿分,但不知道为什么,手还是不断地点击鼠标,刷新页面。
果然,刷新是有效的。
不到一分钟,天工42号社团后面的分数又有了变化——
13分!
虽然只提升了一分,但是这代表,他们前进的脚步还没有停止!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万物生链接。
当然还是一级文物,仍然是砚台,同样是洗前洗后差别明显。唯一不同的是,后面修复者的名字变了。
“风中松”。
又一个新名字!
三件文物,三个不同的修复者。全部都是独立修复。
这代表,天工社团有实力的,不止一个,不止两个,说不定也不止……
大家继续在刷新,还是不到一分钟,天工42号社团的分数再次变化。
还是增加了一分,现在是14分。
这个分数还不足以改变排名,离上一名的银扣社团还差4分,但所有人还是提起了心。
4分,对于这种地榜靠后的社团来,其实就像天堑一样。两个社团之间要是相差四分,那真是得竭尽全力才能赶上。
但现在,这个新社团转眼间就拿到了14分,谁能保证,他们不再继续往上冲?
银扣社团的学生其实今天也是有活接的,天工42号社团把千秋社团挤下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去货主家的路上,顺便就看看群,刷一下吉光榜。
结果没多久,车上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开始,他们还在噼哩啪啦地按键讨论,但现在,再没一个人动手,也没一个人说话。
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椅子,提心吊胆,一方面不敢刷新,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刷。
中巴车停在了一个街口,司机转头问道:“你们是这里下,还是往里面一点……你们怎么了?”
银扣社团的成员没一个人回他的。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的手机,一脸麻木。
中巴车横在街口,一时间竟然没人决定要怎么做了。
司机狐疑地看着他们,后面又有车上来了,被他们拦住,正在叭叭叭地按喇叭。
司机想了想,调头往左开,那里有一个临时停车场。
他刚刚把车开到停车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骂:“我靠!”
司机被吓了一跳,迷惑地回头:“怎么了?”
学生们愤愤地站起来,有的骂骂咧咧,有的愁眉苦脸。
一向温和的社长叹了口气,走到司机座位后面,把手机递给他:“我们被甩下去了一名,现在排名第49了。”
司机松了口气,他跟这个社团很熟,很清楚他们在吉光榜上的情况。
他问道:“怎么,被后面的超了?哪家?”他眯着眼睛看社长的手机,几个小字映入眼帘,“天工42号社团?没听过啊……”
社长叹气:“是啊,新社团,今天突然出现的。连升三位,现在20分,刚好超过我们。”
司机有些惊讶:“啊?新社团?”接着他又笑了起来,“没事,两分而已,再超回来嘛。”他指了指前面的楼房,“你们不是又联系到了一家吗?我记得你说,他家有好几件的?”
社长苦笑一声,刚要说话,后面一个学生又叫起来了:“又变了,23分!”
司机一愣,惊呼道:“这么快?!”
“26分了!”
“30分了!”
“我靠,连超两家,现在排名第46了!”
…………
万物生修改了后台程序,首先拿了贺家修复的银怀表来做测试。
所以,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的第一次亮相,就是这件超额拿到10分的一级文物。
这时候,注意到他们的只有那些同样位列地榜的成员,毕竟,大家也是直接利益相关,要竞争排名的。其余各校正式的文修专业,包括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学生们完全没留意到他们的出现与存在。
测试完毕后,万物生网站在赖海的主持下,开始登记天工社团上周交上来的登记表,也就是那整整60件文物。
这60件文物是全部都登记好了的,所有手续全部办完,现在只用把数据传到网站上就可以了。万物生这边一传完,一分钟后就会显示在吉光榜上,即时性还算不错。
所以,地榜成员们看见的所有延迟,其实都是手工登记时出现的。
这60件文物,其实早就已经完成了!
万物生从来没一次性登记过这么多件文物,而且现在是周末,万物生网站值班人员加上赖海,也只有三个人。
先开始,他安排了两个人做,这两人大概每分钟能够登完一件。很快,赖海觉得他们效率太慢,索性一挽袖子,亲自上阵了。
这样一来,吉光榜上的数据变化就更快了。
地榜所有社团的成员,这时候全部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就连难得约到指导老师的那个社团,这时候也忘记了珍惜难得的机会。他们围在随身带来的笔记本旁边,操作者的手就停在“f5”上,不断按下刷新。
一开始,他们要连续刷新几次,才会看见一次变化——就这速度,已经够惊人的了。
但后来,变化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这一方面是赖海亲自上阵——他本来也是计算机出身的,在万物生干了这么多年,早就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另外两个网站工作人员,他们也是新手,但这么连续登记了几次,熟悉了流程,动作也越来越快。
这时候,社团学生们每刷新一次,就能看见“天工42号”社团的数据发生了一次变化。
一开始,还是一分两分地增加,到后来,三分、四分、五分……他们在地榜上的排名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向上窜升着,瞬间超过了第40位“冰泉社团”的28分,继续向上猛增!
“38位,37位……”
“35位了!”
现在,地榜群里完全没人说话,只有截图不断出现。
每次出现,都有人心里一跳,因为那必定代表着有社团被这个新出现的社团踩了下去。
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已经心若止水——不是不震惊,不是不慌张,而是所有感觉已经麻木了。
这个天工社团的分数,究竟要加到什么时候为止?他们还有停下来的时候吗?
上个星期,天工社团四个人,一共修复文物60件。
这些文物全部都是苏进安排的,组织得相当巧妙。
每个人的15件文物里,都有5件一分的,4件两分的,其余3、4、5分的文件各两件。
这样层次依序递进,有助于让学生们慢慢上手,熟练修复动作、增强自信心。
这些文物本身就是苏进按照万物生的方法定的级,又经过五组专家顾问确定,每一件都定得有理有据,恰到好处。
再加上他亲手调配的清洗试剂……短短两天时间,每个学生都能完成15件文物,除了他们自身能力的确被锻炼出来了以外,也多亏了苏进的安排调控。
每件文物登记上万物生,都会有前后照片对比。两者对比总是那么鲜明,让人无话可说。
这些文物属于盛老头个人所有,是私人的一级文物。对它们的修复相当于商业修复,需要尽可能的还原文物应有的艺术与使用价值。其中一部分需要保留历史信息,另一部分则可以真正的修复“如新”,真正展现艺术品应有的美好。
地榜的学生们除了刷新,另一件在做的事情就是审视已经登上的文物了。
没过多久,“审视”就变成了“欣赏”。他们不得不承认,天工社团的修复水平,比他们的好多了!
换了他们是货主的话,肯定也会给这样的社团修复,而非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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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1 升天
现在地榜第一位是平湖大学的“天工7号社团”。
有趣的是,他们跟这个新出现的社团同名,只是编号有所不同。两个编号的数字,也正好可以体现这两个社团在高校联盟的登记时间。
如今,“天工7号社团”的积分只有68分,只有屈屈两位数。
68分就能位居地榜第一,可见地榜竞争之激烈,也可以看出一个普通的文修社团拿分有多难。
但这样的激烈、这样的难度对这个新出现的社团好像不存在一样。他们用最短的时间直升到地榜前十,还在不断向上狂飙。
“天工7号社团”的成员今天休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呆在学校图书馆里,一边阅读,一边讨论。
历史跟文物从来都是密不可分,学习历史,是每个文修爱好者的必修课。
这时,他们没一个人在看书,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紧盯着自己的手机或平板,同样在不停刷新。
“妈的,保不住了……”
“我就不信,他们的分数能这样一直上涨!”
“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也该停下来了吧……”
突然,安静的图书馆里发出一声巨响。“天工7号”的社长身高超过两米,站起来像个巨人一样。这时,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翻倒在地上。
他拳头紧握,肌肉纠结,额头直筋直跳。
周围的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部都在胆战心惊地看他。
图书馆的管理员迟疑了一会儿,上前小声问道:“同学……”
还没等他正式把话说出来,社长旁边一个学生就重重一擂桌子,像哭又像是在笑一样:“他们上去了!”
所谓的“上去”,是指上了天榜!
是的,就这么短一点时间,吉光榜天翻地覆。
原先排名天榜最末尾的平西大学的“玄黄”社团被天工社团一脚蹬了下来,取而代之。
现在,“天工42号”社团的名字已经从地榜上消失了。
他们完成了所有地榜社团最大的梦想:登上天榜,哪怕最后一位也好!
而这,从他们正式有积分开始,直到完成,还不到一小时时间!
“地榜”群里, 清风明月沉默地把记录拉到最前面的,看了眼时间。
第一次发现有新社团出现,压下千秋社团,是3点28分。而现在,才4点11分。
也就是说,这个“天工42号”社团只在地榜上呆了43分钟。
只用了43分钟,他们就从地榜最末一尾升上了天榜最末一位!
另一台电脑后面,凤栖梧动了动嘴唇,喃喃道:“还没完呢。”
电脑的光芒照着他狭长的眼睛,他眼底深处泛出了点点光芒,修长的手指在键盘旁边握紧了。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吉光榜首页。
这个页面,不是他们自称的什么“地榜”。真正的吉光榜,只有这一份,只有这50个组织!
凤栖梧只在地榜上停留了那么短一点时间,正榜上就再次变化了。
现在的“天工42号”社团,不再是天榜最末一位。
现在,他们以93分的分数,登上了天榜第48位,而且很明显,分数刷新尚未停止,前进还在继续!
…………
“地榜”群里不光只有地榜成员,也有几个位于“天榜”,也就是正榜的社团成员。
他们基本上都是以前从地榜上升上来的,现在正在天榜底部挣扎。
老实说,一开始看见天工42号社团崛起的时候,他们嘴上安慰着地榜社团,心里其实多少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已经有多久,没有地榜社团升上天榜了?
足足十个月!
每年2月2日,吉光榜分数都会清零,从头开始计算。
也就是说,头两个月的成绩稳定下来之后,之后就会很少再有变化。
其实光看分数也能理解。
地榜第一名是68分,最后一名是6分。区区62分的分差里,就排了50个社团,可见相互之间差距有多小。
可以说,在地榜上,每增减一件文物,都可能引发一次变动。
但在正榜上就不一样了。
正榜最后一位的玄黄社团,就有81分,跟天工7号相差了13分。再往上,每一位都至少有10分的差别。
这其中一个重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吉光榜本身就自带信誉度!
一个学校社团,外出跟人介绍时,说“我们社团位于吉光榜第几位”,跟说“我们社团在吉光榜外”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全国高校文修联盟是文物协会的下属组织,吉光榜也是文物协会认证的榜单。
有没有认证,差别太大了,积分获取的难度也天差地远。所以,非特殊情况,只要上了天榜,就很难再被拉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能从地榜升上天榜的,无一不是实力和运气兼备的。像天工42号社团这样,一个小时内就改头换面的,毫无疑问会震惊所有人!
地榜有个群,天榜当然也是有的,还是一个千人大群。
但就算是这种大群,也没办法装下所有人。
毕竟,天榜前28位全都是正规的文修专业。单是京师大学的文修专业就有千余学生,28个文修专业再加22个文修社团,一共得有多少人?再大的群也装不下!
这个群里主要是各文修专业和社团的关键人物,尤其是这两者的学生负责人,是出现得最多的人物。个人榜上的前五十位,几乎全部都在里面,只是除了个别人员以外,其余人都很少说话罢了。
听说个人榜另外还有一个群,囊括了所有有资格登上龙抬头红毯的人,不过这群里只有一部分人在里面,两边消息也很少互通。
位于地榜群的那几个天榜成员先是拉了个讨论组聊了一下,统一了意见,然后其中一人转到天榜群,问道:“你们刚才看过吉光榜了吗?”
“怎么了?”
这话一问,马上就有人打开吉光榜,看了一眼。他当然是从上往下看的,目光先扫过前三名,发现没有变化,接着是前十名,还是没有变化。于是他在群里打字说:“没问题啊?怎么了?”
“你往下看。”
另一个人说:“咦?有外面的人升上来了?天工42号社团,这是新的吧?”
“对,是新的,名字很熟啊,是以前第51位的那个?升到47了,速度挺快的嘛,是不是接到了一个大项目?”
很快就有人觉得不对了:“不对,以前51的那个是天工7号,这个是42号,差了很远呢!”
“叫这名字的社团实在太多了,谁记得数字编号啊……”
“不对,42号这个数字也太大了,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注册的啊?”
最先提起话头的人叹了口气,道:“对,以前第51位的是天工7号社团,现在降到52位去了。这是个新社团……”
他把刚才地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炸出来天榜群里不少人:“什么?43分钟就从最末一位直升到吉光榜?真的假的!”
“是真的,你看他们的注册时间!”
群里惊呼成一片,最大声音还是来自于一条最新的消息——
“你们再刷新一下,他们还在往上升!”
…………
天工社团上个周末修复的文物一共60件,总分148分,加上贺家修复的那一件,一共是158分。
赖海带着两个技术员,用最快的速度登记完了。
这时候,刷新终于可以暂停了,天工42号社团以158分的高分,暂居天榜第40位。
天榜群里的学生们等了好一会儿,小声问道:“停下来了?”
“是,五分钟没动过了。”
“嗯……”
群里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后,再次炸开了。
“靠,这么快就158分,这是怎么拿到的?”
“一共登记了41件文物,全部都是一级文物!”
“新社团只能修一级文物,这倒没错,不过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又怎么一次性申请鉴定的?”
在这里的人对吉光榜和万物生的规则都是摸透了的,立刻有人想清楚了。
“这是自带的指定文物。”
“对,我觉得也是。就是说,这些文物都是他们自己找的,联系了文安组登记,指定给他们修复的。”
“没错,看着很厉害,其实前期准备了很长时间,就是一次性扔出来吓人的。”
“哈哈哈,是啊,这么多文物,应该准备了有半年吧。”
“应该是,准备了半年,就等在这里冲榜呢。”
“啧啧啧,还是有点蠢啊。龙抬头前冲榜,可能还能稳一点,现在冲榜有个什么用?一百多分,现在还有四个多月呢,谁能保证能站稳脚跟?”
“嗯……不过,这个分数,基本上也算是站稳了吧。”
“对,毕竟上了榜,有优势了,接下来再找新的文物也比较容易……”
天榜群上,社团的学生们看似还在正常讨论,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心里其实有多震惊。
一天158分,对于社团来说这个速度实在太惊人了。就算可能是一次性完成的,也得要这么多文物、这么多次准备无误的修复啊!
而且,谁能保证他们就到此之止了?万一接下来……还有怎么办?
他们在群里相互安慰着,但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悬了起来。
一会儿后,他们终于还是沉默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上了吉光榜,就是优势。
这个新社团,最后会走到哪里?会把谁压下去?
还很难说呢!
0182 加入地榜群
抱着研究对手的心理,文修社团的学生们点进了天工42号社团的具体资料里,迅速发现了几个关键。
第一,这个社团是京师大学的。
第二,这个社团,成立不过两个半个月,成员只有六名。
第三,这个社团的指导老师,竟然是一名四段。
这就有趣了……
好几个人的鼠标点到了京师大学成员的名字上,徘徊着想找他们打听情况。
京师大学可是有自己的文修专业的,有了这个专业,还成立同类的社团,这是什么意思?
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个社团就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扶持起来的,相当于他们的分社。
但这个可能性不大,就像之前地榜那些人想的那样,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为什么要这么做?没事分兵,他们还想不想跟第一第二争了?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了。
这个社团,是一些不想进入文修专业的学生组建的!而他们,同样拥有雄厚的实力,才能贸足劲儿,一次性冲上天榜……
这背后,好像有很多故事啊……
有人想着去找蒋志新之类的人打听一下,另外还有更多的人则拿起了电话。
谁没有几个京师大学的同学?这种事情,在他们学校肯定也是新闻,直接打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此时,帝都南锣鼓巷里,苏进正坐在电脑旁边,一边跟旁边的裘四段说话,一边把裘四段刚刚开好的鉴定单扫描下来,传回文安组。
61件文物当然不是他们的极限,现在还有一件接一件的文物正从学生们手下修复,急待鉴定呢。
赖海也很配合,让裘四段直接在这里开好了单,拍好照片,把单子传回文安组,他们会即时处理上传。
所以实际上,天工42号社团的脚步,到现在还没有停止。
苏进正在跟裘四段说话,突然眼角余光扫过,发现右下角的qq弹了两下,现出了一个qq系统信息。
苏进把鼠标移过去,发现那是一个群邀请。
“地榜”邀请您的加入。
这是什么群?
苏进脑中灵光一闪,伸手止住了裘四段的话,伸手点进了“加入”。
窗口一闪,一个新群出现,500/人的群,几乎已经全部加满了。
苏进一进去,里面立刻闪过了一大片消息——
“来了来了!”
“真的来了!”
“你好,欢迎欢迎……”
“一小时地榜升天榜,简直牛逼!”
“太牛逼了!”
各种各样颜色的消息闪过去,苏进看得眼都要花了。
苏进好奇地问道:“这里是……”
“我们是吉光榜地榜的群,欢迎你来!”
苏进有点纳闷了:“吉光榜地榜?”
这五个字一出,群消息迅速暂停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一个叫“清风明月”的人出来说了:“嗯,就是吉光榜外,第51名到101名的社团。这些社团的排名在吉光榜第二页,所以我们称之为地榜。”
苏进恍然大悟:“哦哦哦,不错,这个名字很好记,你们好啊。”
他这样说了,大家马上就放松多了。之前他突然问地榜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突然觉得有点丢人的感觉。
吉光榜只有一个榜单,只列前50名,根本没有什么地榜。他们平时这样自称,感觉还挺不错,放在这样一个43分钟直升天榜的社团面前,就很有些拿不出手了……
清风明月问道:“你是天工42号社团的社长吗?”
苏进注册吉光榜的时候,在资料里填过qq号,他们能顺着找到自己并不是难事。他很爽快地说:“我是,有什么事吗?”
电脑对面的人表情都微微有点古怪。
天工42号社团当前排名第40位,已经上了吉光榜正榜。他们自称的“地榜”,跟他们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按理说,苏进完全没有加入这里的理由。
他问有什么事,大家应该怎么说?
一方面是好奇——好奇他们作为新社团,是怎么找到文物来修复的,好奇他们跟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有点抱大腿的心理。
不管他们是怎么办到的,1小时拿到158分都是事实,这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实力。
地榜的这些社团,哪个不在苦苦挣扎,哪个不想绞尽脑汁地学点东西?
这个新社团,是不是可以给他们一些帮助呢?
但这两方面的心思,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叫“玉八刀”的人说……
苏进打过交道的人太多了,各种层次的人都有。
他想了想这个所谓的地榜,突然领会了他们的处境,也明白了这短短的沉默代表着什么。
他微微一笑,手放在键盘上,刚要打字说话,一个人突然问道:“你们是帝都的社团?”
这个资料很明显了,苏进很快回答:“是。”
接着,另一个叫“飞云”的人问道:“你们学校不是有文修专业吗?怎么又成立了一个社团?”
这问题已经有人去打听了,但还没有结果反馈回来。飞云这一问,立刻好几个人小窗骂他:“你闭嘴!”
“有你这样问的吗?”
“我靠,你也太直接了!”
飞云无辜地一个个回过去:“啊?怎么,不能问吗?”
群对话框里,苏进的话已经显示出来了:“哈哈,有一些理念上的分歧,就拉人出来单干了。”
这话看上去很简单,但大家都是一阵茫然。
理念上的分歧?谁跟谁?
拉人出来,谁拉?拉谁?从哪里拉?
不过这句话也充分说明了,天工42号社团跟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不是一伙的,还有矛盾!
大家的八卦心理迅速冒出来了:“出来单干?他们同意吗?”
苏进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现在我们主要在校外活动,跟他们没什么联系。”
“哦……”大家纷纷回应,意味不明。
凤栖梧在电脑后面摸着下巴,心想:这个天工42号社团,背后好像真的很多故事啊……
他想了想,打开qq主窗口,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一个名字,按下回车。
凤栖梧的眉头一皱。窗口很快显示,没有搜索结果。
这是怎么回事?对方是改名了,还是把他拉黑了?
他点开一个叫“2016届高三四班”的群,在里面细细看了一下,终于松了口气,喃喃道:“改名了呀……”
他直接点开这个人的对话窗口,问道:“在吗?有事要问你一下。”
对面窗口没有回应,显然对方不在电脑旁边。
凤栖梧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有隔空喊话,很快一句话又打了出去。
“你们学校那个天工社团是怎么回事?跟你们学校文修专业什么关系?能讲给我听听吗?”
对面还是没有回应,凤栖梧也不急,他又看了一眼那个人的名字,嘀咕道:“没事改什么名……”
窗口左上角显示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英雄泪”!
另一边,苏进还在地榜群里说话。
在此之前,有个人问道:“我刚看了一眼你们帝都的万物生,好多一级文物啊,一百多件呢,真好。”
其余人纷纷响应:“是啊,我们这里才29件,这个月新增才2件!”
“我们这里才15件呢,三个月没有新增了!”
苏进看着他们的对话,问道:“你们指的是一级文物?”
很多人倒起了苦水:“是啊,不光是一级,各种级别的文物都好少,根本找不到东西修!”
“有新出现的,也被有段位的修复师抢了,根本轮不到我们!”
“唉,想找件文物修,真是太难了……”
终于有人又有点酸溜溜的,又有些委屈地说:“我都练了一年多的手了,要是换个好点的地方,我们肯定不止这点分数……”
这话有点暗指苏进他们占便宜,清风明月首先出来说话了:“帝都文物是多,但文修专业也多,文修社团也多,竞争很大的。天工42这种新社团要申请文物,没你想像得那么简单。”
“再怎么样机会也多一点啊……”
清风明月眉头微皱,还想反驳,苏进却笑了起来,他说:“哈哈,是的,帝都是首善之地,各方面资源都要丰富一点,文物修复也一样。”
他这样一说,其他人就不好开口了,反倒觉得他真的挺坦然的,对他的印象突然好了不少。
苏进想了想,说:“不过其他地方也有其他地方的优势。”
“有什么优势嘛?”
苏进问道:“你们平时是怎么搜索文物的?”
“一个看万物生,另外也会到处去打听消息,看看别人手上入了什么货之类的……”
“是啊,万物生上东西少,就得自己想办法了。还是得看人脉啊……”
苏进敏锐地指出:“后面一种方法,也很难吧?”
“是啊,太难了!”
他这一说,很多人都抱怨了起来。
“要找到合适我们修的文物本来就很难了,就算能找到,别人也不肯给我们修啊!”
“我们就是学生,顶多算是个爱好者,社团没上吉光榜,拿出去一点份量也没有……”
“要是能上吉光榜就好了……”
话题又绕回来了。修不够足够的文物,拿不到足够的分数,就上不了吉光榜。上不了吉光榜,就没有足够的信誉,修不到足够的文物……
苏进摇摇头,打字道:“冒昧说一句,我觉得你们找错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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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3 是你吗?
“啊?怎么错了?”
有人在问,有人则很不满:“你说得轻松,我们这里地方小,渠道也少啊?”
苏进指出:“你们找的是收藏家是吧?”
“是啊……好难联系的。”
“收藏家愿意入手的文物,通常是什么等级?”
“啊?”
“一级文物的价格通常在三百以下,收藏价值比较低,对文物有兴趣的正规收藏家们,愿意入手吗?”
“啊?”
“就算愿意入手,通常也会是比较精美,品相比较好的。这种文物,需要修复吗?”
“……”
“……”
“……”
一连串的省略号。
苏进的话还没有说完:“而且类似这样的收藏家,大部分都跟本地正规的修复师关系比较密切,我们跟有段位的修复师比,并没有明显的优势。”
这是句大实话,而且苏进用了“我们”两个字,把自己跟这些学生放在了同等的位置上,更能让大家容易接受。
群里又是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突然炸开了。
“靠,误区了!”
“我是说怎么这么难呢!”
“是啊,有指导老师随行还好,没指导老师的时候,根本就接不到活!”
“哎,话是这么说,但是不走这条路子,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啊……”
苏进微微一笑,道:“不,还是有其他办法的。”
“什么办法?”
“快说快说!”
“能告诉我们吗?”
一瞬间,群里同时刷出几十条信息,还在不断翻滚。
这些地榜社团的学生,通常都从各种渠道学了一两手修复的方法,相比起来,他们最大的困难就是文物的来源。苏进能给他们找到新的路子的话,他们给苏进跪了都行!
这时,天工社团这边又一批文物修复完毕,填好了鉴定申请表。
裘四段鉴定完毕,签字盖章,准备传回文安组了。
他叫了苏进两声,苏进抬头说:“哦,好的。”
然后他在群里打字道:“有点事情,走开几分钟,一会儿回来。”
说着,他暂时关掉群消息,打开扫描仪。
他这句话一出,地榜群里无数人抓耳挠腮:“靠,还卖关子!”
“到底说的真的假的,急死我了。”
“几分钟,真的能几分钟吗?”
“全员禁言。”
一瞬间,所有消息全部消失,清风明月冷静地打字道:“大家冷静冷静。我提醒一下,求人,应该有求人的态度。天工42号社团对我们没有义务。”
清风明月在群里本来就很有威信,这句话说得又很持正,大家只是一时被苏进的话冲昏了头脑,看见他这句话,头脑顿时清醒多了。
他们深呼吸了几口,清风明月解除了全群禁言,大家没再催促苏进,而是一边讨论着可能还会有什么办法,一边等着他回来。
这时,凤栖梧突然又在群里放了张截图。
天工42号社团当前分数,180分,吉光榜排名第40位!
排名虽然没再上升,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分数又增加了22分!
这表示,天工42号社团的脚步虽然放慢了,但仍然没有停止!
新的截图出现,是这22分的来源。
一共四件文物。
三件1-5区间的,全部拿了5分的满分。另一件布老虎,同样是1-5分区间,却超额拿了7分。
凡是有附加分的,必然有鉴定说明。
鉴定说明表示,原先5分的满分,要求是表面清理。而这个叫庆余年的学生,不仅清理了布老虎的表面,还重新缝合粘连,使其完整。因此,特增加附加分两分。
大家这才意识到,天工42号社团不仅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分冲天榜,还让万物生为他们新增了附加分的规则。
这表示,这个社团不仅有人脉找到文物,还拥有很牛逼的修复手艺!
而且看刚才那个叫玉八刀的社长的态度,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这是不是说……
一时间,地榜群里,好些人的心热了起来。
凤栖梧皱起了眉,他的鼠标在几个字上晃来晃去,不断强调,然后取消。
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这三个字截图,发到了群里:“你们注意到了吗?”
“天工42号社团一共6个人。前面的158分,全部都是由贺家、风中松、庆余年、沧海月这四个人完成的。”
“身为社长的玉八刀一直没有出手。”
“现在又增加了一个人,就是这个英雄泪!”
凤栖梧打完这几段话,重新点开自己的qq主窗口,打开刚才留言的那个对话框,紧盯着上面的名字。
对话框里仍然没有回应,但是凤栖梧却想了很多。
英雄泪,这个网名听着其实挺普通的。但是同样是京师大学,同样是爱好文物修复,此英雄泪真的不是彼英雄泪吗?
凤栖梧的眼睛闪闪发光,想了想,又在刚才的几句话后面补了一行——
“徐英,是你吗?”
…………
此时,天榜群里也骚动了起来。
天工42号社团拿了158分,升上第40位之后,原来暂停了下来的。
大家都以为他们的征程暂时到这里为止,想要再拿分数,也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了。
没想到就这么短点时间,他们又多了22分!
排名虽然暂时没有再上升,但是现在他们跟39名之间只差了两分,再来一件文物的话,分分钟就超了!
他们究竟要升到什么地方去?
难道他们想要争取全国第一文修社团的名号吗?
现在排名第一的是江岭大学的盘木社团, 分数暂时是361分,跟天工社团之间还差了两百多分。
两百多分,看着难度不小,但是按照他们现在的进度……
这个天工42号社团,究竟是什么来头?真的不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分出去的吗?
这时,终于有人点开了蒋志新的对话框,问道:“蒋师兄在吗?”
…………
苏进整理好了新一批鉴定单,发送给了文安组。
然后他站起来,给学生们安排了新的文物,让他们先写修复计划书。
裘四段看着他的工作,在旁边摇头道:“一级文物而已,以他们的水平,根本不需要写这个劳什子的计划书,直接就能修好了。这样不是更快?”
苏进笑着摇摇头,道:“即使是一级文物,也要慎重对待。而且……”他认真地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胸有竹才能成竹,这样做,反而会提高效率。”
裘四段看他一眼,若有所思,苏进笑笑,坐回到电脑旁边,重新打开群对话框,把他离开那段时间的记录全部看了一遍。
学生们一开始的抱怨在他意料之中,不过他没想到,群主竟然会这么快把声音压下去,也没想到,其他学生会这么配合。
而他们之后的讨论,无论是态度还是里面的一些内容,都让苏进眼睛微亮。
他的手指在鼠标上敲了几下,重新回到键盘上。
“抱歉,刚才有点事情,现在回来了。”
学生们被清风明月提醒,对苏进的态度比刚才慎重多了:“我刚看到,你们又多了22分?牛逼啊!”
“你们的分数还在登记吗?还有多少?”
苏进微微一笑道:“嗯,在的,边修边登,可能还有一些吧。”
边修边登?!
这是什么意思?!
地榜群里所有学生全部震惊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边修边登?!
这是正常文修社团能做到的吗?
据他们所知,就算是正规的文修专业,也没几家能做到这样的!
文物修复本身需要的时间就比较长,就算是人多,中间的过程也是少不了的。
除非他们一开始就贸足劲儿,安排好时间,集合起很多学生,事前做好准备,一起来冲分。
而这种,不仅是他们个人的事,还要文安组的配合。
天工42号一个新社团,就能做到这样?
简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玉大,你不需要去修复吗?”
苏进笑了,说:“暂时还不用。这样,我刚才跟你们说的那件事,我再说一下吧。”
谁都更关心自己,大家早就悬着心等着他呢!
所有人齐齐兴奋起来,也不多问天工社团的事了,连续几个“好”说了出来,“拜谢”的表情迅速排起了队。
苏进笑笑,道:“偏僻一点的地方,的确有偏僻地方的优势。”
这话可不是他乱说的,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帝都的确资源丰富,自古以来,无数人在这里生活着,留下了大量痕迹。所有保存着这些过往痕迹的物品,都可以称之为文物。
所以,这些学生认为,作为文物修复师来说,位于帝都很有地理优势,是有道理的。
但是,正是因为帝都一直都是政治文化中心,传承历史悠久,所以传统文化复兴运动一开始,就把这里当成了重点。
譬如故宫,譬如南锣鼓巷,帝都比较有价值、值得保存的地方,全部都被特别保护了起来。即使短时间内没办法进行整体修复,也是轻易不能插手的。
天工社团能找到盛家大宅,从这里得到大量遗物,也是多亏了前期在这里修了一个月破烂,又帮了纪老太太一个大忙的福。
华夏这么大,历史这么长,即使这个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能把所有地方全部保护起来吗?
0184 大神
这就是小地方的优势了。
政府保护不力,类似这样的文修组织刚好可以插手。
修不了高等级文物,低等级的还是可以的。而对于古建筑、古寺庙等这样的地方来说,一砖一瓦,一窗一几,又何尝不是文物?
只要做通了货主的关系,不涉及根本,只做基本的清洗维护的话,谁会不愿意?
苏进一语点醒,地榜群里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觉得脑袋发木,眼前好像被打开了一扇新大门一样。
过了好久,终于有人问道:“但是我们怎么能判断,一个建筑是新还是旧呢?”
“对啊,二三十年前修的仿古建筑,现在也有可能损坏啊。我觉得那种不能作数……”
苏进指点道:“各地应该都有地方志,可以去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查一下。地方志上有写各朝代当地的名人以及出名的事迹之类,可以按图索骥去找。”
“对啊!地方志可以!我以前还专门跑去图书馆看过的,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还不知道我们图书馆有没有呢……不过真可以去查一下。”
大家顿时兴奋起来了,在群里纷纷讨论着。甚至有人马上就站起来了,立刻就打算去图书馆看看。
这时,群里又闪过一句话,是清风明月说的:“我们都是新手,经验不够,会不会给古迹造成破坏什么的?”
地榜群里的学生,都没天榜文修专业那么自信。他们一看清风明月的话,心里马上就忐忑起来了。
清风明月试探着问道:“如果我们找到了地方,可以请你们帮忙看一下吗?只是做下参考,不需要费太多工夫的!”
苏进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笑了起来。
他打字道:“行啊,当然没问题。另外,大家都是大学生是吧?”
这群里绝大部分都是在校的学生,即使不是,也不过是毕业的。
苏进道:“社团活动都要做报告的吧?不如这样,大家就把这当成正常的社团活动,先做策划,写计划书。到时候把计划书发给我,我来帮忙参考一下,给点意见建议,怎么样?这样也比较清晰,省得来来回回地讨论。”
做计划做报告什么的,都是大学生们日常要做的事情。他们一听就觉得很亲切,纷纷道:“这样好!特别清晰!”
突然,凤栖梧又问道:“我刚才看了一下你们社团修复的成果,几乎包括了所有的文物门类。你们的指导老师教得这么全面吗?”
苏进笑着赞道:“你很敏锐嘛。是的,这些有触类旁通的地方,先期学习,可以全部都试一下。”
什么,所有门类全部都会?
不是所有人都像凤栖梧这么细致的,他一提醒,很多人回头去看,再次被震惊了。
一时间,群里哗然,大家纷纷表示,四段修复师就是牛逼,竟然什么都会!
清风明月心里有些异样。
这些学生都是没入段的,所以会觉得四段修复师很牛了。但他好歹也接近二段了,平时也不是没接触过这个级别的修复师。
所有门类全部都会,还能教会学生?
究竟是哪位四段,有这样的能力?
学生们的第一大难题是找文物,第二大难题就是学东西了。立刻有人略带不好意思地问苏进,遇到有不会修的一级文物,是不是可以请教他们。
苏进对此向来是来者不拒,他很爽快地表示,学生们可以把资料发到他邮箱,他不敢保证马上回,但是只要看见了,就会尽量抽时间回复。
学生们问的时候问的是“你们”,其实主要针对的是他们的四段指导老师。苏进回答的时候,回的却是“我”。
大部分人都没有留意到这点,但是凤栖梧何等细心,他目光一闪,把这个细节单独记在了心里。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地榜群里一片和谐,所有人对天工42号社团心悦诚服。
人家不仅自己牛逼,还能给兄弟们指出一条明路,半点也不藏私。
这种社团,还有什么话好说?
很快,群里对苏进的称呼,就从“玉大”变成了“大神”。虽然只有一个字的差别,但中间的意思,已经全变了。
而此时,天工42号社团在天榜上前进的脚步,仍然没有停止!
…………
周六下午六时,裘四段走到工作台旁边,拿起上面一个紫砂的蛐蛐罐,用手轻轻抚摸。
魏庆站起来,把申请表双手递到他面前。
裘四段一手接过申请表,扫了一遍,深深看了魏庆一眼。
他端起蛐蛐罐,手指一寸寸摸了过去。
这紫砂罐子表面有阴刻的一丛兰花,半只露头的蛐蛐,活灵活现,非常生动。
正常情况下,这罐子至少也应该是二级文物,但现在,它有罐无盖,罐口有一道明显裂纹,品相不太好,因此也降了级。
裘四段细细摸过罐子上的花纹,阴刻图样的每一根线条都非常清晰,边缘如刀削般干脆利落,没有丝毫阻滞。
而同时,紫砂的部分柔腻光滑,触手生凉,摸上去舒服极了,连一个最小的疙瘩也没有。
这种感觉,一方面表明陶罐本身的制作工艺非常精湛;另一方面,也证明了魏庆的修复有多么成功。
只有最细致的手艺、最敏锐的触感,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说前者可以用时间和努力来磨练,后者需要的更多就是天赋了。
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学生,竟然天生就拥有极其敏锐的感触,简直令人难以想像。
裘四段的手指向上,摸到了紫砂罐子的边缘。这里有一道明显的裂纹,这是这个蛐蛐罐降级的主要原因之一。
现在,他肉眼可以清楚地看见这道裂纹,手指抚上去却一点也摸不出来!视觉和触觉间出现了强烈的违和感,虽然裘四段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还是非常震惊。
它是用某种细砂填进裂纹里,用特定的胶水固定,然后细细打磨表面,直到里外完全平齐为止。
这可是个水磨活儿……
他摸了老半天,转头看问魏庆:“这个罐子,你修了多久?”
魏庆摸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用得有点久,两个多小时呢……”
才两个多小时……
裘四段表情古怪地摇了摇头,放下罐子,拿过鉴定表,在下面写下了自己的评分——10分!
这是一个1-5分的一级文物,他仍然给出了双倍的超额分。
他随手拿起旁边一叠鉴定表,翻了翻。像这样的超额分比比皆是,几乎占了一半。
裘四段站起来,对着苏进摇了摇头道:“虽然万物生的新规矩是专门给你们定的,但你们也不要用得这么彻底啊!”
“哈哈哈哈!”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起笑了起来,魏庆喜孜孜地拿着自己的鉴定表,盯着分数看了半天,去跟徐英炫耀:“我又拿了双倍分,你呢?”
徐英瞥了他一眼,拿起自己的鉴定表,一张张地排在他面前。
魏庆俯身一看,叫了一声:“我靠!”
徐英今天一天,一共修复了五件文物,除了最前面的一件只拿了基础的五分以外,其余四件全部拿到了附加分!
这五件文物,他就拿了37分!
岳明也凑过来看,啧啧道:“你厉害啊,这么怕再垫底啊?”
徐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抬起下巴:“哼哼,不管怎么说,本周要是还有人垫底的话,那肯定不是我了!”
苏进笑了笑,拍拍手,朗声道:“好了,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晚上大家可以休息一下。”
“啊?”
“这就完了?”
学生们结结实实地忙了一天,一个个却好像还有点不满足的样子。
徐英有点不情愿地道:“我还没过够瘾呢!”
他拿起自己修复好的五件文物,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央求道:“老大,晚上我还能继续修吗?”
魏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附和道:“我也有点没过瘾……”
方劲松等人没说话,但看表情,大概也是一样的意思。
苏进想了想,爽快地说:“也行,时间宝贵,既然你们想继续的话,那晚上就继续吧。”
裘四段有些犹豫,苏进留意到了,笑着说:“裘老师,今天多谢您了。今晚让他们随便练练手,咱们明天再继续吧。”
裘四段松了口气,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苦笑道:“年纪大了,精力真不如以前,今天一天写下来,手还真有点酸!”
苏进真心实意地道:“那也是因为您太负责任了。”
今天,裘四段一整天都呆在这里,天工社团每修复一件,他就鉴定一件。
一开始,他还打算把附加分捏得紧一点,当成最后的关卡。但是一件件鉴定过去,他发现,他完全捏不住分数,这个新增加的规则,对于天工社团来说简直像常规一样。
最关键的是,学生们真的修复得非常出色——有很多,就算他亲自来,竭尽全力去修,也就只有这个水平了!
这当然跟文物本身的等级相关,但作为新手来说,能修复到这个水平,已经为极为难得的了。
很多时候,裘四段提着笔,犹豫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加上了附加分。
老实说,真的卡死不给的话,他自己心里那一关,他就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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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5 如何改建
这个新规则出现,本来就是为了“破例”,一次出现这么多“破例”的话,是很诡异的。
所以,越到后面,裘四段的鉴定说明就写得越认真。
他拿出了一个四段的真正本事,像鉴定珍品一样鉴定这些一级文物,细节充分、论点清晰,有理有据!
这一天,他也是亲眼看着学生们修复的。他们的能力、他们的用心,他全部收在眼里。
他觉得,他写出来的报告,也得对得起学生们的这份用心!
到最后,他的每一篇鉴定报告,少的六七百字,多的上千字,像一篇篇小论文一样。
连写十几篇小论文,换了谁都得手酸!
苏进道谢道得真心实意,裘四段却笑得很爽朗——表情跟今天上午才过来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拍着苏进的肩膀,感叹道:“有什么好谢的?你们这些学生娃娃,也真的让我开了眼界了!”
今天一天,苏进布置的文物比上次的更复杂,学生们修复起来用时也比较长。
直到现在截止为止,学生们一共修复文物二十七件,平均下来算是一人五件,贺家和岳明一人要更多一件。
一天一人五件,全部都修得格外出色,这一切要不是裘四段亲眼看见的,他简直不敢相信。
而且这样看下来,他也明白天工社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率了。
首先,他们的时间统筹得非常好,同一时间处理的事情,绝对在两件以上,而且前后有序,绝对不会出错。
这个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前期的计划做得好,各方面都考虑得很周到了。另一方面,裘四段也看出了这些学生特有的素质。
他们跟他以前见过的修复师不一样,不完全靠经验,也不完全靠手感,更注重数据。
修复时各种试剂、配料的用量;各个步骤所需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量化好了,不需要反复尝试,不需要手忙脚乱,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看到后面,裘四段终于明白了苏进所说的“胸中有竹才能成竹”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有一个能加速的重要原因,是天工社团所用的清洗试剂。
裘四段在旁边也看出来了,这些试剂效果明显,性能稳定,比他们常用的那些好多了!
他看得非常眼馋,很想问问这究竟是什么试剂,能不能卖,但又有点不太好意思开口。
他今天这么卖力,大部分是冲着对学生们的好感去的,另外一层,也不免有这些试剂的功劳。
裘四段站在一边,目光从学生们身上掠过,最后落到了苏进身上。
今天一开始,学生们都在努力工作,只有苏进闲着,裘四段还略有微词。
一个小小社团的社长,也是个没入段的,还在其他同学工作的时候闲着。这是偷懒呢,还是摆谱呢?
但是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这个叫苏进的,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很明显,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修复什么文物是他选择的,配方试剂是他调配的,修复计划是他教给学生做的……
修复过程中,他偶尔会站起来,走到某个学生旁边看一会儿,提点两句。
这两句话,往往就是这个学生走入的误区,或者应该加强的部分。就连旁边的裘四段听了,也会觉得有些收获。
到后来,每次苏进站起,不管裘四段在做什么,他都会立刻打起精神,紧紧盯着他的举动,听着他说话。
不久他就发现,这样做的不仅只有他一个,还有单七段和他身边的那个老人,以及改建组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改建组比较年长的那位呆了一个多小时就离开了,留下那个小伙子却呆了一整天。
这些人的关注点全部都在苏进身上,苏进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认真听着,全神思索。
看着他们的举动,裘四段对这个奇妙的年轻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裘四段回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苏进正在一边跟骆恒说话。
杨晋原是个大忙人,不可能在这里留一天,这个叫骆恒的却一直陪着。
他的表现跟上次一样,一直抄着手,靠着墙站在一边,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跟别人说话。
苏进却留意到,他的目光扫过之处,却都是苏进事先额外做过慎重安排的部分。
苏进的修复,跟那些传统修复师都不一样。他的事前安排做得更好,更具计划性、数据性。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套精密的系统,所有的一切都在它该有的位置上,依序前行,一丝不乱。
这里面的有些东西,做得比较隐蔽,普通修复师未必能注意到,这个叫骆恒的却可以。
他是跟苏进站在同样的高度看问题的!
他的衣服上没有什么标志,苏进不知道他是几段修复师,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修复师。但是他这些无声的举动,无疑引起了苏进的兴趣。
“骆老师辛苦了。”苏进客气地跟他寒暄。
骆恒勾起嘴角,瞥他一眼:“不一点也不辛苦,很有意思。”他想了想,突然开门见山地问道,“小苏同志,你要到我们南锣鼓巷改建组来工作吗?”
这句话如天外飞来一样,苏进瞬间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失笑道:“我还是个学生……”
骆恒不以为意:“学生?你的本事,可真不像一个学生!”
这时,两人已经出了工作室,站在外面的屋檐下。四合院的屋檐不高,低低压在他们头顶。檐上屋顶的瓦片有些松脱了,缝隙间生出一根青青碧草,正随着秋风左摇右摆。
骆恒个子很高,他一抬头,摘下了那根小草,放在指间拈了拈,清苦的草香气息立刻溢了出来。
骆恒眯起眼睛,道:“南锣鼓巷改建小组已经成立了三个月了,工作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顶多再半年,到明年春天,这里的改建方案就要彻底确定。是把这一带彻底推平重建,还是把这些保留下来,已经要真正确定下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果断,语速不疾不缓,带着一股异样的力量。
苏进看了他一眼,也眯起了眼睛。
杨晋原只介绍过骆恒的名字,没介绍过他的身份。这样一个人,在改建组里会是什么样的地位呢?
骆恒道:“这两种意见在改建组一直相持不下,所以直到现在,改建计划还没有拿出来。不过事关帝都整体的改建,事关这么一大片地方的民生,不可能无限制地拖下去。上面现在已经在催计划书了。所以,当前改建体整体的倾向是——”
苏进心里微微一沉,接道:“倾向把这里推平重建?”
骆恒点头道:“对!”
苏进转头看向院子,目光仿佛透过院墙,看见了这整条巷子,以及四通八达的胡同里的精美建筑。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幕场景——大型推土机、挖掘机开了进来,把这些建筑全部撞倒压平,无数传承多年的砖墙石块像破砖烂瓦一样,被一车车地运了出去……
然后,在这片土地上,高楼平地而起,道路平等,车水马龙,就跟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繁华都市一样。
这不是苏进的想象——不全是。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他也曾经亲眼目睹过无数次。
现在,他眼前的这条巷子、这些建筑物,也要变成其中一员了吗?
他转过头,刚要说话,骆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实话实说,就我个人意见的话,我不倾向这种改建方式。所以,我想做一些努力。”
苏进扬眉问道:“你想怎么做?”
骆恒深吸一口气,道:“我打算多交一份方案上去。”
他平稳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些波动,语速也微微加快了,“推倒重建是一种,原样改建是另一种。的确可能会少个人来主持,做得不够尽善尽美……但是,没有尝试就不会有结果。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他看向苏进,眼睛在屋檐的阴影下闪着微微的光芒。他向苏进伸出一只手,问道,“虽然可能没有结果,但我想邀请你的加入,你愿意吗?”
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这个人就一直懒洋洋的,好像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但是,在那背后,苏进无数次撞到他的目光,审视的、犀利的、沉思的。
他不是对什么事都不上心,而是把一切,都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而现在,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些松散已经全部消失,苏进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某种熟悉的坚定——那是他经常在自己眼里看见的光芒。
苏进一翘嘴角,笑了起来:“你是代表改建组来邀请我的吗?”
骆恒认真地道:“我很想这样说,但是就目前情况来看,我得要保守一点。我只能代表我自己,邀请你的加入。”
苏进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朗,他终于也伸出了手,跟骆恒的紧紧相握:“那行,让我们一起试一试吧!”
骆恒笑了,他正要放手,突然想起一件事,又把苏进拉近了一点,小声问道,“冒昧问一句,你跟周家有关系吗?”
0186 一顿便饭
“周家?”苏进纳闷了。他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一下,摇头道,“我不认识姓周的人。”
“哦……”骆恒若有所思地松开了手。
就他知道的,这一个月内,杨晋原就到这里来了四次,四次全部都是为了天工社团。
别人不知道杨晋原是什么位置,他可是知道的。他是周景泽的心腹,周景泽有什么工作以外的事情,相关周家的,也常常会交给他去做。所以,他经常都忙得脚不沾地。
这样一个人物,一个月跑了四次南锣鼓巷,是为了天工社团,还是为了苏进这个人?
骆恒留意到这点之后,略微打听了一下,隐约听到一点风声。跟他想的一样,杨晋原后来来这么多次,可能跟这个社团表现的能力与潜力有关。但一开始留意到他们,还是因为周景泽的意思,似乎还跟周家有点关系……
但苏进也没有说谎,他的确不知道周家是什么地方。
这就有意思了……
这样一个普通学生,好吧,一个很有能力的学生,跟这样一个大世家,究竟有什么关系?
骆恒只略想了想,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管他有什么联系,跟他也没关系。他现在更看重的,还是苏进的能力。
虽然还只是个学生,但有这样的本事,倒也能帮上不少忙了。
他又跟苏进沟通了一下,确定了接下来的安排。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看得出来,苏进很看重他的计划,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工作重心应该是天工社团这边。
所以,苏进只能保证抽空去改建组那边协助工作,他的大部分空余时间,还是会留在南锣鼓巷。
骆恒思索片刻,还是同意了。
在他眼里,苏进是不错的助力,又不是项目的主导者,只需要偶尔过来参加讨论、提些意见和建议就可以了,用不着一直呆在组里。
再说了,改建组的办公室就在南锣鼓巷附近,临时来往也很容易。
两边很快达成了协议,骆恒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再次拍拍屁股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干脆得不行。
这个人,也真是有意思得很。
苏进笑着摇摇头,转向其他人。
今天,裘四段在这里忙了一天,帮了他们的大忙,一顿饭肯定是要请的。
柳萱跟林若也呆了一整天,两个人配合,可以做到的事情更多。她们发现学生们非常专注,轻易不会被打扰之后,就把镜头移来移去,拍下了不少细节。
到现在,两个姑娘还在窃窃私语着小声讨论,似乎打算把今天修复的成品再独立拍摄一次,留作资料。
就冲着这份朋友情谊,也不能轻轻放过了。
还有张万生和单一鸣师徒俩,他们会在这里逗留一整天,苏进也是没想到的。
更难得的是,学生们修复的过程,他也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跟苏进讨论两句。
以他的水平,凡出声必有份量。其中内里包含的一些内容,就连苏进也觉得颇有收获。
这两师徒刚刚出去了一趟,刚才回来这里。
再加上忙活了一天的天工社团……这四波人各有各的重要,得找个合适的地方请他们吃饭。
哪里比较好呢……
苏进对这个世界比较出名的吃饭的地方实在不熟,他小声去问吃货徐英,徐英挠了挠头,也拿不出主意。
他对这一带不熟,而且他习惯去的馆子,怎么看也不适合这批人啊……
苏进有些为难,正想着去问下柳萱,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今天收工了?”
声音苍老而平和,不是纪老太太是谁?
苏进连忙迎了上去,点头道:“是,差不多收工了,晚上再练练手。”
纪老太太微微一笑,道:“那能来帮我个忙吗?”
徐英正站在苏进旁边,马上就站起来了,问道:“什么忙?我来!”
纪老太太回身一指,说:“我屋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麻烦帮我搬出来吧。”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大小伙子,天工社团六个人一起出马,走进了纪老太太家。
一进门,苏进耸了耸鼻子,他闻到一股奇异的菜香味,说不出是什么,但只需要闻到一缕,就足以把所有的馋虫全部给勾起来了。
徐英马上就流口水了:“纪奶奶你在做菜?好香啊!”
纪老太太笑着点头,招呼他们帮忙。要搬出去的桌椅都在另一间房里,学生们满不在乎地过去,一上手,岳明就“咦”了一声,道:“好沉!”
现在天色微黯,房里光线更加不好,苏进直到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摸了摸桌面,也轻轻地“咦”了一声,抬头道:“海南黄花梨!”
黄花梨木是明清时期的名贵家具材料之一,又称海南黄檀木,学名叫作降香黄檀。
降香本身是一种中药,老木料气味甘甜醇厚,质感油润通透,光滑如玉,表面有一种独特的“鬼脸”纹理,非常美丽。
它软硬适中,质地细密,不易变形,生长非常艰难,是一种非常昂贵的家具材料。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一个不大的黄花梨箱,光是木材就需要一万多元,还是小料拼凑而成的。两米长的独板条案,价格通常在十到二十元之间。
他曾经亲眼看见拍卖行拍出一全黄花梨衣柜,整板制作,明朝佳品,最后拍到了八百万。
这还是在他以前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文物价格普遍偏高,黄花梨家具的价格也会随之水涨船高,这张桌子,又能卖出什么样的价格?
微暗的房间里,苏进给学生们介绍了一下黄花梨的来历和价值,大家纷纷咋舌。
徐英凑到桌子跟前闻了一下,扯着岳明说:“你闻闻,真的香!”
岳明也跟着闻了一下,点点头,表情诡异。
苏进用手掌轻轻抚过桌子表面,非常肯定地说:“这桌子也是整板做成的,绝对的明朝样式。”
魏庆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摸着:“用乾隆御制的碗吃饭,还有这黄花梨的桌子……纪奶奶究竟什么来头啊?”
苏进笑着敲了敲桌子,抬头道:“先不管这些,把桌子搬出去再说吧。”
几个人一起出马,很快就把那张桌子和一共八把椅子全部搬了出去,按照纪老太太的指点,放在了院子里的树下。
徐英心直口快地道:“纪奶奶,这么好的桌子,你不放家里好好珍藏着,搬出来干什么啊?”
纪老太太笑着说:“当然是搬出来吃饭啊!”
她望向苏进,道:“你们忙活了一天了,我准备了一些粗茶淡饭,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吧。”
苏进一愣,看向摆好的桌椅,纪老太太笑着说:“家里地方太小,我想想还是院子里好。你们先坐,都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可以上桌!”
学生们都看着苏进,苏进想了想,爽快地说:“本来琢磨着不想让您太费劲的,不过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转向张万生等人,说:“那我们今天就尝尝纪奶奶的手艺?”
张万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树下古色古香的桌椅,单一鸣和裘四段也一脸惊讶。
裘四段忍了又忍,才没冲上去细细打量,却还是忍不住凑到单一鸣跟前问道:“单大师,这真是黄花梨?”
单一鸣点头感叹:“是的……南锣鼓巷民间,果然藏龙卧虎啊!”
这时,纪老太太在一边笑吟吟地说:“各位请入座吧。”
天工社团6个人,柳萱和林若2个人,张万生师徒2个人,裘四段一个人,再加纪老太太自己,一共12个人。
纪老太太又带着天工社团的学生搬了5张凳子出来,连同前面的八把椅子,一起围摆在八仙桌旁边。
12个人,13把椅凳,苏进留意到了,微微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大家推让了一下,各自入座。
张万生身为单一鸣的师父,也是席间年纪最大的人,当然坐在了最上首,单一鸣坐在了他的下手。单一鸣下手是裘四段,张万生的另一边则是苏进,再接下来是柳萱、林若、天工社团等人。
入座之后,留下了两个空位,一个是纪老太太的主人位,另一个则是……
柳萱和林若对视一眼,一起站了起来,笑着挽起了老太太的手,道:“纪奶奶,我们来帮忙吧。”
纪老太太笑意盈盈,显然心情非常好。两个漂亮姑娘,她一手拉一个,很快就一起进屋了。
没过一会儿,柳萱和林若各端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面放着一套套杯盏碗筷。
现在这个世界,跟苏进以前那个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由于生活节奏加快,一次性碗筷也跟着流行了起来。很多时候家里请客,尤其是临时请客,都会用这些一次性的用品。
但现在柳萱和林若端出来的显然不是。
那一套套精美的瓷器,一拿出来就让单一鸣的眼睛亮了起来。
裘四段坐在桌边,本来正恋恋不舍地摸着八仙桌上的雕花,这时一抬头,也跟着惊呼了一声:“建窑黑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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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7 厨艺
果然没错,柳萱和林若动作麻利地把一个个茶杯放在了各人面前,这杯子通体以黑色为主,黑色里偶尔泛出一些蓝色或者绿色,更夹杂着无数细微的金色纹路。这些金色非常细,顶端尖尖,看上去像是兔毛一样……
正是建窑黑瓷中出了名的兔毫盏!
这一套杯子刚好十二个,一个个摆在众人面前,裘四段惊得连手都不敢上了。
这兔毫盏是真的?这样的宝贝,还不好好保护起来,竟然就这样大喇喇地拿出来给他们用?
这时,苏进却抬起了头,看向跟在两个姑娘身后走出来的老太太。
她执着一把壶,洁白的底色上,青蓝色的花纹鲜明而灵动,绘着的是八仙过海图。八仙姿态悠然,衣袂飘风,或坐或站,极富层次。
这样的图景,作为画幅也是难得的精品,更别提是烧制成壶!
纪老太太执着壶时,无论表情还是仪态都跟平时有了微妙的区别。大家顺着苏进的目光看向她,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他们感觉自己好像穿越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好像不再是熟悉的现代,而是百余年前发,那个衣香鬓影,华贵富丽的过去……
纪老太太稳稳地端着壶,到了他们面前。
她微笑着说:“这八桂茶是我自制的,大家尝尝吧。”
她从柳萱的托盘上拿下一个紫砂茶罐,用银勺舀出金黑色的桂花茶,放进银制的镂花茶斗里。她把茶斗放进青花瓷壶中,拎进一边的水壶,一道冒着热气的水线注了进去。
几乎就在同时,桂花的清甜香气就冒了出来,接着才是茶香,两者相混合,组成了一种怡人和清透的香气。
纪老太太盖上壶盖,短短数秒后,就再次打开,把茶斗从里面拿了出来。
她微笑道:“八桂茶泡的时间不益太长,不然会泛苦。”
接着,她手腕一翻,淡金黄色的水线首先落在张万生面前的杯子里,注到七分时,水线一收,转向了单一鸣。
茶水清香,一滴也没有溅出来!而此时,这个八仙壶的壶嘴,离两人的杯子至少有一米远!
徐英看呆了,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一个人一个人地斟完,直斟到自己面前,他这才站起来,真心实意地赞道:“纪奶奶,你这斟茶的手艺,真是绝了!”
纪老太太斟完最后一杯,揭开壶盖,向下倾倒,示意了一下。
此时,壶中涓滴不剩,所有的茶水刚好斟完。而桌上十二个兔毫盏里,所有杯中的茶水全部都是七分满,一模一样!
纪老太太这手艺,比徐英想像的还要强!
纪老太太微微一笑,示意道:“各位请慢用。”
说着,她一手拎着瓷壶,一手拎着水壶,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苏进注视着她的背影,这才低头,端起兔毫盏,端到鼻端,轻嗅了一下。沁人心脾的清香气息涌了进来,极其诱人,更引人注目的却是茶杯盏底现在的样子。
兔毫盏兔毫盏,最显眼的就是盏底盏壁的根根金色“兔毫”,它是瓷器烧制时,金属高温变化的结果。苏进面前的这个茶盏,根根金丝粗细相当,均匀分布在盏壁四处,呈现放射状。如今在微黄茶水的映衬下,金色越发明亮,被后面黑蓝色的底色一衬,简直像漫天星辰齐亮,美不胜收。
显然,这是建窑兔毫盏中的精品!
这时,即使是苏进,也一时间有些出神,旁边天工社团的学生更是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徐英才轻声感叹:“都舍不得喝了……”
岳明的声音跟着响起:“是啊,真是太美了。一个瓷杯,竟然也能这么美!”
苏进微微一笑,举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芳香化成实质涌入口中,从喉咙滑了下去。这一刻,芳香如云般升腾起来,仿佛沁透了他头脑脑腹间的每一个细胞,这种感觉,何止是回味悠然!
看见他的动作,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终于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茶喝了下去。
“好茶!”
“好好喝!”
单一鸣半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下,摇头晃脑地说:“果然好茶,可惜,要是以正宗茶艺相佐,味道或许会更佳。”
“啪”的一声,他被师父拍了脑袋:“装什么逼?这是饭前茶,什么正宗茶艺!”
单一鸣的气势马上被戳破了,他摸着脑袋喃喃自语:“老师,多少也给我留点面子嘛……”
张万生瞪他:“你也知道是在你老师面前?那你还要什么面子?”
单一鸣被他一瞪,马上就怂了,不敢说话了。
这师徒俩的相处模式,苏进和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平时也是看着的,这时一个个都在偷笑。倒是裘四段,疑惑又震惊地看了看单一鸣,又看了看张万生。
这两人今天一天都在一起,单一鸣对张万生的恭敬态度他不是没看出来,但完全没敢往师徒的方向去想。
一来是因为两人的年纪看上去差不多,二来……单一鸣已经是七段了,他的老师会是什么级别?
但现在,两人的对话再清楚明白不过了。张万生的确就是单一鸣的老师!
裘四段虽然跟单一鸣不是一个系统的,但好歹也同属于文安组。一个以前听过的传言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来,他越发震惊地盯着张万生看。
张万生感觉到了,他淡淡地瞥过来一眼,裘四段立刻低下了头去。
震惊不断在裘四段心里翻涌着,他想,如果这真是那位传说中的人物,他今天一天都在这里,这代表着什么?再回想起他跟苏进对话的态度……
裘四段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突然间,他就打定了主意。
今天的确挺辛苦的,他每次打电话回去,老韦都要叨叨两句,他还琢磨着明天把工作交给老韦,让他过来的……
现在他想好了,明天也得是他亲自过来!老韦再怎么死缠烂打,这个活计也不能交给他!
还有……他微微侧头,瞥了苏进一眼。对这个年轻人的态度,看来也要重新考虑了……
裘四段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旁边徐英的笑声:“老盛,我就猜是你!”
裘四段抬头,只见一个陌生老头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把上面的东西放了下来。
三个精美的白瓷盘子里,分别放着四种鲜果、四种干果和四种蜜饯果子。
徐英只笑了一句就闭嘴了,盘子放下来之后,所有人都惊讶地盯着看。
裘四段一眼扫过鲜果盘,也惊讶了。四种鲜果分别是西瓜、苹果、梨、葡萄,都不是什么珍罕物儿。但是,这四种水果都被用极其精妙的刀工,雕成了小动物的形状!
虽然只是水果雕成,但每个小动物都鲜明灵动,仿佛随时都要活过来一样。
光是这份手艺,就不由得让人慎重起来了。
这真的是一顿“家常便饭”吗?
徐英叫道:“老盛,这是你做的?”
盛老头围着白色的围裙,冷哼了一声,道:“不是我,还是你不成?”
徐英张了半天的嘴,终于叫了起来:“看不出来啊!你还会做菜!”
姓“盛”……裘四段琢磨着这个姓,突然想起来了。
天工社团修复的这些文物,不就是盛家的吗?
上个礼拜,他额外关注了一下盛家的文物,足有两百多件,再加上南锣鼓巷的一座大宅,完全可以称之为“巨富”。
这些东西的主人,其实就是面前这个貌不起眼的老头?
这样一个“巨富”,今天亲自下厨,给他们做菜?
活了这么大年纪,裘四段自以为也见过不少世面了。但他还真没见过今天这种情况!
苏进扫了一眼三个盘子里东西,抬头微笑道:“我猜,接下来还有八道凉菜,全部都是冷荤?”
盛老头眯着眼睛看他,点点头,转身走了进去。
所有人一起看向苏进,岳明问道:“老大,你怎么知道?”
“四鲜果、四干果、四蜜饯,八冷单,八宝果羹、八味炒菜……这是晚清时期,大户人家招待贵客的正宴!”苏进眯着眼睛看向厨房方向。他之前就在猜测,盛家如此大宅,会是什么身份来历。
现在,他有点猜到了……
果然,接下来上菜的次序和种类,都跟苏进说的一样。
从果盘开始,大家纷纷举起了筷子。
这筷子也很不一般,镶银红木,木质柔润生光,镶银精致华美,一看就是古物。
美器必配美食,桌上一开始还有接连不断的感叹声,没过多久,声音就全部消失了。
忙了一天,大家本来就饿了,更别提,眼前送上的食物简直出人意料的美味!
不,这不是用普通的“美味”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徐英是个吃货,自诩为“美食家”,他吃完冷荤中的两道,就把右手的筷子换到了左手,眼睛紧闭,表情痛苦地擂了两下桌子。
他旁边坐着的就是岳明,紧张地问他:“怎么,不舒服?”
徐英抓着岳明,小声嚷嚷:“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我稍微想一想,就满心痛苦……啊!”
岳明没好气地把他甩开:“你演电影呢?这么夸张!”
他用筷子挑起碗里一根兔丝,慢慢送到口中,细细品味了一下,还是不得不承认徐英的话。
这兔丝长一寸,宽三分,片片轻薄,根根不断,吃起来完全没有兔肉常见的干柴感,反而极其滑/润鲜嫩。微嚼两下之后,口中连一点渣滓也没留。
光是这道椒香兔丝,就能拿到普通饭馆里去当一道招牌菜,而在这里不过八道凉荤中间的一味而已。
其余七道凉荤,每道的刀工、味道、口感都不在这椒香兔丝之下。
盛老头这手厨艺,真是绝了!
0188 考一考
一道道菜接连不断地上上来,很快摆满了整整一桌。
盛老头端着一道汤锅上来,放在八仙桌正中央,道:“还有两个汤菜,两个炖菜,放不下了,吃完再上。”
说着,解下围裙,放到一边,在纪老太太旁边坐了下来。
魏庆夸张地说:“还有啊?吃得完吗?”
盛老头一手捏起筷子,靠在桌边,斜他一眼:“先吃,再说吃不吃得完!”
他平时总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天工社团到这里来近一个月,都没听过他开口。要不是后来出了纪老太太这个事,大家也不会跟他拉近关系。
不过今天他坐在这里,似乎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却额外显出了别样的气势。用魏庆跟徐英的嘀咕来说就是“王霸之气”,但说笑之外,大家也看得出来,这就是一个人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拥有超强的能力而积累出来的自信与游刃有余。
这种气势,苏进在修复纪老太太那对瓷碗时,身上也曾经出现过……
纪老太太微微一笑,举筷道:“家常便饭,大家随便用吧。”
她的态度非常从容,但到现在为止,谁会觉得这真的只是一顿“家常便饭”?
无论是盛装食物的食器,还是里面摆放的美食,都是普通人见不到、吃不到的……他们恍惚有一种感觉——所谓的国宴,也就是这样了吧?
此时席上,除了纪老太太和盛老头两个“主人”以外,最从容的就是苏进和张万生了。
两人同时举筷,随意地夹了一道菜,放进碗里,慢慢吃了下去。
徐英看着苏进的表情,突然凑过来小声问道:“老大,这样的宴席,你以前也吃过?”
苏进笑笑,没有回答,只是说:“赶紧吃吧,盛爷爷难得亲自出手,还不珍惜?”
他笑着看向盛老头,盛老头回视着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宴席上,菜都是一道道地上的,很少像这样一股脑儿全送上来。
不过今天这毕竟是“家常便饭”,没有人在旁边服务,就像普通宴席一样全送上来了。
这样也好,要是纪老太太跟盛老头不上桌,大家还不好意思自管自地吃呢!
有苏进和张万生带头,大家很快就挥着筷子吃开了。
这一正式开吃,就停不下来了。
席间没一个人说话,只有杯盘碟筷撞击的声音。
一道大席,菜的品种的确不少,但每道菜的份量却是刚刚好的。
在场的除了五个老人以外,其余全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最是能吃的时候。
这时候,就连两个女孩子也忘记了常常挂在嘴上的“减肥”,只顾得上吃了。
倒是掌勺的盛老头,懒洋洋地端着茶盏坐在一边,看着大家吃,很少动筷。
渐渐的,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对于大厨来说,再没什么能比大家享受他做的菜更愉快的了。
他的目光在学生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一抬眼,看向了苏进。
相比之下,苏进吃得相当克制。
每道菜只尝两口,点到即止,绝不贪嘴,似乎一点个人偏好也没有。同时,他的表情也很平静,面带微笑,夹菜进食的动作都非常从容。
这种节制与从容很有风度,在某些人眼中,甚至可以称得上“大家风范”,但盛老头看着却有点碍眼了。
他皱着眉头,盯着苏进瞧了一会儿,突然放下筷子道:“我考考你。”
这种规格的宴席,苏进在上个世界里吃过无数次,比这更高级的也有,当然不会太吃惊。而且,他现在已经猜到了盛老头的身份,正在心里想着什么。
听见盛老头的话,他吃惊地抬头:“啊?”
盛老头说:“听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没有你不知道的,看着也不像是第一次吃这种饭,那我就来考考你。”
苏进失笑,他拿起纸巾,抿了抿嘴,道:“我当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过……你要考什么?”
他抬起眼睛,眼神非常清亮。
周围的人顿时来了兴趣,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两人。
苏进说前一句话的时候,他们还觉得这是一个拒绝,没想到后面一句话,突然急转直上!
盛老头要考他什么?苏进真的什么都不怕考吗?
席上大部分人都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桌上的菜太美味了,实在舍不得不吃,但注意力多少还是被两人吸引了过去。
盛老头沉吟片刻,声音响起,道:“那你说说看,这道菜是用什么做成的?”
他指的是面前的一盘豆腐,这豆腐成块煎制,通体金黄,表面遍洒着半寸长的绿葱,看上去就像是最普通的那种家常豆腐。但吃下去以后才会发现,这豆腐外脆里嫩,带着酒酿的醇香,余味极其鲜甜,好吃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徐英有点歧视素菜,这豆腐刚被上上来的时候,他半天没下筷。他旁边坐的是岳明,这小子吃过之后,闷不吭声,一块接一块地夹个不停。
徐英觉得不对了,从他筷子下面抢出来一块,立刻又露出了之前的那种表情,马上跟跟岳明抢了起来。当然,他们的敌人不止对方,还有旁边好几个呢!
这时听见盛老头发问,他们的眼睛顿时亮了。
是啊,他们也很好奇,这豆腐是怎么做的,怎么会这么好吃!
苏进没有直接回答,突然问道:“古人为五斗米折腰,盛爷爷让我传授这道菜的技巧,是不是也得三折腰?”
盛老头手一顿,停止了动作,扬眉看向他。
苏进笑了,他点点桌子,转向其他人道:“这就是这道菜的典故了。这道菜的名字叫蒋侍郎豆腐,是用成块豆腐两面去皮,切成十六小块,晾干,用猪油热煎。翻身过后,加好酒酿一茶杯,大虾米一百二十个,秋油一小杯,再滚一回后,加少量糖,滚第三回。然后加一百二十段半寸细葱,缓缓起锅而成。蒋侍郎豆腐对火候的要求非常高,味道里兼具酒酿的酒香味和虾米的鲜香,好做又好吃。”
所有人听得连连点头,然后齐刷刷地看向盛老头。
盛老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道:“哼,果然清楚。没错,这就蒋侍郎豆腐!”
柳萱好奇地问道:“蒋侍郎是谁?你刚才说的典故又是什么?”
她身边的林若也难得停了筷子,兴致勃勃地看着苏进。
苏进笑着问道:“你为什么不问一问,这道菜的名字是谁取的?”
一般来说,一个食客可能会关注一道菜是怎么做的,可能会关注它背后有什么典故,但真的很少会关注它的名字是谁取的,怎么来的。
但既然现在苏进问了,那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柳萱也好,其余天工社团的学生也好,对苏进都有这样的信心。
听见他这样说,柳萱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是谁取的?”
苏进环视四周,问道:“袁枚这个人,你们听说过吗?”
贺家简直就是一个走动的数据库,他目光微垂,接着抬了起来,道:“袁枚,字子才,号简斋,清朝乾隆嘉庆时期的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
方劲松跟苏进一样是历史系的,这样一个名人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他补充道:“袁枚倡导‘性灵说’,讲求性情是诗歌的第一要素,提倡诗人要有独特的个性,‘做诗不可无我’。然后把个性、性格与才华、学识相结合,创造出属于诗人自己的诗歌。”
他还准备继续说下去,徐英已经先嚷起来了:“知道了知道了,清朝的大诗人嘛,我也是听说过的,然后呢?这菜的名字是他取的?”
苏进责备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道:“徐英,文物跟历史从来都不分家,你对历史应该更认真一点。”
徐英被教训得乖乖低头,道:“是,我记住了……”
苏进真的拿徐英有点没办法,他道:“没错,这道菜的名字,就是袁枚取的。蒋侍郎指的是蒋溥次子蒋赐棨,官至户部左侍郎。有一天袁枚到蒋家做客,酒过三巡,蒋侍郎一时兴起,为了显摆自己的厨艺,亲自下厨,给袁枚做了这道豆腐。袁枚惊为天人,问蒋侍郎豆腐配方,蒋侍郎笑着问,古有为五斗米折腰,你想知道这豆腐的配方,是不是也得给我三折腰?”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苏进含笑看着他们,道,“袁枚这个人也很有趣,他竟然就真的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蒋侍郎鞠了三个躬,蒋侍郎也如约把豆腐的配方告诉了他。后来袁枚把它记在自己写的《随园食单》里,就此流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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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带一提,《随园食单》真是装逼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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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9 开个餐馆吧
“这些名人真有意思!”岳明听得笑了,“一个侍郎亲自下厨做菜,一个诗人为了碗豆腐三鞠躬,真的一点架子也不要了。”
“这有什么。”徐英撇嘴,“这证明,我们古往今来的吃货,都是一样的!为了这样的豆腐,鞠几个躬算什么!我靠,魏庆,你给我放下!”
他俩说话的时候,魏庆已经夹起了最后一块蒋侍郎豆腐,送到了嘴边。徐英叫起来的时候,魏庆得意又从容地晃了晃那块豆腐,当着他的面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徐英恨恨地看着他,一转眼,眼疾手快地抢在岳明前面,抢了盘子里最后一个鸡肉卷。
桌上大家哈哈大笑,盛老头表情古怪地看着苏进,问道:“你小子真的什么都懂啊?”
苏进笑了,说:“那是您正好问到我懂的内容了。”
盛老头抬了抬下巴,说:“哦?那你还懂什么,说来听听?”
苏进不想多说,盛老头却很坚持,苏进逼不得己,放下筷子,抬眼道:“盛爷爷家祖上,应该是御厨出身吧?”
“哦?你怎么知道?”言下是认了。
“之前看见盛爷爷家的房子和东西,我就在猜,这一家应该出身不凡。但当时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因为家传的文物里没有什么太明显的特征。刚刚看到这一桌菜,我才真正确认。这些菜有一半是常见的御宴例菜——譬如徐英刚才吃的这个山鸡如意卷,还有甜点里的白糖油糕,这道三鲜鸭子、鸡汤白菜……都可以在清代御宴的菜单里看见。再加上盛爷爷的刀工、做法、摆盘的方法……综合起来,就能看出来了。”
他侃侃而谈,盛老头表情阴沉,也看不出他说的到底对还是不对。
苏进一点也不紧张,道:“不过有一点很好的是,盛爷爷并没有故步自封,今天这桌席在御宴的基础上又进行了变通。以前御宴上,经常会有烩雀舌、鸭掌珠这样的菜。只取食材的一点精华,其余弃之不用,特别浪费。今天这里一道也没有,我觉得挺好的。”
听到这里,盛老头的表情突然有点不自然了,下意识地看了纪老太太那边一眼。
老实说,他之前列菜单的时候,还真列了一道烩雀舌,列出来的时候还很得意,觉得这些小家伙们肯定没吃过,没准儿听都没听过。到时候得叫他们看看,什么是皇家的气派,御厨的风范!
还好纪老太太及时劝阻,说今时不同往日,没必要这么浪费。
老实说,当时盛老头心里还挺不服的,也就是纪老太太说,他才勉强接受。现在一听苏进的话,他的心里就是格登一下。
要是真做了烩雀舌,还不知道这小子心里会怎么想呢!而且以这小子的性格,肯定不会说出来,只在肚子里犯嘀咕,那可就太讨厌了……
其实盛老头这也是以小人之心,度苏进君子之腹。
他一个御厨传人,亲自出马,费尽心思给学生们做这样一桌菜,苏进领情得很。不管是嘴里还是心里,苏进都不可能说他什么。
这时,徐英无意识的一句话给盛老头解了围:“啊?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还挺想吃吃看的……说起来也是有点浪费,不过今天这菜也棒极了,我想都没想过,豆腐这种东西,也能做得这么好吃!盛爷爷,我说,你去开个餐馆吧,包管生意火爆!”
他馋涎欲滴地看着盛老头,目的昭然若揭——盛老头要是能去开餐馆的话,他就有机会去吃了!就算贵,总也能有攒够钱的机会的。
盛老头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另一边,苏进跟纪老太太对视了一眼,却一起扬起了眉。
…………
苏进等人和乐融融吃饭的时候,全国所有看见吉光榜的文修社团还在爆炸中,同时被震惊的,甚至还有几个文修专业。
天工42号社团到今天为止的分数,已经在吉光榜上显示出来了——284分!
现在,他们仅次于江岭大学盘木社团的361分,位列吉光榜总榜第30名,在所有文修社团里排名第二。
最最不能忽视的是,这284分是这个社团在一天的时间里拿到的——准确地说,从下午三点开始,直到下午六点,总共其实只有三个小时。
三小时从零分直升284,到达这个位置,这速度、这效率,真正达到了一鸣惊人的地步。
现在,天榜群里吵成了一片,无数消息流水一样往上刷,天工42号所有的资料全部被翻了出来,甚至比之前地榜群里看得更仔细。
社团所属的学校、人数、成立时间、维修的文物、文安组特地为他们修改的规则……
万物生的文物资料上会写清申请时间和鉴定时间,所以大家也看到了,其实这些文物并不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而是从上个星期就开始了的……
这总算让人觉得欣慰了点……
不,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欣慰好吗!
的确是多了一周的时间,但说到底也只有一周!
所有人开始换位思考,如果换了我们,我们有这个本事吗?
一想到这里,所有的社团同时沉默了。
不,他们的确没有这个本事。
换了再高级一点的文修专业还好说,毕竟他们的人数和信誉度摆在那里。而他们文修社团?怎么可能有这个效率!
这个天工社团……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最令人感到好奇的还是他们跟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关系。
就像地榜群一样,很快有人反驳了“分兵”的想法。随着更多人开始打听,天工社团成立的原因很快被八了出来。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仅是没有关系,甚至两边还有矛盾!
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一直对这个新社团不满,想要打压他们!
这就更让人掀桌了,一个只有六个新手、毫无背景、四段指导老师还被远远调走的社团,凭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到这样的成绩?
所有的“内幕”全部扒出来之后,群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很快有人笑了起来:“说起来,这件事也没什么不好的嘛。又有新人加入,还是这么有实力的新人,我们应该欢迎啊!”
两三个“老好人”在群里表态,得到了一些附和声。
但更多的人还是沉默着,又过了一会儿,一句话出现了,是匿名发言——
“不是我想打压新人,我就是觉得有问题。六个人的新社团,没有背景,两个星期拿248分,谁信啊?”
“我也觉得,太离谱了。还有这个什么特殊加分规则,什么鬼玩意儿?我们在万物生上申请了这么多年文物,从来没见过这个规则,这社团一出现就来了?明摆着就是作弊啊!”
“嗯……我仔细看了看鉴定说明,我是觉得,如果真的是这种修复水平的话,会给附加分也很正常。”
“屁!如果真能修到这样,我也认了。才入门的新手有这水平,你信不信啊?”
“你问下大三角,他们刚入门的时候,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句话一出,即使是匿名也暂时沉默了。
所谓的大三角,不是指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而是指的个人榜排名最前的三个人:千秋雪,紫气东来,楚天阔。
这三个人的个人分数全部都在一千分以上——楚天阔本来还略差一点的,最近修了一件三级文物,拿到了42分,刚刚好越过一千分的门槛。
这三人的分数高高在上,就像金字塔最上面的那个尖角一样,被大家这样称呼了起来。
这三个人都是正经文修专业出身,在全国的高校范围内也算得上是光彩夺目,但谁能记得起来他们刚刚出现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至少,绝不是这种才一出现,就技惊四座的惊人情景!
做文物修复的,谁不是从底层到高层,一点点累积经验,一点点获得信任,一点点接触更多更好文物的过程?
这六个……不,五个新人,凭什么能拿到这样的成绩?
天榜群分析了半天,注意力现在主要集中在贺家等五个人的身上。
很明显,天工42号社团所有被修复的文物,全部都是这五个人修出来的。列在社长之位,那个叫“玉八刀”的,一件文物也没修,一分也没得。
这种情况在其他社团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毕竟大家都是学生社团,有些人就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或者特别擅长管理,所以站到了社长或者副社长的位置上,但其实文物修复本身的能力,远不如其他社员。
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天工42号社团也是这种情况,下意识地就忽略了苏进这个人。
同时也在地榜群挂了名的几个人,看到过“玉八刀”在地榜群的发言,隐约有点感觉,这个人可能不是那么简单。
但是,他的名下没有文物、没有分数总是真的。再加上,回想起他随口提出的那个建议,身跨两群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不管是不是误解,似乎并没有解释的必要啊……
0190 社团第二
天榜群里,匿名对话还在继续,语气越来越酸。
到现在为止,文修专业的学生还没怎么加入谈话。
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的尊严,一天两百多分的确很惊人,但对他们来说,还没到有威胁的程度。
反倒是那些文修社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个接一个地踩下去,心情简直难以平复。
如果这个社团明天再这样冲一把,盘木社团第一社团的位置也未必保得住!
现在就有人在劝盘木社团的人,又像担心,又像怂恿地说:“你们还是要小心一点,老实说,这分数来得太不正常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背后做了什么事情?你们有关系的话,最好跟文安组或者文物协会打个招呼,查他们一下!不然,下一个被踩的就是你们了……”
同时在附和的还有十来个,这会儿,好像大家真的都很关心他们一样。
盘木社团的成员们心里也很有点不舒服,他们自己的内部群里也在讨论。
“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是该打个招呼问一下,这个新社团的分数,太不正常了。”
“别,打什么招呼?你没看出来吗?这些傻逼们在拿我们当枪使呢!”
“啧,谁看不出来啊?但事实就是这样,很明显,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了!”
“我说句话你们别不爱听,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把我们当目标。”
“嗯……对。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刚才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明明上周就已经完成鉴定了,为什么第二周才登上万物生,开始计分?”
“呃……”
说话的人名叫疾时雨,是盘木社团里头脑最清醒、思维最慎密的一个。他一直没在大群里说话,这时却在内部侃侃而谈,把自己的想法全部摆了出来——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的背后有关系,一开始就给他们开了后门。但是这个关系不够硬,在另一边被打回来了,两边博弈了一下,这才在第二周给他们放行。”
“有可能!”
“对,我也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群里突然群情激愤,已经有人开始怒骂这个“无所不在的人情社会”了。
疾时雨推了推眼镜,继续冷静地打字:“第二种可能。他们上一周汇报了分数,申请了鉴定,但是文安组跟我们一样,对非正常的成绩产生了怀疑。于是,文安组用了一周的时间进行验证,验证结果就是,他们没有问题,所以给予了通行,登记了分数。”
疾时雨嘴角一勾,打字道,“两种可能,就看你们信不信任文安组了。”
这句话打出来,群里沉默了下去。
信不信任文安组?
以前,对于他们来说,文安组就是个高高在上的组织,掌控着他们手里的文物和大部分鉴定结果,两者间根本谈不谈得上什么信不信任。
但现在,一个例外出现了,把这个问题摆在了他们面前。
疾时雨说的没错, 他提出来的两种可能,的确都是有可能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文安组究竟是可以走后门,还是真的“秉公执法”!
群里一时间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一行字出现了。
“有必要吗?”
打字人的名字叫四石,这四个字一打出来,群里的人纷纷招呼道:“谢师兄。”
“师兄来了。”
“欢迎师兄。”
就连一直侃侃而谈的疾时雨,也尊敬地跟了一句:“师兄好。”
四石没有回应,继续着刚才的话:“文安组为什么要这么做?还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一语道破,盘木社团的成员顿时明白了过来。
天工42号社团的成绩实在太过扎眼了,所以,反而可能是真的!
文安组再怎么说也是国安局下面的组织,就算真的走后门,谁敢走得这么光明正大?
他们会为了一个组织,一个只有六个人的社团,破坏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信誉?
如果真的会这样做的话,这个组织究竟得有多大的来头啊!
但如果他们的成绩是真的,那他们的实力就真的称得上可怕了。盘木社团第一的位置,真的能保得住吗?
四石平静地说:“他们的成绩应该是真的,不过能不能继续下去,超越我们,还要看后续的文物能不能跟上。不要忘了万物生的规矩,他们现在只能修复一级文物。”
被他这一提醒,大家纷纷恍然大悟。
没错,新社团在注册三个月内,只能修复一级文物。
这两天,他们就已经修复了87件文物,他们还能找到更多的一级文物吗?就算能找到,有这么集中、这么易于得手吗?
疾时雨接道:“那就是说,要看他们明天的成绩了?”
四石简单回了一句:“嗯。”
接着,又一句平淡中微带严厉的话出现在盘木社团各人的屏幕上,“而且,别人的成绩,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彻底结束了盘木社团的讨论。
…………
此时,天榜群里,匿名发言的群众们也基本上达成了一致。
他们冷嘲热讽地表示,天工42号社团的势头的确是很猛,但谁知道,这趋势还能不能继续下去呢?
先看看他们明天能不能拿分再说吧!
后续还有一些讨论,比较零散。大家一件件观察天工42号社团修复的文物,试图从里面挖出各种蛛丝马迹。
不得不说,总是还有观察力很敏锐的人的。
你一句我一句的,把现在天工社团所有披露在外面的消息基本上都挖得差不多了。
终于有人意外地问道:“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师兄师姐们,到现在还没出现过呢……”
“他们知道这件事了吗?”
“难说,文修专业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只能抽周末空余时间工作,周末对他们来说就纯粹是休息时间了……”
“之前我小窗敲了蒋志新师兄,他没回话……”
“我也……”
“我靠,你们太八卦了!不过我也好好奇,蒋师兄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啊……”
被大家热烈讨论着的蒋志新,其实已经收到了那些人的小窗密语。
这时,他正盯着群里快速流过的对话,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他知道那些人来找他就是为了看好戏,所以也不想理会。但是,他们的对话他却看进了眼里。
会有什么反应?
蒋志新的右手握紧了鼠标。
聊天群的对话框窗口后面,显示的正是万物生和吉光榜的网页。
蒋志新再次点开天工42号社团的单独页面,审视一样地看着。
这个页面的上方,简单列举着这个新社团的资料,下面则是修复文物的列表。
87件文物,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从上到下,密密麻麻。
这些全部都是在一天之内——准确地说,是在三个小时内出现的。
这里面的每一件,蒋志新都点开来看过,仔细研究了前后的对比照片,有鉴定说明的,他也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研究过了。
越看,他就越觉得心惊。
他现在已经是一段修复师,准二段。所有人、包括他的师父在内,都相信,明天龙抬头时,他晋级肯定毫无问题。
但是,他扪心自问,要是换了他,能把这些文物修复到这种水平吗?
最后的结论让他有些心惊。
单论修复水平,也许他能达到这个程度,但是修复速度呢?
两个星期,他绝对完不成这么多件,拼了老命也不行!
当然,修复师的段位差不是体现在修复速度上的,但这个事实,已经足以打击蒋志新了……
而对他来说,最关键的是另一个事实。
这些文物的修复者列表里,只有贺家他们五个人,没有苏进!
虽然大家都是化名,但每个人的名字特征还是很明显的,蒋志新稍微一琢磨,就能把各人对上号。
贺家、方劲松、徐英、岳明、魏庆,所有文物都是他们五个人修的,徐英的件数少一点,其余四个人的数量都差不多。
这里面,没有苏进,没有!
其余不了解情况的社团,会觉得苏进可能是个管理者或者组织者,不擅修复。但蒋志新却很清楚,绝对不是这样。
他眼皮半垂,自从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开始,所有苏进做过的事情一件件流过他的脑海。
面对文修新生的挑衅,辨纸解围;公开课上,侃侃而谈,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学校网站上,渊博有趣的文物文章;还有最关键的、那场决定性的公开课上,被他打下手时,自己感受到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这些看上去全是小事,但这段时间以来,蒋志新的脑子里一直都在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而忽略了另外一些。
他知道苏进跟柳萱走得很近,也知道学生们、论坛上是怎么说他的,但他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很久以前对柳萱抱有的那种微妙的好感,他几乎已经忘在了脑后。
现在,他满心想的都是一件事:苏进究竟是谁?他在公开课上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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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1 南锣鼓巷吗……
蒋志新曾经无数次逗留在文修专业的教室里,盯着那幅敦煌壁画看。
时间久了,他向来明晰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
这样的修复方法,真的是对的吗?苏进说的,真的一点道理也没有吗?
把这一切全部梳理起来看的话,蒋志新对天工42号社团的特别有了更深的感悟。
毫无疑问,在天工社团组建起来之前,贺家等五个人都是新手,纯的。但这个社团建立不过两个多月,从一窍不通到独挡一面,苏进对这五个新手做了什么?
他们为什么会成长得这么快?
这种超乎理解的成长速度……
蒋志新的目光长时间逗留在这个页面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对话——
“听说天工社团这段时间,一直在南锣鼓巷活动,给那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修家里的破烂,笑死人了!”
“南锣鼓巷吗……”蒋志新自言自语。
…………
“南锣鼓巷吗……”
几乎就在同时,电脑前面,另一个声音正在自言自语。
这个人中等身材,戴着一幅眼镜,书卷气十足。他的衣领上端端正正地别着京师大学的校徽。
他正坐在自己的宿舍里,电脑上方的简易书架里塞满了书,就连单人床上也堆了半床,只勉强留下了一个可以睡人的空隙。
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书全部都跟文物、考古以及历史有关,有一个单架上摆的全是一二三级的文物考古期刊,不太齐全,但作为一个普通学生来说,能收集到这种程度,已经花费了不知道多少心力了。
他叫文则铭,网上和微信的名字叫“旧事”,从小就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开始之后,更是一头扎进了文物修复的大海里。
但他就是个中等家庭出身,没有关系,当然进不了文修专业。
后来,他抓紧一切机会,终于拿到了一个辅修的名额,并且在辅修的学生里表现得非常出色。
按照文修专业那边传出来的风声,辅修成绩排名前列的,可以申请转专业,正式转到文修专业进学。
要是以前,文则铭肯定高兴得不得了,第一时间上交申请表。
但现在辅修了这么久,对文修专业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却开始犹豫了……
文修专业里的阶级之分,比他想像得明显多了。
新生必须尊敬老生,必须尊敬更老资格的学徒。
单是尊敬也就算了,他更不能忍的是资源的不合理分配,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隔膜。
他们这些辅修学生明显被当成了“外人”,基本上没有动手操作的机会,更没有接触文物的机会。他们成天只能跟着被指定的前辈师兄或者老师,给他们打下手,帮他们处理各种杂事。
旧事因为表现比较突出,跟的是个二段老师。很多学生很羡慕他,觉得他运气好,把老师奉承好了就能被开小灶。
但实际上呢?文则铭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二段老师,根本就没把他当真正的徒弟——他就只是个好用的杂工!
一个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这个老师到现在都不记得他的名字,每次都叫错。但是对于那些先入门的学徒,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时间越长,文则铭却觉得压抑。
他有些迷茫了……这种难受的感觉,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最让他感到纠结的是:会介意这种事情,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因为……他对文物修复的爱,其实不如他想像中那么深?
作为一个资深文物修复爱好者,鲁墨榜和吉光榜是他每天必刷的两个榜单。
他别提有多向往上面的你争我夺了。要知道,这上面的每一个分数变动,代表的都是——有一件文物被修复了。
尤其是吉光榜,动手修复的全部都是跟他一样的学生,总是让人感觉触手可及……但实际上却远在天边。
每看吉光榜一次,文则铭就要郁闷纠结一次。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都要上去一次,刷新几次,然后再怏怏然地退出。
然后就是今天。
文则铭跟普通的文修专业学生不一样,其中一点就是他同样还会关注地榜。
相对于天榜上高分的文修专业来说,他对地榜上挣扎的文修社团们,更有亲切感。看着他们,他就像看到了他自己。
偶尔他也会想,如果他不在京师大学,而在另一个没有文修专业的大学的话,他会不会加入文修社团,跟着他们一起去努力,去拼搏?
于是,他偶尔也会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是不是该关注一下京师大学的天工社团了?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开始行动,就被今天地榜上的变化惊住了。
身为旁观者,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一个新社团的出现,注意到它的所属学校、它的成员、它的来历!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社团一飞冲天,几乎每次刷新,都会有全新的定位。
文则铭目瞪口呆,完全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文则铭在电脑旁边整整坐了三个小时,一动也没动过。
他有个文修小伙伴的微信群,当他一开始发现天工社团的动静时,下意识地就想把这件事情通知给群里的大家。结果他刚抬起手,就又放下了。
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让他暂时把这件事瞒了下来。他甚至略微留意了一下,群里安安静静,没人注意到这个奇迹的发生。
然后,他紧盯着排行榜,不断刷新又刷新。
三小时后,他的眼睛有点发酸了,但他仍然舍不得离开那个页面。
现在他看着的,可是吉光榜的正榜,到现在为止,不过三小时时间,天工42号社团已经直升到了第30名!
他曾经反复点开这个社团的资料,查看它的来历。每一次,那一行行字迹都在告诉他——
没有错,这就是他们学校的天工社团,那个成立了才两个多月,被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天工社团!
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从哪里学来的本事?他们从哪里找到的文物?
文则铭的心跳得极快,扑通扑通的像是快要跳出胸口——
他仿佛正在看见一扇全新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
他的脑海中反馈出在学校里听到的传闻,喃喃道:“南锣鼓巷吗……”
…………
第二天,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现在南锣鼓巷的巷口。
他戴着鸭舌帽,鼻子上架着一幅墨镜,手里拿着一个口罩,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戴上去,而是胡乱把它塞进了口袋里。
现在才是秋天,还没彻底冷下来,戴帽子架墨镜还算正常,再加上口罩的话,真的好像变态啊……
这个人正是文则铭,网名旧事。
他昨天被震了一把,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天工社团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今天亲自到南锣鼓巷来看看。希望天工社团真的在这里活动……
周末的南锣鼓巷比平时热闹多了,小孩子三五成群的在巷子里穿梭,老头老太太们搬着椅子坐在外面晒太阳,猫儿狗儿懒洋洋地趴在他们身边。
因为上次熊孩子家的事情,小孩子们明显乖多了。偶尔不小心撞上了谁,还会乖乖地停下来道歉。
文则铭家里有个小魔头的表弟,现在见到这幕场景,他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心想:这些孩子被教得真不错啊……
没一会儿,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南锣鼓巷上。
他站在巷口,仰望着高高的牌坊。
这牌坊曾经非常光鲜,但现在经历风吹日晒,又缺乏修葺,上面的色彩早已失去了原先的鲜丽,变得黯淡斑驳。
文则铭摸了摸粗糙不平的柱子,叹了口气。
“小同学,你也是京师大学的吗?”
突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浓浓的好奇。
文则铭一转头,发现是一个老头,一手托着一个鸟笼子,被厚厚的黑布遮着,带着浓浓老帝都人的气息。
文则铭连忙取下墨镜,客气地说:“爷爷好,嗯……我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老头眼睛一亮,笑呵呵地说:“我就猜到了!不愧是京师大学的学生,就是有礼貌!你跟小苏他们是一起的吗?来看他们的?”
不愧是?小苏?
文则铭顿时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认出来的了。他完全没想到,天工社团跟这里居民的关系竟然这么友好!
不过想想也是,修了一个月的破烂呢……
文则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是同学没错。我听说他们在这里……”
“是同学啊!”老头一听这话,笑得更开心了。他一手抓着文则铭,大声说,“走走走,我带你去找他们!”
这也太热情了!
文则铭可不想就这样贸贸然地跑到苏进他们面前去,到时候对方问起来他要干嘛,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呢。
他一阵汗颜,正要想办法挣脱这热情的老头子,突然听见身后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文则铭一转头,立刻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意外地叫道:“蒋师兄!”
0192 钻狗洞
蒋志新跟文则铭一样,戴着鸭舌帽和墨镜,穿着一件棕色的皮夹克。他看上去比文则铭更不自在,瘦高的身体下意识地蜷了起来。他被另一个老太太抓着,显然遭遇了跟文则铭同样的处境。
蒋志新听见叫声,顿时有点紧张地看了过来,见到是文则铭,马上就放松了一些,叫道:“文师弟。”
文则铭很有些意外。他认识蒋志新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完全没想到,蒋志新竟然也能叫出他的名字。要知道,他给他那个直属的二段老师打了两个月的下手,还不则被他叫成“小王、小李”什么的呢。
而他跟蒋志新,不过是见过一两面的交情……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两人凑到一起,很快摆脱了过于热情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宣称自己没跟朋友说,想先看看他们,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们从两个老人嘴里知道了天工社团所在的地址——南锣鼓巷6号,一个四合院里。
拎着鸟笼的老头跟老太太一起离开了,蒋志新和文则铭同时松了口气。
文则铭讪讪地说:“天工社团跟这里人的关系可真好啊……”
蒋志新不置可否地点头,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文则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沉默了一会儿,才含糊不清地道:“有点好奇,想来看看他们……”
他没说是因为什么好奇的,蒋志新也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两人动作划一的压了压帽子,一起向南锣鼓巷6号走去。
走到门口,两人同时停步,对视了一眼。
文则铭客气地道:“蒋师兄,你要进去吗?”
蒋志新立刻摇头,文则铭松了口气,他往四周看了一眼,指了指一个方向,道:“那边应该是后院,也许可以想办法……嗯……”
这事听上去太鬼祟了,他不好意思往下说,蒋志新却了然地道:“好,过去那边看看。”
两人刚刚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听见后面有人笑了一声,道:“裘老师,今天又是您来啊?这位是……”
“这是我同事,姓韦。小骆,你们改建组可够闲的啊,天天往这边跑!”
“韦老师您好。裘老师,您忘记今天是周末了吧?是我休息时间,我感兴趣才过来的。你们二位不也是?”
“我们这是万物生的正事,正事!”
“正事也不需要两个人吧?那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小子昨天蔫不拉哒的,今天怎么这么牙尖嘴利!”
两人同时转头,看见是三个人正站在四合院的门口对话。
蒋文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其中两人的衣领上,同时瞳孔微缩。
他们的胸前佩戴着修复师的徽章,清清楚楚的四段修复师,两位!
四段是中位修复师的起始点,地位跟低位完全不同。看这样子,他们俩都是冲着天工社团来的?一半是为了万物生的公事,一半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兴趣?
天工社团到底做了什么,竟能同时吸引两位四段修复师!
另一个人看上去比较年轻,细眉长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不怎么起眼。但他却能跟两个四段修复师平起平坐地对话,并不显什么弱势……
这人又是谁?
蒋文两人一时间在脑子里想了无数事情,那三个人却没留意周围,说笑着进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迅速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文则铭眼睛一亮,指着前面说:“蒋师兄,你看那里!”
蒋志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脸色马上就变了。
这一带老街老房, 房屋院墙都很破旧,不时还有被破坏的地方。
蒋志新一直在左顾右盼,想找到一堵可以看到里面的破墙或者矮墙什么的,但一直没发现这种目标。
南锣鼓巷6号院的院墙虽然破旧,但还算完好。当然,它也算不上全部无损,至少文则铭现在就发现了一个空隙。
但这空隙让蒋志新脸色发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它不在院墙上面,而在偏下方的位置——
一个狗洞!
直径大概半米,刚好够他们两个人勉强钻进去!
蒋志新盯着那个狗洞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转头看向身边:“你是说那个?”
文则铭很高兴,他没留意蒋志新的表情,道:“是啊,我算过方位了,它正好在东南向的那间房后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直接就可以看见天工社团租的那间房了!”
文则铭眯着眼睛又打量了一下,很肯定地点头说:“对,就是这个位置没错。走吧!”
说着,他带头往那边走,走得还挺小心,生怕旁边有人过来看见了。
蒋志新下意识地跟上去,看着他无比自然地趴下去,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是说我们来钻狗洞?”
文则铭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怎么,你小时候没玩过吗?”
还真没玩过……
蒋志新很小的时候就被带进了师门,一直在学文物修复,练习各种基本功,很少跟同龄的小孩一起玩,哪还会被带着做这种事?
所以这会儿,他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文则铭熟练地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往狗洞里钻。
特别让人无语的是,文则铭的气质一点也不“淘气”,反而人模狗样,书卷气十足。所以他现在这样子,别提多有违和感了……
文则铭三下五除二就钻了过去,转身向蒋志新招手:“师兄快来,咱们运气不错,这洞大小刚好!”
这叫运气不错?
文则铭的样子太自然了,蒋志新一时有点晃神,我记得这师弟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只是他跟文则铭以前也没真正打过什么交道,就是一次两次的碰面,文则铭究竟是什么性格,蒋志新当真还没法判断。
只是现在看着文则铭兴冲冲的样子,蒋志新突然觉得,这样的事情……好像也挺有趣的?
“师兄,快点,这儿人太多,小心被人看见了!”
“哦……哦!”
蒋志新正在走神,被文则铭一催,竟然真的也弯下腰,凑到狗洞跟前,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爬到一半他才惊醒,他这样子要是被学校其他人看见了,估计得被吓死吧!不过都已经爬到这里了,他也不可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爬了过去。
他过去的时候,文则铭已经打探好了周围的情况,低声道:“师兄,咱们运气真不错。”
他向前一指,“天工社团的活动室,就在这里。”
一听这话,蒋志新迅速抛开了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低身体,跟着文则铭一起潜到了四合院的侧窗位置。
文则铭判断得果然没错,这地方位于四合院的侧面,没办法直接看到正屋,但是透过两扇窗户,正屋的大半都可以收入眼中。不太吵的情况下,那边的对话也是能听见的。
蒋志新看了文则铭一眼:“位置选得不错啊。”
文则铭弯了弯眼睛,没有说话。
前面清楚地传来了声音,是苏进的,两人顿时闭嘴,凑近窗户,安静地听。
他们到得刚刚好,天工社团刚刚开始一天的活动。
苏进没有多说什么,他指了指旁边堆起来的箱子,道:“今天还是老样子,每人五件文物,我现在全部发下去, 你们写计划书,自己安排时间。”
他转向两位四段,道,“今天可能要到下午才能鉴定,两位是……”
裘四段摆手道:“没关系,不用管我们,我今天肯定一天都在这里,随便什么时候鉴定都可以。”
苏进向他点头道歉道:“那辛苦二位了。我今天有点事情,可能不在这里……”
韦四段没觉得如何,裘四段倒是有点失望:“哦,有事?下午还会回来吗?”
苏进点头:“最后验收的时候,肯定会回来的。”
裘四段松了口气:“那就好,放心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简简单单几句话,侧窗那里的两个人全部听呆了。
他们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前面说话的人,苏进的声音他们是听得出来的,而另一位,他们紧盯着对方看了半天,才终于从他胸前的徽章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份。
没错,就是之前在门口瞥见的那两位四段中间的一位!
文安组派来的鉴定师,一位四段的中位修复师!
要不是亲眼听见他说话,蒋志新和文则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四段说出来的。
他对苏进……也太客气吧?不,这态度,简直不能只用“客气”两个字来形容了。这几乎就是对一位平等、甚至还要高一级的大师的!
不仅是对苏进,这位四段对天工社团的态度也非常重视。
即使苏进不在,他也保证自己一天都呆在这里?
要知道,每个文物修复师的时间都无比宝贵,要不是看重这个社团,他凭什么在这里白白浪费一天?
这时候,蒋志新也好,文则铭也好,一时间都有置身梦中的感觉。
这真是他们知道的那个天工社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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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3 每人五件?
而且,文则铭还留意到了另一件事情。
苏进说了,要给天工社团这些学生,每个人安排五件文物!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让学生们在今天之内,把它们全部修复出来?
我靠,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多文物,还就这样放心地交给他们来修?
一时间,文则铭感觉无比羡慕嫉妒恨——他心心念念想要接触文物,不能修,摸摸也好,结果天工社团的学生这么轻易地就得到了?还一次就是五件?
看这架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在吉光榜上的分数也是这样得来的!
从文则铭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徐英和岳明。
这两个人他都是认识的。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刚刚开始上公开课的时候,他们一起被问卷选进了a组,成为重点关照培养的学生。
后来,a组的大部分人都进入了辅修课程,徐英和岳明却毅然投奔了天工社团。
最早的时候,文则铭觉得这是因为跟苏进的私人交情……当时他还替徐英和岳明遗憾了一下,觉得他们因为义气放弃前途,有点让人佩服,又有点觉得可惜……
结果,“误入歧途”的他们,竟然提前一步得以修复文物了吗?
文则铭紧盯两人的动作,只见他们起身,一人从苏进身边抱了一个木箱,放到自己的工作台上。
然后,徐英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
文则铭目光紧缩,看见那是一个巴掌大的拨浪鼓,有些破旧,其中一根绳子已经断掉了。它无论是从整体的形制还是装饰的细节,都可以看出,这的确是一件老东西——即使不是文物,也是古物了!
文则铭羡慕地转向另一边,看见岳明拿出了一个深蓝色、长条形的织物,因为时间太久了,光泽黯淡,颜色也不太鲜艳,上面还有不少结块的脏东西。
岳明小心翼翼地把它铺在一方白纸上,蒋志新喃喃道:“苏绣扇套……”
文则铭顿时明白,这也是一件文物,羡慕得眼睛都快滴血了。
各人都领到了自己的文物,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徐英和岳明的表情都很平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一起看向另一边,苏进的声音跟着响起:“很好,多的话我也不用说了,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开始吧。”
徐英和岳明同时点头,他们仍然没有马上开始工作,而是对着自己面前的文物仔细观察了半天,然后坐下来,扯过一张纸笔,开始写起了什么。
蒋志新顿时想起了苏进刚才说的话。
计划书?苏进要求他们在正式修复前,先前计划书?
身为大学生,他也知道其他专业或系别要求的一些流程,但在文修专业,却从来没有这回事。
文修专业的老师们,从来都是准备好东西,上手就修,从来都不知道什么计划,也不知道什么总结!
苏进的身影在窗子里晃过去,片刻后,前面隐约响起了对话声。声音很小,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听得出来,跟苏进对话的另一方是个女性。
一开始,文则铭只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没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是谁。
但很快,他就觉得身边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他低头一看,只见蒋志新倾身上前,一只手握住了窗框。与此同时,他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目光极为复杂。
文则铭迅速想到了学校里的传言,顿时恍然大悟——
这声音,是柳萱柳学姐的!
今天柳学姐也来南锣鼓巷,参加天工社团的活动了!
文则铭心里打鼓,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
柳萱的声音不大,但仍然可以听出其中的愉悦之情与亲密之意。好像跟她说话的,是她非常亲近、非常喜欢的好朋友一样。文则铭甚至觉得,这已经不只是好朋友的感觉了……
说了几句话之后,柳萱的声音里有些失望,似乎很遗憾苏进今天不能在这里。
苏进安抚了几句,她的声音很快又变得活泼起来。
文则铭用眼角余光看着,蒋志新的手越握越紧,手背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
修罗场啊……文则铭在心里暗想,然后他又仔细听了听那边的对话,觉得自己用词不妥当,给蒋志新点了根蜡烛。
很明显,蒋学长这就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嘛!
过了一会儿,蒋志新的手指渐渐放松了下来,文则铭偷偷看他,发现他抬起了头,凝视着正屋那边,一脸若有所思。
片刻后,苏进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文则铭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不过,很快他就无心再多想这边的事情了。
他被正屋那边,徐英的动作吸引住了。
徐英伏案书写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把其余四件文物摆在了桌上。
五件文物看得文则铭眼馋,徐英却神态自若。
他旁边有个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徐英从上面拿出一个试管架,用吸管吸了一些溶液,滴进试管,摇晃了一下。
文则铭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了蒋志新一眼。
这套/动作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明明就是在做化学实验!文物修复,跟化学试验有什么关系?
他虽然没怎么接触过文物,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他从来没见哪个文物修复师这样做过。
那么蒋志新呢?
这时候,蒋志新显然也从刚才的情绪里挣扎了出来,他皱着眉头,看着那边的做法,同样一脸不解。
也就是说,这不是正经文物修复师的修复手法?
文则铭感觉更奇怪了。
徐英这是在干什么?
这时,前面也响起了轻微的对话声。
其中一个四段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刚才跟苏进对话的另一个四段答道:“昨天我问了一下,小苏说,这是在分析文物上面的菌丛。”
“菌丛?这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上面的黑霉啥的吧?用这种方法,来判断它究竟是什么,是怎么形成的。”
“那不是一看就知道吗?”
“那是你!你有经验,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这些学生可没有你的经验,用这种方法,他们就能判断出来。”
“咦……”
侧窗外面,文则铭和蒋志新同时震惊。
蒋志新是传统文物修复门派出身的,他立刻把自己以前学习的过程套用了进去。
的确,在清理一件文物之前,他们要判断上面的脏东西是哪里来看。这看上去简单,其实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文物存世的时间一般都很长,经历的环境非常复杂。从南到北,大江南北,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特征,产生的变化也各有不同。
他是以亲传弟子的身份入门的,老师对他还算毫无保留。当年,光是这样的判断,老师就教了足足三年!
教他牢记各种污染的特征,在什么情况下可能出现,可以用什么手段判断……
他还得到了一本小册子,天天死记硬背,对着文物反复研究尝试……
即使这样,他学了十几年,到现在为止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判断出文物污染的所有种类。 有些特殊情况,他还要回去请教老师。
第一次请教的时候,他还有点惭愧。老师对他很慈和,笑着说他还年轻,时间长了,见识广了,自然而然就会记住更多了。
天工社团的这些学生,全部都是新手入门,肯定不可能有他这么长的时间来慢慢学习。结果他们用的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手法?
蒋志新有些疑惑,他没正式学过其他科目的知识,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对方怎么能通过这种方式进行判断。
文则铭就不一样了。他不像蒋志新,从小进入师门,学的全部都是传统的东西。
他就是小学中学大学,沿着正统知识体系的路线上来的。他一看徐英的动作,一听两个四段的对话,立刻就明白了。
这就是化验嘛!
让不明物质跟化学试剂结合,产生不同的反应,利用反应的结果判断这种不明物质是什么。这是化学检测里常用的手段,原来还可以用到现在!
蒋志新侧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脸恍然大悟,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文则铭疑惑地“咦”了一声,反问道:“蒋师兄你不知道?”
在他的目光下,蒋志新非常难得的有点羞愧。文则铭的表情太理所当然了,好像不知道这个,反而是不正常的事情一样……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道:“我没学过这个。”
文则铭没有多想,简单给他科普了一下,蒋志新如遭雷击:“也就是说,用这种方法,能很轻易地判断出上面的附着物是什么?”
文则铭点头:“那要看怎么操作了。不过应该是这样。”
不需要死记硬背,不需要用用舌头舔尝味道,不需要反复尝试,只要像这样“化验”就可以吗?
其实,文物污染的种类的确很多,情况非常复杂,单单只用化验的话,肯定没办法应对所有情况,有时候还是要配合其它一些手段的。
但从根本上来说,文则铭说得也不算错。
蒋志新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这种做法,相当于宣告了他小时候那三年的时间,基本上是白费的。根本用不着那么复杂,用这种新办法,新手也能入门……
0194 突破传统
两人沉默了下来,继续看着徐英的动作。
徐英忙忙碌碌,一边化验,一边写计划书。
只有知道了文物是怎么被破坏、被污染的,才能列出修复计划。
苏进今天一次性安排了五件文物,就是要让他们利用统筹方法,充分利用时间碎片,打造修复链,一次性修复更多文物。
这些都是他们做惯了的,他们先列出每一件文物的修复方案,然后再把各步骤进行拆分,然后合并同类项,把五件文物当成一个整体来完成。
他们熟练而流畅的动作不仅吸引了窗外的两个人,也吸引了一边的两个四段。
韦四段看得眼花缭乱,喃喃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天工社团使用的修复手法,有些是传统的,有些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改进的,有些则是全新的。但他们详尽的计划与科学的手法,让两个四段也大开眼界!
韦四段呆看了半天,转头道:“难怪你今天也硬是要过来呢……”
裘四段昨天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今天同样看得目不转睛。他平常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这时却笑呵呵地说:“怎么样,很有收获吧?”
韦四段安静了一会儿,摇摇头又点点头:“太有收获了。不过要是那些老古董们看见这个……”
裘四段也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道:“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这样的团体、这样的手法,必须要保护起来。谁都不能伤害他们!”
这个年轻的社团,代表的是一条全新的道路!
韦四段沉默地点着头。
文安组的修复师都是见识比较广、思想也比较先进的一群人。但他们出身于传统家族,深知里面的种种弊病和肮脏手段。
现在,他们看出了天工社团的潜力与价值,也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这时,蒋志新的手指抓紧了窗框,身体前倾,几乎要探进房间里。
这表情、这动作,比刚才听见柳萱声音的时候还要激动!
老实说,徐英他们的动作他只看懂了一点皮毛,但就这一点皮毛,他也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其中的潜力。
来之前,他心里其实也还是有点猜测的。
天工社团突然拿到的是两百多分,真的是他们自己得到的吗?他们究竟是怎么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到这么多分的?
但现在,看着他们的化验手法,看着他们的准备工作,蒋志新感觉到了——这就是他们“致胜”的原因!
他迫不及待地盯着里面,想要看到更多细节。
他这样其实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但文则铭也完全被里面的流程吸引住了,完全忘了要提醒他。
这时候,他比蒋志新看出来的东西更多。
他发现,天工社团的操作手法、行动流程,很多都是他以前学过的。现在,他们只是把它应用在了文物修复的过程里而已。
文则铭看得很有亲切感,他对比着这段时间辅修时的经历,隐隐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文物修复!
不再那么陈腐呆板、唯心主义、唯经验至上,而是科学的、系统的、流畅的!
文则铭的心里渐渐鼓噪起来。一个想法从他脑海中最深处浮现了出来,变得越来越清晰。
蒋志新看得正激动,里面两个四段的对话突然传进了他的耳中。
担心打扰了学生们,两个四段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这时候,周围一片安静,轻微的语音也显得那么清晰。
不像文则铭,蒋志新瞬间就听懂了他们的意思。
他被拉回了现实,这两句对话像是投入油锅的水一样,在他 心里沸腾了起来,翻滚不休。
他露出了一些迷茫的表情。
刚才那短短的片刻时间里,他心里曾经掠过了一些想法——他想学到这些东西,把它应用在自己的文物修复中。
但现在,四段们的对话提醒了他。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严酷的。
天工社团的修复手法突破了传统,他的师门能够顺利接受吗?
蒋志新很想骗骗自己,但只要他稍微冷静一些,他就能想到师门可能的反应。
不,所有突破传统的行为,都是一个巨大的忌讳!
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曾经有个师弟,比他入门晚不了多少,大部分时候两人都在一起学习。
那个师弟的天分,还在蒋志新之上,一开始,老师八成的称赞,都会落到他身上。当时的蒋志新年纪还小,经常很嫉妒他。
入门一年后,蒋志新的嫉妒就消失了。准确地说,他嫉妒的源头已经不见了。
这个师弟才华横溢,灵气十足。学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开始大胆创新。
当时他们正在学习古籍修复——当然是很浅薄、很入门的一些知识。
师弟兴致勃勃地修改了老师所教的某种手法,在蒋志新看来效果还挺不错。
但是,当他得意洋洋地向老师现宝的时候,却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老师眉头紧皱,雷霆暴雨一样地痛骂这个师弟,要求他按照自己教授的方法重新修复,并且重复一百次。
师弟在师父的强制下,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那时候蒋志新跟他都还很小,一个小孩子弯着腰,细嫩的手指浸泡在刺鼻的试剂里,很快发红起泡,向外渗血。
蒋志新心里很不安,他想阻止,但看着老师的表情,只能乖顺地退到一边。
一百次下来,师弟的手已经不像样子了。
师父平时对师弟千疼万宠,这时候,却从头到尾冷眼旁观,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最后,直到师弟做完,师父才叹了口气, 把那个小小的身体搂进怀里。
他温和地对师弟说:“不要瞎想,以后照着老师说的话去做就行了,知道吗?”
师弟的小脸上全部都是眼泪,麻木地在师父怀里点着头。师父极为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蒋志新在一旁看着这和乐融融的动作,心里却在发寒。那句“不要瞎想,照着师父说的话去做就行了”深深地铭印在了他幼小的心灵里。
那之后,师弟灵气全失。他休养了一阵之后,重新回来学习,真的就像老师说的那样,师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来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这样又学一年,师弟不见了。据说是不想再学了,被家里人接了回去。
师父很惋惜,对着蒋志新说了好几次,他心志不坚定,可惜了这个好苗子。
蒋志新乖顺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过往的事情流水般掠过蒋志新的脑海,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
是的,年纪越大,他越能感受到周围的密不透风。
不可突破传统,不可越雷池半步,必须要循规蹈矩,照着师父教的内容去做。
到现在,他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了师门为什么会这样要求,但他从来都不敢多想。
现在,听见两个四段的对话,他心里隐约认同了他们的看法。
是的,天工社团修复的方法再巧妙,他们也是不能用的。
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上层,也就是他的师门,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但是……
现在,正屋那边,学生们已经纷纷完成了计划书,开始进入正式工作。
他们的表情沉稳,动作稔熟,每一个环节都卡得极为巧妙。
蒋志新看出来了,他们所用的试剂配方、修复工具,都是经过改进的,有点古怪,但非常合用。
这一点一滴,共同打造了吉光榜上的奇迹——他们昨天得到的两百多分,其实就是这么来的。再加上今天的这些,再加上未来的成绩,文修专业给他们施加的那点压力,五百积分,又算得了什么?
别人正在疾速前进,我们却故步自封……
浓浓的不安在蒋志新的心里升起。他隐隐有一种感觉——
他们再不改变的话,也许真的会被这样一个非专业的社团抛在身后!
…………
苏进不知道今天的社团活动,会多了两个不请自来的旁观者。
要是张万生今天来了的话,说不定会发现。但这师徒俩昨天吃完饭以后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跟苏进说。
苏进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们在这里呆一天,真的就只是来看天工社团的活动的?
不过他现在也没时间猜测这些。
昨天晚上吃完饭之后,柳萱和林若主动去帮纪老太太洗碗,徐英大叫这个他拿手,硬拉着岳明把柳萱和林若挤了下去。
纪老太太笑呵呵地看着,转眼把苏进拉到一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上次我跟你说,要请你到我家去做客。”
苏进一愣,看了一眼她的小院,道:“不是已经去了吗?”
纪老太太笑了起来,向他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哪里……
苏进的心里浮现了一个想法,紧紧地盯着纪老太太,问道:“您还有另一个家?”
老太太说:“那个家太久没住人了,有点邋遢,我本来想收拾收拾再请客吃饭的。不过终究还是年纪大了,收拾不过来,想请你帮我个忙。”
苏进愣着没有说话,纪老太太笑得非常温和,问道:“明天怎么样?明天我先带你过去看看?”
苏进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光,重重点头道:“好!”
纪老太太慈爱地笑了,另一边,盛老头站在树下面,懒洋洋地看着这边。他听见了纪老太太的话,轻轻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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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5 承恩公府
今天苏进出门,就是准备去赴纪老太太的约的。
他心里有了些猜测,特地背了一个大包,里面装了一些东西。
然后,他走出天工社团,直奔纪老太太家,敲了敲门。
门很快打开,纪老太太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蓝布旗袍,外面披着坎肩,花白的头发像往常一样梳得整整齐齐。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仍然透过一股别样的气质,硬是让人想起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来。
苏进赞道:“纪奶奶,您今天真漂亮!”
纪老太太嗔笑着拍了一下他:“净会取笑你奶奶。”
苏进真心实意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纪老太太看了工作室那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这些话,还是留给年轻姑娘们吧。”
纪老太太手里捏着一个布包,做成荷包的样式,比普通荷包要大一些,更像个手包。上面绣着一枝寒梅,两只冬鸟。绣工非常精湛,点点梅瓣好像随时要脱离枝头,落在地上一样。
苏进看了一眼,赞道:“这绣工很不错啊!”
纪老太太挽了挽头发,微笑着说:“这是我年轻的时候绣的。”
苏进打量着:“这是纳纱绣吧?纳绣的袍服比较常见,用来绣手包倒真挺少见的。”
纪老太太笑笑:“年轻时闲极无聊,什么都想试试。后来能留下来的,也不剩什么。”她的话语里微微有些怅然,但很快又展开了笑颜,“昨天老盛说你什么都懂,我现在也有这种感觉了。”
苏进摇摇头:“也只是相关文物的一部分而已……”
纪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以你的年纪,就算只是相关文物的这些,已经懂得够多的了。”
苏进非常坦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些东西,我想瞒也瞒不住的。”
纪老太太深深看他:“你自己心里有准备就好。”
“谢谢纪奶奶关心,我知道的。”
两人走出院门,纪老太太领着他往巷子深处走,没有介绍究竟要去哪里。
苏进也不问,只是跟在老太太身边。
纪老太太很快带着苏进转进了一条小胡同,这是八条胡同之一的帽儿胡同。
苏进一踏进这里,心里就是格登一下。刚才在心里掠过的猜测更加强烈的浮现了出来,他有点猜到纪老太太要把他带到哪里了。
果然,又走出几百米,纪老太太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右侧有一道高大的垂花门,旁边标注着“帽儿胡同30号”的字样。现在大门上挂着一把陈旧的老锁,上面生满了锈。
垂花门上贴着封条,红漆斑驳,但从上门四个木制门簪、麻叶梁头、垂莲柱上,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的气派来。
纪老太太走到跟前,从荷包里翻出一把铜钥匙,凑近铜锁。
卡擦一声,铜锁虽然生锈,但仍然能用,很快被打开了。
纪老太太随手撕下上面的封条,推开门,向苏进招了招手:“进来吧。”
苏进的心情有些莫明激动,打量了一下这道破破烂烂、明显没有经过修葺的垂花门,快步跟了上去。
门后非常破败,青砖小路坑坑洼洼的,石缝里杂草丛生。
满地都是深棕色的落叶,被干涸的雨水和泥土粘在地上,到处都显得无比狼狈。
这里比盛家大宅看着更加破败,苏进却抬头看向四方,表情比之前看见盛家大宅时激动多了。
纪老太太也跟他一样,环视四周,目光掠过破烂的门窗、低矮的红砖墙、窄小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夹道、倒在地上的树枝树叶,有些怅然。
她转向苏进,问道:“看你这样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苏进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嗯,清末三等承恩公府邸,末代皇后婉容的潜邸……是婉容的曾祖父郭布罗长顺所建,本来只是普通的民居,后来因为婉容被选为皇后,升格为国公府,进行了扩建。”
看到眼前这破败凋敝的模样,没几个人能想到它曾经会是个国公府,更想不到它会是皇后的故居。苏进却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转头扬眉问道:“这是您的故居?”
清朝末代皇后故居,苏进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把它跟纪老太太联系起来了。
纪老太太的表情也很自然,她摇头道:“也不算是,只是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之后离开了,后来发生了些变故,这房子和里面的东西都到了我的手上,变成了我的东西……”
她说得轻描淡写,背后却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故事。
这样一座府邸,现在看上去是很破烂,但其中包含的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傻瓜都想得到。
这么轻轻松松地就转手到了她的手上?肯定不可能!
苏进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周围。
纪老太太抬手笑道:“随便走走吧。”
苏进点头,跟在她后面,散步一样走着。
这里不愧是国公府,论规模还是很大的。它的东路有三进院子,西路有四进,后院还有一个小花园,里面有假山、水池等等。
不过不管哪里,都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模样,比普通的民居还不如。
苏进一路走,一路审视地看着。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婉容故居当然也位于这条胡同里,是被禁止参观访问的地区,破烂废弃的程度……跟这里差不多,保存的完整程度比这里还差远了。
因为它就跟纪老太太之前指过的僧王府一样,被分割开来,租了出去。租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当然不会整体维护。
整个婉容故居,只有一小部分被保护了起来,还曾经搞过一个民间的博物馆,没过多久就被取谛了。
他离开那个世界之前不久,婉容故居曾经试图进行修缮,但刚才动工20多天,就以“破坏文物”的名义被文保部门叫停。
苏进当时还特地关注了一下,是因为房子太破旧了,修缮的过程中有几块彩绘顶板掉下来摔坏了。
现在他眼前的这座国公府、皇后潜邸,跟那个世界唯一的区别就是少了那些租户。
没有了人气,没有了临时搭建的违章建筑,没有了到处伸出来晾晒的衣裤,整个国公府显得格外冷清寂寞,每一个角落仿佛都在尽情展示着,时光是怎么流逝的,是怎么把一个繁华兴盛的府邸,变成现在这样的。
苏进深吸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转头问道:“纪奶奶刚才说,留给您的不止是房子,还有里面的东西?”
纪老太太向着一处一指,道:“的确有一些,就在那边。”
苏进对这片地方还是有些了解的。纪老太太指的是婉容故宫的西路,一共四进院子,第三进就是以前婉容住的地方。
这里被稍微修葺过,但也就是比其他地方稍微好一点而已。
纪老太太带着苏进进了院子,走到正房门口。这里也被锁着,一样是那种老式的铜锁,大半都生锈了。
纪老太太再次用钥匙打开,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苏进看向一边,眼睛顿时一亮。
那里有一对紫檀落地罩,上面镂空雕刻着栖凤牡丹的图案,非常精细别致。
苏进以前就听说过它,不过一直没有亲眼见过。他快步走了过去,细细抚摸了起来。
落地的木刻架子上面有几个弹孔,拼接的雕花被挖走了几块,显得有点狼狈。即使如此,仍然可以看出上面牡丹与凤纹的华美精致。
这是在婉容被册立为皇后之后,国公府专门为她制作的装饰物,以示后邸的豪华富贵。凤纹,是只有皇后才能使用的纹样。
其实当年紫檀木已经非常稀缺了,但婉容的父亲还是不惜重金,打造了这对隔扇,究竟是出于对女儿的爱,还是对后位的炫耀,到现在都难说了。
苏进的目光有些悠远,透过这一对落地罩,他仿佛看见了当初国公府的热闹喧嚣,与它的主人的兴奋狂喜。而上面的弹孔,却充分展示着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纪老太太摸了摸紫檀木,对苏进说:“跟我来。”
苏进有点恋恋不舍地跟着她离开,走出门后,他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这幢宅邸,目光不时落在各处的木雕、石刻、屋脊、房檐上。
西路一共四进,婉容住的正房后面,还有一进院子,与前面以抄手游廊连接。
苏进以前的世界,这座府邸只剩下一半,这进院子早就消失了,但在这个世界里,它还存在着。
这个院子有后罩房七间,一样非常破旧,全部都锁着。
透过破破烂烂的门窗可以看见,里面还保留着一些家具,除此以外的东西全没了。
纪老太太带着苏进走进左边第二间,这里面只剩桌椅和床,都很破了,墙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做过饭。
纪老太太说:“这里曾经被租出去过一段时间,有些租户就直接在屋子里开火了。”
苏进突然皱起了眉,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狐疑地东张西望,纪老太太一怔,问道:“怎么?”
苏进皱着眉,迟疑了片刻才道:“这里的空间……好像有点问题?”
0196 密室
苏进转身从进门处到窗户的位置,来回走了几遍,又走到门外,打量整幢房屋。
审视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纪老太太:“纪奶奶,隔壁的屋子能打开来看一下吗?”
纪老太太一直看着他,有些惊奇,又有些复杂的样子。听见苏进的要求,她立刻道:“当然可以。”
纪老太太把两边的门都打开了,这两间房也是一样,烟熏火燎,有明显的租住痕迹。
苏进没留意那些,他关注的是房子的整体结构。
他从背包里摸出了一卷皮尺,量了起来。
不管他做什么,纪老太太只是在旁边微笑着看着,一言不发,当然也不会阻止。
苏进把测出的数据记在了纸上,根据数据画起了结构图。
画了一会儿,他突然道:“这房子的结构不对。”
纪老太太似乎并不惊奇:“哦,有什么不对?”
苏进探究地看着老太太:“您知道?”
纪老太太笑而不答。
苏进道:“这房子的建筑面积比实际使用面积大了二十平方米。小一点的话,还有可能是火墙之类的附属设施。但大到这种程度,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幢房子还另外有暗室。”
他在面前的纸上画了两道线,道,“就在这个位置。”然后,他抬起手,对着面前的房子虚画了一下,正在左边第一间跟左边第二间之间。
纪老太太笑了,她说:“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的事情,竟然被你看出来了。”
她走进刚才那间房子,在左手的隔墙上敲了两下。
声音很沉闷,听上去并不像是空心的。
纪老太太对苏进说:“麻烦帮我把桌子搬过来一下。”
窗边有一个木桌,很破了,上面大量裂痕,但是非常厚实沉重,显然是实木的。
苏进照着纪老太太说的,把它搬了过来,又往上架了把椅子。
爬高窜低的话,苏进肯定不能让纪老太太来做。在她的指挥下,苏进顺着桌子爬上了椅子,探手摸向天花板附近的墙壁。
“左边一点,向下,再向下一点……”
纪老太太不断指挥,苏进就顺着她的指示摸。按照她的说法,那个地方会有一个略微松动一点的砖块,可能不太明显,让他多试两次。
苏进抬着头,眼睛微闭。他没像老太太说的那样用力,而是指尖轻触砖隙,一点即过。
片刻后,他突然睁开眼睛,道:“在这里!”
然后,他重重一按砖块,那块砖立刻像是被弹簧弹出来了一样,向外冒出了一寸。
纪老太太眼神不太好,急忙问道:“找到了?”
苏进应了一声,夹住砖块,轻轻把它抽了出来。
还没等纪老太太教他下一步怎么说,他就已经把手探进了砖洞里,不知怎么地拨弄了两下,一阵沉闷的机簧声从墙后深处响起,跟着发出卡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松脱了。
苏进轻松地从上面跳了下来,拍拍手,说:“打开了。”
纪老太太表情古怪:“你怎么知道怎么开?”
苏进说:“这种机关不算少见,我以前接触过。”
“……你接触过的东西可真不少……”
苏进只是笑笑。这也是因为这里不过是一座国公府,还是一人飞升,鸡犬升天的那种三等国公府,里面所用的机关也不可能是太稀有少见的种类。
果然,苏进只是根据特征判断了一下,它立刻就应声而开。
从结构看上去,墙后应该有个密室,说是夹壁也可以。
说起来,婉容故居竟然还有这种地方,看上去像是建造它的时候就已经修好了的。
应该是当时局势紧张,修了用来预防万一的。
然后呢?看这样子它是被用上了,墙后面会有些什么东西?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机关的质量还是很不错,机括被打开之后,就连纪老太太这种老人也能轻易把它推开。当然,苏进还是马上就上来帮手了的。
夹墙刚一被打开,一股腐败恶臭的气味立刻扑面而来,苏进马上捂住了鼻子,顺手把纪老太太拉到一边。
两人迅速退到门外,苏进问道:“您一直没来过这里?”
纪老太太被腐气冲到了,难受地咳嗽了两声,道:“嗯,是没来过,咳咳,我也是小时候留了些印象,后来一直没机会,也不敢来看。”
不敢?为什么不敢?
苏进很快会意。纪老太太年纪这么大了,一个人独居,有这么大座房子也就算了——这房子这么破烂,贼都没什么好偷的。要是她贸贸然地有什么举动,被人发现竟然还有个密室的话,不光是财产,连她的人身也有可能有危险。
所以,这个密室的存在,绝不能随便被人知道了。
正因为如此,纪老太太今天把他带到这里来,对他赋予的是什么样的信任,也不用多说了。
苏进深深看了她一眼,冷静地道:“嗯,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
话虽如此,他们现在还不能马上进去。
夹壁里面被封了几十年,密不透风,里面原有的空气早就腐败了,包含了大量的有毒气体。
苏进他们必须得等毒气全部散完才能进去。
想到这里,苏进半跪下来,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些瓶瓶罐罐。他拿了一个塑料瓶,在里面倒了一些透明液体,晃了晃。
然后,他又拿了一个布条,浸进液体里,淋得半湿。
接下来,他在外面试探了一下,点燃布条,扔到了密室门口。
“嘭”的一声闷响,火焰突然燃烧得更加剧烈,苏进又一拉纪老太太,道:“我们走远点!”
两人再次退出门外,退到一定的距离,再次停下。
苏进解释道:“通过燃烧可以让密室里的毒气发生化学反应,加速它的代谢。”
纪老太太信任地一笑:“你懂行,你决定就好。”
苏进也不客气,掐着表计算了一下时间,看了一眼室内,道:“差不多了。”
他让纪老太太留在外面,自己先一个人进去看了一眼。密室门口,火星微微闪了两下,彻底熄灭。
苏进从背包里拿出一条自制试纸,粘湿之后,在空气里晃了晃。他看了看试纸上的结果,松了口气,回头道:“好了,纪奶奶,进来吧。”
两人一起走进了夹壁,纪老太太从小包里拿出一个led的小电筒,把它打开了。
电筒的光非常明亮,夹壁里侧不算太大,只有十平方不到,光线照亮了屋子的一半,显出墙边堆积的一个个箱子。
纪老太太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些空洞,她静静地道:“当初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家里人说要撤离承恩公府,东西带不走,急急忙忙地把一些箱子扔进了这里来。我当时年纪还小,没人跟我说这些事。后来兵荒马乱,眼看着个个都自身难保,我父亲匆忙把这里的事告诉了我……”
苏进点点头,冷静地问道:“也就是说,您也没有亲眼见过这里的东西?”
纪老太太看向他:“嗯,这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我的确不清楚。我这几十年的生活,几十年的记忆,也都跟它一点关系也没有。十多年前,政府找到我,把这房子还到我手上,老实说,我真觉得挺棘手的。”
对这么大座房子、这么大笔财富说棘手,听上去似乎有点矫情,苏进却很能理解。
这样的房子对拥有者来说,是财富,也是负担。
其中一个最大的难题就是修葺。
这么大的房子,不修根本没法住,但修起来,一个是金钱,一个是技术,哪一点都是难题。
而且,政府的归还通常都伴随着不得转售、不得拆毁的要求,想要把它变现也是不行的。
纪老太太道,“眼看着这里一天天破败下去,我本来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就把它捐赠给政府的。至于这里,我也没打算让它重现天日。”
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密室里的箱子,眼神极为平静。最后,她走到苏进身边,把小电筒塞到了他的手上,“要不是碰见了你,我估计就会那样做了。至于现在……”她抬起头,温和地看着苏进,道,“就全部归你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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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7 找人帮忙
冰冷的金属被塞进掌心,同时被塞过来的还有另一件东西。那是一个小铁盒,苏进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张折叠的纸,还有一大串钥匙。
苏进不用看也猜到这是什么,那张纸,多半是全权委托书,至于钥匙,就不用说了……
苏进猛地抬头,叫道:“纪奶奶……”
纪老太太走得很坚决,这么一会儿,她的身影就已经快要消失在墙后了。听见苏进的声音,她向后摆了摆手,姿态无比潇洒。
事实上,这种洒脱,也是苏进对她最大的印象。
不管是当初用来吃饭的碗,还是熊家赔来的四合院,还有眼前这间夹壁密室,她都拿得起,放得下,仿佛金钱这东西,对她来说什么也不代表,什么意义也没有。
但是人生在世,谁能真正视金钱如粪土呢?
就连苏进也做不到。
他还想着赚钱、赚大钱,然后用赚来的钱,做很多很多想做的事呢。
纪老太太现在能变成这个样子,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
那一定是很多悲伤、很多快乐、很多哀痛、很多喜悦吧。
苏进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盒子,合上盖子,把它收了起来。
给什么东西,怎么给,是纪老太太的事。
收不收,怎么收,那就是苏进自己的事了。
苏进转过身,拿着手电筒,去看密室里的箱子。
看得出来,当初这里的人走得非常匆忙,随便整理了箱子,随便扔进了这里,又匆匆地走了。
箱子摆得很不整齐,甚至有一些直接摔在了地上,盖子半开,里面的东西散了出来。
苏进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先数了数,共有十八个箱子,大大小小的都有,全部都是樟木的。
开了盖的那一箱摔出来的全部都是长形的布袋,长短不一,两头系绳。
苏进一眼看就出来了,那是装书画用的画囊。
苏进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湿度仪,测量了一下这间密室里的湿度。
很明显,这里在建设的时候曾经经历过一些防潮处理,但时间太久了,这些处理基本上都失效了,现在空气里的含水量跟正常地下室的差不多。
地下室本来就潮湿,书画等纸制品、丝织品在这种情况下非常难以保存。苏进把电筒的光芒打过去,眉头紧皱。
光是这样就能看出来,画囊的外表有被鼠虫啃咬的痕迹,灾患直接深入了内部。
他轻舒口气,拿出相机,调到弱光模式,把当前的情景如实拍摄了下来。
然后,他还是没有去动那些箱子和落在地上的画囊,而是走出密室,最后看了它一眼,重新把机关墙壁合拢了开来。
可想而知,这些东西被扔进来的时候,正是承恩公府遭难,马上要逃难的时候。
那种情况下,他们还不忘把这些文物藏进密室,可见其价值。
现在它们经历了这么多年,遭遇了严重的破坏,必须用最妥善的办法保护起来才行。
苏进走出厢房,抹了把脸,抬头看向四周。
周围仍然一片寂静,秋虫的低鸣越发凸显出了这里的空幽。一串脚印从面前走上回廊,已经不见纪老太太的身影。
她走得果然洒脱,说离开,真的就一点留恋也没有了。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中,天气有点微凉。从沉闷的密室出来,被凉风一吹,苏进的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回头看了一眼厢房所在的方向,走到回廊上,找了一个干净稳固的位置,坐了下来。
时间过得太久,这条曾经华美的抄手游廊已经塌了一半,破烂的木头烂糟糟地堆着。
苏进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纸,沉思片刻,写了起来。
这间密室其实就是一个遗迹,里面有大量文物,其中一部分损坏比较严重。
就像他一直教导学生们的一样,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能贸然动手,应该先列好计划,作好准备。
损坏文物的第一步是保护,第二步才是修复。
苏进对比刚刚拍下的照片,不断放大缩小观察,又回想着之前看到的情况,很快就在纸上写了满满当当的三四页。
写完之后,他放下笔,从头到尾地看了几遍,确认无误之后,站起身,离开了这里。
两小时之后,苏进又回来了。这时,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东西。
苏进快步走进房间,卸下东西,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放在地上。
里面有一半装的都是塑料袋,还有防潮剂、加湿剂、白棉纸等等。
对于潮湿的书画,不能随便脱水除湿。不然,长期浸泡在湿气里的纸质或者织物很有可能变得脆弱,容易损坏。所以在前期未加固修复的情况下,最好还是能保持一定的湿度。
这时候,苏进才重新打开密室,走了进去。
他半蹲下身体,先试探了一下地上画囊的情况,然后用极其利落而稳定的动作,把它拿了起来,放进旁边的塑料袋里,加以密封。
很快,大量的塑料袋被用了出去,所有的散落画囊全部被保护了起来。
苏进把塑料袋全部运了出去,转身回去摸了摸樟木箱,没有打开,直接把它抱了出去。
箱子很沉,要不是苏进一直在修习战五禽,身体素质有了极大的提高,说不定还抱不动——至少不可能抱得这么轻松。
很快,一个接一个的箱子在厢房里撂了起来,很高的一堆。
苏进盯着这些箱子,沉吟了片刻。
把它们放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先行保护起来才行。
南锣鼓巷6号的工作室那里现在挤满了人,不管出于什么因素,苏进都不能让这些箱子随便暴露在他们面前。
但是要放去哪里,怎么不引人注目地运出去,都是个问题啊……
苏进有点发愁了。
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在这个世界的根基太浅。个人等级和声望是一方面,人脉资源是另一方面。
换了以前那个世界,他分分钟就能调动一批人帮忙——不,换了他以前的世界,面对这种情况,他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安全问题之类的。
但现在,他只是个还没出头的大学新生、考古新人,人员也好,资源也好,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
他拿出手机,翻看着通讯录,犹豫着。
最后,屏幕停在了谈修之的名字上。
要说在考古文物上颇有实力,又得他信任的,只有这个人了。不过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外地办事,没有回来,不知道今天怎么样……
苏进不再犹豫,拨通了电话。
两声之后,电话接通,谈修之的声音响了起来:“苏进?”
苏进感觉他的声音有些疲惫的样子,道:“是我,找你有点事情……怎么,你还没回来?”
谈修之也舒了口气:“是啊,还得过段时间。怎么,找我有事?”
听着他疲倦的声音,苏进有点犹豫道:“是有点事……”
谈修之干脆地说:“有事就说吧。我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可以帮你找找人。”
这句话戳中了苏进的软肋,他笑了一声,道:“是这样的。”
他看了一眼周围,再次坐了下来,把南锣鼓巷以及纪老太太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跟他说了一遍。
谈修之那边似乎有点嘈杂,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安静地听着,不时回应一下。最后苏进说完,谈修之有些遗憾地说:“你身边的事情总是挺有意思的啊。可惜了我不在,不然我真想看看你焗瓷的手艺……”
苏进笑了笑,道:“总有机会的。”
谈修之也笑了两声,说回正题道:“你现在是在发愁,这些文物不知道该怎么运出去?”
苏进“嗯”了一声,道:“是,就算是为了纪奶奶的安全,也不能太兴师动众了。而且这些文物到时候整理修复好了,我还是要还给她的。所以,现在最好能保密。”
他说得非常坦然,一点停顿也没有。
谈修之在电话那边扬了扬眉。
数十年前,承恩公府在最危急时候留下的宝物,可想而知会是什么价值。 现在别人双手奉到面前,苏进却毫不犹豫地说还就还,这种心性和气派……
谈修之又笑了两声,道:“行,我知道了,交给我来办吧。你先在那里等一下,过会儿会有人跟你联系。”
苏进松了口气,道:“你能找到人?那真是太好了。”
谈修之半开玩笑地说:“你难得找我帮忙,我不出手怎么对得起你?”
苏进哈哈笑了两声:“其实上次也打算找你帮忙的,结果没打通电话。”
谈修之咦了一声:“什么时候?”
苏进道:“我组了个工作室,想找平天机械拿些货,后来还是彭律师帮忙联系了一下。”
谈修之笑了:“这怎么能算是你找我帮忙,明明是你照顾我生意。老板,这次用得好,下次再来啊!”
电话两边,两个人一起发出了笑声。
最后挂电话之前,谈修之又问了一句:“上次那个帛书,你开始动工了吗?”
苏进道:“还没有,还在准备阶段。它的损坏程度太严重了,必须做足准备才敢动工。”
谈修之道:“希望我回去的时候,还能赶得上。”
他的确很好奇,损坏到那种程度的帛书,苏进究竟要怎么样恢复它的原貌。稍微想一下,就觉得神乎其技!
苏进笑着说:“那你可真要快点回来了。”
谈修之苦笑一声:“我也是归心似箭啊……”
0198 保洁公司
打完电话,苏进心情不错。
不管什么时候,有可以信任、随时会出手相助的朋友,总会让人心情愉快的。
他放下电话,重新拿起纸笔,在上面增减了一些东西。
谈修之动作很快,没一会儿,苏进的电话再次响起,显示是个帝都的陌生手机。
苏进接了起来,对面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不是天生音质如此,明显是讲话讲太多的结果。
对方问道:“是苏进同学吗?”
“是我。您是……”
“我叫乐新征,是平天机械的总经理。谈董刚才打电话给我,让我联系您。”
“哦,乐总您好。”
“谈董刚才大概把事情跟我说了一下,我跟您确认一下地址。”
乐新征非常果断,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跟苏进谈清楚了。
两人约定,一小时后,乐新征会安排好一切,带人过来,苏进只用把货物收拾好就行了。
两边谈完,苏进回去密室检查了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漏下的东西。
一小时后,苏进耳朵一动,站了起来。
附近出现了一些响动,有些奇怪,声音不是从前院传来的,而是……
苏进转头看向身后——是从后面的院墙外面传来的!
苏进皱起了眉头,往四周看了一眼,藏到了廊柱后面。
片刻后,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院墙上方冒出了两个脑袋,他们探头往院子里看了两眼,轻声叫道:“苏同学?”
苏进一听这称呼,立刻就明白了。他走了出来,道:“我是。”
从这两人身边又冒出了一个脑袋,道:“我是乐新征,东西是在这里?”
苏进有点无语,怎么感觉跟作贼一样……他点点头,往后让了一步:“对,是在这里。”
墙头上的人松了口气,转眼间,从上面跳下来四个人,走向苏进。
乐新征是个中年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其貌不扬。不过偶尔抬眼时,他的眼底会闪过一道锐光,这才看得出他的不平凡来。
他向前走了两步,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递到苏进面前,动作非常流畅,显然早已形成了习惯。
苏进低头看了一眼,目光汇集到他工装的胸口。那里印着四个小字:“正一保洁。”
苏进的声音有点古怪了:“正一……保洁?”
乐新征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笑呵呵地说:“是啊,正一保洁,也是谈董旗下,我管理的公司。”
他跟苏进一起并肩往房子那边走,一边走,一边顺便介绍了一下。
苏进这样的要求不是唯一的。
这两年,传统文化复兴的热度非常高,危险性也就跟着增加了。
很多时候,货主在转移文化的时候,都需要避开周围人的眼光,加以保密。
谈修之真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人,正一保洁公司应运而生。
它名义是一个保洁公司,甚至也开展了不少保洁业务,除此以外,还隐藏了一部分保全公司的职责。
保洁公司的员工,出现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不奇怪,他们完全可以以这个名义,掩人耳目,转移文物及一些机密物品。
苏进打量着这些人背后的大字,有些想笑,但又觉得这个方法的确挺巧妙的……
他们来到房间里,乐新征抬眼一看,微微吃了一惊:“这么多?”
苏进转头问道:“方便吗?”
乐新征点头:“嗯,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在往外搬吗?”
苏进点头,乐新征立刻招呼一声,带着三个年轻小伙子,把箱子捆扎了一下,抗起它们往外走。
他们还是原路返回,照老样子搬到刚才翻进来的院墙下面,把箱子上的绳索吊上吊钩,用力拉了两下。
轻微的轴承声音响起,外面显然还有人接应,箱子被吊了起来,向外送去。
乐新征也搬了一个箱子,同样送到墙边。他年纪略微有些大了,体力下降。放下箱子后,他抹了把汗,对旁边的苏进笑道:“箱子挺沉的啊……”
话没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他一直有感觉苏进在他身后,眼角余光也能扫到。但身后的脚步声一直很轻巧,呼吸非常平稳,他还以为苏进是空着两只手,跟他一起出来的。
这时候一回头,他才看到,苏进手里也提着箱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巨大而沉重的樟木箱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被他轻松地提在手中。乐新征甚至有一种错觉——苏进拎着的是两个空箱子!但是轻重货物的差别是很大的。绑着箱子的绳子被地心引力用力向下拉扯着,绷得直直的。这充分说明了,苏进手上的箱子绝对不比他手上的轻。
乐新征打量了一下苏进,他的手臂被衣服掩盖着,看着还是挺削瘦的。
“你的力气挺大的啊……”乐新征摇了摇头,苏进笑了笑,放下箱子,转身又回去继续搬了。
没一会儿,所有的箱子和捆扎好的塑料袋一起,被送到墙边,全部吊挂了上去。
然后,苏进跟正一保洁的人一起,翻过墙头。他的动作同样轻巧灵活,翻起墙来一点也不费力。
看见这情景,乐新征终于能确定,这个年轻人多半是练过什么功夫的……
墙后是一条窄道,另外又有四个人在下面等着。乐新征早就看好了路线,带着一群人一起,沿着小道把货物全部搬了出去,到了帽儿胡同另一家的后门处。
这家的后门敞开着,一个人蹲守在那里,一看见他们,立刻迎了上来,扫一眼他们身后,咋舌道:“这么多!”
乐新征问道:“车呢?”
那人手一指:“在前院。”
接着,一群人穿过房屋,把箱子全部搬到了车上,这才松了口气。
苏进一直默不吭声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个普通四合院的住家,他们从后往前搬东西的时候,这里的住户就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过。
过了一会儿,乐新征下了车,走进正房那边说了几句话,又笑着转身出来,连连拱手。
他再次上了车,这才道:“行了,走吧。”
车子开了出去,苏进好奇地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乐新征也不隐瞒,道:“很简单,我们就是以抽奖的形式,送了一次免费保洁。这车对外面说就是装工具的,临时有事要提前走。搬东西的时候,拖住里面的人让他们不要出来就行了。”
果然很简单……
乐新征笑着递给苏进一张传单,“抽奖的目的就是公司宣传,这家人还答应了回头帮我们派传单呢。”花花绿绿的传单上打着大大的“正一保洁”的logo,还有近期的优惠活动,设计得非常吸引人。乐新征向苏进眨了眨眼睛,道,“老实说,这种抽奖宣传效果真不错,公司因为这还接了不少生意!”
车上的年轻人们一起笑了起来,朝气十足,苏进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笑声中,乐新征递给苏进一份合同和一把钥匙,苏进一愣,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谈董说的,让我把这个房子租给你,租金就按照合同上的来。”
租房?谈修之之前没提过啊?
苏进不解地看向手上的纸,果然,这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租房合同,从头到尾都是。
产权方是谈修之,租户是苏进,房屋的地点在天湖小区……正是彭书辛所住的那个高档小区,离学校距离很近。
这是个清水房,只有简单的装修,没有家具家电。房屋面积倒不小,有两百平方米。
谈修之……这是什么意思?
乐新征道:“谈董说,这房子您可以随意改造装修,都没问题的。条款已经写在合同上了。”
一听这话,苏进就有点明白了。他笑着说:“你们谈董的服务可真周到啊。”
老实说,乐新征对这点也很奇怪。
他们谈董标准世家子弟出身,骨子里其实挺傲气的。生意归生意,真正能被他瞧得起的人不多。
这一点,平常人看不出来,乐新征这种跟了他多年的心腹总是清楚的。
而乐新征跟了他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他对几个人这么上心过。而少有的几个被他这样看重的人,无一不是一方俊杰,在各自的领域拥有接近巅峰的实力。
这个叫苏进的,难道也是其中一员?
乐新征被老板的要求惊住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进。
苏进没有留意,他又从头到尾地把合同看了一遍,爽快地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合同看上去挺一本正经的,房租每个月一万,时限三年,租户可以在不改变房屋原本结构的基础上对其进行装修改装……
但实际上,所有的条目其实都是谈修之对苏进的让步。说到底,谈修之就是考虑到苏进现在缺这样一个合适的住处兼个人工作室,才特地为他准备了这里。
这样一处房产对谈修之是大事吗?当然不是。
但他这样做了,苏进就得记他这份情。
不为别的,就为他的的确确是为苏进考虑了,帮了他一个用得上的忙。
苏进签完名字,放下笔,在心里暗笑着摇了摇头。
生意人果然是生意人……不过,有这样一个朋友兼合作对象,也还是挺不错的吧。
他把签完名的合同寄还给乐新征,道:“乐总,我还想托您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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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9 小明星
乐新征正想找理由跟苏进搞好关系,一听这话,连忙道:“苏……我叫你小苏吧,咱兄弟,就谁也别跟谁客气了,你有话直说。”
他比苏进大二十多岁,当他叔叔都绰绰有余,这时候自称兄弟却一派自然,好像再正常不过了。
苏进笑笑,道:“上次我在平天机械订了一些设备,现在想补订一些。”
乐新征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一听这个,爽快地说:“行,你要什么,开个单子给我,我给你最优惠的价格!”
苏进摇摇头,道:“不光是这个,除此以外,我还想在你们那里订做一些设备,不知道可以吗?”
乐新征一怔:“订做?怎么订做?”
“我看平天机械的大部分设备都是特制的,在此之前应该会不断调试,做一些样机吧?”
“那的确是。”
“嗯,就是这样。我想提供大概的图纸,想麻烦您帮我细化一下,制作样机。劳务费和制作费,我都会支付的。”
乐新征皱起了眉,他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要求。
他在心里回味了一下, 问道:“也就是说,你新设计了一些设备,细节还不充分,想让我们公司帮你补全,做出样机?”
苏进想了想,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吧。”
上个世界的文物修复界,早已应用了大量的现代化设备,非常普及。除了考古修复专用的,还有一些通用设备,可以用在修复上,也可以用在其他领域内。
现在平天机械的确是设计了一些新的专用设备,但是时间太短,种类不多,应用范围相当有限。
无论是马王堆帛书还是新得到的这些文物, 要正式修复的话,必须配合相应的设备,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苏进早就在想应该怎么做了,今天正好碰见乐新征,他就问了一下。
乐新征沉吟不语,上下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他颇为诚恳地道:“小苏,我跟你说句实话。按理说,你既然提出来了,又是全额支付,这样的要求我们应该同意的。”
苏进问道:“有什么困难吗?”
乐新征问道:“一个新设备从设计到完成,中间需要多少工序、多长时间,你知道吗?其中又会产生多少花费……”他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你想得太简单了!”
在他看来,苏进就算有值得谈修之看重的资质,那也是有限的。不管怎么说,他的年纪摆在这里。
一个二十左右的学生,可能在文物修复上有些天赋、有些造诣,但是机械设计,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线,不是说跟考古文物相关就可以的!
他略微一想就猜得到,苏进多半是在文物修复的过程中,有了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想把它变成现实而已。但粗劣的想法化成现实,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苏进不懂,乐新征是做这行的,当然再明白不过了。
年龄和资历,是苏进现在最大的软肋。
口说无凭,他也不打算直接说服乐新征,只笑了笑道:“可能是吧,不过我还是想试试。不如这样,回头我把图纸和设备说明带过来,您帮我看看,把把关?”
乐新征语重心长地道:“我听谈董提过,你在文物修复上本领很大。但是文物修复博大精深,需要涉及的领域、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珍惜一点时间……”
他说的的确挺诚恳的,但苏进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不行的话,那我……”
乐新征是听了谈修之嘱咐的,怎么能让他这样说。他举起双手,道:“行行,你拿来,我找人来看。不过我先说好了,做不成的话……”
苏进笑笑,道:“嗯,只是试一下,做不成的话,那也没办法。”
乐新征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就当是陪小孩子玩了,反正他出钱,也不会吃亏!
已经签了租房合同,车当然就是直接开向了天湖小区。
这是一个高档小区,门口有警备杆,没有出入证的话是不能通行的。
乐新征熟练地探出身去,交了一个东西给门卫,很快,门卫向他点点头,警备杆升起,小货车直接开了进去。
跟着一起来的年轻人好奇地左顾右盼,道:“乐总,我上次也来过,他们说车不能直接开进小区啊,得往地下停车场走!”
乐新征嘿嘿笑了两声:“你们谈董在这里买了十套房,是大业主,当然有优待。”
那个年轻人弹了弹舌头:“十套房!啧啧,我打一辈子工,也买不起一套吧?”
旁边另一个年轻人笑着推了他一下:“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你这是在寒碜乐总还是在寒碜谈董?”
前面那个年轻人嚷了起来:“我怎么敢?我说的是实话!这里可是天湖小区,不是谈董这种有钱人,谁会在这里买房?对了,我听说这里住了很多明星,因为小区的保全做得特别好……”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好像很期待能偶遇一个。
乐新征笑了一声:“周家背景的保全公司,哪能不好?行了,下车吧,赶紧把东西搬上去。”
小区很大,但车开一会儿也到了,停在了七号楼的楼下。
乐新征招呼一声,拉下来一辆拖车。年轻人们很快行动起来,把箱子一个个搬到了拖车上。
他们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本身的力气比较大,行动起来也很小心,轻拿轻放,生怕弄坏了里面的东西。
论力气,苏进不输给这里的任何人,他很快也搬起一个,轻轻放在了拖车上。
他手上干着活,脑子里却想着乐新征刚才的话。
周家背景?是之前骆恒问过的那个周家吗?
骆恒为什么会觉得他跟周家有关系?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苏进脑子还没转完,箱子和零落的塑料袋一起,已经全部进了电梯,向着十八楼升去。
十八楼一共四户,谈修之租给苏进的是四户中的一户,1804。
电梯升到十六楼,突然停了一下,打开了。
乐新征一怔,下意识地把手指按在了关门键上。
这种电梯户,邻里间一般很少来往,通常都是一楼开,直接到自己住的楼层停。
现在电梯上升期间,会在十六楼停下打开,多半都是前面的按错了,不小心按到了向上的键。
电梯门一开,大家就是一怔。
门口竟然真的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女人大约二十左右,一头黑色直发,化着一层薄薄的裸妆,看上去像一汪泉水一样,清纯可人。
她无论发型妆容都很正常,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她裹的是一件睡衣。虽然粉色的毛绒料子很可爱,但不能掩盖它是睡衣的事实。
她好像也没想到电梯里是一群大男人,有些意外。接着,她看见了他们身上穿着的工装,脸上飞快地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很快又换成了原先的清纯甜美。
苏进和乐新征都是老江湖了,迅速捕捉到了她的表情。旁边的年轻人们却被她的脸惊呆了。
其中一个年轻人光速按住了开门键,原本马上就要合上的门又缓缓打开了。他紧张地问道:“是宜佳小姐吗?你好,你好,我是你的剧迷!”
另一个年轻人也跟着说:“你快请进……”
说完他马上觉得有点尴尬。电梯里包括苏进和乐新征在内,一共站了五个大男人,还有一辆装满了货的拖车,挤得满满当当,这个宜佳小姐根本就进不来了。
“宜佳小姐”弯了弯眼睛,说:“好啊,麻烦让一下下。”
年轻人们迅速兴奋起来,向角落里挪了一下,硬是挤出一个足够一人站的空隙。“宜佳小姐”走了进来,安定地站着,道:“麻烦二十楼。”
她走进来,乐新征和苏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苏进本来就站在门口,这时身体几乎紧贴着楼层面板。
他费力地侧了侧身体,按下了“20”的数字。
这里唯一不是穿的工装的只有苏进了,“宜佳小姐”理所当然地转向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你是今天新搬来的?住十八楼?”
苏进不是很习惯跟陌生女孩子搭腔,不过对方既然问了,他也笑了笑,道:“是,刚租的房子。”
他的态度平和自然,很明显没认出她来,也没把她的美貌放在心上。
“宜佳小姐”咬了咬嘴唇,又笑了起来:“那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我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你帮忙吧?”
苏进道:“我回来的时间可能不定,如果有事的话,最好还是找物业吧,比较方便。”
很明显这是一个拒绝,“宜佳小姐”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有些阴郁。
但两层楼,很快就到了。电梯门打开,乐新征踏出一步,转身道:“先把门挡一挡。狄小姐,麻烦你先出来一下,免得冲撞到你了。”
狄宜佳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又咬了咬嘴唇,道:“你们先让电梯把我送上去,再下来卸货吧。”
这个条件不算过份,乐新征想了想,正要点头,突然旁边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
他立刻就笑了,转身让路道:“正好这边电梯也到了,麻烦换个电梯吧?”
狄宜佳的表情更不好看了,她脸拉了下来,走进旁边电梯,颇不耐烦地按上了关门键。电梯迅速上行,很快消失在他们面前。
“宜佳小姐真好看啊……”一个年轻人紧盯着合上的电梯门,恋恋不舍地说。他就是刚进小区时说买房的那个,这时候,他羡慕地看着苏进说,“我就说了,这里明星特别多,看,这不就碰上了一个!”
苏进微微扬眉:“这是明星?我倒不认识。”
那个年轻人好像被亵渎了偶像一样,马上嚷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宜佳小姐?《家养小精灵》里的小精灵梦泪就是她演的!还有《天一神水》里的小师妹,啊,太让人心疼了……”
苏进看着他这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摇头道:“抱歉,是我孤陋寡闻了。”
他刚到这个世界来几个月,哪有时间去看这些电视剧?而原身一直在福利院,生活里除了照顾福利院的弟妹就是拼命学习,更没时间去接触这些。
所以,在他的脑海里,对这个名叫狄宜佳的明星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个年轻人还是挺不满意的样子,嘀咕道:“这两部剧很红的,宜佳小姐在微博上有两千万的粉呢……”
他还没说完,就被乐新征狠狠敲了一下:“闭嘴!你今天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发花痴的!”他严厉地看着对方,道,“小刘,你再对客户这个态度,以后我就不会再带你出来了!”
小刘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回过神来,连忙向苏进道歉。
年轻人嘛,追追星也不是什么大事。苏进只是看着年轻,对待这种人却有些成年长辈一样的宽容。他笑着摇头,一指前方,道:“别说了,赶紧把东西搬进去吧。”
小刘连忙点头,苏进拿着钥匙去开门,听见身后,乐新征又“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小刘的脑袋:“小子,还是要多学学看人啊。不然到时候你乐总我可真不放心把你嫁出去!”
小刘低声嚷嚷:“什么嫁不嫁的,我是要娶老婆的!”
乐新征哼了一声:“家和万事兴,娶媳妇,可不能只看脸!”
苏进扬了扬眉,转头看了乐新征一眼,两人对上了目光。
0200 要装修
高档小区的房子果然很不一样,虽然只是简装的清水房,但该有的东西已经都有了。
地上铺着的是实木地板,红枫色的,看上去明亮又不刺眼。墙壁雪白、空间规划合理、厨卫齐全,正常情况下,只需要添置家具家电就可以直接入住。
两百平方,只有三室两厅,房间和客厅的面积都很大。
苏进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招呼他们把箱子堆在靠西的那间卧室里,不让靠墙,而是堆在了房间中央。
乐新征问道:“有什么需要重新装修的吗?我这里还有两家装修公司,都很专业。”
他虽然这样问了,但并不觉得苏进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
这里已经装得够好的了,还有什么要改的?
没想到苏进看了一圈,思索片刻,点头道:“我的确需要改动一下,麻烦乐总帮我联系一下吧……这两家公司有什么区别?”
乐新征一愣,下意识地回答:“一家是做家装的,一家做商业装修的……你要改建这里?”
苏进意外地道:“是啊,合同上不是特别注明了,可以这样做的吗?”
的确是注明了,但乐新征没想到,苏进真的要改装啊。在他看来,这样的房子已经够好的了,无论是做住家还是做工作室,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苏进道:“商业装修的那家可能比较合适,乐总回头把资料发给我,我来联系吧。”
乐新征有点好奇了:“你打算怎么做?”
苏进接下来还需要乐新征帮忙,所以也不隐瞒:“我打算把这里当成个人修复工作室,里面必然会保存一些文物。文物保存保护是要一定的条件的,所以需要进行相应的改装。”
乐新征来了兴趣:“这个你也懂?你打算怎么改?”
苏进熟练地道:“文物保护无非是要注意几个环节:光照、空气污染、温度、湿度、鼠虫防治等等。譬如这里位于高楼上,空气比较干燥,湿度不够。而木漆器类的文物,适应湿度是55%-65%之间;纸质纺织品是50%-55%;金属玻璃类是45%-50%,有条件的控制在35%以下是最好的。每天相对湿度的波动最好不要超过5%。所以,必须要有控制湿度的设备,来维持这里环境的稳定。”
他停顿一下,环视四周,“除此以外,温度、光照等等,也需要同样的控制。这里地方有限,但还是要尽量把各种不同类型的文物隔离开来,保证各自适宜的环境。”
一连串的数字好像早就在他的心里一样, 他一连串地说出来,根本不需要思考,熟练极了。
乐新征跟旁边的年轻人全部都听呆了,过了好一会儿,乐新征才问道:“这,这些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苏进道:“基本上都是前辈们总结的,我也亲身实践过,的确是比较合理的数据。”
前辈总结,亲身实践?
乐新征盯着苏进,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真的有点好奇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了。
事实上,平天机械正在联合文安组的一些修复师,正在做这样的工作。
但是他们刚刚起步,很多数据是需要反复尝试测算才能得出来的。老实说,别说里面的具体数据了,光是苏进列出来的那些保护条件,他们都还有点模糊呢……
不过好歹乐新征还是懂一点的,他点头道:“嗯,我知道你的意思,打个比方说,书画类纸质文物,用木材保存会比较好,是吧?”
“呃……”苏进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木材的确有它的优势。绝缘性能好,热/胀冷缩不显著,易机械加工,材质轻但抗压强度大等等……但它受环境湿度影响比较大,易受虫鼠霉菌影响,最重要的是,木材通常是酸性的,会加速书画的酸化过程。所以很多情况下,相比木材,金属是更好的选择。”
这他妈就有点尴尬了……好不容易插上句话,说的还是错的。
两人对视片刻,苏进笑道:“其实很多观念都是在不断研究和改进中的,也许不久以后,还会发现更好的材料呢。”
“是啊……”乐新征放松了下来,感慨地道,“一切都是变化前进着的……”
这一番对话,让乐新征对苏进的印象又有所改观。他想了想,道:“选择再好的公司,装修也是要盯的。这样吧,你信任我的话,我这边帮你找个靠谱的人盯着。你有事可以直接跟她联系,她有什么情况,也会马上反馈给你。”
苏进也正在发愁这件事情。乐新征说得对,他这种装修要求,不盯不行。但是他手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天天呆在这里?
有个联系人,他把控全局,对方掌握细节,这样最好了。
乐新征是谈修之的人,他当然信得过,他很爽快地点头说:“行啊,那就多谢您了。”
乐新征也笑了:“哈哈哈,也顺便让我们偷个师!”
他说得直爽,苏进也不在意,道:“您需要的话,到时候我把这些东西总结出来,直接送给您好了。”
乐新征没想到他大方到这种程度,一怔之后,痛快地说:“行,到时候公事公办,该给的钱,我们肯定不会少了的。”他向苏进眨了眨眼睛,“反正是谈老板买单,哈哈哈哈!”
…………
乐新征等人走后,苏进这才回过头来,准备处理被运送过来的文物。
这批文物处理起来,有几个麻烦的地方。
首先,它是一批传世文物。肉眼可见,它之前的保存状况并不是很理想,尤其是这箱书画,相当于是在恶劣的条件下毫无保护地存放了大几十年。
这种情况下,它还能不能修,有没有修复的价值,都还很难说呢。
再就是其它箱子里的东西,现在还是封着的。
于是,它们虽然是传世文物,在某方面却有着跟出土文物相似的窘境。
夹壁里的密室不是什么好环境,但却是一个很稳定的环境。被取出之后,这种环境就被改变了。
樟木箱是二次保存,开箱之后,环境会进一步变化。
大部分时候,文物保护首先要做的,就是应对这种环境变化,延缓因此带来的氧化、脱水、潮湿等种种状态。
在运输之前,苏进做了一些处理,在正式开箱之前,他还要做一些准备。
于是,苏进再次出了门。
…………
此时,南锣鼓巷那边已经快到中午了。
苏进离开之后,文则铭和蒋志新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他们安安静静地站在侧窗外面,透过并不宽敞的视野,紧盯着前面天工社团成员的工作。
徐英等人毫无所觉,他们全神贯注地做着手上的事情,无比专注。
另一边,裴四段和韦四段坐在椅子上,无比耐心而又关注地看着,不时站起来走到其中一名学生身边看看,回去两人小声交流几句。
他们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文蒋两人的耳中,他们不是全部都听得懂,但单从简单的几个关键字和他们的口气就能听出来,两个四段对学生们的评价非常高!
而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评价,再正常不过了……
蒋志新来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也能从这些新手身上学到东西。
他现在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学生的文物修复,走的是跟他不大一样的路线。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做的事情,他有点看不大懂。
但经常,其中一些他能看懂的部分,往往会让他感到茅塞顿开,忍不住心想:原来还可以这样!
刚来的时候,他多少还觉得,苏进让这些新手这么早上手文物,是不是有点鲁莽。
但半天看下来,他确认了他们的能力。
没错,至少在一级文物这个方面,他们的确已经能够独挡一面了。甚至,他们完成得比他想像中还要好!
以这样的修复速度、这样的完成度,他们昨天拿到的两百多分算得了什么?
甚至文修专业作为刁难的500分,在这样的效率面前,也变得像笑话一样了……
蒋志新握紧了拳头, 眉头紧皱。
他不担心天工社团能拿到500分,能继续走下去。从某个角度来说,在他的心里最深处,他隐隐约约是这样盼望着的。
但是,从天工社团的表现中,蒋志新同时还感受到了另一件事。
短短两个月,就能从新入门到独挡一面,天工社团的进步是不是说明了,文修专业、或者说他的师门的教育手法,是错误的?
他们是不是应该更信任新进学徒一点,试着给他们更多机会?
蒋志新心里不断翻腾着,思绪万千。另一边,文则铭更是激动极了。
他也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一样,是受系统的教育长大的。天工社团学生的做法,他看懂的部分比蒋志新更多!
而在另一方面,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比天工社团的学生还新。这让他在每一个展现出来的修复步骤里,都能学到东西。
这时候,他紧紧抓着窗框,跟之前的蒋志新一样,身体几乎要探进窗户里了。他如饥似渴地看着他们的工作,恨不得自己也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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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 各走各路
“孩子们,该吃饭了。”
文则铭看得正带劲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听上去是个老太太的。
学生们被她的声音惊醒,抬头茫然了一阵,放下手里的工作,纷纷行礼招道:“纪奶奶好!”
老太太说:“中午啦,先吃了饭,休息休息,再继续工作吧。”
徐英伸了个懒腰,看了眼时间,惊奇地说:“中午了啊,时间过得好快!”跟着,他眼睛一亮,一个箭步消失在文则铭的视野里,亲亲热热地问老太太道,“还是盛爷爷掌厨吗?”
老太太笑着说:“是啊,他掌勺,我打下手。”
徐英“嗷”的一声叫了起来,兴奋地道:“兄弟们,那还等什么!”
其余学生也明显很兴奋,转眼间,一群人全部消失在了工作室里,大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文则铭缓缓回神,身体渐渐向后,缩了回来。他回味着刚才看到的东西,眼神不断变幻着。
过了一会儿,他转头看蒋志新,问道:“蒋师兄,你下午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蒋志新想了想,摇头道:“不了。有些事情,我要回去处理一下。”
文则铭说:“哦。那我就先走了。”
换了以前,他绝不会错过跟蒋志新相处的机会,一定会想方设法,从他嘴里挖些知识出来。以蒋志新的水平,随便漏一点,就够他这种新手用的了。
但今天,他却走得非常干脆,一点留恋也没有。
文则铭离开后,蒋志新还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
他远远地看着工作室的前厅,好像那些学生还在里面活动忙碌着一样。
站了好几分钟,他才缓缓转身,向后走去。这时候,他的背明显没有平时那么挺直,脚步也不再坚决果断,仿佛带着很多疑虑一样。
他回到之前文则铭带他钻进来的狗洞,看了看,趴下身再次钻了进去。
他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上次钻的时候,还觉得异样窘迫,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但现在,他却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他回到南锣鼓巷的窄街上,往后看了一眼,继续向外走去。很快,他的脚步就加快了,接着越来越快。
是的,天工社团的成果,证明了他们才是正确的。他必须马上回去,告诉老师们。他们可以、必须,改变原有的教学方法,给新手学徒们更多的机会!
而在此之前不久,文则铭却并没有第二次钻狗洞。
他往后面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光明正大地向前走去。
后院没什么阳光,在这秋天的季节里显得有些阴冷,但只要踏出那一条分界线,温暖的阳光就会照到身上,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顷刻之间变得明亮起来。
前院的树下,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饭菜,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柳萱和另一个女生、两个四段、骆恒和两个陌生的老人围在桌子旁边,很拥挤,也很热闹。
饭菜的香味远远传来,只是一点余味,就已经可以想像其中的美味了。
大家一边香喷喷地吃着,一边说笑。阳光透过树缝,洒在他们身上,金色和绿色的光芒混合着,让文则铭有些不由自主地心头发热。
他紧了紧单肩包的背带,大步走了过去。
学生们正在吃饭,看见他突然出现,非常意外。
徐英觉得他有点面熟,但一时没想起来,迟疑着问道:“你是……我们学校的同学?”
文则铭站到他们面前,深吸口气,点头道:“对,我是京师大学的学生,我叫文则铭。我想请问一下,你们天工社团——还收人吗?”
…………
苏进连续奔波了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终于暂时搞定了。
所有文物全部已经取出,分门别类保存起来。
有一些比较好处理的,他直接就处理了。不好处理的,也尽量重建了一下所处的环境,让它们暂时会不再进一步被破坏。
这些文物以书画典籍为主,辅以部分瓷器、珐琅器和青铜器,基本上没有金银玉器。
想想也是,当初兵荒马乱的,金银器带在身上,还可以换钱救急,书画典籍又重,又不好出手,当然不便携带了。
书画都是成卷装在画囊里的,苏进还没有打开来看。瓷器和珐琅器一共四箱,主要是梅瓶花盘之类的摆件,保存得比较完好。樟木箱密闭条件不算太好,绝大多数青铜器都有明显的锈蚀现象,需要好好清理修复。
总地来说,这些文物形制基本上都是完整的,纸制品和纺织品大部分损坏得比较严重,到时候的重点修复项目也是这些。
苏进放下手里的笔记本,抬头看了眼时间,吃了一惊。
现在已经五点多了,他还答应了裘四段会在那边完工前回去的呢。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笔记本——这里的所有文物,他都临时编了号,登记了简单的资料——拎起背包,匆匆地出门了。
还好一路通畅,五点半的时候,他到达南锣鼓巷工作室门口,里面的人抬头看见他,立刻松了口气,道:“来了来了!”
这语气感觉有些奇怪啊……
苏进疑惑地走了进去,四下里扫了一眼。
上午他离开时的那些人都在,除此以外,还多了个生面孔。
苏进打量着文则铭,问道:“你是……”
苏进回来得刚刚好,学生们刚好完成了手头的工作,正在填写鉴定申请单,给裘韦两个四段鉴定。
听见苏进的问话,徐英一乐,走过去拍拍文则铭的背,问道:“老大,这小子你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苏进在认人方面并没有什么长才,他盯着文则铭看了一会儿,摇头道:“有点面熟,不好意思……想不起来了。”
徐英笑嘻嘻地说:“这是文则铭呀,当初我们一起填了问卷,分到a组的!他先前报了文修专业的辅修,干得不爽,准备过来投奔咱们啦!”
文则铭有点不好意思,扶了扶眼镜说:“嗯……之前想岔了……”
“也没什么想岔不想岔的。”岳明也填完了自己的申请表,抬头道,“人往高处走,选择更好的条件是正常的。老实说,要不是当时徐胖子死拉我过来,我没准也不会放弃文修专业那边。”
他说得理直气壮,徐英指着他道:“看看看,这阴暗的心思,总算暴露了!这种人放到革命年代,就是墙头草啊,叛徒啊!”
岳明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他:“逻辑呢!”
一边魏庆哈哈笑了,方劲松和贺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两人这一打岔,文则铭的表情就自然多了。苏进突然恍然大悟,想了起来:“你是旧事?”
文则铭一愣,苏进问道:“微信群里的旧事?两个转专业的学生之一?”
进天工社团之后,徐英天天都很忙,没怎么关注过微信群那边的情况,文则铭转专业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奇怪地看着文则铭,问道:“转专业了?你现在是文修专业的正式生?”
文则铭有点不安地推了推眼镜,再次点头:“嗯。”
徐英松开他,问道:“那你怎么进我们社团?不怕你们专业的同学收拾你?”
文则铭冷静地道:“我打算明天早上,就去申请,转回以前的专业。”
“这转进转出的,学校能同意?”
文则铭嘴角一勾,笑容有些嘲讽:“不同意?文修专业一开始就做好准备了。我们转专业的时候,就签了一份契约书,里面一共有48个条款,做了一大堆限制。不能迟到早退这种也就算了,不得顶撞老师,见到先入门的师兄要行礼,24小时不能关机,老师要随叫随到……触犯任何一条,轻则受罚,重则逐出专业。呸!”
他重重呸了一声,说,“这根本不是对待学生,是对奴隶的条约!”
徐英瞪大眼睛:“单方面的?”
文则铭说:“可不是?迟到早退五次,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再留下来。请假也是,管你是因为什么,统统都一样。而且他们的迟到早退,可不是正常上课,所有老师的临时召唤都算。他半夜打个电话过来,你就得马上爬起来,冲到学校去!”
“妈的这也太严厉了!”
天工社团的学生全部都听呆了,徐英嚷道:“还好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 打定主意要跟着老大混。不然早就受不了了!”
其余学生也纷纷点头,他们都是正常学生出身的,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严厉的单方面条款?
裘四段和韦四段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突然笑了一声,说:“这很正常啊。”
“正常?!”徐英转头,“这不能吧?裘老师,难不成你们以前也是这么出来的?”
韦四段深深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大家做学徒的,谁不是一样?到师傅家去打杂,没有工钱,让干什么干什么。你们现在还好,老师要求的至少还是工作上的事吧?我们那时候,师傅家里的事也要全包,真的就跟奴仆差不多。”
“是啊。”裘四段也回顾起了当年,“而且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做师傅的不会特地教你东西,得你自己拼命学。按规矩,当年我那师傅一般收徒只收三年,我觉得这样不行, 后来一咬牙, 让家里人送礼,硬是又呆了两年。主动多当两年的仆人,没想到了吧?”
“哈哈哈哈!我也是,我多干了一年。其实现在想起来,当时师傅嘴上说坏规矩,心里还是挺乐意的。”
“当然乐意了。年纪大了力气也大,可以多做点事,也可以帮着带下面新来的小徒弟,用处大着呢!”
韦四段轻轻一拍徐英的后背,感慨地道:“所以说,你们现在有这样的环境,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得珍惜啊!”
0202 独坐咖啡馆
学生们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文则铭迟疑着道:“就是说,文修专业这样说,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苏进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突然插嘴说道。
裘四段和韦四段说的情况,不光是现在这个世界,在他以前的世界也不少见。只是时代变迁,渐渐变得不一样了而已。
他微微笑道,“受什么待遇,做多少事情……这个我们暂且不提。”他点点文则铭,又点点徐英等人,问道,“关键是,你跟随文修专业这段时间以来,学了多少东西?能对得起你的付出吗?”
文则铭如同醍醐灌顶一样,猛地惊醒了。
他想退出文修专业,加入天工社团,是因为受不了那边的待遇吗?
显然不是啊!
他纯粹只是觉得,那边学不到什么东西,而天工社团这边,走的才是他认为正确的、想要的路线!
他不介意劳累,不介意付出,因为他喜欢这个,他喜欢文物修复。他只是想要,他的收获得对得起他的付出!
他拐了徐英一下,抱怨道:“都是被你给带歪了!”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向着苏进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我会退出文修专业,转回以前的系的。所以,我希望能加入天工社团,为此,我可以接受一切安排!”
苏进注视着他。
事实上,早在微信群里看见他跟天外孤鸿的争执的时候,苏进就已经有所预感了。他只是没想到,预感会这么快就成真而已。
他看得出文则铭对文物修复的热爱,看得出他此刻的真情实感。
所以,面对这样一个人,他有什么理由不收他呢?
苏进笑了,他拍了拍文则铭的肩膀,道:“没问题,欢迎你的加入。”
文则铭激动地抬头,迅速咧开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还没有彻底打开,一边的徐英就托着腮,好奇地问道:“这样说的话,我们是不是有了新的垫底成员了?”他跳了起来嚷道,“我是不是可以拿到豁免权了!”
苏进笑了一声,也拍了拍他的肩膀:“旧事……文则铭能在几十个人里脱颖而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文修专业接纳,你觉得,他学得能比你慢吗?”
徐英一惊,嚷道:“好小子,原来又是新的劲敌!”
裘四段和韦四段被年轻人们从回忆里拉了出来,相视一笑。韦四段和蔼地道:“好了好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们今天修复的文物吧……”
…………
蒋志新离开南锣鼓巷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去学校。
他随意找到了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在桌上打开。
身为文物修复师,他的手部动作应该非常灵活的,这时操作起鼠标来,却明显显得很笨拙。显然,他平时很少使用电脑。
开完机,他挂上qq,打开浏览器,很快,吉光榜的网页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qq上的人很少,更是只有两个群。一个是天榜群,另一个群的名字叫“吉光个人榜”,汇集的是吉光个人榜上现在以及曾经到过前五十名的人员,共同大概三百多人。
吉光个人榜的群很冷清,十天半个月也未必会有人说句话,但另一个天榜群却向来很热闹,现在群图标上的显示已经到了“99+”。
蒋志新打开天榜群,立刻有无数消息向上滑了过去。
群里99%的人都是用的网名,像蒋志新这样用本名直接当qq名的,简直是异类。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蒋志新在这里都分不出谁是谁……
还好群规限制,每个人需要在群名片前面加上自己所属的社团或者专业的名称,蒋志新这才勉强能对号入座。
他打开聊天记录,迅速浏览了一下大家最近的对话。
他有些意外。一般来说,一个再活跃的群,常驻在这里聊天的,最多也只有十几个人。
这十几个人的名字,蒋志新看得还算熟。但显然,今天又多了好些陌生名字——不少平时只在潜水的人,今天也冒出来说话了!
文物修复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进圈之后,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联系,成绩稍微突出一点的,就能叫得上名字。
这些人一出现,群里立刻更热闹了,大家纷纷打着招呼,夸奖对方最近在吉光榜上的表现,询问接下来有什么新项目。
蒋志新皱了皱眉。这种寒暄在他看来非常虚伪,他很不喜欢。
不过接下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看出来这些人是为什么出现的了。
他们都是听说或者留意到了天工42号社团的表现,跑来群里打探消息的!
所以,他们总是聊了几句,就不由自主地把话题扯到天工42号社团上来了。他们不断分析着他们昨天的表现,把一些老东西拿出来翻来覆去地分析,像是嚼甘蔗一样,试图发掘出更多的细节来。
同时,蒋志新发现,像他现在一样,不断刷吉光榜的人还不在少数。
这个新社团昨天一共拿了284位,跃升全国文修社团的第二位。
这现象是偶然的吗?他们能超过盘木社团,跃升全国第一吗?
这个,就要看他们今天的表现了!
所以,他们不断刷新,就是想看看天工42号社团还会不会得到新的分数,会不会像昨天那样疯狂增分。
今天的表现,才会决定他们对待这个新生社团真正的态度!
事实上,这也是蒋志新现在坐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他刚才亲眼看过了天工社团工作的过程,但是直到他离开的时候,他们的工作暂时还没有出结果。
如果他们真的能修好苏进安排的这25件文物,就算没有附加分,他们也能超过盘木社团,跃升第一位!
就蒋志新看到的情况来,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但不管怎么说,在没有正式出结果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定。
蒋志新紧盯着屏幕,眼神有些茫然。此刻,他的心情非常复杂,就连他自己,也没办法分清,他到底是希望天工社团成功,还是希望他们失败了……
“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蒋志新正在心里纠结,突然听见旁边礼貌的询问声。
他茫然抬头,服务生穿着白衬衣和黑色长围裙,亲切地微笑着。
蒋志新这才意识到,他来了之后就直接坐下来开电脑了,还没有点过东西呢!
仿佛在响应服务生的对话一样,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离开南锣鼓巷的时候就是中午饭点了,后来直奔咖啡馆,还没有吃中饭呢。
他问道:“你们这里提供餐点吗?”
“有的,正规西餐,中式套餐,请问您需要什么?”
蒋志新看着菜单纠结了一下,有些犹豫不定。服务生习惯了这种情况,微笑着介绍道:“我们的果炭牛排广受好评,今天新送来的肋眼肉也非常出色,是本店今天的推荐产品。”
蒋志新盯着牛肉鲜亮诱人的图片看了半天,把菜单还了回去,道:“中式套餐,a餐,谢谢。”
服务生仍然非常礼貌,下单后,接过菜单退下了。
蒋志新先前的思路被打断,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吐了口气。
今天是周末,这个地段比较繁华,咖啡馆里坐满了人。他的座位在窗户旁边,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见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侧前面的卡座上坐着一对情侣,两人坐卡座,大部分情况都是一人一边地对坐,但是他们俩却坐在同一边,一刻也不愿意分离的样子。
他们点的正是店员推荐的果炭牛排,诱人的肉香伴随着黑椒汁的香味传向这边。那个男生正在用刀叉帮女生切肉,一边切一边小声说她笨,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女生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骚扰他,男生的抱怨声更大了,唇畔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蒋志新移开目光,正好又有几个男生从他身边路过,他们似乎正在讨论某款新出的游戏,满嘴他听不懂的用词。
蒋志新的心情非常复杂。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跟这个世界完全脱离开了,格格不入。
以前,他偶尔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他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
他的世界,本来就跟这些人的不一样,没必要强迫自己去配合他们,去接触另一个自己不懂、也没兴趣的世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坐在这里,他的心里却有点不太舒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过时的、落后的、被这个急速变化的世界抛在身后的……
他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之前看到的天工社团的工作。
同样是做文物修复,他们的步骤里也有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旁边的文则铭偶尔会小声解释几句,里面的用词也有一大半是他听不懂的。
从小学习文物修复的明明是他,无论文则铭还是天工社团的那些学生,明明都是入门不到三个月的新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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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主加更,谢谢胖狐!
0203 五点四十一分
“@盘木社团,怎么今天一个盘木的人也没见着啊?我真想问问看他们,紧张不紧张!”
蒋志新无限纠结的时候,天榜群里的讨论还在继续着。
群里的人自己讨论还嫌不够,又把目标对准了盘木社团。
“你太坏了,怎么可能不紧张?这个天工42号社团要是再像昨天那样来一下,他们就要从老大变成老二了!”
“没事,老二就老二,还有我们在下面接着呢!”
虽然潜水的人出来了不少,但在群里说话的人的成份还是跟昨天差不多。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社团的人在说话,28个文修专业的都没怎么出声。
不管怎么说,天工42号社团现在还是只有两百多分,暂居社团第二。要想再进一步,先超过盘木社团再说!
现在直面压力的正是盘木社团, 不过@了好多次,他们还是一直没人出现,感觉有点扫兴。
“昨天盘木社团的人说了,他们今天要出门,有活要干。做事情的时候,哪有时间在群里聊天?”
“嘿嘿嘿,借口,都是借口。老实说,要是换了你在这个位置,你不会紧张,不会关注?”
“我当然会了!但是谢师兄稳得很,他还没有出来表态呢, 就是没把挑战者放在心上!”
“放不放在心上,嘴上说了又不算。不过说起来,现在都一点多了,半天时间了,这个天工42号社团还是……一分也没有增加?”
“对,我一直刷着呢,一分也没有!”
“到现在都没有动静的话,多半是……不成了?”
天工42号社团想要超过盘木社团,可不是一分两分的事。
他们现在是284分,盘木社团是364分,两者之间相差了80分。
天工42号社团只有保持像昨天那样的进度,才有可能超出。如果像正常社团一个,每周拿个四分五分的,那也没什么稀奇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每周拿个四分五分,才是一个文修社团的常态。
现在已经半天过去了,天工42号社团还没出现分数增涨的现象,很有可能,昨天的情况,就是昙花一现,没办法再复制了。
群里暂时安静了下去,显然大多数人都考虑到了这个可能。
有些人松了口气,有些人则有些失望。
松了口气的,当然是跟天工42号社团竞争更明显的。如果他们的进度真的暂时能停止的话,快要被超的,不需要担心什么;暂时被它超过的,也可以想办法再赶回来。
位于底层的那些就有些失望了。
昨天,天工42号社团名次的攀升,简直就像一个奇迹一样。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希望目睹奇迹的发生。而在他们心里,还抱着另一个期待——
照这样下去的话,他们是不是有机会看见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是不是能有一个社团,超过一个正规的文修专业?
这件事,其实就是所有文修社团心里,最隐秘、也最大的梦想!
这时,蒋志新已经吃完了饭,招呼服务生把盘子收了下去。
胃部充实,心情也跟着恢复。蒋志新冷静地思考着。
按照他看到的情况来说,天工社团到现在还没有增分,是正常的。
他们的野心实在太大了,一开始,苏进就给每个人安排了五件文物,让他们同时修复。
蒋志新以前见过有人这样做,但那人是资深的高段修复师,经验极其丰富,才足以支撑。
正常情况下,同时做几件事情,只要时间稍一混乱,就有可能打破链条,让接下来的所有事都跟着失控。
天工社团今天能不能成功修复,能不能超过盘木社团,就要看他们能不能从头控场到尾了……
蒋志新虽然这样想着,但心里另一个隐约的声音在告诉他,天工社团早就考虑到了这些可能,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他们——是不可能失败的!
就这样,蒋志新一边关注着天榜群里的聊天,一边不断刷新吉光榜。
下午四点、五点,吉光榜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是身为第一社团的盘木社团,五点的时候又拿了10分。这样,他们跟天工42号社团的差距拉到了90分。
照昨天的情况,10分只是杯水车薪, 但关键是,后者今天直到现在,还一分未得呢!
五点十分、五点二十,天工42号社团一直没有动静,天榜群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关注着吉光榜,等着即将到来的结果。
这时候,蒋志新心里突然觉得有点荒谬得好笑。
文物修复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就算天工社团这周没有再拿到分数,下周呢,下下周呢?下个月呢?
他们凭什么觉得,今天就是结果,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但想归这样想,就连蒋志新也忍不住频频刷新吉光榜,想要看到一个“结果”。
五点半到了,天榜群里突然喧哗起来:
“五点半了,还是没分!”
“哈哈哈哈,果然没分!”
“文安组五点半下班,这时候还没有,今天就是没有了!”
“除非他们让文安组的加班,但是那可能吗?公务员大老爷,怎么可能为一个社团加班?”
“哈哈哈哈,那就这样了。他们今天一分也没拿,昨天果然只是一个偶然。”
“是啊,他们多半就是把之前搞的文物攒到一起鉴定了,所以才拿到这么多分的。”
“嗯,有可能。不过老实说,他们能修到这么多文物,也很不容易啊。”
“谁知道有没有什么背景呢。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京师大学的社团,机会本来就比我们多多了。”
“哎,说得也是,要是我也在帝都那种地方就好了……”
“是啊,不然江南一带,也是遍地文物,机会也多啊……”
大家像是彻底放心了一样,把话题拉开,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他们的话里对天工社团多少还是有点酸溜溜的,有几个人说着说着,时不时就要跳过去踩那边一下。
蒋志新却还没有放心。
他今天是去过南锣鼓巷现场的,知道的情况比天榜群里的任何人都多。
他很清楚,文安组那边对天工社团有多重视!
他们派了两个四段随行鉴定,这两个四段,似乎跟天工社团的关系都很亲近!
一开始,蒋志新不是没有想过,这是不是天工社团的私人关系,他们是不是靠走后门拿这么多分的。
但他不是傻子,也不喜欢自欺欺人,他很快就发现,这两个四段对天工社团的亲近,不是那种对熟人、对晚辈的亲近,而纯粹是出于欣赏、出于认同产生的亲近!
也就是说,他们是真心认可了天工社团的实力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不可能为天工社团多留一会儿,加会儿班?
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直到现在,蒋志新的鼠标仍然停留在浏览器的刷新按钮上,隔几秒点一次。窗口的每一次抖动,都会让他的心重重地跳一次。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心跳的力度、速度越来越快了。
五点三十五,天工社团的分数仍然是284;五点四十,依旧是。
蒋志新略微松了口气。都过了十分钟了,还是这样,四段们应该不会为他们停留那么久吧……
他们多半还是没控住场,整个崩盘了……
不过,蒋志新心里又闪过一个念头。天工社团五个人,全部都是独立工作的。一个人崩盘,可能五个人全部崩盘吗?
天工社团至于一分也没有吗?
他的心脏重重一跳,再次点下刷新键。
画面又是一晃,天工42号社团后面的数字有点扭曲,蒋志新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那是多少。
但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紧盯着后面的数字不放。
292分!
五点四十一分,天工社团的分数是292分,突然增加了8分!
蒋志新光速点进后面的资料,这一看,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两天以来,他对这些资料已经很熟悉了。他一眼就发现这里新增加了什么。
只有一件文物,是“风中松”,也就是方劲松修复的。
当然还是一级文物。
这一件一级文物,就拿到了8分,毫无疑问,方劲松再次拿到了附加分!
点进万物生里,资料更全面。这件一级文物原本的分数区间是1-4分,附加分也是4分。就是说,方劲松做出了最完美的修复,鉴定师认为无可挑剔,所以在原有的基础上,给他翻了倍。
前后的对比图片和鉴定说明充分证明了这次鉴定的公正性。姓裘的鉴定师用客观又不乏热情地笔调,具体描述了它修复了哪些方面,达到了什么样的效果。光是这段文字,就能让人心服口服,更别提他还在最后面加上了一句私货的感慨——
“为这样的修复加班,值!”
蒋志新麻木地看着那个“值”字,恍惚想起了方劲松这个人。
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苏进最早跟文修专业发生的冲突,就是因为他。
当时,这个人被他以前的同学,现在在文修专业的某个师弟嘲笑,是因为什么来着?
蒋志新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
对了,他的左手有残疾,少了一根指头,还是大拇指!
突然间,蒋志新握紧了鼠标,力气非常大,几乎要把鼠标握碎一样。
左手残疾,缺少大拇指,无法抓握。这样的缺陷对于一个文物修复师来说,几乎就是致命的。
换了蒋志新自己当主考官,看见这种情况,肯定了不会收这个学生。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 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修复,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长到这种程度的?
苏进……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把天工社团的5名学生,把方劲松这样的人,带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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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看电影了,回来迟了一点,更新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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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4 第一社团
天榜群里的人等到了五点半还没等出一个结果,觉得今天大概也就这样了。
其中一些人离开了群里,准备各做各的事去。在这种事情上浪费一下午,简直可惜。
现在差不多要到饭点了,吃完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他们刚想关掉qq,就看见群里的消息突然再次疯狂卷动起来。一时间看不清文字,只看得见无数的感叹号,疯狂强烈地表达着说话人的心情。
“我靠!!!”
“又开始了!!!”
“天工42号又在涨分了!”
“妈的,文安组还真的给他们加班了!”
“快去看吉光榜!!”
同样的消息,已经能说明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些人刚刚要离开椅子的屁股瞬间落了回去,重新打开吉光榜。果然,这次一刷,就看见了天工42号社团的新分数,一涨,就涨了8分!
有震惊的就有不爽的,一句话在对话框里出现:“才8分,他们差盘木还有90呢……不对,现在是82分了。”
“你猪啊?昨天他们怎么涨分的,你忘记了?很明显,他们那里有人啊!不是一次性全部更新上去的,而是鉴定一件,更新一件,现在只是个开始呢!”
真的只是开始吗?
原本打算离开的人重新坐了下来,已经离开的又被电话叫回了电脑旁边。
他们完全忘记了刚才“浪费时间”的想法,一个个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等着接下来的发展。
“妈的,8分,又是附加分。”
“翻倍附加分,这是到顶了吧……”
“是啊。看看,鉴定师都说值了,看实物肯定更爽吧……”
大部分人都有趋利避害、捧高踩低的秉性。之前天工社团疑似停滞,招来了一票子冷嘲热讽,这时候情况变化, 群里人的话明显也放软了。
果然,三分钟后,群里再次爆出了声音:“300了!又是一次加8分!”
万物生上的资料清楚地显示着,这次的修复者是“庆余年”,同样1-4分区间的一级文物,同样是完美修复,翻倍附加分。
这次的鉴定师姓韦,鉴定说明比刚才那个冷静一点,但也能隐约看出一些兴奋来。
这证明,文安组至少有两个鉴定师正在为天工42号社团服务。
又过了三分钟,天工42号社团的分数变成了304。这次的修复只增加了四分。
一开始,天榜群里的人还隐约松了口气,想说些什么的。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这次分数增加得少,不是因为修复水平降低了,而是因为那件文物的分数区间,本身就只有1-2分,所以,这同样是一次翻倍得分的完美修复!
再三分钟,310。
到此时,天榜群里一片鸦雀无声,所有的讨论全部停了下来。但事实上,此时这里关注吉光榜的人,不减反增。
大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天工42号社团的分数一步步往上升,不断逼近排名社团第一位的盘木社团。
又一次刷新, 天工42号社团的分数变成了376分。
这时,他们的总分正式超过了江岭大学盘木社团,跃升到了全国社团的第一位。
自从三年前盘木社团升上这个位置以来,他们的名次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
吉光榜的分数每年重置一次,盘木社团的排名虽然没有变,但每年的总分都会有增加,这证明,他们虽然离再上面的清夏大学文修专业有段距离,实力其实还是在稳步提升中的。
而现在,一个昨天才正式拥有分数的新生社团,用两天的时间超过了这个强大的第一社团,所有旁观者的心情,竟然全部都是一样的平静。
因为他们都是眼睁睁地看着天工42号社团升上来的。
4分、5分、6分……8分。他们修复的绝大多数文物,都拿到了额外的附加分。而鉴定师的图片和鉴定说明都说明着,他们的鉴定结果非常客观,绝对没有搞鬼。
事实上,这一刻,关注着吉光榜的不止只有天榜群的人。
地榜群,以及没有加群的另一些相关文物修复的学生,也都在紧盯着榜单上的变化。
这样一个如同奇迹般的社团,他们最后将会到达什么样的位置?他们将会给吉光榜,给全国高校文物修复联盟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快七点的时候,天工42号社团的分数彻底停止了变化。
今天他们总共拿到了128分,加上昨天的284分,总分是412分。
他们远远地把盘木社团抛在了身后,正式成为了全国第一文修社团。
而做到这一点,他们不过只花了两天的时间。
今天,他们修复文物的总件数一共是25件,将近平均每件5分。
这个分数,不如昨天的均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不是因为他们水平不够,而是因为文物本身的分数区间就比较低。
排除开这个因素的话,他们拿到附加分的比例,比昨天还要高不少。
也就是说,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们的水平又有了提升!
大家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七点钟,天工42号社团的分数还是没有变化,这表示,今天的鉴定结束了。
直到这时,群里才再次喧哗起来。
“靠!靠!!靠!!!”
“简直服!”
“何止是服,给他们跪了!”
“一天128分,简直难以置信!!”
“128分而已,大三角一天增加三五百分的时候也有的啊?”
“你四不四傻?你拿五级文物跟一级文物比?你拿千把人跟六个人比?省省吧,酸得人牙都快倒了!”
就现在来说,群里主要的情绪还是震惊和兴奋。
如果一个人实力跟你差不多,一点点踩着你上位的话,你可能还会觉得不爽。但对方展现出来的如果是压倒性的实力,让你望尘莫及的话,你心里可能只有佩服了。
所以,群里少数几个酸子的声音迅速被镇压了下去,还有人叫着说:“谁能联系上天工社团?赶紧把他们拉进来拉进来!”
“是天工42号社团!”
“加编号多麻烦啊。你瞅瞅正榜,除了他们还有哪个社团叫这个名字的?省略一下呗。”
“说得也是……有人能联系上他们吗?”
群里一阵大呼小叫,不久,一个人诡笑了两声,打字道:“嘿嘿,@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蒋志新,同一个学校的,应该有人知道吧?”
这个人立刻被好几个人小窗密聊了:“你丫也太坏了。”
“你不知道他们两家的关系吗?”
“你这么瞎闹,小心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打压你!”
这个人贼笑着说:“嘿嘿,我故意的。我真的好想看就京大文修的反应啊!”
“谁不想看啊,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吱声的,你这纯粹就是在恶心他们!”
昨天,天工社团突然冒头之后,天榜群里不少人都通过自己的关系,调查了这个新社团的来历。所以,现在差不多群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两个组织虽然是同个学校的,但其实很不对盘……这样说还轻了,其实就是对立的。
天工社团只要存在,就是在打京大文修专业的脸,更别提他们还不断取得这么突出的成绩了……
不过,果然如他们所想,被@的两个人都没有吱声,好像根本就不在一样。
大家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办法。
当然,蒋志新是一直在的。
天色由明亮到黑暗,他一直坐在那个咖啡厅里,呆看着吉光榜上最近出现的数字。
然后,他倾身上前,开始数数。
其实无论是吉光榜,还是万物生,上面文物的排列都是有序号的,只要对照一下序号,就能统计出来。
但蒋志新还是非常执着的一件件点过去,从1点到25。
最后,他终于能确定,天工社团今天修复完成的文物总数的确就是25件,正是早上他看着苏进布置下去的全部数量。
也就是说,今天一天,天工社团5个人的修复全部按计划进行,全部成功,一个失败的也没有!
五个人,每个人同时操作五件文物,竟然全部成功。这种控制力,蒋志新想想就觉得可怕。
而从一开始就这样布置文物的苏进,是不是早就把一切计算在内了?
他的拳头不断握紧,然后放松,再握紧,再放松。
今天上午,在南锣鼓巷6号的后院里,感受到的全部情绪再次翻腾起来,越来越强烈。
这样的天工社团,简直强得可怕!
而且,现在才两个多月,不到三个月时间,他们才刚刚起步,可想而知,他们还会越来越强大。
从这样一个社团、一个组织身上,他们难道就不能学到什么东西吗?
这时,一个服务员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先生,请问您的咖啡还需要续杯吗?”
下午吃完饭,蒋志新点了一杯咖啡。他尝了一口,终究还是不习惯这种味道,放下来就再没碰过了。
现在咖啡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但还是满满的,当然跟续杯无关。
服务生这句问话,其实就是一个委婉的提醒。
蒋志新从中午坐到现在,一个人坐了八个多小时了。咖啡馆虽然都是有这样的准备的,但这还是太久了。
蒋志新一时没有回答,服务生看了眼时间,正想再问一句,他突然站了起来,匆匆地道:“买单!”
服务生一怔,道:“你点餐的时候,已经买过单了。”
蒋志新这才回神,“哦”了一声,收好笔记本,拎起背包,大步向外走去,转眼间,就已经消失在人流中。
0205 学习经验
“妈的,真的被超了……”
此时,在江岭大学盘木社团的活动室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这声音的语气非常复杂,有些佩服,有些沮丧,又有些不甘心。
“什么?”
他周围还有好几个人,有的正在拿着一件东西细细端详,有的正在看书,有的则在写着什么东西。虽然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他们今天还顺利完成了一项工作,但一个离开的也没有,仍然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听见这人的话,大家一起抬头,茫然地问着。
不过毕竟这件事跟自己紧密相关,短暂的不解后,马上就有人跳起来了:“什么?真的被超了?哪呢,我看看!”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正坐在电脑旁边,他头发微长,长相非常秀气,简直有些像个女孩子。他正是盘木群里的“疾时雨”。
他让开了一点,现出面前的电脑屏幕,有些沮丧地说:“他们现在412分,比我们高多了。”
虽然谢师兄之前就说了,让他们不要太关注分数和排名的事情,但他今天还是忍不住,过来看了两眼。
五点半看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点小高兴。那时候,天工社团的分数还没有变化,他跟天榜群的其他人一样,也以为他们今天就这样了。
七点的时候,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过来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看,他几乎不可置信!
天工42号社团以412的高分,压在了他们的头上,足足比他们高了三十多分!
他们盘木社团虽然强,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业余的社团,每一分都来之不易。他们攒了大半年,才攒了三百多分。要追上这三十多分的差距,至少得要一个多月。
而一个月之后,谁知道天工42号社团会升到什么地方去啊……
看到这情况,不仅是疾时雨,盘木社团的其他人情绪也有些低落。
自己努力了大半年的结果,被人家两天追上,换了谁心情也不好。
“被超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活动室门口响起,大家一起抬头,马上紧张了起来:“谢师兄!”
最紧张的是疾时雨,谢师兄一早就说过让他们不要关注那边的,结果他没听话不说,还带着社团所有人一起沮丧了。谢师兄知道了,肯定要骂人的!
他下意识地直接按下了关机键,屏幕顿时黑了下去。
谢师兄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属于扔在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人。但是他的眼睛非常黑,举手投足之间自然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让人看着他,心情就忍不住跟着安定了下来。
他看了电脑一眼,道:“不要这么关机,容易损伤硬盘。”
“是……是。”疾时雨讪讪地站了起来。
谢石磊压了压手,说:“坐下吧。关注了就关注了,也没什么。怎么,已经被超过去了?让我看看吧。”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火气,疾时雨心里的慌乱迅速消失,坐下来,打开电脑,声音同样平稳地介绍道:“他们现在是412分,超过我们51分。我五点半的时候看还没有变化,应该在那之后开始鉴定登记的。”
他一句话不小心透露了自己之前也关注过一次,说完才发现,立刻吐了吐舌头,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谢石磊却并不在意,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问道:“也就是说,一次性增加了128分。多少件文物?”
疾时雨被他一拍,心情再次安定了下来,惭愧地说:“我也是刚看见,还没有研究。”
谢石磊一来,原本围在电脑旁边的社员们就散开了的。这时他招了招手,道:“都过来看看吧,分析一下,学习一下人家的先进经验。”
大家本来就有点抓耳挠腮的,一听这话,顿时大喜,马上搬了凳子坐过来,在电脑旁边围了一圈。
疾时雨很擅长分析,这时得了老大的许可,更想好好表现一下。
他马上点开一个又一个的网页,一边看,一边把自己的分析结果说了出来:“这128分属于25件文物,平均接近一件五分。这25件文物里,没有分数区间1的,1-2之间的有8件,1-3之间有12件,1-4之间的有5件,也没有分数区间1-5的。”
“没有5分的,平均分还超过了5分,也就是说,他们今天也拿到了附加分?”
“对。附加分比例超过了昨天,其中分数翻倍的超过了一半。”
盘木社团的学生们纷纷议论了起来,谢石磊平静地道:“看看他们的鉴定说明。”
疾时雨点开了今天最早登记的, “风中松”的那件。
原本的分数区间在1-4分,裘四段鉴定的结果是4+4分,总共8分。鉴定说明写得很详细很客观——除了最后的那个“值”字以外。
谢石磊对疾时雨说:“把鉴定说明念给大家听听吧。”
疾时雨果然照办,一句话一句话地念了出来。
念完之后,谢石磊环视四周,道:“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个鉴定说明,看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再看看今后我们的修复过程中,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盘木社团的学生们齐齐一愣。他们没想到,谢石磊说的“学习先进经验”,就真的是学习!
当然,这么客观而且详细的鉴定说明,他们的确可以从中学到不少东西。但这是一个刚刚被从第一名打下去的社团应该有的态度吗?
他们不是应该义愤填膺,发誓努力,重新夺回第一名的位置吗?
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谢石磊看着他们的表情,声音一顿,笑了。他问道:“你们觉得,我表现得太轻松了?”
虽然师兄一直是这样,但今天的确是……
一个人点头后,其余人也纷纷跟着点起了头。
谢石磊让疾时雨把页面调回到吉光榜的位置,指着上面问道:“两天412分,平均一天206分。大家都是社团,我们不算平时,只算周末活动。按照这个进度,下周六,他们可能会拿到多少分?”
412加上206,就是618分。
现在清夏大学的分数是672分。
也就是说,如果真能按照这个进度,他们下周六就能逼近清夏大学。下周日,就有可能超过他们!
即使不照均分来算,只算他们今天拿到的成绩的话,下周他们至少也能拿到250多分,仍然有可能超过清夏大学,成为第一个超过正规文修专业的文修社团!
在谢石磊的提醒下,盘木社团的学生们迅速意识到了这点,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也就是说,下个星期,我们就有可能见证历史了?”
“对啊,照这个进度的话,很有可能!”
“创造历史的不是我们,有点遗憾啊……”
“老实说,我们差得还是有点远,还是他们更有希望。”
谢石磊注视着大家,道:“不管是谁,以社团的身份,排名超过文修专业,不是所有文修社团最大的期待吗?”
“对……对!”
被他这么一说,大家再次兴奋起来。好几个人摩拳擦掌地说:“我都迫不及待了!好想下周快点来啊!”
“对对,我也是!”
谢石磊的表情依旧平静,再次向大家点点头道:“也许他们是第一个,但我们也不是没有这个希望的。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份鉴定说明,学习一下他们的经验。”
“好!”
“是!”
盘木社团群情振奋,凑到电脑旁边,认真听起谢石磊的分析来。
活动室里的低迷气氛完全消失了,这一刻,大家充满了无尽向上的动力。
疾时雨抬头,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谢石磊,笑了笑,同样专注地听起讲来。
…………
时间已经不早,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教室里同样灯火通明,挤满了人。
几个修复师正在忙碌着,学生们有的跟着学习,有的东奔西跑地打着下手,正在进行文物修复。
蒋志新刚一踏进去,就感觉到了一股跟平时不太一样的、微微骚动的气氛。
他还没来得及品味,一个老师一抬头,看见了他:“志新?你今天上哪去了,怎么现在才来?你过来看看这个……”
这个老师同样姓石,四段,正是新调来的两个四段之一,算是蒋志新的师叔,从小看他长大,跟他关系不错。
蒋志新放下背包,发现骚动是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里来的, 皱眉看过去,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石志祥四段顺着他的目光,跟着看了那边一眼。
文修专业的学生等级非常森严。
像蒋志新这样的人,站的是金字塔的塔尖。他们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什么时候工作、什么时候休息,都可以任意安排。除了某些特殊时间,老师找不到人,也不会特别责怪他们。
再下一层的是比较年长,从小学徒出身的学生,他们比较得老师信任,老师会主动教他们东西,不会安排他们做太多琐事。
第三层是入门晚一点的学徒,同样也是从小跟着老师的那种。也能主动被教东西,但打杂跑腿的时候就要多一点了。
第四层,是公鸭嗓那种,不是从小跟着老师,而是直接通过高考,经过走后门找关系,或者正式测试进入文修专业的。他们如果会来事,倒是会学到一些皮毛。但不管是哪个老师,教东西的时候都不会刻意招呼他们的。
最底层的就是文则铭这种从其他专业转过来或者辅修的,没有基础,又没有背景,基本上接触不了什么真正的修复知识,打杂的活倒是绝对少不了。这种打杂,倒未必都是老师使唤,更多的时候是给前辈师兄打下手。
譬如现在正在到处忙碌的,基本上都是后三层的类型,第二层的不少学生现在都闲着,正聚在蒋志新看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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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6 嫉妒
蒋志新提声一问,学生们立刻跳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叫道:“蒋师兄。”
蒋志新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怎么看不出来,他们的态度似乎跟平时差不多,但里面却隐含着另一种东西。像是嘲讽,像是不屑,又像是幸灾乐祸。
他表情微沉,喝道:“说。”
学生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我们刚刚看了一下吉光榜……”
咯噔一声,蒋志新心一跳,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石志祥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有些疑惑:“吉光榜怎么了?我们掉名次了?”
不光是学生们自己,他们这些老师多少也是会关注一下吉光榜的。毕竟,这代表的是整个学校的颜面。
学生们连忙摆手,哈哈笑着说:“没有没有,那怎么可能?”
另一个学生有些傲然地道:“后面那家只有两千多分呢,怎么可能赶得上我们?”
又一个学生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蒋志新一眼,道:“是天工社团上榜了……”
“什么天工社团,是天工42号社团!”
石志祥虽然是为天工社团而来的,但来之后,真没怎么关注过他们。他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哦,是十七……叔的那个社团啊。”
石永才只有三十多岁,比石志祥小了近二十岁, 但在家里的辈份非常高,就连石志祥也必须得叫一声“叔”。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做出担任天工社团指导老师这种事情之后,石家还不太方便直接处理,只能采取一些迂回的手段。
石志祥面露不豫之色:“不是已经把十七叔调走了吗?那个小社团还能闹出什么夭蛾子来?”
那些学生让开了,露出摆在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有些不安地说:“我们刚发现,他们登上吉光榜了。”
石志祥是正规文修家族出身,从小到大就没少见过文物,根本就不知道对于普通学生来说,接触一件可以让自己修复的文物是多么困难的事。他不在意地说:“碰巧修一件两件文物,拿个一分两分,有什么稀奇的?”
蒋志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旁边另一个学生心情颇为复杂地说:“可是他们拿到的,不止一分两分……”
他好像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石志祥不耐烦地说:“有话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不是一分两分,那是十几分?几十分?”
被他狠狠一瞪,那个学生瞬间挺直了背,大声道:“是412分!”
他吞了口口水,继续道,“现在他们已经跃升成为全国文修社团的第一位,排名吉光榜第29位,仅次于清夏大学文修专业!”
“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石志祥略微有些疑惑,偏头看了蒋志新一眼。
蒋志新很了解这位师叔,明白他的意思,小声提醒道:“胡家的。”
胡家跟石家关系不算太大,石志祥略微嘲讽地挑了挑嘴角,很快又拉了下来,严厉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十七叔不是已经不在了吗?难道他偷偷跑回来了?”
另一个比石志祥低段一点的老师摇头:“没有,一直还在那里。”
“那他们是从哪里学到的本事?”石志祥想到了一个让人非常不悦的可能,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们偷学了我们的东西?”
好在他的想法马上被人否认了:“应该不会。我们的门禁一直很严,他们根本没机会偷学。”
石志祥脸色微和,道:“不是就好。要记得,你们学到的都是本门机密,绝对不可外泄,更要小心无耻小人将其偷学而去!”
“是!”
“是!”
学生们齐声应是,声音整齐划一,乖得不行。石志祥很满意,表情这才彻底缓和下来,向着电脑的方向点点头,道:“不错,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知道他们最近在做什么吗?”
学生们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说:“上次好像听说,他们在南锣鼓巷那边,帮那里的一些住户修一些家里的废旧用品……”
石志祥疑惑不解:“南锣鼓巷,那是什么地方?”
蒋志新冷眼旁观,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一些人,一部分瞧不起天工社团,视对方如仇寇,却不愿意多花一点时间,去了解一下对手的情况。另一部分,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出了这块地方,连基本常识也不明白。
简直……可笑。
不过好歹他对石家这个师门,以及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还是有感情的,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终究只是一闪而逝。
在诡异的短暂安静中,蒋志新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石志祥看向他,其余学生也是一样,只不过后者的表情里,又浮现出了一些先前见面时的异样。嘲讽、不屑、幸灾乐祸……虽然非常轻微,但蒋志新却清楚地感受到了。
蒋志新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是些无聊的桃色纠纷……
他面无表情地说:“昨天有人提醒了我他们的事情,所以我今天特别关注了一下。”
他用最客观的角度,把吉光榜上这两天的事情描述了一下。
石志祥眉头紧皱,问道:“从昨天就开始了?你怎么没说?”
蒋志新依旧面无表情:“200多分而已,还不值得特别一提。”
石志祥语塞。这个想法,对于他们来说,的确也没错……但这时候听起来,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呢?
蒋志新道:“200多分不算什么,但关键是,他们是怎么拿到这200多分的。昨天这个结果出来之后,吉光榜的群进行了很多讨论,得出了一些结论。”
蒋志新把天榜群里的一些讨论结果直接讲给了大家听,一边说,一边展示吉光榜和万物生上的各种资料。石志祥听得连连点头,道:“虽然只是一些不入流的门外汉,但说得还算有道理,很是面面俱到。”
蒋志新道:“但这些只能说明他们的能力,还是没有解释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水平,所以我考虑了一下,今天特地去实地察看了一下。”
接下来,他冷静而客观地介绍了今天所看到的情况,只隐瞒了狗洞之类的事情。
教室里一片安静,几个老师都围了过来,仔细听着。
蒋志新尤其强调了徐英、贺家等五个人的工作,让大家留心注意,他们只经过了两个多月的学习,就已经能独立从事文物修复了。即使只是一级文物,这样也是很不一般的。
蒋志新说这些,是想唤起师叔等人对新生的重视——
他虽然是个外姓,但一直都是石家重点培养的子弟,很清楚石家为什么会跟京师大学合作,到这里来办这个文修专业。
所以,对于天工社团,他除了个人受到的打击之外,最关注的其中一点就是这个。
他紧盯着石志祥,目含期待。石志祥沉吟着,半天不语。
蒋志新心里微微有些不妙的预感,他抬起头,看向周围其他人。
跟他预想的完全不同,他原以为,他描述的天工社团的表现,以及他们现在体现在吉光榜上的成绩,会激起老师的好奇和同学的好胜心。结果师叔现在半天没有表态不说,其余同学的表情也很微妙。
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眼中浮现的光芒非常不友好。
“不过是我们专业瞧不上的家伙,凭什么他们能接触到这么多文物,还能这么出风头啊?”
“就是,就是走了狗屎运了……”
“真想糊他们一脸……”
隐约的对话声传入蒋志新耳中,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不去想办法争取,反而嫉妒起别人来了?
这也……这也太蠢了!
蒋志新盯着他们,正要说话,石志祥又抬起了头,道:“你再跟我说说看,他们是怎么修复文物的?”
刚才蒋志新在介绍的时候,对这点只是一带而过,没有特别说明。
听见师叔的话,他微微迟疑了一下:“这个……不好吧。”
石志祥眉头一皱,严厉地盯着他,吐出一个字:“说!”
蒋志新仍然在迟疑:“这是别人的……”
石志祥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说!”语气更加严厉。
这时,他身为四段的气势充分表现了出来,平时的积威冲得蒋志新向后微微一仰。
他深吸口气,这才道:“他们的修复方式跟我们的不太一样……”
说这些话的时候,蒋志新的心里很不舒服。
刚才听说天工社团的学生学会了修复,石志祥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满,觉得他们偷学了本门的东西。
但现在呢?
他一再逼问细节,让蒋志新把他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这种问法,跟偷学有什么区别?
他一开始跑去偷窥就很不应该了,这时被一直逼问,心里的愧疚感越来越浓。
不过他从小就是在石家长大的,师徒长幼之分牢牢地烙在了他的心里。石志祥态度严厉地一再逼问,他不得己,还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全都说了。
这时,文修教室里非常安静,只有蒋志新的声音在回荡。说着说着,他渐渐有些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胡闹!”蒋志新刚刚低头,石志祥一句怒斥突然冲口而出!
0207 修无可修
蒋志新愕然抬头,看着自己的师叔。
石志祥眉头紧皱,脸色阴沉,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旁边的工作台上,喝道:“胡闹,简直狗屁不通!”
“师叔……”
“这是什么狗屁修复方法,从来没有听说过,根本没有记载!胡闹,完全就是胡闹!”
他说的很明显是天工社团的修复方法,蒋志新不由自主地为他们辩解道:“可是,他们修复的效果真的不错……”
他下意识地看向一边的电脑,吉光榜的榜单明晃晃地显示着。
天工社团的分数,已经充分说明了他们这套修复方法的有效性。
不说昨天的那两百多分,今天一天的25件,也差不多是蒋志新看着完成的。
换了他们文修专业的学生,能办得到吗?
五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但增加到十五人、五十人就能保证吗?
更别提,换了文修专业,能上的必然是学习超过三年的学徒,而天工社团这些人,入门才不到三个月!
“那也不行!”石志祥根本无视那些,斩钉截铁地道,“没有记载的方法,就是不行!你现在看着好,就当真是好了?谁知道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些文物会变成什么样?”
这话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但蒋志新马上又反驳了。他提醒道:“万物生上有写鉴定师的名字,鉴定师一共两位,都是四段修复师。”
石志祥嗤笑一声,不屑地说:“叛门修复师,算得了什么东西。总之,这样做,绝对是不行!这个什么天工社团,果然就不应该让他们存在下去!”
蒋志新抿着嘴不说话了,他觉得石志祥说得很没道理,但是长期以来习惯性的顺从,让他说不出更多反驳的话。
这时,旁边另一个学生小声提醒道:“可是,他们现在已经412分了。当初我们跟学校约好了,只要他们能在龙抬头前拿到500分,就承认他们的存在,让他们继续开下去……”
他越说声音越小,唯恐自己的话触怒了这位四段老师。
石志祥眯了眯眼睛,道:“你提醒得对。”
他思索片刻,向后招了招手,叫道:“玉荣呢?”
一个少年迅速上前,叫道:“四叔。”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还没到进大学的年纪,对着石志祥的脸一派恭顺。
石志祥向他摆了摆手:“帮我拨个电话给你五叔。”
石玉荣立刻拿出电话,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蒋志新看见这情景,垂下了眼帘。
这一唱一应看着很显派,其实他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石志祥对现代化的东西,包括手机在内,都一窍不通,必须要别人帮忙而已。
很快,石志祥接过电话,叫道:“老五,你帮我查个事。”
他让自己的五弟通过文物协会,去联系文安组,查一下天工社团的事情。包括他们是怎么得到这些文物的,后面还有没有什么背景之类。
说完他就挂上了电话,摆手道:“稍等一会儿吧。”
等候的这段时间里,教室里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气氛微微有些不安。
蒋志新垂着眼睛,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他有些失望。
师叔等人的反应也就算了,石家规矩一直传统,他们这种态度蒋志新早就习惯了。
他更失望的是其余那些学生的表现。他们忘了天工社团的学生是他们同校的同学,还真的就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而且面对敌人,他们想的不是提高自己的实力、良性竞争,而是满心嫉妒,想要找到对方的弱点,削弱打压对方!
现在再回想起今天上午他所旁观到的天工社团,想到他们的专注与严肃,全然投入工作的样子,蒋志新突然间有了一种感觉。他就像是故事里愚蠢而又无能的反派,像块绊脚石一样拦在主角们面前,总有一天,他会被远远地踢开……
“蒋志新。”
寂静中,石志祥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连名带姓。
蒋志新立刻一凛,道:“师叔。”
石志祥阴沉地看着他,道:“你要记住了,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认清自己所在的位置!”
“……是。”一阵沉默后,蒋志新低头回答。
石志祥冷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这时,电话铃声终于再次响了起来,石玉荣接起电话,递到石志祥面前。
对面那人噼哩啪啦地说了一大堆,石志祥刚听两句就挑起了眉,接着眉毛越挑越高,最后一怔之后,哈哈笑了起来。
他对着电话那头说:“老五,多谢你了。”
电话那头模模糊糊地说着不用客气,石志祥又说了两句,放下电话,扔回石玉荣手中。
他转头面对蒋志新,冷冷一笑道:“500分?真是想得美!”
蒋志新疑惑地看他,石志祥道:“我知道他们的文物是从哪里来的了。他们之前不是一直在那个老巷子里修破烂吗?运气不错,他们碰到了一个老宅子,老宅子里的主人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汤,答应把家里的东西拿给他们修。”
他哼了一声,道,“他们跟文安组的关系,也是因为这个宅子来的,跟那两个逆门的四段,纯粹就是工作上的往来。”
石志祥眯起眼睛,笑容有些阴险,“志新,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
“这宅子里所有统计好了的一级文物,一共只有112件!”
他转向另一个位于电脑旁边的学生,问道,“你看看,吉光榜上,这个不入流的社团一共修好了多少文物?”
这个数字直接就是显示着的,那个学生匆忙扫了一眼电脑,嘴巴突然咧得大大的:“就是112件!”
石志祥志得意满地说:“也就是说,他们手上所有的一级文物,都已经修复完了,哈哈哈哈!”
他大笑了几声,没听见周围的响应,眉头一皱。
旁边的学生们面面相觑,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蒋志新清了清嗓子,道:“师叔,万物生上,除了他们指定的这些文物以外,还有很多件一级文物,他们可以继续申请,修复得分。”
“哦?还有多少件?”石志祥似乎并不担心,问得有些轻描淡写。
“要,要数一下……”一个学生打开万物生看了一眼,紧张地说。
“那还不快去?”
几分钟后,那名学生抬起头来,道:“一共有675件!”
上次贺家统计的时候,万物生上一共还有712件一级文物。这段时间以来,有人申请了一些,所以减少了一点。
石志祥眯了眯眼睛,问道:“我们专业一共有多少人?”
蒋志新冷静地道:“四个年级加起来,一共1252人。”
石志祥轻轻一挥手,道:“那还不简单?一人一件,全部申请了去!”
蒋志新怔住了,石志祥道:“既然我们人多,那为什么还要留给他们机会?全部申请下来,我们要让他们——修无可修!”
…………
“412分!”
南锣鼓巷里,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围在电脑旁边,看着吉光榜上最后显示出来的分数,表情非常平静。
昨天看到最后出现的284分的时候,大家还很有点激动的,这时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大家面面相觑,突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徐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小声说:“感觉好奇怪啊,一点也不激动啊。”
岳明难得跟他统一意见:“是啊,感觉有点理所当然,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
徐英连连点头,跟岳明对视一眼之后,两人都非常嫌弃对方地撇开了头。
苏进在向两位四段道谢:“今天拖得太晚了,真是太感谢了。”
裘韦两个四段的态度也跟初见时完全不同了。裘四段抬了抬手,笑道:“是有点累,但是的确值得。”
他的心态比石志祥的可开放多了。韦四段与他对视一眼,笑着说:“真没想到,一级文物也能让我有这么大的收获。”他摸着自己的秃头说,“老实说,要不是那些文物是你们的指定文物,说好了只能让你们来修的,我还真有冲动抢过来上手试试!”
裘四段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你说得太对了,我也有这种冲动!”他笑容一敛,认真地向苏进作了个揖,道,“说谢,应该是我们谢你才对。这么慷慨地让我们旁观,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他跟韦四段一起,深深揖了下去,苏进连忙一手一个地扶起来,笑着说:“什么慷慨不慷慨的,这不是文安组的规定吗?”
几个人相视而笑,骆恒也轻声笑了两声,站直身体刚要告辞,纪老太太又走了过来,招呼大家去吃饭。
徐英马上就跳了起来,裘四段一拍韦四段后背:“你有口福了!”
骆恒眼珠子一转,厚颜无耻地对纪老太太行礼:“奶奶,那我也不客气地骚扰了!”
纪老太太笑得非常高兴:“来来来,求之不得!”
苏进在一边微笑着看着,这时,纪老太太转过头来,跟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0208 根本用不着
一顿饭吃下来,骆恒整个人都吃傻了。
他出身不错,从小到大各方面的待遇都是顶尖的,吃过的美食也不计其数。
但盛老头亲自掌勺的手艺,仍然把他给震了。
不光是手艺,还有摆盘的餐具、菜色的种类和里面隐含的门道……全部都透着来历非凡。
他咬着筷子看了看盛老头,又看了看纪老太太。
盛老头的手艺,和纪老太太通身的气派……好像很有点意思啊!
不过整顿饭下来,骆恒除了满口的赞美以外,什么多的话也没说。吃完之后,他还是跟往常一样,向主人道完谢,拍拍屁股就走了。
纪老太太就像一个最普通的主人一样,微笑着目送新客人远去,还向他挥了挥手。
吃完饭,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帮忙收拾善后。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拿出修复文物的手段,来对待这些精美的食具。
徐英美滋滋地洗着,不时还咂吧咂吧嘴,好像在回味嘴里的余味。
贺家却举起一个玻璃碗,放在灯光下仔细看着,有些犹豫地道:“这个碗好像不是旧制的?”
他们在忙的时候,盛老头也没闲着,在一边亲手收拾一些厨具。听见贺家的话,他抬头看了一眼,向外面努了努嘴:“这也是你纪奶奶的主意,她说葡萄果酪,还是用玻璃碗装更好看。而且……”他难得的微微一笑,“她说,餐具这东西,合用就好,不需强分古今。”
“真就是纪奶奶的作风啊!”岳明感叹着,肯定地点点头,“她说得对,这种东西用玻璃碗装最好看了。冰冰凉凉的,碗壁上还凝结着水珠,我刚才看了半天才舍得下嘴呢!”
“啧啧啧。”徐英习惯性嘲讽岳明,“吃东西还看好不好看,真娘炮。”
柳萱正好走到厨房门口,听见了。她专门倒回来,对着徐英一笑,“哦?对女人印象刻板、瞧不起女人……你觉得我把哪一点转告给秦老师比较好?”
徐英傻在了原地,过了两秒钟,他才一声怪叫,道:“我靠靠靠,谁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我靠,柳姐,柳姨,柳奶奶,我给你跪了,求饶我一命!”
他一边说,一边甩着手上的水,追着柳萱出去了。屋里屋外,所有听见他们对话的人,全部都哈哈大笑起来。
贝则铭推推眼镜,小声跟方劲松八卦:“秦老师?哪个秦老师?”
苏进跟纪老太太正站在屋外的树下说话,笑声远远传来,两人一起看向那边。
纪老太太感叹道:“真是群好孩子。”
苏进点头:“是的,我很幸运。”
纪老太太微笑着说:“人以群分,人这一辈子,也许会跟很多人交往。但最后能真正成为朋友、成为同伴的一起走下去的,始终都是注定的那么几个人。”
苏进若有所思地点头:“是,您说得对。”
他顿了一顿,提起精神道:“对了,跟您说一声,我把‘那里’的东西带走了,然后……”
纪老太太一摆手:“不用跟我说了,你随意就好。”
苏进笑笑:“我想说不是这个……是整个承恩公府。”他目光微闪,道,“那座府邸是在婉容晋后之后,按制改建的。现在虽然破败了,但它的整个建制、其中的一砖一瓦,全部都是有来历的。”
纪老太太听出了他的意思,惊奇地问道:“你想重建它?”
苏进哈哈笑了起来:“这么大座国公府,我手上才几个人?哪来的人手和资源修它?只是,这府里哪怕一片瓦、一个檐头、一根窗棂,也都是有来历的,都是文物。接下来,我想让社团来一点点修复,想征求您的同意。”
苏进说的是没有人手和资源,而不是没本事修。这话别人也许听不出来,纪老太太却是马上就留意到了的。
她深深看了苏进一眼,还是一摆手,用同样的话回复了他:“不用跟我说了,你随意就好。”
…………
与此同时,在同一座城市的京师大学文修专业教室里,学生们正在石志祥的命令下,匆匆忙忙地注册万物生上的一级文物。
高级文物注册是有限制的,同时申请的件数有限,一级文物则没有。
上个星期,天工社团因此占了便宜,每人都申请了15件文物——而今天,就轮到他们因此吃亏了。当然,只是文修专业以为的吃亏。
学生们拼命地打开万物生网站,点击申请,惟恐被天工社团抢在了前面,要挨石志祥的骂。
石志祥则抱着双手,像监工一样站在他们后面,冷眼旁观。
蒋志新低垂双眼,站在他旁边,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
这时,一个学生高兴地说:“600件了,快搞定了!”
另一个学生也松了口气,说:“他们估计吃饭去了,根本就没动!”
石志祥嘴角一挑,瞥了蒋志新一眼,教训道:“我们比他们强,根本不需要跟他们玩什么花样,直接用力量辗压过去就行了!”
蒋志新仍然沉默着,片刻后,他突然抬头问道:“三个月以后怎么办?”
“嗯?”
“他们现在已经达到了第一阶段的标准,只需要等三个月,就满足资格,可以修复二级文物了。”
“那有什么?”石志祥轻蔑地道,“只需要照今天这个样子,再来一次就行了。”
蒋志新摇摇头,提醒道:“他们手上有指定文物。”
“嗯?”
“南锣鼓巷那个大宅里的文物,是他们的指定文物。他们现在只能修一级文物,但里面应该还是有二级三级的。三个月后,他们就能开始修复那些二级文物,根本用不着万物生上的这些。”
石志祥倒真忽略了这个,他皱了皱眉,很快再次展开:“这点问题,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派段位修复师,去找那个大宅的屋主。段位修复师,还是几个业余新手,只要他不是傻子,他就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真是这样吗?
蒋志新有点怀疑,但他终于只是抿紧了嘴,彻底沉默了下来。
他们根本想不到,先不说盛老头会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就说苏进那边,也根本就没想过,要依靠万物生上的那些文物!
…………
晚饭过后,是柳萱最喜欢的一段时间。
工作暂时做完,这时候苏进也会略微休息一会儿,陪着她一起散步,把她送回学校再离开。
昨天多了一个林若,柳萱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林若说话,没跟苏进说什么。
今天,活动一结束,林若就对柳萱说:“我还有点事,要去我表姨家一趟,你自己回去行吗?”
她背对着其他人,笑嘻嘻地向柳萱眨了眨眼睛,柳萱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脸颊有点发热。她顿了一顿,才低声说:“当然,当然行……”
林若偏头看向苏进,道:“学弟,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哦~”
苏进正在跟两位四段说话,围言转头,不在意地道:“行,没问题的,还有徐英他们一起呢。”
徐英等人听懂了林若的意思,正在偷笑,这时一听苏进的话,立刻就有点无奈了。
徐英小声对魏庆说:“我怎么觉得老大这是注孤生的节奏呢……”
魏庆心有戚戚哉地点头:“被这样的美女喜欢,还注定孤生,可悲,可叹!”
最终,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还是帮了柳萱一把,宣称他们要去打篮球放松一下,成群结队地跑了。
苏进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八点过了,天全黑了。这种时候打篮球,放松?
他笑着摇了摇头。
柳萱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对苏进说:“其实我一个人回去也是可以的……”
她向来明艳强势,光彩夺目,这时却带着羞涩,下面还隐藏着些许的不知所措。
苏进微笑着看了她一眼,道:“这么晚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柳萱的脸上顿时绽放出一个明亮至极的笑容,重重地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
可能是因为林若和徐英他们做得太明显了,柳萱跟苏进一起回学校的时候,她的脸还是烫烫的,低着头不说话。
今天他们没有走路回去,而是坐的公交车。
因为是周日,所以虽然这个点了,但车上人还是很多。基本上都是周末外出的学生,回去赶熄灯前晚点名的。
柳萱在学校里是什么名气,学生里少有不认识她的。
她一上车就被注意到了,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大家纷纷给她让出一条路,又好奇地看向她旁边的苏进,窃窃私语起来。
车里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柳萱和苏进走到一个座位旁边,坐在那里的是一个同校的男生,连忙站起来让座:“柳学姐,你坐!”
柳萱笑着摇头:“不用,你坐吧,我身体好着呢!”
男生讪讪地坐下,很不自然。
柳萱抓住吊环,被这一打岔,表情总算自然多了。她还是没跟苏进说话,但两人间自然流转着一种亲近而舒适的气氛,明摆着关系不一般。
车厢里不少学生都看过学校论坛上的八卦,就算没看过也听同学讨论过,但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们相处的样子。
偷偷议论的人顿时更多了,他们交头接耳:“柳学姐真的好漂亮啊……每次看,每次都这么觉得!”
“论坛上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吧?”
“我还以为是纯八卦呢……尼玛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柳学姐这个样子!不爽,真他妈不爽!”
“老子也不爽!我看了半天,这小子也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究竟哪里好了?”
“谁他妈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过,我也没看出他哪里好了……长得也不咋帅,衣服也是便宜货,最可气的是,他带着柳学姐坐公交车——公,交,车!”
0209 枯藤社团
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总有各种豪车守在校门外面,等着求着接柳萱去约会。柳萱从来都不假以辞色。
老实说,这种矜持也是她成为校园偶像的原因之一。
结果,她选择的不是任何一辆豪车,而是跟喜欢的人一起坐公交车……
一个暗恋柳萱很久的男生突然一把抓住同伴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怎么突然觉得更让人嫉妒、更可恨了呢?!”
同伴默默地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车厢里无数目光投过来,柳萱平时其实已经习惯被瞩目的,今天却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不自在了。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苏进,发现他倒是一脸的泰然自若,正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拿着手机,正在看上面显示的内容。
柳萱略微瞥了一眼,颇为无奈地发现,他正在聊qq……
她叹了口气,也掏出手机,打开学校论坛,看了起来。
苏进不是有意忽略柳萱的。
昨天,加入地榜群,说完话之后,苏进就把手机qq给装上了。
地榜群的学生巴不得想跟他联系,多问点学点东西,他也很好奇这些小社团的表现。老实说,苏进对他们的重视,比对那些文修社团的多多了。
他本来只是预备一下,估摸着他们怎么也得过段时间才能跟自己联系的。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就有人来敲他了。
“大神!大神你在吗!”
叫他的那个人名叫“一只昏鸦”,是下午六点多的时候来跟他打招呼的。他当然没加苏进的好友,是从群里来找苏进的。
他的名字前面还有社团和学校的名称,是夏北大学枯藤社团,倒是跟他的名字相映成趣。
夏北大学枯藤社团排名第87位,只拿到过22分,最后一次修复还在三个月前,分数已经很久没动过了。
他来敲苏进的时候,苏进正在忙天工社团鉴定的事情,没留意手机的震动,没能第一时间回复。
昏鸦很懂事,叫了没回应,也没再等苏进出现,就以留言的形式,开始有事说事了。
“拜谢大神!昨天你一语惊醒梦中人,今天我们社团就出去找啦!运气棒棒der,在北郊找到了一座小庙,据说从明朝时候就有了,清朝的时候烧过一次,靠邻里乡亲集资修好了,一直存续到今天。”
“今天,我们去庙里实地查看了一下,也跟和尚们聊了聊。和尚说,我们要是能免费修,那当然没问题呢!他们的香堂都漏水很久啦!”
“今天周末,我们这里文保组的老爷们休息,我们打算明天去跟他们申请!跟老师打过电话了,他说这种情况,申请起来问题不大。等手续办妥,以后咱们就是有文物可修的人啦!”
这个昏鸦不知道是男是女,口气非常活泼,事情也说得很清楚。最后,他连发了五个叩谢的表情,向苏进道谢。他说:“多谢大神,多谢大神,多谢大神!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谢谢你救我们社团于水火!以后大恩大德,大神您有事随便开口!”
苏进看笑了,他打字回应道:“消息已收到。你们拍了那座寺庙的照片吗?能发给我看看吗?”
昏鸦秒回:“拍了!!!当然可以!!!大神您稍等!!!”
说着,一连串照片叮叮叮叮地发过来,昏鸦还同时回了一个“跪地不起”的表情,道:“天工社团的新分数我们已经看到啦,服服服。现在你们已经是全国文修社团的老大了,老大,请问你有什么感想?”
苏进眨了眨眼睛,笑着回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昏鸦立刻打了几个巨大的感叹号,表示心里的震撼。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大,革命尚未成功是怎么意思?难道?!!”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进笑了,打字回道:“我先看看照片。”
网络的另一头,一个短发女孩子捧着手机,嘴巴张大成了o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跳起来,在寝室里挥舞着拳头:“牛逼!偶像!”
旁边的上铺一个中长发女孩子探头出来,道:“你小声点!什么事这么激动?”
短发女孩用力挥手:“跟你说不清,不说了不说了!”
中长发女孩翻了个白眼,道:“整天跟文物打交道,小心交不到男朋友!”
短发女孩捧着手机,夸张感叹:“有此偶像,还要什么男朋友!”
她镇定了一下心情,把刚才跟苏进说的话截图发到了社团群里,换了粗大的字道:“你们不用再说了,从此这就是我偶像了!”
群里不少人在,很快骚动起来。立刻有人“啧啧啧”了起来:“看看,人根本没把第一社团当回事,这摆明了还要继续往前冲的啊!”
“对啊对啊,难道,他的目标真是文修专业?”
“帅爆啊!”
“不过想一想,如果这座小庙能通过审核,那以后我们也不愁分了!我们是不是也能上天榜?”
排名第87位,只有22分的社团想上天榜,以前这种话他们提都不敢提,心里想想都算是妄想。但现在,社团里这人刚说出口,其余人就安静了下来。
一座古建筑里有多少文物?就像苏进说的那样,一砖一瓦皆可修复!有了这个,他们真的可以放大胆子想像一下了!
“小鸦,你问下大神,能不能帮我们看看那庙,再提点意见?”
一看这话,昏鸦马上坐直身体,得意洋洋地打字:“那还用你说?我刚把事情讲给大神听,大神就主动找我要照片了!现在他正在看呢!”
“啊啊啊啊,不跟你们说了,他回我了!”
昏鸦手指飞舞,转眼间就已经切换了窗口,开始跟苏进私聊起来。
她有点不爽这个临时会话窗,随手递了个好友申请过去。递完她才有点忐忑,心想,没问过大神就这样做,是不是太鲁莽了?
没想到,苏进很快就通过了!
看着临时会话窗变成了好友会话窗,昏鸦捧着手机,美美地笑了笑,认真看苏进的回话。
苏进回的字数还不少。
他肯定了这座庙的历史价值,又根据照片上的内容,给他们指出了几点。
第一点,是某些能够被判定为一级文物的地方,也是他们到时候重点修复的部分。
第二点,是一到二级之间,界限比较模糊的一部分。这些究竟要怎么定级,要看当地文物保护小组的倾向,对于枯藤社团来说,修复起来可能会比较难。
对于这种情况,苏进提出了建议,提醒他们可以采取哪些手段,参考哪些资料。
昏鸦看得喘气都忘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手机,就像捧着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
天工社团两天拿到的412分,充分说明了苏进的话的正确性。
这样一个大前辈来给他们指导?每句话都是金玉良言!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苏进的话读了一遍,正准备全部截图转发到社团群里,叮的一声,苏进第二段又来了。
这一段话比前一段更长,以致于苏进也打了很久。
而这一段,比前一段更加重要。
他又圈出了几个地方,告诉昏鸦他们,这几个地方很有可能是高等级文物,他们可以想办法用这些来跟文保组的人做交易,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虽然他说的只是“有可能”,但他同时也把这些文物的名称、来历和可能的等级全部都说了出来,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判断。
类似这样的情况还有一些,苏进教给他们的不仅只有相关文物的信息,还另外指点了跟文保组打交道的办法。后面这一点,正是这些未出社会的大学生们所不知道的!
看着看着,昏鸦的笑容消失了,眼中满满都是感动。
从这些话里,她感受到了苏进拳拳的盛意……他的确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他们的!
昏鸦沉静了下来,把这两段长长的话分几次截屏,发到了社团群里。
然后,她重重打下了几个字:“以后谁说天工社团的坏话,谁就是我的敌人!”
“要不要这么严重啊?”
“几句话就把你收买了?”
群里响起了两三声调笑声,接着迅速安静了下去。
他们就跟之前的昏鸦一样,开始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研读起这两段话来。
苏进是用手机打的字,截图不是很方便,所以全部都是用语言来描述的。
枯藤社团看的时候,就需要对照原来的照片了。
他们发现,苏进这个人比他们想像中的还牛逼!
0210 照片窥物
照片是昏鸦用手机拍的,拍摄效果不错,但当然不可能比得上专业相机的效果。
照片有照片的局限,其中重要一点,就是只能表现文物或者环境的某一个片断角落,很难全面呈现。
譬如一件文物,可能正面后面,顶上底部都会有信息,但是一张照片只能拍到其中一面。正常情况下,有经验的修复师会从各个角度,多拍几张照片,综合呈现,但昏鸦这种新手就没这个意识了……
而且,她虽然大大咧咧的,但终究还是女孩子,还是个摄影爱好者。很多时候,她拍照片时会尽力去呈现它的“美”,选择一些更有表现力的角度。
这样一来,丢失信息的情况就会更严重了……
而苏进,仅仅只从这些片断信息里,就能推测出大部分文物究竟是什么,另一个无法判断的,他也给出了合理的推测,让枯藤社团回头再去仔细察看一下。
不仅只有文物,他对整座寺庙的环境也进行了判断。
照片只能显示一个侧面这种事情,在空间上会表现得更彻底。
很多人平时拍自己的家时就会发现,很难找到合适的角落,来表现出房间的全貌。有时候会把很大的房间拍得特别小,有时候却又让小房间看起来很大……
有时候,两张不同的照片可能拍的是同一个房间的不同侧面,这点没人提醒标注的话,只有最细心的人,才能通过一些最小的细节来发现端倪。
会造成这些困扰的原因,终究还是因为墙壁是没办法移动的,用平面来表现三维的空间,本来就是很有难度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对苏进来说似乎完全不构成困扰。
透过这些照片,他好像真的看见了整座寺庙。哪两个不同角度的照片拍的是一样东西、哪些角度是同一个空间的不同方向……他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次搞错的时候也没有。
老实说,枯藤社团的学生们今天亲自去了小庙,都没办法做到这一点。他们自己看见那些照片,有时候都会迷糊一下……这是哪里?我们看见过这里吗?
毕竟,照片是昏鸦拍的,他们不可能从头到尾都跟她注意一样的地方,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没有记住。
现在的枯藤社团,就跟不久前的昏鸦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苏进这两段文字,反复咀嚼,反复琢磨。
老半天,群里都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过了好久,昏鸦才哀怨地打下了一行字:“突然觉得,我拍照的技术好差哦……”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压根儿就忘了,就在今天下午整理照片的时候,她还美滋滋地在群里炫耀自己的摄影技术呢。
而当时再三夸赞的社团同伴,这时也冷酷地回答道:“对,的确不咋行。”
“哼!”
有人打起了圆场:“文物摄影和艺术摄影,本来就不一样,小雅只是没搞清楚需求而已,跟技术无关啦。”
小雅是昏鸦的本名,也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她才硬占了这个名字的。
“小雅。”群里一个叫老树的人说话了,他是枯藤社团的社长。
“到!”昏鸦连忙回答。
“发挥你最大的魅力,去求一下大神。”
“啊,求啥?”
昏鸦一愣,纳闷地问,群里更是一阵爆笑:“魅力,小雅有什么魅力,女汉子的魅力吗?”
“我呸你们全部!老娘的魅力,只有社长这种有眼光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呃,我客气一下,你不要当真。”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群里笑成了一片,昏鸦都懒得跟他们说话了。
还好社长还在继续交待:“你去求一下大神,我们明天再去拍多点照片、拍好点的话,他能不能再多给我们一点指点。”
这是正事,昏鸦应了一声,马上就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就回群里回复了,美得不行:“看,大神也看得出我的魅力!他说,没问题!我们可以再去拍照片!建议发他邮箱!”
“大神真是好人啊……”
“他真是想帮我们的!”
“嗯,是的,为了大神,我们也要努力啊!”
没人理会昏鸦的前一句话,她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然后向后一靠,抱着手机,微微笑了起来。
“是啊,大神真是好人啊……”
…………
“你在跟谁说话?”
公交车上又拥挤又摇晃,苏进很是费劲地打了那么大两段话,柳萱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苏进看了眼手机,笑着说:“是夏北大学的一个社团,名叫枯藤社团的,你知道吗?”
之前柳萱为了帮苏进,把吉光榜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个遍,连地榜也没有错过。苏进这样一提,她略微有些印象:“好像排名挺靠后的?”
“对,现在排第87位,的确比较靠后。”
柳萱好奇极了:“这种社团来找你干什么?”
苏进说:“这种社团?你可别小瞧了他们。他们排名靠后,不是因为能力不行,是因为缺少机会。”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微笑道,“如果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会走到哪一步,还真的很难说啊……”
这时,仿佛在响应着他的话一样,手机上的信息提示声再次响起。苏进看了一眼,扬眉道:“又一个,远方大学征服社团。”
“来找你做什么的?”
“问一些问题吧……”
苏进微笑着,又一次打起字来。
柳萱拉着吊环,身体随着公交车的颠簸摇晃着,她把头倚在手臂上,凝视着苏进。
她觉得自己一直都是像这样,注视着他,看着他无比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好像压根儿就忘了身边还有她这样一个人。
但也正是这样的“忽视”,让柳萱觉得安心和舒适,好像只需要这样看着他,就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了一样。
柳萱侧着头,微微笑着。她自己也没发现,她看着苏进的眼神,是如出一辄的专注。
坐在他们俩旁边座位上的那个男生,一直紧张地低着头,这时他抬起头,偷偷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而车上离得稍微远一点的另一些男生,同样看着这边,表情阴沉沉的,明显极为不满。
…………
苏进把柳萱送回了宿舍,转头准备回去十极里。
走到校门口,他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起一件事情。
他把婉容旧居密室的那些文物放到了天湖小区,装修的时候,这些东西要怎么放?
不然还是挪到十极里来暂放?
但老实说,十极里也不具备这种修复的条件……
突然,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苏进?”
苏进应声抬头。
从旁边的树下走出来五个人,全部都是跟苏进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他们阴沉着脸,表情极为不善地瞪着他。
苏进扫了他们一眼,面带微笑:“找我有事?”
其中一个男生上前一步,问道:“你跟柳学姐正在交往?”
苏进没承认也没否认:“跟你们有关系?”
另一个男生道:“你种人,也配得上柳学姐?还对她爱理不理的,我呸!”
苏进摇了摇头,道:“这些,也跟你们没关系。”
“放屁!”左边一个黑胖子破口大骂,“老子喜欢柳萱,她的事就跟老子有关系!”
苏进不以为意地摇头:“逻辑呢?”
他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对方就越是愤怒。那个黑胖子刚要开口,苏进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了。
他伸出一只手,对黑胖子说:“麻烦稍等一下。”然后接起电话,问道,“喂?”
不知道怎么搞的,被他这样一说,黑胖子竟然就真的闭了嘴,没再说话了。
旁边他的同伴表情诡异地看他:“你怎么回事?”
黑胖子自己也很纳闷,他摸着脑袋说:“我也搞不清楚,刚才那一下,我觉得就像是在听老师说话……”
五个人面面相觑。他们怎么知道,上辈子苏进虽然不是老师,但也差不多了,一辈子带过不少学生。在现在这个世界,他也一直带着天工社团,说是同学,其实跟师徒也差不了多少。
时间长了,苏进身上自然带了一股身为师长的威严,刚才那一下,不自觉地就流露了出来。
五个年轻人在旁边面面相觑,苏进接起电话,倒是一愣。
屏幕上显示的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接起来的声音很陌生,是个年轻的女人。
她的咬字很特别,每一个字的吐字都非常清晰,断音非常干脆,听起来有一种非常爽快地利落感。
苏进确定,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
对方问道:“是苏进苏先生吗?”
叫的不是苏同学,而是苏先生?
苏进一边在心里猜测着对方的身份,一边道:“我是。”
对方果断地道:“我是乐总的助理徐方巧,你现在在哪里?”
乐总?乐新征?
苏进看了一眼四周,答道:“我在我们学校的门口。”
“哪个门?”
“东南门。”
徐方巧道:“很好,我马上就到。”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苏进很少像刚才这样,从头到尾都被人把控着说话的主导权。对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天生就带着一种感觉,好像不回答是自己不对一样。
苏进摇摇头,回到主屏幕,看了眼时间。
都已经快十点了,马上就到?
0211 男朋友
果然很快,苏进刚刚放下电话,黑胖子等几个人放刚要上前,就一起听见一阵引擎发动声由远至近传来,在黑夜里非常响亮。
一瞬间,一道火红的影子从黑夜中浮现,以极快的速度飙到苏进等人面前,横了过来。
那是一辆红色的哈雷摩托,娇艳的颜色与硬朗的造型结合,混合成了一股极其张扬的气质。
车上的骑士穿着一身紧身皮衣,身材玲珑有致,明显是个女性。
她横停下车,取下摩托头盔,甩了甩短发,顺手耙了一下。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女,头发很短,贴伏在头皮上,越发凸显出她雕刻一样的脸部轮廓。而更吸引人的还是她的气质,如同一墙怒放的红色蔷薇,气势强烈,光彩照人。
她从车上翻身下来,目光匆匆一扫,就锁定在了苏进身上。
然后,她抱着头盔,大步走到苏进面前,瞥了一眼对面的几个人,问道:“你还有事?”
苏进没想到乐新征的助理,竟然会是这个样子的,真跟他想像中的总经理助理完全不同啊……
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马上就好。”
他转向黑胖子等人,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
黑胖子被徐方巧的美丽逼得呼吸一窒,被苏进一问,这才想起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但这会儿,他们的气势已经被打压了下去,再也撑不起之前那样的趾高气扬。
旁边一个人强撑着吼道:“你,你已经有柳学姐了,还在外面找别的女人,你,你这样像话吗?!”
徐方巧眼珠一转,就这一句话,她就把握到了其中的关键词,知道这几个男生是来干什么的了。
她把头盔换了只手,一把搂住苏进的胳膊,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他的身上。她巧笑倩兮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男朋友做什么,你们管得着吗?”
“男,男朋友……”那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结结巴巴地问道,“那柳学姐呢?”
徐方巧的身体贴得更紧了,她笑眯眯地继续发问:“我男朋友喜欢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我不介意,我想,你们那位柳学姐也是不会介意的。”
“什,什么!”
包括黑胖子在内,前来找碴的五个人全部目瞪口呆。
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这样说,他们可能会当面直接嘲讽对方倒贴。但徐方巧却是这样一个美女,真正的美女!
这样的美女,身为苏进的女朋友,却表示不介意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幻了……
徐方巧偏着头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没有的话,我要把我男朋友带走了哦?长夜漫漫,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对吧?”
这话里的暗示太明显了,对面除了黑胖子以外的几个人,脸刷地一下变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当然,以黑胖子的肤色,他就算脸红,也是看不出来的。
徐方巧离开苏进,伸手一勾,推起哈雷,就跟着他一起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她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好久没回学校了,都忘了大学男生原来这么纯情,这么有意思了!”
离开那五个人,她的态度立刻为之一变,神情里些许的柔媚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而然地跟苏进保持了一段距离。
苏进无奈地摇头:“不要欺负别人……”
“是他们在欺负你吧!”徐方巧不满地看他,“我明明是在帮你解围!”
你明明是自己玩得开心……苏进无奈地道:“那就多谢你了……”
“不用谢!”徐方巧笑嘻嘻地提醒道,“回头记得跟你那个柳学姐说一声,我只是跟他们开玩笑,让她不要当真!”
苏进摇头:“她不会误会的。”
徐方巧不满地说:“她会不会误会是她的事情,你要澄清是你应该做的。你不能指女孩子当你肚子里的蛔虫,什么事你不说她就知道。”
初次见面,苏进没打算跟她多解释他跟柳萱的关系,他只是笑了笑,问道:“这么晚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徐方巧爽快地说:“今天白天在跟男朋友约会,晚上才接到老板的电话。老板说你这事挺急的,我就想可以的话,先赶紧过来看看。”
苏进半开玩笑地道:“不是长夜漫漫,春宵苦短吗?”
徐方巧大大方方地说:“已经完事啦!不然我怎么会出来?”
她实在太直接了,让苏进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清了两下嗓子,道:“正好,我也有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到正事,徐方巧的态度瞬间变了个样子。她说:“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带我去要装修的房子那边看看吧。我先看看现场的情况,你也把你的需求告诉我。这样,明天一早我就能去联系装修公司,开始工作了。”
苏进很喜欢这种雷厉风行的风格,所以虽然时间不早,但他还是肯定地点头说:“这样很好,那就辛苦你了。”
徐方巧摆手:“拿人工资替人办事,应该的!”
她重新跨上车,拍拍后座,“天湖小区是吧?上车。”
苏进犹豫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车后座,终于还是坐了上去。不过他只是直挺挺地坐着,手和身体都没有接触到对方。
徐方巧低头一笑,发动了引擎,疾驰而去。
天湖小区离学校本来就很近,没一会儿,两人就到了。
今天离开的时候,苏进办好了手续,这时直接拿出通行证展示给地下停车场的门卫看,带着徐方巧进去了。
徐方巧接过通行证看了一眼,说:“回头也帮我办一张吧,到时候当监理,出入的次数会比较多。”
苏进点头:“应该的。”
两人从停车场出来,直接进了电梯。徐方巧还在跟苏进说话:“很多小区重新装修的时候都要跟物业打招呼,有时候还要出示业主的许可书。这些事情到时候我来处理,有时候可能需要你出一下面,签个字什么的。”
苏进点头:“嗯,行。不过近一段时间我都会比较忙,到时候实在不行,可能需要你去学校还有我工作的地方找我,就辛苦你了。”
徐方巧说:“我听乐总说过了,你是个大忙人!行,反正我有我家亲亲宝贝,来去也方便。”
苏进马上就知道她说的“亲亲宝贝”是指什么了。他忍不住笑了,道:“对,到时候就麻烦你跟你的宝贝一起来了!”
他正在说着,电梯门突然再次提前打开了,又是第十六层。
苏进抬头一看,站在外面的竟然还是叫狄宜佳的小明星,她身上穿着的,仍然是一袭睡衣。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白天那种绒毛睡衣,而是紫色丝绸的。这身睡衣明显比她的身材偏大,她的身体笼罩在下面,越发显得娇小玲珑。电梯的灯光下,她脖颈处的一抹肤色莹白惊人,还微微透着一股红意……
苏进只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倒是狄宜佳听见苏进刚才那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次,狄宜佳连招呼都没跟苏进打。苏进他们在十八层下楼,她拢拢衣襟,对着苏进甜甜的一笑。
苏进礼貌地点头,什么表情也没有。
走出电梯,徐方巧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对苏进说:“这是狄宜佳?”
苏进意外地问道:“你知道她?”
徐方巧说:“看过两部她的电视剧,对她惊人的演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在“惊人”两个字上加重了音,强调了一下,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苏进只是一笑, 徐方巧说:“她有金主的,听说来头还不小。看她刚才那一脸春意,应该是才睡过回来吧。”
她说,苏进就听着,并不发表意见。徐方巧没得到回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人太没劲了,一点儿也不八卦!”
苏进失笑摇头:“别人的事情……”
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进没把话说完,徐方巧却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她心想,这个人只是看上去温和,其实不好接近得很啊……
不过,跟这样的人合作倒是挺好的,头脑清醒,不用担心随便就被忽悠了去了。
徐方巧微微一笑,这时,苏进已经打开了1801的房门,带着她走了进去。
徐方巧背后背着一个包,她半跪下来,把包放在地上,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和一支电子笔,抱在怀里。这时,她人还是刚才那个人,表情气质却彻底变了个样子。
她简短地问道:“乐总只跟我说,你这里要重装修一下,速度要快。现在麻烦你给我说一下需求吧。”
苏进点点头道:“嗯,这个地方我是打算装修成一个个人工作室的……”
清水房,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非常空旷。苏进的声音回荡在四壁间,还激起了一一些回声。
下午乐新征走之后,他又考虑了一下,基本上已经理清装修需求了。
这时,他一条条地说出来,条理非常清晰。
修复是一方面,对于苏进来说,更重要的还是文物保护。
0212 文物保护
文物的存续始终在与时间做斗争。就算今天修复好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总还是会被破坏。
合理良好的保护手段,可以削弱时光的刀锋,让文物保留得更长久一点。
上次苏进就打听过了,这个世界的文物保护状况也很不理想,还存在着很多错误的观念。
以他现在的名望,还不足以插手大型博物馆的建设与设计,就只能从小型博物馆或者私人博物馆出发,逐渐地来做一些工作。
谈修之给他一份那样的租房合同,心里其实也是有打算的。苏进正好趁这个机会,把理论化成实践,好好地尝试一下。
他一边说,徐方巧一边往电子记事本上记,一开始,她还比较从容,但需要记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唇畔的笑容消失,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虽然她的表情有些变化, 但是苏进说的所有内容,她全部都用最简要的办法记录了下来,一点疏漏的地方也没有。
苏进说完,徐方巧仍然没有抬头。她的眼睛紧盯着电子记事本的屏幕,道:“麻烦稍等一下,我整理一下思路。”
过了一会儿,徐方巧终于抬头,表情严肃地问道:“也就是说,只要把你说的这几个方面做到位了,就不用担心文物进一步受损的问题了?”
苏进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几个点的确很关键,但文物保护涉及到的环境因素非常复杂,不同种类的文物还有不同的需求。我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比较常见的那部分而已。”
徐方巧的眼睛亮了:“怎么常见?”
苏进道:“常见的文物类型,比如纸质、纺织品、金属、木质、玉石、陶瓷、漆器等等。”
徐方巧越听越是激动,她猛地低头,再次看向平板上的内容:“你定的这些条件,是把这些文物类型全部囊括在内的?”
苏进强调:“只是这些文物类型中的基础状况。有时候因为一些缘故,文物状态会比较复杂,那时候就需要进行更有针对性的处理了。”
徐方巧连连点头,道:“就是说,特殊情况要特殊处理。但是一般正常情况下,这些都是适用的,是吧?”
苏进点头:“对。”
徐方巧眉飞色舞,苏进也很意外。她这样子说明了,苏进说的这些内容,她不仅全部记下来了,也全部都听懂了!
一个机械公司的总经理助理,竟然还有这样的文物素养?
接着徐方巧就抬起了头,道:“苏先生,我想,我应该跟你说一下我在公司的职责。”
她在平天机械负责什么,老实说跟苏进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她现在既然提起来了,就肯定是有原因的。
苏进点点头,徐方巧道:“我是乐总的助理,乐总是平天机械和正一保洁这两个公司的总经理,所以之前就由我来协助他,处理这两个公司的各种细务。”
苏进再次点头。
很多时候,总经理助理名义上是助理,其实就是公司的二把手,看来徐方巧也是这种情况。
徐方巧道:“最近一段时间,谈董让我们留意两个装修公司。这两家一个叫欣欣,是家老牌装修公司,主要做的是家庭装修,装修品质相当出色。另一家叫庆轩,主做商业装修,成立不到一年,就已经打出了不错的名气。这两家公司都是谈董选的,他的意思是,从这两家里选一家比较适合的,收购过来,交给我管理。”
苏进扬眉:“他想做博物馆装修?”
徐方巧没想到他联想得这么快,佩服地点头道:“对!不过相关细节还在由几个老文物修复师进行研究……”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平板,佩服地道,“远没有您这个这么完善有序。”
她来之前,乐新征只跟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苏进的身份和要求,说的不算太多。徐方巧误解了乐新征的意思,以为苏进是谈修之的亲戚或者朋友,她过来办得算是谈修之的私事,所以没太放在心上。
那时候她对苏进的态度,其实就是对一个普通大学生的。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乐新征在电话里的态度为什么会那么慎重,于是也跟着用起了敬语。
接着她就发现,不管她用什么样的态度对苏进,对方都是一样的。
苏进认真地听她说话,问道:“你是说,现在有几个文物修复师正在研究这个?”
徐方巧点头道:“是的。谈董临走时还交待,让我们去大学里找几个教授级别的老师,跟文物修复师们一起进行研究。我现在正在联系这件事,已经有些意向了。”
苏进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大学教授吗?果然是谈修之的作风,跟他想的一样……
徐方巧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您这份装修需求,就已经是一份很好的研究报告了。请问,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参考吗?”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主动道,“当然,我会向上提交正式报告,您该有的收益,一分都不会少的。”
苏进笑了笑,道:“参考什么的,当然没问题。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这座房子的装修工程,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徐方巧的眼睛亮晶晶的,大声道:“当然,交给我!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她当然会全力以赴,这个房子的装修,本身就是对苏进想法的一次实践。他说的内容能不能行,效果怎么样……都会在实践中得到体现,将来他们无论是照搬还是改进,都有了坚实的基础!
可以说,徐方巧能不能从助理升成老总,她的公司到时候会开成什么样子,都得看苏进的了。这种情况下,徐方巧怎么能不高兴?怎么能不用力地拍苏进的马屁?
想到这里,她立刻变得特别狗腿,殷勤地问道:“苏先生,苏大人,还有什么事要交待小的去做的吗?您尽管说!您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办法给您摘下来了!”
转眼间,她的态度来了个三级跳。不过这也可见她的性格之跳脱,根本就不像个白领总助。
苏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还真有两件事。”
“您尽管说!”
“第一,我交待的东西里,有些细节内容,装修公司可能会有困难。遇见这种情况,虽然有点麻烦,但你最好还是跟我联系一下,让我来判断。”
“嗯,放心,我不会妄下判断的。”
“第二件事,就是这个。”
苏进把徐方巧带进旁边的房间里,打开灯。徐方巧立刻吸了口凉气,道:“好多文物!”
苏进点头:“现在麻烦的就是这些文物。这是我才得到的,保存情况不是太好,需要及时修复。但是这里装修还需要一段时间,我没有合适的地方来做这个……”
这也是他之前自己没想清楚。他当时只考虑到要把东西隐蔽地带出来,没考虑到修复地点的问题。
现在是,无论十极里还是天湖小区,暂时都没这个条件来做这样的工作。唯一能做的,是南锣鼓巷的工作室,但那里太显眼了,又还要让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干活,也不是合适的地点。
徐方巧听了就笑了,她说:“这简单!”
谈修之做古董交易的,很多用来交易的文物都需要修复。他当然有合用的修复工作室,徐方巧就能安排。
不过,为谈修之工作的修复师不止一个,工作室空闲的时间不多,苏进临时要用没问题,装修一个属于个人的,也是应该的。
今天太晚了,徐方巧跟苏进约好了明天帮他联系。
事情基本上谈妥,两人都轻松了一截。
徐方巧目光明亮,微笑着向苏进伸出一只手道:“那就祝我们接下来合作愉快了,男朋友。”
苏进无奈地道:“你真是……口无遮拦。”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伸出了一只手,跟徐方巧握在了一起。
0213 梦境与现实交织之地
星期一上午,苏进半天都是课。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苏进不会翘课,所以这一天,他仍然认认真真地来到了教室。
周围同学们跟平时一模一样,京师大学这样的学校,上课认真听讲的比较多,走神做闲事的比较少。不过不管怎么说,课间的时候,大家总之还是会更活跃一点。
苏进伸了个懒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想了想,打开了学校论坛。
论坛上安安静静,并没有人提到天工社团的事。
其实这也很正常。
这个周末,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的确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但这只是对圈内的相关人员来说的。
在圈外的普通人来看,这也不过是吉光榜后位的竞争,连前二十名、前十名都没有,根本就不值得他们关注。
苏进从一个基本不关心文物修复的世界而来,这样的情况,他早就有预料了。
不过在论坛上,他还看见了另一个快被压到第二页去的贴子。
贴子的标题很有噱头——“柳萱学姐惨遭劈腿???”
苏进想了想,点进去看了一眼。
该说不出所料吗?果然是徐方巧来接他的事情。
有人——苏进猜测就是昨天晚上那五个人之一,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情描述了一遍,强调了徐方巧有多“风骚”,跟苏进有多亲密。
不过可能是由于徐方巧来得太急,又是晚上,他们没能拍下当时的照片。
所以,这件事没引起什么波澜,倒是让苏进有些意外地发现,他在学校论坛上还有了几个支持者。他们在这个贴子后面跟贴,有的怒斥楼主无图无真相凭空造谣,有的冷嘲热讽嘲笑这楼主还挺会抓热点的,有的表示自己已经召唤管理员删/贴了。
很快,这楼就已经被人工沉贴,苏进再回到论坛首页看的时候,它已经落到第二页去了……
有意思……苏进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外,觉得自己在学校根本没做什么事情,竟然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
中午放学,苏进刚刚走出教室门,就接到了徐方巧的电话。
徐方巧办事果然很麻利,她在电话里跟苏进说,临时工作室已经安排好了,她先过来接苏进过去看看,如果苏进觉得满意,她再联系正一保洁,帮他把文物搬去那边。
徐方巧考虑得很周到,苏进想起学校论坛上的贴子,还是拒绝了她过来接。徐方巧把地址告诉他,他直接过去就行了。
徐方巧那边也挺忙的,苏进这样一说,她就同意了。
挂了电话,徐方巧用短信把地址发到了苏进的手机上。
苏进一看地址,立刻扬起了眉。
这个地址,可真够熟悉的……
故宫古玩街a区8号,正是苏进到这个世界来的第一天时,装裱好东坡竹石图的那个工作室!
苏进的眼中泛起一阵怀念,徐方巧跟着短信问道:“找得到吗?不然我把地图定位给你?”
苏进微笑着回复道:“不用,我知道怎么走。”
跟徐方巧约定的时间是两点,苏进还是决定吃了饭再出发。
他到了三食堂,天工社团的成员们已经全部坐在了老位置上,除了贝则铭,大家都在。
从最初在食堂打过群架开始,这几乎成为了天工社团默认的规矩。
只要没事,大家都会在下课后到这里来吃饭。
这其中苏进最重视的还是星期一。
活动过后,经过一夜加上一上午的发酵,正是学生们感触最深、思维最活跃的时候。这种时候,就算苏进不引导,任由他们自由讨论,他们也能发挥出不少新东西出来。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苏进精心教导与引导的结果正在这些学生们身上产生作用。他们自由、开朗、充满热情。在他们的讨论过程中,经常能迸溅出连苏进也想像不到的火花,让他也觉得大有收获。
所以,除非逼不得已,他绝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今天中午,他也是坐在餐桌旁边,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学生们畅所欲言。
说了一会儿周末修复的事情,徐英突然道:“对了,昨天晚上我回学校上qq,发现有个高中同学来找我!”
他说话的时候向来眉飞色舞,动作非常大,坐他旁边的魏庆默不吭声地端着盘子,往旁边让了让,默默地避开了他。
徐英浑然毫无所觉,道:“那是我高中时候的死党,我叫他凤妞儿。凤妞儿现在也加入了一个文物修复的社团,还加入了一个文物修复的群!”
显然,他昨天晚上跟这个老同学聊了不少,现在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所谓天榜和地榜的区别,讲昨天他们在地榜那帮人里引起的轰动。
苏进微笑着听着,并不阻止。
只要不过度,适当的骄傲感会让他们获得更多的成就感,促使他们进步。
苏进昨天加入了地榜群,但对于这些情况只了解了一些皮毛。徐英倒是从他那个老同学嘴里知道了不少,了解了很多地榜社团的情况,尤其是他们的困境。
学生们一开始听,感觉还挺兴奋的,但很快,他们的笑容就消失了,渐渐陷入了沉默。
老实说,这些事情,在他们加入天工社团之前,都是想过的。
他们又不是傻,在文物修复方面,加入一个社团相当于决定自己一半的前途,怎么可能不好好考虑?
后来,虽然他们还是因种种原因加入了进来,但脑子里也反复揣度过这些可能。
学不到文物修复的技术怎么办?找不到文物来修复怎么办?
结果后来,苏进给予了他们强而有力的回复,从各个方面向他们证明了,他们的选择绝对没错——再正确也没有了!
但是,他们能这样,是因为苏进近乎无所不能。但地榜群的这些社团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跟自己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同样热爱文物,同样没有门路。天工社团有苏进,而其他这些社团呢?
一时间,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有些感同身受,最多愁善感的魏庆连饭都有点吃不下去了。他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花菜,问道:“那能不能想点办法,帮他们一下呢?”
方劲松略有些冷酷地说:“我们也才是初学者,自己都没什么本事,有什么资格出手帮忙?”
魏庆下意识地看向苏进,方劲松眉头一皱,道:“不要什么事情都指望老大。想要帮助别人,最好自己想办法。”
魏庆不是不知道苏进有多忙,只是习惯了依靠老大而已。被方劲松这样一训,他立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红着脸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你说得对,我们不能什么都靠老大!”
方劲松的嘴唇仍然抿得紧紧的,表情有些严肃。徐英也被他唬住了,小心翼翼地觑看了他一眼,问道:“老方,你心情不好吗?”
方劲松先是立刻摇头,道:“没有不好。”但接着,他看了看社团的大家,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得自己理下思绪……”
苏进留意了一下,方劲松眼中似乎有些迷茫,但表情还算明朗,没什么阴霾。
他暂时把这件事情放到一边,笑着说:“没事,我已经做了一些安排了。”
大家顿时提起了兴趣:“安排?什么安排?”
方劲松有些不赞同:“老大你太辛苦了,还是得悠着点来。”
苏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会自己注意的。”
这时,他看了眼时间,收好盘子站起来道:“行,我有事先出去一趟。下午你们自由安排。我只想说一句话——”
学生们紧盯着他,苏进认真地道,“鲜花和荣耀总是伴随着危机而来,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持住本心。”
“嗯!”
“是!”
“我懂的!”
大家纷纷以自己的方式重重点头,给予着回应。苏进一笑道:“嗯,那就一起努力吧!”
此时,在学校的另一个地方,贝则铭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东西。
那是几张打印出来的文档,最上面写着一行字:“转系申请书”。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门上“历史系行政办公室”的招牌,大步走了进去。
…………
苏进离开学校,乘出租车到了故宫古玩街。
这里是一条步行街,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之间,不许机动车通行。
如果临时有货物要运输,则需要使用专用的街内电动车。
出租车把苏进送到了街口,他下了车。
谈修之的工作室在a区8号,位于一家古玩店二层,那家古玩店的名字叫“九鼎”。
苏进站在街口,身边立着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整个古玩街的分区地形图。
苏进看向那张地图,它刚刚映入他的视网膜中,他的脑海里就已经条件反射一般出现了它的全貌。
不光是紧挨故宫的这条古玩街,还有被包裹在里面的整个故宫。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像苏进手中的指纹一样熟悉……不,比那更熟。
毕竟,人不会随时随地盯着自己的指纹看,但苏进从研究到修葺整个故宫,前后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苏进迈开脚步,沿着故宫的红墙往前走。
红墙对面是繁华的古玩街,一座座店面迎来送往,路边的地摊也蹲着很多人,到处都热热闹闹的。他们品鉴着各种文物,大声讨价还价,声浪沸反盈天。
今天是周一,但这里的人一点也没少。
苏进却没留意另一边的繁华,径自把目光落在孤冷凄清的红色宫墙上。
宫墙跟上次一样斑驳残破,一方天地被困其中。
苏进突然停下脚步,目光仿佛透过宫墙,看着了里面的情景。
他刚来的那一天,这幕情景曾经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如同梦境与现实的交织之处,指引着他未来的方向……
0214 墨
苏进上前两步,摸了摸粗糙不平的院墙,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曲指成拳,紧紧握起。
“这位先生,您别急着走,看一看,看一看啊!”
突然,一个声音从苏进身后不远处传过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人抱着一个木盒,正扯着另一个中年人的袖子苦苦哀求。
这两个中年人年纪差不多,大概都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境遇却天差地远。
抱着木盒的那个人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衣服还算干净,但明显已经洗得发白,袖口领口等易于磨损的地方,已经磨出了毛边。
被拉着的那个中年人则白白胖胖,西装革覆,一派成功人士的气派。唯一有点违和的是,他一身西装,手里却拿着一把折扇。
现在已经是深秋,天气有点凉,时不时一阵风刮过,还有点冷嗖嗖的。这白胖子的折扇却是展开着的,时不时摇一摇,一副挺自鸣得意的模样。
不过这时候,他那点小得意一点也看不见了。他满脸厌恶地往回扯自己的袖子,怒瞪着潦倒中年人,厉声斥道:“放开我!我这衣服多少钱你知道吗?扯坏了,你赔得起?”
潦倒中年人一愣,立刻缩回了手,但还是坚持拦在对方面前,固执地道:“麻烦看下我的东西吧,你不会吃亏的!”说着,他把手里的木盒递到白胖子面前。
白胖子不屑地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唬谁呢你?你这是什么盒子?月饼盒装的破烂,也有脸往爷面前递!”
他说得倒没错。中年人手上装东西的这个盒子,木夹板,化纤缎面的衬里,不是月饼盒是什么?
潦倒中年人急着说:“盒子不,不重要,重要的是,是里面的东西!你看看,你看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惶急,都有点结巴了。
白胖子又瞥了一眼,推开他想走:“这种盒子能装什么东西?走开走开,爷忙着呢,哪有时间跟你磨叽!”
“你看看,你看看……”潦倒中年人更急了,他带着哭腔说,“真的是好东西,我闺女急着用钱呢,不然我也不会拿出来卖啊……”
现在搞文物买卖的人多了,骗子也多了。
故宫古玩街里里外外,店里的东西稍微可靠一点,地摊上的都八成假两成真,这种临时拉着人卖东西的,99.99%的是骗子!
装得再可怜又怎么样?谁家骗子没几个故事好讲呢?
白胖子坚信自己的判断,对盒子里的东西毫无兴趣。他甩了几次没甩掉,瞪着眼睛骂道:“你再缠人,我就报警了啊!滚开!”
说着,重重一推对方,扬长而去。
潦倒中年人身材枯瘦,一脸的营养不良,被他这一推,连退几步,脚下一绊,一屁股往地上坐去。
即使这样,他也紧紧地抱着那个木盒,好像抱着自己的全部希望一样。
他还没真正摔倒,身体突然一轻,一只手拉住了他,用力把他拽了起来。
中年人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相貌温和,目光明亮,非常引人好感。
他露出一个感激的表情,道谢道:“谢谢你啊……”
扶住他的当然是苏进,他微微一笑,道:“可以把您手上的东西给我看看吗?”
苏进穿着普通,看上去不像什么有钱人。但他刚刚帮了中年人,对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捧到他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小心,小心一点啊……”
苏进应了一声。
两人正在街边,苏进指了指路边的木制长凳,道:“坐下来慢慢说吧?”
“哎……哎!”
两人一起走过去坐下,不再像刚才那么引人注目了。中年人立刻松了口气,肩背都放松多了。
苏进把木盒放在腿上,感觉有些沉甸甸的。
月饼盒里放着一个个长方形的纸包,外面包裹着的全部都是油腊纸。
这尺寸、这包裹方式,苏进一眼就认出来里面包的是什么。
不过他没有马上打开,而是小心拿起其中一块,细细抚摸着腊纸的表面,把它举到面前。
中年人刚想提醒一句小心,看见他的动作,欣慰地闭上了嘴。
包裹在外面的油腊纸显然已经经过很长时间了,明显有些脆弱。淡黄色的腊纸表面,有一些同色的花纹,微微凸出,似乎是刻上去的。
腊纸上刻纹的线条纤细却又清晰,上面画的是一个对月举杯的隐士,圆月当空,月中隐约一只玉兔。这图案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地勾勒出了“对影成三人”的孤寂与淡淡喜悦,实在是一幅佳作。
苏进轻轻抚摸了一下,轻轻打开油腊纸。
纸张已经非常脆弱,稍不小心就会损坏。中年人有点担心,却发现苏进的手法极为轻巧,油腊纸很快就被完整剥开,没有受到半点损害。
果然,纸包里包着的是一块墨,方方正正,表面有纤细的描金图案,跟腊纸上的图画一模一样。
这墨块坚如玉石,表面有比发丝还要细微的纹路,隐隐从内部透出光泽。
很明显,这是上等的优质烟墨,还是古墨无疑!
古墨是文物的一种,根据材料,有松烟墨、桐烟墨、漆烟墨、油烟墨等多种不同的类别。
古代制墨全部采用手工制作,“落纸如漆,万载存真”,实用性、观赏性都非常高。
但是古墨收藏颇为不易,一来是因为,是因为墨是消耗品,很容易损坏;二来是因为它保存困难,各种环境的不良变化都有可能对它造成影响,所以它的存世量非常小,精品更是罕见。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收藏拍卖市场上的古墨文物基本上都是清代和民国以后的,明代以前的非常稀少,价格非常高。清代套墨的价格就能超过五百万,苏进只听说过三次明代古墨拍卖的事迹,每次都拍出了千万的高价。
相比起它娇小的身躯、低调的外形,这个价格可以说是高得惊人!
苏进手指轻触这块古墨的表面,眼底光芒微闪。
之前看包裹它的油腊纸的材质时,苏进就觉得这画风有点眼熟了。现在墨上描金更加清晰,风格更加明显。
他正在细想,想要找出更多证明它来历的证据,对面的中年人突然紧张地问道:“怎,怎么样?你要买吗?”
苏进没有明说,道:“我再看看。”
他把这块古墨包好,放回原处,拿起其它的来看。
这一盒古墨一共十二块,苏进很快看出,它其实是十二生肖的形制。
他最早拿起的那块当然是“兔”,用的是月形。其余十一块也都是一样,全部都是寓物于景,把生肖动物与人像相结合,浓淡皆得,动静合宜,每幅画只要一拿起来,就能感觉到画面独有的气质扑面而来,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苏进问道:“这批墨挺好的,以前应该不是用这个盒子装的吧?”
中年人可能是前面碰壁碰太多了,得了苏进一个“好”字,就感激涕零地道:“我说嘛,就是好东西,你眼光好,眼光好。是,我小时候它不是用这个装的,是一个实木盒子,好像是专门用来装这墨的,大小刚刚好。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木头。那盒子可好看了,上面有好多镀银的小人。”
这套墨已经是如此精品,装墨的盒子肯定也很不一般。苏进好奇地问道:“那原装的木盒呢?”
中年人略带抱怨地道:“几年前,被我二叔偷出去换钱了,随便找了个破盒子把墨腾出来了……”
卖盒子留墨,听上去好像有些买椟还珠的感觉,但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中年人说的是真的,那木盒漆面镀银,上有人物绘像,异常精美。据苏进了解,在这个世界上,木制品和漆器瓷器书画等一样,是拍卖场上的宠儿,更好出手。
古墨价格虽高,但由于存世稀少,不是那么出名,层次比较低的“玩家”根本不知道它的好处,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收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它难得被留了下来,辗转到了苏进手上。
苏进又看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迎着中年人紧张的眼神,肯定地道:“这墨不错,多少钱?”
中年人更紧张了,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试探着问道:“二,二十万?”
苏进有些意外,扬了扬眉。
中年人以为自己开高了,立刻改口道:“二十万不行的话,那就十八万吧,十八万,最少这个数,不能再少了。”
他使劲地摩擦着两只手,不等苏进说话,就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要不是我闺女得了急病,这墨,这墨我本来也不打算卖的。我曾祖奶奶留下来的东西,也就这点儿了。医生说治疗要二十万,我再凑凑,十八万绝对不能少了……”
他有点语无伦次,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事实上,他虽然在给苏进开价,但心里并不觉得他能卖得起的。
这个年纪,也就是个学生伢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
但是他在故宫古玩街已经徘徊了三天了,愿意看看他的东西,还称赞这墨不错的,前前后后也就只有苏进一个人。
于是这时候,他的情绪突然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一样,全部向着苏进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声音里甚至还带了些哽咽。
0215 银行转帐
苏进看着这中年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家有急症病人, 迫不得已要卖掉家里的宝物治病,还是二十万这个说高不算高,但说低绝对也不低的数字。老实说,如果不是看到实物,能够辨认出实物,苏进都会觉得这是个骗子。
不过这时候,看见他红红的眼圈,他只是拍了拍对方的手背,肯定地说:“这墨不错,二十万就二十万吧,我买了。”
中年人才感伤到一半,就被他打断了。他茫然抬起头来,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啊?”
苏进向着他微微一笑,道:“二十万,我买了。你有银行帐号吗?我是转帐给你,还是付现?”
说到这里,苏进话声一顿,道,“二十万现金的话,太多了。如果你没帐户,最好新开一个,我给你转过去。”
中年人终于听清楚苏进在说什么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我有,我有帐户!邮政储蓄的行吗?你……你真要买?二,二十万哦……”
他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么一个学生伢子,真的要花二十万买他手里的古墨?
城里人硬是有钱……这娃娃看上去也很有气派的样子……
他的眼睛盯着苏进不放,心里乱糟糟的,这会儿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苏进笑着说:“行,我陪你去转帐吧。”说着就站了起来。
“苏进?”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带着微微的疑惑。
苏进抬头,也有些意外:“徐姐,好巧啊!”
徐方巧本来就跟苏进约定了在这里见面,两人都略微提前了一点来,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先碰面了。
徐方巧打量着苏进身边的中年人,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盒子上,眯起了眼睛,“买货?”
苏进爽快地说:“是啊,已经谈定了,正准备去银行交易。”
徐方巧的第一反应是:“去什么银行,直接手机转帐不就行了?”
中年人本来正在高兴的,看见有苏进认识的陌生人过来,顿时又紧张起来了。还好徐方巧长得漂亮,稍微缓解了一下他的戒心,不然估计他都要把东西抢回来,转身就跑了。
听见徐方巧说手机转帐,他连忙说:“不,不行,要去银行,对,去银行!”
苏进安抚地向他一笑,点头道:“放心,我本来也打算去银行的。”
他跟这种类型的人打过很多次交道,很清楚他们在想什么。
买家怕遇到骗子,中年人这样的卖家又何尝不怕?
买卖到中途,突然出来一个陌生人,开口就说手机转帐……这简直是骗子的标配!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相信什么手机转帐?
苏进不管是平时做人还是现在做买卖,一向很会为别人着想。所以他打从一开始,就说明了去银行,为的就是让这个明显出生小地方的中年人安心。
徐方巧本来也是为苏进而来的,现在苏进要去办事,她索性也跟着。
两人在前面走,中年人在后面跟着,左顾右盼,仍然是一幅小心谨慎的模样。
徐方巧回头看了一眼,凑近苏进小声问道:“这谁啊?你认识的?”
苏进摇头:“不认识,刚才在路上碰到,觉得他的东西不错,就准备买了。”
徐方巧立刻用诡异的眼神看他,一把抓住他道:“这种东西你也敢买?”她指着一边的地摊道,“那些摊子上的货物,十件里能有两件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她又暗暗指了一下身后的中年人,“这种连摊位也没有的流动商贩,你觉得他们手上会有真东西?”
苏进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看人,只看货。”
现在盒子在中年人手上,转完帐之后才算正式交易。徐方巧再次回头,瞥了一眼“豪华”得有些浮夸的礼盒,表情古怪:“货?月饼盒装的货?”
苏进肯定地点头:“对,月饼盒装的货!”
“多少钱?”
“挺便宜的,二十万。”
“……”
徐方巧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二十万多不多?
相对文物古玩来说,当然不多。但是对于一个普通人或者普通家族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苏进能得谈修之看重,昨天又在她面前表现出了强大的文物保护方面的实力,本事肯定是有的,而且还不小。
但是再厉害的文物修复师,这样买货也实在太鲁莽了……
不过苏进既然已经决定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小声问道:“我能看看货物吗?”
苏进点头道:“行,转完帐之后就是我的东西了,到时候拿给你看。”
转完帐之后,交易就彻底达成,那时候再看有什么用?
徐方巧无奈,只好点点头。
苏进看出了徐方巧的无奈,只是一笑置之。
很快,三个人到了银行,苏进和徐方巧做这种事情都是做熟了的,很快就办完了。中年人名叫方建国,他看着自己存折上刚打印出来的一排数字,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向苏进鞠躬,道:“谢谢你,谢谢你!”
苏进避开了,摇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来就是买卖,有什么好谢的?”他叮嘱道,“方大叔有事要办的话,赶紧回家,路上多小心,记得财不露白。”
方建国连声道:“哎,哎!”他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存折,把它装进了最里面那件衣服的口袋里。
方建国千恩万谢地走了,苏进捧着那个月饼盒,跟徐方巧一起到了九鼎古玩二楼的工作室。
徐方巧指着前面道:“工作室有单独的楼梯上去,不需要从古玩店里面走。”
苏进上次是来过的,点了点头,跟着她一起往上走。
到了楼上,徐方巧迫不及待地问道:“东西给我看看?”
苏进一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并不让徐方巧动手,而是自己亲自拿出一块墨,剥开外表的白腊纸,展示给她看。
“墨?”徐方巧有些意外,凑近了过去,“这种文物倒真挺少见的。”
苏进点头道:“是的,古墨是很稀有的文物,能像这样一套齐全,又出自名家之手的,非常罕见。”
“名家之手?你怎么知道?”
苏进点了点它表面的图案,道:“看画风啊。”
“画风?什么画风?”
“这画脱胎于南宋院体,落笔干脆利落,墨简意赅,转折虬劲有力,整体风格极为简逸……很明显,这是明代唐寅唐伯虎的画风。”
“唐伯虎?”这名字简直如雷贯耳,徐方巧立刻就惊了。她本来已经直起了身体,顿时又伏了下去,紧盯着那方寸之间的画面,不可置信地说,“真的是唐伯虎的画?”
苏进点头:“嗯,这应该是他自制的珍赏墨,就是不为使用,而是为了赏玩而制作的一种墨。至于是做来送人的,还是自用的,就不清楚了。”
徐方巧不敢相信地道:“这样一套整墨,得值多少钱啊?!”
苏进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对文物拍卖的价格不是很了解。”
徐方巧毫不犹豫地道:“我去查一查!”
片刻后,他们到了楼下的九鼎古玩店,店里那个西装革履的掌眼正在给他们介绍:“古墨这东西,价格差异比较大。最贵的是皇帝老儿用的御墨,这种要是成套,保存得比较完好,就算是清代的,也能轻轻松松卖个千儿八百万。”
这掌眼五十多岁,不像个文物修复师,反倒更像个大学教授,说话也很有趣。
他的手指轻拂过黄纸表面,道,“这古墨年岁越久,价格越高。定制的人身份越高,价格越高。”
“定制?”徐方巧好奇地问。
姓萧的掌眼笑着问她:“不然呢?制墨可是个精细专业的活儿。汉代的时候一般是书法家监制的,从唐代/开始就有专门的著名墨工了。明代/开始,制墨工艺更发达,工匠更多,流传下来的实物也开始变多了。不过总地来说,古墨保存不易,清代套墨都不算多,明代的更少。”
他把盒子整个儿端起来,送到眼前,欣赏地看着上面精细的画作,感叹道,“明代成套完整古墨,还是出自名家之手,这套墨,真得值不少钱!”
古墨这种相对冷僻的知识,这个掌眼竟然也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好像一早就存在心里一样。
苏进真心实意地道:“说得真好。”
萧掌眼笑吟吟地看他:“没有你眼力好。多少钱买的来着?”
“二十万。”苏进老实交待。
“赚大发了!”萧掌眼轻轻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真心实意地感叹。
徐方巧好奇地问道:“萧老师,您觉得这套墨拿去卖的话,能卖多少钱?”
萧掌眼摇头:“到这种程度,多少钱都不好说,拍卖会的规模、宣传力度、邀请的客户……都会有很大影响。古墨这东西毕竟冷门,运气好的话,一千万,一千五百万,都有可能。但运气不好,也会出现价格虚高、拍不出去的情况。”
他说得很对,苏进和徐方巧一起点头。不过,徐方巧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苏进。
萧掌眼说的两个数字,全部都是八位数。也就是说,这套古墨至少是值这个价的。而苏进把它买过来,不过只花了20万!
20万到一千万,不过翻手之间。这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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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6 拿去拍吧
想起自己刚才对他的腹诽,徐方巧忍不住有些汗颜了。
“徐姐。”她正表情古怪,苏进突然转头叫她,“谈董手下有拍卖公司是吧?”
“嗯……是的!”
“如果我想委托谈董的拍卖公司拍卖文物,要怎么做?”
徐方巧和萧掌眼一起看向他,异口同声地问道:“你要把这套古墨卖掉?”
苏进点头:“对,还有一对乾隆时期的粉彩碗。”
那对粉彩碗还是盛老头强行送给苏进的。它在拍卖场上或许能拍出一个不错的价格,但对苏进来说价值有限,没什么特别保留的意义。
这套古墨也是同样,所以苏进还是打算把它们折现,也能换得更大的价值。
萧掌眼眼睛一亮,问道:“那对粉彩碗,你手上有照片吗?”
苏进手机里当然是存着有的,调出来给对方看。
萧掌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抬头慨然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交给我来操作吧!”
“萧老师,您……”
徐方巧似乎有些意外,看见她的意外,苏进也有些好奇了。
他刚才跟徐方巧说到古墨价格的问题,徐方巧直接把他带下来,见了这位姓萧的掌眼,只介绍了姓,连名字也没说。
当时这位萧掌眼就像个普通的掌眼一样,坐在柜台旁边,笑吟吟地跟一个顾问搭话。他穿着西装,也没佩戴修复师徽章,看不出是几段。
苏进以为他就是这里的柜台掌眼,刚才听见他的知识比想像中还要渊博,已经挺惊奇的,现在看徐方巧的态度,这个人的地位好像还很不一般?
苏进脑中念头一闪即逝,萧掌眼已经开始自我介绍了:“抱歉刚才怠慢了。再次认识一下吧,我叫萧远行,二段修复师,现在忝为九鼎古玩的负责人,同时负责修古拍卖行的一应事宜。”
这种程度的渊博,同时负责九鼎古玩和修古拍卖这两个重镇,只有二段?
换了别人,可能马上就会心生疑惑,甚至对萧远行的能力产生怀疑。但苏进什么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只是坦然地道:“这样的话就最好了。我委托拍卖的话,需要办什么手续吗?”
他的态度实在太坦然太镇定了,这会儿,意外的那个人变成了萧远行。
他深思地打量着苏进,问道:“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我只是个二段。”
苏进笑了:“二段又怎么样?先不说段位能不能真正确定一个人的修复实力,退后一步来说,修复实力不行,不代表鉴定能力不行,组织拍卖的能力不行。至于后面两项的实力,我想萧老师早就已经证明过了吧?”
萧远行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赞道:“好,说得好!放心吧,就凭着你这几句话,我也要给你最好的宣传,为你拍出最好的价格!”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大学教授一样的修复师脸上,出现了一股独特的傲然之色。那是一种在自己领域内拥有绝对地位的强大自信!
苏进笑着道谢:“那就多谢萧老师了。”
萧远行做事雷厉风行,刚一说定,就去做委托拍卖协议和拍卖计划书了,说好做完之后,拿到二楼工作室去给苏进看。
苏进跟徐方巧一起回到二楼,徐方巧盯着苏进看了半天,感慨地说:“看着你,总觉得赚钱实在太容易了……”
苏进微微一笑:“出手以后再说吧。”
文物这东西,从某方面来说跟股票比较类似。出手之后当然算钱,但在真正交易之前,始终都是有风险的。
徐方巧想想,点头道:“也是。”
她带着苏进参观起二楼的工作室来。
苏进上次跟谈修之来过一次,但那次就是来装裱古画的,没有认真看过这里。
在苏进的印象里,这里的基础工具还算齐全,有些东西不全,也是这个世界的普遍情况,没办法强行要求。
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点头道:“大致还不错,可以用。”
徐方巧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吗?谈董这间工作室,已经是照着业界一流的标准装修的了,在你嘴里,只不过是‘可以用’……”
苏进哈哈笑了两声,道:“标准不同而已。”
这是一间相当传统的文物修复工作室,书画以及书籍修复相关的工具比较齐全,其余的次一点,但也能应付大部分情况。
甚至,这里还有一台不错的超声波清洗仪,可以用来去除文物表面的污迹——这是传统修复工作室不会有的。
所以刚才徐方巧说得绝对没错,在这个世界,这绝对是一流标准的工作室,但对于苏进来说,还是太“传统”,太落后了点……
他之前跟乐新征说过,要在平天机械定做一些设备,看来这件事情,得马上提上正轨了。
苏进看完工作室,爽快地跟徐方巧点头同意了。
徐方巧松了口气。老实说,她把这间工作室给苏进腾出来,中间也是做了不少工作的。
原本,这个工作室一共是三个修复师共用,现在其中一人刚好出差,另一名是新上任的修复师,打招呼说要迟一两天到位,于是只剩下了一个人。
徐方巧为了苏进,把剩下的这个修复师暂时调去了另一个距离比较近的工作室。这中间的轮换调岗,非常麻烦。
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苏进能把他那套文物保护环境方案进一步细化,她做再多工作也是值得的!
徐方巧说:“那我现在安排正一保洁,去把天湖小区的文物拉过来了?”
苏进点头:“好的,谢谢你。也是我没考虑周到,让大家麻烦了。”
徐方巧笑道:“没什么麻烦的,老实说,要是昨天没在天湖小区落一下脚,我这边还没办法在一天之内协调过来呢!”
她还忙着联系装修公司的事,既然苏进已经定下来了,她就不用继续陪同。她当着苏进的面联系了正一保洁,约定了时间去搬东西,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时,萧远行亲自拿着协议样本上来了,正好跟她擦肩而过。
他笑着对苏进说:“看来暂时要当个邻居了。有什么要搭把手的,随时下来叫人。”
苏进笑着应了,接过协议,迅速看了一遍。
这份协议是在修古拍卖行通用协议的基础上修改而来的,非常规范。
苏进看的时候,萧远行在旁边介绍:“宣传、拍卖都是由我们负责,所以我们按规矩要抽成……”
很多第一次拍卖的顾客都会很介意这个,所以他格外解释了一下。结果苏进抬起手,打断了他,微笑道:“8%,已经很低了。”
萧远行抬了抬眉毛,笑着说:“一般的确都是10%的,老客户有优惠。你虽然不是老客户,但是是谈董的老朋友,就给了个优惠待遇。”
苏进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走了谈董的后门啊。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刚才那句话说得好呢。”
萧远行哈哈大笑:“当然,这是主要原因,哈哈哈哈!”
两边的合作很愉快,苏进确认过后,签了一大堆文件。其中包括委托拍卖协议书,委托保管协议书等等。等苏进把东西拿过来之后,拍卖行方还要开具正式的鉴定书,到时候也是要苏进签字的。
手续很快办完,修古拍卖行的下次拍卖在明年一元一日元旦节。
这是修古拍卖行的年度拍卖会,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规模非常盛大,现在正在筹备中。
苏进这两个拍品,萧远行打算加入拍卖会中,以压轴商品的形式在拍品专册上展出。
办完手续,苏进迅速赶回到天湖小区,没一会儿,正一保洁的人就到了,还是昨天那几个人。
正一保洁的人跟苏进打了声招呼,熟门熟路地开始搬东西。苏进正准备上前帮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单一鸣的。
电话里,单一鸣带着些许的不好意思,说:“小苏啊,你现在在哪里?我可以过去找你吗?”
苏进一愣,问道:“啊?找我?”
说起来,周六那天,张万生和单一鸣师徒俩在南锣鼓巷呆了一天,旁观天工社团那些未入段的学生们工作,苏进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呢。
单一鸣似乎更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地说:“是啊,有些东西要拿给你看……”
什么东西,让单一鸣这么紧张?苏进有些好奇了。
他看了眼时间,道:“我现在还在学校附近,不过有点事情,马上就要出去了。这样吧,我们另外约个地方见面如何?”
单一鸣答应得很干脆:“没问题,你说地方吧。”
苏进直接就约在了九鼎工作室。挂上电话,他摇了摇头。
单一鸣有东西给他看?那会是什么?
一小时后,九鼎工作室的储藏间里放得满满当当,正一保洁的人已经离开了。
苏进看着地上堆着的箱子,和架子上放满的暂时保存好的文物,深吸一口气。
文物数量太多了,一个人处理起来真有些费劲,要是有人搭把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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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7 斧正 0218 谁教谁
0217斧正
单一鸣到得很快,他拎着个公交包,踱着步子走过来,先看了眼四周,然后清了清嗓子:“这地方不错啊?”
苏进正在归置一些修复用的配方试剂,看见他进来,擦了擦手,迎上去,问道:“要看什么东西?”
单一鸣明显跟平时不太一样,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于把目光集中到了苏进身上,然后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往地上跪去!
苏进被他吓了一大跳,还好他练了段时间战五禽,身手非常敏捷,眼疾手快地抓住单一鸣的手臂,一把把他提了起来。
苏进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单一鸣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起来,哼唧了半天才说:“师,师父让我给你磕头。”
“磕头?这我可担不起。是为什么啊?”
单一鸣好歹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论年纪比上个世界的苏进还要大,苏进怎么敢让他磕头?
单一鸣不好意思了半天,终于被苏进劝住,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他从公交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苏进手上,又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说:“这个……你看一下吧。老师说,让你帮忙斧正一下……这样的话,就算半师之恩,应该给你行礼……”
什么东西?
苏进好奇地接了过来,翻开一看,立刻就笑了。
这竟然是一份修复计划书,就是苏进让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做的那种,单一鸣也照着做了一份!
当然,以单一鸣的等级身份,当然不可能像社团的学生们那样,拿一级文物当目标。
他的目标是五级文物。这份计划书里,他一共列了十件五级文物,照着苏进教给学生的方式,采用统筹方法,同时进行修复。
五级文物修复起来非常复杂,涉及到的步骤非常多。不过好在不少步骤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还是可以统筹安排一下的。
单一鸣这份计划书却做得非常出色,他充分利用了丰富经验的优势,精确估算了每个步骤所需的时间,把每条时间流嵌合了起来,融为一体。
最终,他修复这十件文物,只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而按照他以前的进度,这么长时间,他最多只能修复两到三件。
单一鸣毕竟这个年纪了,不擅使用计算机,计划书是用钢笔手写的,总共写了三十多页。
不过他写得一手好字,看起来一点也不费力。
苏进看得很慢,看认真。他看的时候,单一鸣在旁边有点坐立不安,手指不断摩挲着茶杯,却一口水也没喝。
苏进看完,抬起了头。
单一鸣立刻紧张地问道:“怎么样,有问题吗?”
苏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把他看得更不自在了,才笑着拍了拍手里的纸面,问道:“这份计划书,不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吧?”
单一鸣顿时站了起来,叫道:“不是,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苏进注视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笑。
单一鸣跟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颓然坐下,道:“唔,是的,老师有在中间指导过……”
恐怕不只是指导吧……苏进重新翻开这份计划书,目光落在其中几个关键点上。
他现在有点知道,单一鸣为什么上来就要给他磕头了。这份大礼,多少也有点“代师行礼”的意思。
这份计划书,很明显是张万生和单一鸣共同完成的,这其中,张万生还占了更关键的因素。
相处这么一段时间,单一鸣是什么水平,苏进也摸了个大概了。这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内容,是他能力范围外的。这些内容,往往还修复的关键点,把握着这份计划书的整体节奏。
既然不是单一鸣,那还能是谁?
周六的时候,张万生带着单一鸣,在南锣鼓巷站了一整天,应该就是为了学这个。
然后,他用了一整天时间,准备了这十件文物,做了这份方案,还让徒弟带来给苏进“斧正”。
这份心思,苏进觉得很有趣,又有些感怀。
以张万生的年纪和能力,还能放下身段,跟一帮年轻人学习新东西,这份不断向上攀登的精神,让苏进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共鸣。
不过想一想,从他进入京师大学学化学的时候开始,已经能看出这一点了……
想到这里,苏进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他对着单一鸣点了点头,道:“这里面的确还有一些地方,需要调整一下。”
单一鸣一怔,苏进已经取过一支笔,直接在文件上做起了记号。
“譬如这里,时间限制得太严格了,万一出错,很有可能影响到其它环节。这种做法的一个关键,就是要留出容错的地方。容错率越低,越容易出问题……”
很快,他就列了一大堆改进意见。这份看似“完美”的计划书,在他的笔下,竟然有这么多漏洞!
单一鸣忍不住看了苏进一眼。
按照道理来说,张万生这样做,其实是违反了规矩的。
天工社团的修复方法,包括统筹安排的步骤,都是苏进自己的方法。苏进不介意别人学,是他大度,张万生和他偷学了去,就很不应该了。
张万生叫他送来给苏进看,一方面真的是抱着沟通交流的意思,另一方面,这样做,也算是告知一声,在他面前过个明路。
没想到,苏进一点意见也没有,还给他们提了这么多建议,相当于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所学,教给了他们!
不过,苏进讲得很快,里面包含的信息量非常大。没一会儿,单一鸣就没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他现在就像一个真正的学生一样,听着这位“半师”讲课,并且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
半小时后,苏进大致讲完了,三十多页纸上,几乎每一页都写上了批注的意见。
这时候,苏进放下笔,抬头向着单一鸣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么短时间,收集了这么多合适的文物,张前辈真的很厉害啊。”
单一鸣还沉浸在苏进的评点里,有点心不在焉:“唔,老师来帝都时间太短,手上存货不多。这十件文物已经挺费劲的了……”
苏进问道:“搞定计划书之后,就准备正式修复它们了?”
单一鸣点头。
苏进目光微微一闪,问道:“哦?那还需要更多的文物来练习吗?”
“……啊?”单一鸣突然回神,张大嘴巴,迷茫地看向苏进。
…………
“让我给你打下手,你也想得出来!”
张万生一边大声抱怨,一边清点着架子上放着的文物。
苏进笑着说:“怎么叫打下手呢?这叫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张万生翻了个白眼,还是有点愤愤不平的。
刚才单一鸣打电话给他,叫他过来,他还以为有什么事呢。没想到一到这里,苏进就带着他去看了储藏室里的一箱箱文物,说他可以用这些文物练手,尝试一下新式的修复方法。
张万生一眼就看出来了苏进的不轨用心。
什么共同学习共同进步?这就是要拉他们师徒当苦力!
不过苏进说得也对,任何修复方法,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练成的。有这么多现成的文物,就省得他四处去调集了。
但知道归知道,张万生心里还是有点愤愤不平的。
只是,没一会儿,他就忘了心里的这点小情绪,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那些文物上面了。
“这是哪来的?怎么这么多?还保存成这个鬼德性?!”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布囊,里面装着的是一个书法卷轴,是一个二尺斗方。
卷上写的是一种很奇特的字体,像是隶书,又像是行楷。说是书法,又有些绘画的感觉,纵有行而横无列,疏密错落,揖让相谐,就像乱石铺街,零乱却不杂乱。
书轴左下角题着时间和书写者的名字——
“乾隆庚辰板桥”。
单一鸣凑过来一看,也惊了。
“清乾隆郑板桥?”
张万生盯着这幅书法恋恋不舍看了半天,这才舒了口气,道:“不是他是谁?这就是他最出名的六分半书!”
苏进微笑着看了单一鸣一眼。
单一鸣好歹也是个七段,还是书画方面的专精,怎么可能连郑板板的“六分半书”也认不出来?
彩衣娱亲,也不过如此了。
他这一提,果然让张万生兴致大增。他感叹道:“‘吾曹笔阵凌云烟,扫空氛翳铺青天。一行两行书数字,南箕北斗排星躔。’真不愧是六分半书!不愧是郑燮!”
郑板桥,又名郑燮,人称板桥先生,江苏兴化人。他是康熙秀才,雍正十年举人,乾隆元年考中了进士,后来客居扬州,是“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
当时为了考科举,大部分考生都写得一手“馆阁体”。馆阁体特别方正,字迹清晰,就像现在的印刷体一样,易于考官阅读。
但是郑板桥认为,“蝇头小楷太匀停,长恐工书损性灵”,所以在考中进士之后,就很少再写这种字体。
“六分半书”又叫“板桥体”,是他四十岁以后自创的一种字体。
这种字体用隶体掺入行楷,又用了郑板桥最擅长的兰竹画笔,别具风格,自成一体。
由于隶书又称“八分体”,郑板桥就戏称自己的这种字体为“六分半书”。
张万生面前的这幅斗方,就是典型的六分半书。而且,从纸张、墨迹、笔意以及尾印可以看出,这幅字绝对是正品无误!
0218谁教谁
张万生欣赏了好一会儿,叹气道:“好字,可惜这保存得……有点惨啊。”
当年,承恩公府的人离开得太过匆忙,很多箱子都是往密室里一扔,也没有归整,就匆匆走掉了。
置放这个六分半书斗方的箱子没关严实,开了一道缝隙,地下室的潮气往里渗入,保存环境非常差。
还好斗方两边的横轴是用防虫的木头做的,画囊边缘又有一个暗囊,里面放了一些防虫蚁的香料。所以,这幅斗方没怎么被虫蛀,只有严重受潮霉化的痕迹。
潮湿会让纸张纤维膨胀,长期处于膨胀状态,纸张就会变得非常脆弱,甚至有可能腐化。
同时,由于造纸工艺的问题,同一张纸,每个部分纤维的膨胀度都会不一样。所以,纸张会产生皱痕,如果装裱技术不过关,还有可能受后面装裱材质的影响,产生折痕与裂痕。
另外,在潮湿环境下,霉菌会大量滋生。
眼前这幅郑板桥斗方就是这样,字心表面有大块黑色和绿色的霉迹,甚至还影响了正常的观看阅读。
这种书法字轴,如果不得到良好的修复,不仅价值会大跌,还会进一步被破坏。
老实说,现在被取出来是它的幸运。不然再过一段时间,人们发现它并且打开画囊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堆融成一滩的破纸……
张万生小心把这幅字轴放回原处,拿起其它的来看。
这些字画的原主人似乎对郑板桥有所偏好,这里一共存有二十四幅他的字画。
郑板桥号称诗书画三绝,除了书法的“六分半书”以外,绘画方面的“兰”和“竹”也都是他的拿手绝活。
这里的藏品里,这两种当然都不会缺了。尤其是一套四张的立轴“墨竹图”,竹石结合,浓淡得宜,即使在他的作品里,也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这里除了郑板桥书画,其余还有很多藏品。基本上都是明清年间的,大部分都是名家佳作,价值同样极高。
张万生最擅长的门类就是书画修复,对书法和绘画当然也是很热爱的。
这些精品,看得他目不遐接,两眼发光。但它们损坏的程度也让他连连叹息,遗憾得不行。
之前苏进就已经把承恩公府密室里的这些文物全部过目了一遍,很清楚里面有些什么,也很清楚它们被破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他介绍道:“这是从南锣鼓巷区域,帽儿胡同,承恩公府一处密室里发现的。由于当年收拣匆忙,未得得到良好保护,破损情况比较严重。”
说着,他打开一边的平板电脑,调出当时拍摄的现场照片给张万生师徒看。
张万生眯起眼睛,问道:“帽儿胡同承恩公府……是婉容的故居?”
苏进点头:“对。”
张万生的表情有些古怪,单一鸣已经“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婉容故居的密室?当初没发现啊?”
早年,婉容故居回到纪老太太手里前,产权暂时归国家所有。那时候文安组还没有正式成立,但也有个前身雏形。当时,那支队伍曾经进入婉容故居,勘察过具体情况,统计归纳了一下国公府占地面积、房屋数量、破损状况等基本情况。
那时候,单一鸣作为临时约聘的顾问,也是进去过的,可从来没发现过什么密室。
苏进想了想,也没瞒他。他打开平板的绘图板,在上面画起了地形图。
“在西路第四进院的左数第一间房和第二间房之间,有一道夹墙。它利用视觉错觉,隐藏了一部分空间,就是这间密室了。”
单一鸣瞪大了眼睛,问道:“我记得那里,之前是不是有人租住的?”
“对。”
“那些租户住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
“机关比较隐蔽,不在人们经常可以碰触到的地方。而且,那个视觉错觉设计得比较巧妙……”
单一鸣回忆了老半天,真想不起来当时勘察的具体情况了。
他只记得,经过长时间的分隔租住,那几间屋子烟薰火燎的,看上去跟普通的平房差不多,哪里看得出当初国公府的气派?
两人对话的时候,张万生一直在旁边默不吭声,这时突然问道:“谁带你进去的?”
苏进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张万生眯起眼睛,肯定的语气道:“我猜,是那位纪老太太?”
苏进有点吃惊:“您怎么知道?”
张万生哼了一声,说:“那老太太气派非凡,一看就是有来历的。再综合你身边的人想一想,就能猜到了。”
他猜测的方法很有点简单粗暴,但结果的确没错。
苏进想了想,终于没有隐瞒,坦然道:“是她。国公府是她的产业,这些文物也是她引我过去发现的。”
单一鸣恍然道:“对,这些文物也该到修复的时候了,你本事也够,交给你是对的。”
苏进只是一笑,没有解释。
这时,张万生又哼了一声,勉勉强强地道:“算了,吃人嘴软。吃了人家老太太一顿饭,给人干干活也是应该的。行吧,这个下手我打了!一鸣,你也来!”
明明是自己对那些书画文物动了心,还要强辞夺理说是因为吃了饭,这老头的个性,也真是没谁了。
苏进笑着说:“那好,就多谢您了。不过……”
他抬起直视两位高段修复师,平静地道,“我希望,两位在修复的时候,能按我的办法来。”
“你的办法?”
张万生和单一鸣对视一眼,接着,老头撇了撇嘴,道,“行,你的办法就你的办法。从现在开始,你说什么,我们就怎么做!”
…………
接下来几天,苏进真是忙得脚打头。
他大部分课余时间都呆在九鼎工作室里,跟张万生和单一鸣两个人一起,修复从承恩公府密室得来的这些文物。
书画、古籍,这些本来都是张万生师徒的长项。
正常情况下,他们绝对不可能把修复的主导权交给苏进。
但一来,他们向苏进学了东西,欠了他一份情;二来,张万生也很想看看,苏进究竟会怎么修复。
实在觉得他修复得不行,把主导权抢回到自己手上,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嘛。老头子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什么脸皮,还怕什么食言而肥?
不过,苏进当然不会让他有这样的机会。
书画从古至今,都是文物中最大的一类之一。书画修复的技艺,传承得也比较完善。论其根本,不过是“洗心、揭旧、托补、全色”四个阶段,简称“洗揭补全”。
大体阶段没变,但细节还是变了不少的。所用的工具、材料等上面都有体现。
张万生本来就不是故步自封的那种人。几天下来,他还真开了一把眼界,学到了不少东西。
张万生这个老头子,前辈包袱是很重的。学了一些东西之后,他就有点坐不住了。
他比苏进大这么多,足可以当这个小年轻的爷爷了,两人的段位更是有如天渊之别。
结果现在,他什么东西也没教给对方,反而要指着对方学东西?
这会儿,他也忘记了之前什么“打下手”的抱怨,满心只想着得找个办法,回报苏进一下。
于是,他也试着把自己的一些独门秘技,在苏进面前展露出来,意思是教给他。以老头子的性格,这种示好,当然是要尽量假装若无其事了。
结果,可能是因为他演得太好,苏进完全没察觉,又给了他一次打击。
张万生赫然发现,他的这些“独门秘技”,苏进竟然也不是不了解的!
而且这种“了解”表现得还很奇妙。
他的“独门”当然还是他自己的,里面的细节部分,苏进其实也并不清楚。
但其中最关键、最核心的部分,涉及到原理的那些东西,只要张万生提个头,苏进就能顺着把它说下去。
这不自禁地让张万生有了一种感觉,对于苏进来说,这样的东西,都不过是“皮毛”而已。他已经掌握了最根源、最本质的那些东西。而所有的“皮毛”,只不过是依附在本质之上的东西而已。
这个念头让张万生有点悚然。
传说中,的确有一种人可以达到“通一法、通万法”的地步,那就是传说中的天工!
苏进现在有了这样的表现,难道说明他已经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吗?
张万生呆了一会儿,突然失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这孩子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天工?就算打娘胎里开始学也不可能啊!
事实上,苏进现在的确还没到那个程度。
他能做到现在这样,跟两个世界不同的学习研究方法有很大的关系。
前一个世界里,文物修复知识越来越系统化、体系化。它就像一棵大树,中间有一套体系当树干,所有实际操作方法都是长在树干上的枝桠。
张万生的这些“独门秘技”,细节方面的确很有原创性,但基本原理还是在体系内的,也就是树上的一根枝桠而已。所以,他稍微一提,苏进马上就能在系统里对应到不同的区域。这就像通过主干去找到对应的树枝,当然就能描绘出那树枝是什么样的,是向着什么方向生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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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两章一起发了算了……
最近有事情,明天才能彻底搞定,这几天基本上都不在电脑旁边……
听说曾经窜到了潜力月票榜首位,可惜没有亲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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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9 有问必答
在现在这个世界里,这样的系统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文修知识以种种“秘笈”的形式存在,经验化、片断化。少了主干,每一部分都很独立割裂,很难从这个联系到那个,张万生当然会对苏进的表现吃惊了。
不管怎么说,这之后,张万生对苏进的态度更加慎重了。
之前,他自恃身份,很多时候都抱着“教导”的姿态,现在则渐渐变成了“平等讨论”。
而不管他的态度怎么变化,苏进的回应始终如一。这时候,甚至连单一鸣都有了一种感觉——苏进就像一块坚定的磐石,不管周围如何变幻,他始终坚守着自己,从来都不会动摇。
短短一个星期的交流合作,张万生师徒对苏进的认识,又重新被刷新了一遍。
不管怎么说,有苏进主导,张万生师徒配合,承恩公府密室的文物修复进度非常稳定而快速。
一个星期内,他们总共修复书画25件,古籍5本。
看上去件数好像还不如天工社团,但就文物类型与等级来说,两者的修复难度和修复所需时间天差地远。
除了亲手修复以外,苏进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忙。
从周一开始,就有好几个地榜社团发来了“修复计划书”。
周日过来联系的时候,枯藤社团本来说要再一次发照片来的。结果后来他们发过来的,是一整份修复策划。
他们果然重新去拍了照片,这次更全面、信息更丰富。他们细细思考了苏进上次提出的建议,根据自己所学,结合照片,设定了预备申请的文物、修复方法、剩下那些比较高级的文物的处理办法。
他们不愧是正规大学生,整个策划书写得条理清晰,详略得当,甚至配上了不少实地测量而来的数据,让苏进感到非常惊喜。
不过,苏进的要求非常高,他没有就这样就简单通过了。他进一步指出了策划方案里的一些问题,要求逻辑更清晰、数据更翔实。
枯藤社团表现得非常出色,按照苏进的要求,把这份策划书又做了第二遍、第三遍。
到第三遍时,他们明显已经找到了感觉,有些苏进没有特别要求的地方,他们也尝试着进行了推进与发挥。
周五时,苏进终于微微一笑,从邮件里回复过去一句话:“做得非常好,这周末,应该可以进入实践了。”
“好嘢!”守在电脑对面,等着苏进回复的不止一个人。
这时候,枯藤社团的所有人全部都在。他们的眼圈红红的,脸色多多少少都有些憔悴。
做这份报告书,他们不眠不休,真是花费了大量精力。
其实苏进第一次把报告打回来的时候,他们心里还有点不太服气。那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尽善尽美的了,结果苏进竟然还不满意,还提了那么多意见!
当时他们就是抱着一种赌气的心态去研究那些意见和建议的,当然,也是因为天工社团的成绩实在太突出,太有说服力了。
结果稍微一认真,他们就发现,苏进的这些建议的确就是他们有疏漏的地方。也许做报告的时候不会觉得,到时候实践起来就会出现问题,就会做不下去。
这本身就是理论和实践之间容易出现的错位,必须要用极为丰富的经验才有可能稍微避免。
枯藤社团好歹还算有点经验,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苏进指导的必要性,马上就老老实实地照办修正去了。
这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把所有的课余时间全部投入在了这份报告里,光是那座小寺庙,他们前后就跑了八趟。
现在得到苏进一言肯定,他们每个人都兴奋极了。这感觉,跟第一次正式修复好一件文物时比,也不遑多让!
一个学生扭扭脖子,感叹一声:“总算过了!再不过,我就……”
他没再说下去,旁边另一个学生转头看他:“你就咋样?”
头个学生沮丧地低头:“我就再继续努力呗!”
“哈哈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虽然忙了整整一周,但他们的笑声仍然活力四射,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生命力。
离电脑最近的那个学生眼睛一亮,叫道:“又来了一封邮件!”
所有人同时凑过去看。
前一封邮件的肯定后,这一封邮件的内容更详细。
苏进再次肯定了他们的策划,尤其提出了里面的几个亮点,额外表扬了一下。
昏鸦的眼睛闪闪发亮,用力擂了一下旁边同学的背:“看见大神说的第二条了没有?我提的我提的!”
“对对,你提的。大姐,温柔点,骨头都要被你打断了……”
“没事,你脂肪厚着呢,打不断的。嘿嘿,我提的!我被大神表扬了!”
旁边那个微胖的男生无奈地看她一眼,又继续看邮件。
表扬之后,苏进又提了一些注意事项。
实际修复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意外因素,需要应急处理。
做得更好的策划案,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把它当成唯一的指导。
在这里,苏进提了几个可能出现变化的地方,让他们提前留意。同时,他还要求他们按照这样的思路,步步留意,尽量不要因为疏漏,让文物损坏。
虽然只是一级文物,但也是有价值的。他们必须从头开始,就严肃认真地对待每一件文物。
苏进的认真与慎重从字里行间里透了出来,让枯藤社团的学生们也跟着严肃了起来。
最后,苏进预祝他们一切顺利,同时提醒他们,今天要好好休息。只有最好的精神状态与身体状态,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实力。
看完最后一行,枯藤社团所有学生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昏鸦喃喃道:“好想见见大神本人啊……”
其他人没有应声,但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昏鸦的话,的确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
给苏进这样发策划案的,不止枯藤一个社团。
地榜上一共五十个社团,这个星期,一共有二十二个社团给他发了邮件,其中八个社团发来了具体的策划案。
这个比例,比苏进想像的要高一点。
上周末,天工社团的表现的确很突出,但不管怎么说,只是一个周末的表现,能不能持续下去,还很难说呢。
再说了,大家都是学生,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别的同学,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这八个发来策划案的社团里,有五个照着苏进的话进行了修改。重复修改直到他通过的,包括枯藤社团在内,一共只有三个。
在这个过程里,苏进的态度非常明确。
“有问必答,去者不追。”
有人提问,他就解答。有人发策划案,他就根据策划案的内容,该提意见的提意见,该提建议的提建议。对方修改了再发,他继续评价,不发了,他也绝对不会再追过去过问。
他分得很清楚的,天工社团是他的责任,这些社团不是。
他愿意给他们帮助,是希望能出现更多优秀的、拥有现代理念的修复师。
而他始终认为,修复师需要手艺,也需要心性。心性不佳的,还是趁早转行吧。
人一多,类型就会变多。
发来策划案的八个社团里,有一个叫独舟的,在地榜上排名第11位,积分49分。
相当不错的分数。
这个独舟社团第一次发来的策划案相当不错,尤其是对于一个新手社团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出色了。
但可能是由于他们受指导老师的影响比较深,所以虽然操作经验比较丰富,策划案的全面性就差了一点。这方面有点遗憾。
于是,给他们策划案的回馈,苏进写得是最多的。长长一封邮件,足有两千多字。
结果,好心没得到好报。一天之后,独舟社团发来了回复,只有一句话——
“切,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苏进看到回复的时候愣了一下,还特地拉回去看了一下,确定的确就是写了先前那份策划案的那家社团。
然后,他再看了一眼那封邮件,微微一笑,关闭了窗口。
别人的态度,如清风拂面一般,对他真没什么意义。
他是抽空做这些事的,这时他站了起来,准备回去继续处理手上正在修复的一本古籍。
突然,“叮”的一声,又有了一封新邮件提示。
苏进弯腰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
他先看的发件人的来处,一看先觉得眼熟,再看就想起来了。
“江岭大学盘木社团”,这不是当前天榜排名第三十,所有文修社团排名第二——不久前还是第一的那个社团吗?
他们找过来是要干什么?
苏进这才去看正文。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段话,非常礼貌。
“苏同学您好,冒昧打扰了。我是江岭大学盘木社团现任社长谢石磊。听说您在为地榜社团提供咨询支持,请问天榜社团可以参与吗?”
盘木社团会知道苏进在做什么,这事不奇怪。大家都是吉光榜上的社团,地榜群的群主还是盘木社团的前任社长呢。
奇怪的是,盘木这样的社团,才被苏进他们踩过去的,竟然会来寻求他们的帮助!
苏进的手指在鼠标上轻敲了两下,重新坐了下去,面带微笑地打下两个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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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0 不欺负小孩子了
这天,苏进正在埋头修复一本古籍。
单一鸣中场休息一会儿,抱着茶杯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修复。
现在的苏进,动作里哪里还看得见初见面时的那种生涩?
不管做什么,他一直都是那么稔熟而稳定,从容有余,那姿态,简直像是一个干了几十年活的老工匠。
这几天,他也看见了苏进修复的成果。
书画和古籍也是他们师徒专精的项目,但任谁也看得出来,苏进在这方面的造诣,绝不输给他俩。
渐渐的,就算是单一鸣,也莫名有了一种感觉——
一件文物,只要苏进出手, 就绝对毫无问题!
这种安全感,他只在他师父张万生身上感受到过……
看着看着,单一鸣突然问道:“小苏,那个吉光榜,有团体榜,还有个人榜,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啊。”苏进现在正做的工作不需要用脑,他很轻易地分神回答。
“你不关注一下?”
苏进笑了:“还早呢,这个分数的累积性太强了,要在上面崭露头角,他们还早。”
现在天工社团的几个人平均下来,分数不到一百,在吉光个人榜上排名千名开外,要登上正式舞台,的确还早。
单一鸣摇头:“我说的不是他们,是你!你就不想争一下这个个人榜?”
“我?”苏进笑了,他摇了摇头道,“算了,我还是别欺负小孩子了。”
欺负小孩子……单一鸣语塞。
这小子,是不是忘记自己只有十八岁, 比那榜单上大部分人年纪都要小了?
不过想一想,单一鸣也无话可说。不说年龄,单论技术,吉光榜上那些学生,在他面前真的不就跟小孩子一样?
苏进去争吉光个人榜,真的就是以大欺小的感觉……
单一鸣想了想,摇头道:“可惜,你现在还没段位,不然,真可以去争一下鲁墨榜。”
最早听柳萱介绍吉光榜的时候,苏进就听说过鲁墨榜了。
那是提供给职业修复师的一个榜单,初段以上都可以加入。不过由于特殊原因,榜上最高段位只有八段,九段们都没有参与排名。
单一鸣说:“不过也没啥,现在就当是积累了。只要能证明是你修复的,入段前的作品也是能算进成就的。”
苏进饶有兴致地听着,信口问道:“哦?怎么证明呢?”
“有同等段位或者更高段位的修复师证明就行了。”单一鸣指了指自己,“我就可以证明。”
苏进笑着说:“好啊,那到时候就拜托了。”
“当然没问题!”单一鸣满口答应。
他注意到苏进手边的一叠纸,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苏进本周做的另一件工作。
他画了一批图纸,交给了平天机械那边。
平天机械现在在做一些考古修复用的机械,这个头开得很好,但是机械的种类还很有限,比苏进上个世界里用过的差远了。
不用那些机械和设备,他也能进行修复,但这不是他想要的道路。
他一直认为,文物修复需要经验,更需要科学化的手段。用来配合这些手段,专业的仪器设备必不可少。
他不是机械师,当然没办法直接绘制专业图纸。但这样的设备,他以前用得多了。它大概是什么样的,拥有什么样的功能,可以进行什么样的调整,他多少都能说出些门道出来。
换句话来说,他这就是提需求!
他提出足够详细的需求,再让平天机械的专家们进一步细化、计算出数据,最后就能制作出实际的设备来。
其实,他这边还有一个优势。
绝大多数考古和修复用的机械、仪器和设备,其实都不是专用的。
它们大部分都已经在其他领域得到过应用,只是转换到了考古和文物修复这边来了而已。
这周,苏进就抽空总结出了几个设备的具体需求,用快递发去了平天机械,由乐新征亲收。乐新征只在收到后给苏进打了个电话,还没有进一步的回应。
匆匆忙忙的一周就这样过去了,转眼间又到了周末。
这周一早,无论天榜还是地榜,所有文修社团全部都打开了吉光榜,开始关注起了暂时排名第28位的天工社团。
其实,按照上周末的惯例,吉光榜会到下午才开始有所变化。但大家还是一早就打开了,时不时过去刷新一下。
早上七点多钟,地榜群里就已经有人开始问了:“你们猜,今天天工社团能超过清夏文修吗?”
地榜群里没有文修专业,所以大家问得也比较大胆。
另一个人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超过,不过我挺希望他们能超的!”
这个社团这星期接受了苏进非常尽心的指导,心里很感激,这时候很痛快地表示了支持。
像他们这样的社团不止一个,尤其是枯藤社团的昏鸦,表现得最为激动:“大神他们肯定超,绝对超!我相信他们!!”
老实说,地榜群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盼望着的。
身为文修社团,他们天然就跟文修专业有些对立。有羡慕嫉妒恨方面的因素,但是不全是。也许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超越文修专业,哪怕最末尾的那个——都是他们的最大目标。
更别说,现在要赶超文修专业的是天工社团!
这个新生的社团,上周给了他们很大的帮助。不光是有没有邮件指导,光是苏进在群里说的那句话,就足够指点迷津的了。
可以说,这一整周,地榜群的各个社团,都在图书馆翻查资料、在城市各个角落寻找遗迹。
80%的社团都有收获。
像枯藤社团那样运气好的,直接就找到了遗迹,开始工作了。运气略差一点的,找到了遗迹,正在跟户主或者所有人沟通。运气最差的,也在地方志里摸索出了一些东西。
由于能力所限,这些收获暂时还没在吉光榜上体现出来,但它已经足够让各社团的学生们振奋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苏进带来的,他们心怀感激!
但任何时候,都会有不一样的声音。
有个“独舟社团”前缀的人嗤笑一声,说:“我看未见得。”
昏鸦是天工社团最坚定的支持者,她愤怒地问道:“单桨你什么意思?”
叫单桨的独舟社团成员凉凉地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们想的太不现实了而已。”
“怎么不现实了?他们现在离清夏大学就差200多分,上礼拜他们一共拿了412分!你说,怎么就未见得了?”
“先不说这400多分他们积累了多久,上礼拜他们表现得那么夸张,你们以为他们的对家不会发现吗?”
“单桨你说啥蠢话呢?”又一个独舟社团的插嘴了,“什么对家?说全国排名第三的文修跟一个文修社团是对家,你跟京师文修有仇是吧?”
单桨立刻认错:“是我说错了。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啦,京师文修已经注意到天工社团的事了,听说他们已经采取措施了。对了,你们可以去看看万物生,随便点点就知道啦!”
独舟社团的冷嘲热讽让地榜群的大家很不爽,昏鸦正要反驳,听见单桨后一句话,还是忍了忍,先去点开了万物生。
万物生……万物生怎么了?
她第一时间没发现问题,正准备回群追问,突然看见他们枯藤社团另一名成员说话了:“什么?万物生上,帝都所有一级文物,全部被注册了?”
全部被注册?不可能吧?
昏鸦立刻切到帝都,随便找了一件一级文物点进去,果然,申请按钮是灰色的,显示已经被申请了。
她换了一件文物尝试,还是一样,这件也被申请了!
一件接一件地试下去,昏鸦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用力用左手捏了一下右手,想起件事,打起精神在群里打字:“不对,怎么就不能是天工社团自己申请的?他们这周还要活动,提前申请文物,也是应该的啊。”
“的确挺应该的。”单桨还是那种连打字都让人觉得讨厌的语气,“但你但凡稍微关注一点就会发现,这些文物是上周一批统一申请的。天工社团……有这么多人吗?”
昏鸦抿紧了嘴唇,又想起一个可能:“对了,上周他们修复的是指定文物,这周也可以继续啊!”
“呵呵。”单桨继续冷嘲热讽,“抱歉哦,内部消息,他们手上指定的一级文物刚好112件,上周刚好全部修完,一件也不剩了~”
这样的内部消息,只可能来自于文物协会或者文安组,单桨有意无意地还炫耀了一下自己的人脉。
他最后下了个结论:“总之,天工社团这周想要超过清夏大学,还是作梦比较快吧。有京师文修盯着,别说这周了,下周,下下周,也都不可能~”
“独舟社团-单桨 被管理员禁言1天”
群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提示,单桨被迫闭了嘴。
独舟社团立刻有人问道:“谁禁的?单桨哪里说错了?”
凤栖梧打字说:“不好意思,我禁的。没说错,看他不爽而已。群主,去掉我的管理吧。”
上周为了让凤栖梧分析情况,群主清风明月给他加了管理员,让他能在全员禁言的时候说话,后来可能是忘了,管理一直没取掉。没想到这时候,就被他把单桨给禁了。
能解除禁言的只有群主和管理员,能去掉管理员权限的只有群主。
地榜群的管理员一向很少,除了凤栖梧以外只有两个人,还好久没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清风明月还是没有说话,群里有人打字道:“呃,群主好像不在哦。”
“群主职业修复师,忙着呢,估计晚上才会出现吧。”
“那只好等到晚上了……”
“凤儿这脾气真是……哎!”
群里七嘴八舌,而单桨的禁言,始终没人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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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1 欢迎加入
不过不管怎么说,禁言也就是泄愤,地榜群的大家,还是很担心天工社团今天的情况。
当然,关注这个的不仅只有地榜群,还有天榜群的相当一部分人。
很快,他们多多少少也接到了独舟社团那样的“内幕消息”,有的发愁,有的庆幸,有的只是冷笑:“区区一个社团,也敢跟文修专业作对?对,就像这样,根本不需要多做什么,正面碾压过去就行了!”
也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堂堂一个文修专业,这么对付一个小社团,真是有点……”
“胜之不武是吧?”
“……还有点不要脸。”
“……嗯,对!”
天工社团对这些讨论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也没有关注文修专业的行动,根本还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做些什么。
19号周六一大早,他们就精神昂扬地来到了南锣鼓巷。
徐英岳明魏庆三个人一起来的,徐英一路走,一路跟岳明嘀咕:“哎,你说今天咱们能搞到500分吗?”
他开始遐想,“要是今天就拿到这么多分,文修专业就没话可说了吧?嘿嘿,他们定的半年,我们三个星期就完成了。哈哈哈哈哈,爽!”
岳明斜睨他一眼:“先别得意,完成再说吧。”
魏庆兴奋地说:“比起这个,我还是比较期待今天老大会拿什么文物来给我们修!”
岳明立刻点头,也兴奋了起来:“是啊是啊。说起来,我记得老大之前说过,老盛那边能修的一级文物一共212件?我算了一下,我们上个星期好像就修完了吧?”
魏庆道:“对,我也算过了的,已经修完了。这礼拜我们会修什么?万物生上其他需要申请的文物?”
徐英的话题被打断,白了他们一眼,道:“前天晚上,凤妞儿提醒我让我看了万物生的网站。”
“凤妞儿?”另外两人一愣,接着恍然大悟,“对了,你那个在地榜群的老同学!怎么?”
徐英满不在乎地说:“他发现,万物生上所有的一级文物全部都被申请了,所以跟我打了个招呼,挺担心我们的。”
“啊?”魏庆突然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看他,“前天就跟你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徐英纳闷:“为什么要说?”
魏庆急了起来:“好几百件文物呢,怎么会全部都被申请了?一定有人搞鬼!他们申请了,我们这周修什么啊!”
徐英继续纳闷:“你急个啥?我跟老大说了啊。老大说没事,他本来就没打算申请那上面的。”
魏庆立刻松了口气:“哦……跟老大说了啊,早说嘛。”他的兴致又被提起来了,“那就是说,老大会另外安排文物给我们修?会是什么?”
徐英连连点头:“嗯嗯,我也在想这件事。老大安排的东西,一定很有趣!”
一听说苏进有安排,三个人全部都放松了,一点多余的担忧也没有。
外面的人都在担心他们这周要怎么办,但他们对苏进的信心十足。
苏进带着他们,已经创造出了无数奇迹,再来一个又算什么?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南锣鼓巷的工作室,发现苏进以外的其他人已经全到了。
作为新人,贝则铭到得很早,正紧张地跟方劲松说话:“怎么办?全部都被申请了!”
显然,他也发现了万物生上发生的事情,正在担心后续。
方劲松面无表情地说:“没关系,老大会安排的。”
“老大?你说苏进?他也就是个学生,能有什么办法?”
徐英刚到门口就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踏进门槛警告他:“新人,说话注意点啊,敢质疑老大……你还没正式入社呢!”
贝则铭一怔:“老大?你是说苏进?我怎么算质疑他了?只是担心而已。你知道吗?万物生上所有的一级文物,全部都被申请了,一件都没漏!”
徐英很正常地说:“知道啊,我同学已经告诉过我了。”
贝则铭说:“那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谁?”
“文修专业的!据说他们上周末就搞了。找了一大帮学生回学校,一件件申请,一口气全部申请完了。”
徐英顿时就怒了:“妈的,就知道是这帮傻逼!申请这么多,他们修得完吗?”
贝则铭道:“就算修不完,惩罚的也是那些普通学生,他们划算着呢。现在害的是我们!”
徐英笑了,他走过去拍拍贝则铭的肩膀,道:“老贝,甭担心,咱们老大已经准备好了!”
“啊?准备好了?”贝则铭疑惑地看他。在他的想法里,苏进也就是个学生,看他跟在学校跟文修专业对抗就知道,他是没有背景的。
一个没有背景的学生,从哪里得到那么多文物,提供给他们修复?
岳明看着贝则铭,问道:“你转专业的手续办完了?没办完的话,现在转回去还来得及。”
贝则铭一听这话,脑袋上像是有一盆水泼下来一样,顿时清醒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已经办完了!就算没办完,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说着说着,他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他推了一把自己的眼镜,想起上周在这里看到的修复过程。
当时吸引他的,是徐英他们能得到大量文物进行修复吗?
不,至少不完全是!
真正吸引他的,是他们的修复手法。
那种科学化的、系统的、有序的修复手法,是他认为正确的、想要学习的!
能够学到那样的技术,能不能上手修复文物又算得了什么?而且,有了足够强的能力,又哪里需要担心没有文物可修!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主动问道:“我要怎么加入社团?需要填表吗?”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徐英推着贝则铭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得等老大来了再说。而且,老贝啊,我跟你说。”
他对着贝则铭极其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道,“你知道吗?我们天工社团内部有个竞争制度,如果垫底的话,可是有惩罚的……”
八点半,苏进准时到了。
他走进工作室,徐英等人一起站了起来。贝则铭本来正坐在徐英身边跟他说话,一看这情况,左右纳闷地看看,也跟着站了起来。
苏进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目光落在贝则铭身上:“新同学来了啊。”
贝则铭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是,我已经离开文修专业了,现在是历史系的一员……可以加入天工社团了!”
苏进向方劲松示意了一下:“劲松,你那里有申请表吧?给贝则铭填一下。”
方劲松“嗯”了一声,回去拿出表格,递到了贝则铭手上。
贝则铭接过表格,气闷地看着方劲松。
刚才苏进来之前,他们说了半天的这个事,他一点表示也没有,非得等到苏进开口,他才把表格拿出来!
不过这时候,贝则铭心里也隐约感受到了,苏进在天工社团的地位,比他想像中的还要高啊……
贝则铭填表的时候,苏进转过身,环视着学生们,沉稳地微笑着:“很多时候,文物修复,是没办法在工作室里完成的。它可能需要现场勘测、现场维护。今天,我会带你们到现场去看看。”
“现场?”贝则铭正一边趴在桌子上填表,一边听苏进说话。听见这个,他手一抖,抬头迷惑地看了苏进一眼。
文物修复的现场,是指什么?
古建筑?古遗迹?
他竟然能在帝都找到这样的地方,还能把学生带到现场去?
其他学生却一点怀疑也没有,很快兴奋起来。
苏进伸出手,向着周围划了个圈,道:“所以,这就是今天给你们的第一道测试题了。你们好好想一想,要带些什么东西,以备到时候现场使用。只有一次机会,到时候是不可能回来拿的。”
连去什么地方都不说,就让大家准备东西?贝则铭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他学生却都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走到自己的工作台旁边,小声讨论了起来。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贝则铭越来越好奇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填完表,交到苏进面前。苏进迅速浏览了一遍,向他伸出手,笑道:“欢迎加入我们,旧事同学。”
贝则铭听见自己的网名,意识到苏进其实已经观察了自己很久了,心里突然莫名有些激动,问道:“我要准备一些什么?”
苏进坦然道:“你今天刚刚加入,按照我定下的要求,暂时没办法正式修复文物,抱歉。”
贝则铭有些失望,但还是道:“嗯,这也是应该的。能力不够,修坏了怎么办?”
苏进笑着说:“谢谢你的理解。不过你放心,今天我就会安排测试内容,看看你的实际能力。然后,我会根据你的能力安排课程。你看,我们现在也很缺人手,我也很希望能你尽快正式加入进来。”
贝则铭笑了,他认真点头道:“嗯,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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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2 鬼影迷踪
学生们准备东西的时候,苏进接到了柳萱的电话。
头两个星期,柳萱一直跟着他们社团进行拍摄,每次都是一大清早就来了,今天却没见人,苏进还在奇怪呢。
柳萱在电话里说,她这周末有事,就不过来了。她之前给工作室里装了两个高清摄像头,打开着的。效果虽然没有摄像机好,但还是可以把社团活动的全过程记录下来的。
其实苏进他们今天要去现场,不去工作室活动。不过苏进没跟柳萱说,只笑着应了下来,谢谢了她。
不过柳萱说得也对,能把修复过程全部记录下来,的确还是很有意义的。他过去拿了之前买的摄像机,准备一起带过去。
很快,学生们就把该准备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他们每个人背了一个大包,苏进也没看他们具体拿的是些什么,只是扫了一眼,就点头道:“好了吗?那我们出发吧。则铭,你今天主要跟着劲松,跟着他学学,看看他是怎么做的。”
贝则铭跟方劲松对视了一眼,徐英在旁边小声跟岳明嘀咕:“为什么是老方?老方很不爱说话啊。”
“不然呢?找你这个话唠?”
贺家突然轻声道:“因为方劲松是我们里面,最稳的一个。”
“啊?”
“他不说话,但是他不出错。”
不出错啊……徐英和岳明同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苏进带着学生们走出了工作室,方劲松回身锁上了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因为他最细心吧,社团里的这些事情都变成了他的工作。包括这些方面在内,他也从来都没出过错。
徐英下意识地就往巷口方向走,苏进一把抓住他,道:“你往哪边走呢?这边。”
徐英一愣:“啊?不是要出去坐车吗?”
苏进笑了,摇了摇头:“不,这边走。”
一行七个大小伙子走在南锣鼓巷街上,五个人都背着大包。
现在正是本地居民起床的时候,到处都有穿着睡衣的人来来往往。有的叼着牙刷、端着漱口杯站在门口,有的拎着油条包子之类的早饭,生活气息极其浓厚。
贝则铭又感受到了上周到这里来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热情。
胡同里不少人见到他们,都会亲热地打声招呼,好多人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一副“没吃就吃这个吧”的样子。
他们能叫得出天工社团每个人的名字,也会好奇地看着自己,问道:“咦,又有新同学来?”
那感觉,就像天工社团不是什么外面来的学生,而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本地孩子一样。
贝则铭恍惚想起了之前在学校里的传言。
那时候,文修专业的不少学生,都在私下里嘲笑这个业余社团,说他们不务正业,跑到一个老/胡同里,把破烂当文物修。
而他们“修破烂”的结果,就是一口气在吉光榜上拿了四百多分,就是赢得了这里所有居民的尊重与喜爱!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也很稔熟地跟那些居民们说着话,聊着天。说到贝则铭时,徐英一把把他拉到身边,笑嘻嘻地说:“是啊,这是我师弟!来,师弟,叫声师兄听听?”
徐英是大一的新生,贝则铭已经大二了。他白了徐英一眼,道:“不要趁机瞎占便宜!我比你大一年呢!”
徐英满不在乎地说:“岁数大有什么?我们比的是拜入师门的时间!”
贝则铭笑了起来:“拜入师门?谁是师父?”
徐英毫不犹豫地一指苏进:“当然是老大了!”
…………
帽儿胡同就是南锣鼓巷区域的一个分支,学生们在苏进的带领下,很快就到了承恩公府的门口。
看着那扇红漆大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
徐英马上意识到了:“这什么地方?我们今天要到这里面去修文物?”
苏进点头,道:“对,今天我们的修复地点就是在这里。走,进去吧。”
大门虚掩着,苏进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
学生们跟在他后面,心里有点忐忑。但没一会儿,他们就惊呆了。
不是因为这里的规模,而是因为这里……实在太冷清太破烂了!
徐英压低了声音嘀咕:“我靠,这什么地方,也太破旧了吧?”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稍微抬高了一点,一只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他头顶飞过,把他吓了一大跳。
徐英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喃喃道:“吓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岳明嘲笑他:“平时看着胆儿挺肥的嘛,现在就现形了是吧?”
徐英下意识地反驳:“屁!现个屁形!老子一点也不怕!”
“哈!”他话音刚落,一声怪叫突然在他身后极近的距离里出现,好像还有凉气喷在他的脖子上。徐英“啊”的一声惨叫了出来,连滚带爬地闪到岳明身后躲了起来,叫道:“什,什么东西!有鬼啊!”
“哈哈哈哈!”天工社团的几个学生一起爆笑出来,魏庆手里拿着一个用来橡胶做的喷囊,用来吹去灰尘的那种,无辜地说:“这个你也怕啊,真看不出来。”
刚才魏庆就是用这东西在他脖子上吹风,还贴着他发出怪叫的!
徐英顿时明白过来了,气了个半死,冲过去掐住魏庆的脖子用力摇晃:“魏子,你也学坏了啊!还记得哥以前是怎么帮你的吗?”
魏庆把舌头伸得老长,怪叫道:“小心啊,我被掐成了长舌鬼,也会回来找你的……”
周围又是一阵爆笑,徐英气得直抽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唯一的弱点竟然在这里被发现了!
苏进也在笑,他拍拍徐英的肩膀,把魏庆解救下来,道:“说到鬼,故宫也是出现过鬼故事的。”
徐英又吓得一抖,抱怨道:“老大,你怎么也在说这个!”
苏进笑着问道:“那你们要听吗?”
岳明等人一起叫了起来:“要,要!”
徐英是唯一一个想反对的,被大家抱头捂嘴,无情地镇压了。
苏进说:“大家都知道,故宫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了。但曾经有人在里面看见了宫女的身影。她们身着旗装,打着宫灯,排着队伍在青石板上经过。除了宫女以外,也有人看见的是一队身装甲胄的骑兵,他们认为这是风水学里所说的阴兵过道。”
苏进的声音非常平淡,并没有刻意提高或者放低。但承恩公府里实在太荒凉冷清了,而且这里虽然破旧,但无论是屋檐还是墙瓦,都仍然是一副古意盎然的样子。
徐英看着四周,总觉得随时都有可能有一队宫女,像苏进说的那样,列队路过。宫灯的光从下往上打到她们的脸上,显得格外青白可怖。
不,不对,这是幻想,打住,不许再想了!
徐英天生就怕这玩意儿,他的牙齿有点格格打战,下意识地就想转身跑。但他现在还被岳明死死拉着,而且刚才就已经被发现了弱点,这会儿要是真的逃跑的话,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被这些贱人们嘲笑呢。
徐英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尽量冷静地问道:“这,这是真的吗?”
苏进对着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没错,的确是真的,有很多目击者的。”
什么,竟然是真的?!还有很多目击者?
徐英的小心脏怦怦乱跳,紧紧地盯着苏进,手指像抓着浮木一样,紧紧揪住了岳明的袖子。
苏进被他的小表情逗乐了,道:“放心吧,这都是有原因的。”他问道,“你们去过故宫吗?”
“当然!”岳明等人还是很镇定的,他们纷纷点着头。
故宫这种文物爱好者的圣地,谁会没去过?
“你们还记得,故宫院墙是什么颜色的吗?”
“红色的!”人人都答得出来。
苏进道:“对,故宫宫墙的涂料里含有四氧化三铁。有一种说法是,在雷雨天,宫墙上的四氧化三铁与雷电产生反应,出现磁化现象。这种磁化现象使得宫墙变成了一种录像带,把当年宫女和卫兵的情况记录了下来,不断反复回播,被后来的人看见了。”
徐英听完,立刻松了口气,放开了岳明的袖子,道:“原来还是科学可以解释的啊……”
苏进对着他一笑,说:“这只是其中一种说法。也有人认为,宫墙涂料上的四氧化三铁太稀薄了,不足以磁化到可以留影的地步。”
徐英的心随着苏进的话,一直忽上忽下的,他紧张地问道:“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苏进摊了摊手:“排除开四氧化三铁的原因之外,它还有可能是因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说到底,所谓的宫女以及卫兵的幽灵,仍然只是传说,只有一部分人看见过。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存在,又是因为什么原因造成的,都还是未解之谜。”
苏进说完,周围几个学生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连徐英也终于放松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他突然想起了在长沙马王堆的时候,那一次,苏进曾经提到过风水,也跟今天一样,用尽量科学的方式进行了解释。
徐英喃喃问道:“也就是说,这世界上所有的鬼故事,其实都是可以解释的?”
“不是。”令人意外的是,苏进这一次竟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摇了摇头。
他道,“就我的经验来看,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东西都没办法解释。尤其是我们做文物考古的,遇见这种情况的时候更多。但是第一,一时无法解释的事情,永远都无法解释吗?”
他静静地环视学生,静静地道,“第二,无法解释,代表无法解决、无法适应吗?我反倒觉得,对待这种情况,有一种办法更好。”
徐英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办法?”
苏进微笑着看他:“始终记得,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也有害怕的时候。每当这种时候,只要我想起自己是个文物修复师,想起我是来修复那些文物的,害怕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比修复文物更重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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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3 常识
真心实意的话最能安抚人。
听完苏进的话,徐英心里的害怕情绪竟然完全消失,一点也不见了。他挺直了背,重新恢复成了平时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
岳明遗憾地说:“恢复得挺快的嘛,可惜。我还想看看,再吓一吓,会不会吓得你小子尿裤子呢!”
徐英对着他比了个中指:“你给我滚粗!”接着,他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这里,问道,“这样说的话,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今天就是在这里修复吗?”
苏进介绍道:“这里是晚清时的承恩公府,末代皇后婉容的故居。”
他从头介绍起了这里的情况。它前身是什么样的,因为什么扩建的,后来有什么样的境遇,最后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在上个世界,他对婉容故居的情况就已经有过一些了解,上星期从纪老太太手里拿到它的钥匙之后,又进一步去调查了一下。
现在,这整座宅邸的前世今生,他几乎都已经了然于心。他一边走,一边把这些讲给学生们听,除了出于安全因素,没提纪老太太,只以“一位长辈”代替之外,其余的事情他基本上都讲透了。
学生们越听越是吃惊,套上承恩公、末代皇后的光环之后,这座破败的府邸在他们眼里变了个样子。
魏庆抓着苏进问道:“老大,也就是说,这里一草一木都是文物?”
苏进笑了笑,道:“这样说夸张了一点,毕竟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被分租出去了。当时的房客对它会进行一些改建。不过大体上来说,这里的大部分建筑物和设施,都是从当年传下来的没错。”他挥了挥手,道,“你们现在可以去看看,试着用自己的能力判断一下,哪些是文物, 哪些不是。”
“哎!”学生们顿时兴奋起来,一个个分别散开了。
贝则铭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苏进,苏进留意到了,转头问道:“怎么?”
贝则铭连忙摇头道:“没什么!”
他只是有些吃惊。不久前,他还在担心,京师大学文修专业把万物生上所有的一级文物都注册了,天工社团怎么办,还能找到什么文物修?
结果现在,苏进就把一整座国公府捧到了他们面前!
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忍不住确认道:“也就是说,这里的东西,我们都可以随便修复?这里的主人答应了?”
苏进笑着点头:“是啊,长辈心善,同意我们任意处置。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慎重对待。现在大家能力还有限,只能修复一些细枝末节,至于整体修复……还差得远。”
整体修复什么的,贝则铭连想都没敢想过!
他连忙摇头道:“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苏进道:“听说你在文修专业也学了些东西,是吧?”
“嗯……只有一点点。”贝则铭有些惭愧。
苏进一指前方,道:“那你也可以去看看,没事,现在只是前期勘察,可以任意判断。”
“嗯!”贝则铭深吸一口气,跟在其余学生背后去了。
贝则铭走到一个房屋旁边,抬头向上看。屋顶的房檐一看就是清朝传下来的,角落的兽头依稀可见,大部分都是完整的。后面的屋瓦一片片的,一部分完整,一部分变成了碎片,还有一些颜色不同,很有可能是后面铺上去的。
贝则铭在心里琢磨着,突然踮起了脚,又后退了一步,发现屋顶的某个地方铺着一块油毛毡。
这就不对了,破损的地方是用油毛毡补的,那些颜色不同的瓦一看就不是一批的,又会是什么时候的?
贝则铭从上往下顺着看下来,心里有些懊恼。好多东西他都只是凭着常识进行判断的,真正涉及到专业就一窍不通了。他在文修专业两个多月,几乎什么都没学到,纯粹是浪费时间……
他转头一看,在一边发现了魏庆。
魏庆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一个笔记本,一边拍照,一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东西。
贝则铭凑过去,有些羡慕地问道:“古建筑方面的东西,你也能认出来?”
魏庆诚实地摇头:“不,以前修复的大部分都是日常用品,没怎么涉及到这部分。”
“那你……”
“我们刚到南锣鼓巷的时候,老大就说过,所谓的文物,其实就是古代人日常使用或者欣赏用的东西。我想,古建筑也是一样,不就是古代人住的房子?我对古建筑是不了解,但我也是个人,住过房子啊。现在的一些常识,我觉得也可以套用到古代去。所以……”他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就顺着把一些这方面的想法记下来了。”
贝则铭若有所思,魏庆拍了拍墙下用来垫脚的一块石砖,问道:“譬如这个,你觉得是以前就有的,还是后来新铺的?”
贝则铭低头一看,摇头道:“看不出来。”
魏庆颇有自信地说:“我觉得它是后来铺到这里的。”
“为什么?”
“你看,上面的青苔很薄啊。跟那边的比,明显薄很多。而且这一块的屋檐会滴水。”魏庆指了指旁边另一处,“这块砖上被水滴出来的小坑,也明显浅多了。所以,跟那边的比,这块肯定比较新!”
贝则铭恍然大悟。魏庆说的,又何尝不是常识?
文物是历史的载体,历史会在它的身上留下种种痕迹。而它留下痕迹的原因,不就是他所理解的“常识”?也就是贝则铭从小到大学到的那些科学知识!
利用这些常识,本来就可以看出很多东西。至于它蕴含的文化内涵、知识底蕴,那又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事情了。
贝则铭向魏庆竖起了大拇指,道:“对,你说得对!”
魏庆嘿嘿了两声,道:“这都是老大教的,我只是学着应用罢了。”
贝则铭感叹道:“有时候,就是要这样一位明师啊……”
渐渐的,他也有些明白,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为什么会用那样的态度对待苏进了——就像对待自己的老师一样。
他所掌握的资源、他对考古与文物的理解、他教导天工社团学生时的无私……不管哪个方面,都像一位老师,一位最好的老师!
贝则铭今天没带笔记本,问魏庆:“能撕两张纸给我吗?”
“那有什么问题!”魏庆很大方,从包里拿出一个新本子和一支笔,递给贝则铭,嘱咐道,“每次修复文物前,老大都要我们写计划书,每个星期还要写心得报告,你要记住啊。”
贝则铭连连点头,这时,方劲松从他身后出现,松了口气道:“原来你在这里。”他面无表情地说,“刚才老大说了,让我带你一下。过来吧,我先跟你讲讲……”
他虽然没有表情,但语气非常温和,没一会儿就跟贝则铭讲起了天工社团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以及苏进曾经的一些教导。
然后,他犹豫一下,又道,“以前大家的修复报告,在我这里都有存档,我到时候拿给你参考一下吧。”
贝则铭一个突然跑来加入的新人,跟大家以前基本上都不认识,也没什么关系。换了在文修专业,这样的新人,肯定上来就要被压一段时间,美其名约“磨一磨性子”。
但在天工社团,无论是苏进,还是魏庆方劲松,对他都一点保留也没有。从他加入开始,就完全地接纳了他,把他当成了社团的一份子。
贝则铭心里涌动着热流,重重点头道:“嗯,谢谢!我一定会认真看的!”
…………
半小时后,苏进把附近的学生们叫了回来。
他并不看他们记下来的东西,只是道:“永远都要记得,珍惜第一次进入现场的时候。第一次进场的时候,通常都不会很了解一个地方。用眼睛去看,用心灵去感受,那种陌生的新奇感,以及刹那间的灵感,有时候会带给你们很多东西。”
苏进的话让学生们有些茫然,但他们已经习惯信任苏进了,于是一个个点着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苏进笑了笑,转身道:“今天我们要修复的文物,主要在这一片。”
他带着学生们往后走,穿过一条条青石小路,跨过一条条破旧的长廊,走到西路第四进房,也就是上次找到文物的秘室那里。
刚刚靠近,大家就听见了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有些意外这里还有别人。
走过去一看,顿时看见几张熟面孔。
为首的正是万物生的负责人赖海,上周末陪了他们整整两天的裘四段又来了,同时来的还有韦四段。
除了他们三个人,另外还有五个人,全部穿着文安组的制服,正在忙进忙出。
学生们这才想起来,要用新文物在吉光榜上挣分,还是得到万物生先登记一遍。
不过今天是周末,文安组的人到这里来,明显是加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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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4 现场修复
赖海一见苏进,就笑着迎了上来,摇头道:“你可真是会使唤我们。”
苏进也笑了:“怎么能这样说?登记流失文物,本来也是万物生的主要职责吧?”
赖海轻轻哼了一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流失的?最早的时候,本来就是我们把它从租户手上回收保护起来,然后交还给物主的。”
苏进恍然,点头道:“那不是正好?也不用鉴定了,直接登记就好,还省了道工序。用不了多长时间,只算加个小班嘛。”
赖海本来想在苏进面前争点面子的,没想到被苏进打蛇随棍上了。
他瞪了苏进一会儿,颇为不爽地说:“谁说能省道工序的?以前登记跟现在登记,能是一回事吗?”
他拿过旁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给苏进看,“按照以前的定级,清末承恩公府是一个整体,定成九级文物。你们社团能申请?”
他打开的当然不是万物生,而是文安组内部的一个列表,里面罗列了很多各地的古建筑,婉容故居、承恩公府就在里面。它评为九级,后面的“修复计划”是“个人拥有,未列入”。
苏进一眼扫过去,看见了故宫。
故宫的后面没有级别,只有一个“特”字,代表着它的特殊性。后面的修复计划里写着:“国之重宝,筹备中”。
苏进一抬头,问道:“故宫已经开始准备修复了?”
赖海摇头:“哪那么容易?一直都说是在筹备,但到现在为止,连修复小组的人都没有凑齐,真正要动手,真不知道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去了。”
苏进“嗯”了一声,把话题重新拉回眼前的承恩公府,道:“也就是说,以前你们就是整体登记了一次。现在我们要修复的话,得一件件重新开始?”
赖海说:“可不是。这种大型建筑,要修复的话,无论资金还是技术,都要投入很多。像你们这样,由低至高,一件件地来,应该也不错吧。不过……”
赖海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道,“修复归修复,我也相信你们的能力。但你们始终都要记得,修复不是破坏,更不能以修复之名,实施破坏之举!”
后面这两句话,他说得有些严厉了。苏进脸上的笑意随之消失,以着同样的严肃道:“嗯,我知道的!”
万物生今天的工作方式很特殊。
就像赖海说的那样,承恩公府上次经过他们那里的时候,进行的是整体登记。
当时的主要登记内容包括,这里有多大面积,总共有几间房,房里有什么残留的家具或者不易搬动的装饰物等等。所有的这些都有拍照存证。
承恩公府交还给原主之后,所有权就转移了。这些东西无论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都是属于纪老太太的。文安组做的这些,主要也就是登记而已。
光是当时记下来的这些,存下来的都有厚厚的一本大册了。
而苏进今天打算的,是把整座宅子进行进一步细化拆分,给里面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部分,都进行一次登记评级!
要真正照他的说法做,这花费的功夫可就大了。文安组所有人一起上,昼夜不停地干个半年,也未必能全部搞定。
想一想,这就代表,要给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瓦片,都分别拍照、命名、描述、评级。最后,还要把这些数据全部登记上万物生网站……
想想就觉得可怕了。
不过好在现在这座国公府算是私人所有,按照规定,对于私人物品,万物生只登记物主主动提交的那一部分。
现在纪老太太把承恩公府交给了苏进,苏进是临时物主,他提交什么,万物生就登记什么。
裘韦两个四段跟苏进比较熟,这时主动走了过来,问道:“你准备登记哪些?”
韦四段环视四周,摸了摸自己的秃顶,问道:“这里的大部分文物都是跟建筑本身结合在一起的,你不会要取下来一件件登记吧?”
裘四段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呢,小苏什么人,怎么会犯这种傻?”
苏进当然听得出来,这是两位四段在提前告诫他呢。他笑了笑,道:“当然不可能这样做。”
他把学生们叫到自己身边,正色道:“今天的修复,跟前几个星期都不太一样。今天我们要进行的,是现场修复。”
裘韦两个四段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真没想到,苏进竟然就这样教起学生来了!
他们真站在第四进院子前面,身后是院墙,前方是屋子。苏进道:“现场修复,包括古建筑、古佛像、古壁画等很多情况。它们通常都是难以或者无法移动的。所以,修复者必须要身在现场,尽可能地保留文物原有的状态,同时进行修复。”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保留文物原有形式,也是修复重点之一。”
徐英盯着前面的房屋,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唔,当然不可能把它拆了修……所以也就是说,我们要趴在上面修复?”
苏进笑道,点头:“嗯,说得挺形象。其实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大部分时候,也不能真的趴在文物上面……我还怕你把文物给压坏了呢。一般都是在文物旁边搭上脚手架,在脚手架上工作。”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进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
他还记得他在上个世界里是怎么死的。修复故宫的时候,从宫殿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他还记得透过宫墙和脚手架的缝隙看见的狭窄天空,低低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将要压下来了一样……
“老大,你太欺负人了!”
徐英的声音在苏进耳边响起,把他的神智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一抬头,对上了徐英委屈的眼神:“老大,你不能这样,减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徐英从以前起就是个小胖子,现在已经在每天晨跑、努力减肥了,但效果一时间还没完全体现出来。
苏进笑了,说:“我可真不是在针对你,只是说一下通常情况而已,你可不要多心。”
这时,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徐方巧招呼着一批人走了进来,道:“对,就在这里搭!”
那些都是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人,背后有平天机械四个字,是苏进之前就通过徐方巧约好了的。
这些工人到达这里,苏进跟他们交待几句,他们马上就开始工作了。
脚手架的基本材料和工具他们都是带着的,很快就搭了起来。
苏进拍拍脚手架,对学生们说:“来,现在我们来做现场修复的第一步。”
现场修复的第一步,就是勘探测量。
譬如他们现在正面对着西路第四进院子,正对着有密室的那一间。这进院子有七间后罩房,两边各有一个平台,平台上各有两间房,青瓦廊檐有的破旧、有的完整。
后罩房在古代地位比较低,一般是丫鬟女佣之类的人居住。不过这座承恩公府虽然破旧,底子还是很好的。墙体由青砖建成,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也无损结构,只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有所损伤。
损伤的地方需要修复,修复时不能损坏它原有的状态,这就要求在修复前,对建筑进行严格的测量与记录。
这时候,苏进就带着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拍摄整幢建筑的全面与局部照片,对需要修复的部分一一进行编号。然后文安组的工作人员根据这些编号,一样样地进行登记。
很快,学生们就学会了统计测量的办法,一边拍照,一边用测绘尺测量各种数据,记录下来。
他们在马王堆做开挖方案时,曾经进行过类似的工作,现在做起来一点也不陌生。
“咦?”裘韦两个四段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落在了学生们身上。
现场修复自古就有,他们当然也是知道,并且经历过的。但就像他们的日常工作那样,他们的现场修复也是凭经验行事,充满随意性。能力强的,固然能修复出精品;能力不那么行的,把修复搞成破坏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一眼就看出了学生们这样做的好处。
这就跟他们之前的修复一样,事前做好计划,后面的操作就会更胸有成竹一些。
两个四段看了一会儿,招呼文安组的其他成员上前,一起开始搭手干活。
结果这样一来,原本是苏进正在一边指导学生工作,一边指点文安组登记文物的。
渐渐的,文安组配合的重心转移到了学生身上,变成了学生来指挥他们工作。
学生们已经渐渐能分辨并鉴定一级文物,同时评估他们对这些文物的修复能力。
文安组在两个四段的带领下紧密配合,竟然完全没发现什么不对。
贝则铭是个新人,一时间还没办法马上加入工作。不过他记得之前苏进说过的话,紧紧地跟在方劲松身边,观察他是怎么做的。
方劲松也记得很清楚,苏进让他带一下新人,所以他也很照顾贝则铭,一边做着手上的事情,一边嘴里还在给他讲解。
贝则铭认真的听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前面的房屋,突然,他轻“咦”了一声,后退了一步,皱起了眉头。
另一边,贺家也正在忙碌。
测量、计算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工作,他对数据仿佛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很多时候,他跟别人是倒过来的。他先一眼目测出数据,然后再用测量去证明自己结论的正确性。
他跟其他同学一样,一边测量,一边往纸上登记。
测量得正顺利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在脚手架上坐直了身体,皱眉陷入了沉思。
0225 迷你万物生
苏进指点了一下学生,把他们的工作带上正轨,暂时退到一边看了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骆恒,苏进刚刚接起来,就听见他在对面抱怨:“喂,不是说好了到我们改建组来帮忙的吗?人呢?一周都没见!”
上周末,苏进的确答应过骆恒这件事。他无奈地道:“骆先生,我是个学生,我平时要上学的啊。”
骆恒说:“别叫我骆先生,叫我名字。学生周末不放假的吗?今天可是周六,你该过来了吧?”
苏进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道:“嗯……你最好还是过来一趟。”
骆恒有点不情愿:“怎么,你腾不开手?我已经过去两个周末了。”
苏进很坚持:“有些话,最好到这里来说。”
“你这小子……”骆恒有点无奈,但还是道,“行吧,我现在过去,你等着,别走啊!”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这雷厉风行的态度,跟之前几次的懒散完全不同。
挂上电话,苏进过去关注了一下文安组的进度。
古建筑测绘统计是件大工作,不可能全部交给学生们来完成。
苏进今天的目的,一个是让学生们感受一下现场修复的流程与气氛,另一个,还是要落实到天工社团的社团活动上,让学生们动手进行修复。
就像苏进之前说的那样,这样的古建筑、古遗迹里,可以说遍地都是文物。只有他们不想修、暂时还不能修的,就没有找不到的。
短短一会儿时间,文安组就已经忙忙碌碌地登记了五十多件文物,全部都是天工社团能够修复的一级文物。随着时间的推进,数量还在以极快的速度提升。
苏进刚一走进去,赖海就有些为难地把他拉到一边,给他递了支烟,道:“小苏啊……”
苏进推拒道:“我不抽烟,赖站长,你有话就直说吧。”
赖海道:“这宅子太大了,要是一直这样搞下去的话,我们这个小组基本上都没办法干别的了。文安组人手有限……”说着,他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自从天工社团出现之后,两边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赖海很清楚他们的潜力,很愿意多为他们做点事情。但实在是人手有限,今天他们派了一整个小组过来,如果一直都耗在这边的话,其他很多工作都要拖延了。
苏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麻烦你们了……”
他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赖海先说了:“我刚才跟两个四段老师商量了一下,他们本来就准备驻守在这里的。本来在我们万物生,修复前鉴定和修复后鉴定是两套班子,但他们表示愿意多做点工作,把这边的修复前鉴定也包了。我另外再安排一个网络人员,随时可以往万物生上面登记。你看这样怎么样?”
这服务也太周到了……
这就是说,这样一来,从前期登记到后期统分,这边可以一条龙完成,不需要再经过文安组和万物生本部!
有了这个小组,以及这座宅子,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不需要再考虑任何修复以外的事情了。
这比他之前准备的提议,不知道优越到哪里去了!
苏进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两个四段笑着回视,向他点了点头。
苏进顿时明白,赖海会这么配合,两位四段在中间出了不少力。
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的,真的看重天工社团也好,想跟苏进这边拉近关系也好,其中包含的深情厚谊,足以让苏进领情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那边点头致意,两位四段会意地笑了。
赖海还是很忙的,周末也没时间休息。跟苏进达成一致之后,他很快就带着人离开了。最后留在这里的除了天工社团、两位四段,还有一个名叫张卫国的小年轻。
张卫国年纪不大,为人倒是挺有眼色的。他很清楚赖海把他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上来就直接跟苏进表示,他有什么安排,尽管说,他会全力配合的。
苏进笑笑,说没什么特别的,他只要照着万物生的惯例做就行了。
张卫国嘿嘿笑了两声,明显并不相信。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权不用,过期浪费。赖海的架子都已经给苏进搭好了,苏进这要是还不用的话,也太傻了点儿吧。
苏进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也只是笑笑,没有做什么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行动自会证明一切。
虽然有这样一个“迷你万物生”同行,苏进还是让学生们统计够100件文物,然后再开始工作。
学生们齐齐应了一声,仍然不疾不徐地保持着手上的进度。
裘韦两位四段有点感慨。
跟了天工社团两个星期,他们当然很清楚,这个社团一直在冲击吉光榜。上个星期他们超过了原先排名第一的盘木社团,成为了华夏第一文修社团。
如果这周能够继续维持上周的进度,他们就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超越文修专业的社团!
而在此之前,他们还背负着500分的压力。拿到500分,成为一星社团,他们才有资格继续生存下去……
明明成功就在眼前,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却仍然跟前两个星期一样……不,比那时候更加平静稳定。他们严格按照苏进的安排行事,做足充分准备,半点焦躁情绪也没有。
这心性……也真是没谁了。
不过,有这样的心性,500分算得了什么?超过文修专业又有什么问题?
两人相视一笑,走上前去,顺便还叫上了张卫国:“抓紧时间,赶紧登记!”
…………
骆恒应该是放下电话就动身了,来得很快。
他的表情阴沉,很不好看。苏进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骆恒立刻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一样,大声抱怨了起来:“妈的,烦死了!天天吵天天吵,跟一群长舌妇一样!”
他显然是被憋得烦了,一来把事情全部说给了苏进听。
是关于改建组内部的争议问题。
南锣鼓巷改建方案一直得不到确定,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紧,上面要求拿出一个结论来,尽早开始行动,内部的争议也越来越激烈。
骆恒之前就跟苏进说过,关于南锣鼓巷怎么改建,他们内部有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见。
一个是要保留古街原有的风貌,维持传统文化的传承;另一个则是无视这些,要求尽早把这块核心重地利用起来。
讨论到后期,两边的意见越来越激烈。
事实上,这种争论,也是更高层意见的一个折射。
自从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开展以来,这样的争论就时而有之。
发展文化还是发展经济,或者说,要以哪边为重,一直都有不同的人强力支持,说到底,也代表着不同的人的利益。
从五年前开始,支持传统文化复兴的势力占了上风,复兴运动也因此轰轰烈烈而起。但是,另一方却从来没有放弃过。
他们始终认为,经济发展更重要,传统文化不行了,就让它覆灭吧。
南锣鼓巷改建计划的争议,正是它的投影之一。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主持,只是给传统派又增加了一个不利因素而已。
今天早上骆恒出来之前,两边的人又大吵了一架。
周末也要加班,这些人对工作还是挺热情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上面催得紧了,要求赶紧拿出方案的缘故。
骆恒实在被他们吵得心烦,苏进叫他出来,他听着好像挺不情愿,其实能有个借口跑出来透个气散个心,他真的松了口气。
苏进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听上去,你并不完全反对经济派的意见?”
上次骆恒跟他讨论的时候,他明显是倾向文化派那边,但今天说起两边的争论时,他看上去又像是挺中立的。
骆恒肯定地说:“对,我觉得他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能把文化一直保留下来当然是好的,但老实说,这样做对经济的负担也太大了……”
苏进有点不太明白,打断了他,问道:“经济负担?为什么?”
骆恒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明白:“维持传统的话,需要国家一直投入……”
“为什么?”苏进皱眉看着他,“不能自给自足吗?”
两人无语对视,片刻后,骆恒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你带天工社团带得那么从容有余,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传统文化建设,怎么可能自给自足,当然是要国家一直投入的!”
“为什么不行?”
“想想就知道了。文物修复、文物保护,哪样不需要大量的工具和材料?哪样不要钱?这个投入还是持续不断的,保护一天,投入一天。文物保护,本身就是个花钱的东西。”
苏进眉头轻蹙,一时间没有说话。
骆恒吐了口气,继续道:“我是觉得,这东西就算花钱也是要搞的。但是改建组里相当一批人认为,搞这个没什么意义,纯粹浪费。就是因为这个,两边一直吵得厉害,到现在也还没个结论。”
苏进思索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他,摇头道:“不,不对。”
“嗯?”
“文物保护,是可以产生经济效益的。它绝不是一个只有投入、没有回报的项目!”
苏进说得斩钉截铁,毫无犹疑。
骆恒盯着他,一时间呆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这时,苏进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些疑惑地道:“老大……你过来看看吧?这里好像有个密室……不,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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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升到第二了,大家真是太给力了,尤其是胖狐大大……
0226 空间天赋
事情是贝则铭发现的。
从刚才起,贝则铭一直跟在方劲松身边,后者也尽心尽力地跟他讲解。
贝则铭一开始听得还挺认真,甚至有点如饥似渴的感觉,没过多久,他就走神了。
方劲松提醒了他两次,他还没有改进,方劲松于是有点生气了:“你不想听吗?那看来我也不用讲了。”
贝则铭一直眯着眼睛,打量着前面的房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时他猛然回神,连忙道:“不,不是的!”说着,他又看向前方,疑惑地道,“我是觉得,这房子的结构好像有点不对?”
方劲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不对?”
贝则铭伸手比划了一下:“你不觉得吗?这里好像有点小,跟那边不大相称。”
方劲松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疑惑地摇了摇头。
贝则铭征求他的意见:“我们进去看看吧?”
方劲松想了想,同意了,跟他一起爬下脚手架,走进了第四进院左首的第二间屋子。
贝则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看了半天,最后肯定地说:“没错,这里有个密室!”
方劲松有点不可思议地说:“什么密室?你小说看多了吧?”
他一边说,贝则铭一边在墙上敲敲打打,没过多久,他的手在某个地方按了一下,用力一推,竟然真的推出了一道墙!
这正是之前纪老太太带苏进进去的那间密室,苏进把东西移出去之后,只是把门关上了,没有把入口的机关照原样合上,所以这时候贝则铭一推,直接就推开了。
贝则铭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密室,方劲松惊奇极了。他想先到外面跟苏进说一声,但贝则铭已经先一步进去了。
现在密室里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什么都没有。贝则铭又在里面看了半天,敲敲打打,最后在角落某个地方翻开了一块石板,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通道来!
贝则铭俯身往里探了一下,很肯定地说:“应该是应急的密道,可以走人的。”
方劲松惊呆了,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的?”
贝则铭挠了挠头,道:“感觉吧……总觉得这里的空间结构不太对劲……”
他还很想钻进密道里去看看,但这会儿方劲松终于不干了,他硬拉着贝则铭出了密室,坚持要先跟苏进打声招呼。
密室的事,苏进早就知道了,但他也没发现那条密道。
他有些惊讶地跟着两人一起走了进去,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听贝则铭讲他发现的经过。最后,他看向贝则铭,问道:“你对空间的感觉很敏锐啊。”
贝则铭挠挠头,点头道:“不知道……可能吧。”
苏进指了指房顶的两个角落,问道:“这两个地方有什么不同?”
贝则铭立刻道:“左边比右边的要高一点,高了大概……一寸,三厘米多吧?”
方劲松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地方看了半天,又看向苏进。
这样一座房子,三厘米的差别,真能靠肉眼看出来?
苏进笑了笑,拍拍贝则铭的肩膀,道:“很不错,这样的天赋,在大型修复的现场,非常有用。”
苏进这是肯定了贝则铭的判断了……一瞬间,方劲松的心情非常复杂,贝则铭则咧着嘴笑了。
贝则铭看了一眼四周——骆恒正跟在他们不远处,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密室。他凑近苏进,小声问道:“我刚才是不是不该大声说?也许这密道里还有其它东西呢……”刚才他一时兴奋,本着现宝的心情说了出来,现在有点后悔了。
苏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的,这里是纪奶奶的产业,密室和密道都是她的。而且……”他往那边看了一眼,道,“据我判断,这只是一条密道而已,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贝则铭更好奇了,连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密道是通向哪里的?有多长?建来是干什么的?除了这里以外,别的地方还有吗?”
苏进说:“这些问题我也不清楚,就要靠你来判断了。”
贝则铭眼睛一亮,跃跃欲试地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
苏进摇头:“不行。密道时日已久,不清楚里面状况的情况下,贸然进去太危险了。我希望你能发挥你的天赋,从外面观察这一整座承恩公府,看看还有没有其它的密室或者密道。怎么样,能做到吗?”
贝则铭的眼睛闪闪发亮,大声道:“可以,我能做到!”
苏进一拍他的背:“那就交给你了。”
贝则铭抓着纸笔,兴致冲冲地去了。
这时,天工社团的成员们已经指定了一共100件文物,于是暂停登记,回去工作室整理材料和工具,准备撰写计划书,开始正式修复。
虽然是第一次进行现场修复,又听说贝则铭发现了密道和密室,但社团的学生们心情还是非常稳定,维持着跟前两个星期一样的工作流程和工作进度。
苏进检查了一下他们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这时骆恒又过来了,问道:“现在没事了吧?刚才你说的那个……”
苏进对着他一笑,道:“跟我来吧,这件事,我也正好想跟你说一说。”
骆恒有些疑惑,这时他们也回到了南锣鼓巷6号,苏进带着他走出工作室,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转了个弯,走进了另一道门。
骆恒知道这是哪里,这正是承恩公府的原主——纪老太太家!
这位老太太的气质实在太特别,骆恒对她的印象本来就非常深刻,吃了她跟盛老爷子那顿饭之后,印象又再一次加深了。
那顿饭实在太好吃了,不仅好吃,还有格调有品味。在骆恒看来,再在上菜方面注重一点的话,当国宴说不定都有资格。
苏进敲门进去,纪老太太正站在窗边,摆弄着一个淡粉彩的梅瓶,看见两人进来,笑着说:“你们来了呀,快请坐。”并不惊奇的样子。
到了这里,骆恒倒不急了,在椅子上坐下,开口赞道:“这个花瓶很好看啊。”
这是一个粉彩的瓷瓶,器型秀丽,线条优雅,表面是一幅花鸟图。画上桃花纷纷而落,花间两只黄鹂,一只抬头啼鸣,一只转头凝睇,看着它的时候,仿佛可以听见婉转的鸟鸣声。画面繁复却又清雅,疏密有致,的确非常美丽。
苏进看了一眼,道:“是清雍正时期的瓶子吧?”
纪老太太笑着看他:“你眼光还是这么好。”
骆恒挑了挑眉毛。这老太太,随手拿出一个花瓶就是文物,果然非同一般……
纪老太太插好花,连花带瓶一起放到窗边的柜子上。花影疏落地投于白墙表面,清雅得如同画卷。
三人坐好,手边各一盏清茶。苏进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回味了下唇齿间的余香,首先道:“纪奶奶,今天我找您,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承恩公府改建的事。”
纪老太太嗔怪地看他:“我说过了,那宅子你随意处置,不用经过我。”
一座国公府,交给苏进这样一个年轻人随意处置?这老太太,真的很有气魄啊……
当然,苏进能获得她这么深的信任,也足可见其能力和品性了。
苏进笑了笑,说:“是,您的确说过。但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要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到时候可能还要请您帮忙。”
“哦?帮什么忙?”纪老太太来了兴趣。
“不光是您,还有盛爷爷……盛爷爷家的手艺传了这么多年,要是失传太可惜了。我想,能不能请他出山,带几个徒弟,开一间高端餐厅?”
苏进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骆恒一听就来了兴趣。接着苏进越说,他越吃惊。渐渐的,他终于明白,苏进今天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为什么要他在旁边跟着一起听了!
他的确想要重建承恩公府,但没打算把它彻底恢复成原先的样子,而是打算在此基础上进行改造,设计成一家主打传统特色的高档会所。
这家会所将由几部分组成。盛老爷子主导的皇家御宴,纪老太太主导的文化茶室,以晚清贵族府邸和婉容这个末代皇后的生活为主题的私人博物馆……他甚至还考虑了贝则铭今天发现的古代密道,完全可以把它打造成情境式的探险密室,结合光影技术,供人体会当年战乱之时的惊险感受。
总之,在苏进的计划里,承恩公府是要修的,后期维护也是要做的。但他绝不打算让它变成骆恒担心的那种,不断依靠国家投入才能维持的样子。
他首先考虑的就是让它商业化,要用它来获得足够的经济利益,最终让它尽可能地达到自给自足的地步。
甚至,苏进认为,只有形成良好的经济循环,才能给这样一座古老的宅邸注入新的生命力,才能让保护的路子,走得更长久!
这是苏进跟那些传统文物修复师最大的不同。
他从来自命清高,从来不讳言经济,避谈金钱。
他深知,金钱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
骆恒说得没错。文物修复、文物保护的确需要大量的投入,但如果能用文物、文化来赚钱,用赚来的钱进行维护,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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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贝则铭被改了名是吧……我是说怎么打得这么不顺手呢……
算了,以后都叫贝则铭,就这样定了!
小贝在空间方面的天赋能力,之前也打过伏笔的,有人发现了吗?
0227 国家级遗迹保护资金
苏进说的只是承恩公府一宅之地,骆恒想到的却有很多很多。
他直直地盯着苏进,无数思绪从他脑海中掠过,关于这座宅邸的,关于整个南锣鼓巷的,关于整个华夏的文物保护事业的……
过了很久,他才舒了口气,回到面前的现实问题上。
“你说的这些,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他开口道,“这样做有个大问题——文物协会不会同意的。”
他苦笑了一下,道,“在文物协会看来,文物承载传统文化,生而高贵,不可被改变。它们天生就应该被私藏在他们或者收藏家手里,绝对不该被世俗化,更何况用来赚钱。所以,从一开始起,这样的念头就被否决了。”
苏进嘲讽地挑起嘴角:“生而高贵?天生就该被私藏?不该被世俗化?看来他们是忘了,所谓文物,最早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了。”
他直视骆恒,问道,“如此狭隘的思想,改建组——国家为什么又一定非要听他们的呢?”
骆恒无奈地道:“当然不是非听不可,但现在的情况是,文物修复和保护的技术大部分都在他们手上,要修复损坏文物,非他们不可,所以在这些方面只能迁就一下了。”
苏进眯起了眼睛,纪老太太在一边微笑着听着,突然道:“可是这宅子是私人所有,要改建成什么样,别人也没办法管吧?”
骆恒有些迷茫地道:“对,那宅子是老太太私人的,只要你决定好了,别人的确管不着。但是……”
他看了看纪老太太,又看了看苏进,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但是那么大座宅子,处处都是清朝传下来的,又有历史纪念意义……你们真的不需要文物协会的技术支持?”
苏进笑了笑,道:“技术支持?我想还是不用了。一座晚清的宅子而已,技术含量其实不算太高。”
骆恒瞪着眼睛看他,说不出话来了。
平心而论,这话说得也太狂妄了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苏进这样说了,骆恒竟然真的觉得,他的确是可以办到的!
可是,苏进明明只是一个没入段的大学新生而已, 到现在为止,骆恒看见他们修复的,也不过只是些一级文物……
也许,是因为骆恒旁观了苏进领导天工社团工作,看见了那种强大的自信与笃定,以及层层布局、处处特殊的修复方法,让他不知不觉间一次又一次刷新了对苏进的印象。
骆恒一早就知道这个年轻人非同一般,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已经特殊到,说出这种话他都觉得理所当然的地步了……
骆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眼睛问道:“不需要技术支持,那资金支持呢?”
这句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这座承恩公府、婉容故居,不管它修复成功之后,能怎么赚钱。前期修复的时候,它必定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
就像骆恒之前说的那样,工具要不要钱?材料要不要钱?人工要不要钱?
装修一个家庭都那么费事了,何况是这么大一座宅子!
苏进和纪老太太对视一眼,问道:“你有办法?”
骆恒的目光从他们两人身上扫过,问道:“二位听说过国家级遗迹保护专项资金吗?”
…………
国家一开始把婉容故居这样有文化价值的古宅还给个人,其实是有自己的用意的。
现阶段,在文物修复与保护方面,可以说是百废俱兴。需要保护与修复的文物以及遗迹太多了,单靠国家的力量很难完成。
所以,在这方面,国家也想尝试着发挥一下个人的力量。还宅于民,就是发挥的一种方式。
老宅子的物主,经常会有一些自己的门路,可以通过亲朋故友联系到一些出色的老修复师或者修复家族,让他们帮忙修复。
但是,就像骆恒之前说的那样,即使技术上没有难度,要进行大型修复,需要投入资金也是不少的,单靠个人很难完成。
所以,国家专门为此设立了专项资金,凡是遗迹或者文物的品级达到一定程度的,都可以申请。
当然,为了避免申请了不修复,或者纯粹骗钱的情况,资金的申请需要一些手续,不是那么容易申请下来的。即使申请完了,国家也会派人监督,保证你的确是把钱花在了修复上。
骆恒三言两语,把情况简单介绍了一遍,苏进马上就明白了。
这样的做法,在他上个世界也是有的。尤其是江南一带私人园林比较盛行、修复力度比较大的地方,国家也是在不断为私人提供这样的资金的。
他点了点头,问道:“这个很好,我们的确很需要。申请的话,需要什么手续?”
骆恒道:“有一份专门文件的,我那里有,回头我直接发给你吧。我记得,首先是要有一个完整的修复方案,关键的技术项目都要列在上面。这个是最关键的一项,修复方案通过了,才能谈到后面的手续。”他摊了摊手,道,“毕竟,国家最担心的不是钱,还是你把东西给修坏了。”
苏进点头:“嗯,理所当然。”他看了纪老太太一眼,征询地道,“那这份方案,就我这边来写了,有些相关内容,我再来问您?”
纪老太太听得笑了起来。她跟着点头,爽快地道:“行,老太婆就交给你安排了!”
苏进刚要开口,她又道,“老盛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有事情,我去跟他说就行了。”
苏进与她对视,从她平和温煦的眼神里,他仿佛看出了什么。他笑了一笑,一语双关地道,“这样最好了。”
苏进站了起来,说:“这份修复方案要赶紧了,我现在就去准备了。”
他走出纪老太太家,骆恒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一脸的若有所思。
苏进走了两步,转头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骆恒左思右想,突然一咬牙,认真地问道:“你这份方案,能让我也一起加入吗?”
他当然看得出来,关于承恩王府怎么修,怎么改建,苏进已经有了全盘的规划。他现在说这个,很有些占便宜的嫌疑。但他已经想好了,很是坚持地看着苏进,等着他的回答,准备继续说服他。
出乎他预料的是,苏进没有马上拒绝,而是打量了他一下,接着笑了起来:“行啊,有人帮手当然好。”
骆恒一愣,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道:“我的意思是……到时候这份方案上,我也想署个名!”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有些惭愧,耳根都有些发热了。
没想到,苏进竟然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帮了忙,署名当然是应该的。”
骆恒张口结舌,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苏进笑了,他走回来,拍了拍骆恒的肩膀,道:“边走边说吧。”
骆恒三十岁左右的人了,被苏进这么个小年轻拍肩膀,本来是应该觉得很冒犯的。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面对是一个师长、一个前辈。他完全可以安下心来,安静地听对方说话,因为对方绝对不会随便说话,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不自觉地跟在了苏进的身边,听着他安静平稳的声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用这份方案,作为一个引子,启动整个南锣鼓巷的修复,对吧?”
苏进的话刚好说中了骆恒的心思,但这时,他却并不觉得惊奇,只是老实地点了点头,道:“对。”
苏进又是一笑,道:“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在想出这份方案,又把你带来这里说明的呢?”
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6号院,来到了南锣鼓巷正街上。
苏进停下脚步,从房屋的缝隙间看出去。
整个南锣鼓巷,呈现的都是一副破旧的模样。由于有人气,它比起承恩公府当然还是好多了。但是破烂的屋瓦、斑驳的墙壁、掉漆的木门,仍然在处处说明着时间对它的伤害。
而如果你往远处看,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
电线杆后,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座高耸的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蓝天白云与耀眼的光芒,崭新笔挺。
那边跟这里,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正日新月益,一个却仿佛停驻在了时间的河流中。
从那边看这里,也许会觉得,它犹如城市的一块伤疤吧……
苏进出了会神,有些理解激进的经济派的想法了。
除了地皮的价值以外,作为整体的城市建设,也不可能一直容忍这里长期保存下去。
骆恒没有说话,他站在苏进身边,跟他看向同样的方向。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他自然而然也了解了苏进的想法。
改建组急着想要完成南锣鼓巷的工作,而对于苏进这样一个有能力,又对南锣鼓巷有着感情的修复师来说,又何尝不想看着它旧貌换新颜,重新走上正轨呢?
为了这个,为了全盘的规划,区区一个署名,又算得了什么?
骆恒沉默良久,突然转头看着苏进,郑重其事地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您尽管说!”
苏进也转过头,对着他一笑,道:“我不会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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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8 再次增分
苏进跟骆恒谈话的时候,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继续忙碌着。
他们写完了计划书,准备好了各种适用的工具和材料,一边对计划书进行最终的检查,一边等苏进回来。
方劲松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看了贺家一眼,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贺家虽然平时也很少说话,但不管做什么事,都非常认真。而今天,他却有些不大一样,一脸若有所思的出神模样。
贺家先是说:“没什么。”接着又道,“突然有了些想法,还没想好。”
正好这时候,苏进跟骆恒谈完了话,回到了工作室——骆恒暂时离开,回去改建组拿东西去了。专项资金的文件、南锣鼓巷包括旁边八条胡同的各种基础资料,他都准备一股脑儿地拿过来给苏进参考。
贺家暂时放下自己的思绪,跟大家一起拿着写好的计划书,给苏进检查。
苏进很快地看了一遍,非常满意。
每个人的计划书都非常可行,最难得的是,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在这份计划书里展现出了极好的心性。
稳扎稳打,绝不好高鹜远。
这一次,苏进没再给他们指定文物,而是要求他们自己选择。
而这五个学生的选择,都是最适合自己的能力和训练方向的。这可得要求对自己、对文物修复基础都得有足够充分的了解才行……
他们每个人,都做得非常好!
苏进的确满意,所以也不吝于夸奖。他抬起头,赞道:“漂亮的计划书,做得非常棒。这两天就照着这个来。”
他环视了一周,笑着说,“今天,就让我们拿到200分以上,超过清夏大学文修专业吧。”
大家毕竟都是年轻人,嘴上虽然没怎么说,但其实心里都是记着这事的。现在苏进首先把话说出来,大家纷纷松了口气。他们对视一眼之后,徐英嘿嘿笑了两声,低声嚷道:“对,天凉了,让王氏集团破产吧!”
“哈哈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奇妙的是,此时此刻,他们并不激动。就像苏进/平静的语气那样,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的。
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有什么可稀罕的?
学生们纷纷站了起来,拿上自己的计划书和自己的装备包,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工作室,去往承恩公府。
…………
今天张卫国到这里来,表面看着挺热情,心里其实有些不以为然。
他之前就知道天工社团的战绩了,但他毕竟不是搞文物修复的,纯粹数字的变化对他来说,没什么太大感觉。再怎么说,天工社团修复的也都是一些一级文物,又不值钱,有什么好值得注意的?
万物生周末也会安排值班,今天周六,正是他的值班时间,所以才会被安排到这里来。
但值班跟正式加班可完全不同。他本来可以清闲地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吃零食,一边要么打游戏要么看片,轻轻松松地过完这一天的。结果却被安排到这座破园子里来……
张卫国心里有些埋怨,觉得赖海太过看重他们了。
不过一个学生社团而已。
万物生上陈列的文物从一级到九级,针对的是华夏所有的文物修复师,七段八段这样的高段修复师也包括在内。以往高段修复师才能有的现场服务,现在赖海却给了一个没背景没来历的学生社团,这也太奇怪了!
张卫国甚至还在心里腹诽,这社团里是不是有人是赖海的亲戚,才让他搞出了这样的特殊待遇?没关系,只要不过线,能通融的,他还是可以通融一下的……
一早,他被安排到了一间稍微齐整的屋子里,架上了电脑设备和网络设备,做足了准备。
然后,他给自己泡了杯茶,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估摸着今天应该也不会太忙,还是可以休息的,就是这地方太不好了,在这深秋时节,还有点冷。
外面的学生忙忙碌碌地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偶尔低声交流几句。
张卫国从他的位置上,刚好可以看见一部分。他懒散地看着,心想,单看这些测量的手段,还是挺专业的嘛,都不太像是普通的学生了……
裘韦两个四段早上比他来得还早,现在一边观看宅子各处,一边小声商量着什么。
窃窃私语声模模糊糊地传进屋子里,张卫国听得不甚清楚。
张卫国的任务包括两项,修复前登记,以及修复后登记。
修复前登记,就是登记文物未修复的原始数据。这项工作看着不太起眼,其实相当重要。它反映的是文物受时间磨损后最自然的状态,很多时候,对修复的结果的判断,都是要参考原始数据的。
原始数据的登记,原本完全是由万物生负责的。而今天由于天工社团以及承恩公府的特殊情况,赖海给天工社团放了不少权——当然还是要在两个四段的监督下完成。
赖海的这个做法,更让张卫国坚定了“有关系”的想法。
赖海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有大量的原始数据送到了张卫国手上。张卫国忙了一会儿,登记了一部分,后面的数据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
赖海一走,张卫国就放慢了进度。
登记得那么快有什么用?一个小小的学生社团,修得过来吗?
他登记着登记着,突然觉得有点犯困。他裹了裹风衣,迷迷糊糊地靠在椅子上,准备先睡一觉再说。
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学生们好像离开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结果他刚合上眼睛不久,一个声音突然在他旁边叫道:“张老师,张老师?”
张卫国惊醒了,猛地瞪开眼睛,在椅子上坐直身体:“怎么了?”
叫他的是一个天工社团的学生,是五个学生里最矮的一个,张卫国依稀记得他叫魏庆。
魏庆看见他醒了,松了口气,把手里的表格递给他,道:“裘老师让我把这个给您,让您赶紧登记一下。”
张卫国抹了把嘴角睡出来的口水,接过表格一看,立刻吃惊了:“什么?已经就修复完了?还不止一件?”
他下意识地看向电脑右下角显示的时间,发现刚才过一个多小时!
魏庆道:“其实还是只有一件——一个人一件。张老师,麻烦您了,我继续干活去了。”
说完,他就向外跑去,眼睛闪闪发光,脸上有着兴奋的光彩。那种感觉,好像修复文物不是什么工作,而是令人极为兴奋、极为迫不及待的游戏一样!
张卫国呆住了,他一张张翻看着表格。
他在万物生里也干了好几件了,这样的表格经手无数,一点也不陌生。
每张表格上都写着四段修复师们的鉴定意见——每一个意见都是长篇大论,字迹有些潦草,充分展示着他们激动的心情。
更能证明这个的是上面打着的分数。
几乎每件文物的最终得分,都在原来的分数区间上翻了倍。
张卫国也经手过网站的修改,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它说明,学生们的修复水平,超过了修复师们的预期与想象——每一件都是!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高的质量……如果不是文物的品级仍然只有一级,张卫国简直都要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只有是个学生社团了!
他脑子里残余的睡意一扫而空,他在椅子上坐直身体,打开万物生后台,开始一件件往上登记。
这修复速度,他再不抓紧,说不定登记起来都要追不上了!
…………
张卫国登记的数据很快上传到了万物生上,电波在网络之间穿行,同步上了吉光榜。
一大清早,就有一大批人在盯着这个榜单。天工社团的分数一变动,马上就被人发现了。
“天工社团的分数又增加了!”
“这才几点?靠啊,才十点多啊?他们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现在离天工社团最近的,是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积分642分——这一周,他们拼命努力,又增加了一点分数。目前跟天工社团相差231分。
老实说,换了以前,这231分对于文修专业和文修社团来说,有如天堑一般。他们完全没想到,竟然从现在就要开始关注对方了。
是的,此时,清夏大学文修专业,专门开了一间大教室,前方打着幕布投影,显示的正是吉光榜上的分数。
这间教室跟普通的不一样,它照惯例摆着一张张工作台,无论站在哪张工作台旁边,都能看见前面的幕布——它是这间教室难得的现代化手段,本来是用来教学的,没想到今天竟然被用在了围观竞争对手上。
他们很不想承认,但现在,天工42号社团,这样一个普通的、非专业的社团,的确已经变成了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甚至还很有可能一举超过他们。
幕布前方,几个中年人抱着手臂,一色的面沉如水,紧盯着上方,一言不发。
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从上个星期开始,他们就被强制性地了解了天工社团的方方面面。
只有六个人的小型社团,背后的指导老师是一个四段,现在正在做职业任务,离开很久了。
他们正式冲榜是从两个星期前开始,还让万物生专门为其修改了规则——别人可能会羡慕嫉妒恨,他们这些老文修师一眼就能看出来为什么。
这纯粹是因为,这个社团学生们的修复水平,超过了万物生鉴定师的预期!
一级文物的分数区间早就被规定好了,不可能修改。改不了分数区间,就只能修改规则了。索性能达到这个水平的学生,也是罕之又罕……
短短两个星期,他们就成为了华夏第一文修社团,开始对文修专业形成有力冲击。
上个星期他们还存了一点侥幸心理,这种心理在这周六一开始就被打破了。
天工社团的分数又开始增加了!按照这个效率,他们被打下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事!
0229 走到哪里
“有没有什么办法?”沉默良久之后,清夏文修的一个修复师突然说话了。他恨恨地道,“被业余的社团超过,也太丢人了!”
旁边几个修复师默默点头。他们都来自于一个小门派,师兄师弟的,关系非常亲近,门派内部气氛相当和谐。
但气氛再好,也掩盖不了他们实力有限的事实。
他们这一派段位最高的修复师只有四段,还只有一个。其余的都在二段左右徘徊,三段都不多。
清夏文修垫底的尴尬状况,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垫底归垫底,他们好歹也是一个传承多年的文修门派,职业修复师出身,输给一个小小的业余社团,的确太丢人了。
“有什么办法?”旁边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那个五十多岁、身材高瘦的中年人向他们瞥过来一眼,“去砸了这个社团,让他们不许再修复了?”
之前说话的修复师不吭声了。别说天工社团远在帝都,天高皇帝远。就算大家在一个城市,他们也不可能这样做啊。再怎么说,现在也是个法制社会了……
高瘦中年人看向大屏幕,冷冷地道:“就算这周超过不了,下周呢?下下周呢?龙抬头正式定榜之前,我们有本事保住自己的位置?”
清夏大学的修复师们一脸惭愧。中年修复师说得没错。他们现在这600多分,可是积累了大半年的结果。而天工42号社团,用了两个星期就拿到了三分之二。
现在离龙抬头还有四个多月呢!
高瘦中年人凝视着天工社团的分数,漠然道:“承认吧,这就是实力的辗压。我们的实力,比这个学生社团差远了!”
修复师们默然无语,心里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儿,一个修复师突然问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他们的指导老师是谁?”
高瘦中年人缓缓摇头,他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道:“还有四个多月,他们最后会走到哪里?我倒是好奇得很啊……”
承认了自己实力不如之后,修复师们虽然很难受,但还是轻松多了。高瘦中年人这一提,他们对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对啊,照他们这个进度,不出意外的话,丢人的肯定不止我们一家!我也很好奇,他们到时候究竟会走到哪里啊……”
相比之下,另一些人就没有那么淡定了。
这个时候,天榜群里热闹异常。
这一次,这里出现的不再只有各社团的成员,不少文修专业的学生也开始露面,纷纷讨论着。
目前,在吉光榜上,京师大学天工社团已经是全华夏排名第一的社团。他们还在继续努力,继续涨分,这表示,他们的脚步并未停止,他们已经开始剑指文修专业了!
这不得不引起大多数人的重视。
他们捏着刚才新鲜出炉的分数,翻来覆去地研究,掰碎了每一个细节地讨论。
这会儿,想知道天工社团能走到什么地步的,可不会只有清夏大学一家。警惕也好,忌惮也好,羡慕也好,在这一刻,天工社团的确赢得了广泛的关注。
刚才这一下,天工社团一共拿到了30分,分数五件文物,同样出自上个星期的那五个学生——到现在为止,身为社长的玉八刀,仍然一次也没出过手。这更坚定了大部分人的看法。那个玉八刀,只是一个组织者、管理者,并不算是真正的文物修复师。
天工社团真正的主力,就是这五个学生!
这五件文物的分数区间都是一样的,1-3分,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全部做出了超水平修复,拿到了翻倍的6分。
对比修复前后的照片,以及鉴定师给出的评语,天榜群里研究这事的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跟上周一样,这个附加分给得仍然还是有道理的……
这些信息都很显而易见,大家一会儿就得出了结论,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重新集中到五件文物本身上。
群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人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些文物很‘新鲜’?”
“唔,我也觉得。它们不太像是收藏品,好像一直暴露在外面,不久前才出土的……”
文物处于不同环境中,会受到不同类型的污染。
露天文物毫无保护,会被风化,会受到雨水侵蚀。如果放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还会受到人为的破坏。
这五件文物,明显是没有保护过的,这些损坏几乎遇了个遍。
老实说,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损坏程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复到这种程度,天工社团的水平的确超乎寻常。或者真不弱于他们……嗯,可能还比他们强点儿。
然而,这就是问题了。什么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文物?明明已经要弹尽粮绝的天工社团,又是从哪里弄到这些文物的?
…………
这时候最紧张的,还是跟天工社团同一所学校的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了。
虽然上周末,石志祥已经打了保票,天工社团登记的一级文物已经全部修完了,剩下他们能修的文物又全部被他们集中申请了,但文修专业这些学生还是没能完全放心。
他们当然不是怀疑石志祥的消息。按照常理来说,天工社团的确是要没戏了。
但老实说,这个社团的存在本身,难道就很符合常理吗?
一个刚刚成立不久的社团,汇集的还是一帮新手,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苏进对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总之,一大早,就有人暗戳戳地打开了吉光榜的首页,不时过去瞟一眼。
瞟了没多久,天工社团的分数就变了,看见这个的学生立刻恐慌起来——
“快来看,他们又涨分了!”
“谁啊大呼小叫的?”
“天工社团啊!他们今天又拿分了!”
“什么?他们能修的文物不是全部被我们申请了吗?他们又从哪里搞来的东西?”
一群人立刻聚集到了电脑旁边。
“真的是他们……”
“果然……”
“快看看是什么文物?”
“这个……好像……还是他们的指定文物?”
“他们又从哪里搞来的指定文物?石老师知道吗?”
“石老师今天没来,谁联系他一下?”
电脑旁边乱成一团,另一边,蒋志新正默默地坐在工作台旁边,修复着一件古代铜镜。
他听见了周围的议论,发现自己心里非常平静,一点也不惊讶。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苏进的眼神。那笃定的、自信的、神采焕发的眼神,好像任何难题,在他面前都算不了什么,完全可以轻易解决。
上周石师叔斩钉截铁发话的时候,蒋志新就已经有了预感。如今预感成真,他只觉得“果然如此”。
这会儿,相比起天工社团从哪里弄到新文物,蒋志新发现,他更好奇的是这一次,他们又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进行修复。
是不是还是那么简洁而有效,充满一种条理清晰的美感?
“蒋师兄?”
旁边突然有人叫他,蒋志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什么事?”
叫他的那个师弟有些好奇。蒋志新一向有些面瘫,刚才在想什么呢?竟然露出了这种无比向往的表情?
他只顾着猜测去了,一时没有说话。蒋志新有点不耐烦地看他:“我正在忙。”
那个师弟回过神来,问道:“师兄,你看到吉光榜了吗?”
蒋志新看他一眼:“没有。”
“我们刚看到,天工社团又拿分了!石师叔不是说了,他们已经没文物可修了吗?他们怎么又拿了这么多分?”
蒋志新沉默着听完,突然问道:“你们这周的作业,都做完了?”
“……没,没有……”
蒋志新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投向他身后的那些人。师弟们都在看着他,有些人在担心,也有些人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了。
蒋志新收回目光,沉声道:“身为文物修复师,第一重要的,是自己的工作。工作都没做完,别的社团的事情,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两句话说得师弟们都哑口无言,好些人都露出了愤愤不平的表情。
蒋志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来,收拾了一下工作台上的东西,走出了工作室。
刚刚出门,他就听见师弟们在身后的抱怨——
“什么嘛,好心提醒他情敌对手的事,他竟然这个态度!”
“这么一板一眼的,难怪柳学姐看不上他呢……”这句话说得比较小声,但还是能听见。
“真tm软蛋,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满口大道理。”
“就是,妈的,要是被那个破社团拿到了500分,我们以后还怎么在学校混啊,笑都要被笑死了!”
蒋志新一步步远去,后面声音渐小。
他低下头,藏起唇边冷淡的讥讽。
从一开始,他就不赞成他们打压天工社团——实在太没气度了。
本来一切就因自己而始,现在实力不济,打压不成,还反咬一口说是对方欺负人……颠倒黑白,这才是真正丢人的事!
可是,这就是他所在的地方、所处的位置……
蒋志新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抬起头,看向前方。
他一路走出文修专业,到了京师大学第一图书馆——京师大学不愧是全华夏数得上的高等院校,里面的图书馆不止一个。
不过其余的都是院系专业级的,第一图书馆是唯一的校级图书馆,里面收集的书籍资料最为全面。蒋志新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走进去,看着宽敞的大厅和高耸的穹顶,一时间有些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随手拉住旁边一个学生,问道:“同学……我想找化学方面的书籍的话,应该怎么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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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你们真是太给力了……
0230 交给我
蒋志新已经走远,他身后的议论声还在继续着。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不留下来跟大家同仇敌忾,反而一个人离开,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他们觉得蒋志新这样做,真是太不像个大师兄的样子了。
“切,你们还真信他刚才说的话啊?”
一个人开始冷嘲热讽,鄙视地看着其他同学,“什么作业没完成,修复师应有的道德,他丫不就是个败军之将,狼狈逃跑了呗。”
旁边有人提醒:“你小声点,小心有人告你不敬师兄!”
“师兄怎么了?师兄做错了就不能说了?”那人继续说,“他不就是不想看见情敌耍威风,所以逃避了呗。这样做,真是太不男人了。”
好在经过提醒,他还记得蒋志新是大师兄,没把更难听的话说出来。
但就这么两句已经足够了,好几个人往门外看了一眼,有些担忧,又有些不屑的样子。
不过蒋志新在文修专业还是很得人心的,马上有人出来转移话题了:“先不说蒋师兄的事,现在天工社团那边,我们该怎么处理?石师叔之前已经打听过了,他们明明没有文物可修的,现在这些分数,又是从哪里来的?”
“对,太可疑了。不知来路,怎么想应对办法?”
“没错,还是得去问下石师叔才对……”
说到这里,大家没声了。
今天周末,大家到教室来纯属自愿,石志祥现在并不在,连同他的专门“助理”石xx也不在。
“该给他打个电话吧……”
“你打?”
“我没有师叔号码……”
问了一圈,没人有石志祥的电话。蒋志新肯定是有的,但他先前就离开了,难道还要去把他找回来不成?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石志祥的号码,谁敢打电话给他?
四段的前辈,就算在石家也拥有一定的地位,平时学徒们跟他讲话、听他教导都有些胆战心惊的,现在拿这种不好的消息去打扰他,究竟是询问呢,还是质疑呢?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接着,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宽袍大袖,笑容温雅,很能引人好感。
“储师兄!”
来者正是储晓方,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学生里,仅次蒋志新的人物。
师弟们纷纷招呼行礼,七嘴八舌地把天工社团的事情说了一遍。
“什么?天工社团又开始涨分了?”
储晓方的脸色顿时一沉,脸上一直带着的温雅笑容像面具一样,瞬间被扯了下来。
这变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恢复了原样,温和地笑道,“同校社团的同学,我们应该为他们高兴才对。不过……”
他抬起眼睛,笑望着师弟们,道,“他们都是刚才入门的孩子,就这么轻轻松松突破500分,拿到一星社团的称号,恐怕会让他们对文物修复产生轻视之心,不利于未来的发展。所以,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增加一下试炼的难度,让他们真正把这件事重视起来……”
我靠,说得好道貌岸然!
储晓方的话说得太漂亮了,但师弟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当初那500分的标准,可是他当众宣布给苏进的,天工社团用三个星期的时间突破,首先打的也是他的脸!
他想继续为难天工社团、挽回自己的颜面也是正常的,但把话说得这么漂亮,好像一心在为对方着想,就有点那啥了。
文修专业的学生们虽然有点小心眼,又有些偏激傲慢,但多少还算是正常人。听见储晓方的话,不少人心里都有点怪怪的,不是很舒服的感觉……
“哈哈哈,储师兄说得对!”
有不舒服的,就有跟储晓方产生共鸣的。
储晓方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拍起了巴掌,得意洋洋地说:“就是啊,我们明明是在为他们着想,帮他们的忙!前面不把基础打好,这么好高鹜远的,以后怎么办?没错没错,就应该再给他们再增加点难度!储师兄,我们应该怎么做?”
储晓方想了想,问道:“石师叔那边怎么说?”
“他今天没过来,我们也没他联系方式……”
储晓方不在意地说:“哦,我有,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他从袖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号码。
他一身古装,飘飘欲仙的样子,现在却拿着一个智能机,老实说……有点违和。
电话对面空响着,一直没人接。
储晓方直到铃声响完,忙音响起,才放下电话,貌似无奈地道:“石师叔可能没听见铃声, 联系不上,怎么办?”
石志祥很不习惯手机这种现代化工具,常常不接电话,大家都是知道的。
刚才鼓掌的几个师弟对视一眼,表忠心道:“储师兄,你来想想办法吧。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储晓方目光微闪,笑着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你们太过重视这个小社团了,这样不好。”
咦?他话风怎么突然就变了?他刚才明明还不是这样说的啊?
储晓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接着道,“杀鸡何用牛刀?对付小人,就应该用小人的办法。你们不用管了,都交给我吧。”
“嗯……嗯!储师兄办事,我们放心!”
拍马屁拍得最殷勤的几个家伙立刻配合地响应着,更后面一点的地方,几个学生对视一眼,面露不豫之色。
…………
这时,在承恩公府里,张卫国正在跪求天工社团的学生们。
“求求你们了,大家能不能把进度放得平均一点?我都要忙不过来啦!”
他愁眉苦脸,完全不见之前的隐约傲然。
开工一个多小时,魏庆就拿来了五件文物,让张卫国登记,把张卫国搞得很有点紧张。
他连忙把手头上的修复前数据全部登记完了,一共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
两小时后,他有点怔神,这才发现这段时间里,天工社团的学生一张新的申请表也没有拿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刚才搞错了?他们的修复进度,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快?
想想也是嘛, 修复文物,哪有这么快……
他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懒洋洋地活动着手指,准备好好休息一会儿。
结果没过多久,又有人进来了——不是天工社团的任何一个学生,而是裘四段本人!
修复师在万物生的地位很高,张卫国一看见他,连忙站了起来。
裘四段左手拿着厚厚一叠表格,甩动着右手,把表格递给他,笑呵呵地说:“麻烦你了。”
张卫国连忙说:“不麻烦不麻烦,辛苦您了……”他接过表格,低头看了一眼,诧异地叫出了声,“这么多?!”
这厚厚一叠纸,足有二十多张,全部都是鉴定申请表!
每张申请表都是分成上下两栏的,可以容纳两件文物。这就是说,这一下,就有四十多件文物被修复完了!
张卫国不可置信地翻看着,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毫无疑问,这四十多件文物,全部都是天工社团那五个学生刚才修复的……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果然,离魏庆上次递表格过来,还不到三个小时呢!
三小时修复四十多件,这是什么效率!
裘四段笑着甩手说:“可不是,手都写酸了。年纪大了啊……”
说着,他转过身,要往外面走,好像还在急着做什么事去。
张卫国顺着他走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后面还有吗?”
裘四段奇怪地看他:“当然还有了,先前不是一共登记了100件吗?还没修完呢。哦,对了。”他像是刚想起来一样,对张卫国说,“这100件估计还不够,你准备一下,回头还要继续。”
100件都不够?!张卫国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老实说,先前天工社团指定那100件文物的时候,他也是有点不以为然的,觉得他们胃口太大,免不了眼高手低。
没想到,这就已经修完了一半了,还嫌不够?
当然,以这个效率的话,当然是不够的……
张卫国有点恍惚,觉得这事实在太不真实了。他低头盯着表格看了半天,揉了把脸,重重坐回椅子上,加快了登记速度。
他要赶紧干完活,抓紧时间出去看看——这种奇迹,那些学生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
张卫国加快了速度,吉光榜上的分数也马上就开始翻新了。
每过两分钟,天工社团的分数就会发生一次变化。
前两个小时的沉寂好像是在蓄力一样,在现在——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集中爆发了出来!
2分、4分、6分、8分……
天榜群的学生们根本来不及说话了,他们的手指就放在“f5”上,不断地按下刷新键。
而每一次刷新,天工社团的分数就会发生一次变化。
他们真的像是坐上了火箭,一路向上窜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着清夏大学文修专业!
由于前面停了两个多小时,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的大屏幕前一时间没人了。
但这时候,人流又逐渐汇集了起来。
老师和学生们不由自主地从各自的工作台旁边走出来,站到了幕布前,目瞪口呆地看着分数的变化。
0231 老大最牛逼
每次刷新,屏幕都会晃动一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地拴在屏幕上,尽可能地在第一时间捕捉到新的数据。
每一次刷新,果然都不负他们的期待——或者没有期待。
天工社团上升的速度实在太可怕了,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的学生们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拳头。
他们后面跟着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他们为什么能修复这么快?凭什么可以拿到这么多分?
不可思议,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一个学生喃喃低语着。他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工作台面,露出了苦涩的眼神。
那里,有一件修复到尾声的文物,是一件二级文物。如果顺利修复,至少可以拿到10分。
他本来想靠这件文物,给自己的母校专业添砖加瓦的。但现在,在天工社团如同bug的挣分速度面前,10分简直像一块小小的石头,根本激起不起什么水花!
而照这样下去,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第28名的位置,可能今天就要保不住了……
他问出的这句话,也是其他同学的心声。
他们就不知道疲倦的吗?万物生的工作人员就不吃饭的吗?
他们分数的上涨,简直像是无休无止一样!
…………
“张老师,该吃饭了。”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张卫国头也不回,咬牙道:“不吃了,我还没干完活呢!”
“人是铁饭是钢,吃完再干吧。”
“嘿嘿嘿,张老师,你现在不吃,回头也不会有吃饭的机会的!”
徐英和魏庆一搭一唱地在门口吆喝着,手里端着便当盒。他们同情地看着张卫国的背影,又一起回头,看了看另一边,泡在水槽里的各色花砖。
每一块花砖,都是一件快要修复好的文物。水槽里的花砖,足有三十多块,它代表,张卫国的活又多了三十多项!
徐英像个老农民一样,捧着饭盒蹲在一边,稀里呼噜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有些遗憾地说:“可惜,裘老师说,一种花砖只能算一件文物。要是同种的,那就修得更快了。”
魏庆嘿嘿傻笑着,他伸出手,摸了摸旁边一块洁净的方色青砖,道:“得了吧,别贪心了。我们已经够快的了,文修专业那些傻逼估计要被吓死了,哈哈哈!”
徐英哼哼两声:“那是,水平不一样,没什么可说的!”
“得瑟啥呢。”岳明也端着饭过来了,跟他们一样蹲在了屋檐下,“数量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质量,老大一直强调的!”
“老大明明说,两边都很重要!”徐英不满地反驳,习惯性地跟岳明唱对台戏。
岳明瞪了他一眼,道:“刚才的申请表你们看了吗?42件文物,一个拿到附加分的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
魏庆有点紧张:“说明我们修得不够好?有问题?”
“哈哈哈,不是的。”两个四段正好过来,听见他们说话,哈哈笑着接了上去。
按理说,他们帮了天工社团的大忙,应该好好被招待的。但是从一开始,他们就坚持,他们跟天工社团一样吃盒饭就行了,不需要搞什么特殊待遇。
这时候,他们果然也捧着饭盒,和气地跟他们一起并肩蹲了下来。
裘四段解释道:“一件文物修复到什么程度,是有极限的。文物本身比较复杂,损坏程度严重的,修复难度比较大,拿到高分的可能就更大一些。你们今天指定的这些文物,以清洗污垢为主,修复难度相对比较小,所以速度能提上去,同时,拿到附加分的机会也就比较少了……”
韦四段感叹道:“不过怎么说,这些文物的修复难度也只是‘相对比较小’而已。露天文物,遇到的情况非常复杂,要清理表面污垢,首先要准确分析判断,然后给出相适的手段。这方面,你们做得实在太好了啊……”
岳明跟徐英魏庆对视一眼,笑着说:“哈哈,也没啥,我们本来就比较擅长这个嘛!”
徐英补充道:“而且,它们都是处在同一环境里的,这个是这个问题,那个多半也是,所以就方便咱们批量处理啦!”
三个学生说得都非常轻松,好像这些真的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样。
两个四段有些无语,又有些感慨。
跟了他们两个多星期,天工社团的修复手法,他们全部都看在了眼里。
科学的、系统的、规范的流程化处理,合理地配合化学试剂和物理工具……其他修复师需要一件件完成的工作,他们则是一批批搞定的。
再加上合理的统筹方法,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不慌不乱。
韦四段失笑道:“看着你们修复,我都有一种冲动,想要上手试试了!”
裘四面更不讳言,道:“是啊,跟着你们,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学生们跟两个四段感情不错,又是紧张,又是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我们的这些东西,也都是老大教的。”
“对,还是老大最牛逼!”说这话的,当然是徐英,但岳明和魏庆也同时点头,坚决地表示赞同。
裘韦两个四段看着他们,想起这三周来看到的一切,同时舒了一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
…………
最终,张卫国这顿饭,还是在电脑旁边吃的——边吃边干活,他的手就从来没停过。
徐英这个人很坏,看见他忙个不停,他跟岳明相对坏笑一下,吃完一抹嘴,放下饭盒就干活动了。
张卫国一早的漫不经心他们都看出来了, 这也是他们小小的报复。他们就要让张卫国忙个不停,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张卫国的勤奋工作直接反映在了吉光榜上。
从中午十二点多开始,天工社团的增分就几乎就没有停过。
少则一两分钟,多则四五分钟,他们的分数一次会发生一次变化——没有最开始那么快,但也的确够惊人的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每次增加的分数都不算太高,基本上都是两分三分,很少再见到附加分的出现。
但再低的分数,也禁不住这个上涨的频率啊!
到中午一点半的时候,天工社团已经增加了95分,向着清夏大学文修专业节节逼近。
下午两点的时候,再次新增36分,这时,他们的总分已经达到了543分,距离清夏大学文修专业刚好整整100分。
从现在起,天工社团已然成为一个一星组织,正式登上了全国文物修复组织的舞台!
华夏各地,更多的人涌入了吉光榜的页面,不断刷新。高校文修联盟的网站短时间内涌入大量数据,都有点卡了。
但再卡,也没一个人离开。他们还是离着服务器的问题,锲而不舍地按着“f5”键。
吉光个人榜群一直很少有人说话,这时,突然闪了起来。
一个叫“孤松”的人说:“照这个速度,再一个半小时,他们就能超过清夏文修了吧。”
没头没尾一句话,连“他们”的指代都不明确,但跟着就有人回应了:“对,最多一个半小时,可能还会更短。”
“嗯……这还是第一个超过文修专业的学生社团吧。”
“是第一个没错。”
“哎……”有人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接着,群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是个超级大群,群里一千人塞得满满当当。这一千人里,一个社团的也没有,全部都是各大文修专业的。
而这个群,的确是按照吉光个人榜收纳的,排名第一的千秋雪,排名第二的紫气东来,全部都在这里面。
也就是说,吉光个人榜的前一千名里,完全没有社团成员!
到现在为止,千秋雪的个人分数是1362分,紫气东来的分数是1109分,第1000名的并列了两个人,一个叫豪杰,一个叫猩红帆,都是112分。
这也很好理解,不提实力,单说规模,各大文修专业就已经远远超过那些社团了。
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四个年级共有上千人,就连清夏文修这样的小组织都有两百多个学生。有几个社团能有这样的规模?
全国正式加入文修专业学习的足有万余人。万把人里选一千个,哪还容得下社团的人?
群里停顿片刻,突然闪过一句话:“天工42号社团有两个人,已经超过了112分,群里是不是该换人了?”
个人榜群的规矩,根据榜单变化,群里随时换人。
每逢有人上来,超过榜单上原来的成员,群主和管理员就会劝退被压下去的人,把新人换进来。
现在有人已经看见了个人榜,榜单末尾,“贺家”128分,“庆余年”118分,双双超过了排名末位的豪杰和猩红帆。
按照群规,他们的确应该被换下去了。
群里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豪杰和猩红帆分数的确不高,但都是文修专业的。把他们俩换下去,换两个社团成员进来……
群里其他人,突然有了一种私人领域被打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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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真是一种让人感觉治愈的生物……
0232 教训
猩红帆现在在线,他如果识相的话,就该自己退了,退之前说两句客气话,也算体面。
他的手放在键盘上,好几次打下一句话,又倒回去删掉了。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眼中满是不甘心。
他是垫底没错,换了其他文修专业的人顶上来,他退了也就退了。毕竟,大家都是有老师从小教到大的,也许是老师水平比较高,也许是老师比较偏爱,给对方的资源比较多……不管怎么说,他都要好想一点。
但现在,被两个社团的人顶上来,这算怎么回事?
什么狗屁社团,不都是一群找不到门路的负犬聚起来玩玩吗?他们才是专业的!
犹豫了好久,他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直接在群头像上右键,选了“退群”一项。
他刚刚退出,豪杰也跟着退了。群成员的显示变成了”998/1000”,看上去更尴尬了。
“嗯……既然已经空出位置了,那就去联系新上来的那两个人吧,赶紧把他们加进来。”
“哈哈,好在总算上也是两个,下也是两个,不用考虑劝退谁了……”
有人提出建议,有人打着哈哈,群里气氛却一点儿也没缓和。
群主终于出现了,应道:“好的,我这就去联系。”
他刚刚打完字,接着就愣住了。
他打开天榜群,从头到尾找了一遍,果然没找到天工42号社团的名字。
群主这才想起来,他们上了天榜一个多星期,还没有进群呢!
那应该到哪里去联系他们?去学校问电话吗……
群主一时间茫然了,他盯着个人榜群的两个缺口,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种被嫌弃的感觉。
…………
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教室外面,储晓方正坐在一个角落里,双腿交叉,紧盯着自己的手机。
这时候,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也不用再费心去维持自己的形象。他脸色阴沉,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神仿佛风雨欲来。
天工社团的分数正在节节上升,无可阻止地超过了500分大关,还在继续往上涨。
这种感觉就像是,500分对他们来说也算不上什么,跟文修专业、跟他储晓方订下的那个赌约,根本就不值一提一样!
这个事实像一记耳光,重重打在储晓方脸上。储晓方面不改色,自己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火辣辣的,抬不起头来。
这会儿,他完全不想应付任何人,他只想着要找到一个办法,狠狠地教训这些家伙,让他们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他紧紧攥着手机,好像要把它捏碎似的。
突然,手机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心情,猛地震动起来。
储晓方看见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立刻眼睛一亮。他深吸口气,接起电话,尽可能冷静地道:“喂?”
“储哥,你找我们?”
“对。有件事要交给你们去办。”
“哦?多少钱?”
“老规矩,三万块。”
“不行啊储哥,最近通货膨胀,物价飞涨,老价格的话,连饭都要吃不起啦!”
电话对面的声音笑嘻嘻的,油嘴滑舌,轻佻得让人讨厌。
储晓方的眼中掠过一抹厌恶,声音却丝毫不动:“哦?涨到多少了?”
“一口价,十万!给我十万,储哥你指哪,我们打哪!”
十万块对储晓方来说不算什么,但三万涨到十万,翻了三倍有余,这个幅度也太大了。
储晓方眉头一皱,略带不满地说:“这价格也太高了吧?”
“哈哈哈哪里高了?这个价格,你上哪去找干活像我们这么利索,口风像我们这么紧的人?”说到后面一句话的时候,对方略微加重了语气。不是很明显,但已经足够让储晓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1晓方握紧了手机,深吸口气,故作不耐烦地道:“行吧,十万就十万。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活干得不满意,我是不会给钱的!”
“行啦行啦,储哥,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说说看,我老钱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说吧,你要让我们教训谁?”
储晓方眯起眼睛,脸上惯有的和煦全部变成了阴森的狰狞:“是我们学校的几个学生。我要你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最好让他们在医院躺几个月!”
对面的人非常轻松:“哦,学生啊,小意思。叫什么名字?”
储晓方有些咬牙切齿,一个个地念出了那些人的名字——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天工社团六个人,每个人的名字他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贺家、徐英、方劲松、魏庆、岳明,还有——苏进!”
说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稍稍一顿,就像在齿缝间碾磨了一下一样,最后才恶狠狠地吐了出来,“最后这个人最关键。如果可以,最好能把他的手打断——手指打废!”
“哦呦,这么狠?我猜猜看,他们不会跟你一样,是搞文物修复的吧?啧啧,手指打废,那不就成了一个废人?”
对方的语气非常夸张,储晓方只是冷冷地道:“怎么,不行吗?”
“当然可以,老客户了,钱够活好,你就等着看吧!”
讨价还价还毕,对面立刻变得干脆起来。
储晓方终于有点满意了:“行,订金马上转给你,你也给我抓紧点。对了,那些人在南锣鼓巷6号有个修复工作室,周末一般都在那里活动,你们可以过去看一下。”
对面答应了,又交换了三言两语之后,两边都挂上了电话。
储晓方熟练地操作着手机,往一个帐户里转去了三万块钱。交易很快成功,储晓方眯着眼睛,缓缓念出那四个字:“天工社团……”
接着,他一转身,走向文修专业教室,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了如春风一般的温暖和煦。
…………
吉光个人榜群的群主终于还是没能联系上天工社团的那两个成员。
而在一个小时后,贺家和“庆余年”双双突破150分,剩下那三人“风中松”
“沧海月”和“英雄泪”也全部超过125分,同样挤进了吉光个人榜。
自此,天工社团社长以外的五个人,全部上榜,也是吉光个人榜上仅有的五名社团成员。
此时,天工社团的总分数,已经达到了701分,甩出了清夏大学文修专业一个身位,开始逼近第27名的虎贲大学文修专业!
这时候,天榜群里一片沉默,好些人身上起了一阵寒意,开始出现了如清夏大学那个高瘦中年老师一样的疑惑——这个天工社团,到底要前进到什么地步?!
他们仅仅只用了两个多周末,就已经前所未有地超越了文修专业,看这样子,他们将要超过的,还不止一个!
这个只有6个人的小型社团,究竟具有什么样的魔力,能够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无数电话打到了京师大学,通过老师、学生、文修家族等各个渠道,打听天工社团的来历。
如果说上星期的412分还只是小打小闹的话,这星期新增加的两百多分已经足以引起各大文修专业的注意。
要知道,这三周以来,他们每个星期都增加了这么多分,从来就没有断过!
这表示,这个社团不是昙花一现,用某种歪门邪道一次性拿了分数。他们的确具有某种超乎寻常的能力!
关键是,这能力从何而来?他们将会给华夏各大文修专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
上个星期,也有一些人打听天工社团,但仅仅只局限在部分学生里。无巧不巧,被问到的那些学生全部都是不太喜欢出风头的那种人,以致于这奇迹般的事迹还没有在学校里传开。
而今天,更多的人来问了,被问的范围也更大。
于是,下午两点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贴子在学校论坛上冒了头,上来就用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
“你们听说了吗?苏进那个天工社团已经打了文修专业的脸了!”
…………
柳萱今天其实没有出门。
她一直都呆在自己的寝室里,粉色的笔记本电脑摆在面前,呈现着吉光榜的页面。
天榜群无数人刷新吉光榜的时候,她也一样在刷新。
有一阵子页面被卡住,柳萱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抱怨道:“什么破服务器,这就卡了!”
林若坐在她身边不远处,跟她一起看着电脑,安抚道:“别急,离500分还有一段距离呢。”
柳萱摇头:“不,马上就会到了。”
果然,页面再次刷出来的时候,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的分数,已经超过了五百!
林若也有点激动了:“果然,真快!”
柳萱连连招手:“快把你的本子拿过来!”
林若果然把自己的玫瑰红笔记本拿过来打开了,柳萱熟练地切到学校论坛的页面,迅速扫了一眼,皱着眉头说:“反应也太慢了,怎么还没人注意呢?”
她点开一个qq群,问道:“你们看见了吗?”
群里立刻有人回答:“看到了看到了,太厉害了!怎么办,我们现在要去发贴吗?”
柳萱果断地道:“先不用,再等一会儿,看看学校其他人的反应。”
“对,听别人夸我偶像,肯定更爽嘛,哈哈哈哈!”
群里笑成了一片,情绪非常高涨。
0233 他妈的真尴尬
这个群的名字叫“天工后援会”,上周才正式成立,现在整个群都只有48个人。
这48人,也是柳萱用心收集来的。他们都对天工社团很有好感,曾经在论坛上支持过他们,帮他们说话。
上周末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发力,这些人首先注意到了,兴奋极了。他们觉得自己真是太有眼光了!
他们当时就想在学校论坛上说话,柳萱先一步找到了他们,把这些人组织了起来。
她家是做大型娱乐公司的,自己学的又是新闻传媒,深知要如何造势。
她让这些人先等一等,等到这周末,天工社团正式成为一星组织的时候再说话。
天工社团和文修专业的赌约,几乎人尽皆知,到时候天工社团赢得赌约,收获的反响也会更大!
后援会这些人,一开始对天工社团抱着的,其实只是普通的好感——中间还混杂了不少对文修专业的抵触心理。而如今,分数证明实力,还有柳萱还在不断介绍天工社团当前的情况,告知大家他们是怎么努力,怎么修复,怎么震惊八方,怎么赢得地榜群几乎所有人的尊敬与信任的。
后援会对苏进和天工社团的印象,从“好像有点厉害”到“我靠这么牛逼”,中间也不过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而已。
就这么短点时间,在天工社团的实力证明下,在柳萱的悉心培养中,后援会已经成为了天工社团的第一批死忠拥护者!
林若在一边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柳萱。柳萱毫无所觉,还在全神贯注地跟后援会的成员沟通,商量一会儿要怎么样回应,才能最大化天工社团的影响力。
柳萱跟后援会讨论到一个段落,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她的小t恤向上卷起,露出小腹上漂亮的人鱼线。
林若突然问道:“你为苏进做这么多事,他知道吗?”
柳萱转头看着她一笑,反问道:“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努力安利自己的爱豆,让更多人知道他,本来就是粉丝应尽的责任。”
爱豆、粉丝……林若注视着她,问道:“你看得出他对你的态度的,是吧?”
柳萱的微笑淡了一些,她偏着头,看向自己的屏幕,过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她喜欢苏进,她早就对自己承认了。自那之后,她的行动间也从来就没掩饰过。
苏进何等通透的人,他可能没看出来吗?
如果他心知肚明,那他所有的表现就足以说明他的态度了——至少在现在,他对柳萱都没有什么超乎友情的感觉。
这样说也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苏进现在全心投入在文物修复上,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其他事情。
柳萱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道:“他喜不喜欢我,是他的事;我喜不喜欢他,是我的事。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他做他喜欢的事情,我也可以做我喜欢的。”
林若忍不住多看了屏幕一眼:“你喜欢做的事,就是帮天工社团宣传扬名?”她摇了摇头,道,“听说搞文物修复的,多少都有些清高。你这样做,征求过苏进的意见吗?万一他不喜欢你这样做怎么办?”
柳萱拿起一支笔,拇指和食指夹着,灵活地转了个圈——她曾经见过苏进这样做,不知不觉自己也学会了,转得非常灵活——她笃定地道:“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柳萱深思熟虑地道,“苏进也好,天工社团也好,现在最缺的就是名望。没有名望,他们很多事情都没法做。”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的确对苏进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她现在说的,也正是苏进一直以来担忧的。
柳萱道,“正好,我学的就是这个。文物修复什么的,我帮不上忙,这方面我还是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的。而且……若若,你不觉得吗?对于我们做新闻传媒的人来说,天工社团实在是一个太好的材料了。你信不信,就算我不推波助澜,他们也迟早会搞出一个大新闻的。”
“所以,你想再推他们一把?”
“对!”
柳萱话音刚落,学校论坛就自动刷新了,那个显眼的贴子瞬间被顶到了首页的第一行。
柳萱等的就是这个,她眼睛一亮,立刻直起身子,回到电脑旁边,挥舞着手指,命令道:“出现了!后援会全体,可以开始行动了!”
…………
那个贴子的标题非常引人注意,刚一出现,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接着,在后援会有意无意的顶贴下,这个贴子迅速掀起了热度,后面的“new”还没有消失,“hot”的标志已经跟在了后面。
贴子的主楼就写得很煽动人心——
“你们还记得半个月前,文修专业储晓方跟天工社团苏进打的那个赌吗?
天工社团要在下学期前,拿到500分,成为一级文修组织,否则就要自动解散。
当时我就在现场,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在学校东北书报亭门口!
你们现在去看,苏进已经给了储晓方一个耳光,打得好漂亮!”
后面附上了吉光榜当前的截图,截图上,天工社团已经拿到了598分,不仅完成了赌约,都快要超过600分了。
截图后面,还有一个链接地址,点进去可以直接跳转到吉光榜,现场验证分数的真实性。
后面马上就有人回贴——不是后援会的。京师大学的学校论坛经营得很好,不少学生都会关注这里,人流量很大。
柳萱先下命令,后援会随后行动,这么短一点时间,贴子的沙发就已经被人抢走了。
“我靠,我记得!当时我也在现场的!什么赌约,就是文修专业给天工社团下战书,逼他们答应的,不答应就要解散!什么,天工社团这么快就完成了吗?”
后面二楼接着就有人回:“我也记得,我也在现场!不过楼主,什么598分,明明已经过600了,604分了。”
三楼跟着回应:“我看到的是608……”
四楼简单打了个数字:“610。”
五楼:“616……他们的分数还在一直往上涨啊!”
六楼:“对,刷新一次就变一次,好牛逼啊!”
七楼终于有人唱起了反调:“这样看的话,拿分也不是很难啊。文修专业给天工社团定个500分,只是小意思嘛。他们之前说得也没错啊,社团都已经成立了,定个目标有什么不行的?”
后面跟着几声应和,有的真心支持文修专业,有的的确是被天工社团的涨分速度迷惑了,还有的是后援会的在忠装反。
很快,第十八楼出现了一个长篇回复:“500分不难?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
这个回复里有无数截图,有其他文修社团的,有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的,甚至还有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自己的。
它从方方面面对吉光榜的情况进行了分析,分析了其他文修社团的成立时间、社团人数、平均分数;社团和专业的对比,吉光榜上泾渭分明的历史;京师大学文修专业每个月的增分,以及平均增分……
这一分析就能看出来了,见鬼的500分不难。
现在吉光榜正榜(天榜)和副榜(地榜)上,一共有72个文修社团,这些社团的平均分不到100分,而所有的这些社团,成立时间都比天工社团早,人数都比天工社团多!
他们基本上都是从今年龙抬头、二月初二的时候开始登榜挣分的,积累了大半年,也就这点分数。
而他们天工社团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今年阳历九月三十一日,正好在十一放假前!
到现在,距离天工社团正式成立也不到两个月时间,区区两个月不到,他们就压倒了全国的文修社团,位列第一……
这一切,还是在本校文修专业有意的打压下做到的!
哦,说到本校文修专业,也有一件事情很有趣呢。
今年2月到现在,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在吉光榜上的总分一共是3692分。
这个分数看上去很牛逼是吧?天工社团现在连他们的零头还不到呢。
但是算下来,这分数里有800多分来自于当初蒋志新修复的那件国家评级的文物。那件文物在万物生上评级是六级,分数非常高。
正常来说,以京师文修的星级,是没资格修复六级文物的。当时石家派了三个中段修复师来指导和监督,还另外用了一些关系和手段把它算到了吉光榜上,花了不少功夫。
要是除开这800多分,京师大学在今年的7个月里,平均每个月得到的分数只有400多分,还不如天工社团这个月拿到的分数呢!
这他妈就有点尴尬了……
堂堂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全国排名第三的大牛,还不如一个新成立的、只有六个人的小破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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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微博关注长城修复事件以及德云社撕逼事件,很有感触……
0234 统计一下吧
天工社团的事情在论坛上不断发酵,一个接一个的贴子开了起来,不断飘红,显示出“hot”的标志。
各种人纷纷露面,现身说法。
天工社团苏进以外的5个人,多少都是有朋友的。徐英等人平时忙碌于社团活动,但总还是会抽空跟自己的室友、同学打交道。这些人也从他们那里,了解了一些天工社团现在在做的事情。
他们上个月就到了南锣鼓巷,开始为当地居民修理家里的破旧物品。
这件事文修专业的人之前也发现了,还拿出来嘲笑过他们。
而早在一开始,天工社团的大家还没这么忙的时候,徐英这样的人还眉飞色舞地跟自己的室友宣传过这样做的好处,以及自己从中得到的收获。
文修专业拿这件事情出来说事,称天工社团为“破烂社团”的时候,这些人不是没有出来帮忙说过话。但那时候出来说,真心一点用也没有。
你说有收获就有收获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自欺欺人呢?
没有实绩,说个屁啊!
当时这些关系不错的室友同学被喷得挺惨的,最后只能怏怏而归,只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今天,他们终于心情大畅。
要实绩,给你们看啊!这不是实绩是什么?
三个星期,还不到!搞定500分,啧啧,看,现在已经超过600了!
你们文修专业天天在学校里跟螃蟹一样横着走,有本事不靠蒋志新,一个月拿600分啊。
结果怎么样,连一个小小的六人社团都不如不是?
文修专业在学校里横行太长时间了,早就激起了无数不满。
公开课的举措让学生们对他们的怨气少了一点,但也只是被压下去了而已。这一点点的矛盾,一点点的纠纷,其实都在心里藏着呢。
这时候,通过天工社团这个发泄口,这些情绪全部爆发了出来,一股脑儿地涌向文修专业。
他们也不管自己说得对不对——半年拿3000多分,跟三星期拿600分,难度肯定还是不一样的。谁能保证,天工社团这样的增分速度能一直持续下去?
但是……谁管啊!
天工社团其实也是被当枪使了,学生们一再夸大他们的成绩,拼命地嘲讽文修专业。那种势头,简直有文修专业应该被这个社团取而代之的趋势。
而柳萱自始至终都非常清醒。
她迅速在后援会群里发话布置,教他们该如何引导言论。
在他们的强力引导下,学生们在发泄对文修专业怨恨的同时,的确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对天工社团的认识。
现在,在他们心里,已经树立起一个不畏强权、坚持自我、踏踏实实走自己路的群体形象了。
当然,在学生们对天工社团印象越来越好、越来越敬佩的同时,文修专业对他们的仇恨,也在不断刷新着……
林若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她又忍不住发问了:“你这样做好吗?文修专业会恨上苏进他们的。”
柳萱不以为意地道:“没有这件事,他们就会对苏进有好感吗?对立早就已经产生了,天工社团存在一天,文修专业都不会放过他们的。我要做的,只是利用这种对立,为他们获得更多的好处而已。”
她挑起唇角,笑了一笑,道,“拥有同样的敌人,总是联系感情最好的的方式。”
这个时候,群里、论坛上全部都是一片热火朝天,柳萱的笑容却是异样的冷静与杀伐果断。
林若注视着她,微微有些恍惚。当初柳萱刚进入学校网站时,面对第三食堂的重重黑幕,她脸上出现的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才是她的舞台,她天生就是来做这个的。在这个舞台上,无数丝线被她操纵着,引向她想要的方向。
柳萱自信地一笑,道:“放心吧,我会把控尺度,把文修专业的情绪控制在一个限度内的。”
林若的目光回到自己的电脑上。论坛里,天工社团的热度越来越高,形象越来越鲜明。无数人了解着他们,同时也了解着吉光榜、了解着文物修复。
渐渐的,有一些人开始回顾苏进最早与文修专业产生矛盾的缘由——九月份那堂课可是公开课,很多人都在现场的。
他们把当时的事件拿出来剖析,真正开始思考了。
苏进当时提出的异议,是不是真的是有道理的?
那位二段文物修复师的做法,是不是真的出错了?
这个讨论串迅速形成,许多人加入讨论,各种意见纷纷出现,相持不下。
近些年来,正是文物修复与文物保护热度最高的时候,相关这些内容,不少人都留意去了解了一下,也能说出些门道来。
各种意见在这里汇聚、冲击、绽放出无数光华。
林若把这个贴子从头看到了尾,又是惊讶、又是敬佩地看向柳萱,问道:“这个话题非常好!也是你安排的吗?”
柳萱也正在看这个贴子,表情非常奇异。听见林若的话,她摇头道:“不,不是我……”
她又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托着腮道,“真有意思。很多时候,你只需要给出一个方向,就能看到更让你惊喜的结果……”
她喃喃道,“看到这个,苏进也会很高兴吧……”
…………
学校论坛上,相关天工社团的事情热度越来越高,几乎所有论坛常客都出现了,甚至还有一些很少上论坛的学生也加入了进来,要么讨论,要么围观。
有支持天工社团的,就有支持文修专业的。
这些人坚持认为,文修专业才是正统,教的东西肯定更正确。
天工社团现在是拿了这么多分没错,但这么多分本身就很不正常了。
他们只有六个人,还都是新手。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他们就可以?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现在吉光榜上,排名第一的是江南大学文修专业,他们也是唯一一个四星组织,当前总分7218分。
这些人拿出了江南文修的分数,同样按月摊分,细细计算。
他们有多少人,修复了多少文物,各种级别的有多少。
江南文修能拿到这么高的分数,肯定少不了四级五级六级这样的高级别文物。平均下来,每个月只有30多件——对比其他学校来说,已经很惊人了。
但天工社团这是怎么回事?
到现在为止,从社团成立起开始算的话,两个多月,他们一共修复了近300件文物,这个数字还在不断上升!
也就是说,他们的速度,比全国第一的江南文修还要快多了。
这么快,真的没有内幕吗?真的能保质保量吗?
这明明就很不正常好不好!
虽然这些也说不上来,天工社团可能会有什么内幕,而质量问题,其实也有万物生的各种鉴定说明保证了……
但他们就是一口咬定,这不对劲!
天工社团的背后,一定有鬼!
撕逼吵架的时候,人们总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点来说。
譬如,天工社团能有这个速度,跟他们修的都是一级文物不乏关系。如果他们修复文物的等级升了上去,速度势必会下降……
现在论坛上,天工社团的支持者众多,更别提还有柳萱操控的后援会了。这些人话里的漏洞马上就被揪出来了,一群人冲上去狂轰乱炸,喷得他们节节后退,抬不起头来。
事实上,现在整个论坛的趋势都是这样。
吉光榜上,天工社团的成绩实在太突出了,文修专业的支持者明显势弱,一直被压着打。
最后,文修专业的支持者们只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放——那就是蒋志新。
不管后面有没有多余的操作,蒋志新领头修复一件六级文物总是事实。
六级文物是“宝物级”,但这件文物情况特殊,国家非常重视,又另外加上了“国家重点”的头衔,极其受人关注。
蒋志新把它修复,就是为国家立了一个大功。
这个大功,是谁也没办法忽视的。
所以,到最后,文修专业的支持者们只能抱着这个不放,对着掐架对手放话说:“有本事,你苏也去修一件这样的文物啊!这学期之前,他能修出来,我就现场直播吃翔!”
天工社团的支持者纷纷骂对方不要脸。天工社团成立才刚两个月,时间太短了。就算苏进有本事修,时间上也限制了他没法申请。
这是客观原因。无视这个,强行嘲讽,就是耍流氓!
文修专业的支持者们终于找到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他们哪会管什么客观原因,就揪着这点大开嘲讽。
好些人表示,这个赌他打了。
天工社团要是能在学期结束之前,修一件“宝物级”文物,还不需要国家重点什么的,他们就直播吃东西!
吃翔、吃键盘、吃电脑……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反正不管说什么,天工社团也绝对不可能做到嘛!
柳萱看着这个贴子,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
她抬起手指,在群里拉了个人出来,小窗道:“波波,麻烦你把这些人的id和要吃的东西统计一下,记得截图保存哦。”
波波吃惊地打了三个感叹号,道:“!!!什么意思?截图存证、秋后算帐吗?”
柳萱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没有说话。
波波震惊地道:“!!!你不会真的觉得他们可以修这种文物吧?!!”
柳萱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苏进为纪老太太修复的那个碗,金丝穿线,焗瓷无痕,简直巧夺天工。那样一个碗,那种程度的修复,在吉光榜上又会得到什么样的评分呢?
她眯眼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记得统计哦。”
波波保证:“我办事,你放心!不过,你真的不会觉得他们能修吧?”
柳萱没再解释什么,在波波面前留下的,只有又一个笑脸。
0235 唯一挽尊
学校论坛的纷争越闹越大,文修专业的学生们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知道了。
他们脸色铁青地看着论坛上的一个个贴子,这会儿,偌大一个文修专业,能静下心来继续手上工作的,一个也没有。
他们以前就老是被同校的其他人骂,他们自己也知道。但那时候,文修专业没几个人在意这些。人不遭嫉是庸才,所有骂我们的,全是嫉妒我们的哈哈哈哈!
但今天,他们再没办法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了。
现在,天工社团借以占据优势的,靠的终究还是自己的实力。
“……妈的,这些人完全是瞎扯淡。有这样算分的吗?什么时候低级文物能跟高级文物拿出来相提并论了?两种难度是一样的吗?全他妈傻逼外行……”
文修专业的学生们看得非常气愤,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跟这帮外行战个八百回合。
但其实文修专业怎么可能没人这么做。他们早就有人冲上去开战了。
但说话有道理就代表掐架能赢吗?
哪有这样的道理。
文修专业的这些家伙在掐架方面,怎么可能比得上长年混迹于论坛的老喷子。没过多久,他们就被从各种角度,嘲得恨不得删号自杀。
最关键的是,学校论坛直接绑定学号,稍微一查就能查出他们的来历。被发现是文修专业的学生之后,他们被嘲讽得更厉害了。
一大堆人围着他们,让他们拿照片出来自证,他们的修复水平跟天工社团比起来怎么样。
会上论坛掐架的这些学生,都是级别不够的学徒,还没有独立修复文物的资格呢。
没办法自证,他们瞬间被喷得更厉害了,最后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从学校论坛撤离,几乎连再次登上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哼,他们再怎么说,蒋师兄的六级文物也是摆在那里的。这功绩实打实的,他们还敢不承认不成?”
这时候,蒋志新领头修复的那件六级文物,成了文修专业最大的挽尊项目。
那件文物不仅是“宝物”级别的,对明代文化研究还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它被修复的时候,国家级新闻长篇累牍地报道,帝都好几个其他学校相关专业的教授,还亲自登门文修专业来感谢他们。
有过这样的荣耀,论坛上的喷子们也不好开嘲了。讽刺文修专业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蒋志新这个还是有点牛逼的……
有了这个打底,文修专业的学生们总算没那么难过了。
“蒋师兄还是真有本事的……”他们勉强振作起来,窃窃私语。这会儿已经完全忘记他们之前是怎么在背后说蒋志新坏话的了。
文修专业的学生们因此觉得安慰,储晓方可一点也不觉得!
想当初,就是他出面对天工社团放话,要求他们拿不到500分就滚蛋的。现在天工社团轻而易举超过500分,连同整个京师文修都被认为不如他们,首先打的也是他储晓方的脸!
从天工社团超过500分开始,储晓方就一直面沉如水,感觉自己的耳根子火辣辣的。
学徒们重新评价蒋志新,那一句句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这样的讨论,他的心里更窝火了……
从蒋志新被选为那个修复项目的主持人开始,储晓方就一直心里不平!
他自认为水平不比蒋志新差,凭什么师长们只选蒋志新不选他?
不就是因为他先入门,从小在石家长大吗?
那又怎么样?他入门是迟一点,但现在也跟蒋志新一样,过了一段,接近二段水平了……他很自信,明年龙抬头考段之即,他铁板钉钉地能考上二段!
蒋志新入门那么早,学习文物修复那么早,结果两人水平差不了多少。这证明,蒋志新的水平也不过如此。
要是换了他来主持那个项目,他一样能顺利完成。这样的话,现在接受赞誉,成为京师文修门面的,就不是蒋志新,而是他了……
而如今,遇到天工社团这样的劲敌,蒋志新又因为那个项目被抬出来,获得普遍赞誉,储晓方心里只有满满的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他站出来帮文修专业出头,还在这里被打脸。蒋志新他缩头乌龟,临阵逃跑,还被夸成了一朵花?
这一切,明明都应该是他的!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满心都是冲天的怒火。
“过700分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储晓方身体一颤,脸上又黑了一层。
这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储晓方深吸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着一个名字——“钱财”。
他挑起唇角,快步走到门外角落里,接通电话,问道:“怎么样?成了吗?”
对面的声音还是那么吊儿郎当,充满浓浓的浮夸气息。
对方不满地说:“你确定他们周末都在这里吗?我们已经进来了——没人啊!”
…………
南锣鼓巷6号,天工社团的工作室。
大门洞开,门口的大锁已经被撬开了,连同铁链子一起被扯了下来,胡乱扔在地上。
五个年轻人中的两个站在门里,三个守在门外,全部都是奇装异服,头发五颜六色得可以去做颜料展示。
站在屋子最里面的一头红发,颜色一点也不鲜艳,和原先的黑色混在一起,像半干的血块一样恶心。
他拿着手机,声音从对面传来:“你们找错地方了吧?”
红毛夸张地叫道:“找错地方?你当我们傻?你说的南锣鼓巷6号,这里就是南锣鼓巷6号!”
对面储晓方的声音明显有些心烦意乱,他顿了一顿,说:“那怎么可能不在?他们现在还在涨分呢,不在工作室修复,还会跑到哪里去?”
红毛说:“涨分不涨分什么的,我是不懂,但肯定就是这里没错!”
储晓方说:“转成微信视频对话吧,我看看地方。”
说着,电话已经切断了。红毛不满地嘀咕道:“屁事就是多……”
旁边那个黄毛劝他:“好歹也是个凯子肥羊,老大你就忍一下吧!”
红毛哼道:“要不是看在这肥羊还有点钱的份上,谁会理这种傻逼?整天装模作样……”
他话没说完,对方的微信视频对话就已经递过来了,“傻逼肥羊4”的名字不断在屏幕上跳动。
红毛有意拖了一会儿,这才接通电话,阴阳怪气地说:“喂——你看见了吗?”
储晓方的脸出现在屏幕的角落里。他的手机质量不错,头像非常清晰。
他毫不客气地道:“你把手机举起来,在屋子里转一圈,我看看情况。”
红毛又哼了一声,终于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
他转了一圈,手机一一从各个桌子前面扫过,把上面摆放着的架子、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摄入了镜头中。他很上道地在这些东西上面停了一会儿,又去照墙边的立架、设备和墙上贴着的各种表格。
储晓方看得非常仔细,突然,红毛镜头一转,又对准了自己的脸,道:“就是这些了。是这里没错吧?我说了没人,你还不信!”
储晓方一愣,道:“我还没看完呢!”
红毛浑不在意地说:“不就是看人在不在的吗?这么一圈,你还没看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把桌子柜子踢得乒乓响,手机镜头摇晃得厉害,隐约仍然可以看见,桌面架上的东西摇摇欲坠,快要掉下来了。
“住手!”储晓方惊呼道,“不要再踢了!”
红毛停下脚,看向镜头里那张紧张的面孔,不满地哼道:“老兄,踢你家祖坟了?大呼小叫的。总之你也看见了,现在人不在这里,你说怎么办吧。是就这么算了,还是重新给我们个地址?提前说了啊,就这么算了,订金也是不会退的!”
他说话的时候,储晓方不断转动手机,就是想从他身后的缝隙里,看清架子上摆着的东西。
他想起了天工社团这几个星期的成果。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也是研究过那些分数的。
一级文物的价值不算太大,也不是所有的都会被列入万物生。
会被列入进去的,一般都是有点意义的……至少修复难度不能太大。贺家修的那块怀表,已经算是里面难度最大的一类了。当然,它被列入的时候,根本也没指望过能得到那种程度的修复。
总地来说,一级文物里,最常见的修复要求就是清洗。而对于清洗来说,最关键的第一点是判断污损原因,第二点是合适的清洗试剂。
储晓方研究了天工社团修复的全部文物,发现他们能在短时间内拿到这么多分数,原因之一就是他们的清洗做得又快又好,短时间内、高质量地清洗了大量文物,获得了超乎想象的高分。
这至少说明了一点——他们使用的清洗剂效果一定非常出色,也许比石家惯用的那些还出色!
现在南锣鼓巷6号工作室里摆着的这些瓶瓶罐罐,难道就是天工社团所有的清洗剂吗?
储晓方如饥似渴地扫视四方,一颗心突然变得火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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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6 砸了吧
“想什么呢你!”
储晓方半天不吭声,红毛钱财有点不耐烦了。他猛地一举手机,一张长满了青春痘的大脸凑到屏幕跟前,喝道,“你说了让我们收拾这个小社团的,现在人不在,你究竟要怎样?要继续教训,那就给地址。保管照你说的,把六个人全部送进医院,姓苏的手指打废。不给地址,我们就收工,订金也不会退了。你赶紧决定吧!”
储晓方猛地回神,沉脸道:“按理说他们就应该在这里的,现在不在,我怎么知道他们上哪去了?你们拿了钱,就应该好好查清楚……”
红毛眉毛一挑,打断了他道:“我们查?行啊,那就得加钱!我也不要多的,三万块,钱到我们马上出发!”
储晓方怒道:“先前都已经说好了的,怎么又要临时加价?”
红毛道:“说好了的,是动手的价格。六个全进医院,领头的苏进打断十指,务必把他废掉,是不是这么说的?”
屋里屋外空空荡荡,除了这几个混混以外,一个人也没有。储晓方沉默了一会儿,道:“……是。”
红毛得意地说:“那不就得了?一项服务一项钱,先前说好的是动手的价格,你现在要增加服务,当然得增加费用了。”他环视了一周自己的兄弟,嘿嘿笑着说,“怎么说,我们兄弟也不能白跑一趟不是?总得给点烟钱吧?”
他步步紧逼,毫不放松,储晓方终于深吸了口气,问道:“如果要先查地址再动手的话,得要多久?”
红毛道:“最少两天,最多一个星期。”
储晓方眉头一皱:“那也太久了。”再过这些时间,还不知道学校论坛上的言论会发酵到什么程度呢。
这时,红毛身体一晃,储晓方又看见了他身后的架子。
电话的另一端,他的眼中突然射出贪婪的目光,道:“那就算了,不用动手了,订金也不用退了。这样吧,我再打给你们两万块,你把这屋子里那些瓶瓶罐罐的全部给我带回来,一个也不能少!”
“哦?”红毛能在外面混这么长时间,心思挺灵敏的。他本来没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储晓方的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转了个圈,目光落在这些东西上,贪婪地问道,“这些很值钱?”
储晓方压下心里多余的情绪,尽量冷静地道:“对我来说有点价值,对你就没用了。是文物修复方面需要的一些东西。”
“哦?文物修复……方面……需要的?”红毛拉长语调,慢吞吞地说。现在是文物修复最热门的时候,在这方面很有价值的东西,那岂不是很值钱?
储晓方眉头一皱,道:“你死心吧,是文物修复内部的玩意,你就算了拿了,也没地方出手的。”
红毛目光闪烁,犹豫不定。他又跟储晓方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达成协议,他把这些东西全部给储晓方带回去,储晓方前面的订金不追索,再额外增加五万块。
最后,储晓方斥道:“你真是个吸血鬼!”
红毛一点也不生气,得意洋洋地说:“哈哈,谢谢夸奖!兄弟们,拿袋子过来吧!”
红毛之前就开了外放,两人商量的声音,其他混混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向来都是红毛收拢人心的手段,这种小事,他向来都不瞒着自家兄弟,还是很有效果的。
两人商量到后面,混混们已经开始东翻西找地找起来了。
屋子里被翻得砰哩乓啷,他们没找到合用的袋子,最后从角落里翻出了一个红漆木箱,高约七十公分,宽约一米,刚好合适。
红毛把手机拿开,看了一眼,点头道:“行,把他要的东西装进去吧。”
混混们应了一声,接下来,只能听见瓶子碰撞的清脆声音,以及储晓方透过电波焦急地呼喝声:“你们轻点,小心点,别打碎了!”
最后,在储晓方的监督下,工作室里所有能找到的瓶子罐子全部被装进了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
红毛满意地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从箱子里拿出一瓶,对电话那头说:“看见了吧?回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咱们就两清了。”
储晓方盯着箱子里的东西,露出一丝笑意,但想到红毛贪婪的步步紧逼,又忍不住有些忿然:“行,你们快回来吧!”
话音未落,手机屏幕一闪,通话结束了。
红毛把玩着手上的瓶子,嘀咕道:“什么好东西,就能值五万块?”
木箱本身份量不轻,装满东西之后就更重了,两个混混一起发力,这才能把它抬出去。
另一个金毛混混问道:“老大,这就走了?”
红毛环视四周,挥手道:“咱们钱家帮,一向以服务著称。肥羊钱给得痛快,咱们的售后也做好点。来,把这里给我砸了吧。”
金毛浑身都是戾气,一听要砸东西,立刻兴奋起来,叫道:“好!”
红毛嘿嘿笑了两声,向外走去。两个混混从他旁边擦肩而过,冲进屋子里,没一会儿,巨大的破坏声从里面传了进来,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响亮惊人。
红毛站在门口,环视整个院子,发现四合院里,各扇窗子后面有人影闪动,却没一扇门被打开。
他嘴角一挑,得意地笑了。
混混们的精力无处可发泄,短短片刻,南锣鼓巷6号的工作室就被砸了个稀巴烂。好在里面两扇门锁着,看上去挺结实,混混们也懒得把它们砸开。
他们的表情狰狞而兴奋,所有桌子被打翻,架子被推倒,墙上贴着的纸也被撕了下来。
整洁有序的工作室瞬间变得没一处完整,完全不复学生们还在里面工作的样子。
最后,混混们满头大汗地停手,他们直起腰,满意地互点了一下头,走了出去,只余下身后的一片狼籍。
工作室顶端的角落里,两个摄像头发着微光,把这一切全部记录了下来。
…………
“不行,你不能出去!”
南锣鼓巷6号的另一个房间里,纪老太太正死死拉着盛老头,拦着让他不许出门。
盛老头听见外面不断传来的声音,额头的青筋都跳起来了。
“老纪,你拦着我干什么?!再不去,屋子都要被砸烂了!”
“屋子被砸了也比人出事好!你不许去!”
纪老太太的态度非常强硬,她一手指着外面说:“那可是五个年轻大小伙子,你只是一个老头子!”
盛老头瞪着她,怒道:“那该怎么办?报警,对了,赶紧报警!”总算是没再挣扎了。
纪老太太皱着眉往外看了一眼,道:“还是要先给小苏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件事。”
她从柜子上拿出手机,盛老头吐了口气,道:“我来打吧。”
他对手机这种现代化用品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纪老太太,他一说,老太太就顺势把手机递给了他。
这时,工作室的声音渐渐停歇了下来,混混们满身大汗,喘着气出现在门口。
纪老太太从窗缝里看着外面,突然问道:“你会拍照吧?”
盛老头说:“当然会。怎么?”
纪老太太连忙道:“赶紧的,把这几个王八蛋的照片拍下来!”
她向来温雅从容,这时候会出言骂人,实在也是气得厉害了。
盛老头立刻点头,小心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把镜头对准了外面。
轻微的卡擦声不断响起,一双属于厨师的稳定的手,准准地把那五个人的脸和全身全部拍了下来,细致入微。
…………
这时,苏进正跟骆恒一起,回到了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不是所有地方都那么破烂的,两人找了一个比较完好的屋子,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还有一张雕花木桌和两把椅子,刚好可以容纳两人坐下。
骆恒手里抱着一大堆资料,这时一股脑儿地全部放在桌上,道:“这是我从改建组偷偷拿出来的,你先看看吧,回头还要送回去。”
苏进站在桌边,速度很快地翻看着。
这些资料非常复杂,骆恒拿来的也很全。
里面有从元朝到今天,相关南锣鼓巷变迁的各种记载;有改建组成立之前,调查人员对南锣鼓巷进行的一次全面调查与记录——
这些调查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科学的,从地理到历史到人文,分门别类,很多都以数据的方式陈列着。
资料很多,苏进选择其中一部分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嗯,我大概知道了。”
骆恒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文件夹,不可置信地道:“这就看完了?”
苏进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后面做整案的时候,肯定还要回头来查细节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总体方案不是?要的是大体概念和思路上的东西。”
这话说得有点道理,骆恒想了想,点头问道:“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思路?”
苏进沉吟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各种各样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无数碎片一样的思路纷至沓来,几乎没有休止。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了骆恒。
0237 以小见大
苏进对骆恒的解释其实只说了一半。他们现在要出的的确是思路,暂时可以忽略一些更具体的细节。但他只看了那么短时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里面的大部分资料,他“以前”都是看过的。
在他上个世界里,南锣鼓巷也是一个经典的、标志性的改建工程——虽然这个改建,到后面很有些褒贬不一,一定程度上,反方意见反而占据了上风。
这样一个工程,苏进当然会关注。
南锣鼓巷的前世今生,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人文传承,它在帝都的地位和历史意义……甚至,它里面的每一座房屋、每一处名人故居,苏进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这个世界的南锣鼓巷,跟上个世界相比当然是有变化的,但即使是变化也有迹可循,没有超出历史变迁应有的范畴。
苏进带着天工社团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早就亲身感受过了。
老实说,关于南锣鼓巷的事情,他比骆恒这个改建组的重要成员知道得还多!
渐渐的,他脑子里的碎片渐渐被一条线穿了起来,他理清了思路,对骆恒道:“这片区域的改建,其实就是传统文化和现代科技生活的一个结合……”
他才开始说不久,骆恒就呆住了。
又过了两分钟,骆恒突然伸出一只手,急道:“稍等一会儿,我记一下!”
他翻出纸笔,想要记录,但想了想,直接掏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你随便说,我回头来整理!”
苏进笑了笑,继续往下说。
他说的虽然是南锣鼓巷改建的整体思路,属于高屋建瓴的东西,但骆恒一听就发现了,他说的绝不空泛,绝对不是夸夸其谈,相反还非常脚踏实地,是那种经过深思熟虑,绝对可以办到的事情!
前世旁观南锣鼓巷修复改建工程,苏进算是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它后来被修复改建成那样,一方面是主观原因,但其中客观因素也不少。
这样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区域,光是通水电网络都是件麻烦事,何谈其它?而要把它的风格保留下来,无论技术还是材料,难度都非常巨大。
苏进现在的“思路”里,把这些内容全部都囊括了进去,想得非常周全。
骆恒越听,表情就越是认真。苏进说的这些,实在太有道理了!
不,“有道理”三个字还不足以概括。苏进说的这些,完整而系统,已经形成了一套体系,绝不是一朝一夕间能想出来的。
而其中的一些细节部分,他只是简简单单地一笔带过。但这些内容,骆恒也听得出来,同样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再充实一下细节和数据,马上就能投入使用。
骆恒听得如痴如醉,过了很久,苏进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他讲得有点口干舌燥,想找点水来喝。但他们这会儿就是在一个废宅子里,有桌有椅都已经很难得了,上哪找水来喝?
骆恒回过神来,深感自己的服务工作没有做好,连忙说:“我出去买喝的!”
苏进笑了笑,看了眼时间,拦住他道:“不用了,中饭还没吃呢,一会儿一起出去吧。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骆恒想了想,忍不住问道:“这些真的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苏进摇头:“当然不是,还有很多前辈的工作。”
苏进指的是他上个世界里的前辈,那时候,可是有无数人参与过南锣鼓巷的的改建工作。改建前有,改建后,进行理论研究的也不少。
苏进的这套思路里,以他自己的想法为主体,也吸收了不少前辈们的营养。
骆恒理所当然误解了。他把苏进说的“前辈”,想成了张万生那种跟苏进有关系的高阶修复师。有这样的修复师相助,苏进整理出这样一套体系来,也算是说得通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苏进能跟这样的修复师平起平坐,共同讨论,也足可以说明他的实力,绝对已经是超乎年龄、超出等级!
骆恒尊敬地问道:“你打算在承恩公府的改建方案里,也把这些内容列入进去吗?”
苏进又摇了摇头:“一府之地,跟一整片区域,肯定是不一样的。不过两边肯定会有互通的地方,也能以小见大就是了。”
骆恒眼睛一亮,问道:“那是不是能这样?你先递交承恩公府的改建方案,申请遗迹保护修复专项资金,方案里像这样,留出整体改建的缺口。方案递上去之后,我会全力跟踪,尽可能地早日促成拨款。然后,改建组争取在这套方案的基础上,制定全新的改建方案,把改建工作推上正轨!”
他说得慷慨激昂,激动得不行。苏进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骆恒这话说得好像是互利之举,但其实就是在占苏进的便宜。
以苏进的实力,他要促进承恩公府的改建的话,方案可能通过不了吗?骆恒就算插手,顶多也就是帮苏进加快一下进度,减少一点时间而已。
而对骆恒来说,一套这样强大的、融合了经济派和文化派两方面需求的方案,从中可以获得的东西就太多了……
骆恒刚才是一时冲动才说话的,这会儿他自己也想到了,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他坐直身体,挠挠头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正在组织措辞,苏进却笑着摆了摆手说:“这样很好,就这样做吧。”
“啊?”骆恒迟疑道,“可是这样,你也太吃亏了……”
苏进半开玩笑地说:“没办法,我身板儿太小了,抗不起这么大个活儿啊。还是把它还给抗得起的人吧。”
骆恒感慨地道:“你说得对,这活太大了,谁都抗不起——没人抗得起!”
南锣鼓巷位于帝都正中心,长约八百米,连同延伸出来的八条胡同一起,占地面积共约一平方公里。
这样一个改建工程,涉及到的方面何等复杂。以苏进现在的实力地位,想要主导这样一个项目,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再过十年也不可能。
不能主导,那就不管了吗?
苏进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跟骆恒打了这么一段时间的交道,苏进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
他看上去吊儿郎当,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从他留意去听去看去观察的事情里就可以看出来,他的确有能力有本事,也愿意去做些事情。
最关键的是,这个人还有关系。
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进入改建组这样的地方,还能关心两派争论的核心问题——说他是个平头老百姓,谁会信?
这样一个有关系有本事有想法的人,跟自己又有点交情,做这样的事,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苏进一点也不怕他抛开自己,把功劳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一来,苏进并不在乎这个。二来,刚才他说的只是大体思路,要把思路细化成完整的方案,单靠骆恒的力量是不可能完成的。
再说了,一切的起始点,引发一切的导/火索,终究还得是他亲手撰写的那份承恩公府改建方案!
这些事情,苏进顷刻之间就全部理顺了,放在骆恒那边听起来,就又是惊讶,又是敬佩了。
他怎么看不出来?苏进会这样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南锣鼓巷本身。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他想要看到这片老街区重获新生,他想要看见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融合。为此,牺牲一点利益,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不觉中,骆恒对苏进又改了个称呼,主动道:“时间不早了,我请您吃饭吧?”
苏进刚要答应,手机先响了起来。他接通电话,听了没两句,就皱紧眉头,站起了身,问道:“什么?”
他向来温和平稳,很少有激动的时候。但这时候,他的声音却略微有些急促,跟平时大不一样。
骆恒首先发现了,问道:“怎么了?”
苏进压了压手,又听对面说了一会儿,扬声道:“您是说,天工社团的工作室——被砸了?”
这一下,骆恒的脸色也变了!
…………
苏进带着骆恒,快步走进南锣鼓巷6号,刚一进院子,就看见纪老太太和盛老头并肩迎了上来。
苏进首先扶住他们,疾声问道:“你们没事吧?没牵扯到你们吧?”
他连问两句,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盛老头哼了一声,纪老太太的表情略微缓和,道:“我们没事,当时我们在屋子里,我拦着老盛没让他出去,没跟那些人打照面。”
苏进立刻松了口气,重重点头道:“你做得太对了,人没事就好。”
他出来的时候,过去公府后面看了一眼,点了点数,发现天工社团6个人一个没少,全部都在。
他当时就放下了半颗心。他听到纪老太太通知的时候,最担心就是学生们会临时回去拿什么东西,跟那些人撞上。现在里里外外人都没事,他就安心了。
他一边往工作室那边走,一边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纪奶奶您再跟我说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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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朋友聊书聊忘了……
0238 大案要案
纪老太太快步跟在他后面,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当时我正在屋子里,跟老盛合计你说的那个餐厅的事,突然听见外面吵吵闹闹。老盛当时就想出去,我多了颗心,拉住了他。”
院门口离工作室大门只有几步路,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门口。苏进看见里面的情况,表情未变,身后的骆恒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工作室的大门敞开着,铁锁脱落在地上,一看就是被人用暴力砸下来的。
房间里面更加可怕,桌翻椅倒,架子被砸得乱七八糟,没一件家具是完好的。
窗户被彻底打烂,玻璃混合着木屑,碎了一地。
所有的电脑、扫描仪、以及苏进从平天机械买来的设备也全部被砸了个稀巴烂——
一般的暴力,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骆恒怒道:“谁干的?这也太过分了!”
苏进蹲下身,正要去拣地上的一件东西,骆恒立刻拦住了,眉头皱得紧紧的,道:“不要破坏现场,我建议马上报警!”
苏进直起身子,环视四周,平静地点头道:“对,是应该报警。”
骆恒毫不犹豫地道:“我来吧!”
他是改建组的人,改建组早就接管了这一整片区域。他连拨了两个电话出去,没多久,就有一老一少两个警察赶来了。
两人一进院子,苏进就是一愣。他认出来了,这两个警察就是上次来过这里,帮他们解决了冯淑珍和她家熊孩子的那两位!
老警察走进院子,一看见苏进就说:“我是说这地址怎么这么熟悉,原来又是你。怎么,这次出什么事情了?”
苏进还没说话,骆恒就脸色一沉,拿出一个工作证,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我是南锣鼓巷改建小组的骆恒,你再这样说话,我就要向你的上级投诉你了。为居民解决纠纷,是你们应尽的责任,你这是什么态度?”
老警察扫了一眼他的工作证,脸色立刻微变。
警察是个独立系统,但这片区域现在情况特殊,改建组相当于他们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骆恒这句话还是很有点份量的。
而且这一说,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刚才自己那句话不太对劲。
纠纷也好,困难也好,又不是人家自己愿意碰到的,怎么能说“又是你”“这次出什么事”了呢?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对苏进说:“抱歉,我是南锣鼓巷片区的民警王三通,我们接到你们报警电话,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苏进接受了他的道歉,领着他往工作室方向走,三言两语把事情介绍了一下:“谢谢您上次帮我们解决纠纷。纠纷之后,这间屋子的产权转移给了纪老太太。我从纪老手上租下了这间房子,作为我们社团的活动地点,用来进行文物修复。半小时前,这间工作室被五个外来人员砸毁,现场在这里,我们还没有动过。”
王警察越听表情越是严肃,看见工作室里的情况时,脸色整个儿都黑了。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问道:“确定是外来人员?”
苏进点头道:“是的。纪奶奶和盛爷爷当时在隔壁,从窗子后面拍下了这五个人的照片,成像非常清晰。”
纪奶奶一直跟在旁边,这时主动把手机递给了王警察。这张照片正好把五个人全部都拍了进去,五颜六色的头发、到处打着孔的奇装异服,满脸的戾气和不怀好意的笑容,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王警察夸奖道:“照片拍得不错啊!”他前后翻了一下,这样的照片足有十几张,从各个角度,把这五个人的长相拍得清清楚楚。
王警察轻松地道:“很好,知道是谁干的就很轻松了。”他不屑地道,“这种小混混还敢这么嚣张,看我回头收拾他们!”
听见这话,苏进倒是有点皱眉。
王警察带着那个年轻警察一起,进去勘察现场。他也掏出手机,在不破坏现场的前提下,把这里的情况统统拍摄了一下。
他一边拍,一边问道:“东西有损失吗?”
“有!”纪老太太首先说,“他们走的时候,还搬了一个大箱子!就这个!”
那是一个红漆箱子,个头不小,两个人抬着,里面明显装满了东西。
王警察问苏进:“是什么?”
苏进/平静地道:“大概是一些修复用的材料。”
“哦,材料啊,还好还好。”王警察听说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儿,松了口气。
“什么还好?”骆恒的眉头又皱紧了。他问苏进:“就是这段时间,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用来修复文物的那些药剂材料?”
“嗯,就是那些。”
骆恒顿时瞪大了眼睛:“那么珍贵的药剂,就被他们偷走了?!”
“珍贵?”王警察听见了关键词。
“当然!”骆恒深吸一口气,严肃地道,“那些可是修复师的独门配方!就它们展示出来的效果来说,一瓶清洗剂,至少就能值十万!”
“十万?”王警察一声惊呼,“这么贵?!”
骆恒这段时间一直看着天工社团工作,那些药剂的效果,也是他亲眼验证过的。他嘴上没说,心里也是考虑过的:“没错,我找熟悉的朋友咨询过,他给我报的这个价。他说,现在市场上,单瓶药剂就是这个价,还不包括配方。”
骆恒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连忙道:“你放心,我只是询了下价,没跟他说这药剂是从哪里来的!”
苏进笑着向他点头,让他安心。
骆恒说得很认真,身份又在那里,一听就知道不是玩笑话。王警察就有点咋舌了:“真的吗?那么小小一瓶药,就能值这么老多钱?那些人还抗走了一箱子?这得有多少啊?”
旁边那个年轻警察也跟着感叹道:“我还以为就文物值钱呢,没想到修复文物的药剂,也能值这么多钱!”
苏进一笑道:“值钱的文物,无论是修复还是保养,都是需要材料的。连带反应罢了。”
这一下,案子的性质就变了。
一瓶药十万块,十瓶就是一百万,一百瓶就是一千万。
百万千万的入室抢劫盗窃,那就是大案要案,必须严加重视。
王警察的态度马上就不一样了:“苏同学,你跟这群入室抢劫者以前有仇怨吗?”
苏进摇头:“不,我不认识他们,从没打交道。”
“嗯,那这些药品的价值,你在什么地方展示过吗?然后被他们知道了?”
“这段时间,我们社团的同学一直在使用这些材料修复文物,冲击吉光榜。吉光榜是公开的网站,上面分数的变化很多人都能看见。”
王警察不知道吉光榜是什么,旁边姓刘的年轻警察倒是很清楚。他诧异地看了苏进一眼,如此这般那般地给同事介绍了一下。
他介绍的时候,苏进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对了!”
他转身走进工作室,用钥匙打开里面一道门,抱出一个不大的机器来。
那是一个带着屏幕的机器,苏进把它跟屋子里某条线接上,摆弄了一下,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了图像。
几个人围过去一看,骆恒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问道:“你给这里装摄像头了?考虑得也太周到了吧?”
苏进一边调试一边道:“不是我装的,是柳学姐装的。她之前跟我打电话说的,她这周有事来不了,装了摄像头,可以自动记录社团修复的场面。这周不在这里工作,我走之前还说把它关了的,结果忙忘记了。”
骆恒见过柳萱不止一次,当然知道她一直在跟踪记录天工社团的事情。他感慨地道:“小姑娘想得很周到啊……运气真是太好了,竟然能把现场拍下来!”
苏进跟着点头道:“运气的确不错,幸好今天人都不在这里,万一有人受伤就麻烦了……”
图像显示出来,一路被倒回到最开始的时候。
苏进、骆恒和两个警察一起盯着屏幕细看,纪老太太和盛老头站在稍远的地方,正在说着什么。
柳萱安装摄像头的时候设置过定时,今天早上八点的时候,它自动开机,开始拍摄。
画面上不久就来了人,最早到的就是苏进。他进屋后,简单打扫了一下房间,仔细看过桌面架上的东西,补充了一些进来。
骆恒忍不住看了苏进一眼。
柳萱装的是高清摄像头,拍下来的画质相当不错。画面上的苏进没有笑容,态度却非常认真,眼神极为专注。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所有做的事情里,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也就是这样的认真、这样的专注,才让他在这个年龄就有了这样的本事、带出了这样的社团吧……
不久之前,学生们接连不断地到了。他们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同样也是打扫收拾。
一周不来,桌上架上积了一些浮灰,被他们全部擦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工作室里发生的都是一些常规行为,没什么异样的,按理说可以跳过。
但是房屋里的每个人,都一点提出跳过的意思也没有,都在很认真地看着。
画面里好像有某种东西,无声地触动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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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苏文娜的捧场,感谢北天冥河、yetalpha、书中半日闲、fou4v、fatfox911的天天支持!!
提前请个假
后面两章的情节要调整一下,但今天要出门……所以……今天大家不用等啦!(逃走
0239 怒
八点半之后不久,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就在苏进的带领下,一起出发了。
苏进道:“今天我们社团要做的是现场修复,我们去了文物所在的现场,所以不在这里工作。”
镜头上显示,工作室里的人果然走完了,一个也没剩。苏进按下快进键,同时介绍道,“大约半小时后,勘探完现场,学生们又回来了一趟,撰写计划书,拿取修复用的材料。”
屏幕里空无一人,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才有人陆续出现——学生们回来了。
学生们写完计划书,从架子上拿了一些瓶瓶罐罐放进包里,带了出去。架子上空了一半,但还剩了不少。
看到这里,王警察顺势往旁边看了一眼。
果然,地上的一大堆破烂里,一个瓷瓶玻璃瓶也没有。架子上剩下的那些瓶子,全部被带走了。
接下来又是一段时间的静悄悄,苏进再次快进,直到再次出现人影时,才恢复正常画面。
只听见哐当几声,大门洞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来了!王警察的注意力顿时更集中了。
当先一人是个红毛青年,在纪老太太的照片上,他大部分时候都站在五人的中间,明显是带头的那个。
他扫了一眼四周,重重踢了一脚桌子,好像很不满这里没人,然后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没一会儿电话接通,他开始说话。
王警察立刻道:“把声音调大一点。”
他说话的时候,苏进已经开始行动了。没一会儿,红毛跟储晓方的对话带着些许的杂音,响彻在了空旷的工作室里。
王警察才听了两句,就立刻道:“这些人是被电话对面那个指使来的!怎么样,苏同学,你听得出他的声音吗?这是谁?”
苏进只跟储晓方打过一次交道,还真不太能从声音听出他的身份。他皱着眉头说:“好像有点耳熟……”
没一会儿,他也用不着再多听了。红毛在对方的要求下,开通了视频通话,还拿着手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储晓方的脸明晃晃地出现在视频上,经过一再放大之后,显得格外清晰。
苏进轻轻吸了口气,暂停播放。他认了出来:“储晓方。”
王警察警觉地转头:“你认识他?”
苏进点头:“嗯,这是我们京师大学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学生,我们社团跟他们专业……有点矛盾。”
王警察问道:“是私人恩怨?”
苏进摇了摇头,王警察跟年轻同事对视了一眼,会意的挑了挑眉毛。
他们都是老江湖了,一个文修社团和一个文修专业之间会发生什么矛盾,他们简直用膝盖想都能想到。
视频继续播放,储晓方跟红毛的对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红毛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又为什么没有成功,最后他们干了什么……在场的几个,全部都听见了。
王警察的脸色沉了下去,道:“好恶毒的心思!”
苏进握紧拳头,表情阴沉带怒。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技艺之争,明明光明正大,竟然用这种手段,太无耻了!”
他的语气很少像现在这么激烈。
老实说,他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后怕。
幸好今天他安排的是现场修复,学生们都不在这里。万一像上周一样,在这里发生冲突,谁能保证学生们不受伤?
而且……苏进的目光落在红毛等人的腰带、背后等位置。那里有明显的凸出,稍微有经验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来,那些都是随身携带的管制武器。
储晓方付钱提要求,他说得很清楚,他要的是天工社团全员出事进医院!
万一今天他们撞上了社团的学生们怎么办?
万一今天不成,他们回头又盯着学生们怎么办?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对方这样心怀不轨,遭殃的只可能是社团的那些学生们……
而且从储晓方提的要求里就可以听出来,他还让红毛他们打断苏进的手指,彻底废了他。
同样身为文物修复工作者,他很清楚他们这样的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苏进身负战五禽,多少还保险一点。而其他学生呢?他们能保证自己一定不受威胁吗?
苏进垂着眼睛,脸上表情未变,心里的怒火却在不断堆积着。
他知道天工社团的表现会激起文修专业的不满,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对方的打压了。但他绝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搞这种盘外招!
当然,这有可能是储晓方的个人行为。但它至少表示了,文修专业的人,就是这么没底限!
一旁,骆恒也愤怒了:“这还是学生吗?竟然这么恶毒!不行,不能放过他们!”
苏进缓缓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对,绝不能放过他们……”
骆恒转身对着两名警察,无比认真地说:“我以改建组的身份,请求贵所的配合!”他回手指着屏幕上的红毛和红毛手机里的储晓方,道,“以危害公共安全、破坏他人财物的罪名,对这两波人实施抓捕,务必要让他们归案!”
王警察沉着脸道:“抱歉,对嫌疑犯定罪名,是我们的工作——”接着他话锋一转,道,“但这些人的行为的确构成了以上事实,我们一定会尽快行动!”
骆恒露出一丝笑容,转向苏进,道:“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全力配合的!”
骆恒现在就指着苏进给他把承恩公府和南锣鼓巷的改建方案搞定呢,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为苏进以及天工社团做些事情!
不然,只是苏进单方面付出,实在是有点不太让人放心……
在骆恒的施压下,南锣鼓巷派出所很快行动了起来。
他们派出了两拨人手, 一拨拿着纪老太太拍的照片,前去追查红毛那波人,把他们抓捕归案。同时,王三通和他那个年轻同事一起,申请了逮捕证,亲自跟苏进一起前往京师大学,对找储晓方去了。
换了以前,苏进一定会尽力避免这种大动干戈的情况。但今天,隐隐的怒火一直在他心底燃烧。面对骆恒和王三通的安排,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点了点头,应了一个“好”字。
临走前,骆恒问要不要通知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直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承恩公府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呢。
苏进想了想,摇了摇头,问骆恒能不能安排人,在事情落定尘埃之前,暂时保护学生们的安全。
这个要求其实略微有些困难的——骆恒是改建组的,虽然下属有南锣鼓巷派出所这样的机构,但本身并没有武装力量。
但骆恒一听,立刻表示的确应该这样做,说他马上去安排人。
苏进深深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背景有了全新的认知,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苏进带着王三通等两个警察一起,离开了南锣鼓巷。上车前,他看见纪老太太正在巷子里,跟几个老太太说着什么。她的表情很严肃,那些老太太一边听,一边认真地点头。
苏进的眼角余光看见,巷子的另一边,盛老头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心里掠过一丝疑惑,又隐隐有些明暸,跟着王三通两人一起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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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0 这么快
储晓方挂上电话,又打了两万块钱出去。
这是他跟红毛说好的,算是新的订金,针对的就是箱子里的那些东西。
红毛他们把东西给他拿过来之后,他再付剩下的钱。
看着数字后面的几个零,储晓方冷冷一笑,锁上了手机。
一笔笔把钱付出去,他不是不心疼的。但只要一想,从天工社团那里得来的材料,可以给他增加多少收入,把他的地位捧到什么样的程度,他的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火热。
他现在正在文修专业教室外面的走廊里。走廊前端挂着一面正方形的穿衣镜,是他师父亲自安排的。
这也是石家的规矩,要求师傅们和学徒们走过的时候,时时照上一照,用来“正衣冠,明身心”。
储晓方回头一看,正好看见自己的身影落在了那面镜子里。一如即往的长袍大袖,衣冠翩翩,而他此时的表情却隐隐有些阴晦,有些兴奋,看着不大好看。
储晓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表情,直到恢复成以前的温雅如水,这才微微一笑,推开门,走进了教室里。
教室里的气氛跟他离开时差不多,似乎更激动,更愤怒了。
储晓方走过去问道:“怎么,他们的分数又往上涨了吗?”
一个师弟应道:“对,过700了,速度略微变慢了一点,不过还在往上涨。”
储晓方说:“变慢了是好事啊,怎么,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环视四周,一个学生愤愤不平地说:“刚才我去找了蒋师兄。储师兄,你猜他在哪里?”
“哦?”又听见了蒋志新的名字,储晓方心里不太高兴,但脸上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去了大图书馆!我们专业内部的图书馆那么多书,他就看完了吗?跑去大图书馆,看的还是什么化学,还在跟旁边其他专业的学生请教,简直……丢死人了……”
他总算是考虑到蒋志新的身份,最后四个字的声音压了下去,变得非常小声。
但周围的人看着他的唇形,听着那细微的声音,谁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文修专业的学生对着外专业的,自然有一种傲气。蒋志新这样做,就是无视了这种傲气,把他们的面子放在地上踩,让他们很不高兴!
跟他们相反,师弟们越是不满蒋志新,储晓方就越是高兴。他压下唇边将要泛起的笑意,轻声道:“蒋师兄这样做,肯定有他的原因……你们把学校论坛上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了吗?”
“他走之前就看见了的!”那个学生仍然很忿然,“我把论坛上的情况又跟他说了一下,请他回来主持大局……结果他跟我说,让我小声点,打扰到其他人就不好了!妈的,他到底是哪边的师兄啊!”
文修专业的学生们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了,他们代入自己,不自觉地也跟着愤怒了起来。
储晓方得意地一翘嘴角,刚要说话,突然又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学生,嚷道:“你们听说了吗?一年级之前转进辅修的一个学生,退出我们专业,又转回去了!”
“什么大惊小怪的。”一个学生不在意地说,“这种人多了去了,没本事跟上我们的进度,就滚呗,有什么稀奇的?”
闯进来那个学生喘了两口气,疾声道:“重点不是这个……关键是,他回去以前专业之后,加入了天工社团——才加入的!”
“什么?!”
文修专业各学生齐齐变色,异口同声地质问。
这个学生也是才接到消息的。
公开课之后, 从外专业转进来,或者报名辅修的那些学生,可以说是文修专业底层中的底层。他们打杂的事情超级多,还学不到什么东西。
文修专业本来的学生们根本没把这些底层放在眼里,很少跟他们打交道,所以贝则铭退出的事情,他们直到现在才知道。
换了以前,这样的人退就退了,谁会在意?其实放到现在也是一样……但关键是,这个人退出之后,加入了天工社团,这就代表,他在天工社团和文修专业的对峙中,重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
文修专业这些学生才不会去想,自己以前是用什么态度对待贝则铭的,贝则铭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处。
他们只会觉得,这就是背叛!
贝则铭背叛了他们,加入了敌人一方!
当然,对于天工社团这个“敌人”,他们也就更愤慨了……
新来的那个学生断断续续地说明了详情,大家全部都怒了。他们纷纷嚷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非得教训他们不可!”
有人想起了储晓方之前说的话,转头问道:“储师兄,你先前说的那个,已经安排下去了吗?”
在这种群情激愤的时候,储晓方的笑容显得无比可靠。他微笑着说:“放心吧,我已经安排了。天工社团的这些卑鄙小人和背叛者,一个也留不了!”
“还是储师兄可靠!”
“对!比蒋师兄强多了!”
“储师兄靠你了!”
文修专业的学生们纷纷笑了,几乎要把储晓方捧到天上去。
储晓方很满意这种情况,点头微笑,态度和蔼,令人如沐春风。
有了储晓方打保票,文修专业学生们的情绪总算安定了一点。不过回头一看吉光榜上天工社团的分数,刚刚出现的一点喜悦马上又被打消了。
700分之后,天工社团的增分速度的确有所下降,但那也只是跟他们之前的速度做对比的。这么一会儿时间,他们的分数稳定增加到了750分,已然超过排名第27位的虎贲大学文修专业,名次又上升了一位!
现在,已经有两个文修专业被他们超过、甩在身后了。
京师大学学生论坛上,相关天工社团的事情现在正是热度最高的时候,这个结果马上就被直播了出来。
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打着文修专业的脸,有人甚至开始开盘下注,赌起天工社团什么时候能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了!
我靠,才七百多分就瞧不起我们三千多分的了?
想什么呢?
这三千左右的分差,你们说超就超?
文修专业的学生没一个觉得天工社团能做到——不不不,这不是觉不觉得的问题,这就是个笑话!
他们是傲了点,但又不是真傻。他们也知道,这个盘纯粹就是用来恶心他们的。
但知道归知道,他们还是被郁闷到了。
或许这是因为,天工社团创造的奇迹,让他们在潜意识里了出现了一种危机感……
文修专业学生们的心里毛焦火辣,他们纷纷用焦急和催促的目光看着储晓方,储晓方面带微笑,在心里琢磨,要不要再给红毛打个电话,重新安排一下。
不过想一想,这么几万几万的扔出去,还是有点肉疼的。而且,天工社团那些蠢货们要是发现了工作室被砸的事情,也不可能再有心工作,维持这样的进度了吧……
储晓方眯起眼睛,有些拿捏不定。最后,他还是打算先缓一缓,看看情况再说。
反正那些都是学生,要收拾的话,机会多得是。
想到这里,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旁边,拿起修复到一半的一幅画轴,继续工作起来。
半小时后,储晓方接到电话,脸上顿时露出兴奋的笑容,大步走了出去。
红毛等人约他在校外见面,他们把从天工社团弄来的东西送过来了。
储晓方表现得异样干脆,当时就用手机把余款给红毛他们转了过去,找了辆拖车,把木箱放上去,拖回学校。
他有点太过干脆了,红毛一边心想这的确是个肥羊,一边有点后悔。看来箱子里的东西比想像中值钱多了,早知道应该再多敲点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趟收入了大几万,完全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
红毛又确认了一下手机,吆喝一声,带着小弟往出走。
没走两步,一辆车突然打横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窗滑下,车里一个人探出头来,对着手机认了一下红毛,向着后面点了点头。
虽然这些人都穿着便服,但红毛的本能还是一直在告诉他,这不对劲!
他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想跑。结果对方也来得特别快,一瞬间,就有三个人下了车,最前面那个三两步就到了红毛身后,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红毛不死心,还想逃跑,结果他才一挣扎,就感觉肩膀上的手收紧了。那只手就像老虎钳子一样,红毛的肩膀瞬间痛得入骨。他想忍住来着,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整个人往地上瘫去。
坏了,硬点子,超硬的!
红毛痛得冷汗直冒,在疼痛中勉强分出一丝心神来思考。他努力在琢磨是哪件事发了,但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会是刚才这个——
这也太快了,他们从南锣鼓巷出来一个小时有没有?
就算那边第一时间报了警,他们是怎么知道他们会到京师大学来的?
红毛万万没想到,那么个小破工作室里,竟然会装了如此先进的高清摄影头!
0241 来办公室一趟
另一边,储晓方用拖车拖着箱子,往学校里走。
他一身古装,做这种事情非常显眼,招来了不少目光。以前他很享受这个的,但现在拖着这些“赃物”,心里很有点忐忑不安。
他在考虑把东西放到哪里去。
东西毕竟来历不明,他首先想到的是放去宿舍。
他们文修专业的宿舍比其他专业的好多了,新房子,两人一间,非常宽敞。按理来说应该是个很合适的选择。
但储晓方马上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寝室这个环境实在太私密了,跟他同住的也是一个文修专业的,很容易被发现,发现了就麻烦了。储晓方可不想把自己花了几万块,辛辛苦苦弄来的东西跟别人分享。
而且,寝室是生活的地方,里面各种工具都没有,要实验这些药剂的功效也很不方便。
储晓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搬到工作室那边去。
他在文修专业也算是师兄级的人物,有点地位,有一个自己独立的工作台,台子旁边放了很多种类似这样的材料,另外还有一个可以锁起来的柜子。
把树藏在树林里是最安全的,大大喇喇地放在工作的地方,反倒不会那么引人注目。
唔,这个主意不错。
储晓方马上打定了主意,拖着车子,回到了文修专业的教室。
刚一走进去,他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他抬头看了一眼,教室里还是那些人,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
储晓方狐疑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果然,片刻后,一个师弟迎了上来,叫道:“储师兄,刚才江主任那边打电话来,让你过去他办公室一趟。”
文修专业看上去是一个独立的专业,在京师大学的行政上还是归属在历史学院下面的。
江主任是历史学院的一个主任,受高校长直辖,主要负责的就是他们文修专业。
他不是石家的人,在文修专业的话语权不算太大,日常主要负责的是文修专业和京师大学的衔接工作。
不过在名义上,他还是文修专业的负责人,他叫储晓方去,储晓方肯定是不能推脱的。
储晓方是文修专业的希望之星,仅次于蒋志新,平时跟江主任打的交道不算少,但很少像这样被他交去办公室。
储晓方心里有点怪怪的,问道:“他说了有什么事了吗?”
师弟摇头,想起件事,补充道:“哦,对了,他也叫了蒋师兄,李老八去大图书馆叫他了。”
也叫了蒋志新啊……那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储晓方今天做了亏心事,心里还是有点打鼓。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拖车,那个师弟跟着看过去,殷勤地问道:“储师兄,这是你在外面订的材料吗?来,我帮你拿过去吧。”
储晓方不想让他碰这些东西,婉言谢绝,自己把车子拖到了工作台旁边,卸了下来。
他思索片刻,还是没把它锁进柜子里。
他以前的材料都是放在旁边,即用即取的,从来都不会锁。这会儿要是例外,也实在太显眼了。
他就拖延了这么一会儿,文修专业的固定电话又响了起来。
一个师弟小跑着过去接,拿起电话就往这边看了一眼,应道:“嗯,师兄回来了!”
“……”
“哦哦,好的,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说他马上就去。”
“……”
“嗯,好的!”
师弟挂上电话,又小跑到储晓方面前,叮嘱道:“江主任说,麻烦你快一点,他那边还有别的事。”
储晓方忍不住问道:“他说话的时候,情绪怎么样?”
“嗯?”师弟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了,“没什么特别的啊,挺好挺正常的。”
“哦……”储晓方总算放心了一点,他拍了拍红漆箱子的箱盖,仿佛很随意一样跟师弟说,“那我出去一趟,你帮我留心一下,不要让人随便动我的东西。”
师弟答应得很爽快:“师兄你放心吧,这里没人会动你的东西的!”
这是文修专业顶级学生的特权,换了层次低一点的学生,放得好好的东西不知道上哪里去了,那是常有的事。
储晓方又看了一眼那个箱子,缓步走出文修专业教室,一路向江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一路上他遇到不少同专业的师弟,很多人都忧心忡忡,明显被学校论坛上的言论影响了。但他们看到储晓方的时候,还是会站定脚步,恭恭敬敬地行礼,等他先走——日常礼仪方面,全京师大学都没有比文修专业做得更好的了。
储晓方一路被行礼,觉得周围一点异样也没有,心里总算安定了一点,行动间恢复了一贯的翩翩有礼。
他来到江主任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不过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到了这里,储晓方又有点紧张了。他伸出手,刚想要敲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储晓方转头一看,脸色一阴,勉强行礼道:“蒋师兄。”
蒋志新漠然看了他一眼,微一点头,走过去敲响了门板。
两声过后,门里叫进去。招呼的声音很熟悉,正是江主任的。
蒋志新毫不犹豫地推门,储晓方乐意由他打头,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进门后,储晓方一边行礼,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圈。
办公室里除了江主任以外,还有一个女人,白色衬衫打底,微微收身的西装裙衬托出她干练而矫好的身材。储晓方认识她,知道这位姓秦,是校长助理,很多学校的日常事务都是由她来打理的。
秦助理交叉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人。
蒋志新目不斜视,礼貌地招呼道:“江主任,秦助理,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江主任伸了伸手,脸上笑意融融:“为什么,就是有些事想问问二位,来来,坐坐坐。”
蒋志新和储晓方分别在两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很软,不容易挺直腰肝,储晓方心里不自在,也体现在了行动上——他的坐姿明显有些僵硬。他匆匆扫了蒋志新一眼,蒋志新跟以前一样,坐得笔直,好像什么环境都影响不到他似的。
江主任也在他们对面坐下来了,笑吟吟地问道:“两位同学最近工作有点忙吧。”
蒋志新平静地道:“还好,文物修复是长期工作,一直都是那些事。”
储晓方跟着点了点头,有点不满蒋志新出面说话,但又觉得这时候还是让他多露下面的比较好。
江主任点点头,感慨地道:“也是,二位也是一直非常努力,才能达到现在这样的水平。文修专业的老师也经常在我面前夸你们,说有你们这样的学生,是每一个当老师的幸福,哈哈哈哈!”
他的笑容颇具感染力,储晓方也忍不住跟着露出了笑意。
蒋志新却仍然瘫着一张脸,道:“我们还在学习阶段,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江主任连连点头,又夸了他们几句,这才有意无意地问道:“今天上午,你们在做什么啊?”
储晓方心里咯噔了一下,蒋志新却仍然如常。他回答道:“上午我一直在文修专业的教室里工作,近中午的时候,去第一图书馆坐了一会儿,直到您找人叫我过来。”
江主任又转向储晓方:“小储呢?”
储晓方目光一闪,道:“我之前在宿舍看了会儿书,11点左右的时候去了教室,一直呆到您叫我。”
江主任扬眉:“哦?我打电话过去你们教室的时候,你同学说你不在?”
储晓方微微一笑,道:“中间有快递到了,出去接了一下,大概离开了十来分钟吧。”
他出身文修专业,对江主任这样的人没有太多的畏惧感。他回答完这个问题,反而抬起下巴,笑着反问道:“怎么,哪里发生了杀人案件,江主任在找我和蒋师兄要不在场证明吗?我在宿舍的时候,室友也在;后来到了教室,看到的人就更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半开玩笑,中途还看了蒋志新一眼,不知是想谋得他一笑,还是想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不过从头到尾,蒋志新一直都面无表情,眼睛里一点波动也没有。
江主任同样微笑着听他说话,这时突然点点头,打断了他道:“你猜对了。”
“嗯?”
江主任笑得像个老狐狸一样:“我的确是为了一个案件找你们来的。不过不是什么杀人案件,而是一件买凶抢劫,窃取高额财物的案子!”
说到“买凶抢劫,窃取高额财物”这十个字时,江主任加重了语调,笑容消失,直直地盯着蒋志新和储晓方。
蒋志新眉毛一抬,似乎有些诧异,储晓方的笑容则明显僵硬了起来。
接着,江主任扬声道:“你们出来吧。”
他的办公室是个套间,有里外两间,里面那间是休息室,也是个小型会议室,很可以容纳一些人。刚才里间的门,一直都是虚掩着的,隐隐露出一条门缝,储晓方有意无意地往里面看了好几眼,但什么也没看到,连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也无法判断。
这时,江主任扬声一叫,里间的门果然被推开了,一个人当先走了出来,淡淡地扫了储晓方一眼。
这人的目光波平如镜,仿佛不带一丝情绪,储晓方与他对视,却不知不觉地从脊背上爬出了一丝寒意。
蒋志新看见这人,也明显吃了一惊,叫道:“苏……苏同学!”
0242 无凭无据
苏进当先走出,往旁让了一让,让出了两个人。
看着这两个人,储晓方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了,挺直脊背问道:“江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跟在苏进后面走出来的那两个人,一老一少,都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明显是吃衙门这碗饭的!
江主任淡淡地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王警官和刘警官,他们是跟小苏同学一起,来调查天工社团的工作室被砸毁、内部重要财物被窃取这件事的。”
苏进面沉如水,没有说话,蒋志新看看他,又看看那两个警察,失声问道:“天工社团的工作室?是说南锣鼓巷那个吗?”
苏进转向他,向他点了点头,意外地道:“蒋学长也知道?”
蒋志新这才想起自己上周是偷偷摸摸过去的,背着苏进,他并不知道。他抿了抿嘴,点头道:“嗯,听说过……”他立刻意识到江主任后面的话,有些震惊,“那间工作室被砸了?!”
从南锣鼓巷回来之后,他无论是在咖啡馆里,还是在学校里,都多次回忆起那间工作室和里面的人。他在那里呆的时间不算太长,但这件事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后来越是回忆,他就越是发现,除了天工社团的工作以外,那间工作室也很有些独到之处。
它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与布置的。
它用来给六个人同时使用和工作,还是嫌小了一点。但是小归小,它的布局非常紧凑,六个人平时可以完全不受别人干扰,但需要相互配合的话也是很方便的。
同时,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在它最该在、最方便拿到地方,蒋志新后来回忆的时候,几乎有些羡慕天工社团的那些学生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一定很愉悦吧……
可以想像,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工作室,苏进花了多少心思!结果现在,它竟然被砸了?
江主任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很客气地对两个警察说:“麻烦二位再把情况说一下吧?”
王三通点点头,上前一步,道:“今天下午十二时五十分,我们接到报警,得知案件发生的地点。我们迅速赶赴现场,与报警人员苏进同学汇合,迅速勘察了现场。现场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丝毫破坏。经过鉴定,我们判断它为一起入室抢劫、毁坏高额财物的恶性/事件。”
他的措辞简练而官方,非常客观地把从接警到出警的全过程说了一遍。
储晓方听着听着,反而放松了下来。
钱财做那件事的时候,他也是透过手机看着的。
他很确定,当时现场一个人也没有。就算附近的居民看见了钱财,也只能判断案件跟他有关,哪那么容易扯到他头上来?
他跟钱财打的交道不止一次两次,双方也算是比较熟悉了。
他为什么会一直把这样的事情交给对方来做?这家伙虽然贪婪得跟个吸血鬼一样,但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讲义气,口风紧,很有信誉。
他从来没出卖过买这有,还有好几次在危急关头下帮买家保守秘密的先例。而且,储晓方还隐约听说,钱财背后是有人的。这也是他一直这么嚣张,却从来没出过大事的主要原因……
想到这些,储晓方的心定了,他的脸上甚至重新挂上了微笑。
秦助理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看见这一幕,脸色微微一沉。苏进也淡淡扫了他一眼,又漠然地移开了目光。
接着,王警察介绍了一下现场的状况,把当时拍到的照片展示给他们看。
蒋志新首先走过去,非常坦然地一张张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储晓方连忙也跟了上去,装模作样地看着,做出一副又愤怒、又无奈的样子。
王警官等他们看完,又道:“据了解,犯案者是五个年轻人,他们被附近居民目击,拍下了照片。
又是几张照片,正是盛老头拍下的其中两张。这两张照片是特别选出来的,既能清楚地看到全部的五个人,又不会暴露拍摄者当时所在的位置。
储晓方看了看照片,首先道:“这五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人,既然有了照片,就应该马上把他们捉拿归案啊!”他抬头看王警察,问道,“不知两位警官到我们学校来干什么?”
这时,苏进缓缓开口道:“我与这五人素不相识,无怨无仇,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会找到那里去,还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储晓方意味深长地道:“有时候有些人有口无心,还真未必知道为什么得罪人。”
苏进看他,反问道:“哦?那储学长想必知道了?”
储晓方脸色一沉,不客气地喝道:“苏师弟这话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含沙射影的!”
苏进脸色一整,终于直视着他,有力地道:“行,那我就直说了。当初储学长代表学校和文修专业,对我们天工社团提要求。条件有些苛刻,但并非不能完成,所以我们也就接了。”
“之后,我天工社团一直在尽全力工作,达成学校的要求。现在已经初现曙光。不知储学长跟我们有什么私怨,在这种时候,请人对我们做出这种事情?”
储晓方也没想到,苏进这么简单干脆地就直接把事情定位到他头上来了。哪里出岔子了,还是我被人卖了?
不过这种时候,他肯定不能承认。苏进就算猜到了什么,拿不出证据来,一切也白搭!
他的脸色比苏进沉得更厉害,斥道:“苏进,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一个小小社团,做什么事情,我用得着放在心上吗?不要太自作多情了,还是多想想你们在外面得罪了谁,才会遭到这种报应吧!”
他先声夺人,换了别人,也许还真会被他的气势压倒。
苏进却很平静。他听完储晓方的话,抬眼问道:“这就是说,你不承认你做了这些事情了?”
储晓方仍然义正言辞:“无凭无据,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
苏进不置可否,转向蒋志新问道:“蒋学长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蒋志新似乎有些迷惑,他左右看看,沉吟道:“工作室被砸,的确很令人痛心。但储师弟说得也没错,还是要有证据比较好。”
听见他这话,储晓方心里暗喜。
他刚才就在猜,苏进一副知道真凶是谁的样子,江主任还把蒋志新叫来干什么。
现在他已经想通了——还能有什么原因?就是还不确定蒋志新是不是也在里面掺了一脚。
蒋志新跟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本来完全可以撇清开来的,结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傻,竟然自己掺乎进来了。
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可以想办法,把他也拉下水?
储晓方正在心里盘算,突然听见苏进道:“二位学长说得也对,凭空指证人不好,还是应该展示证据。”
储晓方惊讶地抬头,看见苏进转头,向旁边的王警官点了点头道:“麻烦您了。”
王警官表情严肃地回点了头,大步走到江主任的办公桌前,问道:“可以借用一下您的电脑吗?”
江主任的桌上放着一台台式机,平时用来处理公务的。他连忙让了出来,道:“您随意。”
王警官从包里掏出一块硬盘,接在主机上,俯身操作了一会儿。
储晓方看着他的动作,心跳有点过速的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真的拿得出证据来?难道钱财他们在现场留了什么痕迹吗?但就算留了,也不可能扯到他头上来啊……
他一抬头,正对上苏进的目光。苏进眼神深黑地注视着他,储晓方背上的寒意又升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衣袖,强行继续装出云淡风轻的感觉。但这时候,他心里真是一点底也没有了。
王警官有点不太熟练,他年轻的同事过去帮了把手。没一会儿,刘警察站起来,把显示器转向了个方向,展示到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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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3 一起去吧
这时,文修专业的教室里,突然热闹起来了。
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有人行礼招呼:“石老师!”
之前他们一直联系不上的石志祥,这时终于回来了。
石志祥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学徒们的招呼,他一个也没有理会。
他刚进来,石玉荣就迎了上去,叫道:“师傅,您总算回来了!”
石志祥看他一眼,这才感觉到教室里气氛有些不对:“怎么,出什么事了?”
石玉荣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工社团又找到了可修复的文物。今天一早,他们在吉光榜上的分数就已经超过500分了。现在已经过了700,超过了清夏大学文修专业和虎贲大学文修专业,暂时位列吉光榜第27位。”
他喘了口气,道,“而且直到现在,他们的分数还在不断提升,今天会上升到什么程度,还没办法判断……”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石志祥一眼,放低了声音道,“现在学校论坛上到处都是他们的支持者,我们被骂惨了……”
“这个不重要。”石志祥根本不知道论坛是什么,也完全不在乎这个。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他们的文物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
石玉荣摇头道:“我们也不清楚,不过据分析,好像还是指定文物……”
石志祥失声道:“怎么可能?他们能修的文物,明明已经全部被修完了!”他顿了一顿,掏出手机递给石玉荣,“我再给那边打个电话。”
石玉荣连忙点头,调出通讯录,开始找对方的名字。
石志祥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手指在旁边的工作台上轻敲,目光非常随意地扫向四周。
突然,他的视线落到一个地方,瞬间停住了。
他指着那边问:“那是什么?”
石玉荣正在拨号,没有马上回答,旁边另一个学徒连忙上前,殷勤地道:“那是储晓方储师兄的座位。”
石志祥不耐烦地道:“我问的是那箱子是什么!”
另一个学徒连忙道:“我知道。那是储师兄刚刚从外面搬回来的,好像是他订的材料什么的。他才搬回来,就被江主任叫去了。临出门前,还专门叮嘱说让人不要碰他的东西。”
“江主任?”石志祥看他,“他叫晓方干什么?”
那个学徒很少像这样被石志祥正眼相看,这时候激动极了:“不太清楚,打电话过来的,只知道还叫了蒋师兄一起过去!”
石志祥“唔”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正要往那边走,石玉荣的电话接通了,把手机递到了他的手上。
石志祥被迫停下来,跟对面说了几句话。对方显然没关注吉光榜上的事情,说先去打听一下,回头再跟他说。
石志祥点点头,把手机交还给石玉荣,大步走到储晓方桌边,弯下腰,手掌抚上了漆木箱子的表面。
储晓方临走时,叮嘱了让人不要动他的东西。但石志祥要动,谁敢反对?
学徒们远远地看着,他们也很好奇箱子里会是什么东西。结果石志祥一点打开箱子的意思也没有,他一直在摸箱子的外皮,和上面生锈的铜锁。他的手法非常细腻,好像对待的不是一个破木箱,而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学徒们在后面对视一眼,更好奇了。储师兄带回来的这是什么?难道这箱子也是什么文物吗?
过了好一会儿,石志祥的手终于放在了箱盖上,准备把它打开。
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两声敲门声,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抱歉打扰一下!”
石志祥转头一看,只见三个人大步走了进来。当先两人穿着学校保安的制服,落后一步的那人本来应该很陌生,但现在的文修专业,谁会不知道他是谁……
苏进!
一手创办天工社团,与他们文修专业为敌的那个新生!
他来这里干什么?
苏进面沉如水,心情显然也不怎么好。
一个学徒立刻拦了上去,喝问道:“苏进,这里可是文修专业的教室,谁让你随便闯进来的?”
苏进?
石志祥看见了才进门的这个年轻人,留意多看了两眼。
这段时间,他听苏进的名字听得多了——甚至他到这所学校来任教,都跟苏进不无关系。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他长什么样子。
就是这个年轻人,当面斥责冯剑峰,拉了一帮人一直跟文修专业作对,搞得学徒们个个人心不稳,连一向最靠谱的蒋志新也有些动摇了?
唔……看上去也没比别人多一个鼻子、两个嘴巴的嘛,还有点过分年轻了……
苏进还没回答,两名保安中的一个已经先开口了:“抱歉,是江主任让我们来的,要从文修专业拿点证据回去。”
“证据?”那个学生一怔,“什么证据?”
那个保安问道:“请问一下,你们专业储晓方的座位在哪里?”
储师兄?怎么又是他?
学生们的目光下意识地看了过去,石志祥正半蹲在地上,皱眉看向这边。
苏进的目光也跟着投了过去,他一指石志祥手边的箱子,沉声道:“没错,就是那个。”
两名保安一起点了点头,大步走到储晓方座位旁边,对石志祥道:“麻烦让一下。”
然后,两人俯身,一边一个地拎起箱子侧面的扣环,一使力,把它抬了起来!
他们抬着箱子就要向外走,石志祥这才回神,连忙拦住他们道:“你们干什么?我们文修专业的东西,你们怎么说拿就拿?”
这两个保安都是京师大学的,不归文修专业管。个子略高一点的那个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好意思,这是江主任安排的。”
苏进抬眼看向这边,道:“文修专业的东西?抱歉,这不是你们的。这是储晓方从我们那里,偷来的赃物。”
他语气平和,语调缓慢,不带一丝火气。但他缓缓道来,竟然自然而然带着一股不容人置疑的气势,就连石志祥,也是直到他说完这一整句话,才回过神来,怒道:“住嘴,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容得着你信口开河!”
“信口开河?”苏进淡淡地扫了石志祥一眼,一指那个漆箱,“那不知这位老师怎么解释,我们放在南锣鼓巷工作室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位老师?
石志祥迅速留意到苏进话里的关键词,惊讶地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苏进说道。石志祥刚哼了一声,就接着听到了他后面的话,“你既然在这里,那一定就是文修专业的老师了。按照文修专业的惯例,你也应该姓石,我猜得没错吧。”
这猜测当然一点错也没有,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石志祥总觉得他的话里有些嘲讽的意思。不过苏进一个文修新手,哪来的资格嘲讽他这个专业四段?
可能还是错觉吧……
石志祥看了那个箱子一眼,冷冷一笑:“你们的东西?说这话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能装起多大的碗吧。别搞得到时候把自己给暴露了!”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苏进微一皱眉。但这时候,他已经懒得跟石志祥再打嘴巴官司了,向着两个保安点了点头道:“江主任还在等着我们,请两位赶紧把东西搬过去吧。”
保安应了一声,果然再次抬起箱子往外走。
石志祥的话相当于是被无视了,他眼底隐隐闪过怒火,沉声道:“志新和晓方也在那里是吧?行,我跟你们一起去!”他还叫上了石玉荣,“玉荣,你也一起来。”
一行人离开文修专业教室,向着江主任办公室走去。
两个保安抬着红漆箱子,一个文修专业的老师,一个文修专业的学生,再加一个苏进……
这阵容实在太显眼了,走在校园里,顿时引起了许多注意。
尤其是现在的学校论坛上,天工派跟文修派正炒得如火如荼,无数人都卷了进去。在大家的心目中,这两个组织那就是死敌!
现在,这两个死敌怎么走到一起去了?那两个保安抬着的是什么?他们要到哪里去?
今天是周末,本来就有一大帮学生闲得蛋疼。这个情况顿时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好几个人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对于这种注目,苏进好像没有感觉一样,头也没回一下。石志祥有点不满,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眼角余光触到苏进的表情,一声冷笑之后,还是跟在了后面。
毫无疑问,这个消息马上被传到了柳萱的面前。
路过看见这一幕的人里,刚好有一个是天工社团后援会的。她在论坛上带节奏带得太起劲了,错过了饭点,正好就是现在,准备下来买点吃的。
结果这一看,她就看见了苏进,连忙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用qq发给了柳萱。
柳萱一看这照片,立刻就是一怔。她的消息更灵通一点,马上就认出了苏进旁边那个文修专业老师是谁。
石志祥,新近被调过来的两个四段之一,为人严苛,很不好打交道。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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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4 为什么
当然,柳萱更注意的还是苏进。
她的目光落到照片上、苏进的脸上,顿时更加吃惊了。
跟苏进认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从没见过苏进这么生气过!
当然,照片上,他一点表情也没有流露出来。但柳萱也算是很了解他了,仍然从那紧绷的嘴角、冷锐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异样。
她思索片刻,猛地站起来,对林若说:“若若,麻烦你帮我留意一下论坛上的事情。”
林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抬头:“咦?你要上哪去?”
柳萱没有回答,道:“我有事要出去一下,论坛那边,我也会用手机照看着的。不过还是麻烦若若你费心一下……”
她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向外走,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后。
林若叫道:“喂……”
她还没把话说出来,柳萱又风一样卷了进来。她实在在心急了,穿的还是睡衣呢,没换衣服就出门了……
…………
八卦的人总是很多的,越接近江主任办公室,苏进他们后面跟着的人就越多。
最后上楼时,他们后面的人流已经增加到了十来个,还有不少留在办公楼外面,一边讨论,一边张望。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了,学校论坛上迅速开起了直播贴——这年头有智能机实在太方便了。
直播贴首楼就在下注,楼主兴奋地问道:“天工社团负责人苏进,跟文修专业石志祥四段正面碰撞,是好事还是坏事,大家可以下注了!”
论坛打赌,用的当然是论坛币。
很快就有人赌了起来:“100币,坏事。”
“你也玩得太小了,1000币,坏事。”
“……坏事。”
“……坏事。”
瞬间十来个人下注,全部赌的是坏事,一个说是好事的也没有!
楼主不干了,嚷道:“你们怎么这样,都下坏事,这赌局开得起来吗?”
后面立刻有人回:“那你就一个人下好事,跟我们对赌啊!”
楼主马上呵呵笑了两声,把这事带了过去。
他是傻的才会下好事。
天工社团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超过了文修专业给他们定的500分,相当于重重打了对方一个耳光。
天工社团从建立起开始,就是在下文修专业的面子,现在两边都已经到了这个局面了,没当面掐起来已经算客气,怎么可能有什么好事?
而且,无论是当面看到的还是从照片上看到的,没一个人会觉得在场这两人的表情有多好看。
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绝对的!
江老师办公室位于历史学院行政办公楼的二楼,这会儿,整个二楼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连楼梯上也站满了人。
这些无事看热闹的肯定不会堵苏进他们的路,很快,江主任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他们走了进去。
门虚掩着,只留出一道门缝。靠前一点的人偷偷摸摸地凑上去,试图透过门缝看里面的情况。后面的人心急如焚,不停地挤眉弄眼,想让前面的人把门缝打开得更大一点。
但门缝开得角度其实不太好,最前面那人凑到了跟前都看不清。他正急着,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催促,他一边竭尽全力往里看,一边用力向后面摆手,让大家消停点儿。
没过多久,后面突然传来了接连不断的招呼声:“校长好!”
“校长您好!”
胖得像个弥勒佛,长得也有点像个弥勒佛的校长腆着个大肚子,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校长姓钱,叫钱三平,长得虽然有点“有趣”,但在学校威望非常高,很受学生们尊敬。
他明显是冲着这边来的。
钱校长走到江主任门口,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带了一下。他没怎么用力,门被关了一半,还有一大半敞开着。这一下,可不用担心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了。
外面的学生后退了一步,纷纷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咱们校长,就是贴心!”
钱校长走进办公室,里面的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站了起来,行礼招呼。
秦助理似乎有些诧异,但并不明显。大部分类似这样的事务,都是由她来代理校长出面,没想到今天钱校长亲自出现了。
她站了起来,道:“校长您请坐。”说着,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钱校长,自己则站在了他身后。
钱校长腆着肚子坐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半开玩笑地道:“老江啊,看来得再给你安排个更大的办公室啊?”
这时候,江主任的办公室里足足挤了十二个人。
苏进、蒋志新、储晓方、从南锣鼓巷来的两个警察、石志祥叔侄、钱校长和秦助理,江主任和那两个保安。这个房间其实很宽敞了,但这么多人塞进来,仍然显得非常拥挤。
两个保安首先退出了门外,石玉荣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站在了石志祥后面。
江主任瞥了他一眼,笑道:“校长,您这句话我可是记下来了。回头不兑现的话,我可是会一直找你讨的!”
钱校长哈哈大笑,石志祥面无表情地向钱招呼道,道:“校长,好久不见。”
钱校长笑呵呵地说:“石老师你也是啊。还是你刚来时见过一面,对吧?你当时的风采,我可是念念不忘啊,哈哈哈,多谢你给我们京师大学添砖加瓦了!”
这话里似乎暗含了一些锋刃,但由他说起来却绵软和煦,不带一丝火气。石志祥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没再说下去。
钱校长又看向苏进,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带了一些真正的温暖,含笑向苏进点头致意。
江主任清了清嗓子,道:“校长您刚来,我来跟你介绍一下现在的情况吧。”
钱校长敛了笑容,目光掠过房间里的所有人,在每一个人脸上都停留了一会。
蒋志新依然面无表情,储晓方的脸色则却非常阴沉,眼神中隐隐可以看出一些慌乱。他正在看石志祥,隐约有些哀恳。石志祥面色不善,似乎并不想跟他交流,但片刻后,终于还是投去了一个勉励的眼神。
另一边,两个警察都在用不屑的目光看储晓方,仿佛心里早已有了定论。在他们身边,苏进/平静的外表下,怒火隐约可见。
钱校长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嗯,你说吧。”
储晓方抓紧了自己宽敞的袖子,有点紧张。
江主任并不看他,把桌上的显示器朝钱校长的方向转了转,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在您来之前,两位警官向我们分析了现场的情况,展示了证据。最关键的证据还是这一项——”
他点下鼠标,屏幕上再次播放起了高清摄像头拍下的画面。
他时而快进,时而暂停,分析完前面的部分,很快就到了红毛跟储晓方打电话的地方。
柳萱安装的高清摄像头果然质量不错,不仅画面清晰,摄录下来的声音也非常清楚。
人声透过播放器会有一定的失真,但几句话之后,所有稍微熟悉储晓方的人都听出来了,这绝对就是他的声音没错!
苏进等人刚才就已经听过一次了,这时目不斜视,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其余几个人的目光则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储晓方身上。
储晓方心理素质再好,也只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年轻人,他的眼神有些闪烁,情不自禁地往下低头。
石志祥看了他一眼,出声道:“声音相似的人总是有的,单凭电话里说的话,不能确定究竟是谁吧?”
江主任朝他一笑:“继续往下看。”
他点了播放,视频继续往下。果然,没一会儿,在储晓方的要求下,红毛打开了微信视频,电话那头的人的脸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
江主任再次暂停,放大了那个区域,转头问道:“只是声音相似吗?”
石志祥刚才说的话,瞬间就被打脸了,脸上不自禁地掠过一抹青气,狠狠地瞪向了储晓方。
打电话被人录下来也就算了,竟然还开了视频,露了脸!而且,任谁也听得出来,这他妈还是储晓方自己要求的!
简直愚蠢,愚蠢透顶!
石志祥不说话,江主任扯了扯嘴角,也不跟他多计较,继续往下放。
视频里,储晓方跟红毛的关系展露无疑,同时展示的,还有他让红毛等人做的事情。
殴打天工社团的成员,让他们重伤入院,废掉苏进的两只手,让他再也无法从事文物修复方面的工作……
钱校长的脸上向来挂着弥勒佛一样的笑容,这时却难得的完全消失了。他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淡淡地道:“真没想到,我京师大学,竟然会出这样的学生。”
储晓方心里重重一跳。但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脑子里一直一团乱麻,什么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
“这不对劲。”钱校长话音刚落,石志祥突然出声道。
“哦,有什么不对劲的?”江主任看向他。
“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应该是一个文物修复工作室对吧?做得还挺专业的。”
江主任点点头道:“专不专业我不懂,但的确是。”
石志祥看也不看苏进一眼,反问道:“这样一间工作室,为什么会装设这样的摄像头?还凑巧拍下了这样的画面?”
0245 有问题吗
石志祥铿锵有力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接着抬起下巴,朗声道,“苏同学对文物修复有着深厚的兴趣,我们一直都很关注他,也曾经想要吸纳他进我们的专业。可惜,他以前没从事过文物修复方面的工作,不能认同前辈的工作方式,还赌气自己出去建立了这个社团,找了一些文物来尝试修复。”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们一直认为,所有有志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都是一家人。所以,我们一直很关心这些同学的学习进程,还曾经派蒋志新蒋同学,前往他们在南锣鼓巷的工作室察看过。但是,除了之前跟校长商议,经校长同意,帮他们定下目标之外,我们从没有过多地干预他们的活动,而是抱着任其自由发展、维持个人兴趣的想法。我实话说一句,这也是为了避嫌。天工社团从一开始就对我们颇有敌意,这很无奈,我们也只能回避。”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苏进身上,义正辞严,同时又声情并茂地问道,“我自问我们文修专业,并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苏同学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手段,设计诱使这样的行为,给我文修专业身上泼脏水呢?”
他这一番长篇大论,每一句话听上去似乎都是事实,甚至还能找得到一些例证。但事实上,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歪曲苏进和天工社团所做的事情,暗指他们挟怨报复。
最后一句话,更是直指这个视频是苏进有意安排的,储晓方是他设计诱引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文修专业泼脏水!
要是徐英现在在场的话,估计得被气笑了,没准儿还会冲上去跟石志祥真人撕逼。
换成岳明和魏庆,表现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而这时的苏进,只是安静地听着,一点插嘴的意思也没有。
石志祥说完,室内一片安静,苏进终于抬起眼睛,微微一笑,问道:“也就是说,石老师也承认,这个视频拍的是真的喽?”
石志祥声音一顿,接着哼了一声,道:“那我可不知道,我也只是就着这两位警官提出的证据分析的而已。”
苏进似笑非笑地道:“这样你就能分析出那么多内容,的确挺厉害的。”
石志祥道:“总之,这个视频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不能被当成证据!”
这时,从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优美动人,让人忍不住留心聆听:“哦?不合理?”
大家一起转头,只见门口人群突然分开,柳萱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把半敞的房门推得更开了。
办公室里的人里,除了两位南锣鼓巷的警察以外,只有石志祥没有见过她。这时,连他的眼中也不禁掠过一丝惊艳,接着想起柳萱的话,皱眉喝道:“这里正在谈正事,怎么还有外人过来打断?这就是你身为学生面对师长的礼仪吗?”
说着,他狠狠地瞪了一下柳萱身后的学生们——那些男生纷纷仰慕地看着柳萱,根本没人理他。
储晓方一见柳萱,下意识就去看蒋志新。蒋志新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面对石志祥的诘问,柳萱丝毫也不退缩。她清晰地道:“这事本来就跟我有关系,我也是当事人之一,当然可以出来说话!”
她转江主任,道,“我可以说明这个视频是怎么来的——这两个高清摄像头,本来就是我装的!”
说着,她一伸手,放了两张纸到江主任的桌上。
江主任拿起一看,诧异地说:“果然。”
柳萱直视石志祥道:“我父亲从事的就是宣传摄影娱乐行业,这两个摄像头,是我从他的公司拿来,同时请人安装的。公司流程严谨,来去都需要书面申请,这就是申请的复印件。”
江主任点头,把申请竖起来展示给大家——外面的学生也都看见了。他道:“上面有xx娱乐公司的公司印章,确认无误。”
柳萱站在门口正中央,高挑的身形自然带着一股凛然的气势,道:“近来,我一直在跟踪天工社团,采访并记录他们的活动实况。我亲眼目睹他们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新生社团,到如今成为华夏第一文物修复社团,成为吉光榜上的一星组织!我负责的是学校网站,这样的大新闻,我能不继续跟下去吗?”
外面的学生里,有些反应比较迟钝的这会儿才意识到:“对哦,这一段时间,苏进经常被目击到跟柳学姐同进同出什么的,原来是因为要跟踪采访啊!”
像蒋志新这种比较了解柳萱的,则低下头,心情复杂的苦笑了一声。
柳萱为的是公事还是私事,难道他看不出来吗?不过……他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事?
柳萱继续道:“从开始到现在,我已经连续跟踪了一个月,直到上周,他们拿到412分,晋升成为全国第一文物修复社团。这个星期,如果天工社团一切顺利,他们将有可能超过清夏大学文修专业,成为全国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超过正规文修专业的社团!”
她的话煽动力十足,轻易燃起了门外学生们的热情,“全华夏都没人做到的事情,被我们学校的社团做到了!一个维持着最低六人人数、成立仅有两个多月的社团!这是一个奇迹,就出现在我们学校!”
她直视石志祥,问道:“这样的创举,难道不值得一次跟踪采访,不值得两个摄像头的密切拍摄吗?”
“是的,这两个摄像头是我安装的,我这周因故不能继续跟随他们的活动,但我绝不想因为这个,错过了这划时代的一刻!”
“怎么,石老师,有问题吗?”
柳萱的声音如同金石相击,穿透力极强,屋里屋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外面的学生们已经忘了这是在哪里,嗷嗷叫着回应道:“当然没问题!”
“没问题,天工社团干得好!”
乘着这股气势,柳萱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压低了一点,缓言道:“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为了留住光辉一刻的摄像头,留下的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她无比痛心地道,“本是同恨生,相煎何太急?”
她用极为失望的目光,看向了对面的储晓方,以及储晓方身边的石志祥!
…………
石志祥等人和苏进一起往历史学院行政大楼这边走的时候,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等他们进入江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学校论坛上的直播贴已经开了起来。
直播还没开始,论坛上支持天工社团的声势就已经占据了上风。是江主任说出事件,大家知道储晓方在外面叫人做了什么的时候,论坛上整个儿都炸了。
大家之前是在掐架没错,但在他们看来,这不过只是实力之争,非常光明正大的。甚至他们自己也清楚,讥讽文修专业的一些内容,其实是有点站不住脚的,纯粹只是过个嘴瘾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台面上的官司,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他们怎么会想到,储晓方竟然会花钱找人,做这种毫无下限的事情?!
论坛上顿时骂声一片。
储晓方虽然也是文修社团的,平时在服装上还很有些特立独行。但他风度翩翩,颇有古人君子之风,还是挺招人好感的。尤其在女生里,叫他男神的还真不是少数人。
结果这位男神竟然就做出了这样的事,还被人抓成了现行,直接播放了出来!
摄像头视频里的对话一句句传出来,江主任办公室门口的学生也能听得很清楚。他们惊呆的同时,也没忘记分享到论坛上。
为了谨慎客观,他们基本没有用旁述的手段,而是用手机一句句地把视频里的对话打了出来,实时呈现在了贴子里!
“……我也不要多的,三万块,钱到我们马上出发!”
“先前都已经说好了的,怎么又要临时加价?”
“说好了的,是动手的价格。六个全进医院,领头的苏进打断十指,务必把他废掉,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
播到这句话时,论坛上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没过多久,无数愤怒混合着粗言秽语一起喷了出来。一瞬间,这贴连续翻了五页,全部都是激动至极的怒骂!
要知道,京师大学学生论坛每页各有二十层,这表示,数秒之内,就有上百人同时回复!
“妈的这是不是人啊!”
“太没下限了!”
“跟这种人一个学校,简直丢人!”
“文修专业的有胆出来说句话,这就是你们的同学?”
“卧槽王八蛋,有种靠实力战啊,没本事只会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
一时间,怒骂声响成了一片。接下来,这楼仍然在以极快的速度翻页,后面的声音渐渐变得统一起来,大家纷纷要求学校出面,惩治这种不要脸到极致的行为!
被呼吁的重点人物就是钱校长。
钱校长在学校威望很高,学生们对他也很有信心。他们纷纷呼吁钱校长赶紧动手,拿下这个败类。也有人表示,安心啦,老钱身为校长,专门到这里来旁听是为什么?
这个公道,他肯定主持定了!
也有悲观主义者唱起了反调:“主持公道?呵呵,你们也太天真了。校长是帮哪边的忙的,现在还说不定呢。看学校对文修专业的态度,你们还看不出来什么吗?文修专业势头旺着呢!”
但这时候,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钱校长会出现在这里,还会把门打开让学生们围观,本身已经代表了某种立场。
有些人在暗地里说:“看来,学校的风向要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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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第一天,码字;国庆第二天,码字……
这就是无尽的征途……
0246 箱子
人一多了,免不了会有不一样的声音。储晓方的脑残粉出来软绵绵地说,储师兄这么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恰好就是这个时候,石志祥说出了那句话。顿时,这几个脑残粉跟一些阴谋论者简直像得到了证据一样,争先恐后地表示,肯定就是这样的。
特意在那里安排摄像头,正好把储晓方做的事情全部拍下来了——这一切,是不是巧合过头了?事有反常必有妖,很有可能就是像石志祥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苏进他们安排好了,引自己的敌人入彀的!
最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是,持这种意见的人里,并不全是天工社团的反对者——其中一部分甚至是他们的支持者!他们夸奖天工社团做得漂亮,对付敌人就是应该这么不择手段。这种话,他们甚至是真心实意在说的……
但显然,大部分人都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手段的,他们很快就对着这帮人狂轰乱炸,说他们心理阴暗,还想拖天工社团下水,简直就是狗眼里只有屎。
他们的对喷并没有持续多久,“前方”的消息再度传了过来。
跟之前一样,柳萱的每一句话,也全部都一字不差地出现在了论坛上。
一时的寂静无声。
柳萱的话有理有据,铿锵有力,瞬间把他们从阴私诡计的泥沼里拉了出来,重新正视起天工社团的成绩来。
储晓方为什么会找人对付天工社团?
智商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能想得到,就是为了吉光榜!
文修专业的傲慢和小心眼都是出了名的,天工社团这段时间的成绩,对他们来说不扎眼吗?学校论坛上对他们长篇大论的攻击,对他们来说不锥心吗?
以他们的德性,能容得下天工社团才怪呢。
但是,看不惯一个人就要用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他吗?
他们是大学生,不是社会上的混混!
而且柳萱说得对啊,天工社团是顶着京师大学的前缀在吉光榜上冲击的。他们是“京师大学天工社团”,他们获得的所有荣誉,也全部都是属于京师大学全体的!
华夏第一社团,华夏有史以来第一个超过文修专业的学生社团!
这样的社团,出自他们京师大学,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文修专业用出那种手段的时候,是不是忘记了,天工社团,跟他们是同一所学校的?甚至而言,大家都是做文物修复这一行的?
就像柳萱说的一样——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学校论坛上,这十个字被标成了加粗的红字,沉甸甸地压在这一贴的最后。
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点点渗入了学生们的心里,渐渐加深。
老实说,之前他们对天工社团没什么感觉。
学校这样的社团多了,你没点特殊之处,别人凭什么记住你?
刚才他们为了天工社团在论坛上喷人,十成里有八成是因为讨厌文修专业,剩下两成才是因为理解了天工社团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而现在,有了这两个“华夏第一”的名头,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天工社团创造的,是什么样的奇迹,它对于京师大学、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荣耀。
对于很多学生来说,今天是一个起点,是他们真正记住天工社团、开始认同它的日子。
柳萱的话当然会让石志祥很不高兴。他一张脸阴云密布,简直像是要下雨一样。
苏进当然不可能让柳萱一个人把仇恨全拉完了,他向着柳萱一点头,有礼地道:“柳学姐,多谢你的仗义直言。”接着他转向储晓方,非常平静地问道,“储师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众人随着苏进的问话,一起把目光投向储晓方。这时,石志祥却突然清了两下嗓子,意味深长地看向苏进,问道:“咳咳,苏进同学,以你的年纪,能带领天工社团做出这样的成绩,的确非常出色,很了不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欢迎你和天工社团的所有同学,加入成为我们文修专业的一员。”
“好不要脸啊……”门口有人这样小声嘀咕,旁边好些人心有戚戚哉地点头。
理所当然,苏进不卑不亢地拒绝了:“抱歉,我们暂时没有加入文修专业的打算。而且……”他显然不打算让石志祥回避这个话题,声音清朗地道:“石老师在发出这样的邀请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把文修专业内部的问题解决一下?储晓方师兄指使人伤害同校天工社团的学生未遂,之后砸毁天工社团办公室及所有设备,窃取价值高昂的修复材料,造成巨大损失——这件事情,石老师打算怎么处理?”
他一句句话咄咄逼人,每一句话说出来,储晓方的脸色就白了一层。他无助地看向石志祥,试图求得帮助。
石志祥淡淡扫了他一眼,投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蒋志新首先留意到了,心里一惊。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听石志祥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解决不了对手,就要学习把对手拉下水。大家都有问题的时候,你的问题就会被掩盖了。”
蒋志新忘记他说出这句话的缘由了,但这时想起来,他顿时攥紧了拳头,有些紧张。
石志祥的目光回到苏进身上,面无表情地问道:“窃取材料?先不说这事情究竟是不是晓方做的……那个什么摄像头,到现在也只是一面之辞,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文物修复工作室,能让女人进入了。”
他看也不看柳萱一眼,目露轻蔑之色,又道,“这件事暂且不提,姑且存疑好了,你要再籍机往晓方身上泼脏水,我可是不答应的。你们社团有什么了不得的稀奇材料了?晓方会去偷?”
刚才两个保安抬着箱子一起进来,大家都是看着的。现在那个箱子还摆在旁边呢。
苏进一说到“窃取价值高昂的材料”的时候,大家就立刻想到了它。
现在东西放在一边,石志祥就要空口白话地不承认了?这不是找脸打吗?
苏进倒是很冷静,道:“这个我也很想问,储师兄怎么看中了我们的材料了,还特地要那些人把它们带回来。”
储晓方嗫嚅着嘴唇,不时瞥着石志祥,迟疑着说:“我……我……”
石志祥伸手打断了他,仍然对苏进说:“你说材料?那材料在哪里呢?”
石志祥这是傻了吗?
屋里屋外的所有人一起看向那个箱子,甚至有一个外面的学生忍不住叫了起来:“不就在那个箱子里吗?”
他的声音不小,石志祥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直直地盯着苏进,就想要他的答案。
苏进果然也指向了那个漆箱,道:“就在那个箱子里。”
石志祥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一样,侧身问道:“你是说这个箱子?”
“对。”
“你是说这个箱子里面的东西是你的?”
“箱子里的东西,连同箱子一起,都是我们的!”
石志祥换着花样问了三遍,每一次苏进都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这时候,所有人心里一起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时,石志祥“哈哈哈”大笑三声,接着笑容一敛,指着苏进厉声道:“给了你机会,你竟然不知珍惜。说,你是从哪里,把这个箱子偷过来的?!”
“偷?”门口的学生一起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他们有的看着苏进,有的看着那个箱子。
这个箱子,是苏进偷的?
还有,石志祥会这么说,难道这个不起眼的箱子,也是什么珍贵的文物?
石志祥重重哼了一声,声如雷鸣:“不知天高地厚,纪晓岚纪先生的朱漆铜饰松下问道箱,也是你能碰的吗?!”
0247 送锦旗
朱漆铜饰松下问道箱?纪晓岚?
前面一个名词也就算了,后面那个名字,对于场内场外的学生们来说,不说如雷贯耳嘛,至少也是耳熟能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乾隆时期的大学士、文学家,曾经担任了《四库全书》总纂修官。
这个箱子,是这位青史留名的大学士的遗物?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瞬间,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苏进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苏进的表情却非常平静——一直这么平静,就没有变化过。他微微扬了扬眉,道:“石老师不愧是四段,果然好眼力。”言下,竟然是承认了他对这个箱子的判断,而且,也表明了,他的确是知道它的来历的!
石志祥注视着他,缓缓道:“这个箱子,还是十多年前,我在文物协会里看见过的。当时,它被一个私人收藏家收藏,视为珍宝。现在,它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手上,还被用来装这些破烂……苏进,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不仅是名人遗物,还是被特定的人收藏、有来历的?这似乎的确很难解释了……
柳萱微微有些紧张,但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苏进又扬了扬眉,问道:“破烂?石老师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石志祥先前没有打开箱子,也没有看完完整的录像,但听完王警官的旁述,怎么还会猜不到里面是些什么?
关于天工社团的事情,他之前思考得没有储晓方那么深入。本着文修家族与四段特有的傲慢,他直到现在也不觉得天工社团用的那些试剂,有什么特别值得人注意的地方。
他微微一哂,冷然道:“不就是那些用来清洗废旧的洗剂吗?这种东西也敢装在纪晓岚大人的箱子里,简直暴殄天物!”
苏进被他的话逗笑了,摇头道:“石老师,你好像忘记一件事情了吧?东西可不是我装进去的,而是你们这位好学生储师兄装进去的!原本,它只是好好放在我们工作室里,等着被修复……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他没什么眼光,没把这箱子也跟着其它东西一起被砸掉?”
他说到后面,话里带上了明显的讽刺之意。石志祥声音一滞,立刻道:“修复?你知道这箱子是几级文物?你们社团有资格修复吗?”
苏进看他一眼:“我们社团?我什么时候说这是社团文物了?物主亲手托付给我,私人修复,双方你情我愿……石老师,难道文物协会手长到连这也要管?”
他的话很不客气,石志祥被他气笑了:“物主亲手托付?我倒是不知道,那位私人收藏家什么时候,会把这么重要的文物托付给你这个无名小卒了!”
双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旁观的人也听出话里的重点了。
石志祥以前是见过这个箱子的,那时候,它在某个私人收藏家手上,那个私人收藏家跟文物协会有关系,肯定不会少了修复师这方面的人脉。
苏进现在也没有入段,在文物修复界毫无名气。按理说,一个有人脉的物主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文物交给他来修?
那么,一个这么有来历的、重要的文物,苏进是怎么拿到手的呢?
旁观的学生也没觉得他会去偷东西,但万一说不清来历,就会给石志祥借题发挥的机会了……
苏进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私人收藏家是谁。我只知道,这的确是从物主手上……”
他的话说得有点慢,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石志祥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正想趁胜追击,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阵敲锣打鼓声,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会伴随着舞龙狮、蚌壳舞之类的那种。现在,它也经常会出现在商业街上,作为吸引人眼球、临时营销之用。
这里是京师大学的校园,是历史学院的行政办公楼,这种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钱校长和江主任一直在听苏进和石志祥交锋,这时对视一眼,一起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看。
窗外就是教学楼前,可以看见不少学生正围在楼前,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手机。他们都是来关注天工社团和文修专业这件事的,不过挤不上来,还是只能看学校论坛上的直播贴。
这时,他们从手机里抬起手来,一个个茫然地看着远处,不由自主地纷纷让开道路。
只见远方走来了一个方形,列得整整齐齐,全部都是胳膊上绑着红绸,手里挂着腰鼓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一个个都头发花白,但进二退一,扭得整齐有序,一看就非常娴熟。
最前面几个老头子敲着锣、鼓着响钹,正中央站着另一个老头和老太太,两人手里托着一面锦旗,紫红色的底子、金色的字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到这里,还有谁会不明白?
这是一群来京师大学送锦旗的老人!
这种行为,在京师大学不算少见——偶尔也会有学生出去帮助了别人,得到别人的感谢和表彰。但老实说,这么大阵仗的,钱校长在位这么久都没见过。
这群老人是冲谁来的?那孩子做了什么事,会得到这样的感谢?
楼上楼下的人都很惊讶,江主任小声问钱校长:“我要通知一下高院长,去下面迎一下吗?”
对方会到这里来,很明显是冲着历史学院的。钱校长点了点头:“嗯,老高出一下面比较好。”
江主任向前走了两步,对办公室里的人们道:“临时有点事情,麻烦稍等一下,这边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过来处理。”
说着,他就走到门外去了。
外面的学生站出一条路,江主任走到走廊尽头的院长办公室,敲了两下,片刻后,又稍微用力推了推。
他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他也是临时被叫过来的,高院长不在真是太正常了。
钱校长听他说完,点头说:“嗯,那我来吧。”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服装,穿过人群,走到楼下。
腰鼓队还在往里走,学生们一波接一波地让开。可以听见,他们一边让,一边还在交头接耳。钱校长和江主任快步往前走,隐约可以听见“天工社团”之类的关键词。
又跟天工社团有关?
两位学校领导对视一眼,同时这么想。
两边相对前进,很快就碰头了。
钱校长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腰鼓队最前面的那一对老人。
这两位老人都是六七十岁年纪,头发半白。左边的老人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年纪虽大,仍然腰杆笔挺,有着一种不怒自威、说一不二的气势。右边的老太太更加出色,她一身深紫色的天鹅绒旗袍,披着暗金色的坎肩,头发一丝不乱,整个人从容优雅,书卷气十足,绝不是一般出身能养出的气质。
钱校长有些惊讶,目光接着落在他们手里提着的锦旗上。
锦旗上写着八个大字,左边一排小字。
一看这些字,钱校长立刻赞了一声:“好漂亮的板桥体!”
板桥体,指的当然是郑板桥独创的那种字体。这字体,以“真隶相参之法,而杂之以行草”,非隶非楷,非古非今,如乱石铺路,非常特别。更难得的是,郑板桥擅长兰草绘画,他就以兰草画法入笔。所以板桥体看似朴拙,其实非常潇洒自然。这字体要学不难,但要学到其中精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这面锦旗却完全不同。如果说郑板桥自己写板桥体是十分,这锦旗至少也学到了八分。能把板桥体写出这个水平的,放到哪里都算得上是大书法家了,怎么会跑来写什么锦旗?
钱校长正在吃惊,突然听见前面那位老太太轻笑了一声,道:“谬赞了。家祖酷爱板桥体,小时候照猫画虎,学了一学。”
是这老太太亲手写的?
钱校长更吃惊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与那温婉如水的目光一对,突然觉得,像这样的老太太,能写出这样的字,似乎也不值得太奇怪……
很快,他就发现了这锦旗更多的特别之处。
普通的锦旗,一般都是街边的广告店临时做的。那种锦旗,大部分时候用的是塑料杆子,底面的绒布、边缘的流苏材料都非常差,上面的字通常是烫金工艺,质量不好的话,没几天就掉色了。
这么漂亮的板桥体,就算写的是锦旗,当然也不可能用这种水平来制作了。
它的底用的是真丝绸缎,旁边的流苏全部都是人手编成,仔细看的话,每一束与绸缎连接的地方,都编成了吉祥如意的图案。这手本事,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锦旗上的文字,全部都是手绣的。是的,就是人手一针针刺绣而成的。针脚匀称,针针不乱,刚才看见的那灿烂金色不光是被太阳照的,也是因为它在刺绣的时候,就使用了丰富的层次,格外突现出了金色的华贵。
什么锦旗,竟然要用这种工艺来做!
钱校长一来,首先被板桥体震住了,接着下意识就去关注制作它的工艺,一时间竟然疏忽上了上面的字样。
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巧夺天工,妙技回春?好大的口气!他天工社团,担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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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8又一个当事人0249后人
后面那人出声,钱校长这才留意到锦旗上的字样。
层次丰富的金线、八分神韵的大师级板桥体,上面的八个大字却朴实无华,任谁也能看得懂。
“巧夺天工,妙技回春”
这可真是极高的赞誉。
左边还有一行小字,“南锣鼓巷全体居民赠京师大学天工社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它的来历和要送往的方向。
旁观的学生里,不少人都知道天工社团在南锣鼓巷活动的事情。文修专业当面嘲笑过,不久前论坛上也讨论过。但他们可没想到,天工社团做的事,都足够让当地的居民送来锦旗了……还给出了这么高的赞誉!
“巧夺天工……一群没有入过段的毛孩子,修复的不过都是些家用杂货、一级文物,也配得上这样的称号?”
石志祥带着石玉荣走了过来,扫了那面锦旗一眼,有些惊异,但跟着马上就变成了不屑。
在文物修复界,“天工”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称号,它象征着这个圈子无可争议的巅峰人物。
当然,下面的大家仰望这样的巅峰,拿这个当社团或者什么组织的名称,也无可厚非。但现在放在锦旗上,被别人用一副褒奖的态度送过来,就让石志祥觉得非常刺眼了……
盛老头不客气地道:“抱歉哦,我们没什么文化,只会用这样的成语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对,对我们来说,天工社团的手艺就有这个水平,怎么,你不服?”
他就差没把“不服憋着”四个字说出口了。但他说得也没错啊,“天工”也只是对文物修复业内人士特别而已,对于其他人来说,它就是个普通的成语,愿意用就用了。
接着,盛老头向钱校长一抱拳——之前在旁边学生的对话里,他已经听出了钱校长的身份——正色道:“钱校长您好,贵校天工社团的学生,这一个月以来每逢周末,就会帮我们南锣鼓巷的居民修理杂物。一个月时间,把我们家里的废旧用品全部翻新,这手艺、这用心,我们都是又佩服,又感激。我们居民无钱无势,思来想去,特制作了这面锦旗,送到贵校,聊表对天工社团的感激!”
他平时总是一副不想开口,说话就要呛人的样子,这时候这段话说起来,却是铿锵有力,字字落地有声。说着,他大步上前,把手里的锦旗直接送到钱校长手上。
钱校长下意识地接过,感觉手上一沉。
他顿时意识到,这不仅是锦旗的真丝底料的份量,上面的横杆显然也有些讲究。
他深吸口气,面对盛老头和纪老太太,温和地笑道:“助人为乐,尊老扶幼,这是最基本的美德,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向学生要求的。天工社团能够在社团活动中贯彻此行,我非常欣慰。这面珍贵的锦旗,我代表他们收下了,也感谢你们所费的心思!”
接着,他举起锦旗,提高声音,把它的特别之处一句句讲给周围的学生们听。
不是所有学生都能看出这锦旗非同一般的地方的,钱校长一讲,他们一个个都大吃一惊,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地看着那面旗帜。
被平常人感谢,与被牛逼的人感谢,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这面锦旗,足以表示被天工社团帮助的这些老头老太太的底蕴。天工社团赢得的,就是这样一群人的谢意,而上面那八个字也充分说明了,他们的确是很有实力的!
盛老头刚才说的“没文化”迅速被无视了。
没文化?笑话,没文化的人,绣得出这样的锦旗吗?写出这样正宗的“板桥体”吗?!
一瞬间,这面特殊的锦旗又在天工社团的头上套了个光环。旁边的学生们没有说话,但那些眼神里的羡慕和佩服,也的确不需要再多说了……
钱校长介绍完锦旗,再次感谢了面前的老人们,转身把旗帜交到江主任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这面锦旗非常珍贵,一定要好好收好。”
江主任的动作也很小心,满口答应:“一定,一定!”
这时,纪老太太轻轻一扬手,突然间锣鼓齐响,重重敲击了三下。它仿佛一个欢呼,顷刻间把气氛推到了最高,让周围的学生们也忍不住激动地聊了起来。隐约可以听见他们的话里,句句都少不了“天工社团”,大部分话都是夸的。
石志祥听着这些话,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他突然提声道:“做再多的好事,也不能掩盖他们的文物来历不明。钱校长,锦旗已经收下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继续掰扯刚才的事情了?”
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钱校长心里不太痛快,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纪老太太听得清清楚楚,意外地问道:“文物来历不明?是说天工社团吗?”
这样的锦旗当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好的。自从那只粉彩碗被修好之后,纪老太太就在准备这个了。她想得很周到,一方面觉得单只送给苏进一个人不太好,另一方面也对天工社团的整体都很喜欢,所以一开始就把送旗的对象换成了天工社团整体。
锦旗于近期完成,纪老太太正在联系南锣鼓巷的其他人,结果就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情。
她聪明颖悟,从之前苏进透露的三言两语里,立刻判断出了是砸毁工作室的真凶。于是,她立刻决定,带领南锣鼓巷的大家,就把送锦旗的日子定在了今天!
京师大学需要文修专业,他们势雄力大,苏进他们占了一百分的理,也未必能占到上风。
她送来这面锦旗,为的就是给天工社团再加一块砝码!
看校长的态度,情况似乎比她预想得要好一点,但这个中年修复师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天工社团所修复的所有文物,她可是没一件不知道来历的……
石志祥冷哼一声,并不跟她多说,他瞥了一眼周围纷纷激动的学生们,只对钱校长说:“警察他们还在楼上等着,我们先回办公室说吧。”
“警察?”纪老太太微一扬眉,问道:“是在查天工社团被砸毁的事情吗?校长先生,我能旁听一下吗?”
钱校长还没说话,石志祥先不满地道:“学校内部的事情,外人麻烦回避一下!”
“外人?”纪老太太笑了起来,她慢悠悠地道,“抱歉,如果真是这件事的话,那我也是当事人。工作室所用的那间四合院房屋,是我租给天工社团的。被砸毁的,本来就是我的屋子!”
纪老太太本来要把那套房送给苏进,结果苏进坚辞不受,后来还找了个机会,偷偷地把房契给她放了回去。所以,现在这房子的产权还在纪老太太手上,她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钱校长一听,立刻惊讶地道:“原来是这样吗?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纪老太太摇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谁也不想。不管怎么说,解决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这老太太不仅相貌文雅,气度温和,头脑也很清醒。钱校长点点头道:“没错,就是这个道理。那我们上去继续吧,请!”
房东的房子被砸了,要追查真相,石志祥怎么能阻止?
钱校长带着纪老太太和盛老头上去了,石志祥从后面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不得已也跟了上去。
南锣鼓巷腰鼓队的老头老太太们还留在原地,学生们好奇地看着他们。校长离开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好奇地小声问道:“你们真的是为天工社团而来的吗?”
接着,更多的学生围了上去,问的问题也更多。
“天工社团真的很厉害吗?”
“他们是怎么修东西的啊?”
“他们现在修的那些文物,是你们给他们的吗?”
…………
参与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江主任的办公室已经坐不下了。于是他们换到了隔壁的会议室,那口纪晓岚留下的箱子也被抬了过来。
先前江主任办公室地方比较小,光线也比较暗,大部分人都没看清这箱子是什么样的。
然后听见石志祥的话,大家都很好奇。
纪晓岚的箱子是什么样的?怎么就能一眼认出是他的箱子了?
会议室里光线非常明亮,箱子刚一被抬到桌子上,大家的目光就全部投了过去,还有学生远远地拍照,传到了论坛上。
这箱子高约七十公分,宽约一米,不算太大,但也不小了。
它朱红色,因为时间太长,一些地方有些发黑了。
刚才石志祥说到它的时候,提到了“松下问道”,这是古代文人常用的绘画图样之一。
这会儿大家留心细看才发现,朱漆表面的确有一层浅浅的浮雕,在暗处不太明显,光线下面却非常鲜明。
那正是一幅松下问道图。有趣的是,被问的是一个“童子”。
画面右侧是一棵如云青松,松下石上站着一头牛,牛背上一名牧童。牛前一个书生,正在拱手向牧童鞠躬。孩童一脸的纯真稚幼,书生脸上却异样的惊喜。
这书生长辫无冠,一身官服,让人感觉正是纪晓岚本人!
0249后人
这幅浮雕内容新颖,书生和童子的表情都非常自然鲜活,雕刻线条流畅清晰,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这个朱漆木箱的品相不错,唯一遗憾的是浮雕的角落污脏发黑,箱子上的白铜搭扣生了些锈,也显得乱糟糟脏兮兮的。
这会儿因为换房间搬东西,会议室里显得有些嘈杂,一些学生趁机溜进来,凑近了欣赏这个箱子,还拿出手机来拍照。
钱校长正走进来,见到这情景,对学生招了招手说:“没关系,进去看吧。”
学生们一声欢呼,果然凑近了过去,卡擦卡擦地拍了起来。
苏进刚才没下去,直到纪老太太和盛老头上来才跟他们碰面。这时他们正站在角落小声说话。苏进表情有些感动,又有些无奈,低声道:“您怎么来了,真是让你们费心了……”
纪老太太慈爱地拍拍他的手背,道:“这有什么,早就准备好了的。你们是好孩子,本来也不应该这样被对待。”
苏进看着她的眼睛,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纪老太太看向箱子那边,小声问道:“从哪里找出来的?”
苏进回答道:“在三进院里……”
话音未落,他的眼角突然掠过一道闪光,连忙抬头叫道,“不要用闪光灯!”
会议室里的光线不弱了,但还是有学生开了手机的闪光灯,想把暗部的细节照得再清楚一点。
苏进立刻走过去阻止,道:“拍摄文物不能使用闪光灯。闪光灯里的紫外线和红外线会对一些文物造成损害,让它们发生氧化、褪色等现象。”他想了想,换了个方式解释,“就像一些彩色的东西放到阳光下面曝晒,时间稍微久了就会褪色一样。一个道理,闪光灯就相当于短时间内更强烈的阳光。”
他这一说学生们就明白了,开闪光灯的那个学生立刻道:“对不起,我马上关掉!”
另外有学生问道:“也有很多东西在阳光下不会受影响啊?”
苏进点头道:“对,在这方面,文物本来就可以分三类:对光不敏感的、比较敏感的、非常敏感的。这个箱子属于漆器类,属于比较敏感的那一种。特别敏感的包括书画、纺织品、印刷品等等。”
“那就是说,对光不敏感的就可以用闪光灯喽?”
“最好还是不要。有很多文物都是混合型的,很可能是几种不同的材质混合在一起,这部分不敏感,也可能那部分敏感。另外……”苏进略带戏谑地笑了笑,反问道,“我现在把所有不敏感的类型讲给你们听,你们就能全部记住,一一对应到相应的文物上了?那还不如一视同仁吧?”
学生们长长地“嗯”了一声,同意了苏进的话。
另一个学生道:“苏进,给我们讲讲这个箱子吧!”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苏进点头道:“这是个朱漆木箱,刚才石老师说得没错,它的全名就叫纪晓岚朱漆松下问道箱,属于储藏类家具。”他略略介绍了一下文物的命名规则,又道,“它的材质是杉木,上面有浮雕,箱子的合页、搭扣、镶角全部都是用白铜制成的。这是明清时期朱漆家具的典型特征。”
“这种家具,朱红漆的涂饰面一般比较大,颜色显得有些单一。所以,工匠通常会用白铜制成各种配件,装配在家具的关键部位。它有自己的功能,同时装饰性也很强。这些白铜配件如果清洗干净的话,锃锃发光的金属光泽,会把漆木的朱红色衬托得更加鲜艳夺目。同时,浮雕、描金都是这类家具的常见装饰方法。这个箱子原本应该是用来装书的,比较朴素,就只有浮雕,没有描金了。”
苏进侃侃而谈,说得既清晰,又深入浅出。四周学生听得入神,一个学生赞叹道:“苏进,你懂得可真多!”
苏进笑了笑,道:“朱漆家具本来也是明清家具里比较常见的一项,这些内容很多人都知道的。”
大部分时候,谦虚的人都是很引人好感的。有本事的人态度谦和更是如此。周围的学生跟着笑了起来,围着苏进问其他问题,苏进耐心地一一解答。
这边和乐融融,那边储晓方看着就有些咬牙了。他一早就孤零零地坐在一边,等待着最后的判决。他很清楚,苏进那边获得的好感越大,他之后就会越惨。
这时,他冷眼看着另一头,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石志祥身边,小声对他说话。蒋志新本来正在他不远处,凝视着苏进那边的情况,发现储晓方的举动后,眉头微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石志祥觉得储晓方做事太不谨慎,这会儿对他有点不满的。但怎么说储晓方也是石家门内非常出色的弟子,这次也是为了文修专业出气才做错事,他肯定是要维护他的。
石志祥点点头,扬声道:“时间不多,闲杂人等是不是该退一下,继续开始了?”
钱校长这才点点头,招待学生们道:“大家勤于学习,这是好事。有问题还可以回头再问,现在先让一让,让一让。”
学生们挺听话的,一听他说,立刻纷纷答应,站起来向外走。
不过这会儿的人比刚才更多,走廊上有点站不下,还是挤进会议室了一些。好在他们没有继续往里,而是老老实实地挤在会议室门口,手机仍然跟之前一样,紧紧地握在手上。
这一系列举动都让石志祥心情非常不好,他冷淡地看了苏进一眼,道:“来历不明的东西,你也研究得挺透彻的嘛。”
现在会议室里的大家已经分开来坐下,苏进、石志祥、钱校长分坐三个方向,明显分为对峙的两边,以及中立的协调者。
纪老太太一进来,就在苏进右边不远处,摆明了就是来挺他的。
这时石志祥出声,苏进还没来得及说话,纪老太太已经抬起下巴,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位老师,你刚才在下面说天工社团的文物来历不明,指的是什么文物?又哪里来历不明了?”
石志祥一指那口箱子,道:“我说的就是这朱漆木箱,曾经是被玉老先生收藏的,怎么会到这样一个未入段的学生手上?”
纪老太太露出“你果然要说这个”的表情,道:“你要问这箱子是怎么到苏进手上的?我知道啊?”
“你知道?”石志祥一愣。他上下打量着纪老太太,心里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纪老太太点点头,非常干脆地道:“当然,是我给他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一下,钱校长都有点吃惊了。他忍不住提醒道:“老夫人,文物的流通都是有记载的,一查就能知道。您可不要……”
纪老太太对他的态度,明显对比石志祥的友善多了。她点头道:“当然,文物只要流通起来,就能查明来历。说到这个,我倒是觉得很奇怪。文物虽然是死物,但也是能流通的。你怎么就能肯定,它不会被你说的那位玉老先生交流出去?”
石志祥哼道:“玉老先生是出了名的纪晓岚研究者,这个书箱是他心爱的收藏品,也是重要的研究品,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交流出去?”
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确定,天工社团的这个箱子,绝对来路不正!
听见这话,纪老太太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有些似笑非笑的样子。她缓缓道:“玉大先生的确潜心研究纪大学士,成就不凡。所以有些事情,他也比一些半调子知道得更多一点……”
石志祥眉头一皱:“半调子,你说谁呢?”
纪老太太气质非凡,但关键时候,嘴巴也挺不饶人的。她道:“我并没有明确指向,石老师也不用这么快把它套到自己头上。”
“你!”
石志祥很少被人用这种态度对待,简直快气死了。但他再继续纠缠下去的话,岂不是自己承认了自己是半调子?于是他只能忿忿地把这口气咽下去,怒道:“玉大先生再怎么不凡,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纪老太太道:“跟我当然有关系。玉大先生的确不会随便把纪大学士的藏品转让给他人,但是……‘物归原主’就不同了。”
“物归原主?!”好几个人惊呼出声,连苏进也有些讶异地看向她。
纪老太太点了点头,她不紧不慢地拿起膝上的手包,拉开系绳,从里面的夹层拿出一张卡片,平放到会议桌上,向前推了一推。
那是一张普通的身份证,上面有着纪老太太的名字。她轻声道:“自我介绍一下,纪思宜,纪晓岚第十六代孙。这口箱子,是先祖所传,中间曾经短暂流失,后由私人收藏家、纪晓岚研究者玉大先生送归我家。”
峰回路转!
再没有比这更充足的理由了。
这箱子,本来就是纪家的!回到她手上只是物归原主,她交给苏进是委托修复,前后来历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来历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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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事情还是多一点,4号要出门一整天,现在存稿用完了,赶出一章来今天一起更了,就当是补明天的吧……
0250 当众修复
石志祥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个发展,物主亲自跑到他面前来打他的脸?一时间,他竟然无话可说。
他无话可说,纪老太太却还有话。她直视着石志祥,表情温和,言辞却非常犀利:“石老师指责天工社团文物来历不明的时候,恐怕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吧?我觉得,下次再要象这样指责之前,最好还是先好好调查一下,也免得……”
她没再说下去,但周围谁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也免得被人当面打脸!”
石志祥的脸时青时红,过了一会儿才冷笑道:“这位纪……老夫人,您是这箱子的物主,恐怕也知道它是几级文物吧?名人遗物,至少也能评为五级。五级文物,你放心交给这样一个新人修复?”
纪老太太微微一笑,道:“我的东西,我愿意交给谁就交给谁。而且……”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表现出跟外表截然不同的果断,“我相信苏进的实力!五级文物而已,有什么不能修复的?”
“五级文物……而已?!”
这话口气也太大了!
五级文物虽然还称不上宝物, 但也是“收藏级”的了,还是收藏级里价值比较高的一种,放到拍卖场上去都价值不菲的,这老太太就这样扔给苏进了,还表示相信他有这样的实力?
石志祥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是四段修复师,独力修复的话,最多也就能修复四级文物。像这样的五级文物,正常情况下他要先去文物协会申请,然后在五级修复师或者说协助,或者说监督的前提下,进行修复,直到最后完工。
也就是说,五级文物,连他都只能在有限制的条件下修复,苏进一个没入段的无名小卒,凭什么能修?
但之前苏进说得也没错,私人修复,你情我愿就好了,外人管得着吗?
石志祥是管不着,但他稍微一想,就觉得无名怒气打从心底升起来,让他忍不住冲口而出:“五级文物,你知道有多宝贵吗?这样的人能修?修坏了,他赔得起吗?”
苏进一直在旁边旁听,这时他抬起头来,道:“修复之前,先考虑修坏怎么赔的话,石四段,你的水平,可能也就止步于此了。”他伸手点了点那个箱子,道,“这口书箱保存得颇为精心,损坏程度并不严重,主要问题在于漆面的少量污痕与白铜配件的锈迹。这两个问题只需要搭配合适的试剂,进行清洗就行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似笑非笑地道,“对了,这两种材质、以及上面的污染元素,刚好可以用上箱子里的试剂,也就是石老师刚才说的……破烂。”
苏进正式出面之后,柳萱立刻退到了一边,处在了旁听的位置上,甚至都没有坐到会议桌旁边。纪老太太来,她也只是过去打了声招呼,没有过多地打扰他们。
这时,她听见苏进的话,突然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两步,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最后定在一个人身上,向他招了招手。
那人迅速到了她身边,柳萱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那人立刻点头,猛地转身,挤出人群,撒腿跑走了。
柳萱又拿起手机,发了几条信息出去,接着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紧紧地盯着场上。
破烂什么的,石志祥之前的确说过。当时他夸赞纪晓岚箱子的价值,指责他用这种箱子装破烂,纯粹是暴殄天物。
现在苏进的意思是,要给箱子里的东西平反?
当然,这箱子是储晓方指使人从天工社团的工作室偷来的。箱子里的东西价值越高,就越坐实了储晓方的罪行。
所以,石志祥想到这点,立刻冷笑道:“你这就是借机抬价啊,怎么,你还想在这里,现场修给我们看不成?”
苏进不置可否,道:“你要这么提议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什么,现场修复?
听到这里,会议室里的人还好,会议室门口以及外面的学生们都激动了。
到这里来看热闹,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天工社团三个星期怒抢700分,直升至吉光榜第28位,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超过文修专业的学生社才。这是不久前,大家还在讨论的事情呢!
当时大家就在好奇,天工社团是靠什么做到这种程度的?他们的修复究竟有多么奇妙?
现在一听可以看见现场修复,他们就兴奋了,忍不住嚷嚷了起来:“修修修,要看要看!”
石志祥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正要说话,没想到一边一直没有吭声的钱校长道:“那就在这里修修看吧。”
石志祥猛地转头,道:“校长你……”
钱校长呵呵两声:“苏同学说了,修复起来不难,可以在这里完成的嘛。而且……验证窃取物品的价值,本来也是咱们讨论的一环,两位警官,是不是?”
王警察是跟苏进一起来的,当然向着他说话。他点头道:“没错,正是!”
中立者都这么说了,石志祥想反对也没办法。他咬了咬牙,坐回原位,终于忍不住狠狠瞪了储晓方一眼。这时候的储晓方,跟平时简直换了个人一样。他瑟缩了一下,握紧袖子,低下了头。
石志祥终于转过头,用属于文物修复师的审视目光,盯着那个箱子看。
他的目光从上扫到下,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看了半天,他稍微松了口气。
这样一个朱漆木箱,也算是组合材质的文物,主要由漆木和上面的白铜配件两部分组成。所以要清洗修复的话,也得同时对这两种不同的材质下手。
白铜还好办,漆器是比较难以清洗的一种。
古人上漆是个细致活,多则十几层,少则三四层都是很常见的。在这种情况下,环境对漆器的影响,过程缓慢,还很不容易被发现。
漆器的保存对环境要求比较高,变质通常表现为变色、发脆、失去光泽、干缩、变形等等。当漆器受潮,漆皮就会溶胀,有可能出现破裂的情况。
这口箱子传承至今已有两百多年,保存得比较完好,但也只是“相对”而已。
粗粗一看,它的漆面似乎只有污脏,只需要清洗就可以了。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在一些边缘以及角落的地方,它还是曾经受过潮的,出现了一些鼓包。
这些鼓包要是处理不好,漆皮就直接会破掉了,那时候,可就不是一般两般的难看了……
石志祥一边在心里想换成自己的话,会怎么处理,一边抬眼看着苏进,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现场修复?你小子也太拿大了吧?
周围围观的学生再有耐心,能有修复师有耐心吗?现场修复,就代表着时间有限!
这么短点时间,你就能做好足够的判断,修复得尽善尽美?
中间一个出错,导致漆皮破损的话,那就是自打耳光了……
石志祥看到这里,终于直起背,往椅子上靠了一靠,轻轻哼了一声。
…………
所有人达成了一致意见,苏进就要开始修复了。
按照他一贯的习惯,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通过江主任要来了纸和笔,坐下来写起了修复计划书。
会议桌旁边坐满了人,有两个警官,还有虎视眈眈的对手,会议室外面更是挤满了心急如焚的学生……这种情况下,苏进却坐得稳如泰山,写下的字迹劲秀整齐,一丝不乱。
这种定性,钱校长也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赞了声“好”!
苏进写了十多分钟,先写明了文物的概况、修复要点,然后列举了修复的步骤以及所需的材料、工具。
全部流程写了满满一张纸,也写得周围从躁动到安静,最后变得悄然无声。
写完后,苏进抬起头来,审视了一遍,对钱校长说:“修复文物需要一些工具……”
这会儿石志祥也想通了,等着看苏进好戏。他主动道:“需要什么工具,你写张单子,我派人去拿。”
苏进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微笑着点头说:“多谢石老师,麻烦了。”他直接递了张纸条给他——原来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石志祥随手把纸条递给蒋志新,有事弟子服其务,他当然不可能亲自动手。
蒋志新早有预料,站起来,走了出去。
又等了一会儿,苏进趁此机会,对着箱子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记录下各种关键细节。他想了想,索性也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讲给了周围的大家听。
为什么要写修复计划书,事先拍照除了存证以外,还能在修复过程中起到对比的作用……修复本身就是一项系统化工作,事前准备得越充分,对后面的过程越有帮助。
当然,时间留下的伤痕总是不可预估的,在修复过程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新问题,那时候,就要靠自己的能力以及丰富的经验去应对判断,得出解决方式了。
他说的这些,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学生们熟悉的。
不光是文物修复,谁做实验前不要写实验计划,搞培育时不要写明培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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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疼……吃颗芬必得继续干活……
感谢记忆的年轮、授予的捧场,感谢北天冥河、书中半日闲、fatfox911、yetalpha的天天支持!!
0251 第一次直播修复
苏进这样一说,大家就纷纷明白了,交头接耳道:“这样一听,文物修复也没那么神秘嘛,好像跟我们搞的也差不多?”
“想想也对嘛,都是学校的专业,不同的学科而已,肯定有相近的地方嘛。”
苏进的话刚刚告一段落,会议室外面突然又来了一批人,人人手上都拿着器械。他们一边往里挤,一边叫道:“让让,麻烦让一下!”
他们穿着便服,但拿着的器械都是大家眼熟的……
摄像机、照明灯、反光板……全部都是用来摄影摄像的,是学校网站的成员!
这时,柳萱也迎了上去,笑着对校长说:“校长,这种好事,就让我们网站直播一下吧,也好让更多学生看看,真正文物修复的过程!”
“真正文物修复?”石志祥略带嘲讽地道,“一个未入段的无名小卒?”
柳萱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只是看着钱校长。
钱校长半开玩笑地道:“你都要逼上梁山了,我能不同意吗?而且这种事情,你还是先问下苏进同学比较好吧?”
柳萱这才转头看向苏进,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交换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苏进微微一笑,点头道:“柳学姐你随意。”
当事人都同意了,钱校长当然没什么可反对的。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引起了学校内的广泛关注,这中间不乏钱校长自己推波助澜的结果。出于某种目的,他并不介意让这事的影响力再扩大一点。于是他非常爽快地跟着同意了,柳萱立刻带着人,把各种器械架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蒋志新也带着人回来了,三个人连提带背的,带来了一大堆需要使用的工具。蒋志新很负责任,苏进列在单子上的那些,一件也没少;另外没有列在上面,但他觉得可能可以用上的,也一并都带了过来。
储晓方看见这种情况,不满地瞪了蒋志新几眼。石志祥倒是无所谓。场面越大,苏进修出问题,丢脸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摄像机静静运转,无数人环伺之下,苏进不紧不慢地在会议桌上铺好东西,终于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展示在了众人的面前。
果然,里面装的全部都是些瓶瓶罐罐,绝大多数上面都写着标签。
要修的是这个箱子,苏进不可能把东西继续放在里面。他把它们全部拿了出来,放到一边,只取了其中一部分准备使用。
他的动作娴熟而流畅,目光几乎没怎么在标签上停留过,似乎所有这些容器里装的东西,他全部都心里有数。
很快,苏进准备好了一切,开口道:“现在我们要开始修复了,有同学能过来搭把手吗?”
蒋志新立刻道:“我来!”
苏进看着他笑了笑,态度非常平和:“多谢蒋师兄了。”
上辈子,苏进带了很多学生,早就习惯了一边修复,一边教学讲解。
这时候现场的人并不比他上辈子上公开课的时候多,态度也并没有更热情,他当然没什么可紧张的,一边开始手上的动作,一边讲解道:“我们前面说过,朱漆木箱是明清时期常见的家具种类,它通常是在杉木底上用厚料髹涂上红漆而成。厚料髹涂,是从战国时代/开始流传下来的一种漆器工艺。它涂漆之后,漆面不会再进行研磨,所以要求厚薄一样,不留刷痕,干燥之后能表现出漆质固有的光泽。”
他把空箱子倒了个个儿,把其中一部分展示给镜头与外面的学生看,“看,这里保存完好,看得很明显,镜面是不是很光滑?也还留了些光泽,这证明,这个箱子当年的制作工艺都是非常优良的。”
学生们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地向前靠近了一些。柳萱叫来的网站工作人员也听得很专心,但还不忘把他们从镜头前面赶开,免得妨碍到拍摄。
苏进道:“这样的箱子,主要修复点就是我刚才说的两项,漆面修复,以及白铜配件修复。”
“首先我们来看看这个箱子的朱漆保存情况。”
石志祥的心有点微悬。
能不能妥善修复的第一项关键,就是看对文物基本状况的判断是不是准确的。也就是说,要看苏进会不会在这次文物修复中出丑,首先就要看他现在能不能看出漆箱表面存在的问题。
而那几个鼓包不甚明显,初学者疏忽误判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苏进的手指在木箱表面轻抚,指腹与漆皮似触非触,动作极其温柔。同时,他的眼神专注,唇边带着一丝微笑,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爱抚着爱人的肌肤一样。
柳萱站在不远处,毫不犹豫地对担任摄像师的同学说:“快,切近景!”
她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摄像机跟她配合惯了的,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很快,这段数据就通过网络,传到了学校网站上。
…………
在此之前,柳萱就已经做好了安排,在学校网站的首页上开辟了直播的窗口,任何点进网站首页的游客都能看见现在会议室里的场景。
这个消息迅速传开,一瞬间,论坛上的学生全部转移到了网站上,首页的流量节节上升。
柳萱虽然只是学校网站的副主编,但早已全权负责了它的一切。她很与时俱进的,带着技术组不断开发新功能。
网站上所有的视频都可以发送弹幕,可以选择观看,也可以关闭。
一开始,有些学校领导不支持这个功能,觉得这样一搞,学生们会对一些重要视频指手划脚,大放厥词,这样不好。
但钱校长支持了柳萱的做法。他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做出来了,就要经得起别人批判的眼光。而且,他们是学校,是为了国家培养新一代人才的,本来就要鼓励学生敢于表达自己嘛!
结果后来的情况比预想中好很多,学生们的确会对一些公务类的视频指手划脚,评点江山,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能做到言之有物。善意的嘲笑是有不少,恶意的攻击几乎从来没看到过。
当然,这也是跟弹幕只能学生内部发,每一条弹幕都能追踪到学号来源有关……
现在位于网站上的这个直播视频当然也能发弹幕。直播从苏进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开始。
那时候,学生们比较好奇的是箱子本身,镜头也很配合切在它的外观上,不断转动,可以看到它各方面的细节。
“这就是纪晓岚的箱子?”
“粗看不怎么样,细看真的好漂亮啊!”
“漂亮+1”
“能值多少钱啊?”
“这是几级文物?”
“先前文修专业那老师说了,至少五级!”
“究竟能值多少钱啊!”
各种各样的弹幕,主要都围绕在箱子上,对于普通学生来说,文物最重要的一是它的价格,二就是它的艺术观赏性了。
很快,苏进做好了前期准备工作,开口找人配合。
蒋志新的主动请缨也在弹幕上掀起了小小的高潮,镜头很配合地转到了蒋志新的脸上。那时的蒋志新,一脸兴奋,眼睛都在发亮。他看也没看柳萱一眼,对于文物和文物修复的热情,远远超过了一切!
“觉得蒋学长有点可爱的我是一个人吗”
“前面的你不是一个人”
“带我一个”
但当苏进正式开始讲解,就再没人关注蒋志新了。他不疾不徐地讲解着,手指轻轻抚过箱子表面。
弹幕上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飘过一条说:“觉得有点脸红肿么破”
接着弹幕炸开了花:“啊啊啊啊不要拦着我要舔屏了!好漂亮的手指,好好听的声音!怎么从来没觉得苏进同学这么男神呢!”
“啊,我的屏幕也有点脏!”
“我关弹幕安静看了大家再见”
“关弹幕+1”
“关弹幕+2”
“关弹幕+10086”
大部分时候,看视频的人说关弹幕,都只是说说而已。开着弹幕看视频的人都是喜欢感受“大家一起看”的那种热闹氛围的。
但这一次可不一样,顷刻之间,弹幕刷了大半屏,挡住了视频上的大部分内容。然后一瞬间,弹幕少了至少三分之二,直播现场顿时清静多了。
很多人都下意识地觉得,弹幕可以回头再看,现在要是不专心看直播的话,真的是会后悔的!
而与此同时,视频右上方显示的同时观看人数却不断在上升,转眼间,就冲破了三位数大关,向上飙升而去。
对这一切,苏进浑然毫无所觉。
他专注地轻抚漆箱的表面,手势轻柔而快速。
几分钟后,他眼睛一亮,轻声道:“啊,发现问题了。”
他向对面招了招手,摄影师迅速上前,在苏进的指导下,把镜头对准了箱子的某处。
苏进道:“镜头偏一下,不要正对着……对,就像这样。”他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问道,“大家看见了吗?这里有一个鼓包,表示这一处曾经受过潮,漆皮有鼓涨脱离的趋势。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要进行针对性修复了。”
苏进在招呼摄像师的时候,石志祥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他发现问题了?眼力不错嘛……比想象中细心多了。不过,发现问题不代表能解决问题,还是……
石志祥正在心里想着,突然看见苏进抬起头来,仿若无意地向这边投来一眼,视线正好跟他的对上。
这一眼,如同电光火石一样,瞬间让石志祥明白了过来。
苏进不能修?怎么可能?
这一切,本来就全部都是他有意设计的!
0252 重现
果然,接下来,苏进开始着手正式修复了。
他首先修复的就是这些鼓涨的漆皮。
这种鼓涨是生漆劣化的自然反应,严重的还有卷曲、翘起、龟裂等等。这是生漆附着力减弱的表现,所以修复的第一要素就是进行加固、黏结,恢复原有的粘连性。
这个箱子是跟着承恩公府一起归还到纪老太太手上的,之后一直放在那里。苏进先前对国公府整体进行过一次调查,发现了这口箱子。他会把它带回工作室,本来也是想着顺手修复一下,所以在此之前就做好了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
不久前看视频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他为此准备的那些材料也跟着一起被装进了箱子、带了过来,这也是他说要现场修复的原因之一。
这些材料包括一些生漆——清代朱漆家具是常见的种类,现成的修复用漆片不算难得——和一些他特别调制的粘合剂、填充剂和清洗剂。
苏进首先清理了箱子上的这一小片区域,然后将鼓涨的漆皮割破了一个小口,把准备好的透明粘稠粘合剂用细毛刷子,一层层地刷了上去,让其渗透进去,进行加固。
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除了没有说明这种粘合剂是什么以外,其它步骤、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全部都讲解得清清楚楚,即使是外行人,也能一听就明。
苏进的动作非常细致,但是很稳定、很快速。没过多久,所有类似这样的部分都被他修复处理完毕,看得旁边的石志祥惊疑不定。
他这会儿当然看出来了,苏进这绝对不是第一次操作,他以前绝对是有过经验的。
不过,就算有经验,这修得是不是也太快了点?
这种修法,漆面真的能稳定,在下一步清洗时真的不会被破坏吗?
石志祥实在是很有些怀疑。
他继续往下看,苏进的动作却是一如即往的稳定。
处理完这些出问题的部分,他正式开始下一步的清洗工作。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这个纪晓岚箱子保存得很不错,主要需要处理的就是上面的脏污问题。
事实上,这也是他会把它从承恩公府带出来的原因之一——文物本身价值不低,修复难度不大,顺手就做了,不需要占用太多时间精力。
于是接下来,极为赏心悦目的事情发生了。
苏进拿出事前准备好的清洗剂,倒入容器里,首先清洗漆面的污痕。
朱漆起初被一层层刷上去的时候,颜色非常鲜艳喜庆。但随着时间流逝,生漆本身会氧化发黑,上面也不免会蹭上各种脏东西。
清洗首先要做的,就是判断这些污物是什么,然后再根据这个,做出不同的应对方法。
苏进还是像刚才那样,跟教学生似的,一边操作,一边讲解。
随着他的动作,漆面上的黑色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下面的朱红颜色重新变得鲜艳起来。
这时候,就连石志祥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清洗剂的效果,也实在太好了!
不对,这是不是好过头了?它是不是对生漆造成了腐蚀,把上面的部分全部给化掉了?
石志祥正要说话,就听见苏进道:“虽然大家看这表面都是黑的,但是处理起来要格外留心谨慎。我们修复文物,并不是要真正把它修复得跟新的一样,而是要尽量留存住上面留下的信息,把它保护起来,让它存在得更久一点。”
他的手轻轻抚过浮雕上青牛腹部的一片黑色,那是朱漆受潮化氧化的结果,但是映在青牛身上,就像给浮雕本身染上了一抹异色一样。
苏进道,“文物从古流传至今,时光在上面留下了痕迹,象征着历史的变迁。我们要的不是一件崭新的艺术品,我们要的正是上面历史的痕迹、文化的痕迹。所以文物修复,首重保护。我们要做的,是修复上面可能持续遭到破坏的部分,让它尽可能长久地保留下去。”
他的语调平稳,如涓滴泉水一样,不知不觉就能让人听到心里去。
会议室里外,以及直播对面的学生们全部听得入神,一边的蒋志新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苏进说需要一个人帮忙搭把手,事实上后面让他做的也就是扶下箱子,拿下工具之类的细活,完全没有技术含量,换个普通外行人都能做。
但不管怎么说,这会儿离苏进最近的,就是他了。
现在,他在这极近的距离内,听见苏进缓缓道出这样一番话,突然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情。
苏进真正跟文修专业产生隔阂,从此对立的那件事里,他所说的,不也是这样的话?
文物修复是为了什么?是极大地恢复它的艺术价值,让它跟新的一样?还是为了保护,为了留存,为了把更多的历史信息留给后人?
蒋志新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里,老师都告诉他要做到的是前者。谁愿意看到手上的文物跟破烂一样?当然是越新越好!
但现在,他却隐隐觉得,好像苏进说的, 更有道理一些?
苏进并没有想改变别人的想法——至少这会儿没想。这些都是根植于他内心的话,他只是讲到这里了,顺口带了两句出来而已。
总之,现在在他的手下,古老的朱漆渐渐焕发出新的光彩,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当年的鲜艳与华美。而另一些部分里,留存下来的深浅黑色却并没有让它变得黯淡,反倒更加增添了它的层次,显得古朴沉凝,仿佛真的能透过它,看到悠悠而来的时光一样……
“真好看啊……”
弹幕上沉寂了很久,终于有人悠悠这样叹了一声。
文物修复耗时通常不短,这箱子不大,但全面清洗修复也要不短一段时间。
苏进换用了三种不同的试剂,先清洗了两遍,第三遍则是保护涂层。在不损伤原有漆面的情况下,暂时隔离空气进行保护。
这一切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看上去有些冗长,但是会议室里外的学生没一个离开的,网站首页上的视频直播的在线人数也没有减少,还在不断增加。
文物修复的过程自然有一种魅力,能够牢牢地吸引住人们的眼球。
清理完漆面,苏进道:“接下来我们要清理的是上面的白铜配件。古代工匠的心思非常灵活,大面积的朱漆显得有些单调,他们就用了这些白铜,一方面作为箱子的配件,另一方面也有装饰的作用。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白铜制作得非常精致,不输给现在的工厂制品。”
“早先,这些白铜对朱漆来说,有提亮的效果。但现在毕竟不同以往,我们还是秉持保留历史痕迹、以保护修复为主的原则,在清除污物与锈迹的同时,尽可能地保留一些历史的痕迹。”
苏进拿起旁边的一个小瓶子,从里面捏出了一些粉末,用另一种液体调合,把它变成了一种软趴趴的,像胶又像泥的混合物。
接着,他把这些胶泥均匀地涂在了白铜表面。胶泥不久就脱水干燥了,苏进就用一个细小的喷嘴,往上喷洒刚才那种液体。
这样喷洒三次之后,他把胶泥剥了下来,旁边的学生一起发出了“咦”的一声!
会议室里非常明亮,有一面墙都是很大的落地窗。阳光透过落地窗,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偏移它的角度。现在,就有一束阳光正好照过来,正好照在苏进刚刚剥下胶泥的地方。
只见一道极淡、却极明显的金属光泽反射了出来,映在学生们的眼睛里,让他们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这一段修复的用时不算太长,大家还记得这白铜敷上胶泥之前是什么样子。它斑斑驳驳、黯淡无光,好像垂暮的老人一样,已经奄奄一息了。
学生们立刻提振起精神,伸长脖子向那边看去。
只见胶泥一块块被剥下,下面露出的白铜表面明显泛出了金属光泽。
它并不崭新刺眼,而是柔和的,仿佛珠光一样,蕴着淡淡的光圈。这种柔和的美好让学生们发自心底地感动起来,同时感觉到的,还有一种更深的愉悦感。
“妈的好爽啊!”
“是啊,好爽好爽!”
任何人,就算不是强迫症,在看见一件脏东西被清洗干净时,也会感觉到很舒爽。
现在苏进带给他们的就是这种感觉。
看着这样脏兮兮的白铜配件被清洗得这么漂亮,感觉真他妈的爽!
胶泥不断被剥下,白铜露出的部分不断增加。金属本身的光泽呈现了出来,柔润生辉,配合着古朴沉凝的朱漆,美得惊人。
阳光均匀地洒在上面,浮雕格外明显地显现了出来。
松下问道,官服书生尊敬有礼,青牛童子纯挚天真。如云青松、微风长草,一切都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这件古老的、传承了两百多年的朱漆木箱,在一刻,重新以极美的姿态呈现在学生们面前,展现出了它应有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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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3 牛逼就是话语权
镜头在箱子的各个角落掠过,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就像它最先开始时做的那样。
对比起修复前,它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学生们也许说不出什么太多的道理,也不甚清楚在这个过程里,苏进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但修复的结果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这里。
看着这一切,他们只能真心实意地感叹——
“真美!”
是的,真美!
镜头再次抬起,重新回到了苏进脸上。
修复完这些白铜配件,他还在做最后一步工作,给上面涂上腊制的防护层,在一段时间内保护它不再继续受损。
他的唇畔带着淡淡笑意,看着文物的表情极为柔和、极为爱怜。那深情的目光,就像对待深爱的恋人一样。
不少女孩子透过镜头看见这一幕,都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想:真想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啊……一定会幸福得像要化掉一样吧?
但也有不少人觉得,她们更愿意在一边,看着苏进这样修复文物,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最后,苏进站起身,托起箱子,把它移到照不到阳光的地方。
他解释道:“阳光中的紫外线对文物是有害的,所以我们通常都要避免阳光直射。”
“对,就像不能用闪光灯直接拍照一样!”
旁边一个学生嚷嚷道,苏进对着他一笑,点头道:“嗯,对,一个意思。”
又一个学生提声问道:“苏进,刚你用的那个胶,也能用来清理别的金属吗?”
苏进道:“可以的,铜、青铜、铁、金、银,它都能产生效果。”
那个学生嘿嘿笑了两声:“那你这个胶卖吗?那么包一会儿,再剥下来,就变得干干净净了,看得好爽啊!”
他这一提,其他人也想起来了。人人日常生活中都可能遇到清洗金属的时候,譬如家里的锅盖锅底,时间长了肯定会积累很多污垢。要是用这种胶泥,包一段时间剥下来,就能把脏东西带走,那可真是太方便了!
“我妈肯定爱死了……”
“对对对,我妈肯定也是!”
学生们兴奋地讨论着,纷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苏进。苏进想了想,说:“文物修复用的一部分清洗剂,日常的确也是可以使用的,但比较麻烦,一般不太推荐。”
首先,文物修复用的清洗剂,在毒性上不会做太多限制。毕竟修复出来的文物大多不是想要继续使用,而是起保护作用的。
然后,每种清洗剂针对的材质和污垢都不一样,这种时候效果好,不代表换一种情况效果也能这么好。
再者,文物毕竟是文物,价值比较高,所以清洗剂本身也不会太考虑性价比,用在日常生活上,就太不划算了……
苏进稍微解释了一下,大家就明白了。有些遗憾,但不是不能接受。
苏进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也尽量考虑一下,看能不能调整一下,把一部分文物清洗剂日用化。可能不能针对所有状况,但应该会比现在日常使用的一些效果更强一点。”
“是吗,太好了!”学生们立刻振奋,一个性格比较活泼的大声笑道,“苏进,你真研究出来的话,肯定会变成大妈之友的!”
“说什么呢你!”这个人迅速被旁边的人拐了一肘子,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苏进也笑了起来,但再次转向石志祥与储晓方的时候,他的笑容瞬间消失,表情变得淡然起来。
他指了指桌上那一瓶瓶、一罐罐材料,问道:“怎样,石老师,你现在还认为这是破烂吗?我们是不是该重新评估一下,储学长偷走的这些材料的价值,判断一下这个案件的重大性了?”
…………
看见苏进成功修复完这个纪晓岚箱子的时候,石志祥就知道事情不妙,他已经无法再控制事态的继续发展了。
事实上,在苏进修复的过程中,他也想过是不是要插手做些破坏,是不是要再设法找些岔子,挽回一些颜面。
但不久他就发现,他做不到!
前者的话,现在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校网站还在视频直播。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留下证据。阻挠修复师工作的进程,出手破坏文物,在他们文物修复界,这可是重罪中的重罪。万一被存证流传出去,石志祥以后还过不过了?
而后者他也是想过的,结果他从头观察到尾,他发现,他竟然一点岔子也找不出来。
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前期加固,他琢磨着苏进的动作是不是太快了,后期是不是可能出问题。结果一直到苏进修复完毕,对前期加固处理过的部分进行多次清洗,那里都一点出问题的迹象也没有。
显然,苏进使用的粘合剂、固定剂、清洗剂,都非同一般,比他们平时用的那些好多了。
储晓方叫人把它们从天工社团工作室里带出来,的确是有原因的……
最后,石志祥终于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现在,苏进修复完毕,转头重提旧事,石志祥的心立刻悬了起来,抬头与他对视。
苏进正站在会议桌靠尾端的部分,身边是那个才修复好的朱漆木箱,身后就是那些围观的学生。
现在,朱漆木箱熠熠生辉,学生们的眼睛也是一样的闪闪发亮。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崇敬,全部都是向着苏进而去的。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修复的过程,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用这么快的速度,做到了这么出色的修复。
而苏进不是别人,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修复师,而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这让他们对苏进又崇拜,又亲切。这是文修专业的这些老师做再多工作,也没办法赢得的感情。
毫无疑问,现在苏进已经占了人和之利!
石志祥脸上表情丝毫没变,心里却已经打起了鼓。
他刚才亲眼目睹了这些试剂的效果,老实说,连他都有点心动。
如果这是已经确定的稳定效果,它们能卖到多少钱?
石志祥毕竟在一行混了很久了,很快就估出了它的价值。
一瓶至少十万,没得说的。一些特殊试剂,可能价值还会更高。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东西,顿时觉得有点牙疼。这一桌少说也有七八十瓶,一瓶十万的话,至少就是七八百万。
七八百万的东西,还不包括被他定性为五级文物的这个木箱……储晓方就这样找人偷走了,还被人留下了证据!他叹了口气,心道,晓方,这次我也保不住你了啊……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王警官接到电话,听说派出去的另一帮人在校外抓到了肇事的混混打手,已经带回所里进行了审问。审问中,为首的、名叫钱财的混混对所做的事情供认不讳,同时也交待了此次行事的指使者,的确就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储晓方没错。
王警官听到一半就换成了外放,对方的汇报,房间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储晓方听呆了。
他张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又吞了进去。这一刻,他最后一线希望也被无情地打破了。
供认不讳,一概招认?
说好的背景很大,口风很紧呢?!
此时,在派出所的审判室里,钱财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面前的警察,摊手道:“就是这些,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他眼角余光瞥向站在角落里的另一个人,扬了扬眉,心道:姓储的,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没办法啊……对方势力太大,老子的后台也顶不住啊……
角落里那人正在跟人打电话,他压低了声音说:“骆少,已经搞定了,对方已经招认了。”
电话对面的年轻声音严肃地说:“很好,这件事情麻烦你再跟一下。天工社团和苏进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绝对不能有后患!”
“是!”
毫无疑问,钱财的供认是压倒储晓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人证物证俱全,他做的事情已经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再也没办法分辨了。
此时,他脸色煞白,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不让自己失态,但一双眼睛不时地看向石志祥,明显在向他求助。
石志祥脸色阴沉,看也不看储晓方一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既然已经有证据了,那这些东西,就物归原主吧……”
“物归原主?”苏进一挑眉,有些好笑地问道,“这样就完了?”
他脸色一整,沉声问道,“犯下如此重大案件的嫌犯,该不该处置了?砸了我们工作室,该不该赔钱了?不分青红皂白,不看证据就指责我们诬蔑人,该不该道歉了?”
他疾言厉色,步步紧逼,“我倒不知道,文修专业的学生犯了这么大的错,可以就这样了结了的!”
苏进刚才现场修复纪晓岚朱漆书箱,无论速度还是质量,都远远超过了石志祥的想象。这展示的是箱中清洗剂的效果,也是苏进的个人能力。
对于文物修复师来说,这两项,本来就是没办法分家的。
清洗剂是你自己调配的,表示你对文物的了解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你牛逼。清洗剂不是你自己调配的,表示你背后有人,底蕴深厚,你还是牛逼。
从某个角度来说,在文物修复界,牛逼就是话语权。
苏进修复书箱,展现出了极为优秀的能力,在这一刻,他就具有了话语权,他有了在这里说话的权力!
0254 崛起
事情到了现在,石志祥很有点骑虎难下了。
他咬牙看了钱校长一眼,钱校长脸上即喜又愁,坦然回视,显然没有袒护的意思。
石志祥当然不会去想当初文修专业建立时,京师大学方保证的“尽力优惠”现在是因为什么失效了,他只会在心里暗骂:妈的,背信弃义,迟早让你好看!
石志祥半天没说话,钱校长清了清嗓子,向前逼近了一步。他道:“这件事情,的确是文修专业理亏。石老师,你现在还是先拿个章程出来比较好。”
盛老头在一边冷眼旁观,这时冷哼一声,道:“有什么章程不章程的?出问题的人,该抓起来的抓起来;砸坏的东西,该赔的赔;狗眼看人低张嘴造谣诬蔑人的,当众道歉!”
他说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这件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复杂的,现在水落石出,处理起来一点也不困难。
石志祥狠狠地瞪着盛老头,老头子这辈子除了纪老太太怕过谁?毫不客气地回视,直言问道:“怎么,这位老师觉得不妥?”
石志祥深吸口气,目光移到了储晓方身上。虽然他还没说话,但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要储晓方负责了。当然,他做出这种事情来,负责也是应该的……
储晓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后退一步,叫道:“不行!大家说好的事情,怎么能让我一个人负责?”
这会儿,他哪里还见得到平时的风度?他眼睛赤红,眼白里充满了血丝,头发也乱七八糟的,要是他那些粉丝看见了,分分钟都会脱粉。
如果这事一开始就解决了,他可能还能冷静点。但发展到现在,一次又一次波折,一次又一次峰回路转。意外拍下的视频、南锣鼓巷居民送来的锦旗、纪老太太的身份、苏进的当众修复、钱财的供认……每一件事,都像一块大石头一样,重重压在他的背上。
最后听见盛老头的话,看见两个警察投来的极为不善的目光,再触到石志祥的眼神,他突然间意识到,他就要为所做的一切负出责任了!
这责任要他一个人负?他要被警察抓走?他要从此背上谋害同行,毫无下限的名声?甚至……他看向钱校长,这弥勒佛一样的老人已经失了笑容,眼底充满了决断的光芒。
不,不行,他不可能把这件事情一个人担了!
他大声道:“我只是叫了人而已,不满天工社团,要收拾他们,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文修专业大家都同意了的!”
石志祥万万没想到,储晓方会在这时候张嘴乱咬人。枉他之前还想把他保下来!
他这是疯了吗?他难道不知道,他现在抗下来,以后就算外面不行了,师门也不会亏待他。他现在反水,以后还想怎么混?
但储晓方显然没有这么想。他不像蒋志新,是从小在师门里长大的,师门几乎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是后来才拜入石家学艺的,他知道外面什么样子,他知道进了局子,背上案底是什么滋味!
“闭嘴!”石志祥大声怒喝,储晓方却不管不顾,眼睛赤红地说:“要处理,得大家一起处理了,不能光搞我一个人,这不公平!”
石志祥怒极了,他转头对石玉荣喝道:“你还在等什么?”
石玉荣也被储晓方的行为惊呆了,他正看着发呆,被石志祥叫醒,连忙冲上去,一手抱住储晓方的脖子,一手去捂他的嘴巴。他叫道:“储师兄,不要再说了!”
储晓方拼命挣脱,还想继续大叫,钱校长叹了口气,对两位警察说:“现在事情既然已经搞清楚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王警官站起来道:“嗯,储晓方教唆行凶,害人未遂,砸毁私人房宅,窃取高额财物,现将其逮捕归案。”
不管有没有文修专业的学生合谋,储晓方的行为都是已经做出来了的,有充分的人证和物证,已经构成犯罪事实。两名警察同时站起,走到他身边,“啪”的一声,闪亮的手铐铐到了他的手腕上。
冰冷的感觉袭来,储晓方像是当头被浇了一头冷水一样,猛地安静下来。他呆呆地低头,看着手上的金属,挣扎了一下,没再继续嚷嚷了。
两名警察向钱校长一点头道:“嫌疑犯我们带走了,贵校的事情,还得好好处理啊……”
接着, 他们又向苏进示意了一下,提醒他到时候去派出所做一下笔录,关注后续事件,两人就一起走了出去。
这时候,储晓方的精气神好像全部都被吸走了一样,踉踉跄跄地被夹在两人中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出了会议室。
有了这件事,不管学校之后还会怎么处理他,会不会开除,他在京师大学都再过不下去了。想要恢复以前的荣光?下辈子再说吧!
这事还没就此结束。
钱校长目送两个警察出去,回头看向石志祥,叹了口气,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京师大学的耻辱,也是文修专业的耻辱。石老师,你说接下来还应该怎么办?”
盛老头靠坐在椅子上,这时候,他仿佛变成了苏进的代言人一样,冷冷地道:“这次好在人没事,被偷走的东西也找回来了。但老纪的屋子也被砸坏了,这位石老师,你说要怎么办?”
被这样步步紧逼,储晓方刚才的指证还言犹在耳,石志祥的脸色时青时红,他咬牙道:“行,不过是一个工作室,该怎么办怎么办,赔就是了!”
盛老头冷言冷语地道:“赔钱?那当然是要赔的!但是只赔钱就行了?先前的诬蔑怎么办?还有这小子说的话……堂堂文修专业,就不应该给个交待吗?!”
交待?这是要公开承认己方有问题,要道歉了?
老实说,对于石志祥这样的人来说,抓人还好,赔钱也可以,让他道歉,这才是最大的羞辱!
他狠狠地瞪着盛老头,半天不说话。盛老头抬着下巴,冷哼道:“不想道歉,一开始就不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明明谁是谁非还没有搞清楚,就先往人家身上泼脏水,你们堂堂一个知名大学,就是这样做事情的?”
钱校长叹了口气,他首先站起来,走到苏进面前,道:“苏进同学, 我先来向你道歉。你们为学校赢得了这样的荣誉,结果本校学生还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老师也做错了……实在是对不起。我代表京师大学,向你道歉!”
说着,他向苏进深深鞠下躬去。
苏进一愣,连忙让开,道:“这件事情跟您……”
钱校长道:“跟我有很大的关系!我忝为京师大学校长,学校的事情,当然全部跟我有关!”
他还是坚持鞠完了这一躬, 一脸的真心实意。
苏进之前还想再让的,但触到钱校长的表情,动作又停了下来,竟然真的受了他这一礼。
文修专业是京师大学的一员,文修专业内部发生的事情,事实上就是京师大学的事情。所以钱校长要鞠躬道歉。
但是文修专业本身呢?难道他们就可以这样算了吗?
钱校长向苏进、向天工社团道歉的时候,会议室里里外外所有人的目光,一半在钱校长身上,另一半则集中到了石志祥身上。
学生们看着钱校长的眼神,又是敬佩,又是亲近,但汇集到石志祥身上时,则变成了评估。
你还站在那里干嘛?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吗?
石志祥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握紧拳头,看着钱校长的背影。他心里知道,钱校长这样做,其实也是在逼他,逼他向这些学生道歉!
但现在,先前发生的事情也好,周围的气氛也好,都在逼着他不得不这样做。石志祥简直有点后悔今天到这里来了!
最后,钱校长直起身子,上前拍了拍苏进的肩膀,又转身来, 殷切地看着石志祥。
石志祥的脸色发黑,但终于还是不得已地上前了一步,板着一张脸道:“先前……是我们做错了!非常抱歉!天工社团遭受的一切损失,我们都会——照价赔偿,你放心吧!”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刺了苏进一句,好像他做的这些事情,全部都是为了索取赔偿一样。
苏进抬起下巴,道:“行,不管怎么说,既然道歉了,那我’就接下了。我也没别的什么好说,只是觉得教书育人,贵文修专业今后在管理学生上,应该再注意一点。”
石志祥脸色铁青,瞥了钱校长一眼,发现他竟然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这老家伙……他在心里暗骂,又听见苏进道:“除此之外,天工社团的一应损失,我会尽快请律师把帐单递到贵文修专业,到时候,就请石老师多费心了。”
说着,他还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石志祥一阵阵无名火在心底烧着,好不容易才压下去。他握紧拳头,冷然道:“行,我知道了!”
石志祥话音刚落,旁边的学生突然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像是赢得了一场胜利一样!
今天他们在旁边看完了全程,本来就多少有点倾向的,看完之后,对文修专业更瞧不上了。
妈的,不要脸也该有个限度吧?做了这种事情,被人当面掀出来,不仅不觉得羞耻,还对着受害人倒打一耙,要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还好苏进有本事,要是换了别人,没准真会被他们坑死!
看着看着,他们对文修专业的新仇旧恨全部涌上了心头,这时候苏进压着仇人道了歉,还光明正大让他偿当众答应赔偿,学生们瞬间觉得像是自己获得了胜利一样,感到了大快人心!
有人叫道:“苏进得跟紧点啊,该赔的一定得赔!”
“有校长见证,怕什么?钱校长,靠你了啊!”
这一句句话声音不大,石志祥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声声刺心。他正想拂袖而去,只见苏进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转向钱校长问道:“校长,之前您跟文修专业的老师们一起,向我们天工社团提出要求。只要我们在这学期内在吉光榜上拿到500分,就承认天工社团的存在。现在……”
旁边学生一直未散,这时听见苏进的话,他们下意识拿出手机,看了看吉光榜现在的情况。
然后,他们又是一阵欢呼,叫道:“782分了!排名第26位了!”
苏进向钱校长点点头道:“现在已经有782分,已经成为了一星组织。钱校长、石老师,你们怎么说?”
钱校长毫不犹豫地说:“没错,我说的就算数。既然天工社团已经完成了要求,成为了一星组织,我们学校当然会承认你们的存在。从现在开始,天工社团是我们京师大学的正式文修社团,下次评选的时候,我会帮你们申请全国优秀社团的称号!”
他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弥勒佛一样的笑容,道,“全国第一文修社团,我们怎么会放过?”
他跟苏进相视而笑,石志祥从旁边看着他们,脑海中像是被揭去了一层迷雾一样,瞬间变得清醒起来。
他一早就有点意识到了,现在的感觉更加清晰。
今天,钱校长为什么要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推到正式的台面上来,从头到尾亲眼见证,还让全校所有学生参与进来?他为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从此,京师大学的文物修复行业,不再只有文修专业一家独大。
天工社团作为一个正式组织,一股新生力量,已经得到了承认,正式崛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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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坏了……神烦,这个临时键盘用得真不习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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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5 申请
事实上,这也是苏进为此事花费如此大精力的原因。
单只是砸毁天工社团工作室,盗走重要材料的话,苏进完全可以直接带着警察们去找储晓方,把他逮捕归案。
他把这件事闹大,就是为了透过储晓方,把背后的文修专业一起扯出来。
一来,从天工社团成立开始,就一直被文修专业这样那样的找麻烦。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成功过,对天工社团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但苍蝇一直在面前嗡嗡嗡,感觉也是很烦的。
苏进这次,就是要一口气把文修专业打下去!
二来,京师大学是所好学校,文修专业却绝不是个好专业。嚣张跋扈也就算了,修复理念陈旧,还绝不接受改变。
要让这样一个专业,把持京师大学的文修命脉,把一群有能力有热情的学生,往错误的方向引?
以前是实力和影响力不够,没立场改变这一切。现在借着吉光榜之势,储晓方又正好做了这样的蠢事,苏进当然就要借机跟文修专业掰一掰手腕子了。
当然,他能这样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看出了钱校长的想法。
从钱校长主动出现,坐进江主任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苏进就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打定了主意——要动摇文修专业,现在正是机会!
京师大学是需要文物修复没错,但他们真的就能因此一直容忍文修专业的横行霸道吗?
一家独大,迟早是会出问题的。更何况,这独大的一家智商情商都还不算太高。
作为一校之长,钱校长肯定乐意看见另一个组织出现,跟文修专业形成对峙之态。
现在天工社团已经表现出了一定的实力和足够的潜力,钱校长势必会把他们再往上抬一抬,抬到跟文修专业对等的位置上。
这样一来,文修专业的气势势必会被削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横着走了!
石志祥本来就长着一张阴沉的脸,这时候越想脸色越阴。但现在周围一片欢腾,苏进和天工社团正是气势越盛的时候。而文修专业的人刚才做了理亏的事情,这时候再做多余的事情的话,是会惹众怒的。
石志祥终于什么也没做,他头也不回,轻声说了声:“走!”带着石玉荣和蒋志新向外走去。
路过钱校长身边时,石志祥压低声音道:“校长,今天的事情,我一定会转告给大师傅的。”
钱校长正在跟苏进说着什么,一听这话,动作微微一顿。接着,他转过头,向着石志祥点了点头道:“说吧,大师傅是我尊敬的人,他随时来找我,我都是在的!”
石志祥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会议室外面人很多,石志祥他们要用挤的才能出去。挤出人群的时候,他们遭遇了不少侧目。
这件下作事情是储晓方做的没错,但储晓方最后说的话大家也听见了。
这是文修专业的学生们一致同意了的!
嫉妒同校同学的本事,不思上进,还做这种事情……文修专业真是从根子上都要烂掉了。
在这里,石志祥他们就是文修专业的代表,一时间,鄙夷、嘲笑、不屑、冷漠……场合不对,学生们没有多说什么,但他们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了一切。
石志祥被人捧惯了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他脸色铁青,下巴绷得硬梆梆的,眼底满是怒火。他身后两个学生更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不容易到了楼下,石志祥狠狠地往后瞪了一眼,蒋志新突然停了下来,迟疑片刻:“石师叔,我有点事情,先离开一下。”
石志祥一怔,回头看他。蒋志新的脸上还残留着尴尬,表情却非常坚定。
石志祥眯起眼睛,缓缓道:“嗯,你去吧。你向来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你,我只有一句话要提醒——”
他语速更慢,一个字一个字地非常清晰,“记住,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蒋志新垂着头,态度不失恭敬,道:“是,志新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石志祥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点点头,带着石玉荣转身走了。直到他彻底离开,蒋志新才抬起头来。他面无表情,眼中却仿佛有着一切。
…………
石志祥对钱校长说的话,一边的苏进听得清清楚楚。
大师傅?他扬了扬眉,心里有了一些猜测。
听这个称呼,多半就是石家的族长之类的吧,或者是文修地位最高的人。
今天石家的势力在京师大学被削弱,这肯定牵扯到了之前建专业时两边的协议,石家绝对不会轻轻放过。而钱校长这边,也应该做好了准备吧……
石志祥带着人离开,苏进的目光在蒋志新的背上停留了片刻,收回视线问道:“校长,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吗?”
钱校长摇头,呵呵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这事跟你们没有关系。刚才我说的话也是真的,以前,是我们没做好,对不起你们。现在你们只需要像以前一样,好好努力,为学校争光就行了。我们京师大学需要你们,你们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尽管向学校提出来!”
他目光诚挚,里面带着勉励与期望。
苏进想了想,点头道:“我还真的有事情想向学校申请。”
“哦?”
苏进指了指桌上的朱漆木箱,道:“今天这个木箱属于漆器的一类,它的材质比较常见,修复难度不大,所以可以顺利完成。但正常来说,漆器修复没这么简单,很多修复用的生漆,需要我们亲手培育漆树。所以……”
钱校长也是心思颖悟的人,对文物修复也有一些了解。苏进刚提了个话头,他立刻会意:“你想在学校种实验用的漆树林?”
“对!”
钱校长笑了:“没问题,这是正事,当然可以。”他沉吟片刻,道,“正好南边农学院那里有一块空地,暂时还没有人使用。不过,按照学校规定,你们得走流程申请。我给你保证,申请表一上来,我马上给你批复,怎么样?”
苏进爽快地说:“那当然得按照学校的规定来,我就先谢谢您了。”
钱校长诙谐地道:“有什么可谢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笑了起来,看上去的确轻松了一截。最后,他又拍了拍苏进,看向纪老太太和盛老头那边,感慨地道:“你们是好孩子,遇到的也是好人,要好好珍惜啊!”
今天这两位老人真是为苏进费了不少人,帮了不少忙。
苏进顺着钱校长的目光看过去,重重地点头道:“嗯,我知道的。”
…………
纪盛两位老人到京师大学来,就是为了苏进这件事。
现在这事顺利解决,两人也松了口气。南锣鼓巷的老人腰鼓队还在下面,两人急着要带队回去,又对苏进说了几句话之后,快步走了下去。
临走时,盛老头拉住苏进,低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把那边得罪坏了,以后还是要小心点!不过嘛……”他话锋一转,道,“人活在世上,不可能谁也不得罪。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不要放松,把他们打趴!”
苏进开始还想向他保证自己会小心的,一听这话,顿时笑了起来。这才是他认识的盛老头嘛!
两位老人走的时候,是钱校长亲自送下去的。
钱校长级别地位都非常高,很少像这样招待别人。纪盛两位老人并不像不知道这一点,却表现得安之若素,似乎这样再正常不过了。
钱校长后来私下跟人感叹,养移气居移体,这就是气度,每个学生,包括他自己都应该学一学。
这件事到现在已经解决了,苏进本来也准备离开的,结果却被柳萱拦住了。
柳萱带着学校网站好几个学生员工,笑盈盈地看着他,道:“苏进同学,早就想对你进行一次正式采访了,放在学校网站上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可以吗?”
苏进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储晓方被警察带走了,文修专业的几个人也离开了,好戏相当于已经落幕。但会议室仍然被围得满满当当,之前的那些学生,似乎一个都没有离开。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进了会议室,正趴在桌子旁边看那口箱子,满脸都是赞叹的表情。
这时他们听见柳萱的话,一起猛地抬头,满含期盼地看着苏进,显然也非常想听他再说两句话。
苏进想了想,点头道:“行,就在这里吗?”
柳萱顿时喜笑颜开,她也看了一眼那口箱子,道:“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
0256 定个小目标
很快,会议室里就被稍微布置了一下,这个角落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采访间,苏进坐在桌边,背后的背景就是木箱的朱色。
布置打光的时候,临时灯光师还特地过来征求了一下苏进的意见,显然把他之前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苏进耐心而友好,最后一起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角度,既不会让灯光损坏漆器,又能在镜头里呈现出它被修复之后的美好。
最后,苏进和柳萱对面而坐,采访开始了。
一进入镜头里,柳萱的感觉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凌厉与柔和完美地结合了起来,她看上去一副很有主张的样子,却并不盛气凌人,反倒让采访者觉得很友好。
在上个世界里,苏进也接受过很多次采访,面对过很多记者。在他看来,柳萱虽然还是个学生,但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独特的气质。长此以往,她在这方面一定会大放异彩的。
柳萱微笑着开口道:“苏同学你好,今天我们看到了你当众修复这口朱漆木箱,非常精彩。恭喜你修复成功!”
两人已经很熟了,但正式采访起来,柳萱还是维持了良好的职业距离。
苏进笑着应道:“谢谢你。这口木箱修复起来不算太难,我事前也做过一些准备,不然也不敢接下当众修复的要求。”
柳萱问道:“你事前做过一些准备?什么样的准备?”
苏进道:“文物修复是一项实践性工作,开始修复之后,虽然也能进行一些调整,但是那会更大地增加工作难度,对最后的修复结果也可能造成影响。所以,我希望能在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主要包括两方面。”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头脑上的,以及物资上的。”
“头脑上的准备,就是修复计划书……”
他侃侃而谈,有些内容,他之前修复的时候提到过,现在又在讲解中把它完善了一下。
这时候说起来,学生们更加能够感受到,文物修复跟其他学科类似的地方,突然间就有了极大的亲切感。
柳萱问道:“这样听上去,文物修复跟其他学科似乎有些类似?”
苏进笑了起来:“文物修复,本来也是历史学院下面的一个专业啊!”
柳萱道:“想想的确也是,不过平时总是会不小心忽略这一点。”
她隐约给苏进递了把刀子,苏进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发挥下去,而是道:“任何学科,都有一个从不规范到规范的发展过程。文物修复是一个从战国时期开始就存在、发展的行业,直到如今,才开始渐渐受到重视。这样一个行业,必然会需要一个转型的时间,可能为时还不短——我们要耐心一些。”
今天这场仗,算是文修专业打败了。未来在京师大学,文物修复方面的格局必然会发生一个变化。天工社团不说跟文修专业齐头并进,至少也是强势崛起了。而在此之前,文修专业是怎么对付天工社团的,那么不要脸的手段,道个歉,赔个钱,牺牲一个储晓方就算完了吗?
换了我也不干,肯定要追打落水狗的啊!
学生们这会儿迫不及待地想看苏进接受采访,固然的确是对天工社团有点兴趣,但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想看他继续追杀文修专业,好好出一口恶气!
柳萱正是猜到了大家的心情,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的。
没想到,苏进并没有因此继续痛踩文修专业,而是非常认真、诚恳地说出了那样一段话。
其他学生们的心里的确有点失望,但安静下来仔细思考一阵子之后,却又对苏进产生了深深的佩服之情。
这种眼界、这种心态,他显然已经把自己放在了更高的位置上。文修专业这种不要脸又自闭的小组织,其实根本就没被他放在眼里!
这样想想,似乎也很爽啊……
柳萱适时地笑着接话:“所以,我们京师大学现在就是处于转型的阵痛中吗?”
苏进想起何三与他师门的争执,想起南锣鼓巷改建组中,经济派与文化派的争执……他停顿了片刻,深深地道:“何止我们京师大学,整个华夏的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其实本身就是一次大转型。等到转型结束,正式走上正确的道路时,传统文化也好、文物也好、文物修复也好,才会真正融入进去,成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到时候也许没有现在这样的热度,但应该会更‘正常’一些吧。”
柳萱停住了询问,抬头看他。
连她也没有想到,一次普普通通的、针对学生和学生社团的采访,会突然上升到这个地步。
她凝视着苏进,这时候,苏进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跟平时一样,平静而温和,让人打从心底感觉到温暖。但是,柳萱又能感受到,在这平静的下面,隐藏着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它像大海一样,包容着更复杂、更深广的东西,这让苏进从一开始,就站在了跟别人完全不同的位置上,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柳萱轻轻吐了口气,重新微笑了起来,问道:“所以,你组建并带领天工社团,就是想为这样的转型做点工作?”
苏进并不隐瞒,坦然道:“是的。大家都知道我组建天工社团的原因。那次公开课上,我发现,文修专业的修复理念跟我的产生了巨大的冲突。我发现,要敛行自己的理念,必须得组织一支团队——天工社团就这样诞生了。”
柳萱问道:“现在你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吉光榜上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这也算是一个证明,你的理念是正确的?”
令人意外的是,苏进再次摇了摇头:“也不能这样说。天工社团现在才刚刚起步,修复的主要也都是些一级文物,还不算真正证明了实力。他们——我们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
接着,他突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不过,虽然还不能完全证明,但我相信,我的理念是正确的!”
这一刻,他仿佛从体内涌出了一股特异的力量,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柳萱也微笑了起来,点头道:“那就预祝你成功了……你能给我们讲一讲,你是怎么带领天工社团,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吉光榜上拿到这么漂亮分数的吗?”
苏进点点头说:“这就要从南锣鼓巷说起来了……”
他开始讲述天工社团这段时间的经历。这里面有一些不能说的——譬如张万生和单一鸣的身份,譬如修复纪老太太的对碗等等,但大部分事情,他都一一如实道来。
从修复南锣鼓巷当地居民的生活用品,到修复盛家大宅的一级文物……他主要强调了文物与人们生活、与日常生活物品的关系,从而也道明了从一开始选择南锣鼓巷的真正原因。
文物文物,文是文化,物是物品。现在我们日常所使用的物品,放到千百年后也许也会有收藏价值。反其道而行之,在这种古老的巷子里,为什么不能找到古老的生活用品呢?
在南锣鼓巷修理与修复的时候,当然发生过不少趣事,苏进拣了其中的一些,讲给学生们听。听着听着,学生们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会专门跑到京师大学来送锦旗,为什么会义正辞严地帮苏进他们说话。
天工社团在修炼自己的同时,给他们的帮助也是实打实的,的确让这些孤苦老人多了很多便利。而听完这些,学生们对于文物的“生活性”,也有了更深的感悟。
“讲得真好啊……”柳萱身后不远处,一个女孩捧着脸,一脸陶醉地感叹。
她也是学校网站的一员,主要负责网站专题策划的工作,能力非常强。
但这时候,她却完全陷进了苏进的仪态和话语里,满眼红心,简直要不能自拔了。
“讲得是不错。”女生旁边的一个男生点头承认。他拿着写满了字的记事本,点点头又摇摇头,“很有深度,但是可惜,有点太四平八稳,少了点爆点。”
“什么爆点,你俗不俗!”旁边那女生立刻反驳,“这么有深度你还有什么不满的?相关文物修复的话题,要的就是深度!而且……”她转向苏进,又捧起了脸,“而且还这么帅……”
男生对着她翻了个白眼,说:“所以最讨厌你们这种脑残粉了,简直一粉顶十黑。光有深度有什么用?始终只能吸引一部分人。那部分人,就算你不刻意宣传,他们也会关注过来。有爆点,才能吸引普通人的眼球。先抓住他们,再让他们深入关注!”
这时,在他们前方,对苏进的采访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柳萱道:“谢谢你的讲述,我很有收获。最后有个冒昧的问题想问一下……”
苏进微笑点头:“说吧。”
柳萱问道:“大家都知道,天工社团现在正在吉光榜上冲刺,已经超过了三个文物修复专业,暂时排在了第二十六名。这是一个惊人的成绩,你们还打算继续下去吗?”
苏进说:“当然。这只是个开始。”
柳萱问道:“冒昧问一下,你们最后的目标打算定在哪里呢?”
苏进沉吟片刻,笑了起来:“先定个小目标吧。”
“嗯?”
“年底前,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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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7 爆点
没有爆点?
这就是爆点!
那个男生刚刚说完话,苏进就放出了这样一个“小目标”,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新闻”!
这个男生也好,旁边正在发花痴的女生也好,包括旁边背后更多的学生,一时间全部都呆住了。
会议室里一片鸦雀无声,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所有的目光都直直的、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进,想要确定自己刚才听见的话的确是真实的。
可他们看来看去,苏进始终面带淡淡微笑,目光清澈透亮,表情温和中隐带坚定。
显然,他很清楚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也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经过深思熟虑后说出这番话的。
天工社团近期的目标就是:年底之前,在吉光榜上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
这时候,就连柳萱也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有些不可思议地确定:“你说的年底,是指阳历年,还是阴历年?”
阳历年就是12月底,阴历年要等到春节,明年的春节在1月底,比阳历年多出一个月的时间。
苏进笑了,道:“现在是现代社会了,统一都是按阳历年算的,也没必要单算吧。”
也就是说,天工社团打算达到这个目标的时间,就是12月31号前了!
今天是11月20号,离那时候只有41天的时间。天工社团现在的分数是700多分,京师大学文修专业是3000多分,两者之间相差了2000多分。
苏进打算用41天时间,得到2000多分,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
柳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以她跟苏进、跟天工社团的关系,以及对文修专业的不满来说,她当然是想苏进他们获胜的。
但她也很清楚天工社团情况。
再怎么说,天工社团也只有六个人……不,七个人,能干活的还只有五个。以她对苏进的了解,苏进之前没有插手吉光榜,之后肯定也不会。
靠徐英他们五个只能修复一级文物的新手,41天争取2000多分?苏进是认真的吗?
她抬头迎视苏进,与他对视,很快发现,他的确是认真的,绝对不会再反悔了。
这……这也太大胆了!
柳萱沉默片刻,微笑了起来。她突然又问道:“这是小目标,那大目标呢?还有更高一级的打算吗?”
苏进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摇头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先完成这个小目标再说吧。”
虽然他没有当面回答柳萱的问题,但单只是“小目标”这三个字就已经说明了,打败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只是一个先期目标。
未来呢?
吉光榜更新时间在每年龙抬头,也就是2月初2,明年的阳历2月27号。
从元旦到2月27号这三个月时间里,天工社团还有什么样的打算,还想走到哪里去?
简直……太让人期待了!
柳萱想着,站了起来。她向苏进伸出一只手道:“谢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我就在这里预祝你的成功了。”
苏进也跟着站起来,伸出了手。他无比坦然地笑道:“嗯,等着看吧。”
平静的语气,却昭示了无比强大的决心!
…………
先前学校网站的直播到石志祥道歉就结束了,后面的采访没有直播,本来就是打算事后整理了再放到网站上去的。
结果正式的采访过程还没有开始制作,苏进最后放的话已经先一步传了出去,引爆了整个学校论坛。
论坛上,学生们本来还在反复观看先前的录像,津津有味地讨论着的。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大家纷纷就炸了。
天工社团要继续冲击吉光榜,在12月31号前,打败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登上吉光榜前三的位置!
直播之前,两方势力在论坛上混战的时候,就有人提出了这样的言论,表示以天工社团现在的势头,很有可能超过京师文修。
但这话马上就被人嘲讽了,说话的人并没有反驳——他自己也知道,那句话只是说出去刺激文修专业的,不能当真。
从无到有拿到700分,和从700分升到3000多分,完全是两个难度概念。
文安组规定在那里,新社团注册三个月内,只能修复一级文物。天工社团现在在三个星期、近一个月时间里拿到了700多分,是很了不起,但哪来那么多一级文物给他们修?这种增分速度,怎么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别的不说,就说今天,中午开始的时候,天工社团猛增了一会儿分数,后来速度也变慢了不是?
天工社团是创造了奇迹没错,但就算是奇迹,也是有极限的……
有人在论坛上分析这些道理,但更多的人,不需要分析也能明白。
能考上京师大学的,除了极少部分以外,谁不是头脑灵活的天之骄子?
这点事情,他们怎么可能想不清?之所以会说那种话,纯粹只是为了出气罢了……
结果现在,他们用来出气的话,竟然在天工社团社长、苏进的嘴里说了出来!
天工社团果然是拿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当目标的!
不,这样说不太准确,苏进说得很明白了,这只是一个“小目标”。而且,他还在他们说话的基础上加了一条限制——
天工社团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时间,是在今年12月31号前。他留给天工社团的时间,只有短短的41天!
这一下,就算是论坛上的那些支持者,也忍不住有些怀疑了。
苏进这也太夸张了吧?
41天只有六个星期不到,能做些什么?
他们用三个星期拿了700多分,就算能一直保持这样的速度,进度全开,到那时候也只可能有两千一两百分。三千分?三千六百多分?
怎么可能?
而且,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现在是3692分没错。但他们的人也不是死的,人数甚至更多。现在两边势同仇敌,他们听了苏进的话,有可能不会加班加点,继续往前赶?
到时候他们拿到4000分,都是有可能的!
41天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苏进这个话,是不是放得太大了一点……
但今天的直播还是有效果的。
苏进第一次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展示了他在文物修复方面强大的实力,获得大量学生尊敬和仰慕的同时,也赢得了不少脑残粉。
脑残粉这种生物,可是不算什么事实的。他们维护起自己的偶像来,可谓是不遗余力。
他们直接在论坛上宣称:有什么不可能的?
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它在一开始的时候,被大部分人觉得不可能发生?
天工社团今天拿到700分,在吉光榜上升到这个位置之前,有人想像过他们会到这个位置吗?
他们只有六个人,除了苏进明显以前学过,其他人呢?统统都是新手!
苏进一个老手,带着五个新手,在没有指导老师、没有资源、得不到文物的情况下,一口气拿了700多分,获得钱校长的支持,打败文修专业……换了以前,换了天工社团刚成立的时候,有人能想得到吗?
而他们做到了,这就是奇迹!
奇迹已经发生过一次,谁能保证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当初储晓方对天工社团说,你们拿不到500分就要解散的时候,多少人以为他们要就此完蛋了?
结果呢?今天是什么样子?
今天你们不相信天工社团,来日他们就要用奇迹打你们的脸!
这些虽然出自脑残粉嘴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依据,但是不少人听着,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是啊,4000分是奇迹,700分就不是了吗?
按常理不可能达到?
天工社团做的事情,什么时候依照过常理了?
一般来说,脑残粉是挺招黑的。但今天,在学校论坛上,这些脑残粉真的为天工社团赢得了不少支持。
或者,暂时不能说是支持吧。更多的人表示了观望的态度,想先看看天工社团接下来的发展再说。
文修专业的支持者们本来想借着苏进的话,大加嘲讽,扳回一局的,结果竟然没能获得多少响应,反而遭来了更多的嘲笑。
“苏进说什么,轮得到你们说话吗?也不看看你们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储晓方被带走了,他的话还言犹在耳啊!你们也该摸摸自己的良心——如果你们真的还有点良心的话!”
脑残粉们没给天工社团拉来仇恨,文修专业的支持者们反倒给自己拉了不少。
直播刚才结束,文修专业害人不成,还想反过来诬蔑受害者的行为,大家都记着呢。
这时候靶子自己找上门来了,还不赶紧喷死他们!
很快,苏进的话还明晃晃地挂在论坛上,更多的火力却集中向文修专业。
而且,说是观望,很多人也默默地在心里想着:也许,没准儿,天工社团真的能做到呢?
…………
苏进接受完采访,又跟柳萱寒暄了几句,就先离开了历史学院的行政大楼。
柳萱没跟他在一起。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学校舆论简直炸了。公事上,她要带着学校网站的同事,剪辑视频、制作专题,把这件事的性质定下来,引导进一步讨论。私事上,她也要去看着天工社团后援会,继续给天工社团造势。
苏进嘴上没说,心里是很感谢她的。
今天他把事情带到学校里,把规模扩大,就是看准了时机,想为天工社团在学校赢得一席之地。
现在他的目的毫无疑问达到了,效果比想像中更好,这中间,真少不了柳萱的默契配合。
他也看出来了,柳萱在宣传引导、制造舆论方面,能力果然非常强大,真不愧是家学渊源……
苏进走出大楼,途中还停下来,接受了几个新任脑残粉的支持表态。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看到手机上的名字,苏进突然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0258 三个电话
来电的是谢幼灵,一看见这个名字,苏进立刻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各种事情实在太忙, 竟然把小姑娘给忘了!
她一定生气了吧……苏进连忙接起电话,开口就道歉:“对不起幼灵,最近太忙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幼灵软软地打断了。她很通情达理地道:“我听柳姐姐说了,哥哥最近很忙,可能没时间跟我联系。没事的,哥哥你忙,也要注意身体啊!”
原来是柳萱说过了……苏进笑了笑,放松了下来,道:“那是的,幼灵也一样。不过还是很对不起你,你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应该给你布置新功课了吧?”
谢幼灵道:“手操`我一直做着呢,幼灵现在可厉害了!对了,哥哥,我问你件事啊……”
“嗯,什么事?”
“你喜欢什么颜色?”
苏进脑子里转了半天,完全没想到谢幼灵会问这个问题。他怔了一怔,道:“最喜欢的颜色啊……蓝色吧,怎么了?”
谢幼灵笑眯眯地说:“没事!我是哥哥的粉丝嘛,来打听偶像的喜好很正常,对不对?”
这小姑娘……苏进笑了,宠溺地道:“对,很对!”
谢幼灵打电话过来好像就是为了问这个的,问完问题,她又跟苏进说了两句话,就挂了电话。苏进只来得及问了谢进宇最近的情况——他一直坚持去医院做透析,身体这段时间状况都很良好。他们也有向医生关注肾/源的情况,暂时还没有消息。
苏进对着挂着的电话,有些疑惑。他看着谢幼灵的名字,心想,找时间还是得去看看这父女俩,检查一下谢幼灵手操和学习的状况……
他正在思考,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方劲松的。
方劲松他们知道了工作室被砸的时间,打电话给他询问情况。
苏进三言两语交待了一下,说已经解决了,让他们好好工作。
苏进一说解决了,方劲松就明显松了口气,果然没再多问了。
然后,那边突然停了一下,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方劲松好像在跟别人说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他对苏进道:“对了,贺家刚刚问我,他能不能请假回去学校一趟。”
请假回学校?贺家向来沉默寡言,还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做事向来心里有底,苏进只是一怔,就说:“当然可以。”
方劲松又跟那边说了两句话,对苏进道:“贺家说,他回学校以后会联系你,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苏进更纳闷了,他想了想,点头道:“行,那我就在学校等他吧。”
方劲松挂了电话,对贺家说:“老大说,他在学校等你。”
贺家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立刻收拾东西,拎起背包往回走,转眼间就消失了。
徐英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问道:“贺大大有什么事啊?”
岳明摇头:“谁知道呢?”
虽然大家都是一个社团的,但贺家在他们心里向来有些神秘,很多事情,他不说,他们就不敢多问。
不过现在这事不是最重要的,徐英接着又看向方劲松,紧张地问道:“工作室的事情,老大怎么说?他已经知道了吗?”
方劲松点头:“他已经知道了,说已经全部处理好了,回头再跟我们说细节,让我们现在好好工作。”
魏庆立刻松了口气,道:“处理好了啊,那没事了,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他们是工作到一半,材料没了,回来工作室取的时候才发现出事情了的。现在听说事情已经搞定了,几个人立刻把它扔在了脑后,重新关注起手上的工作来。
贝则铭还没有适应他们这种作风,好奇地看看周围,又看看他们,对苏进在天工社团的威信有了全新的认识。
徐英立刻愁起了另一件事:“工作室被砸了,材料不够了怎么办啊?”
方劲松拿出一把钥匙:“老大之前就多做了一些,在里间还放了一批。”
徐英等人顿时大喜:“好好好,快拿!”
贝则铭看着他们,发现他们的眼里真的没有了被砸得破破烂烂的工作室,忍不住心想:这就是我跟他们的差别吗?不行, 必须得努力调整过来!
他立刻跟上去问道:“方师兄,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理论上来说,方劲松是一年级学生,贝则铭今年已经大三了,但他这句师兄叫得极为顺口,方劲松也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他点头道:“嗯,先帮我们把这些东西搬过去……”
…………
学校里,刚刚跟方劲松通完话,苏进又接到了第三个电话。
是彭书辛打来的。律师告诉他,专利的事情已经搞定了,现在可以正式签约了!
这件事可太关键了,苏进顿时大喜,彭书辛那边也急着把事情搞定,说马上来学校找他。
苏进还不知道贺家找他有什么事,想想还是答应了。
结果这两人还是贺家先到。
贺家一见到苏进,就开门见山地道:“老大,麻烦你跟我来一下,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他把苏进带到了计算机社团的活动室。
计算机是京师大学最大的社团之一,里面藏龙卧虎。贺家退出去了天工社团之后,他们的实力被削弱了一些,但还是很强劲。
这样的社团,活动室也很不一般,它的占地面积非常大,看上去简直有一个小网吧的规模,里面整整齐齐地摆了四排电脑,后面坐满了人。
贺家一走进去,立刻有人抬头看见,瞬间就跳了起来,叫道:“贺老大!”
这声惊醒了其他埋头屏幕的人,顿时,一个接一个的人站了起来,纷纷向贺家打招呼。
离开计算机社团这么长时间,还有这样的地位,可见贺家在这方面的实力有多强。这样一个人,却去了他们天工社团搞文物修复……
苏进跟贺家并肩而行,贺家无论是走路还是转头说话,都露出明显的尊敬表情。计算机社团的人有一半认识苏进,剩下不认识的,通过贺家的表情也看出这是谁了。
他们用不同的目光看着苏进,有的好奇,有的敬佩,但也有不少有些不满……跟他们抢贺大神,还顺利抢走了,简直浪费人才!
贺大神天生就应该是做计算机这行的!
无论贺家还是苏进,都不是会在意别人目光的人。
贺家一边点头回应,一边带着苏进,向活动室的某个角落里走去。
那里坐着一个人,眼睛紧盯着屏幕,一排排黑底白色的数据映在他的眼镜上,迅速地流动着。他的手正在噼哩啪啦地打着字,对贺家和苏进的到来毫无所觉,整个人已经全部钻进去了。
苏进看见他,觉得有点眼熟,一时间还没有认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外地叫道:“郭天?”
是的,这正是他的室友郭天,他到京师大学之后,最早认识的那个人!
现在的郭天,跟他刚认识的那个,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本来是个不逊于徐英的胖子,但现在,比勤于锻炼的徐英瘦得还要厉害。
他现在看上去只有以前的一半宽,不仅瘦,眼镜下面的眼睛周围还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完全看不出初见时的乐观开朗。
桌上堆着的一大堆泡面碗和饼干袋说明了他变成这样的原因——显然,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他的饮食作息都不太正常。
不过,面对这种情况,苏进却说不出什么提起劝诫的话来。郭天紧盯着屏幕的眼神里,带着某种他说不出,却非常熟悉的东西。那是一点火焰,从心灵深处腾起,持续不断地燃烧着。
那是有了目标、有了梦想,因它而燃烧灵魂的眼神!
郭天没留意他们过来了,也没听见苏进的叫声。他一径地埋头在自己的工作里,全神贯注。
贺家也很有趣,明明是他带苏进过来的时候,说有事要跟他说,这时候他却不说话了,只是走到郭天身后,抱着手臂,紧盯着屏幕上流过的代码,似乎看入了神。
苏进在一边看着他们俩,笑了一笑,没再出声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贺家放下手,突然指向屏幕上的某个地方,道:“不对,这里的算法有问题。”
郭天猛地惊醒,他停下手,紧盯着贺家所指的地方。片刻后,他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真蠢,这么浅显的错误!”
贺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太疲倦了,应该休息会儿。”
“唔……本来想把这里一口气搞定的……”郭天叹了口气,揉了揉脖子,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他立刻看见了苏进,瞬间恢复了原样:“咦大苏,你怎么来了!”
贺家道:“是我叫他过来的。郭天,你最近做的东西, 可以先给老大看看,然后我还有一些想法,要跟你们商量一下。”
贺家一向有点面瘫,话少,表情也少。但这时候,他的脸上却非常难得的流露出了一丝兴奋,这让苏进也好奇起来了。
他看看贺家,又看看郭天,问道:“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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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一下书评区某位,这里面大部分文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少部分是我虚拟的……猜猜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感谢fatfox911(5000)、孙二十五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fou4v、yetalpha的天天支持!!
0259 虚拟修复
计算机社团的活动室里一直处于嗡嗡的低语声中。
刚才贺家一句话被活动室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少人都惊住了。
“老大”?没听错吧,贺大神竟然叫别人老大?还是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年级低的人?
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们是知道贺家进了天工社团,搞文物修复搞得很认真,但他们都没想到,贺家对苏进的态度,竟然已经上升到这个层面上来了……
苏进和贺家自己都没什么感觉,郭天竟然奇怪的也没什么反应。
现在这三人都凑在郭天的电脑前面,郭天坐前面,苏进和贺家坐在他旁边,正在看屏幕上显示的一个程序。
郭天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他挠挠头说:“只做了一半,还没完成,本来准备等过段时间再给你们看的……”
贺家却不以为意地反驳道:“那么大一个东西,真正要做完的话得到什么时候去?而且我这里还有点新想法,还觉得可以补充进去。”
苏进左右看看,问道:“你们说的究竟是什么?”
开口解释的是郭天,苏进一下子就知道这个“东西”的主导者是谁了。
从九月底开始,郭天就有了一个想法,开始做起了一个程序。后来,计算机社团的其他人也加入了进来,最后贺家知道了,也在百忙之中抽空给予了帮助。
这个程序最初的灵感来自于贺家设计的那套“手操”。
苏进这才想起来,一开始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直接是找了郭天帮忙,后来才从郭天的师兄那里,间接传到贺家手上的。
贺家接手后,有了新想法,跟苏进一起另辟蹊径,设计了基础手操,教给了天工社团全体成员。没想到在这个过程里,郭天又有了新的想法。他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入手,把那套基础程序扩大化,做成一套游戏!
这是一套虚拟修复的游戏。
在这个“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很多学生对文物修复都有着相当浓厚的兴趣。但是一来,他们找不到门路学习;二来,就算学到了知识,他们也找不到文物可以动手。
郭天正是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想在贺家那套程序的基础上,设计一整套“虚拟修复”的程序,吸引这些对文物修复有兴趣有热情的学生,教给他们一些相关知识,引导他们进入文物修复的世界。
郭天简单地把自己的想法阐述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文物修复什么的,我也不太懂啦,贺学长给了我很多帮助。另外我也觉得,这个游戏不需要设计得太复杂。大部分人的兴趣都是有限的,太专业的东西他们搞不懂,也未必有兴趣。我想的还是以游戏为主,慢慢地引导他们去了解一些东西。”
他的话里有大量的“我觉得”“我想”,显然对自己的想法不是很有信心。
他说,一开始,他挺有野心的,想尽量把这个游戏做大做强,尽量做得全面。
后来这事被贺家知道了,贺家不仅没有指责他盗用自己的创意——虽然关系不大,但硬说的话,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嫌疑——反而很认真诚恳地告诫他,不要太好高鹜远,可以先做一个核心框架,再往上加资料包。这样可以尽早面世,也可以由浅入深,层层吸引玩家进入。
现在,核心框架已经完成了一半,他们正在全力准备第一个资料包。
郭天挠了挠头,说:“真正做起来,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我都已经查了好多资料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桌子下面有个活动的小书架,上面堆满了书,基本上都是历史向的。
苏进盯着那个书架看了一会儿, 抬起头来,真心实意地说:“很好,非常好,你们真是太了不起了。”
他是发自内心这样说的。
这一刻,他非常高兴——高兴极了。
不光是因为这个游戏本身,还有郭天想要制作这个游戏的想法。
能够在这个世界推广文物、推广文物修复,是他从到这里以来,就一直没有说出口的心愿,他一直努力地去做这件事情。而如今,有更多的人自动自发地参与了进来,还是以为一个这么好、这么贴近普通人的方式,他实在是非常高兴,非常感动!
贺家和郭天都看出了他的真情实意,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郭天瞬间变得更有自信,他道:“这个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除了贺家学长以外,还有计算机社团的大家……”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音,抬头向活动室里的其余人招了招手。学生们已经渐渐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听见郭天的话,也跟着抬头,招手回应。
苏进环视四周,发现招手的人里几乎包括了全部,也就是说,计算机社团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进来!
郭天笑着说:“我们预计年底前能够推出第一个资料包。这个资料包比较简单,类似一个拼图解谜的游戏……”
他之前说的是整体框架和游戏目的,现在单就这个资料包本身又介绍了一番。苏进听得兴致盎然。毫无疑问,就像郭天之前说的那样,他们这个游戏针对的目标群就是对文物修复有所兴趣的普通人。所以,游戏本身会尽量做得比较浅显、比较有趣,然后逐步深入,把人一步步地带进历史与文物的长河中。
苏进表现得越有兴致,郭天兴致越高。他长篇大论讲了半天,最后终于口干舌燥地停了下来。
贺家拍拍他的肩膀,把桌上的饮料递给他,补弃道:“郭天的想法是,到时候想请我们社团做一些配合的宣传工作……”
“这有什么问题!”苏进满口答应,他眨了眨眼睛,喃喃道,“年底是吧……”
他的目光跟贺家的触到了一起。贺家已经听说了苏进对天工社团目标的设定,他意外的扬起了眉毛,问道:“你的意思是……”
“当然。”苏进笑了。
郭天他们的这个游戏程序已经做了近两个月,现在大概做了一半多一点,离完成还有一段时间。
贺家在这时候把苏进带到这里来,是有原因的。
就像贺家之前说的那样,关于这个程序,他有了新的想法。
这个游戏程序的根本是虚拟修复,就算前期内容比较浅显,可能只有拼图,但后期总会指向这个目标。
而它之所以浅显,是因为它针对的是初学者。
现在贺家的想法是,能不能针对专业修复者,另外开发一套模组?
这个想法他今天在承恩公府前期测绘时想到的。
现场修复需要大量的数据。他们今天完成的,只是现场修复极小的一部分,一些边边角角的细节工作,完全没摸到主体的边。
将来如果真正涉及到主体,承恩公府的全貌、所有的数据必将会总结成一张张图纸,作为修复参考之用。
贺家的想法就是,能不能把这些平面的图纸,演化成3d的建筑模型呢?
接下来他想得更多。能不能把所有的文物,全部都3d模型化呢?
把所有收集的数据全部都添加到上面,扫描其内部的细节,虚拟材质。然后,在正式修复之前,他们可以在虚拟图像上先一步尝试虚拟修复,这样一来,就可以反复尝试多种材料、多种修复方法,最后找到最合适的一种。
实际上,这也是一种新型的修复计划书,只是把它立体化了而已。
贺家已经学了两个多月的文物修复了,他非常努力,学到的东西全部都掌握得非常好,在天工社团里也相当出众。所以,他现在解释起自己的想法来,深入浅出,绝没有用任何计算机方面的专业术语,讲得苏进一听就明白了!
说到正事的时候,贺家从来不会表现出平时的那种沉默寡言,他的脸色甚至带着一抹兴奋的红光,比手划脚地道:“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还可以引出一些外部的设备。譬如x光探射仪,深入文物内部,找到更细小的伤口。最后把这些内容全部完整地呈现出来,就可以在修复前,就对它有更多的了解,也可以进行更多的尝试!”
他深吸一口气,微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苏进,低声问道,“老大,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他讲述的时候,苏进一直紧盯着他,迟迟没有说话。
最后,当贺家说完,苏进也深吸了一口气,重重按了按他的肩膀。他尽力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沉声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嗯?”
“我觉得,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动手去做了。”
0260 不予录用
再次获得认可,这时候就连贺家,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苏进更是感慨。
到现在,他越发感受到了京师大学的好处。
这种顶级学校里,精英实在太多了,学生们只要有心,就能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创造出连苏进也想像不到的奇迹来。
更别提,像贺家这种学生,在加入文物修复之前,就已经有了天才之名,无论能力还是想法,都达到了非常厉害的程度。
他做出来的这个虚拟修复的程序,最终会达到什么程度?苏进的确非常期待。
就本质上来说,郭天的和贺家的程序虽然指向的是不同的群体,但核心本质是一样的。
两人合力,再加上计算机社团大量高手帮忙的话,很快就能先做个雏形出来。
贺家也有点兴奋,转头就开始跟郭天小声商量起来了,苏进坐在一边,沉吟片刻,突然有了个想法。
他叫住贺家,问道:“你们这个程序,能不能先做个模板……”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贺家意外地看他一眼,道:“当然。你说的这个不难,只要先期收集的数据足够,很快就能做出来。”
苏进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彭书辛到京师大学了。
苏进还有事情想跟贺家讨论,直接就约了他在计算机活动室见面。
彭书辛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夹着一个又厚又重的公文包,快步走了进来。
计算机活动室的角落里有个休息区,里面摆着两张长沙发和一张矮几,沙发上乱七八糟扔着毛巾被之类的东西,显然学生们平时累了,就会直接在这里休息。
一个学生很不好意思地把东西收拾了一下,苏进和彭书辛坐下之后,还有人倒来了茶,非常周到。
彭书辛坐下来,环视四方,怀念地道:“这里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苏进好奇地问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彭书辛笑了起来:“我也是京师大学毕业的啊!以前我在学校的时候,计算机社团很出名,虽然我不是这个社团的,但不时也会有事过来一下。”他拍了拍沙发,又重复了一遍,“真是一点也没变!”
苏进开玩笑道:“是不是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年轻多了?”
彭书辛正色道:“哪里,我一直都很年轻!”
两人一起笑了,彭书辛把公文包放在矮几上,把里面的文件一份份拿出来,道:“事情办得比想像中的顺利很多,一些以为会拖点时间的环节,没想到都很顺利地度过去了。”
最上面的文件是专利类的,彭书辛工作做得很细心,专利注册得很细致,前前后后一共注册了十几种,把一些可能出现的漏洞都堵住了。
下面的文件则是跟谈修之方面合作的内容。
这些内容之前两边就已经商量过很多次,各项条款基本上都已经确认过了。
苏进扫了一眼专利,关注了一下项目种类之后,就接过了合作文件,翻了一翻。
现在彭书辛同时身兼两边的律师,这样其实很不规范,但是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苏进大概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他还是很信任的。而且,这样的合作苏进以及也经历过不止一次了,合同该是什么样的,需要注意哪些项目,他自己心里都清楚。
他翻过了之前讨论的一些要点,发现没什么问题,就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准备签字。
这一翻,他就微微一怔,扬起了眉。他问道:“谈董回来了?”
彭书辛摇头:“还没有。不过谈董一直很关注这件事,合同刚刚确定,他就让寄过去先让他签字。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早点签完合同,也好早点开始合作。”
先签字的人,当然是担着风险的……苏进看着他的名字,笑了笑,道:“我也没什么问题,那就签吧。”
他随手从旁边拿了一支签字笔,干脆利落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彭书辛忍不住提醒道:“这合同份量很重,你最好还是多看一下……”
苏进不以为意地道:“已经看过了,就这样吧。”
合同一式三份,他全部签完,盖上笔帽,把文件递还给彭书辛。彭书辛拿着厚厚的几叠纸,心里有点咋舌。
价值几亿的合同,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签下来了……
谈老板也好,苏进也好,都真是够心大的!
当然,他心里清楚,他们会签得这么轻松,一方面是很信任对方,想早日达成合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眼界够高,这样的合同,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一次普通合作而已……
彭书辛道:“第一批款项,预计会在月底前打到,后续分成按季度结算。帐单报表都会在那时候发给你,不会有问题的。”
苏进笑着点头,把合同收了起来。
这份合同签的是首付加分成的模式。先期谈修之会一次性支出两千万给苏进,后续按20%在利润中分成。除此以外,生产技术标准、月产量的底限,都需要在之前提交苏进审核,给了他相当大的权限。
彭书辛也是第一次签条件这么优厚的合同,他一开始还觉得变谈修之对苏进的看重程度太过头,但现在,他再一次佩服起谈董的深谋远虑了。
彭书辛还是很忙,搞定这件事情之后,又匆匆离开了。
苏进仍然平静从容,完全不像是马上会有一大笔款项入帐的样子。他回到郭天的电脑旁边,继续跟两人讨论起程序的事情来了。
短时间内,贺家要全力完成这个程序,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天工社团那边的工作。他现在已经知道苏进的承诺了,有点担心地看着苏进。
苏进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道:“放心,没事的,你做的这个,对我们来说还是好事呢……”
…………
京师大学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帝都的另外两边,还有两组人马正在为苏进的事情吵得焦头烂额。
第一方,是文安组属下的《考古》期刊编辑部。
《考古》编辑部在名义上属于文安组管理,但两边除了办公地点比较靠近以外,几乎算是不相干的两个部门。
事实上,随着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始,文安组的职辖范围越来越大,国安局下面已经有点容纳不下他们的存在了。
最近,有一些风声表示,国家要成式成立“国家文物局”,把文安组从国安局里独立出去。但现在还只是一个说法,尚在讨论筹备中。
《考古》编辑部是五天工作制,按理说周六应该是休息的。但今天,编辑部的几个重要人物都来了这里,一起坐在了会议室里。
会议桌旁边一共五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份文件。这是一篇文章,是直接投到编辑部邮箱的。
《考古》编辑部一共两个邮箱,一个对面公布,迎接广泛的社会投稿;另一个则偏向内部,会往里发送文章的通常都是有段位、或者有关系的修复师,有长期合作关系的。理所当然,投进后面这个邮箱里的稿件,也会更受重视,优先被录用。
而他们面前的这份稿件则有些不同。
投稿人的名字处于陌生和熟悉之间——陌生在于,这个名字以前从来没有出现在《考古》上,准确地说,它在任何一本期刊上都没有出现过。一级没有,二级没有,甚至三级也没有!
相对来说,这篇论文稿件的格式还是挺规范的。它打印得整整齐齐,封面上有着论文的名字、撰写者的名字以及来历。名字一共两个,这两个名字的来历,也是它一开始被忽视的重要原因。
这两个人,都是京师大学的一年级新生,没有段位,没有修复经历,甚至不是文物修复专业的!
而这两个名字投来的稿件,是一篇综述性文章。它的名字叫《常见文物材质判断方式及清洗用剂探讨》。这里面没有太多的新东西,基本上就是跟它的名字一样,把常见的文物材质和对应的清洗方式判断做出一些总结,列成了提要式的大纲。
《考古》的审稿制度还是很严格的,通常要经过初审和二审。就算是初审被刷下去的论文,也会再提交上来让另一个修复师进行二审,以免出现走眼的情况。
这篇论文,初审的修复师给的批复意见是“内容浅显,毫无新意,不予录用”。而二审过后,二审的修复师给出的批复意见依旧是“同意,不予录用”。
按理说,两次审核不能通过,它就应该被打回去,扔进垃圾箱或者彻底删除。
但是现在,它却被打印出来,还打印了好几份,放在了编辑部所有重要人物的面前!
这里面,包括编辑部的大主任和一位副主任,以及两位驻编辑部最高级别——六段的修复师。
副主任姓李,他正皱着眉头翻看面前的稿件,翻到最后,看着同样被打印出来的两行批复意见,道:“两位四段修复师做出了同样的批复,小屈,还有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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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的天天支持!!
0261 敲门砖
坐在四人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戴着黑框眼镜,骨架非常大,所以看上去骨节突出,非常削瘦。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一杯茶,可他却碰也没碰。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论文封面上的名字,重重地敲了一敲,问道:“当然有问题!这两个名字,主任你们不记得了吗?”
李副主任皱眉道:“什么名字?这不就是京师大学的两个学生吗?不过两个初涉文物修复的新手而已……”
他说到一半,就被大主任打断了。大主任姓岑,他眯着眼睛盯着前面那个名字,思索道:“好像是有点熟悉……”
《考古》编辑部内部关系不错,大主任虽然这样说了,但李副主任还是很直接地说:“熟悉又怎么样,两个大学生,屈晖,值当你大周末地把我们都叫过来吗?还麻烦了两位大师!”
两位六段坐在一边,听见李副主任的话,笑了一笑,连声说不要紧,工作为重。
六段修复师在编辑部里还是比较珍贵的,他们担任的主要是顾问的职务,平时不需要坐班,有事情的时候,再临时叫他们过来。
但事实上,需要惊动他们的时候并不算太多。
屈晖也跟着向两位六段致歉:“大周末请你们过来,实在太麻烦了。不过,这件事情的确很重要。”他从旁边拿过一本期刊,满含期盼地递到几个人面前:“你们看这个!”
“嗯?”李副主任一看,立刻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这本期刊的封面他再熟悉不过了,黑色的底色,上面有一口青金色的铜鼎,在光线下散发着神秘而迷人的光泽。黑色中,隐隐约约有一些略浅的符号,正是鼎上的古老金文。
这个设计是他们讨论了很多次最后才定下来的,正是上一期《考古》期刊的封面!
李副主任皱眉道:“你……”
话还没说出口,屈晖已经把它翻开,翻到了最前面那篇文章上。
这篇文章大家也很熟悉,它由屈晖亲笔撰写,里面的很多内容,都是由文安组的兄弟部门提供的。这篇论文被视为考古期刊的转型之作,发出去之后,在业内引起了很热烈的反响。
这样一篇文章,当然是在场的几个人全部过目过的。
屈晖摊开到某一页,手指重重在纸上戳了一下:“你们看这里!”
几个人同时低头,李副主任马上想起来,那篇论文的作者名是从哪里看到的了——正是这篇论文的事件里!
这篇论文主要分析的就是马王堆现在实用的那份方案,制作那份方案的人,据说是京师大学的一个社团,这个社团的社长,正是这篇《常见文物材质判断方式及清洗用剂探讨》的第一作者!
对了,李副主任依稀记起来,《考古》上这篇论文里虽然没写,但他拿到的资料上是有的。京师大学那个天工社团一共六个人,其中一个学生的名字,好像的确就是徐英,《材质与清洗》一文的第二作者!
李副主任轻“咦”了一声,意识到了:“你的意思是,这篇《材质与清洗》又是这个社团搞出来的?”
屈晖点头,道:“除非京师大学有两对同名同姓,还一起从事文物修复的学生。是的,这篇论文的作者,绝对就是马王堆方案的主创!”
他推了推眼镜,补充道,“其实也可以想像,如果不是同一组人,普通年轻学生,怎么会知道我们内部邮箱的地址?”
李副主任眉头未解:“唔,马王堆方案的确做得很出色……但是,就算是同一组人,我们也不可能因为这个给他们开绿灯啊。已经有两个修复师给予了批复意见,这篇综述论文内容太浅显,没到发表的标准!”
屈晖又推了推眼镜,老实说:“对,我也是留意到他们的名字,才把这篇论文从垃圾箱里重新翻出来的。”
屈晖有一个习惯,就是没事翻翻内部邮箱的垃圾箱,看看里面被驳回去的论文。
他倒不是想跟批审的修复师唱对台戏——事实上,大部分情况下,这些修复师的眼光都是不错的。他们驳回去的论文,的确都有无法发表的原因。
他只是觉得,即使是这样的论文里,也未必完全没有闪光点。没准能看见投稿者的灵光一现呢,也许对自己的工作还能有些触发。
他第一遍看完《材质与清洗》这篇论文时,想法跟批审的修复师一模一样——这么浅显的新手论文,怎么也会投到内部邮箱来?难道内部邮箱的地址外泄了?得好好追查一下才行……
他正准备关上窗口,突然留意到了这篇论文的作者名。
上期考古上那篇论文是他亲手撰写的,原始资料他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对能写出那种方案的年轻学生,他是打从心底里佩服……
所以,苏进和天工社团其余五个人的名字,他早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这时一看论文首页,马上对号入座,联系了起来!
很多时候,我们对一样东西的判断,会受到先入为主的影响。
同样一件平庸甚至是垃圾的东西,如果是无名小卒做出来的,可能马上就会被扔到一边。但如果出自牛逼大师之手,人们就会下意识地去想:也许这东西也有什么我没看出来的、牛逼的好处?
屈晖现在就是这样。他起初看这篇论文的时候,只觉得浅显平庸,没有太多亮点。
但是,当他意识到这篇论文的作者曾经完成过那样一篇让他惊叹的方案时,他顿时换了个眼光,心想:也许这篇论文里也有什么妙处,我没看出来?
于是,他又重新把论文翻到第一页,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两遍、三遍。
他终于发现这篇论文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它看上去的确浅显,只是新手入门。但屈晖每一遍看,都能发现头一遍看时没有留意到的东西。
这样一遍两遍三遍地看下去,明明很浅显的东西,屈晖却百看不厌,每看都有新收获。
最后,他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苏进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篇论文了!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心里对苏进的佩服,简直五体投地,连一句赞美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愧是苏进,不愧是马王堆方案的撰写者!
他也顾不上现在是周末了,当时就拿起电话,一个个通知了主任、副主任以及两位六段顾问,请他们赶紧到编辑部办公室来。
现在,屈晖把自己发现这篇论文的经过讲了一遍,难掩激动地道:“我一开始怎么就没看出来,这篇论文跟马王堆方案是一个人写的呢?简直愚蠢!它们明明就是一脉相承!”
“一脉相承?”岑主任的眼睛本来就不大,这一眯就更小了。但是他眯起的眼睛里,隐隐有精光闪过,“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屈晖斩钉截铁地道,“主任,副主任,两位顾问老师,我们之前不是打算把考古转型,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门路吗?”他的手指再次重重戳在了那薄薄的几张纸上,大声道,“这篇论文,就是契合我们的转型思路的。拿它当敲门砖,再好不过了!”
这样一篇浅显的、被两位修复师判定为不予刊登的论文,屈晖却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两位主任对视一眼,同时拿起了面前的论文。
两个主任里,岑主任是懂行的,他是正经老牌历史系硕士出身,对文物考古也有一定的认识,底蕴相当深厚。李主任却是纯粹事务性的,对这方面的了解非常粗浅。
李主任在编辑部里主要负责的是行政后勤之类的工作,向来不会特别去关注刊物上的论文——他也看不懂。但这一次,他拿起苏进的论文,一看就看进去了。
这篇论文果然写得非常浅显,非常适合新手阅读。它虽然写的是“常见文物材质”,事实上,却涉及文物的全部十个门类,非常齐全。
同时,它写到了文物与文物之类的关系,出土文物与传世文物之间的差别,不同环境下文物受到的污损情况,每次污损情况的前因后果以及应对办法……
看上去只是简单的列举,但却列举得非常齐全!
李主任看得入了神,看着看着,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法——看完这篇论文,他也能判断这些文物的材质,以及它们的污损情况了!也许还不能上手修复,但至少也有了个通盘的了解!
身为一个外行人,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道:“果然是写给新手的啊……写得挺好的,看着挺轻松……不过的确有点浅显……”
他自言自语说了半天,发现主任也好,两个六段顾问也好,都没有接他的话。他这个新手都把论文看完了,这三个实力强大、底蕴深厚的老手却仍然沉浸在里面,迟迟没有拔出来!
李副主任疑惑地看向屈晖,结果发现,屈晖也盯着手上的那十来页纸,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
他先前明明说过,他已经反复看过很多遍的,还没有看够吗……
这篇论文,尤其有什么样的奇妙之处?
0262 新设备
《考古》编辑部集体埋首于苏进的论文中时,帝都的另一边,也有一批人正在为苏进送来的东西感到惊讶。
那是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人,他们有的皮肤粗砺,像是长年站在工作一线的人。有的肤色苍白,戴着眼镜,仿佛经年埋首在实验室或者设计桌旁边的研究员。
而现在,他们对着一大卷、足有十几张的图纸,激烈地讨论着。
蓝色工装的背后,写着清清楚楚的四个大字——“平天机械”。
乐新征站在这些人旁边,解释道:“麻烦各位老师了。这是一个修复师突如奇想,提出的想法,可能没啥实用性。你们先看看,不行的话直接跟我说就行了,不用勉强……”
“勉强个什么?”
站在人群最中间的一个是中年人,跟屈晖一样戴着黑框眼镜,但身材可比屈晖雄伟多了。他微妙地融合了身边两种人的特色,肤色苍白,长相却有些粗犷,两只手的手指粗短,指腹掌心满是厚厚的、去不掉的茧子。他似乎是一个曾经长年工作的老工人,后来转行做了设计师,却始终没有脱离一线。
乐新征看着他的表情非常尊敬,叫道:“徐老师……”
姓徐的中年人的眼中散发着灼热的光芒,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图纸,大声道:“好,真是太好了!”
乐新征一怔,疑惑地问道:“真的这么好?”
姓徐的中年设计师猛地抬头,问道:“设计这个的,一定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文物修复师吧?是几段的大师?七段?八段?”他深深吸了口气,不可置信地道,“不会是九段吗?对,还真有可能!”
乐新征被他的话惊到了,连忙摆手说:“不不不,不是,是一个修复师设计的没错,但经验应该不算太丰富吧,很年轻,还没有入段呢。”
“什么?!”姓徐的中年设计师惊讶地看向乐新征,表情古怪地说,“这个挺关键的,你不要唬弄我啊……”
乐新征说:“当然没有!这是谈董的朋友,谈董挺重视的,要求我们满足他的一切需求……怎么,真的是很厉害的修复师?”
“对!非常厉害!”姓徐的中年设计师道,“这些设备……”他表情古怪地摇着头,“没错,可以这样用,就应该这样用!”
他直起身体,没理会乐新征,跟周围的人激烈讨论了起来。
乐新征在自家公司里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正想打断他们,追问一些细节,突然电话响起,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顿时乐了起来,道:“说人人到……”
姓徐的设计师正在跟旁边的人说话,不知怎么着却第一时间听见了乐新征的话,同时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大喜问道:“是画出这图纸的大师打来的?”
乐新征不顾解释“大师”什么的谬误,点点头,接起电话,跟对面的人说了两句话,突然轻“咦”一声,疑惑地问道:“要得这么急?”
“……”
“哦……正好我们的设计师在这里,我让他直接跟你聊聊?”
乐新征话还没说完,手突然一紧,电话已经被人抢走了——当然就是这位姓徐的设计师干的。
姓徐的设计师握紧乐新征的手机,迫不及待地对电话那边说:“大师您好,我叫徐启明,是平天机械的总设计师……”
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清晰地传进了徐启明的耳朵里:“徐老师您好,久仰大名,有件事情想请教您一下。”
听见这个声音,徐启明就是一愣。这个声音……有点过分年轻啊?
他抬头看向乐新征,指了指手机,又指了指桌上的图纸。乐新征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徐启明表情更奇怪了。
真的就是图纸的设计者?这么年轻?
严格来说,这图纸一点也不规范,只是简单地提出了需求,数据上只有个大概,可以说错谬百出。但徐启明什么经验,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画出这些图纸的那位设计者,对文物修复有着极深入、极深厚的经验!
只有这样的人,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才能提出这么准确的需求来。
对面说话的这个人,也太年轻了吧?
不过既然乐新征也确认了,徐启明也就姑且相信了。
他连声道:“没事没事,有事你说。”
对面的当然是苏进,他问道:“您已经看到我托人拿过去的图纸了吧?”
“对对,看过了!”徐启明说到这个就很兴奋,他正要表达一下心中的激动之情,突然听见苏进问道:“这样的设备,如果要制作出来的话,需要多长时间呢?不需要大批量成品,只需要样机就可以了。”
徐启明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图纸,冷静了下来。他思索片刻, 道:“嗯,我刚才大致看了一下,您这些设计并不算是完全创新式的,基本上都是在现有其他设备上进行的改造。”
苏进立刻同意:“对,就是这样的。主要是现有设备在考古和文物修复上的一些应用。”
这也是徐启明激动的地方。一直以来,这都是平天机械设计制作的方向。他们搞的不是纯粹的科研,而是机械和设备在考古以及文物修复上的实用化。所以,苏进提出的这些需求,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实现,关键就是其中的想法,在苏进提出之前,他们真是完全没有想到过!
以诚待人,必得人以诚待之。徐启明很诚实地道:“是的,这样的设备,要做出来不太难,最难的是后期的实用调试。必须多次调试,才能设定出合适的参数,进行应用。”
他又看了一眼手边的图纸,举了个例子,“譬如您这个x光探伤仪,就是对x光机的一种应用,所以只需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就可以了。但是实际应用的话,针对每种不同材质的特殊情况,各种大小伤痕的判断,都需要一一考虑、把它们设定进去。这就是麻烦的地方了……”
苏进笑了起来:“你说得对,不过我想,能不能在实践中进行设定呢?”
“嗯?”徐启明发出不解的声音,苏进道:“我这里有一些学生,正在进行一些文物修复工作。文物等级不高,但是类型比较广泛。我想,能不能请你们配合,在实际工作中探测数据,进行数据调试工作?这样一来,既可以协助他们工作,也可以更快地收集数据。”
苏进完全没问他画出的这些图纸能不能用,平天机械愿不愿意配合。这一方面是因为徐启明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这些图纸有着足够的自信。
只有什么时候设计成形、投入使用的问题,绝没有能不能用的问题!
徐启明呆了一会儿,立刻道:“我们这边可以配合!”说完,他听见旁边乐新征清嗓子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不好意思地对电话那边说,“呃,我们内部可能还要再讨论一下。不过应该没问题,我可以全力配合!”
苏进笑了两声,说等他们讨论的结果,请他们尽快,就挂上了电话。
徐启明还想跟他再多说两句,问一下他的设计思路呢,这时也只能遗憾地收了线,把手机还给乐新征。
乐新征接过自己的手机,恨铁不成钢地说:“徐老师,就算是合作者,能提条件的条件的时候,也是要提一下的。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哪边的人了啊……”
徐启明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怔神了半天,突然道:“乐总,回头派人合作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我愿意出这个外勤!”
平天机械不时就要出一些外勤的,指导客户使用设备、帮助他们调试设备什么的。徐启明向来对这样的任务避之唯恐之及,没想到今天因为苏进的事,竟然自己主动提出来了。
乐新征瞪着他,最后无奈地挥了挥手,吩咐旁边的助理道:“再跟苏进沟通沟通,赶紧设计一套合作方案出来吧……”
这是一个新助理,原先的徐方巧还在外面替苏进跑装修的事情。这个新助理还没有摸透乐新征的脾气,业务方面也没有徐方巧熟,乐新征用起来不太顺手。
他多嘱咐了两句,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徐方巧,无奈地心想:现在的平天机械,搞得像是在围着苏进一个人打转一样……
…………
乐新征想归想,很快就派出了一支设计师队伍,带着苏进给的图纸奔赴现场,全力协助他的工作。
乐新征心里明白,当前平天机械发展最大的瓶颈,就是相关新设备设计的问题。而这个,需要的专业性实在太强了。
机械设备的工业设计他们从来没问题,问题就在文物考古方面。
现在的文物修复师,愿意配合使用机械的能力通常比较弱,能力强的高段修复师大部分又排斥借助现代设备……乐新征要找到合适的、专业能力强的修复师,真的很不容易。
而苏进兼具两者,恰到好处地为平天机械解决了这个问题。
虽然苏进现在说的是个人定制,专门定制一批供给天工社团使用。但以苏进跟平天机械的关系来说,到时候定制完了,觉得可以推广,申请授权量产,会有什么问题?
当然,在此之前, 平天机械还是要做好服务,配合苏进,尽快把试制品先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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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3 外行?
今天到下午收工时,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的总分为798分,暂列第26位。
一天时间,他们一共得到300多分,连超两个文物修复专业,在天榜群里引起了一次又一次震动。
不管就哪个角度来说,这个成绩都相当惊人,足以在吉光榜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而下午,苏进在京师大学历史学院办公室里说的那句话,也很快传到了这里来。
这当然不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学生出来说的——他们因为储晓方的事情受到打击,还没有恢复过来呢。
全国的高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连通的。当初其他学校的学生会通过高中同学之类的到京师大学来打听消息,现在,消息也会通过这样的渠道,反向传播出去。
很快,连续三个不同的人在群里发布了同样的消息,一瞬间,群里所有的讨论、所有的反应全部消失,变成了一片死寂。
那时候,正是天工社团今天的分数停止变化的一刻。即使是心高气傲的天榜群体, 也不得不承认,连续三周这样涨分,他们已经展现出了足够的能力——比他们先前预想中的厉害多了。
面对这样的成绩,他们无话可说,只能赞美。不管这赞美是发自真心,还是酸溜溜的,至少这一刻,天榜群里和乐融融,感觉像是歌舞升平一样。
而这个新闻一爆出来,就没人能再说话了。
一开始,没人相信这个新闻是真的。
这,这也太夸张了!
三个星期拿800分,已经是牛逼得不得了的成绩了。要再用41天的时间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这是什么概念?
就是说,要在41天时间里拿到三千多分——这是人类能达到的速度吗?
更何况,不管能力再强,他们只有六个人,登记吉光榜的时间只有三个星期!
“假的吧!”马上有人叫出来了,“傻逼才会这样放话啊!”
一个人这样说的确可能是假的,但是连续三个人呢?
连续三个人放出了同样的新闻,这三个人中的每一个都在群里有点名声,其中两个还在个人榜榜上有名。他们绝对不可能开这种玩笑,也不可能把没有确认过的消息,就这样贸贸然地放出来。
即使不是玩笑,也不是假的,那就是……真的喽?
“是谁说这话的?他们那个叫苏进的社长?他这是疯了吧?”
这时候,真的有好几个人觉得苏进精神不正常。正常人、稍微有点常识的,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甚至有人开始阴谋论了。
吉光榜上展示得清清楚楚,天工社团虽然一共有六个人,但正式从事修复的只有五个。这个叫苏进的虽然是社长,但从来就没有亲自动过手,应该是个外行,专门负责管理的。
一个外行,为什么会说这种话,还在天工社团其他学生拼命努力,在吉光榜上奋力冲榜的时候?
要知道,话都已经放出来了,要是到时候完不成,被羞辱的可不止是社长一个,而是天工社团这个整体!
难道天工社团内部出现矛盾了?社员们成绩太好,被社长嫉妒了?
这世上总有心思阴暗的人的,不久就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阴谋论,竟然还有好几个人表示赞同。
但很快就有人无语了:“你们都不怀疑,这个叫苏进的社长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表示吗?”
“管他为什么,他一个外行,说这样的话就是蠢!愚不可及!”
“呵呵,外行?去京师大学的网站看看吧,这件事他们刚才在网上直播了!”
“直播???”
一听这话,群里所有人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时间,京师大学学校网站的流量有了小规模的提升。
先前苏进进行修复的全过程都被学校网站进行了直播,甚至连后面跟文修专业石志祥的对峙,也被播出来了一点点。明眼人根据这里面的一点只言片语,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前因后果。
一开始,校网站的人还有点不放心,犹豫着问道:“这算不算家丑外扬啊?”
柳萱眯着眼睛,果断地道:“没事,有光就有影,哪里不是这样?苏进的表现,已经足够弥补了。回头学校再把处理决定放上去,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对方惊叹地看着柳萱,道:“柳学姐,你这是逼宫啊……”
柳萱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校长想要的呢?”
就算是校长想要的,他老人家没发话,你就敢这样做,也真是够大胆的……
总之,到现在,那段现场直播还挂在京师大学的网站上,一刀也没剪。
这段视频,天榜群所有人全部都看呆了、看傻了。
刚才谁他妈说天工社团社长是外行来着?快给老子站出来?!
这是外行?你家外行能修复五级文物呢!
无数人在心里这样咆哮,但天榜群却寂静无声,没一个人在这时候说话。
他们跟会议室里外的那些外行学生一样,被苏进的动作吸引了。
而且因为他们是内行,他们看出来的东西更多。
就像苏进说的那样,他这次修复的虽然是五级文物,但要说修复难度,并不算大。
主要是因为这个朱漆木箱的来头虽大,保存得却很完好,损坏程度有限——所受的损害,还是那种很容易被修复的。
但好修归好修,真正要上手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首先一个大问题就是:他们基本上都是学徒或者段位不那么高的修复师,对文物又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于是在面对这种等级的文物的时候,他们天生就会有一种畏惧感。
这可是五级文物!万一修坏了怎么办?
就算不是有意的,他们经常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当然,对文物有所敬畏是好事,但敬畏过头,就很容易缺乏自信,很有可能影响正常的工作心态。
很多有见识的老师,会从一开始就尽量培养学生的自信心,让他们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一颗平常心。
但老实说,非常难。
高级文物的价值摆在这里,动不动就价值几千万上亿的,这么值钱的文物摆在面前让你修,修坏了就跌价……说不紧张就不紧张,哪有那么容易?
更高等级的修复师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情,就别为难吉光榜上这些小年轻了吧。
面对高级文物会有心理障碍,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们也明白,针对这种情况,没别的办法,只有壮着胆子多修!
多修到一定的程度,修复的成功率高到一定的程度……也就淡定了吧。
当然,光是这种顾虑,都是只有一小部分低级修复师会有的。这种人,一般都是师门重点培养的对象,机遇和资源都比普通人多得多得多。
不是这种人,哪有资格有这种担心?
有低级文物给你磨练手艺就已经不错了,高级文物?你是不是想得太早了一点?
而现在,这些有多余担忧的天之骄子们,也全部都呆住了。
从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过来看一个小社团的视频到震惊不已再到自惭形秽,他们也不过只用了五分钟时间而已。
在这个视频里,苏进所用的手法姑且不说,他在修复中表现出来的心态,就已经足够甩他们十万八千里了!
苏进修复这个五级文物的态度,就跟他们修复一级二级文物差不多轻松。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经历过千百次这种等级的修复,已经从起初的小心翼翼,彻底变成了久经磨砺的风平浪静。
但是,以他的年龄、以他的身份,这怎么可能?!
“这个苏进,究竟从哪里来的,查得到吗?”
天榜群仍然寂静无声,但电脑后面,已经有好些人转过头,表情严肃地问着。
问话的基本上都是吉光榜最上层的几个文修专业,大部分都是排名前十的,甚至包括了第一的江南大学和第二的浙北大学。
他们在天榜上位置这么高,后面肯定都是有背景的。他们分属于各个文修家族,其中大部分的规模比石家还要大。而个人榜上排名前列的那些人,譬如千秋雪、紫气东来等等,也无一不是各大文修家族悉心培养的天才子弟。
之前他们是没把苏进和天工社团放在心上,现在看见苏进的视频,在心里暗暗地把自己跟他的能力进行了一下对比,顿时心情复杂起来,立刻让家族里其他人去调查这个人的来历。
下完命令,他们转回头来继续看视频。
这一次再看,他们的心态更加慎重,看出来的东西也更多。
苏进的优势,不仅仅只有心态。事实上,他的手法也有很多独到之处!
文物清洗,尤其是漆器这种比较复杂的东西,并不像普通人想像得那么容易。
所有的清洗剂都是有腐蚀性的,区别只是程度轻重而已。
所以,使用清洗剂时,总需要伴随各种不同的手法,一方面能够强化它的效果,另一方面可以避免损伤文物。
在他们看来,苏进使用的手法,就是最好的手法,他控制得极为完美。正是因为这种控制,才让清洗剂发挥了最大的效果,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让漆面以及白铜产生了天壤之别的变化。
天榜群的学生们暗暗在心里估量,发现,这种程度的手法,他们没一个人能做到!
这个苏进,不是外行不说,能力甚至超过了他们全体!
0264 挺爽的吧?
天榜群的学生们越看越是心惊,表情越来越严肃。
作为这次纷争焦点之一的文物清洗剂,也引起了他们的重视。
他们都是各门各派悉心培养出来的人才,分辨并调配辅助试剂,向来是他们的重点训练项目之一。
常用试剂的状态、粘稠度、颜色,他们都清清楚楚,一看就能认出来。
结果这一次他们的本事失效了。苏进前前后后一共使用了十几种试剂,有清洗用的、有加固有的、有粘合用的,但所有的试剂,他们没一种能认出来!
他们绝不相信,以苏进的年龄,他能自创这么多种试剂,那一定是他的师门秘传下来的了。什么时候,文物修复界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家族或者门派?他们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他们一边看,一边深深思索,直到视频播完,他们还没有抬头,又把视频拉回到前面,想重新看一遍某些关键部分。
他们是在线看的,拉回前面需要重新缓冲。看见视频中央不断转动的菊花,好几个人按捺不住地爆出了粗口。
很快,除了这些学生以外,他们背后的各文修家族也开始关注苏进了。
其中一部分非常慎重,看过之后,还拿着这个视频当起了教材,教导起了自己的学生。另一部分,则在仔细研究比对之后,派人去调查苏进使用的试剂,看看那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好的效果。
而在京师大学官方网站正式放出采访视频之后,原本已经略微平息的事态再次发酵,又一次引爆了热点。
网站上的视频除了少量编辑、解说和配乐之后,一刀未剪。于是,先前的传言迅速得到了证实。
苏进的确发下了那样的狂言,简直嚣张得不知道让人说什么话好。
有些人对此表现得很慎重,开始进一步追查起天工社团,以及苏进这个人的底细。
苏进的修复能力的确很不一般,绝对不可能是个傻子。即使不是傻子,那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难道不知道?
他会当众说出这种话来,肯定有他的仗倚,那就得知己知彼,好好地查一查!
也有人只顾着生气了——苏进不是傻子,不代表所有人都不是。
苏进当着所有人的面,定下了一个“小目标”,要在12月31日前,在吉光榜上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
就像京师大学学生们想的那样,这只是个小目标的话,那大目标呢?
龙抬头吉光榜更新之前,他们想拿到多少分,走到什么样的进步?
现在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位列第26位,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位列第3。从26位上升到第3位,这中间要踩过多少文修专业?
这意思明摆着就是,他们要在41天前,踩过几乎全华夏所有的文修专业,剑指前三!
而排名更前面江南大学和浙北大学就可以逃过了吗?
不,这只是苏进的“小目标”,更大的目标,还摆在后面呢!
天榜群里不少人都是这样的思路,他们顿时就爆了。
他们反复讨论,41天拿到三千分,冲击吉光榜前3的可能性。
讨论的结果是,就算苏进个人能力超强,天工社团全体都很牛逼,他们也办不到,没人办得到!
江南大学、浙北大学,每个学校的文修专业上下都有千人。上千人加起来都做不到的事情,天工社团6个人凭什么能做到?
苏进的心简直太大了,脸也太大了。难道一次成功的修复,对京师大学文修专业一次成功的打脸,就让他膨胀到这种程度了吗?
说这种话出来,就等于是把自己的脸扔在了地上,等着人上前来踩!
一时间,天榜群里像是爆炸了一样, 无数言论向上翻滚,伴随着大量数据、大量分析、大量判断。
以往吉光榜上所有牛逼人物、所有牛逼社团的事迹全部都被翻了出来,一个个分析,一个个对比。越是对比,他们越是气愤苏进的傲慢。
说这种话,把吉光榜置于什么地步了?把他们这些吉光榜上的社团, 又当成什么了?
转眼间,苏进简直有公众之敌的趋势,遭到了天榜群无数人一致的批驳。
在这种趋势下,甚至有人同情起了京师大学文修专业。
有人说,苏进傲成了这样,难怪京大文修瞧不惯他呢。说不定平时被欺负成了什么样,最后才会反弹,做出这种事情来了……
一切都是有因才有果啊!
有人这么阴阳怪气地说着,甚至还有几个人暗戳戳地附和了起来。
“放屁!”
突然,一个青色的字体在群里出现,毫不客气地痛骂他们。
这个字体一出现,群里正在说话的人顿时全部都闭了嘴。
qq群的常用颜色只有那么多,一个千人大群,难免不会出现撞色的情况。
但只有两种颜色,从来不会出现撞色。一个是深青,一个是紫色,这代表着群里最顶尖的两个人——
江南大学的千秋雪,以及浙北大学的紫气东来!
深青色,是千秋雪的代表色。就算是个人榜那个群,她也很少出声说话,更别提天榜群这边。
没想到她今天竟然出现了,一来就是怒骂。
千秋雪打字速度不慢,很快又一段话又出现在群里,跟前面那两个字同样的不客气:“技不如人,用下三滥的手段暗害对手,砸毁对方的工作室,偷走对方的材料——这种人,也配当修复师?简直耻于与他们为伍!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如果还要点脸,就应该把这个人逐出师门,真心实意向天工社团道歉!”
下三滥、耻于、要点脸……
千秋雪一系列用词极为激烈,完全没给京师文修留一点面子。
这种情况以前可从来没有出现过。
文物修复是个传统行业,越是这种老行当,就越是要面子。大家一向讲个花花轿子人抬人,没有好处,也要强行找几分好处出来,怎么可能像千秋雪这样,正面直斥,当众驳人面子?
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缺乏阴谋论者,千秋雪这种行为,顿时让人联想开了——她这样做,是不是也代表她背后的薛家?
薛家这样的大家族,是不是也对石家产生不满了?
这时,在江南的一处宅院里,一个女孩正侧头埋怨地看着不远处的另一个女孩,道:“你这样说也太鲁莽了,师父知道了一定会骂你的……”
电脑面前的另一个女孩,气质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冰冷。她的凤眼微挑,眼眸深处却隐约含着灼热之意,那是一种燃烧灵魂般的热度。
她冷冷地道:“师父知道了,也会跟我一样痛骂!这种败类,竟然也是文物修复师,简直想到就觉得丢人!”
冰冷的气质与激烈的言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她身上却一点也不显得违和。
这个人正是目前吉光个人榜上排名第一的“千秋雪”!
千秋雪是一个女性修复师。
这种传统行业,女性相对比较少,但薛家却不一样。她们硬是从传统为男性的修复师界里闯了出来,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千秋雪眯起凤眼,盯着吉光榜,冷冷地道:“自我登上吉光榜首位开始,这样的话,我们还听得少了吗?这群小人,只会妒贤嫌能,除此以外,一无是处!”
千秋雪是少见的女性修复师,在这个男性统治的世界里,压倒无数男性修复师,位列首位。下面被她压倒的人里,从开始骂到现在的不在少数。现在骂的的确是少了一点,但暗地里腹诽造谣的,从来不在少数。
千秋雪移动鼠标,再次点开京师大学官网的那个视频,盯着苏进面带微笑,从容修复的样子,半晌后淡淡笑了起来:“看到你跟我一起被骂,真高兴啊……”
她身边的那个女孩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笑道:“其实被骂又被人拿来没办法,也挺爽的,对吧?”
千秋雪的笑容如同雪地阳光一样,冰冷却灿烂。她重重点头,毫不犹豫地道:“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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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冷了,抱着猫真舒服啊……毛毛软软暖暖……
0265 去做吧
不管苏进的“小目标”在华夏各个文修专业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对他来说都一点影响也没有。
他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那句话的,而以他的性格,说出之后,要做的就是想法设法去实现它。
41天拿到3000天,在几乎所有人眼里都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苏进却从不这么觉得。
3000分而已……现在他们手握承恩公府,完全不缺可修复的文物,这样一个目标,为什么达不成?
不过,这个目标多少还是有点压力的,所以他从今晚开始,也忙碌了起来。
首先是徐启明带着一帮人,直奔承恩公府。
他们开来了一辆车,带了大量的电脑和各种设备。
骆恒带着改建组几个人守在那里,给他们发了几个工作证,表示他们是以改建组的名义,正式进驻这里的。
苏进等在这里,他领着徐启明等人进去,指定了一个堂屋,徐启明等人立刻把地方腾开,在里面把电脑和设备组装了起来。
各种粗大的电线在地上攀爬,四周打起了白炽灯,没过多久,这里就变成了一个相当专业的机房。
没过多久,一批学生也来了。他们同样带着自己的电脑,被骆恒发了工作证。
为首的正是郭天,其余的全部都是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的人。未来一段时间,他们社团的活动地点同样会被安排在这里。
苏进给他们安排的是离得比较近的一个花厅,学生们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
夜晚的承恩公府阴影幢幢,看着有点可怕,但来来往往的人和热烈的气氛迅速冲淡了学生们心里的恐惧。
天工社团的学生完成了今天的工作,还没有离开。他们站在一边, 好奇地看着郭天等人,看见贺家站在中间,正在跟那些学生交待着什么。
贺家平时在天工社团能力也很突出,但当他站在计算机社团这些学生们中间时,身上仿佛又多了某种说不出的气质,更加笃定、更加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样。
这时,苏进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到了天工社团学生们的面前。他一过来,学生们立刻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像是迎接首长检阅的小兵们一样。
他们脸上有些好奇,又有些兴奋,跃跃欲试地看着苏进。
苏进环视着他们,开口问道:“吃过饭了吧?”
学生们完全没想到他首先问的是这什么,一愣之后,一起笑了起来。
“吃过了!”他们齐声回答。
苏进又问道:“我给大家定下的那个目标,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了!”又是一次齐声回答。
苏进注视着他们。
学生们的脸上有激动、有期待、有雀跃,惟独没有紧张和畏惧。仿佛在外面引发无数震动的那句话,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又一次挑战一样,跟以前那些并没有太大差别。
苏进笑了,点头道:“很好,那我们就去做吧。”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波澜,平静极了。
…………
没过多久,骆恒也来了,听到苏进的安排,他非常吃惊。
他用全新的目光看着苏进,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道:“我以为我已经认识你了呢,没想到你……”他摇摇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苏进笑了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我们社团能不能成,就看你的能量了。”
骆恒细细把苏进刚才跟他说的话在心里揣摩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有你这句话,那还有什么问题?!”
接下来,苏进跟着骆恒一起忙碌了起来。
在今天回去京师大学之前,他们本来就在察看资料,准备承恩公府的改建方案。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放资料的那些屋子里,灯火通明,准备挑灯夜战。
外面,贺家带着计算机社团的学生和徐启明一起,把各种机器设备架设了起来。
徐英等人重新开始上午的工作,准备了各种测量仪器,从头开始测绘工作。
晚上不是自然光,不能进行正常的修复,但是做做测量还是可以的。
没过多久,贺家他们也加入了天工社团的工作。
一个个数据被测了出来,通过电波传输到电脑上,化成一道道曲线与直线,架构了起来。
一道道微光扫过建筑物的表面,同样化成图像,形成骨架。
一群学生,和平天机械这一群设计师,现在要把整个承恩公府彻底地化成图形,存进电脑里!
这一夜,承恩公府的灯光亮到很晚,而无论是天工社团也好,骆恒手下的改建组成员也好,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也好,一个个都精神奕奕,一点多余的疲倦也没有。
直到深夜,工作暂时告一段落,苏进才抬起头来,舒了口气,对骆恒说:“安排大家休息吧,明天再来。”
骆恒第一次跟苏进这样密切合作,越到后来,心里越是佩服。
最见接触时,他以为苏进只是一个有能力的学生,后来虽然有所改观, 但苏进的身份在他心里仍然一直挥之不去。甚至两边谈及深入合作时,他脑中也还残留着这样的想法。
而现在,他才算真正认识了苏进,见识了他的能力!
他偶尔抬起头,深思地看着苏进时,会忍不住心想: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得到的经验?他的学识真的有尽头吗?
但这样的想法通常只是一掠而过,紧接着,他又被苏进拉进工作的漩涡,只能紧紧跟着他的想法,完全没办法主动拔出来了。
此时,苏进提议休息,骆恒回想着刚刚有点成形的方案,有些意犹未尽地道:“刚刚搭了个架子而已……不然今天通宵把它搞完吧?”
苏进摇了摇头道:“文物修复是个细致工作,只有充沛的精力和体力,才能保证不出错。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
骆恒听着他的话,突然有种受到老师教诲的感觉。他痛快地点头道:“行吧,那就各回各家!明天再继续?”
苏进展颜一笑,点头道:“明天再来!”
…………
第二天,天榜群里诸人想着苏进昨天立下的“小目标”,一早醒来,还没有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摸手机看吉光榜的分数。
发现分数并没有变化,他们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失笑:哪有这么快?这么早,文安组都还没有上班呢!
但这种心情却一直持续着,一整个上午,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有点心不在焉,不时就掏出手机看一眼。
在他们想来,苏进当众说的话,不可能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不管能不能达到目标,他们总之都会尽量努力一下的。
今天上午,天工社团一定会快速涨分,说不定比昨天涨得还厉害!
但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一早上,天榜群里不少人都刷了至少三四十遍手机,一开始还好,到后来,他们简直要怀疑吉光榜网站是不是出问题了。
天工社团的分数,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一分也没有增加!
这,这也太不正常了!
昨天下午,就算他们增分速度变慢,但分数也是一直持续上涨着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集体放假了?在苏进立下这个宏伟“小目标”的时候?
一时间,有人试图打电话给高校联盟的客服,问问吉光榜是不是当机了。但很快,其他人就提醒了他们。
当什么机?没有变化的只有天工社团而已,其他不少组织都多多少少有些变化。
尤其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这一上午,就增加了20多分!显然正在跟天工社团校劲儿呢!
半天20多分,平时看着还挺厉害,但跟天工社团昨天华丽丽的战绩比起来,就很有些寒碜了……
不过再怎么华丽,那都是昨天的。事实是,天工社团今天,就是一分也没有得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算没有昨天的状态,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啊?
一瞬间,阴谋论又来了。
也许是昨天那个目标,是苏进擅自定下来的,天工社团其他人并不知道?然后他们对苏进的要求不满,发生内哄了?
这种议论只是纯猜测,像这种无本之木,维持不了多久就消失了。
大部分人还是很好奇,再次打电话去京师大学找熟人打听——天工社团,究竟怎么啦!
0266 方案
这时天已大亮,承恩公府的变化在白天看起来更加明显。
苏进还在设计承恩公府的改建方案,而这时给他打下手的,除了骆恒和一个改建组的修复师以外,又多了两个人——正是裘韦两位四段修复师。
这段时间,一到周末,他们的工作地点就像被设在了南锣鼓巷一样,出门就过来了。
天工社团虽然只有五六个人,但以他们完成工作的速度,两位四段一直都还是挺忙碌的。更别提,除了正常工作之外,他们还主动抽空旁观学生们的工作——连他们也没想到过,几个还没入段的新手学生,真的能教会他们两个四段不少东西。
但今天却不一样了,他们一来,跟苏进碰头,苏进就一拍脑袋,像是刚刚想起来一样,有点懊恼地说:“都忙忘了……抱歉两位老师,今天你们可以休息一下。我们社团暂停活动,暂时没什么需要登记的了。”
裘韦两个四段对视一眼。昨天他们可是从头跟到尾的,天工社团的工作非常正常,一点问题也没有。学生们一如即往地振奋,干活特别积极。怎么今天突然就要暂停活动了?
两个四段也没跟苏进客气,直接就问出来了。
苏进笑了笑,说:“我们做一个比较大的计划,现在是这样打算的……”
他把自己的计划跟两个四段简单介绍了一下,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另外一边就有人叫起来了:“苏老师,这边的结果出来了!”
苏进匆匆忙忙地向两个四段一点头,快步向那边走过去了。
裘韦二人站在原地,望着苏进的背影,看着他跟对方交流,俯身去看电脑屏幕,再次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好像有点意思?”
“太有意思了!”
他们觉得有意思的结果就是,他们决定留下来,配合苏进的工作!
于是一下子,苏进就多了两个四段的助手……
昨天晚上,苏进在骆恒的配合下,已经搭建起来了承恩公府改建方案的整个框架。
今天他要做的,就是往框架里填充血肉。
这其中的一个重要项目,就是贺家与计算机社团的工作。
昨天,贺家在前期测量时,决定把整个承恩公府虚拟化,用3d图像的方式来进行前期修复,设计修复计划。
苏进大加赞同了他的这个想法,决定把他的方案作为改建方案的重要组成部分。
也就是说,他要把整个改建方案虚拟化、图像化,用最直观的方案,把它呈现出来!
这是一个大计划,如果单靠计算机社团,就算还能加上贺家这个天才,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
正好这时候,苏进联系上了平天机械的设计部门,说动他们也加入了进来。
在这方面, 徐启明无论是经验还是能力,都比计算机社团这些学生强多了,甚至贺家这种天才暂时都有所不如。
他们一加入,进度顿时加快。
于是,现在着手进行方案设计的何止苏进一个人?好几个组织配合着他,围着他打转!
不过,这些人全部都心甘情愿。
有这样一个大工程做核心,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只是空中楼阁,而变得实际起来。
这时候,大家才真正意识到苏进的能力有多强。
平天机械设计部门也好,计算机社团也好,做的其实都是辅助性工作。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在这时候,甚至只能配合着打打下手。
就连骆恒和改建组成员——他又叫来了三个人,改建组人马增加到了五个——以及裘韦两个四段,也只能做一些辅助性工作……这还要他们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不掉队。
绝大部分核心工作,都是苏进独力完成的!
他们能感到,苏进的胸中自有丘壑,那种感觉就像是,承恩公府在他脑子里,存在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一个是现在的,一个是改建以后的。
而改建模式是即定的,苏进从一开始就知道,怎么把前者导入到后者去,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做”而已。
随着时间流逝,修复师们越来越吃惊,心里一开始对苏进的试探或不服完全消失。
他们心里很清楚,要在脑海中完整设计出改建过后的建筑有多难。而即使设计出来了,要让它完成,也充满了大量的细节工作。建筑这东西, 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做得不对了,就会影响到全体。
而这一切困难,对苏进来说都像是不存在一样。
从开始到后来,他从来没有出过错。他就像一把无比精准的指南针,领导着这些成熟的修复师、设计师以及不成熟的学生们,带着他们稳稳地走向前方!
一天下来,骨架上的血肉也填充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少许细节,短时间内没办法完成,只能之后慢慢添加。
夜幕低垂时,承恩公府建设改造的大体方案,已经全部成形。
一张张白纸染上墨迹,从打印机里被吐出来,在旁边形成厚厚一叠。
骆恒紧盯着那份新鲜出炉的文件,心里的情绪,简直难以言表。
这份方案从头到尾都有他的参与,里面写着什么、所有脉络,他都清清楚楚,闭着眼睛脱稿都能说出来。
他很清楚,这只是个导/火索,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导/火索。
以它为基础,南锣鼓巷整体的改建方案,都可以一脉相承、因此而成形!
改建组上上下下研究讨论了一两年的事情,在苏进手下,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完成了……
直到现在,骆恒还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
打印纸全部出完了,这时,旁边的贺家也递过来一块u盘,道:“基础模型已经导入到里面了。”
他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时间太紧了,画面有点不太好看……”
骆恒连忙道:“没事没事,概念表达清楚了就行了,画面什么的,一点儿也不重要!”
苏进笑着摇摇头道:“还是重要的。精美的画面,能吸引更多人的关注。”
贺家点头,骆恒微带迷茫地看着他们,心想:你们这是又在想着搞什么大新闻啊……
苏进把打印出来的文件订好,连同u盘一起递给骆恒,道:“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麻烦你了。”
骆恒如获至宝地接过来,连声道:“交给我!相信我,这笔资金,你们一定能拿到!”
苏进笑了笑:“钱是一个方面,还有……”
他抬起头来,目光仿佛透过院墙,看见了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希望它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吧。”
骆恒敛起脸上的笑容,表情变得更加认真。他郑重地道:“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苏进笑了,抬起手,两人对了下拳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
承恩公府也是末代皇后婉容的故居,在历史上具有特殊的意义。
事实上,像这样的宅邸,就算纪老太太拥有它的全部产权,要进行框架型改建的话,也是需要递交申请,提交给国家审核的。
当然,如果能通过审核,国家批下来的,不仅只有专项资金,还会有专业的施工队。
古建筑施工队跟普通的建筑工人当然不一样,就像马王堆古墓的那些工人一样,他们也是有专门的资质/证书的。他们被派下来之后,会严格按照方案计划行事,对相应宅邸进行彻底的、全面的改建。
申请的过程时间一般会比较长,苏进交给骆恒去做,就是要加快这方面的进度。
他早就知道骆恒有背景,现在只需要,他的背景能发挥出应有的能量吧……
方案虽然做完了,贺家和徐启明那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骆恒带走的方案只算是草案,苏进希望能在施工队正式进驻进来之前,完成更详细、更具有针对性的方案。
要完成这样全面的计划,接下来的工作还很繁重呢。不仅是骆恒,徐启明以及两个学生社团,也一样需要全力以赴。
忙碌着这样的前期工作,结果就是,天工社团在11月21日,周日这天颗粒无收, 在吉光榜上一分也没得。
“一定是内哄了!”
“难道是内部发生矛盾了?”
相似的言论, 前者出自天榜群,后者出自京师大学的学生论坛。
天工社团的事情,真是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啊……
有人在幸灾乐祸,那是一开始就对苏进他们怀抱着嫉妒心的人。苏进刚刚发完话就被打脸,对他们来说真是太喜闻乐见了。
也有人真心担忧,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埋怨。在这些人看来,苏进昨天的修复足以说明他以及天工社团的实力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吹那样的牛皮?
看,现在牛皮吹破了,收不了场了吧?
总之,无论屁股坐在哪边,看好苏进他们的,全网也没有几个人。
这种时候,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成绩就有点突出了。
今天一天,他们一共拿到了102分。
一天拿到这么多分,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突破性的创举。
跟天工社团昨天的400多分比的确还有点距离,但跟他们今天的0分比,就真的有点好看了……
文物修复界最看实力,京大文修这样做,无形中扳回了一些颜面。昨天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些人,竟然又回来主动跟他们说话,还嘲讽起天工社团来了。
但这种情况也没持续多久。
下午四点多,吉光榜天榜和地榜,突然同时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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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做方案没这么快的,因为情节需要加快了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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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7 要变天了
吉光榜的分数是累积一年的。
大部分情况下,各专业、各社团的分数都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单日内变化不会太过明显。
当然,前十名情况会略有不同,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除非像蒋志新带队修复六级文物那种情况,一般一个组织,单日内的增分都不会超过100分。
当然,排名第一第二的江南文修和浙北文修有点例外。
但今天却不一样了。
下午四点开始,吉光榜上一些组织的分数开始有了明显的增加。半小时之后,榜单的名次以及名字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中最剧烈的就是天榜的末尾……
一时间,有五个新社团的名字出现在了天榜上,这就表示,同时有五个老社团,被一脚蹬了下去!
这五个新社团,每一个都获得了超过100分,最多的那个名叫“枯藤社团”的,竟然一次性获得了213分,直升天榜第三十位。
这,这真的是地榜社团吗?
换了一个多星期前,天榜底层的变化,都不会引起上层文修专业的注意。
社团而已嘛,再怎么拼命使劲儿,也就是在底层混混了,不可能冲到上面来的。
但现在,有了一个前车之鉴,天榜底层的这个变化迅速引起了许多文修专业的注意。
他们极为惊讶,甚至有点恐慌——又来了吗?像天工社团这样的组织,难道还不止一个?!
于是,他们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情。
他们点开吉光榜下方的那个“more”,开始观察起地榜了。
这一看,他就顿时发现了不对。
地榜上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位列天榜最末的那五个社团,现在下降的位次还不止五位。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在地榜也只能排名十几位了,刷新之后,还在继续下降。
也就是说,当前,全华夏一共有二十多个社团正在出现猛烈的增分现象,幅度还相当不小!
这是怎么回事?全华夏都要翻天了吗?
呆愣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人点进了这个“枯藤社团”的资料,看看他们究竟修复了什么文物,能一次性拿到这么多分数。
这一看,他们顿时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感觉。
枯藤社团猛然增长的这213分,全部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很明显那是一座佛教的寺庙,一共包括27件一级文物和6件2级文物。
在各文修专业看来,这些文物的修复难度不算太大,但对于一个普通社团来说就不是如此了。
像这样的一个底层社团,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么多文物,又是怎么从中选出适合自己修复的一些的?最关键的是,修复这些文物本身,就是超出他们能力的……
如果仔细观察其他社团,也会发现同样的情况。
来自同一处的文物、恰到好处的选择、合理的修复方法。
涨分涨得比较快的那几个社协和,注册的时间远比天工社团要长,以前修复的文物数量不多,但成功率一般还不错,通常都能符合二级文物的修复条件。
一级文物和二级文物相加,造就了他们现在的奇迹。
这是怎么回事?地榜上的这些社团都是怎么了?
当然,天榜上明眼人也是有的,而且还不少。不久,就有人在暗底里叫了出来——
“这风格,跟天工社团好像啊!”
…………
“哈哈哈哈,爽!”
这时, 枯藤社团刚刚拖着一拖车的文物,从当地文保组的办公室走出来。他们第一时间拿出了手机,察看吉光榜上的分数,一眼就看见自家社团的名字出现在了天榜上,顿时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他们喜不自禁地看了又看,眼睛简直舍不得离开。
直到一个沉稳的声音说话,他们才敛起了脸上过剩的表情,严肃地点起了头。
这人道:“拿了好成绩,大家都辛苦了。不过我们也要记得,这成绩究竟是因为谁而来的!”
这人正是枯藤社团的社长“老树”,他环视大家,说得非常认真。
人群中的一个短发少女握紧拳头说:“我记着呢,我一定会好好感谢大神的!大神要我以身相许,我都可以!”
“哈哈哈!”昏鸦一句话扫清了略带严肃的气氛,让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一个男生嘲笑道:“大神听见你这句话,说不定就再也不会指导我们了!要慎重啊小雅!”
“滚滚滚!”
虽然这样说笑,但枯藤社团的大家,真是打从心底在感谢苏进。
只有实际操作过了才知道,他们精心制作,又经过苏进指导的那份策划书,在实际过程中帮了他们多大的忙。
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几乎无处不感受到苏进的存在,时时都仿佛听见了他的告诫。
更别提,选择寺庙作为修复基地本身,就是苏进的提议!
想着想着,学生们再次变得认真起来。
老树道:“不管怎么说,肯定要先去感谢大神的。昏鸦,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另外……”他的目光落在社员们身上,道,“我们也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回报大神!”
社员们认真地点头,一个人有些迟疑地道:“可是,大神那么厉害了,我们怎么才能帮到他们呢?”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华夏其他地方的十几个小城市里。
毫无疑问,这周末,地榜上之所以会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全部都是依靠了苏进的指点——无一例外!
他们有的是像枯藤社团这样,从策划案开始,直接接受了苏进的指导,相当于是被他手把手教着工作的。也有的是发过方案给苏进,受到他的指点,之后没再继续联系的。还有不少,没怎么跟苏进单独联系过,但是在地榜群里被他一言点醒,蓦然发现了社团应有的方向。
他们不像天工社团这样,在苏进的带领下,该上课的时候老老实实上课,只在课余休息时间才进行社团活动。
大学生嘛,不逃几节课,好意思说自己上过大学吗?
在被苏进点醒之后,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反过来了——把社团活动当成了正事。不是那种点名特别厉害、老师管得特别严的课程,他们统统地都逃掉了。
集中的社团活动至少在挣分上还是很有帮助的。一整个星期,他们做准备,他们找关系,他们进行修复,他们找到文保组审核成果。
他们隐隐约约有照着天工社团学习的心理,结果就是,在周日下午这半天,这些社团的成绩得到了集中爆发,在天榜和地榜上同时造成了大骚动!
现在,他们看着自己的成绩,大部分人都感到了满足。
不管有没有像枯藤社团这样在明面上表达,他们的心里也都是知道的。没有苏进,就没有今天的他们。一时间,有七八个社团都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最好能找个办法,回报一下苏进和天工社团。当然,其中占了相当份量的一个原因是——有来有往,他们才更好找苏进继续帮忙嘛……
…………
苏进是公开在地榜群进行最初的指导的,天榜群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不久,他们就知道苏进在地榜群说了什么。又过了一阵子,他们也知道苏进在私下里帮了这些社团什么忙了。
很多人都有些无语。谁能想得到,苏进一个人,就能把吉光榜搅出这样的波澜?!
于是,一些社团,以及一些文修专业开始感到恐慌了。
他们原本以为,自己在天榜上的地位可以说是稳若磐石的,现在看上去似乎也不是那么牢靠了。这些新社团冲得这么厉害,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他们掀翻,那可就太难看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处情况发生!
那要想个什么办法呢?
苏进的提议倒真是挺不错,他们是不是也可以试着考虑一下,或者联系一下?
一些拉不下面子的组织,考虑起了前者;有一些野心更大的,则直接找到了苏进的邮箱,向他发去了邮件!
眼看着,整个吉光榜,包括天榜和地榜一起在内,整个儿都要变天了!
0268 正常上课
这一切, 不管苏进之前有没有预想到,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没有多做关注的。
对他来说,做这些事情,相当于撒下一片火种。火是不是能燃烧起来,燃烧到什么程度,他暂时无暇关心。
骆恒拿走初步的方案之后,他继续跟天工社团完善进一步的方案。
不得不说,天工社团的这些学生,苏进之前选择得似乎有些不得已而为之,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开始,他们更多的只是做一些配合和打下手的工作,不说比不上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似乎连计算机社团那些数据程序控们也有所不如——虽然大家负责的完全是不同的方向。
但不久,他们就拾回了当初在马王堆时的感觉,测量、计算、绘图,各方面做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能独挡一面。
这段时间,苏进对他们教导也好,他们自己的摸索学习也好,越来越明显地起到了作用。
他们发现,即使是这样的建筑物,建筑外的装饰物、植株,建筑内的家具摆设,也全部都是跟文物基本的理念相通的。
这是过去的人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它们会在时代的限制下,尽可能地符合当时人们的生活习惯、舒适度,另一方面,它也符合当时通用的文化与审美。
依循这两个原则的话,很多东西都能顺理成章地推出来了,甚至一些破损得不成形的地方,他们也能推测出一个大概来。
所以,越到后来,天工社团成员的工作越流畅,简直跟一开始判若两人。
虽然这一整天,天工社团都没有正式修复文物,裘韦两名四段却一直没有离开,一直跟在旁边帮忙。这时候,他们终于忍不住对苏进感叹道:“这些孩子真是太了不起了,你眼光真好!”
苏进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看了徐英他们一眼,目光又落在了计算机社团的成员们身上。
出色的,单只是他们吗?
星期天下午,在天榜群里天翻地覆的时候,学生们认真地跟着苏进一起工作着。电脑上,关于承恩公府的数据越来越多,一个虚拟的宅邸渐渐在里面搭建了起来,渐渐向着它未来的形态转变。
同时,在数据进行累积的时候,郭天等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也对大型文物的修复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渐渐明白他们虚拟修复的程序应该向什么方向走了。
另一边,平天机械设计师们的收获也非常巨大。这一天多,他们同样收集了大量的数据,即将用到苏进提出的新设备中去。
11月21日这一天,苏进定下目标的第一天,天工社团连一分也没有增涨。
但所有这一切的进行,却让他们的信心变得越来越足了!
…………
第二天,11月22日,星期一。
一般来说,星期一的时候,京师大学各系各专业的课程是安排得最齐的。
京师大学坚持认为,星期是一周的开始,别的时候可以没课,这时候一定不行。一定要让学生充实起来,用全新的面貌度过全新的一周。
当然,这是学校的安排,学生们愿不愿意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京师大学的逃课率相对比较少,但是就连苏进都不能保证每节课都上,何况其他学生?
就算是星期一,点名不到、不来上课的学生也时而有之。
这一天上午,好几个教室的学生正在悄悄议论着。
他们首先在相互询问——
“昨天晚上,你室友回来睡觉了吗?”
“没。到早上都没见人。”
“真的没回来啊,果然……你觉得他今天会来上课吗?”
“这个真不好说……”
这些全是天工社团成员的室友以及同班同学。昨天苏进定下了那样的目标,学校论坛好多人多方讨论,都不认为他们可以达成。
但照常理说,就算没办法达成,也要努力一把试试。时间只有41天,要在那边多加努力,学业方面肯定就没办法保证了。
所以他们很好奇,今天的课,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会不会回来上。
苏进的话是当着全校所有人的面放的,校长和老师肯定也知道了。
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会给天工社团开绿灯吗?
总而言之,最关键的是,苏进定下的目标,天工社团真的能完成吗?
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努力?
学生们正在悄悄议论着,大部分人都觉得他们肯定会逃课,说不定还会直接向校长申请,这段时间请个长假。校长没准儿就会答应,没看到在跟文修专业对峙的时候,钱校长是站在天工社团这边的嘛。
结果快打上课铃的时候,几个备受人关注的身影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在京师大学人尽皆知——
天工社团的所有人,包括苏进在内,全部正常来上课了!
这可真是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天工社团的各个成员们刚刚出现,他们身边就围上了人——连方劲松和贺家都没有例外。
同学们好奇地问道:“你们不请假吗?”
徐英看上去略有些疲倦,但精神还算不错。他打了个呵欠,抹了把脸,疑惑地反问:“为什么要请假?”
另一个学生一边盯着他看,一边问道:“你知道你们社长说的话了吧?”
徐英哈哈笑道:“当然知道啊,这不是刚才努力完回来吗?”
类似天榜群那样的阴谋论可不止在一地发生,京师大学的学校论坛上也有流传。同学们一听这话,就愣住了:“你觉得你们老大的话能做到?”
徐英信心满满地道:“当然,老大都发话了,怎么可能做不到?”
这也太盲目崇拜了吧?
又一个学生好奇地问:“你们觉得时间够吗?不打算请假不来上课?”
“当然不请,一节课也不会请的!”
徐英笑着,话说得格外清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表达方式有所不同,但是徐英以外的天工社团其他成员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现在的天工社团,可以说是万众瞩目。没过多久,这件事情就传遍了全校,京师大学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天工社团并没有内哄,他们相信苏进的目标能达成,也愿意全力以赴为此而战。同时,他们并不担心时间问题,并不打算为此而旷课,请假也不会。
至于为什么昨天一天没拿到分,天工社团的成员们也并没有回避。
他们用同样一句话回答了大家——
“磨刀不误砍柴工嘛!要砍一座山的柴,怎么能不先把刀磨快磨好?”
…………
“放屁!”
文修专业的人也听说了天工社团的打算,石志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破口大骂。
“磨刀不误砍柴工?刀磨得再快,也只能砍砍柴火,能砍得动石头,能砍得动一座山吗?说超就超,他们以为他们是谁?”
石玉荣有点不安地道:“但他们这样一说,论坛上的风声马上就倒向他们了……师叔,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昨天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京师大学文修专业整体状态都有些低迷。
杀鸡儆猴,储晓方被抓走这件事情,把很多人都吓住了。尤其是储晓方被带走之前说的那些话,也传到了文修专业学生们的耳朵里。要说的话,在这件事里,他们的确都是从犯,惟一的区别就是他们只是动了嘴,而储晓方行动了而已。
他们都不是不识人间烟火的人,警察逮捕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吓人了。从昨天到今天,文修专业的学生们都有点夹着尾巴做人的感觉,对于天工社团的事情,他们也表现得非常谨慎。
这种状态,石志祥也是看在眼底的。
听见侄儿的问话,他顿了一顿,才哼一声,道:“先不用理会他们,让徒弟们照常干活就行了。”他看向窗外某个方向,眯起眼睛道,“剩下的,等大师傅来了再说——这件事,势必要让校方给我们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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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发重了,我马上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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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9 再破规矩
众目睽睽之下,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果然照常上完了课,课堂上听得还很认真,该做的笔记一点也没漏。
甚至,今天中午的时候,他们还照以前的老规矩,一起到第三食堂聚餐。一共七个学生,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人人的脸上都带着或浓或淡的笑容,简直令人侧目。
“他们……真的有打算完成那个目标吗?看着不像啊?”
“他们以为41天很长吗?那不是一会儿就过去了吗?现在还不努力,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今天,第三食堂的人比平时多得多。他们以看热闹的心态,围在周围的桌子旁边,不时偷看窗边天工社团的那一桌。结果热闹没看着,人人心里都是一肚子的狐疑不解——天工社团究竟有什么底气,竟然一点着急完成的样子也没有?
“啧,有点不服气!”这时候,天工社团那边,徐英正有些愤愤不平地说着。
他夹了根肉丝塞进嘴里,说,“老大昨天的视频,我看过啦,还看了论坛上的贴子,简直了!把他们全都给震了!”他嘿嘿笑了两声,又有点不满地说,“看见那情况,我还以为今天会有很多人过来申请进我们社团呢,结果,一个也没有!”
方劲松非常公允地说:“在没有确信我们可以完成老大的目标之前, 恐怕不会有人过来加入。”
岳明斜眼看贝则铭:“贝贝,你后悔了吗?”
“喂,不要叫我贝贝!”这是徐英给贝则铭取的昵称,刚一被叫起来,就迅速在社团里传开了。贝则铭反抗无果,现在除了方劲松以外,人人都这么叫——连贺家都不例外。
贝则铭捶了岳明一下,道,“我有什么后悔的?我只觉得得意!看来还是我有眼光啊……”
他跟了天工社团两天,对他们的情况比其他学生清楚多了。天工社团,或者说苏进这个人的能量,在这两天里展露无疑。
他丝毫也不怀疑天工社团能完成那个“小目标”,而且,就算完成不了又怎么样?毫无疑问,在这个过程里,他能学到不少东西——很多东西!
荣誉什么的、对文修专业的怨恨什么的,那些都不重要。只有这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贝则铭说得非常坚定,岳明等人对视一眼,也笑了起来。徐英一伸手,毫不客气地从他碗里夹走了一片五花肉,道:“对对,还是贝贝你有眼光!”
这个年纪的大学男生,谁不嗜肉?贝则铭的眼睛马上就瞪起来了,反手就去抢:“我的肉!”
徐英得意洋洋地张大嘴,把那片肉塞起了嘴里。岳明阴森森地看着他,缓缓地道:“减肥……”
这时,远处的食堂大门口,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
徐英一见那人影,五花肉就卡进了喉咙眼里,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秦助理远远向这边投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从旁边的楼梯上了二楼——那才是老师们吃饭的地方。
徐英咳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回想起刚才秦助理那又是疑惑、又是好笑的眼神,更想哭了。
岳明他们也没想到这个发展,从旁边呆呆地看着他,片刻后,齐齐爆出一阵大笑。
苏进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这时候也笑了起来。
突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固定电话,没有列在通讯录里的。
他放下筷子,接起电话,站了起来。
学生们一看见这情景,立刻自动闭上了嘴,就连猛烈咳嗽着的徐英,也下意识地把嘴巴捂住了。岳明伸手给他递了杯水,看着他眼眶下面的泪痕,噗的一笑,被徐英重重地擂了一拳。
苏进接起电话,对面的声音非常熟悉:“小苏吗?是我老裘。”
裘四段?苏进礼貌地道:“裘老师您好,有什么事情吗?”
裘四段的声音非常兴奋,大声道:“有事情,大好的事情!不如你猜猜看?”
苏进目光微闪,竟然真的猜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我猜,跟天工社团有关?”
“那不废话吗!”
裘韦两位四段来他们这里,就是为了天工社团的工作。他会说的事情,当然跟社团有关。
但苏进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吃惊了:“我猜,跟文安组的规则有关?”
“嗯?”裘四段发出一个声音,似乎有些疑惑,却没有说对或者不对。
苏进却笃定地笑了起来:“我们又要打破文安组,或者说万物生的规矩了?”
“嗯……”
裘四段顿了顿,苏进继续道:“应该是托了两位四段老师的福吗?你帮我们去文安组申请了特殊待遇,让我们可以不需要受三个月的限制,提前修复更高等级的文物?”
“卧槽!”裘四段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那头爆出了粗口,“你为什么能猜到?”
苏进笑了起来:“是这样的吗?真是太感谢二位了……”
周六的时候,裘四段跟韦四段私下里讨论了这件事,周一文安组正式上班,他们直接在晨会上提了出来。因为提出之前,他也不能确定能不能通过,所以连口风也没有对苏进他们透过一次,苏进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裘四段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苏进笑了两声,终于道出了真相:“之前你们在讨论的时候,魏庆正好去上厕所,在厕所里面听见了。”
裘四段这才慢慢回想起来,没错,他们俩当时是在一个灌木丛旁边讨论这事的,灌木丛后面,被挡住的窗口,正是用来当临时厕所的地方……
裘四段舒了口气,摇头道:“这小个子,还真不好被发现。啧啧,原来是从他那里漏出来的,吓我一跳,我还真以为你苏进无所不知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裘四段心里自己也有点骇然。什么时候,苏进在他心里竟然有了这样的形象?
事实上也是, 关于文物考古,裘四段觉得他似乎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他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讲给苏进听。
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的成绩是很华丽没错, 但那全部都是一级文物累积起来。
正常社团,绝对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程度,首先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新手初学修复时,绝对不可能涉及这么多不同的门类。而万物生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短期内,同种文物只有一件算分,第二件就不算了。
平时这个规定好像不算什么,现在对天工社团就成了一个问题。
譬如一个石阶上可能有一大批可以修复的花砖,材质也好、损坏程度也好,都比较类似。这样一来,他们只有修复第一块的时候能够拿分,后面的就不行了。
而在承恩公府里,这样的重复随处可见,这就限制了天工社团拿分速度。
周六那天,一开始他们增分速度非常迅猛,后来降下来,也是因为这个。
批量修复常常只能拿到一件的分数,天工社团做得是很认真,但在裘韦两位四段看来,就觉得有些不公平了……
而且,随着天工社团分数的增加、修复件数的增长,文物种类的问题成为了他们的瓶颈。
就算是一级文物,在修复了几百件之后,他们也很难找到新的来修。
那么接下来,他们再怎么做,才能继续冲击吉光榜?
几个星期的相处,两位修复鉴定师对苏进以及他带领的这个社团,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与很深的感情。他们想看到他们修复更多的文物, 想看到他们在吉光榜上前进。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心性,这是他们应得的!
现在天工社团最大的限制是:他们成立的时间太短,登记吉光榜的时间更短。
而按照万物生的规矩来说,第一次通过考核之后,头三个月只能修复一级文物。三个月内,修复一级文物的总数达到20件,修复成功率达到90%以上,才能申请二级文物。
现在天工社团登记吉光榜三个星期,一共22天,远没有到达三个月。但这段时间里,他们修复文物的总数已经达到了378件,修复成功率100%,甚至还改变了万物生的规矩,拿到了89次附加分!
这种成绩,不管后面有没有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的。
毫无疑问,天工社团早就具备了修复更高级别文物的实力,要是因为时间问题被限制,这也太可惜了。
早在上个星期,裘韦两位四段就已经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个星期,在一早看到承恩公府,看着苏进带着社团的学生们进行测量、对整座国公府进行评估之后,这个想法,就已经不再只是“想法”了。
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决定,周一一上班,就去为天工社团申请!
他们既然已经突破了陈规旧俗,就不应该再被它限制。而且,两位四段也想看见他们修复更高级文物,想从中学到更多的东西!老实说,换了一个月前,他们怎么可能想得到, 他们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向一个学生社团学习?
0270 更重要的
于是,昨天两人就准备了一下,周一文安组晨会,他们立刻递交了申请。
这申请不是单为天工社团准备的,而是指向整个万物生的一个附加条款。
任何组织,注册吉光榜、通过文安组考核,开始正式修复文物后,如果能成功修复文物达到100件,拿到总分500分升任一星组织的,可以不受三个月时间限制,开始依循组织星级的规矩。
所谓组织星级的规矩,就是不同星级的组织被允许修复的不同等级的文物。
一星组织可以申请1-3级的文物,二星组织可以申请4级文物,三星组织可以申请5级文物,四星组织可以申请6级文物,以此类推。
天工社团现在已经是一星组织了,如果这个条款能够通过的话,他们就能修复三级以内的文物了!
说到这里,裘四段在电话里感叹道:“你们简直是怪胎。以前的文修组织,最大的难题是时间吗?从来不是!他们只愁三个月内修不够20件文物,达不到90%的成功率!结果你们倒好,一个月搞定三百多件,简直不可思议……”
苏进轻轻笑了两声,没有说话,裘四段摇摇头,还在心里嘀咕着。一个月三百多件,是天工社团的极限吗?
当然不是。这个周六,他们虽然只拿了300多分,但实际修复的文物何止千件。只不过其中很多件,因为重复没有计分罢了。
还不止如此。他们还恪守着一个学生社团应有的规矩。平时认真上课,只有周末在集体活动。
如果他们把全部时间都拿出来搞修复,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对面没有回答,裘四段不满地说:“喂,你都不问我一下,申请通过了吗?”
苏进恭维道:“两位四段亲自出马,还能不成吗?”
裘四段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道:“你要请客吃饭的你知道吗?还要我来点菜!”
苏进笑了起来,点头说:“当然,乐意之极!”
裘四段重重哼了一声,忍不住想起今天晨会上,他跟老韦一起把申请递上去的时候,文安组那些人的表情。
一开始还有人在笑呢:“裘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设这样一个门槛有什么用啊?三个月20件,已经是给新手们一个适应的机会了,谁能这么短的时间升一星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裘四段和韦四段就只是看着他。用同样的目光盯着他看的,还有一个万物生的负责人赖海。
这个人被看得不自在了,说到一半就住了嘴,情不自禁地问道:“啊,还真有?不可能吧?”
晨会是有专门的会议记录员的, 她面前摆着一台能够联网的笔记本。
赖海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打开浏览器,敲进地址,然后把笔记本转过来,展示给大家看。
他默不吭声,手指重重在一个名字上面点了一下。
“天工42号社团, 一星组织,总分798分。”
那人也是有点懂行的:“这个社团的编号,好像有点靠后啊……”
赖海仍然默不吭声,他拿起鼠标,点击,打开了天工社团的资料,再次展示出来。
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这个社团的注册登记时间,2016年11月5日,正是这个月注册的,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月!
那人震惊了:“一个月不到, 一星组织?这是怎么做到的?!”
韦四段轻言细语,缓缓道:“我跟老裘值了一个周末的班,又主动加了三个周末的班,眼看着他们走过来的。四个周末,他们一共修复了378件文物,成功率百分百,无一失手。其中有89件,超水平修复,拿到了额外的附加分。”
裘四段也重重叹道:“没错,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敢相信……这个社团,以及它的领头人,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文安组全体成员,包括大主任杜维在内,全部都被这个学生社团的成绩吸引住了。
他们紧盯着天工社团的资料使劲看,每看到一个细节,就轻轻地惊呼一声。
身为文安组成员,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他们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学生社团!
“真的是学生组成的吗?不是段位修复师?”
“真的就是学生,基本上还都是新手,以前没什么经验的。”
天工社团的人数、成员资历、对文物的选择、修复水平……仔细研究的话,每一样都有无数闪光点。
赖海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现在从全新的角度来看,还是忍不住吃惊。
突然,一个人一拍额头,说:“对了, 我是说有点熟呢。上上个星期,文物协会一个老家伙打电话过来,问到这个社团的!当时我也没留意,就帮他们查了一下……”
当时石志祥通过文物协会,问天工社团名下的文物还有多少件,辗转正是问到了这个人的头上。他当时也没多想,查到了资料就告诉了对方,现在才想起来。
裘四段点头道:“那应该是京大文修专业问的……”
他把京师大学文物修复专业和天工社团的恩怨跟他们科普了一下,文安组这些人个个都听得皱起了眉。
那个人有点后悔:“早知道不说的……”
赖海安慰他:“说了也没事,小苏有本事着呢,这点事情怎么难得住他?事实也是没难住嘛……”
大主任杜维脸上带着微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带了些寒意, 让人看得冷嗖嗖地:“石家嘛……呵呵,放心,总会有人收拾他们的。”
大主任这样笑,可是从来都没好事的……
文安组诸人在心底给石家点了根蜡,又觉得理所当然。
文安组跟文物协会本来就不是一个路数的,对于文物协会,以及背后那些老文修家族的保守顽固,早就看不惯了。更何况,石家那些人的心胸也太狭隘,手段也太低劣!
裘四段环视四周,把话题拉了回来:“那么这份申请……”
杜维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没问题。”
他征询大家的意见,“各位认为呢?”
众人纷纷点头,一个有意见的也没有。他们相对来说更客观一些,会这样表态倒不是为了刚才的事情。
蓝方彬果断地道:“当然没问题。三个月的限制,本来就是为了给新社团设一道门槛,以免他们没有能力,擅自出手损坏文物。如果有一个组织,能在这段时间里就修复足够的文物、成为一星组织的话,表示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了,根本没必要再受时间的限制。”
其他人也都是这样想的。在这件事情里,时间不是问题,能力才是问题。
既然能力足够,又何必要受时间约束?
杜维缓缓点头道:“那投票吧。”
内部投票无记名,一人一票,七成以上通过就算过。
没人投反对票,很快,这条附加条例就被文安组全员通过,成为了万物生上正式的条例了!
现在它的确是主要针对天工社团而来的。而未来,任何有足够能力的组织,达到了这样的标准,也一样能享受同样的待遇!
裘四段回忆起今天晨会的过程,心里有些感慨。他没对苏进说得太详细,只是简单告诉他附加条例的存在,内容,以及文安组全体对这个条例的态度。
最后他嘱咐道:“这个条例不是平白生效的,必须要申请批核。你现在知道了, 就赶紧申请吧。”
话语里的拳拳之意,足以令人动容。
苏进敛了笑容,满怀感激地道:“嗯,我知道了,马上就会去申请的。多谢两位老师费心了,这个客,我请定了!”
裘四段笑了起来,玩笑道:“要好好准备,请便宜了,我可是不答应的!”
苏进笑着挂了电话,想了想,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了天工社团的大家。
徐英险些又被饭呛到了:“什,什么?!”
这会儿,岳明可顾不上嘲笑他了,他表现得比徐英更兴奋:“就是说,我们可以开始修二级文物了?”
方劲松对规则研究得向来是最精深的一个:“不仅是二级文物。一星组织可以修复3级以内的文物,3级文物显然也是包括在内的。”他看着苏进,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喜意。
苏进点了点头,道:“按规则来说的确是这样的。就这段时间大家展现出来的能力来看,你们的确也具备了修复更高级文物的实力。”
苏进的这句肯定,比吉光榜上实打实的分数更让学生们兴奋。他们重重点头,等着苏进接下来的话。
苏进冷静地道:“接下来,我们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不过在做计划的时候,可以把部分二级文物和三级文物列入在内。这个以你们自己的判断为主,到时候计划做好了,我过目一下就行了。”
最开始的时候,天工社团学生们修复的文物,是由苏进指定的。但从上个星期开始,苏进就放权给他们,开始让他们自行判断,自己只做最后的审核工作。
但学生们也没想到,一级文物苏进是这个态度,上升到二级、三级文物,苏进还是这个态度。
一瞬间,他们因为可以修复稍高等级文物而起的兴奋,迅速平息了下来。
他们认真地点头,方劲松道:“嗯,从二级文物开始,文物就有了一定的收藏价值,我们应该更小心一点,前期计划要做得更好。”
“个人计划还是要列入到总体计划里……”
学生们一边吃饭,一边认真讨论了起来。苏进在旁边听着他们讨论,偶尔插一句话,但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旁听。
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人提到,文安组的这项新规则,会对他们冲击吉光榜有什么帮助。
吉光榜上的分数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对新领域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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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1 张万生的修复
中饭很快就吃完了,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端着盘子站了起来。
下午,他们有课的继续上课,没课的准备去帽儿胡同继续干活。
苏进一边跟贺家说话,一边站起,突然电话再次响起。
贺家随手把他的盘子接过去,示意了一下。
苏进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接起电话。电话刚刚接通,对面一个声音立刻炮仗一样响了起来:“喂,你小子把我们师徒当啥了?两天都不见人了!”
苏进无奈地道:“张前辈,您知道的,周末是社团活动的时间,我当然没办法过去……”
“我不管!”张万生蛮不讲理,“说好了你主修,别想骗我师徒来帮你干活!还不赶紧过来!”
上个星期,苏进的空闲时间大部分都耗在了九鼎古玩行二层的工作室里, 一直在跟张万生师徒俩一起修复密室里的那些文物。
周末两天他忙于社团活动,也是承恩公府的改建方案,当然没时间过去故宫古玩街了。张万生应该是知道的,为什么突然又会打电话过来,说这样的话?
苏进想了想,哄了张万生两句,挂了电话,对学生们说:“该做的事情你们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争取这个星期内, 把前期的细节准备工作都做好。贺家,你那边你看着安排吧,凡事不用太急。”
一一交待过后,他匆匆离开学校,往故宫古玩街那边去了。
进入九鼎拍卖行, 他随意往前台看了一眼,只见萧掌柜坐在柜台后面,两眼正有些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位萧掌柜见多识广,连苏进也有点佩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个表情?
苏进微微有些好奇,不过没过去问,匆匆上了楼。
刚一上楼,他就觉得眼前一暗,接着,一股刺鼻却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里面。
一瞬间,苏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抬起了头。
这一看,他也震惊了。
九鼎古玩行二层是一间比较专业的文物修复用工作室,一共有两面纸墙,是用来裱糊书画的。
现在,这里又多了两面纸墙,把窗外照进来的光挡了一部分,让工作室里显得比以前昏暗一些。
周五苏进离开的时候,他们刚完成了一批五幅书画,全部装裱修复完毕,移到了一边。那时候,纸墙上空空荡荡,一件文物也没留。
而现在,这一共四面纸墙上,全部贴满了书画,大大小小,一共十二幅。
这十二幅书画文物里,六幅书法,六幅中国画,全部都是出自承恩公府密室。
它们曾经破损污糟,由于保存环境太过恶劣,其中大部分的霉变、腐蚀、变形现象非常严重,有些画幅甚至有些不辨原样了。
而现在,它们全部都变了个模样。那一件件珍贵的书画,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整洁平滑, 墨色疏淡有致,画面自然,毫无疑问,每一幅,都达到了书画修复的极高标准。
这样十二幅修复后的作品摆在一起,对于苏进这样的修复师来说,效果简直惊人。
不,不光是他,苏进也猜到上来的时候,为什么会看到萧掌柜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对于所有从事这一行的人来说,这种景象,都会带来巨大的震撼。
不过两天时间,这是谁修复的?
这一整批书画,苏进全部都检查过,心里很是有数。这种修复难度,两天十二幅,即使是他也很难办到……
过了好一会儿,苏进终于从这批作品里收回了心神。他转头一看,张万生正靠在工作台旁边,抱着手臂看着他。
老头子走了过来,扬了扬眉,问道:“怎么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炫耀。
不用问也知道了,这是他的作品。甚至苏进也猜到了,他急吼吼地把自己叫过来,有一大半也是为了炫耀吧。
苏进瞥他一眼,没有吭声,走到纸墙旁边去验看那些成品,态度非常慎重。
张万生又一扬眉,更得意了。
书画这个门类,算是传承得比较好的修复门类之一。即使在他那个世界,古今书画修复技艺的差中坚力量,也不算太大,顶多就是其中一些试剂,用化学制品替代了传统试剂而已——还只是其中一部分,譬如纸张粘合剂,古代用的是浆糊,现代也没有发现比浆糊更好的替代物。
这面纸墙也是,纸墙又叫大墙,是用木条钉成格子,表面糊以纸张的一种活动墙壁。它主要是用来裱糊画心的,是书画装裱的必备工具之一。
它一样是从古传承至今,始终没发生什么变化。
书画修复是文物修复最常见、最主要的门类之一,苏进对此的经验非常丰富。只是这样看,他就能看出很多门道,甚至能看出张万生使用的一部分修复手法。
到了近处,苏进看得更加清楚。他吐了口气,在心里感叹,张万生的能力,果然非同一般!
他手法之老道、火候之熟练,不少地方连他也比不上。
别的不说,单说最后一道工序。
书画修复到大半时,画心已经从原轴上取出,托在了绢布上。然后要把它贴在大墙上,进行补色。也就是说,在这个阶段,修复师要在破损的画心上,持毛笔,用色墨烘染全色,填补残缺。
修复不是创作,要的不是好看,而是“修旧如旧”,把它尽量恢复成原样。
所以,最高的全色水准称为“四面光”,要求正看、倒看、左侧、右侧四个方位,都看不出全补的痕迹。
而现在,这十二幅作品,全部都是实打实的“四面光”!也只有苏进这种眼力,才能勉强看出一点修复的迹象来。
两天十二幅,全部最高水平,果然不愧是……张万生啊。
苏进耸了耸鼻子,又凑近画面嗅了嗅,脸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些感叹。
他当然闻得出来,在这次修复里,张万生并没有拘泥于传统。整个流程中,他使用了不少替代用化学试剂,达到了更好的效果。
看着看着,苏进的目光从纸墙上移开,转到一边的书桌上。
张万生放下手,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似乎想要挡住桌上的纸张。但他只是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阻止苏进。
苏进走了过去,笑着说:“张前辈的字,果然写得很好啊。”
他翻看着桌上的那一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个蝇头小楷,清晰而流畅,内容非常熟悉,正是一份完整的修复计划书!
这份修复计划书足有十几页,形式非常规范,细节非常完整,显然是用了心的。
苏进越看越是感慨,表情也微微有些肃然。
他至今不知道张万生是什么等级,但大致也猜得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还能不断学习,随时吸收他认为正确的东西,不断提高自己……
他转向张万生,郑重其事地道:“修复得非常好,我自愧不如。”
张万生看着他,突然嘿地一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些许几个蠢货,是不能做代表的。”
苏进也跟着微微一笑,同样郑重地道:“的确如此。”
显然,张万生已经知道周六时,京师大学里发生的事情了。
他也瞧不上文修专业那些家伙,这从平时的言行里就能看出来。但他也不希望苏进以偏概全,因此就瞧不起所有的传统修复师了!
其实苏进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
他很清楚,现代修复技艺本来就是从传统修复手法演变而来。正是数千年来一代代的传承,才会最终演化成为他学到的那些技艺。
传统修复手法,已经那些家族或者门派里,固然是有着糟粕与落后的一面,但也有像张万生这样的人、这样的本事。而他们,才是所谓“传统”的核心,才是它真正的生命与灵魂所在!
张万生终于满意了,他哼哼了两声, 瞥了单一鸣一眼。
单一鸣一边在旁边没作声,这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小苏, 我偷偷拍下了老师修复的视频,你要看吗?”
“偷偷拍下……”苏进听到这四个字,突然有点想笑。
以张万生的本事,要是不想让单一鸣拍,单一鸣拍得到吗?显然,这视频就是他默许,没准儿还是他授意的呢。
他很配合地跟着压低了声音,道:“当然要看,在哪里?”
张万生背对着他们,好像没听见他们“私相授受”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
单一鸣无奈地看了老师一眼,对苏进道:“在这边,别让师父看见了。”
他摇摇头,心想:老师以前可是出了名的不慕名利,要是被人看见他跟一个小年轻争风头,不知道要吓掉多少人的眼睛呢……
他又忍不住看了苏进一眼——也只有这个年轻人,才能激起张万生这种人争强好胜的心情吧……
单一鸣拍这个录像,很明显是模仿柳萱的。摄像机的型号、所放的位置,都跟柳萱之前做的差不多。
虽然由于环境变化,拍出来的效果还是有些不同,但基本上也能展现张万生工作的全貌。
苏进跟单一鸣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过来开始看,眼神立刻变得极为专注。
从修复结果里看手艺,当然也是一个角度。但从录像里亲眼目睹张万生这样的大师的工作,更是难得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
而且,张万生真的只是为了炫耀吗?
以这老头子的脾气,单方面从苏进那里学东西,他真的就甘心吗?
0272 大巧若拙
苏进开始看的时候,张万生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看见他专注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显然也是满意的。
接着,他又回过头去,认真地检阅着纸墙上那一张张画幅,不时拿起一块毛巾,往上一甩。毛巾上的水份就恰到好处地补到了纸面上略微干位置上,一分不多, 一分不少。
光是这一手,就展现出了极为强大的功底。
张万生自己也有些感慨。
自从到达他这个境界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么认真地修复过一件,或者多件文物了。
这一批书画的确珍贵,但跟他以前曾经修复过的一些相比,还排不上号。
而他的态度,却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认真——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认真过了。
他又回头,看了苏进一眼。这段时间,他还真是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啊……
苏进完全没留意张万生的打量,这时候,他已经浑然忘我了。
单一鸣技术有限,但该拍到的东西,差不多全部都拍到了。
在上个世界的时候,苏进也曾经观摩过一些顶级大师的修复过程,但总地来说,这样的机会并不太多。
顶级大师很多都有自己的癖好,很多人出于种种原因,并不喜欢外人旁观自己的工作。
后来,很多相关传统修复的知识,苏进都是从各个角落里, 一点一滴收集而来的。这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顶级的绝活流失了。
而今天,还是第一次,一个张万生这样的大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能力完全展示在他面前。不仅没有保留,甚至还更有发挥!
整个修复的过程中,单一鸣一直在旁边打下手,偶尔过来调整一下摄影机的方位。间歇的停顿时,张万生会跟他说几句话,问他一些问题让他回答,或者指点两句——就像正常的教徒弟一样。
但苏进有一种感觉,张万生的这些问题、这些指点,其实不是朝着单一鸣而去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苏进的心坎上,正是苏进不断思考的东西。而他的每个指点,也刚好都指在苏进略有迷惑的地方,让他一瞬间茅塞顿开。
渐渐的, 苏进有一种感觉,他不是在旁观摄像机里的内容, 而是位于当场,正在跟张万生面对面地交流!
张万生不愧是站在这个世界最顶端的修复师。整个过程里,他简直不像是在修复,而是自如地完成一项艺术品。
提到书画修复, 就不得不说到“命纸”。
所谓的命纸,就是指托在画心后面的那一层纸,又叫“画心托纸”,就是用来保护画心的。很多时候,如果把这层托纸揭掉,画心则减色无神了,像是没了生命一样,所以被叫作了这个名字。
命纸通常跟画心粘连得非常紧密,有时候揭下来的命纸,稍微运色匀填一下,还有可能被人伪作真画去卖,很能以假乱真。
在购买古书画时,遇到这种情况,需要格外小心。
命纸对画心来说非常重要,一般情况下,如果命纸损坏得不是太严重,修复时需要尽量保留。
但出自承恩公府密室的这一批书画,保存条件非常不善,破损非常严重,命纸首先受到腐蚀,发生了严重的断裂、扭曲现象,甚至影响到了画心。
这在书画保存中时而有之。
毕竟,命纸与画心属于两种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材料对于环境会发生不同的反应,两者粘连得很紧密的话,不同的反应会产生排斥。有时候,明明是用来保护画心的托纸, 反而会对画心造成损害。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修复书画的重要一步,就是软化粘合剂,剥除命纸。
剥除命纸是书画修复中最难的一步。想一想,命纸有时候都能当成是画的“第二层”了,两者粘连得的紧密程度,可想而知。
一不小心,就会剥离失败,使画心受损。那时候,画心撕裂、出现破洞,想要修复就更麻烦了……
很多新手修复师在这个过程中,都会被老师循循教导,再三提醒。剥离命纸时,他们通常都是拿个小镊子, 一点一点地剥除。
光是这个过程,就得耗费很多时间。
张万生能在两天之内成功修复十二幅书画,肯定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不可能在这上面耗费太多时间。
只见他先用某种液体一层层轻刷在画心上——动作挥洒自如,一层就是一层,定得非常均匀,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等到画心与命纸中间的粘合被削弱时,张万生拿起镊子,直接撕了起来!
他的动作大开大合,看上去远没有那些新手修复师小心,甚至有点漫不经心的感觉。他每次举手与落下,就有一大片发黄的命纸从画心背后剥离,被扔到一边的托盘里。
苏进透过摄像机,紧盯着他的动作。看完一遍之后,他还倒过来,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单一鸣在一边道:“老师剥离命纸的手法有些不太一样……”
他话没说完,就被苏进伸手打断。单一鸣闭上了嘴巴,只见苏进又专注了看了好一会儿,抬起手,手腕轻转,做了几个动作。
这几个动作一出,单一鸣顿时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苏进,又看了看张万生。
张万生刚给纸墙上的书画补完了水,这时候正好转头,看着苏进的表情非常复杂。
他走过来,拍拍单一鸣的肩膀道:“不用多说了,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世界上,果然有真天才的存在啊……”
苏进做了这几个动作,张万生师徒都看出来了。单只是这一段视频,他就看出了其中奥妙,看出了张万生手法的关键所在!
但其实张万生说得也不算太对。苏进能做到这样,也是因为他本身具有极其丰富的经验,对着传统书画修复有着足够的了解。在这个基础上,所有的“不同”与“特别”,就像雪地上的黑狗一样,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不用费太用劲。
当然,苏进上个世界死的时候也不过47岁,在那个年纪能取得那样的成就,有没有天赋也不用多说了……
这一小段剥除命纸,苏进前后就看了五遍。五遍过后,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点击视频,让它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久,他又停了下来。
装裱命纸的时候,并不只有一种方法。光是常见的手法, 就有“实托”、“飞托”、“复托”三种。这十二幅书画出自不同的时代,出自不同的书画家、装裱匠手上,命纸的托裱手法当然也各有不同。
而对于不同托裱手法的命纸,揭除的方法也不一样。
这对于很多书画修复师来说都是一个大难点,而在张万生这里,完全不是问题。
从头到尾,他的表情始终自如,动作始终流畅。他工作时的手法非常朴实,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工匠一样,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但在前进过程中,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沟沟坎坎,他都只需要一抬脚,就能轻轻松松迈过去,不带一丝烟火气,没有一丝花巧。
但真的没有特别、没有花巧吗?
当然不是这样。
视频里,大片大片的命纸脱离画心,如落叶一般纷纷而下。
而从头到尾,画心始终稳如磐石,不仅没有被损坏,甚至连一丝“惊动”也没有。
张万生的手指粗短,并不好看。但这时候,在苏进的眼里,他仿佛一个佛佗一般,拈花微笑,落叶无尘。
这种技艺,已经返朴归真,只有经过漫长时光的千锤百炼才能形成,苏进拿自己跟他做了下比较,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他还是远有不如的。而只是看着这一系列动作,他心里就像是有什么被触动了一样,有些若有所悟……
突然,苏进一伸手,按停了视频,抬起头来。
张万生一扬眉,问道:“怎么, 不看了?”
苏进笑了起来,问道:“张前辈录这段视频,是为了存档的吗?”
“嗯哼。”张万生不置可否地说,“我觉得小姑娘说得挺对的,跟着学学挺好。”
苏进点点头,又问:“那张前辈的存档,能借我拷贝一份吗?”他眨了眨眼睛,道,“就当是……天工公司的资料存档?”
他要这资料干什么?那还用说吗?
这一份视频资料堪称无价之宝,张万生几乎把他一生的精华全部融入了其中,任何修复师拿到它,都如同得到了一份宝藏——即使对苏进来说,也是如此。
苏进这句话,说得很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但张万生注视着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只是嗤笑了两声,表情却极为愉悦。他挥了挥手,非常大度地说:“行,拷就拷吧。”他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记得还!”
苏进眯起了眼睛,非常爽快地道:“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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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黄金盟主……胖狐大大你太给力了……(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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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加更吧……_(:3」∠)_(快没存稿了好紧张……)
0273 顶缸
关于这十二幅书画事情到此为止。
苏进拷贝了视频,准备拿回去细细揣摩学习。而张万生用两天时间把这些书画修完,又让单一鸣录下视频,本来也是想用这件事情来回报苏进的。
以他的个性、他的身份,肯定不愿意只是单方面向苏进学习。开玩笑,不说能力,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认一个小年轻当老师?
他看见苏进这个表现,嘴上没说,心里还是有点得意的。
苏进这小子果然还是识货嘛,果然把他给震了吧!
单一鸣跟张万生几十年的师徒了,老师在想什么,当徒弟的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在一旁看着,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老师,小苏只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为这个得意,出息呢?!
苏进拷贝好视频,收了起来,又回头去看贴在墙壁上的十二幅书画。
这些作品基本上已经修复好了,只需要最后的装裱就可以成形。
不过这个过程也有很多工作要做,离不得人。
张万生把湿毛巾交给单一鸣,让徒弟去打理,自己则擦了擦手,招呼了苏进走到一边。
他打量了一下苏进,道:“这几天,好几个人找到我这里来了。”
他没有特指那“好几个人”究竟是谁,但苏进大致也想得到。张万生没有手机,地址漂泊不定,想联系他很难。但即使这样,那些人也能找到他,可见关系很不一般。
苏进点点头,没有说话,张万生也不在意,继续道:“看来你两天很出了番风头嘛,惊动了不少人。那些老东西们,都在打听你的来历。”
他转过头,也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苏进,“十八岁,嘿,十八岁就有这个本事,你小子的来历,老头子我也好奇得狠哩!”
话虽这样说,张万生却一点多问的意思也没有。
他拿起桌上放着的一个盒子,手指留恋不舍地在上面摸了摸,又把它放了回去。
苏进认出来了,这是张万生一直用来放烟叶的盒子。这老头子有点烟瘾,大部分有条件的时候,还不喜欢抽更方便的香烟,喜欢叼着旱烟枪吞云吐雾。
但是毫无疑问,香烟也好,旱烟也好,烟雾都对文物有害,工作过程中是不能抽的。
张万生烟瘾再大,这种时候也只能忍住。
张万生打量了苏进好一会儿,终于道:“行了,你放心吧。事情到此为止,那些老东西们不会再多问了。不过……”他似乎想再告诫什么,但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摇了摇头,把它吞了回去。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先忙你的去,回头把你忙的东西给老头子看看,就这样吧。”
他挥了挥手, 示意苏进可以走了。苏进看着他,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道:“多谢张前辈!”
“谢个屁!”张万生习惯性地骂了他一句,转过身, 不理他了。
有张万生在这里坐镇,九鼎古玩行这边苏进也没什么担心的了。张万生电话里叫得厉害,但他这意思就是,这批文物,他全部给苏进接下来了。
这老头子,脾气真是别扭极了……
走出拍卖行,故宫古玩街仍然人流如织,红墙在秋日的光芒下,显得比平时鲜艳不少。白杨叶黄色的落叶飘飘荡荡,时而落在大街上,时而飘进红墙里,用一种微妙的方式,把两者联系了起来。
一片黄叶飘到苏进面前,落到地上。苏进弯下腰, 把它拣了起来。
张万生刚才那句话只说了一半,但苏进已经明白他做了什么,也知道他没说下去的话是什么。
显然,苏进周六的那次修复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这其中还包括了一些文修专业背后家族的大人物。
理所当然,吉光榜上,天工社团即将跟那些文修专业对抗,大家就是未来的敌人。而苏进,是敌人中实力强大的一员,会被注意很正常。
那个朱漆木箱修复难度不大,苏进也只展露出一小部分的实力。即使如此,这样的实力在学生里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了。
按常理说,那些文修家族的人肯定把他当成了哪个名师教出来的高徒,又知道他跟张万生有些联系,就找到张万生这边来了。
张万生也很好奇他的来历,但没有探究的意思。面对这种质询,他反而顺手推舟地把事情接了下来,顶了这个“名师”的衔头。
这样做,看上去是占了苏进的便宜,但实际上,是帮了苏进的一个大忙!
张万生拥有如此能力,又是单一鸣这个七段的徒弟,身份段位一定非常高。苏进现在被他默认为弟子,身份当然会跟着水涨船高。
所以,他想告诫苏进不能顶着他的名头外出嚣张,做些败坏他名声的事情。但回头一想,苏进是那种人吗……终于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苏进笑了笑,扔掉叶片。又一阵风吹来,他看着黄叶在风中飘飘荡荡,偶尔一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即使已至暮年,这片叶子也仍然有自己独特的美丽之处啊……
苏进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他快步走到故宫古玩街口,招了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南锣鼓巷。”他这样对司机说,声音里有了比平时更多的坚定。
…………
此时,那份承恩公府改建方案正在改建组上层引起波澜。
星期天,骆恒得到了苏进修改完毕后的最终方案,立刻如获至宝地把它带回了改建组。
理论上来说,承恩公府现在是纪老太太的私产,纪老太太把它全权授权给苏进,它的改建跟南锣鼓巷改建并没有太大关系。
但就整体而言,承恩公府是南锣鼓巷区域的重要建筑,它的改建是整体改建的一环,这个方案首先要通过改建组的同意,才能继续向上递交,去申请国家专项资金。
一般情况下,正常程序的话,骆恒应该把它交到改建组办公室那边,召集会议,上会讨论。
但他考虑一阵之后,没有这样做。
他直接越级,把它通过杨晋原,交到了周景泽的手上。
周景泽是南锣鼓巷改建组的总负责,国务院直接派遣下来的,在改建组里的权力非常大。因此,杨晋原身为他的贴身秘书,在这里也具有相当的权威。
而骆恒知道,周景泽对于改建组的意义,还不仅于此。
现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虽然搞得轰轰烈烈,但在国家上层,其实一直有些犹疑。改建组内部经济派和文化派的斗争,只是上层争议的一个投影。
周景泽代表的周家,在上层势力非常大,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从来都站在中立的位置上,从来没有表过态。
一直以来,两派都在努力争取周家的支持,以周家,以及周老爷子的权威,倒向哪一边,几乎就相当于奠定了己方的胜局。
但到现在为止,周家一直都不置可否,并没有选边站队的意思。
这次南锣鼓巷改建计划,会让周景泽全权负责,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上层选边站队,你可以不吭声不说话,暂时保持中立沉默。
但南锣鼓巷改建,是一件实务工作。实事总是要去做的,最后选什么样的方案,进行什么样的改建,总得拿一个结果出来。
周景泽被派来负责这件事情,是什么意思?难道代表周家,终于要做一个决定了?
骆恒的背后的确是有人的。他家跟周家有些姻亲关系,关系并不算远。他家也算是周家派系里面的,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中暂时没有表示立场,站在了中立的位置上。
所以,之前杨晋原去找苏进,会把他给带上。现在他要通过杨晋原给周景泽递方案,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说到这个,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苏进究竟跟周家有什么关系呢?
以杨晋原的身份性格,会关注苏进,肯定是周景泽的授意。但苏进说不知道周家的事,也绝不是骗人……
这可真是有意思啊……
骆恒把文件连同u盘一起交给杨晋原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手指敲着桌子,胡思乱想了起来。
不过想了一会儿,他的思绪还是回到了方案本身上。
不知道周景泽最近有没有时间看,看了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行,他答应苏进了的,他一定要使劲跟进这件事情,早日把它促成!
只是再一想,他又觉得自己真是太杞人忧天了。
这份方案可是他看着苏进完成的,它有多厉害,他再清楚不过了。这样的方案,稍微有眼光一点的人,就能看出它的独到之处!
骆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听见门口传来叫声:“骆恒?”
骆恒一愣抬头,杨晋原正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他道:“老板叫你,一起过去吧。”
“哦……哦!”
骆恒立刻站了起来,杨晋原有意无意地提点道:“是关于你那份方案的,老板有些问题想问。”
有关注就是好事!骆恒顿时大喜,仍然还不忘解释:“那不是我的方案,是苏进做的。”
苏进?
杨晋原脚步一顿,想起刚才周景泽看到方案,露出的又惊又喜的表情,眼神顿时变得更古怪了。
0274 O了(黄金盟加更)
“o了!”
骆恒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非常激动,完全感觉不出他平时懒洋洋的样子来。
他对苏进说,“我刚刚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把那份方案从头到尾给他讲解了一遍。他非常高兴,说这份方案非常好。他说,你可以开始准备了,他争取在一个星期内,把资金和人员全部落实到位,到时候你就可以开始动工了。”
骆恒的确很兴奋,声音非常大。
苏进也有些意外:“一个星期?速度很快啊。”
骆恒笑着说:“老板亲自出马,还有什么话说?放心吧,他说一个星期,那就是一个星期,绝对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他声音微微一顿,想起件事,突然又语气古怪地问道,“苏进啊,你真的跟我们老板家没关系吗?”
“周家?”苏进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了,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至少在我记忆里,是没有的。”
“哦……”骆恒记得,在他给周景泽讲解完方案之后,周景泽的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激动表情,提高了声音道:“好,很好!没想到啊……我们又欠了他一次。”
后面这句话,他声音很轻,但骆恒当时靠得比较近,还是听见了。
欠他?又欠他?
这是什么意思?听着不像是周景泽一时激动口误了啊……
骆恒不太明白,但他知道这种事情,周景泽不透口风,他肯定是猜不到的。而且,假使真的有什么事情,被周家欠情肯定也不是坏事。
所以骆恒没有多想,迅速把思路拉回到方案本身上:“一星期很有点紧张,你们那边能完成吗?”
苏进对这个好消息的反应比骆恒平静多了,他声音平稳地说:“时间比预想中的是要紧张一些,但还好,抓紧一点,应该没有问题。”
骆恒听见他的声音,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激动过头了。他清了清嗓子,冷静下来,道:“那行,我这边继续跟进,你那边也抓紧了。到时候改建组这边会派人出来,我尽量争取,当这个中间的联系人。”
有这样一起做方案,关系也比较密切的人做中间人,肯定会更有利于工作的进展。苏进笑了,道:“嗯,那就各自努力吧。”
…………
接下来这一整个星期,好像并没有什么什么大事,各处都很安静。
但只有少数一部分人知道,一股潜在的力量正在积蓄,即将要爆发出来。
天工社团终于还是有了一些改变。
他们平时仍然在正常上课,没有错过任何一节,上课时同样听得很认真,笔记也做得好好的。但下课之后,就很少有人能在学校看见他们了。甚至很多时候,他们连晚上也没有回寝室,平时关系非常好的室友们,也不知道他们上哪里去了。
文修专业一直有人关注着他们——谁会不记得苏进说的那句话呢?
有了储晓方的前车之鉴,他们倒是不敢靠得太近了,但一直监视着吉光榜上的情况。
令人意外的是,天工社团看上去挺忙的,他们在吉光榜上的分数却一点也没动。
要知道,离苏进说好实现目标的日子,一共只有41天。这41天,每一天都无比宝贵。
天工社团不抓紧时间,在干什么呢?
不过,文修专业终究还是没太多时间留心那边。
周五的时候,文修专业的教室里,许多学生都在窃窃私语,相互交流。
一个学生小声问旁边的同门:“你听说了吗?”
那人微微激动地点头:“嗯嗯,听说了!‘那一位’要过来,听说今天到!”
毕竟不是所有学生都是石家出来的,一个京师大学招进来的学生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这些学生在本专业里地位比较低,被淡淡瞥了一眼之后,听见了师兄哼笑的话语:“当然是石家的……”他的声音压低,“大师傅了!”
“大师傅?”这个学生还是有点不解,然后他旁边另一个同学瞪大了眼睛,拉了他一把,略带兴奋地问道,“难道是那一位?”他受到气氛影响,也压低了声音道,“石家的族长,七段大师?”
他们说的这个人叫石永年,是石家地位最高、段位也最高的人物。他和石永才一样,主精金属和石像修复——这两项,本来就是石家这一门的专长。
身为族长,石永年向来都留在石家主持大局,潜心研究修复技艺,很少外出。
这次会出现在京师大学,可是难得的大事。
学徒们兴奋地窃窃私语,他们还记得上次石志祥说的话,并不奇怪石永年的来意。
“就是嘛,听说一开始,还是钱校长主动去石家,邀请大师傅来办学的,结果,啧啧,现在搞成这样,让我们在别人面前丢这么大个脸!”
这话说得太偏颇,有些人表情有些异样。毕竟,是他们先动手的,平时他们对这件事情避而不谈,现在说起来,脸上还觉得有些火辣辣的。
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迅速一起转移了话题:“大师傅这次来,校长肯定得让步了吧?不知道会达成什么协议呢……”
七段修复师是高段修复师的起点,更高级的八段和九段修复师,平时很少出现在人前。七段修复师即使在文安组这样的部门,也能担任首席顾问,跟部长级别的官员能够平起平坐,跟钱校长也能平级。
而钱校长要求着石家在这里办学,无形中低了一头,肯定要做很多让步。
学生们讨论的时候,钱校长正走进一个豪华的包厢,他身边跟着几个人,离得最近的正是江主任。
这场宴席明显来者不善,他们的脸上却仍然带着笑意,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样子。
一行人走进包厢,里面的人立刻站起来迎接。站得最慢的是坐在上首的一个中年人,他的长相跟他的姓氏有着奇妙的共通之处,脸部轮廓极为刚硬,皮肤微黑,毛孔很粗,看上去真的就像石头刻成的一样。
他的眼睛黝黑无光,看见钱校长进来,先是抬眼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站起来,沉声道:“钱兄好久不见。”
钱校长笑呵呵的,保持着平时那种弥勒佛一样的样子。他向这个中年人拱了拱手,笑道:“石兄也是,上次一别之后,一直没有见面,还真有点想念!”
这个中年人当然就是石永年了,他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但笑容少,长得也不怎么显老。他的嘴角向上扬了一线,伸手道:“钱兄请坐。”
钱校长点点头,施施然地走到主位上,也没有马上坐,而是笑着说:“这几位都是我的同事,我来给钱兄介绍一下。”
石永年没有吭声,眯起眼睛看他。
石家是传统修复家族,非常注重上下之分。石永年是石家的族长,石家最高位的人,他跟钱校长见面,是平等交往,可以互道一声“兄”,但跟钱校长的手下就不一样了。
在他眼里,这些都是“手下”,有事情交给他们办就行了,哪里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地介绍?
他看着钱校长,嘴角僵直,钱校长却像是没有留意一样,笑呵呵地把那几个人全部介绍了一遍,这才分别坐下。
石志祥轻轻哼了一声,想说什么,被石永年淡淡扫了一眼,很不满地闭上了嘴。
人到齐了,服务员接连上菜。江主任主动站起来,给在座的人把酒倒上。
倒到石永年面前时,石永年左手一张,把杯口捂住,淡淡地道:“我不饮酒。”
江主任也不介怀,笑着说:“那喝点什么?果汁还是……”
石永年打断道:“清水即可。”
江主任的态度好极了,招呼服务员道:“来一瓶农夫山泉吧。”又转向石永年,笑着说,“农夫山泉,有点甜!”
石永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江主任微笑着跟他对视,等矿泉水到了,他接了过来,要亲手给石永年到。石永年终于缓缓放开手,让出了杯口,透明澄澈的液体流进了杯子里。
宴席还没正式开始,桌上就进行了一次无形的交锋。
京师大学的人态度非常好,做定了“不管你怎么含沙带影,我一概绵里藏针”的姿态。
接下来,钱校长劝酒劝菜,石家面无表情地接下,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酒过三巡,石永年把桌上所有的菜肴全部尝过一口之后——一模一样的份量,一模一样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的喜好。然后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直视钱校长,问道:“这次的事情,钱兄是不是应该给我石家一个交待?”
钱校长吃得正高兴,听见这话,他也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拿起餐巾纸,抿了抿嘴。
等到一切做好了,他这才抬起眼睛,看向石永年,慢悠悠地问道:“哦?什么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钱校长这是要装傻充愣了?
石志祥的脾气明显比族长差多了,他脸色一冷,手一按桌子上,沉声道:“钱校长这是什么意思?”
钱校长仍然慢悠悠地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石兄听到的版本是什么样的而已。”
版本?这是指石志祥会隐瞒事实了?
石志祥眉毛一轩,仿佛就要动怒。石永年却轻轻按了按手,石志祥一见,立刻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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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胖狐大大!
0275 自找苦吃
包间里一片安静,半天没人说话。
钱校长挺光棍的,看见这种情况,等了一会儿,竟然重新拿起筷子,又去吃菜。
石永年耐心地等他吃完一轮,这才道:“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钱兄可记得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钱校长再次擦了嘴,道:“嗯……我当然记得。我们两方各取所需,你在我们京师大学开专业,我们可以充实专业,请你们帮忙完成一些文献的修复工作;你们也可以招收学生,扩充人力资源。”他一笑,反问道,“很合理,是不是?”
石永年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确合理。我记得,你当时许诺,一些相应的政策规矩,会尽量迎合本门规矩,做出一些调整与优待。”
“没错,我是这么说了。”钱校长并不否认,“我们的确做了调整,给了很多优待。人人都知道,贵文修专业在我们京师大学,待遇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这点,石老师也感受到了吧?”
石志祥不说话,但这种事情,他的确也没法否认。
钱校长拿着一根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碗,道:“不过,国法家规,前者在前,后者在后。我可以给文修专业一些优待,但这不代表,石家的家规,能凌驾于国家法律之上了。储晓方做的事情,是刑事案件,触犯了国家法律。现在是警察要处置他,我们京师大学又怎么能干涉?”
他抬起眼睛,小眼睛里精光四射,石志祥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无法与他对视。
石永年等他说完,竟然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嗯,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确是那孩子自己做错了,跟京师大学没有关系。”
听见这话,石志祥猛地转头,看向自家族长。
石永年不动声色地道,“我也承认,京师大学的确给了我们一些特殊待遇,不过,钱兄,你是不是忘记了最早达成协议时的承诺?”
他重重一拍桌子,提高了声音,道,“当初你们答应,京师大学只会有我们石家进入,只有我们一个文修专业。你忘了吗?现在这个天工社团,是怎么回事?”
钱校长笑了一笑,点头道:“我当然记得, 当初我的确承诺过。但是……现在的京大,还是只有石家,只有你们一个文修专业。”他摊了摊手,道,“跟以前完全没有区别啊。”
石永年冷冷哼了一声,这时候,他跟石志祥惯常的表情有了微妙的重合。他断然道:“无需狡辩,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京师大学有了我们文修专业,就不应该再有另一个文物修复组织!”
钱校长再次点头,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初石老师向我提出,给天工社团一个额外的限制,我也答应了。石老师还记得吧?”
石志祥脸色铁青。
他当然记得,当时他听说了天工社团的事情,非常生气。然后储晓方给他提了这个意见,让他去提议一星组织的事情,他想了想就同意了。
那时候他还想做点面子工夫,保持一些矜持。他哪里知道,天工社团竟然真的能做到这么离谱的要求,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拿到500分,成为一星组织,堂堂正正地在京师大学立了足,搞得他们现在想反悔都不容易了……
石永年倒不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石志祥的表情非常难看,文修专业另一个四段——也是石家人清了清嗓子,把那件事给石永年讲了一遍。
听完,石永年的脸色也好看不起来了。
如果一开始,就用事前协议的事情,强行要求钱校长解散天工社团,事情还好办一点。现在来了这么一手,反倒不好说话了。
而他们当初为什么会提出那样一个迂回的条件?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太傲慢。他们觉得一棍子把天工社团打死太不过瘾,得像猫戏老鼠一样玩弄他们一番,看着他们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绝望,这样才过瘾嘛。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就被重重给了一个耳光,还搞得骑虎难下了!
也正是因为一开始这个条件是储晓方提出来的,所以在事情不妙的时候,他才会慌起来,冲动地要对天工社团出手。他很清楚石志祥的脾气,知道这事要是不谐,到时候石志祥第一个找麻烦的就会是他!
石永年迅速理清了事情经过,他狠狠瞪了石志祥一眼,这才道:“一码归一码,钱兄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这样的条件!”
钱校长无奈地摊手:“贵方主动提出来,我的确不好拒绝啊。”
石永年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屈屈一个学生社团……”
他黑色的眼睛里隐约有戾气流动,本性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钱校长看在眼里,突然一拍桌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地道:“对了,有一件正事呢,差点忘记跟石兄说了。”
他开口问道,“最近文安组那边在做一件大事,石兄你知道吗?”
文安组是国家级的文物保护组织,虽然暂时列在国安局下面,但一向只接受国务院的直接管理。最近有风声说,文安组将从国安局下面独立出来,组成独立的国家文物局。虽然只是风声,但也能看出来,国家对这方面的重视日益加重的态度。
文安组属于国家,文物协会则是由多个文修家族组成的民间组织。石家是其中一员,石永年在里面担任了一个职位。
一直以来,文安组和文物协会的关系看上去还是比较友好的,但石永年心里却很清楚, 情况并不像表面上这样。
文物协会有技术,文安组有权利有资源,两者一直想争个高下,试图压过对方。
近年来,文安组这边一直想向外发展,寻求自己的技术支持。以前,他们有东西要做,会直接找上文物协会要人。而近年来,经常是事到临头了,文安组才跟文物协会联系。结果搞得文物协会还经常要跟外面的人竞争,非常被动。
但石永年可以这种态度对京师大学,文物协会却没办法跟文安组撕破脸。
一方面,近年来,文安组渐渐有了自己的技术力量。这些人有的是没有背景的,有的则是从文修家族“叛门”离开的。文修家族认为他们是叛徒,非常不满,但其实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而有了这些人,文安组在很多时候也不需要靠文物协会帮忙了。
另一方面,文安组背靠国家,论财力物力,谁能跟国家争?
文物协会经常要靠文安组拿资源,怎么可能在他们面前硬气得起来?
文物协会一直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重新恢复自己超然的地位。但至少是现在,还没有太好的办法。
所以,现在钱校长貌似简简单单提起来的这句话,却一下子就拿捏住了石永年。
显然,文安组最近又有一个大行动,甚至是一个他们没办法独立完成的大行动,势必要对外寻求帮助的。
像这样的行动,越早得到消息,越能提前做好准备。
这件事石永年没听到什么风声,证明文安组那边还没正式开始。如果他现在就能开始行动的话,无疑就能占据先机了……
心里这样盘算着,石永年脸上却一点声色也没动。他好像不是很关心地问道:“哦?什么大事?”
钱校长也没有戳破他,笑着道:“这么说,长沙那边的事情,石兄是一点也没听说了。”
石永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钱校长。
钱校长道:“湖南长沙市区旁边,有两座小山,名叫马王堆。最近文安组派了好几个组去了那边,因为那里发现了一座大型汉墓,暂时命名为马王堆汉墓。”
石永年听得很认真,钱校长继续道,“最近有消息称,马王堆汉墓不止是一座独立的墓,而是一个墓群。”
钱校长不是做这行的,现在说起这些事情来却信口道来,熟极而流,显然是事前做过了不少研究。
墓群!石永年目光一凝,这才真正注意起来:“一共有几座墓?”
钱校长摇头:“还不清楚,不过听说,这汉墓的藏品非常丰富,堪称近年来的一大奇迹。而且,它不久前曾经被盗掘过,墓穴被破坏了一部分……”
石永年目光闪动,钱校长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的未尽之意,石永年已经完全收到了。
墓地被盗掘过,还能留下丰富的藏品,证明这座汉墓的规模非同一般。
而一座墓穴被盗掘破坏,势必破坏它原有的环境,对里面的藏品造成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开墓取出藏品之后, 必然要召集修复师进行整理修复。
类似这样的大型古墓,一两个修复师肯定是不够的,必然会是一个需要协助的大项目。
按照文安组最近的尿性,他们估计会内定一批,剩下的竞标。
石家在文安组内部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但只要他们先一步知道这个消息,先一步做准备,就能占到先机,提高竞标获胜的可能性……
石永年瞬间想了很多,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开口问道:“钱兄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去竞这个标?”
钱校长爽快地道:“当然。我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石家拿到这个项目,对我们大学也有好处。不过石兄老江湖了,肯定知道,国家的活计跟别的有些不太一样,要求比较多。他们看标的时候不光是看能力看本事,更要看单位的名声过往。名声不太漂亮,履历不太好看的,能力再强,肯定也会头一个被排除掉。”
你这意思是我石家名声不好了?
石永年想这么说一句,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嫉恨同仁,买凶/杀人,窃取机密资料,这名声,要是能好了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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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6 挖坑
石永年带着一群人离开了包厢房间。
钱校长起身送行,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又重新坐了下来,用筷子挑起一根姜丝,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
石永年很清楚钱校长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把苏进和天工社团保下来吗?
石家和文修专业想要有个好名声,至少在现在这一段时间内,是不能动他们的。
不过,这样一个大型汉墓的修复工作,对于石家来说至关重要,必须要争取到。所以,石永年再不情愿,也只能把不悦藏在心里,嘴上还对着钱校长表扬了两句苏进,年少有为,前途无谅什么的。只怕他在心里,早就把那个“无谅”改成了“无亮”了。
钱校长跟石永年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一开始观面识人,还以为这是个板正刚硬、很有原则的人物。但时间久了才发现,这个人心里戾气很重,睚眦必报。他很少看走眼,但到现在,也只能小心提防,处处留心手段,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出问题。
想到这里,钱校长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了已经合上的门板。
江主任也跟着他看向同样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从桌下拿起一本杂志,问道:“石家这大师傅是想全力争夺马王堆汉墓的项目了?”
钱校长突然发现盘子角落里还有一个虾仁,顿时眼睛一亮,化忧为喜,高高兴兴地把它夹起来吃了下去。直到那抹鲜甜在嘴里消失,他这才轻哼一声,道:“这么大个饼摆在面前,他怎么可能不争?”
江主任翻开那杂志的一页,犹豫着问道:“那这件事,不用提前跟他说吗?”
“说什么说?”钱校长瞥了他一眼,道,“身为文物修复师,连业内最顶级的期刊也不关注,这种情况,吃了亏也是白吃!”他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站起来道,“就让他们慢慢做准备吧……”
然后到时候竞标的时候撞上天工社团,再撞个头破血流?
江主任在心里腹诽了两句,突然有点期待那时候的情景了。
石家睚眦必报,文修专业嚣张跋扈,搞得京师大学校园乌烟瘴气,哪个学校领导和老师没点怨气?更何况,江主任负责的就是学校和文修专业的联络工作,受的气只有更多。
不过想了想,他又忍不住问道:“到时候石家恼羞成怒撕破脸,天工社团那边会不会有问题?”
钱校长摇摇头道:“大型古墓开掘,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天工社团成立三个月不到,就把文修专业逼到了这份儿上。到那个时候,鹿死谁手……嘿嘿,谁知道呢?”
他抄着手,施施然地走出包厢门,向石家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真期待啊……”
他的身后,江主任又随手翻了翻那本杂志,把它收了起来。
那是2016年10月刊的《考古》期刊,上面第一篇文章就是关于长沙马王堆汉墓的。
只要石永年仔细看过、又了解过天工社团就会知道,苏进他们早就跟这个项目产生了密切的联系,在这上面早就走在了他们前面。
而刚才,钱校长提到马王堆的时候,江主任仔细观察过了,石永年也好,石志祥也好,石家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显然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了解。
这就有趣了。
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呢?会不会直到竞标前的那一刻,才发现这一点?
钱校长说得没错,这真是……让人期待啊。
…………
钱校长等人跟石家人吃饭的时候,承恩公府正迎来了一支全新的队伍。
把这支队伍带过来的是骆恒,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全力争取,成为了改建组派驻承恩公府的固定联系人。
这支队伍正是承恩公府改建计划的正规施工队,仍然来自于文安组,是文安组的一支劲旅。
首先引起苏进注意的是这支施工队的带头人,也就是工头。
之前,苏进也见识过一支这样的传统施工队,也就是马王堆董春带队的那个。他对董春的印象很深。他皮肤粗糙,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像个老农民一样。他手下的工人,也大半都是这种感觉。
而这支施工队却完全不同。
他们身穿深灰色的制服,头上戴着红色的安全帽,帽子上和胸前都有着红色的logo,雅致又鲜明,非常好看。
施工队的领头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笑容和气,头发胡须都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着很引人好感。
骆恒把苏进拉到一边,得意地表功道:“我可得跟你说,国公府这事,我可是尽全力了。第一施工队可是文安组的王牌,我把他们请过来,可是花了大力气的!有了他们,你的那些计划肯定没有问题!”
他的话里流露着对这支施工队极强的信心,苏进转头看了一眼,骆恒说话的时候,那个工头只是在旁边微微而笑,表情平静而从容。
骆恒拉着苏进到了这个中年工头面前,笑着说道:“我来介绍介绍一下吧,这位是赵梁赵师傅,文安组第一施工队的工长,也是文安组的王牌。这位是苏进,承恩公府改建计划是他一手主导完成的,未来董师傅主要是配合他进行工作。”
介绍的时候,骆恒又说了一遍王牌,对这个施工组以及这个叫赵梁的工长显然不是一般两般的看重。而赵梁也明显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苏进会这么年轻。
苏进想起了当初在马王堆的时候。他还记得那支施工队的工长叫董春,技艺非常精湛,摸把土就能判断墓穴还有多深。但是他保守固执,坚决不愿意用机械替代人工,还是在跟谈修之赌斗一场之后才有了些改变。
现在这个叫赵梁的,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苏进笑着伸出手,跟赵梁相握,道:“赵师傅您好,之前递交上去的改建方案只是初版,我们才又做好了一个最终版,您看一下吧?”
赵梁很客气友好地点头:“好啊,我就拜读一下。”
苏进把赵梁领到一个大厅里,才一进去,赵梁就吃了一惊。
这哪里还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古老国公府,完全就是一个现代化的机房!
这里到处都拉着电缆,大量电脑和电子设备被联系在了一起,密密麻麻的像个大型巢穴。
赵梁以前也曾经在一些施工现场看见过、并且使用过现代化设备,但规模这么大的,还是第一次。
他的目光从房间的一些角落上掠过,探究地看着苏进。苏进留意到了,问道:“怎么?”
赵梁摇头道:“没什么……”
他注意到了,这个房间虽然被改造过了,但并没有被破坏。一些关键地方,譬如梁柱、隔窗等地方,全部都柔软的防震泡沫包裹隔离了起来。那些地方由于时日良久,腐朽很厉害,苏进这架势明摆着就是先保护起来,留待后期修复的。
看来很有决心啊……
苏进走到一台电脑旁边,招手让赵梁过去。在赵梁看来,这个年轻人目光澄澈,举止从容, 一举一动颇有大将之风,不可小觑。他点点头,小心绕开地上的各种电缆,走了过去。
先前被设备和电脑挡住了,赵梁到那边才发现,这台电脑后面有一个平台,大概两平方米大小,通体淡绿色,上面空无一物,四周用塑料绳围了起来。
苏进走到平台旁边,向电脑后面那人点了点头,道:“打开吧。”
赵梁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走到苏进身边。
他刚刚到位,只见平台上方闪过两道电弧,有轻微的电流声。很快,电弧就稳定了下来,渐渐形成一幅立体的图像——竟然是3d投影!
赵梁很是吃了一惊。他不是那种不闻世事的老古板,当然很清楚,近年来,电子科技的发展速度非常迅猛,3d投影技术已经渐渐开始民用了。
但不管怎么说,它依然是高端技术的一种,赵梁完全没想到,它会出现在这里。
高科技的现代投影闪亮在破旧的古老国公府里,两者搭配,带来了一种不辨古今的奇妙感受。
赵梁微微有些恍惚,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目光定在平台的投影上。
接着,他轻轻“咦”了一声,问道:“这是……这座承恩公府?”
苏进点头道:“正是。不久前,我们把国公府各方面的数据全部统计了一遍,把它进行三维立体建模,就是您现在看到的这个了。同学们做得很细致,各项数据比较准确,可以放大,也可以缩小。”
他说话间,在平台旁边的屏幕上操作了两下,国公府的某个局部立刻被放大,各种亭台廊柱清晰地出现在了赵梁面前。
赵梁完全看呆了,片刻后才问道:“能继续放大吗?”
苏进一边操作,一边正在打量着他,这时点头道:“当然可以。”
他继续放大,这是院子外面的一条走廊,随着苏进的动作,它从整体变成了局部, 最后变成了独立的一根柱子。直到这时候,它仍然显得无比清晰,柱子上的一块伤痕、一块剥落的漆皮,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
0277 开始
赵梁下意识地伸手摸了过去,直到手指透过空气,摸了个空,他才意识到,这只是投影,并不是实物。
他吃惊地问道:“这也是你们测量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苏进笑了,“纯靠测量的话,那工作量也大了。”
他向另一边点了点头,道:“这多亏了平天机械的设计老师们,他们及时设计出了扫描仪,这些部分,全部都是立体扫描成像的。”
他大致介绍了一下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的工作,以及这套投影可以达成的效果。
他介绍得全面而详细,显然是真心把赵梁当成合作伙伴在看待的,并没有特别隐瞒保留什么。同时,介绍的时候,他也不忘提及每个部分的主要负责人,绝对不会漏掉其他人的功绩。
骆恒一直跟在两人的身后,同样在听着苏进介绍。
这时候不光是赵梁,连他也听呆了。
现在的这套方案,跟他上次拿走的那个,完全不可同一日而语。
上次那个,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更多的体现的是国公府改建的整体思路。而现在这个,更细致、更全面、更实际,是一份实打实的,拿到就可以用的改建方案!
骆恒抬起头来,看向房间里各个人。
之前打过不短一段时间的交道,他几乎清楚地知道了这里每一个人的身份。
这里的人里,有京师大学天工社团的学生,有计算机社团的学生,有平天机械的设计师……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年龄与身份,考虑问题的方式也各自不同,管理协调起来相当困难。
而现在,这些人的脸上却挂着同样的表情。兴奋的、专注的、疲倦的、放松中仍然带着一丝紧绷的……
骆恒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过,这些人,都是一个整体,一个被苏进连接着的,向着同样一个目标前进的整体!
一星期接连不断的工作下来,他们都已经很疲倦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重重的黑眼圈,眼睛里有些血丝,屏幕青白的光芒照在他们脸上,显得他人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而尽管如此,他们的眼神依旧专注,他们紧盯着屏幕,不时转头,小声交流几句。交流时,他们的语言简洁,手势果断有力,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
这样的改变,不过是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完成的。骆恒知道是什么带来了这样的转变——是清晰的目标,是正确的路线,是坚决有力的前进动力!
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重新投注在面前的投影上。
苏进还在给赵梁讲解。 赵梁脸上还残留着少许惊讶,明显比之前更认真了。
他不时点着头,偶尔还会提高声音,问几个问题,苏进耐心地一一给予解答。
从这些问答中,骆恒听出来了,之前他离开时,正在研究中的一些问题已经被解决了。
譬如,平天机械的设计师到这里来,是在为一些新设计出来的设备收集数据资料。就这么短短几天功夫,设备的样机已经被带到了现场,尝试着投入使用——赵梁看到的柱子上的伤痕,就是探伤x光机和立体扫描仪组合使用的成果。
这种使用是双方面的,一方面, 它为具体改建方案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在这个过程里,样机收集到了更多的数据,不断进行调试,可以说是一种双赢的结果。
骆恒的目光投向另一边,那里站着一个中年人,他知道那是平天机械的总设计师,名叫徐启明的。现在,徐启明正站在离苏进不远的地方,跟手下两个工程师说话。
他手上拿着两卷图纸,一边说,一边不时看向苏进。
骆恒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表情。显然,他又有了新的收获,正准备跟苏进讨论,投入实施。
而另一方面,这个3d投影本身就已经充分说明了,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们现在到达了什么样的水平。
同时,苏进的示范充分展示,这个投影不仅仅只是一个立体化展示品。它另外还加载了大量数据,可调整、可还原。
这样一来,所有的施工过程可以先在这里模拟出来,再复制进实际工程中。
这样做,能很大程度上预见施工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提前模拟出解决办法。有了这个,承恩公府的改建工作势必会推进得更顺畅。
这种做法,骆恒以前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所有人都在不断有新的收获。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骆恒打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嘴角一翘,微微笑了起来。他表情里的疏懒完全消失,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了。
他喜欢这种氛围,他也愿意为此做更多的事情!
…………
赵梁带着施工队到达,跟苏进进行沟通之后,很快投入了工作中。
苏进跟他一番交流,发现了他跟董春最大的不同之处,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比董春年轻十来岁,却能领先一步,担任文安组“首席”工长的职位。
在传统建筑施工方面,赵梁的想法比董春先进多了。
他丝毫不排斥使用现代机械与现代设备,甚至还会主动去询问与学习一些相关问题。甚至,他本身的管理思路,都是相当先进的。
他要求施工队的工人规范化操作,强调安全,强调事前准备与流程的正确性。
而他施工队的这些工人,却又是跟董春那个有些类似,个个都有一套自己的拿手绝活。现代化管理与传统技艺相结合,让这支队伍先天就拥有了跟别人不同的水准。
赵梁他们对新东西接受得非常快,没一会儿,他就又叫来了三个老工人,分别是施工队下面小组的组长。他开门见山地道:“小苏,以后我们就听你的,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他从一开始态度就很和气,但这时候,似乎又有了更多的不同。
骆恒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很明显这是因为赵梁对苏进认同与看重的程度加深了。先前他可能还有点应付差事的心态,而现在,他已经打算全力配合了。
承恩公府这样的大型古建筑,要修复起来非常复杂。
苏进一开始就打定了“修旧如旧”的主意,想要尽可能地保留这幢建筑原有的风貌。那其中很关键的一项,就是材料。
当年国公府改建的时候,是按照后邸的标准。所以,里面有一些材料、制式都是按皇后的标准来的。譬如紫檀木,在清朝后期普通人家不能使用,但皇家显然不在限制的范围内。
而在那时候,紫檀木就因为砍伐过甚,非常稀有了。类似这种地方的修复,想要找到同样的材料,不是件容易事。
但在另一些地方,这样的事情还可以做到的。
木料也好,石材也好,生漆也好,理想的古建筑修复,这些地方都要尽可能地还原,使用同种材料。
所以,古建筑修复准备阶段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准备材料。
这些工作苏进在施工队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事实上,对于清朝末年这种规格的宅邸,苏进还是很熟的,里面会用到什么材料,他一早就有预计,也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得到。
但是一方面为了保密,另一方面也为了锻炼团队,苏进没有直接把结果拿出来,而是带着学生们利用平天机械的设备,进行勘查。同时,还引导他们去图书馆翻查资料,寻找这些材料的来历——这些工作,本来就是文物修复师应该做的。
骆恒带来的不止是一支施工队,还有国家调配过来的资金以及一些相关的许可证。
苏进把材料单交给他,骆恒立刻着手去办了。
在苏进的方案里,国公府被分成了四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损坏比较严重,但对整体而言又很重要,需要补配材料、按规制重新制作的。
第二个部分,是损坏相对较弱,需要按文物修复的方式进行修复的。
第三个部分,是保存比较完好,需要维护加固的。
第四个部分,则是损坏比较严重,材料补配比较困难,但对整体不那么重要的部分。苏进打算直接把它们进行一些改造,使之不失整体风格。
现在对于第一部分,材料的调配还在进行中,需要延后完成。
苏进指挥施工队,首先开始进行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的工作。
在这个过程里,他当然也没忘记天工社团。
这种大型改建工程,天工社团的六个人在里面其实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工作。但即使如此,中间留下来的一些边边角角,也足够他们吃饱了。
于是,周六那天一早,苏进就把天工社团的全体成员召集到面前,道:“大家已经准备好了吧?”
这一个星期,这些学生们也没闲着。他们相当忙碌,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多,成为了苏进的一大臂助。
这一点,是连苏进事前也没有想到过的。
虽然展现了令苏进也感到意外的能力,但天工社团的这些学生们却一点骄傲的情绪也没有。他们打从心底认为,他们会的这些,只不过是毛毛雨。他们未来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事实也是的确是这样没错,但学生们能展现出这样的心态,苏进还是很高兴的。
此时,学生们一个个精神奕奕,脸上毫无倦意,目光灼灼地看着苏进,大声道:“准备好了!”
看他们的状态也知道,前一晚的准备工作里,也包括了“好好睡一觉”这一项——这正是苏进之前曾经嘱咐过的。
苏进看着这样的他们,一些叮嘱的话突然不打算再说了。
他微微一笑,道,“嗯,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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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把3d投影写成了全息投影,现在已经改过来了……哎,有生之年能玩到全息游戏就好了!
感谢罗晓07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yetalpha、fou4v天天或者不那么天天的支持!
0278 老二
之前这一个星期,吉光榜上很多社团和文修专业都感到了无比的焦灼。
上周末,一共有二十多个地榜社团的分数猛烈增加,其中五个社团从地榜直升天榜。
经过打听,很多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对苏进咬牙切齿的同时,也有些悚然而惊。
以一人之力,就能把吉光榜搅成这样,这个人的本事也太大了!
这种人说的目标,真的会是信口开河随便乱说的吗?难不成,他真的能完成?
于是,明明是榜单上其他社团获得的成绩,目前相比起其他文修专业来说也未见得有多出众,却让其他人对苏进的质疑声小了很多。
不少人都开始提心吊胆,不太敢提前发表言论了……
而且,跟天工社团不同的是,这些社团不是周末才集中发力。自从上周末他们一次性大量增分之后,这星期的平时五天,他们的分数也在缓慢增长着。
每天五分,每天十分,幅度不算太大,但非常稳定。
这样的分数,积累起来就很厉害了。一周下来,上星期增长数量最多的枯藤社团,这星期的五天内,又增长了47分,排名一下子又向前冲了三位!
地榜上,也有同样的情况。于是,这星期,又有两个社团爬了上天榜,把两位“前辈”一脚蹬了下去。
看上去只是微小的变化, 但是综合起来,就很可怕了……
照这样下去,这些社团最后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学生社团超过文修专业这种事情,难道还会再一次发生吗?
那些没有抓住机会、跟苏进联系的学生社团,以及更上面的那些文修专业忍不住开始焦灼了。他们感觉有一条河流正在自己身边奔腾不息,不少后进者抓住了这个机会,正在不断向前。而在这种趋势与潮流中,他们很有些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最为焦灼的当然是清夏大学文修专业了。
不久前,他们才被天工社团超了。难道,这样的事情不久后又要来一次吗?
不,不行,这样实在也太丢脸了。被超一次还可以说是偶然,再来第二次第三次,这不就是在说他们实力不济?
当然,他们的实力也不是很济,但也不能这样照脸直抽啊!
很快,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的老师学生们就一起发动了起来。他们要打起精神来,多拿点分数,好让自己的位置再保险一点!
结果,还没等他们真正开始行动,这所谓的“第二次”就来到了。
原天榜第三十名,全国社团排名第二的盘木社团,也开始涨分了。
他们的底子比枯藤社团厚得多,涨分的幅度也比他们大得多。
周五下午,他们一次性增加了286分,总积分772分,刚好超过清夏大学文修专业一分。
这一分,就是一大步。一瞬间,他们在吉光榜上超过了清夏大学文修专业,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二个超过正规专业的学生社团。
清夏文修,以及其他一些更靠前的文修专业全部都呆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种反应——点开吉光榜上,盘木社团的资料,去看他们的分数来由。
这一看,他们就恍然大悟了。
这文物的来历,这修复的种类,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又是苏进插了手……原来盘木社团的谢石头,之前也向苏进去求助了!
好你个谢石头,当了这么长时间的老大,被人踩下去变成老二,竟然也能腆着脸去向对手求教?看着稳若磐石的样子,其实心里这么……狡诈吗!
不少文修专业的人都在心里腹诽。 但想归想,他们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点佩服的。
这样做对盘木社团有没有好处?
有,当然有!不说别的,他们的分数就摆在这里呢。
之前是他们努力了多久,都没有达成的成就,现在轻轻松松就跨过去了。好像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大山,只不过是一块随随便便就可以踢飞的小石头一样。
如果换了自己,能不能扯下颜面,为了社团的利益,去向苏进低头?
也许……还是不能的吧。
想到这里,这些人的腹诽声小了下去,盯着盘木社团社长的名字,心里颇有些复杂。
与此同时,盘木社团内部,当然是一片欢庆的气氛。
他们正在一个老宅子的门口,身边是一片片整整齐齐的古砖古瓦,明摆着是不久前才修复好的。
走进屋,门口有一个柜子,里面摆着一件件古董,同样也更带着刚才修复的痕迹。
谢石磊正在门口送两个文保组的修复师,修复师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和气。其中一人拍着谢石磊的手笑道:“干得漂亮,一个多星期修复46件文物,太了不起了,我都未必有这个本事。”
他当然是说得客气了。这46件文物里,一级二级都有。这位是个三段修复师,修复这种级别的文物当然没有难度。不过他只有一个人,盘木社团成员总数一百多,单说件数当然很有优势。
不过这两位修复师的态度也不是白来的。
盘木社团的指导老师在文保组有些关系,这两位修复师就是他通过自己的关系,专门请来的。
盘木社团这一个多星期修复的文物全部都在这个老宅子里,很多不方便带去文保组,最好能现场鉴定评核。
出外勤给一个学生社团做现场鉴定,这两位修复师一开始不太情愿,来这里纯粹是因为却不过情面。
结果一个多星期,他们的态度硬生生地被改变了。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学生们的态度的确够谦逊,捧得他们很高兴;更重要的是,这些学生在修复过程中做的某些事情,展现的一些思路,让他们也很吃惊,感觉学到了一些东西。
所以,一个多星期,他们对盘木大有改观,态度跟先前判若两人。
此时社团的大家都很兴奋,谢石磊却一如即往的稳重。他谦逊地笑笑,道:“多谢吴老师夸奖,这段时间辛苦两位了。”
说着,他各塞了一个红包到这两个修复师的手里——谢石磊看着板正,但从不是不通俗务的人。
姓吴的修复师捏着厚厚的红包笑了笑,把它塞回到谢石磊手上,道:“最近文保组抓得很严,这个……还是算了吧。”
两名修复师以他为首,另一个修复师看他这样做,也把红包还给了谢石磊。
接着,姓吴的修复师一伸手,把谢石磊拉到一边,小声道:“我倒有一件事情真想问问你。”他眯着小眼睛,眼底精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你们社团这是请了高人指点吧?是哪位?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也让我拜会一下?”
谢石磊愣了愣,坦然道:“您眼光真好。这周,我们的确请了人指点,恐怕不太方便介绍。”
姓吴的修复师有点不太高兴:“小谢,吃独食可是不好的啊。”
谢石磊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
姓吴的修复师脸色微阴,但片刻后,就转成了纯粹的惊讶:“什么?异地指导,对方还是个学生?!
…………
谢石磊回到大宅里,社员们立刻围了上来。
大家的脸上仍然非常兴奋,他们还从来没有一次性拿过这么多分呢。
一个学生拿着手机,激动得几乎要把它戳到谢石磊脸上了:“社长你看你看,我们超过清夏文修了!”
“对对,已经超了,刚好一分!”
这是刚刚才有人留意到的,其他学生听见了,也立刻挤了过来,连声道:“什么什么?我看看?”
这一传阅,所有人都激动极了。
他们长年位列全国社团的第一位,下一个目标就是再向上一步,超过一个文修专业。
每年他们都非常努力,但结果就是,他们每年都会再相差个几百分,充分感受到学生社团和文修专业之间的差距——好像遥不可及一样。
今年也是如此,时间经过了大半年,已经接近年底, 两边仍然相差三百多分,跟以往每年的差距都差不多。如果不发生什么奇迹的话,分差也就是这样了。这差距会一直保持到明明年初,吉光榜年度更新为止。
结果,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不过一个星期,他们就完成了期盼了好几年的目标!
现在大家看着手机吉光榜上的分数,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兴奋之后,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们只觉得,这目标,似乎完成得太轻易了?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感叹了一声,“感觉好像也不是特别兴奋。”
他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下意识就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其他人,好像害怕得意了谁似的。
结果他发现,大家脸上的表情也都跟他一样,有些空落落的。
刚才的兴奋就像一个气球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被戳破了。然后大家才发现,达成这样的目标,自己的心情竟然挺……平静的?
“我也是……”又一个学生应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感觉好简单了,一点也不难。”
“是啊,以前为什么还费了那么大工夫呢?”
0279 652分
“就是。而且,我们也不是第一个达成这个目标的社团,哈哈,天工社团才是第一个呢!”
说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大家笑哈哈的,心情竟然也同样平静,一点嫉恨也没有。
谢石磊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着的,只到关键时刻才会多说两句。这时候,他却抬起头来,注视着学生们道:“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们不是很兴奋,是因为这件事情根本就不难。”
他环视大家,平静地道,“明明不难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以前一直没有做到呢?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实力不够。”
这是事实,没什么可回避的,谢石磊也极为正常地把它叙述了出来,“这周我们能够轻易达成目标,是因为我们接受了别人的帮助。文物的选择、修复方法、关键细节……对方对我们没有保留,所以我们也突破了瓶颈。现在我们不兴奋,觉得这件事情不难,是因为我们的能力提升了。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别人带了我们一把而已。”
他微微一笑,石头脸笑起来,竟然也别有一番从容洒脱之处。他道,“现在大家也能感觉到了吧?走在我们前面的,是一个多么强大的社团。”
学生们默默地点着头。
长久以来的目标被别人首先达成,自己只能跟在对方的屁股后面,看着对方一骑绝尘,从容远去。为什么不嫉妒?为什么心里不发酸?
因为这一次,他们真正感受到了双方的差距!
对方只是随意带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了这样的提升。那么,如果对方全力以赴呢?会达到什么样的成就?
一个盘木社团的学生小声说:“对了,我最近听说了一个消息。苏进说……”
最近盘木社团的学生们沉迷于工作,完全没关注周围的事情,苏进的“小目标”还没有在他们这里传来。现在说出来,引起了大家的一番惊奇,但跟别人不一样的是,惊奇过后,他们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如果是苏进的社团的话,没准儿真能达成呢。”
“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说起来,还挺期待的呢!”
谢石磊也是刚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听着大家的交流,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现在,吉光榜上划分出了明显的三个阶层。
第一个阶层仍然是那些文修专业。他们背靠各个文修家族,当然不可能向苏进求助。在连续两个社团超过文修专业之后,他们彻底紧张了起来,纷纷求助背后的的家族。一方面,他们想搞清楚苏进的来头;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多争取点成绩——现有的分数已经是他们尽力的结果了,他们必须要求助外援才行。不然,接二连三地被超,置文修专业于何地?
要知道,他们才是专业的。社团那些家伙们,不过是业余选手而已!
第二个阶层就是眼疾手快,及时向苏进发出邮件的那些社团。
当时苏进还不像现在这么忙,对于每个社团都进行了回复,给予了不少指点。
有的社团,像枯藤或者盘木这样的,比较信任苏进,后续还有很多交流,基本上是跟着苏进的步子在走的。而另一些比较傲慢,收到回复之后就不再理会了。
结果,一段时间的准备之后,这两种社团都有了提升。前者提升得非常迅猛,成绩非常显眼。而后者,后知后觉之下重新参考苏进的意见,提升得比较缓慢而已。
看到这种情形,第三个阶层就后悔莫及了。
他们当然就是完全没跟苏进联系的那批社团。现在,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不断前进。
苏进带来的势头仿佛是一股巨大的浪潮,能够跟随这股浪潮前进的,都成为了一时的佼佼者。而那些没有跟上的,连停留在原地的资格也没有——现在就是一个不进则退的时候,没办法跟上,就只能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这些人现在也急了,拼命地向苏进发邮件,想要后知后觉地求得帮助。
但最近苏进全力以赴地准备承恩公府的改建工程,这样一个大型工程,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分心,哪来的时间精力去回应?
于是他们发出去的邮件,都像大海沉砂一样,一点回应也没有。
他们后悔极了,但也没有办法——谁让他们先前一直犹豫,连封邮件也不愿意发呢?
一整周,天榜和地榜不断变化着,或剧烈、或平静,但所有的变化趋势,都是那么的坚决、不可转变。
而这一切,都是苏进一个人造成的。
各文修专业都急着打听这个人的来历。不过从外表看上去,这个人正常被录入进入京师大学,在历史学校就学,与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发生矛盾之后,建立天工社团。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背景。
文修专业打听不出来,只能求助于背后的文修家族。
结果不久之后,各文修家族也沉默了下去。
文修专业的回去打听,上面的人只是不置可否地回应,让他们不要再问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个叫苏进的,还真的有什么非常强硬的后台不成?
当然,按常理来说,有也是正常的。一个单枪匹马的大学新生,怎么可能独自掀起这样的波澜?他背后肯定是有人的。
不过这个人是谁,上面的人没说,文修专业的人也没法再打听下去。只是,他们对苏进以及天工社团的忌惮,瞬间又多了几分……
事实上,张万生身份特殊,能够联系到他的只是少数人,剩下的那部分,只是辗转得到了一些消息而已。
这些消息里并没有详述张万生的身份,那些人也只能感觉到,仿佛有一座高山矗立在苏进背后,不可动摇,却也绝对不能忽视。
他们只能提心吊胆地关注着吉光榜,心想,苏进真的能达到他所说的目标吗?
他们不可能不动。那么,他们究竟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们重新开始行动的时候,又会展现出什么样不可思议的……奇迹来?
…………
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
周六中午,只在一瞬间,天榜群里连续刷出了二十余道信息。措辞略有不同,但全部都在说着同样的意思——
“天工社团的分数开始增长了!”
无论是第一时间来群里通知的,还是默不吭声的,震惊与理所当然的情绪混杂过后,都采取了同样的行动——
他们点开了天工社团的资料,链接到了万物生。
他们要看看,这一次,对方修复的又是些什么文物。
为此,他们一时间甚至没有意识到,天工社团突然间增长的分数究竟有多少。
等他们点开资料,看见那孤零零的一条时,他们才在恍惚间意识到,咦,那边刚才一次性涨了652分?
652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次性修复了几件文物?能一次性拿到这么多分?
接着,当他们看到那孤零零的一条时,所有人几乎变得麻木的心里,再次掀起了波澜。
这是什么?!
以往,天工社团的分数增长得虽然快,但也是一步步上来的。
万物生登分,总是一件件登记上来的。每一件是每一件的分数,就算是五百分一千分,也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
所以,每一次,其他人要看到天工社团最终的成绩,总要刷新无数次,等上好长一段时间。
而这一次,这652分是一次性涨上来的。
其实这已经表明了,这652分来自于同一处地方。或者是一件文物,或者是另外一项成就……
现在,点开具体资料的大家已经看见了这分数的来历。
它并不属于哪一件文物……按照正常分数区间的话,只有五级以上的文物,单件的分数才有可能超过500分。
这652分的分数来由是——《考古》期刊发表论文:《常见文物材质与清理方法》。
之所以有零有整,下面的小字也具体说明了。
文章字数12672字,发表于2016年第11期《考古》,位置在第一篇。
吉光榜的细则早就说明了,社团成员发表论文也是有分数的。个体多少分,要看期刊的级别、论文的字数、发表的位置。
一般来说,三级期刊的分数非常少,如果发表在三级期刊上,只有几百字的小豆腐块,发表位置比较靠后的话,只有个位数的分数,甚至有可能不超过五分。
而即使是三级期刊,也是为有正式段位的修复师准备的。像他们这样未入段的学生,发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发表难度这么大,分数这么低,所以一般人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个渠道。每年,能因为这个拿到分数的人,不会超过两只手。
但一级期刊跟三级期刊可不一样,万字论文与百字小豆腐块不一样,期刊第一位与中间靠后也不一样。
《考古》期刊身为华夏三本一级期刊之一,份量非常重,一段二段的修复师,一般来说连它的边也摸不上。说得夸张一点,他们想买到这杂志,还得想点办法找点渠道呢。
在这样一本期刊上发表论文,还是超过万字的大论文,还在第一篇……
他们简直想都不敢想象!
但天工社团就做到了。不……不对,是苏进这个人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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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0 你行你上啊
吉光榜新出现的这项资料也是有链接的,它通向《考古》期刊的官网,上面有着下一期杂志目录的预告。
上面更加清楚的显示着这篇论文的位置与份量。一万多字,在这本期刊上一共占据了22页,份量极重。
同时,论文名称的后面显示着它的作者名。第一作者苏进,第二作者徐英。正是天工社团的社长与其中的一名成员!
天榜群里一片死寂,最初的那二十多条信息之后,接下来就没什么说话的人了。
有个把伸手党懒得自己去查,还在群里问呢。结果问了半天没人回答,他们只好自己搜索。结果一看,他们也呆住了。
未入段的修复师,一级期刊,首位论文,还是一篇万字的大文章。
这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吗?!
652分,是吉光榜配合考古期刊,根据各方面情况综合计算过后的分数。
天工社团原先的分数是798分,加上这652分之后,总分1450分,一跃而成二星组织。
整个吉光榜上,二星以上的组织只有九家,现在,天工社团成为了第十家……
不,这样说很不准确。
十家二星以上的组织里,有两家只有一千出头的分数。现在,1450分的天工社团已经超过了他们。
现在的天工社团,在吉光榜上排名第八,已然进入前十,正向着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节节逼近!
看见这情况,十几个文修专业同时无语。
听说苏进的“小目标”之后,他们感到了威胁,但也有些不服。
我们好歹也是老牌文修专业了,那是你想超就能超的吗?那也得看我们准不准!
他们贸足劲儿,还求助于家族那边,就想趁这段时间多挣点分数,让天工社团不那么容易追上他们。
结果他们才攒足劲儿,就被人家轻轻地拍熄了。
不过几秒钟,他们就眼睁睁看着对方一骑绝尘地远去,把他们远远扔在了后面……连跟尾巴毛也抓不住了。
这是什么鬼效率!
过了好一会儿,这些人才渐渐反应过来,注意力被引回了正题。
他们深思地看着这篇论文的标题,有些人在心里想,有些人则开始讨论了起来。
什么论文,这么厉害?竟然能发表在一级期刊的第一篇?
这一万二千字,是苏进投稿时就有这么多的,还是经过删减的?如果是前者……全文发表,这又是一番牛逼之处啊……
不过现在考古期刊显示的只有一个标题,正式出刊要等到12月1号。他们想看到这篇论文的细节,也只有等到那个时候了。
“妈的,牛人就是牛人,还能从这个角度反超。”
过了一会儿,天榜群出现了这样一句话,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应和。
这个分数一出,很多人都泄了劲,奇怪的是,对天工社团的敌意也被打消了不少。
怎么比嘛,两边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
当然,这背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虽然苏进的后台是谁,还没有被公开,但显然他的确背后是有人的,没准儿是哪个前辈大师的关门弟子什么的。
名门子弟,隐姓埋名出来,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好死不死地惹到他,踢到了铁板,就被教训了……这故事还挺有趣的嘛,以往也不少见。
现在苏进明摆着是冲京大文修去的,主要打的也是他们的脸。
他们其余这些人,只不过是受到池鱼之殃。怨念肯定还是有的,但也不用太生气,学是退下来好好看看热闹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天榜群的气氛瞬间平和多了。
欺软怕硬,这是大部分人的天性。无形之中,张万生的存在又帮苏进挡去了不少风头。
…………
这652分,不是一个结束,甚至不是一个中间阶段。
很明显,它是一个开始。
一小时后,吉光榜上,天工社团的分数在短暂的静止后,又开始动了。
这一次,他们还是跟以前一样,以很快的速度,接连不断拿到小分数,总分节节上升。
“5分、5分、10分……”
有人盯着榜单,喃喃自语。说到“10分”时, 他“唔”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又一次附加分吗?”这个人下意识地点开详情看,这一看,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猛地站了起来。
“不是附加分?这是……二级文物?!他们已经可以修复二级文物了?”
发现这一点的当然不止这一个人。
很快,刚刚平和下来的天榜群再次骚动。
“二级文物?我没看错吧?”
“对,那就二级文物!刚才他们修复了一件二级文物,是……庆余年修复的!”
“十分,最基础的二级文物……”
“那也是二级文物没错!”
“不是没到三个月吗?修好了也应该不算吧?”
“你傻吗你?吉光榜上出现了,万物生上出现了,你说不算?”
吉光榜上正式出现,表示万物生认可了,文安组认可了,表示天工社团的确可以修复二级文物了!
当然,以他们以前表现出来的水平,他们早就应该就修了。但规矩就是规矩,尤其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就指着这三个月的规定,限制天工社团的涨分速度的。结果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规矩又被打破了?
虽然这已经不是天工社团第一次打破规矩,但老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立刻有好几个电话打到了文安组。有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直接打过去的,也有通过文物协会,间接施压的。甚至还有一些学生,愤怒地拨打了万物生的客服电话,想要问个究竟。
万物生的客服小姐用非常好听的声音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她们感谢他们关注万物生网站,同时提醒他们,随时关注网站的细则说明。
一轮官腔之后,万物生的细则页面被打开,所有人关注此事的人都看见了那条新增加上去的规则。
“任何组织,注册吉光榜、通过文安组考核,开始正式修复文物后,如果能成功修复文物达到100件,拿到总分500分升任一星组织的,可以不受三个月时间限制,开始依循组织星级的规矩。”
这条规则不只是针对天工社团的,任何能够达到这个条件的组织,都能获得同样的待遇。
谁又能说,它不是针对天工社团的?
除了苏进带领的天工社团,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三个月修复文物100件,直升一星组织?
有了这条规则,天工社团的确可以光明正大地修复二级文物了,甚至三级文物也可以……
不,不对,有了苏进的那篇论文,他们现在已经是二星组织了,可以修复四级以上的文物了!
按照万物生的积分规则,一级文物的分数区间是1-5分;
二级文物在10-30分之间;
三级文物是30-100分;
四级文物是100-300分;
五级文物是300-1000分。
现在天工社团可以正式修复四级文物了,而12月还没有正式开始,在一个月内再度拿到2000多分,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还有什么悬念?
恐怕唯一的悬念就是,他们最终会走到哪里?
他们能超过排名第一的江南大学吗?
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有些人试图抗议万物生的这条新规则,阻止天工社团前进的脚步。但这点压力很快就被委婉地顶了回去。
万物生没有给天工社团开后门的意思,他们只是发现了以往规则中的漏洞,及时进行了补充而已。
今后,拥有同样甚至更高能力的社团,让万物生发现自己的错误的,同样也可以向他们提出申请,他们会正式讨论,尝试把规则定得更理想。
话说得很好听,但归根结底、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
你行你上啊!
0281 想上天
有了这条规则的支撑,天工社团接下来的涨分速度,堪称疯狂。
很明显,他们仍然维持着自己原先的步调,并没有因为这项新规则而急功近利。
一级文物、一级文物、二级文物、二级文物……
他们接下来修复的主要对象,仍然集中在一级和二级文物之中,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二级文物的比例逐渐提升了而已。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赶紧修几件四级文物,赶紧把事情搞定?”
到现在为止,没人会觉得天工社团手上没这种等级的文物,或者他们没本事修复什么的。
就算天工社团其他人是新手,苏进明摆着有这个能力啊。说起来,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手,在等什么呢?
这些人是不知道苏进“不欺负小孩子”的说法,要是知道了, 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心情……
另一些人则隐隐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这个周末,盘木社团和枯藤社团没像上周一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百忙之中,他们也关注了一下自己的恩人。
谢石磊探究地看着天工社团修复的文物,每一件修复的是什么东西,需要修复的关键是什么,天工社团在这件东西上拿到了多少分……
他看得非常专注,每个可以观察到的细节,他的目光都有所停駐。最后,他石头般的脸上表情一动,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他看出来了!
“这个苏进……真是……”谢石磊一瞬间感觉到了他们跟天工社团、以及跟苏进之间的差距——明明以前已经感受过很多次了。
他看出天工社团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他们所修复的每一件文物,都是一次学习。他们在不断尝试各种材质的文物,不同的污染源、不同的损坏原因、不同的修复手法。
从他们修复的文物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一条学习的轨迹。非常清晰、非常科学、非常的坚实。
可想而知,顺着这样一条路走下去,未来的天工社团,会变成什么样子。
换了以前,谢石磊可能会觉得,这是哪位高段修复师前辈帮他们设计的。而现在,他已经能肯定了——这就是苏进做的,不可能有别人!
这一点,枯藤社团里也有些人意识到了,经过老树一番解释后,更多的人意识到了苏进的意图。
昏鸦有些羡慕地说:“真好啊……”
“什么好?”有人这样问着。
昏鸦叹了口气,点了点旁边打印出来的大份资料,说:“大神只是随便指点一下,我们就咻咻咻地上天了。天工社团被他这样精心培养,到时候得多厉害啊。想想就觉得好羡慕……”
有人反驳说:“我们这方案,大神也不是‘随便指点’啊……”
对于这些社团,苏进还是费了些心的,大家也能感受得出来。
昏鸦也必须得承认,她扁了扁嘴说:“可是,还是很羡慕他们社团的人啊……”
大家没再说话了。老实说,谁不是这样想的呢?
要是苏进是他们社团的人,或者反过来说,要是他们是天工社团的人……
“唉……”大家这样想着,整整齐齐地叹了口气。
我们也想上天啊……
…………
“什么?下期发表?”
苏进接起了电话。他放下手里的工作, 暂时走到一边。
他位于一扇花窗旁边,破旧的木棱支楞着,有些部分有些断裂,被铁丝牢牢地捆扎着。铁丝的锈迹向里渗透进去,木质因此受到了污染。
苏进下意识地想着,这样的花窗应该怎么修复,铁丝应该尽早取下来,还有生漆……钱校长答应的漆树园应该早点建起来,不过正式投入使用还得要一段时间,在此之前,还得想办法找别的合用的生漆来替代……
最近实在太忙了,他稍微一停下工作,就有无数事情从他心头掠过。
光线从花窗外面投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阴影。苏进轻轻推开窗户,手指从木头上拂过,关于它腐朽程度的信息再次掠过脑中。
电话对面的声音很兴奋,道:“对,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据说在考古的官网已经可以查到了。本月刊的第一篇,原样发表,一字不改!”
打电话过来的是赖海。万物生和考古虽然是两个完全并行的部门,两者的工作很少交互,但好歹都是文安组下面的,信息交流比外面还是顺畅多了。
赖海一听到这个消息就马上打给了苏进,这时候,吉光榜上那652分还没加上去呢。
苏进也有些惊喜:“本期就发?原样发表?”
赖海大声道:“对!听说考古编辑部那边对你这篇文章很是看重,他们开了好几次会进行讨论,最后做下了这样的决定。对了,听说最后一次会,杜大主任也参加了。你这篇论文究竟写的是什么?到时候给我拜读一下吧?”
杜大主任指的是杜维,苏进跟文安组打了这么多次交流,对他们内部的组织结构也有了一些了解。
杜维统管文安组大方向上的事情,发表一篇文章这种琐碎事情,按理说找不到他头上。结果考古为此开了几次会,还把他也叫去了。可见赖海说的“非常看重”一点也不假。
正是这份看重,引起了苏进的注意力,他思索片刻,问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你知道吗?”
“哎,还能有什么原因!”赖海在对面说得很果断,“不就是因为你的论文有份量,写得好吗?还能因为什么?”
苏进很清楚自己写了什么,他也能猜到,考古编辑部会刊用这篇文章,还这么快、用这样的规模,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他坚持道:“还是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吧,考古编辑部那边……究竟有个什么样的打算。”
“打算?”赖海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很快应下来了,“嗯,我知道了,就是关注你这篇论文发表之后,考古那边还有什么安排是吧?我关注一下,回头跟你说。”
“好的,多谢你了。”
“小事,哈哈。老实说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点意外,但回头又觉得理所当然。你呀,真的有点厉害!”
苏进挂了电话,一股凉风从窗外吹进来,直扑脸颊。
苏进耸了耸鼻子,又伸出一只手,好像要抓住那阵风一样。然后他皱起了眉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果然……
他转身走到郭天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我们有做天气模式对吧?雨天规划是怎么做的,调出来看看。”
郭天揉了把脸,往外看了一眼,吃了一惊,问道:“要下雨了?”
苏进点头,郭天立刻在电脑上输入几条指令,旁边的平台亮了一亮,接着微微变暗了一些。虚拟的雨丝从天空中渐渐飘下,越变越大,把整个虚拟的庭院笼罩在了里面,朦朦胧胧,看着很有一些独特的美感。
接着,庭院的某些部分亮了起来,有的发出红光,有的发出黄光,有的发出绿光。
这些是苏进带着郭天他们,提前设计好的模式。
雷雨霜雪,这样特殊的天气,会给环境带来湿度或者气温上的变化。这些变化,本身是有损于文物保护的,当然也会有碍修复。所以,在它发生之前,就要提前做好预估,对于一些易变化、易受损的部分提前给予保护。
虚拟庭院里,不同颜色的光芒代表不同的保护优先级别。红色代表受损高危区域,有可能对整体修复造成重要影响的,必须优先保护。黄色次之,绿色更次之。没有颜色变化的部分,可以暂时不需要关注。
郭天切换模式的时候,苏进已经召集了施工队的工头和天工社团的学生们。
施工队的都是老手,对雨天修复本来就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但现在,他们看见苏进预先准备好的这些,还是非常吃惊。
赵梁问道:“这些都是你估算出来的?”
苏进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一部分是,还有很多是系统自动推算出来的。”
他的确很有经验,这样的宅邸,经他之手的也不止一座两座了,比这更大、更重要的有的是。但是这样的大型工程,任何人都不可能估计好一切,做得面面俱到。
这也是为什么修复需要团队,苏进一开始也要准备一支团队的缘故。
贺家和郭天他们的能力比苏进想像得更强,天气系统本来只是他提出的一个想法,没想到他们不眠不休,竟然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把它们完成了。
就像苏进说的一样,这里面的一些保护警告是他靠经验给出的,但更多的部分,是系统根据他的经验得出模式、加上数据的综合变化给出的推算结果。这样一来,比苏进个人能做到的当然更全面、更有序、更系统。
赵梁惊讶地看着闪亮的虚拟庭院,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道:“时代真是……变化了啊!”
苏进微笑着跟他看向同样的地方,赞同道:“没错,这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
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和学生素质,比他想像中的、记忆中的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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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2 新游戏
赵梁带着工头,仔细研究了天气系统里,虚拟庭院的变化。
他们也能感觉到空气湿度的变化,判断出快下雨了。甚至他们在这方面比苏进更有经验,有一个老工人甚至还能感受到下雨的具体时间,以及雨量的大小。
他们研究完,立刻开始行动,奔走到各处开始雨前的保护工作。
这是难得的机会,苏进立刻让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跟着这些老工人一起,帮着他们打下手,尽可能向他们多学一点经验。
贺家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两头忙碌,工作量是别人的两倍,可他仍然精神奕奕,看着比平时更有精神的样子。苏进叫住他,说:“贺家,你先留一下吧。”
贺家站定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苏进向他点点头,又问郭天:“‘那边’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郭天的眼睛顿时一亮,他立刻明白苏进说的是什么了!他喜道:“准备开始吗?今天?”
苏进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阴沉,空气中的湿润之意似乎饱得要涨出来一样,随时都可能落下雨来。
他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就今天吧。”
…………
计算机社团是京师大学最大的学生社团,没有之一。
他们的实力一直很强大,在全国都是数得上号。尤其是贺家入学之后,又把计算机社团的实力和名气往上推了一步,隐隐有“全国第一”的感觉了。
这年头,计算机和网络密不可分,计算机社团当然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们并不纯粹依赖于学校网站,对于他们来说,校网站面对的群体太狭窄了,远远不够让他们发挥。
他们自己有一个独立的网站,微博也建设得很好。他们经常偶尔会在微博上发布一些有用的桌面小程序或者迷你小游戏什么的,都是由社团学生自己制作的。这些软件pc端的和手机端的都有,大部分都简洁有趣,最关键的是优化做得很好,绝对不会拖累系统,很受欢迎。
时间长了,京大计算机社团的微博和网站很有一些影响力,还有一大批计算机爱好者聚集在这里,交流讨论,关注他们又有什么东西要发了。
京大计算机社团很注重版权,每次发布新东西都会在最显著的位置标注作者的名字,所以久而久之,社团里有一些程序狗聚集起了一群粉丝。他们以各自不同的风格,吸引着一批固定的用户群。至于粉丝数量多少,纯粹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里,有实力的学生不少,他们很多其实没有太明显的实力差别,只是风格不同而已。
这些作者的粉丝经常掐架,各方面比较,非得掐个高下出来。
但也有些作者,从来不会涉入这样的浑水。他们的实力明显高人一等,一点争议也没有。遇到这种作者发布作品,微博下面和网页评论里面,全部都是一片跪舔,人人都在拜大神。
这种人,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历史上有过几个,但现任的社员里只有一个人,当然就是贺家了。
不过,贺家上次发布作品还是一年前。这一年来,他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的死忠粉们几乎都要望眼欲穿了。
计算机社团的官v每次发微博,下面总会有人殷殷垂问:“贺大大什么时候回归啊?”
“就算不发东西,出来冒个泡也好啊。”
“贺大大的微博都要长草了吧……”
“早就长了,被盗过无数次号了23333333”
“太久不上的帐号就会这样啊,快来个人帮贺大大管管吧……”
每一次,同样的话都会重复好几遍,粉丝特别忠实。
于是,11月26日这天,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的官微帐号刚刚发布新消息,就吸引了一批人的注意。
转眼间,这条微博就像一块大石头砸起了湖里一样,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接着,涟漪越扩越大,很快引发了一股热潮。
这条微博下面的评论从个位数到两位数到三位数到四位数,眼看着就要向五位数冲过去了!
…………
蹦蹦面也是京大计算机社团官方微博的关注者之一。
他是网络画手,在微博上小有名气,一天24小时有18个小时是挂在网上的,就连睡觉时手边也放着手机,吃饭的时候眼睛更不会从屏幕上离开。
京大计算机社团的小软件里,不时会有一些相关平面设计或者绘图的,笔刷或者滤镜之类,很是方便好用。所以蹦蹦面也关注了京大计算机的微博,他们发的消息他都会第一时间看到。
不过相对来说,他只算是个路人粉,偶尔过去关注一下,不是特别死忠。
即使这样,他也一样知道贺家是谁,知道他在京大计算机社团,以及粉丝心目中的地位……
蹦蹦面原本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现代网络人,对传统文化的兴趣不是特别大。
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现在,他有时候还有一种想法——凡事要向前看,老是关注那些已经过去了百年千年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呢?
但上次在植物园发生的事情,却从根本上扭转了他的这个想法。
历经传承而来的精美剪纸工艺,少年人与老外慷慨激昂、引经据典的辩论,当然,也包括事后那条长微博带来的巨大影响力和海量粉丝,让蹦蹦面对传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些传统的东西,似乎也不像他想像中的那么枯燥无趣,好像还是有些精彩的?
从那之后,他有心想要关注一点这方面的事情,零零碎碎看了一些新闻、一些杂记什么的。
但是,他自己也清楚,这些东西实在太零碎了,皮毛得简直不能再皮毛。而他有心想去了解、去学习更多的知识,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入手……
华夏数千年历史,传统文化如同恒河沙粒一样,数不胜数。蹦蹦面乱七八糟看了不少,却感觉自己连门都没入。
今天蹦蹦面上微博上得有点晚,积攒了一大堆内容没看。他从后至今,一页页地往前翻。
他在这方面有点强迫症,每天的新微博,非得全部看完才舒服。
翻到第三页时,他看见了京大计算机社团的新微博。
一开始他并没有特别留意,目光只是很随意地扫了过去。
他关注的只有绘画相关的软件,京大计算机今天发的似乎是个游戏,还是个手机游戏app,外带网页模式,根本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
虽然现在手机游戏才是主流,但蹦蹦面一直玩着一款大型端游,在上面花了大量时间,暂时不打算改弦易辙。
但他的目光刚刚扫过,就又转了回去,重新注视这条微博。
京大计算机虽然有点影响力,但始终还是有限的。他们发布的程序软件游戏,除非特定的少数以外,通常转发量都很有限,很少超过四位数。
而那些转发过万过十万,影响力巨大的,也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达到的,基本上都是后期口碑跟上了,慢慢发酵而成的。
而今天这条微博,发布时间不过才38分钟,就已经有了六千多评论,转发也有了两千多!
这是怎么回事?
蹦蹦面的脑海里迅速掠过了一个名字。对了,只有那个被人称之为“贺大大”的贺家同学,才会有这样的影响力,才会一发布程序,就引起这样的骚动。
果然,接下来,蹦蹦面就在微博的内容里看见了贺家的名字。然后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不对了……
贺家的名字,怎么排在第二位呢?
谁能压在他头上?
这个叫苏进的是谁?
——植物园那天,蹦蹦面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苏进的名字,所以这时候,也完全没有对上号。
0283 新游戏2
有这样疑问的明显不止蹦蹦面一个。
他点开这条微博的评论一看,下面正是为这个事吵翻了天的。
贺家实力强,性情高冷,粉丝里有一大群“逼格粉”。
逼格粉通常都是最脑残、最护主的那一群,他们一看见微博上的作者排名,立刻像是自己被冒犯了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炸了。
他们跟人“科普”贺家有多牛逼,“全国大学生无敌”,这可是经过本领域的专家教授认证的!
这事的确发生过,说的是贺家二年级时候参加过的一场讲座。
那次讲座上,他极其强悍地解答了那位教授现场提出来的一个问题,顺便还解决了困扰了他很久的一个疑问。教授对他惊为天人,当着所有在座老师和学生的面,发表了这样的感慨。
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但对于粉丝们来说,这不是逼格,还有什么是?
他们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名头冠在了贺家头上,乐此不疲地给所有人“科普”,真的好像是他们自己被这样夸赞了一样。
现在他们也是这样,连续好几个人在给“路人”讲解当年发生的事情,用词都是差不多的。他们这是为了表示,贺家的计算机水平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无敌的,同样是学生的话,不可能有人能再压在他头上!
那么,苏进是哪里来的老师吗?
好些人在微博下面发问,问苏进的来历。
但是官微发布那条新游戏新闻之后,就再也没回过一句话,当然也不会主动解释什么。
脑残粉之所以称为“脑残”,是因为他们从来都不分青红皂白,拿着自己的脑补就当真理了。要他们主动去查个什么背景,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奢望。
他们就只管聚集在这条微博下面,拿着教授那句“全国大学生无敌”当招牌,不停地声讨计算机社团的黑幕,觉得自己的偶像被打压了,让社团还偶像一个公道。甚至有不少人口出恶言,话说得非常难听。
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觉得,贺家已经一年多没出现了,这个游戏很可能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挂了他的名字拉人气而已。76
这时,另一些人注意到了另一些细节。
计算机社团这条微博刚好卡中了140字的极限,却有三分之一列的都是名字,足有十来个。
这十来个名字里,除了排名第一的苏进和排名第二的贺家,后面还有很多令人耳熟能祥的字眼。
这份名单,几乎包括了所有他们平时见得多,脑子里能记得住的名字。其中相当部分,是另一些人的偶像,实力无庸置疑。
一个人也就算了,这么多人,被列在后面给这个叫苏进的抬轿?这可能吗?
如果不是的话,这个游戏就很令人好奇了。究竟是什么东西,需要集合这么多高手的力量?
蹦蹦面看了一会儿掐架,默默地心想,如果这不是计算机社团的炒作的话,那真是占了大便宜了。一个小小的游戏,竟然吸引了这么多的关注,已经是平时的几倍几十倍了。
同时,他也对这个名叫《架空庭园i》的游戏产生了一些好奇。
什么游戏?这么厉害?
他想了想,果然点进了微博上的链接。
《架空庭园》分成网页版和手机版两种。手机版需要下载app,网页版直接打开网页就可以玩了
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有自己的官网和服务器,这个游戏当然也是挂在自己的服务器上的。
蹦蹦面点进去之后,原先预计着会看到一个介绍的页面。没想到,页面跳转过后,他只看见了一片黑屏,以及黑屏正中央的一个按键。
这按键仿佛是石头刻成的一样,带着某种古仆的质感,它好像一个卷轴,从时光尽头而来,冷冷地询问你:“时空旅行,来吗?”
蹦蹦面本来只打算看看,没打算玩的。结果看见这个按键时,一股鬼使神差的心情让他鼠标一抖,就点击了进去。
点击的时候他脑海中掠过一个想法:贺家只是挂名?可是这简简单单六个字,很明显就是他的风格啊……
蹦蹦面习惯了戴着耳机上网,他刚刚点下按键,耳机里就传来了微微的细雨声,好像正打在树叶上一样,带着清凉怡人的气息与微凉的寒意。
“下雨了?”蹦蹦面下意识地抬头,看到天花板时,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坐在宿舍里,电脑前面呢。
这音效很棒啊!细致入微,简直身临其境。
蹦蹦面的兴趣又浓了一点,他瞪大眼睛看向屏幕,没一会儿,一道微光掠过他的眼角,他的鼠标立刻移了过去。
那是一块古老的残片,鼠标碰上去,就出现了“拾取”的选项。
蹦蹦面把它拾了起来,周围的黑暗仿佛被这道微光驱散了一点似的,同时,一段话出现在屏幕上,仿佛是那个古老残片正在跟他对话。
…………
蹦蹦面打开网页的时候,原本只是有点好奇,想要观察一下这游戏究竟是什么东西,究竟是炒作,还是真的由那么多高手联合完成。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这个游戏似乎真的很值得一试的样子。
结果没想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就已经过去了
要不是手机的闹钟响了,说不定他还会继续沉迷在里面,完全忘记今夕是何年呢!
手机闹钟是他自己设的,提醒他吃降压药。他盯着跳动的时间看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关掉了闹铃。
怎么回事?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他放下手机,看向电脑屏幕。
到现在,游戏才玩到一半,蹦蹦面已经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了。
这竟然是一个少见的、考古与文物修复类的游戏!
它的起始点其实很简单,就是玩家进入一个世界,陷入一个黑暗的环境里,需要解开一些谜团才能出去。
想要解开这个谜团,就需要一些信息。信息从哪里来呢?就从他收集到这些残片中来。
这些残片是一件文物的组成部分,蹦蹦面需要找到所有的残片,把文物组合起来,进行修复,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从中找到出去的办法。
看上去并不难,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关键就在于这件文物以及它的修复上。
每找到一块残片,蹦蹦面都会得到一段简短的信息,让他留意到这个残片的某一部分。或者是它的材质,或者是上面的一个花纹,一个文字。
所谓的谜团就是它的来历,而文物的来历,所有的信息,本身就存在于它的每一个角落里!
整个过程带着一种无以伦比的真实感。后面的修复过程也是,工具要自己找,材料要自己收集,一步步都需要按照指示,依序完成。
有些修复的步骤,还需要用鼠标进行一些技巧性的操作。
可以想像,这些操作在手机版上, 就会变成触摸屏相关,会更加明确直接。
玩到一半的时候,要不是舍不得目前的进度,蹦蹦面说不定要就要去换手机了。
最后,蹦蹦面集齐了五个碎片,按照指示找到修复工具和修复材料,进行了修复。修复完之后一,那面古镜闪过一道光芒,完整地出现在它面前。
它出现的时候进行了一些效果方面的处理,蹦蹦面仿佛眼看着它,从破碎到完整,由锈迹斑斑、纹路模糊成一团到清晰可辨、古色古香。当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修复完成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掠过一抹骄傲与自豪,盯着那面古镜,半天没有动弹。
几秒后,过去的影像与它现在的样子相互重叠,固定了下来。
一个能量条出现在古镜的图像上方,一串数字在能量条后面激烈变化着,由小到大。能量条也跟着开始充能,最前面的是一星, 接下来是二星,再后面还有三到五星。
蹦蹦面这面古镜冲到二星半的位置时,能量条就就此停住,不再移动了。
他这才意识到,修复过程是有评分的,修复的完成度越高,分数越高、星级也越高。满星是五星,而他这个,程度才达到一半而已……
能量条充能完毕,古镜向后一沉,上面浮现出一个二维的虚影。这个虚影是一个分析图,图像上把他这次修复的优缺点全部指了出来。蹦蹦面这才发现,原来他在过程中是如此的不熟练,竟然出了这么多问题!
这些全部显示出来之后,古镜旁边出现了两个按钮,一个问你要不要进入下一个流程,第二个问你要不要重来一次。
蹦蹦面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对后一步很有点好奇,但屈屈两颗半星,又让完美主义者的他难受得要命……
最后,他终于听从了心灵的召唤,选择了“重来一次”。
结果这一选,他就又重来了两次。
这两个小时,他全部都耗在了这面古镜上,反复修复,不断调整自己的手法,就是想做得更好,拿到更多的分数!
这时候,蹦蹦面看着刚刚跳出来的三星,有点恍惚。
两个小时,过得越快啊,好想再从头来一次啊……
他的眼睛有点发涩,肩膀也有点酸。他揉了揉肩膀,意犹未尽地关上窗口。
作为网络画手,他需要在微博上保持一定的知名度,所以,他要求自己每天更新一次。
要么是条漫,要么是单幅,总之有新作品。
今天他在点开微博之前,就已经打开了绘画软件,准备刷一下微博,马上开工。
没想到,直到现在,他的软件里还是一片空白,连一根新线条也没勾上去。
是再努力一下,迟点更新呢,还是……
最后,蹦蹦面一咬牙,打开微博,发微博跪求请假。
今天他请假,不更新了!他要继续试一试,看今天究竟能不能打到四星!
他就跟那游戏耗上了!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是决定改成手机版。手机触摸屏,应该比鼠标灵活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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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4 能吃吗
这样的情况当然不止蹦蹦面一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大计算机社团那条微博下面的评论越来越少,掐架暂时停下来了。
虽然还有一票黑子持续狂喷,但是正方辩友却没有再跟他们纠缠下去。
事实说话才更有效,他们说了几句之后,就转去游戏那边了,想看看实物再说话。
结果这一看,他们就纷纷陷在了里面。
微博是什么?黑子是什么?掐架是什么?
谁记得啊!
这个游戏是有联网模式的。
初始进入的时候不需要登录什么的,但是在你修复完第一件文物,统计完分数,选择“整合信息,进入下一步”的时候,网页也好,手机也好,都会提示你注册登录。
登录完之后,你这件文物的分数立刻就会上传上去,在游戏里和计算机社团的官网上同时显示,进行排名。
排名也好,榜单也好,这种东西都是有魔力的。
玩家们一看见自己的分数与排名,立刻就激动了。
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游戏比他们想像中做得更细致。
它上传的不仅只有分数,还有每个人的修复资料,也就是蹦蹦面看到的最后一张图。
这张图上显示的是你的优缺点,你在哪里做得比较好,哪里做得还不够,通过它都能一目了然。然后,你就可以针对这些提示,进行相应的调整与训练,达到更好的效果。
这些数据随着分数一起上传,就引来了一批分析党。
排名靠后的小屁屁通常都是不受关注的,排名前十的人就被拿出来分析了。
像蹦蹦面这样尝试过不止一次的人也是他一个,只要重复修复两次以上,就会发现,五星那就是遥不可及的目标,四星的距离也不近,就算是三星,都需要好好努力一下才能达到。
排名前十的这些人,一个四星的都没有,全部都是三星分数靠前一点的。
他们有的纯粹靠运气,有的则是在某方面的确做得比较突出,总之有可圈可点的地方。
排行榜网页下方有评论区,评论区里立刻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大家都在商量,要怎么样才能拿到更高的分数。
事实上,现在游戏刚才开始不久,榜单上的名次变化得非常快。
有些人讨论出了一些心得,马上就回去尝试。
结果一个小游戏,甚至只有游戏开头的一部分,就吸引了一大批人,让他们热情地投入了进去。
后来他们回想起来的时候,恍然发现,以前这样的游戏也不是没有,类似这样的排名更是常见,究竟是什么,从一开始就吸引得他们无法自拔呢?
之后总结出来,他们才意识到,这个《架空庭园》跟别的游戏不一样的,就是其中的真实感!
玩到一半他们就感觉到了,他们所修复的文物是真实存在的,所用的修复手法也是真实的。这种真实,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牢牢地吸引住了他们。
也有玩家不执着于分数,更喜欢探索。他们选了继续进入下一步,然后他们就会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庭院里,需要寻找以及修复更多的文物来解密自己所处的位置。
每修复一件文物,他们就能获得相应的星级和评分。同时, 他们所修复的文物会存进背包里,成为收藏品,也可以重复修复,冲击更高的星级。
屋子里一件文物,院子里十件文物,一共十一件。
游戏暂时到这里为止,这时候大家才明白《架空庭园》后面的i是什么意思。现在出的这个不过是游戏的第一部分,之后它还会继续推出后续,带着玩家探索更多的世界,修复更多的文物。
这时候,玩家分成了好几部分。一部分重新回去游戏里,继续尝试修复,冲击更高的星级。一部分开始搜索资料,想看看这些文物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有一部分回到微博上,打开那条微博下面的评论区,想看看现在战况如何。
《架空庭园》这个游戏看上去不难,但还挺吸引人的。不知不觉沉迷进去,现在已经到了晚上。
微博下面的人脑残粉少了很多,但留下来的那一些,骂得更难听了。
他们真的是在为贺家声张吗?
很明显,并不是这样。
他们只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平时生活工作中的一些怨气罢了。
这些人一骂苏进走后门,拉踩大神不要脸;二骂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不知道收了苏进多少钱,为这样一个人撑腰。
这些人基本上都没有看内容详情,也没有去体验游戏,就只是凭着性子的性子瞎喷胡喷,话越说越难听,到后面,很多都是冲着下三路过去的。
之前这些人没什么人理会,现在,体验完游戏的第一批人回来了。
他们越是回味,越是觉得这个游戏真心不错。画面精致,音乐代入感强,文物修复的过程做得非常真实。而且,这游戏还维持了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一贯的简洁优化路线,玩了几个小时,手机一点也不发烫。要知道,这游戏里需要操作的部分还不少,对操作的精准度要求不低,这可是很耗系统的……
这样一个游戏,再继续完善下去的话,没准儿可以跟市面上正式发售的商业游戏媲美了。而它却是京师大学一帮学生完成的,想想就觉得很厉害啊。
这种等级的游戏,这样冠名一定有他的道理,你们这些人,话也不要说得太难听了!
这些人怀着对《架空庭园》的大量好感,挽起袖子就冲上去跟那些傻逼对喷了。
没玩游戏就瞎逼胡喷,纯粹就是脑残!
一下子,京大计算机社团的微博下面战火重燃,浓浓的硝烟味儿几乎都要化成实质,让人闻到了。
脑残之所以会被称之为脑残,通常就是因为他们不听人话,脑子有缺损。他们根本不管对手说什么,翻来覆去就是强调贺家有多牛逼,这个叫苏进的藉藉无名。
这样一个人把贺家压下去了,就他妈是黑幕,是不要脸!
掐架这种事情,不是你想保持冷静就可以的。
有时候你一开始可能只是想发表两句中立的言论,但是被卷进去无理反驳的时候,泥人会也生出土性子来。
于是,两边吵得越来越激烈,不久,战场就不仅仅只局限于微博的评论里,更进一步地被转发了出去。
微博的影响力始终都是体现在转发上的,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新游戏,也越来越多的人出于好奇,点开了网页或者扫描二维码下载了app。
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合作方,基本没有广告宣传的游戏,甚至暂时还算不上商业游戏的东西,竟然渐渐在微博上产生了不小的热度!
就在战火最激烈的时候,一条转发出现,顿时把脑残粉的气焰打消了下去,让他们瞬间哑了火。
说话能有这个效果的,当然只有贺家本人了。
贺家自己也是有个微博的,注册时间不算短。他在吉光榜这样的地方都用的是本名,在其他地方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的微博名字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贺家。没有加v,不是会员,关注人数两位数——全部都是计算机相关的一些机构或者同学。
这样一个微博,粉丝却有六位数,足有20多万。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他的作品而来的,又有多少是因为脑残粉宣传的事迹而来的,就很难说了。
贺家很少上微博,到现在为止,他所发微博的数量,也不过三位数。里面还有很多是被盗号之后,盗号人员发的广告之类的东西。
而十秒前,又一条新微博出现在了他的首页上,还是一条转发。
他转了评论里被点赞次数最多的一条脑残粉言论,简简单单地回了三个字:“傻逼滚”。一如即往的高冷,连标点符号也没有。
再没有什么比正主出来打脸更难堪的了。不管出于什么更深层次的目的,至少在表面上,这些脑残粉都是在帮贺家说话的。
结果被帮忙的那个人出来,带头打了支持者的脸?
这也太让人难受了!
脑残粉们瞬间全部都傻掉了,这会儿,他们宁可相信贺家的微博又被盗了,这微博不是他发的。
但很快,他们的希望就破灭了。
一个黄v转发了贺家这条“傻逼滚”,问道:“本人?”
铁粉都知道这个黄v是谁,他曾经是京大计算机社团的高手,现在已经毕业了,在一家很厉害的it企业工作。
这个黄v问话,贺家就回了,回了更简单的一个字:“嗯”。还是没有标点符号。
这一个字,就让粉丝们彻底炸开了。好几个人同时愤怒地问道:“贺大大你就是这样对待粉丝的吗?”
贺家好像就在手机旁边,更快地回了一句反问:“粉丝是什么,能吃?”
这次,他总算把标点符号打全了,但更让人气愤了。
这七个字瞬间把仇恨全部拉了过去,很多粉丝聚集在这条微博下面,纷纷发表评论表示看清了这个人,从此粉转黑。
但不管他们说什么,贺家就此安静了下去,一句话也不回了。
先前跟脑残粉战斗着的那些人一下子全愣了。
粉丝行为,偶像买单。贺家的脑残粉们这个表现,其余的人都很反感的,不由自主地迁怒到了贺家身上。刚才那会儿,不少人都在心里想,粉丝这个德性,贺家本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没有去想,贺家一个基本不上微博,从不跟粉丝交流的人,粉丝的脑残行为,跟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所有的怨气在一刻都烟消云散。贺家的连续三句话,说得他们爽爆了!
他们怒气全消,乐呵呵地也跟着把阵地转移到了贺家的微博下面,撩着那些炸毛的脑残粉。不管他们说什么,他们都只回三个字:“能吃吗?”
脑残粉说看清贺家的真面目了,他们就回“看清是什么,能吃吗?”
脑残粉说贺家这种没情商的人以后也不会有出息的,肯定交不到女朋友,他们就回:“出息是什么,能吃吗?”以及“女朋友是什么,能吃吗?”
后面那句回话迅速被人跟了一句:“真能吃的。”
然后一阵哈哈哈起,楼迅速歪了。
满是硝烟的战火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迅速变成了一帮人对另一帮人的撩闲。愤怒消失了,不久,讨论的主题重新回到了游戏本身上。
他们讨论着刚才玩游戏的过程,一些大大小小的发现,交流讨论拿高分、充高星的经验,讨论得津津有味。
这些讨论无形中又吸引了另一批路人,他们好奇地找到原微博,也开始了尝试……
不知不觉中,《架空庭园》的热度不断在上升,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它的存在!
0285 雨中来客
帝都的另一头,贺家收起了手机,抬头看了对面一眼。
他面无表情,脑残粉们的举动也好,他冷酷的回复也好,都没给他的心里带来半点波动。
他的目光转到另一头,郭天正看着电脑,跟旁边的人热烈讨论。片刻后,郭天一抬头,兴奋地叫道:“贺师兄,你快过来看,这里我们有了一个新主意!”
“是什么?”听见这句话,贺家难得开了金口,眼底明显浮现出一些热切, 快步走了过去。
就像蹦蹦面等人感受到的那样,现在的《架空庭园》只是第一期,他们现在正在全力准备第二期。不久后, 就要以资料包的形式,正式上线了!
而这时的苏进,正在跟另一批突然来到的人交流着。
周六下午晚一点的时候,帝都下起了朦朦细雨。秋雨缠绵,气温没一会儿就降下来了,有点冷嗖嗖的。
雨势有渐渐加大的趋势,还好苏进他们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最重要的地方已经全部保护了起来;另一部分,正在修复过程中的,他们打算先赶紧修好,再把成品保护起来,免得过程中再出问题。
天气很阴,承恩公府破破烂烂,在这种天气里看上去应该更阴冷凋敝的,但有了这些忙碌工作着的工人和学生,反倒热热闹闹的,比平时显出了更多的生气。
在这种环境下,承恩公府迎来了一批人。
这批人是骆恒领进来的。
骆恒是天工社团和文安组施工队的联系人,还需要协调各方关系,工作也是很忙的。
这几天,他平时的懒散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忙出忙进,电话不断,说话说得嗓子都有点哑了。
中途,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突然一愣,“咦”了一声。
苏进当时正在跟徐启明说事情——平天机械的人不久前刚刚带来了第一批样机,输入了先期数据,苏进正跟着他们一起在调试。
这些样机当然不是独立制作的——这么短点时间,也做不出来。它是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根据现有的一些机械设备进行改装而成的。
这些设计师的确能力很强,他们直接买回一些样机,把它们拆开,修改了内部线路,加上了一些外部设备什么的。崭新的机器,一下子就被打了无数补丁,看上去比那些要修复的文物还破烂。
苏进在这方面只能提需求,对其中原理根本一窍不通。他只看得出,那些设备被设计师们这样一搞,没过多久,就能符合他的大部分需求,甚至能应用到国公府的修复工作中了。
当然,这只是前期设计调试过程中的临时之举。正式上线的话,他们肯定还会重新制作的,不会让它这么难看。
苏进正在认真听徐启明介绍新改动的一些功能,没注意骆恒的举动。骆恒接完电话就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跟他一起回来的有一行人,里面有男有女,足有七八个。
很明显,这些人里,最关键的是中间两个。这两人一男一女,女的五十多岁,男的比她略年轻一点。他们的气质跟别人有些不同,更淡定、更从容,明显早已习惯了居于人上的地位。
骆恒在他们面前也很谨慎,背挺得都直了不少。不过,他目光里有些讶异,好像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天下着雨,这一行人都在打着伞。这一男一女的伞是自己打的,但他们旁边那两人不时抬头,手里的伞下意识地前倾,好像想要伸出去遮在他们头上一样。
这么多人走进来,当然很引人注目。
先是徐启明停下了话声,皱着眉,抬头往那边看。
他很有点书生气质, 很讨厌被别人打断工作。这七八个人一看就是冲着苏进来的,他顿时有点不大高兴。
苏进注意到了他的情绪,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了一眼,也有点讶异。
不过,他只是向那边点头致意,就又转回头来,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跟徐启明说下去。
徐启顿时转嗔为喜,他也不管那些新来的人了,继续指着旁边的屏幕,向苏进介绍。
明明来人身份不凡,地位很高,这两个人却像是没感觉一样,只管忙着自己的事情。
那两边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毛料西装,板着一张脸,好像尽力要让自己显得严肃而成熟一样。
他一见苏进他们这样,马上就不满了,上前一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知道……”
他的话刚刚说出口,就被旁边那个女人淡淡扫了一眼,和声道:“安静。”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还有些温和,但一句话出口,那年轻人的呼吸立刻就是一窒, 果然闭了嘴,不敢再说下去了。
女人向旁边的男子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到苏进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凝神听他们说话,并不打扰。
徐启明说得兴起,满嘴专业术语。苏进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好歹这段时间他们一起交流,他多少还能明白一点。他身后那一男一女就完全不行了,两人都听得一头雾水,相对苦笑了一下。
骆恒在旁边看见了,上前安抚道:“抱歉,他们一工作起来就入了神……”
他的声音非常小,惟恐打扰了苏进他们。这两人笑了笑,点了点头,中年男子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骆恒,你先带我们出去看看吧。”
骆恒连忙点头,带着这一行人走了出去。
承恩公府左右两路,每路各有几进院子,占地面积不小。
这样的宅子,当然不可能一次性修复完。所以从一开始,苏进就把它划分成了几个区域,分成几期工程,一期期地来完成。
现在他们正在修复的是左路第四进院,也就是发现密室的那一进。
这进院子一共七间后罩房,保存基本完整,与前面有游廊相连。后罩院在古代通常由仆人丫鬟居住,结构简单,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物,修复起来相对简单。
由易至难,循序渐进地入手,苏进也是有意这么安排的。
前期方案骆恒有全程参与。那时候的方案,虽然还不完整,更缺少细节,但已经能体现苏进的整体思路。所以现在骆恒介绍起来,也是朗朗上口,非常熟练。
这让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多看了他两眼,地位更高的一男一女却加深了笑意,随着他说的话不时点着头。
如果这时候苏进在旁边的话就可以看出来,这一男一女两人里,对这里的了解其实又有所不同。
女的是全然没接触过,对于介绍的内容听得很认真。男的则是了解过一些的,偶尔骆恒有疏漏了的地方,他还会接上去,补充两句。
没过多久,雨势又变大了一些。
略远的地方,赵梁扬声叫道:“雨大了,先收工,休息一下!3号点和7号点怎么样了?”
很快,他提到的两个地方给出了回应,声音一个成熟,一个略带生涩,说的话却都是一样的:“3号点/7号点已经完成,没有问题!”
问话精准,回答简洁,干脆的声音回荡在清冷的风雨里,竟然有了一些切金断玉般的感觉。
骆恒抬头看了一眼,道:“雨变大了,我们进屋子躲一躲吧?”
中年男人正抬头望着赵梁的方向,问道:“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骆恒介绍道:“天气突然的变化会给文物修复与保护带来一些不利的影响,譬如雨天,空气会变得潮湿,所以苏进带着大家提前做了预案。下雨前要对一些固定点进行防护……”他一指屋子里,道,“这些我们都做了虚拟实景,一会儿进去就可以看到。”
中年男人表情一动,问道:“虚拟实景,就是你之前给我看过的那个?”
骆恒笑了起来:“是也不是。之前那个做得很早,就是一个粗劣的框架,后面苏进他们又把它完善了很多……”
他们重新回到屋子里。老房子采光不是很好,里面光线很暗,已经把灯打开了。
中年女人抬头看着柔和的灯光,问道:“这灯好像也跟普通的不太一样?”
对于这些细节,骆恒也很熟练:“对,这些灯是苏进特别定制的。它的光学波段跟普通灯不一样,不会损害文物……”
他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前面传来一个声音,轻“咦”道:“是您?”
这时候,苏进跟徐启明已经谈完了,他并不是有意忽略刚来的客人的,只是处于工作中,必须得分个轻重缓急出来才行。
他走过来,注视着刚刚走进来的,尤其是站在正中的那个女人,有些惊讶地问道:“岳教授?”
这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女人,正是苏进曾经在植物园见过,帮了她一次,给他带来莫明感受的岳云霖岳教授!
岳云霖抬起眼睛,向着他温和地一笑,叫道:“小苏,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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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痴狂的原、叶曦大帅比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yetalpha的天天支持!!
0286 雨中来客2
苏进对岳云霖极有好感,连忙走到她面前,道歉道:“不好意思怠慢了,不过您……”
他的目光转到她身边那人身上,问道,“这位是?”
骆恒没想到苏进跟岳云霖认识,有些发愣。这听见苏进问话,他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周景泽周主任,是南锣鼓巷改建组的负责人。”他走到苏进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承恩公府的改建方案,我就是直接交给周主任,他帮我们抓紧办下来的。他之前就打了招呼,说会抽空过来看看实景,我忘了跟你说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苏进听得清清楚楚,也没特别瞒着周景泽那边——只是不方便当面说而已,也没什么好瞒的。
苏进恍然,向他点头道:“周主任您好。”
周景泽笑着向苏进点点头,道:“小苏你好,我们是来开眼界的,哈哈。”他表情非常温和,语言也很诙谐,一瞬间就把两边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穿西装的年轻人吃惊地看了周景泽一眼。周景泽平时一向寡言,笑容也很少,极少像今天这样表现得这么亲切。
不过他跟着又看了岳云霖一眼,表情有些恍然。
刚才听他们对话,岳云霖跟苏进以前明显是认识的。应该是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才让周景泽表现得不太一样吧……
苏进的表现倒是很平静,他从容一笑道:“刚才你们说的我听了一些,几位请过来看看,这边会更直观一点。”
他没再多作寒暄,直接把他们带到了3d投影旁边,切入了正题。
对这两个人,他并没有介绍承恩公府的修葺改建细节,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整体改建思路上。
会朝什么方向改建,改建成功之后会怎么经营,未来怎么发展……
正是像他之前跟骆恒说过的,也在方案里体现过的那样,改建过后的承恩公府,会进入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它能够自给自足,用经营得来的收入养活自己,进行后期的维护。
他在介绍里,仅仅只把范围局限在承恩公府一宅之地,但周景泽却目光闪亮,仿佛听出了他讲述背后的无尽之意。
岳云霖也听得很认真。她不是这个专业的,工作方向也跟此无关。但苏进讲的主要是大方向上的问题,深入浅出,并不难懂。
她一边听,一边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苏进,表情慈爱而温和,好像一个长辈看着自己的晚辈,又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苏进仿佛心中所感,讲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
岳云霖对他微微一笑,苏进回以一笑,目光又回到周景泽身上,接着讲了下去。很明显,今天这一行主要以谁为主,他一早就看出来了。
3d投影在这个时候起到了极好的作用。
这投影囊括了承恩公府改建前的原始状态,改建后的最终状态,同时中间每一个改建步骤,它都能一步步地呈现出来。
这个程序其实还没彻底完成,还需要往上添加大量细节,但单是现在这样子,已经足够让周景泽惊喜了。
苏进伸手按了两下, 把其中一个部分放大,点下“播放”。
投影显示出承恩公府西路第三进院的一个区域,这是婉容的闺房所在,在她出嫁后按皇后规制进行过改建,也是本次承恩公府修葺中最重要的部分。
苏进现在要拿这个区域做样本,展现他们整体的修复思路。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时间线贯穿一样,这进院子的状态正在由古至今,不断发生变化。好像时间在这一片区域,突然加速了一样。
苏进道:“这个部分的规制跟其他部分不太一样,最能体现当年……所以我们打算……将来……”
他侃侃而谈,眼睛只是偶尔从投影上闪过,并不停留。而所有一切事情,都像流水一样,从他的口中流泄出来,没有停顿,没有思考,好像这一切本来就存在于他的心中,现在只是经由他的口,出现了而已。
周景泽听得极为入神。他不时地点着头,偶尔伸手指着投影的某处,提出自己的问题。
苏进回答得严肃而专业,绝无敷衍。
周景泽明显地非常满意, 岳云霖却听出苏进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她退后一步,四下里看了一眼。
旁边的随行人员个个都听得非常专心,竟然没一个人留意到了她的意图。
岳云霖也不介意,她看了一圈没发现目标,悄悄走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身边,小声问道:“你们的水在哪里?”
那是个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他正在电脑旁边忙碌,一时间没明白岳云霖的意思,迷茫地抬头问道:“啊?”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说,“哦哦哦,对不起,我去帮您倒水!”
他匆匆站起来,岳云霖按住他的肩膀,微笑着摇摇头,“不用了,你忙你的,跟我说下地方就好。”
岳云霖知道了饮水机的位置,走了过去,接了一杯水,冷热调和,调到了最适合的温度,然后走回去,把它端到苏进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了他。
苏进正说得口渴,也没多想,接过来喝了下去。等全部喝完他才意识到什么,惊讶地看了岳云霖一眼,迟疑道:“谢谢您……”
岳云霖温和地微笑着,道:“小事而已。”她把话题拉回到正题上,“这些东西,是你带头做出来的?”
苏进坦然道:“关于修复方面的一切东西,的确是我主导。但是这套系统……”他指了指3d投影以及旁边连接着的各种设备,道,“是郭天和计算机社团的同学们,还有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配合着做出来的。”
他笑了笑,说,“您别小看这个投影。现在市面上的3d投影通常都是金字塔型或者全息膜型的,亮度低、清晰度低,不足以呈现更多的细节。这套投影系统,由平天机械特别提供给我们试用,效果非常好。”
“平天机械?”周景泽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疑惑地皱眉,“是谈小四做的那个?”
岳云霖点头:“对,是修之的产业。这孩子也不得了啊……”
苏进看了看他们俩,心想,原来他们跟谈修之认识啊……也难怪,他们的身上,的确有一些非常相似的气质。
然后他又看了骆恒一眼,想起骆恒曾经问过的话。
那时候骆恒问他,是不是跟周家认识,或者有什么关系。
周家的这个周,应该就是周景泽的周了。
看周景泽跟岳云霖说话的态度,像是什么关系不远的亲戚。应该是他当初在植物园帮了岳云霖一次,周家知道了,注意到了他。所以之后杨晋原才会到南锣鼓巷来,才会是那么亲切的态度……
苏进眼睫微垂,转眼之前就把这些前因后果串了起来,想了个大概。
那么今天,周景泽亲自到这里来,还带着岳云霖同行,这是有什么打算?
“小苏。”周景泽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苏进抬头,面色如常地微笑问道:“周处请说。”
他的表情一点异样也没有,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大家族看重了,对他来说毫无影响似的。
周景泽沉吟着看了一眼四周,问道:“这附近有可以坐坐的地方吗?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
苏进有点抱歉地说:“这里比较乱……”
他话没说完,骆恒突然道:“旁边那间屋子收拾一下,可以坐几个人,可以去那边聊。”
说着,他对着苏进使了个眼色,苏进从善如流地道:“那边也可以, 就是得好好收拾一下。”
那里是一处厢房,里面的桌椅都是以前留下来的,非常破旧,不过很结实,还能继续使用。
苏进、周景泽、岳云霖三人在桌边坐下,周景泽向随行人员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出去吧。”
其余随行人员立刻从命退下,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却愣了一下,多看了苏进一眼。
这时,骆恒从他身边走过,低声道:“老板发话了,走,出去吧。”
那年轻人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甘不愿地跟着骆恒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走到檐下,骆恒低声警告道:“度林,我建议你对苏进再放尊重一点。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的想法。”
年轻人名叫周度林,也是周家的子弟。他又抿了抿嘴,低声道:“一个学生而已……”
骆恒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声音非常严肃:“我跟你关系不错才提醒你,不过我也就会提醒这么一次。收起你那套世家子弟的傲慢,一个学生?你根本不知道你碰上的会是什么人。今天是苏进,明天也有可能是别人。周家是很厉害,但还没到所向无敌的地步!”
他这段话说得也算是语重心长了,说完,他也不理周度林听进去了没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一边去了。
周度林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呆了一会儿,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0287 更重要的
屋子里只剩下苏进、周景泽和岳云霖三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杯水。
之前周景泽他们来得太急,骆恒急着说正事,忘了接待的正式礼仪,这会儿,总算是补上了。
岳云霖拿起面前的瓷杯,碧绿的茶水在白得近乎透明的杯子里,漾出动人的色彩。她凝视着那一抹鲜绿,惊喜地道:“黄山云雾茶?雍正朝甜白瓷杯?好茶,好器!”
甜白瓷,也叫填白釉,是明代永乐年间,由景德镇瓷窑创烧的白釉瓷,是一种宫廷祭器。它胎体较薄,釉面柔和,釉色棉白糖一样,所以被命名为“甜白”。器物常可见透光刻纹或印纹。
之后清朝康雍乾三代时都有仿制,工艺更加精湛,胎壁更薄,色泽更加轻盈秀丽。
岳云霖的专业是植物学,能认出黄山云雾茶不奇怪,不过能准确地认出这套甜白瓷杯的朝代,就很不简单了。
看来,她对古董文物也是有一些认识的。
苏进微笑着说:“这都是纪奶奶拿过来的,她说虽然只是日常饮用,用着好杯,喝着好茶,心情也会好一点。”
话是这样说,但这里可是工地,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都是人,偶尔还会有陌生人经过。纪老太太就这样把这种杯子这种茶放在外面,这份洒脱,真是没几个人能做到。
苏进又笑了笑,说:“而且,纪奶奶说了,越是大喇喇放着的,越是安全。文物这种东西,要在识货的人眼里才有价值。这种朴素的瓷杯,随便放在外面,没几个人会觉得它是宝贝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进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纪老太太温雅而谐谑的目光。她一直气质出众,而在苏进修好那个粉彩碗,送到医院去给她之后,她好像放下了什么心结一样,另一种更加鲜活的气韵从她的心灵深处流露出来,不自觉地感染着周围的人。
想着这位老太太,苏进也温暖地笑了。岳云霖凝视着面前的杯子,感叹道:“民间自有奇人……这位老太太,真是绝了。”她抬起头来,环视四周,问道,“这座承恩公府,就是她的产业?”
苏进点头,道:“是。她暂时把它委托给我,由我全权负责,进行改建。未来改建成功,主要的经营和维护都是由她来负责。”
岳云霖点头道:“很好。这样一个奇人,一定会把这里经营得很出色。”
两人说话的时候,周景泽一直用手抚摸着桌面,又摸了摸旁边的雕花,问道:“这套桌椅,也在你们的修复范围内?”
很明显,这套桌椅虽然破旧,但一些地方已经被用特殊手法暂时保护了起来,留待以后修复。
苏进点头道:“是的。用器用器,器就是拿来用的。修复完成之后,我们希望能把这些用器全部投入正常使用。”
这座承恩公府的整体改建思路,改建之后会怎么经营维护,苏进刚才都已经全盘讲述了一遍,周景泽也是听清楚了的。
他缓缓点头,仿佛正在想着什么。苏进也不急,拿着白瓷杯慢慢地喝着茶,偶尔转头跟岳云霖交流几句。
上次在植物园碰面时,他感觉到,跟她之间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联系,强烈得仿佛发自血脉深处。
这一次两人近距离坐着,苏进却没了那种感觉。但即使如此,他对岳云霖仍然有着一种如同发自内心的亲切与好感,耐心地回答着她的每一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周景泽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两人说话,他怔了一怔,失笑道:“你们俩这样子,看着倒像是两母子!”
说完,他好像自觉说错了什么话一样,不安地看了岳云霖一眼,道:“二嫂,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态度有点奇怪啊……苏进同时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
之前周景泽一直称呼岳云霖为“岳教授”,苏进猜测他们俩是亲戚,但究竟什么关系却看不出来。现在周景泽情急之下叫出了在家里的称呼,他这才恍然。
岳云霖摇摇头,先是小心看了看苏进, 这才嗔怪地对周景泽道:“你这话太冒昧了,不应该说。不过我想……”她注视着苏进,轻声道,“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想要你这样的孩子的。”
她的目光中带着殷殷之情,苏进瞬间意识到,岳云霖已经知道他……“苏进”的身世了,显然是植物园之后,有意去打听过。
理论上来说,不经过别人的同意,贸然打听对方的身世,这件事情做得很不礼貌,应该被指责。但苏进并没把它放在心上。
周家这样的大家族,做事风格肯定跟一般人不一样,要是一一在意的话,还过不过了?而且说到底,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反倒是岳云霖现在这个做法, 让他心中一动,一股热流涌了上来。
岳云霖这句话,明显是考虑到“他”的心情才这样说的。
不仅这个世界的苏进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上个世界的他,一样是福利院出身。
一个从小失去家庭、没有母亲、没有来历的孩子,最怨恨与最恐惧的不是别的,而是自我定位。
我做错了什么,才会被抛弃?
我是不是不被容许出生的?
我是不是不被母亲所爱的?
岳云霖现在,等于是在知道了苏进身世之后,遥遥地告诉了他一个答案。
并非如此,你的母亲,一定仍然是爱着你的,想要你的。
这句话不仅传到了苏进的耳中,也传到了另一个“苏进”的心里。
现在的这个苏进,在上个世界活了四十多年,心结早已解开。但不这代表他感受不到岳云霖的善意,以及善意背后、更多的东西。
他右手拇指轻轻抚摸着甜白瓷细腻通透的杯壁,片刻后舒了口气,诚恳地道:“谢谢您,不过我已经没事了。”
他环视四周,这个屋子只被简单地保护了一下,还没有被修复,到处看上去都破破烂烂的。
外面正在下雨,天色阴沉,屋子里更加昏暗。这一切,都让周围的环境显得破败凋敝,仿佛正在不断地腐朽、将要消失。
可在苏进眼里,它却是另一番模样。
光线不好,很多细节看不清,但这段时间的勘测与前期维护,他早已看清了一切,现在它们也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华彩、每一个工匠精心打造的事物,都仿佛穿越时光而来,又将顺着时光河流而去。
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只是时光河流中的一处。他目睹了这一切,他将看着这一切远去。
在这样历史与时光的长河之中,个人身世上的一些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世直到“临走”时,他还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又是为什么把他扔下的。但是,他早就放开一切,不再去关注这些细节了。这些东西跟他热爱的事情、想要用一辈子去做的事情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微笑了起来。他没把这些心情讲给岳云霖听,但岳云霖仿佛感觉到了,突然间觉得有些怅惘,又有些遗憾。
她把它归结到了苏进这个人的身上。
她的确调查过苏进的身世,也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孩子。但想一想,还是很遗憾啊。
如果那个孩子能变成苏进这个样子,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屋子里陷入的短暂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周景泽才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
他道:“现在说起来很不好意思,在真正见到你之前,我们对你进行过一番调查。”
苏进回过神来,仍然面带着微笑,点了点头。
周景泽说得非常坦诚,道:“岳教授是我的嫂子,我们家对她非常尊重。你在植物园的时候帮了她的忙,我们非常感谢,所以想要找个机会回报你。”
周景泽略带歉意地道:“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你在南锣鼓巷,带着一些学生进行文物修复工作。我正好负责南锣鼓巷的整体改建工作,于是让杨秘书到这里来,想请你到改建组来帮帮我们的忙。”
他说得很委婉,但苏进何等通透,怎么会不知道他背后的意思。
所谓的“到改建组来帮忙”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其实就是要在改建组给他找个位置,带他一程。
南锣鼓巷改建工程这么大的项目,随便从指缝里漏点出来也够苏进吃的。无论他是要名还是要利,作为植物园事件的回报,都是够够的了。
杨晋原来找苏进,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他的能力,好根据他的能力,在改建组里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
杨晋原是周景泽的贴身秘书,地位很高,能力也很强,非常擅长看人。但他前后来了几次,却发现这个原本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工作,其实没想像中那么容易完成。
他每来一次,苏进都会刷新一次杨晋原对他能力的认知,到最后,他感觉自己有点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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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8 帮忙反被帮
杨晋原的工作实在太忙了,没办法一直关注苏进的事情。所以,发现这种情况之后,他把骆恒带了过来。骆恒跟周景泽有点亲戚关系,看着懒散,其实能力很强,在改建组里的位置很重要。
没想到没过多久,骆恒就跟苏进配合,给周景泽送上了一份大礼——承恩公府改建计划。
就像苏进之前想的那样,周景泽被安排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是有原因的。
文化派跟经济派的斗争是从上到下的,周家一直保持中立的位置,不愿意站队,但自然会有人逼着他们站队。
所以,周景泽才会被安排成为南锣鼓巷的改建组组长,全权负责这方面的事宜。
南锣鼓巷的改建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一则加大投入,维持传统文化的价值所在;二则彻底推平,把它纳入帝都整体的经济建设中。
周景泽身为组长,必须要在中间选一种做法。而他所选的做法,就代表了他的决定,无形中也代表了周家未来的路子。
这两条路,你必须选一条才行。这两个派别,你也得选一派支持!
周景泽一直犹豫不决,他还好几次回家去征询周老爷子的意见,周老爷子一直不置可否,只让他自己考虑, 拿捏主意。
周景泽于是更矛盾了。如果是他一个人的话,他还好办一点,但老爷子这意思明摆着就是,在这方面,周家就会跟着他的决定走了!
当然,周景泽明白,老爷子会这样做,一则是的确为难,二则也是真正想培养他成为周家未来的当家人。
身为当家人,这点决定都做不下来,那还有什么用?
面对这种情况,周景泽为难极了。
不光是选边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两派的意见都太极端了,他没办法打从心底赞同。但要他拿出更好的做法来,他也做不到。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近,需要做决定的时候到了,他偶尔也会觉得有点焦躁。
就在这种时候,骆恒拿来了“承恩公府改建方案”,直接送到了他的面前。
虽然只是一个框架,但其中蕴含的思路,却让周景泽眼睛一亮。
没错,这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虽然这份方案指的只是承恩公府一宅之地,但周景泽却明晃晃地看出了它的背后所指。
它给出的不是一座宅邸的修葺计划,而是这一片区域、甚至更大范围内,全国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的思路。
谁说复兴传统文化是没有回报的?所谓的传统文化,完全可以跟经济建设相结合,走出一条崭新的、有华夏特色的道路来!
而且,对于周景泽以及周家来说,这也是一条非常合适的、不偏不倚,却又持中持正的路线。
照这个趋势继续走下去的话,他们不仅不用再选择立场,反而可以成为新路线的领头人。
苏进这套方案,看似只在一宅之地,却实实在在地解决了周景泽、以及整个周家的大问题!
想到这里,周景泽颇有些无奈。
他让杨晋原把苏进带进改建组,本来是想给他点好处,给他以回报的。结果没想到,不仅对苏进没有什么帮助,反倒又让他帮了一个大忙,欠了他一个巨大的人情……
所以,承恩公府改建方案以及专项资金能这么快通过,并且落实到苏进手上,是因为周景泽亲自出手,用力地推了一把。但老实说,这样做也不能算是帮苏进的忙,更不能算是还情。因为这个行动最终帮到的,其实还是他自己……
方案通过、资金下发、施工队也派出去之后,周景泽把原始方案拿回周家,要给老爷子看看。当时岳云霖正好在旁边,也跟着过目了一遍。
岳云霖得知这是当初植物园那个年轻人做的,非常吃惊。
她对传统文化以及文物修复都有一些了解,也很清楚里面的一些门道。
对历史知识、以及历史上的一些细节有所了解,的确是很有能力。鉴定单件文物并且进行修复,也不是难事。但是修葺、维护并改建这么大一座宅子就不一样了。
这样一座大型古建筑,需要涉及到的本身就不止只有文物里的知识。而苏进这套方案,与南锣鼓巷区域甚至帝都本身息息相关,牵扯的环节更是广泛。
即使是高段修复师,也未必能看得这么全面,做得这么周到。而苏进,不过是一个才进大学的年轻人而已……
当时在周老爷子的书房里,岳云霖不自禁地就想起了在植物园的时候。那个年轻人,以及跟她之间的莫名感应……岳云霖忍不住心生感叹。要是这个孩子是……就好了。可是明明不是……
所以,今天周景泽要来见苏进,岳云霖主动要求同行。
这样一个古老街区的改建跟她的专业没什么关系,她只是想趁此机会,再来看看苏进这个人罢了。
昨天晚上,周景泽跟周老爷子一番长谈,已经确定了对待苏进的态度。
这时候,他表现得极为坦诚,把他们之前的打算、所做的事情全部交待出来给苏进听了。令周景泽吃惊的是,他本来想到此为止,但老爷子却表示,不妨把背后的一些事情也透给苏进听。
关于周家的处境以及站队问题,向来是各方面心里明白,却从来不会宣诸于口的事情。现在要把它说给苏进这样一个年轻人?
老爷子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不过老爷子从来没犯过大错,这也是周家走到如今,拥有现在的地位的重要原因。所以他既然这样说了,周景泽也就照办。
于是在这里,周景泽越说越深,把这个方案可能有的发展,以及将会带给周家的好处全部合盘托出。
岳云霖昨天没有听完那父子俩的全部对话,这时候有点吃惊,脸上流露出一些深思的表情。
岳云霖表现得还算淡定,而如果周景泽此时的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不知道还会怎么想。
周景泽是谁?周家未来家主的候选人之一,还是相当有力的一个。很多时候,他的立场就代表了周家的立场。
现在,他对苏进说得这么深,也代表周家对苏进的态度有了变化。那么,对于苏进这个人的价值,也应该重新考虑了……
对此,苏进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从头到尾,他的表情都很平静,听得也很认真。
周景泽渐渐收起探究的眼神,在心里想:他是真的不清楚这背后的意义吗?未见得吧……
周景泽终于说完了,苏进认真地点头,问道:“嗯,你们还需要些什么?”
周景泽说了那么多,苏进好像都没感觉。他单刀直入,直接问出了关键。
这作风让周景泽有点不太适应。而且前面他一直在告诉苏进,你帮了我们的大忙,现在接下来还要继续求助于他,情理上似乎有点说不太过去。但现实摆在面前,苏进问到的,也正是他接下来想说的。
周景泽迅速改变了思路,重新冷静下来。他伸出一根手指道:“首先,我需要你们继续完善刚才给我看到的那套系统。那套系统非常出色,前因后果俱全,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他接着伸出第二根手指,继续道,“然后,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加快进度,开辟一个区域重点修复,尽快展示出一些修葺改建的实际效果出来。”
苏进想了想,回答得非常干脆:“可以,这两项,本来也是我们打算完成的。不过这样的话,我也想请你们帮一些忙。”
有来有往,虽然有点太直接,但这的确是周景泽熟悉的范围。他点头道:“你说。”
苏进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语气也跟他有些相似:“首先,我需要改建组那边给予更多的配合。石料、木材、金属……改建工程中需要很多特定的用料,可能涉及很多利益与部门,我希望能够尽快解决。”
这点他之前曾经跟骆恒提到过,但是由周景泽来做肯定会更顺畅。
“然后,安保部分的工作,我希望能提到前面来。”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甜白瓷杯,“把文物日常化,的确会引开一部分的注意。但要是大张旗鼓地对外宣传,那就又不一样了。今天在这里的只有工人和学生,一旦加大动作,就会太引人注目,我不希望遇到不必要的麻烦。”
周景泽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了。两件工作,一个是改建物资的调配,一个是安全工作。没问题,我会尽快安排。”
他吐了口气,道,“其实不光是这座承恩公府,到时候整个南锣鼓巷的改建,一样需要材料,一样需要安全工作。而且,安全工作还必须持续开展下去,必须拿出一整套章程出来……”
这是当然的,到时候整条街、整个街区都是文物,随便挖块墙砖、揭片瓦都有价值,不好好保护怎么行?
周景泽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深思,片刻后重重点头道:“没有问题,我会尽快安排!”
这句话听上去跟前面那句没什么差别,但其中包含的力度,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0289 小面馆
从11月26日周六上午,天工社团再次涨分开始,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就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看着死对头一步步走向胜利,一步步达成自己的目标,将要把自己踩在下面……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明明到现在为止,天工社团仍然才一千多分,跟他们之间还差了两千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有了这样的想法。
可能是因为苏进突如其来的那652分,可能是万物生新添加的规则,它们都无可置疑地说明了一件事情——天工社团前进的路,已经被铺平了,他们已经无可阻挠了!
明明还远远在前面,却预感到了自己的失败。难道他们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天工社团一步步接近自己,最后完成超越吗?
他们很不甘心,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有人偷偷地去敲了石志祥的办公室,却发现对方不在。他们这才想起来,大师傅到这里来了,可能会留一段时间,石志祥应该是去陪同他了。
大师傅的存在让他们心里又产生了一线希望。石家最厉害的人在这里,难道他也会没有办法吗?
石玉荣是石家的直系子弟,这种场合肯定一直是跟着的。于是有同学给石玉荣打了电话,问他该怎么办。
石玉荣语焉不祥地支吾了半天,最后终于把大师傅的话辗转传了过来——
随他们去。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文修专业的大家都傻了眼。
这是什么意思?
放着天工社团不管,由他们超车吗?
堂堂京师大学的文修专业,全国排名第三的青年文修组织,要就这样被一个同校的非专业社团超过?
文修专业一共1153名学生,而天工社团呢?只有六个人!
现在文修专业里外,谁不知道天工社团当初怎么建立起来的?
让他们踩到自己头上,是不是说明当初公开课上,冯剑锋的做法和看法的确是错误的,而他苏进……才是对的?
大师傅的话让文修专业的学生全部傻了眼。很快,他们彻底沉默了下去。有些人放弃了手里的工作,有些人则默默地做着以前的事情,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大师傅跟钱校长私下里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有着什么样的顾忌。他们只知道,大师傅默许了天工社团的存在,而他们心里的信念,也跟着被动摇了。
他们反复在心里想着:难道苏进是正确的?
难道我们修复文物的方式,真的是有问题的?
当然,会这样想的只有其中一部分人,更多的文修专业学生,只是盯着吉光榜,或者咬牙切齿,或者抱着一线希望,祈盼他们赶紧停下来。
没人留意到,信念动摇、对自身产生怀疑的,全部都是能力最强的那一批!
…………
这时,蒋志新正在校外跟一个人碰面。
那是校外的一个小面馆里,这面馆店面破破烂烂,一个更加破烂的幌子支在外面,在秋风中飘飘荡荡,像是树上最后的黄叶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店面虽然破,但是店里的顾客却很多。
店门口有一个大陶罐,下面烧着柴火,罐子里乳白色的汤汁翻腾着,浓烈的肉香从里面飘出来,街头街尾全部都闻得一清二楚。
很多客人都是被这香味吸引来的,到了之后才会知道,这老板很有个性,他没有菜单,只卖一种面,就是猪骨面。吃他的面甚至要按他的吃法来,不加辣不加醋不加香菜,就这样吃,爱吃吃,不吃滚。
在一碗面面前,大部分人都是没骨气的。就算觉得老板态度不好,多半也会留下来尝一尝。
然后通常这一尝,他们就会变成这家店的常客。更别提,这面三块钱一碗,二十年不变。
二十年前,三块钱一碗的面堪称天价,但到了现在,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但老板仍然不紧不慢,一点涨价的意思也没有。
这时,一个老头子坐在桌子旁边,慢条斯理地吃一碗面。他吃得很慢,也很认真,好像吃完这一碗,就再也没机会吃下一碗了一样。不过也是,他已经非常老了,看上去比张万生还要老个十年岁,皱纹在脸上压出纵横的沟壑,每一道都写着年岁。
蒋志新坐在他对面,也在吃面。年轻人吃得比较快,他很快就吃完了。他也不急,坐在对面静静地等着,看着老头子的眼神非常尊敬。
总算,老头子放下了筷子,继续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去嘴上的油渍。然后他抬头道:“小新啊……你想做什么事情,就尽管去做吧。你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师父都是支持你的。”
蒋志新微微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师父的信任归信任,这样的事情,我总要先跟你说一声。”
老头子眯起了眼睛,盯着碗底残留一层的乳白色汤液,有些怅然地道:“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你说的这个,是一朝一夕变成这样的吗?你的无力感,我再明白不过了。当初,我也是想要……”
他没再说下去,两条长眉毛向下耷拉着,看上去没精打彩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既然想尽了办法,也没办法从里面改变它,那就……算了吧。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
他抬起头,注视着蒋志新。他的眼皮被皱纹一层层压住,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永远都像是眯着的一样。但这时,他仅剩一线的眼睛却隐隐透出灼灼的神光,他的声音也跟着变得坚定起来:“还记得你当初入门的时候,师父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蒋志新的目光变得幽远,喃喃道:“修复之道路无止境,要永无畏惧,不断向前。”
老头子重重点头,道:“对!这句话我当年告诉了你,现在还要再对你说一次。”
“修复之道路无止境,永无畏惧,永远向前。”
他低下头,端起桌上的碗,把最后一点的面汤喝了下去。然后,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感叹道:“永无止境啊……”
这时,前面汤罐旁边的面馆老板——他的年纪也非常大了——猛地一回头,中气十足地大声吼道:“吃完了吗!吃完了不要占位置,快走快走!”
蒋志新师徒俩有点狼狈地站了起来,灰溜溜地离开了面馆。
站在面馆不远处,老头子回头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店面,感叹道:“这面真不错,可以再来。”接着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就不知道还能再来几次了。”
蒋志新真心实意地道:“师父,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头子很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他,道:“蠢货,这时候应该问,师父还要不要再吃?”
蒋志新从善如流:“师父您还要不要再吃?”
老头子拍拍肚子,摇了摇头道:“算了吧,做人呐,要惜福!”
说完,他也不理蒋志新,摇摇摆摆地朝着街尾走掉了。蒋志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垂下了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时,一颗雨点砸了下来,把刚又飘落的一片枯叶直接砸进了地里。
…………
天工社团如同一辆战车,前进的步伐不可阻止。
周六这一天,他们一天获得的总分数是983分,除开论文的那652分,只有331分,看上去不是特别显眼。
周日开始,他们就全力启动了。他们修复的文物里,一级文物的数量明显减少,二级文物显著增加。这让他们的分数几乎翻了两倍,一天就拿到了854分!
如今,他们的总分一共达到了2635分,距离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只有一千分之差。这样一来,即使他们这周的平时五天仍然正常上课,只靠周末两天,仍然可以超过京师大学文修专业无疑!
不过两周时间而已……原来,苏进的小目标,真的只是一个“小目标”!
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学生们更加颓靡,而他们的师长们一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有少数几个老师出面,安抚了一下自己的直系弟子。
至于那些并非从小亲传,而是京师大学录取或者转专业过来的学生,本来就是文修专业里的底层,谁会在意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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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0 大堆申请表
这个结果迅速被学校论坛上的其他学生注意到了。
上个星期的事情发生之后,京师大学学校论坛上的学生就一直密切关注着天工社团的进度。
一开始,他们还很小心。即使是他们,也知道那个“小目标”不是那么好达成的。
但苏进的652分一到手,所有学生就集体懵逼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多分?系统出bug了吗?
《考古》期刊的首篇万字论文?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但《考古》又是什么?
一般来说,高等级专业期刊的知名度在本专业范围外,都不会太高。而《考古》作为三大一级期刊之一,也是唯一没有对外发行的一本。但这样的期刊资料也是最好查的,学生们稍微动动手指,就知道了它的来龙去脉。
什么?考古文物类的一级期刊?最顶级、最权威的论文期刊?
各种各样关于《考古》期刊的资料传到了他们这里,它是什么地位,它有多么权威,在上面发表文章的通常是什么等级的修复师,一般来说刊登论文的字数是多少……
京师大学的学生们对专业期刊以及论文什么的都不陌生,联系自己专业的刊物一想,就马上搞清楚了。
在这样的期刊上发表论文,还是万字大论文,开章第一篇的位置?
这是只有业界权威才能做到的事情,苏进有这样的成就,简直牛逼大发了啊!
几乎就是紧接着,这652分之后,天工社团开始全面涨分。万物生的新规定跟着被挖了出来,被一字字一句句地分解开,抽丝剥茧地供给大家研究。
于是,即使不是文物与考古专业的人员,他们也明白了天工社团做到了什么样的事情,也明白了,这样的举措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苏进当初那句话,绝不是信口开河,而是有所准备之后才说出来的!
它代表着,这句话,不久之后,就将要实现了!
发现这件事情之后,论坛不仅没有兴奋起来,反而暂时安静了下去。
这时候,只有一个贴子飘在论坛首页,仿佛人工置顶了一样。
贴子里的内容非常简单,没有讨论,没有激动,只有正数与倒数。
天工社团每更新一次分数,这个贴子就会更新一层。更新内容,正是天工社团现在的分数,以及他们离文修专业还有多少分。
这对文修专业来说,简直像是死亡的阴影,一步步不断靠近。
一开始,还有那个专业的学生过来看看,但不久,他们的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揪紧了一样,气都要透不过来了。
于是,没过多久,围观这个贴子的人里,一个文修专业的也没有了。
但同时,这个贴子的点击量却在不断增加。
京师大学学校的论坛的贴子,不是完全按点击次数来计算的。同一个ip五分钟内的重复点击,只能算一次点击量。
即使如此,这个论坛的点击量,仍然以每秒二到五个,每分钟一百多个的速度增加着。
这表示,京师大学几乎所有人都到这里来看了,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
周一上午,在同学们又是期盼、又是复杂的目光中,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仍然正常过来上课了。
做出了这么大的成就,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跟正常,跟别的同学说话聊天时,神态自若,一点傲色也没有。
就这一点来说,文修专业跟他们的差别,实在太大了。
然后,几乎每节课下课之后,都会有一些人聚集到他们身边,或者打探,或者询问着什么,直到快上课时才渐渐散去。
这简直变成了一种盛景,整个上午一直持续着。有时候就连老师来上课时,也会点他们的名字,说笑两句。可见这件事在学校范围内的影响力有多大。
中午放学,天工社团的七名学生全部聚集到了第三食堂,一如即往地聚餐。
不过今天他们中间又多了一个人,正是计算机社团的郭天。
他当然没有加入天工社团,但这段时间一直带着本社团的学生,跟着苏进一起工作,两人这段时间的交流,比开学到现在所有时候加起来都多。今天中午,他也是特意过来,有事情要跟苏进沟通的。
徐英来得比较晚,他先过来打了个招呼,然后到窗口旁边去买餐。没过多久,他端着盘子过来,坐在岳明旁边,也不急着吃饭,先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叠纸,寄到苏进面前,神秘兮兮地说:“老大你看,这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
苏进一边吃饭,一边用另一只手接过来看。一眼扫过去,他就笑了起来:“你那边也有啊?”
“也?”徐英正在掰一次性筷子,一听这话就愣了,“还有别的?”
岳明默默地举手,道:“我刚才交给了老大一叠。”
“我也。”魏庆和贝则铭跟着举手。
方劲松和贺家没有说话,方劲松默默地指了指苏进的手边,徐英这才发现,记事板下面已经压了一叠纸了,看上去全部都是这样的表格吧……
郭天笑了起来。这段时间,随着虚拟修复系统在承恩公府方案中的实用化,以及架空庭园游戏的上线,他获得了极大的自信与满足感。此时,他的眼睛光彩奕奕,带着一种极为感染人的活力。他说:“别说你们,我那里也收到了好多。”
他一样从包里拿出一大堆申请表,递到苏进面前,道,“全部都是要加入你们社团的,都递到我们那边去了。”
苏进失笑接过来:“怎么会到你们那边的?”
郭天耸肩:“周末你们没一个人在,然后我们又发了架空庭园嘛。”
“对了,架空庭园怎么样了?我还没关注呢。”
这个话题天工社团的其他学生也很感兴趣,全部提起了精神,盯着郭天看。
提到这个,郭天顿时满面红光,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很好,非常好,比预想中好多了!”
他眉飞色舞地说起了这件事情,以及后面的后续。
…………
周六下午,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发布了架空庭园这个游戏,因为游戏本身的素质,以及种种场外因素,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但它真正产生热度,是在周六晚上八点之后。
首先是贺家发了微博,毫不客气地打了脑残粉的脸。脑残粉们一部分自觉无颜见人,消停了下去,另一部分则同样不客气地对贺家粉转黑,在他的微博下面放肆谩骂了起来。
那时候,贺家早就关上了手机微博,重新又投入工作里去了。
那时候天上是下起了雨,但就算是现场修复,也有相当一部分工作是在室内完成的。再说贺家还要顾计算机社团那边的事情,两头忙得无暇分身,哪有时间跟这些脑残纠缠?
但马上,另一帮人出马了。
架空庭园游戏后面的作者团里,排在苏进后面的可不止贺家一个人。
现在发出来的架空庭园,只是第一部分,还是经过简化又简化,一个最初始版本的第一部分。这个游戏实际上非常复杂,非常庞大,绝不是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
它几乎引起了计算机社团所有人的兴趣,他们也几乎是全员加入。
微博上那些小有粉丝的程序狗们,真的就是实实在在地加入了它的工作,为它不眠不休了忙碌了好久。
《架空庭园i》发布,他们当然很关注。下午的时候还在调试服务器后台的数据、调整bug在线更新什么的,晚上腾出空来,就开始收拾微博上的傻逼们了。
这些程序狗们平时沉默寡言,但头脑可都是非常灵活的。他们一边挂傻逼言论讽刺,一边跟大众解释这个游戏的奥妙。不知不觉中,他们也把这个游戏后续的一点情况透露了出去。
没错,这是一个关于考古以及文物修复的游戏,正合现在的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的兴盛。
它将展现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奥妙,尽可能多的展现华夏的历史,以及承载历史的文物们。
对,这里面展现的所有文物,全部都是真实存在的。修复前面的对比图,全部都是在实物以及实物照片的基础上做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符合真实。如果运气不错,也许还能在现实里看见呢。
里面的修复手法是不是真的?
当然也是的了!
我们这个游戏,主打的就是真实!文物是真的,修复手法也是真的!
只是现实里,修复就是修复,不可能让你像这里面一样,操作错误了还可以撤消重新来。当然,撤消重来是要扣分的,想要拿到高分高星,准确性是非常重要的……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不过,这里面的修复过程的确是可以实际操作的。甚至用到的所有原料,回头也可以买到。嗯,有一些也可以自己调配,里面写到的配方和简单化学试剂也都是真的。
未来嘛……看集结了这么多人也知道,这个游戏比你们想像还要大。
我们会不断开发新东西,也许还会引入一些新设备,尽可能地把这个富有魅力的历史的全貌……至少是大部分面貌展现在大家面前。
嗯,大家请尽情期待吧!
0291 永无畏惧
架空庭园,是计算机社团的这些成员们一句一句地写出来的。虽然中间负责沟通的主经是郭天,但他们跟苏进也直接间接地打了很多交道。
对于这个游戏的细节,不关是程序相关的内容,甚至关于文物方面的事情,他们也有了不少认识,这时候说起来,头头是道,很是那么回事。
他们本来就自带粉丝,兼且头脑清晰,介绍起来直指要害。伴随他们的宣传,还真吸引了又一批玩家进入游戏。
从后台可以明显看出来,八点过后,游戏的人流量迅猛提升,注册用户的人数已经达到八千左右了。
别小看这个数字,一个新游戏,不过半天时间,能达到这个程度是很了不起的。而且,由于架空庭园的特殊设置,玩家只有在完成第一件文物之后才需要注册登录,这已经相当于是比较深度的玩家了。
郭天挥舞着筷子,说得眉飞色舞,完全忘记了吃饭。他兴奋地说:“周末两天,一共有了一万二千注册用户,新用户还在以稳定的速度增加。这证明,我们的游戏已经获得第一批认可了!”
苏进先前就对这种私人游戏的常规状态进行过了解,当然知道,一万二千代表着什么,持续稳定地增加又代表着什么。
他非常欣喜地点头道:“很好,不过后续开发还要跟上,用户来了,就把他们留在里面!”
郭天重重点头,道:“那是当然的,后续的第二个资料包估计会在两个星期后……”
他正在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旁边好像站了一个人。
郭天抬头一看,立刻愣住了。他看看这人,又看看苏进,再看看周围天工社团的其他同学,闭上了嘴。
周一中午在第三食堂,是天工社团固定的聚餐时间,这一点第三食堂的常客人人都知道。
这个人,怎么会现在到这里来?
蒋志新站在郭天附近不远处,目光扫过苏进面前的食盘。苏进已经吃完了,现在是纯粹在聊天。
他很有礼貌地对苏进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递了一张纸到他面前,道:“抱歉打扰了,我过来,是想把这个交给你。”
他又微微行了一礼,步伐稳定地走开了。
一时间,餐桌旁边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那张纸。
这张纸无论厚度还是格式,他们都非常熟悉。
现在,苏进手边的记事板下面还压着一叠,全是徐英他们刚刚交给他的。
他们刚刚在说架空庭园的事情,还没聊到这里来。但一想到这件事情,大家都纷纷觉得有些激动。
是的,从周一上午第一节课开始,就有很多学生向他们递来了入社申请表——学校统一制式的那种,要求加入天工社团。
这些人里有一年级的新生,甚至还有四年级、即将离开学校前赴社会的老生。它涵盖了全部的年级,涵盖了全部的学院和专业。也就是说,全京师大学各处,都有人发起了申请!
无疑,这代表对他们成绩的最大认可,非常值得骄傲。但他们也清楚,以他们社团目前的情况,不可能盲目扩张,必然还是要想办法淘汰的。
尽管如此,一想到这样的申请规模,他们就按捺不住的兴奋,以及骄傲。
不过,再怎么兴奋,再怎么骄傲,他们也没有想到——
蒋志新,竟然也会发来入社申请,要求加入天工社团!
…………
这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天工社团全体瞪大了眼睛,目送蒋志新的背影远去,直到彻底离开第三食堂为止。
然后,他们猛地转头,瞪向苏进,催促道:“快快快,看看他的申请表,他真的要加入我们吗?!”
苏进毫无疑问是各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他的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他点点头,打开那张折叠着的申请表——折叠得非常整齐,四个角对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歪斜。苏进盯着那四个角额外留意了一下,笑意更深了一点。
接着,苏进摊平申请表,先看左上角的姓名栏。
姓名:蒋志新。年龄:23岁。性别:男。
蒋志新的字很漂亮,瘦金体,字迹端整,笔锋却非常明显。他一笔笔写得非常认真,落笔稳定,一丝不乱。和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一样,一切都说明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再无更改的意思。
他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全部基本资料。最后一个比较大的空白是“申请原因”。
蒋志新落笔,写下了简简单单一句话——
“修复之道永无止境,永无畏惧,不断向前。”
苏进在看申请表的时候,徐英就已经蹦了起来,站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看。他的表情又是兴奋,又是得意。
得意也是正常的,蒋志新是什么人物?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首席弟子,头号代表!
京大文修在吉光榜上拿到的最多分数,就是蒋志新带头做的大项目。
他是文修专业的骄傲,是他们的招牌。这样一个人物,公开提出书面申请,要加入天工社团?
这简直,简直爽毙了啊!
徐英的脸上带着红光,一边看表,一边挤眉弄眼,好像不这样无以抒发心里的激动之情一样。
但是,当他看到最后一栏,看见蒋志新用那样坚定的笔锋,写下那样坚定的一句话时,他的表情却渐渐淡了下去,笑容也跟着消失了。他紧紧地盯着那句话,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岳明等人还算矜持一点,没冲到苏进背后去。他们都在等老大看完,再把表格接过来一起围观。
这时他们看见了徐英的变化,意外地对视了一眼,齐声问道:“怎么了?”
贝则铭是从文修专业转出来的,最清楚蒋志新在那边的地位。所以,他也是众人里最激动的一个。这会儿,他的屁股上简直像是长了钉子一样,抓耳挠腮,不停地挪动。
他也很想像徐英一样,到苏进背后跟着看。但一来他的性格终究还是比徐英要沉稳一点,二来这段时间,他感觉到了学生们对苏进的态度,无形中也生出了敬畏。他眼巴巴地看着对面,这时问“怎么了”的人里,他的声音最大。
苏进唇边的微笑也淡了下去。他看着那句话,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开嘴,慢慢地把它念了出来。
“修复之道永无止境,永无畏惧,不断向前——这是蒋志新,入社申请的原因。”
永无止境,永无畏惧……
学生们也跟着安静了下去。
永无畏惧吗……
没错,蒋志新这样的人来申请天工社团,等于是敌人向他们投降,对他们来说当然爽毙了。但是对蒋志新来说呢?
他不仅是文修专业的招牌学生,还是石家的亲传弟子。
他这样做,在文修专业,在石家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会遭受什么样的待遇?
想想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啊……
天工社团现在可以说是京师大学最引人注目的组织了。他们坐在这里吃饭聊天,旁边就有很多人在关注着他们。
蒋志新突然过来,立刻在周围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他们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蒋志新交给苏进的纸上究竟写着什么,好奇得要命。
要不是蒋志新跟他们只说了一句话,走得又快,说不定都会有冲过来打听呢。
到现在,苏进也能感觉到,无数的目光正聚集在他手上的申请表面,四周到处都是议论纷纷。
苏进立刻抬起手,把申请表重新折叠,收了起来,起身道:“你们继续吃吧。我去找他聊聊。”
学生们对视着,纷纷点头。他们的脸上再没有了兴奋,反而充满了担忧。
苏进看着他们的表情,略带欣慰地笑了起来。
对“敌人”不会一味的憎恨,反而能够感受到他对文物修复的执着,从而产生同理心……这些孩子,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好啊。
苏进向着他们点点头,把申请表全部收拾好,端起餐盘。
方劲松主动道:“老大你先去吧,这个回头我来收。”
苏进“嗯”了一声,点头道:“行,谢谢你。”说着,他转过身,匆匆走出了第三食堂。
他身后,徐英等人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了好半天。贺家突然出声道:“这事先不要外传。”
徐英立刻点头:“对对对,对谁也不能说!”
大家纷纷默默地点头,都忍不住想到了一个问题。
蒋志新申请加入天工社团,固然是会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天工社团要是把他收进来,所受的压力只可能比他更大!
现在他们能在学校立足,看上去跟文修专业平起平坐,第一当然是因为自己有本事,第二是因为钱校长有意扶持他们对抗文修专业,第三个原因也是文修专业并没有打算破釜沉舟,跟他们不死不休。
现在要是发生这件事情,文修专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考虑到这一点,苏进真的会收蒋志新入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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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2 问道
苏进走出第三食堂,四下里看了一眼,没看见蒋志新的人影。
他又拿出那张申请表看了看,上面的基本资料栏里写着蒋志新的手机号码,同样是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写上去的。
苏进拿起手机,输入号码,拨了出去。
他站在一棵树下,听见对面响了几声——最原始的铃音,不是彩铃,真符合蒋志新的性格。三声后,蒋志新接起电话,沉稳的声音道:“我是蒋志新。”
他的声音非常平稳,没有一丝异样,好像刚才所做的事情没给他造成任何影响似的。
苏进看了眼阴沉的天色,道:“我是苏进,能找个地方聊聊吗?”
蒋志新似乎并不意外,道:“行,我现在在二礼堂这边。”
二礼堂吗?苏进听到这个熟悉的地点,意外地扬了扬眉,果断地道:“就那里吧,我现在过去。”
他收了线。学校里最近在各处布置了一些可借用的自行车,刷学生卡就能取用。
苏进取了一辆,翻身上车,向着第二礼堂骑了过去。
第二礼堂离得不算太远,苏进很快就看见了那幢端严优雅的建筑物,与正前方台阶上站着的那个高瘦背影。
蒋志新正揣着口袋,看着礼堂上方的大字。
二礼堂是学生们的俗称,其实它有一个正式的称呼,名叫“问道礼堂”,这个名称被深深地刻在了礼堂正面的墙壁上。
蒋志新正看着这四个字,苏进走近,他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感慨道:“王大师的字写得真好。”
京师大学“问道礼堂”这四个字,是王先永王大师写的。王先永是华夏有名的国学大师,甲骨文研究家、书法家。他写下的这四个字,大巧若拙,端正中又显示出一丝飘逸。
苏进上次听到王先永的名字,还是在植物园的时候,从埃德加的口中听到的。
他应道:“听说王大师去了剑桥大学留学,真是老而弥坚。”
蒋志新的身体猛地一震,苏进意外地问道:“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蒋志新摇了摇头,道:“不,我当然知道……”他突然转过身,注视着苏进问道,“你说,他决定离开华夏,前往英国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苏进想起在植物园,埃德加提起这件事时,周围的骚动,有些感慨地道:“应该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吧。”
“决心吗……”蒋志新喃喃道。
这时,周围有些小小的骚动。
蒋志新是文修专业的首席弟子,苏进是天工社团的社长,两人的关系在整个京师大学人尽皆知。他们现在怎么会在这里碰面?难道约好了要打一架吗?
留意到这些或期待或诡异的目光,蒋志新道:“换个地方聊?”
苏进点头道:“也好,我记得这后面有个小树林,似乎比较安静。”
蒋志新的脸上又掠过一抹异样,但还是点头道:“行,就那里。”
两人从礼堂旁边绕了过去,走过那片小而安静的马尾松林。
马尾松四季常青,但一年四季,仿佛时时都在换叶子。小树林的路上铺满了又细又长的树叶,周末两天下了几场雨,针状叶紧贴在地面上,踩上去有一种不是很愉快的松软感。
不过两人都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人,他们走在路上,一时间没人开口,气氛非常沉默。
过了一会儿,苏进清了清嗓子,道:“你的申请表我已经看见了。你是认真的吗?”
蒋志新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他,问道:“看上去不像认真的吗?”
“不……”苏进情不自禁地摇头,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无意义的试探,“非常真诚。”
蒋志新点头道:“嗯,因为我的确很认真。”
苏进也不跟他迂回废话了,道:“你要离开文修专业吗?”
蒋志新没说话。
苏进又开始向前走,一边走一边道:“别的学生加入我们社团,你们专业可能还会睁一只眼闭一眼,你就不一样了。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你不可能脚踩两条船。要么这边,要么那边,你必须得做出选择。”
他拿起那份申请表,看看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四个角,看看那一丝不乱的笔迹,最后又看了看那句话,微笑了起来,“不过,你应该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嗯!”片刻沉默后,蒋志新给出了一个非常坚定的回答。
在提出这个申请之前,他的确已经考虑过方方面面的事情,甚至也专门跟师父联系过。
这是他的第二个师父。
他刚拜入石家的时候,跟的只是一个四段。
后来他的才华崭露头角,又因为一件事入了现在这个师父的眼,就被他要了过去,重新拜入门下。
他现在这个的师父同样是石家的七段,不过年龄比石永年要大个二十岁。以石永年的年龄,还有希望再向上一步,他师父基本上就没希望了。
他师父算是石家的长老,早就没再管家族里的事情,只专心地带徒弟。要不是蒋志新的才华实在出众,他在家族里可能会更没有存在感一点。
而这个师父,才是蒋志新在石家真正的牵挂。
师父是正宗石家人,蒋志新现在要做的事情,无疑是一种背叛行为。他原以为师父再温和,听说他的打算之后,也会严厉地制止他。
那个时候,连自己也还没搞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背叛师门是个疯狂的想法,天工社团现在展露的其实仍然也只是“潜力”。他是真的想加入吗?他跟师父说,是不是想要师父把他打醒?
结果,当他鼓起全部勇气,打电话跟师父说了这件事之后,万年不出家门的师父,竟然主动来找他了。
师父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他的话,认认真真地询问了蒋志新所知道的关于天工社团的所有事情,然后把当初拜师时的那句话,重新对他说了一遍。
而他同时也知道了,师父并不是没有看见石家现在的状况,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他只是无力去改变而已。他支持蒋志新,是不是对他也抱着另一些期望?
蒋志新也说不清楚。
而现在,他只是看着苏进,向后退了一步,向他鞠了一躬,道:“文修专业对你做出的事情,我非常抱歉。我也很抱歉以前对你,以及对天工社团的偏见。我想在此请求你,同意我加入天工社团。如果文修专业不支持我的做法,我可以退出这个专业!”
苏进没有避开他的行礼,他凝视着蒋志新,问道:“即使这样会成为石家的叛徒?”
蒋志新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即使这样会成为石家的叛徒。”
苏进笑了笑,向他伸出一只手道:“行,那么欢迎加入。”
他的语气平和,态度一如即往的从容。好像他在意的,只是蒋志新的决心和意愿,而那些即将因此到来的暴风骤雨,都不算什么一样。
蒋志新直起身子,注视着他的手,伸手回握,无比郑重地道:“谢谢!”
…………
从头至尾,苏进都没有问蒋志新,到这里来想学什么,也没向他索取什么不可外传之类的保证。
他看出了蒋志新的意愿,看出了他对文物修复的执着,所以收下他,如此而已。
而蒋志新也没问苏进,入社之后,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会教给他什么东西。只需要苏进一句话,他就已经决定背负起一切了。
苏进放开蒋志新的手,看了眼手里的一大叠表格,对着他挥了挥,道:“这次申请的不止你一个,还有这么多。回头我先看看这些,然后安排入社考试。到时候你就跟他们一起参加入社考试吧。”
明明已经说了“欢迎加入”,还要参加入社考试,跟别人享受同样的待遇。
蒋志新一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非常平常地说:“好,什么时间?”
苏进想了想,道:“这周五的晚上吧。正好选完,新社员可以一起加入周末的社团活动。”
“好的。”蒋志新再次向他行礼——非常标准的徒弟对师长的礼节,“那我就先去准备一下了。”
他没说他要准备的事情会引起什么样的轰动,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苏进也仿佛没想到这一点,道:“行,那你去吧。”
蒋志新转身离开了,苏进看着手上的一大叠表格,有点苦恼地说:“这么多……得找个人帮忙啊……”
0293 一巴掌
当天下午,一个炸弹在京师大学里轰然炸响,冲击波横扫一切,每个寝室、每间教室,甚至每个老师的办公室里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它的余波不可避免地扫到了学校论坛上,一时间,论坛首页的每个贴子都是相关此事的。
而学校网站的办公室里也彻底炸开了,柳萱一个电话打给了苏进,难得愤怒地问道:“这件事情你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了吧?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苏进难得回了自己的寝室,正跟方劲松面对面地坐着,一起处理那些入社申请表。
在这方面,方劲松比苏进强多了。他做了一个excel表格,把所有人的信息全部存了进去,什么学院、什么专业、几年级、特长是什么……
各门各类,非常清晰。
他把所有人分成了三类,第一类是随便填填表,连基本资料都不全,明显就是投着玩玩的。第二类的基本资料倒都写全了,但申请原因或者语焉不详,或者非常随意,态度也算不上太认真。
第三类明显更认真一点。他们的字迹端正,资料填写完整,申请原因非常诚恳,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前两类,方劲松建议苏进不予录取,直接拒绝掉。不,连拒绝也不用,回头不发通知就行了。
不过这两类,他也都把名字登记进了excel里。如果这些人重复投表,态度更加认真的话,倒是可以优先考虑。
第三类才是苏进现在需要特别关注的人选。
方劲松觉得苏进入社考核的想法很好,他可以代为向这些人发送考核通知。
苏进觉得无比头大的事情,在方劲松手里一下子就变得轻松简单明晰了起来。苏进非常佩服,赞叹道:“劲松,你太厉害了,简直是天生的事务型人才嘛!”
方劲松笑了笑,拿起桌上一支笔摆弄了一下,又放了下来。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苏进看着那份excel表,没有留意方劲松的表情。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序号,道:“也就是说,可以考核的一共42个人?倒是跟我们的吉光榜编号一样。”
方劲松迅速收敛起了自己的异样,问道:“老大,你打算收几个人?”
苏进沉吟了一会儿,道:“人太多了不易管理,也不易教学。不过我们现在有承恩公府这样一个项目在,倒不用担心没事情做。”
他又细细看了一眼那份名单,以及这些人的申请原因,微微笑了起来:“还是看考核结果吧,能够通过的话,全部都收下也没有问题。”
这不就是他一开始的打算吗?
他为什么要把储晓方的事情搞大,当面跟文修专业打对台?说得更远一点,他为什么要带着天工社团冲击吉光榜,配合柳萱进行各种宣传?
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建立声望?
只有更高的声望,才能建立更多的信任,接到更多的项目以及文物。只有更高的声望,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才,在这个世界建立起全新的文物修复体系来!
正好这个时候,柳萱打来了电话,开口就是一声抱怨。苏进看着屏幕笑了起来,随意地转了下手里的笔,道:“抱歉,我的确一开始就知道了,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经他的同意,我也不能告诉别人。”
别人吗……
柳萱被这两个字稍微刺了一下,因为那件事变得有点发热的头脑略为冷静了一点。
苏进说得没错,这件事情说到底是天工社团的私事,是蒋志新的私事,还牵扯到了很多方面。苏进要不要通知她,什么时候通知她,都是他的事情,并且也要看蒋志新那边的处理方式。她这样指责抱怨,真的很没有道理。
柳萱马上认错道:“是我应该抱歉才对,我太冲动了。这个消息来得太震撼太突然了,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身为新闻人,突然空降一个大料,结果发现跟线人相关,线人却没有及时通知……那种突然的愤怒,苏进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笑了笑,接受了柳萱的道歉:“没什么。”他跟着也有点好奇,“蒋志新到底做了什么事?怎么让你这么激动?”
“原来你还不知道吗?”柳萱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他直接去文修专业的教室,找到负责的四段老师,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说要加入你们社团。如果文修专业不能容许这件事情,他可以退出,转到其他专业或者学院去。”
“我靠!”说到这里,柳萱再次忍耐不住激动之情,爆出了粗口,“这话一出来,整个文修专业就炸了,那个姓石的四段暴跳如雷,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打得脸都肿了!”
苏进的手指一紧,正在转动的笔停了下来。他皱眉道:“那边动粗了?”
柳萱道:“对,动粗了。文修专业一向这个样子的,老师对学生动辄打骂,你不知道吗?”
“钱校长不管这样的事情?”
“管过的,但是文修专业那边一口‘这是我们的老规矩,不接受可以退出’就打回去了。最麻烦的是……”柳萱叹了口气,“学校本来想继续坚持的,结果被打的学生自己出来说,这是他们自愿的。这就真没办法了。”
维护受害者的权益,结果受害者自己站出来打学校的脸,学校当时有多无奈,苏进完全可以想像。
“不过好在后来文修专业还是收敛了不少,至少很这样的事情很少再传出来了……直到今天为止。”
苏进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吐了口气,问道:“然后呢?”
柳萱道:“石四段给了蒋志新一个耳光,打得很重,周围有学生上来劝阻,他们把两边分开,想把蒋志新拉回去。但是蒋志新坚持没有离开,而回到石四段面前,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头。”
柳萱说得很仔细,好像这一切事情,都是她当面看见的一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也可以想像得到,柳萱在学校里的消息渠道有多广,连文修专业内部也可以涉及。
柳萱继续道:“石四段非常生气,踹了蒋志新两脚,蒋志新坚持把头磕完,这才站起来。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他现在还在文修专业那边,暂时还没有出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文修专业的学生全傻了,也忘了关门。他们虽然是独立的教学楼,但总之也是这个学校的,没跟其他专业彻底隔离开。所以很快就被其他学生看见了,迅速传开。
蒋志新要加入天工社团,为此不惜退出文修专业,这件事情实在太轰动了。它瞬间就传遍了全校,蒋志新的头还没磕下去,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苏进又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所以说,蒋志新现在还在那边。”
“对。”柳萱那边传来了打字声,然后很快回答了。她立刻警醒,问道,“你要干什么?”
苏进微微一笑,拿着手机站了起来,道:“他已经递交了入社申请,已经算是我们社团的半个人了。我当然……要去把他接回来了。”
“什么?”柳萱听到这句话,头皮一炸,也忍不住跟着站了起来。
她完全可以想象,苏进这时候要是出现在文修专业,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这简直,简直……要翻天了啊!
她还想细问,但这时候,苏进已经挂上了电话,对面只传来嘟嘟的忙音。
柳萱对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猛地抬头,道:“小柳,你赶紧去通知钱校长。小林,你带上摄影组,跟我一起去文修专业。”
校网站这些学生当然没听见苏进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他们忍不住提声问道:“怎么了?”
小柳道:“现在学校里都在讨论这件事,校长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不需要我们额外通知吧?”
柳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知道的只是蒋志新的事,但现在……苏进要去文修专业接人了!”
“什么?!”
“我靠!”
“他简直……”
校网站里轰的一声,所有人一起嚷了起来。他们一瞬间就想到了刚才柳萱想到的事情,也跟她一样,一个个都觉得头皮发麻。
他们对视一眼,两秒后,办公室里桌椅的挪动声不断响起,接着是乱七八糟的招呼声:“还在等什么?还不赶紧出发!”
“走走走,赶紧的!”
一瞬间,校网站办公室几乎全空了。
…………
苏进把手机放回去,对着方劲松点了点头,道:“我现在要去文修专业教室一趟,你……”
苏进刚才跟柳萱说话的时候,方劲松已经听见了。这时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苏进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放轻松,我们是过去接人的,又不是过去砸场子的。”
方劲松无语地看着他,心道,这个时候过去接人,跟砸场子有什么区别?
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紧紧地跟在苏进背后,充分地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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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4 明心正性
苏进走出寝室,立刻迎来了不少目光。
自打开学后,他就没在寝室住过,但这不代表他跟其他同学的关系不好。
百忙之中,他偶尔还是会过来,每次过来都会带点东西,吃的什么的,分给同寝室以及附近寝室的同学。
最近两个星期,天工社团在学校里出了大名,苏进作为社团的负责人,也让人刮目相看。正面杠上文修专业,还赢了他们!这件事让他在学校里赢得了无数的支持者,附近宿舍的同学们也得意极了——苏进你知道吧?我们楼的!
刚才蒋志新的事情对于文修专业来说是震动,对于天工社团来说就是一次漂亮的战绩了。
看见没?他们把文修专业打怕了,蒋志新学长都投降了!
——是的,现在的学校里,主要流传的都是这样的言论。
蒋志新的事情刚才发生,大家都已经听说了,这时候苏进走出寝室,立刻有人迎上来,想问问他的感想。
不过还有个人更快,正是程文旭。
郭天最近是一直在忙,程文旭也没闲着,刚才只有苏进和方劲松两个人在寝室。
这时候苏进刚出门,程文旭正好回来,迎面险些撞上。
这段时间程文旭一直跟张万生练武,张万生有恩必报,教给他的是另一套功夫,教得很用心,比教苏进时花费的时间还长。
程文旭在习武方面还真的有点悟性,这么段时间下来,完全不见以前瘦弱白斩鸡的模样,整个人都变得精干起来了。
他进门时正好碰上苏进出门,他一个错步让开,一把抓住苏进问道:“你要上哪里去?”
苏进一见是他,也没有隐瞒:“去文修专业教室,接一下蒋志新。”
附近寝室刚好有两个同学出门,一听他们对话,立刻回去叫人,没一会儿,几乎每间寝室的门口都有人探头出来。
程文旭打量了一下他跟方劲松,问道:“就你们两个?”
苏进笑了笑,把刚才对方劲松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接个人而已,又不是砸场子,还要多少人马?”
程文旭摇头:“你就这样去,可不是去砸场子的?不行,我跟你们一起去。”
他好像就是为这事回来的,说完也不进屋了,直接就要跟在他们后面。
“我也去!”
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那是隔壁寝室的一个同学,吃过苏进好几次外食的。他拍拍自己瘦弱的小胸脯说:“我跟你一起去,可不能让你被那些狗杂种欺负了!”
旁边他室友取笑道:“就你这小身板,也就当炮灰的份。”
“炮灰又怎么了?别瞧不起炮灰!”这同学一边嚷嚷,一边脱下了自己的鞋子,“谁敢上来,我就用鞋子抽他!”
“你那鞋子……”他室友顿时退避三舍,“不是抽人,是薰人吧!”
几句插科打诨,大家立刻哄笑了起来。瘦弱同学的室友转过头来,认真地说:“我也陪你们一起去。人多势众,文修专业再怎么嚣张,也不敢在学校里搞出群体事件吧。”
说到这里时,他们浑然忘记了之前在第三食堂,天工社团以及计算机社团一起,跟文修专业打的那场群架,纷纷站出来表示这同学说得对,他们也要一起去。
苏进倒是记得,但是他却没有出言劝阻。他的目光扫过大家,笑得非常温暖。他点点头道:“好,那就一起去吧。”
“好嘞!”走廊上传来齐齐一阵欢呼,应者不下于几十个,几乎在宿舍的学生们全部都响应了。
接着,他们有的迅速回去换衣服拿装备——他们嘴里这样嚷嚷着,也不知道会拿些什么——有的聚在一起,商量战略。
几句话之后,他们做下了决定。
这么一大帮子人一起过去,太引人注目也太没气势了——是的,他们觉得这样很没气势。最好还是苏进他们三个人先过去,其余人远远跟在后面,见势不妙,再冲上前去,这样比较合适。
他们讨论的时候,苏进只是在旁边笑着,程文旭嘀咕道:“他们这纯粹是想凑热闹吧。”
苏进微笑着说:“喜欢凑热闹,总比死气沉沉要好。而且……”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转头望向了文修专业的方向。程文旭看着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脊背上突然掠过了一阵寒意。
…………
最终还是决定,苏进他们三个人先过去,其余同学后面跟上。
苏进好脾气地向他们点点头,带着另两人先出发了。
他们走出宿舍楼,没一会儿,楼里的其他同学就准备好了,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现在的情况是,苏进走在最前面,方劲松和程文旭稍退半步,跟在后面,更远处是二十多个男生。
蒋志新要求加入天工社团,为此不惜退出文修专业的事情,现在已经彻底传开了。路上的学生们一看苏进他们前往的方向,就齐齐眼睛一亮。
苏进的同楼舍友们在这时首先起到了作用,一有人过来问他们,他们就这样那样地说几句话,然后把对方也纳入队伍,甚至还分组设组长管理了起来。
于是,这一支队伍越来越壮大,而走在最前面最显眼的,始终还是苏进他们三个人。
走着走着,突然队伍里有一个男同学说:“感觉我们这样好像是组团去屠城的啊……”
“可不是!”他的话迅速引起了其余游戏玩家的共鸣,“对啊,我们就是去屠城的!组上组上,同去同去!”
苏进等人到达文修专业教学楼门口时,身后的队伍已经增加到了一百多人,堪称浩浩荡荡,很有些声势。
苏进三人跟后面那些人隔了一百多米距离,他一直没有回头,脚步自始至终都非常稳定。
然后,苏进停也没停,走进了文修专业教学楼。
他身后那些学生同时停下了脚步,不知为何有点紧张:“他真的进去了……”
“难道还有假的吗?他不就是冲这里来的吗?”
“怎么,我们也进去吗?”
“你们怂了?”
“怂个屁!……但万一打起群架了怎么办?真的要上吗?”
走到这里,一部分人有点紧张了,另一部分人则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跟在苏进后面走了进去。
跟之前一样,他们也还是跟苏进保持了一段距离。
苏进从容自若地走在文修专业教学楼的走廊上。
这是一座新修的教学楼,钱校长当初跟石家的大师傅石永年有约定,这幢教学楼建得非常好,环境比别的系好多了,连每层的楼层都比其他教室高一些,格外显得空旷开阔。
这里的地上铺着大块的水磨石地板,清理得干干净净,像是可以照出人的倒影一样。
苏进踩在地板上,修长挺立的身影顿时被照了出来。
“等等!”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明显是对着他来的。
苏进转头,看见柳萱匆匆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拿着各种设备的人。
柳萱跑得很急,脸颊上泛着红意,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着气。她冲到苏进面前,弯下腰喘了两口气,抬起头刚要说话,就被苏进提前一步打断了。
苏进问道:“在哪里?”
柳萱与他对视,想要阻止的话突然完全说不出来了。她顿了一会儿,指了指某个方向,道:“那边。”
苏进对着她点头致谢,转过身,向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柳萱盯了他的背影一会儿, 对校网站的同学比了个手势,跟在了后面。
现在,方劲松和程文旭也稍微落后了一点,跟后面的人隔得不太远。于是变成了苏进走在最前面,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的样子。
文修专业自己的学生也不少,加起来其实比在场这些人还要多。但是这边声势实在太大了,他们只敢站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偶尔有几个想要出来说话的,立刻被自己的同伴偷偷拉了回去。
柳萱到这里来,是做好了两手准备的。她发现自己阻止不了苏进,立刻就站在他那边帮起了他的忙。她已经打听清楚了蒋志新现在在哪里,于是她稍稍落后苏进两步,一路给他指明去向。
蒋志新现在正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里,苏进一路向前走,脚步声敲打着水磨石走廊响起,步伐一如即往的稳定。
走到走廊最末端,他站定了脚步。
这里的墙上镶着一大面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了他的身影。
有些商场之类的地方,会把走廊的墙壁替换成镜子,好让空间显得更宽敞明亮。但这里显然并非如此。
这面镜子只比普通穿衣镜稍大一点,镜面的右上角还写前八个字:明心正性,以鉴身心。
八个瘦金体大字,看得出跟蒋志新的字体是一脉相承的,同样笔锋奇出,略带凛冽之态。
苏进喃喃把这八个字念了一篇,突然指着它,头也不回地问道:“这八个字是谁写的?”
这种细节连柳萱也不知道,她的声音一顿,远处有人小声说:“这是石家先族长,八段石之念大师的遗墨。”
苏进转过头来,抬眼往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说话人隐没在人群中,看不清是谁。
那声音渐渐变小,过了一会儿,另一头又有人说:“石家到处都是,这事人人都知道……”
苏进微微一笑,点头道谢,接着转回头去,重新凝视着那个八个字。
0295 砸镜
“明心正性,以鉴身心。”
苏进又把这八个字念了一遍,这一遍念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清晰响亮。学生们一阵恍惚,突然觉得这句话从他们的大脑里进入了心中,不断在回响一样——可明明人这么多,这里是不可能有回声的。
回声与余韵不断敲打着,应和着这声音,文修专业的学生们在心里默念。
刚才那个偷偷说话的人说得没错,这八个字在石家的确随处可见,人人都知道它的来历。
石之念大师是八段,也是有史以来石家段位最高的修复师,地位非常崇高。
修复师的最高段位是九段,但是从过去到现在,九段大师都很少在人前出现。有一种说法是,没有那种执着于修复之道,全心全意投入的精神,是不可能到达这样的一个巅峰的。所以,到达这个位置之后,精益求精,试图追求传说中的“天工”一位,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出于这种情况,在常规的修复界,最高的段位就是八段。
石家能够在修复界拥有特殊地位,甚至能让钱校长亲自上门,请求他们来京师大学这样一所学校开设文修专业,虽然中间不是没有误解,但的确也跟石之念曾经达到的位置有关。
现任族长石永年现在是七段,他心心念念想要做到的,就是再向上一步,成为跟石之念一样的八段。那样,他就可以在石家的族谱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先族长”了。
由此可见,石之念在石家拥有什么样的地位,这八个字,在石家的影响又有多大。
但老实说,虽然随处可见,但有几个人真的是对着这句话,真正的去“明心见性”,时时反省自己了呢?
如果真的这样做了,石家、乃至文修专业,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文修专业的学生们有点惘然,又仿佛若有所悟,他们抬起头来,透过苏进的背影,看向那面镜子。现在,这面天天都路过的镜子,在他们眼前仿佛又拥有了不一般的意义。
苏进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突然向右边迈了一步。他随手拿起了旁边的一张木凳,放在手里掂了掂。
后面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只有方劲松猛地抬头,动了动嘴唇,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接着,苏进抡起木凳,重重砸向镜面!
只听见响亮的“哗”的一声,玻璃镜面四分五裂,在墙上停顿了片刻,接着变成无数碎片,落了下来!
破裂的镜子,片片都映着苏进的面孔——一张带着笑意,表情笃定,从未有过变化的面孔。
这其中,更显眼的是他的眼睛。往常的温和消失不见,眼底泛着一片冷冽,仿佛比镜片的边缘还要锋利。
镜子破碎时,那八个字也同时变得粉身碎骨,混在玻璃的碎片里,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了。
苏进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把木凳扔在一边。凳腿砸在地面上,又溅起了几片碎玻璃。
刚才苏进走在最前面,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没人被溅起的碎片伤到。但即使没被伤到,他们也全部都被吓傻了。
谁也没想到,苏进竟然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
柳萱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上前两步,走到苏进身边,问道:“苏进,你这是……”
苏进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那八个字名不符实,放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还是砸了吧。”
没什么意义,还是砸了吧……
外人跑到本专业来打砸,文修专业的学生们下意识就要发怒。但听见苏进这句话,他们突然想起不久前的领悟,怒气突然像是被烧了冰水的热煤一样,冒着白烟熄了下去。
“砸?你也配?!”
一声怒吼突然从旁边的教室里传出来,接着,一个人大步走了出来,一挥手,一记耳光对着苏进的脸抽了过去!
…………
这几天,石志祥一直在陪石永年。
钱校长在宴席上对石永年说了马王堆的事情,石永年不觉得那是假的,但还是想打听更多的消息。
所以,石志祥一直陪着族长到文物协会以及一些前辈修复师家里拜访,倒是见了不少人。见了这些能力更高、地位更高的前辈之后,石志祥的心态比一开始平和多了。
文修专业不过是一域之地,石家用来培养后继人才的地方而已,重要是重要,但层次太低了,根本不需要太过放在心上。
什么天工社团,就算超过了文修专业又怎么样?
能超过石家的百年积累吗?能动摇石家在文物协会的地位吗?
受到这样的洗礼之后,石志祥送走石永年,回到京师大学时,已经接近心平气和了。
马王堆的事情看来不假,而且的确是个大项目。石家是决心全力争取了,石志祥琢磨着,他个人的话,能从中间捞到什么好处呢?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没想到刚才回来,蒋志新就到了他面前,给他扔下这样一颗惊天炸弹!
蒋志新什么人物?他虽然只是个外姓弟子,但的确是石家实打实的中坚人才。
石家现在已经在打算,要在族内选取哪个女子嫁给他,让蒋志新当个上门的女婿,好把他牢牢地拴在石家。
这件事情基本上已经决定了,估计不久后就会跟蒋志新说。以这孩子跟石家的感情来说,想必不会反对……
结果,什么不会反对,人家这是要反出石家,当个叛门子弟啊!
石志祥是四段,自从他来到就师大学文修专业,替代了石永才的位置之后,他就是这里实质上的负责人。
在什么位置就要负什么样的责任,他一想到到时候族长长老们要问起蒋志新为什么加入敌对社团,为什么他没有提前发现、提前阻止,石志祥就觉得头皮发麻。
所以,他看着蒋志新的脸,简直气不打从一处来,下意识一个耳光就扇过去了。
石志祥打徒弟是打惯了的。但蒋志新并不是他的徒弟,是另一位石七段的。他这一耳光抽出去,蒋志新没躲没闪,生生受了,石志祥就有点心虚了。
他想着要不要再说两句和软的话,劝一下蒋志新的。结果蒋志新竟然跪下来,磕了那三个头。
蒋志新那三个头是磕给他的,为了赔罪吗?
那怎么可能?蒋志新磕头的方式,是石家特有的“拜别礼”,通常是晚辈对长辈行的礼,一般出现在出师、远行之类道别的场合。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况晚辈可能行此大礼,就是被驱逐出师门的时候。
从古至今,文物修复界师徒门第观念极重,只有师父不要徒弟的,很少有徒弟不要师父的。即使是师父赶徒弟出门,徒弟也要向师父行大礼,拜谢以往教导之恩。
当然,反过来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下,“拜别礼”就相当于是“叛门”的标志了。
现在,蒋志新的师父有赶他出去吗?
当然没有。
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他主动要求加入别的社团组织,石志荣威胁他天工社团和石家只能选一个,然后他行了这个礼……
这是什么意思?
毫无疑问,这代表蒋志新下定决心,宁可叛离石家,也要加入天工社团!
石志祥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又升了起来。拜别礼一共三叩首,蒋志新叩下第一个头的时候,石志荣就一脚把他踢翻了。结果蒋志新爬起来,忍痛第二次叩首。石志荣毫不犹豫,又是同样一脚踢了出去,踢得比头一次还重。
结果,蒋志新再次爬起,用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姿势,磕下了第三个头……
这一次,石志祥怒火冲天的同时,脑袋里也咯噔的一下。
他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蒋志新已经下定决心,无可挽回了!
石志祥气得脸色发青,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怒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吗?”
三叩首之后,蒋志新站了起来。他的表情非常平静,脸色却微微有些苍白。他轻轻一点头,道:“知道。”他沉默了片刻,提起声音道,“这代表,我以后跟石家,再无关系。”
“混帐!”
石志祥破口大骂,“没有关系?哪那么简单?你这二十年在石家学的东西呢?就这么算了?石家叛门要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
听到这里,蒋志新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点。他摇头说:“不行。那个做法,我不能接受。”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指,道,“这两根手指,我要留着。文物修复之路,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石家规矩,徒弟叛门离开,除了拜别礼之外,还要留下一点“东西”。这个东西,就是这徒弟的两根手指——他左右手掌的两根拇指!
像方劲松那样,左手拇指残缺,还能勉强继续从事文物修复工作,两根拇指都没了,这个人从此也废了。
蒋志新从小在石家长大,对门内规矩非常清楚,但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石志祥的话。
他现在的意思很明确:我要加入天工社团,如果因此不能再留在石家以及文修专业的话,我可以离开。但就算离开,我也不会按照规矩留下手指。
他这明明,明明就是耍无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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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6 你们也要来吗?
石志祥被蒋志新气得头脑一片空白,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气极反笑:“你这样做你师父知道吗?你对得起他老人家吗?”
蒋志新的师父当然是知道的,但他现在肯定不可能说,于是他只是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石志祥怒气冲冲地来回走了两步,断然道:“不行,没这么简单,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你明天跟我一起回石家本宅,要走?可以,当着石家列代祖师的面说!”
蒋志新抬头看他一眼,脸色依旧苍白,却依旧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不能?”石志祥冷笑道,“你是不敢了吧?”
蒋志新又一点头,道:“是,我不敢。回去石家,我就再也出不来了。”他吸了口气,道,“石师叔,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现在提出来。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去做。”
“能做到的?”石志祥被他气得冷笑连连,“我石家还要看你的脸色是吧?”
对话到此为止,蒋志新接下来都不再多说了。
不管石志祥说什么,他只咬定一点。他不会回去石家,有事情在这里解决好了。石志祥冷嘲热讽,软硬兼施,他就是不松口。
渐渐的,石志祥也失去了耐性,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看了一眼四周,在这里的学生不少,他们默默地看着这件事情,一言不发,表情各异。
令石志祥震惊的是,这些学徒里,有不少对蒋志新露出了或同情,或深思的表情。这其中以在京师大学后录取的学生为主,但也有也几个,是从石家一起跟过来的嫡传弟子。
当然,这其中一个石家人也没有——姓不姓石,代表跟石家绑定得紧不紧,那还是不一样的。但即使如此,也让石志祥震惊得有点恐慌了。
什么?蒋志新的举动竟然动摇了这么多人吗?还是说,这动摇从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了?
越是这样,石志祥越觉得,绝对不能就这样放蒋志新走了,必须得把他留下,带回石家!到时候要怎么做,就看族长长老们怎么说,看门规怎么说了。
如果今天放蒋志新走了,那放走的,可能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整个文修专业乃至石家的军心。
更何况,从根本上来说 ,从小跟随石家的亲传弟子,想就这么叛门离开,什么代价也不用付出?哪那么容易!
石志祥面色阴沉,环视四周。他的目光从几个人身上掠过,那些人正好迎视上来。石志祥暗暗地对他们打了几个手势,那几个人先是一怔,接着点了点头。
石志祥最后看向蒋志新,缓声问道:“你已经下定决心,宁可背离石家,也要加入天工社团?”
蒋志新那两下被踹得很重,都有点直不起腰了。但他还是勉力站起,清亮的目光回视石志祥,坚定地道:“是的!”
石志祥脸上一抹青气掠过,正要下令,突然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快到这间教室的门口了!
石志祥心里正不耐烦着,一听这声音,立刻转身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何人在这里喧哗,还不赶紧去看看?”
一个石家子弟匆匆忙忙跑到教室门口,往那边一看,顿时就惊呆了。石志祥怒气更盛:“怎么回事?”
这个石家子弟指着那边,道:“这……这……”
喧闹声停在了教室门口,似乎随时都要进来,一时间却没了动静。
石志祥有点好奇,但更多的还是不耐烦。他手一甩,大步走到教室门口,往外面看过去时,正好看见苏进抡起木凳,砸向那面等身高的穿衣镜!
石志祥眼睁睁地看着,那印着八段大师遗宝,写着“明心见性,以鉴身心”八个大字的玻璃镜,就这样被砸了个稀巴烂,化成无数碎片,落在了地上。
石志祥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站在一地碎片中的那个年轻人,看着地上那无数个淡然却冰冷的笑容,心中悚然。
然后,那下意识的一句质问就冲出了口,这时候,只怕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苏进转过头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他的目光毫不停留地从他身上掠过,落到他身后那人的身上。这种感觉,就像石志祥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似的。
石志祥被他这种轻蔑激怒了。他厉声道:“小子,这里是文修专业,不是你那个小破社团!这里岂是你可以随意胡闹的地方!”
苏进似乎不仅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说话。他看着他身后的蒋志新,声音平稳地道:“蒋学长,听说你已经退出了文修专业。现在你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了,我们走吧。”
蒋志新神情一动,脚步也跟着一动。
石志祥的眼角余光扫到了这情景,顿时越发大怒:“放屁!”他猛地转向蒋志新,“谁许你走的?你想退就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气得眼睛里全是血丝,厉声道,“今天我话就放在这里了。石家规矩,徒弟要叛门离开,可以,留下双手拇指,留下在石家学到的一切技艺!”
蒋志新眉头微皱,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苏进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提起声音道:“抱歉,您才是放屁。”他惯用的敬语配上少有的粗话,在这种场合显得格外讽刺。苏进道,“现在已经是法制社会,随意损毁他人的肢体,是犯法的。如果您一意执行落后的门规家法,抱歉,我也只能打电话叫警察了。”
说着,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明晃晃的110三个数字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
石志祥呼吸一窒,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有“犯法”这两个字,心里立刻冷了下去。
换了石家的另外一些老古董,这时候哪会管什么法律之类的。他们把家法看得大过天,肯定会不顾三七二十一,一意要留住蒋志新,给予惩罚。
但石志祥不一样,他向来都有跟外面打交道,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眼前那个了。
以前,他们关起门来,想做什么事都没人管。但现在,只要被闹出去,有关部门就会上门。别人可不会管你家法什么的,门规什么的,法律就是法律,触犯了法律,就得抓人!
当然,如果关系硬的话,他们还可以想办法疏通一下,但现在这种场合……
石志祥咬紧了牙关,下颚绷得紧紧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而且,他现在就算想执行家族家法,又哪来的人手?
他眼角的余光还看见了许多文修专业的学生。他们现在全部都在看着苏进,看着他,看着蒋志新,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这些学生神态各异,但很明显的是,石志祥能感到,一个真正愤怒决绝,愿意站在他这边的人都没有!
这会儿,就算他下命令喊人把蒋志新抓起来,恐怕都没什么人会动了……
该怎么办,要怎么办?
石志祥还没拿定主意,苏进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向蒋志新点点头道:“蒋学长,事情已经办完了的话,就走吧。”
蒋志新刚才被石志祥打了一巴掌,踹了两脚,现在半边脸还红肿着,走路也有些站不直的样子。苏进看着他的伤,眼中冷意更甚。
他的目光从蒋志新身上离开,转到他旁边另外几个学生身上。
之前苏进就听柳萱说过了,蒋志新挨打的时候,有好几个学生冲了上去拉架,遭到了石志祥的波及——看上去,就是这几个了。
他们看上去多少都有点狼狈,脸上额上带着伤,衣服有点脏,头发也有点乱。
苏进很清楚,在石家这样一个师徒界限分明,师长威严大过天的地方,这些学生上前拉人劝架,其实都是冒着冲撞师长的风险的。更别提,直到苏进进来的时候,他们还站在蒋志新身后不远处。苏进一眼看过去,立刻意识到了,如果石志祥继续对蒋志新动手,他们还是会跟之前一样,冲上去帮忙的。
苏进已经催促两次了。蒋志新看了石志祥一眼,终于挪动脚步,向着教室门口走去。
现在的格局是,苏进站在教室外门口不远处,石志祥站在里面靠门口的地方,蒋志新则在教室里。他要出门,势必要从石志祥身边穿过。
蒋志新走到石志祥身后,行礼道:“石师叔,麻烦请让一下。”
石志祥想也不想,讽刺道:“你已经叛门离开,可担不起师叔这个称呼!”
蒋志新顿时从善如流,立刻改了口:“是,石老师,麻烦请让一下。”
“你!”石志祥的脸又被气青了。他怒瞪蒋志新,青年的眼神却平静而坚定,直直地看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下,石志祥的气焰不知不觉消了不少,下意识地往旁边让开了一步。
蒋志新就这样从他旁边走过,走到了苏进身边。
苏进向他微微点头,道:“蒋学长你好。欢迎你周五晚上来参加天工社团的统一入社考核,考核通过了,才能加入我们社团。这个条件,你同意吗?”
什么?蒋志新都这样了,还不能直接加入,还要考核?苏进这也太苛刻了吧?
没想到,蒋志新平静地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我已经知道了,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苏进向他笑笑,好像两人以前的芥蒂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接着,他再次透过石志祥的身体,看向他背后那些,原本跟在蒋志新背后,现在也下意识来到门口的学生。
他微微提起声音,向着他们问道:“还有你们,也要来参加考核吗?”
0297 叛门
苏进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简直把包括石志祥在内,周围和身后所有人全部都惊呆了!
蒋志新向天工社团递交了入社申请,又主动提出可以为此退出文修专业,苏进跑来替他撑腰,还可以理解。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他还要继续挖文修专业的墙角?
石志祥真的能干?
果然,石志祥一愣,接着暴跳如雷!
刚才那一下,他无形中被苏进和蒋志新的气势所慑,下意识让了路,心里已经在后悔了。
竟然被两个毛头小子震住,简直太丢人了!
他正琢磨着现在要怎么办,考虑着要用什么办法才能不让他们就这样顺利离开,结果苏进竟然没有就此罢手,还当着他的面继续挖人?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石志祥大怒,大步走到苏进面前,厉声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说话就说话,想带人走就带人走?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苏进/平静看他,开口道:“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石志祥一愣。
苏进接着道:“这里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教室,在场的要么是京师大学的老师,要么是京师大学的学生。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在法律上都享有人身自由。只要他们愿意, 他们随时可以开口说话。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要留就留,要走就走!”
他再次看向那几个学生,问道,“你们愿意参加考核,加入我们社团,学习文物修复方面的知识吗?天工社团的考核为所有有志于从事文物修复一行的学生准备,主要考核基本素质与对文物修复的爱与认识。任何有基础与没有基础的同学,都可以参加!”
他是直视着那些学生说出这些内容的。他说话的时候,蒋志新先是看着他,然后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也看向了那些学弟。
他刚才向石志祥提出退出时,表面上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心里也有些激动,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其他人。
这时候他才看见,这些学弟——以及师弟们脸上身上有多狼狈。他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禁有些动容。
等苏进说话,他也下定了决心,同样提高声音道:“我愿意参加天工社团的考核,相信我一定能够通过!”
他这话不是对着苏进说的,而是面向那些面露犹疑,明显已经严重动摇了的师弟们。他向着他们,露出了鼓励的目光,仿佛在表示无声的支持。
石志祥惊呆了,大声道:“你不能……”
苏进对着他笑了笑,道:“只是一次普通的社团招新而已,石老师不用太激动。”
结果他话音刚落,石志祥身后的一个学生就站直了身体。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大步向教室外面走来。
他一开始还微微有些犹豫,但越走越是轻松,脚步也越来越坚定。
穿过石志祥身边时,这位四段想拦他,这学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毫不客气地用肩膀一撞,把他撞开,走到苏进面前才道:“早就烦他们了,我愿意接受考核,加入天工社团!什么文修专业,我还是回去搞我的艺术吧!”
这个学生跟旧事,也就是贝则铭一样,是之前公开课之后,从外系转进文修专业的学生之一。是的,他就是苏进之前在微信群里看见过发言的那个“天外孤鸿”。
他之前是艺术学院的,转进文修专业之后,一直跟着一个二段老师打下手,帮他查资料写论文,基本上没怎么上手修复过。
他早就感觉不满了,贝则铭成功离开后,他也有点蠢蠢欲动,但一看见蒋志新,就觉得有些犹豫。
他见过蒋志新修复,很佩服这个学长的能力。而蒋志新,是实打实石家教出来的学生。
所以,天外孤鸿始终还抱着一丝希望——看蒋学长就知道,石家也好,文修专业也好,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如果我待久一点,是不是还是能学到一些好东西?
不管怎么说,石家是有百年传承、专业的文修家族,而苏进以及天工社团没有背景,看上去只是一个有潜力的草台班子……
最近天工社团不断突破吉光榜,实力不断得到证明;苏进更在全校学生面前,修复了那个朱漆木箱,展现了自己强大的修复底蕴。
天外孤鸿心里的天平更加歪斜,这时候,只需要再加上一根稻草,他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今天,石志祥出手打了蒋志新,毫无疑问就是那根稻草了。而苏进亲自前来文修专业,当众表态,更是把他的天平砸了个稀烂,让他彻底倒戈!
这个时候,别说苏进已经出言邀请,蒋志新又表示了决心。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天外孤鸿回头也会找个合适的机会,设法转回原先的专业,再去申请天工社团的。
他本来就不是石家和文修专业出身的,对他们也没什么感情。刚才那一下,他有意撞得很重,石志祥身体打了个晃,一时险些没站稳。
天外孤鸿站到了蒋志新旁边,又向石志祥背后的另外几个人招了招手:“你们还在等什么?刚才没被打疼吗?那种没人权的地方,有什么好呆的?又不是只有在那里才能学到东西?”
他这一说,另外几个有些动摇的学生也下定了决心。于是,又是接连三个人从石志祥身边擦肩而过,站到了天外孤鸿的旁边。
石志祥气得手都在发抖了。最关键的是,这三个人里,有两个是京师大学录取过来的新生,还有一个跟蒋志新一样,是从石家带过来的!
这个徒弟走出教室,向外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身,跪在地上,向石志祥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他低着头,小声说:“这是拜别礼……手指头,我就先不留了。嗯……我也想继续干文物修复……”
说完,他站起来,又向石志祥鞠了个躬,走到苏进背后,站定了。
这个徒弟在石家地位没蒋志新高,没有像他那样固定的亲传师父,倒也省了一道手续。石志祥的脸一阵红,一阵青,气得怒火攻心。他的目光缓缓移动着,从蒋志新等五个人脸上一一扫过。他颤抖着声音说:“好……你们好!”
他急喘了几口气,终于回过气来,问道,“你们知道你们这样做,代表着什么吗?”
他青红的脸色渐渐黑沉下来,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冰冷,“你们以为,你们背叛的只是一个石家?不,你们背叛的,是整个修复世家!好,我就看着你们将来会怎么样,我这就回去,把这件事情告诉家族。将来无路可走,无物可修,可不要怨我们赶尽杀绝!”
说着,他重重一挥手,转身离开了教室门口,向里走去。
天外孤鸿等三个后转入以及后录取的还无所谓,那个石家跟来的徒弟有所不安。他匆匆看了蒋志新一眼,蒋志新表情平静,目光坚定,他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镇定了下来。
苏进目送石志祥的背影远去,转过身,看着背后的五个人,微微一笑。他问道:“怎么样,怕了吗?”
蒋志新第一个道:“没有。”其余四个人也跟着摇了摇头。
苏进微笑道:“放心吧,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了。他说的话就能算话吗?只怕……”他转头往教室方向看了一眼,轻叹道,“只怕有些人到现在,还没有看清楚。”
…………
苏进安然走进文修专业,当着石家四段老师的面,带回了蒋志新,还另外挖走了四个学生。
当时苏进的背后就跟了一大批人,更有柳萱等人在旁边。这些人是过去壮声势的,但无疑也成了这件事情的见证者。
苏进刚刚从文修专业出来,这件事就迅速传开了,一时间,无数人震动无语。
一些人觉得扬眉吐气——上次储晓方的事情,是打了那些傻逼的脸没错,但很多人觉得还不够。这一次事件在他们看来,就是苏进趁胜追击,又重重地抽了他们一次!
但在另一些有心人眼里看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蒋志新也好,那个姓廖的学徒也好,都是石家从家族里带过来,充实文修专业的核心子弟。这其中,犹以蒋志新为甚。
他们从小接受的就是石家的传统教育,无论技艺还是思想,都是彻底被洗过的。
这样两个人,脱离石家,脱离文修专业,加入天工社团,这带来的震动,可是非同一般。
这代表,石家不仅是对京师大学,对自己家族内部的掌控力也被削弱了。这一切,都是天工社团这样一个学生社团,以及才十八岁的大学生苏进带来的!
这时,有些人还有些恍惚地想起来,到现在,苏进还没真正满十八岁,过几天才是他的生日呢……
对了,不仅如此,这五个学生离开文修专业,还不算真正加入了天工社团!
他们还要经过周五晚上的入社考核……
这种事情,听起来怎么这么荒谬呢?
不,不对,有些人反应了过来,在论坛上讨论了起来。
这五个学生脱离文修专业,相当于是暂时没有了学藉。如果他们没有被其他专业接收的话,就相当于不是京师大学的学生了,那也就不可能加入天工社团了!
其实,文修专业和天工社团在组织结构上,本来就不是对立的。只是从一开始,这两个组织就形成了对立的局面而已……
苏进等人走出文修专业教学楼,迎面撞上一个人。
苏进抬头看着那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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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8 三个通知
“你呀……一天不看着,就闹出这种大事。”
树荫下,老少两人并肩坐在石凳上,钱校长看了看苏进,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道。
苏进刚刚从文修专业教学楼出来,就碰上了钱校长。
柳萱先是一怔,立刻在他后面小声说,她之前怕事情闹大,叫人去找了钱校长的。她还顺便嘀咕了句钱校长来得太晚了,没准儿是有意躲事。
苏进一点也不意外地点头,走上前去,镇定自若地跟他打招呼。
钱校长颇为无奈地看着他,叫他到一边聊一聊。
两人就在教学楼外面的路边坐下,周围的同学们还没有散去,都在远远地看着。这一老一少却都像是很习惯了这种场面,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苏进笑着伸直了长腿,为自己申冤道:“跟我可没有关系。这都是蒋学长的意愿,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
昨天还下过雨,现在石凳表面虽然已经干了,但冰冰凉凉的,坐起来很不舒服。钱校长挪了下肥胖的屁股,抱怨地哼哼了两声,道:“少废话,蒋志新跟那边的矛盾是他的事情,你跑过来又砸玻璃又挖人的,是怎么回事?”
苏进“嗯”了一声,道:“我也是年轻人,年轻人嘛,总有火气大的时候。”
钱校长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进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没有,他到现在还不满十八岁,他不是年轻人谁是?但是看他说话的态度做事的风格,哪点像个年轻人了?
别的不说,光是这句话,就说得老气横秋。钱校长虽然年轻大了,但这会儿,也很想恶狠狠地给苏进比上一个中指。
他瞪着苏进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摇摇头,转回头去,凝视前方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动怒。现在不如以往,你见不得做师父的对徒弟非打即骂,我也看不得。所以,我还是得说一句,做得好!”
苏进扬了扬眉,问道:“只是这样吗?这件事,终究是发生在京师大学的。”
钱校长问道:“你想我怎么做?”
苏进/平静地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老师当众体罚学生,校规是怎么规定的,校长您应该不会忘了吧。”
钱校长突然“呵呵”两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肚子,点头道:“校规。对,校规。你说得对,文物修复是我京师大学的一个专业,当然得照着我们学校的规矩来!”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打开来看了看,又递到苏进手里,问道:“你看这么处理怎么样?”
苏进也没客气,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个打印的通知,最上方有京师大师红色的题头,表示这是一份正式文件。同时,它的右下角也有红色的印章,同样是京师大学的公章。
这通知的标题正是:《关于京师大学文物修复与保护专业石志祥老师体罚学生的处理意见》。
通知不长,格式规范,写得非常清楚。苏进一眼扫过去,很快就看完了。
他笑了笑,把通知文件还给钱校长,道:“我还是那句话,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钱校长又呵呵笑了两声,又掏出另一张纸,一模一样地递给了苏进。
同样的正式通知,同样的公章,标题是《关于历史学院中国古代史专业苏进同学毁坏公物的处理意见》。
通知内容很简单,就像它的标题一样,主要是关于苏进砸毁文修专业教室门口那面镜子的。
那的确是文修专业的公物,苏进也的确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砸坏的,抵赖不得。而钱校长给他的处理意见是,按市价赔偿同尺寸穿衣镜一面。
苏进看着通知最后的处理决定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他把这张纸也还给了钱校长,道:“要准备好这两份文件,签字盖章,难怪您来得这么晚呢。”
钱校长拍拍自己的肚子,问道:“这个处理决定怎么样?你接受吗?”
苏进回答得异常干脆:“接受,当然接受!”
钱校长这做法,看上去是处理了苏进,但实际上,却是用这样一个小小的赔偿,把他对文修专业做的所有的事情全部带了过去!
在这件事情里,苏进做错了什么?他唯一做错的,只是破坏了“公物”而已……
这时,钱校长又拿出了第三张纸,打开看了看,摇头叹了口气,终于没再递给苏进。
他叹气道:“本来准备得好好的,准备一次性搞的,结果你啊……”
这张纸同样是一份正式盖章的通知文件,它是发给蒋志新的,指定他从文修专业转出之后,要在规定时间内去历史学院办理转系手续,选择一个专业转进去。
这样一来,就解决了蒋志新离开文修专业后,无处可去、拿不到毕业证的困境。
这份文件跟前两份一样,本来都是钱校长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临时打印好了的——他接到通知的时候,正好就是苏进刚刚砸掉那面镜子的时候。结果苏进砸了镜子,带走了蒋志新,还又从文修专业挖了四个人!
这样一来,给蒋志新一个人的文件就不够了,还得把另外四个人的也附上。
表现自己“无所不知”的装逼行动就此失败,童心未泯的钱校长表示感觉非常不好。
苏进无奈地听着钱校长的抱怨,提醒道:“您这样做的话,想好石家那边会有什么反应了吗?”
钱校长站起来,向他挤了挤眼睛,问道:“不管有什么反应,你都会给我撑腰的,对吧?”
他这么大年纪了,还向一个小年轻求撑腰,脸也不红一下。
苏进看着他,笑了起来,他跟着站了起来,郑重地点头道:“是,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支持您的。”
钱校长朗朗地大笑,拍拍苏进的肩膀,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向远处走去了。
方劲松、程文旭带着蒋志新等几个人走过来,程文旭好奇地问道:“校长刚才说什么了?”
苏进看向蒋志新等五个人,微微一笑,道:“转专业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了。”
…………苏进虽然亲自来文修专业接了人,但他之前说的话还是算数的。
蒋志新和天外孤鸿等五个人虽然已经从文修专业转了出来,将要在钱校长的安排下进入别的专业,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就能进入天工社团了。
周五晚上,他们要跟另一批申请者一起参加入社考核,只有通过了考核的,才能正式加入。
这几个学生之前就知道了,这时一起点头,表示接受。
这时,天外孤鸿突然张开嘴,欲言又止。
苏进看向他,问道:“怎么?”
天外孤鸿的本名叫田鸿,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苏社长,我听说,这段时间你们一直在南锣鼓巷那边的一个古宅子进行现场修复。”
苏进意外地扬眉:“你的消息挺灵通的啊。是的,大家最近都在忙这件事情。”
田鸿看向苏进,问道:“我们……”他划了个圈,把包括蒋志新在内的几个人全部划了进去,“能去参观一下吗?”
明明是他自己想参观,却把另四个人也一起拉了进来,表现得好像集体意见一样。苏进一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眉毛扬得高高的。
田鸿在他的目光下,显得有些不安,挪动了一下脚步。
苏进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行啊,劲松你给他们安排一下吧。”
方劲松平平地回答了一句:“哦。”然后就闭了上了嘴。
田鸿连忙道:“谢谢苏社长,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苏进向他点点头,对蒋志新道:“蒋学长,麻烦你留一下,我有些话想问下你。”
蒋志新“嗯”了一声, 田鸿跟另外三个人一起走开了。
苏进若有所思地看着田鸿的背影,一时没有说话。蒋志新也抬起头,跟他看向同样的地方,突然道:“他不是个坏人。”
“嗯?”苏进没想到他竟然看出了自己对田鸿的想法,也没想到他会帮对方说话,意外地看他。
蒋志新道:“田师弟的想法是比较多,但很多时候,并不一定出自私心。”
苏进转过头,重新在石凳上坐下,点头道:“说来听听?”
蒋志新非常自然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道:“譬如,他还在文修专业的时候,会想尽办法地拍老师和我们的马屁,把大家哄得好好的。在其他学生面前也会尽量地说一些文修专业的好话。”
前者苏进没有见识过,但后者苏进的确是在微信群里看过的。
他有意问道:“哦?那不是很虚伪吗?”
蒋志新摇了摇头:“不,他不是纯粹为自己这样做的。当然,也不是跟自己完全无关,但更多的,还是想带着这一批新进来的学生,早点立足,早点安心,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他在跟老师们交流的时候,经常会有意无意地推介其他同学。可以说,很多新进来的学生,甚至比他更早进来的,能帮上老师的忙,得到他们的青睐,学到一些东西,都跟他有不小的关系。”
0299 白眼狼
苏进不得不承认,早在微信群的时候,他就对天外孤鸿有了一些成见。刚才看见田鸿的做法,成见加深,他对这个人的感觉不是特别好。
他没想到这点想法竟然被蒋志新看出来了,也没想到,蒋志新会看出田鸿的这么多细节事情,还会说给他听。
苏进专门去了解过文修专业内部的一些事情,对他们的“阶级”划分有些了解。
之前在那里,蒋志新是天之骄子,受到的待遇可媲美一些老师。而田鸿是公开课后转专业进来的,属于底层中的底层。
蒋志新能注意到这样一个学生的作为,看出其中深意,真的很不简单。
苏进看着他,笑了起来,点头承认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对别人妄下判断。”他这句话说得很认真,同时也在心里警醒自己,以后也不能因为只言片语就觉得自己能看清一个人了。他道,“照你这么一说,这学生的心性不错,以后我也会关注一下的。不过……”
他注视着蒋志新,停顿了一会儿,问道:“你就此离开文修专业,以后打算怎么办?”
蒋志新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平静地道:“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苏进又问道:“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压力?”
蒋志新斩钉截铁地道:“对。”
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甚至并没有刻意表现自己的坚决什么的。秋风从他身边掠过,带着微微的寒意,他只是坐在冷风里,不动不摇。
苏进笑笑,站了起来,一按他的肩膀:“不错,那就周五晚上再见了。”
“……嗯。”
蒋志新坐在原地,看着对面文修专业崭新的教学楼,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
苏进那句话当然不是无的之矢。
蒋志新离开文修专业,离开石家,对于石家来说肯定震动巨大。
他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也提前做了一些准备,石志祥拦不住他,而以后呢?
叛门离开,投向自家的敌对组织,别的不说,从此蒋志新身上就要背负着“叛徒”这个名号了。
这个名号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但蒋志新明显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这个年轻人,势必将会受到各方面——尤其是自己内心的压力。
在这样的重压下,他能不能一直坚持下去,能走到多远……苏进的确还是很期待的。
外界的一些因素,他可以想办法帮蒋志新抗一抗,内心的重负嘛……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文修专业走出来,有一个丁字路口,左右通向不同的方向。苏进站在这个丁字路口的交错处,仰天吐了口气,看着柳萱向他跑了过来。
有柳萱的帮忙,校园里的舆论被良好地控制了起来。
现阶段,学校的整体舆论其实都是偏向天工社团的,蒋志新离开文修专业这件事,对于天工社团来说就是一次胜利,论坛上集体狂喜乱舞,好几个散财贴开了出来,大撒特撒论坛币。
但另一方面, 这些欢呼庆祝全是冲着天工社团去的,对于蒋志新来说,他在论坛上的评价反而下降了。大部分时候,不管人们自己做不做得到,他们都是趋向于忠诚、气节的。
天工社团刚刚给了文修专业一巴掌,你蒋志新就要叛变逃跑,这是什么意思?
你小子也太“识时务”了吧?
更有人扒出了蒋志新进入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这几年来,那边给他的特殊待遇,明摆着跟别人就是不一样,那简直就是把他当成希望之星捧着的。
换了平时,旁人可能会感叹一下文修专业的阶级差别实在太过分了,但蒋志新这样一个“即得利益者”叛逃出去,感觉就有点太过分了。
柳萱正式插手之前,论坛上这样的言论不少,甚至还有人声称“我都替文修专业委屈!”而“蒋志新是个白眼狼”的说法更是随处可见,有一段时间里,“白眼狼”这三个字都变成蒋志新的代称了。
柳萱的插手暂时改变了这种状况。她是带着摄影队去文修专业的,该拍到的东西,全部都拍下来了。
这其中包括被砸碎的“明心正性,以鉴身心”八个字,包括蒋志新红肿的脸、佝偻的身体,以及其他几个学生身上多多少少的红肿伤势。
被砸碎的八个字把很多学生的注意力引回到了正道上,让他们想起了天工社团跟文修专业正式翻脸的那根导/火索。
对照着看起来,这八个字现在就显得犹为可笑了。
“明心正性,以鉴身心”?你们把这八个字挂得随处都是,来来去去都要照镜子装逼,结果还搞出了储晓方这种事,而且人储晓方还说了,有他那种打算的还不止他一个人,而你文修专业的大部分人?
明心正性,这心这性被狗吃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苏进砸这面镜子,砸得对砸得好,砸得有道理,砸得大快人心!
蒋志新等人的视频和照片被放出来之后,另一种舆论也跟着出现了。
很多孩子小时候都被父母打过,打得有轻有重。但绝大部分家庭,只要是正常的,等孩子成年就不会再动手了。
就算石家对蒋志新有养育再造之恩好了,他现在一大四学生,二十三岁的成年人了,为什么还动辄打骂,把人打成这样?
而且不是说了吗?这样的情况在文修专业内部,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据说在石家本家,三四十岁的徒弟被打也是家常便饭,还不能反抗,不能反驳!
这是去做学生做徒弟的,还是去做奴隶的?
谁说蒋志新是白眼狼?换了你,你能忍吗?更别提,他反的还是这样一个藏污纳垢,还道貌岸然装逼的地方!
砸镜子和体罚两件事情,暂时扭转了蒋志新在学校论坛里的形象。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处境跟当初那种“校园男神”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学校论坛的角落里,仍然还有很多地方一提到蒋志新就嗤之以鼻,态度里流露出了浓浓的不屑。学校论坛如此,校园里私下的其他地方会怎么样,那就不用说了……
这一切,柳萱回头都在电话里跟苏进说了一遍。她很无奈地说:“我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实在是没办法……”
苏进向她道谢,坦然道:“作为外人,帮到这种地步也足够了。剩下的,只能他自己去扛。”
柳萱轻轻叹了口气,老实承认:“当初跟他打过一些交道,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苏进若有所思地道:“因为他心中,自有执着吧……”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蒋志新入社申请上写的理由。那句话笔锋嶙峋,正写出了蒋志新的意志与决心,写出了他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
接下来几天,这件事的余波在学校里迟迟没有消失,论坛下、私下里仍然有无数讨论。蒋志新的形象一直没能得到彻底扭转——也不可能再扭转了。
钱校长那边动作很快,几乎就在当天就给那五个学生全部下了转系的许可文件。
蒋志新和那个姓廖的学生一起转进了历史学院中国古代史专业,变成了苏进的直系学长。田鸿转回了原本的艺术学院,另两个学生也各有去向。
有钱校长插手,手续办得很快,基本上没起什么波澜。
蒋志新现在已经是大四了,课程不多,只需要跟着上就行了。说到这个,他在石家打下的基础比较严实,古代史的大部分课程他都没什么问题,各科的老师给了钱校长反馈,钱校长私下感慨,石家教徒弟,终究还是有一手的……
周二,方劲松就带着蒋志新和田鸿他们去了承恩公府参观,苏进有其他事情,没有同行。
微博上面,《架空庭园》的玩家人数不断提升,官网上,几件文物的修复积分排行榜不断刷新,你争我夺极为激烈。
游戏这东西,当然是面向全国的。有一些修复专业的学生也把它下下来,玩了一段时间。
他们惊奇地发现,游戏里的修复手法也好,所用材料也好,竟然全是真实的,可以实用的!
要知道,这些学生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找不到学习的途径……是的,即使他们有师门也一样。架空庭园相当于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学习文物修复的新路子!
这几个学生立刻把这件事情发到了自己的微博上,引起了一些注意。
虽然架空庭园官方和制作者都一直在宣布这游戏完全真实,但很多玩家还是半信半疑。这一来,这一点无疑得到了证实,短时间内,又有一大批玩家加入了进来,其中不乏闻讯而来的专业学生。
这些修复专业的学生一加入,积分榜上的排名就有了大规模的变动。
他们毕竟是专业的,很多从小就学习文物修复,无论对材料以及工具的熟练程度、修复手法、鉴定手法,都远远强过普通的行外人。
于是,排行榜前列的位置几乎全部被他们霸占,之前的玩家发现他们的身份之后,怨声载道,纷纷向官方投诉——专业人员来跟非专业的玩家争榜,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在这样的投诉声中,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的官方微博发布了第二个资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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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0 专业榜
新的资料包包括了两部分的内容。
第一部分,是《架空庭园》这个游戏的后续。
先前的游戏,只在庭园的一个房间和一个小院子里发生。一个大型的府邸,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小一点面积。接下来,玩家就要走出这个小院子,去探索别的房间以及外面更广阔的范围了。
这个后续,比上一个的内容多多了。
上周末的第一个资料包,一共只有十一件文物。而这次的后续,文件总量增加到了五十件,位于庭园的各个位置,涵盖了几乎全部的门类。
第二部分,是全新的内容,名叫《架空庭园》专业版。
《架空庭园》针对的主要对象,是所有的普通玩家,无论你有没有这方面的基础,都可以加入游戏。
而专业版,则正儿八经是针对专业人士的了。
它首先取消了普通版的一个功能:撤消。
普通版架空庭园,每一个玩家在修复文物的过程中,都可以撤消前一步到前三步的操作过程。这就给了他们错了重来的机会,在某些时候可以反复多次尝试。
但专业版架空庭园没有撤消功能,错了就是错了,不可能再回头了!
然后,专业版修复的难度、细致度都比普通版的更大,更加接近真实。
如果说普通版还只是“修复游戏”的感觉,专业版就是一次真正的“虚拟修复”。而最关键的是,它同样维持了普通版的真实性,也就是说,所有在里面学到的东西,都是可以搬到现实中使用的!
毫无疑问,这是提供给所有专业以及非专业学徒的,一个真正学习文物修复的机会!
要玩专业版架空庭园,先得在普通版通关,拿到一定的分数。
而普通版排行榜上,所有超过这个分数的,无论你是不是专业出身,都会晋升到另一个榜单上。新榜单的人员将会全部脱离旧榜单,不影响后者的排名。
新榜单名叫“专业榜”,它一出现,就引起了很多玩家的兴趣。
显然,专业榜的出现是为了解决旧的排行榜上,专业人士抢占排名的问题。但是,有了专业榜,它就是新标准了,所有人都希望能够达到那个积分标准,提升到新的榜单上去!
所以,能在普通榜排名靠前,的确是挺牛逼的事情,但更牛逼的,还是升上专业榜!
于是,专业榜出现后,架空庭园的热度突然嗖的一下提升了不少。
原先, 它的总用户数达到了五万左右,同时在线人数通常在一万五到两万五之间。而专榜一出现,同时在线人数突然翻倍,要不是这游戏的优化做得的确好,计算机社团的官方也支撑得住,说不定游戏就要出问题了。
这个资料包一发布,加入游戏的人数瞬间迅猛增加。
专业版的发布本身就进一步证实了这游戏的真实性和专业性,同时给玩家们树立了新的目标。而相当一批专业人士抱着学习新的文物修复手法的心思进来,又反过来影响带动了前者。
新的资料包是这周四晚上发布的,结果到周五晚上七点之前,游戏的总人数就突破了十万大关,同时在线人数的峰值曾经达到了五万之多!
…………
周五晚上六点多钟,计算机社团旁边的一间教室里坐满了人。
这几天,方劲松配合苏进,对交来的申请表做了整理与筛选,最后留下了三分之一的申请者,通知他们于周五晚七点到这里来,进行天工社团的入社考核。只有通过考核的才能加入,正式参加社团活动。
苏进在文修专业教室门口说的那番话早就已经传开了,对于这个条件,所有人都顺顺当当地接受了下来。这几天,甚至还有其他人交来了申请表,同样筛选过后,最后留下来参与考核的学生一共有一百二十多个,把这间阶梯教室坐得满满当当的。
现在时间还没到,一百二十多个学生坐在教室里,热火朝天地聊着天。
他们来自于京师大学的各个学院、各个专业,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都有,人群分布非常广泛。
这里面有同学同寝室三五成群结伴过来的,也有独来独往,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的。但无论是谁,多多少少对文物修复都有一些热情,这时候也不会拒绝跟别人交流。
这时,一个三年级的学生正在问同专业四年级的学长:“孙学长,你都大四了,马上就要去实习了。实习过后就是找工作,现在来参加社团,你忙得过来吗?”
那个姓孙的学长笑呵呵地说:“我实习单位已经联系好了,就在帝都。到时候工作时间跟上学时间差不多,周末空着,为什么不能参加社团活动?而且就算毕业了,到时候要要不要找工作,要找什么工作,我还没考虑好呢……”
京师大学是全华夏最顶尖的大学之一,这里毕业的学生,各单位各公司都是抢着要的。像孙学长这样还没确定前途何去何从的,真不多见。
那个学弟也有些意外,问道:“学长你的意思是……你打算……”
孙学长点头说:“是啊,我一直很想做这方面的事情,不过能不能做,还得看自己有没有本事……”
今天像他这样的人还不少,他们以前是没有门路从事这个行业,现在有了天工社团,就算有门槛,他们也想来试试!
另一边有学生打量了一下四周,小声说:“贺家学长他们几个还没有来呢。”
“他们今天来不来还是个问题,入社考核而已……”
“说起来他们最近上课之外,一直都在外面忙,吉光榜上分数一直在上升,不知道在做什么。感觉……”
“好期待啊!”另一个学生把他的话补全了,旁边两个学生一起点着头。
“……我去看过了,他们修的那座老宅子,听说是以前的一座国公府,真的很厉害!”
这时一个颇为响亮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阶梯教室的座位有前有后,虽然苏进说了,能不能入社要看考核成绩,但很多人还是更愿意坐前面。万一吸引了苏进的注意,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另眼相看的机会呢!
所以,坐在前面的,一定是来得更早的。刚才说话的这个人,则是坐在第一排——第一排的正中央!
他开口说话,有些人就认出来他是谁了。
“这不是……国画系的田鸿吗?”
“对,是他。他之前是国画系的,后来转去文修专业的,前两天又从文修专业转回了国画系!”
“啊,就是他,跟蒋……蒋学长一起退出文修专业的!”
“对,苏进说了,他们也一样要考核,看成绩才确定能不能入社。不过听苏进当时的口风,他们这样有底子的人应该不难通过。”
“不是,听他这个意思是,他去过天工社团活动的地点了?他们在修一个……国公府?”
另一边,网名天外孤鸿的田鸿正在眉飞色舞,侃侃而谈。他道:“那天去的的时候,有点下小雨。但是那宅子里热火朝天,到处都是人!他们说,这种程度的雨不妨碍正常工作,再大的话,就得把修复点特别保护起来了。”
他的声音很响,穿透力很强,旁边很多人都停了下来,专心听他说。
有个人问道:“天工社团加苏进,一共也就七个人啊?怎么就到处都是人了?”
田鸿看他一眼,笑道:“一座国公府占地面积有多大?左右两路房子,一路四进院,一路三进院,面积两千七百多平方米,可大了。这么大的宅邸,怎么可能只有天工社团七个人修?”
他显然是经过一番了解的,这时候说起来朗朗上口,头头是道,“主要负责维修的是南锣鼓巷改建组那边专门派来的施工队,他们负责大部分工作,天工社团主要做一些比较次要的辅助工作。”
“啊?那不就是打下手吗?”旁边有人失望地说。
田鸿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那可是正规施工队,正规项目,国家级别的!南锣鼓巷改建组是国务院亲自组织的专项小组,那支施工队是文安组麾下的精英队伍,跟着这样的队伍,能学到多少东西?而且据我所知,天工社团的工作虽然只是辅助向的,但全部都是独立完成,不然怎么拿得到吉光榜上的积分?”
另有比较懂行的立刻点起了头,道:“没错, 我知道这种施工队,全部都是有传承的,手里的绝活可多了,能学到一手两手,以后根本不愁吃饭!”
田鸿大点其头:“没错没错,我亲眼看到的,一个老师傅正在跟贺家学长说话,好像在教他什么,可诚恳了!”
田鸿声音不小,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天工社团以及承恩公府的当前情况,吸引了教室里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天工社团现在的工作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有多正规,可以学到多少东西。
他的话,迅速引起了学生们的向往,对接下来将要进行的考核,更加的迫不及待了。
0301 入社考核
靠近阶梯教室门口,有两个学生议论道:“难怪天工社团能一下子拿到这么多分呢,竟然参加了这样的项目……苏进有本事啊!”
“是啊,我听说前段时间,文修专业那边削尖脑袋想加入一个类似这样的项目,结果费了半天的劲,都是白费工夫。看看,这就是差距了。”
“是啊……”
田鸿上次去参观的只是一些比较外围的东西,不算深入。譬如承恩公府改建的方案由来,他就是不清楚的。所以他不知道改建组以及施工队的人为什么会对天工社团态度这么好,这么毫无保留的。他把这归结为苏进有本事有关系有办法,对他更加仰慕,夸个不停。
教室门口,苏进笑着对旁边的蒋志新说:“我知道蒋学长你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位同学了。”
蒋志新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是照实说而已,没有特别看重。”
苏进笑笑,招呼后面的贺家徐英等人:“走,我们进去吧。”
蒋志新点点头,当先走了进去。
他刚刚进门,阶梯教室里百余道目光就全部投了过来,瞬间连空气都安静了。
田鸿受到影响,声音跟着停了下来。教室里的气氛有些僵凝,紧盯着蒋志新的目光各式各样,但无论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还是受到论坛上言论的影响,大部分人的眼神都不算很好,有一小部分还隐约带着轻蔑。
这时,田鸿站了起来,他对着蒋志新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蒋师兄。”——态度跟以前在文修专业时一模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蒋志新看向他,点了点头,道:“不用叫我师兄了,叫我学长就好。”
师兄弟是在文修专业内部的称呼,在外面虽然也不是不能通行,但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田鸿抬头笑了笑,再次行礼道:“好的,蒋学长。”
其余学生全部都没有说话,只有他们俩的声音在一来一回。
那个姓廖的学徒也来了,正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坐着。这时他慢了田鸿一步,但同样站了起来,态度一如即往地向蒋志新行礼,叫道:“蒋学长。”
再接下来,是那两个跟他们一起退出文修专业的学生,他们的态度同样跟以前一模一样,除了称呼以外,其余的半点变化也没有。
苏进站在蒋志新背后,明显听见他的呼吸有些变调。他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拍拍对方的后背:“找个地方坐下来吧。”
蒋志新郑重地一点头,大步走进教室,顶着无数各异的目光,找了个靠前的地方端坐下来,一动也不动。
接着,苏进带着天工社团各人进了教室大门。他没有就刚才的事情发表什么言论——想法是各人自己的,他没办法轻易扭转,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一切就看时间、以及蒋志新自己的做法了。这也算是蒋志新一生中,必须要经历的磨练吧。
他让天工社团六个人自己找地方坐下。
阶梯教室虽然大,但前面基本上都坐满了人,只留下少许零零散散的空位,没了六个人一起的位置。
有学生站起来要给他们站座,天工社团几个人都爽快地拒绝了,自己找了空位坐下。旁边的学生看着他们,眼神非常激动,很想上前问些什么,又觉得不是时候。
谁能想到,不过三个月以前,他们还在被无数人嘲笑,觉得他们脑子进水了才会放弃文修专业的大好机会,跑去天工社团这么一个毫无背景、刚刚建立起来、连人都凑不齐的小破社团?
后来他们跟着苏进去南锣鼓巷修“破烂”,又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破了肚皮?
哪里想得到今天,不过才三个月,他们就成了众人羡慕的代表,多少人在心里佩服他们的眼光和远见?
苏进站到了讲台上,环视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头,清了清嗓子。
蒋志新抬头看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是文修专业开设的第一次公开课,他蒋志新是那节课的讲师,而苏进是巨大礼堂教室下面的一个学生——一个普通学生。
要不是他当时看上去跟柳萱关系不错,蒋志新说不定都不会记住他的名字。
而现在,情势逆转,苏进站在了讲台上,坐在下面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蒋志新发现自己心里非常平静,接受这样的事实毫无困难。他反倒觉得,苏进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格外从容,好像天生就是为人师长的料子……
上辈子,苏进的确无数次站到讲台上,讲过无数次课。所以现在面对下面一百多个学生,他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他向着学生们点了点头,道:“各位同学晚上好。周末晚上放弃约会,到这里来参加考核,大家辛苦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下面的学生却一下子笑了起来,原本因为蒋志新而有些紧绷的气氛顿时松活了很多。
苏进说:“大家会认真填写申请表,会在大好的休息日坐在这里等着考试,足可以表现在座的各位,对文物修复不说热爱,的确是有着很浓厚的兴趣的。天工社团说到底只是一个学生社团,本质上是一个兴趣小组,按理说,我不应该再搞什么考核,就应该直接把大家全部收下来,带着大家一起组织活动,好好地学习从事一下文物修复。”
苏进说得非常坦诚,他摊了摊手,道,“但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大家都知道,天工社团到目前为止,只有七个人,指导老师还因为一些事情,暂时外出了,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贸然从七个人扩张到一百多个,这幅度太大了,难以管理。而且我想,大家进入社团,不是想来混日子的,多少还是想要学些东西。所以,我只能通过考核,淘汰一部分,留下一部分,请大家见谅。”
说着,他后退一步,向下方的学生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学生们顿时紧张起来。苏进在上面只说了两段话,但他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真的像是一位前辈师长,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些尊敬的情绪——当然,这情绪还有一大部分,来自于天工社团到目前为止的实绩,那都是实打实地登记在吉光榜上的。
所以这时候,苏进一鞠躬,学生们立刻坐立不安,有几个人甚至站了起来:“没什么的,我们可以接受!”
苏进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单刀直入地道:“好,那我也就不废话了。我来说一下今天考核的方式。”
他看了一眼下方,对方劲松道:“劲松,你带着大家一起重新排一下座位。”
他事前已经跟他沟通过考核方法了,方劲松很清楚应该怎么做。他立刻点头,站了起来,招呼道:“首先,大家到我这里来登记一下名字,到时候需要对号入座。然后再来抽一下签。”
登记名字可以理解,毕竟这一百多人,苏进不可能全部马上都能认得出来,对号入座就方便多了。但抽签又是怎么回事?
学生们看了一眼前面,只见苏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出门离开教室,不知道去外面做什么了。
方劲松面前有一个箱子,里面放了一些纸条,纸条上写着数字。学生一个个上前在方劲松面前的表格上签名,再抽一张纸条,方劲松会把纸条上的数字写在他们的名字后面。
抽完签就可以拿着纸条走开,学生们立刻忍不住交流了起来:“我12号。”
“我25号。”
“我17号。”
“这签是干什么的,排什么序吗?”
“咦,我跟你一样,也是17号!”
“怎么还有重复的!”
没一会儿,学生们就发现了,这是一次分组抽签,每个数字,都有对应的四个人。显然,这四个人之后会是同一个小组的。
果然,抽完签,学生们在方劲松的安排下,同组的坐到了一起。
有趣的是,最后,天工社团的学生也每个人来抽了一个号码,于是跟蒋志新他们一样,也被分到了各个小组里。怎么回事?他们不已经是社团里的人了吗?为什么还要来参加考核?
今天到这里来的学生,一共132个人。121个是从申请表里筛选出来的,5个是从文修专业“叛逃”的,还是6个就是天工社团原有的学生了。
132人,刚好分成33个小组,每组4个人。
很快,这33个小组就重新排好座位,各小组的坐到了一起。
抽签结果,徐英跟蒋志新分到了一组里,另外还搭配了121人中的两个。
他们坐到一起,那两人看着蒋志新,表情古怪。徐英却亲亲热热地凑过去,小声问道:“蒋学长还记得我不?第二节公开课上课的时候,我被选上去打下手了的!我还给你递了东西!”
第二节公开课,也就是冯剑锋修坏敦煌壁画的那一回,这也是苏进跟文修专业决裂的开始。这件事,全校都知道。
另两个学生的脸色更古怪了,他们看见徐英,心想,他这是故意在讽刺蒋志新吧……一定是的!
结果蒋志新平静地看了徐英一眼,点头道:“嗯,我记得,你当时给我递了……”
他把当时徐英递给他的工具和材料一一说了出来,竟然一样也没有记错。
徐英真没想到他还记得,震惊地道:“你这记性,可以跟贺大大媲美了吧?”
蒋志新认真地摇头:“不,我的记性不是很好。”他抿了抿嘴,又道,“只是这些事情,记得特别牢而已。”
他指代不明,徐英却突然听懂了。他说的“这些事情”,指的是所有相关文物修复方面的事情!
徐英盯着他看了半天,胸口不断起伏着。突然,他凑上前去,更加亲热地搂住了蒋志新的肩膀,道:“蒋学长,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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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2 四人一组
徐英这段时间一直坚持锻炼,体重是减下去了,但肺活量反而增加了。他这一句话声震四座,连刚进门的苏进也听见了。
苏进失笑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道:“徐英,社团内部不禁谈恋爱,但要注意分寸啊。”
徐英一愣,脸色立刻就青了。他猛地一下弹开,离蒋志新远远的:“什么恋爱,老大你不要胡说!”
徐英跟岳明被分到了两个不同的小组,位置在教室的两头。岳明隔着教室,哀怨地向这边抛来一个眼神,道:“你这负心汉,才跟人家分开,就在外面勾三搭四。”
徐英隔空咆哮:“岳明你给我滚滚滚!”
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哄堂大笑,门口的苏进也忍俊不禁。
苏进走了进来,同时抱进来了一个纸箱,放在讲台的桌子上。
他环视下方,满意地点头:“看来大家已经坐好了,现在我们就开始吧。”
学生们期待地看着讲台,纷纷猜测箱子里放的是什么。
难不成会是文物?苏进要让他们修复文物来进行考核?
当然,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大家都是冲着这个来的,心里多少都抱了一线希望。
果然,苏进打开纸箱,伸手进去,拿出了一件东西。
学生们齐齐一愣。
苏进拿出来的东西,他们都非常熟悉。但就是因为太熟悉了,感觉才不对劲啊。
他们不是来考核文物修复的话,苏进为什么拿了个平板出来?
其中一部分学生突然想起了最近微博上小范围内流传的一个热点,顿时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果然,苏进挥了手里的平板,开口道:“最近我们学校计算机社团开发了一个小游戏,不知道大家没有听说。”
“架空庭园!”他这一句话,立刻映证了那些人的想法,下面马上就有人叫了起来。
苏进一笑,点头道:“对,就是架空庭园。我想应该有些同学下下来玩过了,麻烦请举一下手。”
下面马上齐刷刷地举了一批,在场的学生里,四分之三以上都玩过。
天工社团六个人全部举手,有意思的是,蒋志新等五人只有田鸿把手举了起来。
苏进向下压了压手,示意他们放下,接着又道:“昨天架空庭园发布了专业版,大家应该知道吧。我想再问一下,登上了专业榜的请举手。”
这一下举手的人马上变少了。
周五就要入社考核,大多数人都没心情关注什么游戏。再加上上专业榜需要的积分不少,本来就不是件容易事。
学生们环视四周,发现这时候举手的总共只有五个人,在偌大个阶梯教室里显得有点孤零零的。
这时,苏进的目光注视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年轻人,倒是真挺有意思的。
这个人正是田鸿。他周一那天才从文修专业退出,中途去参观了一次承恩公府施工场地,还要面临周五晚的入社考核。这么紧张的时间里,他竟然还去玩了微博上的游戏,拿到足够的积分,冲上了专业榜。
这该说他心大呢,还是足够从容呢?
苏进看过去,田鸿的目光刚好回视回来,跟他对视。接着,田鸿咧嘴一笑,笑容倒挺灿烂。
苏进也笑了笑,压压手道:“行了,我知道了,放下手吧。”
他的手在平板上划了两下,显示出一个崭新的界面,道:“今天晚上我们的考核,用的就是架空庭园这个游戏。不过,我们不是单人操作,而是四个人为一个小组,一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在划了个圈,道,“架空庭园专业版,一共五十件文物,你们自己挑选要修复什么。五十件里选一件进行修复,最后我们取积分最高的十个小组,也就是一共四十个人加入。”
他三言两语介绍完了考核规则,接着一笑道,“时间从拿到平板,到修复完成为止,最长不得超过两个小时。劲松、徐英、贺家,你们来帮我把平板发下去。”
果然,苏进面前的纸箱里装的全部都是平板电脑,一共刚好33个。显然,他在来之前,就已经算好了人数,全部都准备好了。
他指名的三个人应声上前,把平板分发给教室里的各人。33个平板发得很快,没一会儿,每个小组手上就各拿到了一个。
直到电脑到手,教室里的学生们才回过神来,一组一组的面面相觑。
这就是天工社团的入社考核?用游戏来进行,小组修复,按积分高低来排?
这是不是太轻率了一点?
而且,小组修复,怎么修,修什么,谁来主修?这全部都是问题!
天工社团的六个人也是分散了开来,位于不同的六个小组的。一些学生羡慕地看向了他们,小声议论道:“那六个组不是很占便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考试内容了……”
“少废话,只有两个小时时间,还不赶紧开始?”旁边立刻有人提醒。
“哦……哦!”
没时间再耽误再考虑了,现在是卖方市场,苏进说的话就算的。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手上的游戏!
那么,第一个问题来了,他们该选择什么文物呢?
架空庭园专业版,一共五十件文物,全部都是由真实文物演变而来。
跟普通版一样,这些修复过程也都是有系统指引提示的,并不用担心没学过不会修。
但是根着提示来,肯定不如本来就会修得更快更好。不过学生们也清楚,在这种考核里,有基础的就是占便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五十件文物有难有易,困难的分数高,简单的分数低。所以,选哪件文物本身就是个问题。
某个小组里,一个学生道:“选这件,这件总分有845分,是最高的一件!”
另一个学生大摇其头:“不行不行,这件太难了。总分高有什么用,修不好还不是拿不到?你忘了吗?我们只有两个小时时间。还是选这件简单的比较好。虽然只有352分,但是更容易拿啊。”
“你这样想就不对了。总分高表示我们只要完成到一定的程度,就能拿到一定的分数。352分这件,可拿的分数本来就少,你怎么能保持简单的你就能修好?”
“至少会比困难的修好的机率大!”
“……”
很快,大部分小组都热烈地讨论了起来,他们本来就互不认识,也没什么特殊的关系,当然会各有意见,相持不下。一时间,教室里充满了各种各样喧哗的声音,吵得跟菜市场似的。
但也有些小组表现不太一样。
苏进没有插手任何一组,只是在旁边微笑着看着。
他发现,田鸿那组很有意思。
他这一组里,除了他以外,其余三个都是121个学生里的,两个一年级新生,一个二级年级的。苏进现在已经知道,田鸿自己也是个一年级学生,平均来说,这一组的年纪相当小。
考核开始,田鸿首先清了清嗓子,笑着开口道:“接下来我们就要一起工作了,大家先认识认识吧。我叫田鸿,你们呢?”
不是每个人都认识他是谁,即使他是从文修专业里出来的也一样。但之前他在教室里发言说承恩公府工地的事情,人人都听见了,自然而然有了一点威信。再说这时候他没有强行作主,只是带起了话题,不知不觉中,其余三个人就响应了他,纷纷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田鸿又带着他们聊了聊,摸清楚了三个人的底细,接着道,“看来大家对文物修复都不算很了解。这样吧,我们四个人各选一件文物,说出自己选择的原因,大家听完后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少数的不许有异议,怎么样?”
这样听上去挺公平的,另外三个人立刻就同意了。
接着,四个人把专业版架空庭园里的五十件文物全部浏览了一遍,选中了自己喜欢的那件,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一个接一个地说了出来。
从田鸿提出这个建议开始,苏进就猜到了后面的发展。
另外那三个人对文物修复很有兴趣,也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籍和杂志,但怎么比得上在文物修复专业打磨了这么一段时间的田鸿?
而且,这几个月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协助一个二段老师撰写论文,其间翻阅了不少资料,涨了不少见识。
论动手能力他可能还欠了点儿,但选文物说原因这种事情,其他三个人比他差远了。
果然,最后他选了一件锈得很厉害的铁水壶,分数不高,只有300多分。但他的选择的理由极为充分,迅速就被另外三个人全票通过了。
这件事显然开了一个好头,田鸿的威信进一步增加。但他不骄不燥,接下来很诚恳地道:“我之前虽然在文修专业学习,但没什么动手的机会,这方面比较弱。我想大家也一样吧?”
三人点头,田鸿很公平地说:“那不如这样,我们四个人轮流来,一个人操作成功一次,奖励一次。出现错误,立刻换人,怎么样?”
这听上去也很公平,他的提议再次被接受了。
文物选好了,由谁来修复也决定了,这一组顺利开始了工作。而这时候,其余的大部分小组,还在纠结选什么文物呢……
0303 配合
苏进一直很喜欢旁观这样的考核。
就算在上个世界,在他工作的闲暇里,他也喜欢捧着一杯茶,去看其他同事或者学生的工作。
文物修复者有共通之处,但也有自己不同的个性。
他看是的他们的修复手法,也是看的他们的人、他们的心。
苏进一直觉得,没有一个好心性,是没办法当一个出色的文物修复师的。
事实也是如此。这一行需要耐得住寂寞,需要高度的专注与执着,也需要顶得住一些不必要的荣光与诱惑。
文物值钱那是真值钱,制赝与修复从古自今都不分家。
什么样的修复才是好的修复,到他临走那个时候也还是有争议的。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定得下性子,头脑清明地去想、去做。
所以现在,虽然全华夏范围内急缺文物修复师,也还有大量的文物急待人们修复,苏进却仍然不愿意随便带人入门。
选错了徒弟,和修错了文物一样要命……甚至更要命。
所以这次考核,他看是他们的手艺,也是他们的人,他们的心。
现在看起来,倒真是有一些有趣的事情……
除了田鸿这组以外,蒋志新那组也很引人注目。
这组的构成特别有意思。
若论水平,四个人里无疑是蒋志新最高。他早就已经考过了初段,明年龙抬头例行考段,很有可能升上二段。当然,现在他离开了石家,以石家在文物协会里的关系,以及叛离师门这样一个“恶劣行径”,他究竟还能不能考过,也很难说了……
不过总地来说,他的修复水平,那是不用说的。
这组还有一个徐英。
徐英是天工社团的亲传子弟,就算是第一批加入的人里,也是头两个。
他在修复方面极具灵性,甚至比天工社团的其他人还要突出。第一次社团考核垫底之后,他浮躁的心思也收了不少,比以前沉稳多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以惊人的速度在进步。现在在吉光个人榜上,他在社团内部排名第二,仅次于贺家。而他所学的一切,都是苏进教授的。
这样一个地头蛇,跟蒋志新这样一个外来户撞上,会产生什么样的矛盾?
相比起这两人,这组的另外两个学生都已经跟蒋志新一样,大四了,是学校里学长前辈级的人物。他们跟这两个人撞上,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苏进事前对徐英没有任何交待——当然,他也没想到徐英会被分到这里来,他倒是很有兴趣知道,这些学生们会怎么做。
没想到他们刚刚拿到平板,徐英屁股落座,点开架空庭园专业版的文物选择界面,就把它往蒋志新面前一推,道:“蒋学长,你经验最丰富,你来选吧!”
蒋志新一愣,抬头看他。
徐英对着他挤了挤眼睛,又示意了一下旁边两个同学:“带带我们呗,我们也上上手,一起完爆他们!”
他是天工社团的地头蛇,他都对蒋志新表示无条件支持了,另两个大四的学长也没什么话好说。而且很显然,他们也没打算表示什么异议,立刻点头道:“对,蒋志新你选吧,我们跟着你就好!”
蒋志新看着他们三个人,渐渐的,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微笑,点点头,也不说话,就把平板接了过去。
他很是认真地把那五十件文物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二遍。
他看得很慢,用时不短。那两个学长过了一会儿,有点着急的样子,徐英却往后一靠,找他们聊起天来。他绘声绘色地说着他在天工社团里从事文物修复中,遇到的一些趣事,以及苏进教过的一些小秘诀什么的,声音不大,却很引人注意。
那两个学长听得入了神,迅速忽略了蒋志新那边。
大约十分钟后,蒋志新抬起头来,轻轻敲了敲徐英的胳膊,道:“我选好了。”
徐英看似没有留意他,这时却立刻闭了嘴,低头问道:“哪件哪件?”
蒋志新认真地把平板电脑往四人中间一推,道:“我选的是这件……总分是……原因是……”
他选的是一个青铜杯,锈得非常厉害,也是分数最高的几件之一,总分有817分,想要全拿到非常困难。更何况,今天的考核时间只有两小时,对于文物修复来说是相当短的。选这么一件高难度文物是不是有点轻率了?
两个学长明显有些狐疑,蒋志新却非常镇定,不疾不徐地介绍着他选择的原因。
同时,他还讲了在他以前所学的内容里,这样的文物通常是怎么修复的,需要什么样的过程,可以如何分工,分步骤……
他讲得很清楚,介绍了文物,也说明了修复方法,还安排了三个人接下来的工作步骤——以建议的口气说的。按照他说的步骤和方法,一切顺利的话,两小时绝对不是问题。
徐英听完,立刻道:“我觉得这样很好。不过我们学到的内容里,有些名称和细节跟蒋学长的不太一样,不如我们统一一下?”
蒋志新没有犹豫,道:“是应该统一一下,你说。”
徐英扯过旁边事前准备好的一张纸,边写边说:“譬如青铜器表面的粉状锈,你们叫青铜病,我们叫碱式氯化铜,是氧化亚铜的一种转化产物。不过蒋学长你说得对,碱式氯化铜是我们首要清除的目标,因为它在转化过程中会产生盐酸,再次使铜转化为氯化亚铜,再和氧气与水结合生成碱式氯化铜……这样周而复始,产生恶性循环,青铜器的腐蚀产物会越来越严重,最后让器物溃烂穿孔。”
他在纸上熟练地写了几个分子式,蒋志新看着这一串“天书”,露出了一些迷茫的表情。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另两个同学一边听一边点头,显然都听懂了。蒋志新脸上掠过一抹挫败,盯着徐英写下的字样,听得更认真了。
徐英写完,挠了挠头,把话语权交还给了蒋志新,道:“其实到这里为止,也就是些称呼和原理上的不同,跟蒋学长你说的大致还是一样的。你继续说吧。”
苏进一直注意着这边,格外留意蒋志新脸上的表情。
换了其他一些人,徐英现在的做法可能会造成一些误解,被认为有意示威什么的——他刚才做的这些事情,本来就有点不过脑子。
但蒋志新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很自然地点点头,接过徐英手上的笔,跟他一样边说边写,继续讲解了起来。这一次,他果然留心更换了一些徐英刚刚说到的常用词。对他来说有点费劲拗口,但他还是继续坚持着。
徐英露出了一些佩服的表情,苏进顿时明白他刚才完全是故意的,狠狠瞪了他一眼。徐英一抬头,正好跟苏进目光对上,他吐了吐舌头,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接下来,由蒋志新做主导,徐英有意配合,这一组迅速统一了意见,安排了分工。
蒋志新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开始吧。”
很快,他们也开始了工作,紧接着田鸿那组后面,并不比他们慢多少。这还是因为蒋志新在选择文物这一步上,花的时间更多的缘故。
除了这两组以外,其余小组也渐渐开始了。
天工社团参加考核的六个人里,除了徐英以外,另外五个人很快占据了小组里的主导权。他们都没有有意去争,但其余学生很自然地把权利交给了他们,听他们安排。
渐渐的,教室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偶尔出现几句交流、安排以及争执声,声音都被压得很低,不至于干扰到别人。
苏进抱着手臂,缓缓在座位之间踱步,有些小组留意到他的存在,非常紧张;但大部分都表现得很镇定,甚至有些浑然忘我的感觉。
最后,苏进最留意的还是蒋志新那组。
蒋志新选的是个青铜杯。青铜器是所有文物里,价值相当高的一类,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这个门类的修复技艺传承得相当完整。
石家的主要修复项目是金属与石制器具,青铜器也是其中的一种。
蒋志新从小在石家长大,打下的基本功也好,汲取的知识也好,相关这方面的内容都非常多。这个青铜杯,正常分级的话只是一件二级文物,形态完整,没有变形、没有缺损,需要修复的部分主要是表面的锈蚀,对蒋志新来说难度不算太大。
但蒋志新还是表现得很慎重。
他先拿起平板,端详了半天,放大缩小看了好一会儿——他对平板操作很不熟练,这样的功能还是徐英教他的。然后,他认真地阅读了旁边的提示,完成了第一个步骤。
青铜器锈蚀成这样,第一步当然就是清洗铜锈。
清洗铜锈的一大关键就是分寸感。
青铜器存世的时间一般都比较久,表面锈蚀比较严重。但不是所有的锈都是需要去除的。
青铜器的铜锈分成有害锈和无害锈两部分。
有害锈就是之前徐英说的粉状锈,碱性氯化铜。它会给文物造成进一步破坏,所有必须去除。
除此以外,更常见的还有无害锈,包括黑色的氧化铜、靛蓝色的硫化铜、蓝色的硫酸铜等很多种。这些锈层一般不会改变青铜器的形态,化学结构比较稳定,甚至会给它带来一种古色古香的青铜艺术效果,是青铜器庄严古朴、年代久远的象征,一般都会予以保留。
但青铜器表面又有花纹,过度的锈层会模糊花纹,所以这些细节部分上的无害锈,也是需要清除的。
如何选择性去除不同的锈蚀,保留青铜器古朴清晰的外貌,就是修复者要做的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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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4 电视台复赛
苏进靠在讲台的桌子上,关注着徐英他们那组的进程。
游戏始终没有实物直观,他只能看到他们的一部分动作,但几人的短暂交流、些许争执他全部都听在耳中,不知不觉中,就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时,他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苏进的关注被打断,眉头一皱,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他本来打算把电话掐掉,再设置静音的,结果一看上面的名字,就扬了扬眉,走到教室外面,这才接起电话,问道:“幼灵?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吗?”
电话一接通,苏进首先听到的是对面的喧闹声。谢幼灵似乎正在什么热闹的场合,附近各种各样的音乐声、大声说话声连成了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
苏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放下手,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七点四十三分,这个点了,谢幼灵怎么还在外面,还在那种地方?
他把电话放回耳边,声音变得严厉了一些:“幼灵,你在哪里?赶紧说话!”
几秒钟后,对面的声音小了一点,谢幼灵似乎换到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首先传过来的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嗓音:“小苏你不要急,我跟幼灵一起呢。”
苏进立刻松了口气,他听出了,那是谢进宇的声音。他这个资助者性格很稳,把女儿看得像珍宝一样,这个时间还带着她在外面,一定有原因。
他略微冷静了一点,但还是皱着眉头,问道:“谢叔,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哪里?”
电话对面的声音变成了小姑娘的,她笑着说:“哥哥,我们现在在电视台,正在做节目呢。”
电视台?做节目?
苏进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小姑娘则叽叽呱呱地把事情跟他讲清楚了。
其实这事苏进早就知道,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一时间没想到那边去而已。
这就是谢幼灵学校组织,她上次参加过的“雏鹰杯帝都小学传统手工比赛”,她用隔窗断剪纸手法,拿了金奖的那个。
当时柳萱就说过,谢幼灵拿到的是帝都的金奖,这相当于是通过了初赛,可以去参加复赛了。
复赛是全国性质的,每年的比赛现场,都会由中央电视台直播,影响非常大。
谢幼灵今天晚上,就是来参加复赛的。
苏进彻底松了口气,埋怨道:“你怎么不跟我说?不然我可以去现场支持你的。”
谢幼灵咯咯咯地笑着,非常高兴:“哥哥你那么忙,这种小事情,就不用麻烦你啦!”
“小事情?”苏进笑了起来,“幼灵很有信心啊。”
谢幼灵哼哼了两声,问道:“哥哥你现在有时间吗?”
苏进回头看了一眼教室里满满当当的人,也没跟谢幼灵客气:“有点事情,可能走不开,怎么?”
谢幼灵问道:“那能开电视吗?我们的比赛过会儿就要开始了,我想让哥哥看着电视里的我,看着我获胜!”
小姑娘说得自信满满,听得苏进忍不住笑了。
他许诺道:“你放心吧,我现在就去开电视。”
“不用啦。”谢幼灵道,“哥哥还是去忙你的吧,我一会儿把节目表发给你,你到时候掐着点儿,看我上场就行了。”
小姑娘很善解人意,苏进也跟她保证:“放心,就算再忙,也不会错过你的表演的。”
谢幼灵开心极了,非常霸气地说:“那好,哥哥你就看着我获胜吧!”
谢幼灵挂了电话没一会儿,苏进手机叮的一响,收到一条微信,正是电视台那边的节目安排,谢幼灵把它拍成照片发了过来。
电视台既然要直播,当然不可能把它做成死板板的比赛流程。
首先,这样的手工比赛虽然是现场进行,但用时通常会很长,全部直播是不可能的。所以电视台把它分成了不同的阶段,前面的部分只比赛不直播,不过会全程拍摄下来,剪辑后进行录播。
到最后阶段,所有的作品将要完成时,才把所有人全部集中起来,放到一个演播厅里,现场直播,中间还穿插了一些智力问答之类的小节目。
电视台还挺重视这个节目,前面留了不短一段时间预热,八点正式开场。然后正式节目时长两小时,最后在十点左右结束。
阶梯教室里有电视机,但学生们现在还在考核,苏进当然不可能把它打开看节目。
他拿出手机,直接下载了一个电视的app,又想了想,走到贺家身边,打扰了他一下,找他借了个耳机。
刚才谢幼灵跟他讲了是哪个台,苏进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频道,打开的时候刚好八点。节目八点准时开始,苏进刚一点进去,看见的正好是节目前奏,在播放下午第一阶段的比赛过程。
苏进第一时间先找谢幼灵,很快就在人群里找到了她。
小姑娘穿着一身嫩黄色的小呢子大衣,头发被一左一右地扎成了两个马尾,脸色粉扑扑的,在屏幕里显得格外可爱。
她端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面上放着纸和剪刀,正全神贯注地工作着。
镜头仿佛也很钟爱她,格外给了她好几个特写。不知是因为有点热还是紧张的,她微微有些出汗,几缕细细的头发被粘在了脸颊上。
她无心去拂,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上的工具,手部动作稳定而流畅,带着一种协调的节奏和韵律。
这是下午第一阶段的录播,比赛的主持人正带着观众们在回顾,同时介绍一些节目里表现得格外出众的选手。
谢幼灵长得漂亮可爱,初赛的成绩也很出众,当然受到了节目组和赛事主办方的特别关注。
这时候镜头转到谢幼灵身上,女主持人似乎很熟悉一样笑了起来,道:“哟,这不是我们幼灵吗?”
男主持人很是配合地问道:“怎么,是祝姐的熟人吗?这小姑娘长得可真漂亮,名字叫……谢幼灵是吧?”
女主持人姓祝,是这档节目的招牌主持人,资格很老,但已经很久没有什么突破了。所以,即使是这样一场小学生比赛,她的态度也很认真,事前做足了准备。
她说:“幼灵是雏鹰杯帝都场的金奖获得者,那场比赛也是我主持的,全场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了。小董啊,我跟你说,今天幼灵只要正常发挥,绝对是比赛的热门夺冠选手!”
“哦?这么厉害?祝姐来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位选手吧?”
姓祝的女持人点了点头,竟然当场介绍起了隔空断,讲得还挺有章法。
苏进微笑着听了一会儿,发现离谢幼灵正式比赛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暂时关掉了视频,准备过会儿再看。
谢幼灵又一条微信追了过来,道:“哥哥,一会儿见!”好像早就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一样。
苏进温馨地笑了笑,回了一句:“放心吧,一定不会错过的。加油,捧个冠军回来给我!”
“嗯!”谢幼灵回了斩钉截铁地一个字。
苏进回到教室里,继续去看学生们的考核。
他出去又进来,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学生们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游戏”里。
这时候已经超过了八点,离考核结束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
果不其然,蒋志新的基本功非常扎实。虽然对游戏里的一些专有名词还不熟悉——苏进主导的游戏,里面的很多用词用语当然跟传统修复的不太一样——但他还是一步一步操作得非常稳。
尤其是到后期,开始处理细节时,另两个四年级的学长已经基本上没办法动手了,只能靠蒋志新和徐英两个人操作。
这个青铜杯是个耳杯,两边各有一个执手,表面有云雷纹。这些细节地方锈层堆积,需要小心处理。
在传统文物修复里,类似这样的地方首先需要修复师用固定的试剂浸泡擦洗,去除表面的浮层。然后,对于一些锈层较厚的地方,则需要使用锤子、刻刀、凿子、錾(音同赞)子等工具,一点点捶震、剔除了。
这些手工操作的地方格外需要注意,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伤害到内部的铜体。
操作到这里时,蒋志新想起徐英才学了几个月的文物修复,还是各门类兼修,应该比较生疏,于是抬起头道:“这个地方……”
他正想说这地方他来做,就看见徐英点选了旁边的刻刀,轻轻一抬手,就有一块花纹里的锈层准确地落下,露出里面的纹路来。平板电脑没有压感,无法感受力道,需要提前在左边设置数值来选择。
徐英先尝试了一下各种不同的力度,这时候的选择不偏不倚、正确无误,只一刀,就让花纹显示得格外清晰!
0305 考核编号
徐英似乎还有点不太满意,他摇摇头道:“啧,游戏还是比实物的感觉差远了。”然后他抬起头来,问道,“蒋学长你要说什么?”
蒋志新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没什么,你继续吧。”
接下来的部分,基本上都是由徐英和蒋志新两个人完成的。两个人似乎有点较上了劲儿的感觉,徐英灵活,蒋志新稳定,速度都很是不慢。
这个青铜杯在架空庭园专业版的五十件文物里是分数比较高、难度也比较高的那一种。相对来说,这样的文物用时也会比较长。
架空庭园专业榜上的排名,不止有积分,也有各件文物的完成时间。
到目前为止,这件青铜杯,最快完成时间是四小时。也就是说,即使在现有的文物修复专业的玩家里,水平最高、能力最强的,也需要用四个小时才能修复它——这还是占了游戏的便宜。现实里,一些药剂溶液发挥效果,等几个小时是常事,但在游戏里,瞬间就能完成,省了很多事。
不过不管怎么说,蒋志新选择这个杯子,还是很有风险的。
苏进给他们的考核时间是两个小时,两小时后就要结算分数。虽然没完成也能算分,但扣分也是大大的。
而现在,徐英和蒋志新两个人你争我抢,暗地里较劲,最后竟然只用了一小时十分钟,就已经到了青铜杯修复的最后阶段——封护了。
金属文物的锈蚀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只要接触到空气和水分,就会自然发生化学反应。
所以,在修复的最后阶段,要再进一步清理之后,用一种混合溶液进行表面涂刷或则减压渗透,从而减少金属表面与空气的接触,减少锈蚀反应的发生。
这是正规青铜器修复的收尾过程,很多“野路子”根本不知道,会直接把它忽略掉。
到这一步时,蒋志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徐英一眼。
没想到徐英头也不抬,直接点选了蒸馏水,清行表面清洗,然后一步接一步地做了下去。
他的封护过程流畅而完整,涂刷渗透的力道轻柔却稳定。屏幕上,青铜杯的表面不断闪现着微光,溶液渗透进去,在金属表面逐渐形成了薄而透明的保护层,而这件文物,也像是被“唤醒”了一样,散发着莹润的光芒。
最后直到完成,徐英才猛地想起来,一拍自己脑袋说:“顺手就做完了,后面应该让蒋学长你来的!”
蒋志新吐了口气, 直起身子,道:“没什么,你做得很好。我们的任务,本来就是团结起来,完成这一次修复。你能做,那就你来做。”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游戏的界面,向旁边另一位同学道:“你来完成确定吧?”
那个学生正盯着游戏界面出神,仿佛正在回味他们刚才精彩的修复过程。听见蒋志新的话,他才一怔,指了指自己问道:“我来?”
蒋志新理所当然地道:“嗯,难道你不是我们小组的一员?”
“……我是!”那个学生顿时振奋起来,他提声道,“那就我来了?”
大家一致认可之后,他重重按下了“完成”的按钮,再次点下了“确认”键。
旁边另一位同学嚷嚷道:“你手也太快了,我还说这个确认我来按的!”
“抱歉抱歉,手快了。”前面那个学生连声道歉。这时候,修复彻底完成,经过清洗修复的青铜杯呈现在屏幕的正中央,停留了三秒之后,变小后移,在屏幕右侧停了下来。
接着,屏幕左侧出现了修复前的原物照片,前后两相对比,感觉极为鲜明。
破旧肮脏的铜杯变得清晰而古朴,周围像是围绕着宝光一样,简直不像是同一件东西。
两个学长发了半天的呆,才同时发出了感叹:“……真美啊!”
这时,系统自动开始统计积分,眼看着能量条不断积攒,前端的颜色从绿到黄,最后变成了熔铁一样红色,火星四溅,极为激烈。
能量条下方的积分,同时也在不断地变化着,分数越来越高,迟迟没有停止。
徐英没去看积分,眼睛紧盯着上方的能量条,喃喃道:“五星,五星……”
这两个学长都是接触过这个游戏的,深知这里的星级有多难得,尤其这还是专业版。
四星已经非常罕见,五星到现在为止,还一个也没有过呢。
但不知为何,看见徐英这时候的表情,他们也有点激动起来,两个人都攥紧了拳头,眼睛紧盯着屏幕上的分数。
当他们的分数出来的那一瞬间,教室的另一个角落同时出现了一声惊喜的呼喊:“四星!我们拿了四星!”
…………
架空庭园现在俨然成为了小圈子里的热门游戏。
每天,都会有一大群人泡在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的官网上,没事就去看一眼榜单。
配合游戏,官网上的榜单也分成了专业榜和普通榜两部分,现在就算是普通玩家,也以上专业榜为荣。而专业榜上的很多人,都已经被顺藤摸瓜地翻出了本来的身份。
他们大部分都是各学校文物修复专业的尖端人才,不少在吉光个人榜上都是有位置的,曾经取得过什么样的成就,修复过什么样的文物,马上就能查到。
跟这样的专业人士同台竞技,看着他们你争我夺……绝大部分普通人什么时候能够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文物修复?
玩家们兴趣大增,其中几个在专业榜上排名靠前、表现特别突出,或者排名中下,潜力雄厚的,甚至还获得了一些支持者。
架空庭园的榜单定得很细,有全部五十件文物加起来的总积分榜,还有每件单独文物的积分榜。
专业榜的游戏性没有普通版那么强,不需要依序探索,从一开始就可以在五十件文物里任意选择。
所以有些新进游戏的玩家,未必会把所有文物全部修复一遍,而是选择自己擅长或者想要学习的文物,进行针对性修复。
所以,单件积分榜上有些人,不一定会出现在总分榜上,但他们在这件文物里的表现,却不一定会比总分榜的那些人逊色。
周五这天晚上,无疑会让这些关注者们印象非常深刻。
这天晚上八点前,榜单安安静静,并没有太多变化。
八点半刚过,情况就不一样了。
首先发生变化的是编号为40的漆碗,它难度为三星,满分是483分,当前的最高星级是四星,最高分为347分。
而这晚八点三十二分,漆碗下面的排行榜上跳出了一个新数字——387分!四星!
这一下,就刷新了榜单的最高位,还把最高分往上拉升了40分之多。
40分可不是那么好拿的。以往,玩家们在榜单上挣扎,每一次进步通常都不会超过10分。这道理也很明显,他们每次进步,其实都是在某一个方面进行调整,达到了更好的效果。
而40分,基本上就是全方面提升了,正常情况下很难达到的。
但这个漆碗绝不是孤例,几秒钟后,编号为5的双耳青铜杯下面的排行榜也发生了剧变。
榜单首位同样空降了一个分数。
这个双耳青铜杯的难度为五星,满分是817分,当前的最高星级是三星,最高分为486分。
令人震惊的是,刚刚空降的这个分数达到了746分,评定星级为四星,瞬间把分数拉升了260分,离五星只有一步之遥!
这个消息迅速通过qq群之类的地方传开了,好多人跑来围观。他们一边震惊一边遗憾,再多四分,专业榜上就要出现有史以来第一个五星了!
不过他们没遗憾多久,其他榜单也跟着发生了很多变化。
最后,一共有五个榜单的榜首出现了空降现象——所谓空降,就不是以前的玩家一步步爬上去的,而是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说起来,这个名字也很古怪。
双耳青铜杯首位的那个名字,叫“考核编号6”,漆碗首位的那个名字,叫“考核编号10”。其余四个刚刚空降榜首的,同样都有“考核编号”这四个字的前缀, 只是后面的数字各有不同而已。
发现这一点之后,群众们兴趣大起,发掘起了其他类似的名字。
最后他们发现,除了这五个位于榜首的以外,另外还有三个这样的名字出现在了榜单上,编号全部都不一样。
聪明人总是有的,很快就有人猜出来了,是有哪个文修组织拿这个充满真实感的游戏,当成了学员考核的道具。同时他们也发现,参加考核的绝不止这八个人,因为中间还有跳过的数字。
现在架空庭园专业版已经不负专业之名,越来越多从事这行业的年轻人加入了进来。
一次考核,五个榜首,三个新上榜的,哪个文修组织这么牛逼呢?
这时,在京师大学的那间阶段教室里,一个学生愤然而起,怒吼道:“什么狗屁考核?我不承认!”
另一个人也愤怒地一拍桌子:“没错,用这种方式来选人,简直他妈的蠢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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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点开一看第六名了,吓一跳,这才发现又是新的一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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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6 一个人能完成吗?
十分钟前,苏进宣布两小时时间到了,考核正式结束。
接着,33台平板电脑一起开始计分,很快,一个接一个的分数被统计了出来。
得分最高的是蒋志新他们组,746分,星级为四星,离五星只有一步之遥——四分而已。
这四分简直快把徐英给气死了,他用力挥舞着拳头,大声道:“我靠,就四分!我还以为我们会拿到第一个五星呢!”
蒋志新这时候也知道五星是什么了,也有点遗憾。他顿时琢磨起来,刚才究竟是哪个地方出问题了,以致于没拿到最高分。
结果这时候,徐英反倒冷静了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大说过,这世界上就没有真正完美的修复。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修复只是时间长河里的一个片断,我们要做的是给将来留下机会,并不需要真正逆转时光,让它恢复成以前的模样。”
这其实也是当初苏进跟冯剑锋发生的争执。当时,蒋志新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冯剑锋那边,后来回想起来,却有了很多犹豫。现在,苏进把它换了一个角度说出来,蒋志新又有了更多的感悟。
经过一次并肩作战,徐英对蒋志新倒是亲热多了,他完全忘记了蒋志新的身份,上前搂住他的肩膀道:“回头让老大给你修一次青铜杯,看看他修复,你就知道这分数差在哪里啦!”
徐英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显然对苏进抱了充足的信心。
蒋志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排名第二的是贺家所在的小组,他们拿到了六百多分,同样是个四星。
然后一组一组地算下来,能拿到五百分以上的小组非常少见。田鸿他们组选择的文物虽然总共只有三百多分,但他们表现得非常出色,同样做出了四星修复,拿到了三百出头的分数,还是挤进了前十。
但不是所有小组都这么理想的。
统分开始的时候,就有三个小组的成员脸色铁青。他们直挺挺地坐着,表情非常难看。
最后算下来,果不其然,这三个组有两组只拿了两位数的分类,剩下一个小组只有一位数,毫无争议地垫了底!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是专业版,一步步也是有提示的,绝对不会出现完全不会修复的情况。
只要组织得当,照着执行,怎么样也不会拿这么点儿分……
其余学生都惊讶地看着他们,这时,三组里有一个人愤怒地站了起来,挥手道:“什么狗屁考核,我不认!”
他同组里的另一个人也站了起来,声音提得极高,几乎都有点破音的感觉了:“没错,用这种方式来选人,简直他妈的蠢毙了!”
苏进正站在讲台上,一个个地看平板上的分数,旁边的方劲松正在快速统计。这时他听见这两人的话,把手里的平板放到一边,从容地笑着问道:“哦?你们觉得哪里不好?”
后面那个人剃着一个小平头,三白眼,看着脾气就很火爆。苏进一问,他的怒气顿时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又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一个人修复就好了,什么狗屁小组操作。一个小组四个人,谁认识谁?谁又能服谁?好好的游戏,被搞得乱七八糟!”先说话的那个人戴着眼镜,显然很赞同他的话,愤愤不平地点头,傲然道:“这种操作对我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再来一次,我一个人修,绝对不会只有这点分数!”
苏进又笑了笑,问方劲松:“他们是哪组的?电脑拿来我看看。”
方劲松很快对上号,把它翻了出来,递给了苏进。
这两个人是一组的,刚刚的分数统计出来,他们俩一共拿到了15分。就算只有两位数,这个分数也少得可怜。
苏进扬了扬眉。这分数的确太低了,这代表,他们根本就没做什么操作嘛。
果然,专业版游戏有“重播”功能,可以把之前的修复过程全部回放一遍,用以总结经验教训。
苏进按下“重播”,画面左边的原形文物浮现出来,移到屏幕正中央,开始一步步地进行自动修复。
果不其然,两个小时,这个小组从头到尾一共只进行了七次操作,其中两次是无效操作,两次是错误操作,只剩下三次是有效操作。有效操作扣除错误操作的分数,最后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15分。
苏进摇摇头道:“你们这个修复,很不理想啊。”
三白眼平头顿时嚷了起来,他指着另外两个闷不吭声坐在椅子上的学生道:“都怪他们,他们蠢死了,上来就出错!”
眼镜冷漠地抱臂站在一边,点着头。
没想到没一会儿,三白眼平头就把矛头指到他这边来了,“还有他!我修得好好的,他硬上来抢!结果一抢,我手就滑了,扣了分!”
眼镜不甘示弱地反驳道:“你已经操作过两次了,本来就应该换我了。你太独,难道想一个人从头到尾修完不成?”
三白眼平头抬起下巴道:“我能做,我一个人做又怎么了?能者多劳,我还没让你们谢谢我呢!”
两个人就在教室里吵了起来,一个的嗓门比一个高,非得压倒对方不可。
听了这么一会儿,苏进和所有学生都听出这一组是怎么回事了。苏进微微一笑,看向另一个得了低分的小组,他们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镜和三白眼平头,片刻后,脸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羞愧的表情。
有时候,你身处其中觉得挺理直气壮的,但是让别人从侧面看过来,就不一样了……
苏进低声问他们:“你们也是这种情况?”
“嗯……”一个小分头低声承认,耳根子都要红起来了。
又听了两秒,苏进抬起手来,拍了拍巴掌。
声音响亮地传在教室里,岳明和贝则铭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手一个,拉住了那两人。
那两人的脸也在发红——是被气的。他们被用力拉住,还想使劲挣扎,却被按得更紧了。
苏进看着他们,微微一笑,问道:“怎么,还不服输,还想再打一架不成?”
这两人这才想起这是在哪里,气焰降下来了一点,但还有点不服输地说:“本来就是这样!”
苏进摇头道:“没有什么本来不本来的事情,我只问你们一句,今天晚上的考核,我为什么要安排成四人一组,团队考核?”
“这个安排本来就不合理!”眼镜毫不犹豫地说,“文物修复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四个人一起搞,简直多此一举,只会添乱!”
平头阴森森地说:“问原因?谁知道呢……”他的目光从徐英等几个人身上掠过,“还把已经入社的也加进来了,谁知道跟他们一组的、占了便宜的是谁呢?”
一开始得知天工社团也要加进来、分到各个小组,一起接受考核的时候,像平头这样想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天工社团这六人是苏进的自己人,跟着他学过文物修复,很有可能还提前知道了这次考核的方式。不管怎么说,跟他们同组的人,就是占了便宜——大便宜!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内定一些人,把他们安排到跟天工社团成员一组?
考核开始前,好些人都在心里犯嘀咕。但现在考核完成,大家经历了一场修复,这样想的人不知为什么却变少了。
他们只是看着平头那边,目光平和,有些人眼里甚至还带着一些怜悯。
平头一怔,顿时更愤怒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真的!我就不相信,你们不会怀疑?”
还是没人说话,苏进偏着头看了他一会,目光移到眼镜身上,问道:“你觉得文物修复是一个人的事情?”
眼镜被他看着,表情微微有些慌乱,接着立刻道:“当……当然!一件文物,难道还能两个人一起修不成?”
苏进反问道:“为什么不行?之前你应该听田鸿说过了,天工社团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他看着田鸿点了点头,对方有点受宠若惊,大点其头:“对,他们现在正在修复承恩公府!”
苏进纠正他的话:“是配合修复,主要操作施工的,还文安组派来的第一施工队,能力非常强。”
他又问那个眼镜,“我问你,这么大一个国公府,它的整体修复工作……能由一个人来完成吗?”
文物有大有小,小的像一个杯子一个碗这样的,当然一个人就可以修复了。但像一个古宅、一座古墓、一座宫殿这样的巨大文物呢?
一个人,怎么可能修得过来!
眼镜的眼神更慌乱了,他大声道:“你,你这是偷换概念!那明明是很多文物的集合!”
苏进又摇了摇头,问道:“四川省乐山市,有一座大佛。那座大佛被保存得不是很好,被浸泡在流水里,长满了青苔,石质脆弱,随时都有可能崩塌……”说到这里时,他眼睫垂了下去,眼神微微有些黯淡。但很快,他又抬起了眼睛,道,“这样一座大佛,也是很多文物的集合吗?它是靠一人之力,就能完成修复的吗?”
眼镜不说话了,其余学生也都沉默着,没一个人吭声。
他们明白了苏进的意思。
文物修复这件事情,固然有很多可以一个人独自完成,但也有很多,是集体工作,是需要集众人之力,一起完成的!
他们都是京师大学的学生,没一个人是蠢蛋。不需要苏进再多说什么,他们也明白了这次考核的真意。
这次考核,固然是为了考验他们的理解与操作能力,而更重要的,却是他们对团队的认识、与他人的协调与配合!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完成更多、更好、更强大的工作!
0307 生日?
不知不觉中,学生们一个个挺直了脊背,用全新的目光看着苏进。
苏进微微一笑,心里也有些感叹。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这些学生们都是再好不过的苗子,要放弃的确有些可惜。
但他之前说的也没错,以天工社团目前的情况来说,贸然扩张不太合适,必须要控制人数,才能更好地教学、更好地管理。
苏进抬起头来,问道:“还有人有什么异议吗?”
下面没人说话,眼镜和平头对视一眼,慢吞吞地坐了下去。平头似乎还是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但没人响应,他一个人也闹不出什么风浪来。
苏进等了一会儿,下面一片安静。他点了点头道:“那好,我们继续刚才的考核评定。”
方劲松及时递过来一份表格,苏进看着表格, 道:“以下十个小组通过了考核,将会正式加入天工社团,从明天起加入社团活动,恭喜你们。这十个小组是……”
他一个个念出编号,被念到的小组成员纷纷露出了喜色,互相击了一下手掌。
田鸿那一组有点吊车尾,排在了第八位,不过还是过关了。
“田鸿……”旁边一个同组的学生突然低声叫道。
田鸿回头,那个学生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田鸿一怔,笑了起来。他摸摸鼻子道:“我选的文物分数太低了,吊车尾低空飞过,咱们运气不错!”
“没有……你选的文物,很好!”另一个学生斩钉截铁地说。
到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田鸿就是因为他们的能力才选择那件只有三百多分的文物的!
不实际操作不知道,他们原来这么笨手笨脚,田鸿和另一个学生要好一点,但终究也算是被他们拖累了。
幸好田鸿选的是一件相对容易的文物,步骤比较简单,又安排好了操作顺序,每一步之前都可以小心谨慎,经过讨论后再进行。不然,要是眼高手低,选了更难的文物,他们连这个吊车尾的机会也不会有!
田鸿坦然道:“你们两个主要是没经验。之前苏进提问的时候我关注了一下,你们俩都没接触过这个游戏,其实慢慢熟悉了就好了!”
那么一会儿时间,他就关注了这么多事情……那两个学生心里非常感激,冲着他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田鸿,洒脱地笑了起来,道:“以后大家就同社团的朋友了,一起加油啊!”
“嗯!”那三人同时重重点头。
十个小组全部选了出来,剩下的人都有点怏怏的,但之前有过眼镜和平头的挑衅,他们心里的埋怨被苏进那一番话打消,倒是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苏进靠着讲台的桌子,非常诚恳地道:“老实说,这次考核大部分同学表现得都非常出色——比我想像中的精彩多了。现在天工社团是限于规模,招太多人的话就管不过来了。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再欢迎大家的加入。”
学生们眼睛一亮,问道:“以后还会再招人?”
又一个人嚷道:“还要再考试吗?”
苏进笑着向他们点点头:“是的,还要考试的,就算没有加入,大家也还是要多努力啊。文物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修复这种事情,其实也是随处都可以进行的。”
经过一次团队合作的考核,学生们有了不少体会。他们回想着天工社团的经历,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苏进看着他们的表情,心里愉快极了。
考核到此结束,没有通过的人先行离开,通过的人已经算是天工社团的新成员了,暂时留下来听候活动安排。
眼镜还好,平头离开的时候动作很大,撞得桌子椅子乱响,旁边好几个人都皱起了眉。
走了三分之二的人,阶梯教室里一下子显得空多了。
苏进让这些人坐到前面来,徐英“啧”了一声,说:“这种人,就算分数过关了,也不可能让他进的吧?简直是颗老鼠屎!”
苏进笑着摇头:“不需要多想了,这种人,本来也不可能拿到足够的分数。”
团队设置重的就是心态,要的就是配合。 苏进这次的考核安排,最关键的其实就是这一点。
所有人坐定,苏进环视四周。
在场的除了苏进以外,现在一共有四十个人。
这四十个人里,天工社团的六个人毫无疑问是全部过关了。他们的分数很稳定,但相对来说也不算是特别突出。毕竟,他们对苏进也是很熟悉了,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在整个过程里,他们没有一个人只顾自己吃独食,而是全部放下身段,来配合其他队友——连贺家也不例外。所以,最后他们的得到的分数,就要看同队人的水平了。
但他们毕竟是有基础的,过关不成问题。
跟着蒋志新一起离开文修专业的田鸿等四个人也全部过关。
这四个人里,田鸿是运气比较不好的一个,遇见的三个队友有两个是连架空庭园也没玩过的纯新手。另外这几个人会跟着蒋志新出来,基本上都没有染上文修专业特有的傲气,脾气不错,能体贴别人,跟别人配合。
所以,他们几个的过关,基本上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苏进的笑意加深,道:“恭喜你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了。大家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们社团的一个基本要求,就是平时认真上课,只在课余进行活动。这一点,我们以前六个人的时候贯彻的很好,以后,我们也会一直坚持下去不变。所以,请大家以后还是好好上课,无故缺课达到三节以上的,视同自动退社。”
苏进自己是重活了一辈子,那些专业知识以前就学过了,甚至学得更深。但社团的其他学生则不一样。
京师大学是一所好学校,学生们在这里能够接受到非常完善的系统教育,怎么能随便错过?
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苏进都希望,上课学习这种事情,他们能一直保持下去。
学生们有点遗憾,但还是能领会苏进的意思,纷纷点着头。
苏进换了个比较轻松的语气,道:“不过明天就是周末,也是社团正式活动的时间。刚才大家已经听见了,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的主要活动地点是在南锣鼓巷帽儿胡同的承恩公府,也是末代皇后婉容的故居。主要的活动内容就是配合文安组施工队的老师傅们,进行一些工作。这是一个牵扯广大的大型工作,我们都是新手,老师傅们不介意带带我们,我们也正好跟着学一些东西。不过一定要记得,这是古老的、极具文化价值的宅邸,我们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对它造成破坏,所以,一定要小心行事,听从安排……”
他说得非常郑重,学生们听得非常认真。教室里一片静悄悄的,只有苏进的声音在回荡着。
他把四十个人分成了五个小组,每个小组八个人。每个小组的领头人是一名天工社团的成员——贝则铭入社时间太短,还没到能够独挡一面的程度,所以还是像以前一样,跟着方劲松小组,由他负责。
这样一来,天工社团最起初的五个人不仅要完成自己手上的修复工作,还要带领其余的学生,指导他们的行事。
有趣的是,苏进没有给蒋志新等五个人另眼相看,把他们也分到了各个小组里,配合原社员的工作。蒋志新被安排到了徐英的小组里,徐英笑嘻嘻地用力搂了他一下,以示欢迎。
其余学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蒋志新五人却毫无异色地接受了下来。
社团正式的活动时间是早上八点起,苏进没有安排统一行动,到时候大家在承恩公府门口汇合。
大型改建施工场地,不许外人随意进入,到时候还要骆恒来给他们发通行证。
苏进安排得很快,十分钟不到,就全部安排了下去。
现在已经快九点半了,新社员们纷纷离开,苏进让他们回去养足精神,留待明天的社团活动。
新社员一个接一个地出门,在门口的时候,他们突然停了下来,发出了意外的声音。
苏进把天工社团原先的六个人留下来了,正准备再对他们说些话,听见这个声音,诧异地往教室门口看去。
只见柳萱和林若一起走了进来,柳萱穿着一件白色毛绒绒的小外套,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绒帽子,显得非常可爱。林若则是一件黑色的修身大衣,黑色的长发整齐地垂在肩上,看上去有些冷冽。
柳萱的手上拎着一个很大的纸盒,看上去像是……蛋糕盒?
这么晚了,柳萱还跑到这里来,身边虽然还有个林若,却还是让学生们想起了校园里的传言。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蒋志新,蒋志新正站在门口,瘦高的身影在人群里非常显眼。
蒋志新却一点异色也没有,他镇定自若地向柳萱和林若分别点了点头,从她们身边穿过,走出了教室,头也没回一下。
旁边的学生没看成热闹,有些失落,小声议论着离开了。
苏进一直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直到新社员们全部散去,柳萱和林若一起走了进来,他才含笑向两人打了个招呼,表情平静,对两人的态度没有丝毫差别。
柳萱似乎微微有些失落,但很快又高兴了起来。
她捧起那个纸盒,送到苏进面前,偏头笑道:“苏进,生日快乐!恭喜你啊,十八岁了!”
苏进一怔,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日期。
今天是……12月2日。
说起来,还真是“苏进”……他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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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8 蓝色的肖像
现在教室里除了苏进、柳萱、林若,只剩下了天工社团的六个人。
他们对视一眼,这才意识到:“咦?今天是老大生日?对耶,好像真是!”
徐英首先嚷了起来,叫道:“老大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十八岁生日耶,居然都不提醒我们!”
岳明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呸了一声:“狗屁,老大的生日,你不老实记着,还怪老大不提醒,你怎么不去吃屎呢!”
“你才吃屎!”岳明这一下敲得很重,徐英捂着发红的额头,忿忿不平地道,“我靠,你自己也没记起来,还有脸说我!”
男生对生日这种事情不是很敏感,而且苏进是他们老大又不是女朋友,除了在最早的社团申请表上看了一眼之后,他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事,现在忘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过话虽这样说,他们还是有点惭愧,所以对柳萱更热情了:“柳学姐,来来来,请坐请坐,这是生日蛋糕吗?蜡烛快点起来!”
大家的手脚非常麻利,没一会儿,就把那个生日蛋糕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摆到了讲台的课桌上。
那里本来摆满了平板电脑,险些挤不下蛋糕,一群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它们全部收回了纸箱里。
苏进看见这个蛋糕,表情突然一动,抬头看了柳萱一眼。
“你费心了……”他郑重地道,柳萱只是笑着,指了指蛋糕说:“我来插蜡烛!”
苏进这时想起了件事——其实他一直记在心里的,只是先前不方便而已。
他看了眼时间,打开了阶梯教室里的电视机,用遥控器调了几个频道。
徐英叫道:“不用开电视吧,有点吵……咦?”
现在九点半刚过不久,电视台那边的手工比赛到了最后阶段,正在如火如荼的阶段。
苏进打开电视,主持人正在讲解当前的情况。看见这情况,他立刻松了口气。
时间是还没到,但最后社团考核评分时稍微拖延了一点,他还担心错过了比赛的过程。
徐英立刻看出这是什么节目,意外地看了苏进一眼:“雏鹰杯?老大,你也太老谋深算了吧?小学生而已,得培养多少年才能做文物修复啊?”
柳萱跟方劲松都是见过谢幼灵,跟她打过交道的。柳萱更是看过谢幼灵的初赛金奖作品,知道她到时候要参加决赛的。
她轻轻“啊”了一声,道:“这是决赛?原来是今天?真是太巧了!”
她立刻把谢幼灵的事情给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讲了一遍,徐英等人顿时兴奋起来:“老大的小妹妹?用剪纸参加决赛?看看看看!”
这时候,蜡烛已经被插到了蛋糕上,还没有点燃,也不急着点燃了。
所有人兴致勃勃地抬头,盯着电视屏幕看。
雏鹰杯小学生传统手工比赛的决赛,采取现场制作的形式。参赛的孩子们提前提出需要的工具物品,由主办方提前准备好,到比赛的时候现场制作成成品。
比赛的总共用时是半天,从下午两点钟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时间相当漫长。
但有些传统手艺活本身就是耗时比较长的……譬如刺绣,一副作品用上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的事。但比赛时间只有半天,这就需要小参赛者们合理思考自己的作品,务必要在这个时间内完成。
同时,八小时时间的确很长,从头到尾一直顶着做的话,小参赛者们的身体肯定受不了。这又要他们学会调配安排时间,做不到这一点,到时候作品就算完成了,也是要扣分的。
雏鹰杯决赛的打分制度很有意思。决赛的评委组一共八个人,这八个人会从头到尾,一直跟随比赛全程,每小时为参赛者们打一次分。最后八小时的总分加起来,才是这件作品的真正得分。
也就是说,被打分的不仅有作品本身,还有小参赛者们的制作过程。
这样一来,比赛的全程都会展现在观众们眼前,一直保持紧张感,更能吸引注意。
苏进打开电视的时候,镜头刚刚好转到谢幼灵这边。
她仍然是以剪纸技艺参赛的。很明显,这时候比赛已经将要结束,谢幼灵的剪纸作品基本上已经成形,正在进行最后的加工细化。
镜头一转,首先扑入苏进眼帘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色。蓝色的、有些美丽渐变的纸像一汪水一样,被谢幼灵握在手中,小姑娘正全神贯注地工作着,手上剪刀银光闪落,在蓝水间闪过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苏进看着这抹蓝色,耳边突然响起了谢幼灵娇嫩的声音:“哥哥,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自己当时,正是这样回答的。
所以,就是因为这个选择蓝色的吗?
苏进凝视着电视里的谢幼灵,唇边挂上了笑意。
可能为了保持惊喜,镜头此时并没有直接在打在参赛者们的作品上,所以苏进也看不出来谢幼灵剪的究竟是什么。
电视画面在谢幼灵的脸与表情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接着移到旁边的评委脸上。
评委的表情又惊又喜,充满了赞叹:“简直太绝了!简直难以想象,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拥有这样的剪纸技艺!”
与此同时,另一个女性评委也在重重点头,道:“我这是第三次担任雏鹰杯的评委了,这样的技艺,真的还是第一次看见!”
比赛过程中,为了避免相互影响,评委不能相互交流,但是每个人的意见,会传达给电视机面前的观众看见。
由于参赛者的作品并不会呈现,或者只会呈现一个角落,他们越是这样表现,就越能引起观众们的好奇心——究竟是什么样精彩的作品,才担得起评委们这样的表现?
主持人也会不时跟进,这时,那个姓祝的女评委拿起一张纸条,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接着笑了起来:“我们刚刚接到一个消息,真是有意思,原来在这个名叫谢幼灵的小选手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她面向镜头,微笑着问道:“观众们想看见吗?导播麻烦请切到资料片上。”
跟随她的指示,画面发生了变化。
当初在植物园时,虽然只是一个进场资格的小比赛,但植物园方面也是录了像的。这时,电视台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得到了当时的资料录像,把它剪切了一部分,播放了出来。
播放的当然是谢幼灵的部分,从她坐在场上,拿着一张白纸开始剪为止,一直到完成作品。
镜头不时扫过周围围观的群众,把他们的惊讶、欣喜等各种表情收录在内,配以徐缓中带着节奏感的音乐。最后,谢幼灵的那幅溪畔菊花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还被特意拍下了各种细节。
那种精美与华丽,那傲经风霜、不畏艰险的气质,简直令人心折!
如果不是有前面的过程,简直令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件作品,是这样一个小姑娘,随随便便坐在场上,用一张最普通的白纸、和一把最普通的剪刀剪出来的!
画面在那幅剪纸上停留了三十秒之多,姓祝的主持人微笑道:“赛前,我们对谢幼灵小同学进行过一番采访,她给了我们一个很有意思的回答。现在我们来听听看。”
镜头又是一转,凝聚到了谢幼灵身上。她穿着一身嫩黄色的小呢子大衣,明显就是现在身上这件,充分说明了就是比赛前在现场采访的。
姓祝的主持人和蔼可亲地问道:“谢幼灵小同学是吧?欢迎你来参加雏鹰杯比赛。雏鹰杯要求的是各种传统手工技艺,你今天给我们带来的,是什么什么样的技艺呢?”
谢幼灵的声音脆生生的:“是剪纸!”
“剪纸啊,果然非常传统,以前过年过节时,经常会有这样的精美制品贴在门窗上,用以装饰。谢小同学,今天的比赛,请问你有信心吗?”
听见这个问题,谢幼灵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重重点头道:“有信心,我很有信心!”
她的目光从主持人脸上移开,紧紧地盯着镜头,道,“今天我要剪的这幅剪纸,我构思了整整两个月。”她比出了两根手指,接着道,“而且我今天要剪的,是我最喜欢的人,最喜欢的事情。”她的小下巴抬得高高的,道,“而且,我的水平,也比以前更好了,我相信,我一定能拿到很好的成绩的!”
她说得极有自信,选手里拥有这样自信的孩子可真不多见,姓祝的主持人笑了起来,问道:“哦?那看来,你的目标就是冠军了?“
谢幼灵一怔,再次重重点头:“没错,我的目标就是冠军!”
姓祝的主持人问道:“那看来,你今天要剪的作品是人物肖像了?”
谢幼灵对着她吐了吐舌头,道:“这个嘛……保密!”
她清灵而又愉悦地笑了起来,笑容极为灿烂,让人移不开眼睛。
画面定格在她的笑容上,姓祝的主持人道:“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前面七个小时的比赛里,谢幼灵小同学的积分一路领先,现在果然排在第一位。现在时间已经快到了,再过十分钟,比赛结果就会正式揭晓,选手们将展示自己的作品,迎来最后一轮评分。而最后一轮大家的分数,将会在总分里占到一半之多,份量非常之重。”
“谢幼灵小同学今天能拿到冠军吗?让我们拭目以待!”
0309 终于回来了
这是一场正规的全国性比赛,参赛的选手一共有二十四位,当然不可能完全集中在谢幼灵一个人身上。
接下来,主持人关注起了其他选手,把他们在初赛以及预选赛中的作品拿出来一一展示,分析优劣。
徐英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电视机,越看越是震惊:“这真的是小学生的比赛?现在的小学生竟然这么厉害了?”
岳胆凉凉地道:“怎么样,觉得自己连小学生都不如了吧?”
“那不能!”徐英当然不可能承认,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嘀咕说,“不过老实说,这里面的大部分工艺,我都不会。啧啧,到时候需要修复这类似的文物怎么办?”
最近几个月,他们除了正常上课以外,几乎所有时间与精神全部都集中在了文物修复上,现在也很自然地联想到那边去了。
魏庆仰望着电视机,跟在徐英后面叹了口气,道:“唉,学习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苏进看得最为专心,但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他低下头来,对着他们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个想法,对也不对。文物修复之路,当然是永无止境,永远都有需要学习的地方的。但是,修复和创作,永远都是两个路线。”
他说得非常认真,“创作,要的是灵感,要的是自我的挥洒。创作者需要在这个过程里,尽可能地表现出‘自我’来。但是修复则不一样。”
他的目光缓缓在学生们脸上游移前,表情很少像现在这么认真,“修复的时候,我们需要展现的是原本创作者的思路,他们的灵感。所以在这个过程里,我们要尽可能地,把‘自我’隐藏起来。一个挥洒过头的修复师,绝对不是一个好修复师!”
“说得对。”门口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原本还算熟悉,但隔了两个多月以后,变得有些陌生了的声音。
苏进等人愕然抬头,往那边看去。首先叫起来的还是徐英,他猛地蹦了起来,嚷嚷道:“哟,石老师,感谢您大驾光临,来到我们社团视察。咦,不对,慢着,您不是我们社团的指导老师吗?”
站在门口、风尘仆仆那人正是石永才石四段,天工社团挂名的指导老师。
他自从挂了这个名之后,就一直有事情,没怎么跟过社团活动,当然也没怎么指导过他们。
他是石家人,从文修专业出来的,按理说学生们对他应该有些芥蒂之情,但不知为何,可能是石永才当初刚好出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苏进偶尔提到他时话里的意思,总之在想到石永才的时候,学生们从来没把对石家和文修专业的厌恶延伸到他身上去。再加上这时候被徐英一嚷嚷,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心里最后的一点疙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永才像是刚才从外地赶回来,还没有歇脚就直接过来了。他穿着一身厚厚的卡其色工作服,衣服上到处都是灰尘。他本来就胡子拉碴,看上去像个民工,现在这打扮看上去就更像了。
他的表情里还残留着一些疲倦的表情,一缕隐隐的阴郁与明悟萦绕在他眉眼之间,让他的眼神同时交织着晦暗与明亮……非常奇异的眼神。石永才拖着脚步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苏进身边的椅子上,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啪地打燃打火机,点燃了烟。
柳萱这样一个大美女在旁边,他硬是像没看见一样,连眼角余光也没有多扫过去一下。
苏进问道:“您刚回来?”
石永才点了点头,疲倦地吐了口烟雾。
苏进打量了一下他,问道:“这么急赶过来,石家给你压力了?”
石永才意外地看他一眼:“你这小子真是精得跟鬼一样,你说,还有什么事情你不知道的?”
苏进向来是个谦虚谨慎的性格,这时却非常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是挺多的。譬如我还知道……石老师您这次任务,应该是失败了吧?”
“什么?”学生们一起惊呼出声,眼睁睁地看着石永才被烟雾呛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
石永才比谁都震惊,他猛地抬头看苏进,问道:“你怎么知道!哦,对了……”他似乎有些恍然,“你跟文安组那边关系不错,从那边打听到的?”
苏进摇头:“不,那边没人跟我说这事,我就是自己猜出来的。”
“为什么?”石永才终于没办法理解了。
“因为第一次见面时看见的情况,还有您刚才说的那句话。”
第一次跟石永才见面,是苏进整个寝室一起去名人广场的路上。那时候,石永才正一个人闷头雕刻石像,技艺非常高超,却钻了牛角尖,被苏进一言点醒。
当时方劲松也在场,石永才雕像的那些石像,虽然只有一半,但到现在为止,他仍然不时想起。那时候,他是第一次见识到,四段修复师竟然有这样的水平,他当时还很吃惊了一把的。
他记得后来苏进也表示过,石永才的能力很强,如果不钻牛角尖的话,会比表现出来的更强。
连苏进都表示过认可的一个人物,去做修复师的年度常规任务,竟然失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听见苏进的话,石永才苦笑了起来。他抹了把咳出来的眼泪,又吸了口烟,道:“原来是我自己露了马脚啊……没错,你说得对,我的任务失败了。”
苏进眉头紧皱,问道:“任务失败了,文物呢?”
石永才道:“你放心,四段任务都是集体项目,我只是中途发现不对,临时撤退了而已,文物还好好的呢。”
学生们又是好奇,又是疑惑地看着他们,石永才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这些小崽子,想知道老子为什么失败对不对?”
徐英厚脸皮地笑了起来:“是啊,失败乃成功他妈。您说说经验,我们也好得到教训嘛!”
“滚你的!”石永才骂他,“得到教训的是老子!”
他正准备细说,这时电视机那边突然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道:“比赛时间到了,各位小选手们也陆续完成了手上的工作。评委老师们请打分,我们也能看看他们的最终结果了!”
石永才的声音被打断,抬起了头。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关注这样一场小孩子的比赛,但是他也不会阻止什么的,只是叼着烟,有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很快就瞪大了眼睛,拿下嘴里的烟,迈前一步,紧盯着电视机上的画面。
这场比赛,最受关注的是谢幼灵,镜头最先对准的也是她那边。
画面里,谢幼灵小心翼翼地捧起了自己的作品。它大概有a3纸那么大,被衬在一块纸板上。镜头先是没有向下,而是对准了她的脸。
八小时连续工作,虽然中间有休息调整过,小姑娘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丝疲惫。但疲惫的表情中,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带着无比伦比的光辉。她仍然抬着下巴,跟比赛开始前的采访一样,充满了自信。
可能那时候,还会有一些人在背地里取笑,小姑娘的自信简直有自大的嫌疑了。但这时候,镜头转向其他人,无论评委也好,观众也好,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她面前的剪纸作品,浑然出神,像是忘记了自己正处于什么样的场合一样。
“急死了急死了,究竟剪成什么样了,快拉下来给我们看看!”徐英的性子就算被打磨过,也还是很急。他忍不住站了起来,小声嚷嚷着,急得不行。
姓祝的主持人也明显出了会神,但很快就收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提醒道:“各位评委老师请打分吧。各位请稍等,比赛结果马上就要出来了。结果出来后,各位小同学的参赛作品会连同分数一起,放到我们的官网上,供给大家浏览。”
八位评委各自身处于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房间里,不能相互讨论,也不能看到别人的表情。他们打下的分数,会照惯例去掉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最后取平均分,加到先前累积起来的总分上。
评委们紧张严肃地打着分,镜头不时扫过观众席,观众们正在热烈讨论,很明显,很多人的目光都是向着谢幼灵的方向去的。
没过多久,分数出来。几乎没有悬念的,谢幼灵最终的作品同样拿到了最高分。她在前面七轮的过程里拿到的就是第一,加上这次的分数,她果然拿到了第一名,冠军!
这时,万众瞩目中,镜头终于移到了她的作品上,那幅剪纸一分分一寸寸地出现,最后向着电视机前的观众,展露出它的全貌。
“咦!”
“啊!”
“真厉害啊……”
苏进的周围传来接二连三的轻呼声,不光是赞叹,也带着不少惊讶。
他们纷纷看向苏进,而苏进则紧盯着那幅剪纸,完全的出了神。
过了很久很久,苏进的嘴角终于一翘,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转向柳萱,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柳萱,非常抱歉……这个蛋糕,可以借我带走一下吗?”
柳萱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落到了苏进身上,她接着笑了起来,异常爽快地道:“当然。不过我觉得……”她看了一眼大家,问道,“不如你的生日庆祝,我们也一起换个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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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0 仰慕
没人反对,全票通过,一群人立刻站了起来,打车去了电视台。石永才犹豫了一下,也风尘仆仆地跟着一起去了。
现在正是晚上十点,即使是帝都,车流量也减少了下来,一路顺畅,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已经出现在了电视台门口。
苏进打了个电话给谢幼灵,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对面接得很快,但传来的是谢进宇的声音:“小苏?我们还在电视台里面,节目刚结束,幼灵在接受两个小采访……怎么?刚才的节目你看见了吗?”
苏进道:“我看见了。”这个时间段了,电视台门口还是人来人往,大部分人胸前都挂着吊牌,苏进以前也经历过这种场面,知道没有吊牌的人是不能进去的。他问道,“我现在在电视台门口这里,谢叔,你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
谢进宇吃惊了:“你过来了?这……”他捂着话筒,跟对面说了几句话,然后道,“我问了一下工作人员,那边说大概还有十分多钟就结束了。毕竟只是小学生比赛,规模比较小。”
苏进笑了起来,道:“那好,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一会儿门口见。”
“你们……”谢进宇注意到了他话里的这个词,不过没有多问,只是应道,“好,那你稍等一会儿,我们一定会尽快的。”
苏进想了想,叫住正准备挂掉电话的谢进宇:“谢叔,一会儿先不要跟幼灵说,等她出来。”
谢进宇一愣,笑了,爽快地道:“行,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苏进转头,他们是分坐了几辆车来的,这时所有人都到了。
他出来的时候心情有点激动,没有多想,这时候看见一群人站在寒冷的秋风里,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抱歉,那边还有点事情,还要再多等个十来分钟。”
“你跟我们客气个啥呢老大!”秋风寒冷,徐英的笑容却暖得能熨帖人心。不光是他,周围其他人也都是同样的笑容。
他们这一路上,已经从柳萱那里听说了谢家父女跟苏进的关系。老实说,挺让人吃惊的。苏进这个人,学识也好,气质也好,哪里像福利院里出来的孩子了?
不过这样说起来的话,倒的确没有见过他家里人给他打过电话什么的……
只是了解了这个事实之后,他们立刻明白了谢家父女对苏进的意义。
这才是他真正的家人,而且,就今天在电视机里出现的那幅剪纸来看,谢幼灵小姑娘也的确担得起苏进这样的看重。
岳明往四周看了一眼,指着前方说:“这里人太多了,到那边去等吧。”
电视台前面有一个小花园,把大楼跟外面的马路隔了开来,岳明指的就是花园里的一个小亭子。夜了那里没人,又正对着电视台门口,出来的人一眼就能看见,的确是个不错的落脚点。
大家立刻就同意了,纷纷向那边走去。
深秋孤寒,可能是因为人多了,亭子里倒不如想像中那么冷。大家说说笑笑,也不觉得寂寞。
石永才似乎有些落寞的样子,一个人坐在亭子旁边,倚着栏杆,孤零零地抽着烟。苏进跟柳萱一起,把蛋糕放在正中央的石桌上,然后一回头,看见了石永才。
苏进向柳萱示意了一下,走到石永才身边问道:“你那边是怎么回事,要跟我聊聊吗?”
石永才叼着烟,嗤笑了一声:“还能怎么回事?刚才你不猜到了吗?我那日常任务失败了,就这样。”
苏进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听听细节,还有……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石永才沉默地吞吐着烟雾,良久后才说:“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回头想清楚了,再跟你说吧。”
苏进看了他一会儿,石永才的表情倒不完全是落寞,有点兴奋激动,又有点纠结,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没理清楚一样。他点头说:“行,我随时等着。”
他拿出手机,调出刚才下载下来的视频,拉到其中一个画面,暂停下来,盯着看。
石永才往他的手上瞥了一眼,道:“这个小姑娘剪得真的很好。”
苏进唇边挂着笑意,轻叹道:“是啊……”
手机屏幕很小,画面细节有点不太清楚,但它的全貌此时早已烙印在了苏进的脑子里,此时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那是一幅a3纸大小的剪纸作品。
它不像普通剪纸一样是红色的,也不像上次植物园比赛临时所用的白纸,而是一种仿佛特别印染出来的蓝色纸张。这张纸的颜色深浅不一,底部蓝得近黑,顶部浅得发白,中间的过程渐变得非常美丽。
谢幼灵用这张纸剪出来的是一个人像,准确地说,是一幅情景图。
那是在一个窗边,书桌前面,靠着一个年轻男子。他手里托着一本书,正在凝神观看。
窗外有一棵树,长得极高极盛,几枝树叶仿佛要从窗户里钻进来,抚上他的脸一样。树顶的天蓝得近白,炽烈的阳光把光斑和阴影同时打在他的脸颊上,有一种格外宁静的俊美。
整张纸是特别染出来的,渐变得不是特别规整。这幅剪纸作品巧妙地利用了纸张的不规整,把颜色较深的部位剪成了树叶、阴影,颜色较深的部分则留成了光斑、书面,构思极为巧妙,简直有夺天工的感觉。
同时,这幅作品还巧妙利用了“隔窗断”的特殊技艺,虽然只是一幅平面剪纸,看上去却特别有立体感,它额外塑造出了一种仰望的感觉,好像这幕情景,是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抬头看见的一样。
而从这个角度,越发能感受到剪纸制作者对这个年轻男子的信赖与崇拜。说得夸张一点,那种感觉,真的就像信徒仰望自己的神明一样。
联系到制作者本人,这个仰望者是谁,当然可想而知。同时,它又让人生出一丝好奇,这个人究竟是谁,做过什么事情,为什么能被谢幼灵如此爱戴?
而一个还是小学生的小女孩,竟然能剪出这样的作品,无论技艺,还是其中包含的深厚感情,这个冠军,她绝对当之无愧!
苏进当然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谁了。
不光是他,当时在旁边的柳萱、徐英……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那外表、那气质,年轻与成熟之间的矛盾感,一看就是苏进,绝对不会有错。
谢幼灵剪的就是苏进,她就是想要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苏进的感情。
难怪她会提前询问苏进喜欢什么颜色呢,想必那时候,正在准备参赛的材料呢。在比赛前,她特意打电话给苏进,也是想他能亲眼看见吧。
苏进的笑意加深——这真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他凝视着屏幕上的剪纸作品,目光迟迟不能离开。石永才站在他旁边,就着他的手看着,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这时,一边的方劲松突然道:“出来了!”
苏进立刻走到亭子旁边,往电视台大楼的方向看去。果然,谢幼灵一只手抓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抓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从楼里走了出来。远远看过去,小姑娘兴奋极了,正对着父亲叽叽呱呱的说着什么,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
苏进远远地看见这父女俩,一股暖流打从心底升起来,脸上笑意忍不住加深,快步向那边走去。
最近一段时间太忙了,一直没时间联系他们,甚至连想起来的时候都不多。但直到这时候见面,他才意识到,这父女俩对他来说,的确拥有着不一般的意义。不光是因为他们是“苏进”的资助者,更因为他们是现在这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亲密接触、亲密联系的人。于是对现在的他来说,他们无异于真正的家人了……
首先是谢进宇看见了他。谢进宇顿时笑了起来,正准备说什么,苏进竖起一根手指,挡在自己面前。谢进宇立刻点头,笑着低头看自己的女儿。
谢幼灵转着头,跟父亲说话,浑然毫无所觉。
苏进大步走到谢幼灵身边,一伸手,捂住了谢幼灵的眼睛,故意怪声怪气地问道:“猜猜我是谁?”
柳萱等人跟在苏进后面,看见他这个举动,纷纷意外地扬起了眉,对这父女俩在苏进心里的重要性有了全新的定位。
谢幼灵被吓了一跳,小手下意识地摸上了苏进的手背。
但紧接着,她就在苏进的手掌下面绽开了一个全心全意、无比灿烂的笑容,大声叫道:“是我的哥哥!哥哥,你来啦!”
苏进放开手,谢幼灵猛地转身,蹦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一声欢呼,扑进了他怀里。
苏进搂着她的小肩膀,笑着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了你的表演,非常精彩!”
谢幼灵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重重点头,再抬起头来,眼圈都有点发红了。她用更大的声音道:“哥哥,祝你生日快乐!”
不知为何,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了,她的眼圈里转动着泪花,在电视台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晶莹。点点泪花衬在她灿烂惊人的脸颊上,像花上的露珠,美得惊人。
苏进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估摸了一下那个位置,感慨地道:“一段时间不见,你长高了啊,长得真快……”
谢幼灵不以为意地说:“我还会再长的,会尽快赶上哥哥的!”
苏进朗朗笑了,道:“那你可得拼命努力啊!”
0311 生日愿望
苏进带着谢家父女到了那个小亭子里,天工社团等人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走了进去。
柳萱带来的蛋糕还摆在亭子的石桌上,整整齐齐的,连盒子上的缎带都没有被拆掉。
苏进推了谢幼灵的后背一把:“去吧,帮我点上蜡烛。”
看见蛋糕的那一刻,谢纪灵就瞪大了眼睛。听见苏进这句话,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连忙转过身,把手里的两件东西交给他,认真地说:“哥哥,虽然没有蛋糕,但我也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的!”
那是谢幼灵在比赛中剪出的人像作品,以及一个亮晶晶的水晶奖杯。
剪纸是原件,它被夹在两张有机玻璃板之间,既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品的每一个细节,也能最好地保护它。有机玻璃的角落里雕刻着这次比赛的logo和名称,还有本次八位评委的全部签名,非常郑重其事。
苏进接了过来,凝视着原件。亲眼看到实物的时候,其中流露的感情更加浓烈,直直地传达到了苏进的心中。
他抬起眼睛,看向谢幼灵,同样郑重其事地道:“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份礼物……非常喜欢!”
石永才在旁边看着,突然问道:“这副剪纸,能拿给我看看吗?”
谢幼灵怔了怔,看向苏进,直到看见哥哥点头,她才双手捧起它,递到石永才面前:“叔叔,给您!”
石永才笑了一声,道:“好有礼貌的小姑娘。”
他想了想,放下肩膀上一直背着的背包,从里面找出了一件东西,递到谢幼灵面前,道:“当是见面礼吧。”
谢幼灵又是一怔,没有马上去接,而是认真地道:“这幅剪纸是我送给哥哥的生日礼物,不能给您!”
石永才被她逗笑了,忍俊不禁地道:“我知道的,我只是看看!”
这一次,谢幼灵还是征得了苏进和爸爸的同意,才接过那份礼物。
那是一把巴掌大的小剪刀,通体银亮,剪刀柄圆润的末端各镶着一寸金色的云纹,剪刀挥舞时会带起一抹金色的光芒,好看极了。
同时,剪刀尖修长而利落,带着刀刃特有的锐利锋芒,不需要用,只用眼睛看就知道它有多么锋利。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非同一般的剪刀,这也是一份刚好合适谢幼灵用、最合适不过的礼物!
谢幼灵有点犹豫了,还是苏进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接了下来。他微笑道:“既然是你石叔叔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石永才对着苏进冷哼了一声,转向谢幼灵时又变成了全然的温和,指着手上的剪纸道:“我过去那边看,不会走远的。”
苏进对着他点点头,道:“先点蜡烛吧!”
小孩子就没有不喜欢点蜡烛的,谢幼灵立刻点头,冲到石桌旁边,柳萱连忙跟上,两人一起解开蛋糕盒上的缎带,露出了里面的实物来。
谢幼灵一看,立刻轻呼道:“好漂亮的蛋糕!花纹好特别!”
苏进微笑着看了柳萱一眼,点了点头。这蛋糕的花纹的确特别,上面装饰着的水果也跟普通的蛋糕不一样。
普通的蛋糕,上面的水果多半都是芒果、黄桃、樱桃、草莓什么的。而这个蛋糕,却以石榴、桃子、荔枝三种水果为主——石榴也就算了,桃子和荔枝在现在这个深秋都是反季节的,也不知道柳萱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三种水果拼起来,同样是石榴、桃子和荔枝三种的图案,调配了抹茶的奶油点缀其中,像是果树上的叶片一样,而三种水果的叶片也做得各自不同,符合它们本身的特色,可见这蛋糕做得有多精心。
最关键的是,苏进一眼就认出了这三种水果拼出来的是什么图案——正是当初在南锣鼓巷,纪老太太被熊孩子打碎了,又被他重新修复了的那件粉彩三果碗!柳萱直接把上面的图案,原模原样地搬到了一个生日蛋糕上!
看得出来,制作这蛋糕的绝对是个大师。这三果图虽然简单,但其实不是那么好画的,它线条之简洁、气韵之流动、色彩之粉嫩生动,都让这个传统图样焕发出了新的光彩。而面前这个蛋糕,还是用水果拼成,却硬生生还原了原作的五分气韵,也不知道这大师,究竟是柳萱从哪里找来的。
当时这个蛋糕刚在阶梯教室里拿出来,徐英他们惊叹了半天,围着它用手机拍了半天的照片。
蛋糕上只有三果图,没有像普通蛋糕那样,写着“生日快乐”什么的。但其实也不用写了,看着它,苏进就已经看出了柳萱的一片深切心意。
柳萱眼睛一弯,笑着解释道:“当初你的那次修复,给我的感觉太震撼了。所以,做蛋糕的时候,我就选了它……”
苏进心里仿佛有暖流正在缓缓流动,他深吸一口气,道:“点蜡烛吧。”
一根接一根的蜡烛被插在了蛋糕表面,小心避开了图案的重点部位。
柳萱准备了两种不同的蜡烛,一种是传统的那种一根一根的白细蜡烛。苏进今天十八岁,用这种的话,一根一根地一共要插十八根。另一种则是新式的,做成“1”和“8”形状的彩色蜡烛。
谢幼灵坚持要用第一种,苏进支持了她的意见。
于是,一根根的蜡烛被插到了蛋糕上,围了一圈。谢幼灵的手很灵巧,又有意避开了关键的部分。一圈蜡烛插完,中央的三果图没有遭到任何破坏,仍然完好无损。
蜡烛被点了起来,连成一片的微黄烛光摇曳着,三果图越发显得娇嫩而美丽。
谢幼灵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抬头催促道:“哥哥,快吹蜡烛……不对不对,先许愿!”
明明是苏进过生日,她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
苏进笑意更深,他也凝视着烛光中的三果图,缓缓闭上了眼睛。
今晚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美好,比他想像中更加优秀的京师大学学生、谢幼灵的生日礼物、柳萱的生日蛋糕、正紧紧围在石桌旁边,用兴奋而期待眼神看着他的天工社团学生……甚至连不远处靠在栏杆旁边,摆出一副无意参加他们活动的石永才,都让他感觉到了暖融融的幸福。
而现在闭上眼睛,却始终只有一个念头存在于心里,比任何事情都更加清晰。
那是破败得近乎腐朽的故宫,在一轮清冷的残月下,树影幢幢,暮气重重。它在苏进的眼前连绵不断地展开,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随时都会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刻,苏进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明白,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一生最大的目标。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靠近他,直到把他从岁月的河流中扶起来,支撑着他继续向前走下去。
愿望吗……
愿我在有生之年,能够得到足够的能力,修复你,还你于原貌……
苏进在心里喃喃自语,再次睁开眼睛时,烛光闪闪,照出了比以前更加坚定的闪亮。
苏进垂下头,呼地一下吹熄了连片的烛光,谢幼灵拍着巴掌跳了起来,叫道:“哥哥真厉害,一口气全部吹灭了!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的!”
苏进对着她微笑,手肘突然一重,被柳萱拉住了。
苏进一怔,转头看她,柳萱嘴巴微张,目光有些迷茫。触到苏进的目光,她连忙松开了手,摇了摇头,道:“没事……”
那一刻,她感觉苏进将要离自己远去了一样,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现在放开手,她手里心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同时又在心里无奈地失笑:“想什么呢,也许,我从来都没真正接近过他吧……”
吹完蜡烛就是切蛋糕。这个蛋糕实在太珍贵太漂亮了,不光是谢幼灵,连苏进都有点舍不得切。
但柳萱却非常坚决,甚至主动拿起刀,把蛋糕整整齐齐地切成了十二份——拿起刀的是柳萱,操刀的却是贺家。也只有他,才能这么精准地一眼估算出大小。
谢幼灵看见漂亮的蛋糕被切开,有些遗憾,但一转头,就乐呵呵地吃了起来。
这蛋糕不仅漂亮,味道也非常好。苏进一边吃,一边把天工社团的成员们一个个介绍给了她。
谢幼灵乖巧可爱,一个个哥哥地叫过去,叫得天工社团成员心花怒放。再加上大家也知道了老大有多重视她,又真的很佩服她剪出来的那幅剪纸,说话间刻意哄着她,没一会儿,两边就其乐融融,感觉像是一家人一样了。
石亭四面透风,在这深秋季节,其实是有点冷的。苏进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感觉今天是他到这里来之后,最高兴的一天。
时间渐渐迟了,电视台那边尽管是通宵作业,也还是灭了一些灯。 那边一暗,这边就暗得更明显,亭子里有点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了。
苏进看了眼时间,道:“快12点了,大家散了吧。”
学生们都毫无异议。今天是周五,明天周末,他们还要继续社团活动,不养足精神怎么行。
谢幼灵从中午到十点干了八小时的活,刚才又兴奋过度,现在也有点困了。她揉了揉眼睛,谢进宇牵着她,谢绝了苏进送他们回去的建议。
苏进看了石永才那边一眼,谢幼灵抓着他的手,道:“那是我送给哥哥的生日礼物,我再说一次,哥哥生日快乐,天天都要快乐啊!”
苏进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郑重地道:“幼灵也是,要好好长大,天天都快乐!”
谢幼灵高兴地笑了,牵着爸爸的手,跟他一起离开了亭子。直到走远,还在回头向苏进挥手。
柳萱也跟林若一起离开了,转眼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亭子里就只剩下了苏进和石永才两个人。
石永才缓缓站起,走过来把玻璃板交给苏进,道:“怎么样,觉得有些寂寞了?”
苏进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胸口,道:“有亲友,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怎么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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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2 错误的道路
苏进和石永才两个人一起坐在石栏旁边的长凳上,石永才仿佛已经想清楚了要说什么,叼着烟,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
这一刻,他莫明的感觉,苏进简直就像他的师长一样,他这样说,也是在向师长寻找一个答案……
十一国庆之后,石永才被临时调动,去完成四段修复师的年度任务。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时候把他调走是为什么,但还是答应了。
那边正在得意的时候,他也在心里想,简直可笑。以为把他调走就可以搞倒天工社团了吗?他们根本不知道,天工社团最核心最关键的人物是谁!
有苏进在,石永才对这边还是很放心,完成年度任务的时候也很尽心尽力。
四段修复师,是中位修复师的起始点,需要完成的工作已经开始变得比较重要了。
石永才他们这次需要对付的是一座中型古墓,当时的文保组——文安组的下属机构为此组建了一支修复师队伍,里面集结了十几个中位修复师,甚至还包括了两个七段的高位大师。
这也是地方考古开掘时常用的办法。文安组自己有人,可以调派自己的顾问和施工队,下面的地方文保组就不一样了。他们跟文物协会有协议,文物协会会把这个当成年度任务安排给下面的修复师,调集他们去做。当然,该给的钱,还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石永才只有四段,在这种大型行动里不算太起眼,按理说,只需要完成安排给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石永才也是这样做的。这座古墓规模不小,里面有一些殉葬品,其中包括一批手臂大小的彩色石像,被雕刻成了各种极具生活情态的样子。
这样的发现,在考古过程中是比较重要的,因为它包含的信息多,极具研究价值。
石家最擅长的部分就是金属和石制文物,遇到这种类型的文物,石永才理所当然被调派了过去,进行修复。
古墓曾经被盗过,文物保存得不是很理想,尤其是石像表面的彩绘,有腐朽剥离的趋势,需要立刻修复。
所以,他们这个小组是由一个七段修复师领头,下面一共四个四到五段的中位修复师,共同对文物进行抢修。务必让它们在正式进馆保存之前,不至于出现进一步被破坏的情况——古墓是封存环境,遇到外界流动的空气,很容易发生反应,出现二次破坏。
正是在这个抢修过程中,石永才跟那个七段修复师发生了争执。
按理说,两人中间差了三个段位,石永才这个四段根本没有在对方面前说话的份儿。
但石永才背靠石家,石家一直出了名的跋扈护短,对方那个七段是个没有背影的散人——一个散人能走到七段这种程度,那真是得有真本事的。
两边发生争执,旁边的人有两个向着石永才说话,彻底激怒了那个七段。他发话说只要石永才在,他就退出修复组,总之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文保组马上就被吓住了,七段修复师,对他们来说就跟宝贝疙瘩一样。他要是退出了,对他们的影响就大了。但石家,他们也的确惹不起……
一个考古队,就因为他们两个人的争执,变成了一锅乱粥,工程也因此暂时停滞。
最后,还是石永才主动表示接受任务失败,退出这次活动,才算平息了争端。
他离开的时候,明显听见文保组的人纷纷松了口气,立刻上前安慰那个七段。他又是沮丧,又隐隐地愤怒,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他的确是想清楚了,这时对苏进说得非常坦然,连自己的心情也合盘托出。
苏进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的电视台大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会接受失败,退出活动,是因为……”他转头看石永才,目光在黑夜里显得无比深邃,“是因为,你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吧?”
石永才也沉默了片刻,突然呸了苏进一声:“你小子,我正在跟你说我好痛苦难过,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非得挖我疮疤?”
他会这样说,就表示当时的心情已经过去了。苏进笑了起来,道:“有时候疮疤放在那里不管,是会流脓的。把它挖出来,把毒排出去,才会恢复。所以,石老师,你应该知道,你的毒在哪里了吧?”
石永才“啪”的打燃了打火机,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深深吸了一口,灰色的烟雾像游龙一样,从他口鼻之中吐了出去。
他说:“是的,我知道了。我的毒,就是因为我是个文物修复师。这条路,我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苏进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石永才继续道,“你刚才在课堂那边说得很对。文物修复师最重要的,是藏起自己。自己的审美、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创作风格……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是当初创作这件文物的先辈!文物修复师要做的,是把它们传承下来,延续下去。而我……”
他苦笑一声,道,“我的自我意识太强了。我总觉得它可以变得更好,工艺可以更精湛,艺术价值可以更高。每次修复,我都挣扎在两种不同的想法里,特别纠结。这次的事也是……”
当时热血上头,石永才跟那个七段修复师强辩了好久,事后想起来,他才发现的确是自己错了。
不过听完石永才的讲述,苏进紧锁的眉头略松了一点。
事情很简单,当时他们这群修复师位于古墓里,需要先把那些石像进行一番处理,保护起来。
由于时间紧急,他们必须先判断——哪部分比较重要,需要重点保护;哪部分其次,只需要稍微处理一下就行了。这个判断工作其实是由七段大师来完成的,他做得也很认真。
结果他走到石永才面前,将要进行指点时,却发现石永才擅自动手,已经搞定了一部分的工作。
而他的进行的处理跟七段大师的完全不同,他保护的是那些他认为更好看、更具艺术价值的部分,严重违背了七段大师的想法。
七段大师愤怒极了,当场指责石永才做得不对。石永才却很有自信地跟他争辩,两人的理念有着根本性的差别,越吵越是出火,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当时七段大师到得还比较早,石永才做的还不算多。而且,他只是强调错了重点,没有破坏另一部分,七段大师只需要在他的基础上进行补充就行了。
听说没有对文物造成破坏,苏进立刻轻松多了。
当时石永才坚信自己是正确的——要把文物修得“好看”,“恢复它原本应有的美丽”,让它“更具艺术价值”,这也是石家的普遍观念,大家都是这么被教育的。
他有因石家而来的一整套理论,说起来头头是道。这种传承百年的理论吵起架来非常有力,那个七段大师有点辞拙,被他气得直跳脚,但仍然结结巴巴地表示,这样不对,真正的文物修复应该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旁边的修复师拉偏架,固然跟石永才的背景有关,其实也不乏他听上云的确有道理的原因。
但听上去有道理,始终只是听上去而已。
后来石永才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自己之前说的话,又对比七段大师的几句话,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跟苏进打过交道——虽然时间不长,但苏进跟他讨论时,还是会表示一些自己对文物修复的看法的。苏进经过那次有关敦煌壁画的争执,很清楚石家那边是个什么样的想法,有时候就会在这方面多说两句。
现在,石永才把七段大师的话跟苏进的相映证,发现有些东西,的确比自己这边的更有力量!
那天他回去临时宿舍,一宿没睡,抽了一烟灰缸的烟头,就在思考这件事情。他越想,越是冷汗直冒。
他是文物家族出身的,很清楚文物的意义与价值。有时候,修坏了就是修坏了,尤其是像这次这样,只要一个疏忽,那些重要的信息就有可能被风化,再也找不回来……
那样,他就是犯大错了!
正是因为这样想了,文保组那边找过来的时候,他才会立刻答应退让,决定退出。
他一路风尘仆仆直赶回来,中间接到石家打来的电话,让他赶紧去见苏进——他胡乱敷衍了两句,心里还想:用得着你们多说吗?我本来就是要回去见他的!
所以他回到帝都,连脸都没洗一把,听说了苏进在那间阶梯教室进行新生考核,就直接赶了过来。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了苏进的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同拨开了他心底的迷雾。
他发现,他的确是错的。同时,他又仿佛看见了,另一条道路在他面前出现,向着远方延伸而去……
苏进听完了他的倾诉,松了口气,接着道:“你的确做错了。如果你愿意,你应该打个电话给那位七段老师,向他道歉。另外……”
他转过头,注视着石永才,斩钉截铁地道,“你说得对,你不应该当文物修复师。你应该当个独立的雕刻家、艺术家……你应该进行的,是独立创作!”
0313 方向
其实这个想法,从苏进第一次见到石永才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那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在雕刻石像,一座接一座,满地都是雕到一半就放弃的半成品。
当时他的目标是什么?
他想要雕出比石谦大师更出色的作品!
后来知道他是文物修复师时,苏进心里还有点疑惑。在这个世界,文物修复师也可以以创作为目标了吗?
不过在他以前的世界,文物修复师业余下来写写字、画画画,也是很常见的事。只要搞清楚工作和业余,不要过多影响就行了。
之后石永才成为天工社团的指导老师,两边打的交道多了一点,苏进留心他的言谈,发现他的确有那方面的倾向。正因为如此,苏进才会不时多说两句,试图对他造成一些影响。
那时候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直言对石永才把话说清楚。但他心里明白,他的力量还不够,要改变一个人从小根深蒂固的做法,是很难的……
不过据他了解,石永才至今的修复任务还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他总算暂时放心了一点。
石永才这种人,天生是有本事、有灵感的。从他之前雕废的那些石像就可以看出来。
它们少了点灵性,少了点对事物、对人物真正的认知。但那只是石永才钻牛角尖的结果。他不是没有想法、没有潜力的。只要捅破这张纸,他就能更进一步,成为一个出色的雕刻大师。
而那,才是他真正应该走的道路!
听见苏进的话,石永才沉默了一会儿,从石栏上站起来,按熄烟头,然后拿出怀里的一本小册子,翻开看了看。
苏进虽然没有拿到过,但对这样的小册子并不陌生。那是修复师的段位资格证,拿着它,修复师走到哪里都能享受到特殊待遇。
石永才看了一会,突然扬起手,把它远远地扔了出去。接着,他像是浑身轻松了一截一样,对苏进道:“你说得对,我也应该重新开始我的路了!”
苏进看着他,默默地指了指资格证飞出去的方向,道:“随地乱扔垃圾,你应该去把它拣回来。”
石永才声音一滞,瞪了苏进半天,骂道:“妈的!”
…………
石永才终于还是去把段位证拣了回去。他一时冲动耍帅,但当然不可能把它扔在外面。
先不说苏进说的垃圾不垃圾什么的,这样能证明身份的证书要是被别人拣去了,那可真不是一般麻烦的事情。
石永才拣回证书之后,又找苏进把谢幼灵的剪纸作品拿过去看了很久。他说,一看到它,他就打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创作的冲动。也正是这种强烈的冲动,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愿望,让他从此下定了决心。
接下来,他向苏进道歉,他准备从头开始,所以没办法再继续担任天工社团的指导老师了。像以前那样挂个名当然没问题,但恐怕没有办法再对学生进行指导的什么的。
当然,其实天工社团也不需要他就是了……
苏进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心有所决之后,他看上去再没有了以前那种吊儿郎当的颓废感。他的背挺得直直的,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稳定。
苏进凝视前方,笑了起来。
真好啊,大家都有想要做的事情,都有决心向着自己认定的方向前进!
第二天,天工社团增员后的第一次正式社团活动。
时间还没到,帽儿胡同承恩公府门口就堆满了人。来来往往的居民们都很好奇,忍不住就要往这边多看几眼。
他们知道婉居皇后的故居正在进行改建,也习惯了工人们进进出出,但今天出现的这些……看上去都是些年轻娃娃啊?这么早就出来做工,是不是家里不太好啊?
居民们很快就在里面发现了熟面孔,立刻抓着徐英他们几个打听了起来。一听说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加入了他们社团,到这里来是为了学习的,居民们马上就更热情了。
京师大学这个名头,在普通人眼里是有光环的,再加上徐英他们之前修理破烂的对象,可不止是南锣鼓巷主街,范围早就延伸到了八条支巷。居民们非常欢迎这些天工社团的新成员,很快送来了热茶和小点心,说他们这么早来,肯定有没吃早饭的,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新来的学生们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受宠若惊,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结果转头一看,发现徐英他们一副早就习惯了的样子,跟居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张大爷李大婶什么的,对送过来的热茶早点也没拒绝。
学生们想起居民们大张锣鼓去京师大学送锦旗的行为,再对比文修专业在学校里的怨声载道,心里突然有了很深的感慨。活动还没开始,他们就隐隐觉得,自己加入天工社团,真是一个正确的、值得骄傲的选择!
七点五十,苏进也到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骆恒,新增加的34个学生的工作吊牌已经全部做好了,一一发给了他们。给他们的工作吊牌跟天工社团原成员的不一样,是明黄色的临时通行证。骆恒介绍道,这样的临时通行证需要一个月,才会转成正式版。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苏进也没有多说,学生们心里隐约有些明白,默默地接过来,佩戴上了。
蒋志新和田鸿他们得到的也一样是临时版本的工作证。姓廖的学生还有点紧张,多看了蒋志新一眼。他们俩跟别人不一样,他们是“叛门”退出的,相当于背水一战、孤注一掷。如果天工社团这边不能正式接纳,他们真会有些无路可走的感觉。
现在苏进给他们的待遇给跟其他学生的一模一样,廖姓学生心里还真有些悬吊吊的……他忍不住凑到蒋志新旁边,小声问道:“蒋师兄……”
“怎么?”
“我们也是……临时通行证吗?”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这个……我们刚才叛门……”
“叛门了,我们也还是京师大学的学生。”蒋志新目视前方,表情非常平静。自从下定决心离开石家之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他道,“同样是京师大学的学生,大家拿到同样的待遇,有什么不对吗?”
这时,学生们已经开始依序进入国公府,蒋志新上前一步,跟在了队伍后面。廖姓学生若有所思地跟在他们后面。
由于是学校社团的活动,今天大家出来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戴上了京师大学的校徽。
京师大学校徽的形状有点像一对由线条组成的翅膀,向内合起,状似温柔地把什么东西庇护在内。
姓廖的学生突然肩膀一松,轻松地笑了起来。
是啊,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现在他们首先是一个大学生,是京师大学的学生。
现在的他们,是独立自主的一个人,并不需要依附什么家族,什么职业。他们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想要的,同样的,也要被别人选择。
想要进入天工社团,学到更多的东西?很简单,跟别人一样,付出努力就行了!
他们可是从天工社团的对家退出来的,凭着这个就要想特殊待遇?脸也太大了吧?
廖姓学生也许并没有把这些事情全部都想个清楚明白,但至少也有一些明悟在他心里流动着了。
他肩膀一挺,打起精神,跟在大家背后走了进去。
结果,当他们走到正式的施工场地,看见早已开始、热火朝天的场面时,所有学生都张大了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是一个古建筑修复的现场?他们不是来到了什么科幻拍摄的基地吧?!
…………
苏进给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以及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们打开了一扇大门,让他们体会到了文物修复与现代科技可能有的丰富应用,接下来,就轮到他们大展身手了。
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比苏进上个世界更加发达一点。
其中一个关键点就是,有些科学技术,在苏进的上个世界里,可能还只存在于实验室或者军用范畴里,在这个世界却已经民用化了,平天机械设计部这样的专业实验室,以及京大计算机社团这样的高端民间机构,都可以使用。
设计师和学生们彻底放飞之后,虚拟修复的含义被进一步放大,实用到了承恩公府的修复现场。
于是,现在的施工现场,看上去很有些科幻电影的感觉。
虚拟图景已经提前被设计好,以同比例放大,笼罩在建筑物表面,与之重叠。
实景上面套了一层虚影,缺损、待修复的部分全部被标了出来,用不同颜色的光芒加以区分,清晰极了。
学生们纷纷抬头张望,张大着嘴,完全说不出话来。蒋志新和田鸿他们上礼拜虽然来参观过,但这情景也是第一次见,同样惊得呆了。
天工社团的原成员看看他们,又对视一眼,得意地笑了起来。徐英上前一步,亲热地搂住蒋志新的肩膀,问道:“怎么样,牛逼吧?”
蒋志新也忘记挣脱他了,下意识地点着头道:“太了不起了……”
苏进走上前来,微微一笑,道:“好,就按昨天晚上的分组,开始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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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4 佳信连连
接下来一段时间,佳信连连。
合同已经签订,平天化工厂顺利开始投产,而在此这前,销售人员早就开始工作了。
谈修之毕竟是有关系的人,“谈四爷”在古玩界也是排得上号的。大批订单通过文安组和文物协会发了下去。
是的,就算是文物协会那些固守传统的老古董们,也不是很排斥这样新出现的化工试剂。各门派各家族本来就有自己的秘传,大家不想拿到别人的好东西吗?当然不可能。以前,只是没人会拿出来,没这个机会而已。
现在,有人大批量生产效果优秀的试剂,就算价格贵点又怎么样?能用就可以用嘛!
一时间,订单如云,大量现金流流进了平天化工厂,又按照合同约定的比例,进入了苏进指定的帐号。
同时,又有一个好消息传了过来。
他在天湖小区的那幢房子,由徐方巧监理装修的,已经完工,要请他去验收了。
苏进过去看了一遍,非常满意。
徐方巧一丝不苟地按照苏进指定的条件,跟装修公司沟通。有些条件比较严格,装修公司也觉得很难办的,她仍然抓紧得很紧,必须要按条件完成不可。
徐方巧说,她联系的两家装修公司,还是庆轩更合适。他们的成立时间比较短,但内部管理严格规范,各种装修材料管控得非常谨慎,绝对没有偷工减料、敷衍了事的情况。
最关键的是,他们公司虽新,师傅经验却非常老道,有些地方不太容易达到要求的,还是他带着学徒一点点想办法,用尽各种技巧完成。
最后,苏进站在天湖小区的房间里,看见周围环境,利用空气检测仪和精度非常高的温度计等仪器,一项一项地检查过去,终于点头道:“不错,完成得很好。按照这个标准,已经够得上一些常规门类的文物的储藏条件了。”
徐方巧看着他,眼睛闪闪,问道:“那特殊门类的呢?苏老师这边也可以定出储藏条件来吗?”
苏进笑着看她一眼,问道:“怎么,还想把业务拓展得更大!”
装修是个辛苦活儿,类似这样的专业装修,比普通家庭或者商业装修复杂多了。徐方巧这段时间一直在施工现场耗着,早就不复初见时的亮丽光鲜。
她现在也就头发梳得还算整齐了。除此以外,她的皮肤粗糙了不少,眼睛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两只手上也有些伤痕,那是经常接触化学材料出现的腐蚀伤。不过,她的精神仍然一如即往,甚至比以前更振奋了一些。她的一双眼睛燃烧着火星一样,灼灼生辉,充满了自信的光彩。
她拂了拂头发,笑着点头说:“是啊,一个综合性的博物馆,当然最好能妥善地处理保护各种门类的文物。苏老师,不瞒您说,我们这边也仔细研究过了,您的指点非常精到,的确就是相应文物最佳的条件。”说到这里,她略有些探究地看着苏进。
她就算以前外行一点,经过这段时间的全神工作,对文物储藏与保护的相关知识也了解了不少。
这是一门综合性极强的科目,传统修复界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要求,但一则零散,二则很不规范。甚至同一种文物,可能会有多种储藏条件出现,很难分出高下。
而苏进给出的这份储藏条件,虽然简要,却极为全面而科学。
什么类型的文物,最佳储藏环境是什么样的。当周围的大环境发生变化时,应该有什么样相应的变化……
一份薄薄的资料,蕴含的内容却是普通修复师用尽一生也得不到的。
徐方巧越是研究越是发现,苏进最初给她的,是一份多么珍贵、价值多高的资料!
她当初向苏进要求,想要借用这份资料的内容,可以给出相应的报酬。后来她才发现,她那句话有多轻率。
这份文件,以及它衍生的项目,已经远远超过了“装修”的范畴,绝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做决定的事情!
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一等谈修之回来,立刻跟他当面谈。苏进这个人,他们一定要留住,还要加大合作力度。文物保护,文物修复,中间涉及到的领域何其之多,有了苏进,徐方巧相信,绝对可以事半功倍。
有意思的是,他这么年轻一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广博的知识的呢?
徐方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装整一新的300平方房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东西搬过来,需要我找人帮忙吗?”
之前也是她帮忙把一些待修复的文物搬去九鼎古玩行上面的工作室的,苏进等人在那边做了什么,她就算没有详细了解,也知道个大概。
苏进没有拒绝,爽快地说:“行,那边的保护环境的确有限,还是请徐姐出手帮下忙吧。”
徐方巧心里有点无语。九鼎那家工作室,已经是谈修之名下的一流工作室了,条件之完善,远超其他。这样的地方,在苏进嘴里也只是“条件有限”?
不过,当她抬起眼睛,看向眼前这个由民居装修而来的专业保护室,只能承认,单是跟这个比起来,九鼎工作室都差得太远了。
而这个,只是一个实验性质的、暂时一用的地方而已!
徐方巧深吸口气,她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工作选择了。
文物保护、文物修复、文物展示……就像她之前想的那样,这一块的工作,还是潜力无穷呢!
…………
徐方巧离开之后,苏进给张万生打了个电话,把老头子直接叫过来了。
老头子正忙于工作,电话里抱怨连天,但还是带着徒弟一起来了。
刚一进屋,苏进迎面就道:“张前辈,以后我们的工作暂时搬到这里来吧。”
张万生的眉毛马上就皱起了来了,怀疑地问道:“民居?”
苏进爽快地说:“是啊,民居。这不是没钱吗?只能先租个房子顶一下。”
张万生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身道:“一鸣,我记得我在帝都有几个房子?哪里比较合适……”
苏进含笑打断了他:“张前辈,您还是先看看吧。”
张万生狐疑地走进了客厅,才一抬头,就轻咦了一声,接着脚步一错,窜到了墙边,伸手摸了上去。
他摸了好几下,又敲了敲听响声,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材料?隔热效果好像很好啊?”
不愧是顶尖修复师,张万生一眼就看出了这材料的好处。苏进摊了摊手,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提出了需求,然后找专业的装修公司来完成的而已。”
“需求……”张万生把这两个字放在嘴巴里咀嚼了一下,不再说话了。他背着手,在几间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时而走动,时而停下来敲敲打打,有时候还舔舔手指,迎在空气里感受干湿度。
过了好久,他转过身,看了苏进老半天,又对着单一鸣点点头,道:“行,搬过来吧。”
苏进笑了,张万生也不理他,又背着手,屋里屋外地转了起来。
…………
一切都在顺利地向前推进。
谈修之这边,苏进一共有三个合作项目。
如今,化工厂已经走上了正轨;装修暂时完成,徐方巧跟庆轩装修公司合作愉快,决定选择他们,收购事宜正在洽谈中,进一步的工作要在收购之后进行。
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简直像是长在了承恩公府一样,每天上班直奔这里,下班了也逗留着迟迟不愿意离开。
一个一线施工现场、一个富有头脑与创新精神的主导者、一个经验丰富实力超凡的施工队伍、一群锐意进取能力极强的学生团队、一个予取予求全力配合的改建组……可以说,所有的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到位,平天机械设计师们的灵感仿佛井喷一样,疯狂地喷涌出来。其中相当一部分被废弃淘汰,但也有不少化为了现实,被实用到了现在的改建过程中。
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在这片小小的区域里展开,所有参与者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原来,古建筑改建还可以像这个样子做!
同时,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又让天工社团走上了一条坦途。
考核过后,天工社团虽然新增加了34个人,但苏进并没有打算让他们马上参与工作。
他把全部的40个人分成了五个小组,每组8个人,由天工社团初始的五个人带队。同时,组内同样设置了竞争机制,这一次,垫底的变成了两个人。
也就是说,如果成绩不理想,这两个人将会远离文物,只能给别人打下手,连辅助修复的机会也没有。
而小组里其余的五个人,都交给组长安排,共同修复同一件文物。文物修坏了,或者安排不得当组员有投诉,组长都要负起连带责任。
在一开始,这并没有增加天工社团修复文物的效率——反而降低了。
徐英等五个人没办法全心全意地进行修复,反而要把很多时间花在安排工作、组内协调上。
但没一个人对此有所怨言。苏进一次次的反复强调,以及施工队老师傅们的现场演示,让他们早就明白了——大部分时候,文物修复都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必须要进行团队合作。
有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团队,他们才能做到更多的事情!
0315 平安夜
队长有意识,队员们愿意配合,新增的34个学生很快就全部融入了进来。
最令苏进感觉到欣慰的是,在这个过程里,蒋志新等五个从文修专业转过来的学生,完全没有自恃身份,占强争先。他们跟其他普通新生们一样,认真地学习不知道的知识,积极配合各队队长。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从来都没有怨言。
这其中,蒋志新起到了很强的带头作用——蒋志新都已经是初段了,还这么听话服从,他们有什么好得瑟的?
苏进再次刷新了对蒋志新的印象,甚至对他的师父也有点好奇。现在他略微知道了一些蒋志新在石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也知道他另外有个感情很深的师父。
能在石家这样的环境里,把蒋志新带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个做师父的,真的很不简单啊……
除了蒋志新以外,田鸿也在其中起了很积极的作用。
田鸿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交际花。经过这么一段时间,苏进对他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起初的感觉没有大错——这个年轻人,在某方面来说的确有些浮夸。
但他的心里自有一条底线。
当初他在国画系里,也是一等一的优等生,很受老师看好的。但他喜欢文物修复,他就能抛弃已经建立起来的地位,毅然转入文修专业进行学习。
而后来,不管外人怎么瞧不起蒋志新,他自始至终都对这位学长抱着应有的尊重。
他只是有他的想法,愿意照着他的想法去努力做一些事情而已。也许因为年轻,很多做法还不太成熟,但光是这条底线,就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发现这个人的真性情之后,苏进对他的印象倒是扭转了不少,偶尔会主动跟他交流,把一些事情交给他去做。
田鸿一开始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苏进对他的看法,他其实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后来不久,他就从容接受,主动配合起了苏进。
不管怎么说,田鸿这样的人在团队里始终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现在人多了这么多的情况下。
有了他,很多时候苏进都可以少费点心,于是整支团队都在统一的目标下,自然而然地高效运转了起来。
团队的磨合大概用了半个月时间。
半个月后,全新天工社团的能量终于爆发出来——
首先就爆发在了吉光榜上。
如今,41个人的天工社团,苏进仍然没有出手。
最早加入的五个人,现在开始正式修复起了三级文物。
贝则铭早一步加入社团,也早一步成熟起来,开始尝试独立工作,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修复二级文物了。
蒋志新和廖姓学生是有经验的,他们比较需要的吸收新的文物修复方面的知识以及理念。经过这一段时间,蒋志新开始修复三级文物,廖姓学生的修复等级提高到了二级文物上。
另外32个新加入的学生,其中八个人可以开始独立修复,当然仅限于一级文物。
另外24个人,仍然处于给徐英等人打下手的状况,不过即使只是这样,位于这样高效高层次的施工现场,他们还是学到了大量的知识,增长了大量的经验,感觉非常满意。
6个人修复三级文物,2个人修复二级文物,8个人修复一级文物……还有24个人打下手。于是,在吉光榜上,只到到了周末,天工社团的分数一定就会大幅度增加。
到12月底时,他们的分数已经增加到了4200分,正式超过了京师大学文修专业。
分数的增加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很少会一蹴而就。
无数人关注着天工社团,看着他们的分数一步步往上涨。他们早就预感到了,京大文修专业会被超越,甚至有数学系的建立了模式,推算哪天可以正式庆祝。
但是,12月的4个星期,天工社团每个星期的分数都有增量。第三个星期更是有一个大规模的提升,第四个星期的提升速度又再次超过了第三个星期!最后,他们超越的时间比模型推算的还要快……
12月24日,正好是一个星期六,吉光榜跳跃了一下,刷新出了新分数,整个京师大学各个角落都发出了欢呼声。
“超了!天工社团跃升第三位,已经超过文修专业了!”
这样的话,出现在学校的论坛上,出现在无数的寝室里、图书馆里。这段时间以来,天工社团在京师大学的知名度一天比一天高,到现在,几乎已经达到了“全民皆知”的地步。
这时,文修专业的总分数是4152分——比事前推算得少。储晓方被拘留以及蒋志新退出这两件事情,仿佛把他们的精气神也给吸走了,人人都没精打彩的,日常工作都做不好,何况冲击吉光榜。
最重要的是,蒋志新离开这件事情,石志祥只是最开始暴跳如雷,表示了一下反对。木已成舟之后,石家上上下下竟然再也没有了反应……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有些人觉得这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但更多的人都觉得,石家这是怂了。
那三份通知清楚明白地表明了钱校长的立场,官方都支持天工社团、支持蒋志新这个白眼狼了,文修专业一个小小的专业还有什么办法?
只有钱校长和江主任等少数人才知道,蒋志新离开,的确给石家内部造成了一些混乱。但再怎么说,蒋志新还只是一个没有出师的学徒,地位和影响力都有限。
最近石家内部最重要的事情,是石永才四段的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石永才四段铁了心地要离开石家,说是不做文物修复师了。
考虑到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去见了苏进,石家不少人都以为是苏进唆使他这样做的。
结果石永才冷笑着说,他认识苏进才多少点时间,就被石家一会儿叫回去,一会安排出去做年度常规任务,有什么机会被苏进“唆使”?这纯纯粹粹就是他自己的意见,跟别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石永才虽然只有四段,只算中段修复师的开始,但他在石家的地位,还是有点特殊的。
一则,他的辈份非常高,跟族长都是同辈的……二则,他辈份虽高,年纪却不大,现在只有三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四段修复师,很不简单,潜力无穷。
所以,尽管石永才脾气古怪,但石家一直很看重他。现在他要不做修复师了,简直就是平地扔了颗炸雷。在这种情况下,蒋志新又算得了什么,甚至京师大学这个文修专业,份量都嫌轻了点!
为了转移注意力,族长石永年只好把马王堆的事情公布了出来。他们已经调查清楚了,这的确是一个很厉害的大项目,如果能接下来——当然是接其中的一部分,对石家来说也是个很大的提升。
石家现在应该摒弃一切多余的想法,全力以赴为这个大项目做准备。石永才再有潜力,也就是个四段,他要走,就随他去吧……
这当然主要是因为石永年真的管不了这个族弟,而马王堆的确是个很引人注目的工作,于是一时间,石家偃旗息鼓,暂时消停了下去,连蒋志新这边也不太顾得上了。
总之,这一切原因,使得京大文修专业暂时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迷状态。他们几乎是无精打采地看着天工社团一步步逼近他们,然后超而过之的。而即使在被超过之后,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心里反而松了口气,隐约有些“总算过去了”的感觉……
面对这样的对手,学校论坛上的喷子们也有点觉得没劲了。不过他们也没想到,一直以来,在学校里那样横行霸道的文修专业,竟然这样就被打倒了!
是的,在分数被正式超过之前,他们的精神就几乎已经被摧毁了,在学校里仿佛消失了一样。就算偶尔在校园里碰见,那些人也是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过去。甚至其中有些人,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惯穿的长袍换下来了……
12月24日是平安夜,学校论坛上剩的人也没有平时那么多。大学生活多么丰富多彩,不是单身狗的,早就成双成对地约出去了。论坛上仅剩的那些人兴致勃勃地庆祝完天工社团反超,迅速开起了新的赌局。
现在才12月底,天工社团已经在吉光榜上排名第三了。如今,离龙抬头正式换榜还有两个月时间。天工社团4200分,三星组织。
要不要赌一下,在龙抬头之前,他们能不能升成四星组织?能在吉光榜上走到什么位置,能不能成为——吉光榜榜首?!
这个可能性一被提出来,论坛上就暂时安静了一会儿。
换了一个月之前,要是有人这么说,就算是天工社团的忠实支持者,估计也会破口大骂,说这人肯定是个黑子,是想捧杀天工社团呢。
现在排名第一的江南大学文修专业已经五千多分了,长年都是榜首,粉丝众多,他们可能被一个社团超?即使是天工社团,也不可能!
但是到了现在,谁也不敢这么打包票了。
天工社团现在的分数涨幅,堪称前无古人,后面会不会有来者,也说不定。
他们最后会走到哪里?会不会以社团之身拿到榜首之位?谁也说不定!
正当大家沉默的时候,一条消息突然在论坛首页刷新——
“圣诞前夜,视觉盛宴,今晚八点正,天工社团与计算机社团于第三礼堂联合欢迎各位的莅临!”
咦?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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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两章……
感谢fatfox911(5000)、骑泥(500)、叶曦大帅比(500)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yetalpha的天天支持!!
0316 第三礼堂的活动
天工社团现在是学校最大的热点,但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正式在学校论坛上露过面。
身为社长的苏进固然是神出鬼没,社团成员的徐英等人以前还经常在这里混,加入天工社团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大家也可以理解,他们忙着呢,哪还有时间混论坛?
而今天这条微博,是由一个名叫“天工社团”的帐号发布的,帐号是红色的,这表示它经过了官方认证,的确是真身无误!
京师大学的学校论坛没办法匿名,所有帐号都要与学号绑定。除此以外,会有各系各社团的官方帐号,全部都是管理员一个个亲手添加进去的。为了与私人帐号区分,这些名字都是飘红的。
这还是天工社团第一次正式发布信息,结果就发在了平安夜这天……他们要在第三礼堂干什么?庆祝吉光榜超过文修专业吗?这也太不淡定了吧?
反正也没事,出去看看?怎么说也是平安夜嘛!
怀抱着一些好奇心,一些宅男宅女非常难得的从椅子上把屁股拔了起来,往第三礼堂去了。
出现这样邀请信息的,当然不止只有学校论坛。
下午五六点多,学校各个食堂开饭。京师大学每个食堂前面都有一块显示屏,学校的一些重要信息都会临时发布在上面,学生打饭等餐时可以顺便看一眼,还是很醒目的。
五点半的时候,所有显示屏上面全部出现了刚才那一行字,滚动了十遍之后消失,这才恢复成学校正常的宣传片和信息之类。
六点整,这样的通知又来了一次,六点半再一次,七点又是一次……
连续四轮滚动,学校里至少一半的人都看见了。
临时被切换,信息暂时被更改的还不止学校食堂的显示屏。这两个小时里,京师大学所有能够显示电子信息的地方,全部都是来了四遍。毫无疑问,这都是计算机社团干的好事。
一些学校领导和老师——尤其是管理电子设备和信息发放的那些——都无奈极了。计算机社团这是跟天工社团组成联盟了啊,竟然用上了黑客手段发信息!
不过,京师大学校风开放,既然只是活动通知,领导们也没有追究他们责任的意见,反而对通知里说的活动有了些好奇。
上个星期,他们就打申请借用了第三礼堂,这是想干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所有的这些信息,都在告知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平安夜晚上八点整,第三礼堂有好戏看!
平安夜,有些小情侣安排了活动,离开了校园,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没有特定的活动,留在了校园里。
这些人和大批单身狗一起,被天工社团联合计算机社团的大手笔宣传吸引了过去。
七点半刚过,第三礼堂外面就人潮汹涌,完全不复平时的冷清情况。
不过这个时候,礼堂门暂时还是关着的,好几个社团的学生戴着很正规的袖章,在外面维持秩序。他们面带微笑,很礼貌地说:“里面还在准备,八点一到,马上就会放人进去,请稍等一会儿,稍等一会儿吧!”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不得不说,大学生闲得蛋疼的还是很多。天工社团最近名声大噪不说,计算机社团也是京师大学一直排在前位的牛逼社团。他们俩联合,究竟会拿出什么东西来?
这种神秘感不仅没有打退人,反而让大家更好奇了。一时间,第三礼堂门口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人群站在门口等,不免就会找事情打发时间。
小情侣们感情正好,搂在一起喁喁私语,引来了一大片fff团“烧死他们”的愤怒目光。
还有很多人——包括一些小情侣,则掏出了手机,打开了聊天软件或者游戏app。毕竟,现在已经是智能手机的时代了。
有的人专注于手里的游戏,有的人则会好奇地去看别人的屏幕,看看人家在玩什么。
这一看,一个游戏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这游戏,当然就是最近非常流行的架空庭园了。
架空庭园最近热度是比较高,但那也只是在一定的小范围里,还没普及到大众的视野里来。
但他们的画面非常精美——这个月,官方发布了第二个资料包,在新增20件文物,扩大探索范围的同时,对游戏效果进行了进一步的优化。
现在,不仅每件文物都非常精美,细节饱满清晰,作为主角的人物以及周围的庭园同样细致入微,真实感极强。
很多人被新游戏吸引时,第一眼看的都是画面。
有人一眼瞥见旁边人的屏幕,顿时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游戏?”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粉丝这种生物,总是会夸大喜欢的那件东西、或者那个人的影响力,被问的那个人立刻夸张地叫了起来,指了指第三礼堂,“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这是我们学校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一起做的游戏啊,可牛逼了,最近在网上红得要命!”
他的话里包含着浓浓的“你也太孤陋寡闻”的意思,这态度换了其他时候其他人,很可能会惹人生气,但问话的那个人脾气不错,又被他话里的一段信息吸引了注意:“是我们学校的人做的?是计算机社团做的?真厉害啊……”
前面那个人强调道:“我不是说了吗?还有天工社团!”
好脾气的那个人问道:“天工社团不是搞文物修复的吗?怎么又做起游戏来了?”
“这游戏就是搞文物修复的,你玩了就知道了。推荐你啊,可好玩了!”
一些人很好奇,当场就把游戏下下来了。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玩,八点已到,第三礼堂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可以进场了!
天工社团现在的人已经不少,计算机社团更多,他们提前做好了周全的安排,这时进入会场的人很多,但还是安排得整齐有序,完全不乱。
第三礼堂可以容纳1200人,现在在外面等着的大概五六百——毕竟是平安夜,又不是学校官方组织的活动,这个人数已经很多了——现在全部进去了。
两个社团并没有安排固定的座位,学生们可以随便坐。有人满怀期待地坐在了前面,但大部分人坐得比较靠后,尤其是那些小情侣。
一来,他们可以躲起来做自己的事,二来,如果活动不精彩不好看,他们提前离开也方便一点。
进场的时候,第三礼堂灯火通明,偌大的舞台被幕布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大概八点十五,所有人进场坐下,这时,舞台右方一个人向旁边打了个手势,礼堂顶部的灯光一瞬间暗了下来!
第三礼堂是可以当电影院使用的。灯光一暗,这里就伸手不见五指。
学生们倒是挺习惯这种变化的,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接下来的发展。
…………
江华是个大二的学生,度过了孤单寂寞的一个大一之后,这学期一开始,就找到了一个女朋友。
女朋友长得不算漂亮,气质也不算太出众,江华却非常喜欢。两人是同班同学,江华还记得刚进京师大学的那个学期冬天,她站在学校的一面青砖墙旁边,抬头看一株梅花时的情景。
那是一株龙游梅,枝干弯弯曲曲,花朵雪白泛青,看似纤细,却在寒风中安静地绽放,静静地散发着独有的清香。
女朋友——那时候两人还不是这种关系——同样安静地看着那株梅花,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略显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一瞬间仿佛跟梅花重叠了一样。
大二开学,他壮起胆子向方其梅告白,她同意了。江华心花怒放,想了很多主意,想好好度过在一起以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在他小心提议的时候,方其梅却说: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就在学校里过节吧。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
江华有些遗憾,但还是尊重了她的意见。
之后,两个人在校园里散步时,方其梅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她不是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是那个地方,现在是进不去的。
承恩公府,婉容皇后的故居。
她一直很喜欢婉容的故事,一直在心里想,一个这样从小机敏颖悟,中学和西学都学了不少的小姑娘,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自己将要成为皇后的事实的,又是怎么面对一个王朝的崩落,以及未来颠沛流离的动荡生活的。
以前,她曾经专门跑到南锣鼓巷帽儿胡同去,想看看那片遗迹,但大门紧锁,她进不去。
不久前,她听说天工社团现在正在修葺那里,非常后悔错过了社团招新的机会。等她再问时,天工社团暂时已经不招人了,而承恩公府管理得很严格,不是社团内部成员,没有通行证是进不去的。
江华听着,非常能感受她遗憾的心情。正好这时候,他们看见了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的联合活动通知,为了安慰方其梅,江华带着她走进了礼堂。
现在,两人坐在黑暗里,江华伸出手去,握紧了女朋友的手,心想:不管怎么样,希望这个活动能够精彩,能让他心爱的女孩子高兴起来……
0317 穿越时光的投影
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江华等观众坐大约30秒之后,一片雪花突然从他们正前方的天空中飘落。它的下方正对着的是一对闺蜜,两人一起“咦”了一声,同时抬起手。
雪花透过她们的手,落了下去。那一刻,她们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手背一凉,随后才意识到,这是错觉。那不是真的雪花,而是一点光。
接着,更多光状的“雪花”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它们接连不断地穿过学生们的身体。这时候,第三礼堂的内部仿佛下起了一片大雪,好些人惊喜了叫了出声,甚至还有一些人站起身,想要去迎接这片突如其来的大雪。
“全息投影,这是全息投影!”
前排的一个人高声叫道,马上就被他的同伴反驳了:“不对,这是3d投影!”
就算是3d投影,这也很了不起了。能把雪花的形状做到这样的细腻度,还能覆盖这么大的范围……这就是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为他们准备的惊喜吗?
学生们还没回过神来,突然间,一阵疾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风势很疾,很多人下意识地遮住了头。
雪花极为生动,就像真的一样,它们随着狂风疾舞起来,在小范围内形成一片雪暴,劈头盖脸地打在学生们的脸上。
虽然知道这些只是光,并不会真的让人睁不开眼,但大家还是闭上了眼,仿佛有真的冰冷雪花扑了过来似的。
狂风只持续了两秒,就像它突如其来一样,又戛然而止。
学生们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景物突然变了!
前方舞台上的幕布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一座华美的庭院出现在了上面。
那是一个非常古典的庭院,一进进院子间以游廊相隔,树木扶荫,奇石异水点缀在园林之间,秀美中不乏大气,充满了穿越时光而来的古色古香。
江华身边,方其梅立刻一愣,猛地站了起来。
江华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前方光线照过来,映在方其梅身上,照出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失声道:“这,这是承恩公府,婉容皇后的故居!”
江华顿时回过神来,明白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了:“就是你想去的那个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方其梅才缓缓点头,她慢慢坐下来,反手握紧江华的手,难掩激动的表情。
江华看看她,又看看前方的舞台,好奇地心想,究竟是什么亲的建筑,能让一向镇静的女友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江华也是计算机学院的学生,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舞台上这个,当然不是真的庭院,而是像刚才的雪花一样,用3d投影映射出来的虚拟景象。而也像刚才的雪花一样,它亮度高、色彩鲜艳、细节清晰,只有这样,才会让人觉得它就像真的一样,是真实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学生们细细观察着这座庭院,它的每一处,都是那么真实、那么完整。突然,有人低声叫了起来:“里面有人!”
他说得没错,里面的确有人,还不少呢。
这座庭院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景物,而是“活着的”!
它里面居住着很多人,男的都留着清朝特有的月亮头,或者穿着长袍,或者穿着短衫。后院女的或踩着花盆底,或穿着旗装,正在三五成群的行走、说话。
没过多久,这副投影,就把一个活生生的清朝人家的生活,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咦?不对。”方其梅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脸上出现了疑惑的表情,轻声自语。
江华随时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问道:“怎么不对了?”
方其梅道:“这不是公爵府的制式,有些地方是一样的,但大部分地方……比我想象中小多了……”
江华听她说了自己的愿望之后,也去了解了一下婉容皇后的生平,这时信口道:“婉容是在封了皇后之后,家里才重新得到封赐的,也许这是她被封皇后前?”
“对!”方其梅突然激动了起来,她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己的男友,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他,“你说得对,这是扩建前的承恩公府。婉容故居是她曾祖父郭布罗长顺所建,长顺只做过驻防的将军,家世很一般,按照规矩,他家里只是普通的住宅。直到婉容被封后后,她的父亲因女上位,任职内务府大臣,被封三等承恩公,这座宅子才因此升格,建建成了国公府的。”
她再次看向前方,喃喃道,“这就是改建前的她家了……”
虽然在改建以前,婉容故居仍然算得上是一座大宅子。它仍然有东西两路,学生们看了一会儿之后,东路与前院的景象突然变暗、变淡,于是把后院西路的部分显得更亮了。西路第三进院渐渐放大,变得更加清晰,里面的人物活动就更清楚了。
片刻后,方其梅再次抓住了男友的手,激动地道:“那,那是婉容!”
没错,西路第三进院的正房窗边,坐着一个旗装的少女,她的面孔对方其梅来说颇为熟悉,它曾经出现在一些老旧的黑白照片里——正是末代皇后婉容!
江华怀抱着众所周知的小心情,进来之后选的是礼堂靠后面的座位。这时方其梅再次站起,央求道:“江华,我们换个位置吧,坐到前面去。”
就算她不说,看见她的表情,江华也在琢磨这事了。
但他却没有马上同意,而是板起一张脸,严肃地道:“你好好表现,我就答应你。”
方其梅一怔,看着他,笑了起来。她倾身上前,在江华的脸上落下一个吻,带着梅花的清香,一触即离。江华摸着自己的脸,笑了。他站起来,道:“走吧,前面去!”
“嗯!”方其梅回答得非常用力。虽然刚才得到一个吻,江华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酸溜溜的。他忍不住心想,其梅喜欢这座房子,比喜欢我还多呢……
方其梅跟江华一起换到了前面坐下,她着迷地看着院子里,少女婉若的坐卧起居,仿佛真的看着一个清朝少女一天的生活一样。
突然,他们的座位前面传来了轻微的声音:“天工社团这可真厉害,这可不是简单的事!”
“天工社团厉害?”这声音的同伴有些意外了,“这投影的确很清晰细腻,但这是计算机社团的本事吧?跟天工社团什么关系?”
“嗐,谁跟你说投影技术了!你看看这院子,里面人的生活,多真实啊!”
“是啊,跟拍电影似的……是挺真实的。”
“跟你就没话说!你以为这很容易吗?我告诉你,就我现在看到的来说,这里面的民俗生活、家庭规矩,都一点错也没有——一点错也没有!”
为了不打扰周围人,前方两人的声音很小,但说到后面这一句时,那人微微抬高了声音,额外加重了语气。
方其梅透过椅子缝隙看过去,认出了说话那人,险些叫出了声,连忙用手把嘴捂住。
江华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方其梅小声道:“历史学院江教授,跟你同姓的那位!”
江华一愣:“江教授,他怎么说?”
方其梅说:“他说这投影里的生活制度,一点错也没有!”
江华倒吸了一口凉气,略带不可思议地问道:“可是我记得,他不是专研晚清生活的吗?”
“对啊!”方其梅也是因为这个才额外留意这个教授的。
一个专研晚清生活的教授,表示这投影里的生活状态毫无错误。也就是说,天工社团把它完全还原了。这种还原靠的是什么?是扎扎实实的资料积累,是对资料的理解与分析,这才是研究文物的真正意图!
方其梅往后微仰,用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投影。
投影清晰,精致入微,人物一笑一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透过它,方其梅似乎看见了婉若天真烂漫的少女生活,又看见了隐约笼罩着的愁绪。前途未定,鸦/片战争之后,诸国入侵,帝都受到严重影响,即使是深宅少女,也多多少少会感受到那异样的气氛,体会到不安的情绪。
它就像是一场电影,如同事前宣传那样的“视觉盛宴”,它抓着场内所有的学生,让他们沉浸在这一幕幕场景里,一边看,还在一边满怀惊喜地小声讨论。
而同时,在精美的外表下,又却隐藏着更深的内涵,连资深教授也忍不住为之夸赞的真实性。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这就是天工社团联合计算机社团最近在做的事情,真是太了不起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方其梅再次后悔,之前天工社团招新的时候她为什么没去。不然,她就可以近距离接触这样的研究、这样的成就了……
方其梅只走了一会儿神,舞台上的景象突然又发生了变化。
前院后宅一致的狂喜之中,封后的旨意到达了这座宅子;接着,三等承恩公的封旨也到了。
为了符合后邸应有的模样,也为了让婉容出阁时拥有正确的礼仪规制,这座普通的宅邸要进行改建了,要改建成三等国公府、皇后故宅应有的模样。
于是,一阵忙乱中,改建工程开始了!
前方的江教授抑制不住地小声惊呼道:“什么?他们要把改建的过程也全部模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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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好冷清哦……
0318 穿越时光的投影2
江教授的判断一点错也没有。
婉容故居开始朝着承恩公府应有的规模进行扩建,但此时舞台上已经被西路第三进院占得满满当当,丝毫没有缩小的意思。
于是,投影脱出舞台,向下蔓延了下来!
所谓的扩建,并不是只把没修出来的部分修出来就完了的。原本宅邸里,很多地方也要翻新重建,建得符合后邸的规格。
婉容故居位于南锣鼓巷帽儿胡同,它在晚清时期就已经是居民聚居之处,住在这里的人非常多。
新的承恩公府要扩建,就必须往其他居民住宅征地。
这时,方其梅前面的江教授轻轻的“咝”了一声,直起身子,倾身上前,看得全神贯注。
贵族府邸扩建征地,在清朝时而有之。但是怎么征,需要一套什么样的规矩,这方面的研究很不系统。
江教授一看天工社团连这个也要重现,好奇心就起来了:他们连这个也研究出来的?怎么研究出来的?
结果这一看,他就彻底吃惊了。他是专门研究这块儿的,这方面的内容就算不系统,他也能保证,现有的内容他基本上全知道。
而现在投影呈现在他面前的内容,完全符合他知道的那些信息,一点错也没有!
这表明,天工社团展示的这部分内容,同样不是无的放矢,而是经过系统研究,总结得出的结论。
这就厉害了……一个小小的社团,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信息。
而江教授最欣赏的是,他们不仅仅只局限在“修复”上,同时还从实物反推实史,从文物中得到信息,进行研究,这才是文物修复、文物研究的正道!
江教授旁边坐着的是他的老友,数学系的一个教授。江教授看得兴起,重重一拍老友的肩膀,叫道:“好,太好了!这个天工社团是谁组建的来着?我要见见他!有气派!”
这个数学系教授比他还不闻世事,茫然地看着他,一脸不解。旁边一个学生听见了他们说话,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道:“苏进!历史学院古代史专业的苏进,是他组建这个天工社团的!”
光线从台上漫溢下来,如水一般淹过学生们的身体,向外扩散而去。
不知不觉中,之前像江华和方其梅那样,坐在后半场的人,已经全部移到了前半场了。
而现在,他们再次感叹自己的这个选择实在太对了。光线没过他们身边,景物也随之而来。那轰轰烈烈的征地,热热闹闹的改建,全部都发生在他们前边,他们好像身临其境一样!
一些学生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座位里穿梭,一时这块儿看看,一时那块儿看看,就像穿梭在一个由古代穿越时而来的宅子里似的。
江教授也忍不住采取了跟学生们同样的行动,不时停留在某个地方,细细打量。
前面是有计算机社团的学生维持秩序的,看着这情景,他们却只是微笑着看着,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江教授越看越是吃惊,他发现,不仅是大面儿上的东西,就连其中一些细节,也很值得推敲。这其中不乏跟他的研究有出入的地方,换了以前,江教授可能会把它斥之为无稽,觉得它没有道理。但现在,他却忍不住有些怀疑了——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一个专研此项三十年的老牌教授——还是京师大学的教授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怀疑,可见这次投影展示的精彩!
空间不断拓展,时间也随之流逝。
最后,整个投影几乎扩散到了整个第三礼堂的一层,把所有人全部笼罩了进去。也不知道计算机社团的学生究竟是怎么布设灯光的,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最巧妙的是,里面来来往往这么多真人,却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影响投影的效果。偶尔会遮挡的情况,很快就在轻微的波动后消失了。显然,后台有人,即时做出了调整。
承恩公府开始改建,婉容皇后出阁。
轰轰烈烈、同时也完全经得起推敲的盛大场景后,时光流逝的速度加速了。
任何华美的建筑、文物都经不起时光的摧残,更何况还是那样一个动乱年代。
在这一段时间里,天工社团并没有完全真实地呈现。至少里面曾经有过的租户之类的,在这里都完全省略了。不过,时光给这座承恩公府带来的破坏实在太明显了,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败了下去,曾经鲜艳的颜色褪去,曾经坚固的墙壁倒塌,曾经幼小的树木长大,然后枯叶满地……
学生们的兴奋渐渐跟着褪去了,年轻的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时光的残酷。联想当初的兴盛与现在的破败,他们的心情极为复杂,甚至有些低落。
“很有点意思啊。”江教授身边的那个数学教授突然说道,“这个模型做得很好。”
江教授此时的表情也非常严肃,他正在打量眼前的情景,听见老友的话,问道:“你说这是模型推演?”
“当然了!”数学教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做好模型推出来的,难道要一帧帧地做啊?给你十年,能做完不?”他又看向前方,道,“不过能推演得这么精确,这么细致,听说用时还不长,这些孩子有点厉害啊……”
旁边刚才说苏进的那个学生又插嘴道:“那当然厉害了,贺家学长不是进了天工社团?”
这个不闻世事的数学教授不知道天工社团的社长是谁,也不知道苏进是谁,倒是知道贺家的名字。他恍然大悟道:“哦……那个孩子啊,我接触过,很有天赋!对,之前听说他不务正业来着,我还觉得有些可惜。现在看起来,也没那么不务正业嘛,哈哈!”
教授们这里惊喜交加,放在学生们眼里就是震撼了。
这时,第三礼堂的门口又走进来几个学生,他们是在校园里无聊了,看到门外的宣传,走进来看看的。
他们一进门,就被漫天的投影吓住了,险些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紧接着他们就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投影吗?”
之前来的学生被他们打扰了,不耐烦地瞪向他们,比出了“安静”的手势。
新来的学生顿时噤声,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了半天,这才好奇地往前走,伸手想要触碰那些恍如真实的投影。另一个学生张大嘴,呆呆地看了半天,突然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用微信群发了出去:“你们还等什么,快来第三礼堂,牛逼大发了!”
…………
第一批来的学生完全被震撼,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更别提把这件事情通知给亲朋好友。
新来的这批学生也很震撼,但没有看见空间的扩大、时光的变迁,总算还能保持一丝镇定,光速把情景散布了出去。
被拍下的这几张照片一开始还只是在微信群里扩散,没多久,它就理所当然地被发到了学校论坛上。
即使是平安夜的今天,闲得蛋疼的宅男宅女总也是不少的。看见那几张照片,以及“不来会后悔一辈子”的强调后,他们终于行动起来,纷纷穿衣下楼。
12月底的天气异常寒冷,他们刚刚一脱离有暖气的地方,就打了个寒噤,顿时有点后悔,琢磨着要不要赶紧回去。然后其中一部分人觉得,既然出来都出来了,还是去看看吧。如果不是真的值回票价,回头就去论坛上喷他们!
于是,怀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与期待,第三礼堂门口的人流变得浓密起来,进去的人越来越多。
就像蓄力一样,当气氛与情绪累积到一定的程度,最后总会暴发出来。
很快,一段视频被发布到了学校论坛上,是之前来的一个人拍的。他只拍了个开头,就完全忘我地停了手。
但只是这个开头,以及后面的少许照片,就已经足够给学生们勾勒出一个华美而神奇的场景来了。
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竟然搞了这种大手笔?
那必须得去看看了!
九点刚过,第三礼堂门口的人流量陡然增加,没过多久,礼堂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事实上,之前来的人里,也很多人站着的,不过这会儿,他们可没办法再走动了,人挤得实在太满了!
人来得比想像中还要多,计算机社团发现情况不对,立刻联系了学校保安。
平安夜这种时候,保安处的人本来就在四处循环,接到计算机社团的通知,马上往这边加派了人手。
于是,十多分钟后,第三礼堂门口已经被封锁了起来——
抱歉,里面人已经满了,安全起见,不能再进了。
于是,后面来的那些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里面发出的一条又一条信息。
“我靠,天工社团这是拿出必杀技了啊!”
“计算机社团这是什么技术?开挂了吧?”
“强强联手,简直神!”
一个个感叹号,伴随着一张张图片,一个个短视频,不断冲击着那些没法进去的人的眼球。
无数人后悔极了——我他妈为什么就不早一点来呢?早十分钟,我也进去了啊!
0319 再来一次吧
这种类型的视觉效果,现场看和看图片看视频,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京师大学的学生们看惯了3d电影,看惯了imax,对这种事情再清楚不过了。
而越是清楚,他们就越是后悔。
这不过是一次社团活动,平安夜的社团活动。这样的活动通常都是临时的,搞了一次,很少会再搞第二次。
也就是说,错过这次机会,他们就再也看不到了。
就现在里面透出的一些信息来看,毫无疑问,这次错过会变成他们大学生涯的一次重大遗憾,简直,简直想想就让要锤胸顿足啊!
我他妈怎么就不能早十分钟来呢?
而此时,会场里面,盛宴还在继续进行。
时光的流逝,使得这座曾经华美的承恩公府变成了一座堪称鬼宅的破败之地。
这里房屋破旧、围墙倒塌,到处都覆盖着青苔落叶,不少门窗已经全掉了。
如果说它曾经是一个浓妆出嫁的绝美妇人,如今它就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老妪,随时都会倒下去死亡。
这个阶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是加快了时光流逝的速度,看着也让人挺心情低落的。
大约十分钟后,这样的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
承恩公府改建工程,开始了!
天工社团现在主要在做什么,大家从吉光榜的分数上可以略见一斑。但真正被人知道,还是那次入社考核的时候,从田鸿的嘴里听说的。
当时时间太短,田鸿只略加描述了一下,说得不算太多。
所以,这次3d投影,真正的把天工社团现在所做的事情展现在了京师大学师生们面前,让他们真正看见了,他们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里,两个社团并没有夸大什么。改建工程的主体施工是由文安组第一施工队进行的,所以,师生们可以看见,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施工操作的,主要都是穿着灰红色统一服装、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但他们也看见了这两个社团。他们看见天工社团认真地向老师傅们学习操作,看见他们以小组的方式进行独立修复,看见计算机社团跟另一些戴眼镜的设计师们认真讨论,拿出一件件新设备,应用在这座古老建筑的修葺上……
整个过程流畅而真实,一个个人在他们面前穿梭,师生们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改建到一半,工人和学生们的身影渐渐虚化、消失了,留在原地的只有这座宅子。但时间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继续向前。
虽然无人操作,但古老宅邸的修复仍然持续着。
一些人顿时明白,刚才那是当前正在进行的修复过程,而现在这个,则是之后的……算是修复计划吧。
只见时光的痕迹渐渐在它身上渐淡,小桥流水、游廊奇石一样样被重建,亭台楼阁、青瓦白墙同样旧貌换新颜。
最后,它以全新的面貌伫立在所有人面前、围绕在他们身边。现在的承恩公府,就像一个历经无数沧桑,洗尽铅华的少妇,安然美丽,却又略带怅然。
礼堂里一片安静,这不是之前那种震惊无语的安静,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他们一路看着承恩公府兴起,然后破败,然后被修复到现在这种程度。一路走来,实在有很多感慨。
这就是时间的感觉,这就是历史的感觉,这就是真正的——文物修复的感觉!
“了不起啊……”一片寂静中,江教授轻声感叹。他对身边的老友道,“天工社团了不起啊。他们走的是正确的路,而且,他们也有能力实现……”
他凝视着面前的景象,仿佛看见了这座极具历史意义的宅邸被真正修成之后的样子。没错,做了这么充足的准备,有着这么完善的计划,还拥有这么强大的施工队伍,它有什么理由修复不成功?
江教授背后,方其梅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顺着手背滑下。
江华也被投影吸引了注意力,这时猛地转头,看见女友在哭,顿时紧张起来:“小梅,你怎么了?别哭啊。”
方其梅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子,偎进他的怀里,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别理我,我不是在伤心,我很高兴。”
江华不解其意,方其梅自己却很清楚自己的感觉。
看着这座皇后故居即将被修复成功,看着它经历百余年、洗尽铅华的样子,她心里好像有一个愿望被满足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从江华的怀里挣出来,仰头看着男友,小声问道:“江华,我有一个打算……”
…………
视觉盛宴,真正的视觉盛宴,但又不仅于此。
被修葺一新的国公府在第三礼堂的大厅里停留了大约十分钟,其中春雨夏阳,秋风冬雪,经历四季轮转之后,重新化成一片纷纷大雪,消失在众人面前。
而同时,学生们的心里也像是多了什么东西一样,被充塞得满满的,直到顶部大灯亮起,表示活动正式结束,他们还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场投影放送,从头到尾那没有一句开场白,也没有一句结束语,中间更是一个字的解说也没有。但两个小时一晃眼就过去了,他们要传达的东西,也深深地传达到了所有人的心里。
江教授眯着眼睛,凝视前方半晌,突然站了起来,拍拍旁边老友的肩膀,问道:“我去后面找下人。”
那个数学系教授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我要问问看,这是模型是不是贺家做的,他又用了多久……”
两个教授唠唠叨叨地去了,但他们却没有马上见到苏进。
第三礼堂后台一片忙碌,今天这场投影放送看似简单,其实计算机社团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别的不说,要把投影放出舞台,直达整个礼堂的范围,在技术上都要解决很多问题。
而现在,放送刚一结束,好些人冲到后台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好奇地到处看。他们肚子里有一堆问题想问,还有些人重新升起了入社的冲动——都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天工社团就不打算招第二批人吗?
两个社团的学生一边忙碌着收拾,一边应对这些问题,忙得焦头烂额。
两个教授完全挤不进去,在外面看了半天,只能苦笑一声,远远离开了。
其实此时,苏进正在礼堂后面的一间休息室里,跟人打电话。
他一脸无奈地笑容,听见对面的老头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发脾气:“这种事情你都不跟我说,让我错过了!”
苏进无奈地说:“校长,这不过是一次社团活动而已,我怎么敢劳动您的大驾?”
“我不管!”钱校长竟然开始耍赖了,“平安夜这么好的时候,你们搞这么精彩的活动,竟然不请我,我生气了!”
这时候,就以苏进之沉稳,都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钱校长,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也知道今天是平安夜啊?你一个老头子用得着我来请吗?
不过他嘴上当然还是不能这么说,劝道:“您放心,我们录制了全套视频,回头您可以看……”
“看个屁!”钱校长继续耍赖,“这种东西,视频能和现场一样吗?我不管!”他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气急败坏,其实现在的他腆着个大肚子,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狡黠的坏笑。他的眼睛骨溜溜转了一下,道,“今天是平安夜,平安夜晚了就是元旦,这才是全世界的新年。怎么样,再搞个新年晚会如何?不需要你们再创新,跟这个一模一样就行!”
东西都是现成的,虽然钱校长这个要求提得非常突然,但的确不是不能完成的事。只是,苏进是这样平白吃亏的人吗?当然不是了,他在电话里轻笑了两声,爽快地道:“行啊,不过,校长,我们这套东西准备了很长时间,人力物力都消耗了不少,您看……”
钱校长盯着电脑上闪动的片段视频,看着那精彩的光影效果,道:“你们花了多少钱,拿发票来,我给报销,就当是……新年活动的费用了。”
苏进说:“这是钱的事情,还有人力……”
钱校长轻轻哼了一声,心想这个小狐狸……他脑筋正在转动,突然手边另一个电话响了起来,是必须要接的。钱校长跟苏进打了声招呼,接通了那边的电话,听了几句,突然笑了起来。
片刻后,他挂上后来的电话,拿起手机,问道:“苏进,你还在吧?”
苏进那边有点嘈杂,但还是回答得非常快:“我在。”
钱校长听见对面有个小女孩的声音,他心情极好,开玩笑地道:“苏进,年轻人悠着点,别随便搞出私生女了啊,影响不好!”
“校长你……”苏进简直有点无语了,钱校长乐得哈哈大笑,正色道,“你们付出了这么多人力,的确应该有些补偿。这样吧,我这里正好有几个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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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门了……祝我自己生日快乐!也祝大家天天快乐!
0320 真正目标
苏进快步走进了一幢居民小楼,身后跟着贺家、方劲松和郭天。
郭天这段时间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体重瘦了下去,整个人也变得精神焕发,眼睛里闪动着自信的光彩。
他看上去比前段时间健康多了。一来,是苏进的劝诫。苏地进告诉他,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不然中途倒下,想做的事情都做不成。二来,也是因为一直在承恩公府的改建施工工地,天天要跑来跑去的,自然而然不能一直宅在屋子里。
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道:“我还以为校长住的应该是别墅呢,没想到也就是这样一个居民楼啊!”
方劲松抬头看了一眼,道:“这是京师大学的老房子了,周围住的都是学校领导和老师。”
郭天回头看了一眼,道:“环境倒是挺不错的,很安静……”
平安夜,校园里有些喧哗,但走到这里时,几乎听不见了。偶尔寒风袭来,带来两三声笑语,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几个人感觉连心都沉静了下来,走进楼道,一路上了五楼的顶楼。
这座楼不高,只有五层。但看每层的楼高就知道,每家每户都是复式。这座小楼,本来也是提供给京师大学地位比较高的领导以及资深教授专家居住的。
五楼的门虚掩着,苏进敲了敲,它迅速被拉开了。
一股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些酒香。钱校长拿着一根雪茄,竟然是亲自过来开门的。他满脸红光,显然心情极好。一见苏进等人,他就把人往里让,笑呵呵地说:“快快快,进来,大家都在等你们呢。”
大家?看来不止是一个人了……
苏进想起钱校长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对客人的身份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
钱校长家是复式,楼下几乎整层都是客厅,非常宽敞。这座小楼是西式建筑,墙壁非常厚实,西边的墙上竟然还有一个壁炉,里面正熊熊燃烧着柴火。原来屋子里热量竟然不是暖气带来的,而是木柴燃烧散发的。
壁炉前方铺着一张厚实的地毯,除了钱校长以外,还坐着四个客人。大家终究还是华夏人,没有直接坐在地毯上,而是在上面摆了一张张椅子,竟然都是中式的。中式家具与西式的环境搭配,并不觉得违和,反而有一丝异样的协调。
钱校长的眼睛里闪着光,像小孩子一样略带得意地指了指这些椅子,问道:“小苏,我这家具怎么样啊?”
苏进微微一笑:“明朝式样,现代制作……现在能找到这么好的酸枝木,也不容易吧。”
钱校长一怔,接着笑了起来,他拍拍苏进的肩膀,道:“不错,一眼就看出是仿制的,眼力真的很不错啊!”
苏进的目光扫过椅子腿,道:“制作它的大师本来也留下了标记,挺显眼的,一看就知道。”
椅子只有六张,苏进这边有三个人,不够坐。两个教授主动起来,去另一边搬来了沙发,贺家等人连忙上前去帮手。
片刻后,大家分别坐下,四个学生每个人手上端了一杯热茶——上好的金峻眉,散发着怡人的茶香,使得屋子里暖意更浓了。
钱校长并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小苏,今天这场‘社团活动’,你准备了多久?”
苏进看了郭天一眼,道:“这事情是由郭天提出,由他主导完成的,天工社团在里面只起了一些辅助作用,还是由他来说吧。”
郭天平时活泼,到了校长和教授们面前就有些紧张:“这个想法很早就有了,大概三个多月前吧。”
钱校长对这个时间很敏感:“那不是天工社团刚刚建立的时候?”
郭天坦然道:“是的。”正式说起话之后,他的表现自然多了,“那时候苏进让我帮忙做个小东西,用来练手的。我随手就做了,后来被贺家学长看见,拿去做了改进。做得比我那个……好太多了。”
苏进当然记得那件事情,那套手操/他本来想得很简单,交给郭天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期待。后来贺家接手,手法之巧妙出乎苏进意料,当时他没想太多,立刻跟贺家研究讨论了起来,没想到竟然给郭天造成了一些影响……这件事,的确是他做得粗率了。
郭天的表情却很坦然:“贺家学长的想法触发了我的灵感,我一瞬间联想到了很多东西。今天我们做的这些,其实都是在贺家学长当初那个小游戏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得很好,实际上手操作之后,才发现自己啥都不会。那段时间一直在图书馆里啃资料,还问了陈教授很多问题,陈教授很耐心地给我解释……”
他站起来,向着对面一个教授用力鞠了个躬,真心实意地道,“陈教授,谢谢你!”
陈教授就是江教授的那个老友,数学系的。他猛然被郭天行礼,表情有些茫然,显然不太记得这个学生了。
他张了半天的嘴,才猛然想起来:“对了,是你!对,你那段时间天天跑来找我问问题,我还去跟别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不是咱们数学系的……对不起啊,没有马上认出你来,我有点脸盲……”
旁边几个教授都笑了起来,江教授半开玩笑地道:“这样说起来,你也算是老陈的半个徒弟了……”陈教授突然眼睛一亮,猛地打断了老友的话,盯着郭天问道:“这么说,今天晚上那个投影的推进模型,是你做的?难怪我觉得有些熟悉呢……”
郭天坦然点头道:“嗯,是我。不过单我一个人没办法完成,贺家学长,还有计算机社团的大家,都在全力协助我,帮了我很多忙。”
“没有。”贺家突然张嘴,保持着一贯地冷淡道。说完,他又像是觉得没有讲清楚一样,补充了一句,“没有很多。”
教授们一起笑了起来,江教授点头道:“嗯,框架是小郭搭起来的,那里面的内容呢?”
他的目光转到苏进身上,问道:“是你们天工社团完成的吧?”
苏进点头,道:“对,是我们。”
江教授的眼中突然掠过一抹热切,他倾身上前,焦急地问道:“这些资料,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拿到资料之后,你又研究了多久?”
苏进一一回答他的问题:“我们最近本来就在对那里进行修复,里面有很多一手资料。另外,南锣鼓巷改建组对我们的行动很是支持,提供了大量资料。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一共研究了……”他看了看方劲松,道,“两个月吧。”
江教授倒吸一口凉气,道:“两个月!两个月就能到达这样的深度?”
苏进笑道,他摇摇头道:“江教授,没您想像得那么难。承恩公府修于晚清年间,不是晚宋晚明。从它改建到现在,总共存在不到一百年时间,很多资料相对还是比较好找的。而且,南锣鼓巷改建组前期做了很多工作,收集的资料比较齐全,给了我们很大帮助。”
话虽这样说,就算资料全部摆在面前,要把资料转成研究成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今天晚上两社团联合放送的这个投影,如果把它转化成论文,写个十篇八篇的绝对不是问题!
江教授问道:“你打算把它们写成论文吗?我可以帮你做推荐。”
江教授在晚清研究方面地位非常高,他这句话份量可是很重的。
令人意外的是,苏进却摇了摇头,道:“还不是时候。”他说得非常坦诚,“把它化成虚拟形象,看个热闹还好,写成论文的话,就有很多细节还不够充分了。”
“怎么会?细节部分明明也很细致啊!”另一个姓王的教授叫了起来,他的主研方向是民国,跟江教授的研究方向有一定的关联性。今天他也去看了现场,两边人马正好在外面碰上,打电话给钱校长跟苏进约好之后,就一起来了这里。
苏进摇头道:“那是因为投影效果有限,很多细节还是比较模糊的。而且,中间过程进展得比较快,一些东西会被模糊化。如果您直接看我们电脑上的模拟结果,放慢速度的话,您就会发现了。”
听见苏进的话,江教授细细琢磨了起来,点头道:“也是,的确有些含糊的地方,当时没太注意……”
王教授性子更急一点,立刻打断他叫道:“电脑上的模拟结果?带来了吗?看看看看!”
郭天是随身带了笔记本过来的,他立刻点头,坐直身体,拉过电脑开始开机。没一会儿,画面呈现,几个教授头并头地挤在一起看了起来。
除了陈教授以外,另外三个教授都是历史系的,自己看都能看出很多东西来,根本不需要苏进讲解。他们很快沉迷了进去,一边看,一边热烈地讨论着。
这个地方是有根据的,那个地方值得商榷,还有这里没表现出来,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另一边,钱校长跟苏进肩并肩站在旁边,老头子斜睨了苏进一眼,抽了口雪茄:“准备得挺充分的啊。”
苏进笑着说:“校长垂召,怎么能不尽心竭力?”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时候谁看了都会发现,这些教授,正是他今晚活动的目标之一!
0321 互利互惠
钱校长重重地哼了一声,心里很不爽。
之前苏进向他讨报酬,正好另一边教授们打电话过来。钱校长一合计,这不是正好的吗?可以解决教授的问题,也可以应付苏进要的报酬!
当时他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自己一箭双雕,简直机智。
结果现在一看,他马上发现了。什么啊,这都是苏进设计好了的!
钱校长皱着眉,警告苏进:“学校的教授都是宝贝,可不能累着他们了!”
苏进笑了笑,回答得婉转又狡猾:“当然,一切纯凭教授们的意愿。”
“你这个小狐狸……”钱校长不满地撇着嘴,真拿苏进一点办法也没有。
笔记本电脑上播放的是承恩公府变迁史的原始文件,虽然只是2d平面的,但细节部分的确比投影更加细致充分——再怎么改进,3d投影在技术上始终还是有有些限制。
教授们一边看一边讨论,一小时后才看了五分之一的内容。他们到这里时已经十点多了,这一来,时间都快到十二点的子夜了。
钱校长说:“行了,饭要一天天地吃,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他强调了两遍,教授们这才依依不舍地让郭天把软件关上了。
这时,江教授猛地站起来,走到苏进面前,问道:“小苏,我想请你帮个忙。”
钱校长在旁边叹了口气,他刚才就看出来了,这就是苏进下的钩子。而现在,铒实在太香了,教授们已经上钩了!
苏进果然笑了笑,谦和地道:“江教授您别客气,有事请说。”
江教授指了指电脑那边,问道:“你们天工社团的这个项目,我们可以加入吗?”
苏进道:“您的意思是……”
江教授道:“今天晚上我们看出了你的思路,你做得非常好!文物文物,既然叫了这个名字,难道就只有艺术价值和金钱价值吗?当然不是!文物,当然是要有文化价值的!”
壁炉的火光下,他的脸色越发显得红润,声音提得极高,表情有些亢奋,“这样一座承恩公府,还有你得到的这些史料,活生生地给我们揭示了清朝末年,普通人以及贵族们生活的情况!这是很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它反映了很多东西,是很值得研究的。我想带着我的研究团队,跟你们一起工作。你放心,项目资金和署名权,该有的,都不会少了你们的!”
王教授和另一位姓许的教授都有同样的想法,只是被老江抢先了而已。他们纷纷点头,连声道:“我这边也有课题,跟老江的不冲突。我们也想加入!”
苏进笑着环视三个教授,坦然道:“老实说,今天晚上的演出,本来也是为各位准备的。就算各位今晚没有去第三礼堂看表演,我们也会专门请你们过来。”
江教授顿时恍然大悟,跟另外两个教授对视一眼之后,笑了起来:“原来我们是跳了你的坑了!”
王教授连连摇头:“这怎么说是跳坑呢,互利互惠,互利互惠!哈哈哈哈!”
这时,几位教授同时在心里感叹苏进的“野心”,或者不说是野心,而是他的确拥有长远眼光。
他带着天工社团搞文物修复,这是实践。而所有的实践,最终都是要化为理论的。而搞理论研究,还有谁比京师大学的这些教授们来得更专业呢?
更何况,苏进本来就是京师大学的学生,京师大学作为全华夏一流的高等院校,这方面的研究力量极为强大,正好可以对口!
一边需要将实践结果化为理论,一边需要实践结果来提供信息与结果,可不是像王教授说的这样,是实打实的互惠互利之举呢?
两边这一说通,顿时其乐融融。苏进拿出新的态度,跟教授们商量了起来。
承恩公府现在正在改建过程中,课题组如果进驻,肯定不能影响到施工组。而有些东西,必须要实地考察才能看清全部。
所以,课题组怎么安排,信息怎么提供,这都得提前规划好。
苏进是早就做熟了这方面工作的,事前也跟方劲松沟通过,到时候也会由方劲松跟教授们联系,进行具体的安排。
明明已经将是子夜,两边却像是忘记了时间似的,聊得热火朝天。
钱校长在一边看着,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的笑容越咧越大,简直像是要盛不下一样。
他心里非常感慨。最早去联系石家,把他们请到京师大学来开设文物修复专业时,其中一个主要原因不就是这个?
理论必须要靠实践来支撑,实践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文物。
结果没预料到传统修复家族与现代的隔阂,不仅没出什么真正的实践结果,反而把校园搞得乌烟瘴气。
天工社团起来,钱校长是很高兴,也做了一些扶持的工作。但他当时心里想的是,这毕竟只是一个学生社团,人还不多。虽然潜力非常雄厚,但真正要把潜力化成实力,还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必须耐心才行。
毕竟,文物修复是一项长时间的工作,要把修复好的文物化成研究信息,也得足够的累积才行。必须得耐心点,慢慢等天工社团成长。
结果他没想到,天工社团竟然成长得这么快,回报得这么快!
不过一个月时间,他们就拿出了这么一整套东西,吸引了三个实力教授的注意。
眼看着两边将要联合工作,钱校长嘴上在埋怨苏进的“滑头”,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没错,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一声又一声的闷响接连传来,震得玻璃传来嗡嗡的声音。
苏进和教授们的对话被打断,转头一看,发现黑暗的天空出现了一道又一道华彩——放烟火了!
同时,客厅里的座钟开始鸣响,厚重的声音几乎掩盖了窗外的爆鸣。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十二点整了!
苏进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站起身道:“抱歉,接下来的细节我们慢慢再商量,我先去……”
他话还没说完,几个教授一起会意地笑了起来,摆手道:“去吧去吧,年轻人,当然有年轻人的事情!”
苏进想要解释,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这个热融融的房间。
苏进要走,方劲松他们当然也不会再留,跟在他后面一起离开了。郭天临走的时候,陈教授一拍他的肩膀,道:“周一下午放学,到我办公室去,我在那里等你。”
郭天的眼睛顿时一亮。这是要开小灶啊!计算机跟数学从来不分家,陈教授手里随便透点东西,就足够他消化的了!他马上振奋起来,挺直背,大声道:“谢谢陈教授,我一定准时到!”
年轻人们全部都离开了,钱校长看着他们的背影,颇为感慨地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
几位教授仔细回味着刚才跟苏进以及方劲松的对话,深有感触地道:“是啊,看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不抓紧也不行了啊……”
几个人相视一笑,话虽这样说,此刻他们的心里却充满了干劲。
对于一个研究者来说,还有什么比足够的、全新的、有效的研究资料来得更让人兴奋呢?
江教授摩拳擦掌地道:“我不等了,我明天就先去帽儿胡同实地看看!”
另两名教授也跟着点头:“不错,我们也是这样打算的!”
…………
苏进出了校长家的小楼就开始跑,郭天等人跟在他后面,跑了两步,贺家就停了下来,道:“不用追了,跟不上了。”
果然,三人刚停下来不久,苏进的背影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郭天惊道:“他这什么速度?真看不出来,文文弱弱的样子……”
贺家和方劲松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这段时间他们可是感受得非常深刻,苏进的意志力很强不说,体力和精力也都非常强大。很多时候,他们都快累趴了,看见他还精力充沛,一副可以再熬三个日夜的模样。
他每天那么忙,天工社团的成员们都知道,苏进除了忙承恩公府的事情,还同时有好几件事情在做。但大家从来都没看见他脸上出现哪怕一抹倦色。
当然,这跟他的时间管理关系也很大。
除了少数时候,他从来不让他们熬夜工作。而且据了解,他每天早上都会到固定的地方去锻炼,风雨无阻……渐渐的,不光是徐英,天工社团所有老成员都有了这样的习惯。他们非常清楚,充沛的精力、清晰的头脑、强健的体力,都是一个文物修复者应该具备的素质,才能保证他们长时间准确地工作……
渐渐的,这样的习惯不仅他们养成了,也逐渐影响了新进的那些学生们……现在的他们,精气神跟刚入社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苏进快步跑到名人广场,目光一转,看见了李白雕像下面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谢幼灵牵着柳萱的手,两人一起回头,同样的笑靥如花。
谢幼灵摇了摇手,笑着说:“我说吧,哥哥一定不会失约的,他一定会来的!”
“轰!”又一朵烟花冲上天空,炸成七彩的颜色,定格数秒后,落了下来。
彩色的焰火配着面前两人明亮的笑容,以及周围喧闹的环境,让苏进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跑到两人面前,此时,又一个烟花炸响,无数金色的星点落了下来,仿佛一场盛大的流星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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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感动了!!
感谢大家对我的祝福!
感谢fatfox911(10000)、王鋅(1000)、痴狂的原(500)、fou4v、weidous(50000)、书中半日闲(1000)、猫顺顺毛@百度(3000)、君酒囚(1000)、末日云游(5000)、什锦(5000)、焦窗夜雨(500)、灵寂天尊(10000)的生日祝福,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yetalpha的天天支持!!
也祝大家每年每月每天,都能幸福快乐~
我一定会争取把书写得更好!
顺带一提,今天的美国大选好刺激啊……想照这样写选秀了……
0322 留票
平安夜这场演出在学校论坛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它的余波还继续向外扩散,传到了微博上。
3d投影放送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沉迷在这奇异的景象中,但还有一部分人没有忘记打开手机,录下眼前华美的景象。
平安夜投影前后总共两个小时,手机没办法完全拍摄下来。而后面投影从舞台扩展到礼堂里,人人身临其境,更没办法拍到全貌了。
于是,出现在网上的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完全没办法呈现当时观众们心里的震撼之情,但就这点东西以及一些照片,就足以引起轰动了。
先是京师大学自己的学生发了微博,微博内容得意极了:“没想到吧,单身狗也有福利!”
几张照片一配上去,就引来了无数本校学生回复或者转发。
当时在现场的学生一边得意自己的明智,一边盛赞当时的现场效果,绝对是“全年最佳”,“完爆各种美国大片”。
另一些人则哀声叹气,表示自己都已经到了第三礼堂门口了,还迟了一步没能进去。
下面还有情侣档对po主的话表示反驳,表示自己是两个人一起进去看节目的,爽毙了,女朋友出来抱着他一个劲儿亲,说他选得太棒,简直英明神武。
赤裸裸的炫耀,当然引来了一大片fff团。
这么一致的态度引来了一些学校以外的人的好奇,他们纷纷点开大图和视频看,这一看就惊了。
“这是你们学校的社团活动?”
“对,两个社团联合的,牛逼吧?”
“求全景!”
但没人有全景,当时情况太特殊了,除非一开始就有准备,选定了地点全程拍摄,否则基本上不可能拍出全貌。
这简直太遗憾了,这些人只能就着现有的一点图片和视频,反复细看。然后一些技术流开始扒里面的细节了。
他们第一个发现的是京大计算机社团在投影里呈现出来的技术。从舞台到整个礼堂,这灯是怎么打的?怎么不会被人遮住?一片雪花、一根绿草也能呈现,这种细节可不是普通的3d投影能够达到的,难道京大计算机社团牛逼到连硬件都能更新?
毕竟现在时代特殊,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投影的内容。
百年承恩公府,从扩建到改建,时光的变迁在短暂的视频里表露无遗。这拍的是哪里?是真实存在的建筑吗?
没过多久,承恩公府的名称、历史、视频里展现出来的种种细节都被不同的人说了出来,这里面很多东西是昨天观看现场的人都不知道的,他们看着这些“科普”,对照昨天看到的内容,心里隐约残留的感慨突然间更深刻了。
事件持续发酵,圣诞节这天正好是星期天,还是有人不管休息不休息,打电话到了京师大学历史学院。
办公室里的值班人员被无数电话狂轰乱炸,完全懵逼了。
打来电话的什么类型的都有,有的是其他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来问承恩公府的事情的;有的是一些大中小型厂商的代表,来询问这项投影技术的。
询问也好、合作邀请也好,各种各样的信息狂涌而来,办公室值班人员昨天晚上睡得早,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都快被电话问哭了,只能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留下对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保证回头一个个打回去。这样的电话轰炸一直到下午才暂时停止,值班人员说得口干舌燥,声音都哑了。他勉强清了清嗓子,拿起电话翻到号码,苦着脸打出去道:“校长……”
…………
这一天,苏进的电话也没有停过。
不熟悉这块的人只能找京师大学问话,而另一些人一看,就知道这场盛大投影放送背后的主导者是谁,于是直接找到了苏进头上。
文安组、南锣鼓巷改建组、平天机械……几乎所有跟苏进联系比较紧密的组织,全部给他打了电话。尤其是文安组,下面几个独立部门,还是分别联系过来的。
骆恒快被气死了,他隔着电话就对苏进一通大骂:“大苏啊,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骆恒对苏进的称呼很有意思,一开始叫小苏,一段时间后,变成了直呼其名。又过了一阵子,他可能觉得直接叫名字不够亲热,但那个“小”字实在叫不出口,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大苏”,也代表了他心里不自觉出现的对苏进的定位吧……
骆恒怨气冲天,声音都比平时提高了不止一个八度,“我们这可是天天见,就算不见面也要打电话的。这种好事,你竟然不叫我,让我硬生生错过了现场?妈的,现在连视频都看不全,你对得起我吗你!”
苏进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这样的轰动,他清了清嗓子,开玩笑道:“平安夜,我怎么知道你跟嫂子有没有什么约会,我怎么敢打扰你?”
骆恒断然道:“不要虚言狡辩!打扰不打扰什么的,你就不能打个电话问下我?你纯粹就是忘了!负心汉,王八蛋!”
苏进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哈哈哈,好吧,那我问下你,12月31号晚上,你有空吗?”
骆恒马上就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元旦前晚上,你还要这样搞一次?”
苏进“嗯”了一声,道:“钱校长让我们照这样再搞一次新年晚会,所以你不用担心错过了。”
骆恒先是片刻沉默,仿佛在想什么,但没一会儿,他又吵了起来:“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掩盖你负心的事实!总之,平安夜你没有通知我,就是事实!”
苏进笑着说:“好好好,是我错。你想要什么补偿,直说就是。”
骆恒的小心思被他看出来,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直言道:“新年晚会的票,给我多留几张。”
苏进立刻意识到了:“你是说,你还要带……”
骆恒坦然道:“是的,这是个好机会。还有什么东西比现场看更有力量?而且,这也是父们技术实力的展示!”
苏进若有所思地道:“既然这样,那有些地方就要做一些改动了……”
今天是12月25日,离新年晚会只有不到一个星期,骆恒关心地问道:“来得及吗?”
苏进半开玩笑地道:“就算来不及,也得把事情办成啊。”
骆恒微微一怔,心里流动着暖意。他正下脸色,郑重地道:“多谢你了!”
苏进轻轻的笑声传来:“有什么好谢的,这本来也是我的愿望。”
这一天,类似骆恒这样的电话不少,大部分都是抱怨苏进没通知,没让他们看成现场的。其实这里面有些人不是太熟……譬如文安组大组长杜维,以前连面都没有见过。但他们也理直气壮地打了电话过来。
幸好钱校长强迫苏进要承办新年晚会,不然他真的还很不好交待。
接完这些电话,苏进心里也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他站在承恩公府的一棵树下,抬头凝思了很久,转过身,找到郭天,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
再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工作引起别人的重视更让人高兴的了,郭天兴奋地道:“太好了!”
苏进郑重地道:“不过也因为这个,下一次展示,要进行一些改动……”
他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给郭天听,问道:“一个星期,这样可以做到吗?”
郭天皱着眉头,眼中亮光闪闪,最后断然道:“可以!就算熬通宵,也必须完成!”
…………
接下来几天,苏进这边带着团队修改方案,准备新年晚会。时间太紧,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同时,平安夜投影的事情在校园里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几乎人人都在讨论。
被当晚在现场的人一宣传,无数学生擂胸顿足,后悔当夜安排了其他活动,错过了这次好机会。
不久,论坛上兴起了一个请愿投票,要求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重开这次活动。他们表示,收费重开也可以,他们愿意买票入场!
参与投票的人很快就从数十到了数百,又到了数千。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一个人回复,投票的人却已经热情讨论起来了,卖票的话,多少钱比较合适。看这么一场表演,你愿意为它花多少钱?
讨论到最高潮的时候,学校终于发出了通知,京师大学2017年的新年晚会,将邀请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共同主办。原先每年一度的常规晚会,则会推迟一天,为这次新年晚会让路。
常规晚会为临时晚会让路?
还是以学校的名义发出通知的?
这两点,都可以看出学校对平安夜投影的看重。
同时,通知也道明了此次新年晚会的地点——
京师大学中央体育场!
这可是能够容纳三万人的中大型体育场,也是京师大学最著名的建筑之一。
它的占地面积非常广,足有120多亩,经常会有一些国际国内的著名赛事,到这里来租用场地。
而京师大学包括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在内,学生总数约有三万余人。
学校把晚会地点放在这里,就是准备接纳所有学生共同前来观看的!
0323 抢票
像京师大学这样的大型高校,类似这样全校性质的集体活动并不多。
大部分时候,学校内部的活动都是以下属学院或者系别的规模来举行,学校的礼堂足以容纳。
而这一次,学校拿出了中央体育场,供给两个社团的联合活动,既可以看出学校对这次活动的重视,也能够看出他们的信心。
不然,万一到时候没人来,这么大个场子稀稀落落的,多难看啊。
不过,这么大场活动要准备起来,不光是人来齐了就行了。安全、通行,各方面的问题都要考虑得更周全一些。
所以,学校一开始就按照学生的人头,发放了入场券……
学校活动也需要门票,这可真是少见的事情。
入场券是电子门票,学生们可以直接去学校网站上领取。到时候,学生们按照入场券上的约定的座位地场入座,不能随意走动。
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学生们非常兴奋,有一些特别期待的,第一时间准备去领票。结果他们发现,学校网站竟然非常难得的出现了卡顿现象,没过一会儿,竟然找不到服务器了!
京师大学人才济济,他们一直都很注重网站建设,服务器也好,网页本身的优化也好,都做得非常出色。就学生们的记忆来说,他们上网站上论坛,从来没有卡过。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没多久,网站服务器恢复了正常,可以正常领票了。
这时候,一些比较机敏的学生发现,这么一会儿功夫,学校网站竟然从外网转成了内网!也就是说,网站限制了对外的ip,只有学校内部的人能上,外面的人进不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京师大学向来以开放为校风,怎么突然自我封闭了起来?
渐渐的,他们听到消息,这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京师大学新年晚会的事情被公布出去了,于是,一群外校的、甚至不是大学生的人也跑过来抢票,一瞬间来的人太多,把学校网站给挤垮了……
校网站及时采取了应对措施,禁止了校外ip,这才让网站恢复。但三万张票里,已经有两千多张被外面的人抢走了。
一听说这事,好多学生就急了。
学校内部的活动,怎么能让外人来抢票?
不行不行,之前领的票不算数,重来重来!
很多学生在讨论区或者论坛里留言,强烈呼吁重新领票,前面领过的票数废止。
结果没多久,学校又发出了通知。通知表示,为了公平起见,领完的票不予作废,想领的学生可以抓紧时间。
同时,学校网站的对外封闭只会维持一天时间,一天过后,网站将会重新对外开放,外面的人同样也可以再次过来领票。
这一来,学生们立刻就炸了。
老实说,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对这件事情上心的。京师大学的新年活动什么的,从来不强制所有学生参加,如果有别的安排,他们可以不来。
所以,不少学生一早就把那天安排好了,有的要趁元旦放假回家,有的要去约会,有的冲着三倍工资要去打工……做什么的都有。
但他们可以选择不去,不代表他们愿意让自己的参与资格被别人顶替了!
学生们一呼朋唤友,另一些学生立刻行动起来,校网站新年晚会的门票像雪花一样飞了出去,没多久,三万变两万,两万变一万,短短一天时间,就被领得差不多了。
当然,这也是一次极好的宣传,这样一来,学校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场晚会,知道了它有多受欢迎。于是,一些本来没兴趣的学生也产生了兴趣,决定到时候去看看了。
一天后,京师大学网站重新对外开放,仅余的两千多张门票瞬间被一扫而空。
借着架空庭园的声势,这件事情在微博上的转发已经达到了十万有余,就算只有帝都的能来,两千多张也不可能满足好奇者的需求。
京师大学网站关闭的这一天时间里,抢到票的那两千多人在微博上得意洋洋地炫耀,引得另一帮人又羡慕,又好奇。剩下这两千多张门票肯定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剩下没抢到票的只能在微博上嚷嚷,甚至还有些人跑到了领票页面的讨论区里,抗议京师大学不公平,竟然关闭网站,不让外面的人进来领票。
这让京师大学的学生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们纷纷在各处跟这些人论战了起来。
本来就是我们学校的活动,不拒绝你们参加就已经不错了, 怎么,还想要跟本校学生一样的待遇?脸皮是什么做成的啊?还不拿针扎扎看能扎穿不?
这件事上面,当然是京师大学本校的学生更站道理,校外人员论战不过,于是开起了悬赏。
校方不拒绝校外成员参加,就代表这项活动是公开的,这样说起来的话……你们的票,卖不卖啊?我们可以出高价买啊!
于是在短短的时间里,一个奇异的状况发生了。一场大学的校内活动,竟然有了高价票,有了黄牛票!
有一些学生对此的兴趣本来就不是太浓,只是抱着“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的想法才去抢票的。他们被高价利诱,马上就动摇了。渐渐的,又有了两千多张票被转让了出去。
拿着几百块钱,心里正在得意的这些学生,当然不知道自己错过的究竟是什么……
更热闹的则是校长办公室的电话,连续几天都没有停下来过,秦助理忙不过来,有时候钱校长甚至还要自己接电话。
就像文安组那些人一样,不少兄弟学校或者关联机构的成员对他们的新年晚会产生了兴趣,想走后门要几张门票。
当然,被骚扰的不止钱校长一个人,学校其他的领导和老师这段时间也没清净到哪里去。
时间一步步向前走,很快就到了新年晚会面前。
12月30日这一天,京师大学中央体育场就被临时关闭了。里面不断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听得路过的人都心里痒痒的。
他们小声讨论着:“听上去动静很大啊……听说这次的表演跟平安夜那场又不一样了。”
“就算照着平安夜那场重来一次,不,重来十次,我觉得我也看不厌!”这是那天晚上去过现场的。
“不知道明天晚上的晚会是什么样的,真期待啊……”最后,所有议论的人都会这样的表示。
相比起校园里的热火朝天,文修专业内部的气氛仍然非常低迷——从蒋志新离开之后,他们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了。
这次的新年活动,门票发放是针对全校的,当然也包括了他们文修专业。
但文修专业的老师们一开始就说明了,所有的老师和学生,全部都不许去参加这个活动。凡是有被发现的,一律都要被开除出去。
所以,最后全校剩下被抢走的那两张多张门票里,有一千多张都是文修专业剩下来的。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么听话。
蒋志新等五个人离开文修专业,石家竟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这大大动摇了老师们在学生心里的威信。
于是,还有一些学生偷偷摸摸地去领了票,打算到时候偷偷摸摸地去看一看。
到时候场上这么多人,三万多呢,怎么会那么倒霉就被发现了?
而且,就算被发现了又怎么样,徐英他们这些新人都能混得风声水起的,到时候离开文修专业,转投天工社团……还不是一样可以?
天黑又天亮,然后渐渐的,暮色再次降临。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六点半不到,天色已经黑了,越发衬得中央体育场一带灯火通明,强烈的灯光向着四面八方投射下来,照亮了周围一股股向着体育场大门汇集的人流。
方其梅一早就来了,拉着男友江华一起,到了体育场门口。
平安夜看了两大社团的联合投影放送之后,方其梅就有一股冲动,想要再去问问情况,看看能不能加入天工社团。
结果这一个星期,天工社团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下课就在学校里找不到他们了。后来方其梅才知道,新年夜他们还有新的演出,最近一段应该在忙那边的工作。
走到体育场门口,方其梅的心情非常激动,她拿着手机,上面的二维码早就已经调出来了,只需要在门口一刷,确认之后就能进去。
入口前面排起了长龙,还用了蛇形栏,把队伍绕成一圈圈的。可以看出来,队伍里有不少一看就不是学生的人,应该是校外抢到票的。
江华环视四周,对女友道:“学校真的很重视这次活动啊,你看,人手不够,连老师也出来维持秩序了。”
方其梅也注意到了,她点头说:“不过,这次晚会,也值得他们这样的投入!”
她头一转,突然看见另一边驶来了一辆车,意外地问道:“那是什么?”
江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意外极了:“那是……电视台的摄影车!哪个电视台的?”
这时,周围好些人认出了摄影车上的标志,一起叫道:“天空电视台!”
天空电视台,是宣辉娱乐集团下属的卫星电视台,全国排名第三,正是柳萱她爸名下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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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灵寂天尊(10000)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yetalpha的天天支持!!
0324 远道而来
这时,苏进正在后台,跟着计算机社团和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一起,进行最后的调试。
他对这套系统的软件硬件都不熟,但说到里面的内容,就真只能问他了。
后台有个屏幕墙,苏进正在观察屏幕墙里的图像,不时回答技术人员的问题,或者指出某个细节,让技术人员进行调整。
他接到了外面传来的通知,转头问柳萱:“这是你联系的吗?”
柳萱正指挥校网站的摄影师,让他拍下后台忙碌的场景,这时嫣然一笑道:“我只是跟爸爸提了一句,后面都没管了。我也没多余的入场券给他们啊。”
苏进只是笑笑,没有多问。
到现在为止,柳萱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对天工社团是不利的。关于宣传营销方面的东西,她仿佛有一种天生的触觉。最关键的是,她一路跟着天工社团以及苏进走过来,非常明白他们需要的是什么,做事从不会越界。这也是苏进放心她的主要原因。
很快,苏进的电话就接连响了起来。文安组、改建组等地方都派了人过来,苏进表示自己正在后台跟进最后的设置,不能去接待他们,非常抱歉。各方都表示理解,并没有强求。
整个过程里,柳萱都在以奇异的目光看着他。
他知道他拒绝的是谁吗?文安组是国安局下面的直属文物管理机构,随时有可能升格成国家文物局,到时候,他们就是国务院下属的部级单位了。而文安组大组长杜维,仍然会统管文物局,成为省部级官员。
不光是杜维,柳萱刚才听见了,打电话来的还有改建组。
改建组虽然是个临时机构,但是直属国务院,可见国家对这个项目的重视。苏进现在在里面已经有了一定的介入,如果能趁这个机会介入得更深,无论是短期利益还是长期的名望履历,都会是非常丰厚的收获。
但文安组也好,改建组也好,他都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专心地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工作。
柳萱站在摄影师后面,透过他的肩膀看着苏进,看着他专注的表情,听着时不时传来的轻声对话,声音清朗,语气温和却利落,如夏日的一阵疾风,让人身心都觉得舒爽起来了。
柳萱看着他,微笑了起来。正是会这样做的苏进,才是她认识的、喜欢的那个苏进……不是吗?
一切基本上都已经在事前准备好,苏进他们现在在做的,只是最后的调试而已。
郭天坐在主屏幕旁边,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对苏进道:“时间还是紧了点,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如果再有下一次展示的话,肯定还会比这更好!”
苏进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向外看了一眼,微笑着点头道:“这种事情是没有止境的,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而且,你放心吧,下一次展示,肯定还会再有的!”
这时,计算机社团安排的导播突然转头,向他们打了个手势说:“还有五分钟。”
郭天匆匆在键盘上敲了两下,对他比了个大拇指道:“已经准备好了。”
导播转回头去,透过耳麦向另一边宣布道:“已经准备好,开始倒数!”
…………
新年晚会定于12月31日晚七点开始,此时,天已经全黑,体育场上方所有的灯全部打开,照得周围一片雪亮。
可以容纳三万人的座位上,非常难得的坐无虚席——几乎所有领到票的人都到了。
这是连钱校长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学校人员总数三万,这还是加上了研究生和博士生的。这些人里,有早就买好了票,要赶回家过节或者外出旅游的,有对这样的活动一点也不感兴趣的。
学校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大型活动,如果不是强制必须要参加的话,三万座位里能有一半的坐满,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而今天,三万座席满满当当,固然还有六千多的票是被校外人领去的,但剩下两万多学生能全部被吸引过来,也是非常难能可贵了!
现在,三万人全部入场,体育场外面还聚集着一些。
其中一些是错过了领票的校内学生。他们抱怨连天,觉得这样的活动本来就不应该对校外人开放。这样的人不多,这样的话也早就出现在学校论坛上过了。没多少人响应他们。大家的意见都是,谁让你们慢吞吞的不重视呢?一天的网站封锁,校内的学生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你们自己不抓紧机会,现在跑来怨谁?
还有一部分,是架空庭园的忠实玩家,他们没能抢到票,后面也没得到出让的。
他们非常喜欢架空庭园这款游戏,越玩越觉得,里面包含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都太高了。京师大学这次新年晚会,竟然也是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联合举办的,两强联合,又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他们期待极了,即使没拿到票,也跑了过来,想要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进去。这其中,甚至还有一些不在帝都,从其它郊县甚至其它城市跑来的。
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他背着一个大帆布包,站在体育场外面的石墩旁边,表情非常遗憾。
旁边有人注意他很久了。这个年轻人五点多就到这里来了,凡是看见有戴京师大学校徽的,就要上去问问他们能不能转让门票,他可以高价收取。他保证,自己不是倒票的,是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千里迢迢从别的城市过来的,就想亲眼看一看这场新年晚会的盛景。
他运气不好,问了两个小时,没遇到一个愿意转让的学生。他出价越来越高,很快从三位数上了四位数。但这不仅没有效果,反而起了一些反作用……最后半小时,保安专门过来赶他了,觉得他是个骗子。最后他出示了自己的学生证,才得已脱身。
现在已经入场完毕,这个年轻人没有了任何机会,他深深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把背包放到旁边,呆呆地看着一墙之隔的体育场。
“小伙子,你打哪来的啊?很想进去吗?”
年轻人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老头子。这老头子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全白,脸上满是皱纹,具体岁数却看不出来,因为他一双眼睛神光内蕴,看着非常年轻。
年轻人点点头,叹了口气:“再想进去又怎么样?运气不好,拿不到票啊。”
老头子打量着手上的一本证件,道:“江岭大学,谢石磊。盘木大学在华夏中部偏西边吧,离帝都可不近。”
年轻人一怔,这才看见老头子手上拿着的,正是他的学生证!他往身上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学生证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是刚才拿给保安看的时候,没放好弄丢了?但是他记得,他明明好好收着了啊?
他疑惑地看了老头子一眼,站起来道:“是,我是江岭大学的学生,坐火车过来的。”
老头子上下打量着他,把证件丢还给他,背着手沿着体育场前方的道路行走,问道:“你是专门过来看热闹的?”
不知不觉中,谢石磊已经站了起来,背着背包跟在老头子身后,回答他的问题:“不,我是江岭大学盘木社团的,盘木社团也是一个文物修复社团。我在网上跟天工社团社长苏进同学神交已久,听说他们举办了这个活动,很想亲眼目睹一番,于是向学校请假赶过来了。”
老头子回身,又打量了他一下:“喜欢文物修复?”
谢石磊点头,非常肯定地说:“是,非常喜欢,打算一辈子都做这个!”
老头子悠悠地说:“一辈子?小子,现在说这话也太早了点,一辈子可长得很哪。”
谢石磊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却仿佛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老头子没听见回话,转头一看,正好看见他的笑容。他沉默片刻,啧啧两声,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他突然站定脚步,回身道,“老头子我还有一张多余的票,这样吧,你帮我个忙,我带你进去,怎么样?”
谢石磊眼睛顿时一亮,毫不犹豫地道:“行,什么忙,您尽管说!”
老头子似乎有些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突然一探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
他把那东西递到谢石磊面前,轻哼了一声,道:“这玩意,你帮我弄弄。弄好了,我就带你进去。”
这老头子一看就是很老派的那种人,身上穿着中式的短打布衫,料子很粗,他却穿得非常自在。
所以,现在谢石磊一看见他手上的东西,顿时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他从怀中口袋里掏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手机,还是一款相当先进的智能机!
这手机被递到谢石磊面前时,屏幕已经被划开了,显示出上面老头子需要求助的内容。
谢石磊看见那熟悉的画面,失声叫道:“架空庭园?”
老头子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自己的脸,又哼了一声,说:“对,这个注册登录什么的,我搞不懂,你帮我弄弄。”
谢石磊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感叹道:“老先生,您可真时髦啊……”
0325 为他而来
谢石磊直到进入体育场,都还有点不可置信的感觉。
老头子拿着手机,皱着眉在玩游戏,一副“这什么鬼东西”的表情,却从头到尾都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
谢石磊惊讶的当然不是老头子用智能机、玩手机游戏这件事情。现在时髦的爷爷奶奶多了,与时共进用一下手机又怎么了?
他惊讶的是刚才进场时,得知的老头子的身份。
他原以为这老头子是学校老师之类的——看年纪,还有可能是返聘回来的,没想到他竟然是京师大学在校的学生,学的还是化学!
这真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
谢石磊很想问问这老头子——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张万生——的年龄,但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了下来。萍水相逢,对方还算帮了他的忙,这样的问题太冒昧了。
老头子的位置很不错,在主席台旁边,正对着最大的那块显示屏。
谢石磊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就被显示屏上的内容吸引了过去,忘记了这位“老同学”的事情。
京师大学中央体育场是学校三座体育场里最大的,整体呈现椭圆形,有点古罗马斗兽场的感觉,顶棚可以开合,露天室内两用,不受天气影响。
今天运气不错,虽然很寒冷,但却是个大晴天。腊月初三的月钩弯弯地斜挂在天空上,漫天的星辰仿佛无数碎钻,像是随时要洒落下来一般。
这么大的体育场,平时就很壮观了,今天正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嚣。
来这里的多半都是大学生,还算遵守秩序。他们坐得满满的,这么多人,感觉连寒气都被冲淡了,向上腾着一股热腾腾的气流。
体育场正中央的上方,有一圈巨大的显示屏,呈360度环绕,保证每个角落的人都能看得见。
现在,巨大的显示屏上正展示着一件件文物,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谢石磊本来就极爱这个,他所在的位置又是看得最清楚的。一时间,他紧盯着屏幕,浑然忘我。
谢石磊首先看见的是一块怀表。一块银质,因为保存不善,上面覆满了黑锈的怀表。
它缓缓转动着,把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呈现在观众面前。
从一些角落的惊鸿一瞥可以看出来,它曾经非常精美,细节部分极为精致。但现在,时间与空气摧毁了它,让它变得像黑煤球一样,一点也不起眼。
接着,一双手摆在它旁边,开始修复了。
这正是天工社团正式修复的第二周,由贺家完成的那件作品,也是天工社团得到附加分的开始。
贺家的一双手修长洁白,非常之美。但更美的却是他的动作。
怀表被拆散,零件如同流水一般落了下来,一件件摆在工作台上。然后,清洗、装配、保护……贺家的速度不算太快,但每一项操作,都精准到位,带着一种徐徐的节奏感。
视频是略微加快了速度的,并且省略了其中一些步骤。因此没过多久,这块怀表就已经修复完毕,以最终形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在架空庭园里一样,被修复完毕的最终形态的怀表被独立到了右边,左边出现它原样的形态与之对照。两者的对比极为鲜明,充分展示了文物修复的成果。
而现在,大家心里还回味着之前贺家修复的过程,不说修复结果,光是那个过程,就已经足够赏心悦目了。
文物停留大约十秒钟之后,渐渐淡去,接着呈现的是一段文字。
它简要介绍了这个怀表的材质、来历、主要修复手段,同时声明了,这是第一件在万物生上得到附加分的文物,万物生为此修改了它的规则。
其实到现在为止,附加分这个事情,还一直有人在私下里犯嘀咕。毕竟不是所有人眼力都那么强,能够看出“规定修复效果”和“实际修复效果”之间的差别的。
而附加分规则,正是天工社团崛起的原因之一。
但现在,根本不需要再解释什么,这块怀表已经充分说明了,修复师贺家,是凭什么得到了附加分的。这个分数不给他,才是不公平的事情!
怀表之后是一顶虎头帽,同样是流畅而细致,甚至称得上“老道”的修复。单看这个过程,真的很难想象到,这些学生都是真正的新手,到那时为止,学习修复的时间都还不到三个月。
谢石磊专注地看着,默默地在心里进行比对。他感慨地发现,就像当前两个社团的分数一样,自己的修复能力,跟他们比,也是差远了。
而这,也是场上很多修复专业学生的想法。
接下去,屏幕上持续显示着一件接一件文物的修复过程,全部都是天工社团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的。
下面的观众渐渐停止了说话,一个个看得入神。他们简直要忘记今天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在这个传统文化正在大力复兴、全民都对它有着深厚兴趣的现在,能亲眼看见修复师修复的,却真没几个人。这门技艺,被少数一些家族与门派、少数一些人垄断着,视为私产,秘而不宣。
而天工社团,却像这样把它堂而皇之地拿了出来!
现在,场上的外行人只能看看热闹,另一些内行人却看出来了。这些视频里并没有太多剪辑的痕迹——至少在流程上没有。也就是说,只要是有志于从事这行业的人,全部都可以从中学到东西——真正的东西。
这让他们忍不住又想起了架空庭园这款游戏……天工社团在想什么?他们真的这么大方,要把这些知识公诸于天下吗?
想到架空庭园的,这时就有谢石磊一个。
这几个月,他一直特别关注天工社团,连带着也关注到了京师大学相关的一系列事情上。所以这个游戏被发布出来不久,他就留意到了,把它下载下来玩的时候,它还是最早的第一版呢。
他很快就发现了游戏知识的真实性,甚至也带着社团的成员们,在一些介于杂物与文物之间的东西上尝试过。游戏里有一些试剂他们只知道名称,不知道配方,没办法使用,但也有一些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什么样的化学制品,可以怎么得到。
实践很快产生了效果,盘木社团的学生震惊莫名。没过多久,所有社团成员全部沉迷进了这款游戏里,谢石磊迅速发现,它不仅可以带给他们不少相关知识,在某个程度上,还可以锻炼他们的眼力,矫正并磨练他们的手法。
盘木社团的这些学生基本上都是野路子,没有经过正规的学习。游戏里的指引、分数的高低,都在不断教导他们,让他们改掉原有的一些坏毛病,让他们知道正确的路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谢石磊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款游戏,但玩着玩着,他越来越心惊。他发现,它简直就是给他们这种人量身打造的,是一本新手文物修复的百科全书!
然后,谢石磊对苏进这个人,产生了更大的好奇。
教人三分,自己必须先会十分。这个游戏是天工社团出品,据谢石磊从各方面得来的消息看,它的主导者应该就是苏进。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对文物修复方面的知识与了解,渊博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可以说,谢石磊趁着元旦过节的时候,千里迢迢从江岭赶到帝都来,一方面是为了京师大学的这个新年晚会,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冲着苏进这个人。
“啧。什么鬼……”
离正式开场还有一段时间,谢石磊专注地盯着屏幕,正在出着神。突然,他听见旁边响起一声抱怨,转头一看,领他进来的那位“老同学”张万生正拿着手机,颇为不满地撇着嘴。
谢石磊一怔,接着笑了起来。
进门前,他帮张万生注册登录游戏。这游戏是必须要修复完一件文物才能注册登录的,之后修复的分数,才有可能被计入榜单。也就是说,他帮张万生的忙的时候,他已经修复完了初始的那件文物。
初始文物相对比较简单,只是入门级的,后面的相对会比较难一点,但从中获得的成就感也会更高。
张万生这声抱怨,难道是他遇到困难了?
第一版的十件文物,谢石磊翻来覆去修复了无数遍,无论是文物本身,还是修复过程里的每一个细节,他都熟极而流,完全可以以斑窥豹。
于是,他带着一点笑意,凑到张万生身边,问道:“怎么,哪里卡住了……”
他看向张万生的屏幕,正好看见他刚刚修复完一件文物,能量条正在向前疾冲。
谢石磊以着一种先行人的熟稔道:“修完了会出现分数,还会统计星级。三星是比较优秀的分数,四星很难得,五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拿到呢。”
能量条向前冲的架势非常好看,火星四溅,极为激烈。
谢石磊看着那根红色的能量条一直向前冲,很快迈过了二星的坎,变成了黄色,接着突破三星,变成绿色。
谢石磊道:“三星了,很不……错……”
他话没说完,声音就在嗓子眼里卡住了。
他向来沉稳,这一刻,却抑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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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要临时出门……
0326 第一个五星
只见那根能量条还在一直不停地向前冲,速度极快。
一般来说,能量条冲到后面,速度会变缓,最后变得慢吞吞的。那时候如果它靠近了新的星级,很多人都会很紧张,咬牙切齿地盯着它,就盼着它再往前一步,冲过那个坎。
而现在,这根能量条突破三星之后,竟然一点停止的迹象也没有,仍然火星四溅,激烈得要命。
它的速度非常快,只一眨眼间,就已经接近了四星,然后冲了过去!
谢石磊惊讶地看着老头子,他很确定,他是刚才帮老头子注册完毕的,这是他第一次玩这个游戏!
没想到他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就突破了……四……星……
这一次他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同样在脑子里卡住了。
能量条突破四星的关卡之后,还是没有停止,继续保持高速向前冲。很快,它到达了那个令人梦寐以求的五星门槛前,速度终于减慢了。
张万生又“啧”了一声,嘀咕道:“我就知道……”
能量条速度虽然慢了,但还在一直向前,只是比起之前的激情来说,有了一些垂死挣扎的感觉。
只见它挣扎着,一步步接近了五星那道线,又继续挣扎着,跨越了过去!那一刻,能量条彻底变成了璀璨的金色!
“五星!”谢石磊震惊地跳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看张万生,又看看他的手机。过了一会儿,他手忙脚乱地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的官网,去查看上面的排行榜。
普通榜上当然没有,专业榜上……这件文物的旁边,果然刷新了一个金灿灿的分数!
996分,五星!
谢石磊赫然发现,这是第一版的第二件文物。
也就是说,不算入门级的那一件的话,张万生的人物刚刚走出房间,这才刚修了一件文物呢。
一件文物,就直接拿了五星,他还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这老头子究竟是什么人物?
谢石磊晃了晃脑袋,向来沉稳的他这时候也有点淡定不能了。
他是这个游戏的资深玩家,很清楚五星的难度有多大。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很多专业人员进入这个游戏、开始尝试了。而到刚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五星出现。
他万万没想到,游戏里的第一个五星,自己这么随随便便一转头,就看见了它的诞生……
谢石磊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个表情,正要跟张万生说话,他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张万生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撇了撇嘴,接起电话,语气很不好地说:“喂!”
电波传递过来的是一个清朗而柔和的声音,苏进略带无奈地道:“张前辈,您是不是去玩架空庭园了?”
张万生眯着眼睛看向前方,说:“你怎么知道?”
苏进更加无奈了:“计算机社团那边通知我了,游戏里刚刚诞生了第一个五星,这个人的名字还叫张万生……我能不知道吗?真没想到,您会用本名注册啊。”
张万生狠狠地瞪了谢石磊一眼,瞪得他莫明其妙。他在心里想,坏了,忘记这个碴了!他行走江湖,向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哪里想得到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还有网名这回事?刚才谢石磊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顺口就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去了,谢石磊也就老老实实地照着注册了……
张万生不服输地哼哼两声,道:“同名同姓的这么多,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
苏进完全拿这个老头子没办法:“同名同姓还能在这个游戏里拿到五星的,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张万生很不高兴地说:“别赖我,跟我没关系!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过了一会儿,他又抱怨道,“你这什么游戏,还藏了陷阱!刚才坑了我一下,还扣了我的分!”
苏进立刻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笑着说:“那算什么陷阱,只是另一种修复手法而已,您不熟悉,一下子没适应吧?不过您倒是按照游戏里那种方法试下,说不定会有新的感受。”
“嗯……”张万生眯起眼睛,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去忙你的吧,别理我了。”
苏进嘱咐道:“这游戏有匿名机制的,匿名状态下,修复成绩只计分,不计入榜单,您试下吧。”他无奈地道,“您别把我的榜单全部给刷新了啊,这样别人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张万生突然开始得意了:“你小子也有怕的事情啊?嘿,我非得全给你刷一遍才行!”
说完,他不等苏进回话,啪的一声挂断了。然后他重新捧起手机,看了半天,递到谢石磊面前,道:“刚才那小子跟我说这游戏有匿名机制,你帮我找找看,在哪里啊?”
…………
苏进听着电话对面传来的忙音,挂断电话,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英正在他身边,他也听说了前因后果,咋舌问道:“刚才那五星是张老爷子拿的?”
苏进点头,道:“除了他还有谁?”
徐英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道:“这老爷子真是……有闲心啊。”
苏进认真地道:“以他的年纪,还能不断去接触接受新的东西,非常不简单。”
徐英立刻点头,拍胸脯保证:“我也会跟他一样, 活到老,学到老的!”
他跟苏进同年,现在才十八岁过了没多久,这时候说“活到老”,实在有点可笑。苏进笑着摇头道:“这方面,我可一点也不担心你……”
徐英担心地问道:“张老爷子刚才拒绝你了?他要是继续刷榜怎么办啊?到时候榜单全部被他屠了,那不是很难看……”
他抱怨道,“老爷子这完全是殴打小学生啊!”
苏进想起自己说过的话,笑着道:“没事的,他就是嘴上犟犟,现在应该马上开始找匿名机制在哪里了吧……”说着,他向徐英眨了眨眼睛,徐英想起老爷子一贯嘴硬心软的德性,也笑了,重重点头道:“肯定!”
远处,张万生打了两个喷嚏,他抬起正在询问谢石磊的头,喃喃抱怨道:“肯定是那几个小子在说我坏话……”
体育场上方的总控制室里,苏进结束了跟徐英的玩笑。导播的声音透过耳机传了过来,道:“ok,全部准备完毕!”
苏进断然道:“开始吧!”
“开始!”
一句句话传向四面入方,总控制室现在已经全部被计算机社团的学生接管——这两天,他们已经彻底熟悉了这里的操作,还额外添加了一些辅助设备,临时应用。
听见指令,一个学生一个接一个地拉下扳杆。
“嘭、嘭、嘭、嘭——”接连不断的声音从外面响了起来,体育场上方炽白的大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刹那间,明亮如白昼的体育场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
体育场上,短暂的嘈杂声后,所有人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向体育场正中的屏幕上,只有那几块屏幕还散发着光芒,但已经不足以照亮周围了。
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一片雪花,六角形,每一片都形状完美,精美得像一个工艺品。
雪花出现在屏幕上的同时,同样的雪花也出现在体育场的正中央的上方。它像是一个翩翩降落的白衣仙子,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跟屏幕上的那片一样,它同样呈现出六角形,每一片的形状都极为完美。
三万座席寂静无声,三万双眼睛看着这片雪花。座席的某处,一个人喃喃道:“真精致啊,这投影技术真的很领先……”
他身边坐着一个人,跟着应和道:“没错,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民用技术能达到的。”
雪花翩然而落,半空中时还很大,越往下越接近,反而越来越小了。
很快,这单独一片的雪花变成了一大片鹅毛大雪,它纷纷而落,向着大地铺洒而来,渐渐地堆积成片。
这时候,京师大学中央体育场上,仿佛被雪积满了一样。一阵风吹过,雪花跟着一阵狂舞。现在本来就是冬天,看见这景象,场上所有人同时感觉到了一阵寒意,接着他们发现,刚才那阵寒风是真的,不是虚拟出来的景象!
这雪花无疑是虚拟的,只是一些投影而已。也就是说,虚拟的投影跟着真实存在的风发生了反应,这是人工操作的结果,还是某种特定的程序?
这时坐在场上的,不乏被先进投影技术吸引而来的专业人员,这时候就连他们,一时间也没办法判断了。
雪花狂舞迷人眼,干燥的雪粉被卷了起来,扑向四面八方。
它本来只存在在体育场正中央,这一刻扑散的范围却非常大,简直要接近观众座席了。坐得比较靠近的观众感觉它简直要扑到自己脸上了,下意识地侧过了脸,伸手往前挡。
“咦?”突然有人叫了起来。那是一个女性观众,她刚刚侧过头,就看见一片雪花飘过眼前。
而就在她眼前,那片晶莹的雪花不断变幻着自己的形态,从六瓣的雪,变成了五瓣的花。每片花瓣的尖端都一个下凹的小缺口,那是樱花!
樱花吹雪,大地瞬间回春!
0327 全新改建
上次展示中,投影直到播放到最后,才出现四季变幻的影像。
而这一次,联合社团把它们提到了开头。
大雪覆满大地,雪融花开的时候,大地回春。
积雪消融,露出了地面上的一座座房屋、一进进院子,古老的、尚未改建的承恩公府出现在他们面前。
上次联合社团的展示,是在第三礼堂完成的。而这一次新年晚会,却把地点改到了中央体育场。第三礼堂当然也不算小,但只能容纳千余人;中央体育场,可是可容纳三万人的大场地!
投影这东西,范围一改变,很多东西都要跟着变。
钱校长当时就有点担心,换了这么大的场地,效果会不会不像上次好?
苏进也不是很拿得定主意,特地去咨询了技术方面的专业人士。
计算机社团跟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讨论了很长时间,终于给了苏进答复——
没问题!上次的设备他们本来就留了一些余量,再趁这几天进行一些调整的话,完全可以应付全新的要求。
话虽这样说,这几天,两边的技术人员几乎没有休息过,不断地在测试,不断地在调整。
三万人的大活动,要是出了岔子,那脸可丢得不是一般的大……
现在,他们的不眠不休终于得到了回报。
巨大的投影呈现在巨大的体育场中央,明亮而清晰,细节处几乎连一根线条都能看得清楚。
场上三万人,几乎所有人都能用肉眼看清它的全貌。座位靠后的,使用望远镜也能看清细节。
技术方面提高了,对专业方面的要求也会更高。细节看得越清晰,就表示细节资料的收集要越充分。
当承恩公府——现在它的名字还不叫承恩公府呢——的全景一出现,场上所有相关专业的人全部直直地看了过去,目光从上打量到下,从左打量到右,几乎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他们审视的目光!
这时在看台上,谢石磊固然是坐直了身体,紧紧地盯着投影中清晰展示的宅邸;张万生也无心再玩什么游戏了,他把手机丢到一边,目光锐利得像鹰隼一样,同样带着一丝审视,严肃地盯着这座古宅的各种细节。
对于古老的建筑、对于文物修复这项主业,所有真正的文物修复师都不会掉以轻心,一定会用最认真、最审慎的态度对待它。
婉容与溥仪大婚是在1922年,她出生于1906年,在这座宅子里一共度过了16个年头。
他们眼前的这个投影展示的是尚未改建的旧宅,也就是在1922年前。那时候的科技虽然落后,但摄影技术早已诞生,让那个时代多少在照片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也留下了宝贵的信息。
但是,当时能留下比较多照片的,都是比较出名、更受重视的建筑。
承恩公府在正式成为承恩公府之后,可能还有这个机会,而在婉容被选为皇后、故居被改建前,这样的机会理所当然是非常少的。
在照片资料缺少的情况下,要怎么还原被改建前的景象呢?
只有两个方法。
第一,在现有建筑的基础上,进行分析判断,还原它当初的原貌。
这点很难,毕竟它在改建后都已经经历了接近一百年了,要还原它在改建前的样子,真是非常难的事情。
第二,搜集同时代其他同规模建筑的信息,进行补充。
清朝,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规矩,规定得相当严格,绝对不能逾越。普通民宅在细节装饰上可能会有一些不同,但大体上都是依循同样的礼制的。
还原改建前故居的最大目的,其实也就在这里。
它需要每一个木雕、每一个檐角,都跟以前的一模一样吗?
其实并不需要——时间过了这么久,就算真的一模一样,也没人能够判断。
还原一幢建筑的目的,在于收集并统计当时的普遍情况,把当时普通民居的精华,浓缩在这样一幢宅子里!
毫无疑问,他们眼前的这个投影做到了。
它堂皇地向他们展示着当时帝都一座普通民居的建筑是什么样的,各处细节有什么样的讲究。同时,里面正在行动的人们也展示着当年的生活状况,服饰、装饰、礼仪……所有的一切,这套投影都把它们展示了出来。
呈现在观众面前的这套投影,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晚清居民生活的画卷!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普通观众看得热呵呵的,一边看一边小声讨论,感叹人物多么精细,动作多么生动,有些自鸣得意地还在跟旁边的女朋友讲解,这建模太牛逼了,简直不逊于国外技术。
而那些内行人则更为吃惊。
他们从头到尾,都找不到这套投影的一点错误,好像天工社团真的把当时的生活情景搬到了现在一样!
这工程可就大了。它还原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古建筑,还有更多的细节。
今天,江教授再次坐到了这里,他原以为这一次,自己可以冷静地看待天工社团的展示的。但没想到,更多的细节让他更加的吃惊了。
他想起在钱校长家里时,苏进说的话,突然有点哭笑不得。
当时苏进说,这里面其实还有很多细节不太准确,只是被他马马虎虎带过去了而已。
但现在,他这个晚清研究的专家坐在这里,想着苏进的话,竟然觉得有些汗颜了。
苏进说的那些“不太准确的细节”,他瞪大眼睛找了半天,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如果苏进说的不是谦辞——当然不可能是谦辞,这种研究,除非你真的穿越了,亲眼看到了实景,否则是不可能结束的——这只能代表,苏进在这方面的研究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这个专家。所以他心心念念的细节问题,江教授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江教授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挫败感。他长长叹了口气,心里其实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为纯理论研究者,他所研究的一切都必须建立在现有的资料上。他手上的资料跟苏进相比,还是太少了啊……
张万生眯着眼睛看了很久,终于轻轻哼了一声,靠坐在了椅背上。
他喃喃道:“算你厉害……”言下之意,是他也没找出什么错误来。这时候,他心里真有些佩服了。能做得这么细致也就算了,据他所知,这小子开始的时间也不早。他是怎么做到这么短的时间里,达到这样的研究深度的?
其实,这就是时代的差别了。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晚清离得这么近的年代,各方面都被研究得透透的了。他等于是拿一个世界的研究跟这些落后了不止一步的专家们打,谁胜谁负,那还用说?
场上的画面还在持续着。跟之前在第三礼堂一样,皇宫降旨,婉容封后,婉容之父升格三等承恩公,大宅开始改建。
这整个过程同样被无数专家的目光审视,同样没被发现任何错误。
这时,跟张万生一样,专家们心里的震惊渐渐变成了佩服。就算有改建组全力提供的资料,苏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资料信息整理出来,还原成实践,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简直非人哉!
承恩公府扩建,经历时光摧残,逐渐败落。
它安安静静地躺了近百年时间,现在又重新兴起,开始经历改建。
时光的冷酷与残忍在这个过程里展露无遗,让所有观众同时心生感慨。改建队伍的进驻则像是一股清风,注入他们的心里,让所有人同时振奋起来。
在场的专家们看完了前面的展示,对接下来的改建已经不抱什么怀疑了。都已经研究到这种程度了,可以充分看出天工社团的认真以及背后的资源。有这种态度,这种力度,他们还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一些专家已经听说了前次展示的过程,知道他们现在的实际改建其实才刚刚开始,但接下来的计划已经全部做好了。是原样改建,没什么问题。
一些人了解得更多,知道他们已经拿到了国家的改建资金,又有文安组施工队的技术支持,只要能保证照计划执行,改建一定能顺利进行。
大家纷纷放松了一些,对接下来的期待主要集中在具体的修复方法上。至于它到时候会修成什么样子……哈哈哈,大家刚才不都已经看见了吗?
但接下来,事情却跟他们了解的、想象的不太一样——大不一样。
实际改建很快变成模拟改建,一座座房屋被翻新,破旧的走廊被重新修葺,填平的池塘被重新挖开,种荷栽菱……
一些破旧的纸窗被取下,按照原来的样子做成了玻璃窗,安放回了原处。它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差别,更不会破坏整体,但性质已经完全变化了。
接下来的改动更大了,电线、网络被接进了这座古宅,自来水管道埋进地底,某些地方填进了水泥,进行了加固……
专家们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跟着张开了。
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古老的宅子,仍然保留着原来的古色古香面貌,内里却被改建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建筑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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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8 文七段
文昌明是一个七段修复师。他专精的项目是古建筑修复。
今天他因为一些原因,坐在了这里,身边不远处还坐着三个人,他勉强算是个陪客吧。
上周他就接到了通知,31号晚上要腾出空来,陪领导一起参加京师大学的新年晚会。晚会凭票入场,门票不太容易得到,必须要珍重这个机会,绝对不能错过,连迟到也不行。
文昌明纳闷极了。
他,一个七段修复师,已经是高段修复师了,被要求来参加一个大学的活动?
当然,京师大学的名字连他也知道,的确是顶级的高等学府。但那又怎么样?他可是七段修复师!
12月31号是元旦前夕,虽然文昌明更习惯过的年是春节,但怎么说元旦也是个好日子。这种时候,他还有其它安排呢,实在不想去什么大学晚会。
但听说是“陪领导”,文昌明将要脱口而出的拒绝顿时收了回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被安排到南锣鼓巷改建组来的时候,就听说了改建组是怎么成立的,它的主要负责人是谁,是什么来头。
周家未来的继承人之一,现在已经是上层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将来如果正式执掌周家,整个华夏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陪同这样的人物,舍弃一次假期又怎么了?
文昌明心里虽然傲气,但在这方面是很识时务的,什么也没说,果然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今天跟领导一起过来的除了他以外,另外还有四个人,着实是一支不小的队伍。
这四个人文昌明都认识,还“熟得很”。
一个是领导的贴身秘书,部分时候可以说是领导的一双眼睛、一张嘴,在领导身边的份量很重。
另两个是他自己的顶头上司,以及他顶头上司的死对头。
他们俩天天在改建组里吵得不可开交,本来只是公事上的事情,但渐渐也延伸到私人交情上了。渐渐的发展到,一个人在电梯里,另一个人就算站在电梯门口也不会进去的地步。
最后那个人文昌明一直觉得很古怪。他是这一行六人里最年轻的一个,约摸只有三十出头。他在改建组里没什么职务,却上上下下都很能说得上话,有时候还会独立出去帮一些事情。
文昌明一直很疑惑他的身份,后来听说他是领导的姻亲什么的,总算恍然大悟。
原来是来改建组混资历的啊……说起来,这里倒的确是一个混资历不错的地方。
平时,文昌明有意跟他结交,两人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关系很不错。而今天坐在京师大学体育场里,文昌明看见他坐在领导身边,两人头碰头地说着什么,一副很亲密的样子,心里忍不住觉得有些酸溜溜的。
有些人就是出身好,天生就比别人走前了一步,真是气死人啊……
那时候晚会还没正式开始,文昌明坐直了身体,随意地看向面前的大屏幕。
这一看他有些意外,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文物修复的过程,手艺看上去还不错。
但他只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目光。
手艺的确还行,但修复的都是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文物。应该是哪家精心调教出来的学徒吧。
在文昌明看来,学徒阶段是应该最重视手艺,但再往上走,眼力、为人处事的能力比手艺重要多了。不然,当初他的手艺在师兄弟们里面也不算最出众的,怎么就只有他升上了七段,还在改建组混了个顾问的位置呢?
换了在古代,这就是朝中供奉啊,地位很高的!
他听见另一边,顶头上司跟他的死对头正在争执。他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注意力转移到了前方不远处一个青春漂亮的女大学生身上。
他们争的还是那老一套——南锣鼓巷究竟应该怎么改建。
他的顶头上司说南锣鼓巷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它从元朝开始建立,中间经历三朝,到达今天,保留了很多很有价值的历史信息,很值得研究。这样一片区域,必须被保留下来,进行完善的修复。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这里变成一个历史博物馆,可以供人参观,供人学习。
顶头上司的死对头则用力摇头反对。他说这样的投入实在太大了,入不敷出,不符合经济利益,也不符合城市的整体规划。现在这个时代,经济发展才是首要的,应该把这片区域列入整个城市的现代化建设里。
这样的争执,文昌明听过无数遍,真是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是他顶头上司那边的顾问,南锣鼓巷有什么样的历史意义、文化价值,都是他掰碎了一点点讲给他听的。现在顶头上司引以为论据的,基本上也都是这些内容。
正是因为如此,顶头上司对他非常倚重,很多事情都会来请教他的意见。
但老实说,这些内容,文昌明知道是知道,也能讲得出来,但他打从心眼里不同意他顶头上司的看法。
死对头说得没错,南锣鼓巷破损得太严重了,要保留原汁原味的改建,需要的投入实在太大了。
当然,国家不是拿不了这笔钱来,但这有意义吗?
文物修复不是一时一刻的事情,东西就算修好了,也总还是会坏的。想要保留它的原貌,就得不断投入,一直不断地修复下去!
这样大规模的投入,要到什么时候为止?
还不如趁它还存在一定价值的时候,把它变现,重新整顿呢……
当然,这样的话,文昌明是不会对顶头上司说的。
如果他说他同意推平重建,那他还有什么存在价值?再说了,换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也希望他顶头上司能在论战中获胜,改建组同意采用他的方案啊。
古建筑改建,是文昌明的老本行。以顶头上司对他的看重,将来势必会把这方面的工作交给他——至少也是其中的一大块。
到时候国家投入资金,他就不说贪污吧,只需要过过手,手上就能沾上一层油。
这种大好事,他怎么能不大力支持?
想到这里,文昌明的目光从女大学生的长腿上移了回来,侧身倾向顶头上司那边,插话道:“对,这方面我也是这样想的,南锣鼓巷……”
他们没说两句,突然间嘭嘭嘭嘭声响起,灯光全灭。文昌明之前完全没有准备,惊疑不定地看向场中,有些慌乱地问道:“怎么回事?”
另一边,领导秘书沉稳的声音传来:“开始了,都安静吧。”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文昌明正疑惑地往场内看,突然间,天空飘起了雪花,转眼间,变成了鹅毛大雪!
…………
接下来,对于文昌明来说,简直是一场令人目瞪口呆的华美盛宴。
对,即使是他,也不得不这么承认。
对于所有进行古建筑修复的人来说,“复原”都是他们的梦想之一。
而所谓的“复原”,不仅是复原建筑本身,也是复原当时的生活、当时的情境、当时的一切。
以前很多时候,对于剩下的这些,文昌明只能在工作之余,在脑子里畅想一下。
而今天,它全部化成现实,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越看越是吃惊。
投影做出的“复原”,实在太完美了,即使在他看来也是如此!
这究竟是哪位大师的手笔?一定是八段吧……不,说不定还是一位九段!
“……我把所有的资料都带去给苏进了,这就是他带着天工社团一起完成的。”
这时,周围非常安静,除了场中音箱播放出来的丝竹袅袅声以外,观众们都在如痴如醉地看着华美而生动的投影。
文昌明本来也在专注地看着,突然间,他的耳朵里窜过去这样一句话,正是那个叫骆恒的年轻人对着大领导悄悄说的。
文昌明立刻倾身过去,低声问道:“这位苏进,名字似乎很陌生啊,是几段的大师?”
骆恒笑了起来,道:“他还没有段位呢。”他指了指场上,文昌明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投影,听见对方接下来这句话,他才意识到,他指的不是投影,而是这座体育场,指的是这所京师大学!
“他还是个学生,就是这个京师大学历史系的。我刚才说的天工社团,就是他建立起来的一支学生社团。这套投影,就是他带着一些学生,还有机械电子方面的设计师搞出来的。”
“什么?这不可能!”文昌明猛地站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实在太震惊了,这一下忘记了压抑自己的声音。
骆恒身边的周景泽看了文昌明顶头上司一眼,顶头上司连忙一拉文昌明的袖子,嘱咐道:“文大师,小声点,小声点!”
这时,周围也有不少人被惊动,不满地看了过来。
文昌明留意到周围人的目光,悻悻然坐了下来。直到坐回原位,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的话,凑过去继续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这个苏进,真的只是个大学生?”
骆恒的声音不高,但非常清晰,配上他重重的点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是的,他就只是个大学生!”
文昌明无比失落地看向场中,巨大的3d投影立在巨大的体育场上,给人带来强大的视觉冲击。
它虽然巨大,细节却格外完整,上方显示屏上的图像不断变幻,把投影中的一些细节放大出来给人看。
文昌明死死地盯着那些细节,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个大学生做出来的!
0329 怎么能这样修
不管文昌明愿不愿承认,骆恒始终一口咬定,这的确就是苏进做出来的。有其他一些学生帮忙,但也就是打打下手把信息整理分类一下而已,核心工作都是由他一个人完成的。
而完成这一切,他从头到尾也不过只用两个月的时间。
接下来,文昌明一直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变化着的投影。
他呆在改建组里也不是白呆的,骆恒拿给苏进的那些资料,他基本上都浏览过。他在这方的认识,绝不逊于那些专研晚清贵族的历史专家。
但直到一个多小时以后,他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就算以这样的态度去看,他仍然没看出一点错误来!很明显,苏进已经把那些资料完全消化了,而且还不仅于此,他手上掌握的信息内容,比资料上呈现的还要充分。
一个年轻大学生,究竟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好的资源,从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
正当文昌明准备认输的时候,投影的画风突然一转。
古色古香的古韵仍旧存在,强烈的现代化因素却突然出现,融入了其中!
地下排水管道、自来水系统、电力系统、网络系统……
突然间,投影换了个格式。
之前,它美仑美奂,如同实质一般,展示着古代贵族庭园的精致与大气。而在这一刻,它突然变成了透明的骨架,由无数白色的线条组合而成。
接下来,白色的线条里开始添进了其它的颜色。
青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
每种不同颜色的线条,都代表了一种不同的现代化系统。它铺设在这座承恩公府的地下,埋入墙中,与它融为一体。
因为这种场景,偌大的体育场上突然骚动起来。这里坐着的是京师大学各学院、各专业的学生,当然也不乏老师、教授等等,各种专业人士都有。
他们终于忍不住不说话了,他们就着眼前的东西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先不说古建筑这种他们不甚熟悉的东西,单说里面的这一套套系统,每一套都非常科学、非常合理,达到了最大化利用,显然是细心研究计算过,最后达到的结论!
古建筑他们不熟,这些东西他们熟得很啊。看着这座古建筑在保留原貌的同时,被彻底改造,他们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心里涌上了一阵又一阵的激动。
这时,体育场周围再也不复先前的安静,到处都充满了激烈的讨论声、争辩声。有一些是在讨论比较专业的知识,这些系统是怎么安排的,有些地方是不是不太科学,还是因为考虑到外表特殊的材质与结构,进行了特殊的安排……有一些则讨论得更加朴实。
一个学生笑着说:“哎呀这样才对嘛。之前那个美归美,请我去住我也不想去啊。没水没电没网的,想想就难受!”
“就是就是,我说那些古代人是怎么过得下去的,什么都不方便啊。上个厕所还要用粪桶!”
“还不是一样过?前面的你没看见吗?每天早上有人过来收拾的啊,还有人挑着菜到后门来卖。”“那怎么能跟抽水马桶下水道比方便?你自己说,你愿意住那样的房子,还是这样的房子?”
“那还用说吗?说起来,这景色这么美,还有这样的条件,有机会的话,真想去住住啊。平时上上网,闲着出来走走,后院还可以钓鱼……”
“这才是神仙日子呢……”
“什么神仙日子!”对话的这几个学生坐得离文昌明不算太远,一句句话他都收进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时,他突然勃然大怒,猛地转过头去,怒斥那些学生,“把好好的老宅子破坏成什么样子了,还叫神仙日子?狗屁!”他指着场上的投影,手指都在发抖,“本来多好的一个老宅子,现在也剩个外壳了,里面面目全非……”
学生们聊得好好的,突然跑出来一个老头子骂他们,他们眼睛一瞪,正要反唇相讥,旁边另一个学生突然叫了起来,拉着他们继续看:“快看,改建还没完呢!”
各种系统被装设进了承恩公府的地下与宅子里,这时候的国公府,就像文昌明说的那样,内里已经面目全非。
但改建并没有就这样结束,里面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图纸一样、只剩线条的结构图重新变得凝实起来,似乎跟之前没什么差别。但角落里出现的一些插线板,某些地方露出来的水龙头,却实实在在地说明,在人们看不出的地方,它有着什么样的变化。
这时,一面墙被抽开,露出里面的场景。这里也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改建, 跟以前相比,很多细节都变了,很多部分都在向着舒适化、现代化的方向改进。
譬如里面的一盏宫灯,仍然保留着宫灯的外形,却从用火的变成了用电的。这样一来,它就跟这座房子一样,外表上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内里却全变了。
整座承恩公府都在向着这样的方向进行改建,舒适化、现代化,而无论是大体上还是细节上,都保留着原本特有的晚清意韵。
学生们表达得最为直观:“这样的房子,才是让人想住的房子嘛!”
各处的历史系教授们一开始有些犹豫,但渐渐的,他们发现了一点。这个改建方案的设计者非常厉害,对文化与文物的了解非常深刻。
他保留下来的部分,全部都是最关键、最核心、最能体现婉容故居的部分。
这座承恩公府最大的价值,就是婉容的身份。尤其是在改建这后,为了符合她皇后的地位,宅邸的很多部分进行了相应的调整。譬如她房里的那扇紫檀木落地罩,上面的图案是栖凤牡丹,无论紫檀木还是上面的凤凰。都不是皇后的身份是不能用的。另外还有垂花门、车马出入的大门等等……
保留这座承恩公府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保留这些可以证明历史的信息,而那位改建方案的设计者,把它全数保留下来了,设计了特有的修复与保护措施,让它们历经百年, 却像是从昨天走到今天的一样。
最后,这些历史系教授们也不得不承认,如果真的能实现,这样的改建,的确非常好!
南锣鼓巷改建组的六个人里,周景泽等三人是早就看过这套方案的。那天周景泽和岳云霖一起去施工现场,看到的投影跟这个差相仿佛,只是眼前这个,在以前的程度上又进行了一番细化而已。
虽然看过一次,但这一次周景泽看得还是很专注。他一边看,一边小声跟杨晋原说着什么。杨晋原连连点头,掏出手机把他说的内容全部记了下来。
杨晋原也在分心二用,他一边听领导说话,一边留意着另一边那两人的表情。
那两人一个名叫曹齐,正是文昌明的顶头上司。另一个叫詹建波,是他的死对头。
曹詹两人,是改建组文化派和经济派的带头人物,两人的意见截然相反,各自相持不下,成天吵得不可开交。
说是带头人物,就表示他们下面各有一波人,都是坚决支持他们的意见的。这两方势力在改建组占的比重很大,如果不摆平他们,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方案,未来的正式工作可能都会受到阻力。
这两个人很有王不见王的感觉,平时闲下来的时候,有对方在场,另一个人绝对不会露面。而只要一开会正式碰头,好好的会场马上就会变成修罗场。
刚才晚会正式开始前,他们也一样吵得不可开交,杨晋原都听着呢……
所以,现在杨晋原也格外留意他们两人,这一看他就笑了。
两人早就停了嘴,他们平时不对盘,这时的动作却是一模一样——他们全部都倾身上前,正在无比专注地看着不断变幻的投影,满脸深思的表情!
正当杨晋原观察那边的时候,詹建波突然转过头,对着曹齐说了一句话。换了平时,两人肯定马上就得吵起来。而这一次,曹齐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思索了片刻,才回答了詹建波的问题。
詹建波点点头,转回头去,过了一会儿,似乎又问了一个问题。
渐渐的,两人越凑越近,竟然一边看投影,一边小声讨论了起来。
杨晋原的脸上忍不住就带了一些笑意,周景泽看见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角也是一翘。他向后靠了一下,低声道:“看来是没问题了……”
杨晋原最是明白领导的意思,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近一年来的各种争执、各种风波,感慨地道:“是啊,看来是没问题了……”
“这是什么鬼!”杨晋原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文昌明再次冲动地站了起来,抓着曹齐的肩膀说,“曹处,这样的改建简直荒谬,完全不行!那边的负责人是谁?他们真的打算照这个方式改建?不行,绝对不行,赶紧找过来,严加训斥,让他们赶紧停止!”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看向他,投影的光芒变幻着照到他的脸上,只见他脸部肌肉扭曲,咬牙切齿,脸色阴沉得仿佛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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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0 钉死他
这可是三万人的大场子,他们也没有坐在包厢里,周围到处都是人。
文昌明这一声完全没有压低嗓子,再次引来了无数目光,很多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大家都在夸这改建很漂亮很合适的时候,你一个人跑出来唱反调,这是在打谁的脸呢?
文昌明浑然若无所觉,还想继续说,结果不远处杨晋原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文大师,先坐下来吧。有话一会儿散场了再说。”
周景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曹齐顺势拉了下他的衣服,低声道:“先坐下来吧。”
文昌明还想再说什么,但触到周景泽的目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坐了下来。
他心里还是很不甘心,扯着曹齐的袖子道:“曹处,这改建真是不行,太荒谬了。这完全是破坏文物,一定要制止!”
曹齐一脸的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哦?文大师,你觉得哪里不好?”
文昌明断然道:“这还用说吗?哪有这样复原古宅的?现在它也就外壳能看看了,里面完全一塌糊涂!这就是破坏!”
“哦……”曹齐拉长声音,淡淡回道,“没别的,就是不合适?”
文昌明斩钉截铁地道:“对,就是不合适!”
曹齐点点头,劝他道:“不合适你也先忍忍,现在在外面呢。刚才周老板的意思也是,散场以后,要去找那边问些问题。有什么话,你到时候当面说吧。”
文昌明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道:“嗯,到时候我去跟他说!这个人叫什么名字?苏进是吧?啧,果然就只是个大学生,是有些本事,但整天胡思乱想的,像什么样子!”
他说了前面的话之后,旁边的人就在留意他。这时,他后面的人听见了这句话,那不是什么脾气很好的人,一脚踹上他的椅背,喝问道:“‘只是个大学生’?你什么意思?瞧不起大学生?在我们京师大学的地盘上还敢这样说话?”
文昌明怒气冲冲地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又闭上了嘴。曹齐回身道歉,笑着说:“抱歉啊,老先生年纪大了,有些习惯不太一样。”
伸手不打笑脸人,要不是文昌明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怪话,后面的人也没打算跟他计较。毕竟今天这是京师大学的活动,他们代表的是京师大学学生的颜面,惹出事情来,学校也跟着丢脸啊。
曹齐劝下了那边,又低声劝这边:“承恩公府是私宅,房主写了委托书,把它全权托付给这个叫苏进的学生和他的社团修复。他的方案是递上去通过了的,私产,只要大面儿上过得去,房主自己同意,就没问题了。文大师你回头说话也悠着点儿,私产,毕竟跟公家财产不一样。”
私产啊……文昌明其实以前隐约也听过说,只是一时间没意识到。
他点点头,手却握得紧紧的。他心里又嫉又羡,翻来覆去地想着,娘的,竟然是私产,还全权委托!国家资金,全权负责,这个姓苏的中间可以捞多少钱啊,想想就嫉妒得要命……
这话他只是在心里想,翻来覆去地想,然后他越想越嫉妒,越想越生气,完全忘了最早的时候看到投影里复原的景象时,他对那个“大师”是多么敬佩仰慕了……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臂,嘴边带着一丝冷笑,盘算着下来之后,要跟那个叫苏进的小子说什么。
就算是私产,破坏文物仍然是一项大罪名。他非得想个办法,把苏进钉死了不可!
他在心里冷笑,完全没注意到一边的曹齐和詹建波这两个死对手,又凑到一起去,像是以前的芥蒂不存在一样地说起话来了。
…………
改建组这边的风波不大,很快就平息了下去。人们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前方的3d投影上。
3d投影本来就是个稀罕物儿,这么美仑美奂,这么巨大地呈现出来,不说内容,光是形式就够吸引人的了。
而制作者很清楚观众的需求,一开始就以四季风景开头,后面的过程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某种方法来吸引观众的注意。
再加上这承恩公府现在是由天工社团参与修复,跟学生们隔得非常近,他们一想到这一点,就油然而生亲切之情。
于是,非常难得的,长达两个小时的展示,观众们竟然从头到尾都看得津津有味,一点疲倦的感觉也没有。尤其是到了最后,全新的改建方案出现之后,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展开了激烈地讨论。
古建筑加入现代化修复的可行性,修复以后会是怎么样子,为不会对古建筑造成破坏,舒适度如何,会有什么样的困难……
这里是京师大学,古建筑改建是一项综合性极强的学科。无论文科生还是理科生,都可以从中找到切入点,讨论得兴致勃勃。
两小时过去,外表如昔,内里却已经全新的承恩公府出现在众人面前。它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庭台楼阁、奇石异竹,宛如切断了一段时光。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它了,古老的宅子嵌入了现代的内核,已经焕然一新!
婉容故居被修复完毕,以360度角缓缓旋转着,把它的每一个角落呈现在观众们面前。
它时而被拆掉一堵墙,片刻后还原回去;时而特别放大某个角落,显示出更细致的细节……通过这种方式,观众们对这座古宅有了全新而彻底的了解,心里也有无数的问题想问。
这时,体育场的正中央,一个圆形的金属台正在缓缓向上升起,一个人站在圆台上,手持话筒。
她长长的头发扎成旗髻式样,身穿一身月白的改良旗袍,外面罩着米白色的坎肩,坎肩边缘滚着藕紫色的边。冬天的旗袍比较厚,仍然无法遮掩她完美的身体线条,但此时,所有人都被她的气质吸引。
柳萱相貌浓艳,性格张扬外放,如同夏日烈阳一样灿烂。很多时候,同学们都觉得西式的打扮更能衬托她的性格。但没想到,今天站在这里,她的气质竟然全变了。
金属台细而纤薄,她站在台上,背后的古宅变成了她的背景色。这一刻,她仿佛站在庭台之中,走廊之间,如同一个古代的仕女,翩然凝立,无比动人。
她本来就是校园偶像极别的人物,喜欢她的学生数不胜数,这时,她又再一次刷新了学生们对她的印象。
柳萱嫣然一笑,把话筒举到面前, 清澈的声音响遍全场:“非常荣幸,今天受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共同的邀请,前来主持这场新年晚会。”
“这是一场别出心裁的晚会,它把百年前的古老建筑,以全新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文物与现代科技相结合,竟然结出了如此美妙的果实……”
清澈的声音缓缓道来,给这场精彩的演出又添加了一层新的光彩。
这些话按理说应该放到开场之前说的,但社团联合很不讲道理地直接开始,全部放完了之后才进行讲解,却让观众们的心里有了全新的感触。
柳萱简单介绍了这项工作的缘起,以及天工社团在中间实际起到的作用,最后回答了观众们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
是的,这就是承恩公府改建的正式方案,未来的它,也将变成如此这样,古典与现代化相结合的全新面貌!
听到这里,文昌明勃然变色。这次,他总算记得压低了声音,转头悄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跟苏进见面?”他找了个理由,“再不走,散场的话人会比较多,可能有些麻烦。”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杨晋原跟周景泽小声说了两句话,招呼了一声,六个人一起站起来,向外走去。
文昌明看见骆恒一边走,一边还在拿着手机发短信。他想起骆恒之前说把资源拿给苏进看的事情,突然间明白了他这是在给谁发短信。他狠狠瞪了骆恒一眼,心想,通风报信又怎么样,回头就跟那小子理论个清楚!
六个人离开会场时,柳萱正微笑着指向显示屏上出现的一个微博名称。
这个微博的名字正是叫做“婉容故居改建”,它会向公众随时通报改建的过程。天工社团欢迎各位随时关注,同时,大家有什么意见建议或者疑问,都可以到微博下面提问,官方会尽其可能地为大家解决。
这也是一种新形式的全程直播,让人在参与的同时也形同接受监督,其实还是相当大胆的。
观众们肚子正有一堆问题想提,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不少人当场就拿出了手机,关注了这个微博。
这个微博上现在只发布了一条信息,那是一套九宫格的照片,拍的正是承恩公府正式开始修复之前的实景照片。照片里破败的景象却让游客们心里产生了一丝亲切感,他们兴奋地说:“啊,这就是我们刚才看见的啊,果然一模一样!”
他们凝视着这些照片,看着那仿佛沉积在历史泥沼中的衰败景象。然后他们又抬起头,看向眼前光彩照人的修复后投影,更深的感慨浮现了同来,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
他们拿起手机,开始向着这条微博,问出心中疑惑。
问出问题的时候,婉容故居改建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就如同拥有了不一样的意义——仿佛变成了他们自己的事情一样!
0331 哗之取宠,荒之大谬
文昌明跟着周景泽等人一起,快步走在体育场后台的通道里。
外面传来柳萱的声音,隔了几堵墙,已经变得很模糊了。文昌明隐约听到了一些,这美女大概还在夸赞苏进,以及他带领的天工社团。
文昌明想起这美女娴静中微带娇艳的容颜,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不满之情更重了。
周景泽正在小声跟杨晋原说着什么,旁边的骆恒不时插一句话。曹齐和詹建波并肩走着,难得看上去挺和平。
体育场正后方有一个控制室,占地面积很大,有无数的设备。这里掌控着中央体育场的灯光、照明、音响等各方面的一切。现在两个社团的联合,以及苏进特别请来的平天机械设计师,都是在这里工作着的。
晚会即将结束,这里仍然忙成一片。很多人出出进进,说话的语速极快。
周景泽兴致盎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们这一行人其实是非常显眼的,但一路走过来,竟然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又走了一会儿,中间还问了两个人,他们来到最里面的总控室。
他们一眼就看见了苏进。他正站在中间靠左的地方,跟两个人在说话。
曹天从刚才起就一直听到他的名字,这时有些意外地道:“这就是那个大学生?”他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最后只能感叹道,“看上去真不像大学生啊。”
是的,这也是改建组这一行所有人心里的想法。就算是杨晋原这种见过好几次,甚至骆恒这种几乎天天打交道的也是这样想的。
站在这样控制一切的地方,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忙碌的人群。除了对话的那两人以外,好些人都会过来问苏进一个问题之类的,得到答案后再匆匆离开。
他背后是巨大的玻璃窗,玻璃窗后面是巨大的辉煌投影局部。投影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显出他比平时看着更加深邃的轮廓,以及眼神中从容而笃定的神采。那种感觉,就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下,尽在他控制之中一样。
一个大学生,竟然有这样的气魄,真是太罕见了……
周景泽注视着他的侧面,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面熟的感觉。明明不久前还见过一面,还没有这种感觉的……
他怔神了片刻,他没有表示,改建组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反应。
几个人身后,文昌明狠狠地瞪着苏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窝火了。可能是因为苏进这从容指挥的样子让他联想起了什么人,或者因为他一直期望着能获得这样的威信而不可得,总之,文昌明心里陡然升上一阵无明怒火,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跟谁在一起。他大步走上前去,上下打量着苏进,质问道:“你就是苏进?”
苏进正在安排事后微博回答问题的事情——他比别人想象的更重视这方面的工作——突然听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陌生老者,又看向他身后的人,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来处。
他向那边点点头道:“麻烦稍等一会。”还是跟对面的两个人把话说完了,这才走到门口,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并没有特别理会文昌明,这让他更生气了。但眼看着周景泽已经跟苏进接上了话,他介意前者的身份,又不好说什么。
还好苏进招呼了两句,就转过身,问道:“这位是……”
骆恒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改建组的顾问文昌明文大师,七段,专精古建筑。”
到这个世界来了这么一段时间,苏进对修复师的段位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从单一鸣身上可以看出来,七段修复师已经是高段修复师的起点,虽然各方面思想偏传统保守,体系不够先进,但是在自己专精的项目上,还是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的。
而且,改建组也好,文安组也好,会到这里面供职的修复师跟一般的也不太一样,多少还是能接受一些进步的想法的。于是他眼睛一亮,笑着说:“欢迎欢迎,文大师今天看过了天工社团的投影展示,请问有什么指教?”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进招呼得热情,文昌明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而且,从先前苏进跟周景泽说话的态度看来,他们俩以前一定是见过的,周景泽还对他颇为重视。这态度让文昌明有些介意,不知不觉就放缓了自己的态度,道:“嗯,托周处的福,今晚全程都看了一下。前半段相当不错……”
苏进微笑着听着,点头道:“嗯,也多亏了改建组收集的资料,非常齐全,里面还有一些分析很有参考价值,是文大师做的吧?”
文昌明一愣,点头道:“嗯,是我跟几个同事一起完成的……”
苏进的笑容顿时更热情了,他指着总控制室的一个角落道:“文大师我们过去坐吧?正好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您一下。条件不太好,请见谅。”
文昌明又是一愣,下意识地看了周景泽一眼。之前苏进对周景泽的态度,都没这么亲切的啊……
周景泽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过去坐坐吧。”
那是一个小会议间,可以用来开会,也可以用来进行一些临时性的采访。它的背景墙是一个很大的京师大学的logo,苏进等人背靠着logo,分开来坐下。没一会儿,就有学生送了茶上来,他们对待苏进的态度极为尊重,简直就跟对待师长没两样。
文昌明从旁边看着,有点酸溜溜地道:“学生们对你很尊重啊。”
苏进微微一笑:“大家刚刚一起完成一项大工作,相互之间都比较热情。”他把话拉回正题,问道,“请问文大师看了我们的展示,有什么想法?什么都可以,麻烦请指教。”
文昌明眯起眼睛打量他,发现苏进这句话的确是真心实意说出来的。骆恒知道文昌明之前说了什么,正想张嘴说话,被周景泽伸出手打断了。这位改建组的大老板淡淡看了骆恒一眼,摆明了让他不要插手。骆恒有些诧异,但果然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坐回了原处。
文昌明沉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抬头道:“既然你让我说,那我就说了。”
苏进表现得非常谦和:“请您畅所欲言。”
文昌明手上端着一杯茶,有点诧异地留意到,茶杯竟然是瓷质的。他不是没去过别的单位,知道在这种忙碌的情况下,很多时候送上来的都是一次性杯子。而且就他刚才观察,外面的工作人员或者学生喝水时,大部分也都是用的纸质的一次性杯子。
而现在他们坐在这里,学生们送上的却是瓷杯,不得不说对他们还是额外重视了的。一想到这有可能是苏进的交待,文昌明刚才的怒气就缓和了不少。他又清了清嗓子,和声道:“今晚你们的表演,效果还是很突出的。用这种投影来展示古建筑,虽然有些哗众取宠,但效果还是很好的。”
他话里带着浓浓的官腔,一句“哗众取宠”还不轻不重地踩了苏进他们一下。
这时,徐英刚刚走进来,想跟苏进说什么,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就有点不太好看。
苏进不动声色,微笑道:“虽然是古建筑,但是完全可以跟现代技术结合,也会更吸引人。”
文昌明不置可否,就着自己开的头继续往下说:“前半段还是让人有点惊喜的。你们的确做了不少功课,对婉容故居的状态模拟还原得不错,细节是还有点不太丰富,不过学生水平嘛,已经很不错了。”
他又给今天晚上的演出定了个性。的确不错,但只是“学生水平”。徐英的脸色又变了一下,看了看苏进,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苏进仍然不动声色,微笑着问道:“哦?细节方面还有哪里不足,文大师能具体指教一下吗?”
文昌明摆手道:“这个说起来就太复杂了,以后再细谈。”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声音也跟着提高,“我要说的是后面的事情。你们前面的模拟还原还算不错,后面那些改建是怎么回事?简直荒之大谬!你们打算这样修复改建婉容故居?我听说开始动工了?不行不行,赶紧停下来,赶紧的!”
说到后面,他简直有些声色俱厉了。他的声音传到外面,门没有关,不少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听见了,诧异地向这边看了过来。
徐英一怔,下意识地就想去把门关上,苏进摇摇头,制止了他,反而带着笑问道:“哦?那文大师觉得,应该如何改建呢?”
文昌明冷哼一声,道:“我当然有我的打算,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进突然站起身来,向着文昌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行了个礼,道:“晚辈有疑问,想请教前辈大师。”
他的礼节非常标准,正是后辈向长辈所行的,态度也非常恭敬。
文昌明怔了一下,突然站起来,哼了一声,点头道:“行,那我就让你看看,真正的古建筑修复,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时,柳萱正好结束前面的主持,回到了后台。
她听说苏进正在小会议室这里会客,好奇地过来看了一眼,结果刚好听见了两人的后半段话。
她清楚地看见了文昌明眼中的嫉恨与轻蔑,眉头轻轻一皱,向后退了两步,向着外面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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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2 七段大师的功底
小会议室前方有一块白板,是供给平时开会讨论时写一些东西的。
这时,骆恒和徐英一起把白板拉了过来,签字笔已经握到了文昌明的手上。
文昌明毕竟是改建组出来的,对这些基本道具一点也不陌生。他抓着签字笔,走到白板面前。
这时,两个突然闯进了会议室,正是柳萱和她常用的那个摄影师阮小雨。
阮小雨名字秀秀气气的,长得也文文静静,笑起来甚至还有些腼腆,却天生神力。沉重的专业摄影机抓在她手上,轻轻松松,跟玩儿似的。
两个美女闯进会议室,柳萱笑着对文昌明说:“文大师您好,久仰大名了。我刚刚听说您要为我们展示古建筑的修复方法,请问我们可以把过程拍下来吗?我们学校有很多学生对文物修复都非常感兴趣,古建筑修复这么高端的工作,他们平时根本接触不到。我们可以拍下来,让他们欣赏一下大师风范吗?”
她长得极美,这时候笑吟吟的温言相求,文昌明本来打算拒绝的,不知不觉中,心思就软化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是很有信心的,听着听着,他眉头松开,矜持地对着柳萱一点头:“行,拍就拍吧。”
阮小雨用非常快的速度架好摄影机,打好反光板,对准文昌明,腼腆地笑了笑。
清秀少女的微笑很能打动人,文昌明心里最后剩下的一点不悦彻底灰飞烟灭,听见柳萱在旁边建议道:“文大师试下光吧?小雨,给文大师拍张照,让大师看看。”
文昌明刚才还想拒绝,这时却点点头,抓着签字笔走到摄影机后面看照片,琢磨自己脸上的打光合不合适,能不能衬托出自己的形象去了……
柳萱狡黠地向苏进眨了眨眼睛,做了个口型。苏进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骆恒悄悄蹭到苏进身边,小声说:“抱歉啊,我也不知道,这位修复大师竟然是这种人……”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道,“刚才杨秘书跟我暗示了一下,你想怎么对付文七段,你随意。赢得越漂亮越好,老板也是这么想的。”
苏进有些意外。一个七段,自然是改建组的门面。
赢得越漂亮越好?
看来这位七段大师, 平时在组里的人缘就不太好啊……
不过苏进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只是笑了笑说:“先听听他的讲解吧。”
很快,文昌明就选好了最合适自己的角度与光线,回到了白板旁边。
被柳萱和阮小雨这么一打岔,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心情直接影响态度,这会儿,他站在白板旁边,竟然还真的有些“气度”了。
摄影机悄悄地运转着,文昌明清了清嗓子,道:“婉容故居,是晚清典型的民居,很具有代表性。之后在原有基础上进行改建扩建,整体规制是公爵府,但在某些地方又具备了皇后潜邸的特征。所以,我们在对这座古建筑进行改建的时候,必须同时注意到这两方面的特性。”
这个分析没错,苏进在下面点了点头。
文昌明眼角余光留意到了苏进的动作,顿时得意了起来。他拿着签字笔,转过身,在白板上简单画了个结构图,道:“这座晚清宅邸共分左右两路,左路四进院,右路三进院,总共面积……”
这一刻,他展现出了属于七段的非常深厚的功底。
黑色的签字笔画在白板上,三笔两笔就勾勒出了一个宅院大致的形态。它左右两进非常分明,而且苏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张平面图结构完整,比例得宜,跟真实的宅院情况也差相仿佛。
这一方面说明,文昌明的确功底深厚;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之前就是认真研究过这座国公府的。
苏进心里的确有些佩服,这表情毫不掩饰地露在了脸上,文昌明心里顿时浮上一个气泡,在胸腔里砰的一声炸裂。得意的气体缓缓蒸腾上来,让他连心带脑子都有点醺醺然的感觉。
文昌明这个俯视结构图的妙处,不仅苏进看出来了,徐英和骆恒这段时间对婉容故居都有足够深的了解,也一样看出来了。
他们同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骆恒还侧过身,跟周景泽等人小声讲解。文昌明是曹齐的人,曹齐听了,又是满意,又得意。文昌明再次留意到了,接二连三的气泡冒起来,让他越发有些醺然。
他情绪高涨,声音跟着提高:“据我研究,皇后潜邸主要体现在这几个地方。”
他在平面图上划了几个圈,侃侃而谈,把这几个地方的特征要点、礼制形态全部都说了一遍,甚至还引经据典,说出了礼制的来由。
这一下,徐英都有些佩服了,跟柳萱小声嘀咕道:“难怪这老子嚣张,的确还是很有点本事的嘛。”
柳萱笑了笑道:“怎么说也是七段。高段修复师,连这点本事也没有那怎么行。而且,这样的事情,你们老大就做不到了吗?”
徐英回神一想,突然恍然大悟。对啊,这些东西,苏进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没像这样,讲课一样从头到尾系统地跟他们讲一遍而已。而在以前的分析中,只言片语里,他随口带出来的知识,不知道比这多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徐英顿时轻松了不少。他抱着手臂听文昌明讲课,表情非常坦然。偶尔听到一些苏进以前没提到的部分,也连连点头,表现得极为受教。
文昌明“讲课”的时候,最喜欢观察周围人的表情。如果对方仰慕捧场,他也会讲得更起劲一点。所以徐英的表情他也马上留意到了,心里非常得意:怎么样,这些东西以前都没听过吗?好好听着,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高段修复师!
行云流水一般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他原本只打算点到为止的,不知不觉中却越讲越多了。
他是七段修复师,专精古建筑,在这方面的确很有一套本事。
而对于南锣鼓巷区域,对于婉容故居,他的确是做足了功课的。这时,他就故居本身的形态、礼制,以及晚清时期木雕石刻、建筑庭园等各种细节风格来说,面面俱到,非常的完善。
苏进微笑着听着,不时点头,偶尔还拍拍巴掌,表示赞许。
骆恒有些担心了,再次凑过来问道:“你怎么这个表情?他真的讲得很好吗?”
苏进认真地点头道:“是的,他有底蕴,资料齐,在分析方面,的确是很不错的。”
骆恒先是一怔,顿时想起了他们之前的分歧,抓住重点问道:“只是在……分析方面?”
苏进笑笑,指指前方道:“不要再说了,继续听下去吧。”
骆恒若有所获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说话了。
文昌明分析得很详细,关于晚清古建筑,尤其是一座公爵府、皇后潜邸,的确有很多话可以说。不知不觉中,光这他就讲了大半个小时。
抓住他说话的一个停顿,柳萱适时递上一杯水,笑容可掬地道:“文大师,您稍微休息一下吧,小雨那边要换个盘。”
阮小雨之前就拍了不少东西,摄像机的硬盘里早就塞得满满的了。她之前没想到文昌师竟然能讲这么多东西出来,到现在为止,硬盘终于不够了。
文昌明看着柳萱的笑容,情不自禁地道:“没事,我可以等一会儿。”
他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抓紧时间喝了两口茶,得意洋洋地看向苏进。
苏进果然也表现得非常佩服,道:“文大师果然底蕴深厚,对婉容故居的分析非常全面,我很受教。一会儿在改建方案上,还想再听大师的意见。”
前面文昌师讲了这么多,全部都是对宅邸的分析,到现在还没说到正题。苏进一说“改建”,他顿时想起之前在投影上看到的情景,脸色顿时一沉,道:“好,一会儿我就给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古建筑改建!可不是你们这种乱来!”
听见他的话,苏进只是微笑。他转头看向另一边。
文昌明“讲课”的时候,周景泽一直坐在另一边,一句话也没说。他身边不远处坐着曹齐和詹建波,这两人抱着茶杯,也听得非常认真,这时正趁着中场休息,小声说着什么。
苏进已经知道这两人的身份了,他心想,这两人的关系,并不如骆恒说的那么差啊……看来,只是政见上的分歧了,倒真是大有可为……
没一会儿,阮小雨终于换好了硬盘,对着这边比出了一个ok的手势。
文昌明放下茶杯,重新拿起签字笔,走到了白板旁边。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所有人道:“婉容故居是晚清时期的著名古建筑,特征明显,保存不善。我之前也想过不少关于它的改建方案,现在,我在这里把它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也好让各位知道,所谓的古建筑修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着,他转过身,在白板上写下了四个字,朗声道,“古建筑修复的关键,就是‘修旧如旧’!”
0333 旧
徐英本来正抱着手臂在一边听见,“修旧如旧”这四个字一出来,他就情不自禁地放下了手臂,诧异地看向苏进。
这四个字他听过次数最多的,就是从苏进嘴里。可以说,苏进经常就把它挂在嘴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向他们强调,即使是在现在修复承恩公府的时候也一样。
刚才听文昌明说了那两句话,徐英这么耿直的人当然是马上把他当成敌人了,基本上算是等着看苏进对脸直抽了,却没想到,他开宗明义同样先说了这四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他的修复理念跟苏进是一样的吗?
那还有什么战头?
正在这时,又有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苏进抬头一看,最前面那人大约五六十岁,长着一张白白的宽脸盘子,看上去很陌生。他有些意外,再看向他身后时,突然意识到这人的身份了。
而这时,他身后坐着的周景泽竟然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道:“杜组长。”
这人正是文安组的大组长杜维,之前他专门打电话给苏进找他要票,苏进知道他要过来,却没想到他趁着前面还没彻底结束,竟然也到后台来找他了。
杜维后面跟着两个生人,两个熟人。两个熟人一个是赖海,一个是韦四段——裘四段今天却没有见人影。
杜维一进来,先跟周景泽握了手,又过来跟苏进握手:“小苏是吧,第一次见面,真是久仰大名。”他主动给他介绍后面的几个人,两个陌生人的其中一个是五组组长蓝方彬,跟舒倩同级的;另一个就让苏进有些惊喜了,他是《考古》编辑部的屈晖!
苏进握着屈晖的手,笑着说:“久仰了,我看过您在考古上写的文章,写得非常好。”
屈晖好奇地看着他,态度非常谦和:“哪里,没有你的好。”
两人相视一笑,突然间有了些默契。
杜维进来,相当于文昌明的讲述被打断。他有点不太愉快,重重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杜维这才留意到他,笑呵呵地说:“老文啊,你今天也过来了?这是在干什么呢,跟小苏同学进行探讨?”
一听这话,文昌明心里有点不爽。明明他是在给苏进讲课,怎么就变成了两人进行探讨?这个杜组长,心也太偏了吧?
不过他很清楚杜维的身份,文安组大组长这个位置,即使是八段修复师在他面前也要颇为慎重。所以,文昌明只是笑了,含蓄地道:“刚才看过了那什么投影,觉得有点问题,特地来跟小苏同学提一提,哈哈!”
“哦?”杜维来了兴趣,“那投影很不错啊,有什么问题?你讲你讲,我也来听听。”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正在转动的摄影机,微微一笑,坐到了周景泽那群人的身边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几个人一坐进来,会议室里立刻显得拥挤了一些。文昌明感觉到了一些压力,他深吸一口气,眼角余光扫了杜维一下。
改建组顾问是项不错的工作,但在文物修复界内部,文安组的地位当然更高。
文昌明并不想丢开改建组这边的工作,但绝不介意在文安组内部更有声望。
那么,今天在文安组大组长杜维面前的这次“表演”,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杜维坐得跟周景泽距离不远,后者微微倾身,低声问道:“杜组长,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的称呼有些疏离,态度却很熟稔。
杜维笑了笑,道:“外面晚会还没结束呢,有点意思,我又看了一会儿。”
投影放送完毕,柳萱公布了婉容故居改建的官方微博, 活动却还没有就此结束。
这次投影放送位于京师大学中央体育场,地方太大,足以容纳全部的投影范围,互动性反而不如上次在第三礼堂身临其境那么强。
所以,投影结束之后,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一次,又安排了互动体验环节。
他们立了十个台子,每个台上一台平板电脑,用来进行文物修复的pk。
文物修复pk用平板电脑,当然就是依靠架空庭园这个游戏了。
pk一共将近进行三轮, 每轮从席上选出十个观众,同时进行文物的修复pk。
跟前面婉容故居的投影放送一样,这十个pk也一样会被放送成巨大投影,全场观众都能看到。最后pk的胜利者将会在架空庭园游戏里获得特殊徽章,同时获得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送出的精美礼品。
场上三万观众,玩过架空庭园的还真不在少数——来这里的人除了京师大学自己的学生,不少都是游戏的死忠玩家,也是通过游戏知道这两个社团的。而京师大学自己的在校生,玩过,或者试玩过的就更多了。
这个互动环节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很多准备离开的人又留了下来,兴致勃勃地等着选人。
也正是因为这个,杜维在前面又停留了一段时间。韦四段还很不要脸地参加了互动之前的选人环节,运气不好没被选上,被赖海嘲笑了半天。
杜维三言两语把前面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周景泽听得很有兴致:“听上去很有趣啊,可惜错过了。”
柳萱恰到好处地插嘴笑道:“不要紧,今晚的活动我们全部都有拍下来,随时可以看回放。”
周景泽还是很遗憾:“看实景还是不一样啊……”
说到这个,他突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苏进。苏进被他看得呆了一下,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笃定地笑了起来。
说了几句之后,大家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文昌明这边的正题上——这时,文昌明已经很有些不满了。
杜维笑着说:“抱歉抱歉,多说了两句,还是老文你来吧。”
文大师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嗯,我们接着之前的说。古建筑修复的最大原则,就是‘修旧如旧’。这四个字,苏进同学你应该听过吧?”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苏进。苏进迎视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道:“我当然听说。而且……”他笑了一笑,道,“这不光是古建筑修复的原则,也是绝大多数文物修复的原则。”
苏进竟然同意了文昌明的话,这让周景泽有些意外。杨晋原张开嘴,想说什么,周景泽一伸手,打断了他,示意让两人自由发挥,继续说下去。
文昌明自己也有些意外,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嘴角一挑,转向周景泽和杜维等人,道:“两位领导都不是行内人,我来解释一下这个‘修旧如旧’是什么意思吧。这个意思是:它原先是什么样的,我们在修复的时候,就应该把它修成什么样的!不能扩大,不能缩小,更不能在上面添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语气非常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接着,他转过身,重重拍了一下白板,指向白板上被他画满了重点的结构图,道:“以这座婉容故居为例,我刚才说了它是什么样子的,那么就应该照着这样修!什么管道,什么电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概都不能有。这不是在修复,是在破坏、赤裸裸的破坏!”
摄影机悄然转动,把文昌明的话录了进来。柳萱在一边听着,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突然间,她想起了苏进最早时,跟文修专业老师冯剑峰发生的那次冲突。
当时冯剑峰要在敦煌壁画上任意发挥,被苏进阻止,甚至因此跟文修专业绝交,独立出去组建了天工社团。
后来柳萱才知道,当时苏进的理念之一就是——修复文物,就应该修旧如旧!
而今天,他被同样一句话直接压了下来,被指责他改建婉容故居的方式不是修复,而是破坏,这跟当时的情况,是不是有些相似?
柳萱紧张地看向苏进,却发现苏进一点也不紧张,甚至面带微笑,不断地点着头,仿佛在表达赞许。
文昌明话声一顿,苏进立刻接了上去。他道:“不错,修旧如旧这个理念,我一直是很赞同的,甚至我也一直在向学生们进行这样的要求,试图贯行。”
说着,他指了指徐英,徐英一愣,立刻大点其头,道:“对,老大……苏进社长跟我们说过很多次这种话了!”
苏进向他笑了笑,缓声道:“文物,由古代传到今天,它传承着历史,传递着文化信息。身为修复者,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留下这些文化信息,把它继续向后传承下去。能原汁原味,尽量原汁原味。”
他同意了文昌明的话,还把他没有说出来的原因给补充完整了。文昌明听得连连点头,满意地道:“对,就是这样!你虽然年轻,还是懂点事的嘛。怎么样,你现在知道,你那样修复是错的了吧?赶紧停下来,我来教你怎么……”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苏进打断了。
苏进话锋一转,问道:“修旧如旧这个大理念是没错,但是我也想问问文大师,修旧如旧里的这个‘旧’,指的究竟是什么?”
他指向他画在白板上的结构图,追问道,“拿这个婉容故居举例子,这个旧,指的是改建前的普通民居,还是改建后的承恩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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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4 标准
这时,从外面的走廊上疾步走过来一群人,他们全部都是中老年人,从四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全部都有。他们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着什么。
他们刚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看见这里站满了人。他们都知道总控室这时候应该是最忙的时候,这些学生站在这里做什么?
大家都有些意外,对视一眼之后,闭上了嘴,快步走过去,刚好听见了苏进的那句质问。
修旧如旧,这个旧,究竟指的是什么?
婉容故居承恩公府在近百年前,曾经接受过扩建,这一点,在前面播放的投影里也体现了出来。
甚至真正的婉容故居,婉容皇后出生直到成长到16岁出嫁的地方,指的是改建前、身为普通民居的宅子,而并非改建后的承恩公府!
那么,如果严格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承恩公府是不是应该再次被拆除,恢复成尚未被改建后的模样?
众人一起抬头,望向站在会议室正中央、白板旁边的文昌明,目光落在白板交错的平面结构图上。
很明显,文昌明指的旧绝非如此,刚才他介绍的讲解的婉容故居,指的是这一整座改建过后的承恩公府!
苏进简简单单一句话,就问得文昌明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旁边听着的所有人,也同时都是一怔。徐英更是以拳击掌,重重地点头道:“对啊,说是修旧如旧,这个旧指的是什么,根本就说不清啊!”
苏进缓缓点头道:“不错,‘修旧如旧’这个基本原则,我是支持的。文物就是文物,古代工匠将它制作出来,延袭下来,是有自己的一套规则的。作为修复师,我们要做的是保护这个规则,而不是擅自在上面进行修改,进行破坏。但是——”
他抬起头来,直视文昌明,目光清亮而坚定,带着一种莫大的、由时间和丰富经验累积而成的智慧,“但是在此之前,这个‘旧’的标准要定出来!只有统一的标准,才不会陷入含混的状态,才会真正做到有据可循!那么——”
他一句一顿,铿锵有力地质问道,“文大师,您觉得,对于这座曾经的婉容故居,之后的承恩公府来说,这个‘旧’的标准应该是什么,是之前,还是之后?”
文昌明下意识地道:“当然应该是之后了。扩建前的婉容故居,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宅而已;封后封爵扩建之后,它才具有了独特的意义,才有被保存的价值!”
苏进微笑着点头,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地道:“对,我同意您的意见。扩建后的这座承恩公府,才有了独特的意义,才有被保存的价值。这样说起来,您也同意,具有被保存价值的古建筑,才有被修复的必要,是吗?”
文昌明细细思索了一下,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陷阱,而且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于是重重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
苏进抬起下巴,再一次紧逼着问道:“那么我想再请问您,这个价值,是怎么判断的呢?是由谁来确定的呢?”
这时候,他的目光透过文昌明,落在他身后的杜维、蓝方彬、屈晖等人身上。也同样落在周景泽、杨晋原、曹齐、詹建波等人身上。
同时,他的话发自他的心底,仿佛传进了这些人的内心。他平静地、清晰地问道:“一件文物、一个古建筑的价值,由什么来界定?而它要被如何修复,怎样保存足够的价值、修复到什么样的程度,又应该由什么来界定?”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这个问题,文大师您能回答得上来吗?”
文昌明果然被他问住。他呆了半天,缓缓摇头。这个问题他当然回答不上来,在座的人,没一个人回答得上来!
而在他身后,地位最高的杜维和周景泽两人同时陷入了深思。
苏进停顿片刻,目光重新凝聚在了文昌明身上,然后,他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周围所有人不知不觉地跟着轻松了一些。接着,他们看见苏进耸了耸肩膀,轻松地道:“而且,承恩公府是一座私宅,我已经拿到了宅主的全权委托书,也获得了国家批发的改建许可。现在改建修复正在进行中,我觉得,没什么理由中止吧。”
文昌明还没有从苏进刚才的话里回过神来,想了半天,终于领会了他的意思,怒道:“你是说,我没资格管?这么有价值的一座古宅子,难道你说破坏就破坏,连个能管的人都没有吗?”
苏进抬手道:“文大师慎言,破不破坏,不是您说了算的。而且说到它的价值……有京师大学的各位教授正在进行研究,保管会比您想象得重现得更好。”
他微笑着看向会议室门口,迎了上去问道:“各位什么时候过来的?请坐……”
当先那人正是江教授,他微微有些怔神,上下打量着苏进,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刚才来的,正好听完你最后几句话。”
他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苏进的那两个问题,也引起了他的思考。
而不仅是他,刚才过来的所有的教授,几乎都是同样的表情。他们时而思考,时而小声交流几句,一个个的眉头都皱得紧紧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甚至连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事情的都没说,就匆匆忙忙地四散而去了。
文昌明理直气壮的问题被苏进轻而易举地驳倒。后来他虽然说出了他的意见,但任何人也都听得出来,那只他个人的“看法”而已,有道理,但并不具备真正的价值。
在这样的话语力度下,想干扰承恩公府这样一个拿到批文的私宅的修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周景泽又坐了片刻,站起来道:“今天的演出很精彩,我很有收获。”
他微微一笑,走到苏进面前,伸手与他相握,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杜维一眼。然后,他轻轻拍了拍苏进的肩膀,什么也没再说下去,就跟他擦肩而过地离开了。
骆恒匆匆忙忙地跟上,在苏进耳边道:“回头我打电话给你。”跟在周景泽后面走了。
曹齐和詹建波同时从苏进面前经过,他们仿佛有话想说,但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脸疑惑地离开。曹齐走到门口,还叫了一声文昌明。
文昌明似乎有些愤愤然的样子,然而最后,他只能掷下签字笔,跟了上去。
事前,谁也没想到他气势汹汹而来,竟然这么快就灰溜溜地走掉了。
苏进这番话说了多长时间,十分钟有没有?竟然就直击了文昌明话里的漏洞,让他气焰全消!
现在会议室里除了苏进和柳萱等人,只剩下了文安组那几个。
杜维脸上没了一直带着的笑容,用深思的目光看着苏进,上上下下地打量。
文安组大老板,连七段修复师也不敢轻忽的人物,苏进却毫不胆怯地回视着,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片刻后,杜维也站了起来,重新挂上了一贯的笑容,摇头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他一副要走的样子,屈晖却“啊”的一声傻住了。
刚才苏进刚说完第一句话,屈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他马上从旁边抓过纸笔——这玩意儿会议室里到处都是——立刻奋笔疾书起来。
后来他也是一样,一刻不停地写着。苏进所有的话他全部都用大字写在纸上,又用小字在旁边写了无数的批注。
现在杜维要走,屈晖停下笔,犹豫了半天,站起来问道:“杜组长,我能……我能再留一会儿吗?”
杜维转身看他,屈晖有些紧张地推了推眼镜,指指苏进道:“我有些话想跟小苏……苏老师说。”
杜维注视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他温和地摆摆手道:“现在本来也不是上班时间,有什么好问的?你随意吧。”
说着,他也带着蓝方彬等人走了,从苏进身边擦肩而过时,他也跟之前周景泽一样,拍了拍苏进的肩膀,甚至连力度都有些相似。
他们看似走得很轻率,并没有回答苏进的问题,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苏进却一点也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会议室里更空了,刚才浩浩荡荡的人马转眼间只留下了屈晖一个。
苏进上前两步道:“屈老师,你……”
话没说完,屈晖已经先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苏进的手,极为深情地道:“苏老师,您说得实在太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忠实的追随者与仰慕者!”
他眼镜背后的小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芒,苏进表现得还好,他旁边的徐英被吓了一大跳,瞪着屈晖半天说不出话。
屈晖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抓住苏进的手用力地摇晃了两下,问道:“您刚才的问题问得非常好!我有了一些想法,请问您愿意跟我一起合写论文吗?”他话音刚落,好像有些冒犯一样地解释道,“不不不,我没说清楚,是以您的意思为主,我来执笔。当然,到时候的第一著作人,也会写上您的名字!您觉得如何?”
0335 何以推行
屈晖是什么人?
苏进自从在考古杂志上看过一次他的文章之后,又专门去了解了一下。
他之前就是考古杂志的常驻编辑以及撰稿人。
考古杂志是文安组下面的期刊,虽然在职权上,两者的界限很明显,但是是一个系统的,当然会占一些便宜。
文安组是国家级的文物组织,很多大型古墓遗迹的挖掘、博物展出、大型文物修复都是由他们负责的。
这些项目,《考古》当然要做报道与介绍,也会比其他期刊更容易拿到资料。而这些项目的报道,经常都是由屈晖来完成的。
一路看过来,他在《考古》信息栏里的位置越来越靠前,表示地位越来越重。苏进甚至想过,照这样下去的话,他很有可能是《考古》的下一任主编。
这样一个人物,今天当面表示是他的追随者与仰慕者,还要跟他合写文章,把第一作者的位置拱手让给他?
《考古》可是三本一级期刊之一!
苏进有些意外地道:“您的意思……”
屈晖很有点书生的宅气,他一挥手,大声道:“别您不您的了,叫我小屈吧。苏老师,您要不要看一下我刚才写的东西?”
说着,他毕恭毕敬地把刚才奋笔疾书写满的几张纸递给了苏进。
苏进接过来,匆匆翻看了一遍,表情顿时有些动容。
屈晖在纸上把苏进刚才说的话全部记了下来,一个字都没错不说,还在旁边写了很多批注。
这些批注,全部都是他关于这两个问题的思考,密密麻麻,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写了一大堆。
文物以及古建筑的价值要靠什么来判断,修复的标准要靠什么来判断,这两个问题是非常值得思考的,而很明显,屈晖在以前就想过不少次,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写下这么多!
屈晖感叹道:“您的这两个问题提得太好了,我以前就有些疑惑,不过没像你说得这么清晰。没错,所有问题都是这两个问题,就应该定出标准来!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
他抬起头,殷切地问苏进,“苏老师,您能提出这两点,想必自己也想过很多了吧?怎么样,您愿意跟我一起,定出这个标准吗?”
他说得自信满满,而他写在纸上的内容也充分说明了,他对此很有把握。
苏进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看了半天,微微一笑,把纸还给他,摇了摇头。
屈晖心里一紧,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您不愿意?”
苏进反问道:“标准这东西,定下来就是要用的。你觉得我们俩定下了标准,就能作数?”
屈晖毫不犹豫地道:“先定下来,然后再去推行就行了。总之是要有先行者的,我们就来当这个先行者!”
《考古》是文安组内部的期刊,定下标准再去推行,至少在文安组内部是比较方便的。
而身为“标准”的制定者与先行者,无论苏进还是屈晖,都能在这个过程里得到很多话语权和好处。这么好的事情,屈晖不觉得苏进会不同意。
没想到,苏进还是摇了摇头。
他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标准这东西,定下来就是要用的。就算是整个文安组来推行,定下来的标准,又能扩散到什么样的地步、执行到什么样的程度?”
屈晖一怔,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了一点。
苏进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文物修复,现在可不止是文安组一个组织的事情。现在在大部分时候,文物修复真正的执行者是那些文物修复师。他们大多出身于老牌的文物修复家族或者门派,内部自有一套标准。
让他们抛弃自己原有的标准,来执行两个年轻人新订下的?
恐怕整个文安组,都没有这样的份量!
屈晖很清楚当前的情势是什么样的,他的头脑一冷静,顿时就闭了嘴,怏怏地坐了下去。
苏进又盯着他那几张纸看了一会儿,微笑道:“你这些想法倒是很好。”
屈晖不爽地说:“好又有什么用?那些死脑筋肯定不会照办的。标准定出来了不能执行,比没有标准更糟糕。”
苏进点头道:“你说得对。不过我觉得,这篇论文还是可以写写的。”
“啊?”他刚刚还在不同意,这么一会儿又反口说可以了,屈晖一脸迷惑地抬头看着他。
苏进看向门边,道:“我们换个方向来。”
屈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向一直在悄然运转的摄影机,一脸迷惑地道:“啊?”
…………
京师大学的新年晚会,在元旦当天又迎来了一小波高潮。
头天晚上,宣晖集团下面的天空电视台派去了转播车,提前架好摄像机,把晚会的全程全部录制了下来。
天空电视台当然不可能直播——作为全国排名靠前的电视台,他们每年的新年晚会都是明星云集,很受人关注的。
不过,第二天,也就是元旦当天,天空电视台就把剪辑好的晚会作为当天的重点节目播放了出来。
这场晚会本来就精彩绝伦,经过天空电视台的剪辑,更是惊心动魄。虽然不在现场,但那种直击人心的震撼感还是充分地传达给了电视机前的观众们,让他们无比后悔,竟然错过了这么一场精彩的演出!
很多观众在看完天空电视台的节目之后,登上微博关注京师大学新年晚会的情况。
头天看过现场的观众和学生们还没有从当时的震撼与兴奋里摆脱出来,趁势又对他们进行了一轮新的宣传。
从一个角度可以看出这场新年晚会的影响力——
元旦当天,架空庭园游戏的下载量是平时每天的二十倍,注册人数是平时的七倍!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新年晚会过后的互动项目。
连续三轮的现场修复,全部用巨大的3d投影呈现在现场观众们面前,也被天空电视台剪辑,放进了节目里。
下午三点钟左右时,架空庭园这个名字上了热搜榜,而排在它前面的,正是“京师大学新年晚会”!
此时,天空电视台老板的老板柳信然正在家里跟女儿说话。
柳萱趴在沙发靠背上,乐滋滋地问她爸:“老爸,你昨天怎么会派转播车去我们学校啊?天工社团的名字你也听说了吗?”
柳信然是一个长相非常儒雅的中年人,外表看上去与其说是个商人,正像一个学者。能生出柳萱这么漂亮的女儿,他自己的长相当然也是非常不错的。他端起女儿刚刚递过来的咖啡,摇头道:“什么天工社团,我不知道啊?你说转播车?之前钱校长给我打了个电话……”
柳萱的脸马上就垮了下去,一把抢过柳信然正要端起的蛋糕:“不给你了!连天工社团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孤陋寡闻,还是全国最大娱乐集团的老板呢,哼!”
柳信然一怔,接着笑了起来:“哦?这个天工社团是什么,你跟我说说看?”
今天是元旦,全国都在放假,柳信然不久前才全力安排完昨天的晚会,今天难得轻松了一点,这才有心思跟女儿闲聊。
柳萱一听他对天工社团有兴趣,顿时兴奋了起来,把自己亲手做的小蛋糕还给爸爸,眉飞色舞地道:“天工社团的建立,就是一个传奇!”
她是新闻专业的,平时在学校也不时会当主持人,口齿当然非常伶俐。再加上天工社团是她一眼看着建立起来的,从头到尾,她不时跟随拍摄,介入的程度非常深。所以这时候她讲起来,生动而清晰,非常引人入胜。
柳信然之前听说只是一个学生社团,本来没太放在心上的,只是闲着配合女儿而已。没想到听着听着,还真提起了一些兴趣,放下咖啡杯,专心听她说话。
柳萱讲了大半个小时,终于讲完了,口干舌燥地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被冰冷的感觉激得抖了一下。
她母亲刚好从楼下下来,一眼看见没热气的咖啡,道:“怎么大冬天的喝冷的呢,家里有暖气也不能这样啊……”说着,她重新给女儿泡了杯新的,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柳信然坐在沙发上,一脸的若有所思, 点头道:“难怪呢,钱校长竟然会为这种事情专门打电话给我。这个叫苏进的学生,倒真是有意思的很。”
柳萱的母亲听见一个陌生名字,问道:“苏进,这是谁?小萱的同学?男生吗?”
她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不知道柳萱想到了什么,突然间竟然脸红了。这一下,连柳信然也有些吃惊了,夫妻俩一起看着柳萱,柳萱的母亲惊讶地问道:“小萱,你喜欢这男孩子?”
柳萱自己都觉得脸颊在发烫。不过她毕竟不像普通女孩子,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蛋,落落大方地道:“是啊,我喜欢他,不过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感觉而已,他没有这个意思的。”
说到这里时,她一派坦然,似乎一点也不为此感到失落。
柳萱的母亲深思地看着她,道:“原来这么喜欢了啊……”
柳信然倒是在点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这个男孩子,倒是值得你喜欢。”
柳萱的母亲来了兴趣:“哦,是什么样的男生,也说给我听听?”
柳萱捡其中关键部分跟母亲讲了讲,她的眼睛发着光,满脸都是骄傲,好像苏进所做的这些事情,也是她做出来的一样。这一刻,她荣光焕发,就连她的父母也觉得,女儿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加漂亮!
柳信然毕竟是男人,注意力很快就被柳萱话里的另一项内容吸引了过去:“你说昨天晚上,一个七段大师向苏进提出了质疑?”
柳萱点头道:“对,关于承恩公府改建方案的。我把全程都录下来了……”
柳信然直起了身子,问道:“录像带回来了吗?拿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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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6 当面谈谈
“好!”柳萱一口答应,登登登地上楼拿硬盘去了。
柳信然拉过面前的平板,打开微博,一眼看见热搜榜上的内容,把它打开来看细节。
柳萱的母亲看着女儿离开的方向,往柳信然的方向凑了凑,小声问道:“小萱好像很喜欢那个男孩子,你说……”
柳信然正打开一个视频,快速看完,又在看下面的评论。
视频下面吵得热火朝天,柳信然快速浏览着热评,听见妻子的话,他不在意地道:“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孩子,两人感情还没正式开始,小萱知道怎么做的。”
“我当然放心小萱,但是……”但是女儿的感情和终身大事,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关心?
柳萱母亲欲言又止,柳信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用担心,小萱现在对那孩子,主要还是崇拜。听她说的,那孩子是个做大事的人,将来怎么样……还很难说呢。”
柳萱母亲想了想,终于还是只是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柳萱快步走了下来,怀里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摆在父亲面前。
她介绍道:“昨天晚会的时候,苏进一直在后台监督控制。”
柳信然问道:“他又不是技术人员,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柳萱道:“他是不懂计算机方面的技术,但文物修复方面的技术,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强的呢!”她的话里充满了对苏进浓浓的信心,让柳信然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柳萱毫无所觉,道,“总之,有什么需要现场进行调整的,计算机社团那边都会拿去让他先过一遍目,确认内容上没有问题才会放出去。晚会很顺利,晚会之后……”
这场晚会前面一直没有主持人,一直到最后才需要柳萱上场。但从头到尾,她一直在前面进行一些协调工作,也没什么休息的时间。所以,周景泽他们去到后台,文昌明刚跟苏进发生冲突时发生的一些事情、说的一些话,她都是后来听徐英讲的。
她愤愤不平地把徐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柳信然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突然指着一处问道:“那位七段修复师,是跟他们在一起的?”
柳萱看了一眼,点头道:“对,就是他们。”
柳信然有些吃惊的样子,表情又比之前慎重了一些,对女儿道:“你继续讲。”
柳萱倒也是知道这些人的身份的,道:“他们是南锣鼓巷改建组的人。苏进他们修复承恩公府,跟改建组的关系非常密切,这位叫骆恒的,是两边的联系人,经常跟天工社团打交道。”
柳信然紧紧注视着周景泽,盯着周景泽注视苏进的目光,一脸的若有所思。
柳萱继续介绍当时的情况,没一会儿,杜维出现在画面里,柳信然又吃了一惊。他眯起眼睛,目光移到苏进身上。
他知道周景泽是谁,也知道杜维是谁,知道他们拥有着如何举足轻重的地位。
京师大学的确是全国知名的高等学府,但毕竟也只是个大学而已。一场大学的新年晚会,再怎么精彩,怎么会吸引这么多大人群?更别提他们不仅到场了,还在晚会之后前赴后台,明显是来跟这个年轻人会面的!
没过多久,柳萱的讲解停了下来。画面上是文昌明的侃侃而谈,这位七段大师挥洒自如地讲解着承恩公府的来龙去脉,在画面里看,竟然显出了一些潇洒来。
镜头大部分时候都集中在他身上,偶尔会转到苏进那边。
这时候,就算柳萱前面什么也不说,柳信然也能看出来,这位文大师有些来意不善。照理说,他表现得越出色,对苏进的压力就会越大。
但这时,镜头下显示的苏进,却自始至终的从容淡定,稳得简直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他面带一丝淡淡微笑,专注地聆听着文大师的讲解,偶尔还露出一丝赞叹的表情。这样子,完全不像是在面对敌人挑衅,而只是同行的正常切磋而已。
光是这份气度,就足以令人心折了。
听到一半,柳信然突然伸手,暂停了视频,转头问道:“这个年轻人真的是个大学生?”
柳萱昨天是经历过现场的,这时候却也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她被父亲的话惊醒,猛然抬头道:“当然,才过完十八岁生日,就在上个月!”
柳信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重新启动视频,看得越发认真了。
最近几年,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热度极高,所有行业都不免受到影响。柳信然他们这种做媒体的尤其是,听“文物修复”这四个字,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他对这方面的内容本来完全是外行的,时间一长,不免也受到了一些洗礼,知道了不少相关知识。
这时,就他看来,文昌明讲得有理有据,很难反驳。但即使这样,苏进也毫不动容,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于是,柳信然终于忍不住有些好奇了——
苏进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会怎么反驳文大师的说法?
视频不断播放,文昌明的话终于告一段落。他表情严厉,对苏进的斥责铿锵有力,仿佛正不断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不知不觉中,柳信然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向前倾去,想听苏进的回答。
拍摄这个视频的摄像机是架在三角架上的,非常稳定。镜头缓缓转到苏进的脸上,仿佛一个无声的询问。此时,反光板光芒柔润,映在苏进的眼中,让他的眼睛好像正在发光一样。
苏进微微一笑,一如即往的从容。
他的声音清晰地从笔记本的喇叭里放出了来,在柳家里的客厅里来回震荡。
他点头赞同了文昌明的理念,同时铿锵有力地质问道:“修旧如旧里的这个‘旧’,指的究竟是什么?”
“拿这个婉容故居举例子,这个旧,指的是改建前的普通民居,还是改建后的承恩公府?”
柳信然身体一动,瞬间凝固住了。
这个问题,问的是文昌明,问的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而此时,却也像是正在当面质问柳信然一样。
刚才,柳信然受文昌明影响,思路转到了他那边,觉得他说得非常正确。
而苏进这个问题,却直接问到了他思维的盲点上,一时间,茫然与恍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他忍不住想道,对啊,这个旧,究竟指的是什么?
婉容故居本来就存在两种状态,相比之下,头一种“旧”明显“更旧”。但是,要把这样一座宅邸彻底修成以前的样子,肯定是不可能的。
这是说,“修旧如旧”的理念错了?
不,不对!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跟随苏进接下来的话,柳信然明白了。
理念没错,没有标准,才是真正的错误!
那么,什么才应该是真正的标准?
文物的价值怎么界定?修复的方式怎么界定?
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视频到改建组离开为止。苏进最后也只提出了问题,并没有给出答案。
但那两个问题却像是自带回声一样,回荡在柳家宽敞的客厅里,回荡在柳信然的脑海中。
宣晖集团的董事长往后一靠,靠在沙发背上,陷入了深思。
柳萱坐在一边,略带紧张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柳信然终于缓缓直起身子,转头看她一眼,道:“打电话吧。”
“啊?”柳萱茫然地看着父亲。
柳信然向她挥了挥手,道:“谁让你把这个视频带回来给我看的,叫他过来。我要当面跟他谈谈。”
0337 壕
不管活动过后经历了什么样的风波,元旦前夜、京师大学的这场新年晚会终究还是火了。
前面的古宅投影自不用说,那巨大却又细致入微的影像,百年时光的变迁,自带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它仿佛一趟时光之旅,让很多观众第一次感受到了古建筑的魅力,以及古建筑修复真正的魄力。
投影之后,现场还搞了三轮游戏互动,苏进他们没能参加,但反响同样惊人。
不说别的,当晚过后,架空庭园的注册量瞬间增加了近两万,就足可以体现了。
之前的投影展示的是古建筑的文化与修复,后面架空庭园的现场修复体现的则是具体文物了。
现场修复,投影全场放送,在场全员都可以参加。由分数来确定成绩,优胜者能拿到勋章和精美的礼品——那礼品的确非常稀有,是一套石刻的檐兽,是由石永才亲手雕刻的。
石家当然在强力反对,但石永才已经拿定了主意,还是抛弃了修复师的身份,选择了创作之路。
他决定离开石家,一个人暂时去“修行”一段时间。临走时,他过来跟苏进见了一面。
石永才告诉苏进,他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个秘密的仰慕的对象,就是墨子巷巷口,写下那个“墨”字的凌天如凌前辈。
这事他以前没跟任何人说过。他一直以为,他仰慕凌天如,只是喜欢他的传奇故事,喜欢这个人的性格。而直到他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他才有些理解了凌天如退出文物修复界的原因!
“凌天如也跟我一样,喜欢创作超过文物修复,从他写下的那个字就看得出来了。那是他的字,不是任何人的,只属于他自己。八段退出,跟我这个小小四段可不一样。所以接下来,我想去试着走走他曾经走过的路,看看他曾经看过的东西,想想他当年是怎么想的。”
这当然不是纯粹的偶像崇拜,只是选择了同样的路,朝着同样的方向,石永才想要一个寄托,一个重新开始的起点罢了。
石永才对苏进是真心感谢,虽然看上去选择是他自己做的,路是他自己走的,苏进在中间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但先不说最早的点醒,只说之后苏进贯彻自己的想法,建立天工社团、对抗文修专业这件事,就给了石永才极大的震动。
想要践行自己的理念,那就去做!
只要坚持坚定,只要走的路是对的,怕什么不成?
他是在圣诞之后,元旦之前离开的。他听说苏进他们要在新年晚会上做的事情,坚持这次晚会的奖励要由自己来做。
他用尽当前全部的技巧,雕下了三套檐兽。这三套檐兽各自不同,每套有每套的风格。一套威严,一套秀美,一套灵动,技艺极其高明。
做下了新的决定,石永才心里也如同打破了什么樊篱。他这三套檐兽,比起最初见面时雕刻的那些半成品的人像,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不能比较!
苏进握着一只石雕,问道:“你真的要把这个当成活动的奖品?”
石永才知道苏进的意思,洒脱地笑了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他的表情里有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开阔,他坚定地道,“以后我会完成比这更出色的作品!”
苏进看着这样的他,笑了起来,点头道:“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石永才更加用力地重复了一遍,充满了自信。
刻完石兽,他没有再看元旦的晚会就离开了。他相信,这对苏进以及天工社团来说,也不过是一个起点。未来他们一定会有更加精彩灿烂的演出,他绝对不会错过太多的。
最后,这三套檐兽变成新年晚会互动活动头三名的奖品,发放了下去。
得奖者全部都是对文物和文物修复大有兴趣的,他们拆开一看,顿时爱不释手。当晚回去,就把它们拍成照片,发到了网上。
京师大学的新年晚会非常受人瞩目,这三个活动的优胜者的微博一晚上也增加了很多粉丝。他们炫耀奖品的微博迅速被转发传播了开去,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不久,就有一个带黄v的专业鉴定师在其中一人的微博下面询问:你这檐兽卖吗?我可以出高价买!
那个优胜者没有放在心上——不需要专业鉴定师,单靠他的眼力也能看出来,这套小怪兽是新刻的,绝对不是什么文物。于是他只是半开玩笑地问道:“高价,什么样的叫高价啊?”
没想到那人直接私信就过来了:“我出十万,你把它卖给我吧。”
这个优胜者马上就懵逼了,一瞬间,他还真的动心了。这样一套现代作品的檐兽,可以卖到十万?但他是真心喜欢,左思右想之后还是拒绝了:“算了,挺有纪念意义的,我不是不打算卖了。”
他是真心这么说的,没想到对方以为他是有意抬价,心一急,叫道:“十二万,我再多出两万可以吧!”
十万还没到上限?优胜者继续懵逼,他盯着面前的小檐兽仔细看,渐渐的有了一些感触。最后,他还是拒绝道:“算了,我也不缺这十二万,这东西我挺喜欢的,还是留下来吧。”
这些对话都是在微博私信里发生的,这位优胜者一边聊,一边无意识地继续刷着微博。
今天晚上,他的粉丝涨得很快,那条炫耀微博下面的评论和转发数量也在不断向上翻涨,这么一会儿功夫,两边都已经到四位数,看都看不过来了。
这时候,他注意到了一条被点赞三百多的热评,发现那也是一个黄v发出来的。
那个黄v是一个书画协会的理事,他满口夸赞:“这套石雕檐兽好漂亮!虽然是今人作品,但气度雄浑,威严凝重,一定是大家之作!小同学,它的作者是谁,叫什么名字?”
接着,又一个艺术协会的黄v闻讯而来,他表现得比前面那个更不理智,赞道:“大家之作,绝对大家之作!我敢保证,如果正式拍卖,这套石刻至少能拍到三十万以上!”
再没有什么比数字、比赤裸裸的金钱更刺激人的了。这句话一说,下面的群众顿时兴奋起来了,有人夸张地叫道:“我靠,天工社团壕啊!竟然把好几十万的东西拿出来当奖品?”
马上有人叫道:“还有两套,也能卖到这个价吗?”
与此同时,另一个黄v在下面跟了一句:“老陈,你说得也太保守了。现在收藏品市场上,石刻作品正是受重视的时候,这套檐兽如果宣传得当的话,五十万,八十万,都是有可能的。”
这时,有人@出了另两个优胜者,他们也把自己的奖品放了上来,跟前面那人一样,是一套九宫格图片,有整体有局部,细节非常完整。虽然是手机拍摄的,效果不算太好,但也足以展现它们的全貌了。
那两个黄v顿时就惊了。三套檐兽风格全部不同,却各具灵性,这水平可真是非同凡响!而且以他们的眼力也能看出来,这三套檐兽的确出自同一人的手中。
同一个人,三套不同的风格,套套都是顶尖之作?
这人究竟是谁?手法这么陌生,感觉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石刻艺术界什么时候出现这样一个大手了?
相关人士被吸引过来的越来越多,在微博下面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最后他们判断,这三套檐兽,单套拍卖的话,每套至少可以拍出六十万的高价。而这三套看似单一,其实却又隐然成为一个整体。如果三套一起拍卖,价格可能可以高到三百万!
当然,这就需要良好的宣传、有力的拍卖参与者了。不过,单是这个判断,就足以证明这套檐兽石刻的价值。
而它,竟然是京师大学新年晚会上,由天工社团拿出来,作为现场互动活动奖励的奖品?
随手就送出三百万的东西?
这可不是一般的壕能做到的……
艺术家们的判断纷纷被人转发出来,@了“婉容故居改建”的官方微博。群众们最关心的一件事情是:在送出这套石刻奖品前,天工社团知道它值这么多钱吗?如果之前不知道的,现在听说了,觉得后悔吗?
下午的时候,“婉容故居改建”的官方微博发布了回应的消息。
“谢谢大家对我们的关注。这三套檐兽是天工社团社长苏进的友人雕刻的,指名作为活动的奖品而使用。天工社团践约而行,只余欣然。”
践约而行,只余欣然!
这回答真是太大气了,一群人无语之后,纷纷在这条微博下面点赞。
够壕,够爽气!
而这样的大气,真是让人觉得有些羡慕向往呢……
与此同时,苏进看着微博下面的评论,一笑道:“这只是个开始,石老师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这句话特别让人无语。
只是开始,雕刻出来的作品就能到这个水平,等他“修行”完毕,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时,苏进期盼已久的电话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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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8 庞大策划
柳信然审视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老实说,对方真的完全不像一个年轻人的样子。他从容地坐在沙发上,带着一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闲适。这绝不是冒昧,而是看尽无数事情之后,沉淀下来的沉静与淡然。
柳萱的母亲正在给他上茶,他半欠起身子接过,然后道谢,礼节适度,绝不过头,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柳萱的母亲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显然非常好,笑吟吟地跟他说话。苏进微笑着回应,气度好得令人赞叹。
几句寒暄过后,苏进正式坐了下来。
柳萱的母亲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谈,悄悄收拾果盘,退了下去。柳萱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苏进,又看了看父亲,坐在了一边的单人沙发上。
苏进抬起头时,柳信然审视的目光已经消失,看上去依然温和而儒雅。他笑着说:“小萱会为一个同学的事情这么费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苏进向柳萱点点头,微笑道:“柳学姐从一开始就对我们社团很多关照,现在,她虽然没有正式入社,但也相当于是我们社团的一员了。”
柳信然不置可否,道:“你们社团,你指的是天工社团?”
“当然。”
柳信然摇头道:“你们天工社团,可真不像一个学生社团啊……”
苏进笑了笑:“运气不错,又有各方抬爱,做的事情稍微多了一点而已。”
“多了一点?”柳信然继续摇头,“可不止是多一点而已吧。你不如直接说说看,你让小萱把那个视频拿回来给我看,是想让我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目光如刀一样刺向苏进,带着浓浓的质问与审视之意。
听到这里,柳萱有点紧张。
没错,晚会之后,在会议室里发生的冲突的视频,是苏进让她拿回来的。当时苏进跟她说,如果她父亲柳信然有时间的话,不妨请他看看这些。
苏进当时的意思很明显,是让她直接坦然地把它拿给柳信然看。
但可能是跟父亲说话时的气氛影响,或者是一些别的什么因素,她选了另一个更加私人、更加迂回的角度切入,想要在最后有意无意地把苏进的意思带出来。
没想到她还没正式开始说,父亲只是刚刚看了视频,就明白了苏进的意思,直接让她打电话给苏进了!
当时柳萱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想:坏了!
柳信然外貌虽然儒雅有书卷气,但性格其实是非常强势的——不这样,他也不可能带起这么大一个娱乐集团。他喜欢有话直说,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使手段玩花样,一般这样做的人,首先就会在他面前得个低分。
如果照苏进说的那样,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出来,柳信然或者感兴趣或者不感兴趣,至少不会有恶感。但像她这样迂回行事,柳信然当然不会对她这个女儿怎么样,苏进那边就很难说了……
所以,她跟苏进打电话的话,把这边的情况跟他解释了一下,同时向他道了歉。
苏进当然不会责怪她,还反过来安慰了她。他说没事,目的已经达到了,不管怎么样,柳信然已经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后面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现在,面对柳信然气势强烈的目光,苏进仍然从容坦然,道歉道:“抱歉,这件事是我们临时才决定的,想要借助昨晚晚会的一点小小热度,来得比较急,没办法走正式渠道,只好利用了一些柳学姐的私人关系。如果引起伯父的不快,我在这里道歉了。”
说着,他非常有诚意地低头行礼,致以歉意。
柳信然仍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直起身子,换了公事公办的态度:“不错,这件事情我有点兴趣,你把前因后果跟我说一下吧。”
苏进抬起头,从身边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到柳信然面前,道:“昨天晚上我们做了一份策划书,想说的都在里面了,请您看一下吧。”
柳信然接过文件夹,放在桌上。他左手翻开第一页,右手随手拿起旁边的咖啡杯。
这份策划书做得非常规范,第一页是策划的综述,说明苏进他们想做什么。柳信然一眼扫过,右手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他看到视频里的内容时,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估计,但现在看见策划案首页明明白白地写出来,才发现,面前坐着的这个年轻人,野心比他想像的还要大!
他把杯子放了回去,坐姿变得更直,以更加慎重的态度翻开了第二页。
很明显,这份策划案并不是写给柳信然一个人看的,他所占的比例只是中间的一个部分。但对于他这样的参与者来说,了解全局肯定会对行动更有帮助。
第二页是目录,目录里写明了即将参与的组织,以及大致的行动规划。宣晖集团也被列入其中,名称后面还被打了三颗星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柳信然却没有马上问这个,而是指着目录里的组织问道:“这些组织,都是你计划里的?都确定可以加入?”
苏进坦然道:“这只是一个规划,没办法全部确定。譬如柳伯父现在就还没答应不是吗?”他笑了笑,道,“这些是拟定邀请加入的单位,对此我们大致做了一下评级,五星是已经确定可以加入的;四星是大致可以加入,还需最后确定的;三星是有希望,但是还需要努力的;二星是需要多作努力的;一星……希望就不太大了。”
他一边说,柳信然一边顺着他的话去看每个组织后面的星级,同时也在看他们在这个策划里会占据什么样的位置,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然后,他不置可否地点头,翻开正文,一页接一页认真地看了起来。
他手边咖啡的热气从浓密到浅淡,最后完全消失。柳萱悄悄站起来,悄悄地为父亲换了一杯。柳信然却像是完全没留意一样,全心沉浸在这份策划案里,表情不断随着里面写的内容而发生变化。
如此,柳萱一共更换了三次咖啡,每一次柳信然都完全没有碰。
最后,她正准备更换第四次咖啡时,柳信然抬起头来,直视苏进了好一会儿,最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感叹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你的野心,真是太大了!”
苏进非常平静地道:“不是野心,只是这些事情,的确是到了该做的时候了。”
柳信然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道:“我看你这里把《考古》编辑部打了五星,这可是文物修复界的一级刊物,你确定他们能够参与?”
听到这里,苏进笑了起来,道:“这份策划案,本来就是考古的副主编跟我一起制作的。他现在也在奔走,落实上面的一些单位。”
柳信然有些吃惊,但看着苏进,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的样子。
苏进道:“这上面没有写得太清楚,对于宣晖集团要做的事情,我们是这样打算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柳信然打断了。他转头对女儿说:“小萱,把笔拿过来。”
柳萱一怔,立刻站起来,飞也似地拿来了一支钢笔。
柳信然拔下笔帽,翻回到目录页,找到宣辉集团那一栏,在原有的三颗星后面添加了两颗,把它变成了五星。
他合上文件夹,把它交还给苏进,道:“娱乐新闻集团应该怎么动作,我想我会比你更清楚一点。回头我会先回去做一下安排,然后派人跟你联系。这上面写的只是个大概,具体还有很多细节,到时候还需要慢慢沟通。不过你说得对,昨天晚上你们那活动热度不错,趁势而行,效果更好。”他思索片刻,干脆地道,“最迟晚上,我派的人会的电话给你,保持联系吧。”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收回文件夹翻开,把里面的一个标为一星、一个标为二星的组织也划成了四星。他道:“这两个地方我比较熟,我去帮你联系,问题不大,你等电话吧。”
他要了苏进的电话,也把自己的私人电话告诉给了苏进。做下决定之后,他的行动和语言堪称雷厉风行。
苏进微微一怔,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感谢道:“多谢您了!”
柳信然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道:“不需要你多谢,只需要你以后直接点,别利用我女儿来搞迂回的手段就行了。”
柳萱马上站了起来,急道:“跟他没有关系,是我……”
柳信然理也不理,只是直视苏进。苏进立刻会意地笑了起来,点头道:“嗯,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柳信然也不多留他,挥手道:“行了,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去吧,我这边也要开动了。”
他指了指苏进手上的文件夹,苏进会意。要在短时间内把这么多单位全部落实下来,推进行动,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他也爽快地站了起来,道:“那就保持联络了。”
柳信然点头,让柳萱送他出去。
柳萱一脸不安的样子,碰了碰苏进的胳膊道:“对不起,我找错了办法……”
苏进笑了,摇头道:“没有,是我想错了。你本来就是伯父的女儿,本来就不可能完全的公事公办。而且现在这样也很好,我们终于做到了,不是吗?”
他对着柳萱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夹,笑容极为和煦。柳萱深吸一口气,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斩钉截铁地道:“当然,你要做的事情,还没有不能做成的!”
她的眼中充满了对苏进坚定的信心,让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他快步离开了柳家的别墅,一步步走得极快,却又仿佛稳若泰山。
柳萱看着他的背影,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道:“嗯,我也要开始了!”
0339 婉容其人
京师大学新年晚会的热度在微博上持续了整整一天。
上午的时候,主要是昨天晚上参加活动的人出现,在微博上发图以及写长微博,表示对昨天晚上活动的兴奋和惊艳。
中午,天空电视台播放节目的实时录像,经过精彩剪辑的现场图景让头天晚上的观众回顾了一遍当时的心情,也吸引了更多的观众。
下午,石永才那三套石刻檐兽再次掀起热潮。协会专家对它们的评价、对它们价值的判断实在太惊人了。尤其是一想到这只是一个学校活动的奖品,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三套石刻檐兽属于当晚的三个优胜者,这三个优胜者不是所有人都像最前面一个那样,既不缺钱又很坚定的。
艺术家们还没有发表评论的时候,其中一人就以15万的价格把自己手上的东西卖了出去,很快就有人上门取货,付款成交。
等到交易结束,他拿着钱喜滋滋地回到微博上时,才知道这三套檐兽得到的评价,以及专家们对它们的估价。
一时间,他的心里如同天崩地裂一样,眼前一阵阵发黑。60万的东西,他15万就卖出去了,还得意地要命!
这,这简直太鼠目寸光了!
片刻后,他在那条估价微博后面,阴郁地把自己的经历写了上去,同时,还贴上了不久前的转帐记录。
群众们一确认他的身份,顿时就更兴奋了。
60万是个大数字没错,但只是估价,是个虚的。这人发上来的15万转帐,后面的四个零却是实打实的!
那些专家们说得没错,这套奖品是真的值钱,真的能卖高价!
这人的评论回复马上就被转发了出去,大家又是幸灾乐祸,又是惊叹。
天工社团的大手笔再次受到了关注,而另两个优胜者则被接踵而来的转发评论以及私信刷了屏。
三套檐兽其实是一整套,聚在一起才最值钱。那个人已经把手里的货出手了,你们俩卖不卖?我可以出高价,20万、30万、40万!别嫌钱少,这是私下交易,不需要交税,也不需要拍卖抽成的,划算得很!
最后,那两个人可能是商量过了,同时发微博表示,让别人不要再联系他们了,他们手上这套石雕檐兽不会再卖的,出多少钱都不卖。然后两人同时消失,不回评论,也不回私信,不理任何人了。
他们俩消失,却让这件事的热度更高了。
得有多少人私信给他们报价,才会把他们逼得这么动摇,只能退出微博不敢说话?而这些人的价格,又开到了什么地步?
吃瓜群众讨论得热火朝天,兴奋得不行。
然后晚上八点,天空电视台的新举动又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天空电视台每年也会有元旦新年晚会,会请很多明星前来参加,非常受人关注。
他们的新年晚会同样是在12月31号晚上召开,现场直播。然后,1月1日元旦正日子的晚上,天空电视台会再在八点重播一次。
他们的新年晚会搞得非常出色,所以虽然是重播,收视率通常也很高,很多粉丝或者普通观众都会专门等到这时候,再重温一次昨天晚上的出色表演。
结果今天元旦晚上八点,天空电视台竟然打破了惯例,没再重播昨天晚上的新年晚会,却播起了另一场。
等在电视前的观众本来以为可以再次看见群星云集,结果出现的是意料之外的画面,一下子全愣住了。
这是什么?
有些人中午看过录像,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不是京师大学的新年晚会吗?但中午收视率普遍比较低,更多的人还是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
但没过多久,精美绝伦的画面就把他们吸引了过去。
晚上这次放送经过全新的剪辑,比中午的更加精彩。
它没有像中午那样,按照时间顺序播放,开场就来了一轮快剪。它配上慷慨激昂的音乐,强劲的节奏,一瞬间就把四季画面以及婉容故居的各种细节呈现了出来,最后拉出全景,展示出承恩公府刚刚扩建完成的状态,以及皇后出阁的宏大场景。
到达全景时,画面变慢了,音乐庄重而悠扬,从各个角度展示着各种精美的角落,让百年以前的历史,用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在观众们的面前。
电视机前的观众被以最快的速度吸引。
现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虽然正搞得热火朝天,但始终只算是处于“开始阶段”。人们可以看见一件件精美的文物,听专家讲述它们体现出来的一段段历史,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华美的重现,好像真的把那段过去搬过来了一样!
3d投影在现场看最具效果,但天空电视台通过最为专业的采播与剪辑,尽其可能地还原了现场能够感受到的震撼,让电视机前的观众也有了一些身临其境的感觉。
有些对天空电视台以及这一行非常了解的人留意到了一些关键,某些qq群里立刻讨论起来了。
“你们不觉得这剪辑手法很眼熟吗?”
“当然眼熟了!我拿我的‘十万马力’打赌,这绝对是黄老师的手笔!绝对是!”
“没错,开头快剪选的镜头、这节奏、这调色,都是黄老师的习惯。”
“天空电视台这是投了血本了啊?黄老师多久没有亲自动过手了?两年了有没有?”
“他上次亲自剪辑是天空电视台为野生动物保护做的百位明星公益活动,那是两年三个月前的事情,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动过手了。”
“请动了黄老师……这节目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京师大学的晚会现场是没有旁白解说的,一方面是因为场景更震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到场观众除了京师大学的学生,其余全是文物修复类的爱好者。多余的旁白,还不如让他们自己体会效果来得更好。
但放到电视上播放就不行了。
电视观众的水平参差不齐,当然晚会效果很好,看个热闹也不是不行,但更深层次的东西如果体会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因此,天空电视台把晚会分成了四个部分,每个部分取了一个标题,配上了一段声情并茂的解说词。
这个解说者的声音磁性而动人,才一出现,微博上马上就炸了。
“啊啊啊啊啊我要去跑圈我老公回来配音了!”
“喜极而泣,我耳朵要怀孕了好好好好听啊!”
喜大普奔的不在少数,很快,围观者们都知道这个主持解说的是谁了。
白泽恩,播音主持人,宣辉集团第一电视台“辉煌电视台”的台柱,曾经连获四届“金话筒”,是业内的传奇人物。他跟剪辑师黄平一样,一直在带学生,做些幕后工作,很久没有出面活动过了。天空电视台会把他请来给京师大学这场晚会做旁白,足以体现对它的看重。
精彩绝伦的剪辑,震撼人心的画面,磁性动听的旁白讲解,吸引了大量观众的注意力。
一些人守在电视机前面,本来是冲着群星晚会来的,看见不是就准备换台。结果只是多看了两眼,他们就停下了换台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了起来。
京师大学新年晚会被分成了四个部分“童年旧梦”、“末代皇后”、“时光荏苒”、“重获新生”。旁白解说配以少量的字幕解释,一方面讲了婉容其人以及她动荡的一生;一方面讲了这座古建筑所在的位置、它的历史价值和历史意义;另一方面,则把重点放在了古建筑的修复上。
白泽恩娓娓道来,末代皇后婉容的故事吸引了很多人。
在那样的一个年代,没有人能够脱离时代的影响,婉容被选为皇后的那一刻,也注定了悲剧一生的开始。
婉容这个名字,以及她的字“慕鸿”来自《洛神赋》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可见父亲对她的期许。
婉容的父亲郭布罗荣源非常开明,一向主张男女平等,认为女孩子应该和男孩子同样接受教育。婉容的生母在她出生时就应“产褥热”而亡,而她后母恒香对她细心照料,宠爱备至,就像亲生母亲一样。
因此,少女婉容不仅容貌秀美清新,琴棋书画也无所不通,能写诗词,还能用英文写信,才华极为突出。
末代皇帝溥仪于1911年正式退位,他与婉容于1922年成婚。虽然因为当时的中华民国政府对帝室的优待,她的婚礼仍然照搬皇后大婚的礼仪,但废帝始终是废帝,婉容空有皇后之名,而无皇后之实,精神上遭受了极大的禁锢与折磨。
刚刚成婚时,婉容对未来仍然抱有天真与美好的向往,赈济灾民、学骑自行车、学习摄影,渡过了一段欢愉而快乐的日子。
但不久,新鲜感过后,宫内枯燥的生活、时局的动荡、与溥仪的不合让她越来越失望。
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溥仪被逐出紫禁城,婉容也随之离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溥仪性格上的弱点暴露无遗。
这时候,就要提到另一个勇敢而大胆的女人了,那就是淑妃文绣。文绣是第一个向皇帝提出离婚的妃子,溥仪却把离婚的原因全部推到婉容身上,觉得一切都是因为婉容太专横,从此对她冷落至极。
1931年,溥仪在日本人的诱骗和策划下,独自一人秘密离津,逃往东北。两个月后,婉容前往长春与他团聚。但溥仪一直对婉容置若罔闻,不闻不问,同时,婉容的行动也受到日本人的严密监视和控制。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婉容狂躁易怒,嗜毒成瘾,与侍卫私通,十年内,从一个娇美恬静的一国之后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疯子。
1945年,伪满州被苏联攻占,婉容在撤离中被俘虏,辗转入狱,最后在吉林延吉的监狱里独自死去。死时,她仍然摆脱不了纠缠她下半生的鸦/片,浑身散着着恶臭,最后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这样悲惨的下场,谁能想像她当初的娇憨多才,貌美如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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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朋友生日,出去吃饭了……
0340 为什么?
白泽恩的声音渐渐低沉,屏幕上,大雪再次覆盖了空旷的承恩公府,枯树败叶,一切显得凄清而寂寞。
屏幕上,婉容身影渐渐淡去,电视机前一些更为感性的观众突然捂着嘴,流下了眼泪。
婉容的故事只是一个开始,属于渐渐远去的历史。在时光变迁之后,新的故事又开始了。
背景音乐从哀婉转成激昂,一条条清晰的线条在屏幕上展开,直升、转弯、奔驰向前……带着一种独特的、高科技的美感。
观众们顿时精神一振,白泽恩的旁白也同时告诉他们,新的世界开始了,这座古老的宅邸,即将被修复!
接下来的场景,跟新年晚会上观众们看见的差不多,有异于平安夜的那场。
很明显,古老的宅邸被注入了新的元素,铺垫了各种现代化设施。于是,它的外表虽然保留着原样,但内里已经完全不同了。
刚刚被婉容故事影响的观众们露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表情,有的惊喜——现代化之后,居住起来肯定要比以前舒适多了,更有一些建筑方面的人明白,在牢固性与抗损坏上,也会有一些进步;有的失落——婉容的那段历史,就这样消失了,彻底不见了吗;有的疑惑与愤怒——这是修复古建筑的方法吗?完全不合道理!
各种各样复杂的想法与心情迅速反映到了网络上。几乎就在同时,微博上有人发出了质问——古建筑是这样修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电视机上,令人心潮澎湃的修复还在进行,有些人受到影响,反问道:“为什么不能这样修?现在本来就已经不是古代了,修得能让现代人更适宜居住,有什么不好?”
天空电视台上,京师大学的新年晚会还没有结束,网上就已经吵成了一片。
这时,一个微博又放出了一段视频。那个博主的身份说明是京师大学的一个学生,据称这是晚会那天,他在后台拍到的,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放上来。
一开始没多少人关注这个视频,但没过多久,一个转发道出了视频的内容,也给它定了调子:“七段修复师反对婉容故居这样修?看来真的有点不大对劲啊……”
果然,视频上显示的首先是一块白板,接下来才是白板前面的文昌明。
文昌明拿着签字笔,挥舞着双手,正在讲解婉容故居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座皇后潜邸的各项关键之处。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表示,古建筑修复的原则是“修旧如旧”,照这样做,根本就不是修复了,而是赤裸裸的破坏!
视频到这里为止,后面苏进的回答与质问没有被剪进去。
文昌明不愧是七段修复师,又是看过改建组资料的。一番讲解详细全面,深入浅出,一听就能听得懂。而且,他用签字笔在白板上画结构图时,信手拈来,线条准确,手法极其老道。
“七段修复师真厉害啊……”
“妈妈我也能听懂修复课了”
“我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啊,这样修,还是修复古建筑吗?”
“修旧如旧这个说法,我也听过,这就是文物修复的大原则。文物修复也好,古建筑修复也好,都要照这样来的!”
视频下面迅速吸引了大量人群,渐渐的,连营销号都加入了讨论。
京师大学新年晚会上展示的修复手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真的打算这样修吗?
这样真的不是对古建筑的破坏吗?你没看见连七段修复师都站出来反对了吗?质疑几乎是所有微博人群的本能。他们经常会就着只言片语的信息做出判断,发出疑问。当聚集的人群多了,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舆论力量,逼得相关人士做出反应。
这次也是一样,天空电视台八点档的影响力自不必说,微博上的这个视频背后似乎也有人在推波助澜,这件事的影响以极快的发速度发着酵,一小时后,就以“婉容故居改建”六个字为题,同时上了热点榜和热搜榜。
一开始,质疑者和赞同者还是两股势力,很有些相持不下的感觉。但文昌明的视频出来没多久,就给质疑者那边注入了一根强心针。
“七段修复者都这么说了,还会有什么问题?”
七段是高段修复师的起点,这个等级的修复师足以作为文安组的首席顾问,足以在改建组里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当然很厉害。这样一个专家出来说话,几乎就是板上钉钉,是翻转不得的!
于是,更多的人开始质疑婉容故居改建的手法,当他们得知这是现在正在实施的修复方案时,又惊又怒,开始要求有关部门停止施工,进行彻查,杜绝进一步的破坏行为!
…………
“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也真是没谁了。”
这时,骆恒正在电话里跟苏进说话。两人此时都在电脑旁边,随时关注着微博上如火如荼的战况。
眼看着情况向着不利于天工社团、不利于婉容故居改建的方向不断前进,骆恒的心情非常复杂,对苏进这个人简直没话可说了。
苏进注视着屏幕,彩色的光芒在他的眸子里跳动。微博上,已经开始有人扒婉容故居改建的幕后真相,想看看究竟是谁主使的。
他们八出了它现在是一座私宅,归私人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样改建,主要都由屋主做主,只要国家同意了,别人根本没办法干涉。
这样一座历史名宅,竟然是私宅?
好吧,就算是私宅好了,它具有这么高的历史意义,怎么能随便破坏?
不行,必须由政府下命令,严令停止!视频里那位大师对这方面不是也很了解吗?让他来主持好了,他一定能更好的修复这座老宅子,把它恢复成原样的!
苏进的目光从一行行字迹上面扫过,微微一笑道:“没关系的,各方面都已经准备好了,还在控制范围内。”
骆恒哼了一声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完全准备好,风险很大的好不好?万一玩脱了,你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苏进不以为意地说:“做什么事情会完全没风险呢?”说到这里,他又对着电话对面笑道,“说到底,这还不是为了你的大目标,你怎么还在旁边说风凉话?”
骆恒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好吧,这的确为是了最后的大目标……但你也真是玩得太大了啊……”
苏进安抚了他几句,挂上了电话。他突然觉得后面有个人,转头一看,发现蒋志新正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现在他们正在承恩公府的施工现场,今天元旦,苏进还是给施工队放了假,天工社团的成员们也暂时休息一天。
平时热火朝天的工地突然间变得安静下来,让人很有些不习惯。
苏进跟蒋志新一起走在脚手架之间,他不时伸出手,晃一下脚手架,查看一下牢固度。
蒋志新一直沉默着,突然开口道:“你好像很注意安全问题。”
不仅是现在,平时施工时也是一样。苏进一直很看重安全问题,反复强调工人和学生上架时一定要系安全带。看见有人违规时,他的脸马上就会沉下来。他平时看着很温和,但沉脸时,看上去还是很有些可怕的。
听见蒋志新的话,苏进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是啊,吃过亏,当然就会格外注意一些。”
吃过亏?蒋志新有些意外地抬头,扫了一眼他的身体各处,随口问道:“受过伤?骨折过?”
苏进笑笑,没再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专门过来,是有事想问我?”
蒋志新又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站定脚步,看向改建到一半,看上去有点乱糟糟的工地,问道:“老,老大……”
苏进伸手,笑着摇头道:“不习惯就不要这样叫了,我听着也别扭……直接叫我名字吧。”
蒋志新松了口气,从善如流道:“苏进……嗯,你真觉得这样改建是对的吗?”
苏进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这么问,点点头道:“你是怎么想的?跟我说说看吧?”
蒋志新表情有些复杂,略带迟疑地道:“我一直记得,你当初跟文修专业产生矛盾的原因。因为那幅敦煌壁画,冯老师用不可清洗的颜料,直接做了创作性的……改造。”他没有用修复这个词,而是换了个说法。
苏进点头:“没错,就是因为这个。”
蒋志新道:“现在那幅壁画还摆在文修专业的储藏室里,我看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苏进意外地停步,转头看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也是你退出文修专业的原因之一?”
蒋志新过了一会儿才点头:“……嗯!”
苏进笑了,他真的很高兴:“很高兴你能赞同我的想法。”
蒋志新疑惑地道:“但是我很奇怪,当初对那幅壁画,你要求原样修复,可能地还原原貌。为什么现在对这座古建筑,你却又不那样做了?你现在在做的这些改建的方法,真的是对的吗?”
改建方案被质疑,苏进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欣悦地笑了。他问道:“你觉得这样做不对?”
蒋志新迟疑道:“我觉得那位文大师说的有道理,修复文物,就应该修旧如旧,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
蒋志新当时不在晚会的后台,他从视频上听见了文大师的讲解与质疑,并不知道苏进反问的后半段。
苏进看着他,问道:“你既然这样想,为什么不上微博去说?”
蒋志新立刻解释道:“我只是有这样的疑问,想来问问你,没打算跟你作对!”
苏进笑了:“怎么能说是作对呢?只是正常的质疑、正常的讨论吧?”他走过去,拍了拍蒋志新的肩膀道,“真理不辩不明,你去注册一个微博号吧,把你刚才的想法,对着别人说出来。”
蒋志新贺礼着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到时候你会来反驳我?”
苏进笑着看他:“怎么,怕了吗?”
蒋志新没有说话。突然间,一点火焰从他心里燃烧了起来,越烧越旺。
到这时,他才知道,他心里一直潜藏着这样的想法——跟苏进正面相抗,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想法说服他,或者,被他说服!
苏进微笑着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蒋志新毫不犹豫地道:“你说!”
苏进向他眨了眨眼睛,道:“输了不要哭鼻子哦。”
0341 微博论战
毫无疑问,蒋志新的加入给微博上的质疑者们又添了一个强援。
到目前为止,质疑者们出于各种原因,质疑得不是那么有力。他们觉得这样做不对,但说不出——或者不愿意说为什么不对。
这其中大部分人只跟着七段修复师文昌明走,小部分人是出于本能觉得这样做不妥,还有一部分能说出道理来的心里则还有些犹豫。
承恩公府能通过国家审核,正式开始施工,可见后面是有后台的,国家也没有反对。他们贸然出手,产生什么不好的后果了怎么办?
但蒋志新才不管这些——他也不需要管。
进入天工社团之前,他就对石家不顾原型,进行“创造性修复”的做法感到不满了。转投天工社团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认同苏进的修复理念。他觉得文物就该这么修!
认同了“修旧如旧”的理念,进入天工社团,开始加入承恩公府的改建过程之后,他很快就开始疑惑了。
这种做法,是不是跟苏进之前说的不太一样?
他为什么坚持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
就算没有文昌明这一出,他也是迟早要找苏进问个究竟的。而如今跟苏进一番交谈,他看着他的表情,看着他笃定的目光,突然间明白了他一定另有想法。他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那是什么样的原因呢?
苏进让他上微博来发表意见,来进行辩论,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出面进行反驳了?
如果我说得足够有力,让他反驳不成呢?
蒋志新本来就是个很好胜的人,这会儿,他骨子里的那股执拗突然发了出来,注册微博之后,竟然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发长微博,然后用一条长微博,有理有据地向承恩公府现在的改建方案——也是京师大学新年晚会上的那个,发起了一篇檄文!
初发微博,第一条就是长微博的,他也算是很少见了。
那是一篇真正的檄文。蒋志新言辞激烈,有理有据,一条条一款款说得清晰有力,一看就是内行人。
现在婉容故居改建相关的事情正是热度最高的时候,他这篇长微博写得实在太好,所以虽然只是个两位数关注,只有一个粉丝——还是微博小秘书——的新生小号,还是没多久被人搜索发现了,转眼间,转发成百过千,评论两千,还被不知道是谁给买了个头条,暂时置了顶。
有力量的话总是最响亮的,蒋志新长微博一出,质疑者们就像挺起了腰杆子一样,质疑的声音顿时变得更大了。
他们直接在蒋志新的微博下面@了帝都各个单位,甚至还包括了文安组的官方微博,要求他们赶紧出来给个说法。
这时,又一个人跳了出来。这是一个黄v,名字叫“英雄泪”,官方注册身份是:天工社团成员,正是徐英!
徐英是最早跟随苏进的成员,受到他的影响那不用说是极深,对他的想法也是非常了解的。
徐英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他虽然在文物修复方面极具天赋灵性,却一点也不受拘束,想法总是天马行空,常常要苏进拉紧缰绳才行。而最关键的是,当时文昌明在晚会后台质疑苏进的时候,他也在旁边,亲耳听见了苏进是怎么反驳的!
苏进那句话一问出来,徐英的心里马上豁然开朗,顿时拍案叫绝。
这完全就是文昌明的逻辑漏洞嘛!
婉容故居和承恩公府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建筑,你们要修旧如旧,究竟要照着哪个“旧”修?
这时质疑者们声势正旺,徐英也就原模原样地把那句话问了出去——
“婉容故居是末代皇后婉容居住的地方,是郭布罗荣源的旧宅,普通民宅。承恩公府是她被封后之后征用周围民居,进行扩建之后的结果。修旧如旧,哪个旧才算数?婉容故居还是承恩公府,你们得先选一个啊?”
徐英是个黄v,天工社团前段时间也很出名,他的影响力可不是蒋志新是一个小号可比的。
而他的这个问题实在太有道理了。苏进当初问住了文昌明,现在徐英也问住了蒋志新。
“修旧如旧”,“旧”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历史本来就是不断往前走的,当初这座宅邸就进行过扩建,它本来就有过变化的过程!
婉容故居,理当指的是婉容皇后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事实上,她也在那座普通民宅里生活过十六岁,度过了她的幼年、童年和少年。但后来的承恩公府,为了迎合她的身份进行扩建改造,更符合一个“皇后”的地位,更具有历史价值!
于是,不久之后,就有历史学家出来反驳了。
婉容本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满清贵族少女,无论身份还是个人,都没有特殊性。她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她后来被封为了皇后,是华夏历史上最后一个皇后。
所以,有价值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身份。
由此推之,应该被保留下来的不是以前的那座普通民宅,而应该是后面改建过后的承恩公府。这座国公府里所包括的一些相关皇后规制的设施,可以从中窥见满清时期皇族的礼制规仪,更具有研究价值。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的确是选择最有力的依据。
徐英当然不会反对这样的判断,但他还是坚持,这样做,不符合“修旧如旧”的理念!
因为按照时间来算的话,婉容故居的时间在承恩公府之前,比它更“旧”,优先级应该更高!
徐英要是胡搅蛮缠起来,那是很可怕的。
以前偶尔连苏进都按不住他,那还是他收敛过后的结果。而现在,他随意放飞,舌战群儒,竟然连蒋志新和那个历史学家联手都有点对付不了。
不久之后,同样注册为“天工社团成员”,名叫沧海月的岳明也出现了。他出来跟徐英联手,两人一搭一唱,更是所向无敌。
他们俩是在网络上混惯了的,平时嘴巴官司也打了不少,言辞之犀利、说话之有趣,是略有些木讷的蒋志新跟那个历史学家完全不能比的。
最关键的是,蒋志新和那个名叫卞西捷的历史学家的理论,从根本上来说是矛盾的!
一个坚持“修旧如旧”,一个坚持“要选择更具有历史价值的一个”,这两个本来就是不同的标准了。徐英和岳明抓住两个说话间的矛盾之处,打得他们简直有点落花流水的感觉了……
这时候,蒋志新坐在电脑前面,心里很有了些挫败的感觉。
他当然知道这个“英雄泪”和“沧海月”背后的人是谁,老实说,他觉得他们俩的说法很有些胡搅蛮缠。但明明只是胡搅蛮缠,他却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判断不对,觉得完全对付不了那两人!
而这还只是徐英和岳明两个人出手,苏进到现在还没出现呢……
要是苏进正式出来,他会说些什么?那个时候,他是不是会更无话可说,败得更快?
其实,这也是蒋志新的错觉。
人各有自己擅长的方向,要说网络论战的话,苏进不可能比徐英和岳明更强了。
最关键的是,苏进让蒋志新到微博上来发话,是真的为了当众把他辩倒吗?
徐英和岳明出现之后,让支持者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会支持承恩公府进行全新改建的,其实都是以前对文物修复不那么关注,更为“外行”一些的人。他们的年纪相对也更轻,所以才会重视个人享受更甚于文化价值的保护。
在他们看来,承恩公府改建之后美美的,很吸引人去住去玩,在这个基础上,通水通电通网,能住得更舒服,有什么不对的?
现在什么时代了,早就不是一百年前的过去了。水电网络是基础中的基础,没这些,日子怎么过啊,再漂亮又有谁愿意去住啊?
这时候,支持者们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但质疑者们其实并没有真正被打倒。
徐英和岳明只指漏洞,不说意见,毕竟很有些为战而战、胡搅蛮缠的感觉。质疑者们并没有真正被驳倒,肚子里还有一大堆话想说呢。
他们接连冲上去,在微博下面发表自己的意见,徐英和岳明也很闲,打字速度更快,接连不断地反驳回去,两边混战成一团,谁也说不服谁。
这时候,战斗已到高潮,两边的支持者都在不断增加,长微博一条接一条地发,竟然有了一些论战的感觉。
质疑者那边,聚集的主要是文物修复工作者、历史学家、历史与文物爱好者等等。
支持者这边,则更多的是建筑学家、城市规划工作人员、普通有钱有闲的居民。
渐渐的,支持者这边也不再没有“干货”了,他们的长微博里同样列举了很多有力的数据,提出的有些问题相当发人深省。
最后,一个相当出名的城市学家站出来,深深地询问对方——
“你们说修旧如旧,这个旧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你们说要优先有价值的文物或者建筑,这个有价值的标准,又是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苏进才真正图穷匕现,把真正的问题抛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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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2 八卦
这个问题会发酵到这个程度,后面当然是有很多推波助澜的。
为此,苏进做了很多准备,甚至隐隐约约还在后面控制着论战的节奏。
他要的绝不是一个单纯的结果。
一座承恩公府,还是纪奶奶的私宅,全权委托给他,他也拿到了国家的许可证,他要怎么修,哪里还有别人置喙的余地?
质疑者的那些意见,他用很多手段都可以打压下去。
但是他不想打压,他反而借势把这件事情炒得更热,正式掀起了一场大讨论!
这当然是因为,“修旧如旧”这个概念,本来就不应该是错误的,唯一错的,只是标准未定而已。
那么,这个标准究竟应该是什么?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这个标准,其实也是没有定出来的,直到他离开那个世界时,提到这方面的问题,也还是有大量争议。
那时候,文物修复界通行的标准是《威尼斯宪章》,它是保护文物建筑及历史地段的国际原则,全称《保护文物建筑及历史地段的国际宪章》。它是于1964年5月31日,从事历史文物建筑工作的建筑师和技术员国际会议第二次会议在威尼斯通过的决议。宪章肯定了历史文物建筑的重要价值和作用,将其视为人类的共同遗产和历史的见证。后来国内修复时,也把它作为通行的标准。
《威尼斯宪章》分定义、保护、修复、历史地段、发掘和出版6部分,共16条。它明确了历史文物建筑的概念,同时要求,必须利用一切科学技术保护与修复文物建筑。强调修复是一种高度专门化的技术,必须尊重原始资料和确凿的文献,决不能有丝毫臆测。其目的是完全保护和再现历史文物建筑的审美和价值,还强调对历史文物建筑的一切保护、修复和发掘工作都要有准确的记录、插图和照片。
这个宪章,强调的是历史遗产保护的“原真性”,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修旧如旧”,不过关于各种细节,又作出了很多更加详细的界定与补充。
但即使是这个宪章,在实际操作中也有着许多问题。
文物有历史价值,也有艺术价值。在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重视哪一边,保留哪一边?
一昧强调“原真性”,遵守威尼斯宪章,是不是太不知变通了?
还有一些传统修复师,他们自有一套文物修复的评价体系,其中一部分观念以及做法是跟西方宪章有冲突的。他们一直对此不满,表示质疑。
他们觉得,各个文化体系有各自的特色,怎么能拿一个标准来规定所有的修复手段?我们应该建立一套更完善的,属于自己的修复与评价标准。
这样的质疑时而有之,苏进以前听过无数这方面的抱怨。不过当时整个文博体系建立得很好,大部分人在规则上都是依据宪章办事的,表示反对的还是少数。
而现在这个世界,传统文物修复家族与门派非常兴盛,他们占据文物修复界的大半壁江山,普通民众受他们的影响非常大。
这种情况下,贸然制定任何标准,任何“宪章”都是不可取的,很难正常执行下去。
更别提,据苏进了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也并没有存在像《威尼斯宪章》、《奈良宣言》这样国际通行的文物修复与保护标准。各国在这方面各自为政,没有统一标准。
而就像石家重视文物的艺术价值,宁可进行“创造性修复”;而文昌明强调“修旧如旧”,绝对不可擅自改变文物应有原貌一样,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每个家族又有各自不同的判断标准和修复原则了,又怎么能建立起一整套让所有人认同、能获得大众支持的修复标准来?
这件事,任何人、任何势力都做不到。
只有人们自己打从心底认可了,才会去支持,才会照着这样去做!
苏进现在想做的,就是借承恩公府这个修复的机会,把问题推到大众面前来。
真理不辩不明,很多时候,并不是说一定能辩出一个结果来。而在这个过程中,参与者们会越来越关注、越来越了解这件事情。在辩论中,其中的矛盾、问题会自然而然浮现出来,让人们想争个究竟,知道个结果。
所以,微博上现在这样乱成一锅粥的情况,是苏进有意引导促进的,对此,他乐见其成!
天空电视台的转播节目比京师大学正式的新年晚会要短一点,只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非常反常的,这个节目越到后面,收视率越高。
很多人看见了微博上激烈的辩论,好奇地打开了电视,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什么让他们辩成这样。
然后,又有更多的人被卷了进来——现在这时代,你出门上网,不说几件传统文化方面的事情,简直是落伍、跟不上流行!
而论战掐架这种事情,只要你加入进来,就很难再挣脱出去了。
有人反驳你,你再反驳回去,马上就会说得越来越多。而在这样过程里,你很快就会投入思考,或者跟着别人的想法走。
于是,卷入争论的人越来越多。战到晚上十点左右,微博右边的热点话题,八条里有三条是关于这件事情的。
“婉容故居改建”“文物修复标准”“修旧如旧”三个短语高居不下,讨论数还在不断翻新。
眼看着,元旦这天,微博上就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关于文物修复标准的大讨论!
…………
元旦这天,直到晚上十二点,微博上仍然战火熊熊。
不过这时候,战势不可避免地沦为了没营养。
原因很简单,有资历的专家们一般都年纪比较大了,到时间就要休息,最后剩下来的全部都是长年混迹网络的年轻人。他们倒也不是没本事,常常也能一语中的,说出很犀利的话来。
但没了专家们的弹药支撑,少了干货,单靠他们掐架的话,不免沦为车轱辘,渐渐的,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没劲了。
这时,质疑者那边,突然又出现了一条新的长微博。
发这个长微博的博主同样是个新号,几乎没有粉丝,发过的微博也屈指可数——全部都是关于这个事件的,显然才注册不久。
但这条长微博,却是图文并茂,直接向外爆了两个大料,把掐架的两方都给震了。
为什么这个改建方案最早会出现在京师大学的新年晚会上?还会被天空电视台两次转播?
这是因为,接手承恩公府改建,制作方案的,本来就是一群学生,正是京师大学的天工社团!这场晚会,就是天工社团联合京师大学的计算机社团搞的,所以最早才会出现在校园里。
而它之所以会被天空电视台花费大力气转播,是因为宣晖集团董事长的女儿柳萱,现在正在京师大学上学,还跟天工社团的社长苏进关系暧昧,很有些不清不白。
长微博很有八卦精神地列举了大量论据,图文并茂地发了出来。
前者包括平安夜晚上的那场投影放送,之前的宣传里就写清楚了组织者是谁。
而后者,则囊括了大量京师大学论坛上的贴子,里面有照片、有分析,对苏进和柳萱的关系进行了大量臆测。
正当掐架陷入车轱辘,两边都觉得有些没劲的时候,爆了这样一个大料出来,群众们的精神顿时振奋了起来。
一瞬间,这个新号的长微博得到了大量的转发评论。
无数人一边震惊,一边质问真相。
真的吗?这么大座国公府,真的是由一个学生社团来搞的?
学生懂个什么,这,这是不是胡搞吗?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证明是事实了。其实它也的确不难被证实。
架空庭园前段时间很有点热度,它包含的文化内容以及技术实力都是很让人吃惊的。当时,京师大学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就已经得到了不少关注,很多内幕消息当时就被扒了出来。
后来,从平安夜晚会到新年晚会,消息都同样是在小范围内公开的,很容易能就查证出来。
与此同时,也早就有一些人发现,如今把消息扩大化传了出来——架空庭园里目前展示的那一幢房子,以及周围的院落,正是承恩公府里的一角。一些玩家早在晚会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熟悉的场景,之后又在天空电视台的重播里得到了确认。
这又再次说明了,承恩公府的改建方案,的确跟天工社团以及它的社长苏进,有些极为密切的关系!
但是,就算关系真的很密切,也不能证明,国公府改建方案就是这么一个学生社团搞出来的啊?别的不说,一个学生社团,凭什么获得屋主这么深的信任?
各种内幕进一步往外掀,柳萱其人其事也被曝光到了微博上。
事实上,柳萱在微博上,早就已经小有名气了。
京师大学的第一校花,超级美女,还是宣晖集团董事长的独女,未来巨大家财的继承人,一个活生生的天之骄女!
这样一个女孩,将来究竟花落何处,这是很多年轻男生都想要知道的。
结果现在消息传出来,她竟然已经名花有主了?还是一个学历史的、才进大学不久的新生,比她还小两生?
哪里来的妖怪,怎么会有这么好运气!
一时间,顺着那条长微博的引导,各种羡慕嫉妒恨的情绪挤满了后面的评论,对苏进乃至于天工社团而去的一些话语,就变得有点怪怪的了。
“有后台”“吃软饭的”“破坏文物”“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各种各样的负评突然间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充斥在那条长微博后面的评论以及转发里。
此时,在帝都的某个房屋里,储晓方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文昌明面前,微笑道:“大师,您看这样如何?”
0343 猪队友滚粗
储晓方是主动找上文昌明的。
石家到底是没有完全放弃他,储晓方对天工社团做出的行为又是伤害未遂,所以在拘留三十天之后,就被放了出来。
走出派出所的储晓方,跟之前的他已经完全不同了。
之前的他风度翩翩,一身宽袍大袖的汉服,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而现在的他,长发已经剪短,形容削瘦,连眼眶都深深地凹了下去。
石家虽然把他保了出来,但对他的态度也不如以前那么温和。
表面上看上去,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确是为了帮石家、帮文修专业出气。但结果呢?
他相当于是坑了石家,把他们陷进了极为不利的环境!
要不是储晓方把文修专业的名气彻底搞臭了,其他学生至于抬不起头来吗,蒋志新会离开吗?
是的,不知不觉中,石家竟然把蒋志新的事情归结到了储晓方的身上。
储晓方心里又恨又气,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被蒋志新压在头上,现在蒋志新叛门离开,本来应该被踩进泥里的,结果被踩进泥里的却是他储晓方!
他不就是选错了做事方法吗?但他这样做是什么?还不是为了石家,为了文修专业!
明明是你们自己没出息,连苏进这样一个学生都搞不定,被他挖墙角挖到这种程度,关我什么事?
储晓方当初会做出那样的事,本来就是极度自大而且自私之辈。现在他从云端跌进泥里,一开始在派出所时还有反思自己的做法,结果出来没多久,就产生了强烈的怨恨心情。
这怨恨,是朝着对他有栽培之恩的石家去的,但同样也是朝着苏进以及天工社团去的。
要是苏进和天工社团老老实实地被他收拾,他也不会被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不过他知道,现在学校的情势对他非常不利,贸然行动的话,讨不了好,所以必须得找个好机会才行。
结果出来没多久,他就知道了体育场后台发生的事情,知道了文昌明文七段跟苏进的当面冲突,以及对他的斥责。
当时,文昌明的确是被苏进找到了逻辑里的漏洞,一时间被他驳得无话可说。
但在储晓方看来,那只是因为苏进来得太突然,改建组的人又不愿意过多纠缠罢了。
不然,文昌明一个七段,单靠身份也把苏进压死了,哪容得下他在面前大放厥词!
文七段临走时的表情,储晓方看得清清楚楚,他当时就心里一动,找到门路联系到了文昌明——石家怎么说也是传统文物修复家族,这点门路还是有的。
他才初段,文昌明是七段,两者的地位天差地远。但储晓方知道现在自己是怎么情势,很舍得下脸皮拍马屁。文昌明被他拍得心花怒放,看他也顺眼了不少。
储晓方本来就是京师大学的人,对校内以及苏进的情况比文昌明清楚多了。他如此这般地介绍了一下,文昌明对苏进的感觉顿时更不好了。
改建组以及文安组的修复师的确也跟传统修复家族不是一路人,但在储晓方的描述之下,文昌明竟然对石家和文修专业起了一些同仇敌忾的心情。随后储晓方又献计,表示对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文昌明花费什么力气。苏进本来就立身不正,没名气没声望,还年轻得可怕,只需要在大势上顺手一推,就能让他跌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
于是,就有了网络上这一招。
天空电视台的晚会后半截,文昌明注意到了网上发生的事情,正在关注呢。储晓方的长微博看似只有爆料,其实措辞里有着微妙的引导,引得下面的评论者们几乎是一面倒地对苏进冷嘲热讽,要求这个只有后台、没有本事的家伙退出承恩公府改建,甚至要求,文物协会或者文安组追究他的责任,绝对不能让他破坏完文物就这么离开了!
文昌明看着这一切,满意地向储晓方点头:“不错,你还真有点本事。”
储晓方笑了笑,道:“小道伎俩而已。不过对付这种人,用这种小道伎俩就可以了,文大师什么身份,何必跟他正面相争?”
文昌明被他拍得心怀大畅,点头说:“你小子虽然也年轻,但有见识,不错!”
他打了个呵欠, 看了眼时间,说,“不早了,我先去睡了,这里你就盯着吧,有事情回头来找我。”
说着,他理也没理储晓方,摇摇摆摆地走了。
储晓方貌似尊敬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回头看不见时,轻轻哼了一声。他坐回到电脑前面,屏幕阴郁的光闪烁着,照得他的脸庞犹为阴沉。
储晓方咬牙切齿地道:“苏进……”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里却充满了恨意。
…………
微博上的情况,是有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们连夜监视着的。
储晓方的长微博刚刚一出来,就有人微信通知了苏进,并且把贴子发给了他。
郭天那边的消息跟着又过来了:“要查查看这个人是谁吗?”
苏进快速地把贴子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猪队友啊……”接着他又回复郭天那边,“不用了,我猜出来这个人是谁了。”
郭天那边的学生奇道:“是谁是谁?你怎么猜出来的?”
苏进简短地道:“措辞,看问题的角度,习惯用语,很容易能看出来。是储晓方。”
储晓方装逼太久,习惯性在说话的时候弄些半文不白偏生辟的词语,这会儿写长微博也没能改掉这个毛病。苏进一眼看见好几处这样的地方,联系到跟自己有仇的对象一想,马上就猜出来了。
他这样一说,郭天那边的学生也察觉了,啧啧两声说:‘装逼装成傻逼了啊……苏老大,怎么样,要搞这傻逼吗?”
苏进思考片刻,道:“不用了,我来处理吧。”
苏进拿着手机又想了一会儿,突然拨了个电话出去。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困意,苏进抱歉地道:“江教授,已经休息了吗?打扰您了。”
江教授的精神勉强提起了一点,问道:“没事,你打电话肯定是有事,说吧。”
苏进道:“是这样的,网上刚刚出现了一个贴子……”
江教授听完他的讲述,突然痛骂一声道:“混帐,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把我们这边的名声都给败坏了!”
听见他说“我们这边”四个字,苏进扬了扬眉,却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
没错,江教授虽然应苏进的邀请,这一个月的一半时间,都泡在承恩公府进行研究,算是承了他这份情。但在网上的这份辩论上,他却站在了质疑者们一边,还接连发过两篇非常有力的长微博,从晚清历史保护的角度,给质疑者们提供了扎扎实实的弹药。
这件事,苏进一早就知道了,甚至,还是他劝说江教授这样做的……
江教授骂了两句,干脆地说:“行,我知道了,我来处理吧。可不能让他胡搞瞎搞,把我们大好的情况搞坏了。”他半开玩笑地对苏进说,“我们还准备好了,要把你给掀翻呢。”
苏进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他点头道:“好的,那我就期待着了。”
苏进挂上电话,又回去看储晓方微博下面的评论。
果然,这时候里面的风向已经有点变了。
一开始那里还是一群人在酸苏进,吵吵嚷嚷地要追究他的责任,要他退了。但这么一会儿时间,好几个人提出了异议。
这是一场公平、公正、公开的辩论,讨论的是非常有意义的话题,我们在里面很有收获。
博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扒对方黑料,攻击对方身份,还拿这种捕风捉影的绯闻出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我们要的不是八卦,我们要的是堂堂正正的讨论!
苏进看着言辞最犀利、获得点赞数最多的那条评论,看着那个微博主的名字,笑了起来。
士斤,正是最早以小号的身份,发表长微博的那位博主。它背后的身份,正是蒋志新——这一次,他总算没有直接用本名上阵了。
蒋志新是开出第一炮的人,之后也一直冲锋陷阵在前。他是肚子里有货的人,又真心认同“修旧如旧”的理念,开起火来犀利又到位,常常有一针见血的感觉。
小半天下来,他的粉丝已经四位数快五位了,每条微博的评论转发点赞数都很多。
这时候,也是他首先站出来,反驳储晓方,指责他不该用这样的手段,完全是在拉低己方的档次!
他们要的是一场公平的讨论,从辩论中增长见识,得出结论。他们不需要这样的人身攻击,这样做完全没有一点意义,只会把辩论拉进黑人互掐的泥沼里。
他的言论堂堂正正,很快引起了一波人的支持。
站在己方立场上攻击敌方的人,的确是队友没错。但队友的做法太下三滥,也太掉逼格了吧……
结果储晓方的长微博还没正式形成影响,就被蒋志新扑了下去。
正在战斗的是当初在文修专业,站在金字塔最尖端的两个学生,想想也真的是蛮讽刺的……
这时,京师大学历史学院江教授又实名发布了一条长微博。
微博里,他总结了这一段时间在承恩公府进行的研究,把其中一个关键性研究成果摘出来,单独进行论述。
教授出马,当然出手不凡。这条长微博观点新颖,论据翔实,完全可以作为正式论文,发到专门的历史类期刊上,获取影响因子与学术地位。但江教授就直接发在了这里,同时指出,这篇论文,是在他对承恩公府进行实地研究之后写出来的。
他感谢天工社团的慷慨,但同时也质疑,对这样一座具有极高历史价值的建筑物进行全新改建,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这篇论文和他的质疑,再次把辩论拉回了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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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fatfox911(5000)、fou4v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yetalpha的天天支持!!
昨天给猫办了人生大事,今天已经完全恢复了~
0344 谢石磊
“这小子,玩得可真够大的啊……”
天湖小区的一间屋子里,张万生正坐在摇椅上,盯着摆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一边翻看,一边喃喃自语。
这时候,他身边坐着的,却不是他的老徒弟单一鸣,而是另一个年轻人。
谢石磊自己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新年晚会之后,他怎么就糊里糊涂的被这个老头子拐到这个地方来了。但想到这一天看到、学到的一切,他又忍不住兴奋起来。
那时候,他本来打算到后台去见见苏进的,结果张万生往那边看了两眼,就说人太多没劲,伸手把他拉走了。后来对方张万生得知他还没有落脚的地方,直接把他拉回了这里。
谢石磊回过神来,从手机里抬头,以略带不可思议的目光环视四周。
这套房子在一个居民小区里,谢石磊进来的时候,只以为是普通的高档居民小区。
结果一进来,他就吃惊了。
这套房子的客厅非常宽敞,和原本的餐厅打通,一起做成了一间文物修复用的工作室。两面纸墙一左一右地伫立在旁边,其中一面上背贴着几幅正在装裱的画。
里面一共四间房,其中一间最小的被做成了起居室,剩下三间的门都紧关着。中途张万生曾经打开门进去了一次。谢石磊透过他的肩膀看见,里面摆满了一层层的架子,架子上面放满了东西,大部分都是书画。
谢石磊吃惊极了,这间藏身在普通住宅小区里的房子,竟然是他所看过的、最出色的文物修复工作室!当然,他到现在仍然只是个业余选手,也没看过多少真正的工作室……
他看向张万生,忍不住问道:“这是您工作的地方?”
张万生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说:“这是苏进的,全部都是他设计的,找人装修出来的。还不错,我暂时用用。来来来,小子,你帮我看看这东西是怎么操作的……”
他拿出的是一个平板电脑。这老头在文物修复方面非常厉害,随手就能在架空庭园里打出一个五星,对于这种现代的电子产品却显得相当笨拙。但他显然很有兴趣尝试,把谢石磊强行拉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谢石磊一边给他介绍平板电脑的用法,一边偷偷看向四周。
这是苏进的房子?
他竟然随手就能拿出一个这么高端的工作室来,还不是自己要用的,而是借给了别人?
人跟人之间,果然是完全不同啊……
张万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他站起来,问道:“你要看看里面什么样吗?”
谢石磊一愣,立刻道:“想看。”
张万生“唔”了一声,领着他走到里面,打开之前关着门的三个房间,让他一个个仔细看。
这是一个高档小区的套房,不仅客厅大,里面每个房间也都不小。而这三个房间明显都是经过改造的,全部都被改成了储藏间。
三个储藏间里,一个的架子上摆满了书画,一个摆满了瓷器,最后一个里面的架子格外宽大,上面被木桌、木椅等等挤得满满当当,谢石磊从下往上看,感觉到了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谢石磊看得心脏砰砰直跳,完全不想去多想这些东西究竟是真是假。
张万生再次看出了他的想法,随口道:“这些都是真货。你今晚看了他们要修的那个宅子吧?这全是宅子里的东西,到时候也要摆回去的。”
全是真的……谢石磊觉得有些眼花,他想起外面装裱中的书画,问道:“这些全是您修复的吗?”
张万生笑了一声:“有些是,有些是苏进修的,有些是他教我修的。”
“教,教您……”谢石磊是个非常沉稳的人,很多人都说他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坚硬沉稳,像是不管什么事,都没办法动摇他一样。
但自从进入这里……不,是自从到京师大学之后,他就一再动摇,现在几乎都有点站不住的感觉了。
他是不知道这个老头子的等级,但是光看他在架空庭园随手打出来的那颗五星,就足够看出他的水平了。
你说专业修复师?笑话,到现在为止,来玩这个游戏的专业修复师还少了吗?出现过哪怕一个五星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
这老头子究竟什么等级,谢石磊想都不太敢想。他只琢磨着,至少也应该是个七段修复师吧……或者八段?
不是高段修复师,怎么会这样的举重若轻?
而一个高段修复师,竟然亲口承认,苏进可以教他修复文物!
这样说起来的话,苏进自己的水平,又高到什么程度了?
谢石磊又意识到另一件事情:“这些都是什么级别的文物?应该不低吧?苏进修复了这么多文物,为什么吉光榜上没有?”
“欺负小孩子的事情,有什么好做的?”张万生不以为意地道,谢石磊彻底没话说了。
他略微冷静了一下,突然间,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他正位于一个非常高端的私人工作室以及收藏室里,这里有一流的修复师,有一流的工作环境,收藏室里堆积着山一样高,数都数不清的文物。这么好的条件,他不抓紧了,还在考虑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吸了口气,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张万生看他一眼,满意地翘了翘嘴角。
过了一会儿,谢石磊问道:“张前辈,请问我今天晚上可以留在这里吗?”
张万生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你要留,难道我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谢石磊笑了笑,点头道谢。然后他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纸笔,走到墙边蹲下,观察一阵子之后,写起什么东西来了。
张万生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石磊伸手抓了一把空气,道:“刚才我感觉到了,这三个房间里的温度和湿度都不一样,每个房间里储藏的文物也都完全不同。我想,这应该是为了配合里面的文物,选择了特定的条件进行存储。这应该是特意调试确定过的吧?我想把它记下来,到时候回去的话……也许可以用上。”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紧张一样,问道,“这是机密吗?我可以记下来吗?”张万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又有些满意,又像是哪里不满一样哼了一声,说了句“随便你”,就丢下他,溜溜达达地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谢石磊一个人,他盘坐在地板上,光洁的地板照出他模糊的影子。灯光从他的头顶上洒落下来,照出他坚毅的轮廓——真的就跟他的名字一样,磐石般不可动摇。
…………
谢石磊在这里呆了足足一夜。
出于某种习惯,他随身带了一些测量用的工具,可以测量统计这几个房间的一些数据,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
他一边观察一边测量,本子上的记录的条目越来越多。这一晚,他足足写了小半本。
第二天早上,房间门被拉开,张万生站在门口打量着他,问道:“你一晚都没睡?”
谢石磊的眼睛有点发红,但精神还好,他坦然道:“时间宝贵,我舍不得睡。”
张万生不赞同地道:“休息不好,文物修复可是很容易出错的。”
谢石磊受教地点头:“嗯,我知道的。只是……”他苦笑了一下,“真的时间宝贵。”
从他的面容里,张万生仿佛看出了什么东西。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伸手道:“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看。”
谢石磊虽然只是临时记录,但是笔记本上的东西却写得有条有理,非常清晰。有些地方他用的是自制的代码,但联系上下文一看,张万生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是看中了谢石磊的认真劲儿,但看着看着,老头子的表情却越来越认真,翻看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他用了大半个小时才看完,最后啪的一声合上本子,眯着眼睛想了半天,问道:“你想见苏进?”
谢石磊点头道:“没错,我就是为了见他才到这里来的。”
张万生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然后,他合上笔记本,竟然没有还给谢石磊,就这样拿着它,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谢石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动作,有点不明所以。
张万生走了两步,转身问道:“你还在等什么?跟上跟上!”
谢石磊立刻“哦”了一声,跟着张万生走到了被制成工作室的客厅里。
他一眼看见,昨天墙上糊着的那几张画,已经被揭了下来,裱成卷轴,放在了一边。
谢石磊有点心痒难耐,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张万生不客气地说:“看什么看,看这边!”
说着,他走到隔壁房间,取出了几幅略为破旧的画轴,轻喝一声道:“睁大眼睛看好了!”
谢石磊果然如他所说那般,睁大了眼睛。
张万生手一卷,一共四幅的卷轴同时平展而开,像四面旗子一样在空气里挥舞,最后同时平摊在了台面上。
谢石磊顿时明白张万生要做什么了——
这位不知等级的高段修复师,要现场修复给他看了,还是一次修复四幅!
谢石磊顿时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向了张万生的动作。
0345 实习
这天晚上,储晓方出马,结果没惊起什么浪花就被蒋志新直接拍熄了。
然后,江教授出马,用一篇极其出色的论文,向承恩公府当前的改建方案发起了攻击。
正当微博上战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苏进来到了天湖小区的那间工作室里。
这段时间,他虽然忙,但还是过来了不少次。
现在存放在这里的,不止有从密室搬出来的那些文物,还有从国公府各个角落搜罗出来的一些藏品。
当初国家把承恩公府还给纪老太太的时候,并没有只还个空壳子,还包括了当年留下来的家具、摆件等等。当然,都是些不易搬动的大件。那些小件比较珍贵的,早就在漫长的岁月中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苏进把这些东西也全部搬到了天湖小区,在他未来的规划里,这些文物将在被修复之后,交还到承恩公府,尽量恢复它应有的原貌。
这是他要做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只让张万生师徒俩来做。
所以,他还是不时抽空到这里来,跟他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
跟这样高端的修复师在一起,一起工作就是相互学习。张万生一点也不吝惜自己的一身本事,简直像是炫耀一样,尽其可能地把它展示给苏进看。像他这种程度的人,指缝里漏点出来就是精华,即使是苏进,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而与此同时,张万生从苏进那里学到的更多。
苏进带来的不是一些经验,一些或大或小的窍门,而是一整个世界!
修复材料也好,修复手法也好,修复中间一些关键性的习惯也好……最重要的是,其中一些观念向的东西,对于从旧世界走出来的张万生来说,简直是一种颠覆。
这其中有些内容,他觉得有道理,但有些东西对他来说太超前了,完全不可理解,于是当然不免会发生一些争执。
争执的结果就是,张万生不断退让。
苏进的这些东西,都是当年传统修复师和现代修复师一起,经过千锤百炼得出的结论,怎么可能是那么好推翻的?
绝大部分争论之后,张万生都不得不承认,苏进提出的的确有道理,应该照着他那样去做。
于是,在两人相互交流的过程里,收获更大的不是还没有入段的苏进,而是已经到达修复师巅峰的张万生!
这让老头子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沮丧。
对他来说,哪怕一点新东西也是非常可贵的,但是从这么一个小后生身上学,怎么说都觉得有点丢人呢……
不过苏进也不是完全没有退让的时候。
张万生这样的传统修复师,他们的经验也好,技能也好,全部都是深深扎根于实践中的。对于华夏传统的文化以及文物,他们了解得极深。
文化是有脉络的。一个民族的文化跟另一个民族相比,就是不一样,就是有独特性。
无法满足这种独特性,正是当初《威尼斯宪章》的缺陷与不足之处。
而在跟张万生交流的过程里,苏进也越来越深地了解了这种“独特性”,他对华夏文物以及文脉的了解,同样在不断加深中……
所以,后来苏进养成了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天湖小区一次。就算只是跟张万生打打嘴巴官司,也是很有收益的嘛。
元旦这天晚上,他一边关注微博上的战况,进行一些适当的调控,一边来到了天湖小区。
头天晚上,他因为架空庭园五星的事情打电话给张万生的时候,很明显听到他正在京师大学校园里。但后来张万生没到后台来找他,苏进也没时间跟他单独碰面。
张万生看见那次投影展示吗?知道微博上发生的争执了吗?
关于这些,这位巅峰级的文物修复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对于这个,苏进还是很有些好奇的……
夜已深,天湖小区仍然灯火通明。
苏进一进门,立刻闻到了一股浆糊的味道。他耸了耸鼻子,下意识地看向纸墙。
纸墙上有四幅新裱上去的书画,苏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今天刚刚修复完成的。
说起来,张万生的独到之处体现在很多细节之上,其中之一,就是书画修复中使用的浆糊。
浆糊这种东西,作为书画修复的最佳材料,自从它出现开始就一直没有改变过。
即使在苏进以前的另一个世界,说到书画修复的粘合剂,用的还是浆糊——没别的。
浆糊储藏能力不是很强,一般都是现用现调。调配更好的浆糊,这也是一门学问,要看修复师自己的本事。
用什么样的面粉、加多少水、在什么样的温度下调、调好后存放多少时间……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讲究的。
在这方面,苏进从来没见过比张万生更强的,甚至连他自己也远远不如。
张万生调出的浆糊,湿度、粘合度都是恰到好处,非常合用。而在另一些细节上,譬如镶口浆糊的用量……等等,他全部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修复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观察、不需要思考,信手拈来,一定是最好的。
苏进仔细观察了刚刚修复完毕、还带着浓浓的湿润之气的书画,赞道:“张前辈的手艺还是一贯的好啊。”
“还那用你说。”张万生说话,不呛人不舒服,苏进早就习惯了,笑着转头看过去,意外地看见旁边的小休息区里,张万生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张万生这个老头子其实是很不好打交道的,苏进还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外人。他意外地走过去,伸出手道:“抱歉,刚才疏忽了。你好,请问你是……”
明明面对是同龄人,谢石磊不知道怎么的有点紧张,他站起来,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这才去跟苏进握手:“我叫谢石磊,网上的名字叫……”
苏进的眼睛顿时亮了,笑着补充道:“叫四石!你是盘木社团的社长是吧?我们邮件聊过的,前后一共聊过八次。”
谢石磊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打扰你了,那时候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忙……”
苏进笑着摆手道:“哪有什么打扰的?跟你通信我很高兴。你的思路非常清晰,有些想法和提议对我也很有帮助。”
谢石磊这一天对他也算是了解得更深了,哪里会不知道他说的是客气话。他顿时更惭愧了,不好意思地说:“哪里……”
他们在这里一来一往,旁边的张万生先不耐烦了:“你们客气个啥呢?烦人,坐下坐下!苏进,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直接递给苏进一样东西,正是谢石磊的笔记本。
经过一天观摩,他的笔记本上又新增了不少内容,已经写了大半本了。
谢石磊有些紧张,他坐直身体,小心翼翼地看着苏进,简直比答辩面试面对考官时还紧张。
苏进微微一笑,翻开了笔记本,从头开始看。
他的动作跟之前的张万生一模一样。
一开始,他看得很快,目光在谢石磊记下的那些条目上一扫而过,迅速翻到下一页。
然后渐渐的,他的动作变慢了,接着越来越慢。最后他想了想,索性翻到了第一页,再次从头看起。
看到一半,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你去记录这些是因为什么?是有人……”他看了张万生一眼,“跟你讲了什么,还是你自己想这样做的?”
谢石磊的手平放在大腿上,有点紧张,但语气非常稳定:“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我感觉到三间房间的不同,意识到它们应该是为文物储藏准备的,所以……”
他把自己当时的想法又跟苏进了说了一遍,比对张万生时说得更细致。张万生发现了这一点,不满地哼哼,但什么也没说。
苏进听完,点了点头,重新低头去看笔记本上的内容。
这一次,他没再停留,而从头到全部看完,然后合上笔记本,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
谢石磊长得非常硬朗,表情沉稳而刚毅,是一种很有男人味的长相。他的眉锋浓黑,在眼睛上方重重划下,压得眼眸越发幽深。现在他稍微有些紧张,但表情镇定而坦然,目光清正,回视苏进时一点闪避也没有。
苏进问道:“谢学长,我记得你现在应该是大四,马上要毕业了?”
听见这句话,谢石磊的心突然跳了起来,他镇定地道:“是的,论文答辩已经结束了,马上是实习期,需要联系一个实习单位。”
苏进愉悦地笑了起来,他向谢石磊伸出手道:“这样很好。那么请问,你愿意把我们天工公司当成你未来的实习单位吗?”
“天工公司?”谢石磊有些迷惑。
苏进肯定地点头:“是的,我们把天工社团正式注册成了一个公司,有营业执照的。如果你愿意到这里来实习,我们可以谈谈待遇……”
他还没说完,立刻就被谢石磊打断了。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我可以来实习!”
他完全没问待遇,没问任何细节,目光直视苏进,极为坚定。
苏进笑了,伸手与他相握,道:“那么,欢迎你加入我们天工公司。”
这时候,谢石磊终于觉得困了,被张万生赶去睡觉。
张万生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羡慕嫉妒恨地对苏进说:“你怎么总能找到好苗子?”
苏进笑着说:“因为有网络啊。”
“嗯?”
“网络拉近人们距离,我撒的网,可比张前辈您要广得多了。不过说起来,张前辈很欣赏他吧?为什么不直接收他为徒?”
谢石磊的笔记本还放在茶几上,张万生走过去把它拿起来,翻了翻,又重重拍回到苏进的胸口。他看着苏进伸手接住,骂道:“呸,你当老头子看不出来呢?这小子就是你们那一挂的,专门给你准备的!”
“哈哈哈!”苏进心情极好,难得笑出了声。
从谢石磊的笔记上可以看出来,他不愧是现代教育系统教育出来的学习,整个思路都是有系统、有逻辑的。
而且,无论是之前观察工作室以及储藏室的客观条件,还是之后旁观张万生修复书画,他的总结里都体现出了一些明显的特质。
从某个角度来说,相比起文物修复,谢石磊反而更适合走另外一条道路……
张万生接着又拿起平板电脑,看了看微博上最近出现的几条消息,转头问他:“说起来这边,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他眯起眼睛看苏进,“你这是打算……立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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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6 停工
“立规矩?”
苏进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微微一笑,重复了一遍张万生这三个字,点头道:“这样说也没错,我是打算这样做。”
张万生打量着他,突然嗤笑一声:“你这小身板,也不怕没立起来,先被人家把门板给砸了?”
“怕啊。”苏进坦然直接地道,“砸门什么的无所谓,我就怕规矩一次没立起来,以后要再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张万生说:“所以你要把事搞大,然后趁势而为?”
“没错。”苏进承认,又道,“而且这也是个好机会。文物修复、尤其是古建筑修复,本来就不止是一小撮人的事情。它事关住在这个城市,住在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让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应该要怎么做,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张万生问道:“你就不怕弄巧反拙?你这承恩公府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不是?现在被质疑成这个鬼德性,将来要是被反对,搞不下去了怎么办?”
苏进笑了,灯光下,他目光温和,表情笃定,仿佛张万生所说的一切,他都在心里反复思量过一样。
他道:“我做的方案,当然是我能做出来最好的。如果将来讨论的结果出来,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更好的方案。那么就算推倒重来,不也是应该的事情吗?”
张万生皱眉:“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推倒重来,现在投入的资金怎么办,人怎么办?还有你的名望……”
苏进/平静而淡然地回道:“放心吧,张前辈,我已经准备好了。”
…………
苏进一句准备好了,就是真准备好了。
元月二号,微博上的争论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江教授一号晚上发表的那篇论文,以及伴随论文而来的质疑把声音推到了高处。
这样的论文、这样的成果,是在承恩公府现有的基础上做出来的,它的确具有非常强的文化价值与历史意义。如果新的改建把这全部都破坏了,这样的改建是合适的吗、应该存在的吗?
一时间,质疑派那边声音变大了,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件事情,同时呼吁——破坏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现在的承恩公府改建,必须马上停止!
在这样越来越大的声音之下,“婉容故居改建”的官方微博发出了公告。
公告表示,承恩公府改建工作暂时停止,在正式的标准定出来之前,不会再继续动工。中间的一应损失,由天工社团承担。
这个公告顿时惊动了很多人。
外行人对这有点懵懵懂懂的,但内行人谁不知道啊?这么大一个工程,投入的资金也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施工队的工资、材料费用、还有对以往建筑的维护费用,一笔笔出去的全是钱。就算是停工,这个钱也不会少到哪里去。由天工社团承担?一个小小学生社团,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再说了,在这件事情上,天工社团其实有一个最大的仗倚——婉容故居,或者说承恩公府,现在是一座私宅,归私人所有!
现在屋主写下了正式的委托书,把它全权委托给了天工社团,他们的方案还通过了国家的认可,连资金都拨下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天工社团要对承恩公府做任何事情,都是合理合法的,旁人最多只能嚷嚷,没道理进行除此以外的任何干涉与阻挠。
在这么有利的情况下,天工社团竟然停工了,还要为此花一大笔钱!
他们在想什么呢?脑子是进水了吗?
文昌明顿时大喜。储晓方的计划虽然失败,但这并没有影响文昌明对他的看法。他笑呵呵地对储晓方说:“自寻死路,别人可是帮不上忙的。哼,现在终于轮到我上场了……”
他坐在电脑旁边,对储晓方道,“我说,你写。记住,一个字也不能错!”
然后,由他口述,储晓方打字,两人一起合力,发了一条长微博——还是用储晓方那个号发的。
之前储晓方这个微博发的都是一些爆料,虽然证据分明,也被相当一部分人喜闻乐见,但总地来说,在这么严肃的论辩里,还是很有些不入流的。
不过,因此前面这件事,这个号总算聚集了一些粉丝,粉丝们一刷新,看见有些的微博出来,顿时又是兴致勃勃,又是有些轻蔑地去看。
结果这一看,他们就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这个号前面那条微博很不入流,新的这条却完全不同!
它非常正面地阐述了文物修复,尤其是古建筑修复中,“修旧如旧”的原则,讲解了这个原则的来龙去脉,以及合理之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对天工社团的修复方案再次提出了质疑。
这篇长微博可谓是干货极多。
它用图解的方案细分了一百年前,婉容故居扩建前和扩建后的面貌,阐述了两者不同的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同时道明了为什么新的修复改建,需要照着扩建后的模板来。
同时,他也指出了修复改建中的关键之处,甚至还提出了自己的修复方案。
这篇长微博写得非常老道,一看就是内行人写的。
它有理有据,配以详实的数据和细致的图解,一看就能让人心服口服。
不过多久,这篇长微博的转发量和点赞量就飞速增加了起来,半个小时内,就超过了五位数!
文昌明让储晓方打完字,写完这条微博之后,就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看见右上角的数据飞速增长,满意地往椅子上一靠,点头道:“这样也不错嘛,有眼光的人还是不少的。”他顿了顿,勉勉强强地赞许道,“这个什么微博还是不错,说的话能马上让更多的人看见。看来以后我还是可以玩玩……”
储晓方知道他真正的意思,附和地笑了两声。
在微博上,只要你会抓热点,会操作,就能成为意见领袖,很能满足人的虚荣心。
而现在,婉容故居修复,就是最大的热点!
这时,文昌明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回过神来,有些厌倦地道:“谁打的电话?现在还是元旦放假呢……”
他示意储晓方接,片刻后,储晓方的表情从麻木变成了惊喜,捂住话筒道:“文大师,是天空电视台!他们邀请您以嘉宾的身份,去电视台参加一个节目!”
…………
文昌明坐在天空电视台的演播室里,对面坐着的是天空电视台的金牌女主持人慕影。
慕影穿着黑色的职业装,里面一件灰紫色的衬衣,显得优雅大方。她坐在文昌明对面的沙发上,微笑着问道:“昨天,我们电视台连续重播了两场京师大学的节目,听说在网上引起了很大反响,这件事,文大师您应该知道吧?”
文昌明事前经过了一番修饰,头顶上少有的几根头毛被抹得油光发亮,勉强遮住光可鉴人的头顶。他的脸上稍微化了一些妆,在灯光下显得红光满面,气色非常好。
之前慕影介绍了他的身份,这时他点点头,中气十足地道:“是的,这件事情我一早知道了。事实上,在此之前,京师大学的新年晚会,我们得到了邀请函,前往观看了现场。”
慕影微笑着对观众补充:“京师大学的这场新年晚会由于事前的反响非常好,所以需要凭票进场。据说晚会开场前,一直处于一票难求的状态。不过文大师是七段修复师,又是南锣鼓巷改建组的成员,他们是被主办方主动邀请前往的。”
这番话听得文昌明心里很舒服,慕影又问道:“我听说您当时是跟改建组的同事一起去的,是吧?”
“是的。”文昌明把这个话题含糊了过去,“改建组的同事,还有领导,我们几个人一起到的现场。”
慕影非常聪明地错过了这个话题,继续问道:“在现场,您有什么样的感觉?”
文昌明露出一丝笑意,矜持地道:“一开始,我还是觉得很不错的。现在是高科技社会嘛,能用这样一个方式来展示古代文明,非常新颖,非常有趣,也很吸引人。这证明,京师大学这些孩子虽然只是一些学生,但的确是动过脑筋的,很有想法。这个值得我们这些做前辈的鼓励,对吧?哈哈!”
文昌明一开口,就把天工社团定义成了“孩子”、“学生”,把他们放到了后辈的位置上。其中暗指的,当然就是他们不够专业,做事情只有想法,只凭兴趣了。
慕影又是一笑,再次错过了他的暗示,问道:“也就是说,您是认可他们这样的展示方法的?”
文昌明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形式始终只是形式,只要内核的东西是正确的,什么样的形式,我们都是可以接受的嘛。”
慕影总算抓住了重点,点头道:“是的,形式始终只是形式。那文大师在微博上表示反对,就是说不认可天工社团用这种形式展示出来了的内核了?”
文昌明总算找到了真正发表意见的机会,他脸色一整,抬高了声音:“对!我的确不认可!我的这个态度,在晚会当天就已经向天工社团的社长表过态了,结果他丝毫不放在心上,还用诡辩术把这件事情带了过去!当时我是不跟他计较,但是下来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事关一栋非常有价值的古建筑,我不计较不行。不计较,这栋古建筑就要被破坏了。开了这个坏头,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怎么办?这是绝对不行的!”
0347 违反常识
天空电视台的这次访谈虽然来得很突然,但的的确确是现场直播。
金牌主持人慕影有一档属于自己的栏目,主要就是找社会上一些有名望或者相关热点的人物,进行现场访谈。
热点这东西,经常都是稍纵即逝的,不赶紧抓住,过了就没了。
所以,像这样临时安排的访谈对这档节目来说是常事,慕影已经很擅长应付了。
她安静地听着文昌明的话,问道:“文大师,我们现在知道您的意见了。不过我想现在电视机前的观众,还有很多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究竟,您能给大家讲解一下吗?”
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在大众面前出风头,文昌明当然非常乐意。
他点点头,立刻把自己长微博里的内容又重新阐述了一遍。慕影非常配合地给他拿来了白板,于是,文昌明徒手画建筑结构图的绝活又在镜头前面展示了一遍,非常的引人注目,节目效果非常好。
同时,他对着白板上的内容侃侃而谈。新年晚会回去之后,他又做了一番功课,对一些数据和细节方面的东西更熟了。如今,这些资料他信手拈来,显得极有说服力。
慕影站在一边配合,偶尔问一些问题,每次都刚好问到点子上,问得文昌明非常舒服。
等他说的告一段落时,慕影立刻补充道:“也就是说,文大师也认为,当初扩建后的承恩公府,比扩建前的婉容故居更具历史价值,所以,在修复维护当中,必须依照承恩公府的样式来,对吧。”
“没错,就是这样的!两者价值不同,当然要比照价值更高的那种来!”
慕影看了看他画在白板上的结构图,又看看一边屏幕上暂停的3d投影,问道:“可是,在这方面,天工社团的修复方案跟您是一致的,不是吗?”
投影停得恰到好处,正好对文昌明画在白板上的一个细部结构图对应。
这个细部结构图属于承恩公府的垂花门,它是为了婉容出阁时特别建起来的,现在保存得比较完好,但仍然有一部分的腐蚀与缺损。文昌明结合资料和自己的经验,对它应该怎么修复,修复成什么样子进行了一些判断,得到了结论。刚才,他就这方面的内容,好好地给观众解释了一下。
但现在对应起来一看,再明显不过了。在这个垂花门细节的修复上,天工社团投影中展示的内容,跟他设计的是一样的,两者并没有差别!
刚才文昌明说了半天,指责天工社团修复方法的错误,告诉他们不能这样修。结果自己的修复方法,用了他们那一套东西——这不是自打耳光吗?
你说人家的不对,你至少也要用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啊!
文昌明刚才讲得兴起,完全没留意这方面的事情。他的声音一滞,盯着屏幕上的3d投影看了半天,终于承认道:“天工社团那些学生还是下了些功夫的,他们也得到了改建组内部的一些资料,在这方面做得跟我们曾经预想过的一样,在这里的确没有错误。”
这时,他又在话里偷偷设了一个陷阱。苏进的确看过骆恒拿来的改建组资料没错,但那都是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资料,中间一点分析判断也没有。苏进最后确定实际修复的方法,纯粹都是他一个人推出来的,跟改建组,跟他文昌明一点关系也没有。但现在文昌明说起来,却感觉好像苏进是看过他的结论,直接套用过去的一样……
这时,好几个人正在电视面前看这个访谈,听见这段话,不约而同地骂了句“无耻”。
但他们也只能骂两句,文昌明只是在话里设套而已,他并没有明确指责苏进,反而还带了点对后辈的关怀之意……
慕影却并没有放过他这句话。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的样子:“也就是说,这一部分的修复计划,其实是文大师亲手做的?哎呀,这个我还不知道呢?”
暗示归暗示,慕影这样直接拆穿,就让文昌明有些尴尬了。
他停了一会儿,含混地道:“也不算亲手做的,只算是提供了一些参考吧。”
“参考啊……”慕影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追问道,“可以具体说说吗?”
慕影毫无疑问是个美女,虽然不如柳萱那样明艳绝伦,但也颇具风姿。换了平时,文昌明非常乐意跟这样的美女多搭几句话,但这时,他却在心里暗暗腹诽了一句,转移了话题道:“相似之处我们就不用多说了,这个地方,天工社团的修复方案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最关键的出入是在后面。”
他的表情再次变得严厉了起来,指着那边的屏幕问道:“慕影小姐,这个视频可以继续放下去吗?”
慕影倒也没有坚持刚才的话题,她嫣然一笑,点头道:“当然可以。”
那边的画面继续了下去,没过多久,就到了后期引水电网络入户,埋入墙壁深处等种种情况了。
“暂停一下。”文昌明提声叫道,慕影做了个手势,画面果然停了下来,显示的正好是一个虚拟的结构图的3d投影。
文昌明略带不屑地道:“你来看这个。他们采用了一种那个……嗯……比较炫酷的方式来进行展示。观众看得可能不是很明白,我来解说一下。这个白色的线条是原本房屋的结构图,可以看出,做得还是很精心的,跟我画出来的这个差相仿佛。关键是这些彩色线条,蓝色是自来水,金色是电线,紫色是网络。看上去比较炫酷,但其实还是很简单的。”
文昌明的话里虽然不时就带了一句对天工社团的贬低,但介绍得还算清楚。慕影连连点头,应道:“的确不复杂,很清晰。”
“啪”的一声,文昌明突然重重拍上了桌子,道,“最有问题的就是个!我们要修的是什么?是古建筑,是晚清至民国时期建出来的老宅子!我倒是想问问,这个天工社团的社长,这个苏进。晚清至民国时期,有自来水吗?有电吗?有网吗?你把这些加上去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一点常识?”
他声色俱厉,连续质问了几句,演播厅里一片安静。
镜头不时在屏幕的投影与文昌明的脸庞上来回扫过,慕影停顿了一会儿之后,问道:“文大师是觉得,这样的改建办法是不可行的?”
文昌明又拍了一下桌子,道:“当然不可行了!这本来就是违反常识的嘛!”
慕影掩着嘴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稍微缓和了一下气氛,她道:“听上去的确是有点没常识,但老实说,我更愿意住在有网有水电的地方,可适应不了过去的生活呢。”
她开了个玩笑道,“现在网上经常有些穿越小说什么的,让现代人穿越到古代去生活。我看的时候就觉得,换了我才不想穿越呢。没水没电没下水道没抽水马桶,还没网络,过日子多难受啊。”
这话听上去是在反驳文昌明,但慕影又说又笑,漂亮得像花儿一样,实在让人不忍心指责。文昌明也一样,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听见慕影又道,“我之前去微博上看了看,像我这样想法的年轻人还挺多的。对于我们这种想法,文大师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文昌明停顿了一会儿,摆手道:“没什么想法。过日子,当然是要舒服一点,但这些房子,是古建筑,有文化价值,有历史价值,本来就不是让人住的嘛!”
慕影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也就是说,它有文化价值,有历史价值,就是没有实用价值?”
这话听上去有些不太对劲,文昌明没有马上回答。他想了一想,本着一直以来的想法,点头道:“对,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文化价值历史价值,跟实用价值就是冲突的。要使用它,势必就要破坏它。要是被破坏了,它真正的价值何在?”
慕影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道:“不久前,婉容故居改建那个微博——我们都知道,它背后其实是天工社团在主持——发布了一条消息,表示他们会暂停施工。文大师觉得,这是他们受到了压力,还是认知了自己的错误?”
文昌明呵呵笑了两声,说:“我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但对于他们这个做法,我是欢迎的、正确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能够停下来,不再破坏这么珍贵的古建筑,本身就是一项功德了!”
慕影继续道:“他们发的公告里还说,停止施工期间的一应费用与损失,都由天工社团负责……文大师,停止施工,也是会产生费用的吗?”
“那当然。”文昌明说,“先不说里面已经购买的物料费用,以及施工队的工人工资,现在他们搞修复搞到一半,中间停工,没修完的重要设置都要保护起来,这笔费用可不小。”
慕影问道:“文大师从事古建筑修复工作,据您判断,这中间大概会产生多少费用呢?”
文昌明耸了耸肩:“那得要看他们停多久了。据我估算的话,每天的费用大概是……一百万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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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8 要多少钱
每天一百万!
这个数字一报出来,就连慕影也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微博上更是炸开了。
再没有什么比数字、比金钱更能刺激人的,一百万这个数字一出,马上就有人在微博上奔走相告。
“你们看了天空电影台慕影访谈没有?慕影正在采访文七段文大师!他说婉容故居停工,天工社团每天就要支出一百万!我靠,一个星期就是七百万!这也太夸张了吧?”
同时,也有人表示质疑:“不可能吧?天工社团一个学生社团,哪来这么多钱?”
这句话之后,无数人不可置信地跑到电视机前面看直播,天空电视台的收视率迅速开始猛烈上涨。
电视台,慕影吃惊地掩住了嘴,片刻后,她紧接着问道:“是一百万人民币?”
文昌明肯定地说:“当然。”
慕影又强调了一次:“每天一百万,您确定?”
文昌明道:“这是一个估算的数字,但就我的经验来看,就要这么多。”
慕影终于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那个问题:“我们都知道,天工社团只是一个学生社团而已,里面到现在为止,一共只有四十一名学生。他们哪来的这么多钱支付停工费用?”
文昌明又呵呵了两声,意味不明地道:“这就不知道了。虽说文物修复师收入也比较高,由个人来承担这么高的费用,也是比较少见的。再说了,这位苏进同学还年轻得很,听说没搞多长时间的文物修复。他哪来这么多钱,我也想知道。”
他顿了一顿,意犹未尽地道,“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哈哈。众所周知,苏进同学申请了一笔国家资金,专门指定是用来修复婉容故居的。这笔钱应该在他手上吧,应该不少。他预先透支,回头再慢慢还上,也是有可能的,哈哈哈!”
他摸着肚子,边笑边说。他的表情一如即往地和蔼,好像真的很爱护后辈一样,但言语里的毒液,简直要滴出来了一样。
国家专项资金,可是有“专项”两个字的。他这是暗指苏进贪污挪用国家资金,这件事要是查实,苏进肯定要坐牢。他用这样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简直其心可诛。
而文昌明说这些话的时候,仍然笑呵呵的,一副没有心机的样子。
慕影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淡了,她想了想,又问道:“照文大师这样的说法,修复一座古建筑,其实是需要重大资金投入的。我了解一些现代建筑的情况,古建筑停工期间都要支出这么多费用,正式施工的话,投入岂不是比现代建筑更大?”
文昌明道:“是这样的。古建筑修复的技术含量非常高,还需要很多特殊材料,造价不菲,的确比现代建筑投入更大。”
慕影紧跟着问道:“但是照文大师的说法,古建筑修复之后,只能放在那里供人欣赏,是没有实用价值的?”
文昌明道:“这要看你怎么说了。价值这个东西,包含很多方面,不是只有实用价值,才是价值。”
慕影挺直脊背,在这一刻,她的气质与表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变得更有力量了。这变化让人意识到,她在天空电视台这样一个大电视台,黄金时间,长期独自支撑起这样一档谈话节目,绝对不是只靠美貌的。
她略有些犀利地问道:“那我想请问文大师,这个价值是靠什么来判断的呢?”
文昌明顿了一顿,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慕影道:“众所周知,我国正式的、有据可循的历史长达三千年,如果把神话传说以及一些未经考证的历史算上的话,总数可达五千年。几千年下来,我国积攒了多少文物、多少古建筑?这些古建筑,是全部都要像这样加大投入,一一保存下来的吗?”
她突然犀利起来,文昌明立刻被她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慕影又道,“譬如这座婉容故居,承恩公府。它的价值主要在于末代皇后婉容。这的确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她的悲剧人生让我们感怀。但是,放到整个历史上,华夏一共出过多少皇后?其中保留下故居或者陵墓的有多少?能够体现皇后仪制的建筑或遗迹有多少?在这些建筑里,婉容故居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它为什么要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用纯粹的投入,完全牺牲实用价值,去保留所谓的历史价值与文化价值?”
文昌明被她这连珠炮一样的话轰得有点懵,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样说也不对,婉容皇后还是比较特殊的,她是华夏最后一个皇后,像这样完整保留下故居的,也比较少见。”
慕影问道:“嗯,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比较有价值,值得保护。但我想请文大师估算一下,完整修复这座承恩公府,大概需要多少投入呢?”
文昌明的确是早就预估过的,他说:“古建筑修复一般是原址保护,要根据建筑物的法式特征、材料质地、风格手法来进行修缮。这座承恩公府曾经对外租住过,破坏得比较严重,部分地方需要抢险加固,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局部复原,造价比较高。据我之前估算的话,总投入大概是一亿八千万到两亿之间吧。”
电视机前的观众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知道工程建筑的造价高,刚才文昌明也说了古建筑会比现代建筑更贵,但当现实的价格实实在在地出现在面前时,还是给他们的大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一亿八千万,两亿!
要花这么多钱,修这样一座老宅子吗?
慕影先前对每天一百万表示了一下吃惊,这时表现得却很镇定。她偏了偏头,问道:“据我所知,虽然是私宅,但这个资金可以向国家申请?”
文昌明说:“对。虽然是私宅,但是它的价值是属于全人类的,所以只要修复方案通过了,国家就会拨付资金。是分批修复的,到时候还会验收。”说到这里,他又忿忿不平了起来,暗示道,“虽然是分付拨付,但国家只会阶段性验收结果,不会细究钱究竟花到哪里去了。有些不负责任的工程负责人会在这个过程里偷偷伸手,俗称剐油。”
慕影问道:“您是指,据您了解,天工社团有您所说的……剐油的情况?”
文昌明立刻向后一仰,摇头道:“我可没这样说,我只是介绍一下有这种情况而已。天工社团做了什么我可不知道。”
慕影暗暗在心里皱了皱眉,脸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她思索片刻,问道:“那么,据您刚才介绍,古建筑修复不是一次性就能完成的,它还有一个后续的保护过程?”
我刚才说过吗?文昌明一时间有些迷惑,记不太清楚了。但慕影说得也没错,他点头道:“对,东西始终都是在不断变坏的嘛,修好之后,还要定期实施日常保养,这是一个持续性的过程。”
慕影扬了扬眉,问道:“也就是说,我们花了两亿元去修复一个完全没有实用价值的古建筑,还要不断投入金钱,继续去维护它?”
慕影这句话刚一说出来,微博上讨论起来了。
钱这种东西总是很敏感、很刺激人心的。国家掏钱,也就是人民掏钱。
花付巨资去修复这样一座古建筑?后续还要持续不断地投入?
这古建筑还是纯保护,没有实用价值的?
文昌明的眉头皱起来了:“也不能这样说,我之前说过了,它本身的价值还是很高的,值得保护。”
慕影仿佛非常认同地点点头,道:“是,华夏最后一位皇后的故居,反映着皇后出嫁前的一些礼仪规制,的确很有价值。我记得,这座婉容故居的地点,是在南锣鼓巷帽儿胡同?”
文昌明点头道:“对,是在那里。”
慕影笑了起来:“一环内啊,好地段。”她接着问道,“我听说,文大师您现在供职的单位是南锣鼓巷改建组,这意思是说,不单是婉容故居,整条南锣鼓巷,包括它周围的八条胡同在内,全部都要进行改建?”
文昌明点头肯定:“对。这个现在都在计划中,方案还没有最终确定。”
慕影问道:“据历史记载,整条南锣鼓巷都是从元代传下来的,应该也很有历史价值吧?”
文昌明肯定地回答:“是的,它是帝都地区保存得最好的居民生活区,完整反映了从元朝到现在的居民生活风貌。”
慕影道:“这样啊,那真的是很有价值啊。“她看了一眼时间,微笑着道,“那我就在这里预祝,改建顺利动工、顺利完成了。”
她只说到这里,就站起来,向文昌明伸出了手,道:“文大师,多谢您今天过来回答我们的问题,让我们了解了很多古建筑修复方面的事情,非常感谢。”
文昌明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这就结束了?”他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没有说出来呢!
但是接下来,他握着慕影柔软却有力的手,对着她的笑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0349 无底洞?
毫无疑问,文昌明的这个简短访谈在网上再次引起了热议。
金钱这种东西实在太刺激人了,尤其是大额金钱,带来的感官刺激那真是赤裸裸的。
而最后,慕影留下的那句感叹听起来,也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感觉。
对啊,婉容故居位于南锣鼓巷帽儿胡同?那是什么位置?是一环内的黄金位置啊!
这么好的位置,要腾出来修复一座古宅子,还为了保护它的历史与文化价值,要抛弃实用性,原样修复,以后也要不断花钱维护?
开什么玩笑,这值得吗?
引起争议的同样还有地段之后的发言。
据这位文七段文大师所说,需要改建的不仅只有一座承恩公府呢,还有整条南锣鼓巷连同周围的八条胡同!
一座宅子改建就要两亿元,这么大一片区域全部改建起来,又得花多少钱?
花这么多钱,在这么重要的黄金地段,修出来完全不能用,那是怎么回事?
这明显在城市规划上不合理啊!
文昌明毫无疑问是质疑者那边的,结果他上个电视发个言,却让质疑派的声音变小了。
一些稍微有理智一点的质疑者都会开始疑惑:这投入实在太大了,不过是一座皇后故宅,它的价值,顶得上这两亿元吗?对了,还有后续维护的投入!
对面的声音一小,支持者们就开始说话了。
他们重新拣起天工社团在3d投影里展示出来的修复方案,表示,相比起来,这样的修复不是更合理?
它在外观上仍然保留了古建筑的格局,里面却进行了根本性的改建,变得更宜居了。
这样修复出来的古宅,好好管理的话,无论是当高档旅馆还是会所,都是很好的嘛。这样,它就可以产生收入,回馈到后续的修复上,达到自给自足的地步。这样一来,不是更合理吗?
不管什么人,算起帐来都是很精的。更别提,这样一比较起来,天工社团的方案顿时变得有道理了。
先不说前面的两亿元,只有保持良性地循环,才能保证后续的修复。不然,难道还要国家持续不断地往里投钱吗?
文大师这点倒说得没错,东西总是会坏的,那修复起来岂不是一个真正的无底洞?
支持者们的声音变大了,两边争论不休,相持不下。
质疑者们表示,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不可轻忽;支持者们则冷嘲热讽,敢情不是你掏钱,有本事你花钱来保留这些价值啊?
而且刚才天空电视台访谈里也看到了,在外观上面,天工社团的做法跟文大师的根本没什么区别。这又对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有什么损坏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做法吗?
掐架时间一长,文昌明在访谈里埋的一些钉子就显示出了威力。
有人跟着冷嘲热讽,你天工社团的方案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一群学生而已,还都是新手,怎么可能做得出“两全其美”的方案?真正关于古建筑修复的部分,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抄来的呢。没听见吗?人家文七段都在不满了。
另一些人则开始质疑钱的事情。
你天工社团发公告表示,停工期间的钱你们付。一天一百万耶,你们有这个钱吗?如果真有,钱从哪里来?
不要告诉我们是掏的私人腰包,一群穷逼学生,也能有这么多钱?
不过大体来说,这样的质疑只能算是争论过程中的一些杂音,并没有起到动摇大局的作用。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事件本身上的。
尤其是帝都人,这件事从网上传到网下,更多的人关注了起来。
南锣鼓巷,是帝都著名的街道,不说人人都能说得上来历,至少名字是都听说过的。
他们很轻易就能打听得出来,南锣鼓巷改建组的确确有其事。那片区域被保护起来已经很久了,不允许随意拆迁,就是在等着改建方案下来。
不过方案一直没能确定,到底要怎么做,上面还没拿定主意。但很明显的一条就是,文昌明的确是南锣鼓巷改建组的高级顾问,他的意见就是:这么珍贵的传统历史区域,必须“修旧如旧”,原样保护下来,成为一个文化保护区。
这意思就是,将来这里的居民都要迁出,由国家出资,进行大规划改建修复过后,隔离保护起来,不允许、或者限制人们的进出。
就是说,如果照他的说法来做,南锣鼓巷以后就不能随便进了?
对了,在此之前,还要花大价钱来修呢!
说来说去又说到这里来了。文大师自己都说了,修个古宅子都要两亿元,这么大片古代街道,以及上面的房子,一共得花多少钱?
还有后续维护投入……那可是真正的无底洞!
不行,不能这么修!
…………
“这件事现在吵得很厉害,要想办法控制一下吗?”
南锣鼓巷改建组的办公室里,杨晋原正皱着眉头,在跟周景泽说话。
虽然还在元旦假期内,但改建组的人一直就没怎么休息过。他们的周围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资料,都是这段时间翻出来的。
周景泽身边,好几个不同年纪的人正伏首案头工作,紧张地或翻阅资料记录,或拿计算器计算着什么数据。他们听见了杨晋原的话,却没一个人抬头多看一眼。
周景泽面前的电脑打开着,难得显示的是微博的页面。
以他的身份,当然没有玩微博的习惯,但这几天,他电脑上的画面一直停留在这里,还不时刷新,点点热搜榜,看看数据与现在正在热烈讨论着的话题。
这时,他的目光也正注视着微博上最新显示出来的消息,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可控制的?随他们去说吧。”
杨晋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但现在不光是网上在讨论了。据调查,现在帝都的普通市民对这件事情也非常关注。”他轻笑了一声,道,“简直有点不讨论这件事,就跟不上潮流的感觉。”
周景泽这个倒是比较关注:“哦?他们站在哪一边?”
杨晋原跟了他很多年,马上就听出来他指的是什么了:“他们没有明确地支持哪一方的意思,不过很明显,他们不同意文大师南锣鼓巷‘原样改建’的提议。”
历史价值文化价值什么的,普通市民基本上都不会怎么放在心上。他们在意的是,自己的生活便不便利,还有,国家为会此花多少钱。当然,那是国家投入,但他们也不会介意对此指手划脚一番的。
周景泽往椅子上靠了一靠,颇为轻松的样子:“但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像那样改。”
杨晋原道:“是这样的。但是现在还有一个舆论趋势正在起来……”
“是什么?”
“有一些人建议,既然要花这么多钱, 那还不如维持原样,不改了。”
“哦……”周景泽只是笑了笑,点头道,“这个想法倒是有点意思,不过不用在意。”
杨晋原还想再说什么,周景泽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周景泽的公事电话在杨晋原手上,通常都要由他来过滤一番,再交给自己的领导。但这支是周景泽的私人电话,只用来跟亲友以及一些关键人物进行联系。
杨晋原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上面隐隐约约闪烁的一个“进”字,顿时意识到是谁的电话了。
面对这个电话,周景泽的态度却非常慎重。他敛了笑容,直接接了起来,问道:“情况怎么样?嗯……好的……”
他没有多说什么,连续应了几声之后,挂上了电话。然后,他抬眼看了看杨晋原,从容地一笑道:“去做事吧,下星期内,东西就要拿出来了,能做到吗?”
杨晋原条件反射一样地道:“能!”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走出了上司的办公室,到达外面的大厅里。
走到这里,才会知道为什么刚才周景泽的办公室会有这么多人。
虽然是元旦放假期间,但大厅里却挤满了人。改建组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全部都到了,他们正跟里面的人一样,紧张地翻着资料、打着电话、在纸上写着什么,一副忙翻天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一切,杨晋原微微有些恍惚。
谁能想到,这种情况,竟然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大学新生一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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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0 水花
元月四号。
难得的元旦假期终于过去了,人们带着对假期的怀念,意犹未尽地去上班了。
王亮也是其中一员。
元旦小长假,王亮跟女朋友还有一对同事夫妻一起,来了趟短途旅行。
旅行对精神来说是一场放松,但身体还是不免会觉得疲劳。他打了个呵欠,走到办公室前台,随手抽了份公司订的报纸,走了进去。
他一进办公室,就看见另外三个同事聚在一起,正激烈讨论着什么,完全没留意到他进来。
只有跟他一起外出旅行的那个同事看见了他,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王亮跟同事关系不错,凑过去问道:“怎么了?”
另一个同事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报纸,眼睛一亮,道:“帝都日报到了?我看看我看看!”
王亮有些茫然地被他把报纸抢了过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有看报纸的习惯,其余的人长年沉迷于手机微博,号称从那上面就可以看见全国的事情了,何必看一个地方报纸?帝都的也不行!
王亮茫然地问道:“究竟什么事啊?你们搞得我感觉像脱离时代了一样……”
另一个同事问道:“你没看微博?”
王亮喝了口手里的豆浆:“没啊,我跟老程两口子出去玩去了,哪有空看什么微博。”
那个同事说:“啧啧,那可不是脱离时代了?元旦三天,微博上就吵了三天!你快去看看热点话题吧!”
王亮从善如流地拿出了手机,打开一看,顿时更茫然了:“南锣鼓巷改建?婉容故居改建?你们说吵的是这个事?不可能吧,这也太高端了!”
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的确搞得轰轰烈烈,人人提到这种事情,都要讨论几句,简直比当下的娱乐圈还要热火。
但大部分人更在乎的,还是身边的鸡毛蒜皮,时时关注娱乐圈的都不多,更何况这种高端的知识。
他们这个办公室的人属性大概差不多,也就是有大事情发生的时候,当八卦聊一聊,平时其实是不太会主动去关注的。
所以,王亮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了些半开玩笑的意思。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还在往上搜索,看看热点榜上是不是还有其它他没注意到的话题。
“古建筑修复”、“末代皇后”、“京师大学新年晚会”……这些都是什么啊?
热点榜一共八条,有五条都是这样的内容,王亮看得一脸懵逼,完全不明所以。
这时,抢报纸的那个同事突然叫了起来,大声道:“头版头条,头版头条!”
他把帝都日报铺在桌子上,招呼大家过来看。
王亮跟着凑了过去,眼睛顿时睁大。
只见刚才他在微博热点榜上看见的关键词,如今全部出现在了帝都日报的头版头条上。
《价值何在?南锣鼓巷改建当何去何从?》
头版旁边稍微次一点的位置,又有一条明显相关的文章标题——《一场晚会引出的历史——婉容故居的前世今生》。
“我靠,第二版也是这个!”
同事再次惊呼起来,声音比之前低了一些。
王亮看着他翻开第二页,展示出上面同样显眼的标题——《古建筑修复专家谈》
这是怎么什么?
什么事这么大阵仗,占据了一大半的微博热点不说,连报纸上也用头版和二版同时刊载文章?
王亮这时越发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不久前说过的话——
我真是脱离时代了啊!
…………
有他这样感觉的人还不止一个。
这一天,很多人从各个渠道了解到了南锣鼓巷改建的相关事宜。
是的,到现在为止,事件已经升级,不再只局限于婉容故居一栋古宅,而是延伸到了整个南锣鼓巷区域。
毕竟,婉容故居只是一座宅邸,还是私宅,怎么修都跟普通老百姓关系不大。
但南锣鼓巷就不一样了。
它是帝都著名的老城区,占地面积极广,要修建这样一片区域,投入可想而知。
它要怎么修,要投入多少,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很多人都开始关注这件事情了。
而且有一些人想得更远。
一座帝都,三朝都城,城市里外类似南锣鼓巷这样的地方多不胜数。
难道都要像文大师说的这样,原样改建,封闭保存吗?
那你还不如把整个帝都全给封了!
一座故宫如此封存我们可以理解,那毕竟是紫禁城,以前皇帝老爷住的地方。
但南锣鼓巷凭什么这样?还有其他地方怎么办?
“修旧如旧”是什么东西我们不明白,我们只知道,房子也好、街道也好,不能这样修!
它的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就高到什么程度了,凭什么可以超过它的实用价值?
说到底,价值这个东西,究竟是怎么判断的?
怎么去判断一个古建筑、一件文物修复起来,应该投入多少钱,应该保存到什么地步,应该保存它哪方面的价值?
元旦刚刚过去,人们开始上班,微博上的人更多了。
而婉容故居改建乃至于南锣鼓巷改建这件事情,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热闹了。
一时间,微博在讨论,各个论坛在讨论,qq群在讨论……报纸上也刊登了新闻,各个公司、甚至各个菜场都在讨论。
城市改建这种事情,跟每一个城市人都息息相关。
如果是便民向改建也就罢了,一时的不便利,换来的是将来的方便与美好。但是古建筑这种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的。
什么样的应该被保护,怎样解决当地人们的生活问题,怎么把它跟整个城市的规划与建设结合起来……
这可是一个巨大的、跟每个人都有关系的话题!
此时,一个被剪辑过的视频出现在了网站上。
这个视频曾经展示在宣晖集团的董事长柳信然面前过,引起了他的巨大震动,以及接连而来的一系列配合。
如今,它被剪辑成了片刻,放在了微博上。
它的出现,同样引起了巨大震动。
它相当于是给现在正在激烈争执着的人们,指明一条真正应该关注的方向!
这正是当初在京师大师新年晚会的后台,苏进对着文昌明说的那段话。
当时,苏进主要是提出了问题,并没有给出回答。
他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修旧如旧,旧的标准是什么?也就是说,文物修复的基本原则与标准是什么?
这个是文物修复工作者内部的事情,还不算太引人注目,但后面那一个质问就不一样了。
你们说文物修复、古建筑修复是为了保护它的价值。
那么,这个价值的判断标准何在?
一件事情,两个标准。在没有标准的情况下,任何事都不可能妄下判断!
这还是苏进第一次正脸出现在公众面前。
在视频里,他目光锐利,言辞犀利,比平时看上去更像一个少年。尤其是跟面前秃顶肥胖,强撑起一脸温和,却掩不住言行间尖酸的文昌明比起来,苏进尤其显得少年意气,咄咄逼人却又有理有据。
他直视文昌明,两段话把他问得哑口无言,也引起了所有看着这个视频的人的深思。
是啊,标准是什么?
没有标准,何来判断?
那么,这个标准又应该由谁来定?要怎么来定?
接着,又出现了一个行动。
《考古》杂志,也是有微博的。粉丝数不多,但基本上都是业内人士,以及对考古和文物事情非常关注的人员。
苏进的视频过后,这个微博也开始发长微博了——以图片形式发的,九条长图,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样的微博,通常来说不会很吸引人。
很多人看见字数太多,就会下意识地回避,更别提这些微博长图片里的内容,还全部都是看上去有些艰深的学术论文?
是的,一条微博,九张图,就是九篇论文!
这样的论文,通常都是会被投稿到专业的期刊杂志上,通过审核后发表,为投稿者争取名利的。之后,这样的论文就算放到网上,也通常都是放到智库之类的网站上,需要付费才能下载。
而现在,它们就像之前江教授的那篇论文一样,全部大大咧咧地被放到了网上,供人免费观看!
实际上,会去看论文正文的人不是很多。但这不妨碍更多的人去看图片上的论文标题,以及标题下面的作者名。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转发出现了。接着,转发数量飞速增长,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惊叹声——
“救命,这些名字是什么?是真的吗?”
“啊,我的氪金狗眼,要被闪瞎了!”
“哈哈哈,我们家教授!我导师竟然会在微博上发/论文,这个世界要末日了吗?”
“还有我,我导师的名字也在上面!”
“王教授……我真是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在微博上看见他的论文……不对,有生之年竟然能看见他再发/论文……”
九篇论文,九个作者名,九个金灿灿响当当的名字。
这九位教授全部都是各专业的学术大牛,名字经常出现在国内外各种高端学术期刊上的。任谁也想不到,他们有一天,竟然会在微博上发/论文!
但是《考古》编辑部的蓝v是真的,学生们也纷纷从论文里看出了自家教授熟悉的风格,证明了这的确就是他们的论文没错。
于是,这件事更不可思议了,九个重磅人物一起出场,究竟是要说明什么?
直到这时,被震了的群众们才愁眉苦脸地去啃论文。
这些大牛的名字连非专业的他们也听说过,九个一起出马,肯定是出大事了。
知道出大事了,不知道出的是什么事,那怎么行?
再难啃的论文,也得先看一遍再说话啊!
一时间,奇妙的现象出现了,微博上竟然兴起了一股学习热潮!
0351 由下往上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啊?”
“这段话每个词我都认识,怎么连一起我就不认识了?”
“因为这个词在这里的意思跟平时不太一样,它的意思是……”
《考古》编辑部的微博下面不停地在讨论着,学习劲头满满。
有人感叹,自己期末考试时,也没这股认真劲儿,迅速引起了一批人的热烈附和。
八卦精神人皆有之,精彩的八卦经常能引起人们更大的探究热情,这也是非常正常的事。
但实际上,这些论文并不如人们想像中的那么艰深。
它们跟现在微博上热议的点一样,同样是围绕着婉容故居展开的。
这些论文,是教授们在对婉容故居进行实地考察过后,根据现有资料得出的进一步研究结果。
平安夜晚会后,苏进联系了江教授等几位京师大学的教授,前往婉容故居进行实地考察。
学术圈子都是相通的,江教授等人的行动迅速被传了出去,接着就有一些其他学校的教授主动上门,要求参加。
他们中的一部分是本来就在拿这个当课题的,难得有了这个机会,当然不会错过了。
而苏进那边也当然不可能拒绝这样的要求,他进行了一番安排,不仅让这些专家教授进了现场,看到了他们想看的东西,还借花献佛,把南锣鼓巷改建组收集的相关资料也拿了出来,供给他们参考。
现在相关专业的研究者们,最愁的就是资料不够。不然,在苏进出现之前,钱校长也不会对文修专业那么忍耐。
苏进不仅给了他们现场考察的机会,还这么慷慨地拿出了这么多资料!
教授们感动极了,当场就表示,让苏进去考他们的研究生,不管考多少分,都会给他过。
苏进笑着婉拒了,表示自己只是个大学一年级的新生,离考研还远着呢。不过他心念一动,同时向教授们提出了另一个请求。
毫无疑问,比起招生考研什么的,苏进提出的这个要求更高、难度更大,教授们当时就沉默了。
但当他们听完苏进这样要求的前因后果,以及他接下来想做的事情时,他们却毫不犹豫地纷纷同意了。
也正因如此,这些论文会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微博上,供给所有有兴趣的人浏览。
这些论文涉及婉容故居的方方面面。
晚清居民的日常生活、清朝皇后仪制探讨、南锣鼓巷一带的城市记忆研究、清朝建筑的艺术……
再没有什么,比这些有份量的论文,更能证明这座古建筑的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的了!
当微博的关注者们研究到一定程度之后,某方面的争议渐渐地变小了。
一座古建筑,就能经得起这样的研究,具有这样的价值,那么,一整片南锣鼓巷区域呢?
它的历史与文化价值,有这九篇论文做证明;它的实用价值,更有住在当地的千千万万居民能证明。
两边孰重孰轻,应该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进行判断?
于是,话题又重回以前,聚焦到了苏进对着文昌明提出的那两个问题上。
标准何在?
标准谁来定?
标准如何执行?
没有一个完整的章程,怎么判断婉容故居改建得好不好?怎么判断南锣鼓巷应该向什么方向改建?
于是,一群有识之士终于开始向上呼吁——
“古建筑修复是文物修复的一部分,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吵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应该有正式的单位、正式的章程,来进行正式的管理?”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一部分人开始向特定的地方打电话了。
而微博、以及一些精英聚集的网站,甚至已经开始讨论——如果要制定标准的话,需要考虑哪些方面的问题?
现在文安组是国安局下面的一个组织,是不是太不正规了?文物涉及的方面这么多,南锣鼓巷改建组什么的,只是一个临时性的组织。难道以后进行这方面的工作,全部都要临时组队吗?
是不是应该有一个更高层的机构,来进行更加全面的管理与运行?
网络上的讨论从“这是怎么回事”到“应该怎么样”到“具体怎么做”,进行到了更深层次的方面,而整个过程里,热度越来越高,从来没有降低过。
这时候,各个方面,无数的人关注着这件事情。
其中某些人,一早就掺合起来了,后来一直关注,眼睁睁看着事情进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们的心情无比复杂。在事情走到这一步之前,有谁能想到,一个这样的年轻人,能一步步把事情推到这个程度?
现在,婉容故居、承恩公府、南锣鼓巷已经变成了全民皆知的关键词,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
传统复兴运动到现在为止搞了五年,国家大力推行,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不过,到现在为止,事情闹得这么大了,苏进打算怎么收场呢?
婉容故居的确已经停工了,每停一天,花费的确都不小——在这方面,文昌明的判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据他们所知,这方面的支出,苏进的确没动那笔国家资金,全部都是从自己的口袋掏出来的。
停工一天,苏进就要掏一天的钱。现在事情看上去不像有收场的样子,这钱,他要掏到什么时候去?
想到这里,杜维给周景泽打起了电话。周景泽接起来的时候,既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
身为文安组和改建组这两个组织的大头目,他们俩却很少联系,更少亲自联系。
除了改建组刚刚成立,周景泽亲自上门拜会了一次文安组之后,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直接通话,没想到是因为一个苏进那样的年轻人啊……
杜维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就问:“那边有没有跟你打招呼?”
周景泽反问:“什么招呼,我不知道啊?”
杜维顿了一顿,试探着问道:“他不是跟你家有关系吗?”
周景泽不知道他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有些疑惑地问。
杜维说:“传了很久了,不然,你一开始为什么派你家大秘去帮他解决那样一件小事?”
原来是从这里出来的……周景泽失笑,把植物园的事情简单跟杜维说了一遍。杜维恍然大悟。这件事情他其实也是听说过的,但是完全没把那个年轻人跟苏进对上号。
“原来是这样……这小年轻真是太不简单了。也就是说,他没找你们求助?”
周景泽实话实说:“的确没有,我们也很好奇,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杜维若有所思,一时间没有说话。周景泽却是笑了一声,道:“苏进这样动,对你是好事吧?”
“嗯……”杜维笑了一声,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没错,上面推进的速度变快了,不过还得一段时间。”
周景泽笑道:“那我就提前预祝你升职了。”
杜维说:“还早着,而且也没有说定,一定是我来担职。”
周景泽意味深长地说:“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在职位上来说,周景泽现在比杜维还略次一点,但论及背景人脉,杜维就远有不如了。周景泽这意思就是说,他那边已经接到了消息,杜维的位置基本上已经稳了!
杜维心中一喜,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但他很快就抑住了心情,清了清嗓子道:“真没想到,会托苏进的福……”
一早就有消息透出来,文安组已经不足以承载整个华夏的考古、文物保护、文物修复、文物展示等工作。所以,必然会设置一个更大型的机构,来对这些进行全方位管理。
这个新的机构,就是国家文物局。
新的国家文物局直属国务院,将会全部管理所有关于考古、文物,以及各地博物馆等方面的事情,职权范围相当大。
如果新的文物局成立,原文安组组长杜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当然就是当仁不让的局长了。
但杜维他们等内部人士都很清楚,国家的确在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但离文物局正式成立,还早着呢。
毕竟是这么大一个机构,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到方方面面的活动与事情,非常繁杂,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内完成。
杜维现在已经快六十岁,如果等到他退休或者快退休的时候,文物局才正式成立的话,局长这个职位,肯定没他的份了。
所以,他心里一直半抱不抱希望,只算是冷眼旁观。
没想到,苏进为了一个婉容故居改建,竟然一手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波!
现在,古建筑、古街道改建几乎变成了全民都在讨论的事情,它涉及到的范围、动工的规模比想像中还要大。
南锣鼓巷改建,可以临时成立一个改建组,拟定方案、协调关系,但未来呢?
全国各地,像南锣鼓巷这样的街道区域,简直多如繁星。难道每一个都要设立临时机构?
那当然不可能了。
改建一条街道或是一片区域,需要涉及到的内容非常多,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照应到。
南锣鼓巷可以安排周景泽这样一个强力人物,换了其他人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搞定这么多事情吗?
这还只是古街道改建,只是文物考古内容中的小小一项。
这件事说明,一个长期的机构必须成立,一个通用的标准和章程必须拿出来。
于是,无形之中,这件事就推进了国家文物局的成立。就杜维和周景泽听到的风声表示,这个机构,可能在年后就会正式成立,接下来,就有待慢慢完善了……
而这一切,都是苏进这样一个年轻人,亲手缔造推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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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2 50视频
国家文物局的事情,目前只有周景泽和杜维这样层次的人物知道。
两人稍微聊了两句,点到为止。周景泽半开玩笑地道:“老杜,这个人情,你就欠得大了啊。”
杜维的声音在电话里略微有些失真,他轻轻一笑,隐约可以听出笑声中的一些坚定:“知恩图报这种事,可不是只有你们家会做的。”
周景泽也笑了,他听着对面传来的忙音,挂上了电话。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雨天,在阴暗的承恩公府看见苏进说话讲解时的情景。投影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他目光坚定,声音果断,一句句话都像在心里酝酿过无数次,最后流水一样顺理成章地流泄出来。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发言,都显示出他对自己专业的千锤百炼,以及强大信心。
真不像一个年轻人啊……周景泽在心里感叹。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没有二嫂的事情,也是值得帮一把的吧。
这时,杨晋原敲门走了进来,眼中又惊又喜。他对周景泽道:“老板,您快去网上看看。”
“哦?”周景泽一边打开电脑屏幕,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杨晋原摇摇头,又是感叹,又是不可思议一样地道:“天工社团出手了,他们真是……太大胆了!”
…………
新年那天晚上,柳萱当众公布了“婉容故居改建”这个官方微博之后,那个微博就一直在缓慢地更新。
它讲述了婉容的来历——结合了婉容故居现场的一些考察结果以及大量资料,他们的推论与追溯比现在通用的历史详细多了。而且还不是野史,全部都是有根有据、追查得到来路的。
它就婉容故居里的一些现存的文物进行了讲解与赏析,一些有待修复的,全部都展示了修复前后的照片,以及一部分修复的过程。
同时,它毫不隐瞒地介绍了一些文物修复常用的知识,深出浅出,图文并茂,语言还很有趣,很吸引人。
这样一个微博,就算没有“婉容故居”这样一个噱头,也能持续不断地吸引一些粉丝。
更何况,现在这件事讨论得如火如荼,这个微博以及它背后的那个社团,就是一切的源起!
短短两天内,“婉容故居改建”的微博粉丝数就突破了五十万大关,还在不断上升。
作为一个文物修复与古建筑改建类的微博,这个粉丝数让人很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之后,外面吵得纷纷扬扬,这个官博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步调,仿佛纷扰红尘中的一片净土,安安静静地介绍知识,为大家追溯那些已经过去的动人时光。
但今天,考古编辑部连发九篇论文,把网络上的讨论又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然后,“婉容故居改建”这个特立独行的微博也跟着动了。
他们发布了一段视频!一段精彩至极,堪比天空电视台新年晚会剪辑的视频!
很明显,这个视频只是一个开始,只是第一部分。
它拍摄的就是一段3d投影,只是这个投影比当时现场的小得多,也精致很多。
同时,它不像京师大学新年晚会那样,只有画面和背景音乐,没有介绍。
这段新的投影,配上了一个磁性而温和的声音,为大家介绍。
它展示的赫然就是承恩公府的改建方案!
货真价实,完整无缺的改建方案!
这段投影当初曾经展示在周景泽面前过,也由他向上递交,送到更高的层面,为承恩公府赢来了国家投入的专项资金。
如今,它经过进一步优化,展示在了普罗大众面前。
它的剪辑由天空电视台黄建操刀,它的解说由辉煌电视台白泽恩负责,再加上计算机社团以及平天机械设计师强强联手、越发精妙的投影……最重要的是,它的全部内容都由苏进一手完成,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他的反复思量与仔细推敲!
这些东西,全部都完整呈现给了大众,没有一丝保留。
这样一座承恩公府,在改建时需要考虑到什么方面,以一进院子为例,它怎么测量、怎么分解、怎么准备材料、怎么施工……包括更进一步的,怎么走线、怎么埋设水管……所有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展示了出来。
甚至,观众们看到后面,发现了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天工社团把国公府改建的费用,也一样列了出来!
材料要从哪里去弄,需要多少钱、多长时间;工人的工资;天工社团成员的工资……甚至连一些细节的费用,包括施工场地的水电费、加班费,全部一项项列在了上面,清楚分明。
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得极端一点,苏进这是把自己的老底掀开给所有人看了啊!
研究这些费用,他们全部可以一一对上;而研究这套方案,所有人都可以学到古建筑修复的操作方法!
从来没有一个修复师,说得更大一点,从来没有一个建筑单位会这样做。
而这样做法说明了什么?
说明苏进相信,自己所做的所有一切,都没有问题,经得起无数目光的共同审查!
这种底气,这种自信,能有几个人有?
这个视频只是改建的第一部分,有些心怀不轨的人看完之后还要挑刺,嚷嚷着只有一部分怎么行。
结果几乎是他们话刚出口,第二部分的视频也跟着放了出来。
接着是第三部分、第四部分。
最后,“婉容故居改建”这个微博,在一天之内,一共用五十段视频,把改建的全部方案合盘托出——完完整整,一点也没漏掉!
每段视频,都有一小时的时长。
五十段视频,就是五十个小时。
最后做出来的成品都要这么长时间,那么在做的过程中间,苏进和天工社团,又花费了多久,用了多长时间,多少心力?
先不管内容怎么样,光是这份努力,就足以让人惊叹佩服了!
五十段视频,就像五十记重拳,打得质疑者们哑口无言。
“婉容故居改建”的微博只发视频,没有对此多说一个字。但很多人都明白了这沉默之后的意思。
有话要说?可以。
先看完这五十段视频再说!
有疑问,没问题。
看完视频,随时可以提问!
再精美的视频,也经不起翻来覆去地看。
黄建的剪辑的确很精彩,白泽恩的解说的确很动听,古建筑改建这样全新的领域,接触起来也很有趣。
群众们看第一个视频时觉得挺有意思,第二个视频也还能勉强撑下去,到第三个视频就不行了。
除了少部分人以外,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一个脑袋能有别人的三个大。
这样完整、详尽、涉及到方方面面的改建方案,可不止是光看就可以了的。一边看,还要一边动脑子去思考。
而无论在任何时候,思考都是一件既快乐,又痛苦的事情——
太他妈累了啊!
五十个视频发放完毕之后不久,微博上就出现了哀叹声:“妈的不看了,我头都大了。”
“好他妈累啊……”
“看都这么累了,做起来得有多辛苦?”
“就是,就冲着这份精神,我都不好意思再黑他们了。”
“的确,这才是真正的努力啊……”
“努个毛的力,这种方案,是天工社团能做出来的?你们别是忘了,他们是什么组织了吧?”
一句冷冷地质问,被连续转发,表达了很多人的心声。
天工社团是什么组织,那是一个学生社团啊!他们的社长苏进,也不过是一个学生,还是大学一年级的新生。
这样一个组织,哪来的本事做这么详细的方案?简直跟一个在这行浸淫了几十年的积年老鬼一样……
不可能,这可能是天工社团独力做的,他们背后一定有人帮忙!
这时候,还有一大批人沉浸在视频里,试图好好啃一啃。有些资深的好心人则根据视频,做出了普及版的目录,供给大众浏览。
单是看目录,就知道这份方案有多华丽了。
这越发证明了之前大家的想法:这么完善的一份方案,怎么可能是一群学生做出来的?
这时,一条转发的微博出现,她弱弱地挖坟挖出了一个很久以前的热点新闻,在转发里主表示“我是觉得这个苏进的声音好耳熟,刚想起来,好像是这个!大家听听是不是一个人?”
这个微博的名字叫“神秘的s先生”,几个月前曾经发过两条微博,一条原创,一条转发,每条都是曾经是一时间的热点新闻。之后,这条微博主就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两条微博,第一条是一个视频,在故宫古玩街发生的。
那是一个年轻人跟一个三段修复师发生的冲突。
那个三段修复师是一个掌眼,当时卖家要卖一座瓷像给一个胖老板,他就是那个胖老板的掌眼。
这三段修复师趾高气扬,对自己的老板也没什么尊敬之情。他信誓旦旦地表示那观音像一定是真的,是明代大师何朝宗的作品。结果那年轻人随口就说是假的,理由还很荒谬,表示是——看脸就假!
三段修复师当然不认了,于是两人来了一场“砸瓷鉴真”的好戏。
最后瓷像被砸了,果不其然是假的,三段修复师要因为之前的约定赔钱给卖家,结果又被揭穿他戴的表也是假的。不是他自鸣得意的“江诗丹顿”,而是“王诗丹顿”!
虽说文物修复师对名表不在行也是正常的,但把v看成w,这走的眼可就大了,可见他平时有多不上心……
最后那个三段修复师跟卖家扭打起来,一起被警察带走,也让古玩街的围观群众,以及视频前的观众看了一场好戏。
当时这个视频明显是临时拍的,画面不时晃动,更没有拍出那个年轻人的长相,只勉强能让人看清楚事情经过。
但现在,人们对照视频里年轻人的声音,以及京师大学新年晚会后台苏进质问文七段的声音,的确觉得非常相似,基本上能确定就是一个人!
如果说这个视频只是当众打脸,让人觉得心里暗爽的话,另一件事就让人更加觉得大快人心了。
在帝都植物园,同样是一个年轻人,跟一位国家的植物学专家,当众引经据典,辩论樱桃的来历。
在这个过程里,两人都展示出了对历史深厚的造诣,尤其是那个年轻人,更是当众驳斥了外国专家对华夏文化研究的蔑视,表示“华夏人的事情,还有谁比我们华夏人更懂?”
这一次辩论比上一次,更加让人扬眉吐气,恨不得痛饮几碗酒。
第二件事也有一个模糊的视频,但关键内容还是网络红人“蹦蹦面”的长微博。微博上,他拍下的照片里,有那个年轻人一些侧面和背面的身影……现在对照起来,也跟苏进有着微妙的契合啊?
接着,苏进的事情被越扒越多。
天工社团为什么成立?是因为他在学校的公开课上,当众质疑文修专业老师的修复方法。
在此之前,在前一堂公开课上,他曾经当众向同学们介绍纸张,侃侃道来,知识极其渊博。
还有京师大学网站上,到现在还挂着苏进当众现场修复纪晓岚朱漆木箱的视频呢。这充分表示,他犀利的不仅只有眼力,渊博的不仅只有知识,对文物修复的实际操作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这林林总总的内容充分展示了,苏进虽然年轻,但在文物修复方面的确拥有一等一的实力。
那么话又说回来了,承恩公府、婉容故居的修复方案,虽然完整,虽然复杂,怎么就不可能是他做的?
就算背后有南锣鼓巷改建组支持,就算可能还有别的牛逼修复师帮忙,他的功绩也不可被磨灭,因为他的实力,已经实打实地展示出来了!
苏进长得本来就不差,五官端正,身材锻炼得非常好,气质尤其出众。这些事情一被扒出来,他在微博上立刻多了不少男粉女粉。
男粉欣赏他的实力,女粉沉迷于他的气质,渐渐的,甚至有人开始叫起了“文修男神”。虽然这年代男神不值得,但苏进也算是小小地出了一次名了……
0353 坏规矩
苏进的事迹只算是锦上添花,是这次婉容故居修复方案展示的一个花边新闻。真正重要的,还是“婉容故居改建”展示出来的五十段修复方案视频。
五十段视频实在太多太长了,相当一部分人看了个两三段,就看不下去了。
一些相关专业的爱好者与学生不久也败退了。
一个在网上小有名气的文玩大v嚷嚷着解释:“尼玛这也太专业了!我能看懂一部分吧,但再深的,得我老师来了……”
另一个文玩大v表示:“在下还在坚持。虽然看不太懂,但能看懂的部分收获也很大。”
除他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一直坚持着。
这些人无一不是真正的内行。
或者是古建筑修复,或者是文物修复,或者是建筑法式,或者是城市设计……他们从各个角落聚集而来,全部都在以极其严肃的态度,研究这些视频。
第一次有人,或者说一个组织,会像这样,把一个项目的全部方案,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大众面前。
而这里,所谓的“完完整整”,就是真的一点保留也没有。想一想,连钱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当然,还是有的——有很多。
如果这是一份很烂的方案,它这样摆在台面上,就是被嘲笑的。
甚至不需要它很烂,只需要它出现相对比较多一点的漏洞,它就足以被无数道围观的目光攻击成筛子。
而如果,它是一份很好的、漏洞非常少的方案呢?
毫无疑问,它对于现在这个封闭的文物修复环境来说,就是一次冲击!
无数专业人士开始研究它,一开始是试图找出其中漏洞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久,研究变成了学习;再不久,学习再次变成了研究——这一次这个词的含义,就跟头一次完全不同了。
越研究,就越让人心惊。
这份方案,实在太规范、太全面了。
它跟以往传统文物修复师那种随兴、上手就来的做法不同,更类似于现代建筑工程的搞法。
视频中的投影并不是纯粹的投影,很多地方是在实景的基础上改造演算而成,基本上就是真实的。
每一部分都有测量数据,都有材料检测分析,都有力学推算,有当前实景与未来修复结果的比对。
整个工程将要分几个阶段完成,每阶段的人力投入与工程预算,中间可能出现的问题……一些投影无法表示的内容,都会由白泽恩进行讲解。白泽恩不愧是辉煌电视台的台柱子,五十小时的讲解,他从头到尾坚持了下来,始终语声平和,气息稳定,甚至连声音都没怎么沙哑。
他清晰而有力地进行着解说,恰到好处地补完了观看者的疑惑,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着冲击,也从中吸收了海量的知识。
从来没有一个组织,会这么无私地把自己的方案拿出来,帐目分明,细节清晰。
一条条帐目有力地驳斥了之前文昌明在电视里的暗示,尤其显出他心思阴暗,思想无耻。整个承恩公府的改建,每一笔已经支出的款项、每一笔将要支出的预算,全部都清清楚楚,有来有往,一点可以质疑的地方也没有。
天工社团在中间拿的,正儿八经就是学徒工资,价格不能更公道了。
同时,通过这些帐目,外行人也能了解,古建筑修复是什么样的,大概需要些什么方面的支出。相比之下,文昌明之前报的价,就太斩钉截铁又含糊不清了。
…………
到这个时候,事情就闹得有点大了。
此时,远在山西,汪煤球正在听漂亮的女秘书讲解天工社团的视频。
汪煤球从小就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之后他在煤炭生意上如有神助,从一文不名白手起家,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数得着的大煤矿主。
他觉得老天爷给他这名字,注定他这一辈子就要做这个生意,所以后来他有钱有地位了,很多人劝他改个好听点儿的名字,汪老板就是坚持不改。
汪煤球向来以晋商之后自居,有钱发家之后,买了一个明代就很出名的晋商的老宅当家宅。
老宅子年久失修需要修复,汪煤球托人请了一个很出名的修复师,还是个四段,来主持施工。
近年来汪煤球的生意越做越大,他有点嫌现在这座宅子小了,看中了另一座更大、更有名气的。
那座宅子也比较破旧,好宅子又需要好修复师来修,汪煤球最近不时在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一眼就看见了网上轰轰烈烈的讨论——汪煤球老板可是很与时俱进的。
恰好最近为了买宅子的事,汪煤球专门聘请了一个女秘书。这个女秘书姓岑,名叫岑小珍,长得漂亮,肚子里也是有真材实料的。
她出身于一个文物修复的门派,不过没有学到入段,就退出了门派转做他行。后来,她做的一直都是古宅古董买卖中介方面的事情,以往学到的知识在实践中不断巩固,又从其他方面学到了一些新东西,在山西一带的业内倒小有名气了。
汪煤球是花了大价钱把她请过来的,正好看见网上的视频,就让她给自己讲一讲,也算是一次实战测试。
岑小珍的确有点本事,她在文物修复方面钻研得不算很深,但是了解的范围却非常广。尤其她是社会上打混的,对行业内买卖交易的一些内幕流程非常清楚,对古建筑修复的惯常流程也有些了解。
她很清楚老板想知道的是什么,这时,她就着视频上的内容给他讲解,提炼出一些关键的、梗概的内容,竟然让汪老板这个门外汉听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觉得难懂。
后面,视频的内容涉及到了工程预算以及当前已经支出的各方面费用。
一听到钱的事情,汪煤球马上振奋起来,对岑小珍说:“慢点慢点,这里讲得细一点!”
岑小珍却皱起了眉头,先把这段视频看了一遍,说:“这个博主这样做,很坏规矩啊。”
汪煤球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他也皱起了眉,问道:“怎么就坏规矩了?这才是老子想知道的东西!”
对自己的老板,岑小珍也不隐瞒,她道:“钱这个东西,业内的规矩是,私下里说,互相之间不交流。每个修复师有每个修复师的习惯,你不赚钱,也不能拦着别人赚钱。”
汪煤球的眼睛马上就瞪起来了:“这是什么狗屁规矩?给老子修房子,还在老子身上赚钱,你还有理了?”
岑小珍也不生气,声音平缓地道:“修复师也是要吃饭的,你不让他赚钱,让他喝西北风去?”
汪煤球眯着眼睛不上当:“少跟老子说这些废话,你刚才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说,就算他骗老子的钱,也没人会出来说话!”
岑小珍笑了笑,说:“骗钱什么的太绝对了,我们先不说……打个比方说,老板你有两座煤矿,甲矿出产的煤块大,杂质少,单价是不是就应该比乙矿的贵?”
“那当然了。”汪煤球点头。
“同样的道理,甲修复师的手艺比乙修复师的高,那酬金是不是应该更高点?”
汪煤球顿了顿,勉强点头:“是这个道理。”过了一会儿,他琢磨着又觉得有些不对,道,“但是煤好煤坏,一眼就能看出来。手艺高低,那是怎么算的?段位高的,就手艺好?”
岑小珍说:“这是一个方面,一般来说,高段修复师的收费的确是比低段贵得多。另外也要看修复手法。每家的修复手法都不一样,有的耗材多,有的耗材少,这也都是不一定的。”
她点点视频上显示的预算表格,道,“像这个什么天工社团这样,他们用这种方式修了,就不兴别人用另一种方式修?别人要是用钱比他们多,那算不算骗钱?别人要是想了省钱的法子,花钱比他们少,算不算他们骗钱?”
“嗯……”汪老板能把生意做这么大,当然不是蠢货。他虽然是外行,但没被岑小珍的话唬住,摇头道,“你这意思还是,我们请人的,没有发言权,只有他们修复师有。他们说该怎么修就怎么修,说该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就算我被骗了……”他伸出手,阻止岑小珍的辩解,“也只能自己认栽。因为他们完全可以说,这就是他们的修复方法,就是要花这么多钱。”
岑小珍听他说完,吐了口气道:“没错,老实说,以前就是这样的。但现在天工社团这视频一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汪煤球缓缓点头:“你说得对。他们这一公开,这就是个标准了。以后人家……包括我再请人,都会参照这个模板来。”他嗤笑一声道,“想再骗老子的钱,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喽!”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道,“你刚才说得挺对,这样一搞,他们坏了规矩——狗屎规矩,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哟!”
岑小珍望向被暂停了的视频,想着另一件事。
由于自己的本行工作,她比汪老板更早关注这件事情。
天工社团的主事者很明显是个老手,处处谋定而后动。她现在想到的事情,他会没有想到吗?
既然想到了,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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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4 不是他们
汪煤球在看事情方面还是很精准的。事实上,现在文物协会里正吵成了一锅粥。
文物协会位于帝都南边,一座巨大的古建筑里。
文物修复师一切相关考段、收徒、联系生意活计、古董拍卖等事情都要在这里完成,可以说这一个文物协会,汇集了华夏所有关于文物相关的事情。
平时这里就很热闹,就没有清冷下来的时候,而到了每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无数华夏的文物修复师都会聚集到这里来,到那时,才是文物协会真正繁华的时候。
现在,协会相对冷清,但不少人都在关注同样一件事情,正是天工社团发表在微博上的那段视频。
偏南的一座宫殿式建筑里,一个年轻的修复师正紧张地在电脑上操作,身后站着四个人,抱着手臂看着他面前的电脑,表情都非常严肃。
电脑上正在播放一个视频,四个老修复师同时凝视着屏幕,不言不语。
年轻修复师的手放在鼠标上,背挺得直直的,随时准备听候吩咐。
“停下。”突然间,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一个声音,惊得年轻修复师手一弹,手指下意识地双击了一下。
视频单击即可停止,他这一双击,视频停了一会儿,又开始播放了起来。
“对,对不起。”年轻修复师又操作了一次,终于顺利把视频暂停了。
白泽恩的声音戛然而止,画面正好停在一份表格上。那是一部分的工程预算表,列举的是在修旧如旧的前提下,一些特殊石材预估的总量与所需的费用。
四位老修复师盯着这表格看了很长时间,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空旷的大殿本来就跟文物协会正式地点离得有点距离,这时越发显得安静。天光从门外照进来,竟然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年轻修复师仍然紧张着,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发出“咕咚”一声轻响。
这个微声似乎惊醒了几个老修复师,其中两人突然同时开口道:“这个……”“我觉得……”
两人才开了口,又同时停下,相互谦让道:“伍兄……许兄……请说。”
两人又再次停下,姓伍的高个子修复师清了清嗓子,说:“我先来吧。”
话虽这样说,他又注视着那表格看好一会儿,才道,“我刚才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这个量,跟我估出来的差不多。”
姓许的高胖修复师跟着接上:“这个价格,也算公道,虽然没有留出余量……”他在“余量”两个字上停顿了一下,接下去道,“但很合理。”
第三个修复师点了点头,道:“是,全盘看起来,这份预算给的就是个‘公道’二字!照着这个价格定价,不会让咱们穷到吃不起饭,也不会富到头顶都冒油!”
第四个修复师是个秃子,头顶油得发亮,他冷冷看了前面那人一眼,问道:“老何,你什么意思?”
姓何的修复师轻轻哼了一声,道:“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不要多想。”
姓许的修复师不理他们俩的恩怨,盘算了一下,点头同意:“没错,的确非常公道。”
四个人同时交换了一个眼神,何修复师问道:“那么你们觉得,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秃修复师嗤笑一声,道:“还有什么意思?他们这就是明晃晃地把话说到你面前来了!”
他重重一敲面前的桌子,道,“这是要给咱们定规矩呢!给咱们这个文物修复界,定个大规矩!”
他忿忿地来回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大声说,“做事流程要定,价格也要定,哼,好大的野心!一个小小的学生社团,就有胆子给全天下的修复师定规矩?这可真是痴人……”
他话没说完,就被何修复师打断。他冷冰冰地道:“一个小小的学生社团?”
他转头看着秃修复师,摇了摇头,“老樊,你这是赚顺手钱赚惯了,昏了头是吧?你觉得这是一个学生社团能做得出来的?”
姓樊的秃修复师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何修复师拿起旁边的纸,递给他道:“你好好看看这个!这真是学生能做得出来的?”
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天了。两天时间,全部花在看这五十个视频上。
放在以前,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们是传统文物修复界的顶尖人物,长年浸淫在自己的工作和家族里,很少接触新生事物。电脑也好,网络也好,都绝不是他们会主动去接触的东西。
什么微博上的争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而今天,他们就真的去看了微博,还在仔细研究这个小小的学生社团发布的视频——虽然一直抓着一个小年轻助手,但也是一个创举了。
更别提,他们不仅看了那些视频,还在仔细研究琢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出声,让年轻助手暂停视频,在旁边的纸上记下一些东西。
到现在为止,他们看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视频,记下来的东西满满当当足有五张纸。
五张纸上全部都是要点,全是这几位高段修复师觉得可以从中学到的东西。
满满五张纸,连他们都觉得收益如此之多,换了其他层次更低的学徒的话……
想到这里,四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姓许的修复师才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我做不出来。”
姓许的修复师现在七段,在七段的位置上呆了十二年,是货真价实的资深高段修复师。最重要的是,他专精的项目也是古建筑,正经的“八大柜”传人。连他都觉得自己做不出来,一个学生怎么可能?
许修复师重新拿起这五张纸,翻了翻,道:“这承恩公府,修起来倒是不难。但在修之前就做这样的计划,还做得这样面面俱到找不出一点岔子……这就非我能及了。”
他抬起眼睛,看向众人,斩钉截铁地道,“这份方案如此完善,绝不是区区一个学生能够独力完成的,他背后必然有一支队伍!”
他下了这样的判断,其余几个修复师却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反而都在缓缓点着头。许修复师说出的正是他们的心声。
何修复师冷哼一声,道:“这样说起来的话,这就是那边给我们的一个下马威了!”
秃修复师难得的跟他有了一样的意见:“图穷匕现,太多叛徒到他们那边去了,他们当然就要对我们下手了!”
所谓的“那边”,或是“他们”,指的当然就是文安组——或者说国家政府那边。
这几年,传统文物修复家族跟文安组一直在争夺主导权。
按理说,他们只是一群民间的私人组织,跟国家这样的权力机构不可能有一争之力。
但是一方面,文安组只是国安局下面的一个组织,还不算真正成形。另一方面,由于“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国家急于复兴文化,对他们这些有“老手艺”的人多加礼遇。
时间长了,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不免起了自得之心,觉得那边是在求着他们办事,自己站在比他们高的位置上也是应该的。
结果就是,隐约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文安组作为国家单位,文物协会则是民间组织,两边在配合的同时,又不时有矛盾与冲突发生。大多时候都不是什么大事,但累积起来,两边都隐约有些敌意。
文物协会有技术,文安组有资源、有权力,一开始,两边处于一种微妙的制衡状态。但是,资源和权力始终是基础,文安组也一直在大力吸纳脱离传统文物修复家族与门派的“散人”。这些散人有些是真正的没有归属的修复师,但其中也有不少是从各个修复家族与门派里叛门离开的“叛徒”!
对于这种人,文物修复家族只能做出传承与段位上的一些惩罚——毕竟,争段考核是掌握在文物协会手上的。但是,他们背靠文安组,背靠国家,这种惩罚根本微不足道。
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文物修复家族“传承”的威力越来越小,他们的实力也跟着越来越弱。等到文安组那边的独立修复师足够多,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有什么资本跟文安组相争?
而且,最近他们得到消息,知道国家可能是觉得现在的文安组不足以应对全部关于文物方面的事情,所以要成立国家文物局,统管相关的全部事宜。
国家文物局成立的话,对面的势力就更壮大了,到那时候,他们文物协会还有什么权力可言?
这些事情在他们的脑中一一流过,何修复师斩钉截铁地道:“许大师说得对,这份方案绝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学生完成的。他只是个幌子,背后还有一支团队。”他接过许修复师手上的纸翻了翻,重重把它扔在桌上,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发出隆隆的回声,“他们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是想给全天下的修复师立规矩!想告诉我们怎么做事,怎么收钱……”
白色的纸张飞在半空中,有两张没落在桌子上,而是飘飘荡荡地滑到了地上。
年轻修复师连忙站起来,弯腰拣起那两张纸。他听见何修复师的声音沉沉地响在自己的头顶上,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该有些行动了!”
0355 开炮
天工社团的五十个视频发出来,微博上的争论暂时停歇了下来,陷入了这场论战以来少见的安静中。
两边论战的时候,干货是有力的武器,己方的战友能够靠它,向对面射出一发发子弹,让自己的战斗更有力。
但要是干货太多,武器太厉害,就有可能起到反效果了。
因为被打懵的,可能不止对方,还有己方……
这五十个视频发过来,里面满满的干货让站在对面的人完全懵逼,在看完全部视频,分析完里面的优缺点之前,他们怎么可能进行有力的反驳?
而己方也是……他们也看不完视频,甚至还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啊!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天工社团表示膜拜。
至少,这五十个视频里体现出来的方案,充分表示他们是在严密而完善的考虑下完成它的,绝不是没有来由的冲动之举!
而在一部分人表示膜拜的同时,另一部分支持者也在担心。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五十个视频里,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实际内容非常多。这些多东西,怎么可能不出一点错?而只要被人拿住错处,就有可能被当成攻击的借口与突破口。
天工社团这个举动的确挺华丽的,但是不是……太冲动了?
这一部分人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们的想法就迅速化成了现实。
文物协会也是有官方微博的,这时候,他们的官博也开始发声了,一出来,就是对天工社团、对苏进的质疑!
…………
文物协会的微博打理得很没意思。
这是一个真正的官方微博,非常死板,除了一些定期官样文章表示他们还存在着以外,很少有价值的内容。
不过,他们的关注者也不少,有三十多万快接近四十万的样子。
这些全部都是文物相关的专业从业人员以及爱好者,文物协会再怎么没意思,也是一个官方微博,对他们来说还是值得关注的。
今天,非常难得的,他们在微博上第一次发表了一段除了活动通知以外的话。
这段话是一个质疑,是相关古建筑改建中的一个问题的。它措施严厉,攻击性非常明显。
它没有@任何人,任何组织,发表言论的时候也没有指明对象,看上去有些没头没脑。
但最近这场论战,哪个混论坛的爱好者会不知道?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它就是冲着“婉容故居改建”的微博去的。
果不其然,五分钟之后,就有人在这条微博的评论里贴出了截图。那是几张连续性截图,正是天工社团视频里的。
视频里很多专业术语,所以,虽然白泽恩的吐词非常清晰标准,下面还是配了字幕。
这时,字幕一条条显示出来,是在讲解承恩公府改建过程中的一个关键问题的解决方案。这一对照就很明显了,文物协会的质疑,针对的正是这个解决方案!
下面其他的评论群众纷纷对这截图的发布者表示佩服。
这么短点时间,他就能把这段找出来截图,可见他是看了那五十个视频的,还记得很清楚!别说记忆,光是能把它看完,就已经是很牛逼的事情了……
不过很快,群众们真正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激动的心情马上就升级了。
文物协会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对着天工社团开炮啊!
文物修复师的官方组织,竟然对着一个社团开炮,这至少证明了两件事情——
天工社团做的事情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让他们也不得不出来发声了。而他们对天工社团的作为感觉非常不满,所以一发声就是质疑,就是攻击。
文物协会是修复师的总部,掌管修复师考段认证这样的大事。他们要是不满,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敢想象。
面对他们的质疑,天工社团是会退缩,还是会出来正面杠?简直想想就让吃瓜群众觉得兴奋了……
…………
电脑旁边,蒋志新的眉头皱成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这几天,他非常难得的完全没有做文物修复的“正事”,而是把全部时间都耗在了微博上。
他发表言论,跟人论战,同时,也在不停地思考。
他正在自己的寝室里——退出文修专业之后,他也理所当然地换了一个寝室。
新寝室没有文修专业的豪华,但他运气不错,学校临时腾不出空床位来,只好给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现在这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而除他以外的很多空地方,都被书堆满了。
这些书有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也有不少是他自己买的。
如今,光是他的身边,就放了十七八本翻开或者夹满书签的书,都是他最近这段时间在看的。
微博论战这种事情很有意思。
你面对的是很多个对手。这些对手里有完全没有干货,只会诡辩的。也有对某一个方面有所了解,纠缠着那一点死缠烂打的。
总之,他们辩论的内容里,有很多蒋志新不清楚不明白的东西。
他从来都是个执拗的人,换了其他人,可能会避开这些不懂的东西,但蒋志新就不会。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百度,同时还翻查各种各样的资料,就着这些内容一直辩论下去。
正常情况下,网上的辩论多半都会变成掐架,辩论者最后有极大的可能会用立场取代看法,用屁股决定脑袋。
但蒋志新不会。
他牢牢得记得苏进对他说过的话,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苏进的意思是,让他在这样的论战里接受各处不同的看法,最后综合这些,形成属于自己的那一套。而且他也记得苏进最后那句话——“输了不要哭鼻子哟”。
也就是说,苏进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赢,蒋志新则一定输!
蒋志新发现,不知不觉中,苏进竟然在他心目中树立了这么高的地位。苏进觉得他会输,他竟然也打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这样的位置上……
于是,在整个论战的过程里,他都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论战只是方式,真正关键的,还是自己从中间可以获得什么,思考什么,总结什么。
于是,他发现了简单的“修旧如旧”中间不能解决的问题,发现了旧时代古建筑与现代人民生活需求之间的矛盾,发现了古建筑古街道维护经济投入方面的问题,发现了古建筑与现代城市改造之间的矛盾……
这一个个问题、一个个矛盾,都是他以前在文物修复的象牙塔里没有想到过的。如今,它却伴随着一个个或有理或无理的发言,呈现在他的面前。
矛盾始终是客观存在的,就像房间里的大象一样,不是你不去注视就能够看不见的。
而像古建筑修复这样的大事,它必须被解决,否则这样的工程不可能继续下去。
蒋志新一直思考着、争论着,他看了很多以前没看过的书,想了很多以前没想过的问题,思路与眼界渐渐被打开。
他是亲身跟随过天工社团的,在承恩公府,他亲眼看见了他们在做什么,也听过不少次苏进对学生们的解释与教导。
如今,那样的一句句话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与他现在思考的内容相对应,让他突然间明白了很多,理解了很多。
以往的一些怀疑、一些疑惑在现在都得到了解释,蒋志新的心里也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啊……
天工社团的五十条视频出来,蒋志新开始一条条认真仔细地看。
他没有快进,没有跳过哪一段,从头到尾,看得非常完整。
自从他加入天工社团之后,苏进对他就没有什么隐瞒。这里面不少东西,都是他以前接触过的。
当时,它跟蒋志新内心的一些认知相抵触,他看得远没有现在这么认真。
如今,他结合了新学会、新了解的一些知识,与之一一相映证,突然间豁然开朗。
跟文物协会的那些高段修复师不一样,蒋志新非常清楚,苏进做这套方案,的确参考了很多文安组拿来的资料。但那些全是原始资料,方案本身,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独力完成的,别人多半只能打打下手,基本上没有帮上关键性的忙。
这时候,蒋志新已经不会去想苏进的来历了。他为什么这么年轻就会知道这么多东西……他只知道,苏进的能力的确远远超过了他,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比较。
所以越到后面,蒋志新的心态放得越平。他以全新的客观的姿态研究学习着这套方案,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扭转了过来。
这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一轮,他的确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蒋志新连看了20小时的视频,看得眼睛干涩。他揉了揉眼睛,向后一靠,闭目养神。
他的作息向来非常稳定,很少像这样连续作战过。但是,直到现在,他仍然精神奕奕,一点困倦的感觉也没有。
视频里的内容不停地在他脑海里重复回放,每一次思考都仿佛有一些全新的收获。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他以前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以前在石家,他就是学习、工作、学习、工作,如此反复,很少像这样自由思考。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思考的感觉是多么的令人愉悦!
他闭着眼睛,思路突然间转到了另一件事上——
下次见到苏进的时候,他还是应该叫他一声“老大”吧……
两人的年龄上的确是倒过来的,但苏进这身本事,他除了心服口服,实在没别的好说了……
蒋志新休息了一会儿,直起身子,重新回到电脑旁边,熟悉地点击鼠标。
这几天时间,他对电脑的操作能力也提高了好大一截。
他没有继续看视频。他知道,刚才那20个小时就已经很超过了。他现在能力还不足,这样囫囵吞枣地看下去对他没好处。包括前面那些,回头也要再重新看,再重新反复学习。
一边这样想着,蒋志新一边打算关上微博和电脑去休息。
结果他鼠标一顿,在首页上刚刚刷新出来的一条消息上停住了。
这正是文物协会刚刚发出来的那条,它毫不客气地对天工社团进行了质疑,措辞之严厉,堪称攻击!
蒋志新的手立刻握紧了鼠标。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非常严肃。
然后,他抹了把脸上,站起来拿起手机,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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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6 主次分明
“这件事很重要,你必须要注意!”
苏进把手机夹在耳边旁边,听着蒋志新的话,唇边带着笑意。
他对对面的大娘点头道谢,接过她手里的包子,往学校的方向走。他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我已经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不要紧的,我已经有打算了。嗯……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好,熬夜了?”
对面蒋志新声音一顿,表示苏进的猜测果然没错。他皱起眉头道,“文物修复师需要充足的体力精力,需要良好的作息,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蒋志新的声音里带了一些愧疚:“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的。不过……”他固执地提起了刚才的事情,“文物协会那边比你想像的还要独断,他们现在对天工社团肯定很不满了。以他们的势力,万一要做什么……你不能不防!”
蒋志新出身石家,向来是被当成核心弟子培养的。关于社会上的事情他可能知道得不太多,但这些家族与门派内部,也就是文物协会内部的一些作为,他可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他刚刚才看了那个视频,抛开对苏进的崇敬不提的话,从客观的立场上看,他很清楚文物协会会把这个当成一种多么大的冒犯。
对于“冒犯者”,文物协会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蒋志新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苏进的声音还是很轻松,他点头道:“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他们要正面论战,那就正面论战好了。”他突然笑了一声,略带意味深长地问道,“我倒是想问问你,文物协会在微博上提出的那个问题,你能回答吗?”
蒋志新一愣。那个问题关于承恩公府修复,蒋志新不是古建筑方面的专业,如果只是技术性问题,他肯定没办法解答。但那个质疑针对的却是古建筑与城市改造方面的协调问题,这几天下来,蒋志新对这方面的确有了一些心得。
苏进这样一问,一句句回答的话迅速掠过他的脑海,让他的心也怦怦怦跳了起来。
他没有马上说话,苏进却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样,笑了一声,道:“看来是可以了。那这个问题就交给你回答吧。记得要简略一点,通俗一点。太长太艰深了,旁边的人是看不懂的。婉容故居改建微博的用户名和密码是……”
他三言两语,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非常轻松地把这些交待给了蒋志新。
蒋志新听得一脸懵逼,直到挂上电话时才想起来,我明明是质疑派那边的,怎么突然间要开始维护这边的微博了?
不过就他现在的收获来说,他还能站回以前的立场吗?
蒋志新长长吐了一口气,对着已经挂上的电话说:“嗯,交给我吧,老大!”
话音未落,他的电话铃声再次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的还是苏进的名字。蒋志新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回答被苏进接到了,一秒后才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手忙脚乱地接通,只听见苏进嚼着什么东西的轻松声音又在对面响了起来。
苏进交待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他颇为认真地说,“期末考试快到了,回头考试的成绩要全部交上来,我一个个看,不及格的门数超过两门的——包括两门在内,一律劝退社团,这个你要记住了。”
直到苏进再次挂上电话,蒋志新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他刚才说什么?
期末考试?
微博上战得如此激烈,牵动了全国人民乃至文物协会的全部精神,苏进现在在乎的,却是什么期末考试?
…………
最近投入微博战斗的天工社团成员,可不止蒋志新一个。因此这时候得到苏进提醒的,当然也不止蒋志新一个。
期末考试?这是什么鬼?
这种事情,比得上婉容故居改建修复这种大事吗?
“当然比得上,不,更重要。”
苏进的态度非常认真,他告诫这些被微博论战冲昏了头的学生们,“婉容故居,是整个华夏古建筑里的一座。像这样的古建筑有多少,需要我们关注与修复的文物有多少?现在就激动成这样,以后怎么办?”
苏进微微一笑,道,“保持平常心啊同学们。现在大家还年轻,重要的是积累与学习。只有更高的水平,更好的本事,我们未来才能修复更多更好更厉害的文物。作为学生,学习才是主业。”
他的话给所有学生注入了一股镇定剂,让他们的脑袋冷静多了。
最后,苏进又道,“不要忘记了,我们只是学生社团。学习跟社团活动相比,哪个为主,哪个为辅,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是啊,婉容故居改建修复,也不过是他们的社团活动而已……
这样一想,学生们纷纷升起了浓浓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哪家的社团活动,能搞到牵动全国这么大呢!
不过苏进既然这样说了,就代表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期末要是挂两科,就要退出天工社团,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除了徐英等几个人以外,大部分人加入的时间都很短,远没有达到跟社团产生很深感情的地方。但是,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们在承恩公府里学到多少东西,了解了多少文物修复相关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再说了,一次活动能掀起全国热潮的学生社团,除了天工社团,还有第二家吗?
光是冲着这个,他们也不能退出啊!
于是,一时间,令京师大学老师与学生们非常意外的,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竟然仍然保持着正常的上下课作息,一个个都学得非常认真,不时还有人拿着一些问题,拦住任课老师询问,一副发奋图强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微博上的事情跟他们没有关系吗?他们为什么能表现得这么超脱?
天工社团的这些表现传了出去,传到一些有心人的眼里。
一个小小的古建筑修复,会一直推进发展到眼前这个地步,背后没人操纵也不会有人信的。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天工社团做的,但很多人都在怀疑,单靠天工社团和苏进这样一个学生,可能把事情推进成这样?
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别人!
甚至这个人的身份,他们心里也有了一些猜测——
这时候,杜维在电话里还在跟周景泽苦笑:“我这也算是给苏进背了锅了?”
周景泽笑了一笑,道:“你本来就是这中间最大的受益人,背个锅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的,包括文物协会在内,大部分人都把这些事的“幕后黑手”算在了杜维的头上。
他们认为,这是文安组对文物协会的一次挑衅。为了给文物协会的修复师们立规矩,为了把文物协会打压下去!
这样做,杜维身为文安组大组长,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那么除了他,还会是谁?
所以,现在天工社团为了期末考试纷纷勤奋努力,看在有心人眼里就变成了——这些学生果然只是被拎出来挡枪的,甚至有可能,“婉容故居改建”的微博,也并不在他们手里,而是被文安组掌握着……
于是,这个微博的博主刚刚发表的一条微博,理所当然一样被归在了文安组的头上。
跟先前文物协会的一样,这条微博同样没有@任何人,也没对任何人指名道姓。
但是,所有人一看,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它正是对文物协会那条质疑的一个回应。
它并没有超过144字的限制,用最简洁的语言、最犀利的角度,指出了文物协会质疑中的逻辑漏洞。只这一段话,就足以驳得他们无话可说。
这144个字可说是字字珠玑,没有一个字是废话。最关键的是,这里面也没有一句难懂的话,即使对古建筑修复一点也不了解的人,也能轻易明白。
绝对没错,这就是内行人——还是水平不低的那种——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给出的回应。
这回复水平太高了,绝不是天工社团那帮学生们能答得出来的,这微博背后的人,一定不简单!
文物协会跟文安组一直对立又合作,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互通的,对另一边的修复师多少都有些了解。
看见这条回复,他们把有此能力的修复师一个个拿出来进行猜测。但有这本事的人要么表达能力没这么强,要么看问题的角度没这么新潮犀利,总之一个个分析下来,竟然一个也对不上。
最后,他们思考良久,表示:“这一定是那几个家伙开会讨论之后拿出来的,绝对是!”
0357 回复
“回得好。”
此时,这144个字真正的作者坐在教室里,正对着手机咧开了嘴。
刚才苏进通过微信给他发来了一个赞许,蒋志新看见它,兴奋的心情简直不下于以前听见老师的表扬,甚至犹有过之。
不,感觉不一样。老师带给他的,更多是父亲般的温情;而苏进这三个字,则像是偶像的认可一般……
原来不知不觉中,苏进在他心目中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了……
蒋志新握紧手机,听见“叮”的一声响,第二条信息又发过来了。
苏进道:“好好上课吧,接下来的事情先交给徐英。”
交给徐英?蒋志新顿时会意,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苏进这是要他们……轮番上阵?
苏进的确就是这个意思没错。
接下来这一段时间,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边为了期末考试集体冲刺,一边也没有放下社团活动的事情。
他们在吉光榜上的冲刺暂时停下来了——现在仍然是全榜第三,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也让排在前面的两个文修专业暂时松了口气。但社团活动并没有因此中止,而是转向了理论方面。
蒋志新用整整144字的微博向文物协会发出回应之后的第二天,文物协会的官博又发出了第二次质疑。
蒋志新的回应让他们无法回答,他们就转了一个方向,对着另一点提出了质疑。
苏进果然把这个问题交给了徐英接手,不过这一次,负责回答的不再只是徐英一个人,而是他跟另外几个学生形成的一个小组。
他们小组经过翻查资料,内部讨论之后,结合苏进方案的精神,同样用144个字,给出了回复。
同样没有@,没有指名,如同一次隔空喊话。但他们的发言同样有力,对着文物协会形成了又一次回击!
文物协会内部又是一阵讨论。天工社团这两次回复同样有力,但风格明显不同,可见他们之前的推测没错,这微博后面绝对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由杜维带头,文安组顾问组成的一个团队!
这时候,他们根本就没往天工社团身上想。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学生社团除了社长来历不明,背后可能有个大人物,再加上石家出来的两个学徒以外,其余的全是没接触过这一行的新手。一帮新手,打打下手都嫌添麻烦,可能有什么用?
至于对于大学生——名牌学校大学生的身份,这些老修复师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回得好。”
徐英小组表现得不错,苏进同样不吝表扬,然后,把机会交给了岳明小组。
果然,又过了一天,文物协会发出了第三次质疑,这次轮到岳明小组上阵了。
接下来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质疑。
文物协会的官方微博跟“婉容故居改建”这个微博好像对上了,每天一次隔空喊话,谁也不指名道姓,但谁也都看得出来,那一个个问题、一次次回应都是朝着对方而去的。
文物协会是有真水平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每一次都让群众们觉得“对,这里的确有问题!”但婉容故居改建的微博回答得也极妙。他们从不诡辩,从不花言巧语,每一次回答都是实实在在,同样充满了干货,甚至比文物协会的更干。
天工社团现在拥有承恩公府的全权改建委托,里面的各种数据资料全是第一手的,一轮轮数据砸下来,实实在在地说明了他们当前改建方法的必要性。
两边你来我往,围观群众们简直就像看连续剧一样,看得不亦乐乎。
天工社团这边在换人,文物协会可也是有换人的。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倾向,他们针对的也是故居改建的各个方面。
在承恩公府这一座古建筑的改建上,修旧如旧的标准是什么,哪些部分是具有文化价值需要保存下来的,需要如何保存,如何修复?引入现代化设施的必要性是什么,它会如何布置,怎么样回避现代化改建对古建筑的破坏?整个承恩公府改建的思路是什么,它将如何与周围南锣鼓巷区域的整体改建相配合,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对区域改建的规划又是什么样的……
一个个问题砸下来,“婉容故居改建”的微博一个个回答。
这些问题全部的确都是围观群众们最关心,也最想知道的,而“婉容故居改建”的回答,也完美地解决了他们的这些疑问!
他们甚至发现,这些内容其实早就包括在完整方案的那五十个视频里了,也就是说,文物协会提出的这些问题,一早就在设计者的考虑范围内。
文物协会越是问,围观群众们就越是觉得,这个初看很荒谬的改建方案,仔细推敲起来竟然如此巧妙,堪称丝丝入扣。
最关键的是,不仅是围观群众们这么觉得,文物协会的发问者们也有同样的感受……
他们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这样一次次发问,就是在给天工社团捧场!在帮着他们一次次证实自己的正确性,证明这座承恩公府,这座婉容故居,只能这样改建!
“文安组这次,真是下了大工夫啊……真不知道他们准备了多长时间……”
姓何的高段修复师脸色阴沉,旁边他的死对头,那个秃顶的修复师也是同样的表情。
论战到现在这种程度,就算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站在他们面前发问,他们也会觉得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背后肯定会有别人。
能设计出如此完美的方案,完美地解答他们所有的问题,这种方案,怎么可能靠一个人的力量完成?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此时也很兴奋。
京师大学第一图书馆, 现在基本上已经变成了他们在学校的固定据点。
四十个学生每天一下课,就会自动到这里来,自己去书架上看书看,同时分组进行讨论。
为了不打扰图书馆其他学生,他们的讨论基本上都是用笔或者电脑来完成的。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也很有好处。这让他们每次发言都能深思熟虑,同时也能在事后找到之前思考与讨论的轨迹。
他们现在仍然分成五个小组,每个小组八个人。蒋志新一开始独自回应了一次,之后仍然跟着徐英小组,就像一个普通的社团成员一样。
每天回答的问题的,固定是一个小组,但其他小组也会就这个问题进行思考与讨论。
五个小组的组长,正是苏进最早带在身边的五个人。这五个人从接下承恩公府改建的工作时就在了,国公府的每一寸土地,他们都用手用脚一步步量过。苏进在设计方案的时候,每一个想法,都曾经向他们阐述过。
之前由于能力限制,他们并没有全部听懂。
而现在,根据实际的工作,根据被制作成3d实景投影的方案,他们翻阅资料,对其再次进行解读,有了更多的收获。
这一段时间,文物协会提问题,天工社团回答问题,对于他们说就是一次实打实的学习。
他们回答的所有依据全部来自于方案本身,回答的内容则是他们对方案的理解。
文物协会问出的是他们的疑惑,是围观群众们的疑惑,又何尝不是天工社团成员自己的疑惑?
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一切疑惑,都能在苏进的方案里得到解答。
他们考虑过的东西,苏进一早全部就都考虑过了,同时给出了解决方案——最好的解决方案!
于是,一天天过去,他们越来越心服口服。
以前只是“知其然”的东西,变成了“知其所以然”,这种感觉,实在太充实、太令人愉悦了。
又一天过去,这一天,轮到方劲松小组回答问题。
当他们把答案发布到微博上时,用了同样的动作,靠上椅背,长长地舒了口气。
田鸿轻轻一拍桌子,略带得意地道:“这次他们也没话可说了吧!”
方劲松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吐了口气道:“手都快写麻了……”
这段时间相处,田鸿很明白了方劲松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些强迫症,所有东西都要列得清清楚楚,于是每次讨论,他都是做会议纪要的那个。
他习惯先用笔记一次,再整理好誊到电脑上去,所以现在,他食指的指节上沾满了墨水,甚至有些红肿了。
田鸿的目光在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到方劲松的另一只手上。
他这么努力,是因为他的左手有残疾,所以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吗……
他抬起眼睛,看向小组的其他人。微博虽然已经发了,但他们仍然意犹未尽地笔谈着,显然刚才还有一些想法,没能完全抒发出去。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每个人的手指上或多或少都有墨水。不光是方劲松,这段时间如此充实,又有谁舍得不多努力一下,不试图去得到更多的收获呢?
田鸿垂下眼睛,轻轻笑了一声。
旁边方劲松听见他的笑声,转过头来疑惑地看他:“笑什么?”
田鸿道:“突然觉得,我们应该请文物协会的老师们吃饭。”
要不是他们恰到好处的问题,他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带着一步步思考,去研究出这么多内容来!
方劲松一怔,也难得开怀地笑了。
他认真地点头说:“下次再轮到我们,要向他们道谢。”
旁边另几个组员听见了,一起小声笑了。
“对!”他们纷纷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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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fatfox911(5000)、叶曦大帅比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fou4v、yetalpha的天天支持!!
0358 复工吧
文物协会官博与婉容故居改建微博的一问一答,如同一支完美的探戈,看得人赏心悦目。
文物协会官博问得好,婉容故居改建微博答得更妙。
连番的问答,为旁观者——尤其是没有耐心看那五十个视频的旁观者,完美地解答了婉容故居改建的关键之处,同时也隐约指明了一条古建筑改建的新路。
“修旧如旧”?这个大原则的确是没错的。
文物以及古建筑上,承载着无数历史与文化的信息,它把千百年前人们的生活带到如今,为我们展示出了一幅传承的画卷。一幢古建筑,就足以看出很多东西,写出很多篇有价值的论文来。
所以,我们要保护这些信息,在修复文物时,需要依循“原真性”原则,也就是尽其可能地保存真实、本源的一面,把其中包含着的历史信息继续传递下去。
但是,历史是在不断变化着的。同样一件文物,一幢古建筑,在到达今天时都可能发生多次变化。
譬如这座承恩公府,它曾经是普通民居,后经改建扩建,再又遭遇历史战乱的冲击,最后变成这种形态完整,细节破败的状态。
而它现在位于帝都中心部位,周围还有大量民居,地理与人文条件限制了它,不可能被封存保护,维持原貌。它势必要跟整座城市的城市建设相结合,符合现代社会发展的趋势。
因此,它势必将要接受新一轮的改建。
在这个改建过程中,要留下什么,要增加什么?要如何保留原有的文化意韵,在不破坏前者的情况下增设新的现代化设施?
而在这一方面,“婉容故居改建”给出了完美的答卷。
在关键位置,他们尽其可能地保留原貌,为此甚至使用了“原料修复”。譬如承恩公府西路的四进院子,全部都是用青石砖修葺的。这青石砖采自帝都附近的某座山中的采石场,新的改建方案中,用来修葺的石砖同样要求出自这座采石场,以达到与原本状态的统一。
但故居的改建者并没有因此被束缚住手脚。
对于一些比较次要的、并不能明确展示文化传承的部分,方案的设计者进行了大胆的改建。整个改建过程中,涉及到的现代化改造内容其实比他们先前想到的还多。除了基本的水电网络之外,供暖、沐浴、照明、家电……基本上可以保证每个住进去的人,都能住得舒舒服服的。再配上足够的软装外设,媲美五星级酒店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历史底蕴,又有哪个五星级酒店比得上?
这些地方,正是文物协会提出质疑最多的部分。
但他们越是质疑,就越是发现,方案的设计者解决得有多巧妙。
他所有动了的部分,全部都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而且所有的改建全部都选择了可以拆除还原的方式,在材料选择上也做了这样的倾向。
也就是说,如果在改建过程中,或者是在改建之后发现这地里不行,需要保护起来,施工人员可以随时拆除还原,不损根本。
正是这样细致的考虑与做法,才一步步地让文物协会无话可说!
文物协会的确无话可说了。
他们终于发现,自己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给对手敲边鼓。
你看,微博下面已经有不明真相的群众在怀疑,文物协会是不是在跟婉容故居改建这边唱双簧了!
终于,文物协会彻底消停了下去,到这时候,两边的隔空喊话已经持续了十一天,除了一开始的蒋志新以外,刚好把天工社团的五个小组轮了两遍。
而这十一个问题,刚好回答了故居改建最令人担忧的十一个方面,让旁观者在恍然大悟的同时,打从心底升起一个想法——没错,这座古宅就该这么修!
第十二天早上九点,一直关注着这事的群众们刚刚上班或者刚刚起床,第一时间打开微博,找到文物协会的页面看问题。之前,他们的质疑通常发在这个时间,很少提前或者推迟。
但今天,九点整了,这里还是空空荡荡,排在第一的微博仍然是昨天那条,一变也没变。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
群众们期待的微博一直没有刷新出来。
一直等到中午,文物协会这边仍然悄然无声。
群众们这才意识到,这边的问题问完了……或者说,不愿意再问了!
他们翻回到前面的页面时,发现那十一个问题的确几乎已经问尽了关键节点,这些关键全部都能合理解决的话,剩下的就全部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技术问题而已。
这就是说,文物协会默认了?
那个极为创新、看上去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改建方案,获得了文物协会的认可?
…………
文物协会内部现在也很棘手。
何修复师坐在椅子上,脸色微微阴沉。他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有些发怔的样子。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直起身子问道:“许老去哪了?我有些话想问他。”
旁边一个年轻修复师连忙上前,顺手还端上了一杯茶,殷勤地道:“许大师刚刚出去了,说是随便走走散散心,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吧。”
何修复师沉吟片刻,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那年轻人,道:“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他……”
年轻人习以为常地接过来,正准备听候吩咐,结果手上的手机先一步响了起来。
年轻人手忙脚乱地把它交还给何修复师,道:“您的电话!”
何修复师扫了手机一眼,顿时皱眉,表情有些勉强地接了起来。
电话对面传来一阵爽快而愉悦的,听上去还是很和气的:“老何啊,多谢你的帮忙!”
何修复师脸色更阴沉了,简直有点发黑的趋势,他轻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杜组长见外了。”
电话对面的正是杜维,他打电话过来倒也不是刺激何修复师的。他真心实意地说:“真心话,我们这边的小子说,你们这十一个问题提得太老道、太有水平了。这种眼力,不愧是文物协会的大师!”
是真心还是假意,何修复师跟杜维打惯了交道,还是听得出来的。他脸色微和,声音却还是有点冰冷,道:“有什么事吗?”
杜维道:“是这样的。之前因为群众们有疑问,婉容故居改建暂时停止了。现在群众们一再呼吁,改建尽早复工。故居那边的复工申请交到我们手上了,我们打算批复,你们这边还有什么意见吗?”
何修复师才被压下去的火气腾地一声又升上来了。
婉容故居改建,背后不就是他们吗?文安组要批复自己的工程,跟他们文物协会有什么关系?现在装模作样地跑到他面前来说话,不就是为了炫耀吗?
何修复师深呼吸好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不至于对着电话对面的杜维怒吼。不过即使如此,他的声音也变得非常僵硬,冷冰冰地讽刺道:“意见?我们能有什么意见?我们的意见,不都被你们打回来了吗?”
他终于忍不住了,砰的一声挂上电话,转身就对那个年轻人道:“再打开那什么微博看一眼,群众呼吁,到底是怎么呼吁的?!”
他很快就看见了。
文物协会最后一次发问是在昨天,婉容故居改建的微博按惯例,是于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回应的。
现在,那条回应微博下面的评论与点赞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升高,每刷新一次,都有一次明显的变化。
评论区里,点赞数最高的一条是:赶紧复工吧,一百万呢!
这条评论已经累积到一万二千多个赞了,这还不是群众呼声的话,还有什么是?
其余的热评,有表示崇拜的,想要加入的,另外还有四五条要求复工的,全部都得到了很高的赞数。
何修复师的脸色极不好看,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这时大势所趋,他想挡也挡不住的。
文安组这一手,玩得可真是棒极了啊……
他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
…………
“行了,复工吧。”
苏进这边,是杜维亲自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里一如即往地带着慈和的笑意,此时又多了一些隐约的审视与惊叹。
文物协会那边坚信,这方案是文安组的顾问们合力写出来的,微博上也有一些阴谋论者利用种种分析,得出这样的判断。
没错,一切看上去好像很顺理成章。
苏进从一开始就跟文安组和改建组都有联系,他带的是一群新手学生,唯二不是新手的蒋志新等人,也是在改建正式开始之后才加入的。
这么几个人,是怎么做出这么完善、经得起文物协会十一天挑刺的方案的?
只可能是文安组在背后支持!他们多半是组成了一个顾问团,全员配合、全力以赴……
你问为什么改建一幢古宅要这么大规模?
很明显,这是要搞事啊!
谁能想得到,写出这么好方案、搞出这么大风波的不是什么顾问团,而是苏进这样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学生呢?
0359 继续
“好的,那我就去通知那边了。”苏进说道。
停工期间,文安组的第一施工队暂时回家休息,文安组也没再给他们安排其他的工作。所以在名义上,他们仍然是被派出去改建婉容故居的队伍,仍然要听候苏进的通知与安排。
现在要复工,不需要再办什么手续,苏进直接打声招呼就行了。
杜维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情:“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啊。”
苏进笑了笑,语气非常平缓:“在此之前,我已经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了。一切都是预料之内的事情,有什么可吃惊的?”
杜维眯起了眼睛,问道:“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然后就到现在为止了吗?”
苏进爽朗地笑道:“对于我来说,就是到此为止了。剩下的,应该不关我事了吧,杜组长?”
“小狐狸。”杜维在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又有了更多的感慨。
他吐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道,“我得谢谢你。”
苏进声音里的笑意消失,语气郑重地道:“不用谢我。这件事情,本来也是我的意愿。只望杜组长不要辜负现在的大好情势,让一切顺利推行下去才好。”
杜维着眼睛,看向前方的空气,好像那里有什么非常值得关注的东西一样。他突然笑了,弥勒佛一样的笑容,下面却带着精明的算计。杜维道:“的确大好情势,所以我觉得,小苏啊,你是退不下去的。”
电话挂上,苏进沿着帽儿胡同,独自一人缓缓走向承恩公府。
他拿着手机,没有马上打电话给施工队,而是回味着刚才跟杜维的简短对话。
显然,杜维已经充分明白了他的意思。
屈屈一个婉容故居改建而已,苏进为什么要联系那么多人,花费这么多时间,把事情搞得这么大?
之前张万生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就是想立规矩,想给这个世界的所有修复师立规矩!
文物遗产保护、文物修复,应该遵循什么样的标准?这个标准要拿出来!
上至国家修复,下至私人修复,能是修复师说多少钱,就按多少钱来算的吗?
当然不行,技术可以有差别,材料可以有差别,但是这个大致的价格标准,也应该定出来!
立规矩,是涉及天下的大事。
苏进现在虽然展露出一些能力,联系了一些人,但说到底只是一个学生,还没有入段,没有在文物修复届建立起自己真正的地位。
他现在的身板,对于立天下这样的大事来说,还是太小了点。
但是,事情是对的,而且做得越早,对这个修复届越有利,怎么能因力弱而不为?
所以,苏进还是毅然掀起了这一阵风波,为杜维接下来的行动打下了坚定的基础。
以他现在的能力来说,能做的就是开一个头,接下来的事情,必须要由杜维接手,去联系诸方、拟立条款、落实执行。这中间之繁杂可想而知,但只要做好了,就是惠及整个华夏文物与考古的大事。
苏进深吸一口气,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这件事,现在只是开了一个头,接下来他真的能如自己所说,退居二线,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头已经开了,如果不能顺利推行下去的话,反而会起反效果——下次再这样搞事,群众就未必能买帐了。
接下来,他还应该怎么做,会不会遇到什么阻挠着?
无数个念头在苏进的脑海中不断掠过,帽儿胡同、承恩公府落在他的眼里,却没有进入他的心中。
他经手过的古建筑、名贵文物数不胜数,婉容故居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末代皇后的旧居而已……
“你是……苏进?”
一个声音突然从侧前方传来,打断了苏进的思路。
苏进怔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高高胖胖的老人站在大门边不远处,正回头看他。
苏进身材不矮,这段时间由于良好的运动,还发育了一点,现在已经超过一米八了。
而这个老人,比他还高了小半个头,横过来有他的一个半宽。
不过他虽然高胖,但却不白。他的皮肤甚至有些黝黑,那是长年累月被日晒雨淋出来的粗糙,历时多年也不会消失。
苏进的目光在他手上一掠而过,快步走过去问道:“您是……”
老人笑了起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我姓许,是个文物修复师。最近看见了你们在微博上说的话,很有兴趣,过来看看。”
他没说自己的专精方向,也没说自己的段位,苏进也多问,只是笑了笑,问道:“您是想亲眼看看婉容故居?”
许修复师紧紧地注视着苏进,口中随意答道:“是啊,想亲眼看看。”
苏进点头:“今天刚好没人,请进来吧。”
他用钥匙打开了承恩公府门上的大锁,推开门,破败落魄的情景立刻扑入眼帘。
许修复师感叹道:“真旧啊……”
苏进点头:“闲置了二十年,之前租户分租的时候,也没有维护过,看上去是比较旧。不过也是因为这一片准备放到后面来修复,现在只是……”
他一回头,发现许修复师不在身边,而是跑到另一头去了。
苏进跟过去,看见对方高高地抬着脖子,正在看门上面的一个装饰品。听见苏进的脚步声,他眯着眼睛问道:“这里感觉好像不太对?”
苏进抬头看了一眼,道:“是,这里破坏得比较严重,任由它自己发展的话,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会彻底破坏了。所以我们提前做了一下预防措施,把它保护起来了。您放心,上面的附属材料是可以拆除的,对文物本身不会有任何影响。”
许修复师刨根问底地问道:“这材料看上去不错,是什么?”
苏进扬了扬眉,微微一笑之后,还是把材料的名称告诉给了他。
问题是许修复师自己问出来的,苏进的回答却好像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一样,他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年轻人,问道:“真的假的,你就这样告诉我了?”
苏进反问道:“这不能说吗?”
许修复师有些迟疑:“这材料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难道不是你们师门的秘密吗?”
苏进摇头:“我们师门没有秘密,只要您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您。”
“什么都可以?”何修复师吃惊极了,下意识地追问。
苏进看他一眼,道:“只要您仔细看过就会发现,我们发到微博上的那五十个视频里,这些内容全部都是包含在里面的,根本也不需要多问。”
许修复师皱眉:“不可能,你刚才说的这个材料我就没看到。”
他言下之意就是,婉容故居改建微博上的那些视频他全部都看过看完了。
苏进并不意外,笑了笑道:“这个材料涉及到前期保护,出现得比较早,在第三个视频的第十七分钟和第四个视频的第十九分钟都出现过,您可能是没有留意。”
许修复师愣住了,他深深地看着苏进,问道:“这些视频,你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苏进笑笑,没有说话。
许修复师突然间恍然大悟,道:“他们都搞错了,这些视频不是文安组派人做的,的的确确就是你做的!”
这话他脱口而出,中间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他没有解释,苏进却也没有追问。他只是问道:“您要看看这里其它的地方吗?”
许修复师注视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平静下来,点头道:“要看。”
苏进领着他往里走,途中许修复师左顾右盼,却再没像刚才那样,突然冲到一个地方去看细节,而是跟随着苏进的脚步,面露深思之情,显然一边看,一边还在脑子里细细思忖。
首先进行施工的是西路的第四进院和第三进院。苏进很快把他带到了那里。
仿佛如投影上的某个片段在眼前化成了现实,施工到一半的场地出现了,脚手架仍然搭建着,修到一半的地方被用各种形式暂时保护了起来,留待以后继续。
许修复师停住了脚步,目光不断停留在某个地方,片刻后才移向他处。
过了好久,他缓缓点头,道:“果然……”
果然跟视频上展示的一样,果然,那五十个视频发布出来,是没有经过任何隐瞒与保留的!
“小苏同学……”许修复师才要说话,突然一转头,发现苏进不在身边了。
他疑惑地找了找,总算在一间大房子里发现了他的人影。
那是一个看上去跟古建筑完全不搭边的房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电脑与电子设备,还有一个不小的金属平台,现在上面正闪着光,显示出一个投影。许修复师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正是用来制作方案视频的那个投影!
苏进打开了投影,正凝视着它,一边看,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
许修复师快步走过去,问道:“你们的方案就是在这里做的?”
苏进抬起头来,面色如常地道:“对,就是用它来做的。”
许修复师试探着把手指掠过投影上方,投影下方的光源被干扰,像水一样发出波动,很快又恢复了原形。
他感叹道:“科技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他抬眼看向苏进,问道,“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想用全新的方式对婉容故居进行改建的吗?”
苏进抬起头,目光坚定,道:“也是一个方面。许大师,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在不断变化着的。科技在向前进步,人们的需求也跟以前不一样。你们文物协会,早就应该抬头去看看这个世界了!”
许修复师顿时一惊,侧头看他,问道:“你知道我打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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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冷了,感觉睡不起来了……
0360 难得
苏进当然知道。
许修复师的外表很明显,是长年累月在外面经受风吹雨淋才变成这样的,一个修复师,会变成这个样子,专精的内容多半都是古建筑、古遗迹等露天或者野外的项目。
而从他的气度以及外表的另一些特征可以看出来,这个人的实力不弱,段位不低。
这种段位的修复师,长相陌生,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除了文物协会,还会来自何方?
不过,以苏进对文物协会的了解,许修复师会亲自过来,也是蛮少见的事情……
苏进请他坐下,给他倒了茶。
许修复师注意到茶杯和茶叶的质量,也吃了一惊。听说这是屋主专门送给苏进让他招待客人的,他忍不住感叹道:“这位老先生对你可真是信任啊,这太难得了。”
他误以为纪老太太是男性,苏进也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笑着问道:“很难得?我以为屋主把房屋交给我们改建的时候,都是对我们抱着信任的。”
“大体上是这样没错。”许修复师道,“但是,人哪,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会抱着戒心,会信任到这种程度的真不多见。以前我们修宅子的时候,屋主经常都会用防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们,生怕我们在哪里偷工减料,或者把他的屋子给修坏了。”
苏进问道:“你们不会把施工方案给他看吧?”
许修复师的声音一顿,并不意外苏进会清楚这些内幕,他过了一会儿才感叹道:“的确不会,也不怪别人不信任我们。”
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们把这方案全部一一公布出去,连细节、材料也都包含在里面,就不怕别人学去了吗?”
苏进同样反问道:“为什么要怕别人学去了?”他换了个说法,问道,“别人真的学去了,不是好事吗?”
许修复师迟疑:“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苏进笑了:“为什么会饿死?现在全华夏,需要修复的古建筑有多少,古遗迹有多少?还有深埋在地下,随时可能被挖出来的文物,需要修复的又有多少?现在华夏缺的是可修复的文物吗?不,我们缺的是技术,是人才!在这种情况下,故步自封,只会让文物得不到保护,被时间破坏。到时候,那才真是后悔莫及的事情!”
许修复师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苏进喝了口水,摇了摇头道:“而且,做师父的,始终都比徒弟先行一步。如果走到一半就停下来,不再向前走了,当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徒弟超过。但实际上呢?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许修复师张开嘴想解释。一个新人可进步的空间,跟老人可不一样。
新人可以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只要他们愿意刻苦努力,不管有没有天赋,都能快速成长一段时间。而老人呢?现有的东西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他们想要进步,只能想方设法向前摸索。
而摸索的过程,比学习可慢多了,在这个过程里,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被超越?
这些话还没有说出来,又被许修复师咽了回去。
对老修复师的确是如此,而那些新修复师,学到这个地步之后,还不是一样要经历这个过程?而就像苏进所说的那样,做师父的,已经先行一步了。走得不够快,不够用心,或者天赋不够,被后来者追上,又有什么可说的?
再说了,就算被追上了,也缺不了自己的这碗饭吃。这世界上可修复的文物多着呢,即将被破坏、急等被修复的文物,可多着呢!
许修复师豁然开朗,整个表情都变得明亮起来了。
他把杯中残茶一饮而尽,站起来向苏进拱手躬身道:“多谢你!”
苏进连忙站起来回礼,道:“我也没说什么……”
许修复师笑道:“真心而言,越发难得。”
说着,他也没再跟苏进多说什么,拱手示意了一下,转身而去。
苏进莫明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重新投入手上的工作去了。
…………
突如其来的许修复师没给婉容故居的复工造成任何影响。
杜维打电话来的当天下午,文安组第一施工队再次开驻承恩公府,重新复工。
这天恰好是周六,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的成员也在课余回到了这里,加入了集体工作里。
按理来说,苏进只是天工社团的社长,管不着计算机社团那边。但这段时间,计算机社团一直配合这边的工作,不知不觉中,他们的社员也管苏进叫起了“老大”,更是模仿着天工社团的形式进行管理。
他们也恐吓自己的社员,期末考试为重,通不过考试的,就给我滚蛋。
于是,这两个社团的成员加入了期末大军的复习阵容,跟其他学生一样努力,竟然一点也没受社团活动的影响,让老师们大吃一惊——他们本来还打算抽空告诫他们一下的呢。
不过他们现在的复习进度很良好,所以周末还是过来了,说是要让自己放松一下。
按理说,加入改建的社团活动只可能比日常学习更紧张,他们还把这边当成放松的话,只可能说明他们对这次故居改建投入了多少热情了。
前期方案到现在已经彻底完成,计算机社团明明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了。但据郭天表示,他们有了一些新想法,还是想跟天工社团配合行动。苏进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那间花厅继续拨给计算机社团使用,那里仍然维持着一副科技感十足的模样。
婉容故居改建复工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微博上。
九张现场照片,有正在工作的施工队工人的,有之前被暂时保护的文物的,还有未来将要重点施工的角落的。
天工社团以前放的全部都是虚拟投影,这还是第一次有实景出场。真实的场景一下子就把看到这条微博的群众拉了进去,他们点开大图看了半天,开始给故居改建的微博加油喝彩。
“太棒了,就照这样修吧!”
“等到修好了,我要去看看最终的成果!”
“都没说了,大家88,我现在就去看!”
事实上,前几天微博论战正酣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出发,前往帽儿胡同婉容故居,想看看现场的实景。
但当时改建停工,国公府大门深锁,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也进不去。于是只能隔着围墙,想象了半天里面的场景,最后怏怏而归。
如今,国公府重新动工,这是不是代表,帝都群众们可以亲眼目睹现场的情景了?
立刻有一些行动力超强的,关了微博就冲去了帽儿胡同。
结果远在大门外,他们仍然被拦住了。
施工队开工,骆恒那边安排的保全队伍也上岗了。他们拦住了热情洋溢的围观群众,劝说他们不要进去。
施工场地非常混乱,工人和学生们全部都要戴着安全帽上岗。普通群众进去,万一磕着碰着哪里了怎么办?而且,施工非常紧张,如果要安排他们进去,势必会耽误工程,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开这个头。
保安人员都是经过培训的,态度很好,说得也很有道理,冲动的群众只能怏怏而归。
这一下午,骆恒下面的保安人员一共劝说了一百多名群众回去,半天都没有休息过,讲得那叫一个口干舌燥。
苏进一看这样不行,思索片刻之后,让方劲松发微博表示,感谢大家对这件事的关注,但由于施工的特殊情况,不方便接受参观。
不过,他们每隔两天,会在微博上通告一下故居改建当前的进度,让公众了解当前的情况。同时,也愿意接受公众的监督,让他们实际看看,这次改建,是不是真的照方案进行,是不是真的能达到如方案所说的成果!
一石惊起千层浪,这个举措不得不说,实在太大胆了。
做过大工程的人都知道,一个工程里,不是从头到尾一直都能在控制中的,避免不了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出现问题了能不能及时应对,应对的办法能不能让公众满意,这都是问题。
施工方所谓的接受公众监督,势必对自己拥有强大的自信。他们相信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问题,都能够解决——不仅能解决,还能让挑剔的群众满意,无话可说。
更别提,在这背后,还有更多的含义。有没有偷工减料、有没有以次充好、有没有贪污挪用……在无数道目光的监视下,施工方一点鬼也不能搞……也不会搞!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大胆的作法,以前从来没人敢这样做过。
一时间,行业内外,无数道目光聚集了过来。
展示方案,跟实际操作可是两回事。
毫无疑问,故居改建的施工方“直播”修复改建过程,能让他们看出更多东西。对于某些人来说,也相当于是……又得到了可以找出漏洞的机会。
0361 磨刀不误砍柴工
磨刀不误砍柴工,老话总是有道理的。
前半个月,承恩公府改建停工,天工社团的成员们也暂时停止了实际的修复工作。相应的,他们在吉光榜上的冲刺也暂时停了下来。
接下来,他们接受文物协会的考验,反复的、不断地学习苏进的那套方案。
文物协会问题问得好,他们跟着研究得也越来越深入。
这套方案本来就是徐英他们跟着苏进一起做出来的,接着在研究学习的过程中,他们对其的了解越来越深。
半个月后,他们基本上算是吃透了这份方案,对整个承恩公府当前状况、以及未来修复手法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然后,“理论学习”的成果直接体现出来了。
半个月后的这个周六,天工社团睽违已久地重新开始动工操作。
这一动手他们就发现,他们不仅没有手生,反而比原来感觉更顺畅了。
他们所修复的每一件文物,他们都能叫得出名字,知道它们出自哪里,与周围的其它景观以及文物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于是,他们每次动手之前,几乎都能做到心里有数,做到胸有成竹。这样一来,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这种感觉,他们还是第一次拥有!
事实上,这主要是因为,他们近来所修复的文物,本来就是这座古建筑的一部分。
在此之前,他们相当于是对古建筑的全局有了一个通盘的了解。在理解整体之后再去看局部,很多时候都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做很多事情其实都是这样,摸清背后的脉络,比只钻内部细节要有效得多。
这种感觉不仅只体现在他们的内心里,同样也体现在了吉光榜的数据上。
数据始终是最直接的,吉光榜上,天工社团的数据已经停了两个星期,今天一增长起来,同样是突飞猛进!
而由于社团成员所修文物等级的提高,分数增长的程度,比以前还要迅猛得多。
裘四段和韦四段本来就像是天工社团随行鉴定师了,这个周六再次加班,驻扎在了这里。张建国闲了两个星期,也乐呵呵地过来上班。
跟之前一样,天工社团的成员鉴定一件,修复一件,修复完再做成果鉴定……成绩极为喜人。
这一天时间,他们一共就拿了一千五百多分,其中的大头,还是下午拿到的,可见他们得分的速度不仅没有随着时间在减缓,反而在不断提升。
这一天是元月14日,在此之前,天工社团的分数是4357分,比本校文修专业高两百多分,但比江南大学的7848分和浙北大学的7152分低得多。
周六这1500分一拿,他们的分数直接变成了5921分,虽然离前两者还有一千多分的差距,但一千多分,对天工社团来说,不就是一天的事情吗?
文物修复爱好者里,有不少追着吉光榜在看的。
天工社团分数一动,他们顿时兴奋起来了。
前段时间古建筑改造的风波还没有停止,天工社团也算是出了次大名,微博上下都有不少人知道了,京师大学出了一个文物修复社团,说是社团,但比很多专业的文物修复组织厉害多了!
在现在这个时代,对文物以及文物修复有热情的年轻人还是不少的。文修专业抱团太紧,他们不得其门而入,天工社团无形中就成了他们的目标与偶像。
普通的学生社团,也能到达这个程度,他们要是努力的话,是不是也可以试试看?
于是,一批新的文物修复社团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突然间如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出现,开始试图学习相关的知识。
他们暂时只是凭着热情在钻研,还没有找到学习的办法,当然更接触不到文物,但光是看着微博上的这些内容,就足以让他们高兴了。
天工社团一次性拿到1500分,与前两位的距离大大缩短,最兴奋的就是这批人。
他们纷纷在微博上发表各种言论,下赌注打赌什么的,天工社团只需要再一天时间,也就是1月15号星期天这一天,就可以拿到足够的分数,超过浙北大学,跃升到吉光榜第二位了。
再多一次活动的话,江南大学也会被他们拿下。那时候,天工社团就是全国第一的文修组织,完败一切文修专业!
他们无比热切地关注着吉光榜,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果然,第二天上午一开始,天工社团的分数就开始变化了。
这一次的变化,比头一天更加剧烈!
“98分!三级文物!这是英雄泪!大英雄好威,又发力了!”
“152分,四级文物,还是我们贺大大比较牛逼!”
这时,不止是天榜群和地榜群,另外还有好些qq群和微信群都在直播吉光榜上的变化趋势。
现在,很多人都对这个榜单有了更深的了解,知道怎么关注新增加的分数,它是由谁获得的,修复的是什么文物,这次工作好在哪里,为什么可以拿到高分,或者不尽如人数……
无形中,这对那些关注榜单的门外汉来说,也是一次相关文物修复的洗礼。
关注着这些,他们认识了更多的文物,也知道该怎么判断文物修复的好坏,知道了很多相关的基本规则。
而与此同时,天工社团一些出名的学生也开始拥有了自己的粉丝。
微博论战时,天工社团各成员也赤膊上阵,用个人的身份去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他们的意见并不统一——当时苏进对他们的要求是:畅所欲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争取把对方给辩倒!
如果能驳倒苏进,让他接受自己的意见,苏进绝不会因此吝惜修改改建方案,同时还会在方案的署名位置,加上他们的名字——排位按意见的重要性来。
这个建议赢得了天工社团所有成员的激情。
于是,在那场论战里,他们不光是在维护己方的方案,也不时用审视的目光看待它,对它提出疑问,需要一个解答。有时候,在讨论中他们自己就得到了答案,于是把自己的问题给填上了。
这种质疑发生得比较早,没有文物协会的那么犀利而直接,相对来说比较缓和,也比较细节。而正是这种自我质疑与回答,让他们真正深入了论战,加深了对方案的了解。
可以说,没有前面的这些铺垫,以他们的能力,就算有苏进的方案在手,又有苏进在旁边的不时提点,他们也不足以回答文物协会那些高段修复师的提问。
而在这个不断提问与回答的混战之中,天工社团成员们表现出来的头脑、实力与坦诚吸引了一大批人。这些人关注了他们的微博,与他们一起疑问,一起思考。然后,这些关注者们变成了他们的粉丝。
天工社团成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吸引来的粉丝当然也完全不同。半个月下来,这些拥护者们言必称偶像,这时对着吉光榜,也不停地攀比着自己偶像的成绩。
而在这个过程里,天工社团里,段位最高、个人得分最多的那个人,却被人下意识地忽视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蒋志新。
论战一开始,蒋志新就化名“士斤”,出现在微博上,对着天工社团的方案提出质疑。
一篇又一篇长微博,一段又一段犀利的话,强大的实力与果断的言论首先为他赢来了一大批粉丝。
但时间并不长。
储晓方出现,暗示天工社团持身不正,八卦苏进跟柳萱的桃色绯闻,蒋志新忍无可忍,首先去嘲骂“猪队友”。
储晓方帮忙不成,反倒被骂得狗血淋头,非常愤怒。
于是,他用一贯的手段,去扒这个“士斤”的老底了。结果这一扒,他就乐了。
他说这个士斤是谁,原来就是他以前的师兄,一直以来的敌人,蒋志新啊!
储晓方向来敌视蒋志新,这时候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转移枪口,对着蒋志新开起了炮。
你蒋志新什么玩意儿?忘恩负义,白眼狼!
在石家十八年,石家可是把你捧在手心上的,要学什么学什么,要什么资源给什么资源。
结果呢?培养了十八年,你看见天工社团发展得好,就背叛师门逃跑了?
叛门不说,还公然违背石家的规矩,不愿意接受惩罚!
天工社团再牛逼,牛逼的也是他们。你蒋志新趋炎附势,不要脸!
蒋志新叛门这事,是没得可洗的。
石家再怎么不好,对他的关照和待遇从来都是比照核心弟子,从来都没亏待过他。
蒋志新离开石家,的确是从心而发,但在外人看来,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这件事一被揭露出来,很多士斤的粉丝不可置信,要求证实。
这件事真的很好证实,随便问问京师大学的学生就知道了。
蒋志新叛门的时候,多少人在旁边看着,多少人了解其中的前因后果?
现在嘲骂蒋志新的贴子,还挂在学校论坛上呢。在这件事上,就算再站在他这边的人,也只能叹一口气,说一声“不好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
于是,储晓方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蒋志新一下午掉了两万粉,最后留下来的,只剩下了一半。
人们对忠诚、背叛这种事情,始终是有一套自己的评价标准的。很多时候,这跟被背叛的是什么人,关系反倒不是太大了。
所以,论战到最后,天工社团其他成员的声望水涨船高,粉丝越来越多,蒋志新的光芒,却渐渐黯淡了下去。到最后,他的话再有道理、再有力量,转发数和评论数都只是寥寥。
而蒋志新本人,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回答文物协会的第一个问题的。以婉容故居改建官方微博的身份,回答得无懈可击、无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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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2 挺不错的
因为有了这一段前因,天工社团这两天在吉光榜上继续冲刺,蒋志新仍然是段位最高、表现最好的一个,但为他加油助威的声音,始终非常低弱,跟其他人、尤其是贺家,完全没办法比较。
蒋志新感受不到吗?
当然不可能。
直到现在,在工作之余,他仍然在关注微博上的战况,不时发布一条新微博。
但是,对于那些泼来的污水、有理或者无理谩骂,他的目光即便黯然,也总是平静而坚定的,具体到实际工作中,更是从不出错——一次也没有。
周日中午,蒋志新跟之前几次一样,独自一人捧着饭盒,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饭。
他的不远处就是徐英小组,徐英性格开朗,他们小组也总是最热闹的一个,吃个饭都嘻嘻哈哈,相互打趣开玩笑,不时有笑声传过来。
这种情况,苏进从来都不会管,外人当然更不会插手。就是有时候闹到贺家那边了,贺家也不瞪眼睛,只是平平静静地看过来,平平静静地说一声:“滚蛋。”徐英就吓得屁滚尿滚,立马滚粗了。
他小组的成员常常嘲笑他,说贺家就是徐英的天敌,猫对老鼠那种。但就算他们自己,面对贺家平静的目光,也一样只有屁滚尿滚的份。
贺家江湖人称“贺大大”,真不是白叫的。
中午是难得休息放松的时候,蒋志新从来都不会加入。他甚至也不跟一起叛门出来,那个姓廖的学生多说话,很有点独来独往,只顾手上工作的感觉。
今天却不一样了,蒋志新端着饭盒吃到一半,一双筷子突然从旁边插进来,从他碗里夹走了一块五花肉片。
蒋志新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茫然地抬起了头。
徐英笑嘻嘻地看着他,当着他的面,把那块肉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蒋志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吃饭。
徐英不满了,他筷子一伸,又抢走了一片肉。
这一次,蒋志新头也没抬。
徐英还想来第三次,突然听见蒋志新的话凉凉地飘了起来:“减肥不辛苦吗?”
徐英的筷子在蒋志新饭盒的上方僵住了。
他是易胖体质,减起来辛苦,长起来却容易得要命。
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千辛万苦减到现在,终于只算匀称“微胖”了,但要放开口子随便吃的话,分分钟就会再长回去。
徐英满怀怨气地瞪着蒋志新的后脑勺,半晌后不情不愿地收回了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他对着旁边就嚷起来了,叫道:“喂,你们就干看着嘛,兄弟有难,快来助阵啊!”
他组里另一人走过来,一伸筷子,夹走了他饭盒里的另一块肉片,应道:“来嘞,帮你吃是吧,不用谢了。”
“喂!”徐英愤怒了,把饭盒挪到另一边,结果又一双筷子伸过来,伴随着另一个一模一样语气的声音:“对,不用客气,要帮忙你说话!”
徐英召唤友军不成,反倒被坑了进去,只能瞪着眼睛跳到一边去了。
那两个人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对视一眼之后,看向蒋志新。
蒋志新正抬着头,看着他们笑闹,唇边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眼睛里闪着隐约的光芒。
这表情让那两个同学一起放松了下来,其中一人挠挠头,蹲下去道:“蒋师兄,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一下你……”
蒋志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挪出一个位置,问道:“什么问题?”
那个同学道:“就是在清除石质文物表面的青苔时……”
他问完了问题,有点挂心地看着蒋志新。蒋志新敛了笑容,表情却很认真,点头道:“嗯,这是新手一开始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是这样的……”
他一边吃饭,一边跟这个同学聊了起来。同来的另一个同学也蹲了下去,在旁边仔细地听着,不时插口问一句。蒋志新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听着他的问题,进行回答。
冬日微薄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虽然周围的树叶都已经落完,看上去格外凋敝苍凉,这一片区域却显得格外暖融融的。
徐英端着饭盒站在一边吃着,他眯眼看着这情景,嘿嘿笑了两声。
岳明走了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挺费心的啊。”
徐英压低声音,悄悄地道:“我以前可能是误会了,蒋学长这个人看上去意外的……挺不错的。”
岳明认可地点头,和徐英两个人肩并肩一边吃饭,一边看那边。
而在他们身后,苏进与骆恒一起看着这情景,一起微笑了起来。
骆恒感慨地道:“真是一群好孩子啊。”
苏进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
…………
天工社团内部的情况比预想中还要好。
在修复过程中,学生们得到的回馈各不一样。这不仅指他们在微博论战中得到的反响与粉丝数,指的也是他们加入天工社团之后的学习进度。
资质这个东西很难说的,有些人就是要比其他人更有天赋一些。
同样是手操,有些人上手两次,就能脱离软件熟练地练习了,但另一些人,对着软件做十次都做不到标准。
这种基础中的基础都能显示出差别来,后面当然更是如此。
每个学生都不一样,性格不同,能力不同,兴趣的倾向也不同。
还好上次招收的一共只有四十个人,苏进又在一开始就强调了团队合作,不管能力怎么样,团队精神都是有的。
他们进入天工社团,很清楚自己当前的定位,主要还是跟着先进来的前辈,认真学习,配合他们的工作。
徐英等人也很大方,就像苏进最早教导他们时一样,他们对学到的东西也毫不吝惜,尽可能地客观地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教给他们。
对于这点,最不起眼的魏庆说得最明白:“跟老大比,我们会的只是些渣渣。一点小渣渣,有什么好藏着挟着的?”
于是,天工社团里虽然全是一票新手,还是天之骄子的学生,但气氛之和平、学习精神之旺盛,远超普通的学生社团。
在这种情况下,在无数新生粉丝的瞩目下,天工社团于周日这天,再次一共拿到1893分,总分达到了7814分!
这时候,他们已经一举超过了浙北大学文修专业,离江南大学文修专业当前的8052分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按照他们之前的进度,这一步,真是迈迈步就会超过去。
这个速度,在吉光榜成立以来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天工社团自己的成员都表现得很淡定,好像把这件事情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这段时间,苏进甚至都没有提到过吉光榜的事情,学生们也跟着慢慢平静了下来,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工作中。
他们甚至有了一种感觉,以他们现在的档次,跟吉光榜较量,是不是有点丢份?
他们很平静,粉丝们可不会是这种表现啊。
他们激动极了!
一天的一千五百分不算不什么,又一天的一千九百分,说明这就是天工社团现在的实力、是他们的稳定水平!
这是不是说明,天工社团虽然只是个学生社团,实力却已经超过了同龄人,达到了更高的层次与水平?
现在天工社团全国排名第二,已经是四星组织了,可以修复五级以上文物。
所有人都期待着他们,彻底迈出最后一步,荣登全国榜首!
结果没想到,只差临门一脚,天工社团却又再次停了下来。
一到周一,他们再次停止活动,回到了学校。
江南大学文修专业本行就是做这个的,不会因为开始上课了就停止。他们的分数一直在缓慢增长,每天几十分,一百分。
天工社团离他们只有两百分不到的距离,眼看着分分钟都能超过,结果他们就这样停住,粉丝们心急如焚,却只能看着江南大学一步步再次把距离拉开。事实上,浙北大学也还在努力,只是已经拉开的距离,不是那么容易重新被拉回去而已。
天工社团在干什么?就差这么一点了,怎么不赶紧超过去,还在等什么呢?
粉丝们在微博等各个地方嚷嚷,有人抱怨说:“妈的,好难受啊!这感觉就像一个喷嚏到鼻子跟前了,硬是打不出去,憋死我了!”
这句话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大家都纷纷表示,的确就是这种感觉。
他们开始呼唤天工社团,赶紧再努力一把,把这个悬而未决地桂冠拿到手!
渐渐的,这样的声音在微博上聚集了起来,越来越大。
没过多久,“天工社团夺冠”的话题就挂到了右边的热点话题榜里,同时,“天工社团”“吉光榜”双双同时上了热搜榜——愿意去吉光榜网站查询的人始终都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在微博上看看消息,也好看看别人在说什么。
但不管他们怎么难受,怎么呼唤,这仅剩的两百分,一直就动也不动,眼看着拉成了三百分、四百分。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打电话过去了京师大学,或者跟其他学校的学生抱怨。
结果一个现实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让大家都非常无语。
天工社团的学生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把这最后一步冲刺过去?
天工社团的学生很无辜地表示——期末考试了啊!
是的,京师大学统一的期末考试时间从17号开始,将会根据各系各专业的不同,持续三到四天,然后出成绩放假。
要期末考试,当然不能社团活动了。
这个事实一被披露出来,所有粉丝都无语了。
对于学生来说,期末考试当然是头等大事。但江南大学文修专业的分数怎么一直在变呢?
那是当然的,文修专业毕竟是文修专业。文物修复是他们学习的一部分,也是他们考试的内容之一。也就是说,他们一边考试,也是可以一边冲刺吉光榜的,这就比天工社团有优势多了。
而这个消息也再次把这个事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天工社团,只不过是一个业余的学生社团而已!
0363 雪中谈话
这几天,帝都下起了雪。
大雪纷飞,把大部分景物都笼上了一层雪白,整个世界像是换了模样。
苏进从教学楼出来,一边走,一边在跟旁边的同学说话。
现在在京师大学暗地里的“风云榜”里,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蒋志新从校园男神榜里掉了下来,几乎无人问津了。虽然这对他来说,似乎一点影响也没有。他以前是什么样的,现在还是什么样,只是学习的地方换了一个,泡的图书馆也换了一个而已。
取而代之的,则是苏进。
以前蒋志新排在这个榜单的第四位,算是“四大”里最末的一个。现在苏进挤了进去,还把以前排在蒋志新前面的另外两个人挤了下去,排到了第二位。
现在在他前面的,仅仅只有一个贺家,这主要是因为贺家有原先的基本盘,同时又是天工社团的成员,有了两边的双项加成。
柳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事情当然也在她的关注范围内。
她发现之后,立刻说说笑笑地告诉了苏进,苏进听了,也只是一笑。
不过,这样的评选现在产生了很难说是好还是坏的效果。
苏进比以前更受关注了,相应的,周围同学的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好,有时候甚至有了一些尊敬的感觉。
今天期末考试第三天,苏进他们专业这学期的考试到这里已经全部结束了。
走出考场的时候,同学们主动跟他对着答案,苏进很和气地一一回答。刚才那一场大部分题目都是论述题,需要从各个方面进行全方位的阐述。
苏进正跟同学们讨论着其中一题,一开始,还只是交流,没过多久,走在他前前后后的学生全部聚拢了过来,聚精会神地听他一个人讲。
等到苏进讲得告一段落,旁边已经聚起十多个人了。他声音刚停,一个女生就夸张地叫起来了:“完蛋了,苏进说的四点,我只写了两点,第二点还没写完。要扣大分了!”
她同行的另一个女生摇摇头,看了苏进一眼,道:“不会的,我觉得老师也讲不了这么全面。”
旁边另一个男生若有所思,推了推眼镜,又问道:“那后面那题呢?关于……你是怎么想的?”他问完后,其余同学又看了过来,显然也都想听听苏进的意见。
苏进正要说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正要接通,想了一想,又道:“刚才我说的,其实也是一种思考方法。后面那道题跟这道有些类似,大家可以试着用同样的角度,拆分去解……”
说完,他抱歉地一笑,走到旁边,接起了电话,然后一边小声跟对面的人说话,一边走了。
同学们停在他背后,仍然在小声讨论着,过了一会儿,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向周围同学点点头,快步离开了。看他前往的方向,正是学校的图书馆。
其余学生明显留意到了,但没一个人露出异样的表情。
天工社团以外,还有很多人,在以着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苏进正站在台阶上方。他走到台阶下面,拿起手机一看,顿时意外地笑了。
他迅速接起电话,笑道:“怎么你有空打过来了?”
谈修之在电话对面轻轻笑了一声:“前段时间的确比较忙。喏,迟来的新年快乐还有生日快乐,拿去吧。”
苏进笑了,他半开玩笑地道:“口头上祝福就可以了吗?我以为生日应该有礼物的。“
谈修之说:“当然有。你等着。”
片刻后,苏进的手机响起了一条短信的提示音,谈修之让苏进去看,苏进拿开手机,低头一看,顿时惊呆了。
短信提示,他的银行帐户里刚刚被转进来了一大笔钱,一共有2576万!
苏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数了数后面的零,又呆了一会儿才对电话对面说:“你这也真是……这样不行啊,小谈同志。”
小谈同志哈哈大笑了起来,苏进敏锐地听见他背后有一些嘈杂的声音,还有几声枪响。
他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回事?你那边有危险?”
谈修之不以为意地道:“没事,在安全的地方。跟你开玩笑的,刚才那不是生日礼物,礼物回去再给你吧。这是你那套古墨和那对瓷碗拍卖出来的收入,小徐跟我说了一声,我来转给你。”
苏进这才想起来这回事。
小徐就是徐方巧了,过年前一个多月的时候,徐方巧曾经跟他说过新年这场拍卖会。后来过年前,她打电话给苏进,再次跟他确认拍卖会的事情。
当时苏进正在全力准备京师大学的新年晚会,实在抽不出空来,只能遗憾地婉拒了。
之前他跟九鼎拍卖行签了委托拍卖协议的,虽然他不能亲自上阵,古墨和瓷碗还是顺利上了会,拍出的价格倒是比苏进想象的还要高。
谈修之道:“古墨运气不错,正好有两个专门玩这个的过来了,两个斗了一会儿气,最终价格是一千八百万。瓷器的收藏者本来就比较多,是一千万成交的。提取之前说好的8%佣金,最后就是这个数。”
钱这个东西对苏进的意义不是很大,他深吸一口气,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问道:“之前我跟徐姐说了,装修那边的费用……”
谈修之不以为意地道:“嗯,这个小徐也跟我说了。这个费用我们这边支出,就当是技术咨询费了。回头技术转让协议,我再让小徐具体跟你谈。”
苏进抓着电话,跟谈修之边走边说。好几千万的大事,两个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确定了,幸好这时候旁边没人,要是听见了,还不知道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事实上,虽然最近文物拍卖交易的走势一直在节节拔高,但像古墨以及瓷碗这么巨额的交易,在拍卖会上也是很少出现的。这次九鼎拍卖行的新年拍卖会,这两件文物被当成第一与第二阶段的压轴品出现,经过拍卖会的巧妙安排后,赢得了非常好的反响。
好的拍品,拍出高昂的价格,这好处不仅只是针对货主的,对拍卖行也大有好处。
这代表,你的拍卖行有很好的货源和渠道,这势必会将你引入更高的层次里。
当然,九鼎拍卖行与修古拍卖会经过谈修之多年经营,在业内本来就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但这种事情就像逆水行舟,不断巩固提升,总是有好处的。
正是因为这样,拍卖会后,徐方巧才会打电话给身为老板的谈修之,谈修之才会亲自打电话给苏进,转帐给他。
更别提,到现在为止,徐方巧也好,乐新征也好,萧远行也好,凡是跟苏进打过交道的,莫不对他交口称赞,让谈修之一定要好好把握,搞好跟他的关系。
先不说谈修之本来就跟苏进交好,很看重他了,听见左膀右臂这么众口一辞的称赞,势必也会重视起来。
不过,电话里,他完全没提这些事情,只是跟苏进大致介绍了一下拍卖会当天的情况。
他一直在外地,拍卖会时也没能赶回来,当然没能看见现场。
但他作为拍卖行的老板,对全局的总览远远超过徐方巧和萧远行等所有人。他以拍卖会为切入点,给苏进简单介绍了一下当前私人拍卖与收藏方面的情况,这正是苏进急需要知道的。
他越走越慢,最后在路边的一个木头长凳上坐了下来,凝神听着。
片刻后,他舒了口气,问道:“也就是说,私人博物馆这边,当前的需求非常大?”
谈修之道:“没错,所以你跟小徐做的那个东西非常重要。如果做得好,我们可以把它打包下来,到时候,收入还在其次……”
苏进敏锐地道:“更重要的是,以此为契机,更深地进入私人收藏家的圈子。”
谈修之并不意外他能想到这个,点头道:“对,这样做,也能更好地把握文物外流的动向……”
说到这一点,他语声一顿,苏进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文物外流,始终都是文物工作者最为痛心的事情之一。
按理来说,交易的范围越大,对谈修之这样的人来说越是好事。但是想到他自身的背景,他对这方面的犹疑又是可以理解的了。
苏进安静了一会儿,抬起眼睛,看向不远处成行的青青松柏,在积雪之下,它显得格外青翠与挺拔。
隔着电话,他轻轻吐了口气,坚定地道:“没错,这一点,是必须要抓在手上的!”
电话对面也沉默了片刻,突然,谈修之轻轻笑了两声,道:“那就要……请你多帮忙了。”
苏进认真地道:“不,是多合作。”
谈修之笑得更加愉悦,他重重“嗯”了一声,说:“嗯,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苏进轻声说道。
虽然是木凳,但雪天毕竟寒凉。凉意浸入厚厚的裤子,渗入皮肤。苏进站起来,跺了跺脚,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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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4 好耶!
苏进跟谈修之的这个电话打了很久,直到手机发热才停下来。
谈修之比他先进入这一行,站的角度也跟他不一样。对于另一个苏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真正深入的圈子,他了解得非常清楚,那是长期有意观察得来的结果。而现在,他对苏进并没有什么保留,虽然只是简单地介绍,但每句话都能切中要害,正是苏进最想知道的地方。
这是私人收藏与拍卖的方面,这个圈子龙蛇混杂,搅合了很多事情在里面,非常复杂。
而在另一方面,谈修之了解得也很深——正是苏进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苏进想以一己之力,引发整个社会的争论与关注,推进文物相关法案的建立。谈修之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只凭看见的那些东西,以及对苏进这个人的了解,一眼就看出了他真正的目的——事实上,这才是他今天远隔千万里,给苏进打电话的真正原因。
社会性关注只是手段,苏进真正的目的还在上层。
文物保护这个东西,提高人民的意识与了解是一方面,相关机构与法案的建立也是重中之重。
苏进现在靠正在做的事情,以及周泽杜维等人对他的态度,能推断一些东西,但总不如谈修之本来就在那个阶层,本来就知道。
相当这方面的内容,他虽然不在本地,但知道得比苏进还多。
他大概跟苏进介绍了一下当前的情况,上面的人是怎么想的。苏进一边听,一边在心里与自己的推断相映证,对当前的情势更加清晰了。
一开始,主要都是谈修之在说,渐渐的,苏进也开始问问题了。
他问得不算太多,但每一个问题都极为关键,正好逼中了谈修之没有想到,或者是更加深入的范围。
不知不觉中,谈修之越说越深,有些时候,他甚至还被苏进点中了关窍,意识到了一些以前没有想到的问题。
两人越聊越是起劲,对面一直有零星的枪声,突然间,苏进听见对面的枪声密集起来了,还混合着或远或近的几声大声呼喝。
苏进警惕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有危险吗?”
对面的声音变小了,可能是谈修之捂住了话筒。片刻后,他匆匆对苏进道:“有点事情,先讲到这里吧。”
信号似乎变差了,他的声音或远或近,变得有些模糊。他匆匆对苏进道:“我大概过年的时候回去,你那边好好干,回头……”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声音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也听不清了。然后,电话被挂断,只能听见忙音。
苏进握紧发烫的手机,心里微微有些担忧。
谈修之究竟是在做什么?有危险吗?
想了一会儿,他苦笑一声,抬起头,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掌控着局面,甚至连文安组和文物协会都在按照他的心意行动。但事实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是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的啊……
希望你平安无事。
苏进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刚要把手机放回去,电话又再次响了起来。
是骆恒的电话,他开口就在抱怨:“你刚才在给谁打呢,占了那么久的线!”
苏进有些意外,他的手机设置的是通话过程中,来电会被提醒。但刚才他一直跟谈修之说话,从来没听见有电话进来。
他顿了一顿,骆恒不怀好意地道:“跟哪个妹子聊天聊得这么浑然忘我?”
苏进心里微微的担忧被他的话冲淡了,失笑道:“什么妹子,我是那样的人吗?”
骆恒的声音也是一顿,顿时有点沮丧:“妈的我还真没话可说。柳萱那种美女摆在面前,都一点也不动心,还有谁能勾搭上你?”
苏进半开玩笑地道:“当然是有的啊。”
“啊?”骆恒兴奋地道,“谁谁谁,我认识吗?”
苏进道:“你当然认识。我心里在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
骆恒还真的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思考苏进身边有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但想来想去,感觉大家都一样,并没有谁被他特殊看待。
最后他换了一个角度,突然间恍然大悟:“你玩我呢是吧!你心里只有文物!”
苏进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当然,那才是我一心所钟的美人啊。”
“呸呸呸!”骆恒用力呸他。刚见面时,他一脸疏懒,不爱搭理人,结果熟了之后,苏进发现他很能开得起玩笑,还有些话唠。
两人说笑了两句,骆恒迅速道出了来意。他兴奋地道:“你听说了吗?上面已经开始组织队伍,准备拟定文物保护方面的法案了!”
“真的吗!”听见这个消息,苏进非常难得的发出了激动的声音,让骆恒也跟着兴奋了起来。
他果断地道:“当然是真的!上面已经下了命令了,要尽快把这件事情抓起来。听说主事的已经确定了,现在马上要做的是各方联系人,把委员会组织起来。”
骆恒声音一顿,略带得意地炫耀道,“我也是才知道的,马上就过来跟你说了!”
“太好了!”苏进难掩激动。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背后操控一切,借着婉容故居改建的风波把事情搞得这么大,所为的,不过就是这个。
不久前杜维通知他复工的时候,苏进还专门提醒了他这方面的事。
刚才跟谈修之打电话,谈同志表示,这一系列的事情的确已经惊动了一些关键人物,上面很可能要下决心抓一抓了。不过就连谈修之自己,恐怕也没想到,这个事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当然,回得越快,表示“关键人物”对这件事越重视,这对苏进来说,真是他期盼已久的好消息——最好的消息了。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道:“现在才开始组织委员会,到正式拟定法案,到最终确定实施,还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不过已经开始了,总之还是好事。”
他的冷静影响了骆恒,他挠了挠头,道:“对,至少也得要个小半年,说不定更久。”谈到正事,他的态度稳重多了,“组织委员会就有点麻烦。文物协会那边要加入多少人?少了他们会闹意见,多了又怕他们搞事……麻烦得很。不过我听说,上面已经下了决心,要好好抓一抓这个事,文物协会那边嘛……哼哼。”
骆恒哼了两声,虽然他嘴里说有点麻烦,但似乎并不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苏进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心里其实也是认同的。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文物协会毕竟只是民间组织,以前能让他们起势,是因为用得上。现在上面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文物协会也只能乖乖地低头。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文物协会那些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们才是这一行的资深从业人员。文物修复,科学完善的系统的确很重要,但经验也是从来都不可或缺的。
如果只是外行人操作,单凭想象或者推断,法案落不了地实施不了,建立起来了又有什么用?
更别提,文安组这边根本就还没有建立起科学完善的系统——离那还远着呢!
苏进正在考虑这些事情,又听见骆恒在电话那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们老板正在向上面争取,让你也加入委员会,至少当个顾问。现在正在努力,还没回应,我先跟你说一声……”
骆恒的老板就是周景泽了,以周景泽的身份和力量,还要“向上面争取”,可见国家对这次委员会以及法案的重视。
这种事情,当然是越重视越好,苏进笑了一笑,道:“嗯,我知道了,谢谢你,也帮我谢谢你们老板吧。”
“靠!”苏进明明在道谢,骆恒却不满起来了,“跟你聊天真是太没劲了,什么事情都那么淡定,一点意思也没有。宠辱不惊很烦的好不好?”
苏进笑了,安抚道:“好好好,等事情确定了,我请你吃饭。”
骆恒道:“这还差不多……要吃大餐!”
“好好好大餐。”
“要纪奶奶和盛爷爷做的!”
苏进无奈道:“这个就不敢保证了,至少也要看看他们的意思吧……”
“哼,你开口,我不信他们会不答应!”
“好吧,如果他们精神不错,我就去帮你说,行了吧。”
骆恒总算满意了,终于挂上了电话。
苏进一看,两个电话打下来,电量已经只剩20%不到了。他握紧烫到不行的手机,深吸了口气。
然后,京师大学的学生非常难得的,看见向来稳重的苏进站在雪地里,用力挥了挥拳头,叫道:“好耶!”接着小跑着离开了。
0365 第一
元月20号开始,天工社团所有成员全部考试完毕。
22号,学校将要出成绩以及放假,学生们就要回家过年了。
过年对华夏的各个家庭来说,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天工社团的成员们也是如此。
所以寒假期间,天工社团的社团活动势必将要暂停。
婉容故居改建尚未完成——离完成还早,施工队的工人们也要回家过年,所以,改建将要再次停工,修复到一半的地方全部都要保护起来,留待年后再继续。
不过这个时间段也是刚刚好。这么一段时间下来,苏进原先方案里的第一阶段工作也终于将告一段落。接下来要进行的是下一期改建。
下一期改建需要涉及到很多材料的调配,其中包括大量原址原材,这个的调集需要一段时间,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搞定,年后等所有人和物资全部到位,一气儿再进行下去。
所以,期末考试完毕,苏进也没有休息。
他用两天的时间,拟定了停工期间的方案,以及下一阶段方案的细则。
虽然之前的方案已经搞得很详细了,但实际施工中还会涉及到很多细节,需要在施工前把它们补充进去。
同时,利用这两天时间,天工社团终于完成了众所瞩目的事情——
他们终于迈出了最后一步,新增分数1258分,以9072分的成绩,超过了江南大学文修专业,在吉光榜上排名第一位,成为了全国第一的文修组织!
一个学生社团,9月31号才正式成立,到现在也不过四个月不到的时间。
他们从零开始,以闪电般的速度,一天之内从地榜直升天榜,又在如今,一举超过了连续五年位列第一的江南大学,完成了有史以来从未有人完成过的创举。
最关键的是,他们超过的这一刻,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包括江南大学文修专业的学生,包括围观的吃瓜群众——心里都非常平静。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像是悬在头顶上的另一只鞋子,现在终于掉下来了一样。不会让人吃惊,只会让人觉得“终于来了。”
一个学生社团,既然做到了这样的事情,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如今,吉光团队榜上,天工社团排名第一。吉光个人榜上,天工社团也占据了一到六位,把原先排名第一的千秋雪和紫气东来挤到后面去了。
是的,六个人。
除了天工社团最早加入的五个人以外,这第六个人,正是蒋志新。
他原先一直排在吉光个人榜十名左右的位置,退出文修专业,加入天工社团之后,之前的分数全部被清除了,又要从头开始。
结果他跟天工社团一样,从零开始,又在短短的几天内爬到了前面,排在了第六位。
这简直不可思议的事情,它充分证明了蒋志新的实力,更证明了天工社团的实力。
于是奇异的状况发生了。
之前一直有人怒骂蒋志新,他的每一条微博下面,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内容,不是谩骂,就是讽刺。
像天工社团这样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突然强力崛起的社团,让所有人全部都喜欢以及佩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总会有羡慕嫉妒恨的黑子存在。
而前一段时间,蒋志新仿佛是黑子们发现的突破口,他们把所有针对天工社团而来的负面情绪,全部集中在了蒋志新一个人的身上。
那段时间,蒋志新几乎是半个身体都浸泡在黑水里,能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坚持工作,保持稳定的步伐,这正是徐英佩服他的最主要的原因。
结果现在,天工社团超越江南大学文修专业,蒋志新跃升个人榜第六位的事实一被爆出来,他微博下面的黑子突然少了不少!就算是还有骂的,语气和态度也比以前缓和多了,顶多就只是微微的嘲讽一下。
这一方面是因为人这种生物,多少都会有些慕强心理,蒋志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这么好的心态,不断努力,的确还是挺让人佩服的。另一方面,黑子们因为这个,内心深处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想法——天工社团强成这样,换了我,会不会做跟蒋志新一样的选择?
事实上,这些黑子里,有不少人的皮下都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现在的学生。
他们以前有多崇拜蒋志新,后来就有多怨恨他。
储晓方被拘留,蒋志新叛门,文修专业的精气神也像是被摧毁了一样,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进行发泄。
但现在,蒋志新证明了他选择的正确性,这些学生们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想:我是不是也该追随蒋……师兄的脚步,改换门庭了?
天工社团爬升到吉光榜第一位这件事,在半天之后引来了强烈的反响。
当天下午,再次有雪片一般的入社申请书递到了天工社团,强烈要求加入社团。
这样的申请书在上次招收成员之后仍然会不时递过来,但像今天这样大面积递交的,还是第一次——方劲松负责整理,最后一张张的申请书装满了两个大箱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跟上次不一样,几乎所有的申请书都填写的非常认真,充分展现了申请者们的诚意。
同时,秦助理也亲自打电话给苏进,跟他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上次作为补偿,苏进要求的漆树林,他在那之后提交了正式申请,现在流程走完,正式批复下来了。它位于学校南边农学院附近,一共有三亩,不算很大,但对苏进来说已经够用了。
不过地是批下来了,漆树树种苏进托给了徐方巧,她还在联系中,估计要等到年后才能正式开始种。
第二件事是天工社团的活动室。
天工社团刚刚建立的时候,他们受到文修专业的打压,没有合适的活动室可以分配给他们。
现在他们位列吉光榜第一位,给京师大学大大地涨了脸,学校当然要重新考虑。
秦助理特意选了一个地段好、地方大、交通方便的活动室,主动表示可以提供给他们。
苏进思考片刻之后,还是拒绝了。
他向秦助理表示,这不是因为他对学校有怨言什么的,只是现在社团的主要活动地点还是在南锣鼓巷,一段时间内可能都不会挪地方。直接使用那边的工作室,当然更方便。要搬回学校,根本就是本末倒置了。
他说的是实话,学校有学校的考量,他不会追问为什么当时没有,现在又有了。但事实摆在面前,他并不打算更改。
秦助理为人很干脆,听完他的解释,也不多劝,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们安心学习,期待你们更好的成绩”就把电话挂了。
苏进倒是很喜欢她这个作风,一抬头,看见徐英守在他面前,难得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是秦小姐的电话吗?”秦小姐三个字才出口,他的脸就红成了一片。苏进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总之,最近一切都非常顺利。
苏进按照学校正常的放假时间,也给天工社团放了假。学生们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们跟苏进表示,就算是放假,他们也不会放下“修行”,还是会好好努力的。
是的,他们就是用的“修行”这两个字,一听就知道是被徐英带的。
学生们离开,苏进又观察了一下当前网上的情况。
婉容故居改建复工,每天发图片以及资料,向围观群众通报当前改建情况。
文物协会没再发声,就此沉默了下去。
委员会的事情当然不会在微博上呈现,婉容故居又顺利复工,所以,前一段时间轰轰烈烈的活动暂时变得平静了下来,群众们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关注其他的事情去了。
不过仍然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每天定时看他们微博的图片资料,在下面留言评论,但大部分人发现没了八卦,热情渐渐消失了。
苏进自己注册的那个叫“八刀”的微博不知道怎么被人发现了,确认了身份。虽然他基本上没发过微博,但粉丝数却越来越多。
这还是因为之前论战的事情,当时苏进被称为“文修男神”,这个称号虽然没叫多久,但实实在在地给他聚集起了一批粉丝。苏进选择了一些人点进去看了一眼,不少是冲着“男神”这个称号来的女生,但也真有不少是的确对文物修复很感兴趣的。
苏进想了想,跟柳萱打了声招呼,把之前发在学校网站的科普小文章搬了一篇过来,第一篇就是关于汉代古琴的。
柳萱在电话里问道:“怎么,你想好好经营一下这个微博?”
苏进应了一声,道:“对,难得有人关注,好好经营一下,加深一下他们对文物和文物修复的兴趣,也挺好的。”
柳萱轻轻吐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叹息,她道:“果然,我就猜到了,你不是平白无故对有粉丝这种事情感兴趣的。”
苏进笑了起来:“有人喜欢我,当然是很好的事,我也很高兴。”
柳萱问道:“但相比起你要做的事情来,又不是那么重要了,对吧?”
她仿佛意有所指, 苏进也不知道听出来了没有,笑而不语。
柳萱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问道:“说起来,你过年的时候打算怎么办?”
苏进是个孤儿,从福利院出来上学,如今更已经成年,福利院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义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是他没有家了。
一个没有家的人,过年时要怎么办?柳萱简直想想就为他揪心。
苏进很随意地道:“寒假这么好的机会,我正好要去各个地方走走看看。”
柳萱似乎翻了个白眼,很是笃定地问道:“去看看别处的文物?”
“对!”苏进回答得非常干脆,柳萱又吐了口气,道,“那就提前祝你新春快乐,一路顺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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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6 来!
放下电话,苏进看向窗外还没彻底融化的积雪,眼中微微有些怅惘。
柳萱不说还好,她这一说,也勾起了他心里的一些情绪。
在上个世界,他也是福利院出身的孤儿,他还没毕业时,福利院就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解散了。之后苏进一头扎根在文物修复里,一直没有结婚,甚至连恋爱也没怎么谈过。大部分时候,他的心里都非常充实,一点也没觉得寂寞。
但他毕竟也是人,是人就有心,有心会去感受到一些异样的情绪。
通常都是在过年、中秋这样无数人团聚的日子,他孤身一人守在文物旁边,看见周围来来往往的欢笑,偶尔,也会有一丝寂寞袭上他的心头。他偶尔也会想,是不是应该去找个人,相伴着一起过过日子。
但后来,陪在他身边的,始终只有文物,但好在……一直也有文物。
结果到了这个世界,他仍然是孤儿,仍然没有真正的家人……他并不是在遗憾什么,只是到了这样的时节,心里微微有些不一样的波澜而已……
但很快,他这种些微的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个座机号,号码很陌生,但前面的区号却让苏进心中一动,迅速接了起来。
果然,传来是一个熟悉的女声,电话一接通,舒倩没有寒暄,干脆利落地问道:“过年有事情吗?马王堆开墓,你来吗?”
一听这话,苏进整个眼睛都亮了,他毫不犹豫地说:“来!”
…………
之前苏进跟柳萱说的是真话,他的确是打算趁寒假期间,到各地去走走看看的。
他刚到这里来那一天,接受原身的记忆时,“看见”了很多画面,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跟以前那个的巨大的不同。
但那只是模糊的记忆而已,很不清晰,所以他打算趁有时间的时候,去亲眼看一看,留个记忆,也算是留个……念想吧。
他到这个世界来,是带着目的的。那么,他至少要在此之前,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确认一下。
结果舒倩这个电话,把他的计划全部都打乱了,但却是他期待的那一种。
马王堆汉墓,华夏考古史上的辉煌之一,中间曾经产生了种种奇妙的景象,到之后也难以解释。
如今,他能有一个机会,亲眼见证这件事情,他怎么会错过?
舒倩那边说得很简单,让他放假了尽快过来,苏进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异样,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马上就动身。
这时,由于春运车票的问题,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还没有全部离开。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对苏进的的尊敬,已经快变成崇敬了。所以每个人在离开之前,都会来跟苏进打声招呼,跟他讲讲自己寒假的计划。如果能得到他只言片语的补充,那就是最大的意外之喜。
苏进现在正在南锣鼓巷的工作室里收拾东西,方劲松来了。他的脸上似乎有些迟疑,一看见苏进的动作,意外地问道:“老大,您这是……”
苏进抬头一看,道:“劲松啊。”他拍拍手上的背包,心里想着还有什么东西漏掉的,嘴上轻松地说,“刚才舒姐打电话给我,说马王堆过年的时候会第一次开墓,问我要不要去,我打算过去一趟。”
跟苏进先前一样,方劲松的眼睛也亮了,立刻问道:“我可以一起去吗?”
苏进有些意外,他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你不回家?”
他知道一点方劲松家里的情况。他父母双全,感情非常好,对他也很好。当初方劲松左手的手指断了,父母奔走了很久,找了很多医生,想看看能不能断肢重植。后来虽然没能成功,但对他更好了。
进入京师大学之前,知道方劲松想进文修专业,他父母也到处托关系想办法,最后实在不行才终于放弃。
因此,方劲松对父母的感情非常深,嘴上没说,但提到时,就会表露出来。苏进以为照他这样的情况,过年是一定会回家的,结果现在说要跟他一起去长沙?
方劲松点头道:“嗯,我已经跟家里商量过了。之前您说想去各个地方看看文物,我过来是想问问看能不能带上我的,现在要去马王堆……”他声音里些微的犹豫消失,变得果断而坚定,“能带上我吗,我想去!”
方劲松一向沉默隐忍,很少会像徐英那样直接要求什么事情。不过他心思缜密,做事细致,苏进常常会把一些日常的琐碎事情交给他去做,帮了他很多忙。
他难得这样坚定地要求,苏进当然不会拒绝,他爽快地点头道:“行啊,想去就去吧。不过那边催得比较急,好像有点事情,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今天出发。”
方劲松做了决定,也很干脆,他点点头,转身就出去了。
他刚刚离开,蒋志新就走了进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方劲松的背影,显然听见了他们刚才的对话。
苏进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要一起去吗?”
蒋志新真的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很想去,但这次不行。”
“哦?”苏进把最后一件东西塞进背包,把它放到一边 ,跟蒋志新相对着坐了下来。他问道,“你要上哪里去?已经不能回石家了吧?”
蒋志新笑了笑,道:“是不能回,但我另外还是有家的。”
蒋志新也是父母双全,只是很小就被送到了石家当学徒而已。当了石家的学徒,形同半子。石家管得非常严,以往过年的时候,蒋志新就不是每年都能回家过年,但春节期间,石家还是会给一两天时间,让学徒回去团聚一趟。
蒋志新的父母是老派人,很注重师徒之分,也很感激石家。以往他每年回家的时候,父母都会嘱咐他,让他好好在石家学习,好好孝敬师父。
而现在,他却叛门离开了……
蒋志新并没有说得很详细,但苏进结合对石家的了解,迅速推出了前因后果。
他略带同情地道:“你这次回去,是想征求父母的谅解?不是很容易吧?”
蒋志新笑了笑,一直压抑着什么的表情略略显得明亮了一些。他道:“再怎么样,也是爸爸妈妈,只要我好好说,他们一定会明白我的想法的。”
苏进凝视着他,突然问道:“你家里就你一个孩子?”
蒋志新不明所以地看他:“我还有一个弟弟,跟我关系很好。”
“哦……”苏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道,“加油吧,他们一定会明白的。”
“嗯!”蒋志新站了起来。他已经收拾好了,今天就要出发,只是在出发前,过来跟苏进打声招呼而已。
他走出工作室,到了外面的院子里,抬头看向婉容故居的方向。
雪已经全化,但到处还显得有些湿漉漉的。这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株梅花,之前被雪压着,仍然显出傲然凌霜的模样。现在雪已全花,花瓣和枝干都湿着,越发显得鲜艳和骄傲。
蒋志新压低目光,凝视着那株梅花看了很久,把背包往背后一甩,大步走出了院门。…………
方劲松动作很快,一个多小时,就回去收拾好了东西,又过来找苏进。
他走进院门,看见苏进正站在梅树下面,看着上面粉色的花朵。
今天雪后初晴,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来,淡金地铺在花朵表面,反射出白花花的光芒,一切显得如此怡人。
这么令人愉悦的景色,苏进站在花树旁边,眉头却是微皱着的。
方劲松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进仿佛刚才被惊醒,抬头笑道:“没什么,你收拾好了?准备出发吧。”
方劲松狐疑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的行李比想象中还要多,除了装着日常用品以及衣物的背包以外,苏进还招呼方劲松,一人拎了一个很大的箱子。
这箱子是某种特殊的合金做的,非常轻,但是非常牢固,里面做了特殊的防震设计,良好地保护了里面的物品。
箱子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文物修复常用的工具,另一部分则是修复所用的材料——全部都是苏进特制的。有了这个箱子,苏进基本上可以应付大部分情况、以及大部分文物的修复了。
这个箱子从材料到内部,全部都是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一手完成,送给苏进当礼物的。
苏进觉得很好用,又多要了两个,准备用得好的话,到时候批量向平天机械订制,当作是天工公司修复师的标准配备。
正好这时候就给方劲松也配上了。
方劲松知道这箱子是哪里来的,也知道它有多难得。光是外面这种合金,就是军工专用的,普通人很难弄到了。更别提里面的防震材料、隔离手段……全部都是精心准备设计的,务必做到最有效、容量最大化。这份礼物,充分展示了平天机械设计师们的诚意,以及对苏进的感谢之情。
他们的确也应该感谢。
自从他们加入婉容故居前期的改建方案设计、配合天工社团的工作以后,苏进对他们更加没有保留。
最开始他只是以需求的形式,提供了一些设备的设计稿。后来,在工作过程中,平天机械配合这边的工作,他同时也反过来配合他们。
这些设备是怎么使用的,测量数据时需要注意哪些方面,后期设计时需要避免什么误区……他只用随口说几句,就足够给设计师们带来巨大的帮助了。
设计师们非常吃惊,他们在私下里说,苏进这种感觉根本就不像是凭想象提出需求的,简直像是自己用过那些设备一样。
但他们对国内外所有相关的设备都曾经进行过深入的了解,非常确定,这些设备的确是他们独创的,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能是因为苏进在文物修复方面太厉害了,那边的经验延伸到这边来了吧……
最后,他们只能这样解释,对苏进的佩服与感激之情却更深了。
这个箱子,是他们竭尽全力做出来的,不过是对这些情绪的一个抒发而已。
方劲松很多时候形同苏进的大管家,跟平天机械打过很多交道,这时他看见这个箱子,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苏进看着他的表情,笑着说:“先别急着高兴,这次表现不好的话,你可是拿不到的。”
言下之意,如果这次方劲松有出色的表现,箱子就送给他了。
方劲松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惊喜的笑容,但没过一会儿,这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平静。
他极为爱惜地抚摸着箱子的表现,慎重地点了点头。
0367 重回马王堆
现在正是春运期间,各所学校纷纷放假,学生们如海潮一般,从帝都向着祖国的四面八方奔去。在这种情况下想买到火车票或者飞机票,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舒倩的通知来得非常急,苏进之前一点准备也没有。但这位文安组的资深组长想得非常周到,电话打过来不久,一封快递就跟着寄到了苏进手上。
那是一张通行证,正是前往当初那个军事基地的。
快递里有一封短信,打印出来的,上面让他们打车到上次的地方,到了之后,自然会有人安排直升飞机,把他们送去马王堆。
苏进看见通行证,又在心里皱起了眉。
上次去是国庆,来来回回只有七天时间,所以舒倩才会安排飞机接他们过去。这次寒假时间长,听她的意思开墓是在新年期间,那就是说还有几天时间。
结果居然又安排了军用直升飞机,赶这么急,究竟有什么事情?
苏进同时想到了之前听说的一些传闻,在心里微微有了一些推断。不过具体怎么样,还是要等到那里才能知道了。
苏进跟方劲松果然打车过去,到了指点的地点。
路上,苏进接到谢幼灵的电话,小姑娘转述爸爸的话,让苏进放假了去他们家过年。
苏进非常遗憾地婉拒,说自己另有安排,现在已经出发了。
谢幼灵委屈极了,车轱辘一样跟苏进重复了半天的“真的不行?”“真的真的不行?”最后总算接受了事实。
挂上电话前,小姑娘还是道行浅了,终于吐露了自己的真心话。
她很担心苏进是因为客气或者不好意思什么的,才拒绝谢进宇的邀请的。她也很担心,苏进大过年的孤伶伶一个人,那就太可怜了。
苏进心里温暖,安抚了她老半天,最后许诺一回来就去家里找她,总算哄得谢幼灵满意地笑了。
方劲松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道:“幼灵真是个好孩子。”
苏进像是自己的妹妹被夸奖了一样,骄傲地笑道:“是啊!”
他们到了地方,这次没有多等,那里已经有一辆军车正在等着他们。一看见他们过来,车上跳下两个人,全部都是上次的熟面孔。
不过对方并没有跟他们寒暄,帮着拎起行李,放到了车上,一路开向了军事基地。
跟上次差不多的时间,直升飞机到达了马王堆山顶的平台,苏进和方劲松下了机,另两名士兵帮他们抗着箱子,一路往下走。
来到了熟悉的地方,一时间苏进和方劲松都有些亲切,他们一边往下走,一边向四周张望。
走到一个地方,方劲松指着前方道:“上次你就是在这里被张前辈抓走的。”
苏进笑了,他也认出了这个地方:“对!那老头子真是……随心所欲啊。”
方劲松也笑了笑:“这也是因为他真的很有本事。”
苏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有本事,才有底气,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没本事也可以,但那多半都会被旁人认为是神经病了。
说起来,苏进出来前,当然也跟张万生联系过。
当时还没说马王堆的事情,苏进只跟对方简单说了一下自己打算的行程。张万生听了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苏进听见了,也没有追问,只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天湖小区的房子他也可以随便使用。老头子听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那当然,难道你还敢拦着我不许用不成?”
想到这里,苏进笑了。跟张万生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他对老头子的性格也算是了解了不少。
换了以前,遇见这种情况,他可能会认为张万生是高深莫测,心有打算而不言。但现在,他却明白了,老头子不说话,这是自己也还没拿定主意呢……
对了,马王堆的事情还没跟他说,回头应该打个电话联系一下。这种规模的开墓,就算是他也应该没见过几次,还是可以看看的……
苏进心里在琢磨,脚下却一点不慢,在山路上健步如飞,一步一步又轻又稳。
旁边两个士兵看了,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问道:“苏同学,这段时间,你好像练过什么功夫了?”
苏进猛地回神,回答道:“对,上次那位老先生教了我一些东西。”
士兵如释重负地笑了,道:“我是说,你的脚步跟上次完全不同了。”他略带艳羡地道,“这么短时间就能出效果,这功夫不错啊。”
另一个士兵赞同地点头道:“是啊,民间总有一些能人异士……难说得很。”
前一名士兵道:“对,先前我去前水镇执行任务的时候,那里有一个老人……”
他正准备描述一下,旁边的同伴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执行任务中,不要闲聊。”
他顿时醒悟过来,闭上了嘴。
苏进还等着听他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能人异士”呢,结果没听着,有些遗憾地看了旁边的方劲松一眼。
这一看,他微微扬起了眉。
显然,方劲松并没有听这边的对话。他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不同,往山下走的步伐也很稳定,但他的眼睛却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箱子的一角,好像脑子里已经出了神。
方劲松向来是个专注的人,什么事让他这么犹豫,这么分心?
不过苏进没有多问,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大半个小时后,天色已经全黑了,不过一行人已经看见了前方通明的灯火,连绵不绝,好像山的半中腰烧起来了一样。
这也是他们熟悉的场景,而且感觉跟三个月前离开时相比,似乎更盛大了一些。
不过想想也是,当时还在方案拟定阶段,还没有正式开始施工。现在三个月过去,一切已经准备完毕,将要开墓了。
一行人快步走了过去,才走到门口,就有工人迎面看见他们,一眼认出了中间的苏进,立刻露出一个笑容,叫道:“小苏!”
这工人有点面熟,苏进在脑子里过了一下,马上想起来了。是董春手下的工人,当时对谈修之对赌的时候,他也有下场的。
苏进笑了,迎上去正要说话,只见那工人的笑容瞬间敛了下去,匆匆跟苏进打了声招呼,道:“舒组长还没休息,在指挥部等你,你快过去吧。”然后,他头一低,肩膀一耸,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这感觉……有些不对啊?
苏进跟方劲松对视一眼,走进了指挥部的临时基地。
走进来之后,那种“不对”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晚上缺乏自然光,不方便考古施工,所以基地虽然灯火通明,但并没有正式在工作。通常这个时候,工人们都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嗑茶聊天,保养工具,算是难得的休闲时间。
至少苏进他们离开的时候……是这样。
按舒倩在电话里说的,现在已经临近开墓了,也就是说,三个月的辛勤劳作终于到了要出成果的时候。按理说,这时候人们应该格外兴奋,基地的气氛应该很高昂的才对,但苏进他们走进来,却只感觉到一片的死气沉沉,屋子外面没有人,偶尔有工人路过,也表情严肃、脚步很快,除了一些机器维持运转的嗡鸣声以外,整个基地几乎连一点声音了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苏进还记得指挥部在哪里,跟方劲松一起过去,很快就到了门口。
路上他们也见到了两个工人,都跟前面那个一样,笑容刚刚露出来就敛了下去,低头耸肩就走,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头顶上盯着他们,让他们随时谨言慎行似的。
苏进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他刚刚靠近虚掩着的木板门,就听见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得清清楚楚:“舒组长,我跟你说,你这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什么事,就上升到政治责任了?
苏进脚步一顿,没有马上推门。紧接着传出来的是舒倩的声音,她似乎非常疲倦,中气也没有平时那么足。她语速很快地道:“尚老师,您可能不知道,现在我们施工所用的那套方案,就是苏进带着您所说的这一帮学生,一起做出来的。这方案经过了单一鸣单大师的认同,连他的老师……也是认可的。”
在说我们的事情?
苏进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姓尚的是谁?声音很陌生,苏进能保证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他想了一想,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抬起手,敲了两下门,接着推门走了进去。
他张开嘴,还没有说话,那个嘶哑的声音已经冲他吼了起来:“滚出去!让你进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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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8 新顾问
苏进很少遭遇这种劈头盖脸的怒斥,他怔了一怔,道:“我敲门了……”
他的确敲了门,而且门也是虚掩着的,表示里面的人并不介意别人进去。
他抬头一看,只见对面站着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的中老年男子,身材中等微胖,地中海发最显眼的是他脸上正中央的那个酒糟鼻子,红通通的,简直像要烂掉了一样。苏进还从来没见过酒糟到这程度的鼻子。
中年人正瞪视着他,吼道:“敲门了,我同意了吗?滚出去!”
连续两个滚出去,让苏进也有点怒气了,他正要开口,男子身后的舒倩眼睛一亮,迅速走上前来,拉住了苏进的胳膊,道:“尚老师,这就是苏进,我们刚才讨论的就是他。”
姓尚的中年人脸色又变了,不是因为知道了苏进的身份而变得亲切了一些,眼神中反而又增加了一些敌意。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苏进,目光在舒倩拉着他胳膊的手上掠过,拖腔拖调地道:“哦……这就是——苏进啊,很年轻——嘛。”
这语气,舒倩听得也很不舒服,她仍然勉强微笑着,匆匆给苏进介绍:“这位是尚泉水尚老师,是当前文安组的首席顾问。单大师辞去顾问的职务之后,就由他来暂时接替,跟踪马王堆的开掘过程。”
首席顾问?
文安组的首席顾问,地位可是很高的。
文安组有一个顾问组,里面全部都是中高段修复师,裘四段和韦四段都是其中的成员,主要负责万网生网站方面的工作。
除此以外,顾问还经常出差。
但凡有需要文安组出动的古墓、遗迹等考古挖掘工作,都将会有两到三名顾问随行。
长沙马王堆汉墓据现在观测,墓里的陪葬品多而且重要,具有相当高的文化价值的历史价值,文安组非常重视。所以,他们才会在一开始就派出了单一鸣这个七段的首席顾问出马,单一鸣离开之后,新派来的这一位看上去地位也很高。
单一鸣离开时,马王堆的开挖方案已经由苏进带着天工社团拟定下来了,新顾问要做的主要是两件事。
一份方案不可能囊括了考古过程中的全部细节,通常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突发状况发生。资深的修复师顾问在此,可以即时观察到突然出现的状况,迅速给出解决办法。
另外,由于三号墓有被盗掘的现象,附近可能会有一些遗失的文物。如果在考古过程中收集到了这类文物,也需要修复师顾问马上动手,把它保护起来。
第二件事,就是苏进临走时提出的那件了。
他判断,现在开挖的只是马王堆的其中一座墓,本地应该存在一个墓群,一共有三座以上的汉墓。所以,在当前的三号墓(现在由于时间先后问题,暂时叫作一号墓)开挖的过程中,需要对其他地方进行勘测, 如果发现其他汉墓真的存在,立刻就要设计方案,准备保护或者开挖。
这两件事都非常关键,也是首席顾问留在这里的主要工作。
不过,苏进听出了舒倩话里的一个细节。
通常来说,对文物修复师的尊称来说,“老师”和“大师”是有差别的。
大师必须具备一定的资格,通常都是指的高段修复师,也就是七段以上的修复师。
单一鸣是七段,担得起这个称呼。
但现在,舒倩称呼这个尚泉水叫的是“老师”,这代表,他的段位不如单一鸣,还没有进入高段修复师的行列。
当然,不管他是几段,比起苏进这个还没有入段的新人来说,都已经很有优势了。
看他现在这个态度,又想起进来时,在外面看见的基地状况,苏进心里不得不升起一丝担忧。
苏进认真听完舒倩介绍,点头道:“尚老师您好。”他没就着敲不敲门的事情继续说下去,而是单刀直入地道,“刚才你们在讨论我的事情吗?尚老师有什么指教?”
他是问了好,但态度实在太敷衍了,可不是后辈对前辈的态度。尚泉水最看重这个,脸一板,又要骂人。
结果苏进迅速道:“之前舒姐在电话里说,马王堆马上要开墓了。你们是在讨论方案的事情吗?方案有问题,就要马上调整,影响到开墓就不好了。”
什么敲门也好,礼貌也好,都比不上这正儿八经的大事。
尚泉水深吸一口气,终于顺着他说回了正题。他打量了一下苏地,冷哼一声,道:“有问题,当然有问题!”
他理也不理,转过身,走回到临时指挥部中央的沙盘旁边,背对着两人。
舒倩拉了苏进一下,低声而快速地道:“尚老师脾气不是很好,你忍一忍。”
苏进却低声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单大师离开之后,尚老师应该就已经上岗了吧?”
舒倩不是很明白苏进的意思,点头道:“对,是这样安排的。”
苏进问道:“那方案有问题,怎么今天才说?不是马上要开墓了吗?”
舒倩略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让你赶紧过来的原因……”
这个姓尚的对方案有不满?想要修改?苏进低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跟我说清楚?”
如果提前知道有这个人的话,苏进也可以来得更快一点。
舒倩有些犹豫,苏进却一瞬间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他摇头说:“你也考虑得太多了……”
舒倩之所以没有提前跟苏进说,甚至在电话里也没有明确让他赶紧过来,是因为她心里有着疑虑。
尚泉水现在还不是正式的文安组首席顾问,但单看把他派到这里来就能看出来,他在文安组里的地位就算不如以前的单一鸣,其实也差相仿佛了。
而且,他是一个实打实的六段修复师,在修复界的地位远不是苏进这个“新人”可以比的。
之前苏进设计的方案能够通过,并且落实实施下去,一方面是有舒倩等几个文安组组长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张万生压着单一鸣。
不然,如果单一鸣当时要是跳起来,拿资历跟苏进死磕,当时那方案会怎么样还不好说。
毕竟,在这件事上,只有单一鸣才算是真正的专业人士,三个文安组组长只了解个皮毛。己方的高级顾问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大学生对上,他们会相信哪一边,也是不言自明的了。
单一鸣不会跟苏进死磕,现在这个姓尚的就不好说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舒倩才没有明确对苏进把话说清楚。有些压力,她来扛就可以了,要不要让苏进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她还没想清楚呢。
苏进脑筋一转,迅速明白了舒倩的想法。他笑了笑道:“舒姐……”话还没说出口,另一边的尚泉水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还在磨唧个什么?还不快过来!”
苏进轻声对舒倩说:“交给我吧。”然后快步走了过去。
指挥部正中央的沙盘,现在已经跟当初苏进看到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匆匆扫了一眼沙盘,苏进立刻看出了三号墓当前的开掘情况。
墓穴已经被彻底挖开,椁室已经全部暴露了出来。
按照苏进原先的设计,围绕着椁室搭起了巨大的临时工棚,看上去像一个厂房。整个墓穴与椁室都在工棚的包围之下,能有效防止因天气异常而带来的一些麻烦。
这一点,是在上个世界里,马王堆汉墓开掘时没法做到的。当时开墓的时候也是冬天,因为突降暴雪,还造成了一些麻烦,使得文物险些被破坏了。
有了这样的先例,苏进当然得防着一点。
沙盘为了方便查看,不可能把外面的工棚也一起做出来。它展示的是工棚内部三号墓的当前情况,但周围最边缘的地方,为了真实起见,也放出了工棚底部的一部分材料。
目前,三号墓上方的浮土已经被全部清理完毕,露出了浮木下面的木料,也就是椁室的上半部分。
所谓的开墓,就是要打开这些木料,露出椁室的内部。
根据前期的探测,椁室大致的结构已经大概被判断出来了,现在全部用不同颜色的标签标在了沙盘上。
马王堆三号墓的椁室,由木材搭建而成,一共五个空间。
最中间的当然是棺木,另外东南西北一共四个分隔出来的分室,里面装满了陪葬品。
当初苏进和张万生一起进去的是东边的椁室,那里被盗墓贼炸开,大部分文物被盗走,情况很不妙。这部分情况,同样用另一种颜色的标签标了出来。
苏进目光扫去,沙盘的情况大致落入心中。
棺木的位置已经是确定了的,但是是什么样的棺木,有几层,这个在打开之前没法确定。旁边的四个空间也是一样,空间的横竖大小是确定的,用简单的x光探照过,留下了模模糊糊的图像,但里面具体有什么文物,在开墓之前也判断不出来。
苏进正在观察,尚泉水打量着他,抬了抬下巴,打断了他问道:“听说你挺能的……有什么想法,说说看吧。”
0369 自己的优势
听见这句话,苏进抬起头来,看了尚泉水一眼。
当前的墓穴开挖方案全部都是苏进带着团队一手设计的,从沙盘上也看得出来,舒倩带着人严格遵照了方案的安排,甚至连标签书写的格式都是照着苏进要求的来的——是的,当时那份方案要求得就是这么细致。
尚泉水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他现在这口气是什么意思?
感觉就像是前辈考校晚辈,上级审评下级一样……好像那份方案,就跟苏进完全没有关系似的!
不过苏进并没有因此提起质疑,他只是点了点头,道:“嗯,现在看起来,舒组长带队完成得很好,椁板已经全部露出,接下来只需要揭开椁板,就可以开始取出里面的文物了。”
当苏进正式说起这个话题,他对尚泉水的怀疑就全部抛在了脑后。他一边注视着沙盘,一边认真地指着下方道:“汉代大型古墓有一个特征,他们事死如事生,通常会在古墓里还原墓主生前的场景。所以这四个椁室里的物品,类型会各有不同,但总归不过‘衣食住行’四个字,按照不同的用途分类存放。所以我们在取出文物的时候,可以大致判断出同一个椁室里的其他物品是什么。”
听到这里,尚泉水也抬头看了苏进一眼,撇了撇嘴,但什么话也没说。
接下来,苏进又就着沙盘上展示的情况讲解了一下。沙盘呈现得很清楚,又很好的依循了苏进的方案。所以接下来要做什么,苏进只需要回想一下,就能完完整整地说出来。
他说得很细致到位,舒倩对挖掘方案也是很熟的,听得连连点头,偶尔还插几句话,提出一些问题,或者跟苏进讨论一下。
说着说着,苏进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一个尚泉水了。他眼角余光从他身上扫过,感觉有些意外。
尚泉水之前那个态度,舒倩也暗示了一下,苏进原以为他会就着这个方案提出质疑,向自己开炮的。结果他在讲解的时候,尚泉水却一言不发,虽然也不像是认真在听,但也没有插话的意思。
他这是怎么了?难道之前他看错了?
苏进正在讲着,指挥部的门突然被敲响了两下,一个人走进来对舒倩道:“舒组长,新来的三个人已经被安置好了。”
这三个人指的是方劲松和送他们来的两个士兵。夜航不安全,他们也没有紧急到要当晚赶回去,所以会先在这里安顿一夜,明天早上再出发。
这人打断了苏进的话,舒倩这才恍然大悟,道:“时间不早了,你们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她转头对尚泉水道,“尚老师,苏进他们奔波了一天,我先带他们去休息了。回头还是按原计划,明天做好准备,后天开墓。”
尚泉水站在沙盘旁边,缓缓抬起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苏进。苏进明显地感受到,这目光里有审视、有威胁、有敌意……他满不在乎地回视回去,表情十分平静。尚泉水收回目光,只微微一点头道:“嗯,去吧。”
舒倩带着苏进退下去了,一走出指挥部大门,她就明显松了口气,肩膀也跟着放松了下来。苏进往门里看了一眼,轻声问道:“怎么,不太好办?”
舒倩摇摇头,道:“走远点再说。”
指挥部旁边有一排营房,大部分都是通铺,只有少量的房间是双人房。上次苏进来的时候,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起睡的通铺,这次舒倩却直接把他带向了另一边的双人房,方劲松已经到了,正在收拾东西。
一看见舒倩,方劲松立刻站起来,熟悉地打了个招呼。
上次见面,舒倩认识了天工社团初期的全部学生,也算熟悉,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苏进敏锐地看见了她笑容中的勉强,让舒倩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又亲手给她倒了杯热水,问道:“现在是怎么回事?感觉氛围好像不太对?”
舒倩捧着杯子,非常疲倦地叹了口气,坦然道:“是有点累。尚老师这个人比较……强势,他一来,就想把基地的各个方面都掌握在手里,手段也比较强硬。但那时候他刚刚来,方案已经确立了,他对方案又不是很熟,所以为了顺利地推进工作,有些时候我也不得不强硬一点。”
苏进眯起了眼睛。舒倩虽然说得不是特别详细,但他对考古施工场地何等熟悉,一下子就脑补出了全部的过程。他点头道:“然后呢?现在看起来,前期开掘工作好像还是照着方案来的,但是他的态度……还是很强硬的样子。”
舒倩苦笑一声,点头道:“你判断得没错。他现在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下面有十几个修复师,全部被他抓得紧紧的。你的方案虽然做得很详细,但还是不免会有很多临时的问题需要咨询修复师的意见。所以慢慢的,就被他把控制权抢去了。不过好在你的方案做得太好了。”
舒倩看着苏进,真心实意地说,“你的方案做得非常周全,逻辑严密,连尚泉水也挑不出毛病来。所以我们还是可以勉强沿着原来的路线走。但这样一来,尚泉水对你的意见也积攒起来了。现在在他心里,多半已经视你为敌了。”
舒倩说的这个因果好像很荒谬,有点没逻辑,但其实也很好理解。
听上去,尚泉水的控制欲非常强,他迟一步来到马王堆,方案已经拟好,相当于是从起步点开始就已经落后了一步。所以,他的侵略性越发强了,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里。如果可以,他肯定希望马王堆整体的开掘方案都能照着他的来。
他很强势,看上去也很有手腕,首先以首席顾问的身份,控制了手下其他的修复师顾问——苏进先前就已经知道了,正式开挖之后,文安组又前后调集了十几个修复师和修复师学徒一起到这边来。三号墓曾经被盗过,这是一次抢救性修复,汉墓开挖成功之后,势必需要很多人手,单靠一两个人是不行的。
尚泉水控制了这些人,跟舒倩打对台,渐渐地把控制权抓到了自己的手里来。
但舒倩这边始终有一个最大的武器,就是苏进带着天工社团做出来的那份方案。
这份方案厚达四百多页,是在经过大量前期探测以及数据推算的情况下完成的,环环相扣,逻辑极其严密,考虑得极其周全。因为它,前期修复师们需要临时应对的紧急情况都变少了。
这份方案是苏进亲手完成,张万生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更何况尚泉水一个六段修复师?
他不是不想找出其中问题,一举把它推翻,到时候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但他在这里呆了三个月时间,翻看过无数次方案,硬是一点毛病也找不出来。
于是,这份方案变成了舒倩手上最有力的武器,尚泉水几次挑衅,想要夺取开挖的掌控权,但都被舒倩用“方案不是这样写的”回击了回去。
正是因为方案本身的科学性以及舒倩的坚持,沙盘才会呈现出苏进今天看到的景象。但在这个过程里,舒倩也实在付出了太多,太累了。这点情绪不小心在跟苏进的电话里透了出去,才会被他感受到。
听完舒倩的话,苏进感同身受地道:“你真是辛苦了……”
舒倩勉强一笑,脸色微微苍白,眼神非常疲倦。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摇头道:“其实这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考古以及文物方面的事情懂得太少了,所以尚泉水一拿出专业问题来,我马上就答不上来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得意成这样!”
苏进点点头,很能理解。对方满口专业术语,你听都听不懂了,怎么回答?而一旦你回答不上来,气势马上就弱了,又怎么能跟对方抢夺控制权?
舒倩叹了口气,道,“看来完成这个任务之后,我还要好好进修学习一下了。”
苏进道:“学习肯定是要的,但你始终要记得,你是一个管理者,不是一个专家。文物修复涵盖的方面何其之多,就连修复师也不能面面俱到,何况你再怎么学习,也不可能真正进入这一行。要跟修复师比专业知识,那是永远也比不过的。”
舒倩身体一震,抬起头来看着他。方劲松坐在一边,这时脊背也绷紧了,听得非常专注。
苏进对着舒倩笑了一笑,道:“你要想想,你的优势在哪里。”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舒倩听着,露出了深思的表情,露出同样表情的还有方劲松。
苏进喝完了手里的一杯水,又去倒第二杯。他端着杯子站在客房的书桌旁边,盯着方劲松的侧脸,仿佛在想着什么。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舒倩如梦初醒,道:“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我这么大年纪,还要一个年轻人来开解!”
苏进笑了,开解道:“哪里,舒姐还年轻着呢。”
“找到属于自己的优势……”舒倩喃喃把话放在嘴里咀嚼了两遍,抬头道:“嗯,你说得对,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她对着苏进一笑,一时间如云开雾霁,灿烂的阳光洒落大地,她眼中的疲倦淡了很多,让苏进也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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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0 也来
舒倩打起精神,给苏进讲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苏进来得刚刚好,按照当前计划,正式开墓将于两天后,也就是元月22日进行。然后预计将于元月27日,也就是除夕之前,起出第一批文物,相当于也是一次新年献礼。
苏进眉头微皱,道:“算上22号当天,也只有六天时间,有点紧张。”
舒倩无奈地道:“对,是有点紧,但这是政治任务……”
这个时间安排包含了很多内容,她觉得苏进这个年轻人恐怕不太能理解。她想了想,正要劝说讲解一番,苏进就抬起手阻止了她:“嗯,我知道了,六天时间是吧。”
苏进看着她诧异的目光,笑了,“政治任务,必须完成,这不是你说的吗?”
舒倩一愣,如释重负地道:“是的,必须完成。”
苏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还有两天时间,有些计划得提前开始做了……”
舒倩目露不解,苏进道:“汉墓里有很多文物,这些文物埋藏在地下,曾经经历过盗掘,状态肯定很不好。很多文物在起出的时候,就需要立刻保护起来,部分文物可能需要当场修复。每一件文物,都需要提前拟定针对性计划。这一点,开掘方案上也提到过。”
这段时间,舒倩拿着苏进方案跟尚泉水对抗,方方面面都研究得滚瓜烂熟。现在苏进一提起来,舒倩马上就想到了。
她点头道:“对,的确说到过。因为具体文物的种类要等挖出来之后才能知道,所以相关的计划也只能等到开墓之后,临时来做。”
苏进道:“是这样的。”事实上,他早就知道三号墓里究竟有些什么文物了。所以,这些针对单件文物的具体修复计划他虽然没放进去,但前期环境安排以及相关保护措施里,全部都提前做了安排。甚至连相关的设备与耗材也全部都准备好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同意舒倩说的“六天”的时间。
不然,冒着破坏文物的可能抢时间,再多的理由他也是不能同意的。
舒倩跟苏进沟通得很愉快,这三个月来尚泉水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终于消散了不少。她嘱咐道:“明天后天两天,尚泉水会召集所有的修复师开会,安排开墓之后的具体工作。到时候……”
她露出了一些犹豫的表情,苏进道,“嗯,我知道该怎么办。”
舒倩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豪气,大声道:“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苏进笑了,道:“好啊,那就拜托舒姐你了。”
…………
舒倩毕竟是年轻女性,晚上在这里呆太久不好。交待完事情,她检查了一下苏进两人的起居用品,发现没有问题,这才离开了。
苏进想了想,拿起手机拨了出去。
山里信号通常不太好,但是指挥部这里另外架设了信号塔,绝不可能发生电话打不通的情况。
结果苏进刚刚打过去,嘟嘟的长音响了没两声,就变成了紧促的短音。
这是……被挂断了?
苏进一愣,看了看手机,又拨了一次过去。
还是被挂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老头子以前可从来没出现过不接他电话的情况,是有什么事情得罪他了吗?
苏进想了好一会儿,第三次索性直接打给了单一鸣。
单一鸣果然很快就接通了,听见苏进是来找他师父的,很无奈地说:“师父他……正在忙呢。”
苏进一愣:“忙什么?”
晚上缺少自然光,而灯光等人工光线一则是不够强,二者是有偏色,会影响对色彩细节的感受。所以正经修复师,晚上一般都是不工作的。
单一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进却已经听见了背景后面传来的一些声音。他非常无奈地道:“我知道了……”
很明显,那是架空庭园修复完一件文物后,能量条充能,以及五星爆破的声音。
张万生在忙啥?在忙着玩游戏呢!
苏进无奈地道:“单大师,麻烦您问下张前辈,马王堆过两天要开墓了,问他要不要过来看看现场。”
单一鸣显然开的是外放,他还没转述,张万生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过两天?”
苏进道:“对,22号上午八点正式动工,您要过来吗?”
“去!”
张万生用一个字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接下来就是抱怨,“娘的开墓竟然不跟我说!一鸣你接到通知了没有?”
单一鸣很是无奈地道:“我昨天接到了,也跟师父您说过了,您说去什么去,别打扰您……我以为您对这个没兴趣呢。”
“狗屁!我不记得你有说过,你肯定在骗我!”
“师父,我记得很清楚。您当时坐在那里玩游戏,我接完电话就跟你说了……”
“屁!我不记得就不算!怎么,你敢顶撞你师父了,好大的狗胆!”
单一鸣无奈。做师父的耍赖,当徒弟的能怎么办?他只能憋屈地承认:“好吧,是我忘记了……”
“我就说吧,肯定是你忘了,还赖你师父我!当然要去,你赶紧安排,我们马上动身!”
说着,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架空庭园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显然又沉迷游戏去了。
单一鸣无奈极了,委屈地小声跟苏进说:“我真跟他说了!”
苏进憋笑道:“嗯嗯嗯,我相信你,张前辈当时应该是没留意吧。”
说到这个,单一鸣更委屈了:“没留意我的话,一听你的就过来了!这是不公平待遇!”
对面突然响起“砰”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单一鸣身上,让他发出一声闷哼。接着响起的是张万生的声音:“不许发牢骚!”
单一鸣已经六十多岁,一生之中跟人打过无数次交道,身为文安组前首席顾问,为人处事也很有一套。但他却拿自己的师父一点办法也没有,重新压低了声音,用极小的声音抱怨一句。
苏进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问道:“单大师,我正好也有事情要找您。”
单一鸣总算振作了一点:“哦?什么事?”
苏进问道:“尚泉水尚六段,您了解吗?”
单一鸣“嗯”了一声,问道:“他找你麻烦了?”
苏进道:“还算不上什么麻烦,但是……”
单一鸣打断了他,道:“那就是麻烦了。”对面传来他踱步的声音,道,“这件事情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想得到,我走之后,就是他上位的……侥幸心理,真是不能有侥幸心理。”
他自责了一会儿,给苏进解释。
大体上来说,文安组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行政管理层,也就是杜维、舒倩这样的人物。他们负责整个文安组,以及下属地方文保组的运行。
另一部分则是技术顾问层,他们由文物修复师组成,在文安组地位比较超然。单一鸣、尚泉水、裴韦两个四段都是这部分的。
相对来说,文安组管得比较严。技术顾问在里面能够享受很好的待遇与相当的尊重,但是实际权力其实是比较小的。
文安组毕竟是政府机构,主要权力当然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但时间一长,两部分人员不免有些混杂。而其中一些修复师也开始蠢蠢欲动,有了其他的主意。
文安组技术顾问团有两个八段,四个七段,二十多个六段,再下面的就更多了。
两个八段那是真正的顾问,一般不出面干活,只在某些很关键的时候,需要人出来镇场子的时候,才会出来一下。
四个七段组成了真正的高段修复师团,单一鸣以前能担这个首席的位置,主要不审在为他背后有人。
但总地来说也是因为,文安组这四个七段修复师的权力欲望都不算太强,没人跟单一鸣争的缘故——即使是单一鸣,在张万生出来之前,也只是骄傲了一点,大体上来说,跟行政管理层的配合还是挺不错的。
七段修复师下面就是六段修复师,到了这个段位,离高段修复师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的能力肯定还是有的,还相当不错。
尚泉水的能力在六段修复师里不算太出众,但单一鸣走之后,他为什么就能顶上首席顾问这个位置呢?主要还是因为他跳得最高,控制欲最强,最喜欢争权夺势。
单一鸣辞职离开时,抱着一线侥幸心理,觉得自己走了,应该由另一个七段修复师上位。即使七段修复师不想干,六段修复师还有十几个呢,也不会一定就会轮到尚泉水。
“那怎么就是他上位了呢?”苏进不解地问道。
单一鸣有些惭愧:“这还是我太侥幸心理了……”
单一鸣以外的三个七段修复师都没什么权力欲望,不争不抢作风。其余几个六段修复师里,尚泉水又是想要努力上位的。他实力不弱,因为欲望更强,以往工作的时候很讲求表现。
有能力,又有实绩,对于文安组的其他领导来说,权欲重点也不算什么弱点。
这样一算起来,单一鸣走了,可不就是他顶上来了?
其实单一鸣之前不是猜不到,只是没往这方面多想而已。
苏进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以前带的工程或者项目,表现得都不错,没出过什么问题是吧?”
单一鸣点头:“嗯,老实说,不管是文物修复还是人员管理,他都是有点本事的。”
苏进点点头,又跟单一鸣说了几句闲话,挂上了电话。
单一鸣收起手机,刚一回头,发现张万生已经没玩游戏了,而是在一边看着他。
单一鸣莫明其妙跟他对视,张万生瞪着他,说:“傻着干什么呢?刚才你们说什么了,还不赶紧说给我听!”
“哦!”单一鸣心里有点嫉妒,觉得老师对苏进比对自己还要看重,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刚才对话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哦……”张万生微微沉吟,接着一挥手说,“赶紧去吧!”
“啊?赶紧干什么去?”
张万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徒弟,道:“订票啊!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0380 0381 异样转变
苏进就是在房间打电话的,旁边方劲松一直听着,房间里很安静,两人的对话大部分都落在了他的耳中。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苏进,问道:“老大,接下来要怎么办?”
苏进把手机拿去充电,笑着问他:“什么怎么办?”
方劲松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有些不安地说:“尚六段想要夺权,你就是他的绊脚石。他在方案上找不到漏洞,不好下手,其他方面……”
苏进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担心。方案能照常进行,我已经放心了一半。”
“嗯?”方劲松不明所以地看他,苏进道:“他好权,有明显的弱点,我们实际上就已经赢了。”
方劲松若有所悟,但还是不太明白,苏进又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多作解释,又转头去收拾自己的床铺,留他自己想清楚。
尚泉水好权,想要争权,所以前期,他努力经营自己的力量,做好一个个项目,来加强自己的优势,巩固自己的地位。
但现在,他刚刚上位,地位还没有巩固,难道他就敢随心所欲了吗?
不,他肯定不敢!
所以,在没有发现方案漏洞的情况下,他不敢擅自修改方案,还是任由它照着苏进的意思顺利进行。
他是这个项目的首席顾问,他要做的,就是顺利完成这个项目。在这方面,他跟苏进的目标是一致的。
而只要有了这点,别的一点小纠纷又算得了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足矣。
不过现在苏进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上次苏进临走的时候,说出马王堆是个墓群,舒倩立刻表示,要去申请勘测许可。
之后他回到帝都,两人在视频交流的时候,舒倩曾经说过申请不是很顺利,中间有些问题。
刚才她到这里来,苏进听她讲完了开墓,原以为她会提到这事的,没想到她说完就走了。
苏进本来打算追问一下,看见她疲倦的面孔突现欢颜,有些不太忍心。不过照这个势头看来,申请仍然不是很顺利啊……
苏进坐在窗边思考了一会儿,直到茶水慢慢变凉,他才把杯子放了回去,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阴沉沉,方劲松起来的时候,刚好看见苏进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两个饭盒,另外还拎着一袋包子。
方劲松有点惭愧:“你起得真早啊。”
苏进不以为意:“习惯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意,回头关上了门,随口道,“好像要下雪了,有点麻烦。”
方劲松看了一眼外面,接过苏进手里装着稀饭的饭缸和包子,问道:“不影响开墓吧?”
苏进摇头:“这还不至于。事先安排了工棚,雪只要不太大,就不会有响。不过……我今天打算上山去看看。”
方劲松意外地问道:“他们今天不是要开会进行开墓之后的准备吗?”
他很清楚苏进是想干什么——苏进判断这里还有其他墓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他不觉得苏进会为了那个耽误眼前的正事。
苏进道:“你放心吧,他们开不了多久的。”
这是什么意思?方劲松不解其意,不过看着苏进的表情,他没有多问,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早饭。
一出门,方劲松就感觉到天气异常寒冷。天空阴云密布,压得低低的,天地间一片昏暗。
换了平时,这情况多半说明要下雨了,但现在气温这么低,就像老大说的,很有可能会下雪。
他戴上羽绒服的风帽,顶着山风跟苏进一起前往指挥部。昨天舒倩说了,今天的会就在这里开。
走在路上,方劲松感觉周围有点不大对劲。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工地的气氛非常好,到处都热火朝天,工人们的干劲非常足。
尤其是董春带着人跟平天机械的人一番赌斗,正式和解之后,工地上更是一片其乐融融。工人们向平天机械的人请教机器和设备的用法,同时也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对方,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当时从中间学到了不少东西。
但现在,方劲松行走于营地之间,偶尔会碰上一些工人和其他工作人员,其中不乏熟面孔。
而不管陌生还是熟悉,这些人要么一脸冷漠,要么一脸谨慎,很少跟两人打招呼。甚至不少时候,他们抬头看见苏进,立刻低头耸肩,瞬间加快了脚步跟他们擦肩而过。那种感觉,简直像是避开瘟疫一样!
走了一段距离,方劲松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记得我们了吗?”
苏进的表情很严肃,他缓缓摇头,道:“尚泉水果然有点本事……”
很明显,这是尚泉水一手造成的。这三个月以来,他用手段控制了马王堆基地的全部工人,让他连跟苏进打声招呼也不敢。
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施工队也是属于文安组的,行政上归组长管理,技术上却是修复师顾问负责的。如果修复师要在技术上找岔的话,他们被扣分扣工资,都太容易了……
方劲松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握着拳头道:“这也太过分了!”
苏进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他环视四周,轻声道:“平天机械的技师呢?”
方劲松被他这一提醒,也顺着看过去,果然发现,一个平天机械的技师也不见了。
像马王堆这样的大项目,耗时非常和工,工程非常大,平天机械除了提供机器和设备以外,也会派技师长期驻扎在这里,随时提供帮助。
之前苏进他们离开的时候,这些技师跟施工队工人们的关系搞得很好。但现在,环视四周,一个技师也看不见了。
是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苏进加快脚步,绕过临时营房,走到营地外缘往前看。这一看,他的眉头同样皱紧了。
人不在,还可能是因为暂时没看见。但机器那么大,可是藏不起来的。
远远看过去,工棚外面,一架挖掘机也看不见!
一时间,苏进竟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上个世界七八十年代的考古现场。
是墓穴开挖完了,挖掘机暂时开走了吗?
苏进面沉如水,盯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一转身,回到了营地正中央的指挥部。
指挥部里人来人往,已经有一些修复师到了。尚泉水坐在正中央的沙盘旁边,端着茶水,翘着二郎腿,正在跟几个人说话。
苏进往那边看了一眼,没有加入进去。他目光一扫,看见了舒倩,她正拿着手机在打电话。
苏进走到她不远处,等她讲完电话,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匆匆地道:“有时间吗?我有问题想问问你。”
这时,本来旁边还有一个工作人员拿着文件夹,想跟舒倩汇报什么,结果被苏进先一步打断了。
舒倩向对方点点头,跟着苏进走到另一边的角落,问道:“你起得挺早啊,早饭吃过了吗?”
苏进并不跟她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平天机械的机器呢?”
一听这个问题,舒倩的声音立刻卡住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才道:“尚老师说不需要那些东西,让人把它们开走了。”
苏进的表情有些严厉了:“他说不需要就不需要了?我记得,你才是这里的总负责人是吧?”
舒倩低下头,有些委屈的样子:“我当时也坚持过的,机器肯定比人力更方便快捷一点,师傅们都已经学会怎么用了,怎么会不需要,说开走就开走?但是尚老师非常坚持,施工队的师傅们也跟着改了主意,主动表示机器还是没有他们的人力好用。他们还说,他们可以加班,把机器省下的时间挣回来。”
苏进也有些惊讶了,他问道:“董师傅呢?他也是这个意思?”
他记得很清楚,赌斗过后,董春的表情的确是心服口服,他是打从心底同意,机器在某些方面的确是胜过人力的。怎么他们一走,他就改变主意了?
舒倩点头肯定道:“没错,董师傅也是这个意思。”
苏进明白舒倩的为难之处了。单一个尚泉水,舒倩可能还能应付,但再加上一整支施工队,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毕竟,舒倩是总负责人,是管理者,也得有人可管才行。
如果下面被管的人统一态度,她这边当然就很难办了。更别提,她还有一个最大的软肋——不懂技术。只要对方直接跟她讲技术问题,她先天就会弱势下去。
苏进吐了口气,问道:“董师傅现在在哪里?能安排我跟他见一面吗?”
舒倩道:“当然可以。我这里有些事情,我叫人带你过去。”
苏进点点头,舒倩叫过来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让他帮忙带路。苏进向她道谢,转身要走,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问道:“墓群的勘探申请,是不是一直没有下来?”
舒倩再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叹了口气,让那个年轻工作人员稍等,把苏进拉到一边,小声道:“那边是有点麻烦。正式申请之后我才知道,马王堆这一片的山头,早在发现一号墓(三号墓)之前,就已经被卖了一大半出去。现在土地的产权在开发商手里,要拿勘探申请,得先跟开发商联系,征得那边的同意。”
苏进怔了怔。这也是两个世界的不同之处。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如果在一个地方发现了大型的、极具历史价值的墓葬,即使是被卖出去的土地,也会再次被征收回来,重归国家管理。土地原有的居住者或开发所有人,会得到相应的赔偿。
但在这个世界里,虽然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搞得很热闹的样子,但毕竟只算刚开始,相应的法律法规都没有建立起来,也就没有相应的政策了。
再说了,墓群的存在到现在为止只是苏进的“猜测”,虽然有张万生的支持,但暂时还不具备那样的价值。在这种情况下,开发商坚持,指挥部也只能尽量协调。
苏进思索片刻,问道:“这边的政府怎么说?”
“他们的态度很暧昧。”舒倩道,“这个开发商姓田,是地头蛇,在本地势力很强,上上下下打点得都非常到位。我们跟地方沟通过很多次,那边都只让我们去跟开发商说,只要征得他们的同意,后续的手续就可以办理。不然,他们也没办法。”
“这不合规矩。”苏进略带不满地道,“这种事情,本来应该你们跟地方沟通,由地方跟开发商取得一致。地方这完全是推卸责任!”
舒倩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是,这边很有点混乱,但也没办法,对方打点得太到位,也太坚持了。现在主要是尚老师在跟那边解释,暂时还没有取得进展。”
“尚六段负责沟通?”苏进有些疑惑。
舒倩点头:“嗯,那边要听专业的意见,这边当然只能首席顾问出马了。”
苏进沉默了下来,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片刻后,他跟着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走了出去,方劲松看了舒倩一眼,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施工队住在营地最边缘、离工棚最近的地方,年轻工作人员带着苏进走到那里,正好看见董春一手端着稀饭,一手拿着馒头,蹲在门口吃饭。
现在正在是寒冬季节,天气阴沉一副要下雪的样子,外面更是寒气逼人,站着都觉得风如刀割,董春却蹲在风口吃早饭,完全不觉得冷的样子。
年轻工作人员看着他就打了个寒噤,喃喃道:“他不冷吗?稀饭都要冻成冰坨了吧。”
苏进远远打量了一下老师傅,发现他大棉袄敞着,脸色红润,好像真不觉得冷的样子。不过相对的,他的表情非常阴郁,两条法令纹向下绷得紧紧的,又回到最初见面时的冷漠模样。
苏进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董师傅。”
董春仿佛正在想着什么心事,一开始竟然没发现苏进。这时被他叫醒,抬头的时候眉毛立刻皱紧了。苏进微微一笑,正要说话,董春突然站了起来,两下把馒头塞进嘴里,端起饭缸就掀起帘子走进了屋里。
苏进一愣,跟方劲松对视了一眼。
那个年轻工作人员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些老师傅手头本事硬,脾气的确有点不太好,您二位见谅。”他还有事情,既然已经把两人带到了位置,就没有再多留,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苏进掀起帘子,走进临时房里,一股汗臭味立刻扑面而来。
他这才发现,这是一个通铺,里面除了董春,还有好几个工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床边上,都在吃早饭。
他有些意外,董春是工头,他原以为他会睡单间或者二人间的。
上次苏进带着天工社团过来,跟施工队的人混得非常熟,几乎每个人都能叫得上名字。
看着一张张熟面孔,苏进笑了,迎上去叫道:“大家好久不见啊……”
他话音未落,董春以外的所有工人一起看了过来,接着表情一变,脸上原本带着的笑容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然后,他们又一个接一个地低下了头,沉默了下去。
刹那间,营房里就从喧闹变成了一片死寂,如果不是还有勺子和饭盆撞击发出的轻响,如果不是视线里面还坐着一个个影子,苏进甚至还会以为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这时候,即使是他,笑容也不免有些僵硬了。
方劲松也是一脸不解,上前一步问道:“你们不认识我们了吗?我们是……”
他的话同样没有说完。工人们终于动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向着苏进和方劲松走过来。
方劲松以为他们要过来打招呼了,露出了笑容,苏进却面沉如水,明显感觉到了不对。
果然,工人们走到他们面前,仍然低着头,视线完全不跟他们交汇。然后,他们从两人身边穿过,掀开帘子,走出了营房。
营房里面点着电暖炉,还算温暖,外面却是寒风凛冽。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被一道帘子间隔了开来。每当帘子掀起来,都会有一阵寒气侵入,吹过苏进和方劲松的背后。
如此一道接一道的寒气,让两人的身体一起冰冷下来。
没过多久,原本热热闹闹的营房就冷清了下来,除了苏进和方劲松,只剩下了董春。
董春坐在床边,闷声不吭地拿起水烟袋,啪啪两声点燃了火。
苏进不解地问道:“董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董春抽了口烟, 他是老烟枪了,这一刻却变得笨拙了起来。一口烟雾呛进了他的喉管,他连忙把烟管拿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单调的咳嗽声回响在安静的营房里,苏进环视四周,走到角落倒了杯水,递到董春面前。
董春没有接,他咳了好一会儿,脸更红了。他停下咳嗽,闷声闷气地道:“不用了。”
苏进又问道:“董师傅……”
董春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
他重新把烟嘴塞进嘴里,这次终于顺利地吸上了。他道,“尚大师说得没错,咱们老手艺人,得有手艺人的样子。什么机器,总不如自己的一双手好用。用惯了机器,手就废了,到时候,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苏进,然后站起来,缓缓向外走去。
苏进凝视着他的背影,似乎在想着什么。片刻后,他摇头道:“不,这不是您的真心话。”
董春的身形一顿,哼了一声:“不识人间疾苦的学生伢子,你懂个屁!”
说着,他呼啦一声一掀帘子,大步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门外。
“他们这是怎么了?”满怀着跟老朋友重逢的热情到这里来,结果却被接二连三地打击、无视,方劲松尴尬得要命。他满脸通红,问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董师傅是觉得,机器会取代他们的地位,所以他们要抵制机器?”
苏进看他一眼,摇摇头:“这多半是尚泉水刺激他们、想要拉拢他们说的话,但他们是不是真的认同,那还两说。”
方劲松眉头紧皱,不满地说:“怎么会不认同?如果不是认同了的话,平天机械那些挖掘机上哪里去了?用人力、用手艺……要干到什么时候去?加班加班,他们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
方劲松难得如此强烈地表现出情绪,可见在来之前,他的确是对施工队的这些老师傅们抱着一定的感情与一定的期待的。
最关键的是,他也对上次的赌斗印象深刻。新旧两种思想的冲突,最后以相互接纳为终结,这件事带给他很大的感动与很深的感悟。
结果没想到,不过三个月过去,施工队的老师傅们不仅没有进步,反而开起了倒车。他们又抛弃了先进的、好用的机械,回到了纯手工的工作方式里。
这简直让方劲松太失望了。
方劲松这么激动,苏进反倒平静了下来。他笑着回身,拍拍方劲松的肩膀,道:“不要激动,事情不完全是这样。”
“啊?”方劲松一愣。
苏进道:“你没留意董师傅最后那句话吗?看来这件事,也不是他们愿意的啊……”
方劲松慢慢回想,这才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董春最后说他们不识人间疾苦,这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人间疾苦”又是指的什么?
方劲松不是蠢人,他很快就理清了思路,皱眉道:“尚泉水在要胁他们。董师傅他们要是不听他的,就有可能砸饭碗。他们还要养家,不能丢掉这份工作,所以必须听他的。”
苏进叹了口气,道:“是啊,各有各的负担啊……”
方劲松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跟着苏进一起走了出去。
营地里气氛还是很压抑。
以前认识的那些人,无论是施工队的工人还是工作人员,见到苏进他们的时候都多了一分陌生感。要么就是避而不说话,要么就是三言两语,说完该说的事情就离开了。
他们走之后,还是又进了一些新的工作人员来的。这些人倒是不太受影响,但对他们来说,苏进和方劲松不过是两个年轻学生,靠关系到这里来参观观摩的。他们对他们的态度挺客气,但也仅仅止步于“客气”而已。
这种情况让方劲松感觉很难受,暗地里还在腹诽舒倩的管理能力。就算技术实力不佳,身为总负责人,也不至于让尚泉水势大成这样吧?
相比较而言,苏进倒是已经恢复了平静。两人重新回到营地正中央的指挥部,刚一进门,就听见一阵铃铛响。
尚泉水喝道:“迟到的赶紧坐到位置上去,开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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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两章一起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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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2 三句话
这个“迟到的”,指的当然是苏进和方劲松两人了。
这句话刚刚说出口,一群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落到了两人身上,一部分回避,一部分审视,除了舒倩以外,就没有比较亲近的。
苏进泰然自若,先跟舒倩打了招呼,再向尚泉水点了点头:“不好意思来迟了,麻烦各位久等。”
尚泉水张嘴,刚要说话,舒倩已经先说话了:“没有来迟,还有几分钟。你们俩坐在这里吧。”
指挥部里的条件比较简陋,没有正式的会议桌。他们像以前一样,在空地上一人一张椅子,人工围了个圈。
在这样的位置里,越靠近沙盘的、位置越重要。
此时,舒倩正坐在那个位置上,左边是尚泉水,右边是一个戴着修复师徽章的生面孔。
上次的另外两个文安组组长都不在这里,应该是忙别的事情去了。
坐在这里的一共有十四个人。舒倩坐在首位,董春坐在末尾,其余十二个包括尚泉水在内,全部都佩戴着修复师徽章。
难怪舒倩会处于弱势呢……
十五个人正好围成一个圈,尚泉水嘴上说着苏进他们迟到,其实根本就没有给他们留下空位——连张椅子也没有。
这时,舒倩站起来,对坐在她右边的那个修复师道:“麻烦让一下。”
那个修复师怔了一下,首先看向尚泉水。
舒倩的目光顺着他的,同样落在尚泉水身上,嘴上仍然道:“麻烦请让一下。”
尚泉水顿了一顿,慢吞吞地道:“苏同学和这位同学也太年轻了……”
舒倩道:“马王堆一号墓(原三号墓)的施工方案是苏进同学带着他的社团完成的,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是按照这个方案进行施工。作为方案的撰写者,苏进同学对一号墓全局有着详尽而深入的了解,地位非常关键,应该坐得更靠近一点。”
她的一段话说得斩钉截铁,完完全全的不容置疑。
尚泉水很少看见她这么强势,一时语塞。舒倩主动走出去,一手拿了一把椅子,往这边搬过来。
苏进和方劲松看她费劲,连忙上去接过了手,在她的指挥下,把椅子插进了她跟那个陌生修复师之间。
舒倩如此坚持,尚泉水又没有再说话,那个陌生修复师不得已,只能往旁边挪挪,让出了位置。
要插进两个人的位置可不小,旁边的人也只能站起来,一个跟着一个地挪开了。
苏进泰然坐下,看看四周,问道:“没有会议记录?”
舒倩看了尚泉水一眼,道:“尚老师觉得,会议记录容易把秘密外泄,还是记在心里比较牢靠。”
苏进摇头:“谁能保证自己不记错一点东西?还是有证可查比较好。如果不想外人听见的话……劲松,麻烦你记一下吧。”
方劲松早就做习惯了这方面的事情,立刻点头道:“没问题。”他站起来在旁边找了纸笔,重新回来坐下了。
尚泉水瞪着苏进,很想表示他们也是外人。但他想到了那份方案,又想到了自己努力去找其中漏洞却不可得的结果,终于还是把这句话忍了下来,讥讽地道:“苏同学很有当家做主的样子,不如你来做这次会议的主持吧?”
前面苏进一直表现得还算谦和,尚泉水身为六段,又是受尊敬受惯了的,原以为苏进不至于喧宾夺主,这句话只是说出来刺他一下的。
没想到苏进点了点头,竟然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尚泉水一怔,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这话是他刚刚才说出口的,他能马上就转手回来打自己的脸吗?当然不能了。于是他只能忍气吞声,咬牙道:“行,那就你来主持吧……”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又心安理得了下来。
方案是苏进做的没错,但他昨天才到这里,只跟舒倩交谈了一番。舒倩是个技术外行,很多细节根本说不清楚,他苏进再厉害,也就看了一眼沙盘,跟外行人聊了几句,知道一号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什么都不知道,还大言不惭说要来主持……
行,就让他来主持。不了解情况,他只会丢脸——丢大脸!
苏进完全不知道,也不关心尚泉水的心理活动。他环视四周,从容地道:“就目前的情况看来,马王堆一号墓(原三号墓)已经被挖开。目前,整个墓穴深度为17米,由上到下逐渐减小,形成漏斗形状,最下方是椁室。”
简简单单开口两句话,就让尚泉水皱起了眉头。
17米,从上到下逐渐减小,形成漏斗形状?这些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沙盘上为了方便展示,挖出的土方和墓穴都没有呈现在上面,只有最下方椁室的形状。
那这些内容,苏进是从哪里知道的?
尚泉水抬起眼睛,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下舒倩。
哼,这个小妞虽然不懂技术,但还算努力,看来也记下了不少东西嘛……
苏进站起来走到沙盘旁边,指着沙盘道,“现在在沙盘上,我们可以看见椁室的大体形状。整间椁室是汉代古墓的标准形状,其椁板由数十块整木制成,非常结实。按照估算,这些整木的重量从数百斤到上千斤不等,非常沉重。”
这一下,尚泉水的注意力也忍不住提了起来,全神贯注地听着苏进说话。
现在墓穴已经挖开,整木椁板什么的都已经暴露在外,看得很清楚了,沙盘上也有照样还原,苏进能知道这些不是问题。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椁板的重量的?
据尚泉水所知,苏进还没去现场看过呢!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介绍,道:“小苏同学,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又没有称过,怎么知道椁板有多重?”
苏进似乎并不意外,他伸出三根手指,对尚泉水道:“我有三句话想跟尚老师说。”
他的态度从容中包含着严肃,无形中带着一种气势——长期带团队而形成的气势,这让尚泉水也忍不住坐直身体,郑重起来。苏进道:“第一,现在是正式会议,主持人在介绍情况,按照规则,尚老师应该在主持人发言完毕之后再说话。不然,举手或者递纸条也是可以的。”
“你!”尚泉水怒瞪苏进,却没说出话来。
他毕竟也是在文安组呆了很长时间的,不是那么闭塞的人。苏进说的是正式会议的规矩,以往文安组一直都是这样要求。如果不是他打从心底对苏进有所敌意的话,也不会犯这种错误。
但即使如此,听见苏进这样当面指出来,还是让他感觉非常愤怒。
他停顿了片刻,冷笑道:“第二第三呢?”
苏进仿佛没有看出他的怒气一样,伸出第二根手指,道:“第二,话的确不能乱说,但饭也是不能乱吃的。不然吃坏了肚子,对身体不好。”
他这是开了个玩笑,旁边有两个修复师跟着笑了两声,但看见尚泉水的表情,再次敛声屏气,缩了回去。
苏进伸出第三根手指,道:“尚老师是六段,也是经验老道的修复师了,自然应该知道,椁板的重量,可以根据它的大小和材质进行推断。为什么一定要称过,才能知道它有多重?”
尚泉水眉头一皱,质问道:“你又没去过现场,怎么知道椁板的材质是什么?”
苏进反问道:“您怎么知道我没有去过现场?”
尚泉水一怔,看了舒倩一眼。苏进注视着他,微笑道:“说句可能有点冒犯的话,我到马王堆来的时候,尚老师可能刚才听说这个项目呢。那时候,我就已经进过墓里了。”
尚泉水恍然大悟,他这才想起来,没错,这座古墓的东边有个盗洞,舒倩的确提起过,定方案之前,有人进入盗洞里,实地查探过里面的情况,只是没提到这个人是苏进而已。
不过即使她没说,他也应该想到这一点。苏进那份方案数据何等翔实细致,肯定是经历过全方位测量的。如果有人进过盗洞,怎么可能不是苏进?
这的确是他疏忽了……
尚泉水抿紧嘴唇,一时间没有说话,指挥部的大厅里暂时陷入了一片安静,修复师们面面相觑,全部都沉默着。
不管苏进是不是先来,尚泉水在这里经营了这么长时间,早就变成地头蛇了。包括今天,他也是抱着要给苏进一个下马威的心理,召集这个会议的。
没想到会议还没开始,他就失误让苏进当上了主持人,被他先声夺人了!
苏进一番话镇住了场面,神色却仍然从容,不见半点骄躁。
他看了尚泉水一眼,顺着自己先前的话继续往下讲:“整个墓室被椁板包围,形成密闭的椁室。据前期判断,椁室一共五间,正中央是棺木,四周有四个空间,盛放着各种陪葬品。其中东边的椁室被盗墓贼破坏,里面的藏物被掠走了大半,仅剩的一点残余已经被保护了起来……”
他缓缓而言,这三个月时间对他来说仿佛不存在一样,所有的一切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
旁边的修复师们不知不觉中听入了神,甚至有人开始点起了头。
尚泉水看见这场面,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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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3 强大队友
苏进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主持人。
一开始介绍完情况后,他并没有占着发言权不放,而是开始组织其他修复师,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
如果说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地方,那就是这些修复师的个人能力以及之前所负责的工作——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他离开马王堆之后才到这里来的。
这些修复师低的只有三段,高的五段六段都有——除了尚泉水以外,另外还有两个跟他平级的六段修复师,发言的态度倒是很平和。
苏进面对这些中段修复师,一点怯场的感觉也没有。他对马王堆的情况了若指掌,有序地引导着他们,先是自我介绍,然后是介绍自己那部分工作的当前情况。
苏进发现,尚泉水能在马王堆拿到这样的掌控权,的确还是有点本事的。
除他之外的这十一个修复师,各自负责一块工作,各负其责,整齐有序,相互之间配合也很良好。最难得的是,那两个六段修复师明明跟他是平级,接受起他的领导来也没有什么异议,还是很服从的。
这种管理协调能力,的确挺难得……
中间,苏进的目光扫过尚泉水,他面带得色,睨视着苏进,大有“看你能挑出什么毛病”的意思。
苏进微微一笑,向他点点头,以示嘉奖。尚泉水一怔,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这小子这是什么意思?上级表扬手下工作作得好吗?
总之,一轮发言下来,苏进对修复师们当前的工作有了基本的了解。
尚泉水把他们分成了几大块,分区域、分门类负责。将来开墓之后,他们也会照着这样的分配进行工作,起出全部的文物,把它们保护起来。其中一部分急需修复的,舒倩已经安排了正规的修复室进行抢修;而另一些保存比较完好的,将会移交到长沙城里的博物馆,进行修复以及保管。
这个安排苏进之前就在方案里写明了,舒倩只需要根据方案进行具体安排。尚泉水没有阻挠,一切都进行得很妥当。
这部分苏进没什么意思,接下来他要确认的是开墓的具体方式。
整个一号墓(三号墓)的椁室是由整木椁板搭建而成的,要开墓,必然要把上面的椁板移开。
作为保存了两千多年的汉墓,即使是这些椁板也是难得的文物,除了盗墓贼,没人会对它们使用粗暴的手段。现在墓穴已经挖开,应该要用起重的手段把椁板悬吊起来,移到一边。
椁板从数百斤到上千斤的都有,非常沉重——这时候,尚泉水再没有质疑苏进的判断了——想要移开很不容易。
在移开它的方法上,苏进终于提出了异议,跟尚泉水发生了冲突。
“滑轮组已经准备好了,施工队的工人都是很老道的,他们知道怎么把椁板吊起来移开。”这方面,尚泉水如此表示,非常坚持。
苏进皱眉道:“那是条件不足情况下的做法,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平天机械的起重机灵活又小巧,我们前期也测试过,完全可以应对这种情况。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用人力,不用机器?”
“机器?”尚泉水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考古修复,本来就是人的事情,机器死板板的,能做个什么?”
苏进不同意他的意见:“机器也是人来操作的。只要精度足够,能达到目的,为什么还要用多余的人力,给施工队师傅额外的负担?”
苏进这是在为施工队工人着想,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说话。董春抬起头来,想说什么,但触到尚泉水的目光,又垂下了头去,拿着一片烟叶,揉来揉去,把它揉成了粉末。
接下来,苏进跟尚泉水相持不下,尚泉水不满地道:“你不过是这场会议的主持人,我才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用什么方式开墓,我说了才算!”
他摆明了以势压人,苏进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尚泉水冷睨了他一眼,站起来,对董春道:“这个不用说了,就按照我说的办吧。滑轮组已经准备好了,挖掘机什么的,还远在天边呢!”
董春低着头,拇指和食指不断捻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苏进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
起出椁板这件工作,基本上没什么技术含量,人力还是机械其实都是一样的。苏进这样坚持,主要还是为了施工队的老工人们着想。他记得很清楚,施工队一半以上的工人都已经不年轻了,长年重劳力工作,他们多少都积累了一些旧伤。这种重体力活,能交给机器,还是交给机器的好。
不过,既然被照顾的人不领情,苏进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
他轻吐一口气,敲了敲桌子,道:“行吧,就这样吧。”
尚泉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完全没发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么一点微小的胜利而感到高兴。
苏进面无表情地道:“接下来进入下一个议题。”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尚泉水道:“已经开了这么长时间的会了,大家也都有点疲倦。稍微休息一会儿,过会儿再开会吧?”
苏进看了一眼时间,从开始到现在,总共才不过一小时的时间。他平视尚泉水,道:“我知道老师们年纪比较大了,精力可能不济,但是两天后就要开墓,到时候马上要投入工作,很少能找到这样聚在一起商量讨论的时间。我们最好能在今天把该决定的事情全部决定下来,明天拾遗补漏,这样后天就能顺利开墓了。”
于是接下来,大体上仍然以苏进为主,由他来引导话题,主持讨论。舒倩很明确地对苏进表示支持,尚泉水则不停地插话打断,跟他抢夺会议的主导权。
另十一个修复师偶尔插话,也都是帮着尚泉水的。
双方虽然不停交锋,但其中的信息量仍然非常大,方劲松埋头记录,连抬头帮苏进的时间也没有。这种会议,他听着就觉得累,但苏进始终神采奕奕,他的语言和语气都非常有力,虽然尚泉水一直想要抢夺,但会议的主导权一直牢牢地握在苏进手里,由他一力主持,继续下去。
渐渐的,其他修复师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佩服的表情。
被众人围攻,他却坚持不退,这一方面需要极其强大的心志,另一方面,也需要极其深厚的知识储备。
要知道,讨论到后面,他们涉及到的全部都是实打实的技术问题,深入各种细节,来不及半点虚假。苏进只要稍微有所犹豫,对面的尚泉水和修复师肯定会顺势而上,把他彻底压倒。
对面可是十二个修复师!这十二个修复师了涵盖了文物修复的全部门类,他们的段位不低,对各自所属的门类了解都比较深。苏进与他们十二个人同时打对台,就表示,对于每个门类,他都要有不逊于他们的了解——至少在马王堆范围内是这样。
这是极其难得做到的事情,但苏进却实打实地做到了!
修复师们每提到一个问题,苏进都能以最快的速度给出回复。同时,他也不时发现对方言语中的漏洞,提出犀利的问题。
兵来将来水来土掩,十二个人围着他同时进攻,竟然全部都被他接了下来!
渐渐的,连尚泉水也不禁有点心惊。
他知道苏进早就到过马王堆,通过盗洞进入过墓里,实地接触过里面的一部分文物,对此有过深入的研究——不然,也写不出那样一份连他都挑不错的方案来。
而限制在马王堆范围内,即使是全门类,难度也低了很多。
但即使如此,苏进能够有这样的表现,也是极其惊人的事情了!
尚泉水垂下眼睛,看了舒倩一眼,在心里暗暗冷哼了一声。一定是这个女人,这三个月一直在给这小子输送资料,让他做足了功课,不然,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表现?
他却不知道,此时最震惊的反而要算舒倩了。这三个月来,舒倩被尚泉水搞得焦头烂额,连跟苏进联系的机会也很少,哪来的时间收集资料整理给他?也就是说,苏进现在所回答的、所提出的,全部都他肚子里的货,实打实的!
舒倩知道这个年轻人非同一般,但这也太可怕了……
她坐在主位上,虽然是本次马王堆开掘的负责人、最关键的人物,但到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说话的份了。她聆听着一串接一串的专业用语从苏进的嘴里冒出来,他目光犀利,坚守自己的意见与阵地而不退,片刻后,她不禁在心里微笑了起来。
她微微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吐了口气。
看着这样的苏进,舒倩的心里突然有了底气,再没有了不久前那种孤军奋战的感觉。
是的,她背后也是有人的,有实力极为强大的队友!
0384 赌
百忙之中,方劲松想起苏进今天早上说的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当时他判断今天的会议不会开得很久,但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中午了。
他很清楚,要不是苏进从一开始,就借着尚泉水一句话接过了主导权,不然按照他们一不时就要休息的节奏,这一上午肯定谈不了什么事情。
接着,他又看向苏进,看着他目光坚定、舌战群修复师的样子,露出了浓浓的羡慕之情。
什么时候他才能像这个样子,拥有这么深厚的学识,最关键的是……拥有这么坚定的意志?
他一个恍神,就错过了几句话,笔记本上留下了一小段空白。
方劲松心中一凛,重新打起精神,把苏进的话一句句记了上去。
他们现在在讨论的是开墓之后,对各种文物的处理办法。
现在从椁板情况看来,一号墓(三号墓)的密封情况好也不好。它原本应该是密闭得比较严实的,但是曾经被盗掘过,严重破坏了里面的环境。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文物一经挖掘出来,就必须进行保护以及应急修复。
苏进很清楚马王堆三号墓(现在所称的一号墓)里面有些什么文物,不光是种类,连件数都能记得起来。
尚泉水猜得也没错,苏进在前来马王堆之前,的确是做过一些功课的。
在帝都的时候,他抽空把三号墓里所有的文物种类全部记录了下来,分门别类,写下了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应急办法,以及之后的长期修复方法。
如今,他就着这些内容侃侃而谈,果然把全场的人都震住了。
不光是对于全门类文物的了解,单说马王堆这块地方,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
修复师虽然讲段位,但大部分情况下也还是看实力的。苏进功课做得这么好,讲得这么清楚,似乎整个马王堆都在他掌握之中,那些修复师还有什么话说?
于是这个会越到后来,苏进的气势就越盛,相比较而言,修复师们的势头反倒弱了下去。
而此时,舒倩也开始加入了讨论。
她在技术方面的确比较弱,但身为马王堆项目的管理者,她一方面对项目细节了若指掌,能够有力地补充当前的情况与接下来的安排,另一方面,她拥有足够高的地位,来判断以及拍板一些事情。
有她加入,原本堪称强势的苏进又得到了一个有力的臂助,渐渐的,修复师们不时转头看向尚泉水,提出的问题却越来越少。
尚泉水早已沉默了下来,他阴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苏进。
他很清楚,如果不是两人段位始终有差,他又在文安组干了这么多年,单凭现在苏进露的这一手,这个马王堆的首席顾问会是谁,还很难说呢。
苏进却仿佛没看见他的脸色一样,他正在说金属类文物的修复。
苏进表示,这是个大门类的文物,但是他们要做好两手准备。
第一手,墓里金属文物可能会比较丰富,那么由于环境的破坏,这些文物的情况可能不是太妙,要做好充足的先期准备,随时准备抢修。
另一种情况,则是截然相反了。马王堆这座汉墓里,可能一件金属文物也没有,那时候,由于人手不够,负责这个门类的修复师应该马上换个方向,去协助其他人的工作。
负责金属文物的修复师姓付,也是个六段,看上去脾性很温和。听见苏进的话,他眉头一皱,声音平和地道:“汉代的青铜器、金银类器物也很有特色,你怎么知道这墓里没有?”
苏进向着他微微一笑,道:“付老师可能是不记得了,汉文帝曾经下诏,随葬不得有金银铜锡为饰,即使是随葬的兵器,也不能用金属的,而通常用木质、角质做成模型代替。如果这墓在汉文帝之后,很有可能奉诏行事,缩减墓中的金属器物数量。”
付六段恍然大悟,道:“对!你不说我险些忘记了!你说的这两手准备,也就是文帝前,和文帝后的两种情况了。”
苏进微笑点头:“对。现在汉墓未开,不能任意断代,所以,还是做好准备为好。到时候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就要辛苦付老师了。”
付六段呵呵笑了两声,道:“那有什么,工作而已。金属之外,我在木器方面也小有研究。你不会说这里连木器也没有吧?”
苏进笑道:“那是必须得有的。”
“哈哈哈!”同样身为六段,付六段不需要太看尚泉水的脸色行事,这时他对苏进的印象不错,大笑了几声,会场上的气氛立刻缓和多了。
这种情景,尚泉水看着就很刺眼了。他阴阳怪气地道:“小苏同学这么厉害,断个代什么的应该也不在话下吧?不如你就直接说明了,这墓到底在文帝前还是文帝后,有没有金属器物,也好让付老师做好准备!”
苏进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敛了下去。
这是要逼着苏进当场断代了!断对了还好说,要是断错了,苏进今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和威望全部都要一扫而空了。
舒倩觉得气氛有些不妙,跟着抬起了头,皱眉看苏进,正要出言阻止,尚泉水又讥讽地笑着说:“前还是后,就算是打赌,也有50%的机会。这么大的机率,小苏同学不想试试吗?”
苏进注视着他不说话,舒倩道:“考古又不是打赌……”
她话没说完,苏进突然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然后,他重新展开笑容,道:“既然是打赌的话,两边都要下赌注的。尚老师是不是打算跟我打这个赌,各下一份赌注?”
尚泉水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下去。他冷冷地看了苏进一会儿,道:“你有什么能让我看得中的?”
苏进游刃有余地笑道:“那当然还是有的。如果尚老师赢了,我现在已经交上去的那份方案,第一署名就送给您,怎么样?”
苏进这句话一出,尚泉水立刻露出了贪婪的目光,马上就动心了。
苏进那份方案拥有什么样的份量,现在的尚泉水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它逻辑之严密、阐述之清晰,尚泉水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到现在为止,尚泉水都挑不出它的半点毛病,以致于马王堆的挖掘全部都是照着它的指导进行的。
将来,马王堆正式开掘成功,有价值的文物被发掘出来,这个首功,记的可不是他这个首席顾问,而是撰写方案的苏进!
更别提,尚泉水早就听说了,文安组内部极为重视这份方案,觉得其中展示了更先进的考古挖掘规则。他们组织人学习,撰写论文发表……也就是说,这篇方案产生的影响,还不仅止于此,将会继续延续下去。
而现在,苏进把方案双手奉在了他的面前,只要他赢得了打赌,这份名誉、这份功劳,就归他尚泉水了。
这实在不得让他动心……
尚泉水还算矜持,并没有喜形于色。他沉吟片刻,道:“好吧,如果你赢了,我就把我集毕生之力撰写的……”
苏进没等他说完,就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你的东西。如果我侥幸赢了,这个马王堆首席顾问的位置,暂时交给我,你觉得如何?”
“首席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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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泉水立刻一凛,抬眼看着苏进,旁边那些修复师也全部都惊了,纷纷侧目。
苏进仿佛看出了他们在想什么,强调道:“可别紧张,我说的不是文安组,可是……”他伸手划了个圈,道,“这个马王堆的。如果我侥幸赢了,这个马王堆的开掘事宜,暂时就由我来负责,如何?”
苏进写出方案,功劳已经确定下来了。之后他就算什么也不做,这个首功他也是躺拿。反倒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如果他上到首席顾问这个位置上来,所有的判断与决定都需要他来负责,一旦出错,也一样要由他来负责。
可以说,他这样纯粹是吃力不讨好,给自己找麻烦。换了尚泉水自己,肯定是不干的。
但现在,首席顾问的位置属于尚泉水,就算没有首功,他能够从里面拿到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他要把这个交给苏进,让他来管吗?
是冒险得到更多的好处,还是先保住手上的?
一时间,尚泉水有些犹豫不定,苏进却一挑眉毛,问道:“怎么,尚老师不敢接下这个赌吗?”
尚泉水环视四周,发现修复师们都在窃窃私语。
断代这个事情,是很难的。现在马王堆一号墓(三号墓)还没有彻底挖开,墓主尚未现身,根本不知道他是何人,也不知道他出身什么年代。
汉文帝的这个诏令他也隐约听说过,一方面是他下诏之前,这个禁令是不存在的——想也知道,如果不是金属葬器风行一时,也不会有条禁令的出现。而汉文帝在位只有46年,景帝在位47年,之后西汉国力不如以前,这条诏令渐渐形同虚设。也就是说,它真正存在的时间,不过百年。
汉朝前后一共四百多年,仅有百年墓内无金。也就是说,苏进跟他赌的,其实只有这一百年。
三百年对一百年,算起来还是尚泉水的赢面比较大,这种情况他都不敢赌,也太让人看笑话了!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了,抬起下巴,道:“行,我赌了!我们就赌这墓里有没有金属器物,有就是我赢,你那方案就归我了。没有就算你赢,从此这个马王堆就是你说了算!”
苏进看着他,缓缓点头道:“那就请舒倩小姐及诸位修复师作为见证,这个赌约从现在开始,就成立了!”
0385 变天了
立下赌约之后,时间也到中午了。
舒倩吐了口气,埋怨地看了苏进一眼,站起来道:“时间不早了,先吃吃饭,休息一会儿吧。小苏,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安静一片的指挥部这才渐渐有人说话,修复师们纷纷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起,小声交流,不时看向尚泉水和苏进两个人。“断代”两个字不时出现在他们的话里,显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赌约吸引进去了。
苏进正要走向舒倩,却被付六段拦住了。付六段长得就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这时却愁眉苦脸地看着苏进,问道:“你那个方案有多宝贵,你知道吗?”
苏进看着他,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但是……付老师觉得我会输吗?”
付六段语重心长地道:“不管输赢,尚老师好歹也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
苏进摇了摇头,道:“就是因为他在这个位置,我才要这样做。”他看向一边,董春佝偻着背,正在往外走。修复师们聊起刚才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点兴奋,董春的脸上却一点喜色也没有,脸上深深的皱纹像是刀刻出来的一样。
付六段顺着苏进的目光看过去,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样,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抬起手,按了按苏进的肩膀,简短地道:“加油!”
苏进出神地注视着董春的侧影,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还只是一个方向,还有另一件事,要求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马王堆的全部权限。
付六段跟苏进说话的时候,舒倩已经先走过来了,听见了两人谈话的内容。
付六段离开了,苏进转过头来,叫道:“舒姐……”
舒倩没好气地看着他,挥手道:“算了,没话跟你说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苏进笑了,她看似是在抱怨,他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隐约的支持之意。他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舒姐!”
舒倩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她掀起帘子,顿时打了个哆嗦,轻声叫了起来:“啊,下雪了!”
苏进快步走了过去,眉头顿时一皱。
果然,山风暂时停了下来,气温却更低了。阴沉沉的天空中,一片接一片的巨大雪花从天而降,落在了地上。
舒倩伸手接起一片,欣喜地道:“好大的雪!”她是个北方人,见惯了雪的,但还是一直都很喜欢。她转过头,欣喜地对苏进道,“没想到南方也有这么大雪啊。”她的视线一触到苏进的表情,立刻就愣住了,问道,“怎么了?”
苏进的表情很不好看,他大步走到外面,伸出手向外,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他手上,很快就被他的体温融化了。
苏进眉头紧皱,转头道:“不行,不能等后天了。”
“啊?”舒倩一怔。
苏进果断地道:“今天下午马上开始动工,不然再迟,就有麻烦了。”
旁边的修复师还没有完全离开,听见苏进的话,顿时围了过来。上午他们只大致分了一下工,很多细节工作还没有安排。这时大家纷纷皱眉,一个修复师不满地道:“这怎么行,很多东西还没准备好,现在就开始的话,出问题了怎么办?”
苏进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没准备好,那就现在开始准备。下午一定要开始!”
他仿佛这才起来这不是他以前的世界,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他张开嘴,刚要解释,付六段已经先走了过来,跟他一样,伸着手悬浮在半空中,让雪花落在手上。他眉头皱得比修复师们更紧,沉声道:“这雪也太大了。”
六段开口,终究还是不一样,修复师们相互对视,往后退了一步。
付六段安抚苏进道:“你也不要太紧,不知道这雪会下多久。如果一会儿就停的话,也耽误不了什么大事。”
这时,尚泉水的声音也在圈子外面响了起来,带着丝丝凉意:“方案里不是已经提前做好了天气方面的准备吗?工棚也搭起来了,下点雪怕什么?”
苏进冷冷地看他,道:“尚六段,说话还请谨慎一点,要对得起自己六段的身份!”
两人对峙了一上午,苏进对尚泉水的态度却从来没有像这样不客气过。尚泉水声音一滞,暂时住了嘴。
苏进转向付六段,语气已经和缓了很多,“付老师,不是雪的问题,是气温的问题。您看。”
他指向一边,那里排列着一排方砖,这么一会儿工夫,方砖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眼看着还有越来越厚的趋势。
苏进道:“气温比预计低得多,所以雪才会这么大,这么快积起来。工棚的确可以把雪挡在外面,但它挡不住气温。地下一直在渗水,如果这些水在土里冻起来……”
付六段脑中电光火石一般,掠过苏进不久前介绍的情况,突然间恍然大悟。旁边另外一个修复师比他醒悟得更早,已经叫了起来:“冰会膨胀,会把椁板上的裂缝撑开,到时候整个椁室说不定都会有危险!”
旁边其他的修复师也纷纷想了起来。
之前这里遭过盗墓贼,他们用炸药把椁板炸开,同时也累及了旁边的椁板,在上面留下了很大的裂缝。当时苏进还在这里的时候,那条大裂缝的旁边还出现了不少更小的,它们不断扩大,使得整个椁室都有点岌岌可危的感觉。
苏进发现这点之后,单一鸣在张万生的压制下,采取应急手段,进行了一些处理,使得裂缝暂时不会再进一步扩大。但这毕竟只是临时手段,安全起见,还是要尽快完成挖掘才行。
后来苏进在方案里,对这条裂缝的种种可能进行了预计,正常情况下,撑到最后没问题。
但是,苏进毕竟不可能面面俱到,一些极端条件下,那些裂缝还是有可能出现危险。
就譬如……现在刚刚出现预兆的——极度低温。
低温会对土地、水、木材造成各种不同的影响,对于目前随时可能出现情况的马王堆一号墓(三号墓),突如其来的低温真是一个不祥的恶兆。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出现了,就得赶紧应对。
这里的修复师毕竟都是经验老道的,被人一提醒,马上就想起来了。
他们交头接耳,倒是一致同意苏进的意见。没错,开墓必须提前进行,赶在土地深处结冻之前完成!
但是……低温影响的不仅只有环境,还有人。极度的寒冷下,施工队的老工人们还能正常工作吗?
“没问题。”董春一直闷不吭声地蹲在一边,拿着烟袋听他们说话。听到这里,他站起来,走到修复师们身边,闷声道,“下雪天,老伙计们也是有经验,可以开墓,没问题。”
付六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我那里有好烟叶子,回头完工了,我让人给你送去!”接着他一转头,又吆喝了起来,“滑轮组呢?放在哪里了?赶紧准备起来!”
苏进看着董春,老工人仍然低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片刻后,苏进抬起头来,对人圈外面的尚泉水道:“尚六段,看来只能照你的话来了。某些时候,人力果然比机器更可靠啊。”
苏进明明是在同意尚泉水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他更生气了。他愤愤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
中午正常的休息时间变成了兵荒马乱的开工前准备。
食堂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修复师和工人们却来不及坐下来吃,只能匆匆地扒上两口,转头又过去忙。食堂没办法,只能把饭菜一直保温,等着大家略微闲点之后,能够吃口热的。
雪越下越大,在地面上、堆积的泥土上、砖块上积了起来,越来越厚。
舒倩再也没心情欣赏美丽的雪景,她拿着一个文件夹,不时地东奔西走,检查当前情况,并不断调配人手。
她在技术方面是弱了点,但好歹也是这里的总负责人,单说管理能力是没问题的,很多事情也需要她的核准安排。
很快,一车车东西被送进了工棚里,摄影机架了起来,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拍摄开墓的具体情况。
苏进站在舒倩不远处,摄影机架起来时,他往那边看了一眼。
舒倩解释道:“马上要过年了,这次开墓会被当作是新年献礼……”
苏进摇摇头,打断了她:“不用解释了,记录工程进度本来就是应该的,也应该被当成惯例延续下去。每一个古墓、每一处遗迹情况都不一样,把这些真实经过记录下来,也好为以后的工作提供参考依据。”
这是他一贯的意见,考古挖掘、文物修复等工作,结果很重要,过程同样也很重要。只要条件允许,就应该尽其可能地留下影像资料。不光是后人可以参考,当世的研究人员们一样可以进行研究,从中总结出很多东西。
“哼,也就是做了个方案,还真把自己当大领导,指手划脚起来了!”
苏进话音刚落,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
0386 换衣服
苏进转头一看,是一个有点年轻的修复师,胸前挂着三段的徽章。苏进对他有点印象,他姓霍,上午也是参与了那场会议的。当时就坐在尚泉水的另一边。
自我介绍的时候,这位霍三段表示自己并没有单独负责一项工作,主要工作是担任尚泉水的助理。
整场会议,他发言的机会并不太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响应尚泉水的话,给老板帮腔,倒是一个很合格的助理陪衬。没想到这时候尚泉水不在,他竟然单独讽刺起苏进了。
苏进只是淡淡地往那边瞥了一眼,理都没理。
他都不愿意跟学生们争抢吉光榜了,又怎么会把这样一个明摆着拍马屁抱大腿的三段放在眼里?
他懒得理会,旁边舒倩却不善地看向对方,道:“霍三段,说话前,请先放到肚子里揣摩一下,合适说了再放出来!”
说到“放”这个字的时候,舒倩很不淑女地加重了语气,话里明显含了其它的意思。
霍三段顿时噎住了。一般来说,舒倩对他们这些修复师还是很礼貌客气的,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还会有这么牙尖嘴利的时候。但是他是个散人修复师,后面没有背景。拥有三段的段位,他找工作不难,但要找到比文安组顾问更好的工作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现在,舒倩身为文安组组长,身兼马王堆项目总负责人,她一沉下脸来,霍三段真的还有点怂怂的。他两次张开嘴又闭上,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开了。
舒倩抱歉地对苏进说:“不好意思,是我管理不善……”
苏进摇头道:“不,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捧高踩低,人之常情。说到底,还是我没有入段,在圈子里的名望也太低了。”
“名望……”舒倩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看他,“你前段时间做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也许过段时间,就不是这样了。”
苏进一笑,道:“希望一切顺利吧。”
工人们动起来的速度很快,他们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来到工棚里,开始搭建滑轮组。
上千斤的椁板,单靠人力的话根本不可能移动得了,还好古代人民也拥有足够的智慧,利用各种各样的滑轮组,他们可以吊起并移动比他们重得多的东西。
苏进也走进了工棚,看着前方热火朝天的情景。
之前他在沙盘上看见过这里大致的情景,但当实景出现在面前,才能真正感受到现场的震撼。
工棚搭得非常大、非常高。它足有十多米高,半透明的棚顶微呈三角形,天光能够顺利地从外面透进来。现在仰头向上看,可以隐约看见一片片下落的雪花,纷纷在棚顶上积了起来。
按照雪花下落的趋势和今天的温度来看,再过不了多久,棚顶的雪就会积上厚厚一层。这工棚防水不防雪,到时候说不定还有危险。
他看向前方,董春正站在挖出的坑口,盯着下方看。
苏进走进去,把自己担忧的情况跟这位工头说了一遍。董春安静听完,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却什么态度也没表示。
这态度让苏进一皱眉头,却没再继续多说,而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坑底。
这样的遗迹挖掘,苏进以前看见过无数次,但每一次看见,都忍不住感到一阵激动。
坑口的样子跟当年他在资料上看见的差不多,它约有二十米深,由上到下逐渐变小,形成了一个漏斗的形状。
而与以前不同的是,墓坑的周围在苏进的安排下,搭起了合金的架子。
这种合金钢管同样是由平天机械提供的,轻巧而结实,这样搭建起来,能有效地防止墓坑塌陷,对于泥土的热/胀冷缩也有一定的防止与加固作用。
二十米的墓坑,看上去非常壮观,合金钢架一层层向下,被天光与灯光混合照耀,造成了一种奇妙而美丽的景象。
苏进表情严肃,目光一寸寸地从钢架上掠过,最后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当时他不在场,但是这架子还是按照方案搭建的,搭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他抬头看了董春一眼。这老工人虽然跟个闷葫芦一样,但他和他的工人的这手手艺,却的确不凡。
这也是新旧文化交界之处留下来的特有景观。将来外来的机械渐渐普及,人工手艺必然会慢慢没落下去。还是要想个办法,尽其可能地把它保留下来啊……
苏进的目光顺着一层层钢架,落到墓坑底部。
那里就是三号墓的椁室了。
不过现在肉眼可见的,只有一层层黑黄色的椁板,铺盖在椁室上。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用滑轮组把这些椁板移开,露出下面的棺木与宝物上。
滑轮组送了进来,开始搭建。董春把烟管放到一边,挽起袖子,走上前去帮忙。
天气非常寒冷,工人们口鼻间呼出的全是白气。但他们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冷一样,把厚外套一脱,只剩下里面蓝色单薄的工装。冷不冷且两说,外套太厚,明显会妨碍他们的工作进程。
苏进注视着那边看了一眼,转身走出了工棚。董春回头的,看了看他的背影,又漠然地转回了头去。
苏进刚刚走出棚子,正好撞见了方劲松。
他拿着一个文件夹,对苏进道:“刚才的会议记录已经整理好了,你要看看吗?”
苏进接过文件夹,又从方劲松手上接过笔,一边翻看、一边在上面做些记号,一边往回走。
方劲松发现他去往的方向是昨天晚上居住的营房,一愣问道:“你要上哪里去?”
苏进头也不抬地道:“换件衣服。”
“换衣服,这个时候?”方劲松打量了一下苏进。他穿着一件米色的灯芯绒棉夹克,下面一件夹绒牛仔裤。说厚也不算太厚。但方劲松知道,老大跟着张万生练过,比普通人更不怕冷一点,这件棉夹克对他来说刚刚好。这不是正合适吗?还要换什么衣服?
他想了想,跟着苏进一起走了回去。
苏进带了一个衣箱,从里面翻出一件蓝色的工装,脱下外套,换上了工装。
这工装乍看上去,跟施工队工人们穿的差不多,颜色和样式都比较近似,只是质量更好一点,更厚更耐磨。
方劲松忍不住问道:“老大你要……”
苏进一边扣扣子一边道:“今天估计上不了山了,既然来都来了,先帮着干点活。”
“哦……”方劲松想了想,道,“那我也去。”
他没准备正式的工作服,于是找了件厚厚的法兰绒衬衣换上。苏进看着他摇头,道:“你这样不行,还是加件外套吧。”
方劲松一向固执,坚持道:“你可以的话,我也没问题!”
苏进拿他有点没办法,道:“算了,我去帮你要件衣服。”
两人一起出去,苏进找到舒倩问了一句,舒倩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很快给方劲松找了一件制式工装。这件衣服是旧的,没有洗过,外面沾了不少泥点子,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汗臭味。
方劲松有点强迫症,也有点小洁癖,他皱眉看着那件衣服,舒倩有些抱歉地道:“对不起,只有这件比较干净了……不然我再让人给你找找?”
方劲松沉默片刻,摇头道:“不用了,就这件。”
这还是他第一次穿别人的衣服——还是没洗过的。一开始,他的表情有点不太好看,但是没过多久, 就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换上了衣服,抬头对苏进道:“老大,走吧。”
苏进含笑看着他,点头道:“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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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何如此冷清。(⊙_⊙)
0387 平衡
苏进带着方劲松一起走进了工棚。他嘱咐道:“滑轮组是个精细活,没搭好的话,会给后面造成麻烦,甚至还会有危险,你现在不要上去,先在旁边看看,学习一下是怎么搭的。”
方劲松虽然固执,但不是完全不听别人话的那种人。他在课本上学过滑轮组的原理,但从来没有亲手搭建过,甚至大型滑轮组,他以前看都没有看过。
他点点头,跟着苏进走到工人们附近。
钢架已经搭起来了,有原先的合金钢架辅助,滑轮钢架搭得非常容易。
工人们一边吆喝,一边往把滑轮往上牵引。
苏进在旁边看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走上去搭手帮忙了。
他穿的工装颜色样式都跟其他工人的差不多,董春第一时间只看见有个小年轻加进来帮忙,完全没留意这个年轻人是谁。
一到正式工作中,董春就变了个样子,变得精神奕奕,吆喝骂人的声音也非常洪亮。
他喝道:“那个是谁?别瞎往里插……咦?”
他才吆喝了两句,突然怔了一怔。现在连他在内,这里一共有八个工人在干活。他们长期共同工作,配合得非常好,像这样搭架子拉滑轮早就不是第一次做了,干起活来非常麻利。
但今天天气实在太冷,工人们的手脚有点发僵,动作远没有平时灵活。
苏进插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工人错身而过,距离靠得太近了一点,肩膀重重撞上了。然后他们手一松,硕大的滑轮脱手而出,掉了下去。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苏进插了进去。他一手接住滑轮,顺势向上一甩,正好甩到伸手要接的另一个工人手上。接着他伸出两只手,一边一个,扶稳了那两个踉跄的工人。
他插得恰到好处,董春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的动作堵了回去。
他意外地咦了一声,觉得这年轻人的身形有点陌生,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苏进。
苏进不是施工队的,对活计不熟,贸然插进来,很容易造成失误。但他刚刚那一下,却让董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看了苏进一眼,把还没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接下来,苏进就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施工队的工作。董春一边指挥手下的工人,一边分出心神来观察苏进的举动。没过一会儿,他就放心了。
他意外地发现,苏进对这方面的工作异常熟悉。起吊滑轮组根据吊起物品形状、重量的不同,有着不同的设置方法。
现在他们将要吊起的是椁板,它是很长的长方形,重量非常大。对于这种形状的物体,可以只吊中部,也可以绑定一头一尾,把它托举起来。
绑定头尾的话,滑轮数量相对会比较多一点,更耗时间。而绑定中部的话,则需要选定合适的平衡点,难度比较大。
董春手上是有真本事的,这些工人都是他带了多年的老伙计,手底下功夫非常强,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种。
董春下到墓坑里,手指在椁板的不同部位敲打了几下,侧过耳朵,仔细听它发出的声音。
最后,他起身抬头,指着一个地方叫道:“这里!”
他是对手下的工人说的,而同时,他眼角余光刚好扫过苏进。苏进正攀在他不远的架子上,往这边看。
董春一开始没有留意,等他喊完这两句话,确定了工人们接下来的动作,才意识到苏进刚才所看的方向。
他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苏进刚刚跳下架子,走到一块椁板旁边。
董春回忆着苏进刚刚的视线所及,顺着它的方向移到自己面前的椁板上,最后停留在了某个点。他心里微微一惊——这个点,正是他刚才所指的位置!
这年轻人只靠他敲出来的声音,也瞬间判断出来了吗?
这不可能!
他练了几十年,积攒下来了多少经验,最后才能做到这一步。这么一个年轻人,凭什么可以做到这样?
董春拧眉,再次去看苏进。只见对方走到一块椁板旁边,半蹲下去,像他刚才那样,在某些位置敲了几下。
董春面无表情,侧耳去听他敲出来的声音,却听见上方传来了几声笑:“这小子要干嘛?跟头儿一样敲板定位?”
“想什么呢?这可是只有头儿才会的绝技,他怎么可能学得会!”
“不要说了,你们忘了?苏同学本来就是有真本领的。”
“那可不一样,大学生是有学问,但头儿这手艺,可是练手练耳练出来的,来不得半点虚假!”
声音不大,丝丝缕缕地传过来,扰乱了苏进敲出来的声音。董春眉头一紧,仰头喝道:“安静点!”
他声音一出,上面的工人们顿时闭了嘴,瞬间安静了下来。
董春连忙转头,正好看见苏进伸出手,用指甲在椁板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划痕,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董春连忙过去,凝凝神,也跟着敲了几下。声音或沉闷、或清脆地传进他的耳中,无比清晰。
这些声音昭示着椁板内部的状况,一股模模糊糊的意念逐渐形成,告诉着董春那个平衡点在哪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椁板表面的某个位置,完全凝住了。
只见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指甲印痕,并不深刻,却清晰得要命。一时间,董春连呼吸都几乎要停住了。
这正是苏进刚才划下的那条印痕,它展示着这条椁板最合适吊起的中心点,正跟董春的判断一模一样。而这对董春来说,是积累了多年经验、纯凭手感得出的绝活。苏进这么一个年轻人,凭什么可以做到这样?
董春直起身子,一条条皱纹把他的目光映得格外深邃。他注视着苏进的背影,有些出神的样子。
接下来,董春还发现,苏进做判断的速度也很快,不比他慢。
他不断在椁板之间行走前,走到每一块椁板旁边,敲了半天之后,用指甲划出印痕。董春跟在他后面验证了两块,两块全部都是一模一样,两人的判断达到了完美的一致。
最后,董春深吸一口气,抬头吆喝道:“还在等什么,还不赶紧干活!”
滑轮发出响亮的声音,绳索吊了下来,几个工人同时行动,麻利地用它捆住一块椁板。董春比下手势,椁板先是一沉,绳子绷紧了。渐渐的,它稳定地向上移动,缓缓地被吊向墓坑顶部。
这样,一块接一块的椁板被吊起,每一块都平衡而稳定,没出一点差错。
前三块都是两人一起验证过的,董春毫不犹豫地指定了位置。到第四块椁板时,他低头看了一眼。
他熟练地在木材表面找到了苏进划下的指痕,而这块,却是他完全没碰过的。
董春盯着那条甲痕看了一会儿,用力一指,道:“这里!开工!”
椁板再次被吊起,董春悬着心,注视着它一寸寸上移。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纷纷落到工棚顶端。雪虽然是白的,但一层层压下来,不免让工棚里的光线慢慢变暗了。但董春仍然清晰地看见,那块椁板跟前面的一模一样,它缓慢而稳定地移到了墓坑上方,然后平移,最后卸到了指定地点。
董春呼吸一顿,片刻后,大声喝道:“第四块完成,再来!”
接下来,苏进和董春等工人可算是配合无间。苏进在前面指定位置,董春指挥工人开工吊板。
很快,上方一共六块椁板被移开,露出了下面的椁室。这个速度,比之前预想得快多了。
这时,尚泉水正在食堂里慢吞吞地吃中饭。
前期吊板的工作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带着修复师们,正式工作要在去除椁板后开始。
按照他以前的经验,这么重的椁板,从准备到彻底完工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他盘算着,吃完饭之后,说不定还有时间睡个午觉。
他身边围绕着不少修复师,一共有十好几个。
上午开会的虽然只有十二个人,但现实上,现在在这里的修复师不止那十二个。另外还有不少一段二段修复师,他们没有资格加入会议,但在开墓之后,他们也要配合自己的师父或者师兄,进行很多工作。
大部分人都已经吃完饭了——马上要开墓了,还能像尚泉水这样不紧不慢吃饭的,真没几个人。这让尚泉水自己很得意,觉得自己心态稳定,远超普通人。食堂里,修复师根据平时的关系聚集在一起,正在小声议论。整个食堂空间里嗡嗡嗡的,让首席顾问大人有点不耐烦了。
他环视了四周一圈,问道:“付六段呢?”
霍三段被舒倩斥退之后,一直跟在尚泉水身边。明明自己也是个三段,却像是打杂的助理一样殷勤。
一听尚泉水问话,他立刻上前,道:“付六段刚刚出去了,好像是往工棚那边去了。”
尚泉水眉头一皱,冷冷地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声音不大。同样身为六段,他即使是首席顾问,也不敢对同段位的修复师出言不逊。更何况,付六段比他大几岁,在重资历辈份的修复届,他天然就应该尊重对方。
尚泉水拿起餐巾纸,抹了抹嘴,才要说话,就有一个人掀开帘子,从外面冲了进来。
浓浓寒气撞进热气腾腾的食堂里,卷起一阵疾风。风声把那人的声音送到尚泉水耳中,格外清晰——
“开墓了,随葬文物出现了!”
0388 住手
“什么?这才……”尚泉水下意识看了一眼食堂上方挂着的壁钟,道,“一个小时不到?”
怎么会这么快!
他正在疑惑,却看见周围其他的修复师已经骚动了起来,一股脑儿挤出了食堂,向着工棚去了。
尚泉水也顾不得再吃,他扔下手里的餐巾纸,喝道:“走!”
他起来得太急,脚在凳子腿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旁边的霍三段不知道在走什么神,看见他往下摔,竟然没有伸手扶。
尚泉水勉强扶住桌子,站直身体,但是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了,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出了门外。
食堂离工棚还有一段距离,尚泉水加快脚步往那边走,周围到处都是人,全部都是朝向同一个方向。
这些人里有他一样的修复师,有其他工作人员以及保安什么的,每个人嘴里都在议论着正在发生的事情——
“开墓了!”
“比想象中快啊!”
“对啊,不过也难怪,董师傅那支队伍经验特别老道。我以前看过董师傅干活,别的工人要拿洛阳铲什么的试探半天,他一伸手,摸上面的浮土,就知道下面什么情况了。”
“这么厉害!那难怪会这么快了。赶紧去,不然就赶不上了!”
尚泉水一边听一边走着,脸色非常阴沉。
是董春那支队伍干的?不是没有可能……董老头的本事,尚泉水也清楚一点。如果不是手上本事实在太过硬了,以他那个怪脾气,也不可能当得上文安组第二施工队的工头。
不过,就算以他的本事,这个速度……是不是还是太快了一点?
然而这都是小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尚泉水要赶紧赶过去。
类似这样的挖掘开墓,按规矩得有个仪式。要烧香,要拜神,而亲手取出第一件文物的人,地位最高,将来也会被记在开掘的历史上。
他才是这次挖掘的首席顾问,这个人除了他,不可能是别人!
工棚外面挤满了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能听见舒倩的声音:“都后退!不要再往里挤了!”
她的声音非常严厉,气势凌然。以前尚泉水一直觉得这个小姑娘负责人太软了一点,今天感觉还是有点威风的嘛……还是说,有些变化了?
舒倩喝道,“乱挤个什么?有没有一点规矩?把工棚挤塌了怎么办?无关人士退后十步,暂时不许靠近!修复师们按照上午的编组,一组组地进来!”
她指挥若定,没一会儿,乱糟糟的工棚外面就安静了下来。
工作人员以及保卫人员等等整齐地后退,让出一片空地,修复师们开始列队。
尚泉水看着这一切,心里有点不太高兴。在他的想法里,这些命令都是应该他来下的。
舒倩远远地看见他,叫道:“尚老师,你总算来了。”
尚泉水放慢脚步,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踱了过去,道:“嗯,我来了。怎么,比预想得快啊,工程质量怎么样?”
舒倩看他一眼,道:“第二施工队的师傅们很厉害,苏进也帮了不少忙。”
苏进?他怎么又加进来了?
听见意外的名字,尚泉水心中的不悦更重。他哼了一声,说:“年轻伢子,不捣乱就很好了,帮忙……舒组长,你不能因为关系好,就随便把工人们的功劳让出去啊。”舒倩淡淡地道:“谁有功劳,工人们自己最清楚了,我们俩说的都不算。”
不等尚泉水说话,她就继续道,“您快进来吧,雪越下越大,再迟,工棚说不定也有危险。”
她担忧地往上看了一眼,让了一步,让尚泉水和修复师们进去。
外面雪的确很大,就这么一段距离,人人身上都染上了一层白色。工棚里比外面略微暖和一点,大家感觉到一股热气,立刻开始抖落身上的雪片。
舒倩麻利地介绍当前的情况:“椁室上层的椁板已经全部移开,下面的文物已经露出来了,苏进正在跟工人们检视。我们正在连线帝都那边……”
尚泉水根本没听见舒倩的后半句话,一听前面那句,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的雪,快步往前走,喝问道:“有人动文物了?!”
他走到坑边,居高临下地往下看,第一眼竟然没看见苏进。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出,苏进也穿着蓝色的工装,一身利落,看上去跟其他工人差不多。这时候,苏进正蹲在一块椁板上,弯着腰,一边跟旁边另一个人说着什么,一边伸手去摸里面的文物。
尚泉水心里一急,立刻叫道:“住手!”
他的声音非常大,在工棚里显得格外响亮。下方的苏进听见了,莫明其妙地抬头。
舒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到尚泉水身边,问道:“尚老师,这……”
尚泉水喝道:“开墓仪式还没做,神都没拜,怎么有人敢先碰文物?触犯了祖宗怎么办?到时候出了塌墓倒坑的事,怨谁?”
听见“塌墓倒坑”四个字,所有人都皱起了眉。
现在大家都可是在现场的,刚刚顺利启开椁室,算是开了个好头。就算不信这个的,心里也想讨几分吉利。尚泉水开口就是诅咒,这是什么意思?
尚泉水也发现自己说的有点不妥了,他清了下嗓子,正色道:“总之,正式开墓之前要先拜神。香案呢?准备好了吗?还有下面那个人,住手!”
苏进本来就没打算现在把文物拿出来,听见这话,他眉头微微一皱,拍拍手站直了身体。
舒倩从上面看他,问道:“香案这事……”
苏进点点头,并不在意:“摆吧。”
他是不信神的,但很清楚这些传统修复师们各自会有各自的忌讳——这在他以前的世界也是一样,有些修复师什么也不信,有些则有些迷信,还有一些并不是迷信,只是各有各的小习惯。对于别人的特殊习惯,他一直很包容,这时候也不例外。
他没有反对,尚泉水却更不满意了。开墓拜神这种事情,难怪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舒倩这是什么意思?感觉还要征求这小子同意一样!
香案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时几个修复师七手八脚地拿了过来,在上面摆好。
香案上摆了一座鲁班像——这是所有工匠的祖师爷,文物修复师们也不例外——祖师像前摆了个香炉,镂空铜炉,非常精致。
光是这个铜炉,就是一件难得的文物了。
修复师们继续摆上了一些供品,水果之类的,跟普通的敬神没什么太大差别。
苏进顺着架子爬了上来,方劲松跟在他身边。苏进饶有兴趣地看着,方劲松看了他一眼,也看了起来。
尚泉水站在香案前正中央的位置,这时,付六段跟另一位六段一起走了过来,尚泉水仿佛这才想起他们一样,假模假样地谦让道:“付老师,您年龄最大,还是您站最中间吧。”
付六段笑了两声,道:“年纪大,也就是痴长几岁而已,算不上什么。这个世界,还是要看本事的啊。”
尚泉水以为他是在夸自己,绽出了一个笑容,道:“付老师过奖了……”
结果付六段话锋一转,看向站在人群边缘的苏进,道:“此次挖掘,全靠小苏同学撰写的方案。他才是这次马王堆考古的首功,应该他来站中间!”
“刷”的一下,尚泉水的脸色马上就黑了下去。
苏进有些意外。刚才他跟工人们一起工作的时候,付六段也在附近帮忙,不过从头到尾,两个人一点交流也没有。说起来直到现在,两个人沟通的机会也只有上午那场会议而已。怎么付六段现在看上去像是对他很有好感的样子?
不过他不信神,也不想趟这摊混水,笑着摆摆手道:“这是修复师们的规矩,我现在还没入段,还不算一个真正的修复师,担不得这个位置。”
还算识相。尚泉水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转回了目光。
付六段又劝了两句,苏进一直很坚持。最后付六段只能无奈,对尚泉水道:“尚首席是我们文安组的首席顾问,既然小苏不愿意,那还是你来吧。”
这说的是什么狗屁!难道我尚泉水敬个香,还要他苏进来让吗?是不是他不让,我就没资格站这个位置了?
此时,尚泉水心里的喜悦已经一扫而空,反倒升起了不少怨气。付六段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微笑着劝说。最后,尚泉水终于轻哼了一声,站到了最中央的位置上。
香案前摆了三个垫子,三个六段修复师带头跪到了垫子上。然后敬香、默祷、磕头。
在他们身后,一个又一个的修复师接连跪下,以同样的动作,拜伏了下去。
三个响头磕过,三人一起站了起来,尚泉水喝道:“开墓!”
另两个六段修复师齐声应和,剩下的六段以下修复师同声跟随。
一层层的呼喊从里向外传去,自然而然带上了一股庄严之意。
尚泉水抬步,走到墓坑旁边,沿着梯子爬到底部。
烧香敬神只算开墓的第一步,接下来顺利取出第一件文物,才算正式完成仪式。
这还是尚泉水第一次看见椁板揭开后,正式露出的墓室内部。
他目光一扫,立刻微微吃了一惊。
好丰厚的随葬品!
虽然东部椁室接近全空,棺木未出,其他三个椁室也沾染了不少淤泥,但尚泉水一眼扫过去,仍然觉得耀眼生花。
他来不及细看,走到墓穴西边,弯下腰去。
他面前呈现的是一个漆瓶,虽然历经了两千多年,这个红漆木瓶的漆色仍然光洁如新,反射着上方的天光,流转着耀眼夺目的迷人光泽。
尚泉水怔了一会儿,正要伸手,突然听见上方舒倩叫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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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9 尊称
这一声,跟尚泉水之前阻止苏进的声音一模一样。
尚泉水心里压下去的火气腾的一下再次冒了起来,他猛地抬头,怒喝道:“贸然打断仪式,舒组长你……”
他话没说完,正好看见舒倩手上捧着一个笔记本,正对着这边。
笔记本开着视频软件,上面显示出一个人的面孔。尚泉水一看见那张脸,声音马上就停住了,迟疑着叫道:“杜……杜老板……”
这个人正是杜维,文安组的大组长!
杜维是文安组地位最高的人物,组里所有人的升迁出入,全部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尚泉长敢给舒倩使脸色,对杜维却不敢慢待半分。
杜维透过视频,向他点点头,招呼道:“尚老师您好啊。”态度非常和蔼。
尚泉水略带受宠若惊地笑道:“您也好,您这是来视察工作?”
杜维笑着说:“哪里,马王堆汉墓是最近组里的大事,现在临近开墓,我当然要关注一下。这不,一开始就让舒组长开了视频,让我看个现场。”
舒倩笑笑,汇报道:“现在一切正常,椁板已经全部移开,文物暴露在空气里……”
她正要汇报得更详细一点,旁边苏进眉头一皱,打断了她的话,提醒道:“文物暴露在空气里,保存环境被剧烈改变,应该马上采取应对的保护措施,没时间在这里多说了。”
好大的胆子!尚泉水忍不住向苏进侧目。竟敢打断大组长听取汇报,果然不是修复师,不知道文安组的厉害……
付六段的眉头微微一皱,上前一步道:“小苏同学说得对……”
他显然也觉得苏进这样打断不是很妥当,第一时间就想着帮他说话,把事情圆回来。
没想到杜维一看见苏进,立刻眉毛一扬,瞬间笑了起来:“苏先生!原来苏先生也在现场!”
苏……啥?苏先生?!
先生这个词到现在,已经包含了很多意思了。
大部分时候,它主要是指男性在商场上交往时的尊称。但在文物修复界,以及文安组这样的地方,它却还是包括了以往的含义——
对师长、有学问的人的尊称!
杜维身为文安组组长,跟普通商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会称一声先生,但所有人也都听得出来,他现在明显不是这个意思。
最关键的是,这样称呼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惊喜里,包括了实打实的尊敬,甚至连坐姿都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苏进何德何能,能被文安组大组长如此尊敬?
苏进向着杜维点点头,道:“杜组长您好,现在时间紧急,还是让大家赶紧工作起来吧。具体事宜,我来给您解说。”
杜维立刻点头,连声道:“快去快去,文物重要,别让我给耽搁了。苏先生也不用给我讲解了……”他目光一转,看见了他旁边的方劲松,问道,“那是方同学吗?不然就让方同学给我介绍一下吧?”
不久前,文安组才跟天工社团进行一场密切的合作,杜维对天工社团的几个核心成员个个都了然于心,当然也认识方劲松。
他同时也很清楚,这几个核心成员基本上都是才入行的新手,跟着苏进,见识比较广博,见解也比较新颖,但能力还不足以应对马王堆这样的考古现场。这样人,再合适介绍不过了。
苏进看向方劲松,看见他点头同意了,才道:“那行, 就这样办吧。”他接着又招呼旁边的其他修复师,“不要再等了,像之前分配的那样,分组开工。”
修复师们被杜维这一神来之笔惊呆了,下意识地配合苏进的话,开始行动了起来。
尚泉水突然回过神来,恨得咬牙。不管怎么说,第一件文物一定是他的!
他重新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捧里面的那个漆瓶。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漆瓶表面,听见旁边一声沉喝,道:“住手!”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怎么又来了?
尚泉水转头一看,发现是苏进,立刻不满地怒吼起来:“你想干什么?”
苏进这时重新回到了坑底,大步走到他身边,皱眉道:“我倒是想问下你,你想干什么?就这样直接用手触摸文物表面吗?”
尚泉水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气昏头了。
漆器表面光滑,很容易留下油迹与指纹之类的痕迹。一般情况下,这样的痕迹很容易擦除,但现在,文物刚刚碰触外界环境,谁都很难判断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种情况下,再多的小心也不为过。
这样的做法,在传统文物修复界也是通行的,尚泉水刚刚太心急,一时间疏忽了。
苏进递了双手套给他,还有胶袋之类的保护用品,道:“尚老师经验是很丰富,但文物保护,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小心。”
尚泉水语塞,第一次被他教训得什么话也没法说。
他重哼了一声,戴上手套,等到旁边的工作人员拍好了照片,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把那尊漆瓶捧了出来,放到一边,又被摆了几张照片之后,用胶袋保护好,贴上了标签。
照相这件事情,也是上午会议上决定的。
当时苏进提出,文物挖掘前后,应该就原始状态和被刚发掘的状态,分别留下影像资料,同时以标签的形式进行记录,统一登记。
这样的做法很规范,尚泉水在文安组跟万物生之类的地方打过交道,大家都是类似的做法,他也没什么异议。
不过刚才那一下,要不是苏进提醒,他险些又忘了。
这是马王堆汉墓起出的第一次文物,汉代漆瓶,工作人员让尚泉水捧着它,拍了一张照片。
尚泉水看了苏进一眼,心中暗喜。显然,苏进并没有跟他争抢这个资格的意思,还算他识相!
结果这时候,他听见远远传来杜维的问话:“第一件文物,不是应该苏先生来的吗?怎么让尚老师上手了?”
这个问题只能舒倩回答,她道:“苏进说,他只是帮了点忙,不算文安组的人,又没有修复师的身份。这种事情,还是在文安组内部解决比较好。”
杜维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太满意:“你怎么能就这样让他退了?这跟咱们文安组分得太清楚了,这样不行的。”
舒倩苦笑道:“苏进坚持要撇清关系,我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就想办法!现在他还是个学生,等他毕业了,他的前途不是还没定嘛……”
很明显,杜维这是看上了苏进,要竭尽全力拉拢他,想等他毕业之后,把他拉进文安组。所以,杜维更希望由苏进来取代尚泉水,担任这次马王堆的代表人物。
这番对话,尚泉水听得清清楚楚。在他心里,第一个起出文物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他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看向苏进。
杜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没办法也不敢对他发脾气,只能把一腔怨气全部放在了苏进身上。
这小子也太嚣张了,再让他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文安组……不,至少是这个马王堆,他肯定就要后来居上了!
至于谁才是真正的“后来者”,这时候的尚泉水肯定是不愿意去想的。
…………
尚泉水在想什么,在怨恨谁,跟苏进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现在的满腔心神,都放在眼前的马王堆三号墓上。
他看着眼前刚刚被挖掘出来的遗迹,把它跟脑中当初看见的资料进行对比。
马王堆三号墓,墓坑为带墓道的长方形竖穴,方向为南北方向,南北长约16.3米,东西宽约15.45米。
上方的椁板揭开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椁室的形状。
东边的椁室已经基本全空,大部分文物都被盗墓贼掠走。这间椁室相当于墓主的书房,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藏在漆盒中的马王堆帛书,也是整个马王堆汉墓的代表文物之一。
想到这里,苏进很有些庆幸也有些后怕。
侥天之幸,他当时正好在现场,拍下了那份马王堆帛书。如果他不在,如果他当时错过了,还不知道那份极其珍贵的帛书会流向何方呢。
按照谈修之的说法,现在暗地里文物盗卖极为猖獗,运气不好,它就有可能落入不知道什么人手中,流落出境。而运气更不好的话,如此脆弱的帛书保存不善、无人修复,就有可能被毁坏,从此不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
还好,他运气不错,正好碰上了它,把它拍了下来!
回头把它修复,就能把这份价值极高的国之重宝公诸于众了……
苏进轻轻吐出口气,听见上方方劲松正一板一眼地跟杜维在解说:“现在揭开吊起的椁板一共六块,下方椁室四间,棺室一间……”
苏进定了定神,重新看向露出在外的椁室。
四间椁室有一间空了,有三间满满当当地装了各种各样的随葬品。
按照规矩,北边椁室象征的是墓主的“生”,展示着他生前的生活情况。
那里有一套木俑小人,跟苏进当初在清月宴上看到的差不多,只是更加精致。它们或吹拉弹唱,或读书习武,做着各种不同的姿态,朴拙中又现出一番生动的情趣。
南边椁室里则有很多兵器,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挂着剑、戈、矛、旁边还有弓弩箭矢等等。苏进走进去,弯腰注视下方,暂时没有伸手碰触。
他刚刚蹲下去,就看见眼角余光有一片阴影,抬头一看,正与尚泉水对上目光。
这时,上方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换成了舒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正在跟杜维讲之前开会时,苏进跟尚泉水打的那个赌。
“……如果墓里没有金属,证明它的时代在汉文帝之后,那就是尚老师输了,他就要把这次马王堆发掘以及勘探的全部权力,交给苏进,由他来负责!”
这一刻,尚泉水的瞳孔突然紧缩,而苏进则缓缓站起身来,道:“尚老师,现在您可以看看了,这墓里有没有金属,是不是在文帝之后!”
0390 有没有
发掘工作小心而紧张地进行着。
一个低段修复师蹲在一个中段老师旁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往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东西。
按照先前开会的规定,本次发掘所有出土的文物,都要进行编号,登记造册,回头统一入库,方便管理。
这个低段修复师的工作,就是配合进行登记。
他的目光从一件件文物上掠过,简直有点目不睱接的感觉了。
他段位虽然低,只有二段,但也是有专精的门类的。他学习并且研究的门类,正是丝织品。而他现在负责的区域,是东边的椁室。
这实在太让他吃惊了,东边的椁室里,装满了一个个竹笥(同“四”音,方形竹器,通常用来盛饭或者衣物),刚才中段的老师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全部都是各色各样的丝织物!
这座汉墓的保存条件不是很好,大部分的丝织物都有所破损。但即使如此,仍然可以看见它们华美精致的织样和繁不胜数的种类。年轻人激动极了,这些丝织品的种类,比他以前几十年总共见过的还要多。它几乎包括了他所知汉代丝织物的所有品种,还有一些,甚至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发现真是太巨大了,简直惊人!
他一边登记,一边在心里激动地想着。要是老师知道了,还不知道得多惊喜呢……
他的老师是个五段,也是文安组的人,这次因为另外有事情没赶过来。这个年轻人瞅着这些颜色繁复、精美夺目的丝织品,想象着老师看见它们时激动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了起来。
他才咧出笑容,就听见旁边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悠然地道:“看来我这次真的只能给别人打下手去了。”声音的主人走到这个年轻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小叶啊,我记得你学的是织物,来来,我给你打个下手吧。”
姓叶的年轻人抬头,立刻吓了一大跳,紧张地道:“付,付大师!”
付六段笑呵呵地道:“我才六段,还不是大师。”他探头往前面的椁室里看了一眼,道,“好漂亮的织物,种类真是太多了……”他感叹道,“真是巨大的发现啊!”
“对!”年轻人也激动起来了,如数家珍般道,“我看了一下,有素缯、有隐纹锦、有春草锦……好多种!”
付六段上前,翻了翻竹笥的侧面,露出一个木牌,上面隐约写着几个汉隶,正是“锦缯笥”三个字。这相当于是箱子上的名牌,每个竹笥上都有,写明了里面装的是什么样的织物。
年轻人更激动了,他小心翼翼地看过一个个木牌,把上面的字样写在自己的本子上。然后他激动地转身,对付六段道:“您看,这里的种类实在太可观了,我从来都没看见过这么多汉锦,把它整理出来,对汉朝织物的研究又可以向前走一大步……”
他话音未落,突然发现旁边气氛有些不对,而付六段也正看向那边。
年轻人略带迷惑地看过去,发现首席顾问尚泉水正紧盯着付六段,脸色又青又黑,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他缓缓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感觉不对啊!这是要打架了吗?
年轻人顿时闭了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付六段却夷然不惧,他摊了摊手道:“我说,我今天可能没活可干了。”
尚泉水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盯着付六段看了好一会儿,缓缓道:“付老师说话前,最好先掂量一下,谁才是跟你站一起的。”
付六段扬了扬眉,声音非常平静:“我是文安组的顾问,当然跟文安组站在一起。我负责金属修复方面的工作,按理说,这座汉墓的金属全部应该由我来负责。但现在,明摆着,这座汉墓里就没有金属,我当然没活可干,只能……”他又拍拍年轻人的肩膀,笑呵呵地说,“给小叶打个下手了。”
叶二段猛地跳了起来,连声叫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付六段笑眯眯地说:“怎么不行,你刚才说得挺好的嘛。老陈教你教得不错,你对丝织物了解得不少,我正好可以跟你学学。”
叶二段更紧张了,正想开口谦让,看见尚泉水的表情,再次闭上了嘴。
尚泉水表情非常不好看,周围气氛很有点紧张。
上方,方劲松跟杜维介绍的声音停了下来。舒倩捧着笔记本,对着下方,屏幕上的杜维凝视下方,没有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叶二段紧张地看着四周,之前他没资格进会议室,不知道苏进跟尚泉水的赌约,刚才关注织物,也没留意那边的对话,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他看见尚泉水旁边,那个叫苏进的年轻人上前了一步,走到了首席顾问的面前。
同样身为年轻人,就面相来看苏进比他还要年轻一点,但两人的气度却有若天壤之别。
苏进目光温和却坚定,平视前方,道:“尚老师应该还记得我们上午打的赌吧。”
赌,什么赌?
尚泉水的脸色又黑了一层,闭嘴不说话。
苏进缓缓道:“上午开会的时候,我跟尚泉水六段在马王堆汉墓的年代以及藏物上有了一些分歧意见。”他用语谨慎,说得很客观,“我判断,这座墓的年代在汉文帝之后,因为文帝诏令,金属制物不得随葬,所以马王堆汉墓里应该是没有金属器物的。尚泉水六段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认为无法判断汉墓的年代,这座汉墓里有一定的金属物品存在。”
他微微一笑,道,“于是我们俩就此事打了个赌,就赌椁室里有没有金属文物。如果尚六段胜了,我之前做的那份方案则拱手相让,把第一位署上他的名字。”
听到这里,叶二段立刻撇了撇嘴。他之前是不认识苏进的,对方开口的时候,他还在好奇他的身份。现在一提到方案的事情,他马上就想起来了。
马王堆方案的事情,谁不知道?
那是一份逻辑严密、完善而准确的方案,他师父看过一部分,都对他赞了好久。后来到这里之后他才知道,那份方案竟然是一个学生带着另一群学生做的。叶二段当时大吃了一惊。原来,这就是苏进啊,看上去……真的很年轻啊。
那份方案有多厉害,叶二段从老师的嘴里就能知道。年轻人很耿直,他觉得,是谁的东西就是谁的,尚六段怎么好意思跟人打赌,抢别人的方案?到时候就算把名字署上去了,顶替了苏进,也不觉得臊得慌吗?
他之前是很尊敬这位首席顾问的,这时眼中却不禁带上了一些鄙夷。这些事情只是一闪念,另一边,苏进还在继续说,叶二段不禁听得更专注了。
“而如果我侥幸赢了,这座马王堆汉墓里的确没有金属文物的话,尚六段就要把马王堆首席顾问的位置让出来。我不要这个名头,但接下来所有的挖掘以及勘探工作,以及与开发商的联系等等事宜,就要全部由我来负责了。”
好大的胆子!叶二段听完这段话,惊讶地看着苏进。竟然要从一个六段、还是文安组首席顾问的手上夺权?这个叫苏进的年轻人胆子好大!
但是想一想,他做的那份方案,好像又有点理所当然的感觉?
苏进一侧身,往后一指, 在椁室正中央向周围划了个圈,道:“现在椁室已经全开,就请尚六段看看,这里究竟有没有金属文物了!”
叶二段注视着前面不远处的苏进,手里的动作完全停止了,只觉得心脏怦怦怦地跳,好像要跳出胸口一样。
工棚顶端是向下的,雪缓慢地累积着,到达一定的厚度之后,最顶部的开始向下滑。天幕的白光从雪缝里照射进来,正好照在苏进站立的位置上,这一刻,他好像被笼罩在神赐的光圈中一样,整个人显得光彩夺目。
叶二段紧紧地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看尚泉水。
尚泉水站的地方就阴暗多了,不知道是光线问题,还是因为他整个人都被散发出来的低气压淹没。苏进直言而问,尚泉水闭嘴不言。
这时,叶二段身边的付六段笑了两声,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他上前道:“我刚才不已经说了吗?难道我说了不算?”
他看了一眼椁室,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把矛头,在众人面前晃了一晃,道:“这里有很多武器,从这点可以看出来,我们的墓主生前很有可能是一个武将,这些武器正是他生前所用的——”
叶二段愣住了。汉代的武器?那不就是金属做的吗?
这里有金属,那不就是尚泉水赢了吗?为什么他们是这个态度?
付六段慢悠悠地拉长声音,补上了后半句话,“——的模型。”
啊?叶二段再次愣住了。
付六段对众人转动着这个矛头,把它各个不同的侧面展示给人看,“很明显,这是一个模型,是用角制作的。具体是牛角还是其他兽类的角,就需要专业人士来判断了。这也是汉文帝时期常见的作法。文帝禁止金属下葬,但有时候墓里需要一些武器作为展示,那该怎么办?对了,就用模型来代替。木或者角,都是比较常见的材料。从这里可以看出来,我们这个墓主还是有点身份的,他的武器模型用了价值更高的角质来制作。当然,哈哈,如果不是有身份的人,也用不起这么多随葬品。”
付六段有说有笑,但周围仍然一片安静,他的笑声落在了空处,然后消失了。
然后,付六段笑声一顿,严肃地道,“根据我的判断,这座马王堆汉墓的确没有金属器物随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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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1 赢了一阵
付六段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而接下来的话,他不需要再说了。
没有金属,那就是苏进赢了!
尚泉水不仅拿不到苏进的方案署名,反而要把这次马王堆所有的挖掘权和勘探权全部交给苏进,由他来全权负责!
想到这里,叶二段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紧张了。
尚泉水有多强势,他是很清楚的,遇见这样的事情,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尚泉水没有反应。
听见付六段的话,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完全呆住了,又像是在想着什么一样。
他不开口,自然还有其他人开口。
霍三段站在他身边不远处,这时突然跳了出来,大声道:“笑话!”他瞪着苏进,道,“尚六段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堂堂六段!你是什么人?是修复师吗?怎么敢……”
他大声嚷嚷,声音尖利得有点难听。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非常坚定地打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舒倩已经在方劲松的帮助下,顺着架子爬了下来。她的手里仍然捧着那个笔记本电脑,杜维的脸仍然显示在上面。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似乎并不把这当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霍三段眼角余光看见舒倩的动作,立刻闭上了嘴,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缩卵了。
作为修复师,他固然要拍尚泉水的马屁,但在文安组,杜维的地位更高。现在杜维的态度还不明确,他到底会帮“苏先生”,还是会帮自家的首席顾问,谁也说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霍三段当然还是闭嘴比较好。
舒倩走到人群中央,杜维的目光透过屏幕,扫过尚泉水与苏进,最后落在付六段身上。他面带微笑,态度谦和地问道:“付老师,也就是说,据您的判断,马王堆汉墓里的确不存在金属?”
付六段笑眯眯的,好像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他点头道:“对!所以这场赌局,应该是苏进胜了!”
杜维沉吟道:“哦……”几秒后,他不容置疑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照二位之前说的算吧。即使连付老师做了这个旁证,那就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次马王堆汉墓的全部事宜,都交给苏先生全权负责。”
他转向苏进,微微在屏幕对面欠了下身,道:“接下来,就请苏先生多费心了。”
苏进一笑,毫不犹豫地道:“杜组长请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两人迅速达成了协议,尚泉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事实上,有杜维开口作主,他现在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他铁青着一张脸,狠狠地瞪着苏进,最后又狠狠地瞪了付六段一眼,拂袖而去。霍三段站在人群里,身体一动,似乎想要跟上去,但最后还是犹豫不定地留在了原处。
他只是个三段,机会没尚泉水那么多。马王堆项目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他不能因为拍马屁就错过。
尚泉水已经离开,周围仍然一片安静。很多人都想不到,这么强势一个人,竟然这么简单就被收拾了。虽然有杜维在后面镇场子,感觉也实在太快了一点。
付六段望着尚泉水离开的方向,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闲杂人士已经退下,苏进看了一眼上方,拍拍手道:“好,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继续工作,按照上午的安排,一步步把文物起出来。各位有什么疑问的,可以随时问我。”
他站在场地正中央,态度泰然自若,仿佛一切都早有打算一样。
看着苏进这样的态度,又有杜维在旁边坐镇,因为尚泉水离开而略微有些浮动的人心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不管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至少在表面上,修复师们又正常开始工作了。
苏进巡视了一下各个区域,不断下着指定。
上午的会议里,在他的引导下,修复师们按照各自擅长的门类,被分成了几个小组。
譬如连二段跟着秦五段,负责全部丝织品的取出、登记、初始保护方面的工作。
苏进第一时间到这边来了,配合着他们一起工作。
叶二段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偷偷地看苏进。苏进留意到他的目光,温和地对着他一笑。叶二段生性有点腼腆,立刻移开目光,脸红了起来。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偷偷地看了过去——
他脑海中浮现出苏进刚才与尚泉水对峙时从容而坚定的态度,以及果断有力的话语,在心里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这个样子啊?
不过苏进没再继续留意他了。他正在跟秦五段一起清点椁室里的竹笥。
一边清点,他一边道:“很明显,这是墓主的衣物箱。”
秦五段点头:“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你看,这种类真是丰富。”
每一个竹笥上都挂着木牌,标明着竹笥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最先打开的那一个竹笥装的全部都是衣料,品种极为丰富,秦五段刚才已经大致清点了一遍,这时对苏进道,“以前的汉墓里,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么多种类,把这些全部整理出来的,对汉代长沙流域的丝织文化,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苏进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对,没错!”
丝织品是马王堆汉墓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原一号墓有六个竹笥、原三号墓有十笥,里面有布料、有衣物,还有各种随饰的小件与绣品,种类极其繁多。这么多的丝绸制品同时出土,在世界考古史上都是罕见的。
它们不仅展现了高超的织造工艺和刺绣技巧,其中体现的印染技术也很先进。这些丝绸的色彩多达三十余种,都染得均匀深透,埋藏了两千多年之后出土,多数仍然鲜艳如新。
在苏进以前所在的世界里,马王堆学已经是一门显学,是考古研究上的一个热点项目,显赫一时。而相关丝织品的研究,更是里面的一个大类。
秦五段一边带着连二段整理,一边不停嘴地赞叹着。
丝织品,尤其是真丝,都是蚕吐出来的丝织成的,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蛋白质。蛋白质是很容易腐坏的,它经历了两千年还能保存得这么完好、这么鲜艳,是因为汉墓的保存环境相对比较好。
但现在墓穴已经开掘,丝织品遇到外界空气,产生了环境变化,如果不能马上妥善保存的话,很快就会风化甚至褪色。
秦五段和连二段都是做熟了的,一边登记,一边进行保护。旁边还有几个中低段修复师,也跟在一起忙碌着。
忙着忙着,秦五段突然抬起头,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也在一边帮忙——不,不光是“帮忙”了。很明显,他熟知一切丝织品的保护手法,工作起来非常流畅。渐渐的,在他那一小片区域,他无形中成为了工作的主导者,旁边两个低段修复师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忙前忙后地给他打着下手。
这种熟练程度,这种主导与管理的能力……这年轻人,果然很不一般啊!
不过秦五段注意的不完全是这个。
马王堆汉墓的丝织品数量比他之前预想得多多了。这座汉墓被盗过,保存条件被破坏,里面的丝织品情况不是太好。而正因为它种类多、价值高,所以格外需要应急保护。而所有的保护,都是需要材料的。
秦五段工作到一半,心里突然格登一下,想起一件事情。东西这么多,材料不够了怎么办!
文物修复用的基本上都是特定材料,不是那么容易搞得到的。更别提他们现在在荒山野岭里,外面还下着大雪,如果材料不够,可是很难得到补充的。
想到这里,秦五段立刻就直起了身子,想去看看材料还剩多少。
结果这一看,他就呆住了。现在正在紧急处理中,需要的材料已经全部准备好送下来了,用箱子装着,整整齐齐地堆在一边。
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用了一部分,但很明显,剩下的箱子还有很多,足以让他们支撑到文物全部处理完毕。
这……怎么会准备这么多?
秦五段吃惊地看了苏进一眼。
他很清楚,材料数量,是一开始就在方案里列清楚了的。方案是苏进列的,材料数量也是他定的。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大概估计到汉墓里丝织品的数量,准备了足够的份量!
苏进留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秦五段摇了摇头,他想了想,还是把刚才想到的问题问了一遍。
“哦,这个啊。”苏进笑了起来,“这是我的习惯,所有的材料我都多准备了一些,免得到时候送上来不方便。您看,这不就用上了?”
秦五段注视着他,感叹地摇头:“的确用上了,你有心!”
苏进笑了笑,继续工作。他会这样准备,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一早就知道墓里是什么情况。但他说得也没错。
准备阶段,不怕不充分,就怕不够,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考古挖掘时,时机稍纵即逝,文物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破坏。只有准备更足够充分,才能抢在时间前面,留下更多的东西!
他们在清理文物的时候,另一边,施工队的工人们还在继续工作。
上层椁板揭开,露出的除了盛放陪葬品的椁室,还有盛放棺木的棺室。
现在棺盖还没有打开,墓主的身躯还没有出现,这可是古墓挖掘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办进正在忙碌,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呼唤,叫道:“苏先生。”
苏进转头看去,只见棺盖已经被包裹固定,绑上了绳索。他露出欣悦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0392 开墓
叫苏进的是董春。
尚泉水下台,对他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他仍然一脸木然,从不与苏进对视,国庆期间那个温和而沉稳的老工人,像是从此彻底消失了一样。
他叫了苏进一声,等他走过来,让到一边,闷声闷气地道:“您看看。”
苏进看了他一眼,走到棺木旁边,检查情况。
为了不伤漆面,棺盖是先用麻布包裹了,才挂上吊钩的。这次为了小心, 四个角全部拴上了钩子,用以保持平稳。
苏进检查无误,向董春点头道:“没问题,拉吧。”
董春一声长长的吆喝,绳索绷紧,棺盖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微微一晃,向上移去。
这一刻,墓穴里所有的人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起往棺材里看去,然后同时发出了一声失望的叹息。
马王堆汉墓的棺材全是套棺,打开第一层,还有第二层,大家预想中的墓主尸体,暂时还没有出现。
苏进表情不变,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了。他沉声道:“第二层准备,开棺。”
第二层是仍然是黑漆素棺,看上去跟第一层差不多,只是要略小一点。大家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聚精会神地看着。
这时,工棚顶端的吊臂开始旋转,摄像机的镜头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
墓穴上方的角落里摆了几台显示屏,摄像机里的画面都会第一时间传到这里,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展现着马王堆汉墓开棺的情形。
舒倩手里的笔记本已经关掉,放到了一边。她紧张地站在墓穴边缘,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不舍得错过一个场面。
摄像机里的画面通过网络,传到了远在帝都的文安组。
那里,杜维、蓝方彬等文安组的重要人物齐聚在一起,同样聚精会神地看着第一时间传来的现场画面。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棺木上,无暇顾及其他。
……
工棚外面的营房里,尚泉水独自一个人站着。刚刚从外面进来,他的头发和眉毛上还有雪花,酒槽鼻平时都很红,这时更是红得像要滴血一样。
他拿着电话,思索了好一会儿,拨了一个出去。
等待接通的声音单调地响着,响了很久,直到快挂断时才被人接起。对面响起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才大下午的就已经一副醉得爬不起来了的样子。
那人含糊不清地“喂”了一声,尚泉水略带不满地道:“田先生,麻烦您去洗个脸,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对面的人呵呵笑了两下,大着舌头说:“尚……尚大师啊!有,有什么事吗?”
尚泉水的心情更不好了,在他的坚持下,对方终于去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些。
几分钟后,姓田的道:“什么事?”
尚泉水深吸一口气,道:“我们这里出了点事情,马王堆这一片,暂时不由我负责了。”
“嗯?”一听这话,姓田的声音又清醒了不少,他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吗?怎么不归你管了?”
尚泉水不太愿意提这事,但现在不说不行。他含糊其辞地道:“之前制作马王堆挖掘方案,同时提出墓群可能,要求进行探查的那个修复师又回来了。他跟文安组大组长关系不浅,有他的支持,抢了我的位置。以后,这方面的工作都由他负责,回头跟你们联系的也是他,我是管不着了。”
他的声音里添了两分愤懑,恶狠狠地道,“这小子固执得很,到时候肯定会给你们找麻烦。你们可要想好怎么做啊。”
他没提苏进的年龄,也没提自己是怎么失去那个位置的,对他来说,这两点都是丢人的事情。而说到后面那句话时,他加重了语气,“怎么做”三个字,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充满了浓浓的暗示。
对方却好像没听见一样,若有所思地问道:“写那份方案的人?”他沉吟了一下,拿开电话,对着另外的方向叫道,“快,去给我泡杯咖啡过来!”很快,他的声音又回到了电话旁边,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方既然问起,尚泉水不说也不行了。他道:“名叫苏进,很年轻,二十岁左右。”
姓田的继续追问:“性格呢?”
尚泉水道:“很固执很强势,哼,怎么说也是有背景的人。”
“来历呢?”
尚泉水顿了一顿,不情愿地道:“听说还是个大学生。”
姓田的沉吟了下去。他显然已经接到了咖啡,正在慢慢地啜饮着,液体的流动声通过手机,清晰地传了过来。
尚泉水的心突然悬了起来,提醒道:“这小子强硬得很,得给他点厉害瞧瞧才行,别的手段多半不好使!”
姓田的又呵呵笑了两声,这时他的声音已经彻底清醒,没有一点醉意了。他道:“我知道了,谢谢尚老师通知我。”
前面还在叫大师,转头就换了称呼,尚泉水听出了一些不妙的感觉,再次提醒道:“上次那笔后续的款项……”
姓田的爽快地道:“尚老师放心,我记得呢。已经准备好了,回头就给你打过去。”
尚泉水松了口气,又寒暄了两句,挂上了电话。电话挂断之前,他远远听见姓田的在对另一个人说:“尚泉水没用了,那边换了个主事的,叫苏进,去联系一下,约他出来吃个饭吧!”
没用了?约出来吃饭?
怎么说,老子都还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呢!
尚泉水的手顿时握紧了!
他走到营房门口,掀开帘子往外看。工棚那边一片安静,棚顶有工人正在清除积雪,除此以外,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好像他离开这件事情,对那边的所有人都一点影响也没有似的。
尚泉水握紧手机,眼睛瞪得极大,眼中血丝密布。
片刻后,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声,接着变成了欢呼。不知是不是错觉,尚泉水还隐约听见了苏进的名字。
苏进……苏进!全部都是因为这个小子,他才落到如此境地!
出了这个大丑,他以后就算还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又有什么意思?
尚泉水往那边看着,满眼都是仇。片刻后,他穿上大衣,冒着风雪往山下走。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步,很快就被大雪覆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
此时,在帝都机场,张万生正对着单一鸣发脾气:“什么,飞机晚点?你有点用没有?”
单一鸣也很委屈:“飞机要晚点,我也没办法啊……听说是长沙那边下大雪,机场暂时不能用了。”
张万生气势汹汹地瞪着徒弟,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什么时候能起飞?”
单一鸣摇头:“我问过了,机场那边说不清楚。”
跟师父在一起,他这个七段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弟,他早就习惯了。
张万生拧着眉,想了一会儿,重重一挥手,道:“走!”
“啊?走哪去?”
“蠢货,飞机没了,不是还有火车?我们坐火车去!”
…………
马王堆的工棚里,第二层棺的棺盖已经被束好绑定,开始往上悬吊。
在无数人的目光下,棺盖微微摇晃了一下,脱离了棺身,向上移动。
与此同时,为了保护工棚,另一批工人正在清理棚顶的积雪。
他们的动作轻巧而稳定,先把还不算太厚的雪层切割开,再把一块块雪块从棚底上拉下来,让它滑落到地上。
随着积雪的清除,工棚里的光线越来越明亮,照亮了下方的棺室。
棺盖稳定地移到了一边,落下,此时,下方所有注意着棺木的人同时发现了一阵惊叹声,接着又是一阵欢呼!
相比起前两层棺木的素净,第三层棺显得格外华丽。
第三层棺表面横了两道帛束,贴满了绣品作为装饰,绣品旁边还有一种暗红褐色的织物作为装饰。整具棺木在上方天光的照耀下,色泽如新,那光芒好像是从丝织品表面透出来的一样。
秦五段首先抢上来,俯身去看棺面的装饰品,苏进则指挥记录组,让他们把棺木的各个细节拍下来,作为资料。
棺木正在忙碌,秦五段突然惊呼出声,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但又不敢动。然后,他看了一圈,一把把人群边缘的叶二段拉了进来,道:“你看看,这种织物,你以前见过没有?”
叶二段段位虽低,他师父却是出了名的活字典,对相关资料了若指掌。所有的传统织物,只要他看过一眼,他立刻就能认出来。叶二段跟着他学到了不少,这也是秦五段一开始就让他做记录的原因之一。
叶二段一边听着秦五段在给苏进介绍他师父,一边跌跌撞撞地被拉过来,一看见那暗红褐色的织物,眼睛登时也亮了。
他整个人几乎要趴到了棺材上,跟秦五段一样,想摸又不敢摸。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道:“我没印象……不过我也不敢确定,具体的,得我师父来!”
秦五段抽了他的脑袋一下:“去去去,那要你有什么用?”
叶二段抱着脑袋,很是委屈。苏进笑着看他一眼,道:“至少叶二段能确定,他以前没有见过这种织物,对吧。”
叶二段本来就有点仰慕苏进,一听这话,顿时振作起来,连连点头:“对,这个我能确定!不过……”他跟着又软下去了,“我见过的也不算太多……”
苏进笑着说:“你不敢确定的话,回头我们把照片资料寄给你师父,让他老人家来定夺好了。”
“好!”叶二段自告奋勇地说,“我马上跟师父联系!”
苏进微微一笑,看向棺木上方的织绵。
叶二段当然没见过,他师父再怎么活字典,也不可能见过。
这种名叫起绒锦,又叫绒圈锦的织物,看上去似乎不太起眼,其实也是马王堆的一大重大发现。这么一小片的价值,就远远超过了旁边那一整笥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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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3 帛画
起绒锦,以多色经丝和单色纬丝交织而成,织物表面的矩形图案部位,呈现有立体感的环形绒圈形状,丰满美丽,所以又叫绒圈锦。
它是汉代织锦中的特殊品种。如果把绒圈剪断,让丝头散开,就成了后世的提花丝绒。
起绒锦是中国最早发明创造的绒类织物,是纹锦的重要发展,为后世绒织物的出现开了先河。
最关键的是,起绒锦这种织物,只在马王堆汉墓里出现过,之后再也没出现在别处。
它的开创性以及独有性,让它的价值极高,根本无法判断。
有些织物,可称寸品寸金。而起绒锦的价值更远超于此。它一直被当作宝物珍藏,市面上完全不可能出现。
当然,除了现在这座马王堆三号墓,起绒锦在一号墓也有出现,同样被作为棺木装饰,面积更大。
而这一切,暂时只有苏进一个人知道。
工作人员拍好了照片,导出来给叶二段,让他把完整的细节图发给自己的老师确定。
苏进等他们做完这一切,招呼施工队继续工作。
这时,他手机一响,接到了单一鸣发来的微信。微信说他们飞机因大雪晚点,张万生决定坐火车赶过来。
苏进心头微微一热,向帝都的方向看了一眼。
张万生这是听单一鸣说了尚万泉的事情,有点不放心,所以决定加快速度赶过来吧。
这老头子平时嘴硬,但本质是上什么性格,苏进真是再了解不过了。
他回了短信回去,让单一鸣照应张万生,万事小心为上。顺便提到尚泉水暂时已经被他搞定了,他现在才是马王堆技术方面的负责人。
苏进本来是想说给这师徒俩,让他们放心的,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一段语音信息发了过来。
单一鸣说:“你不能掉以轻心!尚泉水这个我很清楚,他还是有点本事的,贪婪好面子,而且睚眦必报。你把他赶走,他肯定恨上你了,你得小心他报复!”
苏进很感激,他走到一个角落,轻声道:“没关系,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他刚刚说完,看见舒倩在上面给他打了声招呼。她身边站着一个陌生人,穿着冲锋衣,浑身都是雪,看不清面孔,好像是刚才赶过来的。
苏进爬了上去,舒倩把那个人介绍给他:“小苏,这位是陈宗平陈研究员,他是长沙博物馆的研究员,负责跟我们对接。”
那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搞文物修复的,他大概四十多岁,四方面孔,板寸头,长相非常精悍。他打量着苏进,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年龄。
舒倩又对他介绍,“这位苏进苏先生,现在是马王堆项目的技术顾问,全权负责技术方面的事情。你有什么问题,直接跟他说就可以了。”
陈宗平更意外了,伸手道:“苏先生面相很年轻啊。”他又转头去问舒倩,“先前我听说,是尚六段在这边?”
舒倩道:“尚老师有点事情,先离开了。”
陈宗平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问道:“请问苏先生是几段修复师?”
苏进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还没有入段。”
没有入段?陈宗平明显吃了一惊。他先前还以为苏进只是长得年轻,但段位是做不了假的……他的脸上顿时挂上了一阵狐疑。
舒倩略带不满地道:“马王堆开掘的方案,就是苏先生亲自带人撰写的。他现在的职务,也是我们杜组长亲手托付的。”
“杜组长啊……”陈宗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舒倩有点不满,但这种情况也没法解释,她瞪了陈宗平一眼,道:“我们现在刚刚开棺,你那边准备好了吗?现在外面雪下得有点大……”
陈宗平回过神来,爽快地说:“放心吧,已经准备好了,防滑覆带都已经到位,随时可以出发。”
正常遗迹挖掘,都是需要当地的博物馆配合的。
挖掘基地再怎么布置,条件始终有限,只能进行一些应急处理。
大部分文物,尤其是其中的关键文物,都要在处理之后,送往当地的博物馆,进行进一步修复,入库保存。
马王堆汉墓在长沙,理所当然就是跟长沙博物馆对接了——在这个世界,各地博物馆远没有苏进上个世界那么多,但长沙这样的省会级城市肯定还是有的。
说话间,施工队那边发出一声齐喝,几个人同时看去,只见第三层棺木的棺盖也被悬吊了起来,正在向旁边移动!
秦五段和叶二段紧张地跟在旁边,全神贯注盯着,惟恐棺盖上的织锦被弄坏了。
苏进三人同时走到墓坑旁边往下看,除他们以外,更多道目光都聚焦向了同样的方向。
现在已经知道,马王堆汉墓里的棺木是套棺了。套棺一共有几层?现在已经三层了,里面还会有第四层吗?
第三层棺木跟前面两层有着彻底的区别,已经让人们的心中有了一些预感。他们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棺盖被吊起,移开,露出下方遮盖的物体。
这一看,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
套棺一共三层,再没有第四层了。第三层的棺盖移开,里面的尸体露了出来。它用织物包裹着,织物有些破损,里面的骨头露了出来。从身形上隐约可以看出,这是一具男性的尸体。
这就是这座汉墓的主人了!
所有人对视一眼,齐齐一阵欢呼。
直到此时,墓穴才算彻底起开。从头到尾,此次挖掘都非常顺利,一点问题也没出。
无论是之前椁板上的裂缝,还是之后突来的大雪,其实整个过程里,多多少少还出了不少意外情况的。但所有这些情况,都仿佛在苏进的预知之中,他把它们全部列进了方案里,只需要照着去做,就可以一一应对。所有的危机,都在真正发生之前,被彻底掐死在了摇篮中。
一些人欢呼着,另一些更加知情的,则向着苏进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苏进握着墓坑边缘的栏杆,微微一笑,接着又正下脸色,喝道:“现在开始起棺!一定要千万小心,绝对不可发生碰撞!”
他向来温和,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却有些严厉。施工队的工人们齐齐心中一凛,手上的动作果然又慎重了几分。
棺木里的尸体首先被取了出去。在此之前,尸体同样留下了完整的资料。
接下来是内棺,然后是第二层棺木,接着是最外面的那一层。
陈宗平再顾不得疑惑苏进的身份,除了他以外,长沙博物馆还来了几个人,配合施工队的工人一起,直接把棺木移到了外面的大巴车上。
大巴车是特制的,车厢密封,车壁进行了各种处理,可以防震、隔离空气,防止文物在运输过程中受损。
舒倩示意苏进跟出去检查,苏进却摇了摇头,指派了方劲松去。方劲松出去前,苏进把他叫到身边,对他说了几句话,嘱咐了观察的要点。
方劲松连连点头,苏进看着他出去,目光移回到棺室这边,又向前走了两步。
方劲松向来谨慎,有他看着,苏进还是放心的。
第三层棺木渐渐被移了出去,棺室渐渐变得空荡起来。
苏进的目光更加专注,他紧盯着棺室的方向,又向前走了一步,已经接近棺室边缘了。
叶二段一直注意着苏进的行动,这时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眼前一花,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
那是什么?
虽然天棚上的积雪被清除,但外面下着雪,天气本来就很不好,天色也很阴沉,棚内的自然光仍然不算很明亮。
棺木虽然被移开,但也只有正中央的部分比较明亮,其余地方还是一片昏暗。
而现在,叶二段一晃神,仿佛看见棺室的墙壁上有着一些彩色的花纹。他揉了揉眼睛,正要仔细去看,却先看见旁边苏进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然后他手一撑,“咚”的一声,直接跳进了棺室里!
“苏……”叶二段张嘴正要叫,突然看见苏进回头,向他招了招手,道,“电筒给我。”
叶二段连忙拿起旁边的电筒,趴在地上递给苏进。
他趴下去之后,就离棺室近了一点,棺室壁上的东西就看得更清晰了。
这时,苏进接过电筒——这电筒是特制的,光线波段跟普通的电筒不太一样,对文物的影响更小——打开来,光芒照向棺室墙壁。
叶二段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
奇彩斑斓的画面映入他的眼帘,那繁复的图案,多彩的人物,完完全全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而且,以叶二段在丝织品方面的专业,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幅帛画——一幅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型帛画!
0394 命运的奇妙之处
叶二段激动极了,咚的一声,也跳进了棺室,把苏进吓了一大跳。
他浑然毫无所觉,伸出手就想去摸上面的帛画。苏进正要阻止,叶二段自己先意识到什么,收回了手。
但他还是激动极了,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苏进凝视着棺室上的帛画,表情也非常激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汉代帛画,也是这个棺室的装饰品!”
叶二段环视四周,惊叹道:“这边还有一幅!”
是的,棺室的东西两壁上各有一幅长形帛画,他们刚刚看的正是西壁这幅。它长两米多,宽近一米,画面有些破损,但大致完整。
电筒的光芒从西壁帛画的表面掠过,叶二段紧紧地盯着,喃喃道:“这画的是……车马仪仗,好多人,好多马!”
苏进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在非常专注地看着它。
熟悉的画面重新呈现在他面前,这一刻,好像把他带回了以前的那个世界一样。但略微黯淡的颜色和破旧的画面,又把他扯回了现在。它告诉他,这已经是一个新的世界了。这幅珍贵的帛画刚刚出土,急待修复。
苏进开始就知道它存在于这里。
这幅《车马仪仗图》同样是马王堆珍贵的发现之一。它非常巨大,画面人物众多,形态各异,规模盛大,气氛非常磅礴。
“咦?这画的墓主吗?”
叶二段抬起头,看向帛画的左上方,指着那里问苏进。
苏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头道:“应该就是了。”
帛画的左上方有两行人物,文武属吏簇拥着一个人正在向前行进,审阅下方百余人的方阵、驷马车骑以及百余骑兵。画中所有的人物、车马都面向左上方这个人,显然这个人才是画面真正的中心人物,按照帛画所在的位置、所起的作用来看,叶二段判断他是墓主的结论应该是正确的。
叶二段“唔”了一声,回头去看刚刚被起出来,正在进行前期保护工作的武器架,理所当然地道:“那看来这个墓主是个武将了。”
苏进再次点头,道:“有这种可能。”
他说得比较保守。在上个世界里,马王堆三号墓墓主的身份一直未能得到最终的确认。学术界大致能判断他是轪侯利苍的儿子,但究竟是利苍的哪个儿子,一直确定不下来。
但其中最有力的一个说法,判断是利苍的儿子利希,他正是一个武将。
这样一来,这幅车马仪仗图上展示的,应该是利希检阅自己军队的画面。
当然,另外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也可能是誓社、耕祠的场面,这同样是古代需要大规模出动的场景。画面上鸣金击鼓的乐队可以证明这一点。
虽然在苏进以前的世界,对于马王堆汉墓还有大量谜团未能解开,但是相比起现在这个时间段,苏进对它的了解就太深了。
所以,他清晰地听见,叶二段有些期待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墓室,道:“真希望能早点判断出这座汉墓的来历啊。”
毫无疑问,考古考古,墓穴开掘之后,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判断墓主的身份来历。然后,再根据随葬的各种细节,判断出他生前的生活经历以及社会状态,还原那段已经过去的历史。
苏进笑了笑,这时,秦五段也下来了,同样非常激动。
他仔细观察了西壁帛画,道:“这幅保存情况比较好,可以原样保存下来。这帛面……”他凑上去仔细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道,“要是有吕家人在就好了,他们擅出古丝,说不定可以仿照出类似的蚕丝,补完画面。”
“吕家?”苏进心中一动,脑中浮现出一些画面,问道,“帝都的那个吕家?”
秦五段点头:“对。他家擅长的也是纺品绣品织品的修复,特别擅长丝织品。有一个拿手绝活,就是培养新蚕进行孵化,调出与古丝类似的材质,补全丝面。这一手,是他家的家传秘法,除他们以外没人会。”
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吕家人古板得很,什么事都规矩规矩,跟文安组向来不搭轧。要请动他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哦……”苏进基本上能确定了,他说的就是何三所在的那个吕家。说起来,何三上次回去,后来只来过一个电话,说汉帛仿制已经初见端倪,再后来就没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苏进稍一分神,秦五段已经看向了对面的另一幅帛画。
他重重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棺室的东西两面墙壁上,各有一副帛画。西边墙壁上的,是他们刚才在看的那一幅,保存比较完整,只有少量部分有所破损。而对面东边墙上的那幅,则完全不同了。
可能是因为靠近被盗的东部椁室的缘故,它提前经受了外部空气的侵蚀,整个画面只剩下了少量残余,根本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只有少量的色彩和线条。
就着这一点残余也可以看出来,它原本应该是一幅跟西壁帛画差不多大小的巨幅画作。
虽然在古墓挖掘时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当亲眼看见时,还是一次又一次让人忍不住为之痛心。
秦五段长长地叹了了口气,道:“该死的盗墓贼!”
叶二段感同身受地点头,苏进轻轻吐了口气,有些遗憾。
在他所在的上个世界里,这两幅壁画就是同样的情况。西壁比较完整,东壁残损不堪。现在换了一个世界,他原本以为可以挽救一些什么的,在预先的方案里还额外做了不少安排。
结果现在看上去,仿佛背后有命运在安排着一切一样,这两幅壁画仍然维持了跟上个世界一模一样的情况。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相比起上个世界,马王堆汉墓的开掘本来就迟了几十年。多了这几十年,西壁帛画仍然能够如常保存下来,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了。
照这样推断的话,隔壁一号墓那边……是不是也有希望重现当年的奇迹?
秦五段很快从遗憾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对苏进道:“现在我们要准备把帛画取下来了。”
苏进点头,提醒道:“要先做好计划预案。”
文安组也是这样做的,只是不像苏进这样随时挂在心上。秦五段应了一声,带着叶二段和手下几个修复师,一起忙碌起来。
苏进没有插手,只是在旁边看了一下他们的保护与修复计划。
帛画已经暴露在空气中,时间相对来说比较紧急,所以计划必须写得简明扼要。
秦五段果然不负他的段位,只要态度严肃起来,计划还是安排得很好的。苏进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赞叹了一句,正好听见上方舒倩的叫声,抬起了头。
舒倩在上面叫道:“棺木已经全部上车了,苏进,走吧!”
苏进抬头一看,陈宗平正站在舒倩身边,对着他点了点头。
这是先前就已经说好了的。
一般来说,在某个地方考古挖掘,需要考古队和当地博物馆的配合。当地博物馆也会派一些专家人才,组成一支队伍,到现场进行协助。
但现在各地的历史博物馆都还在成形阶段,人才匮乏,设施也不太齐全。苏进一开始就提出,想跟车去长沙博物馆看看。他现在是马王堆项目的技术负责人,他既然已经提出来了,陈宗平当然不会反对。现在车已经装好,他们就该出发了。
考古现场的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他们现在送走的是第一批文物,回头还有大量文物需要往那边输送。
苏进环视四周,发现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中,于是跟舒倩和方劲松分别交待了几句,跟着陈宗平一起出了门。
马王堆汉墓开墓成功,考古挖掘再次进入正轨,营地里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事前,舒倩就在指挥部旁边安排了临时修复师,现在一些文物已经被送到那边去了。修复师和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地忙碌,把地上的积雪踩得到处都是。
他们热腾腾的呼吸散发在空气中,满脸都是因为丰硕成果带来的兴奋,好像完全不知寒冷与疲倦一样。
雪还在下,一片片飘在人们身上,很快融化。
陈宗平带着苏进往车那边走,笑着说道:“现在这样子,真像丰收后的田野。”
苏进也是一笑,道:“可不是?从某方面来说,的确有相似之处。”
他一边跟陈宗平寒暄说笑,一边把目光扫向营地各处。
一路走下来,他都没有看见尚泉水的身影。说起来,刚刚离开工棚之后,就一直没见他人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就算在马王堆的负责权被苏进夺走了,他在这里的掌控力度还是很强的。苏进一直还防着他在背后给自己使绊子,现在看起来,他输了阵,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这样的人吗?
苏进微微疑惑的表情引起了陈宗平的注意,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大巴车旁边,他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苏进摇头,道:“没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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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5 夹板
两人踩着雪,刚刚来到大巴车旁边,苏进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标志,顿时就笑了。
陈宗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说:“这是平天机械的定制车,专门配备给博物馆,用来运输文物的。”
他拉开车厢的后门,一股温暖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苏进抬头一看,首先看见的竟然不是车厢,而是一个狭小的隔离间。
陈宗平带着苏进走进了这个隔离间,有些抱歉地道:“不好意思,要在这里更换一下衣物。”
他拉开旁边一个侧门,一个设计巧妙的衣柜呈现了出来。那里面挂着一排排白大褂,下面放着一次性拖鞋,旁边的抽屉里还放满了一次性口罩。
陈宗平解释道:“平天机械的设计师认为,文物修复跟做实验差不多,要尽量隔绝外界的影响。所以,他们按照实验标准设计了这些装备,建议修复师们在工作前换上。不光是这辆临时大巴车,在我们博物馆的修复间也是这样要求的。”
“很不错啊。”苏进的眼睛亮了。
他不仅没有因为这繁琐的要求生气,反而赞叹了起来,“很不错,就是应该有这样的要求!”
陈宗平一听他赞同,立刻兴奋起来,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文物可是很珍贵的东西,必须严肃对待才行。唉……”他突然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沮丧,“可是,想法是好的,但执行起来不太容易。”
苏进马上就想到了其中关窍:“博物馆的修复师们不愿意配合?”
陈宗平重重点头:“嗯,他们觉得太麻烦了。他们说他们干了一辈子的文物修复,经手过的文物比我看见过的还多,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规矩,也从来没听说过把修复文物当成作实验的!”
苏进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很清楚那些人的想法。
怕麻烦什么的,其实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他们自视过高,不愿意接受“外行”的领导,给自己身上额外加上规矩。
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现在文物修复师太少了,却又需要他们的存在。两边的势力不均衡,博物馆的管理就很难进行了。
陈宗平又叹了口气,他也很清楚症结在哪里,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带着苏进上了车,这辆车上放着其中一具棺木,正是最里面的那具装饰着帛束绒圈锦的。这时,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修复师,正在来回检查棺木的情况,观察上面的损伤等等。
苏进他们进去的时候,其中一个修复师正在对另一个说:“文安组的人还是有点本事的,你看看这手艺……”
棺木送上来的时候,已经做过基本防护工作,使得它们在短时间的运输途中不至于出问题。这两个修复师在看的就是这个。
一见苏进进来,他们立刻闭了嘴,打量了他一眼,用疑惑的目光看向陈宗平。
陈宗平介绍道:“这位苏进苏先生,是文安组在马王堆项目上的技术负责人。现在,他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博物馆,跟进文物的后续修复与存放事宜。”
“技术负责人?!”
两个修复师一起惊呼出声,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苏进。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个人才道:“苏先生……看上去很年轻啊。”
另一个接道:“请问苏先生现在是几段修复师?”
大部分修复师都会佩戴徽章,用以展示身份,也方便交流。苏进进来就看见了,这两个一个是四段,一个是三段,段位都只算普通,但在地方上,应该是很厉害的修复师了。
苏进坦然道:“我还没有入过段。”
两个修复师同时色变。
苏进这么年轻,没入段也正常。但是文安组怎么会让一个这样没入段的年轻人来当技术负责人?还是马王堆这么一个大型项目的负责人!
那个四段修复师打量了苏进一下,说声“抱歉”就迅速把陈宗平拉到了一边。他小声道:“小陈啊,你没搞错吧,这个小年轻……”
陈宗平起初以为苏进只是面相比较年轻,但这么一段时间下来,他也隐约知道了苏进的真正年纪。他先前也很吃惊,但现在……
他压低了声音对四段修复师道:“刘叔,好像是真的。刚才在工地我看过了,其他修复师对他都挺尊敬的。”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据他的判断,其中有些人,已经不光是尊敬了,甚至还有些忌惮的感觉。
忌惮一个没入段的、还这么年轻的修复师,究竟是为什么?
虽然其中可能包含了关系户的因素,但这样的感觉,还是让陈宗平对苏进的态度为之一变,真正把他当成了负责人看。
四段修复师又看了苏进一眼,皱眉思考:“难道是哪位大师的关门弟子?唔……有可能……帝都那种地方……”
想到这里,他向陈宗平点点头,走了回去,对苏进的态度比刚才又客气多了:“苏先生,请问有什么指教吗?”
他的态度虽然客气,但因为苏进的年纪,多少还是有点轻慢。
修复师的世界里,段位和辈份都非常关键。因为按照传统修复界的教法,修复师的能力,一定与此息息相关。
苏进摇摇头,笑道:“指教不敢当,不过……”他话没说完,就听见后面的车厢门被拍了几下。
陈宗平走过去拉开门,只见一个佩戴着二段修复师徽章的年轻人正站在下面,有些腼腆地自我介绍道:“我姓叶,刚才舒组长说,让我陪着苏先生一起过去。”
陈宗平请他上了车,苏进一看见他,有些意外地道:“你怎么来了?”
叶二段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秦老师说,帛画的尺寸比想象中大,之前准备的夹板不够,要去长沙城里找找看有没有合用的。”
夹板是用来把帛画夹在中间,固定保护用的,可以用有机玻璃、树脂薄片、无酸纸板等等来做。苏进之前在方案里有写到这个,没把尺寸写得太细,但也稍微提了一笔,提出的要求比实际的还要大一点。
照这样的要求,怎么会不够的?
苏进也没客气,直接问出来了,叶二段有些惭愧地说:“秦老师说,先前准备的时候,没找到这么大的,琢磨着墓穴内不会有这么大的画,就想着放一放,没想到……”
苏进思索片刻,问道:“有准备丝网吗?”
“蚕丝网?有的!但是丝网太软了,怎么加固?”
“在丝网表面喷涂聚乙烯醇缩丁醛乙醇溶液,能制成蚕丝树脂网,硬度就上来了。后期还可以用加热压合工艺,直接把网附在纺织品上,用以加固复原。”
苏进语速中等,但短短一句话,还是很快就说完了。才一说完,他就发现包括叶二段在内,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眼睛里几乎可以看见混乱的圈圈了。
苏进声音一停,叶二段就迟疑着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啥……乙希纯……啥来着?”
陈宗平倒是知道一点,解释道:“聚乙烯醇缩丁醛是一种化学物质,又叫pvb,可以溶于乙醇溶液里。这种材料在印刷、安全玻璃制作上比较常用,原来还可以用来修复文物啊。”
叶二段等三个修复师仍然一脸茫然,苏进对着陈宗平点点头道:“文物修复,说到底也是工匠的手艺,古代手法用得,现代手法当然也用得。”
陈宗平深有感触,连连点头,苏进看向叶二段,略带无奈地道:“pvb和乙醇,想必工地上也是没有的?”
“没有……”在苏进无奈的目光下,叶二段突然有了一些惭愧的感觉,好像没准备好这从来没听说过的玩意儿,是自己太不专业了一样。
苏进笑着了笑,道:“没事,长沙城里肯定有,马上就能买到的。”
“嗯!”叶二段重重点头,转向陈宗平道,“不好意思,要蹭一下您的车了。”
陈宗平很是爽快地道:“没事,反正也是顺路,尽管蹭!”
两个修复师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0396 地头蛇
接下来的一路上,两位博物馆修复师对苏进的态度,又有了一番变化。
苏进是文安组马王堆项目的技术负责人,这表示他后面是有背景的。再加上刚刚在车上展露出来的能力,那一串连听都听不懂的名词,几乎有点深不可测的感觉了。
不过,他们并没有因此靠近苏进,拍他马屁什么的。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他们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一路上,虽然有问必答,但绝不主动跟苏进搭话。
不过他们什么态度,对苏进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叶二段的大名叫叶曦,他蹭车的态度非常好,不需要陈宗平提醒,看见苏进那一身打扮,主动就把衣服给换了。换衣服的时候,他还满口表示,这样做非常好。
要知道,丝织物的本质上就是蛋白质,是非常脆弱的。对这样的东西来说,预防工作做得越好,可能减少的麻烦越多。叶曦深有体会,当然非常赞同。
这让旁边两个修复师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豫。两人几乎同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身便服。
这样的打扮放在以前,对他们来说就像某种坚持、某种特权一样。但现在听着这几个人的对话,怎么感觉他妈的就是不对呢?
叶曦在这方面有点少根筋,一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苏进倒是留意到了那两个修复师的不对,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换装的好处是明摆着的,这种情况下,这两位修复师还要“固守传统”的话,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就很难说了。
叶曦换好衣服,进入车厢内部,一看见正中央那具棺木,就两眼放光,整个人几乎要扑上去了。
不过还好他还留了几分清醒,扑到棺木旁边,对着上面的起绒锦左看右看,连声道:“这是绒布啊,这是绒布啊,汉朝以前有绒布吗?我真不记得有……”他一把抓住旁边的苏进,道,“苏先生,如果这一种新技术,光是这个,马王堆就能史上留名啊!”
苏进笑着拍了拍他,叶曦对本专业的这种沉迷的态度,他一向都是很欣赏的。他往上一指,道:“棺木里,古尸身上还有一些丝织品,你看看回头怎么把它取下来。”
叶曦冷静了一下,果然起身,用审视的目光去内棺里面的尸体。
对于文物与考古相关从业人员来说,古尸这种东西,完全没有什么可怕之处,相反,它也是一种非常值得人看重、研究的重要文物。
文物研究,研究的本来就是古代人们的生活状态,而这些,从他们的遗体上当然能得到更多的体现。
如果遗体保存得比较好的话,内棺里会有棺液,通常来说,棺液有一定的防腐作用,能够保护尸体以及尸体上面的包裹物。
现在马王堆三号墓的内棺已经打开,露出了中间墓主尸体。很明显,这具尸体的保存情况非常一般,棺材里没有棺液,尸体已经化为骨骸,被一些丝织物包裹着。
叶曦认真观察了一下这些丝织物,伸手想要去触摸。
陈宗平提醒道:“叶老师,可以戴上手套,免得皮肤受损。”
叶曦摇了摇头,令人意外的是,苏进也摇了头:“一般来说,修复师都是空手接触文物的。不然会没有手感,更容易出错。”
陈宗平看了一眼叶曦的手,长期接触药剂等等,皮肤发红粗糙,很不好看。叶曦自己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些丝绸麻布,对苏进道:“这些织物干湿适当,粘连不严重,可以用单层法,一层层地提取。”
苏进笑了笑,问道:“如果让你来做的话,你能把这尸体的服装提取出来吗?”
叶曦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些织物吸引过去了,没想太多,点头道:“唔,可以试试。”
苏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那就写份方案试试吧。”
“啊?啊?!”叶曦这才回神,意识到苏进让他做什么。他立刻摆手道,“我不行的,我才二段,还没到这程度!”
苏进倒是很从容,道:“不过是一份方案,又不是直接让你去做。怎么,连设计一下都不敢吗?”
“当然敢了!”叶曦被他一激,立刻拍胸脯答应了下来。
另两个修复师本来想要张嘴阻止的,结果听见不过是一份方案,对视一眼之后,闭上了嘴。
苏进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让叶曦先去观察准备,自己则把陈宗平叫到了一边,低声问道:“陈先生,我想问您件事。”
他声音很小,明显是想避开那两个修复师,陈宗平会意地点头,跟着压低了声音,道:“有什么要帮忙的,您尽管说。”
苏进沉吟片刻,问道:“我听说这一带有位姓田的开发商,您听说过吗?”
“田老板?”陈宗平脸色突然变了!
…………
田老板名叫田亚海,俗称“田老板”,在这一带可以说是镇场子级别的人物,非常出名,陈宗平当然也是知道他的名字的。
田亚海是货真价实的地头蛇,从小在这里长大,根底极深。他黑白两道通吃,上午能跟黑道老大对坐喝茶,晚上就能请警察头子吃饭聊天。
靠着深厚的人脉,他于十多年前开始折腾房地产,主攻郊区,拿了大量的便宜地皮。
这些地皮上通常都是有人住的,田亚海最出名的就是强拆。靠着白道的默认和黑道的强势,他可以说是毫无顾忌。就陈宗平听说的,人命案子可能没什么,但是重伤至残的,绝不是一个两个的事情。
苏进听得皱起了眉头,陈宗平说完,问道:“怎么,你跟他有梁子?”
苏进思索片刻,摇头道:“现在还没有,但不久之后,肯定也会有了。”
陈宗平顿时紧张起来:“能缓吗?有空间的话,尽量缓一下!苏老师,你是文安组的人,在京城可能很强势。但强龙不压地头蛇,田亚海那就是个泼皮,要是无赖起来,也很麻烦的。”
苏进缓缓点头,道:“是啊,这的确有点麻烦……”
苏进感谢了陈宗平,没再继续说下去。他踱回到内棺旁边,凝神思索。
叶曦正在忙碌,他对着尸体,一会儿跑东,一会儿跑西,一会儿俯身观看,一会儿伸手轻轻触摸织物的表面,表情专注极了。
他手边的文件夹上,已经写满了好几张纸,还有继续往下写的趋势。
那两个博物馆修复师本来只是在一边看着,这时也尝试着走上前来,跟叶曦沟通。
叶曦算得上是名门子弟出身,虽然只是二段,但功底之扎实,是这两个修复师完全没法比的。像这个等级的修复师,最想要的就是能有个机会,尽可能地多学点东西。现在看来,叶曦脾气不错,也愿意跟人说话,不趁这个机会套点东西出来,还等什么时候?
叶曦也不知是大度,还是少根筋,他真的就这样跟两人讨论起来。他所知道的,他并不多做保留,同时,他也很认真地聆听那两人的话,态度谦和,真的就像后辈对待前辈一样。
那两人心里非常舒服,看待苏进的目光都缓和了不少。
苏进却完全没留意这些,他凝视着棺中的尸体,皱眉思索。
这具尸体只剩骸骨,上面的织物保存得也不算太完好,即使如此,也能让这些修复师激动万分。
而马王堆真正关键的,还是一号墓!
一号墓的墓主辛追,那可是留下了千年不腐的尸骸的!这种奇迹,全世界也没有发生过。而她出土时,尸骸上包裹了二十层材质不同、应对季节不同的衣物,在纺织品研究上也是一大发现。
要是叶曦和这两个修复师看见了辛追,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现呢。
还有辛追身上那件素纱蝉衣……想到这里,连苏进都忍不住有些激动了。
那件堪称奇迹,直到现代也无法还原的纱衣,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因为一次盗窃事件,而被永久地毁坏了。当年苏进听说这件事情时,感觉之痛心,连着三个晚上都没睡着。
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不是可以弥补当年的遗憾,让这件素纱蝉衣重现人间?
而这一切,全部都在一号墓!
那是考古史上前所未见,后来也未可复制的重大发现。即使是事隔多年、规模更大的海昏侯墓,也只能算是跟马王堆重点不 ,无法真正一较高下。
现在三号墓已经被发掘,一号墓还远吗?
苏进能让一个地头蛇开发商把这一切毁掉吗?
当然不可能!
这才是他迫不及待要从尚泉水手上拿到马王堆控制权的最主要原因。他不知道为什么尚泉水跟开发商的谈话迟迟不能得到结果,不管是尚泉水无能,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也好,以前的事他都不管了。
从现在开始,他来接手这件事情!
他一定要得到马王堆真正的一号墓,让它不会再被破坏,得已重现人间!
苏进握紧了拳头,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到了。”陈宗平向前看了一眼,突然道。果然,片刻后,车身轻微震动之后,停了下来。紧接着,陈宗平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疑惑地问道,“门口那是谁,在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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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7 跑腿的
博物馆的自动门大敞,运输的货车到了门口,正要往里开的时候,突然减缓速度,停了下来。
货车的后厢门打开,陈宗平首先跳了下来,打量着门口那几个人,有些客气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这里是博物馆的后门,只许工作人员进出,向来非常冷清。
以往天气好的时候,这里绿树成荫,阳光晒落,红砖小道铺满光斑,偶尔也会有些人散着步,走到这里来,稍微停留一会儿。
但今天下着雪,到处都是冰冷刺骨,这里怎么会有人?
门边的人一共四个,都穿着皮袄或者大衣,裹得像个球一样。现在雪已经变小了一点,但风却更大了,感觉越发寒冷。这些人的鼻子脸都冻得通红,不停地在雪地里跺着脚,来回走几步,的确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陈宗平过去问话,四个人全部站了起来,当先一个人中分头,戴着金丝眼镜,打量了一下他道:“这位就是陈副馆长了吧?您好,在下田永宁,是个帮人跑腿的。”
刚刚在车上,陈宗平才跟苏进谈到了田亚海的事情,这时一听这个“田”字,顿时有些敏感。
这时,苏进也跟着下了车,陈宗平回头看了一眼他,正要说话,就发现田永宁的目光透过自己,落在了苏进的身上。
田永宁向前走了两步,略带殷勤地道:“敢问这位是文安组新任顾问,苏进苏老师吗?”
苏进打量了他一眼,道:“我还不是修复师,不用叫我老师。请问这位田先生……跟田亚海田先生什么关系?”
田永宁呵呵一笑,道:“田亚海是我族侄,也是我老板。这次我就是听到的吩咐,到这里来拜会苏先生的。苏先生您好,田老板想请您吃顿饭,请问您有没有时间,跟着我走一趟?”
他的态度非常谦和,只是声音被冻得有些发僵,听着有些滑稽。
不过,在他说话的时候,他旁边那三个人同时向前走了一步。
田永宁是三个人里最矮的一个,那三个人都比他高了小半个头,这时一站直身体,并排向前,简直像是一堵墙横移了过来,气势赫赫,带着浓浓的威吓感。
陈宗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立刻觉得不对,又站了回去。
苏进却动也不动,他的表情非常平静,抬头直视田永宁,道:“田老板有什么事情吗?”
对于他的从容,田永宁似乎有些意外,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道:“当然就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事情了。”
苏进想了想,道:“行吧,时间本来就紧,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也好。田老板在哪里,我一会儿就去。”
听见他前面的话,田永宁先是一喜,但听完后半句,笑容又有些淡了,道:“不用,我们的车已经停在那里,现在就可以出发。”
他往旁边一指,果然旁边已经停了一辆车,上面积满了雪,不知道在那里停了多久。
苏进跟尚泉水打赌是上午的事情,中午两点开墓之后,才算决出胜负。现在刚过五点,也就是说,从他拿到马王堆的控制权到现在,中间整个儿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三小时,田亚海就已经派人守在了这里,还不知道守了多久……
说不定这些人到这里的时候,陈宗平才刚出发去马王堆呢!
这个田亚海,消息足够灵通,也有足够的判断力,果然很不简单!
这些念头只在苏进心中一转而过,面对田永宁微带威胁的语气,他半步也不退后,道:“我们刚刚从马王堆送东西过来,有些文物还需要整理一下。这事很急,等不得,还是等我搞定了,自己过去吧。田先生留个地址就行了。”
他非常坚持,田永宁沉吟片刻,突然也退了一步,道:“既然苏先生要忙正事,那我们也只好等一会儿了。”他笑呵呵地说,“正好,我们对马王堆的文物也好奇地很,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看一看……”
他看向陈宗平,陈宗平对田亚海有些忌惮,表情略有些犹豫。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苏进已经先摇了摇头,道:“文物修复室,普通人不能进。不过你们要等也可以,陈老师,就麻烦你给他们安排一个位置,先坐一坐了。”
他断然拒绝,田永宁微微色变,刚要说话,就听见苏进连他们后面的事情也一起安排好了。他的表情阴晴不定,旁边三个大汉一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似乎在等他发庆。
但最后,田永宁终于还是按捺了下来,微微一笑,跟着向陈宗平点头道:“那就麻烦陈副馆长了。苏先生,老板还在那边等着,也麻烦您稍微快一点。”
苏进意味深长地道:“放心吧,我也很想跟他碰面的。”
说着,他向田永宁一点头,跟陈宗平小声说了两句话,转身回到了车上。没一会儿,货车再次启动,向着博物馆内部开去了。
这时,陈宗平已经叫了个人过来,让他安排田永宁四人,自己则也告辞进去了。
田永宁四人孤伶伶站在雪地里,旁边只剩下了一个工作人员。那人态度虽好,但也掩饰不了他们被冷落的事实,那三人问道:“四叔,怎么说?”
田永宁眯起眼睛,回忆着刚才苏进的一言一行,道:“走,进去吧。我给老板打个电话。”
没一会儿,五行脚印留在雪地上,博物馆后门口已经空无一人了。
…………
苏进并不是在敷衍田永宁,在这里,他的确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跟着货车一起到了博物馆的停车场,那里,已经有几辆大型拖车等在那里。
苏进之前完全没来过长沙博物馆,对这里的情况并不了解。
要说他的方案里有遗漏的地方,那一定是这一部分了。所以,他现在必须先看看这里的情况,该做出调整的,尽快做出调整。
很快,苏进就接过了指挥权,他指挥工作人员们一起把内棺连同下面的硬塑料板一起从车上拖下来,运到大型拖车上,固定住,拖向指定的修复室。
到那里之后,苏进看了看修复室的温度与湿度,告诉修复师应该怎么调整。
陈宗平已经对着博物馆的人员说出了苏进的身份。他说话的时候略微含糊了一点,博物馆的人误以为苏进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虽然意外于他的年轻,但也没有多想,很快就照着他的指挥忙碌了起来。
而苏进指挥若定,各种数据、各种流程仿佛存在心底一样,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流泄出来。他虽然是第一次来长沙博物馆,却好像来过很多次一样,极为熟练。
不知不觉中,博物馆人员全部被他带动,全部听从了他的安排。
陈宗平一开始还想帮忙,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插不上手了。于是,他也像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一样,跟着东奔西走,忙得团团转。然后,他迅速把等在休息室里的四个人忘在脑后了。
很快,三具棺木全部被送到了指定的地点,高踞在修复台上,修复师们全部就位。
具体的修复计划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苏进匆匆检查了一遍。
他检查的时候,旁边的修复师们不自觉的有些紧张。
他们不知道苏进的具体身份,也不知道他的段位,但就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就能感觉到他的实力。那种掌控全局的能力实在太厉害了,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内,所有的细节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他们稍微犯错,他马上就能发现。
于是,这一刻,苏进在检查修复计划,他们忐忑地站在一边,像是下属给上属呈交计划,又像是学生在等着老师批复成绩。
苏进很快就看完了,他抬起头,笑着赞道:“做得非常好,非常细致!”
修复师们心中一喜,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苏进拿起笔,道:“不过这个地方,再稍微细化一下可能比较好。”
长沙博物馆一共有十几个修复师,最高的是五段,最低的只有一段。他们跟其他地方的修复师一样,各自有各自擅长的门类,也是因此来分配工作的。
这次马王堆文物到了也一样,漆器部门有漆器修复师,丝帛部门也有擅长纺织品的修复师,类似内棺这样内里黑漆,外表纺织品披裹的,就由两到三个部门共同协作,一起来完成。
因此,他们提交给苏进的修复计划书,也是根据各自不同的门类来完成,几乎每人手上都有一份。
苏进一边看,一边跟修复师讨论修改。
他最先批复的就是纺织品类的。这个门类刚刚他在车上跟叶曦讨论过,博物馆里刚才跟车的修复师心想这一定是他擅长的门类,还没觉得怎么样。
他批复的时候,对面的博物馆修复师听得很认真。苏进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他们听得连连点头,很是受教。
接下来是漆器。漆器是马王堆汉墓文物的一个大项,苏进看得格外认真。
负责这个门类的修复师同样紧张,旁边其他修复师则有些疑惑,心想,难道这个他也会?
苏进果然就会。看完之后,他同样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内行意见跟外行意见是完全不同的,这个就算不是同门类的修复师也能听得出来。
而苏进出于某个目的,有意配合了原来的修复师,采用了他们更习惯的修复方法,修改意见也是在这个基础上提出来的。
所以,修复师们丝毫没有不可接受的地方,反而一点即明,甚至有些醍醐灌顶的感觉!
木器、竹器、陶器、古生物……各个门类的修复计划接连不断地到了苏进手上,他接连不断批复了下去。
博物馆的修复师们从紧张变成了惊讶,变成了震惊,变成了敬仰,变成了崇拜!
唯一的那个五段修复师一把抓住陈宗平的胳膊,感叹道:“文安组的首席顾问,果然不凡!”他打量着苏进,道,“应该是练过什么功夫吧,保养得真好,看上去真年轻啊。”
而被他抓住的陈宗平,以及之前车上知道苏进身份的两个修复师,全部都目瞪口呆,连解释也忘记了!
0398 田老板其人
尽管知道田老板的人在等着,但苏进还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看得非常认真。
直到把所有的修复计划过目一遍,跟负责的修复师们确认完过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这时,长沙博物馆所有的修复师已经全部心服口服,围着苏进,一口一个苏大师了。
五段连声称赞“苏大师”保养得好,之前跟车的两个修复师,则用埋怨的目光看着陈宗平,小声抱怨他,苏进开玩笑,他竟然也不解释。
现在,他们半点也不相信,苏进会是一个没有入段的新手修复师。
对,那一定是开玩笑的,这位大师只是看上去年轻而已,段位一定不低。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水平!
而高段位的修复师不戴徽章,也是常见的事情。大师嘛,总是有些怪癖的。苏大师如此没有保留地教导他们,为人脾性真是太好了。
陈宗平百口莫辩,老实说,这会儿,连他自己也有些开始怀疑苏进的来历。
也是哦,一个没有段位的修复师,怎么可能打败尚泉水,拿到马王堆总技术顾问的位置?
叶曦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是文安组的人,对于苏进的身份,他当然更清楚一点。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渐渐的,他看着苏进的目光重新从震惊变成了敬仰。他回想起不久前在汉墓面前,苏进昂首而立,力压尚泉水的模样,在心里嘿嘿笑了两声,得意地心想:对,让你们瞧瞧厉害,这就是我们文安组的人!
至于苏进是不是真的加入了文安组,这时候反倒一点也不重要了。
苏进看完了全部的修复计划,一一沟通完毕,在博物馆的地位也完全不同。
当然,其中一个关键的原因,除了博物馆众人的误解之外,也跟地方跟中央的区别有关。
长沙博物馆只是一个地方博物馆,最高的段位也不过五段,还只有一位。这样的地方,跟文安组中段位满地走,高段位也不时来一个的情况,当然完全不同。可以说,文安组的修复师到地方上来,先天就是有优势的。
这时,苏进站了起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立刻有人递上一杯热茶,真心实意地道:“苏大师辛苦了,休息一下吧。”
苏进接过热茶,对着他真心实意地一笑,道:“没什么,接下来,辛苦的是你们才对。”
修复师们七嘴八舌地道:“不辛苦不辛苦,今天的收获太大了!”
是的,苏进什么水平?他刚才就着各人的修复计划提出意见,进行指点,相当于就是一次教学。而但凡从他手里漏一点东西出来,就足够这些中低段的修复师们受用的了。
这一刻,他们对苏进心里充满了感谢。
这种段位(虽然是误解)的修复师,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段位还能这么谦和的大师,那简直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苏进喝了口茶,突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道:“苏老师,外面的客人已经等急了,问了好几次,您这边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能出发。”
大冬天的,虽然博物馆内部有暖气,但气温还是不算太高——大部分文物的存储,都需要偏低一点的温度——这个工作人员却满头是汗。显然,这一个半小时,他在外面受到的压力也不小。
苏进看了一眼时间,意外地道:“啊?这么久了啊,没事,我这边已经完了,马上就去。”
他真不是有意让田永宁他们多等的,只是沉迷于工作,就忘记时间过去多久了。
工作人员立刻松了口气,道:“多谢苏老师,那些人真是……回头您要小心啊!”
旁边的修复师一开始以为是苏进的客人,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耽搁他太久了。这时听见不对,立刻道:“什么苏老师,叫苏大师!还有,你这话什么意思?小心?小心什么?”
苏进放下茶杯,正要往外走,听见工作人员在后面说:“四个客人,好像是田老板的手下,气势汹汹的,不知道找苏老师干什么。”
修复师们也不是不闻世事的人,一听田老板三个字就警惕起来了:“田老板?田亚海田老板?”
工作人员道:“是啊,来的是田老板那个四叔,我以前见过的。”
呼啦一声,修复师们立刻围上来了,紧张地道:“苏大师,您要去见田老板?”
苏进点头,道:“是啊,马王堆有些事情,要跟他沟通一下。”
修复师们更加紧张了,道:“那您要千万小心,田老板这个人,千万不能得罪了。不然,就算您是从帝都来的大师,恐怕也有点麻烦!”
其余修复师纷纷点头,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意见。
苏进环视他们,他之前才从陈宗平嘴里听说了田亚海其人,但现在看来,他在普通人心里的印象,比陈宗平描述得还要厉害。这简直都不是地头蛇,都称得上是地方一害了。
修复师们还在说田亚海以前做过的事情。
两年前,他拿到了城里的一块地皮,那里住的都是老长沙人,街坊邻居的,恐怕几十年都住在那一片地方。
普通开发商不管之后怎么样,一开始大多都会比较缓和一点,争取你好我也好。
但田亚海则不按常理出牌,他上来就采取威胁的手段,给出的拆迁费也比正常低了三成。
这种当然会引起反弹,穷人也是有脾气的,当然就有好些年轻人闹着不给够钱不搬家。
田亚海直接派人抓了三个带头的,打断了四肢,扔在那一片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都看见了。
这样的事一共发生了两次,其中还包括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最后,这一带的居民终于抗不住了,只能拿钱走人。而田亚海趁胜追击,在原本就比较低的拆迁费基础上,再次降了三成。
这件事情当时闹得很大,最后却不了了之。
这件事是两年前发生的,现在那里已经建起了高楼大厦,但当时居民们的血泪,仍然在私下里暗暗流传着。
修复师们七嘴八舌地说完了这件事,语重心长地道:“苏大师,这种人太野蛮了,轻易不要跟他们打交道啊。不然,遇到了什么事情……”
苏进面沉如水,道:“都这样了,都没人管吗?”
另一个修复师叹了口气,道:“先别说田亚海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他这个人还狡猾得很。最早打断那个年轻人的手脚时,都是找的其他外地人做的,嘴上说的是私人寻仇,但谁不知道其实是怎么回事呢……”
又凶狠又狡猾,完全不依照规矩办事……这种人,的确难办得很。
苏进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正要抬头说话,突然从门口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看着苏先生已经没在工作了,怎么,是想让我兄弟再多等一会儿?”
修复室的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田永宁四人站在那里,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田永宁的金边眼镜闪过一道光芒,下巴抬得高高的。他唇边虽然还挂着笑意,但语意中的威胁,像是要化成了实质一样。
而田永宁身后的三个高个子,则用凶狠的目光扫过整个修复室,一瞬间,就让所有的修复师们全部闭上了嘴,噤若寒蝉。
苏进把茶杯放到一边,从容地站了起来,道:“我之前就说了,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建议田先生先回去,我工作完了自然会去拜会。田先生心也太急了。”
田永宁注视着他,苏进泰然自若地回视,目光丝毫也不躲闪。
片刻后,田永宁冷冷笑了一声,伸手道:“不好意思,我性子有点急。既然苏先生已经完事了,那咱们就赶紧出发吧。”
“苏老师……”叶曦刚才听修复师们说田亚海的事情,听得非常紧张。这时看见两人要走,他一把抓住苏进的袖子,想要阻止。
苏进回过头来,看着他笑了笑,温和地道:“不要紧,我去去就回。”他看向叶曦身后,对上博物馆修复师们忧心忡忡的目光,提高声音道,“修复计划基本上已经没问题了,接下来就辛苦各位了。现在山上还有很多文物没送下来,还请各位抓紧时间,刚出土的文物不等人啊。”
修复师们点着头,一个人大声道:“苏大师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苏进微微一笑,向着门口走去。
有些修复师们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但在田永宁等人的目光下,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苏进坦然走到门口,田永宁收回目光,啧啧两声道:“简直是生离死别啊苏先生。不过你看,他们嘴上说得好听,现在还不是没一个人敢说一句,跟你一起去?”
叶曦一听这话,马上上前两步,大声叫道:“谁说没有?苏老师,我跟你一起去!”
苏进笑了起来,他回过头,看着叶曦摇了摇头,指着最里面的那具内棺道:“你还有你的工作要做呢。”
他又转过身,对田永宁道,“抱歉,我们做修复师的都忙得很,没时间做多余的时间。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快去快回。”他指了指后面,道,“你看,我也还有很多事情。”
田永宁冷冷地看着他,道:“行,那就走吧。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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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9 江心岛
田永宁开来的是一辆路虎,车身非常宽敞,不过五个男人一坐进去,也显得有些拥挤了。
他一个手下坐进了驾驶室,田永宁上了副驾驶,上车前阴笑着对苏进说:“不好意思,车不够,麻烦苏先生坐下后座。”
说话间,那两人往前一挤,胁持一样把他夹在了中间,同时,右边那人的肩膀也带着刻意的感觉,重重地撞上了苏进的。
苏进一如即往地平静,他很清楚,这些人的确就是故意的。假装客气,然后以暴力相威胁,想让他在见到田亚海之前,心里就已经怂了。文物修复师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弱势的一方,从某个层面上来说,这种手段其实还挺好用的。
只是不知道最早时他们跟尚泉水对上,是不是也用的这个手段。
苏进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不惧不避,任由这个大汉撞了上来。对方直视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不妙,结果就在撞上的那一瞬间,苏进肩膀的位置像是消失了一样。大汉撞了空,一个踉跄向前栽了过去。
苏进一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肘,微笑道:“小心慢点,不要摔跤。”
然后,他自己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两条大汉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们想给苏进的下马威失败了。
前面的田永宁听见后面半天没动静,不耐烦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道:“怎么回事?”
苏进也从里面把一门往外推了推,示意道:“请上车吧。”
两个大汉再次对视一眼,这才坐上了车。他们本来想一左一右,把苏进夹在最中间的。结果现在变成了苏进坐在后排左边的领导座,他们俩小心翼翼地挤在另一半座位上的情形。
田永宁没看见刚才在外面的小小交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透过后视镜看见了这个场面,眉头一皱,目光又扫向了苏进,对他新增了三分警惕。
路虎一路疾驰,穿过整个长沙城,到了湘江旁边。
这一带风景极好,路虎穿过高耸江面的桥梁,到了江中央的一个小岛上。
这是一片别墅区,打造得像是森林公园一样,风景极好。现在是冬季,大部分树叶已经落光,但恰到好处的大雪却把一切凋敝全部覆盖。这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还有零星雪花从天上落下,看上去如梦如幻,如同仙境。
苏进透过车窗向外看,感叹道:“这地方真不错。”
田永宁笑呵呵地说:“苏先生好眼光,这片天境华庭是田老板用了十年时间,精心打造的一片别墅园区,也是本市最顶级的地产。哈哈,这里最小的一幢房子,也要两千万往上走,住在这里的,都是本市身家数一数二的。”
他三句话一说,暴发户习性就冒出来了。苏进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车程很快, 没一会儿就驶入了别墅区深处,来到了一座人工小湖的旁边。那里伫立着一幢小楼,偏欧式,罗马柱与哥特顶混搭,看上去有些奇怪。
苏进看着那边,田永宁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他的目光,略带炫耀地道:“那就是我们田老板的别墅。这是元大师的作品,老板亲自请过来,掏了八百万设计费,怎么样,很不错吧?”
苏进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很有特色。”
田永宁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咧开嘴,露出牙床地笑了起来。
路虎一路驶到湖边,先不说这现代建筑的混搭风,单说湖景还是很美的。波平如镜的清澈小湖里倒映着对岸压着皑皑白雪的绿树,一阵风掠过,雪片簌簌而落,发出轻微的声音,安静得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湖边有一条专用道路,直通向那幢房子。路虎开到房门口,田永宁先下了车,对苏进笑了一笑道:“麻烦苏先生先等一下,我先去通报老板一声。你们两个,照应好苏先生啊。”说着,就把苏进和那后座那两个人扔在外面,自己则带着另一个人走了进去。
很明显,这又是一个下马威。
外面刚下过雪,气温非常低,湖面开阔,湖边风很大,苏进穿得也不是很厚,把人放在外面冻上一会儿,回头进来了,保管老老实实的,说东就不敢往西。
苏进扬了扬眉毛,转头看了一眼,对那两人道:“我去那边看看。”然后,他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揣着两只手,往小湖那边逛去了。
湖边经过明显的打理,一条长长的木制栈道通向湖中间,尽头还拴着几艘电动游艇,供人在湖边玩耍。走到这个角度,苏进才发现,这湖是活水。它的一头开辟了一条小河,看方向是通往湘江的。
苏进踩着栈道向前走,那两条大汉对视一眼,找不到理由阻止,还是跟了上去。
他们刚刚走上栈道,正好一阵湖风吹过来,两人齐齐打了个寒颤,抬头看过去,却发现苏进微抬着头,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
不久前才下过雪,雪还没化,厚厚一层堆积在栈道上,踩上去吱呀吱呀的。再过一阵子,等雪化了,这里应该就不能走人了。
苏进揣着两只手向前走,他胸口暖融融的,一点也不觉得冷。他注视着前方,天、湖、树,三者仿佛融为了一体,洁净而静谧。
这片人工湖和树林都修得很不错,一点也没有公园别墅湖泊常见的刻板模样,反而带着一些不加修饰的野趣,看上去就像自然生成的似的。
苏进走到栈道末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又一阵风吹来,带来了几片雪花,其中一片落在苏进的袖子上。
雪花晶莹,隐约可见六角的形状,苏进凝视着它,不禁想起了不久前在帝都的时候,做的那场3d投影,正是以雪花为开场的。
跟着,他想起了由他引导,发生在微博上的那场争端。
到现在为止,高层已经走进正轨。苏进到马王堆之后,还不断接到骆恒传来的消息。那边的准备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中,委员会有一些人已经到位了。
这个速度比苏进想象的还要快一点,更何况马上要过年了,各机构停工放假,不然也许还会更快。
看来,上面对这件事真的是挺重视的。
这边很顺利,苏进比较担忧的则是另一件事。
之前为了推进法案,苏进一手操纵,在微博上掀起了不小的热度。甚至,这个热度从网上传到网下,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关注”是拥有力量的,正是因为这种热度,上面才会这么快重视起来,开始推进工作。
而“关注”这种事情,时效非常短,到现在为止,它的热度明显褪了很多。一方面是因为过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群众的注意力被其他事情带走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苏进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希望这样的关注度能维持得更久一点。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对文物的了解远不如苏进以前那个世界。只有足够的关注,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足够的了解。
要怎么做呢……
苏进凝望远方,风吹起了他的头发,拂过他的眼睛。
“他不冷吗?”
这阵风又让后面那两个人一起打了个寒噤,其中一人小声对旁边那人说。
后面那人想起刚才上车前发生的事情,心想,多半是个练家子啊……
田永宁足足等了十分钟才从屋子里出来。
在他的想法里,吹十分钟的风,足够苏进冻得跟狗一样了。结果他走出来,竟然一眼没看见苏进的人。
“咦,人呢?”
他嘀咕了一句,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苏进带着那两个人,已经走到湖那边去了。
湖边比门口更冷,光是看着,田永宁就忍不住要打寒战。而远远看过去,苏进沐浴着湖风,脊背挺直,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装什么逼呢……”田永宁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手下,开口就斥道:“你们怎么对待客人的?怎么让客人到那里去吹风?”
没一会儿,苏进就带着那两人走了回来。田永宁紧紧地盯着他,发现他脸色红润,目光明亮,一点也没久等的样子。
苏进对着他微微一笑,道:“湖边风景的确很好,多谢田先生留时间给我观景。”
这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讽刺?田永宁一时判断不出来,只能打哈哈道:“苏先生喜欢就好。”他伸手往里一指,道,“我们老板听见苏先生过来,非常高兴。他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请进。”
苏进向他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他一转身,看见那幢混搭风的房子,刚刚沐浴了美景的心灵顿时觉得有点太刺眼了。
对于别人的品味,苏进还是很宽容的。
不过当田永宁带着推开门,真正地走进屋子里以后,苏进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了,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这里面的设计,也是那位元大师做的?”
田永宁得意地说:“是啊,八百万,从里到外,一起做完!”
苏进真心实意地感叹道:“真是……有创意啊!”
0400 犹有过之
屋子里也是一样的混搭风,说不出是洛可可呢,还是巴洛克。总之,各种各样说不出的风格混合在一起,金碧堂皇,到处都充斥着无数的装饰物,苏进好不容易才用“有创意”这样的说法,掩盖了“暴发户”三个字。
田永宁带着苏进走进会客室,这里的正中央摆着三张真皮沙发,皮沙发对面却有一张贵妃榻,上面坐着一个人,大约三四十岁年纪,中等身材,非常壮实。他斜倚在榻上,旁边扶手上靠着一个身穿旗袍的美女,正端着一个托盘,给他嘴里喂葡萄。
苏进一瞬间仿佛看见了过去的国产三流连续剧,越发的哭笑不得了。
会客室的风格虽然非常辣眼睛,但还算舒适。旁边的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把整个房间都染得热融融的。
那个壮年男子看见苏进进来,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
这人脸上有一条刀疤,并不在关键位置,按理说可以用整形手术去掉的,但它很明显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大喇喇地露在脸上,带得旁边的肌肉有些扭曲,整张脸看上去都有些狰狞。
壮年男子冷冰冰地打量着苏进,苏进泰然自若,微笑着问道:“这位就是田亚海田老板了?久仰。”
“久仰?”田亚海冷笑一声,坐直了身体,道,“你一个帝都人,怎么久仰我了?也太虚伪了!”
苏进从善如流,道:“是,来长沙之前没听说过田老板的名字,是我孤陋寡闻。”
田亚海被他直言堵得一滞,不善地抬起眼睛。苏进目光平和地与他对视,并不回避,片刻后,田亚海哼了一声,把旁边的女人推开,坐直身体,向苏进扬了扬下巴:“坐吧。”
苏进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沙发非常柔软,坐进去的时候,整个人像要陷进去一样。对于主人和熟人当然很舒服,但对陌生人,想要在这种情况下保持自己的仪态,却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苏进却非常从容地向后一靠,舒适地靠了进去,赞叹道:“这沙发真不错,非常舒服。”
田亚海阴冷冷地看着他,向旁边女人抬抬下巴,女人摇曳生姿地站起来,走到一边吧台上,倒了两杯酒,放在托盘上,把其中一杯递给了苏进。
她俯身凑到苏进跟前,柔软的胸脯几乎靠上了他的肩膀。苏进并不抬头,非常诚恳地道:“抱歉,我是文物修复师,不能饮酒。”
田亚海道:“哦?这是不给我面子了?”
苏进道:“并非如此,但这杯酒,我的确是不能喝的。”他偏过头,温和地对那女人一笑,道,“抱歉。”
他的笑容温暖和煦,不带半点歧视。女人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容,就想直起身子。
“嗯?”田亚海极为不满地拖长了声音。他也并没有怎么样,女人却打了个寒噤,柔声劝道:“只一杯酒,不碍事的。”
不过不管她怎么劝,苏进都非常坚持地拒绝。
田亚海缓缓道:“连这点小事也不能答应,看来苏先生今天过来,实在是诚意不够啊。”
苏进抬眼看他,手指在自己的脸上轻轻一划,道:“这条伤疤,对田老板可能也别有意义,所以田老板一直保留着不愿意去掉。各人有各自的坚持,跟诚意并没有什么关系。”
田亚海道:“哦?你觉得你这个习惯,可以跟我这个疤相提并论了?”
田永宁刚刚把苏进带进来之后就出去了一下,这时候再次进门,正好听见田亚海缓缓道来的这句话。他顿时打了个寒噤,手指抓紧门把,一瞬间看上去想要退出去的样子。然后他听见了苏进的回答,顿时更想转身就跑了。
苏进非常平静地道:“犹有过之。”
田亚海刚刚接过酒杯,这时候突然握紧了,目光变得越发阴冷,带着明显的凶气。
屋子里一片沉默,只有壁炉的柴火不断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田永宁越发紧张了起来。
苏进仿佛感觉不到这异常的气氛一样,他非常随意地往壁炉的方向看了一眼,诚恳地道:“这地方虽然很美,但是冬天长时间住在这里,太过僻静,容易滋生抑郁。田老板要么不时出去走走,要么放点音乐,这样有益身心,心情会更好。”
田亚海又是一阵沉默,突然间哈哈大笑了起来,向后一靠,道:“行吧,不喝就不喝了。时间不早了,开饭吧。”
他一拍贵妃榻,站了起来。明明要会见客人,他却只穿了一件睡袍,带子随便一系,里面空荡荡的,明显什么也没穿。
他走到苏进身边,一搂他的肩膀,突然间完全换了个态度,非常亲热地道:“我之前就听过你的名字了。他们说你虽然只是个大学生,但年轻有为,前途无谅。当时我就觉得有点意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一靠近,苏进就从他身上隐约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好像在他来之前,这个人正在做什么“不太友好”的事情。
他不动声色,向后靠了一靠,挣脱对方的手掌,道:“我也一直很想见田老板,有些事情已经很久了,一直没有个结果,我觉得最好还是赶紧决定一下。”
田亚海哈哈大笑,道:“看得出来,你是个急性子,不错,我也是。来来来,先吃饭,吃完聊!”
那女人已经退了下去,田亚海带着苏进穿过两道大门,到了一个餐厅。
这个餐厅占地面积非常大,里面摆着欧洲最古老的那种长形餐桌,上面放着银烛台和鲜花,已经摆好了银餐具。餐厅的天花板上仍然绘着壁画,地上铺着地毯,同样一副金壁辉煌的样子。不过这次好歹没有混搭了,苏进松了口气。
田亚海拉着苏进坐到餐桌旁边,把他按在椅子上,道:“今天你在这里,就好好尝尝我这里大厨的手艺!”
说着,他在另一头的主人位上坐下,拍了拍手,几个戴着高厨帽的厨师就接连走了出来,把手上的银餐盘放在了两人面前。
田亚海的个人偏好在这顿饭里也表露无遗。牛排、前汤,松露、面包、甜点,全部都是西餐。
不过,他请来的厨师的确不错,苏进也从不排斥西餐,这顿饭他还是吃得很满意的。
他一边吃,田亚海一边打量着他。他拿餐巾抹了把嘴,意味深长地道:“看不出来,苏先生的用餐礼仪还是很不错的嘛。”
苏进微微一笑,道:“并不复杂,吃过一次就记住了。”
他一边用刀叉切割牛排,一边道:“说到礼仪,还是中餐比较麻烦。先上什么菜,后上什么菜,每道菜怎么吃,碗盘怎么摆,谁先吃谁后吃,都是有规矩的。”
田亚海不动声色地道:“哦?说来听听?”
苏进道:“说起来,不久之前我在帝都吃到了一位御厨后代的宴席,印象很深,不然给田老板讲讲看?”
田亚海点头。
苏进直接就把盛老头和纪老太太那顿饭的经过讲给了田亚海听。他前后吃过几次,每顿饭的印象都很深刻。最关键的是,盛老头虽然在某些规矩上做了一些改变,但大致来说,还是遵照了晚清客宴的礼仪。苏进对此非常熟悉,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又生动有趣。
田亚海本来只是随便听听,不知不觉中,竟然听入了神,连手里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苏进说到一个段落,停下来,喝了口旁边的苏打水。田亚海悠然神往了一会儿,重新低下头来,切割着盘中的牛排。切了没两下,他把刀叉一扔,索然无味地道:“你说得我都没心思吃了。”
苏进自己倒吃得津津有味,道:“田老板这肋排倒是真心不错,肉汁丰满,滑/嫩细腻,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牛肉了。”
田亚海眯起眼睛,看着他这样子,事前准备好的很多话都似乎说不出来了。
他让仆人换了一套刀叉,重新开始切割盘中牛排,缓缓送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他终于问道:“刚才我听永宁说,你颇为中意这里的风景?”
田永宁算起来是田亚海的叔叔,但他直呼起名字来,简直跟叫小弟一样。
苏进并不隐瞒,坦然道:“这森林公园设计得的确很好,精心设计过,又保留了原有的自然风光,趣味十足。”
田亚海又问道:“那你觉得我这房子呢?也很不错吧。”他略带自得地道,“这可是请了大师亲手设计,绝不是他徒弟上的手。”
苏进微微一笑,环视了一圈四周,道:“元大师是吧?的确……挺有创意的。”
田亚海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道:“这座岛上,一共有二十八座别墅。别的房子,就算不如我这幢精心设计过,也都是名家手笔。这里最便宜的一幢房子,就要两千万往上走,还在不断增值。”
他说得非常赤裸,接着向后挥了挥手,另一个美艳的女仆走上前来,托着一个托盘,递到田亚海面前。
田亚海接过上面折叠起来的纸,打开看了一眼,把它推到苏进面前,道,“既然苏先生喜欢,这个,就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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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1 只要一句话
苏进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抬眼看了一眼。那张纸没有被封起来,而是大喇喇地摆在桌上。里面夹着两份文件,一份房产证,一份土地使用证,都是苏进看熟了的格式。房产证里面夹着另一样东西,微微翘起,露出银亮色的外表。虽然只有一个角,但苏进仍然看出来了,那是一串钥匙。
显然,这就是这岛上某座房子的产权以及钥匙,田亚海拿到他面前来,这是在表示,只要苏进答应某个条件,这座别墅就是他的了。
苏进只是微微一笑,仿佛不解其意一般地道:“田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田亚海脸色一沉,道:“苏先生不要装傻,你应该很清楚。”
苏进道:“我初来乍到,不是很清楚,还请田老板明示一下。”
田亚海再次扔下刀叉,往后一靠,脸色重新阴沉了下去。他道:“就是山上那块地!你只要松一下口,表示那底下屁都没有,这套房子就归你了!”
“哦?”苏进扬了扬眉,问道:“那块地,不是已经是田老板的了吗?”
田亚海瞪着他,沉声道:“你不要装傻!土地产权我的确已经拿到了,但你们文安组的一直咬死不松口,政府那边也就卡着我,不让我动工!妈的,什么手续都已经办好了,就卡死在最后一步!”说着,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拍得极重,碗盘一起跳了起来,没喝完的汤汁溅了出来。
苏进其实还不太了解现在那边具体是怎么回事——舒倩也不太清楚。
据舒倩所说,那块地一开始就已经被卖给了开发商。那时候政府还不知道马王堆上有汉墓,开发商要建一个大型的渡假山庄,山庄周围要开发成别墅,形成一个新的渡假居住群。
这个世界的马王堆跟上个世界不一样,在苏进以前那个世界,马王堆已经基本上被推平,成为了长沙市市区的一部分。而在这个世界里,它还是郊区的一座荒山,不高不低,交通不算太便利。
开发商要开发这片区域,渡假山庄也好,别墅区也好,就代表着它将要被开发,不再是以前那样荒芜。对此,政府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所以在文安组介入之前,政府跟开发商谈得很愉快,马上就要达成协议了。
根据舒倩的说法,那时候,两边还只是意向,并没有真正签订书面协议。而在文安组介入之后,谈判立刻中止,开发商的项目当然也就跟着停下来了。
但是,据政府那边的反馈来看,马王堆这块地方离市区非常近,对开发商来说非常有利——他们的策划方案已经写得很详细了,还做了不少前期的投入。所以,如果可能,开发商不想把它彻底丢掉。
马王堆三号墓(当前命名的一号墓)已经确定,开始挖掘,并且已经出了成果了。在这种情况下,开发商当然不可能再做什么。但如果只有这一座墓,那马王堆上剩下的地盘还很多,他们还有充足的区域留待开发。
结果,在三号墓开挖之后,苏进判断这里是一个墓群,不止这一座汉墓。这样一来,就再次打破了开发商的计划。如果真的有墓群存在,这一片区域将会全部被封锁,渡假山庄什么的,只能变成阳光下的肥皂泡,彻底破灭。
不过,比较好的一点是,前期政府跟开发商达成的只是意向,离正式协议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文安组只要跟政府商量好了,就可以从中截胡。
这样一件小事,拖了这么久都没办成,苏进已经很奇怪了,现在听田亚海的意思是,他已经拿到了土地产权,只差最后一步?
这个最后一步是什么意思?他的土地产权又是怎么拿到的?
苏进表面不动声色,在心里却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不过这些想法他一点也没在脸上表现出来。他点点头,道:“突然发现汉墓,的确打乱了田老板的开发计划,这点我们也很遗憾。”
田亚海怒道:“没错!你知道我们前期在这个项目上投入了多少吗?我融资都已经做完了,我融了两个亿!这个项目,我非得拿下来不可!”
说着,他又重重一拍桌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门那边,一个女仆刚刚端着盘子走进来,被他吓得浑身一颤,险些都托盘都掉了。
苏进倒是不动声色,他摇头道:“我现在初来乍到,还不太清楚。之前尚六段……是怎么跟田老板谈的?”
他单刀直入,竟然直接说自己不清楚,然后把问题抛了出来。
田亚海目光一凝,注视着他,苏进/平静地与他对视,一言不发。
田亚海的火气突然消失了,好像前面他的一切表现,都只是假装的一样。他向后一靠,玩味地看着苏进,问道:“你不怕我唬弄你?”
苏进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尚六段怎么做,跟我的意愿关系不大。”他微微一笑,道,“我当然有我的做法,不然,我为什么要从他手上,把这个位置抢过来?”
这一瞬间,他的笑容跟之前的完全不同,仿佛刀锋一样,顷刻间光芒四射。自从来到这里以后,苏进第一次在田亚海面前展露出了自己的锋芒!而且,他并没有讳言自己的目的,明确地表示了,尚泉水做的,是他的事情。而从现在开始,游戏就要照着苏进的打算来玩了!
田亚海眯起眼睛,问道:“你要什么?”
苏进并不直接回答,只是道:“还是请田老板先给我介绍一下情况吧。”
田亚海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无能蠢货”,也不知道在说谁。他摇了下铃,叫了个人进来,吩咐道,“去把永宁叫进来。”
不到两分钟,田永宁匆匆走进餐厅,速度之快,好像一直守在外面一样。
田亚海懒洋洋地向田永宁挥了挥手,道:“你把尚泉水的情况给苏先生介绍一下。”
田永宁似乎有些诧异,看了苏进一眼。不过很显然,他对田亚海是真的服从,垂手站在一边,果然给苏进介绍起情况来了。
苏进继续切牛排吃,他的手非常稳定,每一块肉都切得一模一样大小,仿佛他的心里毫无波澜一般。
田亚海斜眼看着他的动作,眼中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田永宁的介绍,当然是站在田亚海的立场上来说的。
就像舒倩说的那样,在文安组介入之前,田亚海跟市政府已经基本达成了协议,就差最后签字了。
田亚海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毫无问题,他们事前融好了资,做好了规划,也把政府上上下下的人物全部打点周全,一切都是按照规矩办事的。
结果就在签协议之前,文安组伸出了手,表示马王堆上有重要的大型汉墓,协议暂停签订,不能再进行后续开发。
这时候,懵逼的不止是田亚海,政府那边也是。
马王堆要是正式开发,政府可也是有大笔收益的。现在,这份收益化成了泡影,有怨气的可不止是一个两个人。
而田亚海这边,更是马上就爆了。馅饼已经到眼前了,就等他张口去吃,结果到最后一步出了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好在文安组很快就确定了汉墓的位置,田亚海跟手下合计了一下,发现规模并不算大。如果把这部分切割开来的话,不会太影响他们原先的计划。
结果,文安组再次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他们表示,这里不止一处汉墓,很有可能是一个墓群!
墓群是什么意思?
田亚海可不管这中间可能蕴藏着多大的价值,他只知道,他看中的地,又飞了!
文安组要办事,要确定墓群真的存在,也是需要向当地政府进行勘探申请的。
田亚海怒了,他先动用自己的关系,伸手卡住了文安组的申请流程。不久,尚泉水找上了门来,开始跟他们谈判。
田永宁不动声色地道:“尚六段,心可是大得很。”
尚泉水拖着文安组那边,跟田亚海这边沟通,实际上要索贿。
在他的拖延与暗示下,田亚海掏了不少钱,背着文安组,继续跟政府商议,签订协议,拿到了土地产权。
就像国家上层经济派与文化派一直在发生冲突一样,地方政府也有同样的纠结。马王堆汉墓,听上去的确挺厉害的,但田亚海这边能带给他们的收益更大,还是实打实摆在眼前的。
谁要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文化什么的,去放弃眼前的肥肉?
所以,在那边,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倾向于无视汉墓,继续开发的。
尚泉水无疑加速了这一进程,所以,现在田亚海已经拿到了产权,拥有了开发马王堆的合法权利!而这一点,舒倩听都没听说过。
田永宁说的时候,田亚海一直在打量苏进。
令他意外的是,从头到尾,苏进的动作都没有停过。他盘中的牛肉只剩下一小块,他仍然把它们全部切成了一模一样的小块,叉起来,送进口中。动作之稳定,好像田永宁的话,完全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动摇一样。
田永宁终于说完了,田亚海开口,提起的却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苏先生吃得还算满意吧?还需要再来一份吗?”
苏进抬头向他一笑,摇头道:“不用了,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田老板的招待。”
他心平气和地用餐巾擦干净了嘴,放到一边——动作甚至有些优雅。
他问道:“既然田老板连土地产权都已经拿到了,那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你用这座房子……”他示意了一下桌上放在一边的别墅产权,“……来交换的呢?”
他摊了摊手道,“照您所说,尚六段已经瞒着那边,把能卖的全卖了呀。”
田亚海注视着他,轻轻哼了一声,手指敲了敲桌子,道:“你很聪明。没错,我现在还差最后一步。”
他倾身上前,道,“这幢别墅你不喜欢,没关系,你想什么,随便说,我能给的,我都可以给!”
“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重重一敲桌子,道,“只要你说,我要开发的区域里,没有汉墓——就够了!”
0402 两个选择
田亚海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过了片刻才消失。
苏进只是平静地抬着头,看着他。
他微微皱着眉,突然问道:“可是万一有呢?”
田亚海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问道:“有什么?”
苏进道:“汉墓。文安组中断你们的进程,是因为判断这座汉墓是个墓群,还有别的墓埋在下面。如果真有的话,你的开发会破坏汉墓,造成重大的文化损失……”
“那关我什么事?”田亚海打断了苏进的话,态度非常轻慢地道,“不过是一些古代的破烂儿,你还真以为有什么价值?破坏了就破坏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进不愉地皱眉道:“那不是什么破烂,是文物。它们拥有很高的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非常珍贵。”
“哦,我懂了。”田亚海道,“你是说它很贵是吧,那倒是。”他点了点头,继续道,“说起来,以前我也被人请去过,参加一个什么拍卖会,拍卖的就是你说的什么文物。的确挺贵,几十万,几百万,不便宜,看着也挺有意思。”
他身体前倾,按着餐桌桌面,问道,“不过,你知道这个湖心岛,我赚了多少吗?说出来吓死你。你又知道,为了那个马王堆,我融资了多少吗?哦,对了,我刚才说过了。那你说说看,这文物什么的,古墓什么的,再贵能上亿吗?再值钱,能有这地值钱吗?”
马王堆汉墓,是世界考古史上的一大重要发现,里面包含着无数世所罕见的奇珍。尤其是一号墓,无论是那具千年不腐的女尸,还是裹在上面、用现代技术也无法复制的素纱蝉衣,还是覆在内棺上面的奇罕帛画,全部都是用“价值连城”四个字来形容,都显得太轻的国宝。
亿元?也太小看这马王堆了!
田亚海说到这里,仍然意犹未尽。他顺手拿起旁边一个空着的瓷制餐盘,在苏进面前亮了一亮,问道:“这个盘子,你知道值多少钱吗?我在万国博览会上买的,据说是老外一个什么叫梵高的大师做的盘子!”
苏进扬了扬眉,没有说话,田亚海道,“这么个破盘子,要了我两百五十万,也看不出哪里好。”他扬起手,举起那个盘子,重重砸在地上。这里铺着地毯,地面非常柔软,盘子在地面上滚了两下,一点事也没有。
田亚海被激怒了,他弯下拣起盘子,重重砸在餐桌边缘上。这一下砸得非常重,盘子的上半部分飞了出去。田亚海咧开一个笑容,又连砸了两三下,直到把瓷盘彻底砸碎了为止。
他舔了舔嘴唇,抬头道:“看,两百万的盘子,我砸也砸了,你说那什么汉墓,能有这个盘子值钱吗?能被我放在眼里吗?”
他的眼白里充满了血丝,甚至有点疯狂的感觉。
女仆早已退了出去,田永宁远远地站着,连靠近一点都不敢。
田亚海还没完呢,他凑近苏进,问道:“我听说你是个文物修复师,是不是就是修这些破烂的?这个破盘子,你要不要修修看?修好了就是你的了,怎么样?”
说着,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苏进不动声色,他喝了口苏打水,把对话扯回了正题,道:“这样说起来,原来田老板还没拿到所有的通行证啊。”如果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该办的手续全部办完了,能够完全合法地开发那片区域,他还来找苏进干什么?还要他说什么话,下什么保证?
看来,在某个苏进不知道的环节,他还是被卡住了,缺了最后一步!
田亚海脸部的肌肉一阵扭曲,片刻后又恢复了原样,道:“只是一句话而已,苏先生,我劝您最好还是乖乖地答应我,把它说出来。只要你说了,这幢别墅也好,别的什么同价值的东西也好,只要你想要的,我就能帮你拿到。但是,如果你不说……”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目光中明显流露出了威胁的意思。
苏进仿佛毫无他现在正身处别人地盘上的自觉,仿佛有些好奇地问道:“也就是说,只有文安组确认了,马王堆没有别的汉墓,你们才能动工?”
田亚海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就算他不说,苏进也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道:“这样啊……看来我这个位置,还真挺关键的。”
田亚海听出了一些不妙的感觉,他突然站起来,双手扶在餐桌上,道:“苏先生,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看。”
苏进问道:“哦?”
田亚海走到另一边的柜子旁边,打开最上面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转身重新走过来,把它放到餐桌上,推到苏进面前。
苏进扬起了眉,盯着那件东西,迟迟不语。
那东西黑色的,金属制作,泛着森冷的光芒,非常精致。但再怎么精致也掩盖不了它的真实身份——一把枪!
苏进注视着它,缓缓道:“我以为,华夏是禁枪的。”
田亚海不置可否,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的确是禁的。”
他摆弄了一下枪的位置,把它放到房产证的旁边,双手交叉看着苏进,道,“这两件礼物,苏先生喜欢哪一样?”
他眼白中的红丝更多了,威胁之意再也不加掩饰,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美食也好,壁炉也好,周围金碧辉煌的装饰也好,一切柔软而美好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部褪了下去,露出了后面的冰冷的真实。
要么答应田亚海的要求,拿到两千万的房子;要么拒绝他,等着挨枪子儿。
苏进只能在这两样里面选择,没别的!
而他现在身处的位置,是远在江中心的独幢别墅,田亚海的地盘。寒冬时分,一路过来,几乎连一个人也没有看见。
这种情况下,不管苏进受到什么样待遇,都不可能得到半点帮助,而在此之后,田亚海都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处理。
苏进注视着那把枪,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消失,与此同时,田亚海唇边的笑意却扬得越来越高。
过了好一会儿,苏进抬头,问道:“我必须要现在做出选择?”
田亚海阴笑着看着他,道:“择日不如撞日……恐怕是的。”
苏进又问道:“如果这两样,我一样也不想选呢?”
田亚海道:“这恐怕由不得你了。”
苏进/平平地哦了一声,偏着头,仿佛思考了一会儿。
田亚海挂着得意的笑容,目光却非常冰冷。片刻之后,苏进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 ,道:“看来,我只有现在选了。”
他身体微向前躬,探向那本合在一起的房产证。田亚海紧紧地盯着他的动作,突然间哈哈大笑,道:“苏先生果然识相……”
他话音未落,苏进的手已经放在了房产证上。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把它拿起,而是再次向着田亚海面前推了推,道:“这个,我恐怕不能收。”
他的声音简洁而利落,像一把刀一样,瞬间斩断了田亚海的笑声,让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苏进把房产证推到田亚海面前,抬头微微一笑,道:“让田先生失望了,刚才您敬酒,我没有吃。现在罚酒,我也同样——”
田亚海刚刚与他对视,眼前就是一花。刹那间,苏进抓住灿烂的织绵桌布,把它掀了起来!
刀丸碗盘发出响亮的声音,飞舞在半空中,剩余的汤汁肉块带着浓重的香气,跟着一起飞起。
田亚海一时间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只片刻,两个黑色加粗的大字就掠过了他的脑海。他心想:坏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很久以前,他可能身经百战,身手不凡,但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把他改造得差不多了。他刚一后退,就被椅子腿跘了一下,险些摔了下去。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凉冰冰,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与它贴到了一起一样。他眼角余光映入一抹银光,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他的脊椎根部一个激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阵寒意,固然跟现在紧贴他脖颈的凶器有关,但最关键的,还是其中包含的杀意!
周围的东西乒里乓啷地掉了下去,摔了一地。昂贵的瓷碗瓷碗摔成了无数的碎片,四处飞溅。
田亚海只穿了一件睡衣,小腿上什么也没有,被碎片划了好几条血口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了疼痛。
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田永宁完全没反应过来,等一切平定,他定下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侄子兼老板被苏进用餐刀抵住了喉咙,压在了地上!
苏进自从练习了战五禽之后,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就又提升了不止一个台阶。而这一次,还算是他第一次真正把战五禽用于实际战斗。这一动起来他才发现,张万生教他的这套功夫,果然天生就是为战斗而生的。
它不光是模仿了各种禽类以及兽类,对人类的动作也有一定的把握。
他跃起来的时候,就看清了田亚海的动向。而对方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苏进的预判之中,他只需要对应着前进就行了。
如此轻而易举地拿下对方,苏进也有些意外。他半跪在地上,膝盖压住田亚海的胸口,右手餐刀压住对方的咽喉,完全地控制住了他。
田亚海又惊又惧,哑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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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3 麻烦您了
苏进迅速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道:“田老板给我的两条路,我都不想走。所以,只好另辟蹊径了。”
田亚海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他也很快镇定了下来,主动亮出了脖子,冷笑道:“好吓人啊,电影看多了是吧?来啊?有种往这里划一刀!”
他伸出食指,对着自己的脖子重重划了一道,狞声道,“动脉就在这里,认得出来吧?往这里划,血一下子就会飙出来!没看过那情景吧,好看得很!”
他一脸凶色,逼视着苏进,狞笑道,“来呀!往这里划!然后该怎么做,你能想得到吧?你一个大学生,要往哪里跑?哈哈哈,哪里都跑不掉的!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他明明身居弱势,但看上去比苏进还要强势的样子。
苏进却是不动声色,竟然真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动脉在这里呀,谢谢指教,我先试一下。”
说着,他餐刀一动,真的向着田亚海指的方向划了下去!
餐刀在田亚海视线的死角,他是看不见的。甚至,他第一时间甚至没什么多余的感觉。
还是旁边的田永宁先看见了,他惨叫一声,大声道:“住手,住手!”
接着,田亚海才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凉,再接着,明显的刺痛感觉传进了自己的脑海!
什么?苏进真的划了?我,我要死了?
这小子,这小子是疯的!
他直视着苏进,苏进淡定回视,目光深邃却又明亮。到现在,他唇边的笑意甚至都没有消失,表情从容,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
相比起脖子上的刺痛感,苏进的这个表情更让田亚海心里发寒。
他下意识地想着,这小子是疯的,根本没办法跟他讲道理!
苏进长期练习手操,手下之稳定,远非普通人能比。他这一刀,只浅浅划破了田亚海的皮肤,还没有伤到动脉。
他伸出左手,拿起桌上的那把枪——甚至还记得用餐巾包上了枪把——他道:“刚才田老板是赤手把枪拿过来的吧?猜猜看,这上面会不会有你的指纹呢?华夏禁枪,我把它送到警局里去会怎么样?田老板手眼通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面带微笑,从容而言,田亚海死死地盯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越来越痛了。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道:“杀了我,你也逃不掉!”
苏进低头看他:“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我只是……不想选择你说的路而已。”
他单手把枪/包好,放进了口袋里,一拉田亚海,强迫他站了起来。
然后,他微笑着直视田亚海,道,“抱歉,田老板,我必须要拒绝你的要求了。房子我不想要,枪我也不想要,但马王堆的地,我一定是要的!”
他对田永宁点点头,道,“田先生,您好,谢谢你带我过来。现在请您去把贵方跟政府签的协议拿过来吧。”他想了想,还礼貌地加上了一句话,“麻烦您了。”
…………
这,这不就是一个大学生吗?
田永宁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进,以及被苏进挟持住的老板,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们事前 已经打听过了,苏进不过是京师大学的一个大学生,福利院出身,有点本事。他没什么背景,跟文安组关系不错是因为真有本事,而不是有什么关系。
他在帝都可能还有一点人脉,但从出生开始就没正式进过长沙城,上次到马王堆也是匆匆来去,在这边一点关系也没有。
正因为如此,田亚海在听说苏进的来历之后,还有点高兴。当时他还拍着苏进的资料,对自己说,走了个讨人厌的,来了个好对付的,也算好事!
结果,事情究竟是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来的?
这小子竟然是一个练家子,还胆大包天,敢在田亚海的地盘,做出这种事情来?
田永宁呆着半天没动,苏进皱了皱眉,对田亚海道:“不好意思,可能需要田老板您来说句话。”
田亚海混混出身,骨子里还是挺有点血性的。他脖子一梗,大声道:“我姓田的吃软不吃硬,你跪下来求我,我没准还会把文件给你看看。但现在,哼哼……作梦去吧!”
苏进/平静地“哦”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道:“说起来,华夏文化渊源流长,还有一项文化,也是其他国家比不了的。”
田亚海瞪着苏进,突然觉得他的笑容里仿佛多了几分血腥气。苏进缓缓道:“传说中从商朝开始,就有了炮烙之刑,那之后,各种刑具层出不穷,请君入瓮之瓮,车裂之车,凌迟之千刀万剐,都是历史上出了名的酷刑。”
苏进的每一个词都说得非常缓慢、非常清晰。他直视着田亚海,目光毫不回避,语句之间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仿佛化成实质,被田亚海闻到了一样。
田亚海从来没想到过,他会在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大学生、一个他眼中的文化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威胁感!
苏进的语气非常平静,不带丝毫烟火气,他道,“这些刑罚都是史有记载的,每个步骤都非常清晰。田老板——”他这一叫,田亚海打了个寒战,目光闪躲了一下。苏进微微一笑,道:“田老板请放心,我当然不会把它们用在你身上的。就算地方够大,也没有足够的工具啊。”
他虽然说的是“不会”,但田亚海感受到的威胁感,却丝毫没有减弱。然后,苏进的手一用力,突然间揪着田亚海把他提了起来!
他笑容一敛,冷冷看向田永宁,道:“田老板,请麻烦你吩咐田先生, 去把那份文件拿过来。”
田亚海死死地盯着他,他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行。苏进左手抓着他,右手握着餐刀,手指稳若磬石。他面无表情,眼中波澜不惊,好像就这样切开对方的脖子,也不会有丝毫动容一样。
田亚海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他的地盘,苏进不敢动手的。先不说他的确是个文化人,为的还是公事,怎么敢轻易动手杀人?再说了,这里是湘江中央,周围除了森林公园,大部分别墅连人都没住进来。苏进杀了他,想往哪里跑,能往哪里跑?
他的理智不断叫嚣着,让他硬气一点,跟苏进碰到底,但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张开嘴,道:“去……”吐出一个字,他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哑得不行。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去把东西……拿过来!”
苏进嘴角一翘,眼中殊无笑意。
田亚海心底一寒,大声道:“田永宁,去把东西拿过来!”
田永宁被他连叫两声,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点头,转过身,起步就是一个踉跄。他稳住身体,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门后。
田永宁消失了,餐厅里只剩下了苏进和田亚海两个人。
餐厅里也燃着壁炉,柴火熊熊燃烧,不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火焰的热气远远传来,烤得整个屋子暖烘烘的。
苏进瞥了一眼地上的乱七八糟的碎瓷盘,突然又开了口:“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刚才忘记跟田老板说了。”
他对着田亚海一笑,道,“田老板买地盖房子可能挺有办法的,但买东西的眼光,还次了点儿。你刚才摔碎的那个瓷盘,我的确不会去修。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修的价值。”苏进摇了摇头,对他道,“梵高是画家,不是造瓷器的,这是常识,田老板应该知道。万国博览会上,假货不少,买东西得靠眼力,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常识,田老板应该记住。对了,还有……”
苏进抬起头来,环视一下四周,道,“这位元大师,欺世盗名,造出来的房子不伦不类,纯属浪费钱。八百万设计费收得太高,以后田大师不要再找他盖房子了。”
0404 冰湖风波
苏进徐徐道来,田亚海的脸色时青时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阵子,门那边突然一响,苏进抬头看向旁边,扬了扬眉,道:“田先生真是忠肝义胆啊。”
只见餐厅大门敞开,一个接一个的人走了进来。这些人全部都身强力壮,一脸的慓悍之气。其中还有三个熟面孔,正是之前田永宁带去长沙博物馆接他的那几个人。显然,他们全部都是田亚海手下的保镖,全部都被田永宁叫过来了!
他们在进来之前就接到了通知,但看见眼前的场景,一个个还是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其中一个人叫道:“你……你放开老板!”
苏进淡淡往那边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道:“看不出来,田老板这里还是有不少人的嘛。”他的手一紧,一个旋身,把田亚海挡在了自己的面前,道,“你们多少还是小心一点。我的手举了很久,已经很酸了。刚才田老板已经告诉我了动脉在哪里,我记得可是很清楚的。”
他看向那些人背后,田永宁正站在那里,手里抱着一个夹子。他虽然把别墅的保镖全部叫了过来人,但还是不敢违背苏进的命令,连同他说的文件也一起带了过来。
苏进对着他一笑,道,“好了,不要做无谓的事情,把东西放在桌上吧。”
田亚海还在苏进手里,对面的人投鼠忌器,全部都不敢轻举妄动。
田永宁看向自己的老板,田亚海对着他缓缓点头,又使了个眼色,田永宁终于开口道:“你,你悠着点,别伤着老板了……”
说着,他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餐桌旁边,把文件放到了上面。
“推过来。”苏进道。
田亚海点头,田永宁继续照办。
餐桌上的桌布已经被扯掉,上面非常光滑,田永宁手一动,文件夹顺溜地到了苏进面前。
这时,周围的气氛突然间有些紧张。
苏进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他会怎么做?
如果他去看文件,注意力势必会分散,田永宁就会得到可趁之机。而只要他脱了身,苏进想走,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好几个保镖把手伸进了怀里,另几个的动作也有了明显的变化。
苏进瞥了一眼那份文件,对田亚海道:“把它翻开。”
田亚海的呼吸一顿,脖子上顿时又刺了一下。他被迫伸出手,翻开文件,露出里面的内容。
苏进瞥了一眼,保镖们的动作更明显了。
只要他的注意力一被吸引过去,就是他们行动的时候!
然后,苏进又偏了偏头,对田亚海说:“翻到最后一页。”
田亚海有点不明其意,但还是照办了。
苏进的目光明显偏移了一下,保镖们心里一紧,但这一次,他们还没来得及行动,苏进就已经收回目光。他的脸上重新挂上了从容的微笑,对田亚海说:“把这份文件拿起来吧。”
命在别人手上,只能照办。田亚海的脑子在对他说,苏进不敢动手的。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拿起了那份文件,握在了手上。
这时,苏进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走吧。”
…………就这样,苏进带着田亚海,顺着来时的路,从餐厅一直走到了门外。
一路上,保镖们紧紧尾随在后,以致于田永宁只能被挤在队尾的最末端,几乎连前面那两人的脸都看不见。
保镖们全部做好了预备动作,时刻准备着,一旦找到空隙,立刻冲上去,把老板给抢回来!
在他们的想法里,这个空隙应该是很好找的。
苏进只是一个学生,就算以前可能练过什么功夫——这件事,之前去接苏进的两人之一已经把它通知给了所有人——但任何功夫,都是有极限的。此时,他时刻都在行动中,胁持的是一个跟自己身材差不多,体力十足壮年男子。
而且,这个壮年男子还是混混出身,绝对不缺打斗经验的那种。只要他稍微松懈一下,情势瞬间就会逆转,到时候,这家伙想跑都跑不掉了!
结果,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从屋里到屋外,算上绕路的过程,前后两到三百米的距离里,苏进竟然完全没有松懈的时候!从头到尾,他的刀刃一直紧贴着田亚海的脖子,中间甚至连一点空隙也没有。
他的注意力竟然能集中这么长时间,手腕和手掌竟然能这么稳定!
这可是普通的“功夫”都练不到的程度!
这真的只是一个大学生吗?一个文物修复师?
就这样,苏进带着田亚海,从屋里走到了屋外,保镖们一直尾随在后,好像随时在保护着他们一样。
外面可不比里面温暖,刚一出门,一阵冰冷的寒风吹过来,田亚海顿时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全部站起来了。到现在为止,他身上穿的也只有一件睡袍,里面空空如也,一根腰带扎在腰间,勉强把衣服给裹住。寒风吹过,睡袍的下袍拂起,露出长满长毛的大腿小腿,后面的保镖们都觉得刺眼,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苏进微微一笑,道:“辛苦田老板了,可能要受一会儿罪。”
田亚海这时候无比后悔,为什么之前要装这个逼,穿着睡袍见苏进。只要他稍微重视一点对方,穿得严实一点,这时候也不会受这样的罪!
外面寒气逼人,他冻得牙齿格格打战,颤抖着问道:“你要干什么?”
苏进一指前方,道:“麻烦田老板再陪我走一段吧。”
两人一直往前走,很快到了湖边,大群保镖跟在后面,田永宁落在最后。
然后,苏进带着田亚海,上了那条木制的栈道。
到现在,雪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栈道上有点打滑,苏进却走得非常稳。
田亚海刚一走上去就滑了一下,他身体往下一沉,保镖们立刻弯下腰,要往前冲。结果苏进手一提,又重新把他提了起来。少许破绽转瞬即逝,保镖们一个也没能抓住。
这一个动作提醒了田亚海,才走了两步,他又滑了一下,装模作样地叫了声“哎呀好滑”,身体就使劲往下沉!
苏进果然是没打算下杀手的,田亚海身体下沉的时候,脖子顿时贴得离餐刀更近了一点。苏进下意识地撤开刀刃,田亚海目光中寒光一闪,反手抓住苏进的胳膊,就要把他往下拉。
他抓住苏进的同时,还抬起头去看他,向他狰狞地一笑。他很清楚,保镖们全部是投鼠忌器,顾着自己才没有上来的。只要自己一脱身,苏进就逃不掉了!
结果他刚一抬眼,就看见苏进正回视着他,也冲着他笑了一下。
田亚海一愣,还没有回过神来,苏进突然抽回手,抓住田亚海的肩膀,用力一推!
田亚海本来就在刻意打滑,脚上穿的还是拖鞋,被苏进这样一推,他越发站不住了,刺溜一声,顺着栈道滑到了一边。
田亚海刚刚滑下去,就在心里暗道:“不妙!”他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地面。
这时,苏进抬起脚,抵住他的腰畔,轻轻一踢。
栈道上全部都是积雪,正是将化未化的时候,说滑不算太滑,但也绝没有平时那么稳当。田亚海被苏进这样一踢,再也稳不住身形,顺着栈道就滑了出去。
他一路拼命地想抓住什么,但滑溜的地面像是不情愿一样,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去。田亚海什么也没抓住,一路滑到栈道一侧,身体一折,摔进了湖水里。
他身上的睡袍只被一根带子系住,松松垮垮的,这时被栈道的边缘一侧,整个儿散开。田亚海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掉进了湖里。
冰冷的湖水迅速带走了田亚海的体温,田亚海来不及扑腾,四肢就开始变得麻木僵硬。他惨叫一声:“救命啊!”就带着一溜水花,向前湖底沉去。
田亚海混混出身,年轻的时候干过不少架,还在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疤,但却是不会游泳的——他从来没学过这个!
事发突然,从田亚海有意碰瓷摔倒到掉进湖里,中间电光火石,不过两三秒时间。
保镖们也全部都是混混出身,并非专业人士,这会儿竟然没一个回过神来的,直到田亚海喊救命,才有几个人回过神来。他们冲上栈道,想要去把老板捞起来。
但他们的动作太猛,栈道又太滑,其中一个保镖一个没站稳,顿时撞出去,同样滑进了湖里。这个保镖同时还撞倒了另外一个,第二个又撞倒了第三个,一串人像是连珠葫芦一样,摔进湖里,溅起了巨大的浪花,还把刚刚挣扎着浮上湖面的田亚海又砸了回去。
苏进回头看了一眼,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田亚海掉下去的那一刻,他已经把他手里的文件夹接了过来。这时,他紧紧抓住那份文件夹,向着栈道末端冲了过去。
三个保镖掉进湖里,剩下的还有六七个。他们同样冲上栈道,有的去救田亚海,有的追着苏进就冲过去了。
他们的手纷纷从里面的口袋里拿出来,寒芒闪闪,全部都是铁棍或者小刀。
苏进赌对了!
就算是田亚海,在长沙城这样的地方,也不敢公然使用枪械。而只要没有枪,苏进到了这里,跟他们拉开距离,就已经保证了自己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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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5 托大了
苏进一路狂奔,冲向栈道末端,后面四五个保镖同样撒开双腿,紧紧尾随。
栈道非常滑,保镖们一边跑,一边得小心不要摔倒。他们紧盯着苏进的背影,暗地里祈祷他赶紧摔个跟头。但苏进大步向前,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就这样一路跑到了栈道最末端的位置。
保镖们早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这些人里面也有聪明人,苏进才一表明自己的方向,马上就有人叫道:“游艇!他要上游艇!电池下来来了吗?什么,没有?这么大冷天的谁要游湖,为什么不把电池下下来放好?”
有人委屈地回答:“老板说的啊,电随时要充好放好,没准他什么时候就兴致大发去游湖了……”
前面那人气得没话说,眼睁睁地看着苏进跳上了游艇,打开开关……迅速走到侧面,跳上了另一艘。
一个保镖喘着气问道:“他这是要干什么?他怎么不跑?”
前面那人骂道:“蠢货,你还没看出来吗?他怕我们追……要把所有的游艇都放了!”他喘了口气,大声道,“快,赶紧追上去!”
顿时,保镖们的速度又加快了。但栈道刚刚被苏进踩过,本来就变得更滑了,他们只顾速度,稳定性立刻变差,跑在最后面的一个人一脚踩进前面一人的脚印里,脚下一滑,刺溜一下就溜到旁边去了。
这人拼命挣扎着往上爬,好不容易抓住地面,没掉进滑里。他心有余悸地抬头,却看见栈道末端所有的游艇全部都已经被启动,拖着长长的白色水线,向远方飞窜而去。而苏进,驾着其中一艘,已经扬长而去了。
其余保镖们全部追到了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其中一个人摸了把胸口,不甘不愿地道:“要是有把枪……”他狠狠地看着苏进离开的方向,道,“也不会让他跑得那么快了!”
最前面那人抿着嘴巴,转身往后看。
后面仍然喧闹成一片。田亚海掉进了湖里,大家急着把他捞起来。这种天气下湖,可真不是好受的事情。好在天气冷,田老板很快被冻得手脚僵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很快,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地把他拉了起来,田永宁抱着被子狂奔而来,把老板给裹住了。
田亚海浑身湿淋淋的,脸色发青,头发零乱地落在脸上。虽然他的伤疤仍然很吓人,但看上去还是像条落水狗一样,可怜得要命,一点也不可怕了。
田永宁小心翼翼地道:“老板,赶紧进屋吧……”
田亚海牙齿打战,他紧盯着苏进离开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道:“苏进……苏进,我记住你了!”
…………
湖风凛冽,吹在身上,就连苏进也觉得有些寒冷。
他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嘈杂的呼喊声和乱七八糟的游艇引擎声一起,被远远地扔在了后面,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苏进驾着游艇,穿过湖泊,顺着他之前看到的那条河渠开了进去。
河渠并不宽阔,但好在这艘游艇的个头也不大,刚好能够通过。
电机的声音单调地响在耳边,苏进回忆着刚才的事情,微微有些后怕。
自己还是太托大了。他单枪匹马跟着田永宁一起出来,要去跟“老板”吃饭时,本以为对方要把他带去的是某个饭店或者会所什么的。如果是那种场合,大庭广众之下,田亚海顶多只能动动嘴皮子,不可能采取什么多余的手段。
结果直到快到岛上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他事前完全没想到,在这么靠近市中心的地方,也会有这种完全僻静无人的地区!
但那时候,他已经来不及离开了,他只能顺势而行,一步步走下去。
还好田亚海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在外面多留了一会儿。还好那里有人工湖,有栈道,有游艇……一切都恰到好处地齐全着,给了他一条逃脱的道路。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苏进心有余悸。
他是个文物修复师,不是拍电影的,以前就算跟一些文物贩子打过交道,有过一些惊险的时候,但也从来没遇到今天这样的时候。
还好……张万生教了他战五禽!
回头,得对这老头子再好一点……
苏进在心里盘算着,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心里已经是一手的冷汗了。
餐刀还握在他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把它放到一边。
纯银的餐刀,田亚海装起逼来,倒还真是挺到位的。
不过,这次算是他选对了,纯银的餐刀,至少能保证他脖子上划的那一刀不会感染。
苏进又摸了摸口袋,那里硬梆梆的,正是用餐巾包好的那把枪。
在上个世界,苏进也是拿过枪的。他很清楚,对于普通人来说,枪械拥有着什么样的威力。
还好,田亚海手里只有这一把枪,没把它配备给自己的保镖们。不然,没准他今天真的得交待在那里了。
电机声在河渠两侧撞击,单调中又增添了一些和韵。苏进的心跳缓缓平复,开始冷静地想后续可能发生的事情。
毫无疑问,他今天的举动激怒了田亚海。
从他所获得的湖心岛这块地皮看来,他跟所谓的“白道”的确关系不浅。而从他的作派、他那些江湖气息十足的小弟、以及被苏进得到的这把枪看来,他在“黑道”上,的确也有不少关系。
激怒这样一个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苏进的眉头蹙了起来——这还真的有些麻烦。
这跟收拾尚泉水不一样。
尚泉水的确是个六段没错,在修复师的段位上远远超过他。但他身在文安组,就要听杜维的。而论及修复的本领,他的确比苏进差远了。
身处一套规矩之中,就要照规则办事玩耍。
而田亚海,他无形中已经脱出了苏进熟悉的这套规矩,身为另一个系统中。
对于苏进来说,这种人,比尚泉水还要麻烦得多了……
河渠不太长,苏进驾驶着游艇,很快就驶了出去,到了外面的湘江里。
今天下了大雪,外面很冷,湘江两岸没什么人。不过少许的几个人看见江中心驾着游艇的苏进,还是纷纷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苏进无视这些目光,一直向前,在某个河岸口弃了船,上了岸。
这是一条僻静的公路,两边都是松树,在这冬天也显出难得的青翠。不过大雪覆盖,冬天的气息更加浓厚了。
树下停着一辆车,引擎发动着,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苏进直接向着那辆车走了过去,他刚刚到它面前,就从里面钻出了一个人。
舒倩穿着一身小皮衣,瞪着苏进,有些紧张地打量着他,问道:“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苏进摇摇头,钻进车厢。车里暖气开着,迎面扑来一阵暖意,苏进松了口气, 每个细胞都像是暂时活回来了一样,感受到了一阵放松。
他难得露出这种疲倦的样子,舒倩皱着眉看他,回到驾驶座上,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苏进闭目养神了片刻,摇了摇头,坐直身体。他真心实意地对舒倩说:“谢谢你及时赶到。”
舒倩嗔怪地说:“说什么呢,你是被我叫来的,你有事情,我当然得第一时间反应。”
她又想起一件事情,嘱咐道,“你要赶紧给你那个同学一个回复。他真细心,我出来的时候,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
苏进点头道:“劲松的确是非常细心的一个人。我知道了,回头我会给他电话的。”
那辆路虎驶向江心岛时,苏进就发现了一些不对,暗暗发了条信息给舒倩。
他的手部动作极为细腻敏锐,又及时把电话调成了无声,周围明明围了四个人,却一个发现的也没有。
苏进告诉舒倩自己有点事情,让他到长沙城江边的某个地方等他。
后来到了别墅外面的人工湖,他凝神观察出口的方向,又回忆起之前看过的,这个世界长沙城的地图,大概判断出了方向,重新跟舒倩确定了位置。
舒倩来得很及时,果然在约定的地方等他,而且看样子,她接到通知就出来,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片刻后,苏进才提起精神,跟舒倩讲发生了什么事。
他并没有多说之前怎么危险,主要说的是田亚海跟尚泉水的交易,以及尚泉水对事情的拖延。他道:“田亚海跟政府达成的协议书,我强行要过来了,现在……”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舒倩瞪大了眼睛,抓住他话里的另一个重点,不可置信地问道:“枪?!”
苏进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那把被包裹得好好的手枪,递到舒倩面前。
舒倩伸手就想去拿,苏进摇摇头,把它移开了。他道:“这把枪是田亚海亲自拿给我的,上面还有他的指纹,应该可以用上。”
舒倩的表情更加不对了,她担忧地上下打量着苏进,一副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扒光看看的样子,急声问道:“枪都出现了,你没事吧?!”
苏进笑了,摇头道:“它刚刚出现就到了我手上,我能有什么事?”
他表情一正,郑重地道,“现在最关键的是,田亚海这个人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又拥有足够的势力。我今天得罪他大了,他会不会对马王堆做什么事情……不可不防!”
舒倩毕竟出身不凡,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凝神思索片刻,点头道:“嗯, 我知道了,工地那边,我会安排的!”
0406 划得真准
苏进和舒倩没有马上回去,他们把车停在路边,研究起了苏进费尽千辛万苦,带回来的那份文件。
果然,就如田亚海所说,这正是他和政府签订的那份委托开发协议。
政府把马王堆的某些区域委托给田亚海,由他进行开发。
区域的名称以及详细的坐标地点都被划了出来,开发项目写得很模糊,提到了“渡假山庄”,但并没有完全确定。那种感觉就是,田亚海要拿这块地做一些其他事情,也都在许可范围内。
舒倩皱着眉头,有些不满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协议也订得太马虎,太倾向于开发商了!”
苏进深思地道:“那位田老板在这里,可真是厉害得很。”
协议对田亚海的让利很多,限制很少。通篇看下来,好像是政府在求着田亚海开发一样。
不过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的确是这样。
马王堆虽然离市区比较近,但好歹也是郊区的一片荒山,开发难度相对比较大。而如果它能顺利开发,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就是拓展了长沙城的城区范围,对政府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为了谋求双赢,政府做出一些让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而说到底,其中最关键的,还是马王堆上多了一个变数,多了汉墓这个价值极高、意义极大、必须开发的项目!
苏进抬起头,问舒倩道:“有没有地图?看看坐标规定的区域。”
舒倩从杂物箱里翻出了地图,铺开,又翻出了一支签字笔。
身为文安组派在马王堆项目的负责人,舒倩的手上当然有马王堆的全范围地图,精确测画,非常详细。
苏进接过笔,看了一眼协议上的数字,又看了眼地图上的坐标点,几乎没有犹豫,就是一笔划了下去。
几乎就在顷刻之间,他就把协议上的坐标位置全部勾了出来!
舒倩小心地对比着两边的数字,有些佩服地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好像根本就没有留心确认位置,只是随手在地图上一勾。而就这样随手一勾,他确定的位置就全部正确,跟舒倩小心观察到的方位一模一样!
单是这手认地图的本事,就已经够了不起的了……
苏进划出区域,眉头皱得更紧了。
舒倩看着他的表情,小心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苏进沉默了好一会儿,冷笑一声:“划得还真是够准的。”
舒倩不明所以,苏进自己却非常清楚。这些区域,错开三号墓(现一号墓)位置,划去了马王堆的大部分范围,把他确定的一号墓和二号墓全部囊括了在内!
这样一开发的话,一号墓和二号墓全部都会被破坏,名振世界考古史的马王堆一号墓,以及里面那些珍稀的文物,就要全部消失了。
换了别的开发商,看见挖出了文物的话,说不定还会马上停工,联系文安组来处理。换了田亚海……刚才苏进跟他聊了那几句,就听出来了,他绝对不是这种人。
显然,如果真的让田亚海来开发这片区域,传说中的马王堆一号墓,就不可能再存在于这世间了!
苏进把协议翻到最后,松了口气,然后把它展示给舒倩看。
舒倩一眼看过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咬牙道:“可恶,尚泉水也太不要脸了!”
协议最后,尚泉水的签名已经落在了上面,旁边还有一方小小的红色印章,颇为秀雅,但看在舒倩眼里,却刺眼得要命。
尚泉水身为文安组首席顾问,在苏进之前全权负责马王堆的相关事宜。先不说首席顾问这个位置,单说他六段文物修复师的身份,他就应该想方设法,尽可能地保留下这些稀世珍宝。结果,他一边拖着文安组那边,假称自己还在努力联系商议,一边却在这份开发协议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要是苏进没有及时赶来,这份协议最后顺利执行的话,文安组就只能傻愣愣着看着对方开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恶!”舒倩实在是气不过,又怒骂了几句,重重地擂了一下方向盘。汽车的喇叭被砸响,发出响亮的一声,旁边路过的一个行人吃惊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苏进安抚道:“不要生气,你看这里。”
他指着协议末尾的某个地方给舒倩看,舒倩一看,终于松了口气。她意外地道:“政府那边还没有盖章?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这份协议上没有政府的公章,少了这一环,表示它还没有正式生效!
苏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看协议上的内容,政府应该是很急于签字的才对……”
他抬起头来,跟舒倩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了一些计较。
从协议上看,政府那边是很急于要推进这份开发方案的,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签字,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边出现了意见分歧。
急于合作的,迅速与田亚海一起拟定了协议,给出了大量让步;而另外心存犹疑的,则拖着没有进行最后一步,把事情往后压了一压。
今天田亚海得知苏进取代了尚泉水,立刻把他约去别墅,威逼利诱,很明显,对面的犹疑就是出在文安组身上。
他们介意文安组所说的地下古迹,非得要这边确定了的确没有,才愿意拍板敲定,继续推进。
所以,苏进之前的推测没错,地方政府这边同样分成了经济派和文化派两方,事情最终,还是着落在了“汉墓墓群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上了。
舒倩迅速理清了思路,松了口气。她看向苏进,问道:“你确定这边是个墓群?”
苏进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对,一定是!我们现在开发的这座汉墓附近,至少还有两座亲族墓。”
他伸出比出了一个“2”,舒倩注视着他,没有问他究竟是怎么判断的,而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既然如此……”
她的手在文件表面轻轻抚摸了一下,道,“协议没有盖章,证明它还没有生效,姓田的开发商没有合理开发这片土地的权利。不过从你今天的遭遇看来,他不是那种规矩做事的人,所以,我们还是不可不防。”
她说的正是苏进想的,他点了点头,道:“他们是在长沙博物馆接到我的,如果可以,除了遗迹工地,博物馆那边也最好能做一些防护工作。”
舒倩微微悚然,问道:“你觉得他会不讲规矩到这种程度?”
苏进的眼睛往旁边斜了一下,舒倩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旁边黑色的手枪上,瞬间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她轻轻吐了口气,郑重地道:“我知道了。”
接着,她的表情与声音里露出了一丝血腥气息,挑眉道,“我倒是看看,一个地头蛇,究竟能嚣张成什么样!”
此时她眉目间的骄傲与锐气,绝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培养出来的,绝对是长久以来,耳濡目染的结果。苏进想起了在帝都时听见的一些关于舒倩出身的传言,笑了一笑,心里终于有些安稳了。
舒倩还是用餐巾裹着,把枪收了起来。她跟苏进说这件事情交给她来处理,对这,苏进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片刻后,舒倩终于发动了汽车,没再回长沙城,而是向着郊外一路驶去。
身处于暖洋洋的车厢里,刚才因紧张刺激而来的疲倦感突然涌了上来,苏进非常难得的有些昏昏欲睡。舒倩侧头看了他一眼,驾驶得更加平稳了一点。
快到马王堆山脚下时,苏进一个激灵,突然间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事了。
他猛地坐起,无奈地对舒倩道:“叶二段,他是去拿东西的,把他落在博物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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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曦同学你说你名字哪点像女生了……
感谢塘柳的盟主,今天有加更!!
0407 异样
舒倩调车回头,去博物馆接了叶曦。他倒也没闲着,趁着苏进出去的时候准备好了夹板,还向人讨教了聚乙烯醇缩丁醛是什么,准备了一罐子,准备一起带上山。
在车上的时候,他没听见陈宗平说田亚海的事情,但他也看得出来,田永宁来意不善,苏进这一次出去看着不太妙的样子。所以,一看见苏进,他马上就松了口气,对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跟之前舒倩的表情一模一样。
苏进在他们面前转了个身,笑着说:“放心吧,我没事。”
叶曦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陈宗平的表情有些异样,苏进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环视四周,道,“我先回工地去了,不久墓里的文物还会一批批送下来,大家照着我们之前确定的计划做就行了。”
修复师们纷纷点头,表情非常尊敬。
舒倩在旁边留意到了这一点,表情异样地看了苏进一眼。她知道苏进有本事,收服这些修复师只是时间问题,但是……这也太快了!
从他到达博物馆到去田亚海那里,中间才逗留了多少时间?两个小时有没有?
苏进又交待了几句,就转身对舒倩道:“走吧。”
然后,三个人重新上了车,向着马王堆的方向驶去。
就休息了刚才那么一会儿,苏进已经完全恢复了原先的精神。要不是刚才亲眼看过了他疲倦的样子,舒倩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是铁打的呢。
苏进脸上的倦色已经彻底消失,他向舒倩询问了一下工地那边的事情,尤其关注的是工棚顶端的积雪。
舒倩表示,雪还没停的时候,董春就已经安排了工人爬上去除雪。这些工人年纪虽然已经不轻,但是爬高窜低毫无问题,要不是舒倩叮嘱,他们说不定连必要的防护措施都懒得做。
他们很快就把这些积雪清得安安静静,苏进担忧了一段时间的工棚安全问题,还没正式成形就已经被消灭了。
接下来,工人们沉默着干活。
由于大雪问题,开墓提前进行,没办法配合机器,但是工人们的手艺完全地弥补了这一点。苏进离开的时候,上方椁板全部揭开,三具棺木全部被起出。而当舒倩离开的时候,墓周沉积的淤泥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在工人们的配合下,修复师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
总之,事情进展得比苏进之前预想得还要顺利,全部都多亏了第二施工队的协助。
他们的确没有第一施工队那么纪律严明,统一有序,但单论个人手艺,董春这支队伍还犹有过之。 像现在这样出现了突发情况的时候,他们立刻展现出了超强的应变能力,甚至还出乎了苏进的意料。
苏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工人们的情绪怎么样?”
舒倩摇了摇头,道:“跟之前一样,有些……压抑吧。”
苏进皱眉道:“我记得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始终记得,天工社团上次到马王堆来的时候,跟工人们相处得非常好。那时候董春也是沉默寡言,经常板着一张脸。但他绝不吝于对学生们的指点,有时候学生们表现得好了,他的眼中还会流露出明显的笑意,目光慈和,好像面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其他工人也是,他们通常不擅言辞,偶尔也会表现得很固执,但只要打开心扉同意了别人的看法,接受了一个人,就不会再有什么保留了。
国庆期间,他们的心扉明显已经被打开了——至少打开了一部分,为什么这次来,又合了回去?
苏进原以为是因为尚泉水的压制,但现在尚泉水已经被赶走了,他们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苏进抬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突然问道:“对了,施工队里有一个姓陈的师傅,你知道是哪一位吗?”
舒倩表情迷茫,道:“施工队一共有四个姓陈的师傅,你说的是哪一个?”
苏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道:“他的夫人好像生了病,可能是慢性病,比较难办。”
舒倩这是真不知道了,她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摇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苏进道:“上次来的时候,听单老师跟董师傅说话的时候提到的。这位陈师傅好像有点困难,不太容易解决。”
整个马王堆都归舒倩管,施工队里一个工人的家事,她还真管不到这么细致的地方。最后,她只能抱歉的表示自己真不清楚,苏进也无所谓,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会儿回去,问一下就行了。”
路上积雪未化,这是一条临时公路,没有养路工清理,上山有点费劲。苏进等到回到马王堆工地时,天已经全黑了,营地灯火通明,更加明亮的还是工棚那边。
由于热岛效应,山上比城里更冷,舒倩一出车厢就打了个寒战。一个工作人员迎了上来,她搓了搓手,往工棚那边看了一眼,问道:“还没有收工?”
那个工作人员道:“修复师老师们都兴奋得很,说现在还早,再干一会儿活。”
舒倩跟苏进对视一眼,一起向那边走去。
走进工棚,里面果然热火朝天。
这个热火朝天,只是纸面上的一种形容。工棚里没办法输送暖气,冷得像个寒窖一样。为了方便行动,修复师们身上也不可能穿太多衣服。
但面对新出土文物的兴奋完全掩盖了生理上的这些不适,工棚里沸反盈天,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
高等级修复师高声叫着,让低等级的助手帮忙拿材料、打下手;有什么新发现了,呼唤同事过来看,讨论取出的方法以及处理的方法……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按理说修复师们已经工作了一天,但他们还是热情高涨,像是刚刚起床干活一样。
舒倩看了苏进一眼,略带感慨地道:“上午开会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啊……”
当时有尚泉水在,会场上气氛僵硬,简直像是在开追悼会。结果尚泉水一走,苏进一上位,氛围马上就变了个样子。
苏进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摇了摇头,并不居功。事实上,看着眼前的情景,他也有些感慨,轻声道:“真正的修复师,面对新发掘出来的文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嗯……”舒倩的目光回到工棚里,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叫住旁边的一个工作人员,问道:“老师们吃过晚饭了吗?”
工作人员愁眉苦脸,有些为难地道:“食堂准备好了,我们也催过好多次了,但是……”
一听这话,舒倩的眉头马上皱了起来,她斩钉截铁地道:“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她思索片刻,快步向外走去,吩咐道,“你跟我来,我们想办法把饭桌移这里来,一定要是热的!”
她连招呼都没跟苏进打一个,转身就走,转眼间就不见人了。
苏进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叶曦也回到了椁室里,对秦五段道:“秦老师,夹板拿来了。对不起,迟了这么久……”
他一去就是几个小时,的确挺迟的。秦五段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责怪,道:“下山不容易吧,辛苦了。不迟,你来得正好,这个地方,你来……”
没一会儿,叶曦就跟着秦五段一起投入了工作。苏进这个新晋“偶像”,转眼间就被他忘在了九霄云外,满心满眼只剩眼前的文物了。
苏进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到另一边的时候,却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0408 为了饭碗(为了盟主)
苏进找到了施工队里一个姓王的工人。
施工队工人大部分都非常朴素,平时就算穿着常服,也经常灰头土脸,显得灰扑扑的。
这位王师傅却是个异类。
他已经四五十岁年纪了,却仍然非常追求时髦。平时就算穿着工作服,满身泥土的时候,也要戴个帽子什么的,以示自己跟其他人品味不同。
上次董春跟谈修之打赌,用的就是他戴的那顶鸭舌帽。
后来那顶鸭舌帽被连续夹了几次,帽檐上压出了深深的印痕,再也没法戴了。王师傅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如获至宝地捧着那顶帽子,眼睛闪闪亮地夸奖谈修之手下铲车工人技术好,说这帽子见证了这样的技术,完全可以传下去,变成他家的传家宝。
他这乐呵呵的话弥补了两边的最后一丝裂痕,可以说,上次国庆期间的和乐气氛,有一半都是因为这句话而起来的。
所以,苏进要问事情,首先就找到了他。
工棚这一带,雪早就已经变成了泥。湿漉漉的泥土裹在工人们身上,显得无比狼狈。他们正在闷不吭声地清理墓穴一端的淤泥,它渗进边缘的椁板里,把一些漆器木器弄得脏兮兮的。
工人们没有直接对文物下手,正在处理旁边的泥土与椁板上的裂痕。
现在汉墓已开,有裂痕的椁板被重新固定住,之前的危机消弥了一半。但是寒冷之下,热/胀冷缩原理仍然不可忽视,还需要根据周围的情况,不断地进行处理。
苏进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从同样灰扑扑的工人里很快认出了王师傅。
他脖子上裹着一条蓝色的围巾,可能是嫌麻烦,末端塞进了衣服里,一点也不成形状了。他平时挺开朗的,但现在混在人群里,没有笑容,同样一副沉闷的样子。
苏进眉头微微一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看着他工作到一个阶段,拿着工具站起来,走到一边要去更换。
苏进早就看准了他的位置,守在了那里。然后,他偷偷潜到王师傅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现在正是晚上,还在古墓旁边,虽然周围都是人,但还是有点吓人的。
苏进这个动作吓了王师傅一大跳,他猛地转身,看见是苏进,砰砰跳的心脏才渐渐缓和下来。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董春,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道:“你干什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苏进轻声道:“王师傅,可以跟我过来一趟吗?我有些话想问下你。”
王师傅拧着眉头看他,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叹了口气,道:“行,走吧。”
他声音不大,也没跟董春打招呼,明显也是想避着那边的意思。
没一会儿,两人就一起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王师傅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把烟凑到嘴边。
打火机不太好用,王师傅第一时间没有打着,然后他手一轻,火机被苏进轻轻巧巧地拿走了。
“嚓嚓”两声滑轮响,蓝色的小小火焰腾了出来,苏进把它凑到王师傅嘴边,王师傅深吸一口气,淡淡袅袅的烟雾萦绕在了空气中。
王师傅问道:“来一根?”
苏进摇头。他上个世界曾经是抽过烟的,后来觉得麻烦就戒了,在现在这个世界也没打算再拣起来。
王师傅嗤笑一声,说:“不抽烟也不喝酒,你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苏进远远望向工棚的方向,微微笑道:“有意思得很呢。”
王师傅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边一片的灯火通明,沉默了下来。
夜晚的马王堆更加寒冷,两人站在背风地里,仍然感觉一阵阵寒气逼人。过了一阵子,王师傅吐了口烟,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吧。”
苏进思索片刻,突然问道:“陈师傅怎么样了?”
王师傅一愣,转过头来看他,反问道:“你说哪个陈师傅?”
苏进坦然道:“我不清楚,应该是爱人生病的那位?”
王师傅眯起眼睛,沉默了下来。他一口接一口地烟抽着,火星明灭,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个烟头。他把它远远掷开,道:“被尚泉水开了。”
苏进完全没想到这个,惊讶地看着王师傅,问道:“为什么?”
王师傅并不掩饰对尚泉水的厌恶,撇嘴道:“老陈爱人生的是慢性病,啥病我也不懂,总之很麻烦,每个星期药钱就得好几千,一个月两万多,全靠老陈撑着。我们偶尔也资助一点。钱是一回事,前段时间他爱人病情突然恶化,老陈跟董头打了招呼请假,结果,哼。”王师傅露出了明显的厌恶表情,道,“尚泉水说老陈没跟他打招呼,说这是无故旷工,直接把他开除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摸出一根烟,却没有点燃,道,“队里都是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我们不能看着老陈不管,这医药费,我们得给他撑着。”
他话里还有很多未尽之意,苏进渐渐明白了过来。
施工队的老员工老师傅,听上去跟同事的关系也很亲近,尚泉水说开除就开除,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下马威!
你们的工作全部在我手里,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要想保住它,就得听我的。
陈师傅爱人生病,负担非常重,其余的工人想要帮他撑起来,就得有源源不断的收入。而且,不说他,就说其他工人,哪个没有家庭,哪个不需要收入?
要想保住工作,就只能听尚泉水的。而现在,苏进虽然把尚泉水从马王堆技术负责的位置上推了下去,但他仍然把持着文安组首席顾问的位置。
据苏进所知,施工队虽然直属文安组,但大部分工作都需要跟着顾问做。也就是说,顾问,尤其是首席顾问,对施工队有着安排工作以及审核工作结果的责任。这样的话,一个小小的工人,不是说处理就处理了,不惹出大麻烦,一般都不会有人管。
毕竟,工人们的技术虽然不错,但比起一个六段,一个拥有首席顾问席位的六段来说,还是差得远了。
正是因为如此,施工队的工人们才不敢靠近苏进,就算尚泉水走了也是如此。
归根结底,他们的饭碗是被尚泉水——而不是苏进管着的!
两人沉默了下来,那是一份令人感觉非常苦涩的沉默。
施工队工人们面对的就是现实,这跟对文物、对工作的爱没什么关系。他们就是要用钱,急需用钱,所以必须得保住这份工作!
苏进问道:“陈师傅爱人生的是什么病?只能砸钱拖延吗?”
王师傅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要什么进口药什么的,麻烦得很。”
苏进若有所思,王师傅又点燃了第二根烟,苏进默默地陪他把烟吸完。王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们是好孩子,我们都知道,但是……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工棚。
苏进望着他的背影,皱眉深思。
选谁让文安组首席顾问,是他们内部的事情,苏进没办法过问。他的确在一些事情上跟文安组有比较密切的合作,跟杜维也打过几次电话——现在这位大老板的号码,还留在他的电话簿里。但是,他能影响对方,让对方顺他的意思更换首席顾问吗?
这一点,苏进真的不敢保证……
苏进转过身,回到营房,把从田亚海那里得到的文件摊开,注视着最后尚泉水的签名,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尚泉水的一个大把柄。
尚泉水在这里签名,就是在做田亚海让苏进做的那件事情——证明马王堆上,的确没有现在正在挖掘这座汉墓以外的古迹。这样,在情理上,田亚海拥有了开发的可能。
三个月之前,苏进提出马王堆存在墓群的可能,得到文安组前任首席顾问单一鸣的认可,开始向地方政府申请勘探许可。
按道理来说,尚泉水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判断,都必须在勘探之后进行。至于签名盖章什么的,都应该是那之后的事。
但现在,勘探尚未进行,他就已经在这份未完成的协议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这里真的没有其他汉墓的话,尚泉水当然就没什么责任了……他只是以首席顾问的身份,做出了他应该有的判断而已,并且为其负责了而已。但如果,这里真的有汉墓呢?
那尚泉水的行为,就是对珍贵古迹的破坏!
古迹越珍贵,他的罪行也就越大,就越不可能在这首席顾问的位置上坐下去!
而这座马王堆,还有没有其他汉墓,还有比苏进更清楚的吗?
苏进的目光微凝,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他把协议放到一边,拿出了从舒倩车上拿来的那份地图。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停留在某个位置,停了很久。
然后他站了起来,掀开营房的门,望向那边,在心里做下了一个决定。
0409 底/裤
这两天,方劲松的心情激动而又复杂。
他从小就对古代文化以及文物情有独钟,要不是左手微有残疾,他一定早就进入了文修专业学习。
能够亲眼看见马王堆汉墓这样的遗迹,亲眼看见它的挖掘过程,从里面亲手取出一件件文物,方劲松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的激动。
这两天,他几乎是完全沉迷进了工作里,就连睡觉时,也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
第二天一大早,闹钟一响,他就翻身爬了起来。他穿好衣服,往外看了一眼,果然,天还没亮呢。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想起昨天取出的那些文物,方劲松的心里满怀期待——今天,他又将看见什么样的宝物呢?
他转过头,准备叫苏进起床,结果发现苏进的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早就没人了。
方劲松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六点多。他起得已经够早的了,苏进比他还早,这也太厉害了吧?说起来,这么早,他出门干什么去了?晨练吗?
方劲松想了想,正要出门去找苏进,突然发现旁边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张纸,用一块木头压着。
方劲松走过去一看,意外地发现,那竟然是苏进给他留的一张纸条。
苏进告诉他,让他起来之后,听从舒倩安排,继续跟其他修复师一起工作。他提醒方劲松,遗迹现场的保护与修复与工作室修复不太一样,方劲松要多看看其他修复师是怎么工作的,留心观察其中区别。
这几句话,跟苏进/平时的态度一模一样,看不出什么区别。
然后,苏进说出了自己的去向。
他去做昨天对方劲松说过的事情去了——上山去看看,探查一下周围的情况。
一看到这里,方劲松的心立刻一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
昨天刚下过大雪,今天虽然没有再下,但雪也还没有化,到处都是一片白皑皑的。
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这种天气,山路会有多不好走,说不定还有危险。
这种情况,苏进一个人出发,去山上探查情况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鲁莽了?
方劲松的眉毛马上就皱了起来。换了徐英,也许马上就冲出去,嚷嚷着找舒倩上山找人去了。但他毕竟更稳重一点,耐着不赞同的情绪,继续往下看。
苏进仿佛猜到了他们会怎么做一样,接下来,他让方劲松不要让舒倩派人上山找他。毕竟,他们曾经一起探查过,比较熟悉山路,也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换了其他人,说不定还会有多余的危险。
信件不长,方劲松皱着眉头看完了。然后,他沉沉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老大真是……”
他看了一遍信,折了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他走出门,没走两步,就无巧不巧地遇到了舒倩。
舒倩起得虽然早,但看上去精神奕奕,脸色非常红润。她看见方劲松就笑了起来,扬声道:“早啊,你起得可真早。苏进呢?还在睡?”
方劲松低下头的,看了一眼口袋的位置,道:“嗯,老大还没起。他昨晚跟我说,他今天有事要出去一趟,可能会晚点回来。”
舒倩有些惊讶地问道:“他没开车?走下山的?”
方劲松很少骗人,这时的表情却一点也没变,点头道:“嗯,他说不要紧,他主要就是到附近看看。”
“哦……”舒倩知道苏进的事情很多,她没有怀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道,“天色还是不太好,最好能早点回来。”
方劲松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跟昨天下雪前一模一样。周围大部分雪都没有化, 气温仍然非常低。如果再下雪的话……
方劲松叹了口气,在心里想,老大,千万不要有事,一定要早点回啊……
…………
此时,在城中江心岛天境华庭那座别墅里,田亚海的私人手机刚刚响了起来。
他正裹着一床大被子,缩在壁炉旁的沙发上发脾气。
他的脸颊赤红,眼珠子也是红的,对着对面的人大吼:“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旁边一个女仆拿着毛巾,小心为他擦着汗;另一个女仆举着吊瓶,紧张地看着消炎药一滴滴滴下来。
昨天,田亚海赤身裸体地被苏进扔进湖里,当时一片混乱,十多分钟后才被保镖手忙脚乱地捞起来。那时候,田亚海的四肢全部冻僵了,被搬回去之后,用酒精擦了好一会儿,才让身体暖和下来,没留下什么冻伤。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免感冒了,发起了烧。
他稍微缓过来一点,立刻大发雷霆,派人去收拾苏进。
当时苏进已经跟舒倩一起回去了马王堆,大雪封山,普通车不方便进去,田亚海当然鞭长莫及。
他吃了这么一个大亏, 不搞定苏进,心里一口怨气死死堵住,完全发泄不出来。他听说田永宁是从市博物馆把苏进接过来的,立刻让田永宁派人,去把博物馆给砸了。
田永宁一听这个命令,顿时为了难。但田亚海当时正在气头上,他没办法劝阻,只能派了人出去。
没过多久,那些人传回了消息,说是有警察守在博物馆附近,看得很严实,没法下手。
田亚海跟警察也是有关系的,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问。结果一向灵通的人脉这时候却不管用了。那边非常为难地说,不久之前,上面打了招呼下来,马王堆汉墓是重大项目,很受看重。不久之前,一批珍贵的文物刚刚送到市博物馆进行修复。上面表示,一定要好好管理好这批文物,让它发挥应有的价值,绝对不能被偷窃或者损坏。
如果出事,从上到下都要负责,责任追究到个人。
说到底,田亚海虽然黑白两道通吃,但实力主要还是限制在地方。在这片区域,他固然是地方一霸,但只要超出这个范围,他的手就不够长了。
政府是个系统,上面下了命令,做了强调,那边自然要重视起来,不可能随便由着田亚海胡搞。也正是因为如此,田亚海想要拿到马王堆的地,还是要把苏进搞过来,要强迫他说一句“不存在墓群”。
说到底,不管他背地里怎么做,明面上,他还是守着规矩的。
田亚海连续两项报复都没有成功,气得暴跳如雷,连发烧都感觉加重了几分。
这时,电话铃响起,他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重重地砸到地上,连来电显示上的名字都没有看一眼。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手机又先被他拖在沙发旁边的被子护了一下,落到地上时,不仅没有摔烂,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挂掉。
田永宁看了老板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拣起手机,一看来电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
田亚海眼角余光瞥见他的表情,不耐烦地问道:“是谁?”
田永宁道:“是尚泉水……”
田亚海更不耐烦了,他破口大骂道:“这蠢货还有脸打电话过来?他不是说文安组被他搞得固若金汤,连只蚂蚁也爬不进去的吗?怎么就这么两下,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赶走了?狗屎,他还有脸再打电话给我!”
要不是尚泉水被苏进收拾掉,他也不会去把苏进找过来名为吃饭,实为要胁。而要不是他把苏进“请”来了,也不会被他胁持,大冬天的被赤身裸体扔进冰湖里!
田亚海越想越气,一瞬间就把所有的怒气发泄到了尚泉水身上。他抬起下巴对田永宁伸出手道:“手机给我!”
田永宁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一听这话,立刻上前两步,把手机交到了老板手上。
田亚海接通电话,没听对方说什么,就阴阳怪气地道:“尚老师,您这头丧家之犬怎么还留在长沙城呢?我还以为您早就夹着尾巴逃跑了呢。”
尚泉水完全没想到,一接通电话就得到了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通侮辱。他顿时无明火起,但想到田亚海的身份,火气还没有真正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他咬牙道:“田老板,我以为我们是合作关系。”
田亚海“哈哈”一笑,讽刺之意十足:“哦?我怎么不知道?我合作的是文安组首席顾问,马王堆技术总顾问,那个人究竟是谁呢?叫什么名字?咦,我怎么不记得了?”
尚泉水好不容易才把那句“过河拆桥”压下去,他忍气吞声地提醒道:“田老板,我现在也还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
田亚海不客气地道:“哦?原来你还留了条底/裤啊。不好意思,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还是管不着马王堆了不是?出了这个长沙城,你是人是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尚泉水终于忍不住了,要不是最早跟田亚海认识的时候,他吃了一个下马威,至今仍然心有余悸。以他个人来说,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他提高了声音道:“田老板,事情还没有最后决定,你最好还是放尊重一点!”
田亚海眯起眼睛凝视着前方虚空,冷冰冰地道:“哦?说得你好像还真的管得着马王堆的事情一样。”
尚泉水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道:“谁说我管不着了?一个连段位也没有的大学生,靠着一点私人关系,说上位就想上位了?那也得看看我尚泉水同不同意,看看我们高段修复师同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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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0 八段的地位
听到尚泉水这句话,田亚海声音一顿,他再开口时,语气略微缓和了一点,缓缓问道:“尚老师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马王堆的控制权,你还拿得回来?”
他对尚泉水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尚泉水的心情反而舒服了不少。
他冷冷地道:“那当然。苏进是什么玩意儿,跳梁小丑而已。他出道才多久,在修复师里有什么地位,有什么声望,站得住脚吗?说到底,文物修复这种事情,看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个圈子。有舒倩、杜维当靠山又算得了什么?高段文物修复师否定他的地位的话,我看他还能不能站得住!”
田亚海又是一顿,过了好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裹着棉被走到壁炉旁边坐下。那两名女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像是一个人形托盘和一个人形支架一样。
田亚海浑然毫无所觉,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阴影扭曲了他的伤疤,让他看上去变得更加狰狞了。他缓缓道:“你们文物修复师的事情,我的确不太懂。可是尚老师,我记得你只是个中段修复师?”
换了平时,田亚海这句话可算是戳中了尚泉水的痛处,他就算不会发脾气,也是要使些脸色的。
但现在在电话里,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轻声笑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承认了田亚海的话,道:“你说得对,我只是个六段,中段修复师。但是我们修复师同气连枝,自成一体。他苏进能压得下我一个中段修复师,要是遇到了高段修复师,又会怎么样?”
他声音里的得意之情几乎要溢出来,田亚海的嗓子突然一阵痒,咳嗽了两声。尚泉水听见了,敏锐地问道:“田老板,您生病了?”
田亚海说:“小病而已。”
尚泉水有些遗憾的样子,道:“可惜了,我本来还说,想请您吃顿饭的。”
田亚海问道:“你一个人?”
尚泉水说:“当然不是。”
田亚海沉吟片刻,断然道:“我现在的确不太方便出门,这样吧,你方不方便过来一趟?天境华庭,你来过一次的。”
听见天境华庭四个字,尚泉水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微微有些变调的声音道:“我的确去过,我记得的……好的,田老板,我们就在那里见吧。”
两人又聊了两句,约定了具体时间,田亚海挂上了电话。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壁炉里的火炉,陷入了思考。柴火发出噼啪声,向下垮塌,火焰变小了一点。一个仆人拿着火钳与柴篮,上前想要加柴火。
田亚海接过火钳,亲手加了两根进去。他看着略微黯淡的火焰重新腾起,突然问道:“那个高段修复师……是个什么东西,很牛逼吗?”
他没有回头,田永宁守在他身后,不用提名也知道他问的是谁。他上前一步,小心答道:“一般来说,修复师从初段到九段,一共九个段位。初段到三段是低段修复师,四到六段是中段,七到九段是高段。尚泉水是六段,所以归为中段。”
田亚海嘲讽地道:“中段就能在那什么文安组当首席顾问,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田永宁在这方面倒是比他懂得多一点,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修复师除了个人能力以外,对资历的要求也很高,能升到七段以上的非常少。而且,高段修复师很少出来,七段已经很厉害了,到了八段,就是国宝级的人物。”
田亚海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听得很认真,他问道:“不是还有九段吗?”
“九段那就是传说里的人物,连事迹都很少听说的那种。一般会出现的修复师里,最厉害的就是八段。说个离得近点儿的吧,现在要是有一个八段出现了,他说马王堆再没别的汉墓,可以动工修渡假山庄,那就是可以动工,没问题!”
“这么厉害!”田亚海扬起了眉。他想起刚才尚泉水话里的意思,胸中的怒气终于压下去了一点,带了一点阴森森的笑影子。他偏头问田永宁,“你确定?”
田永宁很肯定地说:“那是的,文物修复就是个圈子,八段是圈子里最顶级的牛逼人物,要被所有人捧着的那种。得罪了八段,这个人以后还混不混了?其他修复师一口一个唾沫星子,就足够把他淹死的!”
田亚海笑意更浓,问道:“那不混这个圈子的呢?”
田永宁跟了他很多年,很清楚他想听到什么。他非常肯定地道:“不混圈子的话,八段什么的,也是就是坨屎!不过……”他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一点,还是把话往回收了一收,“一般来说,对待八段,还是要慎重一点儿。现在国家看重这个,国宝级修复师,在圈子外面的影响力也还是很有一点的。”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老板一眼,提醒道,“还是不要太过分的好。”
田亚海本来也没打算对八段做什么,听了这段话,他心情又好了不少。他看了一眼吊瓶,道:“赶紧把水打完,我要换套衣服,迎接客人了!”
…………
苏进独自一人走在山道上。
天气寒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飞禽走兽全部躲进了窝里,一片寂然无声。
旁边的树不管是绿的还是枯黄的,全部覆盖着厚厚的雪被。所有的生机全部被寒冬隐藏了起来,只留下疾风在山间掠过,带着呜咽的声音。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苏进突然想到了这一句诗。一瞬间,他的视野好像被拉到了高处,看见了山径中独自行走的一个人,和周围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
除了马王堆是一座不够雄伟的小山以外,这句诗用在这里,还是挺合适的。
这两句诗,连同后面“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下半首,简简单单二十个字,就勾勒出了一幅美妙的图景,恍然如画,意境深远。
古人诗歌之绝,从这二十个字里,就足以体现得出来。
而这样的诗句、这样的文化,在古代历史上还有多少?它们有多少保存了下来,又有多少被深埋在地底,再也没有出现?
别的不说,就说这座马王堆,三号墓中出土的帛书,就对《老子》《周易》的存世版本进行了全新的补充与修改。而一号墓中的那件素纱蝉衣,其蚕丝质料、织造技艺,直到两千年后的现在,也无法复制。
这一点一滴的文化,共同筑就了华夏辉煌的历史。
华夏在四大文明古国里,虽然出现时间最晚,但文化传承与延续却最为完整,自商朝以后,就没有断代的时候。
这一切,靠的全部都是自古保存下来、发掘出来的文物!无数修复师,对于文物的保护与修复,还有无数研究者,对这些文物的整理与探讨。
而这一切,在现在这个世界里,不过才刚刚开始……
苏进独自走在山道上,周围一片素白,极为凄清,他的心绪却不断起伏着。各种各样纷至沓来的想法如潮水一般,翻腾不休。
走到一处小山顶上时,他凝望下方,暂时停下了脚步。
纷繁复杂的思绪渐渐退去,他闭了闭眼睛,在心里告诫自己。
不要急躁。
在上个世界里,整个文物考古的系统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直到他离开时仍然没有彻底完善。
现在在这个世界,一切才刚起步,他也还年轻,还有时间,慢慢来,不要急!
0411 山中公路
苏进抛开纷繁的思绪,冷静下来,观察周围的地形。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马王堆三座汉墓里,首先发现的是一号墓。
一号墓之后,第二个被发现的是三号墓,最后才是二号墓。这是因为,三号墓离一号墓距离最近 ,二号墓还要略远一点。
那张马王堆的地图重新浮现在苏进的脑海中,三个墓的坐标格外清晰。
他之前判断得大致没错,一号墓的位置应该就在钱头村一带。
上次他们去钱头村的时候,走了不少距离,但那是因为山路不便,必须绕路的缘故。如果走直线的话,其实钱头村就在三号墓工地的背后,两者之间隔了两座不算太高的小山,实际距离不算太远。工地这边太闹的话,没准钱头村那边还能听得见。
在上个世界,苏进没有参加过马王堆的实地挖掘,后来只参观过博物馆。当时,马王堆只有三号墓保留下了墓坑,供给游客参观,另两座墓里的随葬品送到了博物馆保存,墓坑本身没有留下来。
苏进回忆着当初在博物馆看见的墓穴方位图,再一次从三号墓的位置,反推一二号墓的。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钱头村的所在。
没错,如果地下的墓穴没有因为什么原因移开,一号墓就应该在那里,埋藏在村民们的脚下!
苏进注视着那个方向,视线迟迟没有移开。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再次抬步,向着钱头村的方向走去。
根据记忆,只能判断出墓穴的大致所在,还不算真正的证据。
要让文安组相信这里的确是一个墓群,开始正式圈地挖掘,进行保护,苏进必须要拿出东西来才行。
文安组是一个政府机构,做事情要走流程,所以在勘探之前要打申请——申请勘探只是目的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在勘探出结果之后,暂时把这块地保住,不让别人轻举妄动。
尚泉水瞒着文安组搞东搞西,还在那份协议上签了字,这边要再申请勘探就不那么容易了。就算能申请到,也要这边重新走流程,重新协调关系,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去。
当然,苏进不是文安组的,算是一个自由人,不需要受这样的规则束缚。
所以他打算趁这段时间,尽快找到一号墓和二号墓存在的证据,想办法通过文安组交到上面。这样,才能从流程上彻底掐断田亚海那边的路,真正中止渡假山庄的开发了。
雪后的山路非常难走,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这时候,就连苏进也走得非常小心,鞋子上沾满了泥。
他回忆着记忆里的路,一个多小时之后,绕了个大圈子,远远看见了钱头村。
这一看,他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钱头村地处偏僻,上下山路都非常不好走,村民们想要出山也不是容易的事。正是因为如此,钱二丫小姑娘都已经十一岁了,连学也没上过,字也不识得几个。
但现在,苏进的眼前出现了什么?
一条平平整整的公路!
它弯弯曲曲地从山下建上来,直达钱头村门口。
很明显,这条路是新修的,还没怎么被泥土砂石污染。柏油路,看上去并不太宽,但已经足够两辆车对面通行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条实打实的公路,这样一来,村民们想要出去,就容易得多了。
苏进注视着公路来回转弯的方向,发现它是从山下直修上来,通往钱头村的。它跟现在正在开掘的马王堆汉墓完全在两个方向,并不会经过那里。
苏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迈开脚步,重新往那边走。
他心里有些疑惑,这路,究竟是谁修的?政府的?为什么错过了马王堆汉墓?
那边为了考古开掘,也是新修了路的。这样一来,这条公路就不能有效利用那边的,这是不是有些浪费?
苏进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就像前面说的一样,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条公路修起来,对村民们就是实打实的好事!
苏进很快就上了这条路,继续往钱头村的方向走。果然,有了路,就好走多了。
苏进走了没几步,一辆拖拉机突然突突突地从他背后追上来,在他身边停下了。车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人,看着有点面熟,似乎之前在村子里见过。
苏进正在回忆这老人的名字,对方眼睛一亮,先想起来了:“这是古墓那边的伢伢子,是吧?上次来我们村里的!好像……姓苏?”
苏进一听这话,顿时笑了起来。他点头道:“大叔好记性。对,我叫苏进,您这是从山外刚回来呢?”
老头拍了拍身后堆积的货物,道:“对,刚去卖了一些东西,又买了一些回来。”他用力推了一下货包,从后面腾出一块地方,热情地邀请道:“上来吧,你这是要去村里?我捎你过去!”
其实也没几步路,走起来也不会费劲。但苏进不想拂了对方的好意,还是过去坐下了。
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响了起来,向着村里驶去,苏进坐在后斗的边缘上,拍了拍货物,问道:“这拖拉机能进城?”
老头笑得很爽快:“哪能呢?就到乡下转转。不过有了这个,还是方便多啦!我一个星期能跑两趟呢,买东西卖东西都方便!”
趁着这点时间,苏进跟他闲聊了两句。
这老头叫钱老六,就是钱头村的村民,也算是村里比较有钱的人——相对来说,能买得起拖拉机,在村里已经挺了不起的了。
这当然是在修路之后发生的事。
三个月前,苏进他们刚刚离开马王堆不久,这里就来了一堆工人,从山下到山上开始施工。钱头村的人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害怕他们要来干什么,结果没多久就发现,这路是修到自己门口的!
钱头村村民又惊又喜,村长主动去问,这才知道,这路是政府修的,就是为了方便村民出行。
政府工程比想象中还快,两个多月时间,这么老长一段路就已经修好,能够通车了。
钱老六笑得非常爽朗,道:“每个星期,我家老娘儿们还带着她七姑六婆的去山下看看,你别说,城里就是比咱们这儿舒服多了!”
苏进一边观察着路况,一边在想着这事儿。听见钱老六这句话,他突然问道:“既然这样,那你们打算搬到城里去住吗?”
“搬什么搬!”钱老六给出了非常令人意外的回答。他摇摇头,又喜又叹般地道,“城里是舒服,但这里才是我们的老家。乡里乡亲的,几辈子十几辈子住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城里地方太小,咱们这里有山有水有院子,可比城里自在多了。”最后,他压低声音,说出了一句老实话:“而且,就算要搬走,哪来的钱哪。城里的房子贵得很,卖了我钱老六都买不起!”
不愧是钱头村第一个能买得起拖拉机的人,钱老六的思路非常清晰,简简单单一番话,就把三个理由摆得清清楚楚,让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苏进问道:“如果有人要给你们钱,让你们搬走呢?”
钱老六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就像你上次说的那样,考古队要强要咱们的房子?”
苏进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晰,想了想,道:“类似这样的吧。”
钱老六再次犹豫了。他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抬起头来,凝望远方。
不远处的山村在他面前向左右展开,虽然极度贫瘠,但依山傍水,风景美得惊人。苏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依稀已经看见村口的槐树,亭亭向上,仿佛一双手臂一样,温柔地护住了整座村庄。
钱老六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道:“那得看……给多少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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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码字码忘了,迟了更新了……
0412 搬
按照钱老六之前的话风,苏进原以为他会拒绝的,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钱老六仍然直视前方,非常朴实地道:“你看,政府说修路就修路了,这是好事。但如果他修的不是路呢?而且,我出山之后也看过了。前后左右都是城市,就咱们这块儿一座山,还穷得很,政府也不会愿意咱们一直老这样啊。就算今天不让搬,明天、后天,多半也呆不下去。总有一天,政府会让咱们搬走的!”
苏进完全没想到,这样一个山里的村民,头脑竟然会这么清晰。仅仅只是偶尔出山几次,眼看着周围的情况,就已经判断出了当前的情势!
苏进真的有点佩服了,他点头道:“你见事太明了。”
钱老六嘿嘿笑了两声,非常得意的样子:“那是的。然后我就琢磨啊,这政府是在修路,要不是修路,是要我们搬家呢?就像你上次说的那样,得给什么……拆迁费吧?只要拆迁费合适,那也只好搬了。”
几句话时间里,拖拉机已经突突突地停在了村口,一群孩子看见钱老六的身影,立刻欢呼一声“六爷爷”,齐齐围了上来。钱老头看着孩子们,看着村口的大树——苏进这才发现,他之前看到的一部分是错觉。
寒冬腊月,槐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显得有些萧瑟。但是树上的积雪仍然显示出了它巨大而温柔的身影,就像一个满头白发,一直陪着他们成长的老人一样。
钱老六也注视着那棵大树看了一会儿,对苏进叹了口气,道:“只是这老家,真不想走啊。”
他的声音里包含着无限的感慨与无奈,让苏进有些感同身受。然后很快,钱老六就跳下车,从后面拿出一个袋子里,抓出一把糖果分给孩子们。
另一个大婶迎上来,埋怨地道:“出去买的年货,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分了?”
钱老六不在乎地说:“早吃晚吃,不都是要吃的?我跟你说,山外啊,早就不分什么过不过年了……”
孩子们得到了糖果,欢呼而去,钱老头回头看见苏进,也给他抓了一把,笑着说:“小苏,来,你也甜甜嘴儿!”
苏进有些发呆地接了过来,那是几颗水果糖,包着透明的糖纸,明显是小店铺散装的,在这个年代已经是很不值钱的那种了。而面前的孩子们,却如获至宝一样捧着,甚至还舍不得吃,先要把它小心翼翼地装好。
苏进看着他们,同样有些感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搬出山去,对孩子们也算是好事。”
这时,另一个老头正满脸喜色地迎上来。他显然已经认出了苏进,正要挥手了打招呼,结果先听见了苏进的这句话。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问道:“你是说咱们马上就要搬了?”
苏进转头一看,立刻认出来了,正是这座钱头村的村长。
钱老六正跟那个大婶说着话,这时也转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苏进。接着,又一些村民围了上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在等着他一句话。
苏进想了想,比较坦然地道:“具体时间我还不是太确定,不过也不会太久。”
村长皱着眉头道:“这个不太久,究竟是多久?总得给我们个准话,我们也好做准备啊。”
苏进环视四周,发现大部分村民们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显然,就像钱老六之前说的那样,他们虽然很有些故土难离,但基本上都已经做好了搬迁的心理准备。
苏进想了想,决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说给他们听。
他对村长道:“村长爷爷,有地方坐一坐吗?我长话短说,把现在外面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所有人齐齐抖了一下。村长如梦初醒一样地道:“对,外面太冷了,到里面去暖暖!”
村长家在村子的北边,是村里比较大的一幢房子,很难得是石砌的。村长住在这里,平时村子里有什么活动或者会议,需要室内举行的,也全部都会聚到这里来。
如今,石屋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燃烧着火盆,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性都到了,围着火盆坐着。屋子里窗户很小,非常暗,火光投射在村民们的脸上,不断扭曲着身影,看上去有些诡异。
苏进坐在上首,村长在他旁边紧靠着他。
苏进环视下方,道:“大家从小到大全部都生活在钱头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关于这片土地的规划,我觉得也应该说给你们听听。”
普通村民不知道,村长却是知道苏进的这种行为有多难得的。
从古至今,愚民最好管。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最好忽悠,别人随便说说就能糊弄得了,想让你怎么办就怎么办。
而当你对里面的情况门清地熟,再想忽悠,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苏进现在,就是要把情况给他们剖析清楚,好让他们不容易被忽悠!这对于一个村外人来说,实在太少见了……
村长的眼睛中流露出感激的声音,沉声道:“小苏,多谢你了。那边的三狗子,你们给我闭嘴,不许说话了!”
村长在钱头村里还是很有点威信的。他一出声,那边嗡嗡嗡交头接耳的几个人果然就马上闭嘴了。
苏进对着村长笑了笑,道:“之前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听钱六叔说了一番话,很有感触,想说给大家听听。”
他把钱老六关于城里城外,以及这座山的情况介绍了一下,有些人皱起了眉头,也有人嚷嚷着问道:“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村长毫不客气地骂道:“听不懂就闭嘴,蠢还要蠢给别人看!”
苏进解释道:“也就是说,咱们现在住的这座山,是城市规划的一个盲点,早晚都是要处理的。”
村民们不说话了,苏进又道:“在整体的城市规划里,马王堆肯定是要动的,问题在于怎么动。按照之前的说法,已经有开发商在准备,想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渡假山庄。但现在,这个计划应该不太可行。”
“为什么?”
苏进随手拣起一根柴枝,道:“现在钱头村附近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虽然是石屋,但地面仍然是土的,只是铺了一些煤灰。苏进很快在上面画了张地形图,先点出钱头村的位置,然后点出三号墓的位置,中间画了几道虚线,代表两者之间间隔的那座小山。
苏进道:“早在半年到一年之前,一群盗墓贼偷偷潜进了马王堆,炸开一座古墓,从里面盗走了世所罕见的宝物。也因为这个,考古队注意到,马王堆下面有汉代古墓的存在。”
“三个多月之前,考古队进驻马王堆,开始对进下汉墓进行抢救性挖掘。就在前两天,汉墓已经被挖掘完毕,各种文物被一一取出,送住长沙博物馆进行保护。”
村长突然想起个事,用力一拍大腿,大声道:“对了,之前来村子里那两个人,问东问西的,就是在问古墓里的宝贝吧!”
“宝贝!”一听这话,三狗子等几个年青人顿时兴奋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嚷道,“宝贝很值钱吗?”
村长的眉头马上皱起了来了:“三狗子你闭嘴,谈正事呢,你在说什么?”
苏进并不着急,他先对着村长安抚地笑了一下,接着对三狗子认真地道:“文物的确非常珍贵,其中一部分甚至堪称国宝。也正是因为如此,国家才格外重视,让考古队一直在这里辛勤工作。”
人是很奇怪的。
如果是随手可及的那种宝贝,价值普通高,出了手就能改善自己生活的那种,更容易让人生出贪婪之心。
而一旦它上升到“国宝”的层面上,就会让人有些害怕,不敢轻易出手了。毕竟,宝物越珍贵,伴随而来的风险就越大。当风险大到一定的程度,普通人想都不想去想。
三狗子他们未必知道这个道理,但当苏进的“国宝”两个字一说出口,他们就对视一眼,紧紧地闭上了嘴。
苏进微微一笑,又转向其他村民,认真地道:“现在最关键的是,据我判断,汉墓可能不止在现在开掘的位置有。在这座马王堆的其他地方,也可能同样有汉墓存在。”
他说着话,目光同时下落,看向自己所在位置的地下。
村长和村民们同时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坐在人群中的钱老六,他惊讶地问道:“你是说,我们村的底下也有?”
苏进道:“还没有确切证实,但可能性应该很大——应该就是。”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下子就都沉默了。
前面说政府规划让他们搬迁,只算是一个设想,而现在古墓的存在就是实实在在的“危机”了。隔壁正在大规模动工的事情,村民们隔得这么近,其实也是知道的。这种动工规模足以证明,上头人对这件事有多看重。
如果古墓就在他们脚下,那是不搬也得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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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3 威名赫赫
村长啪答一声,点着了烟,边抽边打量着苏进。他想起上次这些年轻人来的时候,苏进力压在村子里流传的谣言,给大家介绍了拆迁费的事情,平定了人心。原来,那时候,其实就已经有规划了吗?不过……
苏进没有马上继续说话,任由沉默蔓延,好像就是在等着他们理清思路,想清其中关键一样。片刻后,窃窃私语声逐渐蔓延了开来,越来越响亮。
村长吸了口烟,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所有的声音压住了,村民们一起抬头,齐刷刷地看向苏进。
对啊,这些事情他们本来都是不知道的,苏进如果不跟他们说的话,由政府出面发放拆迁费,把他们哄走了,要拿这块地干什么都行。
现在苏进跟他们说了这里要做什么用,下面有什么珍贵的宝物,这不是给他们送筹码吗?万一他们不搬了,政府也好,考古队也好,不是更麻烦?
火光下,苏进的目光非常清亮,他平静地道:“因为这是你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文物藏在你们的脚下,你们应该有知情权。”
知情权……村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词,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再次面面相觑,一个人支支吾吾地道:“但是,如果我们要高了价,你们不是比较麻烦吗?”
这么纯朴的问题,让苏进一下子笑了起来。他点头道:“对,但如果本来就应该这么麻烦的话,为什么一定要省事?”
村民们再次不说话了。他们心里有点迷茫,苏进的话,他们似乎有些感触,但似乎又不是特别明白,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翻来覆去地体会。
苏进也没有多做解释,他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平静地道:“总之,我只是介绍一下情况。钱六叔说得对,马王堆本来就在政府开发的计划内,不管有没有古墓,迟早都是要开发的。所以,村子迟早也是要搬迁的,只是早晚问题而已。现在村子下面有古墓,这个进度可能会提前,但政府也会更重视。但不管怎么说,钱头村是你们的家,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你们应该得到什么样的补偿,大家都应该知道,应该好好去想一想。”
石屋里一片沉默,苏进也没有在说话。片刻后,外面响起了一片清脆的笑声和叫声,好像是那群孩子正大呼小叫地从村长家门口路过,瞬间又跑远了。
这阵声音像是提醒了村长一样,他熄了烟,咳了两声,挥手道:“小苏只是来告诉我们情况的,这件事事关大家自己,都回去自己好好想一想。”他思索片刻,道:“明天……明天上午吧,大家还是到这里来,我们开个村民大会,合计合计应该怎么办。”
他转向苏进,问道,“小苏,今天晚上,你就留在村里吧?”他看了一眼四周,道,“就住我家!”
苏进本来也有这样的意思,他没有推辞,爽快地点头道:“行啊,那就打扰了。”
村长摆摆手,没有说话。他眉头紧锁,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
村民们纷纷站起来,渐渐散去。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跟村长差不多,眉头紧锁,一脸的忧心忡忡。
这也正常,搬迁出去,远离住了千百年的故乡,对于任何一个人、一个群体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村民们离开之后,村长站起来道:“中午了,来,小苏,吃顿便饭吧?”
苏进点头,然后道:“村长爷爷,我还有一些话要单独跟你说。”
村长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眉头皱得更紧了。
…………
“什么?田老板?”
苏进跟村长说的正是田亚海的事情。
天境华庭一行,苏进已经很清楚田亚海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种地头蛇放到整个大环境里去看,不算什么厉害人物,但是在地方上,那是实打实的一霸。
他在白道上关系深厚,在黑道上实力雄厚,两者相辅相成,让他在这一带横行无忌。
离开这里,他就像脱水的鱼一样,说不定连活下去都有点困难。但只要在这座城里,他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非就更强横的猛龙过江,否则普通的强力,都压不倒他。
苏进看得出来,他对马王堆这块地可以说是势在必得。也是,两亿的大生意,换了谁都不会轻易放手。
而以田亚海的手段,想要对钱头村做什么的,那可真是很难说的事情……
不过他也没想到,田亚海在这一带的名声竟然这么响亮,他只对村长提了个头,村长立刻大惊失声地问了出来。
苏进点点头,问道:“怎么,你听说过他?”
村长重重一拍大腿,道:“怎么会没有听过?你是说,之前渡假山庄什么的,是他想拿下来的?”
苏进再次点头,道:“对,当时他快跟政府签好了协议,协议内容我也看过了。不过现在他们还差最后一步,如果这里真的有汉墓的话,他们就没办法开发了。”
村长的表情变幻莫迁,这时一个大婶走到门口,扬声叫道:“老头子,小苏,吃饭了!”
村长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吼道:“吃个屁的吃,快闭嘴!”接着,他又忧心忡忡地问道,“那小苏,要怎么证明这里的确有汉墓呢?”
大婶性格非常泼辣,她辛辛苦苦做好了饭,结果被老头子平白无故的一通怒吼,顿时眼睛也瞪起来了。她一推门,喝道:“再不过来吃,那就吃屁去吧!”
村长更不耐烦了,他猛地站起来,对着老婆子瞪圆了眼睛:“你这泼妇怎么不懂大事!再不搞清楚,田老板就要把村子给拆了!”
一听见“田老板”三个字,大婶的眼睛也瞪起来了。她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慌乱的表情,道:“怎么又扯上田老板了?田老板怎么就要拆咱们村子了?”
苏进完全没想到,田老板在钱头村应该有这样的威风,村长和村长老婆提起他来,简直畏之如虎。
这还真是实打实的地方一霸啊……
村长夫妇殷切地看着苏进,想要听个究竟。苏进整理了一下思路,简明扼要道:“政府想要加快城市开发的进度,田亚海想要马王堆这块地,修建别墅和渡假山庄,两边一拍即合,准备签订协议。如果不是文安组在这里发现了汉墓的话,协议可能早就已经签好了。”
村长顿时慌张了起来,连声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要是田老板来拆的话,还有咱们的活路吗?什么拆迁费,不把咱们打死就算好的!”他把苏进前后说的话串到了一起,又问回了之前的问题,“你说有古墓的话,就是考古队接手了?田老板就管不着了?”
苏进点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汉墓价值很高,国家非常重视。如果能够证实的话,上面直接派人,田老板也应该无能为力。”
村长老婆立刻叫道:“这个古墓在哪里?就在咱们村吗?赶紧找出来啊!”
村长用力一拍老婆,大声道:“对,说得对,这个古墓,能赶紧找出来吗?”
两双眼睛无比殷切地看着苏进,苏进坦诚地道:“应该可以,老实说,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马王堆一号墓就在钱头村附近,苏进要在附近动工的话,肯定会被村民们看见。这也是他进村子的原因之一,如果可以沟通,他还是想提前把事情告知给大家。
没想到村长一听苏进的话,立刻道:“那有什么问题,找,赶紧找?需要人帮忙吗?咱们村所有大老爷儿们都可以上!”
大婶也跟着说:“大娘媳妇儿们也可以,你要啥,我们给你弄啥!”
田老板在这一带,竟然有这样的名声……这是苏进完全没有想到的。
因为害怕田老板,所以村长迫不及待地想要发现汉墓。不管怎么说,把村子交到考古队手里,比交到田老板手里要好多了!
苏进看了看两人,郑重地道:“那请村长派两个人来帮把手吧。”
村长毫不犹豫地说:“行,要谁帮忙,你张嘴,我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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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4 实地考察
事情进展得比苏进想像得还迅速。
匆匆吃完一顿心神不定的中饭,村长立刻就出了门。
他倒没把苏进说的事情在村子里大加宣扬,而是找到几个人,单独说了一说。
马上就要过年了,村子里难得的张红挂彩,一片喜气洋洋。
公路修通之后,他们下山也方便多了,趁着过年,把村里积压的一些货物拿到城里去卖了,又买了一些年货送回来。
这些年货也好,装饰品也好,相比起外面来说简陋太多了,但仍然给这个破旧的小山庄装点出了无数的喜色。
大婶小媳妇出出进进,小孩子追跑打闹,明明是寒冬季节,这里却像是多出了几分暖意。
苏进站在村长家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的情景。
突然,他迈开脚步,走到一处屋宅的窗前,摸了摸上面贴着的窗花。
窗子是木头的,有些破旧,上面糊着新纸。窗花是用红纸剪出来的,以苏进的眼光,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是手工剪的,绝非机器制作。
这窗花剪得可真不错,它虽然不像谢幼灵隔窗断那样的细腻立体,却自带一种朴拙而凝重的美,生气十足。它剪的是两枝腊梅,两只小鸟,简单的景物贴在纸窗上,配着旁边陈旧的木头,简直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苏进有些意外,这剪纸手艺,可真不一般!
留意到这个之后,他又特别关注了一下村里其他窗户上的剪纸。 这一看,他就更意外了。
这张腊梅花鸟的确是剪得特别好,其余窗户上的剪纸也不差。
这种简单朴拙看上去像是一种特殊的剪法,特别能体现景物神韵。有些剪得比较差的,也有两三分意味,像刚才这张比较优秀的,就真的有些让人惊艳了。
过了一会儿,村长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钱老六。这两人跟村长一样,也是眉头紧锁,脸色有些阴沉。
村长把这两人带到苏进面前,道:“一会儿他们俩跟着你去,给你打下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让老六去说。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道,“希望你能赶紧找到汉墓,一切都顺利。”
钱老六跟另一个叫四牛的年轻人一起重重点着头,表情一模一样。
苏进看了他们一眼,越发感受到了田亚海在这一带的名声。
他点点头,道:“走吧。”
他刚要转身,突然又看了一眼窗花,问道:“村长爷爷,我想问问这个剪纸的事情。”
村长有些意外,在他看来,这是小事情,没想到苏进会这么关注。他说,很久以前,村里住了一个老头子,不是村里本地人,是从外面来的,不知不觉就在村子里住下了。
他偶尔会剪一些东西逗孩子们,逢年过节也剪些窗花,分送给周围的邻居。
他的窗花不如外面的那么精致,但看着就是花,大家很喜欢,不知不觉中,村里所有的窗花就全部被他一个人包办了。
后来他在村里过世,一些孩子学了他的手艺,渐渐地传下来,最后变成了村里人人皆会的通用手艺了。村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剪得挺粗的,比外面卖的差远了。村子里随便用用。”
苏进凝视着红色的剪纸,摇头道:“不,剪得非常好。”他指着那张腊梅花鸟,问道,“那张是谁剪的?”
村长有些着急,想让他赶紧去确定古墓的位置,但还是耐着性子对四牛说:“谁剪的,你赶紧去问问。”
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村长当然不会一一关注了、
四牛也不是很清楚,他跑到那家里去问了一下,没一会儿就打听到了跑了回来。他说:“是二丫剪的,小姑娘可喜欢这些手艺活了。”
二丫……苏进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了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亭亭玉立,像是山间的一丛野花一样,带着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
他的手指拂过窗花,村长道:“小姑娘家家,没书读,只能玩这些东西。”
苏进点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对钱老六和四牛道:“走吧,麻烦两位了。”
村长顿时松了口气,没等他们俩说话,就把话接了过去,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
…………
苏进工作起来就是非常认真的。
他现在的主要目标,就是确定马王堆一号墓和二号墓的位置,找到实际存在、并且可重复确认的证据,以此重新向文安组提交挖掘申请。
这样一来,文安组就能拿着实证,向地方政府发下通知,在挖掘完毕之前,彻底停止马王堆一带的开发行为了。
马王堆一号墓深埋地底,椁室离地面足有二十米。它跟三号墓一样,周围包裹着大量白膏泥和黑木炭,甚至比后者包裹得更严实。
马王堆一号墓拥有种种奇迹,虽然很多到后来也还没有发现原因,但毫无疑问,它优越的保护条件一定是原因之一。
所以,苏进在前期勘测的时候,一定要非常小心,绝对不能破坏它的原有条件。
马王堆一带地形变化很大,苏进能大致确定一号墓的位置,但还不能完全确定。
他首先离开钱头村,到了附近的一个高处,抬眼向四下看。
钱老六和四牛跟在后面,好奇地跟着东张西望。钱老六用拖拉机带着苏进进村,自认跟他熟悉一点。他实在按捺不下心里的好奇,上前凑近了一点,问道:“这古墓,应该怎么找,怎么确定啊?”
苏进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一边在上面记着什么东西,一边很有耐心地介绍道:“有很多种方法。第一种,就是用肉眼看了。”
古代人埋葬先人,或者为自己选择墓地的时候,通常都会看“风水”的。就算是两千多年前的西汉,风水学还没有像后面那样渊源流长,自成系统,在选墓方面也会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不管“风水”这东西存不存在,会不会真的对他们的后世或者后代造成影响,而只要这些古人照规矩办事,后人就可以根据这样的规矩,反推出他们的墓地的存在以及具体位置。
所以,现在苏进在做的,就是观察周围的地形地脉走向,推测一号墓可能的位置。
钱老六和四牛听得非常认真,四牛眼睛一亮,道:“这样说的话,不是越有身份的人,墓就越是好找?”
苏进并不隐瞒,道:“的确是这样。有身份的人,才有本钱遵守规矩。穷苦人家随便找块地一埋,说不定连棺材也没有,只有草席裹身,后世怎么可能找得到?”
钱老六自嘲地笑着说:“这样说起来,穷人也有穷人的好处了?”
苏进道:“人死灯灭,死后荣华我们也享受不到。弃尸荒郊被人遗忘比较好,还是挖墓掘尸,流传千古比较好,这也很难说。”他有些感慨地道,“譬如这位辛追娘娘,她在历史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但是如果她的墓被挖掘出来了,供人研究,她的名字就会被更多人知道,她的身世也会被更多人了解。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听到“辛追”的名字,四牛马上就兴奋起来了,他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问道:“你是说,我们要找的这个墓,就是辛追娘娘的?”
苏进道:“墓没有挖掘出来,还不能真正确定。但是……可能性很大。说起来,辛追娘娘的名字,我也只在你们的嘴里听到过。”
想到这里,他又把他跟张万生关于墓主身份的分歧,两人打的那个赌,跟这两人说了说。
长沙城的传说里是怎么说的,地方志里是怎么说,他苏进又是怎么认为的……
每种不同的说法道理在哪里,又有哪里存在疑问,而这一切,都要等到古墓挖掘出来之后,才能真相大白。
苏进说得深入浅出,两人一听就听懂了。
四牛更兴奋了,还觉得有些亲切。他问道:“也就是说,你是觉得我们村子里的传说是真的,地下这墓是辛追娘娘的墓?”
苏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肯定地道:“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四牛莫明其妙地高兴起来了,他乐呵呵地说:“那当然只可能是这样啊!咱们村从来不说谎,说有辛追娘娘,就有娘娘!”
苏进再次强调道:“但只有古墓被挖掘出来……”
四牛笑着打断了他,道:“知道知道,看到人了才能确定嘛!”他摩拳擦掌地道,“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把娘娘找出来!”
四牛的干劲突然间变得更足了,钱老六总算比他稳重一点,问道,“看周围山形,就能确定墓的位置吗?”
苏进摇头:“能看出一些东西,但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两千多年过去了,山体会不会发生变化,也是很难说的事。要真正找到,还是需要实证。”
他又在笔记本上做了几个记号,从肩膀上把背包卸下来,放到地上。
钱老六好奇地问道:“怎么找证据?”
苏进从背包里掏出几个零部件,包括一根钢管,一个铲头,一个圆溜溜的塑料东西,还有一些其它零碎的螺丝什么的。然后他蹲下去,组装了起来。
四牛跟着蹲下,兴致勃勃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苏进首先把铲头装在了钢管上,然后用力一拉,把一节节的钢管拉开,固定住。然后,他对着四牛晃了一晃,笑着问道:“洛阳铲,听说过吗?”
0415 洛阳铲
四牛打小生活在钱头村里,很少外出,见识有限。洛阳铲这个名字,他的确没有听说过。
反倒是钱老六,再年轻一点的时候是去外面闯过的,四十多岁了才回钱头村,见识比四牛广博得多。一听“洛阳铲”的名字,他的目光就聚集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它,惊奇地问道:“这就是盗墓贼用的洛阳铲?久闻大名,还是第一次见。”
四牛立刻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盗墓?”
苏进微微一笑,坦然道:“没错,最早的时候,洛阳铲是专门用来盗墓的工具。但工具始终只是工具,只要好用,有什么好坏之分?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有考古学家利用它来进行考古钻探了。”
钱老六点头说:“对,枪可以用来杀好人,也可以用来杀坏人,但枪就是枪,有什么好的坏的?”
苏进点头道:“就是这个理。”
洛阳铲的铲头跟普通的挖铲不太一样,它呈半圆筒形,主要是用来挖掘探洞、采集探土用的。
苏进组装好洛阳铲,站了起来。他两腿叉开,双手把钢杆举到胸前,铲头着地,位于两足之间。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变得极为严肃。接着,他沉臂用力,铲子陷进地面,垂直向下铲去。
他的力量非常大,动作极为干脆,铲头瞬间就深深陷了进去,钱老六在旁边喝了一声彩,叫道:“好力气!”
苏进的动作非常利落,每铲一下,就把洛阳铲提起来,换一个角度,再次下落。如此四次,在地上打出了一个圆形的黑洞,看上去非常深。
苏进再次提起铲子,看也不看那个洞,伸手从铲手里摸出一把土,捏了一捏,摇头道:“不在这里,换个地方吧。”
苏进虽然年轻,但是是从山外来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还是大学生,一开始,四牛对他有点畏惧心理,不太敢随便说话。
但这么一会儿,他发现苏进有问必答,态度和蔼,很好相处,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
这时他看见苏进的动作,好奇地凑上前去问道:“这是怎么看的?”
钱老六比他更懂规矩一点,沉声喝道:“四牛,不该问的,不要乱问!”
苏进先对着钱老六安抚地一笑,道:“六叔,没事的。”接着他才回答四牛的问题,“墓地附近的土质跟普通的泥土不太一样,如果发现了变化,就应该注意了。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泥土变化的可能性很多,不一定是古墓造成的。譬如附近有动物的粪便、尸体、地下水等等……都有可能造成影响。具体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就要实际情况实际分析了。”
究竟怎么判断怎么分析,苏进没有继续往下说。一方面,这种事情太靠经验了,一时间很难讲清楚。另一方面,这种事情通常也不应该讲给非专业人士听。万一起了什么心思……还是不能不防着点。
接下来,苏进一边更换地方勘探,一边不时回答四牛的问题。他的确还是有问必答,但细节部分通常都模糊过去了。四牛没留意,还在兴致勃勃地追问,钱老六留意到了,他有意多看了苏进一眼,再没阻止四牛去问。
苏进带着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留意周围的地形,不时用洛阳铲进行探测。
其实到了现在,洛阳铲并不是最好用的手段,但的确仍然是最方便的手段。
现在大雪封路,出入不便,苏进又不想再随便进长沙城,终究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
后来,四牛壮起胆子,问苏进自己可不可以上手试试。苏进倒是无所谓,干脆地把铲子借给了他,还教他怎么用。
初学者使用洛阳铲,很少能一开始就把握好角度与力度。
一般来说,铲头要正,杆子要直,不然打出来的孔也不直,还可能出现小口大肚的现象,不方便取土。
但四牛上手得却很快,打了两个歪孔过后,动作很快就跟苏进差不太多了。他还学着苏进的样子取下泥土,瞪大眼睛仔细看——好像这样看,他就能看出下面有没有辛娘娘的墓一样。
不愧是天天干活的人啊……
然后,苏进不断指导四牛,每隔一段距离,就打孔取土,查看究竟。每一次,四牛都瞪大眼睛,凑过来看他手里的土。
不过苏进并没有多做解释,半小时后,四牛又打下一个孔——很明显,他的动作越来越规范,打下的孔极直极深,孔壁光滑,显然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技巧了。苏进取出土看了一眼,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旁边一个位置道:“再在这里往下打!”
四牛依言办事,苏进再次查看过后,从背包里又拿出一根套在一起的钢管,拧在了洛阳铲后面。
有了这根加长杆,这把洛阳铲变得足有三米长,越发不好用力了。
四牛闷不吭声地把铲子交还给苏进,蹲在旁边看他工作。
这一次,苏进不仅使用了加长杆,还在加长杆后面的钩子上栓了一根绳子,小心翼翼地把整根铲子吊了进去。
最后,他看了一眼取出的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四牛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这时眼睛一亮,问道:“找到了?”
苏进应道:“还不能确定,但是……”他捏起一小撮土,放在手里捻了捻,对着四牛笑道,“多半就是了。”
四牛无比兴奋,跳起来挥了下拳头,那样子,简直像是完成了什么大工作一样。
接下来,苏进却再没有把工具交给他。他一边走,一边下铲,一边收集土样,在笔记本上进行记录。
四牛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眼睛瞪得贼大,好像想看出什么一样。
苏进把这一片地走了个遍,太阳快下山时,他笔记本上的标记也做得满满当当了。
这一片坡地明显有钱头村人活动的痕迹,苏进不时还停下来问几句话,主要就是问平时他们的活动范围和活动内容。钱老六一一回答,没过多久,他似乎看出了苏进想问的是什么,有时候不等他发问,就开始回答了。
苏进一开始沉浸在工作之中,没有留意,等到留意到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这两人一眼。
钱二丫也好,钱老六也好,四牛也好……钱头村的人,似乎都在某方面拥有不错的素质啊。
不过苏进并没有就此多发表什么意见。
天气太冷,又下过雪,泥土被冻得很硬,很不容易进行探测。而且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跟之前快下雪的时候一模一样。
苏进心里觉得有些不妙,加快了动作。在这种土地上下铲是很费劲的事,即使是他,时间一长,也觉得两臂有些酸痛。这时候,四牛默不吭声地把洛阳铲接过去,苏进说在哪里下铲,他就在哪里动工。
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规范、更加利落了,显然,这一段时间在旁边看,他也不停地在心里揣摩,默默地进行着练习。
有了这两人的帮助,太阳下山之前,苏进大致把这附近的山头踩了一遍。
最后,当天色灰蒙蒙地沉下来时,他直起身子,抬头看了一眼,道:“天黑了,先回村吧。”
三人回到了村里,那时候,村长正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个人抽着烟。
天气寒冷,槐树的叶子全掉光了,村口也是风头,村长穿着一件大棉袄蹲在那里,似乎完全不觉得寒冷。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一点的忧心忡忡。显然,苏进出去这半天,他一直在担心着田老板的事情,担心村子的未来发展。
苏进有些感同身受的感觉,他走上前去,对村长笑着说:“村长爷爷,我们回来了!”
村长抬头一看他,立刻扯出一个笑容,好像不愿意把颓丧的情绪传染给他似的。他振作起精神道:“回来就好,饭已经做好了,走走,回去吃。怎么样,今天有收获吗?”
说着,他透过苏进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两人。
这一看,村长就是一愣。
钱老六还好,跟平时没什么差别。他脸上微微有些兴奋,好像这一趟收获的确不小。
但四牛就不一样了。他板着一张脸,呆呆地看着远方,好像正在想着什么一样。
村长走到四牛身边,重重一拍他的脑袋,问道:“你这蠢牛,想什么呢?你妈找你好几次,被我挡回去了。还不赶紧回去!”
四牛如梦初醒,应了一声“哦”,快步往回家的方向走。
路过苏进身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他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抿嘴,快步离开了。
村长皱眉看着他的背影,转身问苏进道:“这小子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苏进一愣,连忙道:“没有的,四哥和六叔都帮了我很大的忙。”
钱老六也道:“四牛挺好,没犯什么倔劲儿,还帮了不少忙。”
村长如释重负,点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带着苏进回到那幢石屋——中途钱老六就跟他们分道扬镳,回自己家去了——一进门,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接着是柴火烧起的融融暖意,瞬间把苏进从外面进来的寒气扫干净了。
苏进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了村长家的饭桌。显然,他们一家都还没有吃晚饭,都在等着他回来呢。
饭桌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一见苏进就对着他咧开一个笑容,满含乡音的清脆声音跟着响了起来:“阿哥!”
苏进看着她,也跟着笑了,叫道:“二丫,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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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6 雪中微灯
钱二丫家父母双亡,以前跟着奶奶一起过日子,但没多久,奶奶就过世了,钱二丫于是吃上了百家饭。
这也是钱头村这样的山村才会有的生活。
这里没有福利院什么的,满山满村的全部都是乡亲,多少沾了点亲戚关系。所以,钱二丫住是住在她奶奶的屋子里,吃饭却是今天吃这家,明天吃那家,轮流来。
钱二丫还小的时候,村里的大娘媳妇儿们不时给她做两件衣服,补补旧衣服,照应一下。结果这孩子仿佛天生就拥有一双灵巧的手,等她稍微长大一点,补衣服这样的事情,就不需要别人帮忙了。
再大一点,她还能做一些手工,托人拿去外面卖。逢年过节,村里的窗花她更是包了一大半。要不是还有一些人也喜欢这个,想练练手,她全包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村里吃饭,是绝对不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种事的。在饭桌上,村长把钱二丫的身世讲给苏进听,钱二丫小脸微红,脸埋在饭碗里,不声不响。
想起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看见钱二丫用草编的小动物 ,以及不久前看见的她剪的窗花,苏进满怀赞叹地看了她一眼。
有些孩子,就是拥有这样的天分,就算土生野长,受过任何训练,也能绽放出灿烂的光芒。
只是……
苏进一边听见村长说话,一边看着钱二丫,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村长讲了一会儿钱二丫的事情,终于定下神来,把话题扯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上。
他表情严肃,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谈论什么机密大事一样地问道:“小苏,山上的古墓……你找到了吗?”
钱二丫一听古墓两个字,立刻竖起了耳朵。
苏进没有隐瞒,点头道:“的确在山上发现了一些痕迹,能算是初步的证据。但是作为古墓存在的正式依据,还嫌不够。明天还要再上山一次。嗯,说不定还要再准备一些工具。”
村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大概什么时候能确定呢?”
苏进张开嘴,刚要回答,他身边的钱二丫突然从饭碗里拔出头来,转头向后看。小姑娘耸了耸鼻子,轻声道:“雪的味道……下雪了!”
苏进意外地看他一眼,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门口。
果然,天空中正有一片片的雪向下飘,在灯光的映照下,这一片片小精灵显得无比精致而华丽。这次的雪依旧很大,绒毛一样落下来,已经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真漂亮啊……”
钱二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苏进的身边,抬着头,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苏进看着这美好的景色,眉头却锁了起来。他转过身,对着同样走过来的村长道:“那得看这雪下得多大,会下到什么时候了。”
村长一愣,片刻后才明白,苏进这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一听这话,他的表情也变得苦涩起来了。苏进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往好处想的话,我们麻烦,那边也麻烦。是好事还是坏事,还很难说呢。”
他没解释“那边”是什么意思,村长却迅速听懂了。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苏进非常认真地道:“不管怎么说,我会尽我的能力努力的。”
村长无比感激地看着他,道:“那就劳您……多费心了!”
…………
吃完饭,坐在柴堆旁边,苏进掏出手机,要给舒倩那边打电话。
他今天一早出来,只给方劲松留了封信。当时他也没想到,他会在钱头村留宿。既然晚上不会回去,还是要给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安心比较好。
结果苏进一看手机,就有点挠头了。
没信号!
马王堆这边本来就没有建基站,信号很弱。三号墓指挥部那里是建了移动基站,才能顺利通话上网,钱头村跟指挥部只有一山之隔,却没有这样的好处了……
是屋子里不行吗?
苏进站起来,走到屋外,连换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一个信号稍微好一点——总算有一格了——的地方,把电话拨了出去。
舒倩接得很快,几乎才响了一声,她那边就接了起来,开口就问:“你上哪去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回呢?”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担忧,埋怨道,“你刚刚才……现在不方便到处走,你不知道吗?”
苏进心里有些感动,微微含糊地道:“我在外面,你放心吧,跟田亚海两个方向,不会惹到他们的。今天晚上我在朋友家留宿,不会回去了,你们不要担心。”
才说了两句话,信号就变得有些不太好,舒倩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而苏进说话的时候,也不时传来对面的“喂喂”声,好像听不太清楚一样。
苏进只好长话短说,道:“总之你放心,我现在很安全。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帮我跟劲松说一声,明天会回去的……”
他刚刚说到这里,电话就已经自动挂断了,里面传来有节奏的忙音,然后再打过去时,已经打不通了。
苏进无奈地摇头,把刚才的话给舒倩发了条短信,找了好几个地方才发送成功。他看着绿色的标志,吐了口气,把手机装回了口袋,往村长家的方向走。
钱头村这种地方,还是太偏僻,太不方便了。
它位于长沙城旁边,距离非常近。就算没有古墓的事情,也迟早都是要改建搬迁的。
从钱老六就可以看得出来,村民们对此多少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不管怎么样的心理准备,都不包括它被交到田亚海手里。
村民们很清楚田亚海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与其把自己的故乡交给这样的恶魔,还不如让考古队接手。这样的话,至少他们的人身安全更有保障,拿到拆迁费的可能性更高,未来的日子更好过……
而且,从村长的期盼里能很明显看出来,他对田亚海不放心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他希望苏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赶在田亚海动手之前,让事情尘埃落定。
想到这里,苏进皱起了眉。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心想,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加快进度呢?
他脑子里在思考,多少忽略了周围的事情。于是他一抬脚,险些踩到了一个人。
“小心——呀!”
清脆的声音响起,浓厚的乡音不仅没让它变得更难听,反而多了一种脆爽利落的韵味。
苏进低头一看,发现钱二丫正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边小小一点微光,不知在做什么。苏进刚刚没留意,险些踩到她了。
她注视着苏进的肩膀,问道:“阿哥,你刚才上哪去了,这么大雪,都不拍拍!”
雪虽然才刚开始下,但着实不小。苏进出去外面打了这么一会儿电话,雪就堆积了起来,把他的头发和肩膀染得一片雪白。
苏进也觉得有点冷,他拍拍身上,钱二丫笑了起来,向他招手道:“蹲蹲,我给你拍。”
苏进果然蹲下,钱二丫的小手在他的脖子上轻扫,拂去了雪片。
小姑娘的手冰凉凉的,显然已经在外面坐了很久了。
苏进忍不住问道:“你在外面做什么,不冷吗?”
钱二丫没回答苏进的话,她拂去雪片,重新抬头,凝视着天空,道:“多漂亮啊。”
苏进半蹲在她旁边,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向上看。
钱头村是通了电的,但村民们非常节省,灯光打得非常暗。
所以,整个钱头村到处都是一片黑暗,窗口的灯光黯淡而微薄,好像随时都会被怪兽吞噬一样。
雪就从这样黑暗的天空中落下,落到同样黑暗的村庄里。
钱二丫手边有一个小小的纸灯,里面点着一截蜡烛头。雪花落到灯光的范围里,仿佛突然褪去了周身的黑暗,恢复成了莹白而精致的形态,舒展而轻柔地飘落下来。
这一方小小天地,仿佛独立出了一片纯粹而纯净的空间,与周围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进这一看,顿时也入了神,轻声感叹道:“的确,真美啊……”
同样美丽的除了雪花,还有钱二丫。小姑娘的衣着破旧,上面补丁撂着补丁,但由于本身心灵手巧,她用了各种不同颜色的布料堆叠,看上去不像补丁,反倒像是什么奇异的花样。她就这样,周身盛开着鲜艳的花朵,沐浴着雪花,坐在灯光中,本身就是一幅极为独特的景色了。
苏进的心被触动了,他凝视着这幅景色,一时间有些浑然忘我。
过了很久,他突然如梦初醒,这才注意到钱二丫穿的衣服,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一拉小姑娘,道:“穿这么薄还在敢在外面看雪,冻感冒了怎么办?走,跟我进去!”
钱二丫呆了一下,傻愣愣地被苏进揪进了屋。
0417 0418 书与洞(两章一起)
村长专门给苏进安排了一间屋子,里面烧着火盆,同样烧得暖融融的。
毫无疑问,这是给贵客才有的待遇。
苏进把钱二丫抓到火盆旁边,把她按在小凳子上坐下,又去抱来了棉被,把她裹了进去。
小姑娘一下子被裹得厚厚的,像是一头小狗熊一样,无辜地坐在小凳子上,瞪着苏进看。
她手里还捏着那盏小纸灯,手指已经被冻得发红了。
苏进接过小纸灯,把蜡烛吹灭,把它放到一边,抓起钱二丫的手,把它塞进了被子里。
做好这一切,他才瞪着钱二丫道:“会欣赏美景很好,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就算没有冻感冒,寒气入体,对身体也有影响。”
他难得板起了一张脸,对着钱二丫就是一通教训。
小姑娘被他教训得乖乖的,狗熊一样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乖乖地听训。
最后,苏进忽噜了一把她的头发,道:“你家在哪里?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钱二丫的脑袋顺着他的手势东摇西摆,过了一会儿才随便指了个方向,有点委屈地说:“家里好冷,不想回去。”
说着,她掀开眼皮,迅速地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她问道:“刚才站外面看雪,就不觉得冷了?”
他看着她,回想起小姑娘衣服上的补丁,突然间有些心疼。村民们自己的日子就过得不算太好,钱二丫虽然能吃百家饭长大,也不是没有衣服穿,但在很多细节上,却不免会被疏漏。
最关键的是,她是一个这么灵慧,甚至有些天才的小姑娘……
苏进看着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拍拍她的小脑袋,说:“行,你今天就在这里睡吧。”
钱二丫立刻露出一个无比甜美的笑容,她一下子从被子里蹦出来,道:“我回去拿点东西!”
说着,还不等苏进阻止,她就已经小鸟一样冲出去,消失不见了。
苏进无奈地摇摇头,他抱起被子,放回到床上,坐回桌边,打开笔记本。
屋子里电灯开着,但是光线很暗。苏进就着这微弱的光线,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在脑海中回顾着今天下午采土的过程,然后他提起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计算了起来。
没过多久,钱二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仿佛在回答着村长家大婶的问题。又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个小包钻了进来,跑到苏进的桌子旁边,把包放在了上面。
苏进从工作中收回心神,好笑地看着她,问道:“这是什么?”
钱二丫笑了起来,对苏进道:“这是我的宝贝!”
这包看着很小,还挺能装东西的。没一会儿,钱二丫就从里面倒腾出一大堆东西,一一放在了桌子上。
苏进饶有兴致地看着,只见那是一叠纸,一把剪刀,一些针线布料,还有一本书。
那本书已经非常破旧了,苏进好奇地把它拿了起来。
钱二丫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紧张的样子,显然,这本书对她来说非常宝贵。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没有阻止。
那是一本拼音画册,外面的孩子人人都几本的那种。上面有画得并不算太精美的图画,旁边有解说,每个字上面都有拼音。
很明显,这本画册曾经被翻过很多次,书壳都快掉下来了,还有几页折得快断了。
苏进翻了几页,钱二丫凑过来,突然,她指着其中一段,念了起来。
她一字一顿,念得非常认真:“小、鸭、子、跟、妈、妈、一、起、去、河、边……”
念完一段,她献宝一样地抬头,问道:“我念对了吗?”
苏进有些惊讶,这一段话里,她字正腔圆,一丝乡音也没有带上,显然练习过无数次!
苏进忍不住问道:“你学过拼音吗?”
“拼音是什么?没有啊?”
“那你是怎么认出注音的?”
“这里不是有图片吗?我猜出来的!后来念给一个伯伯听,他说我猜对了。”
她指的是上面的词语图片,为了让小孩子更好理解,图片旁边就有一个词语以及它的注音。
苏进呆住了,这个小小的脑袋里面,包裹着一颗多么聪明的大脑!
这看上去不是太难,但对于一个从未学过识字、从未学过拼音的孩子来说,就是一个初始版本的破译密码了。
这样一个孩子,竟然就留在这样的村庄里,连读书识字这样最基本的愿望也满足不了!
苏进突然被触动了,他张开嘴,正要说话,钱二丫突然惊呼了起来。
刚才她一个不小心,用力大了一点,画册摇摇欲坠的封面终于掉了下来,剩下的部分也快要散架的样子。
钱二丫试图把页面拼回去,一脸可惜的样子。她嘀咕道:“村长爷爷说再看几次就要坏了,我说过我会小心的……”
苏进突然把它接了过来,说:“我来。”
他把书放到桌子上,拎进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还有一些瓶瓶罐罐。
盒子里放着一些常用工具,其中包括粗针、凿子和一些粗线。钱二丫好奇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道:“这针好粗,跟我平时用的不一样啊!”
苏进笑着解释道:“因为它不是缝衣服的,是用来缝书的。”
钱二丫的眼睛顿时亮了,问道:“阿哥,你要把书修好?”
苏进点了点头,手下却没有停。很快,那本快散架的画册被他全部拆散,变成了一页页的。钱二丫咬着嘴唇,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动作。
苏进把书页全部整理整齐,用刀切去旁边的毛边,在无损内容的情况下,让它变得更加齐整。然后,他用纸条粘好破损的页面,还顺便清理了上面残留的少许污迹。
接着,他用凿子在它的侧面钻了几个槽,用粗线把书脊钉了起来。
他的手艺非常娴熟,钱二丫迅速忘记了担忧,完全看呆了。
没一会儿,这本旧书就被苏进修好了。当然,像新的一样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的它,齐齐整整,线缝结实,再也不用担心“看几次就会坏了”。
而从头到尾,苏进连十五分钟都没用到。
苏进最后检查了一下,把画册递到钱二丫手里,微笑道:“来,拿着。”
钱二丫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眼眶变得有点红红的,眼睛里闪闪发亮。她看着苏进,道:“阿哥,谢谢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非常庄重正式。苏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一刻,他也下定了决心,问道:“二丫,你有想过去外面上学吗?”
“啊?”钱二丫完全没想到他这句话,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
这种大事,苏进当然没打算让她马上回答——这也不是她一个人能答应的事情。
钱二丫是这个村子的孩子,虽然无父无母,但村民们都是她的家人。现在苏进只是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具体怎么做,他还要跟村长商量,拿出一个更好的计划来才行。
不过很明显,这句话严重打乱了钱二丫的心。她心神不定地坐在桌子旁边,不时抬头看苏进一眼,好几次想说什么,但接着又闭上了嘴。
苏进修好画册,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他一工作起来就是非常专注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通常都不会注意。
钱二丫抬头看他几次,都发现他没有动静,最后,她索性托着腮,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苏进,目光迟迟不能移开。
过了好久,苏进彻底整理完今天的工作结果,这才抬起头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灯光太暗,他一直专注工作还不觉得,但现在一抬头,就觉得有点眼花。
他按了按眼睛,突然看见钱二丫还没有睡觉,正埋头做着什么事情。
苏进探起身体,看见她正在剪纸,立刻皱起眉头,按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光线这么暗,不要做这么细致的工作,小心把眼睛搞坏了!”
钱二丫抬起头,嘿嘿笑了两声,明明是个很灵秀的小姑娘,这时却笑得有点傻气。她说:“马上就好了!”
她又剪了两刀,果然迅速完成了工作。然后,她举起面前的窗纸,有些羞涩,又有些骄傲地递给苏进,道:“阿哥,送给你的。”
苏进没想到这是送给自己的,有些发愣地接了过来。这一看,他再次呆住了。
先前雪前灯下,他在看钱二丫,结果钱二丫也在看他。
这张剪纸,剪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侧影。雪花簌簌而下,这男子正在抬头看雪,目光非常专注,隐约可见柔和的表情。
跟钱二丫作品一贯的风格一样,这张剪纸的风格也很简洁朴素,但就这么几笔,就勾勒出了雪中青年的形状,甚至还看得出几分苏进的影子。
看着这张剪纸,苏进的眼前浮现出另一张。同样是剪纸,几乎同样的内容,手法完全不同,却有着相同的灵气与技术。甚至,这两个孩子连年龄也有些近似……
苏进凝视着这张剪纸,唇畔渐渐带上了微笑。他低下头,揉了揉钱二丫的头发,感慨地道:“你们俩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钱二丫不解其意,偏着头,好奇地看着苏进。
0418
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但苏进还是留意了避讳。
到达一定的时间时,他把钱二丫赶上了床,塞进了被子,自己却在火盆旁边坐了一夜。
他不是完全没有休息,偶尔也会趴在桌子上,打个盹。短暂的睡眠后,他会醒过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不断落下的雪片,眉头皱得紧紧的。
钱二丫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早上才醒过来。
刚醒的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只觉得昨天这一觉,睡得特别暖和、特别舒服。
山里孩子起得早,钱二丫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一睁眼睛,就迷迷糊糊地看见窗边站着一个人,侧面对着她,看上去有些熟悉。
然后,她终于醒了,猛地坐起来,摸了一把被子,惊问道:“阿哥,你一晚上没睡?”
苏进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笑了一下:“睡了的,起得早而已。二丫,你穿好衣服过来看。”
钱二丫觉得有些不对,她板着一张小脸,却还是照着苏进的话,穿上小棉袄,走到窗边。
然后她向外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
天还没亮,天边已经微现曙光,把地上的一切照得朦朦胧胧的。就这样也能看得出来,天地间铺满了厚厚的积雪,一片柔软的雪白!
小孩子都喜欢下雪,钱二丫一看这景象,应该就笑开了,但她马上想到昨天晚上吃饭时苏进跟村长爷爷的对话,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她忧心忡忡地问道:“这么大雪,是不是对阿哥不好?”
苏进知道她聪明,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到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头说:“是比较麻烦。”
他看向外面,笑容消失,重新皱起了眉。
雪下得这么大,势必会对探测行动造成影响。这个影响还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雪化之后,气温会进一步降低,那时候土壤可能冻得更硬,探查起来就更麻烦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了苏进的计划,他凝视着雪地,目光沉凝。
这时,他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问道:“阿哥,你是不是要去找娘娘坟?”他转头一看,正对着钱二丫的目光。小姑娘眼睛清亮亮的,仿佛有小小的光芒从里面泛出来。
苏进昨天跟村长说起来的时候,只说了古墓,完全没提辛追的名字。钱二丫是怎么知道的?
他点点头说:“对,我怀疑辛追娘娘的坟就在我们旁边……”说着,他跺了跺脚,道,“我想赶紧确定它的位置,把它找出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钱二丫偏着小脑袋,想了想。突然间,她小声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个洞,可能进去娘娘坟里面。”
“什么?”一听这话,苏进大吃一惊,转头看着钱二丫,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更小,道:“我还小的时候……”她伸手在旁边比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夸张,她比出来的身高只有她现在的一半,“发现了那个洞,一个人偷偷地跑过去看了看,里面黑乎乎的,一点也不好玩。”
苏进更吃惊了,他转了个身,正面对着钱二丫,问道:“你确定?”
被苏进这么正式地一问,钱二丫当真有点不太敢确定了。她再次偏头想了想,最后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道:“应该……是吧。”
苏进拧着眉头,表情非常严肃。
如果钱二丫说的是真的,这固然是给他的工作提供了一些便利,可能能帮助他提前确定一号墓的存在,找到它所在的位置。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也是一件坏事——很坏的事!
一号墓世所罕见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的保存条件极为良好,以致于内部出现了种种奇特的现象。千年不腐的女尸、万古不朽的琴弦与丝衣、华贵如新的漆器……
而钱二丫所说的,很可能是一个盗洞。它能一直存在,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发现,还能偷偷地钻进去,可见已经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了。
它会给墓穴环境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对里面的文物有什么样的影响,那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二号墓和三号墓都曾经被盗过,留下了盗洞,只有一号墓一直完整,从来没有遭遇过破坏。
不过现在这个世界,发掘马王堆汉墓的时间本来就比上个世界晚了好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很难说。
苏进严肃地看着钱二丫,问道:“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能带我过去看看吗?”
钱二丫说出这件事,就是想帮上苏进的忙。她毫不犹豫地说:“我记得,我可以!”
小姑娘语气坚定,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苏进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就像以前对待谢幼灵一样。他在心里吐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同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按钱二丫比划的身高看起来,那时候的她,大概只有三四岁年纪。这么小的小姑娘,独自一个人没人陪伴,去山洞来回玩耍,甚至没人知道这件事……想起来,真的让人觉得有些心酸。
苏进的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几粒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正是之前钱老六塞给他的水果糖。他并不嗜甜,把它放进去就忘记了。
现在,他微微一笑,剥了一粒放进钱二丫的嘴里,摸摸她的头说:“你先等一会儿,我有些东西要准备一下。回头就拜托你了。”
钱二丫年纪虽然好,但却非常敏感。她发现自己告诉苏进那件事之后,阿哥的心情不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阴沉了。她有点紧张,直到苏进把那颗糖塞进她的嘴里。
这是一颗荔枝糖,清甜的香气涌进嘴里,顺着舌头一直滑下去,化成一股热流涌入她的心中。
不知不觉中,钱二丫松了口气,对着苏进重重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嗯,就交给我啦!”
…………
这种天气上山,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安全措施必须要做好。
老实说,如果不是有田亚海窥伺在侧,随时可能对地下的文物造成破坏的话,苏进是绝不愿意在这个天气带着钱二丫上山的。
不过,现在既然逼不得已,那就要把事情做好。
他自己的背包里一早就准备了不少东西,这时又去找村长商量,准备了一些新东西,譬如长绳、备用电池什么的。最后,他把背包塞得满满的,牵起钱二丫的手,准备出门。
村长不太清楚他带着二丫,究竟是要去做什么,只知道是跟探查古墓有关的事情。
老伯的想法很朴实。
古墓在他们村子里附近,跟村子的生存延续息息相关,那就是他们的事情。苏进这个天气还要赶着上山,就是在帮村子的忙。
他很想劝苏进留下来不要上山,但看看外面忙碌着过年的村民,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他满怀感激地拉着苏进的手,道:“一切就拜托给您了。”
苏进微微一笑,他很清楚村长老伯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道:“放心,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不会有事的。”
这时,村长家大婶走上前来,拎着一个小布包,硬是要塞给苏进。布包暖洋洋的,里面是几个鸡蛋糕,还有几个煮好的茶叶蛋。她性格泼辣,从来都是快言快语,这个时候却什么话也没说,把布包塞给苏进就走了。
苏进接了过来,把它塞给了空着两只手的钱二丫,又检查了一下她的衣服和手套,向村长挥挥手,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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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9 0420 上山 (两章)
雪足足下了一夜,这场雪比上次那场还要大。整个村子全部被雪盖满,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像是铺上了一层层雪白的厚棉被一样。“棉被”下面,只有一些角落露出了少许的黑黄色,那是土屋的墙壁。
村子正中央的槐树也被雪盖满了,它粗大的枝条被压得弯弯的,几个小孩正在树下玩耍。他们蓄好势,猛地冲过去,用力踹一脚树干,树上的雪就会簌簌而下,洒人一头。不过由于树太大,树干太粗,上面的雪不会全部落下来,这样可以玩很久。
孩子们的笑声洒落一片,钱二丫往那边看了一眼,用力抓紧了苏进的手。
苏进摸摸她手套里的手心,觉得还比较暖,却仍然担忧地问道:“冷吗?”
钱二丫用力摇头,今天出门前,苏进亲自给她打点行装,生怕她出门被冻坏了,给她裹了好几层,穿得像个棉球一样。
钱二丫年纪虽然小,其实特别臭美,就算是冬天怕冷,也想少穿两件,漂亮一点。但这一次,对着苏进无比认真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这时面对苏进关怀的问话,也用力地摇摇头,用手套拍拍自己的胸口,笑着说:“一点也不冷!”
苏进笑了,牵着她往村口走,嘴里还不放心地说:“冷就要跟我说,生病了还会更麻烦,更让人担心……”
钱二丫老老实实地点着脑袋,快到村口时,她抬起头,一眼看见一个人,立刻叫了出来:“四叔!”她跟这个人非常亲近,一瞬间,整张小脸似乎都在发光似的。
苏进跟着她抬头,看见一个年轻人穿得厚厚的,正站在村口,摩拳擦掌地来回踱步,好像正在等人的样子——正是四牛。
四牛一见苏进,立刻咧开嘴笑了,他迎上来,小心说:“我爹听村长说,你们今天要上山找墓。”他压低了声音,越发小心的样子,问道,“我,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他拍拍自己的胸口,道,“我是个壮劳力,我可以帮上忙的!”
说着,他从旁边拿过来一个铁锹,用力握在手中,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他满脸都是踌躇,显然非常想跟苏进一起去,但又生怕被拒绝。
苏进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跟家里说好了吗?”
四牛听出了他的口气,立刻点头道:“说好了!”
苏进想了想,道:“那行,走吧。不过这个铁锹不需要,你要一起去的话,还得准备一些东西。”
他随口说了几样,四牛认真地听着,等苏进说完,他复核了一遍——一件也没弄错,然后大声应了一声,转身往村里跑去。
苏进低头对钱二丫说:“我们等他一会儿。”
钱二丫点头,说:“四叔挺好的,以前还带着我一起玩,他可好玩了!”
苏进笑着问道:“哦?怎么好玩了?”
钱二丫立刻绘声绘色地给他形容了一下。
昨天晚上,村长跟苏进提过一些四牛的事。
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不是很多,像四牛这种二三十岁的最少,他们大部分都离开村子,到别的地方去打工了。这中间有记得家的,不时会往家里邮钱,偶尔会回来看看。还有一部分,则一去渺无踪迹,像是从此要跟这里一刀两断一样。
几年前,四牛也曾经出去过,但没出去多久,他就回来了。
从此他就留在村子里,跟着老人们一起干点农活,赚点口粮。剩下的时间,他都闷在家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四牛爸妈对儿子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很想他再出门去闯,经常骂他躲懒没出息。村长对此也有些遗憾。在他看来,四牛的脑子还是很灵活的。当然留在村子里他也没少干活,但跟外面的年青人比起来,还是少了点志气。
当然,无论是四牛的父母还是村长,最担忧的还是一件事——这样下去,四牛可是很不好找媳妇的啊……
而现在在钱二丫嘴里,四牛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钱二丫的“四叔”,特别心灵手巧,想象力特别丰富。钱二丫没有爹娘,经常没人管,孤孤单单一个人。出于某些原因,她也不想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
四牛离家之前,就经常带着二丫到处疯。他给二丫讲故事,给她做东西。钱二丫会的东西里,有不少都是四牛教会的。
但后来四牛外出打工,二丫再次变成了一个人。而当他再回来之后,除了干活,也只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门。以前的快活日子,只存在于钱二丫幼小的记忆里,好像只是一场美梦一样。
说着,钱二丫的心情突然有些低落,她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圈,闷声不吭。
四牛回来得很快,正好听见了钱二丫后面的话。他的脚步变慢,最后停住,目光复杂地看着小姑娘,似乎有些惭愧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走过来,胡乱忽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道:“是我不对,以后,我还带你玩!”
钱二丫一偏头,把他的手从脑袋上甩下去,很是傲娇地说:“才不要你呢,阿哥要带我去外面上学了,我不跟你玩了!”
听见这话,四牛吃惊地抬头看向苏进。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沉默中,三个人很快就出发了。
钱二丫拉着苏进的手,一边走一边问东问西,嘴巴就一直没停过。四牛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钱二丫偶尔回头看他一眼,但很快就又把头扭回去了。
大雪封山,山路极不好走。钱二丫生活在山村里,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正常情况下,这样的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但现在情况特殊,没过多久,她就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片刻后,她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被人抱了起来。
钱二丫一抬头,正对上那张本来极为熟悉,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的面孔。
四牛不看她,直视着前方道:“路不好走,我抱你吧。”
钱二丫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挣扎。她轻轻“哼”了一声,呆在四牛的怀里不动了。
苏进侧过头,看了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露出了微笑。
雪模糊了山岭的边界,把一些常见的特征都隐藏在了下面。要不是钱二丫对这一带实在太熟,要在这种情况下认路、找出那个山洞,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即使如此,她认起来也非常费劲。
很快,她就忘记了心里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专注地看着周围,仔细辨认着方向。
她被四牛抱着,不时指向某处,让他快步走过去,然后再停下来,仔细观察周围。
四牛就是她忠实的“坐骑”,二丫说到哪里去,他就到哪里。有时候有些路不太好走,他也小心翼翼地护着二丫,稳稳地走过去,不会出一点差错。
苏进紧跟在两人身后,同样不断地在左右打量。
他再次拿出了笔记本,不时在上面画一条线,做一个记号,表情非常严肃。
雪的确很厚,超过了脚面的高度,踩上去吱呀吱呀的。苏进和四牛两个人的脚不断陷进雪里,然后又拔出来,在雪面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这样走起来比平时慢很多,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到达山顶,钱二丫从四牛的怀里跳下来,眯着眼睛四处张望。
雪光反射天光,非常亮,四牛看了她一眼,宽大的手掌挡在了她的眼睛前面。
过了一会儿,钱二丫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个方向,非常肯定地叫道:“在那边!”
这时,苏进却在凝神看另一个方向,直到二丫叫出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好,我们过去。”
四牛留意到一些不对,他看着苏进刚才看的方向,问道:“那边……好像有人?”
大雪把天地间变得皎白一片,也把上面的异样凸显得格外明显。他们现在正站在高处,很明显能看见那里有两个人,正在非常艰难地缓缓移动着。
“这么大雪还进山啊……”四牛喃喃自语,问苏进道,“是你认识的人?”
苏进先是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不算熟,但以前的确见过。”
那是两个男性,正在山腰处的树林里穿行着。其中一人面孔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另一个则有些面熟。苏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西装笔挺,一脸严肃,似乎除了写字楼这样的地方,从来不会到别处去似的。而现在,他穿着冲锋衣,动作机敏而干练,好像早就已经走惯了山路,连这样的大雪也不在话下。
这个人,正是曾经在故宫古玩街附近见过一面的商先生。当时他拿了个何朝宗的假瓷骗人,被苏进戳破真相,当众砸瓷鉴真,还把这骗子跟蠢货掌眼一起送进了派出所。
苏进对这件事的印象非常深刻,不为别的,就为了他手里的那尊瓷像。
那瓷像虽然是现代烧制,但明显就是为了伪作才出现的。它使用的瓷土、烧制方法,全部都模仿了当年的模样。而且烧制手艺精湛,堪称大师手笔。
这么精妙的伪作,苏进就算在上个世界也很少看见。要不是烧制者的心性还是差了一点,苏进也未必能鉴定得出来。
这瓷像究竟是谁烧制的,他还有别的作品流传于这世间吗?那个商先生,究竟是从哪里得来这尊像的?
处处都是谜团,苏进也因此一直把它记在心里。
其实他后来还去打听过后续的。派出所那边说,商先生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确定那瓷像是意外得来,自己也不确定它是真是假,然后把责任全部推到了蠢货修复师身上。
警察总结前因后果,没有得到确实的证据,最后有人来保,只好把他放走了。
当时苏进觉得有些遗憾,不过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又遇见了这个人,还跟上次见面时完全不同……
0420
苏进盯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四牛和二丫守在旁边,一声也没吭。
姓商的跟他旁边那个人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在树林里进进出出,不时弯腰,推开地面积雪,向下挖掘。
过了一会儿,四牛有些惊讶地道:“他们手上那个,好像是……洛阳铲?”
苏进缓缓点头,道:“你说的没错。”
是的,苏进当然也看出来了,他们手上拿的正是洛阳铲。而同时,他还看出来了另一点——姓商的使用洛阳铲的手法,跟考古学家完全不同。更随意、更粗放……很明显,那是盗墓贼的手法。
这个姓商的,是盗墓贼?
苏进皱起了眉,半晌不语。如果真是的话,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苏进取下手套,拿出手机。
现在他们正在山顶,信号明显比村子里好多了。他拨了个电话出去,没两下就接通了,他松了口气。
舒倩一接起电话就在问:“你现在在哪里?怎么电话一晚上都打不通?急死我了!”
苏进唇畔露出一丝笑意,反问道:“你没收到我的短信吗?”
舒倩道:“收到了!没头没尾的说没事,怎么能让人放心啊……你这个人简直了,你现在在哪里?没问题吧?”
苏进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我在后山的钱头村。上次来的时候跟这里的村民认识了,过来看看情况。”
舒倩“咦”了一声:“你倒是没说过这事。有什么情况吗?”
苏进眯着眼睛看向下方,道:“今天我跟村民一起出来,倒的确看见一些不对……”
一阵山风刮过,信号突然又变得有些不好了。苏进长话短说,把上次在故宫古玩街发生的事情跟舒倩说了一遍,道:“刚刚我在这里遇见了这个姓商的。”
这时,姓商的又跟同伴一起进了小树林里,不见人影了。
舒倩顿时警惕起来了,问道:“他来干什么的?”
苏进道:“不清楚,不过他们拿着洛阳铲,我看他们用铲的手法,一定是盗墓贼出身。”
电话那头,舒倩轻轻倒吸了口凉气,道:“你是说……”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断然道,“我知道了,我会去布置的!”
这时手机里出现了明显的杂音,对面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苏进抓紧时间道:“山里雪大,路很难走,派人进来的话,一定要注意安全……”
最后一句话还没完全说完,电话就已经断了,只剩下稳定有序的忙音。
不过总算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苏进吐了口气, 把手机放回去,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那两人还没有出来,二丫抓住苏进的手,紧张地问道:“阿哥,你是说那两人是贼?是来盗娘娘坟的?”
苏进没想到她这么聪明,竟然从他跟舒倩的对话里抓住了关键。他摸摸她的帽子,把冒出来的一绺头发塞回去,道:“是的,不过不用管,我已经通知警察,让他们看着这两个人了。”
钱二丫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看了那边一眼,眼神里竟然有些杀气。
然后,她又拉着苏进的手摇了摇,指向另一个方向:“我记起来了,那个洞就在那里!”
苏进点点头,把她抱了起来。四牛想过来接,苏进摇了摇头道:“你刚才抱了很久,该歇歇了。”他掂了掂臂弯里的小姑娘,道,“而且二丫又不重,我抱会儿也没事。”
钱二丫坐在苏进的手臂上嘻嘻地笑,苏进拍了她一下,道:“这么瘦,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钱二丫轻轻地说:“有好好吃啊……”
苏进的眼中露出了一点心疼的表情。二丫毕竟是孤儿,没爹没娘。村里人照应得再好,始终也是不如自己的亲人的。对她来说,能吃饱就已经不错了,想要吃得更好……钱头村也没这样的条件啊。
苏进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他顺着钱二丫指引的方向向前走,不时留意一下姓商的所在的方向。那两人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没过多久,苏进三人转了个弯,眼线被挡住,就完全看不见了。
苏进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
姓商的是个盗墓贼,这件事意外也不意外。
在这一行,卖假货的跟卖贼赃的,经常都混在一起,很难分清楚。
但是大部分情况下,盗墓贼会避开考古队行动。尤其是考古队已经开始挖掘的情况下,守卫通常都会很森严,盗墓贼始终都占了个贼字,贼怎么敢随便见官?
现在马王堆汉墓正在开掘中,已经开墓取文物了,这两个人怎么还会拿着洛阳铲到这里来?
那只有一个可能了——他们知道这里有可能是个墓群了,也知道出现了产权纠纷,想要趁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提前过来蹭个便宜。
也就是说,系统里出了内应,把墓群的事情泄露出去了。这个内应,还有可能出现在文安组这边。
毕竟,文安组对政府所说的,只是“有可能”,申请的只是“勘探”。反倒是文安组内部,出于对苏进以及单一鸣,还有单一鸣背后张万生的信任,更相信墓群的存在。
想到这里,苏进又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他现在并不心急。
从这两人行动的方向就能看出来,他们只是知道有墓群的存在,并不知道它在哪里。他们现在探测挖掘的位置,离苏进判断的两个墓还很远。
当然,马王堆就这么大,像这样挖下去,他们总能找到位置。
不过,现在有舒倩在外面布置,就很难说了……
“到了,就是这里!”
钱二丫突然叫了一声,她抓紧苏进的肩膀,挣扎着想要下地。
苏进弯下腰,把她放下来,小姑娘立刻非常灵活地冲上前去,扒开一片枯萎的草藤,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她又侧身钻了出来,喜笑颜开地对苏进道:“没错,就是这里!”
这一片背着风,雪比较薄,路也比较好走。
苏进一时间没动,而是环视四周,对着地图确认这里所在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他心里有了一些想法,在钱二丫的催促下,快步走上前去,把藤蔓向两边掀得更开。
藤蔓后面有一个黑黑的山洞,大约只有两尺见方。孩子能够钻得比较灵活,成年人就比较费劲了。这个山倾斜向下,通向不知名的方向,里面黑洞洞的一片,不见一点天光。
苏进弯下腰,摘下手套,在洞壁上摸了一把。
他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没错,这是一个盗洞,不是新的,至少也存在了二十多年了。然后它一直废弃在这里,没人理会,自然长出了草藤,被它掩盖,直到被钱二丫发现。
二丫穿着厚棉袄,比平时大了一圈,但她的动作仍然很灵活,钻了进去,道:“这里有根绳子,可以顺着爬下去!”
绳子?苏进心一悬。
盗洞存在二十多年,如果是当年盗墓贼留下的,多好的绳子也得腐朽烂掉了。难道在这之后,又有盗墓贼进来,留下了新的工具?
他弯下腰,探手拉出绳子看了一眼,立刻松了口气。
这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麻绳,非常粗糙,是农民家里常用的那种,盗墓贼一般不用它。
苏进笃定地问道:“这绳子是你绑的?”
钱二丫果然点了点头,说:“是啊,没绳子怎么下去?”
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苏进松了口气,又有些意外。这绳子绑定的地方,打结的方法,有些粗糙,但是一看就非常好用。如果这是钱二丫自己想出来的,足可看出她在手艺方面非凡的灵气。
二丫道:“很结实的,哥哥你可以放心!”
说着,她抓着绳子,非常利落地消失在了盗洞里,苏进想要叫住都没来得及。
苏进无奈地叹了口气,脱下外套——盗洞不大,穿得太厚是没办法进去的——把它交给四牛,道:“麻烦你在外面看着了。”
通常盗墓贼可不是攀着绳子爬上爬下的。他们一般都是一个小团队,打出盗洞之后,其中一个人用绳子绑住腰,悬吊进洞,出洞时让同伙拉出来。
不过钱二丫既然已经把绳子固定好了,苏进也不需要照着盗墓贼的办法来。
四牛点头,忧心忡忡地说:“你们要小心啊。”
苏进微笑着回应,抓紧绳子扯了一扯,速度缓慢却稳定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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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为天气太冷了,这边电压不稳,连续两天时不时断电,字都没法好好码。
趁着有电的时候赶紧发了,还是两章一起发……
这段节奏可能比较慢,需要铺垫一下~~~
0421 二号墓
苏进进洞之前做了一些准备,到达洞内的地面后,他折亮一支冷焰火,周围立刻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微光。
这个盗洞比上次张万生带他进去的那个小很多,还好二丫还是个孩子,不然,它根本容不下两个人。
钱二丫好奇地看着苏进手里突然燃起的白色火焰,小声的、害怕惊扰到什么一样的问道:“这是什么?”
苏进道:“这是冷焰火,折断之后就会发生化学反应,开始燃烧。”
钱二丫不解地问道:“化学反应,那是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好奇地伸出手,悬在火焰上方,道,“咦,不热!”
苏进说:“是啊,它只会发光,不会发热,也不会点燃别的什么东西。”他直接把它递给小姑娘,道,“来,你帮我拿着吧。”
钱二丫兴奋地接过来,左看右看,还在空气中挥了挥。
苏进就着这光亮和狭小的空间,弯下腰,摸了摸周围的洞壁,又捏起一撮泥土,放在指尖捻了捻。钱二丫看见他的动作,立刻非常热心地把焰火凑了过来,换来了苏进鼓励的微笑。
这是个失败的盗洞,它的方向判断错误,完全没碰到墓室正体。
所以,里面什么也没有,这也是钱二丫说“没有意思”的原因。
苏进查看了一会儿,直起身子,对钱二丫说:“上去吧。”
没一会儿,两人一起出了盗洞,苏进熄灭冷焰火,把它递给二丫道:“拿着玩吧。”
二丫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苏进又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往旁边一指道:“去那边看看。”
四牛和二丫跟着苏进,往右前方走了十几步,绕过一块石头,跨过一条山沟,到了下面的树丛前面。这一小段路走起来非常费劲,但当到达目的地,四牛和二丫看见眼前的东西时,却一起叫了起来:“又一个!”
没错,他们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盗洞,比前面那个明显要大不少。苏进弯下腰,往里面一摸,摸出半截腐朽了的绳头。
苏进舒了口气,道:“果然。”
他抬起头,对两人道:“这次我一个人下去,你们两个在上面等着我。”
钱二丫还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苏进不容置疑地伸出一根手指,拒绝了,“这次就听我的。”
钱二丫看他一眼,不甘不愿地垂下眼睛,应了一声。
苏进从背包里翻出一根绳子,绑在自己的腰上,把另一头交给四牛,道:“麻烦你了。”
四牛好像被交付了重任一样,用力点头,抓紧了绳子,还在手上挽了几道。
苏进扶着洞臂,小心翼翼地吊了进去。
洞里依然非常黑,但由于洞口比上一个宽敞,隐隐约约还是能透进一些天光,看清周围的一些东西。
苏进仔细观察着周围,他捏了一小撮土,从腰间拿出一个塑料袋,把土放进袋子里,封口。
绳子一直放长,几分钟后,他的脚下一沉,碰到了地面。
苏进扯了一下绳子,表示自己一切安好,然后折亮焰火,看向周围。
…………钱二丫蹲在洞口,全神贯注地看着里面。
四牛拉着绳子站在她旁边不远处,不时看她一眼,有些踌躇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四牛突然开口问道:“二丫……”
钱二丫转头:“嗯?”
四牛迟疑着问道:“你先前说,你要跟着苏先生一起出去上学,是真的吗?”
钱二丫呆了一下,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转回头去,双手托着腮,盯着盗洞发了一会儿呆,才说:“……嗯,我还没想好呢。”
“没想好?为什么?”
钱二丫不说话了。她再怎么灵慧也只是个小姑娘,很多想法,她自己也未必能搞得清楚。
四牛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道:“如果苏先生是认真的,我觉得你还是去比较好。”
他握紧手里的绳子,抬起头来看向前方,道:“能有个机会好好学习,真的是很好的事。”
二丫嘀嘀咕咕地说:“我不学也很厉害。”
四牛用一句话就终结了她小小的骄傲:“能有苏先生厉害吗?”
二丫又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四牛感觉到自己手里的绳子动了。有人在那头很有节奏地扯了三下,四牛眼睛一亮,道:“苏先生要出来了!”
他两手用力,稳稳地把绳子拉起来,没一会儿,苏进重新出现在洞口,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袋子里分装着各种各样的样本,脸上表情有些异样,似乎有些叹息,又有些理所当然的样子。
钱二丫一看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去问道:“阿哥,找到姐娘坟了吗?”
她凑上来的样子,像是一只小狗一样,苏进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手一伸,发现一手的土,于是又缩了回来。他笑着压低了声音说:“这应该不是娘娘坟,是娘娘的丈夫的坟墓。”
钱二丫的眼睛也亮了,缠着他问:“娘娘的丈夫是谁啊?”她想起自己知道的传说,问道,“就是死得很早的那个吗?”
钱头村的传说中,辛追娘娘的丈夫是个小国君王,很早就死了。辛追一个人撑起家,挣来了家财万贯。
苏进点头说:“没错,就是那个。”
是的,他一早就从这个盗洞所在的方位看出了端倪,实际下去之后,再次得到了确认。
这个盗洞通往的,是马王堆的二号墓,也就是辛追的丈夫,轪(音通“代”)侯的墓!
毫无疑问,这让苏进大大地松了口气。
在他上个世界里,马王堆三个墓,被盗的情况各有不同。
基本上没有被盗,因此保存得很完整的是一号墓,被盗掘次数最多的是二号墓,三号墓的被破坏程度则介于这两座汉墓之间。
现在看起来,在这个世界也是这样。
一号墓到现在还未见踪影,三号墓已经快要被整体开掘出来,二号墓所在的位置则也出现了盗洞。
据苏进下去观察的结果看来,这个盗洞的确通向二号墓,并且打穿了椁板,通向了其中一个椁室。那间椁室里的所有物品,已经全部被盗掘一空,一件也没留下。同时,他还发现,这其实不是一个盗洞,而是两个——两个套在一起的盗洞。
其中一个年代已经非常久远,苏进暂时不能判断年代,但至少也是民国以前。
另一个则是最近,它从另一个侧面切进了原先的盗洞里,通过以前那个进入了椁室。
想必后来盗墓贼看见里面的情况,会觉得很失望吧。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有人进去过了,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掠走,让后来者一无所得。
苏进把从里面收集到的样本放进包里。又拿出笔记本,蹲下来,临摹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做上各种各样的标记。
钱二丫和四牛紧紧地盯着他的行动——这时候,两人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一模一样——钱二丫问道:“阿哥,现在要做什么,像昨天那样打洞吗?”
苏进对着她赞许的一笑,道:“没错,不过要再观察一下。”
他仔细察看了一下四周,在附近又发现了几处洛阳铲的印记。看来,后来这批盗墓贼来这里的时间比他想像得还晚。他们统统判断错了方向,最后只找到了原先的这个盗洞,潜了进去。
苏进大概能够推断出后面的发展。估计他们潜进盗洞之后,发现前人的踪迹,以及空空如也的椁室,就以为这个墓已经被盗空了,于是怏怏而归。
这也很正常,盗墓贼这一行流传了数千年,中间可能会有一些比较厉害的人物,但大部分都是普通的小贼,见识短浅。看见一个空椁室就以为整座墓都空了,是时有发生的事。
苏进在这附近走了几步,用脚丈量了一下附近的尺寸,最后站定在某个位置,向着下面踩了踩,对四牛说:“往这个地方下铲。”
四牛一早就已经把洛阳铲拿在了手里,一副“让我来”的表情。这时听见苏进的话,毫不犹豫地上前,按照昨天的样子下铲,横竖左右一共四下,打出了一个笔直向下的圆洞。
苏进赞许地向他点头,笑着说:“打得很好。”
四牛抹了把鼻子,有些骄傲,又有些激动的样子。
苏进并不是随便夸奖的,他说的的确是真话。一方面,新手使用洛阳铲,的确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能有效地把握好力度与角度之类的。另一方面,今天是大雪过后,气温很低,地面被冻过,比平时坚硬多了。这种情况下,四牛还能这么利落地下铲,打出这么标准的洞,真的是很难得的事。
可见,他无论是双臂的力道,还是对洛阳铲的控制力,都已经达到不错的程度了。
这样的人,干农活一定是一把好手,做考古挖掘也很不错啊……
苏进弯腰取出土样,仔细观察了半天,把它放进塑料袋里。然后,他又让四牛在别的地方打了几个洞,同样取出土样,分装进袋中。
最后,他直起身子,吐了口气道:“行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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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fou4v、yetalpha、叶曦大帅比的天天支持!!
0422 只有三天
四牛和钱二丫正瞪大眼睛,等着看他接下来的行动,一听这话,齐声问道:“咦?这就完了?”
苏进笑了起来,他点点头说:“是啊,暂时这样了。我这次带的工具不够,先取些土样分析一下。”
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半懂不懂的点头,一脸的懵懂,苏进也没有多做解释。
有了这些土样,他就基本上能判断出二号墓的确切位置。到时候利用电子探测仪等一些特定的工具,很容易就能勾划出整个墓地的范围与坐标,得到证据了。
他们今天做的工作看上去不是很起眼,却是前期探测中最重要的一项。
四牛和钱二丫还是有些失望的样子,苏进微微一笑,走到二丫面前,非常郑重地说:“二丫,谢谢你,今天帮了我的大忙!”
现在,二号墓的位置也被确认了,这样一来,三座汉墓里有两座被发现,苏进就能轻而易举地推算出一号墓的具体位置,只待最后确认。
而这,都是因为钱二丫发现了盗洞,把苏进带到了位置!
钱二丫的确是个非常敏锐的小姑娘,她听出了苏进话里满满的诚恳,顿时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低下头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不需要再观察周围的情况,辨认方向,速度比之前快多了。
大半个小时后,三个人站在村口,苏进对两人道:“你们先回去吧,跟村长爷爷说一声,我今天晚上不过来了。”
钱二丫顿时有些失望的样子:“啊,你要走了吗?”
苏进提了提手上的袋子,道:“先回去把这些土分析一下,总结一下今天的结果。放心吧,这两天我还会过来骚扰的。”他微微一笑,道,“今天早上问你的话,我还没得到结果呢。”
钱二丫一瞬间就呆住了。她一直反复在心里想着,那件事苏进提过一次之后就没再说了,难道只是开个玩笑,不是当真的?
她虽然还没彻底拿定主意,但想到这里,还是觉得有些失望。现在再次听见苏进提起,一股巨大的喜悦袭上她的心头,她眯起眼睛,笑着向苏进挥了挥手,道:“那我就等阿哥过来了!”
苏进也向她挥了挥手,转过身,离开钱头村,往三号墓指挥部的方向走。
这一路上,他一直在留心观察四周,再没有见到姓商的那两个人。不知道他们在那附近查探过后,又上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舒倩的人调得怎么样了……
他才想这个事,走在路上就被拦住了。
那时候他还没到指挥部附近,两个穿着白色迷彩服的人突然从雪地里出现,一步就拦住了苏进,沉声喝道:“什么人?”
苏进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顿时意识到了他们的身份。
他道:“我叫苏进,是马王堆汉墓的顾问。”他非常配合地从腰包里拿出身份证,递到了两人面前。这两人显然是听说过他的身份的,但还是很认真地查过了身份证,确认无误之后,向他行了一个军礼,道:“抱歉打扰了。”其中一人还顺便叮嘱了一句,“前面的路不太好走,请务必小心。”
说完,他们的目光就从苏进身上移开,警惕地看向周围。
苏进本来想问什么,看见他们这个样子,还是闭上了嘴。
他照着来路回到考古指挥部,很明显,这一路上的雪都清理过,比来的时候好走多了。
一到基地,他首先抬头,去看工棚的情况,然后,他松了口气。
很明显,他不在的时候,施工队和修复师们的工作也在有序进行。工棚顶端没有留下积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被压垮的可能。
苏进没有过去工棚那边,他回到指挥部的营地,舒倩在那里安排了一个临时的修复中心,里面配备了不少工具和材料,足以应付任何临时的修复与研究工作。
修复中心的门虚掩着,苏进走过去,敲了两下门,然后推开。
他刚一走进去,就迎来了许多道目光。一看见是他,这些目光里流露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情绪,兴奋、殷切、嫉妒、冷漠……什么样的都有。
叶曦二段也跟着秦五段一起在修复中心,秦五段首先向苏进打了个招呼,向他招了招手。
苏进走了过去,秦五段打量了一下他,皱眉问道:“两天不见人,你去哪里了……这一身的,你上山去了?”他不赞同地摇头道,“这种天气,也太危险了!”
他的指责里包含着前辈对晚辈的关心,苏进听着心里很暖。
他笑了笑,看向他们面前的工作,道:“你们已经把那两幅帛画搞定了?”
“哪有那么容易?”秦五段摇了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他们面前摆着的,正是三号墓内棺的那幅车马仪仗图。现在它已经完整地被取了下来,经过前期保护,被夹在两块有机玻璃板之间。
三号墓的保护条件并不算太好,帛画略微褪色,上面有很多脏东西,成分非常复杂。有泥土本身以及里面腐殖质的污染、有霉斑、有虫咬等等。但即使如此,在冷光灯下,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种古老的壮丽与华美。
苏进、秦五段、叶二段三个人一时间都有些出神,没一个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秦五段才用手轻轻拂过塑料板表面,道:“回头要先清理掉上面的污迹,然后熏蒸防护,进行加固……事情多着呢。”
他徐徐道来,声音平缓,苏进点头道:“是啊,事情多着呢。那就辛苦秦老师了。”
秦五段慨然一笑道:“有什么可谢的?这也是我的工作!”
说着,他招呼了叶曦一声,两人再次忙碌了起来。
两幅帛画是主要的大工作,但马王堆三号墓其他的丝织品还多着呢,他们的任务相当繁重,必须抓紧才行。苏进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丝织品的保护修复流程也是从古代一直流传下来的,基本步骤没什么变化, 只是中间使用的配方渐渐从自然材料变成了化学用料而已。
秦五段手法老道,叶二段也是名门出身,两人的动作非常规范,完全没什么可指摘的。
现代修复技术本来也是由传统发展而来的,即使现在有了变化,也不可能把过去那些完全抛弃掉。
苏进接着又看向修复中心其他的地方。
他刚开始进来的时候被瞩目了一会儿,但现在大家手头的工作都很繁重,只关注了少许片刻,所有人又都移开了目光,投入了各自的工作中。
就像之前的安排一样,他们在这里的任务主要是初期的保护,防止文物因为新环境而立刻遭到破坏。这之后,大量文物将会移交给省博物馆或者市博物馆,由那边组织人手,进行后期的修复,将来是保存在仓库里还是拿出来做展示,就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
苏进关注了一下各人的工作,正准备找个空位分析拿回来的土样,大门再次被打开,厚厚的棉帘子被掀起,舒倩带着一阵冷风走了进来。
她一看见苏进就笑了,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回来了啊。”
她大步走过来,把苏进拉到一个角落里,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道,“还好没事。这种天气还出门,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
她说话的口气,就像长姐对待自家的幼弟一样。苏进笑了起来,低声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得抓紧点才行——”他话锋一转,问道,“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两个穿军服的,那是……”
舒倩果断地道:“对,那是我安排的。我调了一支小队过来,守住了马王堆的各处关口。不管谁进来出去,都得经过这一关才行!”
说到调人守关的时候,她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凛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联想到了她的背景。
苏进问道:“抓到那两个人了吗?”
舒倩的气突然泄了下来,摇头道:“还没有。”她分辩一样地道,“时间太短了,雪又太大,路很不好走。”
苏进刚才下山,很能理解地点了点头,舒倩摇头道,“我这边调人也只有三天的时间。三天还没抓到人的话,他们还是要撤走的。”
苏进看了眼挂上墙上的日历,了然地道:“三天后就是……”
“过年了。”舒倩应道。她摇了摇头,又道,“其实他们过年也没有假期,但是春节期间,到处都要严防死守,需要调动的人手非常多。我能抢下这一支小队,也是靠了家里的关系,再久……就不行了。”
苏进道:“不错,三天也不错了——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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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平安夜快乐~~~~
0423 回来了
苏进跟舒倩交谈了一番,后者留意到他手里提着的袋子,问道:“这是什么?对了,你去钱头村那边,是有什么发现吗?”
苏进点头道:“是有一些发现。”
他没再说话,去搬来了一早就准备好的化学仪器,开始进行测量。
舒倩没再说话,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
苏进工作起来,是非常赏心悦目的。他的目光专注,动作流畅而从容,带着一种徐徐的节奏感。如果说他平时只有七分帅,工作时完全可以到达九分十分。
他一边化验土壤,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各种数据。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舒倩出去进来好几次,最后一次进来时,终于看见苏进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舒倩的眼睛一亮,问道:“有结果了?”
苏进点点头。他把手上的笔记本递到舒倩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你看这里。”
舒倩低头,看见本子上画着一张非常简陋的地图,旁边却非常清晰地标着许多数字与符号。
舒倩问道:“这是……”
苏进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就是耳语了。他说:“基本上能确认了,在地图的这个位置,有一座新的汉墓。它曾经被盗掘过,但仍然留了很多遗迹在地下。”
舒倩的眼睛亮了,她同样压低了声音,问道:“也就是说,你已经能证实,马王堆的确是个墓群?”
苏进点了点头,道:“没错。而且据我猜测,这附近,应该还有第三座墓。那座墓,才是最关键的一座。”
只要能确定马王堆汉墓的确是一个墓群,就能用出卖文安组利益的名义,把尚泉水赶下首席顾问的位置。同时,他们也能得到更大的权益,对马王堆更广阔的地方进行开掘。
三号墓就已经是重大发现了,再加上两座新的墓,其中甚至还包括一座更关键、更大的墓……
想到这些,舒倩的心情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但她仍然维持着低语,问道:“那座新墓也能确定位置吗?”
苏进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道:“可以,三天内,就能确定第三座墓的位置。然后我们就可以准备拿到证据了。”
三天时间……舒倩终于知道苏进之前为什么会说“刚刚好”了。
三天内,她调来的这支队伍,不仅可以防住突如其来的盗墓贼,也能守住田亚海和尚泉水那边。而只要他们得到马王堆墓群的真正位置,一切就会尘埃落定了!
舒倩用力点头,强忍着心里的激动,还是在叮嘱苏进:“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她想到外面厚厚的积雪,一低头,看见苏进满裤子满鞋子的泥泞,皱眉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安全最重要,宁可迟一点,也不能让自己出问题了。你记住了吗?”
苏进注视着她,笑了起来。他点头保证道:“知道 ,我记得呢。”
你知道个什么……舒倩对上他的目光,心里清楚,自己刚才那句话其实是白说的。
她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看紧苏进,绝对不能让他出事情了!
…………
舒倩正在心里琢磨,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维持整个马王堆工地的正常运转,在正式开墓之后更是如此。
开墓之后,所有的珍贵文物都会暴露在外,还要不断往博物馆送。这样一来,风险变大,需要控制的环节增加,麻烦事也就变多了。
老实说,开墓之前,苏进跟尚泉水打那个赌,是很有风险的。
对苏进本人来说是如此,对整个项目来说也是一样。
开墓在即,那时候是最混乱、事情最多的时候。苏进选择在这个时候搞事,的确更方便把尚泉水打下去,但万一出问题了怎么办?
要真出了问题,那可是要出乱子的!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舒倩从头到尾一直都悬着一颗心,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一直在后面默默地支持着苏进罢了。
结果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苏进以最快的速度赢了赌约,借着杜维之势赶走了尚泉水。而在此之后,修复师的表现也比她想象得很好。
他们并没有因为尚泉水的离开而抵触苏进,反而保持了正常的工作进度。
这一下,坏事就变成好事了。尚泉水这个不安定因素被赶走,苏进的临场指挥意外展示出了丰富的经验,镇住了全场,让工作推进得比之前预想得还要顺利,甚至抵消了连场大雪的不良影响。
即使在苏进离开工地的两天里也是如此,整个马王堆工地就像一个巨大的机器,井然有序地推进着。一件件文物从墓坑里取出来,进行初步保护之后,登记保存,送往山下。
这段时间里,工地一直很嘈杂,但是那是一种很有序的嘈杂,就像机器运转时应该有的声音一样,令人愉悦。
但现在,外面的声音明显不对劲。它像突然出现的杂音,预示着不祥的征兆。
舒倩跟苏进对视了一眼,一起走了出去。
刚刚出门,他们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那人穿着一件厚厚的皮袄子,戴着皮帽。他双手负在身后,微抬下巴,正在跟一个人说话。
对方明明比他高,但在他面前却弓着脊背,低着头,硬是矮了一尺的感觉。
听见后面的声音,那人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来。他的表情阴沉沉的,嘴角一扯,向两人露出一个有些阴险的笑容,道:“舒组长……苏同学。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的工作做得不错啊。”
这个人正是……尚泉水!
舒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下意识地咬住嘴唇,转头看了苏进一眼。
他不是已经负气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表现得一幅上级慰问下级的样子?
苏进的眉头也皱得紧紧的,他倒很不客气,上前一步,直接问道:“尚老师,您不是已经下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打量了一下对方,道,“而且你似乎忘记了,现在在马王堆负责技术顾问的是我,不是你。”
尚泉水的嘴角抽了一下,又迅速变得心平气和。他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微笑,摊开双手道:“当然,当然,我记得呢。杜大组长亲自见证的,我怎么会忘?马王堆现在是你的地盘,由你来管。”
苏进当仁不当地点点头,道:“对,就是这样。”
尚泉水的眼中掠过一抹暗色,他拍了拍手,道:“那恐怕你也忘记了一件事情。我虽然不负责马王堆了,但还是文安组的人,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该我做的工作,我也不会逃避。之前是有事情临时离开了一下,这不,事情办完了,我又回来了。”
他退后一步,貌似谦恭地对苏进行了一礼,问道,“苏负责人,请问现在有什么工作安排给我啊?”
然后,他抬头看着苏进,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扭曲而又得意的笑容。
…………
现在正是下午五点多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沉沉的,像是要压到头顶上一样。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营地里的所有人仍然都在忙碌着。他们在工棚和各个库房之间来往,像一条河流一样,充满着繁忙的气息与蓬勃的生命力。
而如今,这条河流突然间停止了下来,所有忙碌着的人们全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尚泉水和苏进两人,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他们对尚泉水多少都是有点熟悉的,也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那种被打了脸之后,还会摒弃前嫌,回来照常工作的人吗?
绝对不是!
别人打了他的脸,他绝对恨不得十倍百倍地奉还,绝对不可能跟对方化敌为友。
当天,他被打下马王堆技术总负责人的位置,负气而走,大家都还提心吊胆,等着他的后招呢。结果今天他竟然就这样跑回来了,说是要正常工作?
谁会……信啊!
苏进和尚泉水面对面站着,后者的表情非常诡异,前者却是一脸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苏进对着尚泉水点了点头道:“尚老师还能记得自己的工作,真是太好了。不过您之前无故旷工,我已经让人记下来了,没问题吧?”
尚泉水的脸又是一阵扭曲,过了一会儿,声音才从齿缝间挤出来,道:“当然……没问题!”
苏进点点头,问道:“请问尚老师擅长的门类是什么方向?”
尚泉水轻哼一声,道:“金木丝玉,什么都可以,你随便安排吧。”
苏进再次点头,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此次马王堆汉墓中发掘出来的漆器数量非常多,您就跟付六段一起,配合他的工作吧。”
付六段最擅长的门类是金属,但是到了他这个程度,擅长的当然不止一个门类。漆器木器,付六段同样非常熟悉。所以他之前虽然说着要给叶曦打下手,后来还是去负责了漆器的保护与修复。
很明显,苏进现在把尚泉水派去付六段那边,就是打着让付六段制约他的主意。
尚泉水唇角微一扭曲,道:“行啊,那我就去那边了!”说着,他向苏进一抱拳,转身向工棚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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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啊大家!!
0424 回家过年
“他是什么意思?!”
尚泉水刚一离开,舒倩就上前两步,凑到苏进身边,压低了声音急急发问,表情明显有些忧虑。
苏进也盯着那个方向,片刻后,他放松了下来,道:“不管他有什么意思,现在就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六段修复师好了。既然他是回来工作的,就让他来工作!”
他回过头,与舒倩对视,舒倩触到他坚定而明亮的目光,突然间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渐渐安定平静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道:“嗯,我知道了。”她向苏进保证道,“我一定会派人看严他的。”
苏进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不管怎么说,他在我们的身边,总比在看不见的地方要更安全。”
“也对。”前三个月,尚泉水的确给舒倩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造成了一些阴影。现在,舒倩迅速从中间摆脱了出来,了然地道,“就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修复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苏进点头,看向与工棚相反的另一方面,道:“嗯,这样的话,我那边,也要加快一些速度了……”
…………
令人意外的是,尚泉水这一次,好像真的是想通了才回来的。
他是六段修复师,不管人品怎么样,能力的确都是足够的。
他放下架子,全心配合付六段,一起处理从三号墓取出来的大量漆器。
这些漆器中的大部分保存状态都不错,形器完整,色泽鲜艳,甚至还保留着穿越时光而来的夺目光泽。
尚泉水一加入,漆器的处理速度顿时加快了。他跟付六段有商有量,竟然有了一些配合无间的感觉。舒倩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尚泉水竟然头也不回,一幅心无旁鹜的样子。
苏进那边,则是好像这件事完全没发生过一样。他仍然忙碌着,处理从山上采下来的土样——这一次,他处理的是昨天跟四牛还有钱老六一起采取的土样。根据初期判断,一号墓并不在那里,但是,从土质与里面包含的腐殖质成分,多少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来的。
他工作起来向来都非常专注,没过多久,他的眼里就只有那些土样和化学试剂,完全忘记了一房之隔的尚泉水。
就这样,两边一起渡过了一个气氛诡异,但是平安无事的夜晚。
大部分情况下,修复师都需要保证良好的作息,以维持充足的精力。但这绝不包括大型工作期间。这种时候,他们通常都要跟时间赛跑,赶在文物质变之前把它保护下来。可以说,平时积累的精力与体力都是为这时候准备的,就连地位再高、再有能力的修复师,经常也要不眠不休地工作很久。
付六段他们这一批修复师早就开始过起了轮班工作的日子,令人意外的是,尚泉水也跟他们一样,大有付六段不停,他也会一直工作下去的样子。
他的技艺稳定,一直保持着高效高质的工作状态,最后,就连付六段也有些佩服地道:“尚老师果然名不虚传!”
尚泉水微微抬起下巴,自矜地一笑,道:“付老师过奖了。”
这时一夜已经过去,转眼间就已经早上六点多了。
尚泉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态,他佯作若无其事,向后看了一眼。
修复中心是一个很大的临时房间,修复师们不分门类,都在这里工作。之前,漆器科在房间的东首,苏进一个人在西首,拿着大量瓶瓶罐罐,不知在做什么。
这一晚上,尚泉水的确工作得非常认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但他一直都知道,苏进就在他背后,房间的另一头,除了偶尔几次以外,基本上都没有出门过。
但现在,他一回头,却发现那个角落已经空了,苏进的人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尚泉水的头顿时僵住了,他问道:“苏进上哪里去了?”
付六段正在他身边,听见他的问话,他也转头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哦,睡觉去了吧。”
“没有!”尚泉水叫了出声,道,“刚才还在的!”
他刚刚叫出来,对上付六段的目光,顿时闭了嘴。
“你挺关心年轻人的嘛。”付六段似笑非笑地道,又拍拍他的肩膀,“老尚啊,省省心吧。饿了吧,走走,吃饭去!”
说着,他拉住尚泉水,走出了修复中心。
尚泉水眉头紧皱,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角落。他发现,苏进不仅人不在了,那里所有的东西也全部被收拾一空,连一根试管也没留。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究竟上哪里去了?
可恨,刚才那一阵工作得太专心,竟然没注意这小子是什么时候走的!
在食堂,尚泉水碰见了舒倩。她似乎也一晚上没睡,一脸困倦地端着餐盘,盘子上跟普通工人一样,放着一个馒头、一碟泡菜、一碗稀饭。
她看见付六段和尚泉水,抬手跟两人打了个招呼。
尚泉水注视着她,直接问出来了:“苏进呢,怎么没见人?”
舒倩的眼圈有些发黑,她捂住嘴,打了个呵欠,不在意地道:“苏进啊,他回家去了。”
“回家?”尚泉水完全没想到这样一个回答,顿时愣住了。
舒倩点头道:“是啊,马上要过年了嘛,苏进还是个学生,也不是我们文安组的员工,过年回家,多正常的事。”
正常?
尚泉水眉头一皱,怒斥道:“你也知道他不是文安组的员工?不是文安组的人,凭什么当这里的技术总负责?!”
舒倩看着他,叹了口气,道:“其实一开始我也觉得不妥的,但是尚老师要跟他打赌,我也没办法……”
尚泉水被她堵得声音一窒,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舒倩说得没错,之前虽然是苏进主动提出的赌约,但答应的是他,舒倩完全没在中间推波助澜,她只是……没有阻止而已。
但这个没有阻止,现在看来是帮了苏进,但要解释的话,也可以说是尊重自己的意见。
尚泉水咬牙道:“可是……”
舒倩道:“没办法,不巧这事又在杜大组长面前过了明路,既然是他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了。”
她这明摆着是拿杜维来压尚泉水,但尚泉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深吸一口气,道:“那他回家过年,这段时间怎么办?我们的工作,难道就不做了?”
付六段一直站在尚泉水旁边,这时笑呵呵地说:“怎么就不做了?之前不一直做得很好的吗?大家都是老手了,前面都安排好了,后来要怎么做,难道还要一个小年轻教我们不成?”
很明显,付六段这也是要帮着苏进的。事实上,从一开始的会议后,他就很明显地表现出了自己的立场。到现在为止,尚泉水甚至都不知道付六段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杜维压阵,舒倩和付六段支持,尚泉水想要趁苏进不在的时候掀翻他,倒真不是件容易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食堂,现在这里的人不少,无论是修复师也好,还是施工队工人也好,触及他的目光时,都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尚泉水的表情越发冷淡,最后,他注视着董春,缓缓眯起了眼睛。
董春也同样低下了头去,额角青筋迸起,又缓缓平复了下去。
尚泉水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没错,大家都是老头了。就算是领头的回家过年,咱们也能把事情办好的,对吧。”
付六段呵呵笑了两声,说:“当然,当然。”
这时,一个人突然走到他们面前,站定脚步。
尚泉水抬头一看,这个年轻人跟苏进差不多年纪,长相端正,身材瘦削,眉头有两道深深的印痕,那是长期皱眉留下的印记。尚泉水记得他,这年轻人是跟苏进一起坐飞机过来的,似乎是他的同学。
他冷冷一笑道:“这位同学似乎也不是文安组的人吧?怎么,你就不过年回家了吗?”
方劲松微微一低头,平和地道:“我不用回家。尚老师是六段修复师,听说您在文安组的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他抬起头,注视着对面的六段修复师,问道,“冒昧问一下,这段时间,我可以跟着尚老师帮帮忙吗?”
尚泉水一愣,方劲松再次低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好向尚老师学一些东西。”
尚泉水愣住了,旁边的舒倩和付六段也愣住了。
0425 村子里
苏进当然不知道方劲松做的事情——这的确不是他有意安排的。
他之前就跟舒倩打了招呼,利用文安组的设备完成了工作之后,就离开挖掘基地,再次出发了。
尚泉水的出现更增强了他的紧迫感,他知道,他必须再加快速度,尽早确定一二号墓所在的位置,找到它们存在的证据。
不过说到这里,苏进就有些奇怪了。
一号墓的价值比二号墓高,苏进对前者的位置记得比较熟,上来先找的也是一号墓。
他判断一号墓就在钱头村附近,这一带的地形特征也是这样说的。
但是苏进根据自己的记忆和地形特征去找,却没有找到。头天下午他在村子附近取的那些土样,的确有一些白膏泥的痕迹,仔细研究下来,又不算指向墓的位置。
不在这里,那又会在哪里?
苏进走到钱头村村口,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回到钱头村,钱二丫看见他回来,非常高兴,四牛也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主动上来问:“现在我们要去做什么?”
苏进还没来得及说话,四牛就被村长揍了:“吵什么呢,先过来祭祖!”
说着,不等苏进发话,村长就把他抓到村后的另一幢石屋子前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站在那里。
钱头村毫无疑问是个穷村,大部分房子都是土砌的,土石混合已经算是比较好的房子了,纯石制的房子一共只有两幢,一幢是村长家,另一幢就是这个。
苏进站在房前,打量着它,门里黑洞洞的,墙壁上有很多烟熏火燎的痕迹,站在附近的基本上都是男性。看见这几个特征,苏进大致判断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村长走出来,拍拍他的背,道:“今天你来得正巧,村里祭祖,你也去上两柱香吧。”
苏进还有事情要做,心里有点着急。但是听见村长的话,他还是捺下性子,点了点头。
他道:“村长爷爷,一会儿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一下。”
村长道:“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说!”
钱头村村民数量不多,按照规矩,祭祖只有男性能够参加,一个个磕头敬香下来,用时倒是比苏进想象得短很多。苏进也照着村长说的,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敬在了钱头村先祖们的面前。
祭祖的时候,从村长到村民,整体的气氛都有些奇怪,似乎格外的庄严肃穆,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祭完祖之后,村长带着几个老人,把苏进叫到了祠堂后面的屋子里。
这些人的表情同样肃穆,苏进环视四周,神色跟着变得严肃起来。
村长叹了口气,对旁边一个更老的老人道:“八叔,你来说吧。”
那个老人摇摇头,道:“你是村长,这事也是我们一起说定了的,你来说就行。”
村长没有拒绝,他清了清嗓子,面对着苏进,开口道:“小苏……苏先生。”他换了一个更加郑重的称呼,苏进挺直背,道:“村长爷爷你……”
村长伸出一只手,止住了他,用更加郑重的语气问道:“这两天,你一直在找娘娘坟,找到了吗?”
苏进一听就知道,二丫和四牛没有把所看到的进展告诉他。他坦然道:“具体方位跟我想象的有些出入,还没有完全确定。”
村长点了点头,道:“那你那边,还需要更多的人手吗?”
苏进又是一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村长这才道:“昨天我们开了村民大会,商量决定了一件事。”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全村要全力以赴,帮你一起找到娘娘坟!”
他拍胸脯道,“我们村所有人一起上,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你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尽快找到娘娘坟,把这件事情搞定!”
他说话的时候,旁边几个老人一起点头,显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而是钱头村所有人一致的决定。
村长的话讲得有点粗糙,但苏进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道:“据我判断,辛追娘娘的坟墓应该就在钱头村附近。也就是说,如果它真的开挖的话,村子就保不住了,必须搬迁。如果找到的速度够快,那么……”他注视着村长,道,“年一过,你们可能就要搬出去了。”
村长的表情非常坚决,他点头道:“嗯,这个我们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也通知了村里所有人。”他慨然道:“村子总之都是要搬的,宁可给考古队的,也不能给田老板!”
村长目光灼灼,紧盯着苏进,问道:“你说,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不久之前,村长还表现得比较消极,结果不过一天时间,他们就换了个状态,变得积极多了。
而且苏进看得出来,提到田老板的时候,他们的表情里虽然还有些畏惧,但并不算太深。显然,田老板只是他们做下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并不是全部。
苏进没有立刻安排工作,而是问道:“怎么突然就下定决心了?”
村长叹了口气,笑道:“昨天全村大会,钱老六可是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
他言简意赅,把昨天的情况说给苏进听。
昨天上午,苏进带着二丫和四牛两个人上了山,剩下的村民们还是照村长之前说的那个,召开了村民大会。
村长左思右想,还是把从苏进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说给了所有人听。
大家一听田老板的名字,顿时陷入了恐慌之中。但是提到搬迁,大部分人又有些不情愿。
他们从爷爷、祖爷爷辈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生活从不富裕,但一直非常稳定。故土难离,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谁愿意搬到陌生地方去?
当时甚至有人表示,谁知道田老板的事情是真是假,而且他不是还没对村子做什么吗?有什么事情,等他来了再说!
长年生活在一个小地方,人的视野也会跟着变得狭窄起来。有时候目光就是这么短浅,洪水不淹到头上来,都可以当成没看见。
当时整个村民大会都闹哄哄的,村长拍了好几次桌子,都没把声音压下来。
结果最后,钱老六闷不吭声地出去,把停在他院子里的拖拉机开到了村长家门口,几声喇叭把所有人的声音全部压了下去。
然后,钱老六对大家说了一番话。
钱老六从年轻时开始,就特别“不安分”。他总是想走出去,总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早在年轻人们出去打工之前,他就跑出去过很多次,在外面捣腾一阵子,然后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只知道他见过很多人,做过很多事,有一肚子的故事。
后来他一直没走远,但还是时不时地出去。托家的福,他家的日子,就是比别人家好过一点。
公路修起来之后,也是他第一个买了拖拉机,不时出出进进,帮村民们买卖东西,带回各种外面的货物。
早年间,他在村里的名声并不算太好,但是久而久之,他却在村子里建立了不小的威信,有时候两家起纠纷,还有人不叫村长,而是叫他来做个中人。
这时钱老六也没说别的,而是指了指旁边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孩,问他爷爷:“你孙子多少岁了?”
那孩子八岁,成天跑出跑进,抓鸟摸鱼,闹腾得人憎狗厌。
他爷爷刚才反对得特别大声,这时一愣,回答了钱老六的问题。
钱老六问他:“你知道外面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吗?”
然后钱老六对着村子里所有人开始讲,讲外面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段时间他开着拖拉机出去,见到了什么样的事情。
这些话其实他以前也说过,但从来没有说得这么完整、这么大声过。
他就这样说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条理清晰,中间还配了不少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有根有据。
村民们听得聚精会神,整整一个半小时,连一个上厕所的人都没有。
最后,钱老六跺跺脚,道:“留在这里,我们一辈子都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走出去……”他指指那个流鼻涕的孩子,“至少你孙子,你曾孙子,可以过上不一样的生活。究竟要怎么样,你自己选吧。”
说着,他就坐下去,一声不吭了。
村长把当时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跟苏进说了一遍,旁边几个老人一脸的感慨,不时点着头。
苏进听得也很专注,问道:“于是,大家就都同意了搬出去了?”
事实是,钱老六说完,大家心里还有些怀疑。沉默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好些人凑上前去,对着他问东问西,问个不停。
老实说,马王堆离城区的距离并不是太远,修好公路之后,出入也还算方便。但钱头村里大部分人的脑子里都像有根筋扭住了一样,打死不出门,有时候听见钱老六出门前的招呼,还会突然生气。好像山外有老虎在等着,出去一个吃一个一样。
但现在,有田老板威名在外,又有苏进说的考古队在旁边,搬出去几乎已经是即定的事实了,他们就算嘴上再硬,也不得不多做一些关注。
一整天的了解与关注,一整天的商议。最后,村民们终于做下了决定,由村长作为代表,向苏进说了出来。
这时,村长道:“大致就是这样,苏先生,你有什么要我们做的,尽管说。就是到时候拆迁费……”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声音低了下去,“大家出去了,还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苏进看着他满脸的沟壑,看着他坚定的表情,认真地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帮大家尽力争取的,尽我全力!”
村长露出了感激的表情,接着又听见了苏进的下一句话,“另外,我也的确有事情想拜托大家。”
村长毫不犹豫地道:“你说!”
苏进跺了跺脚——就像钱老六昨天做的那样。然后他问道:“我可以在村子里,试着挖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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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6 人呢?
村长呆呆地看着苏进的动作。
苏进站在村子正中央,正在对四牛说着什么。四牛认真得听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铲子,端得平平的,铲头垂直向下。
村长怎么也没想到,苏进竟然会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想让村长和大家同意,让他试着在村子里进行试探性挖掘。
难道说……
村长不可思议地低头,往下面看了一眼。
难道说,娘娘坟就在村子里,就在他们的脚下?!
如果苏进说的是真的,又得到了确定的话,那就是说,钱头村所有人一直生活在一个古墓上面,一个两千多年的古墓!
想到这里,村长并没有觉得毛骨悚然什么的。
辛追的传说一直在这一带流传,几乎每个孩子都听过她的故事。对于村民们来说,她就像另一个先祖一样。村子托付于先祖的身躯之上,有什么可怕的?
村长抬头看了苏进他们一眼,也弯下腰,摸了摸地面,好像就这样就可以摸出地底之下深埋的墓室一样。
这时,突然有一声清脆的孩童声音响起。
“又下雪了!”
村长猛地抬头,果然看见一片雪花飘落,拇指般大小,轻盈纤薄,像是精灵一样在空气中翻腾起舞。
“怎么又下雪了?”孩子旁边大人的表情却跟他截然相反。他紧紧皱着眉,抬头望着天空,满脸都是愁容。
短短的两天里,已经下了两场雪了,现在马上又要来第三场!
而且这场雪,看着也很不小的样子……
这么短的时间里,连下三天雪,这是要……变成雪灾啊!
苏进停下手中的工作,同样抬起了头。他眉头紧皱,百忙之中突然想起了一件早就应该想的事。
张万生和单一鸣师徒怎么还没到呢?
他们两天前就已经出发了,就算没办法坐飞机,换乘火车也早就该到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也没个消息过来?
苏进拿出手机,找到张万生的号码,直接拨了一个出去。
话筒里很快响起了等待接听的声音,结果一声还没有响完,对面就挂断了。
苏进一怔,张万生挂他电话?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从来没有在这老头子身上遇到这种情况!
苏进握紧手机,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心,给单一鸣又拨了个电话。
这一次,对面回应得更加干脆——单一鸣手机关机!
听见女性的电子音温柔却机械的回复声,苏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师徒俩……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
但以张万生的阅历、本事和身份,又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他,困住他?
四牛正在旁边帮苏进的忙,看见他这个表情,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苏进勉强一笑,摇头道:“不,有个朋友联系不上了……”
他向四牛摆摆手,勉强找到一个信号比较好的地方,打了个电话给柳萱。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信号,电话接通了。柳萱的声音有些喜悦,问道:“苏进?你现在在哪里呢?怎么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进打断了。苏进很果断地说:“我这里信号不好,麻烦你帮我查一下,从帝都到长沙的路上有没有雪灾……或者发生什么事情。查到之后,请用短信发给我,谢谢!”
钱头村信号太差了,就这么几句话,电话就被切断。不过好在该说的事情还是说清楚了。
苏进有些担心,但还是招呼了四牛一声,继续工作。
十多分钟后,苏进摆在远处的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响,他连忙走过去看,发现果然是柳萱的回复。
柳萱说,现在全国范围大雪,长沙一带连续下了两场雪,的确有些阻碍交通。现在各地飞机基本上停运,但火车还是正常运行的,有晚点现象,但不严重。
除此以外,帝都到长沙一线并没有听说什么异样状况发生,至少没有大新闻。
也就是说,没什么会阻碍这师徒俩过来了……
苏进握紧手机,陷入了沉思。
那究竟是为什么,让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过来,另外还不接电话的呢?
…………
“你盯住这个人,我到那边去看看!
张万生附在单一鸣耳朵旁边,窃窃私语。
单一鸣露出了苦笑的表情,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能点了点头。
轻微的衣服摩擦声响起,张万生果然从单一鸣身边起身,远远地离开了。
单一鸣紧盯着前方正在吃饭喝酒的一伙人,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把年纪了,竟然会在这里做这种偷窥的勾当。
明明都已经到长沙城了,不去找苏进,师父这是想做什么呢?
他们坐火车来找苏进,顺便看看马王堆开墓的景象。
单一鸣参与过马王堆前期工作,对这座汉墓以及里面包含的物品,还是非常感兴趣的。
现在的交通跟以前可不一样,即使是从飞机换成了火车,十几个小时后,他们也顺利地接近了长沙城,眼看就要到了。
单一鸣有些高兴,却发现师父的表情有些不对。
他紧盯着车厢对面的另一个角落,眉头微皱,似乎正在盯着什么看。
单一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围在一堆吃吃喝喝聊天。
这四个人年纪都差不多,大概三十来岁,身材精瘦,一看就是干惯了活的样子。
他们的座边旁边放着几个大包,像农民工进城的那种感觉,全部都是捆扎得紧紧的大编织袋。
张万生的目光,正是落在那些编织袋上的。
单一鸣也盯着那些袋子看了一会儿,这时,他也看出来一些事情了。
袋子里装的不止一件物品,大多都是硬物,让编织袋表面浮现出一些奇异的形状。
里面装的不是衣物,不是食物,不是任何一件常见的物品——那会是什么?
单一鸣震惊地看着张万生,张万生回头注视着自己的徒弟,缓缓点了点头。
单一鸣顿时紧张起来,凑近师父道:“我们该报警!”
张万生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道:“报个屁的警……”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四个人向外看了一眼,收拾好东西,一起站了起来。
张万生立刻闭上了嘴。
这时,车刚刚到达长沙城前面一个大站,过了这个站,就再不会停,会一直开到目的地了。
张万生一拉单一鸣,做徒弟的对师父何等熟悉,瞬间明白,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您这是要……”
“闭嘴,快点!”
没一会儿,就连单一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跟着师父一起下了车,站了站台上,远远尾随着那四个人去了!
老实说,单一鸣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明白,但在他看来,遇到这种事情,寻求帮助才是对的。结果师父他老人家一意孤行,硬是要自己来,还把他也拖下了水。
他是不是有些太顺着师父了?是不是有时候也该强硬一点儿,阻止师父做这种不安全的事情?
但张万生长年积威,单一鸣经常是被他一瞪,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前面的声音变得喧闹,那一群人吃着聊着,竟然在饭桌上吵了起来。
单一鸣是没学过什么功夫的,为了不被发现,离得非常远,现在只能听见一些隐约的声音。他听见对面好像提到了什么“山上”“没有”……之类的话,再多的,就听不清楚了。
他不安地回头看了张万生前往的方向一眼,心里想,要是师父在这里的话,多半就能听见了吧……
尽管如此,他仍然努力侧着头,仔细听那边争吵的内容。
突然间,一个关键词落入他的耳中,让他全身一凛。
其中一个人大声喊出了三个字,他对这个词非常熟悉,也绝对不会听错。
那三个字正是——“马王堆”!
…………
这时,长沙城里,田亚海正跟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相对而坐。
他难得的脱下了睡袍,装上了正装,两手摆在膝盖上,正面对着那位老人——对于田亚海来说,这已经是极为尊重的表现了。
相对来说,那位老人却表现得非常从容悠闲。他手里捧着一个骨瓷茶杯,慢慢品味着里面通红的茶汤。只沾了一小口,他就摇摇头,把它放到了一边,道:“香料太多,掩了本身茶香,浪费!”
田永宁陪着笑脸坐在另一边,道:“伯爵红茶就是这样的,它是一种调和茶,加过橙子、柠檬和佛手柑当配料,香气比较浓。这是从英国howick庄园进口来的,非常正宗的……”
他喋喋不休地给这老人介绍着伯爵红茶的来历,说得倒挺熟练。
老人笑而不语,也不打断他,只是悠哉游哉地听着。
片刻后,田亚海抬起一只手,打断了田永宁的话,问道:“三个月?”
老人的目光移到田亚海的身上,还是一脸随意,眼神却变得认真了一些。他点点头,肯定地说:“对,三个月!”
田亚海重重一拍桌子,道:“好,三个月就三个月!”
他站起来道,“你帮我摆平一切多余的事情,我拿到地以后,就给你三个月的时间,随便你在上面搞什么!”
老人微微一笑,抬起下巴看他。他明明坐得比较低,但抬头看田亚海的样子,却像是居高临下一样。他点了点头,非常随意地道:“行,那就成交了。”
田亚海问道:“保险起见,还是签个协议吧?”没等老人回答,他就先叫了田永宁去准备。
然后,他转过头来,目光直视对方,问道,“其实您也认为,那块地下面,的确有墓……对吧?”
0427 找到了
虽然一直在担心张万生的事情,但苏进还是专注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
下午两点多钟,雪越下越大,村民们开始有些着急了。
前两天,他们清除了地面上的积雪,房顶上的却没管。一般冬天,又是偏南方的地方,哪会这么接连下雪?通常房子上个冒个白顶,都是让人觉得惊喜的事情。
但今天明显不同。
地面上的雪重新积了起来,房顶上的雪明显又增厚了。
雪是有重量的,雪积到一定的程度,房子就会受不了。更何况钱头村大部分都是土屋草顶,承重力本来就很差。
雪刚开始就变大的趋势,大家就没心情再准备过年了,全部开始抢救自家的房子。
就算打算搬走,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情,他们还要在这里再住一段时间的,房子现在就塌了可不行。
很快,四牛也被迫回家了——他其实不想走,还是苏进坚持。
村子正中央只剩下苏进一个人,他紧握洛阳铲,它的柄端已经被加长了,正在不断往下放。
苏进的手冻得通红,口鼻旁边不断冒着白雾,表情却一如即往的专注。
到现在为止,村里的地面已经被冻硬了不少,非常难挖。平时,苏进可能只需要四铲就能挖一个洞,但现在,他还需要先用试剂把土地软化一下,然后再下铲。即便如此,也很难一铲打到头,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行。
为了保持手感,苏进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很快就磨破了,鲜血染红了不锈钢的手柄。
一开始,还有四牛跟他轮番上阵,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仍然全力以赴。
加长的铲柄很不好用力,苏进小幅度地转动时。他的表情微微有些异样——这一片地方泥土的手感,明显跟刚才有些不太一样,难道说……
片刻后,洛阳铲的铲头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苏进看见里面盛放的土样,眼睛顿时变得灼灼发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旁边取出塑料口袋,把那些土样放进去。
这时,他的手都极为难得的有些发抖了。一方面因为激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泥土太坚硬,工作太繁重了。
他装好土样,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
然后,他身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问道:“找到娘娘坟了?”
苏进转头一看,二丫冻得通红的小脸出现在他面前。他不赞同地皱眉,道:“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外面?”
二丫穿得其实不算太薄,只是天气太冷了而已。她蜷着身子,搓着手说:“你太辛苦了,我在这里陪陪你……”
苏进摇摇头,指着一边严厉地要求:“你先回去!”
钱二丫扁了扁嘴,有点委屈。她睁大眼睛瞪了苏进一会儿,转过身,果然跑掉了。
苏进注视着她的背影,片刻后,低下头来,看向手中的土样。
短短片刻工夫,他的手已经重新恢复稳定。他深吸一口气,从旁边的背包里找出绷带,在手上裹了几层。然后握紧铲柄,再次找到一个地方,下铲。
…………
天色将黑时,苏进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他拎着自己的背包,找到村长,道:“村长爷爷,我先回去基地一趟。”
村长看着他闪亮的眼睛,突然也激动了起来,问道:“找到了?”
苏进点了点头:“嗯,应该没错。”
他说得还是很保守,村长却已经兴奋地挥了起了手:“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你快回去吧,山路不好走,你小心!”
“嗯!”苏进嘴上只说了六分,心里却已经确定了九成。
他拎起背包,快步离开钱头村,向着基地的方向走去。
踏上村外的公路,苏进低头多看了一眼,心想:有公路还是好走多了……
又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脚步,再次低头。
咦?这里的雪怎么比预想中薄不少?柏油路的确不容易积雪,但是……这雪是不是太薄了?
他抬起头来,环视四方。
周围一片寂静,大雪纷纷而落,把视线都遮挡得模糊了起来。
所有的一切在这样的大雪里,都显得朦朦胧胧,就连杂乱的灌木,此时也变得别具一番意境。
如果不算大雪可能带来的危害的话,它看上去还是很美的。
在这样的雪里,一般人都不会出行,周围一片安静,除了雪落的声音,以及更远处村民们铲雪的声音以外,什么多余的声音也没有。
苏进向四周看了一会儿,重新抬起脚,向前走去。
他的脚印印在柏油路浅浅的积雪上,留下薄薄的一串。
…………
因为有尚泉水在基地,苏进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外面先给舒倩打了个电话。
然后,在舒倩的掩护下,他进了营地,没去修复中心,而是进入了宿舍营房的最后一间。
一进门,就有一股暖意袭来,舒倩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件大衣,递给他道:“辛苦了,换件衣服吧。”
走了这么一路,苏进并不觉得冷,但身上的外套的确快要被融化的雪浸湿了。
他脱下外套,换上那件大衣,没有扣扣子,只是让它敞着。
他搓了搓手,笑着说:“像是做贼一样……”
舒倩横他一眼,道:“瞎说什么呢。”她一指旁边道,“东西都已经悄悄地给你搬过来了,没让尚泉水看见。”
苏进一看,果然,化验土样的设备已经全部被移了过来,在写字台上摆得整整齐齐。
虽然这些设备都不大,但要瞒过尚泉水的眼睛做这些事,也不是容易的事。
苏进感激地道:“舒姐,谢谢你了。”
舒倩听见这话,又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难道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
苏进笑了两声,没再多说。
时间紧急,他没有拖延,转眼间,他就准备好一切,忙碌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嫌这件大衣不太方便,把它脱到了一边去。
舒倩看了它一眼,摇摇头,把它收到了旁边的架子上,免得弄脏。
苏进工作的过程是非常赏心悦目的,他一直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都井然有序,带着一种充满节奏感的美感。舒倩看不懂这些,只能看苏进的表情来判断是不是成功了。
按理说,苏进会在这个时候把这些土样带回来,应该是有把握的。但现在,他的表情却非常平静,动作更是一丝不乱,看不出半点兴奋来。
这是什么情况?是成还是不成?
舒倩什么也看不出来。
大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苏进认真看着第三次检验出来的成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唇畔露出一丝喜意。
舒倩也跟着一喜,问道:“找到了?”
苏进转向她,很肯定地点头说:“嗯,没错,马王堆一号墓的位置也确认了!”
“一号墓?”舒倩有些意外,往外面看了一眼。
他们现在正在挖掘的这座汉墓编号是一号,苏进为什么会给还没有挖掘出来的这座重新编号?
苏进想了想,解释道:“根据三座墓的位置可以看出来,它们是一体的,有主次之分。这应该代表了三个墓主的身份地位有所高低。”他晃了晃手里的试管,道,“新发现的这座,位置最关键。现在正在挖掘的这座在它的脚下, 明显要次一席。所以,我根据这点重新编了号。我们现在正在挖掘的是三号墓,昨天发现的是二号墓,今天发现的,是一号墓。”
他说得深入浅出,舒倩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她点头道:“这样编号的确比较合适。不过现在的挖掘资料上都是按照之前的方式来定的,要修改的话还得费一番工夫。”
苏进点点头,同时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有件事比较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一号墓的位置跟他之前判断的有些不太一样。
按照山势特征以及他以前的记忆来看的话,一号墓正确的位置应该在他最先试挖的地方。但令人意外的是,正式的墓穴却并不在那里。
也就是说,现在的一号墓跟它最先开始存在的位置,也跟它在苏进上个世界的位置,有所偏移,不在一个地方了。
苏进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有可能是地震发生了地层偏移,也有可能是地下水的推挤等等。总之,现在的事实就是如此,苏进暂时放下了心里的疑惑,道:“现在一号墓和二号墓的位置都已经确认了,只需要拿到确切的证据,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苏进现在取到是墓穴周围的土样,作为内部的专业证明来说足够了,但正常来说,要想敲定考古挖掘的方案,还需要更深入墓穴,取出里面的一些资料才行。
有可能是墓穴里椁室的状态,有可能直接就是一些文物之类。根据具体情况,有不同的确认方法。
舒倩点头道:“这个我之前就安排好了,现在……”
她正在说着,突然间,外面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接连不断的惊呼声。
苏进与舒倩的脸色变了,两人对视一眼,下一瞬间,已经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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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8 倒了
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闹哄哄的,所有人都看向同一个地方,正在交头接耳。
舒倩大步走过去,听见周围的人不断在说:“雪太大了……”
“这下麻烦了……”
他们一看见负责人过来,立刻让开一条道路,让她过去。
舒倩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一看,发现苏进没跟在她身后,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舒倩转回头去,挤进人群,到达最中心的部分,抬眼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马王堆汉墓在山上,信号很不好,为了配合工作,方便对外交流,他们几乎刚刚定址,就派人建了移动基站。这样一下,网络和电话信号都能使用,就方便多了。
譬如苏进离开这片区域,在钱头村,信号就一下子变差了,时断时续,基本上没办法正常交流。
这几天连下三场大雪,不光是苏进,舒倩也一直在担心工棚的事情。还好工人们也比较注意,隔一段时间,发现雪厚了,就上去清除积雪。就这样靠着他们的工作,一直支撑了下来,没有出事。
结果工棚没事,移动基站反而出事了!
雪实在太大,一层层积起来,移动基站本来只是临时使用,搭得比较紧,不算牢固,结果就被雪压塌了,整个儿倒在了地上。
现在,它横在雪地上,上面积满了雪块。一些部件飞出来,摔落在旁边的地面上。
舒倩拿起手机一看,果然,已经没信号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问道:“基站的师傅呢?”
一个中年人走上前来,站在她身边。这人是通信公司派来的技术员,专门跟着马王堆项目组,提供帮助的——对于这次行动,文安组的确非常重视,尽可能地提供了各方面的援助。
中年人跟舒倩交谈了两句,拿着工具上前检查。没过多久,他就转过身来,非常遗憾地对着她摇了摇头::“不行,关键部件摔坏了,现在这条件没法修。我得下山回公司去拉些东西上来才行……”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司机站过来,跟着看了一下,摇头道:“大雪封山,路上已经没办法走车了。步行还可以,但这么大的东西……”
听见这话,舒倩抬头看了一眼。
雪还在下,曼妙的白色精灵随着风,不断在空气中飘舞着。这美丽的景象在现在却变成了巨大的麻烦。
大雪压垮了移动基站,公路也没办法行车,也就是说……他们被封在这个基地了?
舒倩一时间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苏进的方向。
还没有找到苏进的人影,舒倩就强迫自己转回头来,看向其他人。这一看,她顿时发现,工人也好,修复师也好,工作人员也好,营地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过来了。他们的脸上有着浓浓的不安,显然接连两件消息把他们都吓住了。
尚泉水一直站在一边,这时走过来,大声道:“哎呀,这可麻烦了,舒组长,我们是不是被关在这里了?现在怎么办才好啊……”
他抬眼看着舒倩,声音阴森森的,脸上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
触到他的表情,舒倩顿时冷静下来。她不再看他,而是转过头去,问道:“营地里各种物资还齐全吗?”
大厨也走了出来,正在旁边围观,听见舒倩问话,他立刻道:“食物饮水都是齐全的,可以应付没问题!”
“衣物被褥也没问题,足够大家保暖!”
“柴火汽油没问题!”
一个个声音接连响起,迅速打消了大家心里的不安。
舒倩点点头,大声道:“虽然东西齐全,但我们还是要以防万一。从现在开始,使用配给制。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有些艰苦,请大家多包涵包涵!”
她的声音清朗而稳定,在大雪里显得格外清晰。她高挑修长的身影站立在风雪中,坚定得像一棵青松一样。
付六段笑了起来,应道:“有什么艰苦的?有水有粮食有柴,不愁吃不愁喝,比我以前好多了。”他叹了口气, 道,“二十多年前啊,我有一次也是在荒效野岭,寻找古墓,结果……”
他的手搭上一个老伙计的肩膀,开始讲以前的事情。他的表情非常温和,带着让人心安的笑容,不知不觉中,就让人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叶二段好奇地问道:“当时那么危险,您是怎么想的?”
风雪中,传来付六段的笑声:“有什么想的?这一辈子能为文物而生,为文物而死,也算值了!”
修复师们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在这里的修复师虽然都属于文安组,但大部分都是修复家族或者门派出身,从小到大接触这个,最少的也干了十几年。十几年熬下来,文物变得就像他们的亲人一样。
付六段的话对于普通人来说说不定还是打击,但听在他们耳里,却各有触动。
他们纷纷点着头,表情变得平静下来。
然后,付六段笑着拍拍手,说:“我手上的活计还没干完呢,我回去了。”说着,他摇摇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这段时间打不了电话吗?”
“还有下不了山!”他那个老伙计忍不住补了一句。付六段斜了他一眼,说,“说得你好像要下山一样。”
老伙计摸了摸脑袋,说:“也是哦,本来就是要在这里干活的。哈哈哈哈!”
笑声中,付六段和那位修复师首先离开了现场,回去修复中心了。接着,其他的修复师面面相觑,也跟着走了回去。
修复师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他们表现得这么平静,其他人也跟着渐渐平静下来。回头一想,米面充足,不愁吃喝,也就是在这里多呆几天,等到雪停路开为止,有什么可怕的?
很快,其他人在舒倩的安排下,也各自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雪这么大,基站倒了,工棚和营地也不可不防。还是要提前做一些预防工作才行。
没一会儿,倒塌的基站前面,人就差不多走空了,只有那个技术员戴着风帽,蹲在地上,检查掉落的零部件,看看还有没有办法弥补。
尚泉水眯着眼睛看着周围那些人,冷哼了一声,也转身走了。
直到所有人全部走完,舒倩才离开这里,回到之前单独给苏进安排的那间工作室里。
果然,苏进正等着里面,皱着眉头,似乎在担心着什么的样子。
“在想什么呢?”舒倩问道。
苏进抬起头,突然问道:“营地里有多的物资吗?”
舒倩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贴补一下钱头村那边?”
苏进点头:“村民们生活太艰苦了,雪这么大,我怕他们出事。”
舒倩想了想,坦然道:“这个还不能确定,要先清点一下。”
苏进道:“那就麻烦了。”
舒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客气个什么呢?”
现在,两人虽然都在笑着,但内心深处却都隐隐有些不安。
苏进找到一二号墓的位置,这无疑是件大好事。按之前的计划,一切顺利推进的话,他们很快就可以靠这个拿到证据,拿着证据直接向地方政府申请圈地挖掘。
结果基站倒塌,公路封锁,没办法外出,这件事只能向后推迟。
这意外能不能平安度过,会不会带来多余的麻烦,现在还很难说。
而且,苏进那边还在担心一件事情——张万生和单一鸣上哪里去了?怎么到现在都还一点消息也没有?
…………
张万生拿着手机,听见里面“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皱起了眉头。
他对单一鸣说:“怎么回事?你手机呢,也打打看。”
单一鸣掏出手机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张万生不满地瞅着徒弟说:“手机随时保持有电,没电赶紧充,你怎么搞的?”
单一鸣汗颜,对于这种现代化工具,他还没有他老师熟悉……
张万生瞪了他几眼,哼了两声,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充电宝,嘀咕说:“还好我准备周全……”
单一鸣流着汗接过充电宝,把它插上手机,勉强开了机。片刻后,他对师父摇了摇头,说:“不行,不在服务区。”
“怎么回事……”张万生心里有些不安,直起了身子。
他的脚下放着一个编织袋——正是他们之前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个,不知道怎么着,张万生把它弄到手上来了。
现在编织袋上缠着的绳子已经被解开,里面的东西被倒了出来,乱七八糟散了一地。
漆壶、瓷瓶、木佛……
全部都是各色各样的文物,年代不同,门类各异。
张万生弯下腰,拿起其中一个,摸了一摸。
那是一尊瓷制的观音像,瓷质光滑如玉,没有一点瑕疵;釉色光洁,在阴暗处像是会发光一样。这观音姿态婉然,表情生动,眉目间微带一丝媚态……
张万生紧盯着它,喃喃道:“何朝宗观音……”
单一鸣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道:“何大师手艺果然精湛,这尊观音像在外面能卖个八百万到一千万吧。”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师父抬起头来,用极其诡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电光火石间,单一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瞬间恍然大悟:“这是假的?!”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跟小苏上次砸碎的那件,是同一来历?”
0429 走了
舒倩挺雷厉风行的,跟苏进说完话,转身就出去,准备赶紧清点完物资,好给他一个答复。
结果刚刚走出来,就有一个身穿白色迷彩服的士兵走上前来,对着舒倩行了一礼。
舒倩跟苏进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迅速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基站也好,公路也好,事情到现在,突然似乎在向着不妙的方向前进了。这个人是舒倩动用家里的关系,临时调来的那支小队的队长,姓范。之前他们一直在马王堆周边布防,就最早的时候跟舒倩打了个招呼,现在突然过来,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范队长行了个礼,然后放下手,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看见这个表情,舒倩心里更是“格登”了一下。
范队长道:“舒组长……”他称呼的是舒倩在文安组的职位,“非常抱歉,我们接到临时调令,需要马上离开。”
果然……舒倩有了心理准备,反倒变得很平静,她皱眉问道:“不是说三天时间的吗?现在才过了一天吧?”
范队长道:“上级有命令,临时有任务需要执行。”
舒倩声音一顿,叹了口气。这支队伍相当于是她凭私人关系调过来的,现在有正式的公务要离开,她当然没办法阻止。
只是……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苏进,心里的不安更浓了。
最后,舒倩还只能放范队长这支小队离开——不放也不可能。
她跟对方交谈完毕,跟苏进一起,看着对方的背影快速离开,很快消失在雪地中。然后她转过身,问苏进道:“现在……”
苏进打断了她,果断地道:“舒姐,如果可以的话,现在麻烦你赶紧清点物资。我要赶紧过去钱头村了。”
舒倩心里迅速猜到了什么,她果断地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
………
张万生再次打电话给苏进,仍然没有打通。单一鸣也一样。
不在服务区……
张万生抬起头来,望向马王堆的方向。
正常情况下,马王堆山上的信号不好,这一点,张万生也是知道的。但他同样也知道,考古队为了工程顺利进行,肯定会进行一些安排。
这种情况下,怎么会一直打不通电话?
他再次望向头顶上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 对单一鸣道:“你在这里等着。”
现在他们正在长沙郊外的一个小旅馆里,编织袋里的文物散落在脚下,就像一堆破烂一样。只有少数几件被拿了起来,放在了桌上,其中就包括那件何朝宗的伪作。张万生背起床上的小包,转身要往外走。单一鸣心一紧,急忙追上去问道:“师父,你这是……”
张万生没说话,单一鸣突然间却已经明白过来了。他不放心,要上马王堆去找苏进!
这种天气上山……单一鸣也拿起了自己的包,道:“我跟您一起去!”
“你站住!”张万生终于出声了,“你去有个屁用,给我拖后腿吗?”他上下打量单一鸣,道,“你这身体,只怕还没到山下,就得我扶你上去了!”
“这……”单一鸣无话可说。他怎么说也六十多岁了,身体比起同龄人来说还是好不少的,但也没法跟张万生这种怪物相较。他现在跟着出去的话,还真是拖后腿的可能比较大。
他瞪着张万生说:“但是现在出门,就算是师父也比较危险吧?不行,我不同意!”
张万生嗤道:“老子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你老实呆在这里,我不会有事的。”他转头看向外面的大风大雪,嗤笑道,“几十年大风大浪都闯下来了,老子会折在这里?那不可能!我还没有……”
这一刻,他的眼中仿佛燃烧着灼灼火焰。单一鸣看着他,突然间明白了师父没有说出口,却一直记在心里的一句话——
还没成为天工呢,我怎么会死!
是的,天工,一直隐藏在张万生心里的目标,他一直为之奋斗的目标!
张万生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单一鸣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门口。
这种时候,我能做什么呢?
突然,他一转身,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上面的几件文物,仔细地察看了起来。
这是他跟师父一起,从那些盗墓贼手里抢下来的文物。
这些文物有真有假,地上的全是假的,桌上这几件是真的——除了那件何朝宗观音像以外。
这些真品表面多少都有些损伤,单一鸣在想,既然他是个修复师,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修复了!
…………
这种天气,张万生想要上山——即使只是马王堆这种小山,也不是容易的事。
山上风雪更大,苏进想要从基地前往钱头村,那就更不容易了。
即使如此,他仍然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艰难地行走在山道上。
背包里,全部都是舒倩给他准备的物资。经过清点,基地的物资还算是比较充裕的,腾一部分出来给钱头村应急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苏进想要出发的时候,同样也遭到了舒倩的阻止。舒倩让他不要那么急,等雪小一点再出发也不迟。
苏进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让他赶紧回去钱头村,也许那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舒倩又提出建议,想派人跟他一起去,还是被苏进拒绝了。
他这次回来,都是避开尚泉水的眼光的。这个人突然回来,不可能没有目的。虽然还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但是总之防着一点比较好。
舒倩要是在基地调人,很容易引起尚泉水的注意,打草惊蛇。
另外,这种天气,一个人也是危险,两个人三个人同样都是危险。苏进一个人去就够了,不想拖累别人。
他只要拿定主意,别人是很难说服的,舒倩也一样。
最后,舒倩只能摇着头,把他送到营地的边缘。
这么大雪,修复师和工人们也没什么人在外面了,都想着避开这一阵再说。
结果苏进快出营地时,迎面撞上了三个人。
漫天风雪遮蔽了视线,苏进直到快撞上对方时才发现他们的存在。看见那三条人影,他的心顿时一紧,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那三个人也有些意外,他们首先看见的是苏进身后一步远的舒倩,叫道:“舒组长……”
然后,他们才看见苏进,意外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苏进抬起头,叫道:“董师傅……”
这三个人他全部都认识,董春,王师傅,还有另外一个,也同样是施工队的工人。
他们的手上拿着铁锹,锹上还有雪块的痕迹,很明显刚刚去清理了工棚上的积雪回来。
董春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苏进,舒倩心里有些紧张。
先前她对其他人说的都是,苏进离开基地回家了,现在他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背着这么大的包,包里装满了基地的物资……似乎很难解释啊!
结果董春只是多看了苏进几眼,就移回目光,向舒倩点了点头——就像以往任何一个时候的招呼一样——然后重新抬步往前走,跟他们擦肩而过,头也没偏一下。
舒倩松了口气,轻声道:“还好……”
苏进目视董春三人的身影消失,对舒倩微微一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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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0 深夜里的车灯(第二更)
大约两个半小时之后,苏进来到了钱头村外面,站在了那条公路上。
他低头看着公路的柏油路面,眉头皱得紧紧的。
路面上仍然没什么积雪,雪花飘落在上面,很快就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路……温度有这么高?让雪完全积不起来?
不过上了公路,后面的路就比较好走了。
苏进大步走进村里,立刻听见一片嘈杂声。他的心迅速提了起来,接着听见村长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不用说了,阿梅一家,到我们家来住!”
旁边纷纷的声音响起,什么样的都有。
苏进走过去一看,只见村子里果然像他之前想的那样,有两家的房子被雪压塌了,村民们一半正在紧急处理自家的房子,另一半则在围着村长吵吵嚷嚷,讨论后续的处理办法。
这种风雪,人站在外面都比较费劲,顶多赶着处理一下房顶上的积雪,想要重建倒下的房子,那是不可能的事。
村长在村子里很有威信,还有钱老六在旁边帮腔,事情很快就处理好了。
苏进走上前去,道:“村长爷爷……”
他才一开口,风雪就灌了一嘴。村长回头看见他,又惊又喜:“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苏进拍拍后面的背包,道:“我从基地带了些东西过来,看看大家能不能用得上。”
背着重物在大风雪里走了两个多小时,苏进的脸色有些微微发青,村长二话不说,拉住他道:“先别说了,走,到屋子里去暖暖!”
他拉着苏进回到自己家,一进门,他就吆喝了起来:“老婆子,老婆子呢?赶紧拿棉被过来!”
没一会儿,大婶拿着棉被出来,要给苏进裹上。苏进摆手拒绝了:“不好,被子湿了,晚上不好用。”
村长家要钱头村算是生活比较好一点的,但也没有多余的被子。
他在两人担忧的目光里走到火炉旁边,卸下身上的背包道:“没事,我在这里烤烤就好。”
接着,他从背包里把一件件东西拿出来,对村长道:“基地文安组的舒组长听说了你们这边的情况,很担心,让我拿了些东西过来。也算是新年礼物吧。”
里面有米、有油、有面、还有几大块猪肉和牛肉。背包非常重,里面塞得满满的,东西拿出来之后,在地上摆出了一大堆。
这么多东西,只是看着,就知道有多重了……
而且,苏进虽然把功劳全推给了舒倩,但村长还想不到吗?
他们跟考古队那边从来没有打过交道,没事文安组组长怎么会记得他们?肯定还是因为苏进在里面起了作用啊……
村长的心里一时有些堵塞,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地点头道:“嗯,清点一下,分下去吧!”
他没有道谢,苏进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也绝不是一句谢谢能表达的。
没一会儿,村长家就走进来好几个人,把东西搬下去分到了各家各户。苏进看得清楚,村长把所有物资全部分了出去,一件也没给自己留。
分完东西,村长不容置疑地道:“过年你就别回去了,就在这里呆着吧,我们包饺子吃!你婶的猪肉饺子,那是一绝!”
苏进笑了起来,点头道:“嗯,那就打扰了。”
村长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外面风雪太大,村民们全部进了屋,苏进也没办法出去工作了。
他站在窗口,凝视着外面,目光落在几个地方,默默地在心里估算着。
这两天,他基本上已经判断出一号墓的具体位置,配合从上个世界延续下来的记忆,他几乎可以看见那巨大椁室与四层棺木位于地下的样子。
同时,他在心里想出了几个不需要现代工具,直接从地底取证的方式。只等风雪一停,他就可以请村民们帮忙,得到它们。
当然,施工队的工人们更有经验,有他们帮忙,事情会更好办。但是现在尚泉水回来了,有他压着,施工队那边只怕是不好动……
苏进端着杯子,用它暖着手,想着施工队的事情。
这些老工人们年纪都不轻了,都有家累。尚泉水在位一天,他们的饭碗就掌握在他的手上,就绝不敢轻举妄动。
可惜了这样一支精良的部队,被卡得死死的,动也不能动……
不过,换了苏进自己在同样的立场的话,他一样也只能这样做……
钱头村所有人就这样不安地过了一夜,下半夜的时候,雪终于变小了,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
离天亮还早,村里却还是有很多人披着大棉袄走了出来,抬头望天,交头接耳,脸上都是喜悦的表情。
一晚上时间,又有一家的房子塌了,村长主持临时把他们安排到了别人家住。
雪再这样下下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还真的难说得很。
而且这样交通不便,通讯也断绝,村里的人想下山转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还好……还好!
苏进也起来了,他也松了口气。片刻后,他穿好衣服,想要推门出去。
村长正站在房门口,看见他的动作,叫住他问道:“小苏,天还没亮呢,你要上哪去?”
苏进道:“去村口看看……”
村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跟你一起去。”
说着,他也披上棉袄,跟着苏进一起走出温暖的屋子,向外走去。
苏进走到村口,抬头看外面的公路。
柏油公路上铺了一层雪,没有融化的迹象。零星的雪花飘然而落,周围一片静谧,好像没有半点异样。
看见这情景,苏进的心却是一紧,他快步走上前去,站在公路上,弯腰伸手去摸。
果然,雪积了约有五六厘米厚,雪下了大半夜,这个雪量还是很正常的。
现在正常,就说明之前不正常!
之前为什么这条路上没怎么积雪?好像所有的雪落下来,全部都融化了一样!
突然间,苏进心里升起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对着村长问道:“这段时间,除了村里的乡亲以外,还有别人……”
他话音未落,突然间,他耳朵一动,仿佛在风声里听见了一些异样的声音。
他转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村长话听到半截,正要询问,跟着也听见了这些声音。
两人看向同样的方向,接着,对视了一眼。
村长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苏进道:“听上去……像是汽车发动的声音。不,不对,不光是汽车……”
他踩着柏油公路上的雪,快步向前走,走到转弯的地方,他眯起眼睛向前看。
片刻后,几个光点出现在道路末端,接着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隐约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最后,在静谧的深夜里几乎算得上是震耳欲聋了。
现在,任何人都听得出来,这的确就是发动机的声音。这音量,这轰鸣的巨响,不光是汽车的,还有……工程车!
苏进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团,村长走到他身边,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半夜的有车过来?好……好多!”
苏进喃喃道:“不好了……”
他伸手进自己的口袋,想要去掏手机。他的手指触到屏幕光滑的表面,第一时间竟然没有抓稳。苏进深吸一口气,排除开一切杂念,抓住手机,拿起来看了一眼。
手机的电是满的,但右上角的显示却清楚地告诉他,这里没有信号,一点也没有,电话是绝对打不出去的。
苏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只是用眼睛再次把它证实了而已。
他放回手机,再次抬头,目光已经变得非常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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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祝书痴新婚大吉!
0431 奇怪的电话(第三更)
此时,马王堆考古队基地里,温度比钱头村还要高一些。
并不是说他们的天气跟一山之邻的地方有什么不同,而是这里的能源比较充足,炭火燃得比较旺而已。
出于某种原因,这一晚上董春都没睡着觉。快凌晨的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一支烟。
他抽着烟推开窗户,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变得很小,快要停下来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意,披上大袄子,叼着烟走了出去。
雪这么大,需要担心的可不只有钱头村,董春身为施工队的工头,一直也是悬着心的。工棚也好,营地的房屋也好,承载能力全部有限,雪再大,这边也很难办。
他搓了搓手,往工棚的方向走,准备去看看情况。
刚刚绕过一个弯,走到营地的一个角落,他就看见了一个人影,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分明。
董春其实并不是特别沉默的性格,不然也坐不上工头这个位置。
他有些意外,这个时间,怎么还会有人醒着,还在雪地里呆着?
他走前两步,准备跟那个人打个招呼。结果没走两步,隐约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他脚步一顿,迅速钻进一个角落,隐蔽了起来。
这么两句话,他已经听出对方的身份了——尚泉水!
这位六段,比起同阶层的修复师来说,都算得上是养尊处优。平时工作,他也是指挥别人的时候更多。这么大冷天的半夜,他怎么会一个人跑出来淋雪吹风?而且……雪地里明明只有一个人,他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董春皱紧眉头,缩在角落里,远远往尚泉水的方向看,同时竖起耳朵,想要再听个只言片语。
这里毕竟是挖掘工地,大半夜里也亮着灯。灯光反射在洁白的雪地上,比平时还要更亮一些。
董春眼神不错,远远看过去,立刻看清了尚泉水的动作。他手上拿着一支黑色的电话,正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基站都倒了,电话都没有信号,尚泉水怎么还能打得出去?
电光火石间,董春脑子里闪过一个名词,是他以前偶尔听别人聊天时提到过的。
卫星电话,利用卫星中传,在大多数没有信号、普通手机无法应付的环境里,它仍然能够正常通话。
当然,这种电话不仅本身的价格高,通话费也高得惊人,普通人根本用不上。
董春记得,尚泉水以前平时用的也是普通的手机。这时候,他为什么会拿着一支卫星电话,他在用它给谁打电话呢?
董春的心拧了起来,心里有了一些很不好的感觉。
光是尚泉水会配备卫星电话这种事情,就让他觉得很不安了。
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会把这东西带在身边?
难道他一早就预料到了,移动基站会出现问题?这里将会没有信号,他的手机会无法使用?
这样说起来的话,移动基站出问题……难道跟他有关?
破坏基站,破坏文安组跟外界通话的机会,尚泉水这是想做什么?
董春心里不断掠过各种各样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气,更加聚精会神地去听他说话。
刚听了一会儿,董春就有些意外。
尚泉水这个人自视极高,尤其是升任文安组首席顾问之后,更是一直端着架子,平时就算跟人好好说话,也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
但现在,他跟对面那人说话的时候,虽然也在尽力维持着平稳的姿态,却透露出了一些谦卑的感觉?
只听见尚泉水轻轻哼笑了两声,道:“你放心,我这边已经处理好了。考古队的人已经全部被困住了,一个人也出不去。”
“……”
“联系?基站都倒了,他们拿什么跟外面联系?发电报吗?还是用烽火传讯?”
“……”
“你们已经快到钱头村了?怎么这么早?不是说好了……”
“……”
“哦……这个时间的话,倒的确挺出其不意的。也是,之前都做过那么多准备了,早点开始也没问题。”
“……”
对面有一段比较长的话,尚泉水听得很认真,一时间没有回应。
而单单是这几句话,董春听得就悬起了心。
虽然尚泉水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地透出来了。没错,基站的倒塌的确跟他有关,他就是要断绝考古队跟外界的联系,把他们封闭在这里的!
毫无疑问,这首先需要接连不断的大雪,尚泉水只是就着这几场大雪,顺势而为罢了。
董春一开始还在想,他这是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对考古队不利,让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很快,他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
换了以前,他肯定不知道这个“钱头村”是哪里。
但不久前,他听见了苏进和舒倩对话,知道钱头村正是考古基地附近的一座村庄,离他们这里不算太远。而苏进,带了一些物资,正是前去了那里!
尚泉水电话对面的人要去钱头村?要去干什么?
尚泉水跟苏进的矛盾董春是知道的,很明显,这就是要对苏进不利了!
董春听着,下意识地按住了旁边的墙壁。冰冷的感觉袭来,透过手掌传进他的身体,让他的头脑也为之一清。
另一边,尚泉水听完了对面的说话,道:“我知道了。你们到钱头村,直接就开挖是吧?也是,生米做成熟饭,这边也没什么办法了。田老板,就祝你一切顺利了!”
“……”
“当然,后面有我,还有那一位……帮你兜着呢!”
他得意地笑了两声,收起电话,转过身。
董春身体一缩,重新回到角落的阴影里。
尚泉水完全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有人出来。他也没留意打量周围,冷笑了两声,道:“苏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喃喃自语过后,他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营地那边去了,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宿舍的门后。
董春没有从角落里出来,他站在原地,紧紧地盯着尚泉水身影消失的地方,心脏怦怦怦地乱跳。
尚泉水知道苏进在钱头村,他果然就是奔着他过去的!
还有,直接开挖是什么意思?生米做成熟饭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个田老板……不就是尚泉水之前一直在联系的那个开发商吗?
董春呆站了一会儿,他突然弯下腰,抓了一把雪,用力抹在自己的脸上。
冰冷刺骨的寒意刺进皮肤,一瞬间,所有的前因后果在他的脑海里全部串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知道马王堆开发的事情,也知道苏进判断的墓群的事情。
之前,尚泉水一直在跟开发商联系,要从他们手上保住马王堆用地,进行勘测,查明有没有其他汉墓。如果有的话,开发商的开发计划势必要作废。
而尚泉水一早就跟开发商勾结,要把那块地双手奉送给对方了。
董春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苏进一来,就要把马王堆的权力抓到自己手上——他已经知道了尚泉水的心思,要中止他跟开发商的勾结。
显然,苏进已经成功了,尚泉水不再拥有马王堆的管理权,也无权代表文安组跟开发商联系。
于是,他进一步跟对方勾结,要无视协议,前往强拆,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同时,他也知道苏进现在正在那里,还琢磨着要把苏进一气解决掉。
为了防止文安组干涉,他利用天降大雪的机会,破坏移动基站,把考古基地跟外界隔绝了开来,让他们无法支援苏进那边……
但他们,是怎么知道苏进在钱头村的?
说起来,苏进对钱头村也是异样的重视……
难道苏进所说的“其他汉墓”就在那里?
苏进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而田老板这样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又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董春狐疑地看向尚泉水的寝室,眉头深锁。难道是尚泉水判断出来的?
不,他不觉得对方有这样的本事……
不过,这一点现在不重要。
最关键的是,田老板要过去强拆钱头村了,现在那里只有苏进和当地的村民。
田老板的名声董春也听说过,那是当地一霸,蛮横不讲理的人物,听说手上还出过人命,只是被压下去了而已。
这样一个人,会对那个村子、对苏进做什么?
他是不知道苏进把田老板踢下湖的事情,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会更担心。
董春握紧了拳头。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要怎么办?
他不安地看了尚泉水的寝室一眼,又看向钱头村的方向。
尚泉水现在仍然还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是他董春,以及整支施工队的顶头上司。
只要尚泉水一句话,他们的饭碗就会被砸掉。他们全家的口粮、娃娃们的上学结婚,还有老徐老婆的病,就全部会出问题了。
但如果放着不管,苏进……这样一个有本事,又无私的年轻人,难道要看着他出事吗?
董春站在雪地里,寒气不断往身体里渗透,直至贯穿全身。
他理清楚了一切,反倒更加心乱如麻了。
0432 车队
此时,在长沙城郊的另一个地方,正有一群人正在夺命狂奔。
他们的口中吐出白气,在这么寒气的天气里,额角仍然冒出了汗珠。他们不时回着头,惊慌地往后看。后面安安静静,好像什么也没有,但他们却一点也不敢放慢脚步。
突然间,前方灯光大作,一排车拦在他们面前,严严实实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强烈的远光灯模糊了车前那几个人的身影和面孔,只能看见他们穿着军装,披着军大衣,在雪地里仍然显得笔挺而修长。
片刻后,这群人全部被按住铐了起来,其中一个人被押到了车前,半趴在地上。
又过了片刻,车前那几个人中一个抬起头来,看向东边,轻声道:“……马王堆?”
他身边,唯一一个没有穿着军装的人跟着提高了声音,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马王堆?!”
…………
苏进站在村口的公路上,自从心里有所猜测之后,他的表情已经迅速平静了下来。
他直视前方的,看着汽车远光灯在深夜里纵横交错,沿着那条不知从何而来的公路,疾驶到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一辆车,又一辆车。最后,钱头村村口一共停了十几辆车,里面有豪华轿车,也有挖掘铲车,还有拖着空压机的卡车……建筑用的常见工程车,几乎全部都齐全了。
村里的人本来就没有睡踏实,听见村口的响声,他们纷纷起了身,成群结队地走了过来。一看见这情景,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尤其是孩子,连普通的车辆都只在画片上看见过——钱头村就是这样一个封闭的地方。其中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车,尤其是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口!
“这,这是怎么回事?”
人们交头接耳,一张张脸上带着惊慌的表情。
换了平时,看见这么多车,他们也许还会惊喜兴奋一下。但现在,它们出现在这样的深夜,到现在还没有人出现,怎么看都是来意不善。
几个老年人也被扶了过来,他们颤颤微微地走到村长身后,问道:“老八啊,这是怎么了?”
老人们的眼神都不是很好,更别提在这样的深夜。
但现在这里,远光灯打得极亮,被周围的雪一反射,简直是堪比白昼的效果。他们清楚地看见,灯光下,村长脸色煞白,甚至嘴唇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这,这是怎么了?
此时最冷静的还是苏进,他转过头,对着老人们微微一笑,道:“看来我们有客人到了。”
他的表情比起平时,也难看了不少。
突如其来的连续大雪是他没想到的,原本守卫在这里的士兵被临时调走,也是他没想到的。而现在,果然有人趁着这样的机会,趁虚而入了!
他抬头望向前方,目光直视最前面的那辆豪华轿车。此时在他的心里,还有些疑惑,还没有得到解答。
他的平静多少还是影响到了身边的村长以及其他老人。
村长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对其他人说:“应该是田老板。”他冷笑一声,道,“真是迫不及待啊!”他嘴上说得很硬气,从肩膀到手臂的位置却全部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身后的村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前两天的村民大会,村长已经把田老板以及渡假村的事情跟村民们全部说了一遍。当时村民们就全部都被吓慌了。田老板之威名赫赫,村子里每个人都知道,那简直就跟传说中的恶鬼差不多了。
现在恶鬼临门,就算之前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站在前面的老人,还有后面的村民还是一起打了个寒战,有个孩子竟然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孩子的哭声响彻在寒冷的夜空中,配着前方明亮却冷淡的远光灯,让人从身体深处不断向渗出寒意。
孩子哭没两声,就被他的母亲捂住了嘴,声音迅速变闷,低了下去。
公路上,一条车队从前到后,把整条路占得满满的。最前面的是一辆豪华轿车,开着远光灯,里面依稀坐着三个人。
钱头村村口,几乎所有的村民全部都到了。站在村民最前面的村长,而村长前方两步距离内,苏进正站在那里,脚已经踩上了公路。远光灯直射过来,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却给人带来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光芒是从他身体内部透射出来的一样。
面对着无数钢铁怪兽,苏进无比平静地站着,身姿笔挺,跟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突然间,那辆豪华轿车响了两声喇叭——虽然是价钱极贵的高档车,它的喇叭声也没比普通车好听多少,在这样寂静的声音里尤其刺耳。
接着,更加刺耳的声音从轿车里扬了出来。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这不是苏进苏大师吗?真是好久不见了。你不问问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苏进深吸一口气,依然平静地问道:“不知田老板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他话音刚落,轿车的发动机声音突然响起,它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动,向着苏进直冲过来!
这种时候,它仍然打着远光灯,光芒极其刺眼。灯光晃动,后面的村民们下意识地侧过头,捂住了眼睛。但下一刻,他们瞬间意识到,这车,是对着他们撞过来的!
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还混合着一些哭闹声。村民们四散而逃,其中一人一把拉住村长,叫道:“要撞上来了,快走!”
轿车直冲苏进面前,十米、五米、三米……
直到离他只有一米距离时,它就像刚刚开始启动时那样,同样突然地停下来了。刺耳的摩擦声后,车头离苏进只有二十公分不到,险些就要撞到他了。
耀眼的灯光下,苏进仍然身形笔挺,动也不动。
隔着车窗,他看见了田亚海疯狂而狰狞的面孔。他脸上的刀疤这时候显得格外明显,简直像是要滴下血来一样。
田亚海坐在司机座上,他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正是田永宁,他正拉着田亚海的手,一脸惊恐地向这边侧过头。
他的脸上还留有余悸,苏进看出来了,刚才要不是他阻止,田亚海说不定就真的撞上来了。
这就是个……疯子!
田亚海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他瞪着苏进,嘴唇扭曲。他兴奋极了,叫道:“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怎么样,好玩吗?要再来一次吗?”
田永宁的脸上掠过一抹畏惧,显然知道老板说的是真心话。他转头叫道:“老板,你冷静点,我们是来做正事的!”
“正事,哦,正事。”田亚海索然无味地瞪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迅速消失了。
他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来得极快,去得也极快。他打了个很大的呵欠,也不下车,懒洋洋地转头对田永宁说:“那就开工吧。”
田永宁拿出对讲机,对后面讲了两句,所有的发动机一起轰鸣了起来。
一瞬间,苏进的表情变得极为严肃,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下颚绷得紧紧的。
上次会面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田亚海这个人骨子里有点疯狂,一两条人命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今天在这个的寒夜里,他带着一支这样的队伍到山上来,可见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对这里做些什么了。
更何况,无论是脚下这条精心修复又精心维护过的公路,还是豪华轿车后面的一整排工程车,所有的一切都能看出来,田亚海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切,只是把行动时间选在了今天晚上而已。
这下子,可就真的有点难办了……
一条条对策飞快地从苏进的脑海中掠过,又一个接一个地被他打消。
田亚海的这个行动可以说刚好掐住了他的软肋,也是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修复师的软肋。
论及光明正大的技艺对决,他绝对不怕任何人。但是面对这样一个不讲任何规则的地头蛇,还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特别的地方,就连是苏进,也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时,位于苏进身后一步范围内的村长突然握紧拳头,上前两步,高声叫道:“田老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然后又重复叫了一遍,“田老板!”
“叫什么叫,老子听着呢。”
田亚海走开车,砰的一声甩上车门,那声音如同一声枪响,在雪夜的山谷间不断回荡着。
接着他打了个寒战,看了一眼天空,抱怨道,“妈的,这什么鬼天气,冻死老子了。”
田永宁连忙跟着下来,双手抱着一件皮裘,给田亚海裹上了。然后,他又给田亚海点了烟,捧上了一个怀炉。田亚海就这样叼着烟,抱着怀炉,斜眼看着村长,问道:“老头子,有什么狗屁——赶紧放出来啊!”
村长咬了咬牙,大声道:“田老板,你不能动我们村子!”
“哦?有意思,好久没人教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了。来,老头子,今天老子心情好,就听听你说话。凭什么——老子就不能动你们村?!”
0433 一千块
这几天,自从苏进重新回到钱头村之后,四牛一直没有睡好觉。
每天晚上,他都翻来覆去,直到很晚才睡着。
昨天晚上也是如此,天气很冷,但他还是瞪着眼睛看了老半天的天花板,感受着无处不在的寒意,蜷在被子里。各种各样的心思纷至沓来,他不断在心里思忖着,反复琢磨着,迟迟拿不定主意。
最后快到凌晨时,他才勉强睡着,一睡就睡得很熟。
后半夜雪停了,村子里很多人爬起来看,他父母也是一样。他们路过他房间时,还进来看了一眼,发现他睡熟了,就没有叫他,而是窸窸窣窣地出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四牛突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外面很安静——钱头村的深夜一向如此,但四牛竖起耳朵,隐约从更远的地方听见了一些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非常沉闷,却好像带动着大地都在震动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山崩了?下雪天怎么可能——
四牛掀开被子,一阵寒意袭来,他打了个寒噤,连忙把衣服全部穿好了。
他笼着手走出门,叫了父母两声,发现他们都不在。
然后,他走出门外,看向村口的位置。这一看他就吃惊了。
那边灯火通明,像是白昼一样。无数明亮的灯照在那里,映着槐树巨大的影子,好像半边村子都燃烧起来了一样。
四牛心里一紧,拔腿就向那边跑去。
越是靠近那边,沉闷的声音就越响,四牛已经听出来了,那是很多发动机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四牛迅速想到了那条公路,心里悬得更高了。
这么大半夜的,这么多车开到钱头村这种地方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靠近村口时,四牛正好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苍老的、声音扬得高高的,几乎有些凄厉了:“这是我们的村子,你不能这样做!”
谁,要来做什么?
四牛的脚步更快了,没一会儿,就走到了村口。他一眼看见自己的父母,站在他们身边往前看。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情景,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钱头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繁华过,这里的村民也从来没在自己家村口看见过这么多车。
车辆的种类非常繁多,有轿车、有卡车、有挖掘机、有铲车……卡车上有的载着人,有的载着各种四牛认得出或者认不出的机器。它们像怪兽一样盘踞在公路上,向后延伸直至转弯处。
所有的车都打着大灯, 照得这一带灯火通明,越发照亮了最前面的几个人。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年人斜倚在车盖上,穿着皮裘,他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打量着面前的几个人。那是一种阴冷得像蛇一样的目光,四牛只是从侧面看着,就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那个人背后还站着两个人,像是他的手下。而即使是亲随手下,偶尔在看向这个人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畏惧的目光。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四牛的脑子茫然了一会儿,瞬间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这个人还能是谁?当然是田老板啊!
他早就看中了他们村的地,这段时间村长和村里的长老们一直都在担心着这个事,他怎么就给忘掉了呢!
相比起田老板——最关键是他背后那一大条极具气势的车水马龙,他对面的人们就显得单薄了一些。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村长和苏进。刚才那句话就是村长说出来的,灯光下,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脸上眼中满满都是愤怒。
田亚海抽着烟,没理会他,村长顿了一顿,又道:“你这样,是,是不讲理!”
田亚海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跟我田亚海讲理?有意思,真是好久没听说过了。好吧,来,我就跟你讲讲理。”
他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放在手上甩了甩——四牛也是出去过的,还算有点见识,知道这是就是传说中的支票本。
田亚海拿着支票本,提高声音对村长说,“来,我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我这个人和气得很,从来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情。就这样吧,我出钱,把你们村子里的地买下来。你们拿钱,我拿地,两全其美,这样不是更好?”
村长抿紧嘴巴,没有说话。他周围以及身后也是一片死寂,村民们几乎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寒风吹过,山村里一片冰冷死寂。就在这样的寂静里,田亚海又开了口。他转头问田永宁:“永宁叔啊,我们之前是算过的是吧?这么一个狗屎一样的破村子的地,值多少钱来着?”
田永宁跟着笑了一声,说道:“这地方山清水美,风景是挺不错的。但是地方太偏了,卖不上价钱。当时我们算了一下,一亩地一千块钱的话,算是比较合适的价格。”
一亩地一千块钱?
四牛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然后,怒火腾的一下就冒起来了。
这价格也太他妈低了!这摆明了就是羞辱,而如果它不是羞辱的话,那就更可怕了——很明显,田亚海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恶意侵占他们的土地了!
村长颤抖着嘴唇,嘶声道:“田,田老板,这个价格,也太……太欺负人了。”
田亚海甩着手上的支票,道:“欺负人?哪有这回事。”他缓步踱到村长旁边,用支票本拍拍他的脸,道,“这是公平交易,你愿意呢,就拿钱;不愿意呢,我也没办法不是?”
他话声中,后面所有车辆的引擎一起轰鸣了起来,气势惊人。
然后,田亚海一咧嘴,又笑了起来。他慢悠悠地道:“而且……我就算欺负你了又怎么样?”冷冰冰的支票再次拍上村长的脸,带着浓浓的羞辱意味,“有种你咬我啊!”
“哦,对了。”突然,田亚海像是想起一件事一样,拍了一下手。他戴着厚厚的手套,皮革相击,发出沉闷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苏进,扯了扯嘴角,狞笑了一下。
田亚海道,“有一件事险些忘记告诉你们了。本来呢,这地我的确是打算要的没错,但乡里乡亲的,我还是打算多给点钱的。有钱,大家赚嘛,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呢……”他的嘴角微微扭曲,道,“我好心招待这位苏进同学到我家里做客,结果他不仅不领情,还羞辱了我。这实在太可气了,我这种老好人也忍不了啊。不好意思,你们跟他的关系好,我也只能拿你们泄泄火了。”
他自称老好人,这也实在太可笑了。但在场的人,却没一个人能笑得出来。四牛握紧了拳头,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他也不傻,田亚海一说这话,他马上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很明显,这是一个挑拨。他很恨苏进,要把村民们的仇恨全部拉到他身上去。看吧,要不是这个人,你们也不会这么惨。
但这事跟苏进有个屁的关系,无耻蛮横的,明明是田亚海才对!
这事的确是明摆着的,但是村里的大家会怎么想?他们会迁怒于苏进吗?
四牛的心悬了起来,不安地看向大家。
村民们全部都沉默着,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多看苏进一眼。村长也没有回头。
这时,苏进抬起头来,平静地问道:“田老板,你这样随心所欲,将来不怕有些事情不好收场吗?破坏重要文物是什么罪行,田老板应该很清楚吧。”
田亚海扬了扬眉:“哦?”他回视着苏进,眼底隐约有些恨意。显然,上次苏进让他丢了个大脸,他已经深深记恨他了。他说,“谢谢你的关心,但是这种小事,已经不是问题了。”
不是问题?苏进扬起了眉。
之前田亚海做了那么多事,又是勾结尚泉水,又是在尚泉水下台之后把他抓过去威逼利诱,怎么看都是很看重文安组这边的评定的。想也知道,他要拿这边的确定去跟政府交差,政府也好继续往上面交差。
现在说“不是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不在乎政府怎么想的了,还是说,他又找到了别的解决办法?
突然间,苏进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目光。他透过田亚海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那辆轿车。
外面的灯光太强,车厢里面反而显得比较暗了。但是仍然隐约可以看见,车里还有一个人没有出来。他坐在后座,司机后面的那个位置,翘着二朗腿,一手支着头,一副侥有兴致看戏的模样。这人的长相、年龄全部都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田亚海看他没有说话,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他冷笑着说:“什么狗屁修复师,呸!还敢用身份来压老子!老子就要告诉你,你说的那些东西,全部都是狗屎!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才是真的!”
他紧盯着苏进,眼睛有些发红,得意地狞笑道,“来啊,再像上次那样,掐住我的脖子,要胁我的手下啊!”
他伸长自己的脖子,重重一拍,看着苏进没有动作,他张狂地大笑,向后一挥手,道,“行,你不动,那我就动了!来啊,把这个村子给老子拆了——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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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停一天电又四更,存稿快没了……今天要拼命努力!
0434 人祸
寂静的深夜里,轰隆隆的车声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
田永宁上了车,把那辆豪华轿车开到了一边,可以容两辆车并行的路上,一辆卡车开上前来,上面所有的人全部都下来了,扛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向村子里冲了过去。
村口有一幢房屋,土建的,。两个人冲到屋子旁边,挥起大锤,重重砸了下去。
土屋很不结实,只撞了两下,就轰隆一声倒了半堵墙。
村民里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婶惨叫一声,想要扑过去,被同村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拉住了。
“他婶,别……”
那个大婶挣扎得更厉害了:“让我过去!栓儿媳妇还在家里呢!”
拉住她的人手顿时一松。
四牛猛地转头,张了张嘴,拔腿就往那边跑。
栓儿是这大婶的儿子,比四牛大几岁,从小一起玩大的,现在在外面打工。
国庆的时候他回来了一次,让媳妇怀孕了。栓儿媳妇怀相不太好,今天发生这样的大事,她也在家里休息没出来。结果碰到田亚海来拆家,第一个拆的,就是他家!
栓儿媳妇就像四牛的亲嫂子一样,他冲过去,从两个工人身边穿过去,冲进了屋子里。
那两个工人下意识地停了手,四牛却听见田老板的声音远远从后面扬起:“偷什么懒呢?我养你们是吃闲饭的吗?”
明明知道里面有人,还是要动手吗?
四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见那两个工人颇感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低声对自己说:“哎,端人家饭碗的,我们也没办法,抱歉啊。”
说完这句话,他们就感觉好像已经尽到了责任一样,吆喝了一声,再次举起锤子,又一锤砸在墙上——又半堵墙倒了下来,烟尘弥漫。
四牛同样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们一眼,猛地回头,冲进了屋子里。
这么大响动,栓儿媳妇当然不可能听不见。她正从床上支起身子,不安地看着外面,看见四牛进来,立刻问道:“四牛,这是怎么了?这么大动静,拆房子呢?”
可不就是拆房子!
但这时候,四牛也没时间跟她多说了。他一把拉起栓儿媳妇,叫道:“嫂子,快点,咱们走!”
栓儿媳妇“哎”的惨叫一声,叫道:“四牛,轻点儿!”脸色顿时就变了。
四牛低头一看,片刻的手足无措后,突然叫道:“嫂子,得罪了,你担戴点儿!”说着,他拦腰抱起栓儿媳妇,没头没脑地向外面冲去。
他们冲过大门时,正好有一大块土泥掉了下来,四牛猛地一闪,好不容易闪过,但还是被它擦中了肩膀。四牛一时间没觉得痛,他紧紧抱着栓儿媳妇,冲到门外,低头一看,只看见女人脸色煞白,紧紧捂着肚子——动胎气了。
与此同时,他身后又传来一阵巨响,栓儿家的房顶轰然倒塌,烟尘大作。栓儿家所有的家当、一切的回忆全部被压在了下面。栓儿媳妇捂着肚子,低声叫道:“照……照片。”
四牛偏头一看,半张照片被压在土堆里,只露出栓儿半张灿烂的笑容。这是他国庆回家时带回来的照片,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的父母和妻子就靠着这样的东西来寄托心里的思念。
但现在,它变成了一个残破的、脏兮兮的玩意儿,那张笑容也因此蒙了尘,变得灰暗起来。
四牛往那边看了一眼,心里一股难言的滋味升了上来,他猛地转头,愤怒地看向田亚海的方向。这一刻,他完全忘了这个人有多可怕,满心只有愤恨。
完全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这个人——简直变态!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冲了过来,老婆子一把搂住栓儿媳妇哭了起来。四牛道:“他叔,他婶,赶紧的,走远点!”
栓儿媳妇这时候总算也缓过来了一点,三人搀着她跑到远处。他们的身后传来巨响,回头看时,正好看见自己家整个儿塌了下来,变成了一片废墟。
四牛的心里仿佛有熔岩涌动,他缓缓直起身子,转过身去。
这时进入村子强拆屋子的可不止这两个工人,那辆卡车上的所有人全部冲了进来,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大锤之类的钝器,对准墙壁就砸。
钱头村大部分都是土屋,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短短的几分钟内,就有好几幢房子轰然倒塌。有的村民之前没有出来,这时一边惨叫一边冲出自己家——田亚海的手下甚至连通知一声、让他们出来的时间都没有留。有的村民惦记着家里少许的财物,想要冲过去抢救,却全都被其他村民拦住了。
此时人祸堪比天灾,这种时候往回冲,跟送死就没什么区别!
几乎就在四牛冲回来的同时,苏进也跟了进来。
他想要阻止这些工人,把他们从钱头村赶出去。但是,对方人实在太多了,他救了两个村民,打倒了三个工人,但眼看着钱头村火头四起,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巨大的懊恼之情,咬紧了牙关,竟然也有些无措的感觉。
连苏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四牛突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瞬间感觉到了一阵悚然。
他无比悲愤地看向四周,看向村口的田亚海,咬牙切齿。但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在这样大雪封山,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他们面对这样的强权与暴力,就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没有一点办法!
四牛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这么无力过,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自己的皮肤里,鲜红的血溢了出来。
“四牛。”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四牛有些茫然,过了一阵子才听清楚,转过头去。
苏进站在他身边,他满脸满身都是尘土。自从认识以来,四牛从来没看见他这么狼狈过。
但在狼狈的外表下,他的目光仍然明亮而坚定,仿佛任何事情到了他手里,都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一样。
触到苏进的目光,四牛深吸口气,突然冷静下来。他压低声音问道:“苏先生,现在应该怎么办?”
苏进摇了摇头,道:“抱歉,我没有预料到对方的行动……”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四牛毫不犹豫地道,他恶狠狠地瞪着田亚海的方向,道,“这王八蛋太可恨了……”
苏进顿了一顿,道:“像这样不行。”
四牛转头看他。
苏进道:“村里的大家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对方人多,还有这么多车,今天田亚海这是势在必得了。”
他说的事情,四牛也看得出来,他抿紧嘴唇不说话。
苏进道:“照这样下去的话,村子是保不住,拆迁款项也拿不到,大家的生命说不定还有危险。”他目光明亮,头脑清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束手就擒,必须要再想想办法。”
四牛心里一激动,问道:“还有什么办法吗?”
苏进缓缓摇头,他握紧了手里的电话,道:“今天这一次,田亚海是有备而来,他的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他最决绝的一招,就是破坏了考古队的移动基站,破坏了信息的通畅。”
先前钱头村这里电话虽然很难打通,但打准位置,还是能传几句话出去的。
现在基站被破坏,不仅这边完全没了信号,考古队那边也彻底联系不上了。
苏进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们必须要把这里的事情传出去,向外面求援。既然电话打不通,就只能靠人力了。”
他注视着四牛,道,“这种天气,你能爬山吗?”
在他的目光下,四牛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毫不犹豫地道:“我能!”
苏进绽出一个微微的笑容,仿佛照亮了这一片深夜一样。他道:“好,那就交给你了。我画一张马王堆的地图给你,你看准考古队的位置——”
四牛打断了他,道:“我知道考古队在哪里!”
苏进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最好了。你现在赶紧去考古队,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一个叫舒倩的人,如果舒倩不在,那就找到方劲松告诉他。原原本本地说,不需要有什么隐瞒。”
“舒倩……方劲松……”四牛把这两个名字反复咀嚼了两遍,重重点头道,“嗯,我记住了,我一定会把话带到的!”
苏进伸出手,郑重地道:“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四牛同样伸出手,与他回握,坚定地道:“这是我们的村子,本来也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短短的两秒后,四牛最后往村口方向看了一眼,听见苏进在他身后道:“天黑路远,万事小心。”
他重重地点头,转身而去。
…………
四牛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苏进转过头,看向村子里。
这里到处都是轰隆隆的震响,到处都是烟尘弥漫。
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村子里却被雪光与灯火映得一片通明。
这“繁华”的景象在此时却是实打实的灾难,田亚海站在车队前方,一脸漠然地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灯光照在他脸上,让那道伤疤显得格外扭曲而狰狞,仿佛有一个恶鬼被束缚在他体内,它拼命挣扎,随时可能顺着那道裂口爬出来似的。
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已经从屋子里撤了出来,他们挽着手站在一起,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摧毁。
苏进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最后,他抬起脚步,向着田亚海走去。
他刚刚举动,田亚海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些不满的表情,他一个转身,走到旁边一辆压路机旁边,一伸手,把司机拽了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苏进的心顿时紧了起来——
田亚海,这是想要做什么?!
0435 疯子
显然,一直旁观,一直只倒房子没死人,让田亚海有些不满了。
他坐进压路机的驾驶室,片刻后,这辆坦克一样的工程车发动了起来,向着钱头村的方向、向着苏进的方向轰隆隆地开了过来!
苏进无比震惊,他这是要亲自上阵?
压路机开得不快不慢,但还是转眼间就来到了苏进的面前。
透过驾驶室透明的玻璃窗,苏进可以清晰地看见田亚海的面孔。
这个名为开发商,其实是混混头领的家伙正直视着他,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他的手巴紧方向盘,手指抽搐一样地弹动着,手掌却动也不动,把得极稳。
眼看着他就要冲到苏进面前了,他的目光却仍然直直地瞪着,眼睛里全是疯狂。他的嘴越咧越大,手掌却一直稳定,整个身体一动也不动,一点踩下刹车的意思也没有。
压路机的噪声非常大,即使压在泥土上,声音也如同雷鸣一般。
声音越来越近,巨大的钢铁野兽越来越近,田亚海仍然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最后,当它快到自己面前时,苏进终于一个翻身,从雪地里滚了出去,避开了。
“哈哈哈哈!”田亚海好像获得了一场胜利一样,在驾驶舱里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顺着夜晚的寒风传出来,冰冷而又响亮。
而他仍然没有踩下刹车,压路机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冲向前方。
在他前方,是一幢还算完好的土屋——工人们还没来得及拆到这里来。
田亚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白里全是血丝,对着这幢屋子直接撞了上去!
钢铁野兽撞上并不牢靠的泥土房屋,胜负在刹那间就分了出来。土屋土崩瓦解,房顶轰然倒塌,把半个压路机都埋在了里面。
远方传来一声抽噎声,又迅速被压了下去。显然,那又是一个村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被毁了。
压路机停了片刻,很快,它的发动机又轰鸣了起来,退出这片废墟,转了个方向。
这种钢铁野兽,是血肉之躯绝对无法抵抗的,即使是苏进,也只能紧紧地盯着它,想不出任何一点办法。
很快,这辆压路机又以疯狂的速度,向着另一幢房子撞过去了。田亚海仿佛撞起了性子,他踩下了油门,工程车的速度越来越快!
苏进的心悬得高高的,下意识地跟着它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怎么做,他明明知道,他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他握紧了拳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力!
这时,苏进的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惊呼,接着,惨痛的哭叫声响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正疯狂地向田亚海前进的方向狂奔过去,一边跑,一边还在大声叫道:“囡囡,囡囡还在家里!”
苏进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转头。
囡囡,是这一带对小女孩的称呼,难道说,这房子里还有一个小姑娘在里面?
一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跑得更快了。
田亚海不可能没有听见这个女人的叫声,压路机的速度却丝毫未减。
这个疯子、变态!
苏进在心里大骂,还好前方有个小土坡,压路机往上冲的时候,被卡了一下,速度暂时变慢了。
苏进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在小土坡前面超车,冲到了压路机的前面。
压路机响了两声,有块石头卡住了它,让它的动作有点不太灵活。
苏进超车的时候,清楚地听见,田亚海在驾驶室里咒骂了一声,接着,他感觉到了如芒在背的目光,冰冷而恶毒。
片刻后,发动机的轰隆声再次响了起来,如同一个恶鬼一样追在自己身后。
苏进完全没去多想,再一次加快了速度。
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倾尽全力奔跑,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炽热了起来,好像有一把刀子正在胸膛中切割一样。终于,他狂奔到了那座土屋跟前,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屋子非常狭小,身后的车灯照了进来,照亮了黑暗的堂屋里的一个小女孩。
这小姑娘大概只有两三岁左右,可能是因为在睡觉,她穿得很少,只裹了一件单衣,赤脚站在地上,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
一看见苏进,她的脸一垮,眼泪水立刻滚了出来。
后面的车灯越来越亮,声音越来越响,苏进完全来不及安慰她,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向后冲去。
这样的农村土屋,除了前门以外,一般还有一个后门,通向厨房后院之类的地方。
苏进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很清楚钱头村房屋的构造。
他直接窜进通道里,立刻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房屋都跟着剧烈震动了一下。
显然,田亚海驾驶的压路机已经开了上来,撞上了屋子了!
苏进跑得更快,这个屋子比别的土屋修得更好更大一点——这也是田亚海看中它的原因之一,压路机像坦克一样,不停地往前撞,土屋不断颤抖,无数灰泥不停地往下落。
苏进咬紧牙关,紧紧搂着那个小姑娘,用手护住她的头脸。
小姑娘嚎啕大哭,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滚烫的眼泪水不断灌进他的脖颈。
苏进被几个土块砸了一下,但一点疼痛也没察觉出来。
他又是一脚踹开了屋子的后门,冲进了院子里。
这院子没有院门,苏进对着外面向前直冲。
压路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像梦中的恶鬼一样追在他背后。苏进没有回头,完全可以想象田亚海在他身后驾驶舱里的表情。
听声音就知道,他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这个人完全就是个疯子,一点也不把人命当回事。他现在一定很兴奋吧,很想要见血,尤其是见到苏进这个仇人的血吧!
还好土屋比较结实,压路机想要撞烂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到后来,田亚海还需要后退一步,再往前撞,才能把它撞开。
所以,机器的速度虽然快,但一直没能追上速度。
而一到了院子里,没有了阻碍,它的速度迅速变快了。
苏进清楚地听见,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院子不算太大,苏进终于冲了出去,然后他搂着小姑娘,一个翻身,向旁边滚了出去。
他刚刚滚开,就看见压路机辗着积雪,从他旁边冲了出去。
疾风带起他的头发和衣角,几乎就是擦肩而过的。
这变故让小女孩呆了一下,接着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响在原本是她家,现在只剩一堆废墟的屋子旁边,震得一只冬鸟飞了起来,积雪簌簌而下。
苏进满身都是汗,他抬头望着压路机的方向,无意识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眼中的怒意越来越深。
这一下再明显不过了,田亚海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毫不在意会出一两条人命。如果这人命是苏进的——那就更好了!
他是有恃无恐,还是天生疯狂,根本不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钱头村的危机都无比重大。当务之急,还是要检查一下屋子里还没有其他人,让所有村民们全部都撤出来,撤到安全地方才行。
毕竟,家也好、土地也好、财产也好,都没有人命更重要。
这时,小囡囡的父母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小姑娘,拼命向苏进道谢。另一个更大一点的小男孩跟在他们后面,叫着“妹妹,妹妹”,脸上也满是泪痕。
苏进一拉那个当爹的,表情非常严肃地道:“大哥,麻烦你跟村长说一声,清点一下人数,看看还有没有在屋子里没出来的。”
他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山村,深吸一口气道,“如果还有人,赶紧先撤出来, 撤到安全地方!不管怎么说,人命更重要!”
那男人感激地看着苏进,用力点头。苏进声音一停,他立刻转身就跑,向着村长的方向冲过去了。
女人搂着一儿一女再三向苏进道谢,在苏进的安慰与催促下,迅速向村口安全地方撤离。
苏进直起身子,抬头看去,只见那辆压路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山坡下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田亚海下了车,叼起一支烟,兴奋而又不满地看向苏进这边。
兴奋,是因为他刚才的举动;不满,却是因为苏进的。
这么好的机会,竟然没能取下这仇人的狗命,实在太让人不爽了!
他张开嘴,吐了一口烟,远远地对苏进道:“救了个人,挺高兴的是不是?”他弹了弹烟灰,道,“我想起来了,你上次在天境华庭跟我说的话。啧啧啧,我记得你说,这附近有文物?一座很牛逼的古墓什么的?在哪里来呢?”
他直起身子,环目四望。
这时,一辆钻地车从远处开过来,田亚海对着它招了招手,钻地车停在了他身边。
田亚海一手拉住驾驶室的车门,一手叼着烟。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苏进,道:“嗐,我也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不管了,随便试试吧。”
他拉开车门,一个纵身跳了上去,取代了原先的司机坐上驾驶座。
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苏进道,“你说我就在这里试试,怎么样?”
话声中,钻地机的钻头轰然响了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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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6 外部资助
一瞬间,苏进瞳孔紧缩。
钻地机疯狂地旋转,土混合着积雪被掀了起来,一直向下挖去。
他猛地抬头,看向驾驶室里的田亚海。对方紧盯着地面,嘴几乎要咧到了耳根,兴奋极了。
钱头村下方就是马王堆一号墓的所在。
这几天,苏进已经基本上判断出了一号墓的具体方位。
田亚海现在钻动的地方,正在一号墓的边缘,椁室旁边。这样钻,是碰不到一号墓的。
但只要他再往前开五米,不,三米,一号墓就有危险了!
田亚海知道这些事情吗?他是偶然而为,还是预先就知道了一号墓的具体位置?
钻地机声音持续轰鸣,苏进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突然间,灵光乍现,苏进猛地回头,看向那辆豪华轿车。
这里比较远,但仍然可以隐隐约约看出来,后座上坐着的那个人。车门被推开了一截,那个人似乎有意下车,又停下了动作。
这个人——究竟是谁?
钻地机一直向下挖掘,越挖越深。苏进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坑边。积雪和泥土的碎沫溅了起来, 洒在他身上。苏进连多看一眼也没有,抬着头大问质问道:“田老板,如果这下面真的有汉墓,你知道你在破坏什么吗?”
田亚海看向他。他咧着嘴在笑,眼神却无比冰冷,还带着一丝得意。看见苏进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已经触到了对方的软肋。他扬声道:“小苏同学,你年纪轻轻,记性不怎么好啊。我记得我也跟你说过了,跟地价比起来,文物——值个屁!”
苏进再次抬高了声音,握紧了拳头,他道:“文物的价值,不能单靠钱来判断!”
田亚海简直要被他逗笑了,他瞥着苏进,道:“不值钱的东西,有个屁用!”
这时,钻地机已经向下挖出了三四米的深度,除了积雪和泥土,什么别的东西也没出现。
“咻”的一声,田亚海关上了开关,轻松地道,“哦,好像不在这里,换个地方瞧瞧吧。”
钻地机再次被发动,田亚海向旁边开了两米,钻头抵住地面。他偏头问苏进道,“你觉得这里有没有呢?”
没等苏进回话,他再次发动机器,轰鸣声再次响起,泥土和积雪同时翻溅起来。
这一次,钻地机离苏进更近,他的半个身体都被溅满了泥点,他却一动也没动。
这里,仍然不是一号墓的位置,但是田亚海下一次再换位置,是不是会换到地方呢?
如果说之前他对四牛的行动还抱着一线希望,这时,他却完全不再考虑那边的因素了。
四牛刚刚才出发不久,等他带着人回来,这里早就被翻遍了!
田亚海今天是发了狠过来的,就算钱头村人可能没事,等四牛回来,一号墓也可能被彻底破坏,不复存在!
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
一个多小时前,马王堆三号墓挖掘基地,董春听见了尚泉水跟田亚海打电话,大概判断出来了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他坐在一个阴冷的角落里,拿出了旱烟袋,慢吞吞地塞进烟草,点燃。
冒烟袋吸起来始终没有香烟方便,大部分时候,董春都是用香烟来缓解烟瘾。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只有握着这个旱烟袋,才能稍微平静一点。
烟锅里火星明灭,有点苟延残喘的感觉。董春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刚才听见的对话,同时,之前苏进跟尚泉水的对峙、他对自己说的话、看向自己的眼神,全部都翻腾了起来,一幕幕地掠过眼前。
他的心有些乱了,或者说,这段时间,他就一直没有平静过。
尚泉水不是个东西,这点大家都知道。他不仅对内搜刮刻薄,还跟外人勾结——还是跟田亚海那种黑心开发商勾结!
照这样看来,这马王堆上真的有别的汉墓了。
现在开挖出来的这座汉墓,里面就有这么多珍贵的文物了,其他汉墓里能发现什么,有什么样的价值,难道他尚泉水猜不到吗?
田老板这种黑心开发商不在乎也就算了,你尚泉水一个文物修复师,还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为什么能不在乎?
简直无耻!
但是,他尚泉水再怎么不是东西,再怎么无耻,他现在都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手上掌握着他们的饭碗。他要一口咬定这里没别的东西,苏进也好,舒倩也好,真的能把得住吗?
而且听刚才电话里的意思,尚泉水他们还准备了其他后手,让这件事情万无一失了……
董春比舒倩还要了解尚泉水一点,这人能爬到文安组首席顾问的位置上,并不像舒倩他们想得那么容易。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扳倒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万一没办法扳倒……
阴暗的角落里,一阵阵寒风吹过来,吹得烟雾胡乱飘舞,董春的表情格外/阴沉。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烟,偶尔似乎要站起来,但下一刻,又重新蹲了回去。
“老董?”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接着,一个人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想什么呢?”
董春叹了口气,道:“老王啊……”
这人正是施工队里那个姓王的师傅,苏进之前去问过他事情的。他现在睡眼惺忪,裹着一件大棉袄,明显是出来起夜,无意中看见董春的。
王师傅一眼看见他手里的烟枪,意外地问道:“你怎么又把这家伙拿出来了?怎么,有烦心事?”
董春苦笑一声,道:“烦心事?什么时候没有?”
王师傅想了起来,一时间无语,片刻,他叹了口气,裹了裹身上军绿色的大棉袄,问道:“有烟不?”
董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递给了他。
王师傅点燃了,吸了一口,突然道:“之前小苏来找过我。”
在此之前,他还没对董春说过这事。董春也不意外,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王师傅看他一眼,问道:“你知道小苏是过来问我什么事的吗?”
董春道:“不就是……咱们怎么不跟着他干了的呗。”
王师傅笑了一声,说:“这有什么可问的,人家心里明白着呢。尚泉水的事情,你以为他想不到?”他吸了口烟,又吐了出来,盯着袅袅飘散的烟雾,道,“他问的是老陈的事情。”
董春没有吭声,却动了动身体。
王师傅说:“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就把老陈的情况给他讲了一下。然后基站倒之前,我在舒组长那里看见了这个。”
他掏出手机,笨拙地调出相册,打开一张照片给董春看。
董春凑了过来,一看见照片上那张单子就呆住了。
那是王师傅偷拍的,画面有些模糊,但仍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上面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工资单,前面标的名字是“陈华”,正是陈师傅的名字。后面跟他们熟悉的项目差不多,只是在最后多了一条——“外部资助:20000元。”
董春猛地抬头,看向王师傅,王师傅压低了声音道:“我打听来的,不是一次性的,每个月都有。”
工资单上没写清楚这笔款项的来历,但单是“外部资助”四个字就足以说明了。
董春手里的烟枪递到嘴边,却再也没有往里送,过了一会儿,才道:“回头工资打下来 ,也不会有他的名字。”
“可不是。”王师傅慢悠悠地说。
董春再次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敲出烟锅里的灰烬,道:“有件事情,我说给你听听。”
片刻后,王师傅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半截烟已经掉在了地上。他骂董春道:“老董啊老董,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就憋着不跟我们说?”
董春一把把头上的帽子扯了下来,握在手里揉捏,道:“我先前没想清楚……老王,这件事情就是一个站队。要么站尚王八蛋,要么站苏进。万一姓尚的王八蛋赢了,我们以后,还有老陈……”
王师傅痛骂他:“狗屎!这还想什么清楚!尚王八蛋跟小苏,站哪边,还需要想?”
他重重一擂董春的胸口,道,“丢了饭碗又怎么样?我们有手有脚,还有一把好手艺,到哪里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我们大家伙儿凑合凑合,还怕没钱给老陈媳妇治病?”
董春喃喃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可不光是老陈媳妇的事情,大家也都有家有口……”
王师傅站起来,重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了一声:“我家那崽子怎么样,我不管了!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老子管吃管喝?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自己挣起!”
说着说着,他激动起来,道,“姓尚的王八蛋不是东西!这汉墓多宝贝他能不知道?他一个修复师,要欺负人,还要毁墓,老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不管了,我要去帮小苏的忙!”
他的声音越提越高,表情也越来越激动,跟上次跟苏进说话时的沉闷苦涩完全不同。
显然,这样的话早就压在他心里很久了,也让他反复琢磨了很久。现在,受这张偷偷看见的工资单的刺激,受董春说的这件事的刺激,终于一起爆发了出来。
他用手指重重点着董春的胸口,说,“老董,你是我们头儿,以前也不是这么瞻前顾后的人,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0437 不要饭碗了吗!
深夜极为安静,董春和王师傅本来只是在角落里低声说话,谁也注意不到。
这时,王师傅不顾一切地提高了声音,高亢的话声在寂静的夜里来回回荡,考古基地养的有狗,被他的声音惊扰了,跟着狂吠了几声。
董春下意识地道:“你小声……”话没说完,他住了嘴。
他抬起头,正看见一个人向着这边走来,基地的强光下,他的面目分明,那是一张极为让人憎恶的脸——
尚泉水!
尚泉水的寝室本来就离这里不算太远,被他们的声音惊动,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两人。
他面沉如水,上下打量着两名老工人,问道:“这么晚了,你们在这里密谋个什么呢?”
三个月的积威在这时发挥了作用,他一出现,董春就闭上了嘴,王师傅激动的情绪也像是被刺破了气球一样,瞬间瘪了下去。他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发出声音。
尚泉水喝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里讲东讲西,明天工作出了错,还想不想要工资、要奖金了?回头出了事故,弄坏了文物——”他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冷哼道,“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他可是不会管太多的,这时候声音提得比刚才王师傅还高。
狗叫的声音也跟着变得更大,周围几间宿舍的人被惊醒,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就有人推开了门,向这边望。
“看什么看,滚回去睡觉!”尚泉水回头大吼。
顿时有几个人关上了门,但也有几个人看了看尚泉水对面的二人,乍着胆子问道:“什么……什么事啊?头儿,老王,你们没事吧?”
尚泉水瞪着眼睛,正要再次怒吼,董春揪着手里的帽子,突然开口了。他抬起头,问道:“尚六段,我问您个事儿。”
尚泉水瞪着他。
董春平时基本上不会跟他对视,尚泉水说啥他就应啥,但现在,他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他抬起头与尚泉水对视,道,“先前您在跟谁打电话呢?”
尚泉水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口袋一眼——显然,他的卫星电话就放在那里。
后面一个工人走了过来,有些戒惧地看了看尚泉水,打圆场一样地笑道:“头儿,你说什么呢?移动基站都倒了,哪还能打电话?”
董春固执地抬着头,问道:“对,移动基站都倒了,您为什么会提前预备卫星电话呢?您是提前知道了手机有可能打不通吗?不然为什么会准备卫星电话?”
卫星电话?
知道它是什么的工人顿时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不知道它是什么的打听一下,也都知道了。
卫星电话各方面都贵,普通人根本不会用。正常情况下,考古队有移动基地,足以满足一切交流需求。没事尚泉水怎么会用上卫星电话?难道他早就知道移动基地会倒?
他是怎么知道的?
尚泉水脸色阴沉,不耐烦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你们还有很多工作,不养好精神,是不是想出错呢!”
董春的固执在这一刻再次产生了作用。他根本不理会尚泉水在说什么,只是执着地问道:“那时候,您拿着卫星电话,是在跟谁通话?为什么我听见您在说,这座马王堆上还有其他汉墓的存在?”
“我根本没这么说过!”尚泉水一句话冲口而出,迅速看见了周围其他人的表情。
这样说,他就是承认自己的确有在基站倒塌之后,打电话给外人了。
他冷哼了一声,道:“我是什么身份,卫星电话想用就用,难道还要你批准不成?”
董春“哦”了一声,平静地道:“那可能是我听说了,但我听着,您管对方叫田老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田老板,应该就是想要马王堆土地的那位开发商?”他上前一步,质疑道,“您不是在代表咱们文安组,在提交勘探申请吗?为什么你会跟开发商私下交流,难道——你们有什么交易不成?”
尚泉水冷着一张脸,眯着眼睛看董春,缓缓道:“董春,我尚泉水给谁打电话,怎么办事,还用得着你教吗?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就是个卖苦力的,除此之外,你以为你还能做什么?”
这里离施工队的住处比较近,面对尚泉水的是又是施工队的人,所以这时候围过来的基本上都是工人。尚泉水这一句话就得罪了所有人,大家不愉地看着他,暂时没有说话。
“嗯,我们是卖苦力的没错。”董春应了一声,道,“不过卖苦力的,也是有良心的。这座马王堆上是不是还有其他汉墓,需要进一步勘探之后才能决定。如果真有,必须要把这片土地保留下来进行挖掘。一座古老的汉墓、以及汉墓的文物有多珍贵,您是修复师,您比我清楚。现在,您这是要把马王堆的地卖给开发商吗?私下里这样交易,您是已经确定这里的确有汉墓,不可能通过得勘探吗?”
他难得像这样长篇大论,一步步问得极为紧迫。
尚泉水一时间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只能反复道:“我做事的办法,不需要你管!”
他做事的办法的确不需要董春管,而董春说话,也是他办法阻止的。
董春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小苏老师一来,就要把你从负责人的位置上踢出去呢。原来他早就看清楚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就看清楚了你的目的。”
他抬起眼睛,直视尚泉水,问道,“所以,你要趁着小苏老师还在钱头村的时候,趁着这连场的大雪,断掉我们对外联系的机会,让开发商去对他做什么事情吗?也没错,没了小苏老师,这个马王堆,就是你一手遮天了!”
说到这里,他终于激动起来,一挥手,重重把毡帽扔在地上。然后,他直视尚泉水,目光冷冽。他行了个礼,道:“不好意思,尚六段,我没你这么黑心。小苏老师是个好人,我要去帮他的忙。”
说着,他朝着尚泉水走过去,穿过他身边,走进自己的屋子。片刻后,他背着一个箩筐,扛着工具出来,向着基地外面走去。
尚泉水瞪着他的背景,叫道:“董春,你不想干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今天走出这里一步,就不要想回来了!文安组不需要不听命令的人,你要被赶出去,被赶出去!”
周围仍然非常寂静,除了不远处的狗吠以外,什么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尚泉水中气十足,他的声音顺着夜风飘出去,极为响亮。
董春却就这样背对着他,一步步地远去,越走越远。他年纪大了,又长期弯腰工作,身形略微有些佝偻。但他越走,背就挺得越直,脚步也越走越快。
王师傅眯着眼睛,看着头儿的背影,笑了。他嘿嘿了两声,脚步轻快地走进自己的屋子,同样背了个箩筐、扛了工具出来,向着尚泉水挥了挥手,跟在了董春后面。
一个之后又是一个,尚泉水快气疯了,吼道:“王犁夫,我告诉你,你敢踏出这里一步,马上除名,听见没有!”
王师傅又挥了挥手,小跑了两步,叫道:“头儿,等等我!”
他的身上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表情明朗而轻松。
两人身后,工人们面面相觑。尚泉水重重喘了两口气,回头来,指着董春和王犁夫道:“记清楚了,以后,这两个人就不是第二施工队的人了!明天我们……”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人打断。一个看上去比别人老得多,眉心有着层层叠叠皱纹的中年工人上前一步,问道:“尚六段,刚才头儿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派人去对付小苏老师了?”
尚泉水声音一顿,恶狠狠地瞪着他。
再不用多说什么,这个中年工人已经明白了。他点点头,转身回去,片刻后,跟前面两人一模一样地出来,追着前面两人去了。
“陈华!”尚泉水怒吼出声。这人正是之前董春和王师傅讨论的那位“老陈”,家中妻子生病的那个。他在第二施工队的工人里境遇最困难,最需要钱,尚泉水万万没想到,第三个走的就是他。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对着陈华离开的方向暴跳如雷,“你不管你老婆了吗?你老婆一个月要七八千药费,你不要她命了?你给我回来!”
他正在怒吼,又一个人从他身边穿过,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尚泉水震惊地转头,发现几乎所有的工人都行动了起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回去,拿了自己的东西——有的还敲响了其他没出来工人的房门,给他们说明了事情真相。
于是,所有人都动了,都采取了一模一样的行动。
他们面无表情地拿上了自己的家当,跟在人群后面,离开了马王堆基地。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十一个、十二个……
所有的工人全部都行动了起来,一支长长的队伍从尚泉水身边经过,每个人的步伐都极为坚定。
这是尚泉水完全没想到的情况,他目眦欲裂,暴怒吼道:“你们不要工作了?不要钱了?!张文浩、翟明、徐文隆……”
他一个个叫下去,却没一个人回头。
没过多久,第二施工队的所有工人全部都离开了基地,一个人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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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历量的边骂边打赏(哈哈哈,看来很愤怒啊,不过地头蛇真的很厉害,中央的人到地方上经常都会束手束脚的……),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叶曦大帅比的天天支持!!
0438 再加二十四条人命
钱头村里,田亚海已经换到了第三个地方。
这一次,他已经接近了一号墓的边缘,离苏进判断的椁室方位极近了。
马王堆一号墓的椁室深达二十米,田亚海现在用的这个钻地机的最大深度最多只有八米,正常情况下是碰不到一号墓的椁板的。
但是,就像三号墓一样,一号墓的周围也包裹着大量的黑木炭与白膏泥,它们让一号墓维持着一个比较好的保护环境。这一层外部环境被破坏,里面就有可能遭到影响,那将会是不可预估的重大损失!
“住手!”苏进终于忍不住叫了出声,他紧盯着钻地机挖进去的地方,冲了进去,又叫了一声,“住手!”
声音一停,旋转的钻头暂时停了下来。
田亚海从驾驶室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冷笑着看着他道:“我听说以前有什么殉道者,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去死。怎么样,老苏,你不考虑一下,躺在这钻头下面?说不定我会顾惜你的命,收手不干呢,哈哈哈哈!”
他眯起眼睛,表情里充满了巨大而浓重的恶意。
然后,他按了一个按钮,钻地机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它不是再往里面钻,而是从原先钻透的部分里,把钻头拔了出来,悬在半空中。
苏进面无表情地看着田亚海,田亚海带着扭曲的笑容回视着他,眼中充满了疯狂。
苏进明白田永宁明明是他的族叔,却甘愿在他手下,还总是一副畏惧的样子了——有谁会不怕一个疯子呢?
冰冷的钢铁野兽盘踞在钱头村之中,巨大的凶器高高悬起。螺旋状的钻头上带着黑黄色的泥土与洁白的雪,下方深深的黑洞足以展现它的威势。
这机器本来是人类文明的造物,现在却用来威胁人类。不用想也知道,人类的血肉之躯与它相碰撞,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
生命、信念,在这一刹那,所有的一切都在苏进心里席卷而空,最后只剩下一点光芒,微弱却执着地闪亮着。
他迈开步子,走到钻头下方,坐了下来。
…………
从苏进迈开步伐开始,田亚海就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而到他真正坐下来,田亚海也完全呆住了,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皑皑白雪铺天盖地而来,笼罩了整个村庄,唯有这一块地方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像是一道伤痕一样。
现在苏进就坐在这里,平静而从容,跟他上次到天境华庭别墅来赴宴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这一刻,田亚海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任何东西,也不能动摇他。那是因为,他心底深处有着某种支撑,一种强大的支撑,那让他变得强大、无所畏惧!
田亚海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突然间打从心底深处升起了一股隐约的畏惧。但这畏惧极其轻微,像轻烟一样,瞬间被冲上头脑的热血冲散了。
陡然间,田亚海捂住额头,爆出了一阵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苏进啊苏进,我还以为我是个疯子呢,没想到你比我还疯,比我还疯!”
他的眼睛突然间变得通红,脸上的刀疤扭曲得像是地狱的裂痕,浓浓的疯狂与恶意将要喷薄而出。他大笑着说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在威胁我?你以为你坐在这里,我就不敢动你了吗?不过一条人命而已……”
说着,他的手指重重地按下按钮,轰鸣声再起,钻地机螺旋状的钻头再次快速旋转起来,向着苏进的头顶缓缓降去!
苏进抬头凝望着冰冷的钻头,脸上似乎掠过了一抹叹息,缓缓闭上了眼睛。
田亚海的脸上仍然挂着狞笑,心里却有一抹好奇。看着自己快死了,这小子是后悔呢?还是完全不后悔?
“老板!”
“老板!不要啊!”
“住手!”
钻地机的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阻止声,包括田亚海自己的手下在内,所有人简直都要疯了。
这跟前面拆房子时不管里面的人还不一样。有房屋墙壁阻挡,他们看不见人,勉强还可以找借口说是误伤。
但现在,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钻头是对准了他去的,田亚海这是正儿八经的谋杀!
村民们愤怒极了,“砰”的一声,囡囡她爸猛地挥拳,打翻了面前阻挡的一个人,向着苏进的方向跑去。
苏进刚刚救了他闺女,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苏进死?
他的动作带动了其他村民,所有人眼睛通红,一拥而上。
田亚海的手下虽然也对他的行为感到很吃惊,但看见村民们反抗,还是下意识地阻拦了起来。他们的战斗力比村民们强得多,转眼间就打伤了好几个人,打得他们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没一个村民能够靠近,田亚海冷笑着往那边看了一眼,目光移回到钻头下方的苏进身上,舔了舔嘴唇。
生死关头,这小子怎么还能这么镇定呢?他究竟在想什么?
“住手!”
一声大喝突然从外面响起,声音极大,像是平地生雷一样,震得田亚海颤抖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按下了钻地机的按钮,钻头还在空转,但总算没有下降了。
田亚海转头一看,只见村口方向跑来了一队人马,速度极快。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穿得像个杂牌军一样,五颜六色,什么样式的衣服都有。但是,从他们的身材、跑步的姿态、手里扛着的锄头、铁锹等工具就能看出来,这正是文安组那支施工队!
混帐王八蛋,尚泉水不是保证自己已经控制住那边的人了吗?怎么还让他们跑来了?
果然无能!
田亚海的手下刚刚打翻了村民,一看见这些人跑过来,立刻又冲上去阻拦。
可这些工人不仅在挖掘探地方面有一手,打起架来也一点也不含糊。一个人冲到跑在最前面的董春身边,正要伸手去抱他,结果董春把锄柄当棍子,横过来一砸,就顺势把那家伙打飞了。
然后,他手一转,锄头对着另一个人砸下去,那人看着明晃晃的铁器砸向自己,顿时脸色煞白,滚地逃走了。
工人们下手非常重,瞬间就打伤了好几个人。田亚海的手下扭了筋、打断了骨头,抱着自己的手或脚或肩膀在雪地上滚,凄厉得哭号着,在夜风中像是半夜鬼哭一样。
田亚海完全看呆了,直到工人们冲到自己面前来才回过神来,厉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他打量了一下最前面的董春,老头子提着锄头,威风凛凛,完全不见平时的颓唐。田亚海却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董春,道,“走开。”董春打架再厉害,实战经验再丰富,也比不上枪子儿的速度。
田亚海卡答一声,扳下了保险,再次道:“滚开!”
董春紧紧地盯着他的枪,他身后的工人也全部都停了下来。
然后,田亚海的手伸出窗口,用力一挥,大声喝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车子都开过来,把这村子给我拆了!挖地三尺!地下埋了什么古尸,都给我砸个稀巴烂!”
随着他的命令,后方的工程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了村,它们有的撞击房屋,让坍塌声四处响起,有的则开到田亚海身边,把工人们团团围住。
这情景,就像无数野兽聚拢在了一起,虎视眈眈地盯着正中间的猎物——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猎物。
片刻后,董春的目光从枪口移到了田亚海的脸上。他冷笑一声,说:“好好的公路,原来是修来干这个的。呸!”他一口唾沫重重吐在地上,说:“一条人命的确算不上什么。”——老头子显然听见了他之前那句话。他接着又道,“那再加上我的呢?”
他的锄柄重重往地上一顿,走到苏进旁边,盘膝坐了下来。
他年纪虽大,脊背却挺得笔直,凛然不畏地望着田亚海,显然已经在这里坐定了!
“还有我的。”陈华师傅闷闷地说了一声,他的背挺得没有董春那么直,但步伐却跟他的一样稳定而坚决。他走到了董春的身边,也坐了下来。
“别落下我呀!”王犁夫师傅笑了两声,很是轻松地走了过去。他看了看那块地方,没往董春那边去,而是挤到了苏进身边,笑着说,“小苏老师,没地儿了,我来跟你挤一挤。”
苏进完全没预料到这些工人们会过来,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过来,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坐下,完全呆住了。
他的目光从董春身上移到陈华那里,再落到王犁夫脸上,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这……你们……”
他还没整理好自己的语言,又一个工人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老王啊,你太狡猾了,就许你跟小苏老师亲近?来来来,让个地儿,让我挤挤!”
他还没坐下来,另一个身影抢上前来,一把把他扒拉开,抢着坐来。然后那个人笑着抬头说:“先来后到,老张你往后挤挤吧!”
“喂,你!”
旁边的工人们响起了一阵哄笑声,好像这不是什么寒风凛冽的山村里,不是闪耀着凶光的钢铁钻头下,而是一个普通的茶话会一样。
苏进看着这些人,他们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目光回避着那个钻头,笑容也有些勉强。很明显,他们的心里仍然存在着畏惧。但尽管如此,他们的眼神仍然坚定,坐在这里就不打算起来了的样子。
这让苏进的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一股股热流在胸中窜动,他的眼眶也有点发热,迟迟说不出话来。
没一会儿,这块地方就坐满了工人,董春居然又把他的烟枪掏出来了,当着大家的面点燃、吸了两口。然后,他抬起头来,对着驾驶室里目瞪口呆的田亚海说:“一条人命没关系,再加上我们的呢?”
他粗大的手掌往周围画了个圈子,问道,“再加上这二十四条人命呢?”
上架那个……感言
130万字,终于决定上架了。
这本书换了新题材,换了新站点,也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第一次尝试都市文,第一次尝试需要这么大量资料的文,感觉真是痛并快乐着。
文物考古、文物修复是我非常感兴趣的领域,但以前我对它并不熟悉。有读者说这是网文版的《我在故宫修文物》,实际上大家也能看得出来,这本书的确是受了那部纪录片的启发与感动,才形成念头的。
因为不熟悉,所以一旦想要深入,就必须查询大量资料。有时候为了一个细节点,还跑去知网翻论文,前段时间又从中国图书网买了一大堆相关的书。(顺便安利一下中图,书又便宜又好,类型跟其他购书网站都不一样,有很多很冷门很偏僻的老书。)
知识这东西就是这样,知识边界会不断拓展,你知道得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
一开始,是满怀信心在写,渐渐的,知道得多了,反而越来越心虚。
这是一个很大的领域,涉及到的范围极其广阔,需要知道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不光是细节性、技术性的一面,还有更广阔的,关于思想、理念、历史……等所有的一切。
文物承载的是历史、是文化,而文化,几乎包含了人类过往历史与我们现在生活的一切。
所以在文章里,苏进会想要去做更多的事情,去影响更大的范围。对于我来说也是这样。想要力所能及地,让大家看到更多相关文物、考古、修复的方面。
这中间,也许会出现不少错漏与谬误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小说家之言,可以看着玩玩,不能完全当真。
不过写这样的书,也有很爽的地方。
自己的知识面拓展了,去探索了自己知识范围之外的领域,了解了很多以前很感兴趣却不了解的东西。最好玩的,是会去关注很多这方面的事情。
所以经常会有一种感觉,“梗”好多啊,来不及写了!
包括现在也是,积攒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写出来。
不管怎么样,我尽量吧。
之前的130万字,大家一直陪着苏进走过来。未来,苏进会去修复更多的文物,做更大的事情,获得更多的荣耀,请大家继续陪着他——也陪着我一起走!
谢谢从起点一直跟着我过来,一直支持着我的大家。
谢谢你们每天的支持与捧场。
谢谢你们在群里的热火朝天。
谢谢你们在圈子里的支持与鼓励。
这都是我一直写下去的动力!
谢谢你们!
《天工》从今天开始上架,以前的130万字会有一大部分会倒v,请大家在新的一年里,继续支持我,谢谢!
(偷偷地说一句,这本书虽然上架了,但暂时不会加更,未来有机会……再说吧……)
0439 生死关头
田亚海的脸色时青时红,表情不断扭曲。
任何人面对群体的意志——无论这个群体是大还是小,都会感到畏惧的。
田亚海这时候就是这样。
他感觉到了苏进的意志,感觉到了工人们的意志,两者合为一体,焕发出了极其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像一头冷水一样浇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暂时清醒了一点。
他突然间有些犹豫了。
董春说得没错,只是苏进一个人的话,事情还比较好压下去。一个外地人,跑到马王堆深处的这种小村庄里来干什么?
回头田亚海只要一口咬定没见过苏进这个人,或者给他泼泼脏水,拿套证据出来说他意图不轨,很容易就能解决这件事。
——这种事,他以前真是干多了。
但苏进一个人也就算了,再加上这24个工人,就真的有些棘手了。
这些工人都是文安组的,有名有姓有来历,虽然只是一些卖苦力的下贱人,数量多了也很难办……
田亚海的脸色阴沉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按了下按钮,原本悬在半空中,正在快速空转的钻头声音渐小,缓缓停了下来。
但疯子之所以被称之为疯子,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就是他的行为模式跟普通人不一样,根本没办法按照常理来推断。
眼看着事态好像要平息下来了,突然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又刺激到他了。田亚海猛地蜷起了手掌,重重一拳砸在了按钮上。
他脸上的伤疤从未像现在这样扭曲过,它像一条蛇,又像一条虫爬在他的脸上,狰狞而可怕。伤疤牵动了他的嘴唇,让他鲜红的牙床和雪白的牙齿露在外面,这一刻,他简直已经不像是个人了。
不远处一个女人透过车窗看见了他的脸,发出了一声惊呼。她身边的孩子也看见了,被吓得大哭起来。而此时最响的还不是这些哭叫声,而是钻地机的轰鸣与钻头摩擦的刺耳。
混在这样的声音里,田亚海的嗓音显得格外尖锐却凶厉。他厉声道:“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吓住我了吗?想得美!你们这些贱命、这些贱命又算得了什么?我田亚海想拿,随时可以拿走!”
接着,他按下了第二个按钮,疯狂旋转的钻头缓缓向下落去。它的下方,就是苏进、董春、王犁夫、陈华四个人!
毫无疑问,只要钻头一落下去,他们四个人就会立刻变成一滩肉泥,瞬间毙命!
一瞬间,苏进握紧了拳头,看了周围三个人一眼。令他意外,又仿佛就在意料之中的是,三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平静,他们抬着头,看着钻头,好像早有准备的样子。
苏进的心拧紧了。
他可以为自己的信念献出生命,但这些工人呢?
他们……他们……
苏进身体一耸,正要向上拔起,突然间,他的手被另一只粗糙的大手压住了。
董春阻止了苏进,却抬着头,没有看他。他说:“别瞧不起我们啊,这跟你无关。”
钻地机声音太响,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薄了,但仍然非常清晰。他转过头,向着苏进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甚至带着一丝愉悦。“我们虽然不是修复师,但也喜欢文物啊。”
苏进的眼睛立刻就红了。他蠕动着嘴唇,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
眼看着惨案将要发生,周围的村民们发出了惊呼声,囡囡她爸一抹唇角的血,又想往前冲。有些人破口大骂,有些人捂住了眼睛、偏过了头不敢看。而一个娇小的身影更快地扑了出去,钱二丫尖叫了一声:“阿哥!”向着苏进的方向冲了过去!
钻地机声音太响,眼前的事情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时间,没人留意到天空中传来了隐约发动机的声音,几点灯光由远及近而来。
…………
田亚海的眼睛完全红了,他陷入了完全的疯狂状态,谁也不知道这一刻他看到的是什么,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这时候,就连他的手下也露出了不忍的目光,下意识地偏开了头。
他今天带来的这帮人,表面上是他手下的工人,其实全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流氓混混,跟着他一起发家的。
这些人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血肉横飞的事情见识过不少。
但他们见过这种场面吗?
一群人,几乎连武器也没有,拥有的只有自己的血肉之躯。即使如此,他们也要用这个来捍卫自己心里的理想,捍卫那些深埋在地底的文物。
这种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事情,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所有人都站定了脚步,有几个人还往钻地机的方向冲了几步,像是想要阻止。但是,钻地机已经发动了,擦着就要残碰着就要死的,谁敢随便接近?
难道,这些人就要横死当场了吗?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突然从天际出现,带着长长的尾巴,向着这边直冲过来。
它一瞬间就到了所有人的眼前,正好撞上了那根正在旋转下落的钻头。
这道火光的威力远远超过那根钻头,顷刻之间,它就把它打断,裹挟着它飞到了另一边的空处,砸在地面上,发出了巨响!
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第二道火光又出现了。
它同样以极快的速度从天而降,射穿了田亚海乘坐的钻地机。巨大的气浪掀翻了庞大的机器,让它翻了几个跟头,倒栽葱地砸在地上。
巨响淹没了其中田亚海发出的惨叫声,苏进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不久前,还是生死一瞬的危机时刻,而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局势完全逆转了过来。
钻头被打断,斜斜地插进地里,翻起了一大片泥土。钻地机翻倒在地,只剩下半截的钻头还在旋转着,却没有了任何伤害力。
他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片刻后终于回神,然后意识到这是什么了。
机载火箭弹!还是非常先进、性能极好的那种!
只有这样的军用武器,才能轻而易举地打断坚硬的钻头,让它干脆利落地断成两截!
不仅如此,发出这两枚火箭弹的那个人也非常惊人。
要知道,刚才钻头正在下落,下面就是他们四个人。角度稍微有问题,就算能打断它,断掉的金属钻头也很可能砸下来,打死打伤他们几个人。更别提火箭弹是有弹片的,弹片飞舞,同样容易伤人。
但是这个射击者却把角度算得刚刚好,让火箭弹的余势把钻头推飞,两者斜插入地,没有造成任何多余的伤害。
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
绝境逢生,苏进不可思议地抬头,还没看清楚上方的情景,一阵狂风吹了过来,吹得他头发乱舞,连眼睛都睁不开。
苏进的手在地面上一按,站了起来。然后他用手挡住眼睛,转过头去。
狂风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疾。头顶上发动机的声音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所有人一起抬着头,吃惊地看着上方。
直升飞机带起来的狂风极为猛烈,所有人下意识后退,雪片混着泥土一起被吹飞。飞机上的灯光非常强烈,远远超过了那些工程车的车灯。
但即使如此,所有人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边,完全舍不得移开目光。
四架直升飞机就在他们的目光下,缓缓降落了下来,最前面那架停在了钱头村正中央的打谷场上。
苏进眯着眼睛往那边看,很明显,这是一架军用直升飞机,飞机的一边架着炮管,刚才那两枚火箭弹,就是从这个炮管里飞出来的。
炮管旁边半蹲着一个人,这时正直起身子。强光模糊了他的身影,看不清楚形容。但是很明显,刚才就是他发射出那两枚火箭弹,打翻了田亚海,救了苏进他们的。
这个人是谁,这些人又是谁?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
但不管究竟是为什么,这架军用直升飞机一来,就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把苏进和这些工人们,从生死关头救了回来!
“苏进!”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前方的直升飞机上响了起来。飞机刚一停顿,这人就跳了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向苏进,两只手抓住他的两边肩膀,上下打量着他,带着一些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修之?”
苏进也意外了。这人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脖子上裹着一条蓝白相间的围巾,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却仍然不减其英俊——
谈修之?
他不是在跟着另一些人在边境执行任务吗?前段时间失去了联系,还让苏进有些担心的,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
苏进感激地抬头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放心吧,我没事,你们来得正好……”
话音未落,又一个声音从前方响起,问道:“这就是苏进?”
苏进转头,只见一个人跳下直升机,黑亮的皮制军靴稳稳地踩在地上,凛冽的目光投向这边。然后,那人站直身体,向这边走来。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身形修长而笔挺,只是这样平平常常地走近,就有一股强烈的气势扑面而来。这是久经沙场、经历过无数条人命磨砺出来的气势,沉稳而从容,让人绝对难以忽视。
他大约三十来岁,面容刚毅而英俊,直视着苏进的目光却是温和的。
苏进就一眼认出来了,这正是刚才发射火箭弹,救了他们的那个人!
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是……”
0440 后面有人
“苏进你这个王八蛋,我不会放过你的!”
苏进的话刚刚问出来,对方还没有回答,不远处就传来了声嘶力竭的怒骂声。
苏进转头一看,先前钻地机被火箭弹掀翻,田亚海被压在了驾驶室里,这时已经被他的手下七手八脚地拖出来了。他的腿似乎被压断了,正抱着腿大声惨叫。到了这种时候,他的脾气还是大得很。拖出时他被弄痛了,他破着嗓子大声怒吼,骂天骂天,骂身边的所有人。苏进转头时,正对着他恶狠狠的目光,像是穷途末路的野狼一样,凶性半点也没减。
谈修之身边那个军人眼中的暖意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那边,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年代了,长沙这种地方,还有这种罔顾人命的凶犯。”
又两个人从直升飞机上下来,走到他身边。
那军人挥手向那边指了指,道:“叫得烦人,让他闭嘴吧。”
那两人倒是很轻松的样子——还有空笑着向苏进点了点头——大步向田亚海的方向走去。
“你们要干什么?”
“住手!”
他们的来意明显不善,田亚海的手下胆战心惊地上前阻止,被那两个人一抓一绊,全部摔在了地上。
这两人的动作看上去很随意,下手却非常重。一扭一绊,田亚海手下纷纷惨叫。这些人要么关节脱臼,要么扭了筋,全部倒在雪地上滚来滚去,竟然没一个能幸免于难。
两人走到田亚海身边,左边那个中年人俯下身体,田亚海也顾不上自己骨折的小腿了。他两只手手肘着地,拼命地往后爬,一边爬一边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
色厉内荏的话还没说完,那个中年人就拧住了他的下巴,轻轻松松地把它卸了下来。
田亚海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后台,下半句话就已经被堵了回去,变成了一阵含糊不清的惨叫声。
这还没完。右边那个年轻人一把拎起他,像拎一头死猪一样,一路把他拖到苏进等人的面前,扔在地上。
那个军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而尖锐。
田亚海的确是有几分血性的,到了这个下场,他还在拼命挣扎,拖着脱落的下巴,含糊不清地怒骂着。但这时,他触到这军人的目光,呼吸立刻停滞了几秒。然后,他畏惧地移开视线,除了痛苦的哼哼声以外,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了。
田亚海带来的都是混混,他的死忠手下,也许还稍微有那么一点底线,但单看他们刚才眼睁睁地看着田亚海要杀人,才连一个吭声的也没有,就能知道,那底线也没高到哪里去。现在他们看见自己的老大被人抓住,搞成这副惨相,立刻不顾对方身份,挥舞着手上的工具,怒吼着冲了上来。
冲到半路,那个军人慢悠悠地抬起头,看着他们,然后挥了挥手。
刷啦一声,直升飞机上又走下来了一队士兵,人人的手上都端着枪,直直地对准他们。
这些士兵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眼神犹如鹰隼一样,看着他们的表情毫不容情。
显然,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是见过血的。
那些混混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他们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高高抬着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
这时,他们中间有人觉得不对,抬头向上看。
四架直升飞机,降落下来的只有一架,另外三架正悬停在半空中,鼓动着周围的树梢都在左右摇摆。
而此时,这三架直升飞机上也全部架起了枪,所有的枪管全部对准了这边,士兵们的手指全部扣在了上扳机上。只要下面这位佩戴着上校军衔的军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开火!
田永宁是这些人里最精明的一个,一早就躲在了后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完全想像不出来。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那位上校一出现,就镇住了全场,包括村民们在内,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谈修之扶住苏进,把他拉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发现他身上并无血迹,总算松了口气。
他介绍道:“这位是周离周上校,是我们家的世交。最近我就在跟着他办一些事情,帮些忙什么的。”他只介绍了一些显而易见的部分,并没有说明这个人是什么部队的,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苏进听见了那个“周”字,抬头看了周离一眼,却没有多问,只是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道:“多谢你了。”
周离上校面对苏进的时候,眼中明显多了一分暖意。他脱下白手套,向着苏进伸出手道:“不用,我应该多谢你才对。”他温和地一笑道,“先前麻烦你帮我们鉴定物品,帮了大忙,谢谢你。”
苏进也猜到谈修之之前拿东西给他鉴定,是为了周离的任务了。他爽朗地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反倒今天这个……”
他看了周围一眼,道,“的的确确是救命之恩!”
周离也瞥了田亚海一眼,皱眉问道:“我们只是恰好路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谈修之也跟着问道:“刚才那是在干什么?这人是谁,也太危险了!”
谈修之解释了两句,苏进这才知道,周离他们能恰到好处地赶到,解决他面临的危机,的确只是凑巧。
虽然已经将近过年,但周离这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连带着谈修之也没有休息。
他们正好路过这里,马王堆大部分地方都是黑的,只有这里是亮着的。
谈修之也是来过马王堆的,先前还以为是考古队的指挥基地,结果仔细一看,发现不是。
疑惑之下,他用军用望远镜远远看了一下下方,正好看见了苏进!
他看到的时候,正是田亚海对着苏进放话,将要开动钻地机的时候。
他马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把这情况告诉了周离。
他们不知道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么说,救人是第一位的。周离二话不说,亲自开炮,在最后关头救了苏进以及施工队的工人一命。
苏进再次向周离道谢,周离摆了摆手,漠然看向田亚海,问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苏进深吸一口气,苦笑道:“这也是我疏忽了……这个人是本地的一个开发商,他要要在马王堆这个地方开发一座渡假山庄……”
苏进三言两语,简单地把情况介绍了一下。周离和谈修之是什么人物?虽然苏进省略了一些细节没说,但他们还是从这简短的话语里,明白了前因后果。
谈修之立刻皱起了眉头,道:“这不对。现在国家对文物保护方面的工作特别重视,一个地头蛇而已,怎么敢这么嚣张,没有正规手续就敢对古墓遗迹下手?”
周离也很赞同谈修之的判断,点头道:“对,后面有鬼!”
苏进转过身,看向一个方向,道:“的确,田亚海后面……一定还有人!”
他向周离和谈修之两人点点头,转过身,大步向村口的方向走去。
刚才工程车全部开了过来,但那辆豪华轿车还停在原地没动。
田亚海用钻地机威胁恐吓苏进的时候,那辆轿车向前开了几米,离得更近了一点。
然后,车上那个人下了车,双手插在口袋里向这边看。显然,他不是来阻止的,而是来旁观看好戏的!
眼看着周离他们天兵突降,钱头村情势突转,田亚海被像死狗一样扔在了地上,苏进他们没事了。那辆豪华轿车里的人呆仿佛呆住了,双手从口袋里拔了出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他看见苏进大步向这边走过来,突然间回神,转身就要拉开车门上车。
苏进此时看上去非常平静,心底深处却仍然涌动着怒火。
他随手拣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了过去!
他离村口本来就不是太远,这时用出全身所有力气,石头飞得比想象中更快、更远。
它飞出去,重重砸在那辆豪华轿车的车窗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那人被吓了一大跳,伸手去拉车门,但太紧张,手滑了一下,竟然没能一次拉开。
然后,第二块石头又飞了过来,这一次,苏进离他更近,砸出的力气更大。石块擦着那人的耳朵飞了出去,他惊慌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又拉了一下,终于把车门拉开了。
苏进早已变走为跑,速度非常快。这时他已经看见了,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西装外面披着黑色呢子的大衣,头发一丝不乱,戴着金丝眼镜,手上套着白手套,一副西方绅士的模样。不仅是穿着,他的长相也是斯文秀气的,带着浓浓的书卷气,非常引人好感。
但这时,他完美的外表却被惊慌的表情破坏了,他一脚跨上车门,好像只要上车了就能安全。
也是,苏进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如果让他上车了,他很容易就能开车逃跑,到时候想要追上都很难。
苏进在疾跑中弯腰,拣起第三块石头,握在手中。
0441 见过?
苏进的目光落在那人的胸口,紧紧地盯住。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可越是这样,越是不能原谅!
跑,再跑快点!不能让他逃走了!
苏进再一次加快了速度,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北风突然凛冽起来,刀割一样吹在他脸上。
突然,风声中,他听见了一声脆响,好像鞭炮的声音。
这一刻,他清楚地看见一点黑影从他后面出现,对准轿车的方向射去。那点黑影刚好打在车门上,它带来强大的冲力,车门瞬间发出巨响,被掀了回去。
子弹!
有人在后面开枪,一枪关上了车门!
那个穿着大衣的中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吓傻了,要不是他刚才闪开的速度够快,说不定还会被车门夹住。
他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向着苏进这边举起了双手。
苏进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周离仍然端着枪,枪口正对着这边,仿佛还有袅袅青烟正在飘散。看见苏进回头,他面无表情地向苏进点了点头,又对着他对面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点。
苏进感激地一笑,冲到那个人面前,停下脚步。
果然,他在对方的胸前看见了意想之中的标志。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眯着眼睛打量对方,冷冷地道:“这位八段的大师,深更半夜到马王堆来,不知有何贵干啊?”
毫无疑问,这位西装笔挺,看上去完全不像修复师的八段修复师,正是田亚海有恃无恐的原因!
…………
任何人被粗鲁地拉出两百米的时候,都很难保持自己的形象,翟如海也是这样。
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了。
从小到大,他作为本门的天才,什么时候不是被捧着的?等到四十多岁的时候,还出了几次国——不是以文修师的身份,而是个人出去享受的。
文修师都有钱,他享受了几次之后,自觉开阔了眼界,连本门都有点儿瞧不起,觉得他们暮气沉沉。
但是再瞧不起,他享受的来源也要靠手上的这门技艺。不过他的确天分十足,早年足够努力,运气也好,竟然在四十多岁的年轻就让他升上了八段——这可是无数修复师梦寐以求、视为毕生目标的等级。
这一次,他因为一些事情来到这里。田亚海这种头脑简单的地头蛇,他是瞧不起的。但是他却很看中他的疯狂劲儿。有了这股劲儿,很多事情都会更好办。
之前,他津津有味地看着田亚海耍狠,要收拾那个没有眼色、不识好歹的年轻人,结果没想到事情急转而下,竟然有周离这支部队天兵突降,顷刻间扭转了整个局面!
最关键的是,他已经认出周离是谁了,甚至也知道他的来意。
在文物修复上,他的确有点本事,也很能稳得住。但换到日常行为上就未必了。他一时心慌,竟然没能趁周离他们收拾田亚海的时候逃走,竟然还让苏进追了上来,生擒活捉!
现在,他头发乱糟糟的,金丝眼镜半搭在脸上,整洁的西装大衣上沾满了雪和泥,狼狈得要命。
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这时,仍然强撑着一点心气,抬着头不满地抗议道:“我可是八段修复师,你们放尊重一点!”
他的目光移到苏进身上,眼中放出了寒光,道,“听说你也是个文物修复师?你以后还想在文物协会混吗?还想考段吗?”
苏进直直地看着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文物修复师?你也记得,你是个文物修复师?”
在他的目光笼罩下,翟如海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顿时暴跳如雷。
文物修复师,段位为尊。一个连段位也没入过年轻学徒,凭什么在他面前这么嚣张?
他猛地直起身子,喝道:“苏进是吧?我记住你了!我会把你的名字通知文物协会的上层,告你个不敬尊长!”
苏进冷冷地看着他,缓缓道:“不敬尊长?那也得有让人尊敬的余地才行!”
他一挥手,重重把翟如海甩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翟如海一愣,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要上哪里去。
很快,苏进走到刚才那辆豪华轿车旁边,猛地拉开了车门,在后座上翻找着什么。
翟如海顿时意识到他在找什么了,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急声叫道:“住手,那是私人物品——”
他在心里抱怨自己,怎么会这么疏忽大意,之前就把那东西扔在后座上,不好好收好的?看,果然被那小子留意到了吧!
他迅速回忆了一下“那东西”的内容,心里突然一稳,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
很快,苏进拿着“那东西”快步走了回来。那是一本棕黄色的文件夹,是特制的,上面有非常古朴的花纹,看上去颇为精致。也正是因为这个,苏进之前瞥见了它,立刻猜到了它的主人是谁。
他翻开文件夹,里面是一张张柔软的纸,微泛黄色,上面有着金色的星星点点,像是无数金片落在上面一样,非常好看。
苏进冷笑一声,道:“洒金笺?这位八段老师果然出手不凡啊。”
古老而美丽的纸张上,写着的却是一份非常现代的合同。
翟如海瞥了那份合同一眼,紧抿着嘴不说话。以他的性格,面对一个新人学徒,习惯的作法就是严辞喝斥,让他闭嘴退下,但他眼角余光却看见,那个穿着军大衣的上校向前走了一步,似乎对此事非常关心的样子。顿时,闭嘴的那个变成了他了。
“翟如海?原来是翟八段。”苏进显然是看见了合同上的名字,冷哼了一声。
他开始看那份合同,翟如海掀了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考虑到合同上的内容,他心里的底气反而更加充足了。他翻身坐起,顺便整理了一下大衣的下摆——这举动,甚至让他有了些风度翩翩的感觉。
他摊了摊手,道:“我只是路过这里,跟田先生签订了一份合同而已。田先生要做什么,我并不清楚,也无权干涉。唉,刚才他实在太粗鲁了,其实我也很想阻止的……”
“砰”的一声,翟如海的后脑被重击了一下,他脑袋一懵,片刻的头晕眼花之后,看见那个上校正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道:“闭嘴,听苏进说话!”
翟如海与他对视,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一样,身体猛地一弹,果然闭嘴了。
苏进向周离点点头,以示道谢。
他的目光快速地在合同页面上扫过,最后凝注在一个地方,冷冷一笑,抬起头来。
他手一翻,把合同的那一页亮在翟如海面前,问道:“翟八段,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这里进行过实地勘探吗?你怎么就能代表文物协会保证——‘此马王堆汉墓属于单墓结构,此地并无其他汉墓的迹象,经鉴定可以开发’?!”
八段已经超过了高段修复师的阶段,在常规情况下,已经算得上是文物修复师中最顶级的存在。因此, 他们拥有种种优厚的待遇,其实非常关键的一项,就是他们在外面形同文物协会的代言人,任何时候,都可以代表文物协会进行鉴定与判断。
所以,翟如海的这个名义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在没有勘探的情况下,他凭什么这样做出这样的判断?
翟如海挺了挺脊背,傲然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经历过实地勘探?”
“哦?”这倒是苏进没有想到的,他扬扬眉,有些意外的表情。
这时,他们不远处有一个孩子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带着浓浓的好奇看着翟如海,清脆地道:“这个爷爷我见过的!”
翟如海大约五十来岁,相貌比年纪还要年轻点儿,看上去风度翩翩,一点也不显老。听见“爷爷”两个字,他的脸色顿时一沉,但瞥了那孩子一眼,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叫他爷爷一点问题也没有。
翟如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孩子正是囡囡的哥哥,他现在手上还牵着自己的妹妹,跟在父母身后。
苏进看向他,问道:“崽崽,你见过他?”
名叫崽崽的小男孩重重点头,说:“对,我想起来啦。我在那边——”他指了个方向,大约是后山那边,“玩的时候,见过这个爷爷的!他还带着两个叔叔,后来这两个叔叔还来过我们村呢。”
他一脸的天真无邪,村长却惊讶了,问道:“两个叔叔?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崽崽平时在村子里跟着小伙伴们一起疯狗,但观察力的确不弱,还真记得很多事情。他说:“村长爷爷你当时也跟他们说话了的呀,你还拿了个红碗出来给他们看呢!”
这一下,不光是村长,就连苏进也想起来了。
他带着天工社团,第一次到这村子里来的时候,村长的确对他说过,有两个外地人来过这里,问了很多问题,村长把家里珍藏的漆碗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没有收就走了。
当时苏进就判断,这两个人有可能是跟盗墓贼一伙的,现在这是说,他们其实是跟翟如海一起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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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vip还是不能发作者有话说,我还是发在正文里吧。
大家请放心,我会算好字数,不让大家花冤枉钱的,么么哒。
昨天的感谢——
感谢fatfox911(5000)、刀刀湔雪、书友39979548、邱秋愁、骑泥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叶曦大帅比的天天支持!!
大家元旦快乐新年好!(啧,没能及时祝福)
今天份的——
感谢书中半日闲(6500)、fatfox911(5500)、什锦、忧伤瞳孔002的捧场,感谢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fou4v的天天支持!
求首订!!
0442 张万生的弱点
翟如海泰然自若地坐在地上,听完崽崽的话,他笑了两声,说:“这小朋友记性很好嘛。对,那两个人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助手。我当然不是无的放矢的,我带着他们,把这一带全部都踩了一遍,这里的确没有多余的汉墓存在,本来就应该让给开发商开发!”
他拍拍衣服,从地上站了起来,打量了苏进一眼,朗声道,“今天我就教你一手,怎么在山里探穴寻墓!”
他这话说得傲气十足,周离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却向后退了一步。
谈修之疑惑地看他,他淡淡地道:“他们修复师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谈修之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似乎有些不满。苏进却转过头来,向着谈修之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谢道:“多谢周上校。对,修复师的事情,当然应该用修复师自己的手段来解决!”
这落地有声的话语引来了翟如海平静的一瞥。他道:“擅做判断,对前辈做出无礼举动。苏进,今年龙抬头之日,你不用去考段了。”
以他八段的身份,这句话一说出口,基本上就是已经实现了。
八段决定一个初段能不能加入,那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苏进却一点也不畏惧,半点也没打算相让,他斩钉截铁地道:“那也得你先证明了你是对的才行!”
他抬起下巴,一指田亚海,质疑道,“田老板跟你是一伙的吧,你既然坚定这马王堆没有别的汉墓,那田老板刚才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他在拿什么威胁人?”
翟如海嗤笑了一声,道:“那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为他做个保书,开个证明而已。他要做什么事情,我有什么办法?而且……”他冷冷笑着,上下打量苏进,反问道,“你要被莫须有的东西威胁,我又有什么办法?”
…………
此时,张万生正在雪地里匆匆行走,非常不幸的是,他迷路了。
他有一个从小到大的弱点,因为掩饰得好,所以几乎从来没有暴露过。这个弱点就是……他不认方向,不识路。
熟悉的地方还好一点,他能强行记住周围的一些特征,记住应该怎么走。
但到了陌生地方,他就很头大了。
最有意思的是,出于文物与考古大师的本能,他经常能透过山势起伏、风水特征找到一些别人找不到的东西。但大家都能找到的建筑物,他就未必能行了……
所以第一次跟苏进见面的时候,他很轻易地在马王堆上找到了盗洞,还捉了几个盗墓贼。但那一次,他其实是来找徒弟单一鸣的啊!而他硬是在山上迷路,还不小心撞上了苏进,顺手牵羊地把他带走了。
所以这一次,他自信满满地摆脱徒弟,一个人上了马王堆。
他自以为完全不会有问题——会有什么问题呢?他是来过这里的,还为了汉墓的事情,特意观察过山势特征,记得清清楚楚呢。这样一来,他就算是掌握了马王堆这座山的“指纹”,要顺着找到几个人还不容易?
结果他只考虑到了风雪带来的行路不便,却疏忽了另一件事情——大雪覆盖了一切,把所有能看见的山势特征全部都遮住了。这就相当于“指纹”被磨平,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下就麻烦了。
张万生完全找不住去路,在山里迷路了!
他从小练童子功练到大,雪地行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结果他用大半天时间爬遍了整座山,来回转了两圈,一个人也没碰到。
老实说,这也真是运气不好。要知道,这天晚上,这山里来来回回的人可真不少。
有田亚海的那支车队、有从马王堆指挥基地赶到钱头村的施工队工人们。可张万生却一支支的全部错过了。他在山里走了半天,越走越是恼火,最后抓下头上的帽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张万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发了半天的呆,最后还是只能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还惦记着苏进的事呢。
到这里,苏进的电话越发打不通了,那边究竟怎么样了,他一点也不知道。
实际上,尚泉水的事情是有点麻烦,但并不是张万生担心的主要对象。一个六段,在资历以及段位上是远远超过苏进,但苏进有能力有手段,在文安组也有足够的关系和支撑,收拾一个尚泉水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话虽这样说,张万生的心里还是有着一些不祥的预感。他活了这么多年了,这样的预感曾经帮过他无数忙,救过他好几次命,他是很信这个的。
现在,这预感再次袭来,张万生又加快了步子。
这一次他走了不久,突然看见附近闪过一道人影。他眼睛一亮,几个箭步窜过去,一手搭上那个人的肩膀,叫道:“小伙子,我问你个事……”
以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个年轻人。结果这人年纪不大,胆子也小得慌。在这雪夜的深山里被张万生搭上肩膀,他完全没有提防,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惨叫一声跳了起来!
他的举动也把张万生吓了一大跳,他没好气地说:“叫什么呢,叫鬼吗!你是本地人吗?我跟你问个路……”
这人的确就是本地人,正是不久前才从钱头村偷偷潜出来,准备去马王堆指挥基地报信的四牛。
他是从后山出发的。钱头村后山跟基地只隔两座小山,路虽然很不好走,但的确要近不少。四牛一方面是要避开田亚海车队,另一方面也是急着赶路,所以选了这边。
没想到张万生没头没脑转了半天,也转到这里来了,两个人正好碰头。
四牛完全不知道,三号墓基地那里已经有一大队施工队工人出发了,也不知道在他走之后,苏进以及那些工人们遇到了更大的危机,而此危机已经被天兵突降的周离解决了。
他对着张万生自我介绍了一下,急着道:“快,放开我,我要去考古队那边叫人,不然就来不及了!”
张万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他紧紧抓着四牛,听出一些不对,皱眉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跟我仔细说说!”
四牛更急了,觉得这个老头子完全不可理喻。他拼命挣扎,叫道:“快,放开我,迟了小苏老师可能会有危险!”
听见一个“苏”字,张万生顿时竖起了耳朵,把他拉到面前,问道:“小苏老师?你是说苏进?”
四牛立刻就是一愣:“是啊,怎么,你认识他?”
张万生嗐了一声,说:“当然认识,熟得很,你快跟我说说,他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
四牛急不可耐,又挣扎了两下,最后屈服下来说:“好吧,我跟你说。不过我还有事要办,边走边说吧。”
张万生答应了,跟在他旁边疾步行走,一边走一边听他说话。
四牛看他年纪大了,本来还想着放慢脚步,关键时刻扶他一把的。没想到张万生年纪虽然不轻,但在雪后的山路上行走自如,一点也不比他慢。有时候在一些沟沟坎坎的地方,四牛有些打滑,还会被他提携一把。
这老头子是谁?比我们村里的大爷们厉害多了啊……
四牛有些好奇,又有些敬畏,再加上现在也开始上路了,他放下心来,细细把村子里的事情跟张万生说了一遍。
四牛的头脑还是很清晰的,说起话来条理非常分明,但就是节奏有点缓慢。
等他快说完时,两人已经快到基地了。
这时,张万生突然站定了脚步,重重地拍了他的后脑勺一巴掌,道:“嗐,听你说了半天,我们去什么基地喊人啊,走!钱头村在哪里,快带老头子我过去!”
说着,他一把拉住四牛,就要往回走。
四牛用力摇头,急得跳脚,道:“不行不行,小苏老师说了,让我赶紧……”
“谁在哪里?”两人已经到了基地边缘,都没有刻意压低嗓门,他们的对话立刻就被人听见了。
几个人匆匆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人看见张万生,立刻意外地道:“张前辈,您怎么来了?”
张万生一看这人,立刻嚷道:“你们社长出事情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这个人正是方劲松,听见这话,他微微低头,脸上露出一丝惭愧的事情,但很快又抬起头来,道:“我不能去,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我来做。”
“有事要做?还有什么事情,难道比你社长的命还重要?”
“是的,更重要。”方劲松竟然这样回答道,让张万生也忍不住惊了一下。
方劲松表情平静,目光坦然。他指着工棚那边道:“现在出了意外,但三号墓已经被挖出来了,里面的文物等不了人。指挥中心需要继续维持正常运转,修复保护文物,把它们运到该去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道,“就算是老大在这里,也会这样做的!”
张万生表情古怪地看着他,嘴里哼哼了两声,勉强道:“算你说得对……”
接着,方劲松又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道:“张前辈您来得正好,老大的事情,就拜托给您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突然有个人暴怒地吼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六段,是文安组的首席顾问,这里的事情,应该是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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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上架还是要爆发一下,一会儿加更一章,算是吐个泡泡吧……
再祝大家2017年天天都高兴,月月赚大钱!
0443 被打烂的酒槽鼻
会在这种时候这样叫嚣的,当然只有尚泉水了。
他的帽子一天没有被摘下来,他就是文安组修复师的老大、技术方面的首席顾问。
他先前跟苏进打了赌,被抢走了马王堆指挥中心的负责人的位置。但是现在苏进走了,眼看着回来的可能性不大,这里可不得又归他管?
一个多小时前,董春带着施工队的工人离开,像是重重抽了他一个耳光,他心里的火气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下来。
不久前舒倩授权给方劲松,让他接替苏进的位置,帮忙进行管理,这个做法让尚泉水更加暴跳如雷!
他冲到方劲松面前,怒吼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最好给我自重点儿!你现在还没入段是吧?还想不想入段了?告诉你,我尚泉水一句话,就能让你在这个圈子里再也混不下去!”
对于新手修复师来说,冲段入段是他们职业生涯的起点,也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好些人一冲段就是几年十几年,非常执着。所以,无论是钱头村那边的翟如海,还是基地这边的尚泉水,都不约而同地用了同样的方式来威胁他们。
方劲松平平地“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种完全不把人当回事的态度让尚泉水越发暴怒,他想起另一件事情,怒吼道:“还有,把我的电话还回来!”
之前,施工队工人刚刚离开,尚泉水无力阻止,无可奈何之下,准备打个电话给田亚海,通知他这件事情的。
结果他刚刚拿出卫星电话,就被一旁的方劲松抢了过去。然后,他迅速回到基地,把电话交给他舒倩。尚泉水完全没防着他这一手,冲上来想抢,结果舒倩一声令下,几个工作人员上来把他给挤住了。
这才是尚泉水刚才发怒的主要原因,这一个多小时,他一边担心田亚海那边,一边想要挣脱出来,重新统率住整个马王堆基地。
没到舒倩把工作交给了方劲松,自己拿着电话不知道上哪里去了。而方劲松根本无视尚泉水,接手修复师的管理,安排调动,组织得井然有序——直到张万生和四牛一起过来。
这时,尚泉水看着方劲松的脸,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嘴里粗言秽语,怒骂个不停。
突然,砰的一声,一个拳头重重砸在了尚泉水的鼻子上。这一拳非常重,尚泉水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了起来,鼻梁一酸,眼泪哗哗哗地往下跳。
转瞬间,鼻梁的酸痛变成了剧痛,尚泉水感觉到嘴巴上有两股热流,伸手一摸,一片鲜红——鼻子嘴巴都被打出血了!
尚泉水捂着鼻子,泪眼模糊地往前看,只看见面前的老头非常嫌弃地甩了甩手,道:“恶心,一手油。”
尚泉水长着一个大酒槽鼻子,张万生一拳就把他鼻子打塌了下去。现在他满脸是血,还混合着黄色的油脂,又难看又恶心。
强迫症通常都是跟洁癖并行的,方劲松瞥了一眼,偏过了头。
尚泉水捂着鼻子,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个六段……”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张万生一声冷笑打断了。
张万生说:“哦哟,六段,好不了起哦。但老子又不混你们文物协会,你是六段还是八段,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他打量了尚泉水一下,问道,“就是这小子仗着自己的身份,欺行霸市,作威作福的?”
方劲松转过头来,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是的。”
“砰”!又是一拳!
这一拳打的是尚泉水的手背,直接连着他的手一起打进了他的脸里。尚泉水一声惨叫,把手撤开,鼻子几乎已经完全陷进了脸里,什么酒糟不酒糟的,再也看不出来了。
这时,舒倩大步走了过来,看见张万生的时候,有些意外,问道:“您怎么过来了,单大师呢?”
张万生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说废话,苏进现在有危险是不是?我要赶紧出发了!”
舒倩的表情非常凝重,她握着那支卫星电话,道:“刚才我跟外面联系过了,听说田亚海为了开发渡假山庄,特意往那边修了一条公路,直通钱头村。修公路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竟然没有发现,真是太疏忽了……”
她微微一顿,接着道,“他是傍晚出发的,带了很多人,还有很多车,只靠您一人之力……”
她忧心地看着张万生,张万生眯起眼睛,道:“那开发商再厉害,也就是一个人。把他从铁壳子里揪出来,一巴掌拍死,他的手下还敢再跳?没事的,交给我吧!”
这就是张万生跟苏进的区别了。
苏进练战五禽的时间毕竟太短,主要以强身健体为主,战斗力还是有限的。前两天在天境华庭,要不是田亚海拿大,苏进又出奇不意,想要取得那样的效果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而张万生一身功夫从小练到大,哪里是苏进能比的?他要捉田亚海,那就跟老鹰捉小鸡一样,完全不是问题。
事实上,舒倩现在人手有限,也想不出太多的办法来。她舒了口气,道:“我那边的人还在执行任务,完全联系不上,现在只能打听一些消息……现在没办法,只能照您说得来作了。”
她皱眉凝思片刻,果断地道,“我知道钱头村在哪里,走过去太晚了,还是开车比较好。”
方劲松意外地道:“可是现在路上的雪……”
舒倩道:“没事,我来开。苏进有生命危险,这个险……我们也非冒不可了!”
她向面前几人点点头,雷厉风行地转身就走。
张万生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道:“这个小女娃娃,倒挺不简单的。”
没一会儿,舒倩开来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轮上绑了防滑履带。她坐在驾驶座上,头探出车窗,大声道:“上车吧!”
张万生点点头,跟四牛打了声招呼,一个翻身就进了车斗。他不光自己上去了,还记得拎上了尚泉水。
尚泉水满脸是血,被他非常粗鲁地拉扯着,连连惨叫。
舒倩往后看了一眼,扔过来一瓶伤药,道:“给他治治吧,天气太冷,免得到地儿就不行了。”
张万生哼了一声,闻了闻那瓶药,道:“药不错啊,便宜你了……”说着,他扯开尚泉水的手,一股脑儿把药粉全部倒了上去。
这药效果不错,但刺激性非常强。一瞬间,尚泉水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夜空,在山谷间带出了长长的一串回应。
但这时,一个理会他的人也没有。
四牛也上了车,张万生扶着车斗往下看,方劲松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他只是站在地上,深深地向老头子鞠了个躬。他一句话也没说,但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张万生嘿了两声,缩回车斗,喃喃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余音中,吉普车的喇叭响了两声,接着一甩尾,速度惊人地冲出了马王堆基地,压过尚有积雪的公路,向着山下开去!
…………
翟如海站在地上,以一种俯视的态度看着苏进,唇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
他向四下里看了一眼,在旁边拣了块长条形的石头,重复道:“今天我就教你一手!”
他拣起了旁边的一把铁锹,迅速地整平了面前的这一片土地。
他西装革履,打扮得非常洋派,但使用起铁锹这样的工具,却一点也不显陌生,比积年的老农还要熟练。
没一会儿,他面前的土地就被整平了,然后,他放下铁锹,俯身用石头在地上画起图来。
他下手果断而利落,手腕用力匀称,划出的线条有疏有密,有深有浅,极为分明。
转眼间,一幅大气磅礴的山水图就出现在了地面上。从大处看,山水错落有致,山势微微起伏,形同两具马鞍。从小处看,山石嶙峋,怪石起伏,仿佛有一条脉络在其中微微起伏,指向着山势的去向。
单说这幅画,就已经是质量极高的精品,若是画在纸上,说不定还能在拍卖会上拍出高价。要不是旁边所有人亲眼所见,恐怕还会有人不敢相信,它是翟如海现场用一块石头,在泥巴地上画出来的。
单是这手功夫,就已经看得出深厚的功力了。而苏进看出来的却更多。
这幅画看上去颇为写意,但其实极为写实。它跟上次文昌明的画的承恩公府建筑图一样,严格遵照了比例尺,与实物等比例缩小。从某方面来说,它其实也是一张图纸。
这正是文物修复大师跟普通书画家的不同之处。他们画出来的图,最重要的不是意境,而是“还原”,要尽量少在里面带入自己个性化的东西。
同样是徒手制图,翟如海这一手,明显比又文昌明的更强了。
跟一座山相比,建筑物这东西小很多不说,结构比较精密,更容易确定尺寸。而山这种东西……横看成岭侧成峰,不同的角度看有不同的形态,极难确定得这么准确!
这就是八段与七段的差别。仅仅一段之差,翟如海的能力,远非文昌明能比!
而且……苏进抬头看了他一眼。能做到这程度,单靠能力也是不行的。
翟如海的确如他所说,对马王堆进行了极为细致的勘测啊。
那么,他是真的没发现……这座一号墓吗?
0444 知恩图报
舒倩开车的姿势极为狂暴,铁制的履带压过积雪,溅得雪沫四飞。
尚泉水早就吓得屁都不敢放了,他脸上还痛得要命,却仍然紧紧抓着卡片角落的把手,整个身体都蜷在那里,生怕一个松手就被卡车甩尾甩出去了。还好那伤药效果的确不错,他脸上被打出来的血渐渐止住了。
尚泉水头晕目眩,完全想不出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他满怀愤恨地看着旁边的老头子,心想:妈的,你给我等着,有了机会,老子弄死你!
张万生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斜斜向这边瞥过来一眼。
老头子也没有怎么样,尚泉水却吓得一个瑟缩,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怀里。
张万生懒得理这种丧家犬,他正拍着四牛的背,道:“慢慢呼吸,放轻松!这样就不会晕了!”
四牛什么时候坐过这么狂暴的车,晕车晕得厉害。他脸色煞白,却不忘对张万生露出一个笑容,道:“老先生,您这样说,我还以为我在生孩子呢……”
张万生一愣,突然笑了起来:“这种时候还有心开玩笑,不错,我欣赏你!”他重重在四牛身体的某几个部位拍打了一下,四牛因为笑了两声刚刚有点放松,被他拍了这几下,突然觉得胸口的窒闷之气出去了不少,整个人轻松多了,脸色也红润了一点。
张万生这才转向前面的驾驶室,啧啧两声,道:“这小姑娘看着文文静静的,真想不到……”
雪后的山路上,既然有防滑履带,开这么快仍然是非常危险的。稍微抓地不稳,车就有可能飞出去,撞上山壁。
但车斗里无论是张万生还是四牛,都一脸阻止的意思也没有。他们脸上不显,心里其实非常焦急,恨不得更插上翅膀,赶紧飞到钱头村!
突然,张万生“咦”了一声,看向一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似乎是……几个做过伪装的人?
这种时候,这种山里,怎么会有人?
张万生立刻一拳敲上前面驾驶室的后窗,沉声道:“小舒,有不对劲,开慢点!”
舒倩明显听见他说话了,果然逐渐放慢了速度。
幸好张万生提醒得及时,片刻后,几个人猛地冲上了公路,其中一个人一个踉跄,正好倒在卡车面前。如果不是张万生提醒,舒倩及时减速,这一下,就得从这人身上辗过去了!
在这种公路上发生这样的事故,那个人当然是必死无疑,舒倩他们也不可能好到那里去——绝对是会翻车的。
舒倩的心里正累积着火气,她按下车窗,对着外面吼道:“赶着投胎呢……咦?”
话听说了半句,她就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另一边。
这三个人根本没听见她说话一样,同伴摔倒了,另两个人却理也不理,还在向前跑——很明显是在逃跑,在躲着什么。摔倒的那个也一样,他手一撑地,马上又站了起来,紧紧地跟在同伴背后。
三个人很快穿过了公路,而公路的另一边,却有一支队伍窜出小树林,同样出现了。
这支队伍明显跟前面那三个人不一样,他们身穿白色迷彩服,头上同样戴着白色的迷彩帽,一个个却肤色黝黑,动作干练,明显长年在风里雨里阳光里练出来的。当先那人还是舒倩的熟人,她一看就叫出来了:“申队长,你们不是执行任务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这支队伍正是舒倩之前调过来防守马王堆基地的,中途他们接到临时调派的任务,匆匆离开了。舒倩完全没想到,他们竟然还在这座山里。
申队长是舒倩父亲的老部下,跟她家里的关系非常好。正好的时候也撞见了,瞒不了人,申队长犹豫了一下,指着前面那三个人对她道:“是,这就是任务目标。”
说话间,他同时一挥手,他小队的成员脚步不停,追着那三个人冲了出去。
他们的速度已经够快的了,结果还有人比他们的速度更快。
一条干瘦矮小的人影突然从那辆卡车上跳了下来,一眨眼间就冲到了他们前面。那人影的速度极为惊人,身体几乎变成了一道残影。那三个人拼了老命地狂奔,跟那人影之间的距离却不断缩小,两者之间越来越近。
几个呼吸之间,瘦小人影已经追到了那三个人背后,申队长这才看出来,那是一个老得认不出年纪的老头子,身材比普通人矮小得多,瘦得像个猴子一样。
这种老人速度的确是挺快,但就算追上了又怎么样?追上了……反而更危险!
他张开嘴,正要叫住对方,令人震惊而又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老头子追到这几个人背后,一拳两脚,顷刻之间,三个人全部趴下了!
申队长张大的嘴变得更大了……不可避免的,一个极为老套的词语从他脑海中闪过——功夫!
迷彩服小队成员全部都呆住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张万生轻轻松松地拎起三个比他高大得多的成年男性,轻轻松松地走了回来,把他们扔在地上。
他俯下身子,在他们身上一探,开始一件件往外扔东西。
洛阳铲、粗麻绳、罗盘……申队长来不及阻止,旁边的地面上已经堆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玩意儿。
张万生抬起头来,果断地说出了他们的身份——“摸金贼?”
这种情况下,申队长只能点头了。他说:“对,这几个人是盗墓贼,他们在长沙城郊外,马王堆一带流窜,我们被临时调派过来,就是来抓他们的。”
这三个人脸色煞白,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啊啊啊含糊不清的声音。
申队长这才看见,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们三个人的下巴已经全部被张万生卸掉了。这里这么多人,竟然没一个人看见张万生是什么时候下手的。
张万生眼睛一眯,问道:“这就是你们的任务目标?”
申队长顿了顿,道:“……是。”
张万生紧跟着问道:“那我算不算帮了你们的忙?”
申队长还是得承认:“……当然。”
张万生一拍大腿,道:“那就行了!知恩图报,方为血性男儿!我帮了你们的忙,你们也帮我一个忙吧。”
舒倩隐隐约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张张嘴,却终于没有阻止。
果然,张万生连珠炮一样说下去,完全不给申队长他们阻止的机会,替他们决定了接下来的行程。
“我们要去这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救人,你们跟着我们一起去!事情办完了,我再把这几个人给你,到时候桥归桥路归路,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怎么样?”
说着,他一转眼,把尚泉水抓过来,解下他的皮带,用非常巧妙的方法把那三个人牢牢捆住,抓在了手里。
尚泉水狼狈极了,一只手捂着裤子,一只手提着裤子, 跟平常的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
张万生走到舒倩身边,转头对申队长等人道:“行了,上车上车!”
他很明显,就是要拿这几个人当人质,要胁他们了。申队长等人面面相觑,终于叹了口气,上了车。
舒倩小声对张万生说:“也许他们有很紧急的军务……”
“我不管!”张万生说得非常果断,“老子只管老子身边的人!别人干我死活!”他斜了舒倩一眼,道,“嘿,少得了便宜还卖乖,看看你的表情,跟偷了鸡似的。”
舒倩一直紧锁的眉头此刻终于散开了一点,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她道:“我去开车!”
她重新回到了驾驶室,片刻后,所有人上车,卡车再次发动,向着钱头村方向疾驰而去。
她并没有减慢速度,但是驾驶起来,明显比之前平稳多了。
…………
钱头村,苏进看着翟如海在地上画出那幅“山水图”,心里有些感叹。
老实说,这手功夫,连他也办不到。一个八段达到了什么样的层次,具备什么样的能力,单从这幅结合了实际与艺术性的画里,就足以显示出来。
而它,不过是翟如海捏着石头,随手在地上画出来的一幅!
卿非佳人,奈何作贼……
苏进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抬头看向他。
翟如海完全没留意到苏进的目光。
他淡然地笑了一声,指着这幅画道:“小子,你可知道,在这样一座山上,怎样寻穴,怎么探墓,怎么确定古墓的位置?”
他拣起另一块石头,重重在山水画上划上了一道。这一道又粗又长,像一道巨大的伤疤瞬间横穿而过,破坏了这幅堪称完美的画面。
旁边好几个村民发出了“呀”的一声,有些遗憾的样子。
钱头村村民中相当一部分人,似乎拥有着天然的艺术素养,而美的东西都是共通的。翟如海是敌人没错,但刚才那幅画……是真的很美。
此时,在苏进的眼里却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一道不仅没有破坏画面,反而犹如画龙点睛,给这张“图纸”带来了更凝炼、更精艳的灵魂!
是的,图纸。用修复师的眼光来看,这弯弯曲曲的一道,正好画出了马王堆的山势走向,有阴阳之隔,有明暗之分,恰到好处地点出了这张图纸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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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5 熔岩
翟如海抬头看苏进,冷笑道:“看得出来这是什么吗?要判断墓穴,就得学会看这个!”
他一伸手,拿出一个罗盘,道,“葬书中说,‘生气行乎地中,发而生乎万物。’这正是风水学的起始点。古人犹重于此,‘气行也,因地之势。气聚也,因势之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
他开口就是一大段引用,振振有词,周围的人无论是钱头村的村民,还是施工队的工人,更别提田亚海那些手下……全部都听懵了。
只有苏进冷静地听着,甚至还跟着应和了一句:“是这样的。”
翟如海眉目间闪过一丝骄矜之色,道:“阴宅观气,主要要观两点。一点是龙脉之地气,一点是当局之天气。而从古至今,时间已经过了两千年,天气变化早就已经不可考了,山势地形也有可能发生变化。我们在观察今时风水的时候,必须虑及这两点。”
这个说得非常正确,苏进再次点头。
翟如海道,“据我实地观测,两千年前,这一带地形应该……”
他就着刚刚画下的那张图,边画边讲了起来。
翟如海讲得非常专业,现场大部分人都是一脸懵逼,只有谈修之虽然不是专业出身,但好歹是做这个的,多少能听懂一点。
他听得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
这位八段修复师果然不愧他的身份,他正在分析马王堆地形与天气的变迁,判断此处的地形地势。如果有汉墓的话,可能会存在在哪里。
所以,他顺理成章,很容易就推出了三号墓的位置——根据他的理论,他指出的位置分毫不错,正是现在考古队发掘的地方。
毫无疑问,事实佐证了他的分析方式,然后,他根据同样的方式进行推理,如果这里不止一座汉墓,真的是一个墓群的话,它有可能出现在哪里。
到这里,翟如海讲的东西越来越专业,谈修之也只能听懂一星半点了。他抬头看了苏进一眼,发现苏进听得非常专注,他的表情一如即往的平静与从容,甚至还带着一些赞同的神色,不时点着头。
翟如海讲到一定程度,稍微停顿了一下,苏进点头道:“很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想的。”
“嗤。”翟如海发出一声明显的嗤笑声,显然以为苏进只是扯虎皮做大旗。刚才这一番理论与推理,他非常难得的没有一点保留,把自己所有知道的东西全部说了出来。为的,就是震一震面前这些人,尤其是这个连段也没有入,还敢对自己连番无礼的无知小辈!
结果这个小子不仅没有拜服,反而顺水推舟,表示自己也想到这些?
怎么可能?
这些全是翟如海的独门绝活,他经历三十多年潜心研究,吸取了无数前人经验,找了无数挖掘出来的古墓遗迹进行验证,又踏遍名山大川,验证过无数次——他就算天赋再高,也是实打实的努力过的。他这个八段,绝对不是没有来由的!
他当年提出这套理论时,他的师父就非常惊艳赞叹,连连夸奖他简直是文物修复界的紫薇星。后来经过无数研究与验证,他敢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以外,绝对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说这种大话?
他冷冷看着苏进,唇边带着猫捉老鼠一样的笑意,道:“哦?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既然这样,那你也能判断出墓群可能的位置吧?不如说说看?”
苏进抬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点点头,道:“好的,你辛苦了,接下来就由我来吧。”
此时,翟如海画在地上的那张图已经被他加了无数的线条与符号,再也不复先前的美观,看上去简直有些乱七八糟了。
苏进看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石头,于是他走到柴垛旁边,抽了一根木柴出来。
这柴垛是下雪之前,钱头村的村民们辛辛苦苦收集堆积起来的,扎得严严实实,准备靠它过完这一整个冬天。
这个柴垛准备得非常精心,每一根木柴都劈得非常匀称,长短粗细几乎完全一致,可见它的主人在它身上花了多少心血。
但不久之前,它被田亚海手下的工程车撞烂了,草绳绷断,柴木散了一地,看上去非常狼藉。
苏进拈了拈手里木柴,能感觉到怒火如同熔岩一样,正在自己心底缓缓流动。看上去平静,实际上却带着无比炽烈的温度。
虽然他在生死关头被救下来了,甚至没有损伤分毫。虽然罪魁祸首田亚海已经身受重伤,被擒在了一边。但他心底的怒火却并没有熄灭,反而越发炽烈了。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人,如此疯狂,视其他人的生命于无物?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人,身为修复师,并且已经到了八段这样的位置,还会因为自己的私心与利益,眼睁睁地看着同伙破坏如此珍贵的古墓?
是的,从刚才翟如海那一番讲述中,苏进已经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这让他越发愤怒了。
他缓缓蹲下去,摸了摸地面。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好像触摸到了深藏地底的冰冷椁木,与其中包裹着的无数珍贵得难以言喻的文物。
他就这样蹲了一会儿,闭了闭眼睛,然后站了起来。
他抬眼直视翟如海,道:“好,我就来告诉你,这座马王堆上,究竟还有没有其它的汉墓,以及——它们究竟在哪里?!”
他大步走回到翟如海在地上画的“图纸”旁边,俯头看了一眼,终于把之前那句话说出了口。
“好技艺……然而,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然后,他抓起木柴,重重一笔点上了“图纸”右上侧的位置,道:“按照你刚才的理论,这马王堆上,若有其它汉墓,有可能是在这里!”
翟如海本来准备等着看他笑话的,结果苏进这一点,就让他忍不住扬了扬眉。
没错,苏进所点的,正是他判断出来的位置,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咦?不是村子的……后山吗?”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钱二丫偎在村长的身边,一边担忧地看着苏进,一边看着眼前的情景。她一直皱眉看着地上的图画,苏进这一点,她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翟如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的衣服上扫过。他道:“如此穷乡僻壤,竟然还有这种好苗子。可惜……是个丫头!”
这图画原本画得非常精确,但现在已经被翟如海画得乱七八糟,完全看不清楚细节了。这种情况下,钱二丫还能一眼看出苏进点的位置在哪里,真的只能用“天才横溢”这四个字来形容了。
钱二丫一点也不领情,狠狠地瞪了翟如海一眼,又抿抿嘴,把自己的后一句话咽了下去。
她知道,那天下午,苏进带着钱六叔和四牛首先去勘探的位置,正是在那里。
四牛对她说过,当时苏进带着他,用洛阳铲在那里探测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所以,第二天,她才会把那个奇怪的洞的事情告诉苏进。
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苏进怎么还会指在这里?
翟如海没再理会钱二丫,重新把注意力转到了苏进身上。他扬了扬眉毛,道:“看来你还有点本事,竟然听懂了我的话。不错,如果马王堆有汉墓,那就应该在那里了。现在,要不要一起过去,实地勘测一下……”
“不用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进干脆利落地打断。
他表情异样地看了翟如海一眼,道:“你判断得很对,在正常情况下,马王堆汉墓的位置的确应该在那里。但我一早已经去看过了,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去看过了?翟如海有些意外,但很快又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张嘴正要继续说话,苏进又道:“但是那个地方没有,不代表汉墓就不存在了。”他冷冷地看着翟如海,眉心有两道皱褶,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极为严厉。
他道,“虽然不知具体原因,这马王堆山底曾经发生过地层的推移。它整体推动地下部分,向东进行了两百五十米左右距离的移动。因此,马王堆上这座汉墓,也跟着变化了位置。”
村民们虽然看不出苏进画出的地方在哪里,但钱二丫的话他们是听得懂的。往东两百五十米……他们迅速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钱老六首先惊呼道:“那不就是在……”
“村里吗!”连续好几个声音叫了出来。
苏进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就是在村里!”他用力跺了跺脚,“在我们脚下!”
一个村民叫道:“所以你……”话没说完,他不善地看了看翟如海,闭上了嘴。
所以苏进之前才会向村长提出要求,让四牛帮忙,在村子里进行实地勘探?因为他早就算出这些东西了?
翟如海有些意外的样子,他注视着苏进,道:“哦?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判断……”
苏进一点也没有尊重这个八段修复师的样子,再一次打断了他,道:“这不是判断,这就是事实!我现在就验证给你看!”
0446 怎么会?
苏进落地有声地说完,转过身,准备回村去拿自己的洛阳铲。
结果他才一转身,一把质量极佳的钢铲就被送到了他面前。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又对文物修复方面的事情了解到这种程度的,当然只有谈修之了。
他对着苏进笑了笑,转向翟如海的目光却变得厌恶至极:“拿去用吧,把这家伙的脸抽肿!”
苏进吐了口气,回以一笑,转回身时表情冷静多了。
他手持洛阳铲,走到刚才距离自己刚才险些遇险的地方,大约十米左右的位置。
他双足微微张开,直立在地面上,双手持着洛阳铲,让其笔直向下,目光也同时低垂。
这一刻,他仿佛与地面连为了一体,全然不可动摇的样子。
然后,他挥起手,圆筒状的铲头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地面,深入地下!
钱头村的地面没有修过,此时被雨雪和人跑车压弄得泥泞一片,但地下略深一点的位置,却比平时更加结实——全部都被冻实了。
这样的地面,下起铲来比平时困难得多,但苏进手一落,洛阳铲却仿佛不受阻碍一样,陷进了极深的位置!
这是固然是因为谈修之提供的洛阳铲质量更好,更重要的,却是苏进落铲的姿态极为标准,力道大得惊人!
这一铲仿佛携带着怒火,没入地面,片刻后又拔了起来。
卡卡两声,苏进拉开了洛阳铲的套管,把铲柄拉长了一倍。
第二铲接着下去,翟如海的脸色发生了微微的变化,身体忍不住向后退了一下。
周离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眯了眯眼睛。
片刻后,苏进转过身,拆下洛阳铲的铲头,大步走到翟如海面前,问道:“翟八段,您贵为八段,应该看得出来这是什么吧?”
翟如海情不自禁地看向他手中的铲头,里面装了一些泥土。很明显,正常的泥土里混入了一些别的颜色,那土色白中微带青灰,看上去非常细腻。
苏进再次上前,伸手从铲头中拿出一块,递得离翟如海更近了。
他的手指微微搓动了一下这泥土,青白灰的部分随着他的动作展现出了更多的性质。
它非常湿润,粘性非常大,再加上细腻的本质,一看就是防水性非常好。
翟如海干笑着道:“毕竟是大山,土性很复杂,里面混了一些粘土,也不奇怪。”
苏进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目光看着翟如海,道:“翟八段,我以为,身为八段,你会更注重自己的名声一点。”他把手抬得更高,青灰色的膏状泥土几乎被递到了这位八段的眼皮子底下,他道,“白膏泥,又名微晶高岭土,被大量使用在陶瓷制作中。主要成分是硅和铝的氧化物,粘性大,分子紧密,有非常强的防腐效果。它干燥时为白色,湿润后会变成青灰色。”
苏进紧盯着翟如海,把白膏泥的属性一一道来,翟如海被他步步紧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笑容消失,脸沉了下来。
苏进完全无视他的脸色,继续道,“湖南长沙一带的楚墓,经常会使用它来封闭墓葬。其他地方也有少量出现,但真正具有代表性的,还是这里。”他抓起那把混合了普通泥土的白膏泥,重重把它摔到地上,怒道,“身为八段,站在长沙的山上,你会认不出白膏泥?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提高声音,接着质问道,“看见了白膏泥,你还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吗!”
他抓起旁边华丽精美的文件夹,重重把它摔在翟如海脸上,雪白的纸张飞了出来,飘得到处都是。苏进心里的熔岩,仿佛化为了实质,从口中喷薄而出,“你现在还敢说,马王堆上没有第二座汉墓吗!”
苏进一连串话气势逼人,喷得翟如海脸色铁青。但白膏泥就在眼前,这样他还能腆着脸说看不出来的话,就像苏进说的一样,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有辱他八段修复师的身份了。
片刻后,翟如海的脸色终于缓缓恢复了原样,他清了清嗓子,道:“一时晃神,没有留意。嗯,这的确是白膏泥没错。”接着,他正色道,“既然出现了白膏泥,那此处的确有存在汉墓的可能。”他叹了口气,“自然之奇妙当真是难以言喻,谁能想到地底会发生偏移呢,也许从地方志里能找到一些端倪吧。”
他叹了口气,非常感慨的样子,然后道,“不过,白膏泥的出现只是证明了一种可能,按道理来说,此处是不是真的存在汉墓,还需要利用专业工具,得到更多证据……”
今天到现在,他的话是注定说不完了的——苏进再次打断了他,冷冷地道:“你真的不知道这里有汉墓吗?”
翟如海声音一顿,接着眯起眼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进直视着他,表情冰冷:“我的意思非常明白。翟八段,你早就知道这座汉墓所在的位置了。”
苏进这句话一出,周围所有人都呆住了,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这是什么意思?
翟如海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知道这里有古墓了?
然后他就这样默认甚至支持田亚海的行为,在他有可能肆意破坏古墓的情况下?
首先震惊出声是董春。
他虽然不是修复师,但他们这一行其实跟那边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从古代/开始,他们就形同修复师们的辅助者,配合他们做很多实务性工作。
所以,他们对修复师,一直都有一种下意识服从的意志,这也是饭碗之外,董春会受尚泉水制约的原因之一。
但现在,即使是他也觉得不可理解了。
身为修复师,还是一个顶级的八段修复师,会在清楚一切情况的前提下,跟一个行为恶毒的开发商合作,眼睁睁地看着一座珍贵的汉墓被毁掉?
这,这简直太荒谬了!
董春猛地抬头,质问道:“这是真的吗?您在明知道有汉墓存在的基础上,为了些许利益,任由开发商行动?”
不知是没想到苏进会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被他说中了真相,苏进那句话出口,翟如海的表情立刻就是一僵。
直到董春说完话,他才沉下脸来,对苏进道:“小朋友,年轻人,气盛一点没关系,但还是不要乱说话。笑话,我翟如海堂堂八段修复师,会被一个地头蛇,一个小小的开发商收买?他能给我多少钱?几百万?几千万?”他拍了拍衣服下摆,傲然道,“够我吃饭买衣服吗?”
这话一出,好几道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村民们当然看不出来,施工队的工人们也没这个本事,谈修之以及周离等人当然是没问题的。
翟如海这段话说得也不算有错。他这一身全部都是昂贵的定制品,连标题也没有的那种,价格之高,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
如果他一直都是维持着这样的生活水平的话,他这位同名的开发商的确不可能给得起他的酬劳。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文物修复师们都固守着清贫的生活,收入堪称菲薄,有些人会被巨大的利益吸引,还情有可原。
但现在这个世界,修复师们地位这么高,越是高段越是这样。翟如海一个八段,凭什么要拼着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去帮田亚海这样一个地头蛇?
翟如海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苏进,淡淡地道:“小朋友,不能随便拿你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啊。”
苏进笑了一声,竟然同意了他的话。他点头道:“说得也是。我也不觉得田老板给得起你的价钱。不过……”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质问道,“如果有比那些钱更高——高得多的利益呢?”
高得多的利益……
这一刻,脑子稍微好使一点的人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
果然,下一刻,苏进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脚下。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里很可能还存在着一个汉墓,一个埋藏着无数珍稀文物的宝藏!
董春目光锐利地看向翟如海,接着又摇了摇头,道:“不对,有问题。”这老头倒非常耿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他拿了这些文物也没用,销不了赃。”
周离原本抱着手臂,斜倚在直升飞机上,听见这个问题,他直起身子,正好旁边的谈修之也同时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两人站得太远,翟如海没有留意。有人帮他说话,他的脸上甚至挂上了薄怒,厉色道:“苏进,你再这样信口开河,无中生有,我可要……”
他话没说完,一阵响亮的发动机声音从远处传来,它的来势极为狂暴,几乎刚刚在山脚拐弯处出现,就已经冲到了村口。
现在田亚海的车队已经全部撤进了村子里,公路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听见这个声音,所有村民都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刚才的事情还让他们心有余悸,人类的血肉之躯在这样的钢铁造物之下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现在这又是谁?又有什么人来了吗?
一辆卡车开到村口,猛地横过来停下。
一个人从后面的车斗里跳出来,落到地上。他环视四周,然后从车斗里扯出几个人来,扔在了地上。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苏进,问道:“小苏,你没事吧?”
正是张万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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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7 以理服人
村长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对着新来的人讲完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几个人齐齐松了口气。
张万生用古怪的目光打量着苏进,道:“小子,你运气真不错啊。”
苏进笑了笑,问道:“张前辈,你出什么事了吗?你四天前就出发了,怎么现在才到?”
张万生摆了摆手说:“等会再说这个。”
他转向周离,非常郑重地道:“多谢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这个小朋友可能真的要出事了!”
周离还是很尊重老人的,他站直身体,道:“没……”
刚刚吐出一个字,从卡车的车斗里又跳出几个穿着白色迷彩服的士兵,小跑着到周离面前,行礼道:“长官,任务已经完成,任务目标已经……”
说到这里,申队长表情有些异样,看了张万生一眼,清清嗓子道,“托这位老前辈的福,任务目标已经逮捕!”
后面几个士兵已经把那三个盗墓贼抓在了手里,甚至他们还顺便把尚泉水也抓出来了。
到了这种境地,三个盗墓贼已经束手就擒,没打算再继续逃跑了。他们垂头丧气地被士兵们抓着,带到了周离面前。
从村口到直升飞机这里有一段距离,中间正好要经过苏进和翟如海所站的位置。
其中一个盗墓贼的眼角余光扫到了翟如海黑色呢子大衣的下摆,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见他时,眼中顿时露出了惊喜的光芒!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触到翟如海冰冷的目光,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再次低下了头去。
但是,只要稍微细心一点的人,都能发现刚才的那一点异样。
周离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他大步迎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个盗墓贼,大手像钢钳一样,抓得他动弹不得。然后,他把这人拖到了翟如海面前,问道:“你认识他?”
这话是对着盗墓贼说的,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乱,猛烈地摇头道:“不认识,不认识!”
翟如海不满地说:“这位上校同志,不要血口喷人……”
“你闭嘴!”周离毫不留情地喝了回去,他只紧盯着盗墓贼,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告诉我,你认不认识他。错过这个机会,可就再没有了。”
这段话,他说得比刚才还要更平静一点,但话里潜藏着的威胁,却仿佛要变成实质一样。
那个盗墓贼只觉得在周离的目光笼罩之下,一阵阵寒意不停地袭上了他的身体。他求援一样地看向翟如海,发现他的表情在片刻的不安之后,迅速变成了严厉。他冷冷地盯着这个盗墓贼,一言不发。
片刻后,盗墓贼终于低下了头,小声道:“真,真不认识……”
说完这句话,他的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
周离没有得到希望的答案,却并没有发怒,而是微笑了起来。他点头说:“不错,你要记住,你是有过机会的。”说着,他把这盗墓贼扔到一边,转向翟如海,道,“这位先生,我们怀疑你与盗墓团伙勾结,为他们提供技术上的服务以及身份上的庇护。麻烦你跟我们一起离开,接受质询。”
翟如海完全没想到周离会说出这番话,整个人完全愣住了。
那个盗墓贼也愣住了,叫道:“我,我说的是不认识!”
“我听见了。”周离平静地道,他傲慢而又不屑地看着翟如海,道,“伪证并不能妨碍我的判断。翟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现场一片死寂。
如果翟如海真的跟盗墓团伙有勾结的话,那就完全可以证实苏进之前说的话了。
背后有了这样一个团伙,他当然不需要担心销赃的事情!得到这座新的汉墓,他有了大量的文物,又有了合适的销赃渠道,那滚滚如来的金钱,就是足以诱人进入深渊的可怕利益了。相比之下,田亚海那边的一点钱,就算几百万几千万,又能算得了什么?
翟如海的眉头渐渐渐渐地皱了起来,他注视着周离,竟然还有了一些临危不惧的感觉。他拧着眉头问周离:“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这样对我说话了?”
他从大衣的内口袋里摸出一本证书,悬在周离面前,问道,“八段修复师享受正部级待遇,这位上校先生,在我面前,你是不是应该放尊重点儿?”
这本证书制作得非常精美,而它其中包含的含义更让人无法忽视。
是的,就像翟如海说的那样,八段修复师等同正部级官员,周离这个上校在他面前还要行礼,把他视同上级对待——
八段修复师不是不能抓,但周离想要靠这么简陋的手续,全无任何证据地把他抓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周离扬起了眉,还没有说话,旁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轻而易举地从翟如海手上抢过了那本证书。
翟如海完全没有防备,直到手上空空如也,才惊讶地回头,正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拿着他的证书,翻得哗啦啦地看。
翟如海脸色一沉,问道:“你是谁,这是在干什么?这是我的八段证书,快还给我!”
“哦,八段,好了不起哦。”抢走证书的当然就是张万生。他一脸嫌弃地把这证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嘀咕道,“天天喊我去拿去拿的,也没什么稀奇的嘛。”
然后,他一抬手,扯住证书两边,就把它撕烂了!
翟如海立刻就惊呆了!
身为八段修复师,他走到哪里就被捧到哪里。很多时候,他只要一拿出这本证书,所有人都会变一个表情,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久而久之,翟如海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他拿着的不是一本八段文物修复师的身份证明,而是一本特权证、一块免死金牌!
也正是因为这个,今天意外迭出,一直到了现在,他还能保持自己的风度。
这几年来,他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只要有了这本“特权证”,再加上一些后续的打点,解决困难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但现在,他最大的倚仗,百用百灵的“特权证”,竟然就这样被人撕成了两半?
这还没完。张万生撕烂翟如海的八段证书,还有些不太满意的样子。接着,他又三下五除二,把变成两半的证书又撕了个粉碎!
最后,他扬起手,证书的碎片像是黄白相间的雪花一样,纷纷落到了地上。
张万生双脚不丁不八地张开,稳稳站在地上,抬头注视翟如海,声音洪亮地道:“身为文物修复师,不靠手上的本事说话,拿身份压人,你也有脸叫修复师?”
“明晃晃的汉墓,错判之后,还敢腆着脸不认,你也有脸叫修复师?”
“没有确切判定汉墓的情况下,跟地方开发商合作,乱签协议,你也有脸叫修复师?”
三个问题劈头盖脸地砸在翟如海脸上,最后做出结论:“这种修复师,不配!这种修复师的证书,要来有个屁用!”
翟如海被他骂得面红耳赤,又惊又怒。他看着地上的碎片,声音都在发颤:“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破坏修复师证书,这,这是要坐牢的!”
张万生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道:“唉,看来是讲不清道理了。啧,我本来还打算以理服人的……”
然后,他上前一步,抓住翟如海脖子上的围巾,在手腕上绕了一圈,用力一扯,把他重重拉到了地上!
张万生的动作快得惊人,旁边也只有周离略微反应过来了一点,翟如海怎么能防得住。一转眼间,他头晕目眩,后背重重砸到地上。剧痛中,一只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脚更重地踩上了他的胸口,险些连他的肋骨都要踩断了。
接着,翟如海眼前一黑,一个拳头从小到大地出现在面前,干脆利落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翟如海一时间竟然没觉得疼,片刻的麻木后,剧烈的疼痛从鼻梁一直贯穿到他的天灵盖,他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张万生道:“这一拳,打的是你的不要脸!身为修复师,竟敢跟盗墓贼合作!”
话声中,又是砰的一声,翟如海再也控制不住,哭号混合着惨叫响了起来。
张万生的声音比他更响,“这一拳,打的是你的冷血!身而为人,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施暴!”
“砰!”
“这一拳,打的是你的贪心!竟敢无视修复师的规矩,妄图把地底文物据为己有!”
三拳下去,翟如海简直去了半条命,惨叫声反而变小了。
他的牙齿被打掉了一大半,满脸又是血又是泪,惨叫声都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苏进冷眼看完这三拳,这才上前劝道:“张前辈,行了,再打下去该出人命了。而且……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一条狗命,还不值得赔的!”
翟如海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他捂着嘴,泪流满面,含糊不清地说:“敢这样……这样对我,文物……文物协会,不会放……放过你们的!”
张万生对苏进说:“这可不怪我啊。”
然后,又是“砰”的一声,翟如海终于彻底没声了。
0448 共鸣
“跟你在一起,我都快变成打手了!”
张万生走到苏进身边,甩了甩手,非常不满地抱怨着。
苏进看了狼狈躺在地上的翟如海一眼,眼中怒火渐渐平息下来。他道:“有时候,讲太多道理,也不如上去打一拳来得痛快。”
张万生挑了挑眉毛:“说得挺对啊,那刚才你还跟他唧唧歪歪唠叨那么多!”
苏进终于露出了笑意,道:“嗯,下次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离一转身,向张万生行了个军礼,让手下把翟如海和那几个盗墓贼一起押上了直升飞机,又低头跟谈修之交流了几句,跳上飞机,不知安排什么去了。
谈修之也跟着走了过来,他上次在马王堆的时候就见过张万生,尊敬地向他打了个招呼,道:“看起来,这位八段的确是跟盗墓团伙有勾结了。”
苏进脑中很快就把相关事情全部联系了起来,他问道:“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情而来的?”
谈修之点头。
之前他究竟在配合着执行什么任务,苏进隐约猜到了一些,但两人其实没有正式交流过。
现在,苏进也算是直接涉及这件事情了,谈修之刚才就请示了周离,现在把这引起事情全部说给苏进听。
苏进猜得没错,这次他出这样一个长差,就是以古董商人的身份,配合周离的队伍,去抓捕一个大型盗墓团伙的。
他最早打电话给苏进的时候,正在边境,的确遇到了不少危险的事情,好在人没出事,几次都化险为夷。
这次他们回到了内地,其实任务还没有彻底执行完毕。那个大型盗墓团伙里,有一群人偷偷地潜了进来,据考察,地点正是在长沙一带。
谈修之当时就想到了马王堆,想到了那次清月宴拍卖会。而所有的证据,的确都指向这边。
果然,到达这里之后,他们又找到了一些证据,确定了盗墓团伙的成员,开始实施抓捕。
为此,周离要求地方配合,调走了申队长那支队伍,最后逼得嫌犯趁着大雪,逃进了马王堆山上。
之前,他们正用直升飞机从天空中搜索嫌犯踪迹,能发现苏进这边的危机,也算是运气不错的巧合了……
张万生在一边听着,突然间目光一闪,指着直升飞机问道:“加上他们,人都抓齐了吗?”
谈修之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实话:“不,没有。这个文物盗卖团伙内外勾结,势力非常大。这位翟八段会跟此事有关,我们也没想到。在逃中的嫌犯也不止这三个人……”
他转向苏进,道,“完成这边的事情之后,我们还要继续去忙,这个年啊,真是过得不安生……”
张万生突然间打断了他,道:“也许你们可以过年了。”
“嗯?”谈修之有些疑惑,张万生对苏进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晚了吗?”
接下来,他把火车上发现的情况以及他的行动都对两人说了一遍,谈修之吃惊地看着他,想说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但想到老头子展现出来的身手,又闭了嘴。他摇摇头,苦笑道:“盗墓贼遇到您老人家,也算是前世没做好事,今世倒了大霉吧……”
张万生哼了一声,说:“那他们这辈子没积德,下辈子还会倒霉下去的……不,也许转世投胎,会被投到畜生道去!”
所有走正路的文物修复师,都会对盗墓贼以及文物盗卖团伙深恶痛绝,张万生也不例外。说这句话的话,老头子表情森然,声音里也带着浓浓的寒意。
但很快,他又恢复成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挥手道,“总之,你去跟那什么上校说一声,让他去找一鸣抓人就行了!”
谈修之露出了激动的表情,向张万生重重点点头,往直升飞机的方向过去了。
苏进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他在飞机门口叫出了周离,跟他交谈了几句。周离露出了些微惊讶的表情,远远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如同鹰隼般犀利,接着又点了点头。
苏进微微一笑,回以点头,突然间,后脑勺被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跟着嗡的一响。
这一下拍得非常重,他回过头来,看见张万生正沉着脸看他,接着又是一下。
张万生表情不悦,声音低沉,喝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像这样把自己置身于险地?”
老头子刚刚听谈修之描述的时候,就捏了一把冷汗,这时候想象细节,越想越心有余悸。
他抬起手又想打,但终究还是没下手。他不满地问道:“文物再珍贵,有自己的命珍贵吗?这里的文物没了,还有别处的。汉墓又不止这一座——自己的命没了,那就是什么也没有了!”
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没有,苏进沉默了下来,一时间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向张万生,非常认真地说:“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不会这样做,我也不知道。但是那时候……”他闭了闭眼睛,道,“有些事情,总归是要去做的。换了您,大概也是一样。”
张万生没有说话。
这一刻,他非常清楚地理解了苏进的意思。
一件文物可能不算什么,十件百件也都不算。
但有时候,人们需要捍卫与维护的,并不是那一件件实物,而是一种精神。
一代代修复师、一位位工匠,千年百年下来,默然工作,史不留名,其中贯穿的,不正是这样的精神?
也许到后来,会有些走偏了、封闭了,但某些东西,仍然流淌在他们心里,让他们隐约之间升起了共鸣。
苏进和张万生身边还站着很多人。村民们,还有施工队的工们人。
村民们正又喜又悲——他们的家被砸了个稀巴烂,大冬天的没有一个落脚之地。但是,他们所有的人都幸存了下来,连一个受伤的也没有。
一些人抱头痛哭,另一些人的泪脸上却带着欣喜的笑容。
施工队的工人们全部都围在苏进的不远处,他们同样默然无语,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不是修复师,但他们又何尝不能理解这样的精神?
今天他们顶风冒雪,不顾尚泉水的威胁,不顾自己的未来,从马王堆基地赶赴这里,为的固然是苏进的安危,但除此以外,不也有对汉墓文物的珍惜与痛心?
周离带走了翟如海和那三个盗墓贼,还漏掉了一个尚泉水。
他的酒糟鼻被张万生彻底打烂,因为敷了药,完全麻木了,反而没有之前那么痛。
此时,他也听见了苏进的话,表情极为复杂。他是一个六段,每一个这种等级的修复师,全部都是经历过无数磨练的。修复师起手无悔,一招一式都需要千锤百炼,不比武师练功来得轻易。
低段修复师也许还能说是混口饭吃,走到六段这种程度,对文物没点感情怎么可能?
就算没有感情,在这么几十年的反复工作之中,也能培养出感情了!
苏进的话虽然简单,却突然间勾起了他以前入门学艺、亲手修复成功第一件文物时的感动。那时候,他是多么的纯粹,心灵丝毫也没有被利益侵染。
而之后,他进入文安组,不一样是抱着做一番事业的心态来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被扭曲,一路堕落下去的呢?
尚泉水的脸上又悔又愧,混合着被打破了的相,显得格外扭曲。他咬紧牙关,突然走上前来,对着苏进深深鞠了一躬。他大声道:“是我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转向直升飞机那边,声音放得更大,“翟如海翟八段,的确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此地存在汉墓,以及它的具体位置!他跟田亚海勾结的条件就是,田亚海要在拆迁之后,给他留出三个月的时间,随便他在这块地上做什么!”
他之前还被张万生打掉了几颗牙,这时嘴巴漏风,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的。但尽管如此,他一个个字词还是吐得非常清晰,声音里充满了掷地有声的无悔之意!
董春惊呆了,施工队的工人们也惊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尚泉水,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这真的是尚泉水说出来的话?他这是什么意思?想转做污点证人,好减轻自己的罪行吗?
苏进深深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张万生淡淡一眼瞥过去,轻轻哼了一声,道:“总算是还有点骨气……”
苏进舒了口气,微笑了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尚泉水的声音很大,传到了直升飞机那边。周离正在跟谈修之说话,此时抬起头来,听完了整段话。
接着,他再次跳下直升飞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表情严肃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尚泉水深吸了口气——他的鼻子被打烂了,吸气的时候发出了难听的呜呜声——道:“是真的!”
周离道:“你愿意正式做个证人吗?”
尚泉水道:“我,我可以!”
周离点点头,要带他回去直升飞机那边。尚泉水正要跟着他往那边走,突然脚步一顿,道:“麻烦稍等一下……”
他转过身,走到苏进面前,在怀里掏了掏。最后,他掏出两本小册子,递到苏进面前,语速急促地道:“这个……给你了!我……我……”
他终于没再说下去,回过头,主动走向直升飞机。
苏进低下头,一本跟翟如海同样样式,只有细节不同的证书——尚泉水的六段修复师证书。另一本,则是他的工作证——文安组首席顾问的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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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疯你……刷屏得好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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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9 未眠之夜
这一夜,所有人注定无眠。
田亚海的行为让钱头村的房屋被毁了一大半,村民们流离失所,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这时,舒倩迅速行动起来,她把村民们组织起来,全部带回了马王堆基地,腾出营房,把他们暂时挤一挤。
周离的直升飞机把几个不同来历的嫌犯全部带走了,也包括了田亚海那边的人。
接下来,这些人会在他的监督下,接受讯问审判,最后该入刑的入刑,该赔偿的赔偿,绝对不会随便放过任何一个人。
他向苏进保证的时候,语气斩钉截铁,落地有声。苏进看着他坚毅的面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信任感,重重地点头道:“嗯,拜托您了!”
周离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上了飞机。
上去时,他询问一样地看向谈修之。谈修之思索片刻,还是跟苏进打了声招呼,跟着上了飞机。
他们并没有就此离开,快天亮的时候,这几架直升飞机又开了回来,这一次,它直接到了考古队的指挥中心。他们给村民们带来了大量临时物资,让他们能安全度过这一段时间。
太阳升起的时候,直升飞机开走了,村民们悲喜交加地站在大堆的物资旁边,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
突然,有人道:“今天是年三十哦……”
是的,今天正是除旧迎新,过年的时候。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新年啊……
谈修之跟着物资一起回来,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暂时留在了考古基地。不过,他也没有闲着,而是跟着舒倩一起,对现在乱哄哄的营地进行安排调度,直到让一切井井有条为止。
等到村民们终于熬不住困意,一个个去休息的时候,他这才松了口气,找到同样忙了大半天的苏进,问道:“你不去休息吗?”
一整晚的忙碌还不算什么,之前过于激动的情绪此时才在苏进心里缓缓平复下来。他吐了口气,又点点头道:“要去的,你呢,接下来要做什么?继续跟周上校他们一起行动?”
谈修之掏出一包烟,询问一样向苏进递了递,被拒绝之后掏出一根,非常熟练地叼在了嘴上,点燃了。苏进记得,之前跟他认识的时候,他沾点酒,烟却是不抽的。看来这段时间,他也遭受了不小的压力啊……
谈修之吐出一口烟雾,道:“那边的工作基本上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收尾部分。不过,这个文物盗卖集团规模不小,我们怀疑,除了现在抓到的这些人之外,它后面还有一根暗线,可能要利用一些手段才能捉住他们的尾巴。”
他弹弹烟灰,摇头道,“接下来应该不会像之前那么忙了,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苏进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谈修之看他一眼,笑了笑:“暂时还没有,捉拿嫌犯跟你日常做的那些工作,可是两码事。不过,如果还有技术方面的问题……”
苏进接到:“随时帮忙没问题!”
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伸出一个拳头,拳面对了一下。
说起来很奇怪,他们俩的身份差别非常大,见面的时候也不算太多,这一次,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但现在重新会面交谈,却一点陌生的感觉也没有,好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友一样。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谈修之问了问考古队现在的情况,问苏进对新汉墓接下来的计划——尚泉水把首席顾问的工作证都交给他了,这进一步确认了苏进在考古队的地位。新汉墓(一号墓)的开挖工作,以及方案设计什么的,势必是要他来负责的。
这一切,苏进之前就有了一些打算,现在他简要向谈修之介绍了一下,谈修之点点头,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抽完一支烟,两人同时打了个呵欠。谈修之直起身体,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今天是个好天气,清晨的空气非常透彻,薄金色的阳光从天顶直射下来,把积雪照得微金发亮,非常美丽。
但是,雪在看不见的地方融化着,让空气更加冰冷,呼吸间的白气更浓了。
谈修之向苏进摆了摆手说:“我去睡会儿,接下来要忙的还多着呢。”
然后,他也不等苏进回答,就对着另一半吆喝着问道:“舒妞儿,有我睡觉的地方吗?”
舒倩也喊了回来:“早就安排好了,谈少,没空床了,跟别人挤挤吧?”
谈修之这段时间都是艰苦过来的,也不在乎这个,摆手说:“随便随便,现在我恨不得栽在地上就睡……”
苏进转头一看,果然,他的眼睛下面有着浓厚的青黑色,显然不止熬了昨天一夜了。
谈修之很快离开了,临走时,还嘱咐苏进不要仗着自己年轻随便乱来,一定要抽空休息一会儿。苏进心里隐有热流流过,笑了一声,点头保证。
很快,这里就只剩下了苏进一个人。
他没有像他保证的那样马上去休息,而是迈开脚步,缓缓走到一边的山石上。
这里算是一个小悬崖,下方是一片小树林,树林后面往远处,就是钱头村了。
阳光照在树梢的白雪上,泛起一阵阵薄薄的金色,美丽而宁静,好像昨天晚上的一切吵闹、一切丑恶全部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那后面就是钱头村,下方就是传说中的马王堆一号墓,墓中躺着神秘的辛追夫人……
现在一切总算尘埃落定,接下来就要进行进一步的勘探与测量,撰写开掘方案了……
不知不觉中,苏进想得有些出神,直到背后响起脚步声,他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
一看见对方的面孔,苏进有些意外地问道:“四牛?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呢?”
四牛憨厚地站在他背后,挠了挠头,道:“睡不着……”
四牛穿得不是太厚,基地食堂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关,给村民们提供热水什么的。苏进一指那边,道:“外面太冷,过去坐吧。”
他一边带着四牛往那边走,一边对他道:“昨天晚上多谢你了,及时把张前辈他们带过来,让事情板上钉钉。”
四牛摇头说:“没,而且我们也来晚了……”
今天早上来到基地之后,他听同村说过了昨天后来发生的事情。同村当时还心有余悸,对他说,要不是千钧一发之际当兵的及时赶到,苏进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有危险!
同村那人有些不可理解地说,当时大家都顾着保命,苏进为什么就会冲上去呢?
文物再值钱,能比得上人命值钱吗?死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事实上,当时像这样想的,绝不止他一个人。但四牛听在耳朵里,却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两人走进食堂,桌子旁边一个小女孩一眼看见苏进,眼睛顿时一亮,立刻站起来跑了过来,叫道:“阿哥!”
苏进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回应道:“二丫。”
钱二丫的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沾着米粒,显然刚刚吃完早饭,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苏进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熬了一夜,没有发烧什么的,总算是放了心。
“哥哥好。”同时,另一个小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一个年纪大点的男孩牵着另一个更好的女孩子,一起走到苏进面前。男孩扯了扯妹妹的手,道,“囡囡,跟哥哥说谢谢。昨天晚上要不是哥哥,你的命都没啦!”
小女孩的脸蛋也红扑扑的,好奇地看着苏进,小声说:“谢谢阿哥!”
苏进笑了起来,带着这一大三小坐到桌子旁边,问他们吃什么,正要去端,二丫小鸟一样地蹦了起来,主动道:“我去端!”
四牛犹豫了一会,也跟了过去。
苏进阻止不及,只能任由他们去了。
这时,村民们大部分都已经去休息了,但食堂里还剩了一部分。他们跟考古队的工人们坐在一起,捧着热腾腾的稀饭馒头什么的正在吃,眼中的惊悸渐渐缓和下来,显得放松多了。
整个食堂里热气蒸腾,到处都是小声的低语,偶尔混合着轻轻的笑声,嗡嗡嗡的,让人感觉格外安心。
在这样的氛围里,苏进心里残留的最后一丝冰冷也缓缓消失了。他在椅子上放松下来,接过钱二丫端过来的一碗稀饭,微笑着道谢,让小姑娘的眼睛更亮了。
滚烫的稀饭流进口中,让口腔粘膜有些刺痛,但是非常舒适。钱二丫托着腮坐在他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突然问道:“阿哥,你之前说,想带我出去上学。这个……还算数吗?”
苏进一怔,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转头问道:“当然算数的。你已经考虑好了?”
钱二丫停顿了一会儿,轻轻一点头。她的眼中闪着光,道:“有点舍不得,但是,我想成为阿哥这样的人!”
听见这话,苏进露出了今晚以来最灿烂、最喜悦的笑容。他抬手摸摸她的脑袋,道:“那你要加油啊。”
“嗯!”钱二丫重重点头,两人相视而笑。
四牛在一边羡慕地看着他们,他犹豫了半天,突然出声道:“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对着苏进鼓励的目光,那句在心里盘旋了好久的话,终于被说了出来:“我也可以吗?我能跟着小苏老师你,学习文物修复吗?”
0450 迟来的
四牛这句话其实早就想说了。现在他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都倒了出来。
就像二丫说过的那样,他曾经外出打过工,后来又回来了。
在外面的那段时间,让他有了一个非常深的感触——他的文化知识太少了,这让他完全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处处碰壁。
就像普通的同乡一样,搬砖建楼干苦力,这样过一辈子吗?
四牛似乎先天跟他们就有些不一样,他打从心底不甘心这种命运。
他想学更多的东西,看更大的世界,不愿意一辈子被困在小小的工地上,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而这一切,都需要学习,需要让自己走上更高的层次。
所以,他毅然放弃工作,回到了钱头村。
他一边帮父母干农活,一边在山里倒腾一些东西出去买,然后买些书回来闷头苦读。
所以,在二丫看来,他自从回来之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但其实,凡是在家的时候,他手上必然捧着一本书在读。就算不解其意,他也要囫囵吞枣全部背下来不可。
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没有用,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苏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问道:“哦?你看过一些什么书?”
四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说着,他的脸忍不住红了起来。
钱头村村民都穷,他能拿到什么好书?而且他打定了主意,看书是为了学习,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他去找来的全部都是课本。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翻来覆去地看,学着做后面的题目。
课本这东西,在完全不理解的情况下,看起来其实是非常枯燥的。但四牛一天天的,就能坚持下来。
苏进看着他问道:“我出几道题目给你做做看?”
四牛有些紧张,但仍然非常坚定地道:“好!什么时候都可以!”
考古队这边到处都是纸笔,苏进随手扯过来,就在食堂的饭桌上写了起来。
他先出了几道小学的语文和数学题,四牛很快就做出来了——他做得非常认真,甚至还重复验算了两次,以免出现错误。而最后他做出来的答案,也的确完全正确,一点错误也没有。
小学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苏进又出了初中题,语文、数学、物理、化学……
四牛每门的程度都不一样,数学最强,化学次之,物理再次,不算英语的话,最差的一科竟然是语文。
靠自学能达到这种程度的话,真是一个不错的理科苗子啊……
苏进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出了几道高中的题目。
高中数学就要涉及到函数了,普通学生就算有老师讲,经常还听得云里雾里的,何况自学。
但令人吃惊的是,四牛连猜带蒙,竟然还做对了两题!
他做题的过程一点也不规范,甚至还有些不知所云,但他得出的结论,却完全正确,一个数字也没有错。
不过,高中的题目,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两道数学题了。别的物理化学什么的,全部都一窍不通,几道题目做得他满头大汗,脸越来越红。
半小时后,四牛终于无比惭愧地放下了笔,把那张写满了狗刨一样字迹的纸送到苏进面前,低头道:“瞎做了做,只会这个了……”
苏进接过来,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诚恳地道:“不用不好意思。靠自学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他想了想,问道,“我给你讲讲这几道题?”
四牛眼睛一亮,立刻点头道:“好!”
苏进果然拿起笔,首先把他做对的那两道题做了一遍,一边做一边讲给他听。
苏进讲得非常细致,每一个步骤,究竟是什么原理,都讲得清清楚楚。
高中的数学课本,四牛就算看不懂,那也是背过的,全部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这些定理公式,现在在苏进的口中变得那么清晰,他很快就听明白了,那种畅快感,简直就像头脑发热的时候,有一桶冷水浇在了头上!
四牛兴奋极了,重重一拍桌子,道:“原来是这样!”他主动接过苏进手里的笔,对着另一道题,问道,“这个地方,是不是应该这样做?”
苏进只是略加讲解了一下,他就举一反三,对着另一个类似的模板,完成了那道题——做得一点错也没有。
苏进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空人,点头道:“对,答案就是这样,做得好!”
四牛兴奋得抓耳挠腮,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初衷,无比期待地看着苏进,问道:“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学习吗?”
他心里终究还是少了几分底气,声音越说越小。
相比起来,苏进却一点犹豫也没有。他果断地点头道:“当然可以。”
“嗯?”四牛猛地抬头看他。
苏进道:“不光是你,还有村子里的大家……都应该找个出路了。”他若有所思地道,“你很有天分,但是前面基础打得不行,还要再继续学习深造一下。现代的修复师,文化知识也是非常重要的。”
四牛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非常认真地点着头。
苏进看看他,又看看二丫,笑了起来:“正好你们俩可以做个伴,一起学一起拼,到时候比比看,谁学得快,谁能先当个修复师!”
二丫气哼哼地看着四牛,道:“四牛叔,我可不会输给你的。”
要跟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女孩子比,四牛却一点也没把这当成一个羞辱。他非常认真地说:“我也会全力以赴,不会输给你的。”
二丫向四牛吐了吐舌头,四牛回了一个鬼脸。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苏进也笑了。
他在一边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心里有着感慨。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目标,有着自己想要去往的地方。
今天这件事情,张万生说他太鲁莽,苏进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但是,它却无比深刻地触动了他,让他了解了,自己正站在什么地方,想要去往什么样的方向。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此而来的!
…………
下午的时候,一大队人马费尽千辛万苦地上了马王堆,来到了考古基地。
这些人全部都是本地的政府官员,他们穿着大衣,踩着雪靴,上山非常费劲。他们的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极为复杂。
舒倩出面与他们交流,迅速知道,他们是为了钱头村村民们而来的。
钱头村虽然偏僻,在田亚海修这条路之前,连公路也没有通,但总算不是化外之地,还是有人管的。
这样一个山村,在年前发生这样的大事,村民流离失所,几乎出现死伤,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恶性/事件!
按照某些人的想象,如果它能够在大雪封山之际,无声无息地完成的话,后续的一些影响还能直接被压下去。但关键是,田亚海没有成功,这些事情还被某些关键人物发现了!
一早,就有各方面无数电话打到了这些官员的手机上,询问细节、严厉斥责、要求负责……大量的电话轰炸得这些人焦头烂额,也让一些人惊怒莫明。
田亚海是地头蛇没错,跟地方政府勾结得非常深。但再怎么勾结,他也不可能控制住全部官员。这其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是被蒙在鼓时的。
现在事情被捅出来,整个官场都震动了。
于是,这些人也顾不上今天是过年,他们早就放假休息了,拔腿就离开温暖的家里,踩着积雪往马王堆来了。
他们要求彻查昨天晚上的事情,严办涉案人员,同时还关怀钱头村村民,要及时安置他们。
村民们现在全部都在考古基地,几个人或者一家占据了一个营地,有吃有喝有住,没一个人出事。
看见这情况,官员们非常感激考古队,一个女领导抓着舒倩的手,不停地向她道谢。
要是考古队没有仗义出手,而是任由村民们在破破烂烂的村里过一夜的话,到时候挨饿受冻生病出问题,他们也一样会有大麻烦。
舒倩的态度很不客气,但总算还是按捺下火气,趁机跟他们讨价还价。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整个马王堆的开发项目全部都中止了,直到现在发现的三座汉墓全部开掘完毕为止。同时,今后相关这方面的一些项目,政府也要开绿灯,绝对不能无故阻挠。
作为罪魁祸首的田亚海,现在还在周离手上,不久之后将移交给警方。对于这个人,政府该怎么办就应该怎么办,她一定会跟踪到底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被捅了出来,田亚海的后台自身难保,根本不敢说话。而另外一些人,深恨田亚海胡作非为,险些连累到自己。对于舒倩这方面的要求,他们全盘答应,甚至比她看上去还要愤慨。
最关键就是钱头村的这些村民了。他们的家现在几乎全部被拆毁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政府要配合做好短期和长期安置工作,钱头村原有的拆迁费,政府要配合文安组一起统计发放,还要在斟酌后给予一定金额的赔偿。
这些条件都不过分,政府官员们全部都一一答应了下来。
然后,他们继续千辛万苦地转移阵地,到了钱头村现场。
田亚海及其手下开来的工程车都还躺在这里,四处一片狼藉,简直像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倒塌的房屋、破碎的墙壁、车头的瘪陷……所有的一切都在说明着,昨天晚上,田亚海他们有多狠毒,有多嚣张!
眼见为实,政府官员们再次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那个女领导再次抓住舒倩的手,大声保证:“这是什么开发商?简直就是地痞流氓——不,地痞都不敢这么嚣张!你放心,我给你保证,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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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1 同样的观音像
很快,各种工作都紧张有序地进行了起来。
虽然是大年三十,但是政府的调动能力还是非常强大的。
他们很快调动了一批工人干部上来,清除从山脚下到马王堆考古基地公路上的积雪,让车辆得已正常通行。
村民们一批接一批地被接下了山,他们将去政府安排好的临时地点,好好地过完这一个年,再进行下一步的安置。
临走时,村长抓着苏进的手连声向他道谢,同时表示,等大家重新住下来之后,希望他能再过去看看。
苏进惭愧地摇摇头道:“没帮上什么忙……”
村长苍老的面容带着豁达的笑容,道:“天灾人祸,能变成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是你,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也许我钱头村命中注定该有此一劫,不过过了这个坎,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然后,他带着村民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休息了一夜,村民们的表情比头天晚上好多了。他们已经接受了故乡被毁的现实,脸上重新带上了希望。
还有几个人过来向苏进道谢,尤其是囡囡他爸,脸上还带着伤,仍然拉着苏进的手不放。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硬要塞到苏进手上,说是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女儿。
那是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一件方形的、硬硬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苏进推拒不了,只能收下。
村民们离开之后,他打开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那是一枚印章,非常破旧,底部的字迹却仍然清晰可辨。苏进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三个古朴的隶书,正是“轪侯印”三个字!
轪侯,二号墓的主人,一号墓主辛追夫人的丈夫。这正是他的官印,它本来应该出现在二号墓里,作为墓主人身份的一个证明。它怎么会落到钱头村村民的手上?看来二号墓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差啊……
苏进思索片刻,先把囡囡爸的事情记在心里——这枚轪侯印价值不菲,他不能白拿,回头是要给他补偿的。
同时,二号墓现在情况不明,看来得提前勘查动工才行。
他大步走向舒倩,太阳高悬空中,把金色的阳光晒向大地,照得马王堆山头一片通明透彻。
昨晚的惊心动魄已经过去了,今天又要重新开始了!
…………
苏进一夜未眠,现在也没打算再休息。
跟舒倩打了声招呼之后,他带着几个人,带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一起往之前发现二号墓的方向去了。
张万生和单一鸣也跟在了队伍里——上午的时候,单一鸣就跟着政府官员们的车一起,重新上了马王堆。
师父大雪天出门,一直没有消息,他守着那些被绑得严严实实的盗墓贼,足足担心了一晚上,直到早上周离的人上门,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离的人带走了那些盗墓贼,所有的赃物也全部都小心收好,一起带走了。
单一鸣松了口气,上山来找师父。他跟张万生说了事情的后续,张万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突然问道:“那尊观音像也一起带走了?”
单一鸣老实点头:“嗯,放在桌上呢,他们一眼就看见了。不过我跟他们说了,那是假的。”
张万生不明喜怒地“唔”了一声,道:“仿得那么真的何朝宗观音像,倒真是难得得很。啧,这么好的手艺,不去搞修复,偏要做假!”
单一鸣道:“制伪多来钱啊……”他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师父揍了脑袋,“屁!利益薰心,来世要入畜生道的!”
单一鸣的那一句“利益薰心”的评价还没出口,就被师父抢去了,还挨了打。
他万分委屈地说:“师父,你动手慢点,等我说完啊……”
“什么何朝宗观音像?”
师徒俩小声说话,走在前面的苏进听见了关键词,落后两步,出声问道。
张万生说:“哦,就是来的路上嘛,抓了几个摸金贼,缴了他们的赃物。赃物里有一尊何朝宗观音像,仿得极真。用的老瓷土,正宗的明代造像手艺,何朝宗独门特征分毫不差。眼力稍微差一点,恐怕都会看走眼。要不是还缺了点神韵……啧啧。这种造假手艺,老头子很久没见过了。”
苏进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有照片可以看看吗?”
单一鸣点头道:“有!”
昨天晚上他等着心急如焚睡不着觉,又没有事做,拿着手机研究了半天,横横竖竖给那尊瓷像照了不少照片,足有上百张。现在他拿出手机调给苏进看,苏进一眼看过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张万生立刻发现他的表情不对,警惕地问道:“怎么回事?”
苏进没有说话,一张张照片翻过去,看了二十多张之后,他眯起眼睛道:“这尊瓷像,我以前见过的。”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道,“不是,我看到的不是这一尊……”
“你说啥呢,把话说明白一点!”张万生修复书画的时候,一个细节可以磨几个小时,但平时说话做事,很有点急性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两种性子调和在一起的。
苏进早就知道他的性格,仍然不疾不徐,把上次在故宫古玩街砸瓷鉴真的事情跟张万生说了一遍。
张万生听得也睁大了眼睛,问道:“跟这一模一样?”
苏进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一模一样!”他紧盯着手机上的照片,说,“如果不是因为那尊已经被我砸了,我多半还会当成是同一尊。”
张万生说:“也就是说,这样手艺的伪造何朝宗瓷像,还不止一尊?”
“对。”
张万生不说话了。
这样的瓷像,只可能是手工制作。仿造得如此还原的古瓷像,出现了一尊又一尊,都做得让人几乎看不出来,只可能说明两个事实。
第一,这个人的手艺比想象中还厉害,控制力强得惊人。
第二,这个人心术不正,是有意伪造的!不然,只是游戏之作的话,制瓷师通常会在角落等不起眼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记号,好跟真品做区别。
这两尊瓷像苏进看过,张万生也看过,什么也没有发现,只能说明一点,这就是正儿八经、为了利益做出来的伪作。
苏进、张万生和单一鸣三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周围一片安静,只有轻轻的呼吸声,一个说话的也没有。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修复和制伪,是一根藤蔓上长出的两根枝、开出的两朵花。最早的时候,它们系出同源。
这两个方向的工匠,使用的技术非常类似,很多东西甚至都是共通的。
但是其中一种,为了历史与文化的延续,不断默默工作,连接过去与未来,修复着一件又一件的文物。而另一些,却为了更大的个人利益,用自己的手艺,做出这种形同诈骗的行为。
这些人的能力越强,欺骗的可能性就越大。
看着这样一个高明的工匠,作出这样的事情来,苏进也好,张万生也好,都忍不住产生了明珠暗投的痛心感。
片刻的沉默后,苏进终于开了口。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一边走一边道:“不管怎么说,同样的两尊瓷像出现,表现这不是一个独立行为。它还跟周上校他们查的文物盗卖集团挂上了钩,很可能,这背后还有另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条。”
张万生说:“链条不链条什么的,我不懂。我只是知道,这件事没完。”
苏进路过某处,下意识地向山下看去。大雪覆山,四处一片白茫茫的,只有少许的树枝树叶露出了一些或枯黄,或浓绿的颜色。
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他曾经在那边看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上次那尊何朝宗伪瓷像的货主。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会通知舒倩,派人封山的。而自从申队长他们来了之后,这位姓商的货主就跟他的同伴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也被抓住了吗?还是说,仍然逃窜在外?
谈修之之前也说,这个任务只算暂时告一段落,后面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会跟他们的这个发现有关吗?
苏进满脑子思绪,直到快到二号墓所在地时,他才摒开这些杂念,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工作要一件一件地做。
文物盗卖团伙的事情,就交给周离他们这些专业人士去做。他苏进,也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苏进站定脚步,指向那个盗洞说:“就在那里了。据我调查,这里下方还有一座汉墓,我暂时把它命名为二号墓。它曾经遭遇过多次盗掘,当前情况不明。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进行前期勘探调查,制定开掘方案!”
他表情认真,语速不快不慢,很快,就把各种工作的细节与步骤安排妥当了。
董春也一起跟过来了,一夜过去,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容光焕发。他首先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接着,他一铲下去,赢来了张万生的一声喝彩——
“好手艺!”
0452 年夜
这天晚上,苏进带着队伍回到基地,跟舒倩汇报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这时时考古队基地,依旧灯火通明,跟平时相比,却又多了一些异样的热闹气氛。
今天毕竟是大年三年,晚上就是正宗的大年夜。
考古队的工人、工作人员以及各位修复师们虽然因为工作,没办法回家过年,但是总不能什么也没做。
一大早,食堂的师傅们就顶着彻夜未眠的困意,开始忙碌了起来。到晚上,一桌桌热腾腾的菜被送到了餐桌。每一道菜,他们都用上了基地可能找到的所有材料,竭尽全力,尽量做得色香味俱全。
这一桌桌菜,就算比不上自己小家庭里的样样俱全,也算得上是极为丰盛了。
考古队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食堂里,一边吃饭,一边有说有笑——仔细听就知道,即使是这时候,他们说的也大部分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尚泉水走了,认了输,还把权力移交给了苏进,这彻底扫除了考古队成员们头上笼罩的阴霾,让他们工作得更积极了。
而三号墓一件接一件出土的珍稀文物,更是激励了所有人,让他们处于一种强烈的兴奋状态。
他们甚至开始畅想,还没有开掘出来的另两座汉墓里,可能会有什么。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满着希望。
就在这样热闹的气氛里,苏进把二号墓的情况跟舒倩说了一下。
经过两人的讨论,马王堆三座汉墓的编号重新被确定了一下,基本上跟苏进上个世界保持了一致。
现在已经开挖出来的这一座被定为了三号墓,钱头村下方的是一号,被盗掘破坏得非常厉害的是二号墓。
现在三号墓已经开挖得差不多了,文物已经被取出了一大半,一部分在考古队修复中心进行修复,另一部分在大雪前,就已经被送去了市博物馆。
当前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除了三号墓之后,新被发掘的有两座墓穴,据前期勘测,全部都是汉墓。应该先挖掘哪一座?在挖掘的时候,对另一座应该采取什么样的保护手段?
苏进和舒倩讨论,张万生、单一鸣和谈修之在旁边旁听。
很快,他们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一号墓保护完整,基本上没有被盗掘过。它已经这样渡过了两千多年,再多等一阵也不是问题,可以往后放放。
二号墓在历史上曾经被盗掘过多次,破坏得非常严重,最近一次盗掘甚至还在十年内。不管怎么样,对它进行抢救式挖掘是必然的,必须要加快速度,提前进行。
所以,先二后一,是必然的结果。
当然,二号墓的开掘过程中,保存完整的一号墓必须被严格看管保护起来,以免发生像昨天晚上那样的意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舒倩表情严肃,听得非常认真。
现在,苏进已经是马王堆考古队的正式技术顾问了,不管是从私人感情还是从公事上的身份上来说,他的意见都非常重要。
苏进打算,从明天开始,他会再带着人过去几趟,赶紧把具体的方案拟出来。
这样一来,节后基本上就可以正式动工了。
食堂里热气蒸腾,到处都是说话谈笑的声音,这边角落,却在谈着无比严肃的正事。
今天晚上是年三十,普通人团聚、所有人休息的时候,但对于他们来说,“休息”这两个字却好像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汉墓、文物、工作,在他们的心里都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甚至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需要任何置疑的。
不知不觉,就这样到了深夜。
“啊,放烟花了!”
突然,一声惊呼从外面传来,很快,食堂里大部分人都走了出去,这里顿时空下来大半。
正好这时他们讨论到了一定的段落,舒倩转头往外面看了一眼,问道:“出去看看?”
苏进吐了口气,扔下手里的笔——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的筷子就已经彻底被签字取代了——点头道:“嗯,去看看吧。”
一群人堆在了苏进今天白天所站的山石旁边,挤成一团,努力向远处看。
从这个角度,其实是看不见长沙城的。
山里的夜晚格外寂静,大部分时候,他们就在这样几乎完全无声的环境里入睡。在这远离故乡的地方,工作之余,时常还是会觉得寂寞。
但今天,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透过一阵阵北风,却隐约有声音传来。
那是鞭炮与烟花的声音,如果侧耳倾听,还仿佛能够听见无数人的笑闹喧哗声。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老人的、有孩子的……
这时候,考古队的全体成员们几乎都出来了,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全部都在拼命向那边侧着头,专心致志地聆听着。
一个人轻声道:“转钟了……”
好些人低头,看手机的看手机,看表的看表。然后,轻轻的倒数声响了起来:“十、九、八、七……”
“六、五、四、……”
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洋溢着一模一样的感情,心里想着同样的事情——
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三、二、一!”
最后三声,是所有人一起数出来的。
他们看向周围的人,突然间笑开了脸,伸手过去相互拥抱。没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抱成了一团。
王犁夫向着董春伸手,笑着说:“头儿,来年也请多指教了!”
董春非常嫌弃地看着他,非常嫌弃地伸出手,重重地抱了他一下。
苏进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眼中还没有散去的思乡与刚刚绽放出来的笑容,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到这个世界来之后的第一个年,就在这马王堆,就跟这些考古队员们一起渡过了!
“来来来!”
一声响亮的吆喝声响起,食堂的大厨从仓库里拖出来了一箱东西,分发给大家。
“没用少,省着玩啊,玩完了就没有了!”
那竟然是半箱烟花和鞭炮,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准备下来的。
王犁夫推推头上的帽子,第一个过去道:“老金,你什么时候搞的啊,偷偷地藏起来,是不是打算一个人吃独食啊!”
姓金的大厨用跟董春一模一样嫌弃的表情看着他:“就你话多!”说着,他从箱子里拿了一束仙女棒塞到王犁夫手上,没好气地说,“拿去玩吧,老仙女!”
王犁夫哈哈大笑,拿着仙女棒走了。其他人这才一拥而来,没一会儿,一箱东西全部被抢光,基地里突然变得更热闹了。
…………
第二天,苏进果然带着人,再一次去了二号墓的所在地。
从这一天开始,他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中,一点过年的样子也没有了。
就算是寒假,时间也是很有限的。他现在还是个大学生,不说上学的事情,远在帝都,还有天工社团、承恩公府、南锣鼓巷等一大堆事情在等着他。
再说了,现在已经正月初二,再过一个月,二月初二,就是龙抬头。
每年的龙抬头,都是文物协会最重要的日子。
当年的修复师考段、青年修复组织定级评奖,还有大型拍卖会、头一年的修复经验交流会……事情实在太多了。
在此之前,苏进就要赶回帝都,召集天工社团,开始准备考段的事情。
这一次参加考段的,除了他以外,还有天工社团的一部分人。上一年小半年的学习,他们已经打下了不错的基础,正式定段之后,就可以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了。
所以,苏进留给马王堆的时间,顶多只有半个月。
半个月内,他要做好二号墓的完整挖掘方案,对一号墓也需要有一个进一步的计划。
半个月要做这么多事情,时间非常紧张。
更何况,对于一号墓,他还需要有更细致、更妥帖的计划……
如果在挖掘中出了什么问题,让辛追夫人的尸体出了什么问题的话,那可真是万死而莫辞!
苏进全力工作起来,状态也好,能力也好,那都是很惊人的。
张万生从一开始就跟着他,到了最后,这个老头子也完全惊了。
其实苏进这一次的做法,跟上一次带着天工社团时的没什么不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但这一次,由于不需要带学生,时间更紧,所以他摒弃了一些分解开来的枝节步骤,让整个过程更简略、更梗概。
这样一来,他就能省略很多步骤,有时候才起了个头,直接就奔向结尾了。
上一次,张万生看过苏进带着学生们做出来的方案,后来还研究过无数次。几个月下来,他自以为对那份方案了解得很深了,结果现在看苏进操作,还是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
于是,这老头子放下一切担子,全心全意地跟着苏进,从旁边观察他究竟是怎么做的。
这也帮了苏进的大忙。
带着学生,很多细节要讲到位做到位,但同时,学生们其实也会给他帮不少忙。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能力和素质都很忙,到后期,他们还会主动去测量以及计算一些数据。现在他们不在,这些事情就需要苏进自己去做了。
但没多久,张万生就带着单一鸣接手了这部分的工作。
这一刻,一位七段,一位不知段位,但绝对更高的修复大师,给苏进打起了下手。他们像学生一样听从苏进的安排,听从他的命令,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苏进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该下的命令绝不含糊,把两个高段修复师支使得团团转。
从之前修复承恩公府密室里的书画开始,这三人其实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定位,但马王堆基地的所有人,全部都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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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3 过时了吗?
就这样,在新年最初的七天里,苏进就这样带着张万生师徒,以及董春等几个工人,奔走在马王堆的每一条山道上。
还好,从大年初一开始,天就放晴了。之后几天一直都是晴天,之前那样的大雪,再也没有出现过。
晴天带来融雪,山路被融化的雪水浇得无比泥泞,很不好走。但不管怎么说,比风雪天还是好多了。
七天后,苏进带着大量数据回到了马王堆基地,一头钻进了修复中心,没日没夜地工作起来。
这时候,很多工作就是张万生师徒帮不上忙的了……苏进搜集的很多数据都需要进一步的计算与建模,师徒俩是传统修复师,与现代化的差距不是在这一时半会儿里可以弥补得起来的。于是,他们只能看着苏进叫来了方劲松——这段时间,他没有跟着苏进进山,而是一直呆在考古基地,制定三号墓文物修复与管理流程,把整个基地管得井井有条。
方劲松一来,苏进就仿佛如虎添翼一般,进度瞬间加快了。
他在修复方面的能力当然不如张万生师徒俩,但一方面,他是大学生,毫无疑问的学霸,非常擅长利用现代化的工具。另一方面,他是最早进入天工社团的学生之一,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跟着苏进,修复方面的能力更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所以,两人之间的配合非常默契,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苏进提出要求,方劲松主动就能完成其中的一部分工作。
张万生坐在旁边看了老半天,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单一鸣坐在师父旁边,觉得有些不对,转头看了一眼,立刻跟了过去,看见师父正站在门外的屋檐下,看着远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
单一鸣小声问道:“师父,怎么了?”
张万生没有说话,烟雾袅袅地从他嘴里吐出来,在空气里氤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雪融之时,空气湿冷湿冷的,但同时又有一种洁净清爽的清新感觉。远山非常清晰,连树上一些枝叶、和枝叶间跳来窜去的冬鸟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万生突然问道:“一鸣啊,你说,我们是不是过时了啊?”
“啊?”听见师父的话,单一鸣呆了一呆,接着也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不明白张万生的意思,但是这时候他当然也不能应和了。他半开玩笑地说:“师父啊,您连大学都去上了,谁敢说你过时,让他先跟我老单来比划比划!”
“能的你!”张万生看上去心情有些低落,但该抽人时还是痛快抽人,一点也不含糊,“你跟谁自称老单呢,你师父我吗!”
这一下抽得不怎么重,单一鸣还是抱着脑袋哎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手来,跟他师父说了句真心话:“师父,我觉得你不用这个样子。”
这话藏在单一鸣心里好长时间了,一直没个机会说出口。这时候他说出来,发现也不怎么难,“别的不说,到现在为止,小苏做的那些事情,修复文物也好,探墓查穴也好,难道您都做不到吗?不见得吧?至少我都是看您做过的。也就是用的法子不一样而已。小苏他自己也说过,咱们这种老修复方法,也是有自己独特的地方的,他要好好向我们学习学习。师父,你何必一直妄自菲薄呢?”
张万生一时间没有说话,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只能看见,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幽微不明的光芒。
过了好久,张万生才轻轻出了口气,摇头道:“一鸣啊,你不懂。”
说着,他掐灭只剩一点的烟头,把它远远扔了出去。然后,他转身回到屋子里,继续看起苏进他们工作起来——明明看不懂,但他还是看得那么认真。
单一鸣看着师父的背影,无奈地嘀咕说:“我不懂我不懂,你就讲给我懂嘛!啧,什么也不说!”
他想了想,也一样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一头雾水地继续看了起来。
…………张万生的确对苏进的法子很感兴趣,但现在不是闲着学习的时候。
苏进的时间很紧张,这一点,他也很清楚。所以,旁观一阵子,稍微搞清楚了苏进现在工作的步调之后,他立刻就接了一部分的工作过来做。
他搞不懂的,只是其中的一些细节以及跟他个人习惯不符的部分,更大的核心梗概方面,那是毫无问题的。
张万生什么人物,他一加入,苏进这边的进度马上就推进了。他尽可以去跟方劲松一起做完他那部分的工作,把外围的琐碎部分全部交给张万生。
终于,在七天后,他们就完成了二号墓的详细挖掘方案,同时,对一号墓的挖掘也做出了较为详细的规划,包括前期保护与准备的各项细节,全部都面面俱到,极为周全。
与此同时,马王堆一带又两座汉墓被发现的事情,传到了文安组总部那边。
杜维和另两名其他组长不顾现在还在过年,立刻乘坐飞机赶了过来,加入了苏进拟定方案的后半程工作。
一共三座汉墓,从挖掘到保护全部都要全面施行,单靠舒倩的第五组很难独力完成。所以,由杜维坐镇,对马王堆考古队的人员重新做了安排,加入了大队人马。
杜维一来,马王堆的受重视程度马上上了一个等级。尤其是他又带来了两个在考古挖掘门类上有专精的修复师,一个八段,一个七段。
身为高段修复师,他们的态度倒非常谦和,跟苏进有商有量的,很多地方也愿意放下架子,听他安排。这一方面是因为杜维事前就专门做过要求,另一方面,看上去也是因为张万生。
那个八段修复师明显是认识张万生的,对他极为尊敬。张万生都在配合苏进工作,他哪还敢有什么意见?
于是,马王堆上出现了苏进一个未入段新人,指挥一个八段,两个七段的奇景,所有人都还觉得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苏这个人,前途无可限量啊!”
杜维站在指挥中心门口,看到房间里这幕情景,深有感慨地说。
“什么前途。”舒倩站在他身边,令人意外地反驳了起来,“他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杜维失笑:“说得也是,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他又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打扰他们,而是转过身往外走,还向舒倩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外面忙忙碌碌,大部分修复师们还没有被牵扯进另两座汉墓里,还在做着手头上的工作。
尚泉水走了,他们的工作却一点也没乱,反倒比以前更加有序。而且,现在的他们,好像头上少了一座大山一样,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脚步轻快,精神头好极了。
杜维看着他们,道:“小苏管理得不错啊。”
这段时间,苏进的主要工作当然是新的挖掘方案,但同时,他也没疏忽对三号墓这边的管理。有时候,他工作到一定的阶段,稍微闲下来的时候,还会自己亲自上手,修复两件文物。
一开始,舒倩还劝他抓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但没多久,她就发现,这对苏进来说,就是休息了。
他最安心、最舒适的时候,就是手上拿着文物的时候。那时候,他能全身心地放松下来,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件事情里去,那专注的目光、沉浸的眼神,让旁边看着的人,也舍不住深深动容。
舒倩把这一切的过程全部跟杜维讲了一遍,杜维虽然只是旁听,但也像亲眼看见一样,深深地动容了。然后,虽然身为文安组组长,但杜维还是忍不住说出了一句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话:“苏进这个人哪,也许天生下来就是该做这个的。”
没想到,舒倩竟然也重重地点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杜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舒倩的背景不太一般,他一般也没拿她当普通的手下看待,很多时候都像长辈照应自己的晚辈一样。这时他半开玩笑地问道:“怎么,小姑娘有意了?不然我帮你撮合撮合?”
舒倩猛地抬头,用非常诡异的目光看着他,道:“老板,你怎么也跟街坊大妈似的八卦了?”接着她又摇了摇头,道,“我比苏进大了快十岁呢,可没有老牛吃嫩草的打算。而且,我将来的老公,要是一个宠着我哄着我的,苏进这个人,眼睛里只有文物……他还是娶了文物当老婆吧,哈哈哈!”
杜维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他想了想,有些话还是可以跟舒倩说一说的,于是道:“过年头一天的事情,已经传到上面去了。”
杜维是文安组大组长,虽然职位被设置在了国安局正面,但享受的是省部级待遇。他所说的“上面”,那就不是一般的上面了。
舒倩很清楚这一点,立刻提起了神,询问地看着他。
杜维一边往前散步一样地走,一边道:“过年的时候,本来就是各地抓得最严的时候。出了这样的恶性/事件,上面非常动怒,严令要求彻查。到时候这边的地方政府,恐怕是要震一震了。”
舒倩紧抿着嘴唇,果断地道:“那是应该的!”
杜维点点头,道:“的确是应该的。不过除此以外,文物安全工作再一次被放上了更重要的位置。”他看了舒倩一眼,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就不应该把尚泉水放到这样一个位置上来?如果不是他,很多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舒倩没有说话,但毫无疑问,她的确在心里这样想过——想过很多次。
杜维也不讳言这一点,道:“先前,局里其他的成员跟这些修复师之间,关系还是比较畸形的。一直以来,我们一直都是把他们当成‘技术顾问’,没有正式地以职位的身份,纳入管理。所以,这中间出现了很多混乱的地方。”
说到这里时,杜维再不像平时那个总是乐呵呵的老弥勒佛了,他的表情严肃,眼神犀利,行走的姿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舒倩这才想起来,杜维也是军队出身的,还是传说中的那种“兵王”!
他走到那天,考古队成员们观看烟花的地方,抬头向下看。
他道:“过年前,上面就在进行准备,正式成立国家文物局。过年时的这个事件,把这项工作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所以,年后不久,三月份左右,国家文物局应该成立了。”
舒倩眼睛一亮,笑了起来,道:“那就提前祝贺您了!”
杜维也露出了一个笑容,摇头道:“局长的事情还没有定,到时候再说吧。”话虽这样说,接下来他却开始以新文物局局长的身份说话了。
他道,“不论前事,这一次,苏进及时中止尚泉水的犯罪行为,找到马王堆上的两座全新汉墓,尽全力保护了它们,并在之后拟定了两座新汉墓的挖掘方案……这为文安组,也为即将成立的新文物局立下了大功。新文物局即将制定一条规定,对所有的民间文物保护行为都要以重金等各种方式进行嘉奖,发放证书。”
“对!就应该这样!”舒倩的眼睛亮了,她连连点头,非常赞同杜维的意见。
华夏有史所记的历史足有三千余年,三千年下来,累积的文物与遗迹何其之多,更遍布华夏的每一个角落。文安组也好,未来的国家文物局也好,规模再大,也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
所以,只有发动普通民众的力量,以利诱之,以理服之,才能真正把重要的文物及时保护起来。
而苏进,一来不是文安组的人,二来刚刚立下这样的功劳,正好可以给新成立的文物局拿来做个榜样。可以以他为鉴,告诉人们,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
杜维点了点头,深怀感慨地道:“这件事,任重而道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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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章!
0454 重提
赶在开学前三天,苏进基本完成了手上的全部工作,不能马上完成的,也全部都安排好了后续。整个马王堆汉墓的工作,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太厉害了,以前的尚泉水也做不到这一点啊。”
那个八段修复师在旁边感叹。他这一次是被杜维特意去家里,专门为这事请过来的。
一来是因为新汉墓的确很关键,尤其卡在文物局马上就要成立的这个当口儿,就越发显得重要了,那是一点问题也不能出的。
二来,也是因为尚泉水这事实在太恶劣了,其中甚至还涉及到翟如海这样一个八段修复师。所以,必须要请出一个同样的八段,来镇镇场子,消除一下影响。
结果这位八段一来,发现张万生也在这里不说,没过多久又发现,根本不需要自己做什么事情——有苏进在,马王堆考古队一点问题也没有!
张万生在帮着打下手,这位八段当然也不可能拿架子。所以,这段时间,他也在以一个辅助者的身份,配合苏进工作。
工作越是深入,他越是感受到了苏进能力之强,也越发明白张万生为什么会这样做了。
苏进的能力,远超他的年龄,远超他的身份,简直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最关键的是,他运用的方式跟普通修复师完全不同,经常都能让人大开眼界。
这位八段修复师会被文安组聘请,也不是眼界那么狭窄的。从一开始略微的心不甘情不愿,到最后他也完全投入了进去,甚至觉得,一趟下来,自己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苏进并不因此拿架子,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非常谦和。很多时候,张万生或者这位八段修复师提出异议的时候,他也能耐心聆听,采取其实有利的部分融合进去。
于是,两人同时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苏进的实力完全不像他的年龄,但是学习能力,却仍然是年轻人的。
他如饥似渴地从几位高段修复师身上学着东西,讨论过程中、闲聊过程中、操作过程中……他们所有漏出来的好东西,苏进都能第一时间发现,并且很快就能学到。
双方都在互相学习,但苏进学到的东西,显然比他们多多了……
到后来,高段修复师们都有了一个复杂的感想。一方面,他们很想要苏进这样一个学生——学习能力这么强的学生,是所有老师的幸运。但另一方面,他们的心里又无比嫉妒。
苏进还这么年轻,他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会走到什么样的层次上?
于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苏进在专心致志地修复文物作为“放松”的手段,张万生却叼着烟在旁边看着他,目光复杂极了。
渐渐的,他犹豫的目光变得坚定下来,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
二号墓被盗掘得非常严重,方案做出来之后,立刻就要照着方案开始施工了。
早在五天前,董春他们就已经赶赴现场开工。
苏进制作方案之前,详细调查了周围可能存在的所有盗洞,从而采取全新手法,以盗洞作为开掘的根基,围绕着它们来展开工作。
这样一来,既加快了进度,又不至于在挖掘的过程中受到盗洞影响,造成塌方之类的事故。
于是,在苏进完成第二套,也就是一号墓前期保护方案的时候,二号墓已经被大致打开,包裹的白膏泥和黑木炭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高高地堆在一边——雪还没全化,公路虽然基本通行,但还是没有平时那么顺畅,所以,这些古老的包裹物还没有被及时运走,只能堆放在一边。
这样一看就会发现,二号墓远没有三号墓那么大,用来保护椁室的包裹物也要少得多。
难道里面墓主的身份不如三号墓的?
很多人,包括另几位高段修复师在内,都有着这样的猜测。
这时,张万生和苏进一起,站在二号墓旁边往里看。
突然,张万生转头看了苏进一眼,提起一个话头:“你还记得吧?我们以前打过一个赌。”
单一鸣站在旁边,他没听过这事,这时好奇地转头看自己的师父。
苏进微微一笑,点头道:“啊,记得,那还是我刚刚跟张前辈你老人家认识的时候。”
当时张万生迷了路,无意中遇见苏进,想起徒弟跟自己说过的事情,于是把他抓走,带他去看了三号墓附近的一个盗洞,两人还从里面取了一些东西出来。
当时两人就墓主的身份产生了一些争执,张万生老头子平时性子特别急,索性就跟莲花进打了个赌,赌的就是这墓主究竟是谁。
当时张万生表示,苏进要是输了,就拜他为师;而要是他输了,他就要答应苏进一件事情。
张万生露出一丝笑意,道:“记得就好。三号墓开了,墓主的身份还没有确定是吧。”
苏进道:“是的。”
三号墓里的随葬品虽然多,但只能看出来墓主是个贵族,没有能具体证明他的身份的物品。倒是现在的二号墓,虽然在三座墓里最为简陋,却是有着关键之物的……
张万生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道:“嗯,你记得就好。”
苏进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不通他现在提起这事干什么。
大雪才过,雪水渗进土里,让二号墓这一带都显得非常泥泞。这一带山石非常多,很少平整的地方,机器车辆都没办法开进来,只能依靠人力。施工队工人们半个身体都泡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却好像感受不到什么一样,努力往下挖。
苏进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眉头一皱,脱下外套道:“我也来帮个忙吧。”
说着,他拿起一把铁锹,跟他们一样,跳进了泥水里。
施工队的工人们也好,还是旁边的修复师们也好,全部都惊呆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非常早以前的事情,修复师们和这些工匠们之间开始有了一条鸿沟。修复师们做的是更高端一点的“技术工作”,卖苦力的事情则全部交给了这些工匠。
苏进记得在他以前的世界里,似乎并没有这么严格的分野。但在现在这个世界,这却似乎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进虽然不是修复师,但却是马王堆考古队实际上的技术总顾问,这段时间,连那些高段修复师也要听由他安排工作的。
施工队的工人们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做。这可是大冬天的冷水里,这可是修复师们瞧不起的苦力工作!但苏进就是这样做了,做得一点犹豫也没有,好像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一样。
施工队的工人们全部都惊呆了,董春立刻过来劝:“小苏,你快上去吧。水这么冷,小心风湿!”
苏进不以为意地摇头:“这方面,你们不也是一样的吗?”他笑着说,“我还比你们年轻得,扛得住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打定主意在这里干下去了。
而且,他还真不是帮倒忙。方案是他做的,他对二号墓的情况非常了解,同时,他的力气也够大,使用工具的方式非常规范,看上去不比那些熟手工人干得慢。
董春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打算改主意,只能摇摇头,回去自己的位置了。
虽然他表现得好像很无奈的样子,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挂着欣悦的笑容,显然苏进这样做,给了他极大的好感。
另一边,其他修复师们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
苏进这个领头人都这样做了,他们在旁边干看着好像也不太好?
但是天气这么冷,泥水这么脏……
他们还在犹豫,突然眼角黑影一闪,张万生也跳下去了。
这老头子至少八十多岁,看上去老得快瘦成干了,马上把旁边的工人们吓了一大跳,纷纷劝阻。张万生却一幅不耐烦的样子,甩手道:“去去去,老头子身体棒着呢,用不着你们担心!”
身体再怎么棒,也这么大岁数了……工人们担心地去看苏进,苏进笑着往那边看一眼,指指道:“你们看。”
没一会儿,工人们全部都看呆了。
论及经验丰富,全场包括苏进在内,没一个人能比张万生更强。而说到身体强健、力度运用、工具的熟练程度……连董春也比不上他!张万生一来,施工队简直如虎添翼,最关键的是,他工作的状态,看上去干瘦的身体上,肌肉起伏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这种年纪的老头子!
很快,工人们就放下心来,没再多说什么,纷纷投入了自己的工作里。
岸上,那位姓齐的八段修复师往这边看了一眼,摇摇头道:“真是老当益壮啊……”接着,他招呼其他修复师,“咱们没这体力,就不在这里添乱了。走走走,还好多事情等着呢!”
修复师们一起松了口气,跟着齐八段往回走。临走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又往工地上看了一眼,多少还是露出了一些羞愧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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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fatfox911(5000)、微醺未寻的捧场,感谢fatfox911、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yetalpha的天天支持!!
0455 轪侯印
天气虽然非常寒冷,泥水里冰冷刺骨,但苏进和张万生的到来还是给了工人们极大的激励。
他们的表情明显跟平常有些不同,虽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但很多事情仍然从他们的行动与逐渐加快的进度中流露了出来。
“咦,声音不对。”
董春一锹下去,突然眉头一皱,力量骤发而收,把铁锹提了起来。然后,他弯下腰去,伸手在泥水里、刚刚下锹的地方摸索了起来。
苏进正在他旁边不远处,也听见了那一声。他立刻停下动作,往董春的方向走了两步。
片刻后,董春从泥里摸出来了一个脏兮兮的东西,放在手上滚了滚。看清那是什么之后,他眼睛一亮,扬声吆喝道:“出货了!”
旁边工人们的表情齐齐一喜,纷纷凑了上来:“什么货,什么货?”
不是所有的古墓都是三号墓和一号墓那样保护得那么好的。在他们以往的挖掘过程中,有些古墓曾经被盗墓贼破坏过,或者一开始就包裹得不是那么严实,在挖掘过程中,就有可能碰到一些东西。
通常这种时候要格外注意,有可能离古墓中心点非常近了,接下来的工作必须小心翼翼地进行,有时候不能使用大型工具,以免对文物造成破坏。
董春把手上的东西亮了出来,苏进站在他身边,第一时间看见了。他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心里暗想:果然,就是它!
那是一枚印章,跟苏进之前从囡囡他爸手上得到的那枚非常相似。
扁平的印章,底部写着三个字——“轪侯印”。
二号墓是三座墓里最为简陋的一座,但是在这里却有一项格外重大的发现。在这里挖掘出来的轪侯印,是马王堆这三座汉墓主人身份最有力的证明。而它也是一个起始点,从它开始,才能连贯起汉墓所讲述的这段历史,摸索出辛追夫人这样一个从未在史书上留名的女人的身世。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这样的印章一共三枚,全部都是在二号墓开掘过程中,从泥水里发现的。
当时他从囡囡他爸手上拿到一枚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担心,怕另外两枚遗失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发现了,这真是太好了!
一只手轻轻从旁边伸过来,从董春手上拿走了那枚印章。
张万生拿着它,放在手上琢磨了一下,念出了那三个字。然后,他用奇异的目光看向苏进,正准备说什么,突然看见苏进转头,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对董春道:“仔细看看,还有没有。”
董春现在对苏进简直是惟命是从,他立刻应了一声,重新弯下腰,在泥水里摸索着。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又亮了,咧嘴笑着,满脸的皱纹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生动了起来:“果然,又有一个!”
他再次直起腰,递了一个几乎一样的硬物给苏进。果然,那又是一枚印章,写着同样的三个字。
古朴的隶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经历了两千年来到他们的面前。这一刻,不光是苏进和董春,包括所有的工人们在内,都感觉到了一股无以伦比的激动,与发自内心的骄傲。
这种感觉,在他们以往的工作中其实也是出现过的,但在这一刻,却好像变得更加强烈了。
摸出来了两枚印章,董春还不死心,又弯下腰去摸了半天,最后只能摇摇头道:“没了,就这两个。”
苏进点头道:“嗯,已经很足够了。”
这时,张万生把第二枚印章也拿走了,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突然抬头对苏进道:“休息一会儿吧?”
之前挖掘的时候,这老头子跟铁人一样,比苏进还要不知疲倦。这时候刚刚挖出了文物,正应该是最兴奋积极的时候,他却主动提出了休息。
苏进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点头说:“行啊,那就休息一会儿吧。”
旁边的工人们兴奋地点头说:“应该的,轮班时间早就到了!”
这种恶劣的工作环境,工人们当然不可能一直泡在里面。从一开始,董春就分了三个组,进行轮班工作。两组工作的时候,另一组可以到旁边去休息一会,暖和暖和。不然,一直泡在这样的冰水里,也是可能出问题的。
苏进和张万生一起踩着泥水,艰难地走到稍微干一点的地方,踩了上去。
刚一上岸,就有一阵寒风袭来。冰冷的风扫过他们湿透的身体,即使是张万生,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立刻就有两个工人迎了上来,热情地道:“到这里来烤烤吧!”
那边搭了个帐篷,帐篷里燃着柴堆,苏进和张万生刚刚坐过去,就有人张罗着让他们脱下湿衣服,用毛毯裹住身体。没一会儿,他们的手里又各自被塞了一个大搪瓷杯,里面装满了热腾腾的液体,散发着浓浓的姜味儿。
后勤人员说,这都是舒倩一早就安排好了的。虽然,她没办法帮大家避免恶劣的工作环境,但至少也可以多做一点服务,让大家在休息的时候舒服一点儿。
苏进裹着被烤热了的毛毯,喝了一口姜汤,热融融的液体流进喉管,没一会儿,整个身体都发起热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了惬意的表情。
片刻后,他转头问张万生:“您一直看着我,是想说什么吗?”
张万生的身材矮小,这时候裹在大毛毯里,更加缩成了一团。同时,他的表情明显不如平时那么坚定平稳,似乎带着一点犹豫。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两枚印章,上面的泥已经全部被擦干净了,底部的字迹于是变得更加清晰。
他非常专注地看着那三个字,把它念了出来:“轪侯印。”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汉惠帝二年四月,封长沙国丞相利苍为轪侯。轪侯共传四代,元封元年,四代轪侯利秩为东海太守,行不过请,擅发卒兵为卫。当斩,会赦,国除。”
这是史记中的一段,看见轪侯印这三个字,张万生立刻就能说出来,可见他学识之广博。
苏进佩服地道:“您知道得真多。”
张万生轻轻哼了一声,道:“既然出现了轪侯印,这二号墓墓主的身份基本上已经能确定了。不管是哪代的轪侯,我之前的判断都错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苏进,道,“先前我们俩打的那个赌,现在结果出来了。我输了,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要求?”
苏进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利落就认了输,顿了一下,苦笑着摇头道:“您这样说,我也想不出来。认识以来,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我看,这赌约,咱们就算了吧?”
“那可不行!”明明是对张万生有利的事情,他却断然拒绝了。张万生斩钉截铁地道,“我张万生这一辈子,言出必行,从来不打诳语,说赌就要赌,输了就要认。我既然答应了你一个条件,你就要说出来!”
苏进苦恼地挠了挠头,道:“但是我真没什么……”
他话没说完,就被张万生打断了。张万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既然你提不出来,那我来提怎么样?”
苏进一愣,如释重负地说:“行,那就您来说吧。”
张万生前面说得很紧迫盯人,但到了这关键时刻,却又有些犹豫了。
苏进很善解人意地说:“既然您也想不出来,那就……”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张万生猛地一摇头说:“不,我已经想好了!”他用更加灼热的目光看着苏进,道,“先前我们赌的是,你输了你就拜我为师。现在我输了,我张万生,就认下你这个师父了!”
单一鸣刚刚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过来。
张万生的声音不大,但走到这种近处,同样清晰可闻。单一鸣一听这话,立刻就张大嘴巴,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0456 还是入社吧
“师,师父!”
张万生说完那句话之后,火堆旁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苏进/平时的从容与平静这时被完全打了个粉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张万生,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张万生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看着他,好像在等待一个回应。
最后,还是单一鸣忍不住打破了这一片安静,他叫着师父,大步走上前来,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地道:“师父,您怎么能……”
“能什么能!”张万生一把把他揪过来,压着他的脖子让他给苏进行礼,道,“怎么这么没礼貌?叫师祖!”
单一鸣完全懵逼了,他被压着低头,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完全回不过神来。但他习惯听从老师的命令了,这时张开嘴,下意识地就要叫出那两个字。
完全懵逼的不止单一鸣一个,这时的苏进也是同样的情绪。现在眼见不妙,他马上跳了起来,连连摆手道:“别,别,我担不起,担不起!”
就算算上上辈子,他的岁数也比不上单一鸣,更别提张万生了。他怎么可能收下这样一个徒弟,还外带这样一个徒孙?
张万生眉头一皱,低喝道:“有什么担不起的?我说你担得起,你就担得起!”
苏进的性格综归还是比较大气的,大吃了一惊之后,他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这时,他失笑摇头道:“张前辈,您这也不是对师父说话的态度啊。”
张万生一愣,强盛的气势马上就萎了下去。
苏进微笑着说:“不过不行,我还是不能收您这样一个徒弟。”
张万生眉头一轩,刚要说话,想起苏进刚才的话,声音马上变小了。他嘀嘀咕咕地说:“管你收不收,反正我都跟定你了。”
苏进想了想,说:“不然这样。反正您也是京师大学的学生,符合天工社团的入社条件,那你就加入我们天工社团,怎么样?”
张万生完全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出,整个人都愣住了:“啊?”
苏进的表情有些认真,他道:“就我个人来说,我不是很喜欢那种传统式的师徒制,它把师父和徒弟绑得太紧了。像您和单大师这样亲密如家人一样的关系还好,遇上心性不太好的师父,徒弟所受的剥削与压制,可能会毁了他的一辈子。 ”
苏进所说的东西,张万生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接触多少这样的关系,见过多少对师徒?
苏进说的这种情况少了吗?不,一点也不少,多着呢。
在以前,师徒传承,有其必然之处,但其中的弊病,真的也是很多的……
他渐渐冷静下来,表情也变得比之前认真多了。他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苏进道:“以前,交通不便利,信息传递的速度不够快,修复行业,让师徒关系成为根基,当然是很正常的。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师徒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应该发生一些变化。”
张万生看了单一鸣一眼,下意识地问道:“变成什么样?”
苏进摊了摊手,道:“很多种。像京师大学这样的学校,实行师生制,一个老师可以对更多学生,教育普及的力度更大。集中教育之后,也可以进入公司或者某个团体,以工作培训的方式以老带新,进行学习。还有其它很多方式,我觉得这样,会比师父带徒弟,更加有效。”
张万生听得沉默了下来。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跟苏进的不同。
苏进这个人,仿佛天然就站在了更高的位置,想问题的方式跟他完全不同。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但是每个学生都不一样,大规模教学,怎么能保证每一个学生都能学会?”
苏进捧着杯子,回得非常耐心:“您看其他行业的教学模式,也能看出来吧?大规模教学,教的是基础。大致把学生分成几个层次和类别,进行针对性教学。然后,如果学生有意的话,可以进行更深层次的学习过程,一个老师带几个学生,育教于用,结合实践进行学习。”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钱校长联系石家,开办文修专业,本来是非常好的事情,可惜被他们搞坏了……”
张万生也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单一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边,索性坐了下来。
反正他也说不上话,还是等他们讨论出一个结果来再说吧。
结果张万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他:“一鸣,你怎么想?”
单一鸣一愣,条件反射一样地说:“我听师父的!”
“啪!”毫无疑问,这堪称敷衍的回答又让他挨了一下,张万生不满地嚷嚷说,“怎么一点主意也没有?”
单一鸣委屈地看着他,愤愤不平地想,不听话也要挨打,听话也要挨打,这日子没法过啦!
结果这个念头刚刚生出来,张万生又露出了有后悔的表情,摸了摸他刚才挨打的位置,道:“对不起,我不该动手的,你没事吧?”
单一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受宠若惊地道:“我,我没事,师父你没事吧?”
张万生摇摇头,再次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地对苏进道:“行,就听你的。我……加入你们社团!”然后他又问单一鸣,“徒儿啊,你呢,要不要加入?”
单一鸣早就习惯师父替他拿主意了,这时越发受宠若惊地说:“我,我当然也要加入。”
张万生一拍他大腿道:“行,那就这样!到时候你就把我们当成跟那些学生一样,社团活动什么的,也算我们一份!”
单一鸣跟着连连点头。
苏进看他们师徒互动看得在一边笑,这时也笑着点头说:“那行,正好回去以后,我也会再招一次人。到时候你们写了申请书给我,一起参加入社测试吧。”
测试?单一鸣惊讶地看了苏进一眼,却听见师父在一边,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行,一视同仁,那是应该的!”
…………
其实苏进大概能猜到张万生的想法,同时他也很有些感慨。
吾生有涯而知无涯。
以张万生这样的年纪和地位,还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只能说明,他对文物修复一道,抱着什么样的坚定决心。换我到了这样的年纪,还有勇气这样做吗?
苏进扪心自如,然后笑了起来。
那有什么问题呢?
从上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死去又重生一回,他始终选择了同样的路。
如果再来一回,他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吧。
是的,这就是他的路,他也会一直走下去。而张万生,也不过是跟他一样而已。
不管怎么说,加入社团都是回去以后的事情,现在主要需要着眼的,还是手头上的工作。
趁着最后两天,苏进进一步确定了二号墓挖掘方案最后的细节,关注了一下一号墓的当前情况。
学校将于2月12日,也就是正月十六这天正式开学。10号晚上,苏进再一次从钱头村回来,这是他于春节期间,在马王堆逗留的最后一夜,明天白天,就要回去帝都了。
舒倩跟他一起去的,回来的时候,苏进一边走,一边跟她交待着一些细节。
离基地还有一段距离,他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阿哥!”
苏进抬头一看,意外地问道:“二丫,你怎么来了?”
钱二丫有些委屈的样子,登登登地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说:“你都不去看我!”
苏进连声道歉,说自己实在太忙了。他到底有多忙,光是呆在钱头村的几天里,二丫也看出来了。抱怨两句之后,她就心疼地摸了摸苏进的额头,问道:“阿哥没事吧?”
苏进被她一摸,顿时笑了,顺势把她抱了起来。
他一只抱着小姑娘,另一只手翻开她的小手,发现这对小小的手掌中已经有了不少茧子,一看就是那种长年累月劳作攒下来的。其中还有一些细微的血痕,明显是最近留下的。
钱二丫一点也不在意,小声跟他说着这段时间的情况。
正月初一当天,钱头村村民迁到了一个刚刚建好的城中村,一起安置了下来。地方有点偏,但是比马王堆当然还是要好多了。
政府对他们非常关心,在他们入住之后,还不断有官员过来视察,给他们送这送那。
所以,村民们虽然是两手空空地入住的,但这个年,也的确过得很有余裕,丝毫匮乏也没有。
钱二丫没有家人,这段时间一直被村长老夫妇带在身边。大家都在忙着,她也没有闲着,帮着做了不少事情,手上的血痕,也是因为这个来的。
单是从二丫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她这段时间过得的确不错,透着一股子心满意足。
苏进问道:“嗯,那你还要跟我一起走吗?对了,你今天是怎么过来的?”
二丫说:“小叔叔带我来的呀!”
小叔叔?
苏进一愣,被二丫拉着走进去一看,发现马王堆基地已经变了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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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7 后面还有人
基地里停放着各种各样的工程车辆,物资堆得像山一样高,大部分都是装箱装好了的,还没有拆出来。但是单从箱子上的标号,苏进就能看出来,全部都是考古队需要的。这些东西的名称和数量,不久之前才被他写在了方案上,没想到这么快,就全部被送了过来。
车辆也好,物资也上,上面都是有logo的。那熟悉的标志和公司的名称,立刻就让苏进知道谁来了,毫无疑问,二丫口里的“小叔叔”就是他了。
苏进拉着钱二丫的手,走到指挥中心的板房门口,敲了敲门,笑着说:“你动作可真快啊。”
门里,谈修之正在跟江组长说话——年过完之后,杜维就走了,但是他仍然留了下来。过完年之后,他的小组就会赶过来,配合舒倩的小组一起工作。听见门口苏进的声音,谈修之转过脸来,笑着说:“你在方案上面把时间规定得那么紧,我不抓紧一点,回头你扣我钱怎么办?”
江组长和苏进身后的舒倩一起笑了起来。
方案上面,苏进对纪律强调得非常重。组长也好,队员也好,修复师也好,供应商也好,统统都要照规矩办事。如果中间出现问题和纰漏,责任追查到人。
其实这主要是加强对修复师们的管理,把他们纳入系统里的一个做法,谈修之现在拿它来开玩笑,苏进也无话可说。
平天机械是文安组的指定合作商,自从他们研发出新的修复试剂,进行批量生产之后,实力更是如虎添翼。那些试剂的销量非常好,文安组也是仗着一直合作的资本,才对他们那里优先弄到批货,不然,说不定还有点危险。
一直以来,平天机械都没出过这什么问题,所以,不算是出于跟谈修之的私人关系,还是一直以来的愉快合作,苏进都会理所当然地把订单交给他们。
南方地区,平天机械有自己的销售总监,谈修之其实没必要过来。但现在他出现在这里,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最早的时候,也是谈修之来到马王堆,跟董春打了那个赌,才正式赢得他们的信任,在这里打开局面的。
谈修之又跟江组长说了两句,转身走到苏进面前,点了点钱二丫的小鼻子,问苏进道:“出去走走?”
钱二丫看着对苏进很亲近,其实并不是那么好接近的孩子。她天生聪明,在山野里长大,就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对大部分人都抱着戒备之心。
但现在,面对谈修之的亲近,她却一点儿也没回避,还主动抬起小脸,对他笑了一笑。
苏进看见这情景,扬了扬眉,牵着钱二丫,跟谈修之一起肩并肩地往外走。
门外货物堆积如山,工作人员正在忙着收拾。这其中的一部分将要留在现在的指挥部,另一部分将要被送去二号墓以及一号墓的所在,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苏进抬头看着,问道:“大过年的,这么快就准备好这么多东西,不是很容易吧。”
谈修之笑了笑,说:“做生意的,哪有什么过年不过年的。有生意来了,马上就要加班,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他的话里有不尽其实之处,苏进只是笑了笑,没有戳破。
前几个月时间里,他跟平天机械等单位打的交道也算不少,对谈修之手下的各家公司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谈修之可不想他说的那样,是这种黑心老板。相反,他从事的虽然是传统行业相关的工作,但无论思想还是管理都非常前端。
平天机械等公司的福利待遇非常好,员工们因此而来的工作热情也非常高涨。这也是他们近几年来,发展速度极快的原因之一——其中更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谈修之选择的路了。
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选择比实力更重要。
而谈修之,不仅拥有足够犀利的眼光,也拥有足够雄厚的背景,足以支持他不断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所以,谈修之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安排下去,在大过年的时候,让物资这么充分快速地运到?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看出了马王堆汉墓当前的情况。
二号墓破坏严重,比当初的三号墓更甚。所以必须要加快速度,尽早做好保护。而一号墓,经过前期探测,发现它的规模以及保存完好的程度,远远超过另两座汉墓。
这一点同样体现在了苏进拟定的方案之中。
苏进最重视的,明显就是一号墓。他仿佛有所预感一样,在方案里提前做出了很多准备,尤其是“保鲜”“隔离”方面的一些要求,达到了极高的标准。
一号墓里可能存在什么?苏进要对它做些什么?
所有人对此都非常好奇,因此,谈修之也相应地做足了准备,只等开工了!
这是对苏进的信任,也是对马王堆汉墓本身的看重。谈修之虽然不是修复师,但他前瞻性的眼光,以及对文物的重视,却站在了更高的高度上……
苏进当然很清楚这一切,但他这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谈修之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而下,谈修之跟苏进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前段时间,苏进全力忙于方案的时候,谈修之并没有留在马王堆。他跟着周离他们一起,去处理大年夜钱头村事件的后续事宜去了。
他跟周离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现在把其中一些可以透露出来的部分讲给苏进听。
张万生猜得没错,他在长沙城郊外抓到的那几个盗墓贼,的确就跟他们一直以来追捕的那一批是一伙的,属于他们到这里来要处理的残余势力之一。
他们抓到这群盗墓贼,以及身具重大嫌疑的翟如海翟八段之后,一起带回去审讯了一下——这一点,谈修之说得非常轻描淡写,但苏进却从那几个淡淡的字眼里,想像出了当时的情景。
审讯后,两边都交待了不少内容。
其中最令人震惊的一点是,他们先前以为,翟如海是跟这个大型文物盗卖团伙有勾结,协助他们做一些技术方面,或者内应方面的工作。结果这时候他们才知道,翟如海跟这个团伙的关系远远不止于此。
他不是与之勾结,根本就是其中一员!
这个大型文物盗卖团伙的规模,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他们深入文物协会内部,勾结了不少修复师,同时,还有很多普通人加入,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几乎遍及华夏的每一个角落。
马王堆事件只是他们行动一个极小的缩影。在当地,他们发现有古墓或者遗迹的可能之后,会马上派不同等级的修复师过来查探具体情况。如果文安组的人没有同时察觉,他们很快就会下手,偷偷收集倒卖,一部分留在国内,大部分运往境外。
但即使文安组的人发现了,譬如这次在马王堆,他们也不会随便放弃。他们仍然会随时窥伺,寻找类似开发商田亚海这样的机会,从文安组这只老虎的嘴下再抢些肉出来。
他们这样活动已经不止一年两年了——甚至远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他们盗往境外的文物不计其数,造成了大量流失。
最可怕的是,他们内部的管理非常严格,各支线之间的联系非常稀薄。一个分部通常不知道其它分部的存在,所以追查起来非常困难。
周离和谈修之努力了这么久,打掉了这个大型团伙的一个非常关键的关节。但要不是这一次马王堆事件,翟如海意外地出现,跟那边联系上,他们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了呢。
而直到翟如海以及长沙郊外的那部分盗墓贼出现,周离等人才发现,这个团伙比他们想象中更大,他们的工作远未结束,还需要有更深入、更漫长的延伸。
谈修之说得轻描淡节,相当一部分关键之处都含糊了过去。苏进却怎么会不清楚其中内情?他听得眉头深锁,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眼中一片风雨欲来。
钱二丫一直牵着他的手,在旁边安静地走着,这时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紧了紧自己的小手。
柔软中微带粗糙的感觉惊醒了苏进,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出声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谈修之笑了笑,侧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而且,你不要这个表情。对于上面来说,发现有多困难,总比什么也没有发现来得更好。”
苏进点头。这一点,他非常能理解。
国家的力量始终是最强大的。能发现这个团伙多庞大、造成的危险有多严重,就能引起更大的关注与重视。只要持之以恒,总能把这只百足蜈蚣所有的脚全部抓出来,全部斩断!
“希望一切顺利吧……”苏进站定脚步,向山下看去。
连绵起伏的山岭点缀着泥土的黄色、松柏的青翠与未化积雪的白色,凛冽中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谈修之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向山下看去。两人的目光仿佛同时透过了淡淡的薄雾,射向了同样的远方。
谈修之非常肯定地道:“一定会顺利的!”
0458 他的运气
接下来,谈修之又跟苏进说了一下其他一些相关的后续。
田亚海等人被周离带走之后,直接移交给了警方,结果又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
当时,田亚海从挖地机里被掀出来的时候,直接被砸断了左腿。在审讯前,他被送去医院打石膏,结果遇上了一个同样腿部骨折的病人,无巧不巧,那个病人就是之前被田亚海的拆迁队打断了腿的。
这人被田亚海逼得非常惨,他被打的时候,老婆刚好怀孕,冲上来救他的时候被推搡了几下,结果动了胎气。他老婆身体本来就很弱,动了胎气没多久,那孩子没保住,流产了。女方家里被强拆,丈夫重伤,孩子流产,于是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没两天,一个没看住,跳楼自杀了。
这人刚刚得到妻子的消息不久,正是万念俱灰的时候,却看见田亚海被送进医院,送到了自己面前。于是,他趁着混乱混进了病房里,趁人不备,连续三刀,扎穿了田亚海的肚子。
他用的是刀是他藏起来的小匕首,并不算太锋利,但是这人对田亚海的恨意实在太强烈了,三刀都穿透了内脏。
最后田亚海体内大出血,虽然身在医院,但还是抢救不及,死了。
说到这里,谈修之拿出几张照片,递给了苏进。
苏进接过来一看,拍的正是凶手刺杀后的场景。
凶手大概四十多岁,本应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照片上却瘦得像干柴一样,满脸的疯狂与落拓。他杀了人,不仅没有惊慌害怕,反而张开了嘴,露出了极为扭曲的笑容。他紧盯着前方的眼睛里充满了恨意,似乎只有亲手杀死对方、看着对方死去,才能稍微缓解心里不断翻腾的煎熬。
另两张照片拍的是田亚海。
他被刺伤之后,首先是非常吃惊,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一样。他低着头看自己的伤口,伸手去摸,满手都是血。
另一张照片则是在这之后。
他似乎感觉到了生命正在流逝,露出了极度恐惧、极度惊慌的表情。那一刻,他所有的疯狂与变态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长着手去抓旁边的人,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似乎正在拼命求救。
第三张照片依循时间顺序继续往后,田亚海显然死得很快。
被刺伤的时候,他穿着病服,裤子被剪开了,正在上夹板。他就用这种姿态死掉了,可以明显地看见,他的裤裆湿了一大块,旁边的人皱着眉头,用嫌弃的目光看他。
他死前强横霸道,作威作福,恨不得睡在金子堆里,以显示自己的奢侈。但死了之后,终于也只有这样的下场。
苏进盯着这四张照片看了半天,把它还给谈修之,轻轻说了一句:“便宜他了。”
谈修之非常赞同地点头,轻蔑地说:“就这样死了,也算他的运气。”他接着补充道,
“我亲自去医院看了下情况,那人杀了田亚海之后,没有逃走,被警方逮捕。”他看着苏进皱起的眉头,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已经给他请了律师,一定会尽量帮他减刑的。”
苏进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点了点头。
谈修之道:“警方也很同情那人的遭遇,他虽然暂时被收押起来了,但没吃什么苦。”
片刻后,苏进摇了摇头道:“真没想到,田亚海竟然是这么个下场。真是活该,只是可惜了……”
谈修之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道:“这次大年夜钱头村事件闹得非常轰动,舒倩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回家,要求严查此事。你放心吧,田亚海是死了,他手下那一批人,背后那一批人,都好不了。”
看苏进仍然有些郁郁的样子,谈修之转移了话题。他摸了摸钱二丫的小脑袋,道:“另外,二丫的手续我已经办好了,她可以转到帝都去上小学。入学之前,会对她进行一个学力测试,然后安排进相应的年纪。我已经跟校方打了招呼,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对于钱二丫,苏进原本只是有一个念头,其实还没有完全考虑好。没想到谈修之已经提前走完了流程,该办的全部办好了。
苏进只是个学生,在帝都里要忙的事情非常多,不可能一直带着这样一个小姑娘。
所以,谈修之还帮二丫找了一个可靠的寄养家庭,不仅可以收留她,还能加上四牛。
四牛先前向苏进要求拜师学艺,这事舒倩也跟谈修之说了。当时苏进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就四牛表现出来的能力以及意愿来看,他的确拥有那方面的潜力。
正好二丫一个人孤身离开故乡不是太好,把这一大一小安排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苏进也没想到,谈修之考虑得这么周全,安排得这么好。
对于二丫和四牛,他的确是起了爱才之心。钱头村村民虽然闭塞,但好像天然就有些某种艺术素质。而无论二丫还是四牛,都是其中表现得格外突出的一个。二丫年纪小,可塑性强;四牛有着强烈的意愿与主动性,都是非常好的苗子。
但是,在上个世界还好说,在现在这个世界他还只是个学生,虽然有了一定的人脉,但细节部分就缺得太多了。他这段时间抽出空来,也有在想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结果还没有想好,谈修之就已经如此妥当地处理好了。
苏进非常感激,看着谈修之道:“谢谢你……”
谈修之不在意地一笑道:“有什么可谢的,举手之劳而已。而且,我还要多谢你,带我发现了这么多人才呢。”
两人对视,苏进明白了,谈修之指的是钱头村的村民。
这些村民某些方面素质非常不错,现在没了田地,失去了立身之本,接受一定的教育与训练之后,正好可以填补谈修之那边基础人才的不足,可以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苏进笑了起来,山风从两人中间吹过,他看向山下,突然觉得,心里的郁气减淡了很多。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是,也一样有着很多让人欣喜的地方!
…………
苏进的出发时间在下午,他离开之前,付六段带着叶曦找到了他,拉着他去看他们刚刚修复出来的作品。
这段时间,两人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抢修那幅帛画。由于大雪封山,它没有及时被移去博物馆,而是留在了马王堆山上。
帛画是丝织物,是非常脆弱的,一不小心就会损坏。于是,付六段带着几个修复师,没日没夜地工作,要赶紧先把它修复出来。
苏进离开时,他们的工作刚好到了最后阶段,付六段趁着他还没走,赶紧拉他去看。
那幅帛画被保护在了两块有机玻璃板中,呈现在苏进的面前。
它没有刚刚被发现时那么鲜艳了——遇到空气,它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外界的影响,开始出现褪色的情况。但是,付六段他们竭尽全力地对它进行了抢救,它仍然完好无损,上面每一部分的色彩几乎都被保留了下来,每一根线条都仍然无比清晰。
它上面的一些污迹被清除,画面比之前更加清晰,于是这样看上去,它更加壮观了。
这是一副车马仪仗图,壮面非常宏大,充分展示出了汉朝时期这样一个大型仪式的全貌。上面人物的穿着也好、车马仪仗的形式也好、队伍形态也好,都给那个时期的历史研究提供了充分的证据,非常宝贵。
张万生站在苏进身边,跟他一起抬头看着,点头赞许道:“修得很不错啊。”
付六段隐约猜到了张万生的身份,听见他这一句表扬,立刻露出了激动的表情。他像个小徒弟一样,用力点头说:“谢谢大师!”
张万生说:“光是这幅帛画,这座汉墓就足够青史留名了。”
付六段更激动了,叶曦也非常兴奋。他突然叫道:“苏老师!”
苏进转头看他。
叶曦有些紧张地挠了挠头,说:“您先前让我做的那份方案……”
苏进怔了一下才想起来,点头道:“对,那份绒圈锦的方案。怎么,做完了吗?给我看看吧。”
叶曦真没想到他还记得,本来还准备提醒他的,这时立刻闭上了嘴,兴奋地说:“我去拿!”
他二十七八岁了,比苏进大不少,但这时在他面前,真的也就像个小徒弟一样。
“绒圈锦?那是什么?”张万生来晚了,来之后一直在帮着处理一二号墓的事情,对三号墓的文物出品还不是很了解。苏进大致给他解释了一下,他也有些兴奋了。任何一样全新的发现,对修复师来说,都是比美女还要吸引人的东西。
叶曦很快拿来了一个文件夹。很明显,这份方案他做了很久,前后笔迹多次变换,上面还有很多涂写的痕迹。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改过很多次,有点乱……”
苏进摇摇头说:“没事,本来也是应该的。总会有新发现的……”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整个人全部投入进了那份方案里。
看得出来,叶曦在这份方案上投注了大量的精力,做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第一批绒圈锦被送去了博物馆,还有少部分剩下在了马王堆。很明显,叶曦对它们进行过翻来覆去的研究。它的材质、织锦的手段、在当时丝织品中的地位……叶曦经历了大量研究,写得非常详细。
苏进在上个世界里,曾经看过关于绒圈锦的论文。叶曦这份方案,写得绝不比那些差,甚至里面有些内容,是上个世界也没有发现的。
而在大雪封山、通讯断绝的情况下,叶曦研究条件之恶劣,是普通研究者难以遭遇的。
他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全心全意地做出了这样完善的方案。
更明显的是,从这份方案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叶曦思路转变的过程。他的想法越来越成熟,他的思路越来越开阔,就在这么短短十几天里,他经历了一次蜕变,迅速成熟了起来,并且展现出了不可估量的潜力与未来。
苏进看了很久,抬头看着他,简单地道:“做得很好。”
他的声音平静,叶曦却激动得快要流泪了。他重重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沉沉地“嗯”了一声。
张万生好奇地接了过去,沉默着翻完,然后,他对叶曦说了一句话:“这次龙抬头,你也去考段吧。”
叶曦一愣,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深深鞠了一躬,大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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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9 暂别马王堆
看见有前途的年轻人,总之会让人心情很好。
有了这样一个开始,其余修复师仿佛被提醒了一样,也纷纷拉着苏进,请他去看他们的工作成果。
尚泉水的离开仿佛给马王堆基地扫过了一阵清风,即使在前段时间那样那么恶劣的工作环境下,他们仍然积极工作,一点也不比叶曦差。
苏进一件件看过去,一边看,一边跟张万生介绍马王堆三号墓的情况。
三号墓最大的发现,就是各种各样的丝织物。它刷新了考古史的纪录 ,也给人们展现了汉朝时期养蚕缫丝织绵的繁盛景象。
除此之外,整个椁室的情况,也还原了汉朝时期的贵族生活,让人们得已窥见当时的风貌。
苏进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手上的那“块”帛书。它还保存在帝都,等待着被修复。
说起来……也应该可以开始动工了。
张万生听得很专注,他突然感叹道:“可惜,摸金贼太可恨了,有一个椁室被盗空,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苏进抬起头道:“张前辈,回帝都之后,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张万生愣了愣,跟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苏进的实力以及眼界了。不说别的,就是刚才他给自己介绍的时候,随便指着一件文物,就能说出它的名称,以及它的来龙去脉,好像这一切全部都存放在他的心里,现在只需要调出来一样。
他根本就不像一个年轻人,而像是一个见识无数的积年老修复师。
而即使是苏进,也要把这样东西慎而重之地提出来,告诉给他。那会是什么?一定是件好东西!
张万生点点头说:“行啊,到时候叫我!”
谈修之已经做完了跟文安组的交接工作,这时候闲着没事,跟在他们旁边。听见这话,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看了苏进一眼,微微一笑。
修复中心一圈走下来,所有修复师都对苏进心服口服。
他们拉着苏进去看自己工作成果,大部分人是好意,但其中一部分人也微微有些不服气,带了些考校的意思。
苏进赶走尚泉水靠的的确是实力,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他怎么说都吃了年龄以及段位的亏,总有一部分不那么明眼的,觉得他是走了舒倩的关系才能当上这个技术负责人。
他们不敢得罪舒倩,付六段也明摆了站在苏进这边,更何况后面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八段和单一鸣这个七段、前任首席顾问撑腰,所以,他们也不敢明摆着找苏进的麻烦,只能借着展示的名义,来考考他。
结果所有若有若无的考验,苏进全部都若无其事接了下来。甚至还没等对方提问,他就把该说的,全部都跟张万生介绍了出来。
这东西是什么,它是怎么修复的,修复中做得好的部分有哪些,还有哪些部分可以参考着改进一下……
他说得很委婉很客气,但每每一针见血,指的全部都是最关键的位置。
很多时候,最了解自己的其实是自己。修复过程中哪部分做得好,哪部分做得不是很到位,其实修复师们自己心里都是有点概念的,只是未必能明白的说出来。
苏进这样一点,他们立刻恍然大悟,立刻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而且最重要的,苏进不是光提意见,他同时也能提出建议。经常的,他跟张万生以讨论的形式说两句,顿时就能让修复师们感觉醍醐灌顶,一下子全想通了。
越到后来,修复师们越是服,最后舒倩在门口叫了一声:“苏进,该出发了!”好几个修复师竟然一起叫了出来:“啊,这么快?!”
接着,他们又异口同声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苏进笑了,他往门口看了一眼,道:“马王堆的事情还只是个开始,过两个月,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是的,身为一个修复师,他怎么会错过马王堆一号墓开掘,以及辛追夫人出土呢?
…………
方劲松早就收拾好了行李,这时候带着一堆东西站在了基地门口。
他正看着工棚的方向,表情似乎有些异样。苏进朝他走过去,留意到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这时候他没机会说什么,修复师们全部都送出来了,紧紧跟在他身后。苏进只能回过头去,挥手道:“大家回去吧,放心,我还会再回来的。”
一个修复师露出恋恋不舍的表情,突然问道:“到时候,我们可以视频联系吗?”
“对,视频!”这话迅速提醒了其他人,大家纷纷振作起来,用力点头。
苏进想了想,他的确也很关心这边的进度,点头说:“我不能保证时间,但只要一有空闲,我就跟这边联系,行吗?”
修复师们立刻点头,一起看向舒倩。
舒倩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基站,不会让它再坏了的!”
基地顿时响起了一阵笑声,苏进再次向大家挥挥手,跟着谈修之等人一起,向山上走。
这一次,他是飞机来,也是飞机回去。谈修之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直升飞机在山上等着了。跟苏进一起回去的,除了方劲松以外,还有他跟张万生师徒。
他们带着的行李比来的时候多很多。马王堆的一些文物,苏进登记之后装了箱,将要把它带回帝都,移交给文安组。
一群人全部都是锻炼过的,体力充沛,虽然带着大量行李,还是轻轻松松地爬上了山顶。
飞机早就已经等在这里,已经发动了,螺旋桨发出巨响,向周围带起狂暴的烈风。
苏进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有些意外。
周离正站在飞机不远处,跟另两个人说着什么。他看见苏进他们到了,立刻站直身体,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过来。
飞机声音很响,谈修之在苏进耳边大声道:“周上校说要见你一面,专门谢谢你!”
苏进点点头,看着周离迎了上来,向他们身边扫了一眼,看见那大包小包的行李,皱眉道:“这么多东西,早知道我应该派人去接你们的。”
苏进摇摇头道:“没事的,这点东西,我们没问题。”
周离似乎有些犹豫,问道:“可以到一边去说说话吗?”
有话其实上了飞机也可以说,但周离这就是不想让周围的人听见了。
苏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他走到一边。
这里离直升飞机有一段的距离,比那边安静得多。周离凝视着苏进,开门见山地道:“谢谢你帮了我母亲。”
苏进一愣,一直盘旋在心里的那个“周”字又浮现了出来,让他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母亲是岳教授?”
周离笑了起来。他的长相非常英武,目光锐利得像刀锋一样,整个的气质也极为锋利。这一刻他笑起来,却突然间云开雾霁,让人觉得仿佛有阳光照下来,暖洋洋的。
周离说:“母亲夸你知识渊博,心思灵敏,果然如此。是,我是岳云霖岳教授的儿子,没想到你跟我们母子俩的缘份这么深厚,你帮了她,现在又帮了我。”
苏进怔了怔,说:“哪里,那天要不是你,我估计连命都没了,应该是你救了我才对。”
周离说:“群众有危险,我们当兵的前往救助,是应该的。倒是你……要不是你,我们估计逮捕了当时在马王堆逃亡的这些余孽就收手了,现在怎么会知道,后面还有一个大型团伙!”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消失,表情变得非常严肃。苏进看着他,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的心情一样,表情跟着严肃了起来。
他轻声问道:“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做?会一直追查下去吗?”
周离又露出了微笑,他说:“细节部分不方便跟你说,不过……是的。不把这个团伙连根拔起,我们是不会收手的。”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下面却仿佛隐含着无数的勾心斗角,以及血腥交锋。
苏进其实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他们究竟是怎么办案的。这样的一个大型团伙,非常隐蔽,深入民间。除了像这样的暴力手段之外,通常还会派人潜伏进去,直到把根挖出来……
之前他们带上谈修之,估计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只是谈修之的家世一直是摆在台面上的,太暴露了,反而不好深入。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还会怎么做……
他再次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周离却像之前的谈修之一样,含着笑拒绝了。
他说:“你做得已经很多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开口的,但是现在……”他笑了笑,以着一种难得的温和说,“还是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去吧。”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把苏进叫到这边来的真实目的。
他站定脚步,转头看他,认真地问道,“我爷爷听说了你的事情,想要见见你。这次回帝都之后,你有空跟我回去一趟吗?”
苏进一愣,失声问道:“你是说……周老爷子要见我?”
0460 方劲松的退出
到现在为止,从岳云霖到周景泽,苏进跟周家也算是打了不少交道,当然知道周离他爷爷,所谓的“周老爷子”究竟是谁。
这可是在整个华夏都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很少说话,但只要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在某个层面上引起震动,带起的余波,都能影响深远。
这样一个人物,想要见他?
苏进问道:“为什么?”
周离道:“没什么,他老人家早就想见你了,本来打算过年见见的,结果你来了马王堆。正好我又碰到你了,爷爷他说不用再等了,让你有空就去家里坐坐。”
“去家里坐坐”,这五个字可真是太不简单了。
就像过寿那会儿一样,过年的时候,也会有很多人到周家去,想要“坐一坐”,见老爷子一面。
但是, 这些人里,真正能见到周老爷子的,不到十分之一。大部分人都只能在门口等个大半天,太阳落山了才能走。
等这么长时间是为什么?就是想跟老爷子“坐一坐”,面聊两句。如果运气好能留下一点印象,那以后不管各方面,都可以说是走上了坦途。
而现在,苏进竟然被周老爷子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这要是说出去,还不知道会被怎么羡慕嫉妒恨呢。
周离的表情却很平静而诚恳,道:“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冒昧,但是……”
苏进猛地回过神来,打断他道:“没事,我很荣幸。”他想了想,道,“回去之后,我的确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等处理完了,我再上门拜会吧。”
要是还有别人听见这句话,简直就要疯了。
周老爷子什么人,他要见你,你不赶着上门,还要老爷子配合你的时间?
但现在无论苏进还是周离,表现得都正常自然的样子,周离甚至还因此露出了一些欣赏的目光,点头道:“那好,我回去打个招呼,到时候你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来接你的。”
说着,他递给苏进一张名片。名片的用纸非常寻常,设计印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姓和一个号码。苏进看了一眼,把这张任何人都可能趋之若鹜的名片随随便便地收进了口袋里,点了点头,道:“好的,我记住了。”
两人重新上了飞机,谈修之目光微微有些异样,但什么也没说。张万生正小声跟单一鸣说着什么,连往这边多看一眼也没有。方劲松正透过小小的舷窗看着外面的天空,一脸的若有所思。
苏进坐在方劲松旁边,绑好安全感,周离过来检查了一下,招呼道:“出发吧!”
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片刻后腾空而起。很快,马王堆在他们身下越变越小,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小点。苏进凝视着它远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最后化成一口长气,缓缓被他吐了出来。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名片。名片的锐角戳进他的皮肤里,他回想着上面的字样,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之前骆恒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在最上层,文化派和经济派各占据了半壁江山,两边意见相持不下。周家份量非常重,在这两派里一直保持着中立,并没有发表明确的意见,所以越发成为了“关键人物”,两派都在努力争取他们的支持。
但事实上,周家维持这样的立场,并不是想在中间骑墙,以获得更多好处。他们中立的原因很简单——周老爷子并不认同这两派的意见。他觉得他们的思路都不完善,都有问题,不值得支持。
在这方面,苏进跟周老爷子有着同样的想法。
文化派太激进,经济派太保守,两者走的路线,都不利于传统文化的保护与延续。
那么,究竟要怎么走,才是最合适的路线?苏进的确很想跟周老爷子聊一聊,听听他的意见。
文物保护,这是一件大事,必须从上到下推进完成。在这个过程中,他能提供什么样的建议,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呢?
苏进正想得入神,突然听见旁边方劲松在叫他:“……老大。”
苏进顿时回神,转头看他,问道:“什么事?”
方劲松有些犹豫,目光不像平时那样,总是直直地看向别人,而是有些闪躲的样子。
他这种状态已经维持很久了,苏进一直在等着他对自己说出来,但现在看上去,他似乎还没有完全决定?
苏进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飞机冲进气流,突然颠簸了几下,耳边的声音顿时变得更响了。又过了一会儿,它挣脱气流,重新变得平稳,机舱里也安静了不少。
方劲松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眼看向苏进,道:“老大,我不想再做文物修复了。”
…………
虽然苏进的心里并不是没有准备,但突然听见这句话,他还是整个人都怔住了,看着方劲松,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跟方劲松见面时,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
当时在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还是势大的时候。方劲松因为轻微却关键的残疾,没能进入文修专业,还被之前的同学鄙视欺凌。
尽管如此,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也要去了解各种各样纸张的种类,想要离文物修复更近一点。
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喜欢这一行,他想要从事这一行!
所以后来,苏进成立天工社团,他就是第一个加入社团的学生。后来他一直默默地跟着苏进,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更坚持,还在各方面,帮了他很多忙。
这样一个人,说自己不想再做文物修复了?
军用直升飞机的机舱非常小,方劲松的话,旁边几个人都听见了。他们停止交谈,纷纷看了过来,但是没一个人插话。
苏进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他看着方劲松,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方劲松好不容易把话说出口,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他点头说:“嗯……嗯!我以后不打算修复文物了……不过,我没打算退出这一行!”
他略有些不安地搓了下手,道,“我的手有问题,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以前一直觉得,只要我有了机会,只要我更努力一点,这点问题不会是什么问题。但是……”他的声音变低了一些,但仍然能够听得非常清楚,“但是,最近两个月,我已经很努力了,但他们还是比我更强。”
“他们”指的是谁,他没有明说,但苏进立刻就明白了。
所谓的“他们”,指的当然是贺家、徐英等天工社团的同学们。这几个学生在某个方面都拥有不错的天赋,头脑灵活,举一反三的能力非常强。最可贵的是,他们心性好,对文物修复拥有很高的热情——越来越高,专注力、执着度也越来越强,修复水平是肉眼可见的一日千里。
相比之下,方劲松的进步就不那么明显了。
先前,他对文物修复是最主动的一个,在入社之前,就自学了不少内容。所以,社团刚刚成立的时候,他通过自己极端的刻苦与努力,一直保持着优势,呈现出来的水平跟贺家都是不相上下的。
但是越到后来,他的优势保持得越艰难。
他不是不努力,也不是没有天赋,但他却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他的手。
他右手拇指短少一截,很多动作就做不出来。虽然苏进为了他,专门对某些修复动作做了改进,让他也可以完成,但始终有些勉强。
到期末之前,他虽然在吉光个人榜上仍然能排名第二,但谁都知道,他付的努力,几乎是人家的翻倍。即使如此,他的优势也被削弱到非常小的地步了。就分数来看,不说蒋志新,他跟贺家差了一大截,跟徐英等后面几个人都差得不算多,很快就被赶上。
方劲松生性好强,在这个过程里,他一定感受到了非常强大的压力与挫败感吧……
苏进想了想,非常认真地道:“文物修复,不是一项跟别人比较的工作。它首先出自自己,也是自身的一次修炼。”
方劲松的目光微微一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
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决定,不再做文物修复了。”他的表情非常诚恳,直视着苏进道,“但是,我喜欢这一行,我喜欢文物!你说过,文物修复,是把过去与未来衔接起来的一项工作,我想继续亲眼看着这样的过程。”
他坐直身体,目光清明,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打算。他道,“不做文物修复,不代表我打算放弃这一行。近段时间以来,你一直在让我帮忙做一些后勤、管理方面的工作。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我做起来非常顺手,非常喜欢。所以……”
苏进凝视着他,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让你帮忙,是因为你做事情特别可靠,你不用因为这个……”
“不是的。”方劲松仿佛猜到了苏进要说什么一样,打断了他,道,“我喜欢文物修复,我也喜欢天工社团。我想看着大家越来越强大,想看着社团越来越壮大。所以,老大,让我转做管理吧。我愿意放弃修复,全力协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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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1 谢家出事
苏进没有马上给出答复,最后,他还是让方劲松先好好想,回去之后,两人再找个时间,好好地商议确定一下这件事情。
方劲松答应了下来,但看得出来,不管苏进给他多少考虑的时间,他都没有打算改变自己的主意。
他一向固执,当初没有能进入文修专业的时候,宁可遭受霸凌也要自学修复。而现在,他的固执同样体现了出来,苏进也没有办法。
毕竟,一个人对自己未来的选择,还是要自己决定的。
而且话说回来了,方劲松在管理方面的能力的确非常突出。
他有些不太严重的强迫症,对于条理性的要求非常高。同时,他看人的能力不弱,经常能很快发现对方的优缺点,协调人员进行配合。
这不仅体现在之前协助苏进,管理天工社团上,这段时间马王堆,他的能力也展现得非常充分。
苏进与尚泉水不在的时候,他配合舒倩,把马王堆考古基地的各位修复师和工作人员们全部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以说,后来修复师们能做出超乎苏进想象的工作结果,方劲松也是功不可没的。
如果他能够正式转做修复的话,对于苏进来说,当然是更有帮助。
但是,苏进并不觉得他对文物修复的实操工作完全死心了,也不觉得,他像自己说的那样,在这方面能力不够。
不过不管怎么说,路是自己选的,苏进只能给出建议,并不能代替他做出决定。
直升飞机飞得很快,天色将黑时,他们已经看见了帝都郊外的灯火。很快,它就降落在他们出发时的军事基地里,一行人下了飞机。
军用直升飞机的平稳性,跟客机肯定是没法比的。踏足帝都的土地上,苏进浑身的疲倦仿佛都涌上来了一样,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难得有些疏懒的样子。
谈修之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这段时间累坏了吧,回去好好睡个觉,接下来的事情还多着呢。”
苏进摇了摇头,说:“现在提醒我……我还睡得着吗?”
谈修之拍拍他的肩膀:“睡不着也得睡,养精蓄锐,是修复师始终应该做到的——这件事,也是你跟我说的吧。”
说完,谈修之笑了两声,跟张万生等人打了个招呼,上了另一辆车离开了。
他之前配合周离工作,在外面奔波了几个月,手上积累了一大堆事情没做。刚才那句话,他是对苏进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周离派车把苏进等人送回京师大学,路上苏进看了看时间,现在才晚上七点多钟。他想了想,让司机顺路把他送去谢家。
到达谢家楼下时,苏进下了车,想了想,转头探进车窗,对方劲松说:“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说一说。”
方劲松这一路上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听见苏进的话,立刻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挂着军牌的车开走了,苏进站在谢家楼下,抬头向上看了一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过年期间,他在马王堆山上,基站出问题,他连电话也没能往外打一通。幼灵一定生气了吧……
他笑了笑,心想,用什么办法能给小姑娘赔赔罪,让她开心原谅自己呢……
结果他这一抬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冬天的晚上七点,天早就黑了,家家户户只要有人的,全部都灯火通明。
谢家住在四楼,从这里可以看见他家客厅的窗户。很明显,他家黑洞洞的,并没有点灯。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家里没人?
但谢家只有父女两个人,谢进宇身体又不太好,这个时候,他们会上哪里去?
苏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又看了一眼,大步走进楼道,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冲,没一会儿就上了四楼。
这一看,他心里更紧张了。
谢家的门是老式的那种,里外一共有两道。外面是道铁栅栏门,里面才是木门。
有人在家的时候,铁栅栏门总是开着的,只会把里面那道木门关上。而现在,两道门都关着,这是说,家里没人?
这时候出门,会是上哪里去了?
苏进的心里突然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隔着铁栅栏门敲了两下,果然没得到回应。然后他迅速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谢进宇电话关机……谢幼灵的也是。
这是怎么回事?这父女俩上哪里去了?
得找个人问问……
苏进刚一转身,就看见对面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正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见是他,眼睛的主人松了口气,道:“是小苏啊……”
木门拉开更开,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慢吞吞地道:“老谢跟他姑娘……不在家啊。”
苏进以前来谢家的时候,碰见过这老太太,跟她说过几句话,没想到老太太还记得他。
他有些着急地问道:“陈奶奶,他们上哪去了?”
陈老太太已经有七十多岁了,语速非常慢,听着让人有点着急。她慢吞吞地说:“前两天……老谢发病了,他姑娘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了。”
发病?苏进心里一紧,问道:“是他的肾病。”
陈老太太摇头,表示自己不太清楚。苏进眉头紧皱,向她道了谢,一个转身就冲下了楼。
他一边走,一边又打了个电话出去。
这一次,电话响了两声之后,终于接通了。
对面响起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非常沉稳,问道:“哪位?”
苏进沉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李医生,您好。我是苏进,是谢进宇谢先生的侄子。我刚刚从外地回来,听说他发病了,现在他在医院吗?”
李医生是谢进宇的主治医生,之前苏进跟他打过两次交道,李医生很耐心,苏进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没想到,这一次感觉却有些不对了。
听见苏进的话,李医生的声音里明显带了一些慌乱。他干笑着说:“哦,小苏同学啊,我记得你,京师大学的高材生。怎么样,过年回家了?现在回来上学了?”
苏进越听越是不对,他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问道:“李医生,谢叔现在怎么样了?他是肾病复发了吗?他的肾/源联系到了吗?”
听到“肾/源”两个字,李医生声音里的慌乱更明显了一点。他说:“对,谢同志是原症复发,三天前送过来,现在已经控制住了病情,你不用担心。”
他没有直接回答苏进关于肾/源的问题,苏进的心格登一下,之前不祥的预感更浓了。
他毫不犹豫地道:“谢谢您,我现在就过去。”
李医生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苏进已经不再听他说了。他挂了电话,招手叫了辆出租车,说了医院的地址,嘱咐道:“不好意思,我有急事,麻烦快点。”
出租车司机看他表情有点不善的样子,立刻点头,果然,一起步速度就很快。
苏进在车上停了一会儿,这才缓缓系上安全带。
他心里很有些紧张,又有些后悔。肾病复发,三天送进医院。那个时候,基站早就已经修好了,他正在忙着做一号墓和二号墓的方案,完全忘记了谢进宇这边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谢进宇身边不好,现在是靠着透析在撑,就应该随时随地打电话过去关注一下。结果,他一忙起来,就完全忙忘了。
结果这边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谢进宇肾病发了,谢幼灵一个小姑娘能怎么办?
这段时间,她一定急坏了吧……
苏进握紧手机,长长吐了口气,有些后悔。
他不敢多想,但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不是原来的“苏进”本人。
谢进宇资助的是原身,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支持鼓励他,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但是现在占据了这个身体的是苏进,他没有这份感情基础,对谢进宇的义务大于感情,一忙起来,疏忽这边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过,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注重责任的人,这次疏忽也让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压得非常重。
希望谢进宇没事,希望早点联系到肾/源,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他在心里祈祷着,想到之前李医生的闪烁其词,心里更加不安了。
这时,他的手机震动,突然响了起来。
苏进瞥了一眼屏幕,不太想接,但看见上面的名字,还是接了起来。他打起精神道:“周上校,您好。”
之前周离跟他私下交谈,并且邀请他去周家“坐一坐”时,两人也顺便交换了联系方式。
周离当时也说了,他的电话不一定什么时候都能打通,因为他经常在外面出任务。但只要他在帝都,就一定是能联系得上的。
他们现在刚刚分开不久,周离怎么就打电话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周离的声音非常温和,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他问道:“小苏,现在有空吗?”
苏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有什么事吗?”
周离的声音非常放松,背后似乎还微微有些交谈的声音,他道:“就是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现在老爷子刚好有空,如果你不忙的话,不如现在过来坐坐,吃个便饭?”
他做事情非常雷厉风行,又是独断惯了的。不等苏进回答,他就道,“你现在在哪里?我派车过去接你。”
苏进深吸一口气,道:“抱歉,我现在不能过去。”
周离完全没想到苏进会这样回答,意外地一顿道:“……怎么?”
苏进有礼地道:“我现在有点事情,必须马上去办。我很感谢老爷子的好意,不过……还是改天吧。”
说着,不等周离回答,他就挂上了电话。
0462 病发
周老爷子约人,还会被拒绝,这件事情说出去,要吓掉一大批人的下巴。
这样的大人物,被拂了面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真的是很难说的事情。
但现在苏进完全没心思去想这些,他又是懊悔,又是着急,一心想着赶紧去医院。
出租车司机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心情,把车开得非常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医院,回头说:“到了。”
他转过头的时候,只看见打开又关上的车门,与苏进从前窗递进来的一百元车费。苏进匆匆扔下钱,同时丢下一句“不用找了”,立刻向医院冲去。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住院大楼,来到了肾病的那一层。
谢进宇虽然没有住院,但在这里有一张常备病床,过来透析、打点滴的时候,都会住在这里。
苏进冲到门口,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谢进宇的病床上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很明显,他的枕头被子都乱成了一团,的确是已经入院了。
谢进宇不在,谢幼灵也不在,这父女俩上哪里去了?
苏进正要找个医生或者护士问一问,耳朵突然一动,听见身后传来了对话声。
谢幼灵带着哭腔说:“爸爸,现在要怎么办啊?”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苏进听得越发不对了。他转过身,正好看见谢幼灵扶着谢进宇,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谢进宇脸色苍白,头发零乱,手里拄着挂点滴的铁架,脸上却仍然带着温和的笑意,安慰谢幼灵说:“生死有命,幼灵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谢幼灵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她道:“我不管!我只要爸爸好好的!”她声音里的哭腔更重了,听上去让人忍不住恻然。
谢进宇什么话也没多说,他只是转头看着女儿,非常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无声地轻叹了口气。
他的步履非常蹒跚,走路极为不稳,全靠谢幼灵撑着他才没有倒下。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下肢已经浮肿得非常厉害了,连裤子都穿不上,只能勉强围在腰上。
苏进眉头紧皱,大步走上前去,叫道:“谢叔,幼灵。”
谢幼灵猛地抬头,看见苏进,眼睛里顿时迸发出了夺目的光芒。
她的打扮也远不如平时那么齐整,头发胡乱梳着,乱糟糟的。她的眼圈非常红肿,显然已经哭过很多次。这时看见苏进,她眼眶里又积起了泪水,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但谢幼灵并没有让自己哭。她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睁大眼看着苏进,笑着说:“哥哥你来了!”
才说五个字,她的眼睛里又蓄满了眼泪,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苏进心疼得要命。他怎么会不知道,谢幼灵为什么不哭。
现在只有她才是爸爸的支撑,她一哭,心就会软弱下来,就撑不住了。所以,她绝对不能哭,只能拼命强撑着。
苏进大步走到她面前,搂了搂她的小肩膀,道:“不要紧,我回来了。”说着,他伸手接过谢进宇,取代谢幼灵扶住了他。谢幼灵被他搂在怀里,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了他的胳膊里,迟迟没有抬起来。
苏进一手扶着谢进宇,一手搂着谢幼灵,把两人带回了病房里,让谢进宇坐好。
他转头看了一眼,皱眉问道:“护工呢?”
谢进宇现在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谢幼灵一个小学生,再能干也不可能照应得周全。别的不说,父女俩刚刚明显是上厕所去的,他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能自己下床去厕所,肯定得让护工来啊。
但现在,这里除了父女俩和隔壁床的病人,完全没看见护工的影子——护士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到了现在这种情况,谢进宇仍然笑得很温和——不是这样一个老好人,他也不可能这么多年来一直省吃俭用地资助苏进了。他拍拍苏进的手背说:“不用急,就是我病发得太突然,一时找不到人了而已。”
他解释了两句,苏进这意识到,年刚刚过完,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谢进宇病发突然,谢幼灵有联系护工,但是他们原先请过的那个回了老家,新的安排不过来。而同时,医院里也突然塞进了一大批人,忙得昏天黑地,当然照应不过来了。
苏进有些后悔地说:“对不起,如果我在的话就好了……”
“说什么呢!”谢进宇气息虚弱,但头脑非常清醒。他摇摇头说,“年轻人,当然有年轻人的事情。再说,就算你在,顶多也就是帮忙跑跑腿儿。这些事情,有幼灵就行了。幼灵可能干了。”
谢幼灵的眼圈比刚才更红,听见这话,她拼命点头,勉强露出笑容。
苏进拍拍她的小脑袋,问道:“谢叔,医生现在怎么说?”
谢进宇苦笑了一下,摇头道:“还不是那样,还没联系到肾/源,得再等等。就怕我……等不及了呀!”
“不会的!”苏进沉声反驳。谢进宇看着他,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跟苏进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段时间过年,他当然是跟女儿一起过。两人准备了一大堆好吃好喝的,虽然有点冷清,但也还算丰盛。
过年前,谢幼灵就给苏进打了电话,大年夜那边又打了一次。前后几次,电话一直没有打通,说是不在服务区。
谢幼灵有点着急,谢进宇倒是很能理解。
苏进离开之前,大概跟他们说了一下行程,说自己去了长沙那边的山上。山上没有信号,多正常的事情。
谢幼灵听了爸爸的解释,有点失望,小嘴嘟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被逗笑。
然后,谢幼灵数着日子等苏进回来,眼看着马上就要开学了,可以见到哥哥的时候,谢进宇突然在家里发病了!
呕吐、腹泻、剧烈头痛……
谢幼灵当时就被吓坏了。还好小姑娘也算是有经验,立刻捏着自己的小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是拍了对门陈老太家的大门求助,然后打了120,叫了急救车过来,把谢进宇送进了医院。
这是肾衰竭并发的尿毒症症状,谢进宇来得还算及时,被抢救了过来。
医生通知他们,急进性肾小球肾炎已经到了晚期,单靠透析已经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必须要换肾。但是肾/源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让他们做好准备。
说到这里时,谢进宇还算平静,谢幼灵却咬着自己的小手,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即使如此,眼泪也一滴滴地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医生的通知,相当于是死亡通牒,难道她马上就要失去相依为命的父亲了吗?
苏进握住了她的小手,制止了她的动作。他的表情非常凝重,站起来说:“谢叔,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休息,我去医生那里问问。”
谢进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头说:“嗯,你去吧。”
苏进快步走出病房,谢进宇刚才的话萦绕在他心里,不安的阴云沉沉压了下来。
医生办公室他去过很多次,路是很熟的。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站定脚步,往旁边看了一眼。
那里正是单人病房的所在地,上次纪老太太的事情时,苏进曾经路过过一次,看见里面住着人,摆放着很多鲜花水果,围着很多人。当时盛老头还说,应该是个有权有势当官的。
现在,那间病房的门虚掩着,非常安静,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苏进正要继续往前走,那间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边打电话边往外走。
那是一个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穿着一身中山装,身材瘦高,表情非常严肃。他走出病房时,讲电话的声音是压低了的,走没两步,就抬高了声音,顿时有一股凌人的气势扑了出来,显然是久居上位、发号施令惯了的。
他抬头看了苏进一眼,气势稍微敛了一下,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接着移开了目光,继续讲电话。
苏进有些意外,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几秒后才重新迈步往前走。
这个中年人是病房里那人的亲人?感觉跟他想象中的……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苏进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
门里没人,李医生不在。苏进皱了皱眉,正要转身出去,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了小声的对话,其中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这个医生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一边对着门,另一边则延伸出去一个小阳台。对话声就是从那个小阳台上传出来的。
苏进脚步一顿,没有转身,而是走进医生办公室,靠近了小阳台。
离得近了,对话声更加清晰,果然,其中一个人正是那个李医生。他正在跟对面另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话——那人的脸被门挡住了,看不清长相——表情和声音都有些激动。
“不行,我不同意!我已经跟病人那边说好了,现在病人情况不太好,已经进入不可逆性终末期肾衰,最近还有病发,再拖下去会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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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3 截胡?
“这个事情轮不到你同不同意。”对面那个声音有点尖,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明明是男声,却有些娘娘腔的感觉。他轻柔却冰冷地说,“再说了,你当医生的,没见过死人?急进性肾小球肾炎这种重症,死个一两个,有什么大不了的?靠透析活了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苏进的眉头顿时皱紧了,他拿出手机,调到录音功能,找了个角落站定。
李医生非常愤怒,他重重一拍门板,道:“那不一样!不能治的,病人去世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这明明是能治的!他们排肾/源已经排了很长时间了,现在已经有了,为什么不能安排给他们?!”
那个轻柔的声音平平淡淡地说:“你知道为什么的。”
李医生声音一滞,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断断续续地说:“这样,这样太不公平了……”
对方动了动身体,仿佛更靠近了李医生一步,他的声音也同时压低了,轻声道:“小李啊,有理想有热情是好事,但也要看清事实。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谁让人家有权有势呢?”
说着,门响了一声,苏进退后一步,躲进了柜子后面。
那个人推门走出了阳台,他没留意周围,大步向外面走了出去。他身材高高胖胖,走起路来像个鸭子一样,有点摇摇摆摆的感觉。白大褂的下摆飘了起来,看上去非常讽刺。
苏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转头一看,发现李医生仍然站在阳台上,偏着头,怔怔地看着外面,有些失魂落魄。
苏进想了想,一步走上阳台,叫道:“李医生。”
李医生被吓了一大跳,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转头看苏进。
苏进面无表情地向他点点头,道:“抱歉,刚刚我来找你,无意中听见了你们的对话。”他上前一步,紧跟着问道,“怎么,我叔叔的肾/源出问题了吗?被别人——截胡了?”
一瞬间,李医生脸色煞白,苏进立刻得到了答案。
…………
过了一会儿,苏进和李医生回到了办公室里,在桌子旁边坐下。李医生走到饮水机旁边,给他倒了杯水。
苏进本来想拒绝的,但看着他心神不定的样子,还是让他去了。
倒完水回来,李医生仍然脸色苍白,还险些把水杯打翻了。
苏进凝视着他,片刻后,他抬起手,轻轻把手机放到了桌面的玻璃板上。
他放下去的时候,屏幕亮了一下,显示出上面录音机app的界面。李医生一眼看见,马上就认出来了,猛地抬头看向他。
苏进/平静地向他点点头,道:“嗯,我听见你们的对话了,还录了下来。”他点了点手机光滑而坚硬的表面,问道,“怎么样,李医生,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李医生盯着苏进的手机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上面的背光熄灭,他才抬起头,问道:“刚才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问的是听见了没有,而不是录下来没有,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苏进扬了扬眉,点头道:“是,听见了。”
这么一会儿时间,李医生似乎已经想通了。他倾身向前,摆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道:“小苏,你还年轻,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就拿这个世界来说吧,的确挺不公平的,但是你还年轻,人家有权有势……”
他连续把“你还年轻”这四个字说了两遍,表情诚挚,苏进也看得出来,他说的的确是真心话。的确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在给一个后辈讲道理。
苏进却不置可否,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李医生,重复问道:“李医生,你这意思的确是在表示,我叔叔的肾/源,被另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截走了?”
李医生放在桌面上的拳头瞬间被握紧了,苏进的目光向来是具有压力的,在这种压力下,他突然有了一些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苏进不需要更多回答了,他站了起来,问道:“那我再冒昧问一下,截走肾/源的那个人,是住在头等病房的那一位吗?”
李医生猛地抬头,直直地看着他,问道:“你要做什么?”
苏进摇了摇头,道:“我只是问个问题而已。”
李医生有点慌乱地站了起来,拉住他道:“不行,你不能冒昧行事!你看,虽然往后移了一位,但你叔叔的肾/源需求还是排在第一位的。再有合适的肾/源的话,肯定第一个拿过来给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
“不会再出问题?”苏进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可没办法确定。而且……您应该很清楚,我叔叔已经发病了。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李医生当医生也有快十年了,见过很多生死,也见过很多将要面对亲人离开的人,老实说,连医闹都见过几次。大部分人面对生死的时候,都没办法淡定下来。尤其是这种明明有救,却突然遭遇不公平的事情,难以忍受是正常的事情。
现在面前这个年轻人显然也是这样,但他却表现得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只是紧紧地抓着苏进的手,反复重复道:“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
苏进向他点点头,道:“谢谢你,我很冷静。”他拿开李医生的手,转身向外走去。
李医生不知道他要上哪里去,只能紧紧地跟在他背后,不停地道:“你冷静一点,不要冲动……”
苏进没有理会他,他握着手机,正在心里反复思忖。
有权有势,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权势。
苏进现在是一介平民,大学生,福利院出身,没有背景。谢进宇在生病之前也就是一个小小职员,同样没有任何背景。
他们这种人碰到有权势的,正常情况下就跟螳臂当车一样,没有一点还手之力。
而现在,他能采取的只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就是发动舆论,把这种事情炒大。当它的热度达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无数平民的力量汇合起来,也是能形成强大的合力的。他们在这件事里,占满了道理,不讲理的是对方,天然就有炒作舆论的优势。
另一种,就是……苏进握紧了手机,下意识地按亮屏幕,盯着通讯录的标志发呆。
他的通讯录里,有谈修之的电话,有周离的。
这段时间以来,他大致了解了一些这两个人的来历,知道他们绝对就是站在所谓“权势”顶层的人物。他不知道住在特等病房的是什么人,想必应该是不如谈家和周家的。
现在的关键就是,要不要请他们帮忙呢?
老实说,对于这种以势欺人的事情,苏进天生就有点排斥……
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采取前一种办法。他转身对李医生问道:“您刚才说,即使这次拿不到肾/源,接下来我们也还是排在首位的?下一个获得肾移植资格的一定是我叔叔?”
李医生正在紧张,一听这话,以为苏进放弃了去找找麻烦的打算,顿时松了口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遗憾的感觉……他很快把这个想法抛弃在脑后,连声道:“对,对,这个我能保证!”
苏进接着问道:“那肾/源排序的表格,能调出来给我看看吗?”
李医生以为他是不放心,立刻道:“可以的,可以的,你跟我来!”
他生怕苏进改变一样,转身就往后走,苏进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这时,苏进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一看,上面跳动的正是“周离”两个字。
他刚刚叫他去坐一坐,他明明拒绝了的,现在又是什么事情……
苏进顿了顿,跟李医生打了个招呼,接起了电话。
“喂……”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离干脆地打断了,对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周离的气势即使在电话里,也感觉非常凌人。苏进下意识就回答了:“在医生,有一位长辈生病了。”
周离又问道:“哪家医院?”
苏进听见他背后非常嘈杂,明显是在外面。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
周离果断地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到。”
这句话刚一说完,他就挂上了电话,只剩下了嘟嘟的忙音。
这是什么意思,要来这里找他?
苏进的心脏加速跳动了起来,握着电话,盯着逐渐黑掉的画面发呆。他刚才还在想要不要联系周离,现在对方就打电话过来了,还表示要来医院。
这是说……
苏进的心有些乱,但他还是对李医生点了点头,道:“没事了,带我过去吧。”
李医生正等在他面前,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这时应了一声,带着他回到办公室,坐到了电脑旁边。
李医生一边开机,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也放宽点心,这件事情无奈吧,也是挺无奈的。对方也是等了很久的,位置就排在你们后面一位。这次他要求提一位,我们也没有办法……”
苏进的心突然格登了一下,听出他话里一些不对的意思来。
他猛地抬头,问道:“您的意思是,这位病人的配型跟我叔叔一样?所以一个肾脏两个人都能用?”
0464 一个军人
苏进这句话问出来,李医生也愣了一下。
通常来说,在等待肾/源之前,是需要配型的。只有配型合适的肾脏,才能进行移植。
新到的肾脏谢进宇能用,这位病人也能用,就代表两个人的配型一致,这本身就是很巧合的事情。
更巧合的是,这个人竟然跟谢进宇选在了同一家医院,还不是临时插进来的——两个的排序就在前后脚,对方只是向前提了一位而已。
李医生说:“咦,这么巧啊。”
他打开电脑,点开表格查看。看了一会儿,他笑了一声说:“还真的很巧啊,你叔叔的配型,真的跟这位祖先生一样。”
苏进凑过去看了一眼,医院的系统做得是很规范的,每个人的序号、姓名、登记时间,配型编号等各项资料都陈列在上面,非常清晰。
果然,那位姓祖,名叫祖洪林,年龄77岁的老先生,登记时间跟谢进宇差不多,只迟一个星期不到,所以紧跟在他后面。同时,两人的配型编号果然是一致的,这真是太巧合的事情了。
苏进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调到相机界面,把这份表格拍了下来。
李医生正在啧啧称奇,表示两位病人配型一致的事情实在太少见了,尤其是还在同一家医院,序列还在前后脚。这时看见苏进的动作,他连忙站起来阻止道:“你在干什么?不许拍,不许拍!”
论起动手,他怎么可能是苏进的对手。苏进轻轻一晃手,就把手机收进了口袋里,然后转过身,向外走去。他回头道:“李医生,您放心。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我会尽量不把你牵扯进去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极为认真地道,“权贵的命是命,我叔叔的命,也是命!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李医生还准备继续抢手机,听见苏进的话,手停了下来。
虽然见识过很多病人,见识过无数生死,但在他心底,仍然有一团小小的火焰一直在燃烧着。他很能理解苏进的感受,也能理解他的行为。
就算排序只差一位,差了就是差了。同样都是一条命,凭什么对方的要排在前面?
这根本就不合规矩!
他盯着苏进看了一会儿,终于颓然向后退了一步,坐回在了椅子上。他对着苏进挥了挥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不过……”他最后还是忍不住,留下了苦口婆心的一声劝诫,“你叔叔的命是命,你的未来,你自己也要注意啊!”
苏进笑了笑,向他点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
现在已经拍到了医院系统的照片,上面的序号很清晰地显示出来了,谢进宇的排序的确是在祖洪林之前。
要制造舆论的话,还需要什么内容,要怎么措辞?
这位祖先生的身份,也还是需要的吧?
苏进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特等病房门口,脚步微微一顿。
门虚掩着,开了一条很大的缝,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可以看见,里面安安静静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上次看见的鲜花水果全部都不见了,电视打开着,发出单调的声音,却越发显出了一点寂寞。
苏进有些意外,往那边靠近了一点。可能是他的身影被人看见了,里面传来了呼唤声:“外面那个小子,进来进来!”
是个老年人的声音,中气不太足,但仍然听得出来,是习惯发号施令的语气。
苏进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门里果然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子,正躺在床上,胳膊上插着点滴管,一滴滴的透明液体正在往下滴。
看得出来,这个老头子年轻时曾经非常高大魁梧,现在躺在床上,也能看出高大的感觉来。只是他长年被病痛折磨,已经非常瘦了,一张皮松松垮垮地贴在骨架子上,看上去有些可怕。
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仍然非常明亮,不见一点混浊。他紧盯着苏进,喝道:“过来这里坐坐,陪老头子讲讲话。”
声音里带着命令的语气,但并不引人讨厌。苏进的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
老头子有点满意,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的?”
苏进道:“我叫苏进,我的叔叔也生病了,在这里住院。我刚刚去问了医生情况,准备回去。”
“叔叔?”老头子似乎真的只是打算找个人聊天说话,明明不相干的事情,却表现得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这年头,叔侄感情能这么好,很不错啊。看你年纪……你是个大学生?”
苏进点头道:“是,上学期刚刚考进京师大学,现在是一年级学生。”
老头子很是愉悦地笑了起来,他的中气不足,气有些短,笑了两声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他道:“京师大学,好学校,看不出来,还是名牌大学生啊!”
这老头子想必就是祖洪林了,想要抢谢进宇肾/源的那个有权有势的人。因为他的存活,谢进宇很有可能会死。但现在坐在这里跟他说话,苏进心里却生不出什么激动不满的情绪。
可能是因为这老头子的目光太明亮平静,可能是因为他的语气太温和,充满了对生命的兴趣与活力……总之,这位祖老先生跟苏进想像中的模样完全不同,让他完全没办法产生厌恶的感觉。
苏进非常耐心地笑了笑,说:“死读书而已,不像您老先生,这一辈子应该走过很多路,经历过很多事情吧?”
“咦?”祖老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苏进,道,“小同学挺有见识的啊!没错,我祖洪林这一辈子别的不说,走的路可够远!大江南北,北大荒,大西北,南边的雨林,我哪里没去过!”他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眼中带上了一些神秘又满足的笑容,道,“我的战友们,大部分都已经走了,老头子活到现在,也挺够本的了。”
苏进问道:“您以前在军队里?”
祖老先生说:“现在也是啊,哈哈。老头子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当大头兵,当了一辈子兵,死了也是个死当兵的!”
他说得有趣,苏进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主动说:“对于军人,我一直是很敬仰的,老先生跟我说说您以前的事情吧?”
老年人到了这个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回忆从前。年轻时、中年时,那一幅幅画卷,到现在会变得无比鲜活。反而是现在身边的事情会渐渐淡去,变成模糊起来。
老头子目光幽远,好像看见了不知名的地方,沉浸在以往血与火的交锋里。
但意外的是,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不行,我不能说。”
他看向苏进,眼中带着一些心满意足的感觉,感慨地道,“有些东西,我一辈子都没说,现在也不能说。就让我带到坟墓里去吧。到时候见到了以前的领导,以前的战友,倒是可以好好说道说道!”
他又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怀。苏进看着他,在心里有些明白了。
从事的是保密工作吗?保密了一辈子,什么也不能说?
他的目光向下移去。
祖老先生现在已经非常瘦了,病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病房里暖气打得很足,他的被子盖得很松散,从被子旁边、病服里,露出了一部分的身体。
即使是这一部分的身体,也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身体上遍布着大量的伤口。他的肩膀上有一个圆眼,看上去像是一处枪伤。枪伤下方,有一道更大的伤疤,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在肩膀上似的。那道伤一直向下延伸,伸进病服里消失不见了。
可想而知,它曾经是一道多么重的伤,当时这位祖老先生,也曾经是死里逃生吧。
结合他的话,配合他身上的伤痕,苏进大概能在心里勾勒出他的身份以及过去。
如果说李医生是见识过无数生死的话,这位祖老先生,就是亲身经历过无数生与死的煎熬了。
他曾经做过无数不为人知的事情,也许曾经立下了无数默不可宣的功劳。而现在,他只能躺在这里,眼中带着豁达,带着对死亡的从容,怀揣着无数秘密,将要把它们带进坟墓。
突然间,苏进什么话也说不来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想要利用权势拯救祖洪林生命的,也许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子侄亲人之类。但这一切不应该吗?
这样一个曾经付出无数,经历无数的老人,不应该获得这样的特权吗?
苏进打从心里觉得不应该,但这样否认的话,这一刻,他却完全没办法说出口。
祖洪林完全不知道苏进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笑着说:“小同学,不如你来跟我说说你的事吧。我看你好像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他的目光向下一落,在苏进的手上一扫而过,然后他笑了起来,问道,“你是一个……文物修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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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5 一个老人
“您怎么知道?”
祖洪林这句话一出,苏进就吃了一惊。然后,他顺着祖洪林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瞬间明白了过来。
苏进一直很注重保养自己这双手,他特别调制的药膏可以保持手部的敏感度,也可以对手部受到的损伤进行一些调养与治疗。
不过尽管如此,他的手上仍然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很多痕迹。有一些裂口,也有一些涂料、药剂留下的色斑。
这就是一双文物修复师的手,任何对这一行有所了解的人,都能轻易地看出来。
苏进松了口气,问道,“您也了解我们这一行?”
祖洪林笑了起来,道:“当然知道,打了一辈子交道了。”他向着苏进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家老伴儿,也是个文物修复师哩!”
苏进一愣,问道:“您夫人,她现在……”
祖洪林轻轻哼了一声,说:“那老太婆傲得很,二十年前就跑了,跑到国外去了,说见不得国内这么糟蹋文物。二十年了,孙子都要结婚了,她还不回来。”
他说得很气愤的样子,话语里却带着深深的怀念,显然对这位老伴的感情非常深。
苏进大致也知道一点。
二十年前,现在的华夏还很贫弱,一门心思搞经济建设,完全忽略了文化方面的事情。
当年的文物修复师,看不惯这种情况,却又无力改变,避而远之,也是可以理解的。
祖老先生似乎孤单很长时间了,抓着苏进这个陌生人,就开始絮叨了起来。他中气贫弱,但兴致很高,一直在讲着他跟他妻子的事情。
苏进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同时对他妻子这种老牌女性修复师有点兴趣,陪在旁边,听得非常认真。
祖夫人虽然离开祖洪林,出国了二十多年,但两人一直没有离婚,到现在还保持着婚姻关系。祖洪林对她的情况其实也不算太了解,只知道她在欧洲那边游历,从事文物修复与保护方面的工作,偶尔会寄一封信或者一张明信片回来,但却从来没有回来过。
她离开的时候,文物协会远不如现在这么势大,段位什么的已经开始兴起,但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到每一个修复师身上。
所以,祖夫人实际上是没有段位的。
祖老先生对修复师这一行不是很了解,二十多年没见,回忆的基本上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听得出来,他对她的感情非常深,在他的嘴里,祖夫人独立、自我、对事业钟情极深,虽然有些固执,但的确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说到这里,祖洪林突然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五年前,华夏开始复兴传统文化,我还是挺高兴的。”他轻轻地拍了拍病床的边缘,道,“我给她写了信,说明了现在的情况,让她回来看看。她过了好久才回过来,说要先观望一下。不过……”他抬头看向天花板,若有所失地一笑,道,“我恐怕等不及了……”
“怎么可能等不及!”
祖洪林话音未落,突然一个人推门进来,刚好听见他这句话,立刻皱起眉头,大声反驳。
苏进转头一看,发现正是他之前在门口见过的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表情严肃,极为不满地看着祖洪林,道,“爸,你不要乱说话!”同时,他疑惑地看向苏进,问道,“你是……刚才那个年轻人,怎么在这里?”
祖洪林瞪了他一下,道:“没规没矩的,对你爸这么大呼小叫。这是小苏,我刚才叫过来陪我说话的。你们啊,一个个天天忙来忙去,大过年的也不闲着,也没个人陪我说话。”
他儿子非常无奈,道:“怎么就是我们没人呢,明明是你把护工也赶走了,把小琴也赶走了,不让我们陪着你啊。”
“护工护工。”祖洪林非常不满,“护工那是自己家里人吗?她能陪着我说个什么?小琴也是,小姑娘要上学,还要交男朋友,坐在这里就心不在焉的,哪有小苏这么认真。”
他絮叨抱怨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军人,就像所有随处可见的老人家一样。
祖洪林的儿子更加无奈了,转向苏进道:“辛苦你了,小,小苏是吧?我爸有点任性,麻烦你陪着他了。”
父子俩对话的时候,苏进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位中年人。
刚才聊了一会儿,他已经听出来了,祖洪林的确不知道肾/源事情,甚至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可以移植的肾脏,还一门心思地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
如果不是他的话,那就是这位中年人了。身为人子,为父亲着想,意图挽救父亲的生命,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只是,他的亲人是亲人,别人的亲人,也是亲人!
苏进心里微微有些怒气,抬头看着对方的表情不免有些生硬。他道:“没什么,只是陪着说说话而已。”
中年人位高权重,他自己态度谦和是一回事,也很少有人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他眉头微微一皱,打量了一下苏进,问道:“你是……”
苏进直视着他,道:“我叫苏进,是谢进宇的侄子。”
中年人的脸上掠过一抹迷惑,看了父亲一眼,又转过来面向苏进,问道:“谢进宇……是谁?”
苏进一听这话,也有些迷惑了。
中年人要抢谢叔的肾/源的话,不可能连对象的名字都没有搞清楚。不过说起来的话,按他的身份地位,也有可能不需要了解这些琐事,只需要打个招呼就可以了……
苏进思索片刻,看了旁边的祖洪林一眼,道:“祖先生您好,不好意思,可以借一步,出去说说话吗?”
苏进对自己儿子的态度跟对自己的完全不同,这一点,祖洪林何等老辣,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刚才一番谈话,苏进在评估他,他何尝不是对苏进也有了一个了解?
虽然说得不多,但他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心性很好,性情沉稳,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感。在祖洪林眼里,这就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对自己的儿子说话有情绪……难道儿子瞒着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似乎还跟自己有关?
这也不是祖洪林不信任自己的儿子。只是他很清楚,儿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很多时候说什么做什么,一方面由不得他做主,另一方面,有些手段也是必需的。不过,尽管如此,有些底线,还是不能破的。
祖洪林脸色一沉,道:“不行,不许出去。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这两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完全不可动摇。这一刻,他完全不再像刚才那个絮絮叨叨的老人了,重新又恢复成了当年那个杀伐果断的军人。
苏进犹豫了一下,中年人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父亲,道:“爸,我还是私下里跟他说,回头再把事情告诉你。”
“不行!”祖洪林拒绝得更干脆了,“就在这里说!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
私下谈话的建议本来就是苏进提出来的,中年人看向他,苏进心里本来就一直有些怒气,这时候没有拒绝,而是答应了下来,道:“行,就在这里说吧。”
他一转眼,看见祖洪林右手上的点滴管,上面瓶子里的液体已经快滴完了。他声音一顿,稍微缓和了一些,道:“点滴快打完了,先换了瓶子再说?”
祖洪林眯起了眼睛,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中年人有些惭愧,父亲的情况自己没有发现,反倒先被外人注意到了。他连忙出去叫护士,祖洪林深思地看着苏进,向他招了招手,道:“小苏,你过来。”
苏进走了过去。
祖洪林注视着他,突然问道:“华彬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祖华彬,正是刚才那个中年人,也就是他儿子的名字。苏进并不知道,但稍微联想一下就知道了。
他抿着嘴,没有说话。
祖洪林也没有催促,看着他,眯起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祖华彬带着护士匆匆走了进来,护士端着托盘,要给祖洪林取下手背上的针头。
祖洪林的手微微一摆,避开了她。
护士一愣,问道:“老先生,您……”
祖洪林摇了摇头,道:“华彬,有什么话,你最好现在说出来。”
祖华彬也是一愣,他急忙叫道:“爸,你不要乱动!你手都出血了!”
祖洪林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加严厉,他道:“我出这点血算不了什么,再不老实交待,你要出更多的血!”
他声色俱厉,祖华彬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一看就知道以前是挨惯了打的,就算父亲现在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了,还是余威不减。
不过他还是更担心父亲的身体,叫道:“爸,你先让护士帮你处理了再说。你要打我,也得等你好起来啊!”
祖洪林更生气了:“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我现在这样了,哪还能好得起来!”他之前说话语速比较慢,还能撑得住,这时候一加快速度,立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只两声,他就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呼吸急促,脸色发青。
祖华彬一看这情景,顿时更着急了,他叫道:“护士,护士,快叫医生!”
护士连忙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叫医生赶紧过来。祖华彬一转身,抓住了苏进的衣服,厉声喝道:“是你,你刚才对我爸说了什么?!”
0466 不对劲
祖洪林气都要喘不过来了,还在顾着这边。他盯着自己的儿子,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住手!这孩子,什么,什么也没说!”
祖华彬着急极了,虽然不信,但父亲这样了都还要盯着他,他也只能气恨恨地放下苏进。
医生来得很快,没一会儿,几个人同时闯了进来,开始采取急救措施。好在祖洪林看着虚弱,命还挺硬的,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恢复过来,重新恢复了平静。
医生非常不赞同地对祖华彬和苏进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你们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吗?”显然,把苏进也当成祖洪林的晚辈了。
祖洪林好不容易缓和了下来,招招手,把儿子叫到身边。祖华彬恨恨地看了苏进一眼,走了过去。
然后祖洪林一抬手,抓住儿子的手,压着声音问道:“说,我的病,你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祖华彬非常冤枉地说:“我没有!爸,我做什么你都看着的,在你眼皮子底下,我怎么敢做手脚?”
祖洪林又看向苏进,道:“小伙子,你有什么话,就现在说。有我看着,这小子不敢做什么的!”
这还是不信任他……祖华彬又气又急,但仍旧不敢违逆自己重病的老爹。
苏进一边在旁边看着,这时他看看祖洪林,又看看祖华彬,心里充满了浓浓的疑惑。
以他的眼力,当然能看得了来,一个人说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刚才那一会儿,祖洪林的怒气是真的,祖华彬的委屈也是真的。看上去,这两父子虽然住着特等病房,但似乎的确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但是,谢进宇的肾/源排序被压后是真的,听祖华彬刚才的意思,祖老先生能够肾脏移植,似乎也是真的。
他冷静了一下,问道:“抱歉,我有几个问题想先请问一下。”
祖洪林立刻道:“你随便问!”
祖华彬仍然有点愤愤不平,但还是闷声闷气地说:“行,你问。我还想知道呢,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跑来跟我爸告状!”
苏进无视他这句话,问道:“祖先生,请问您的父亲,祖老先生,是不是要进行肾脏移植,正在等待肾/源?”
祖华彬眯了眯眼睛,点头说:“没错。”
苏进又问道:“您是不是已经得到了这颗肾脏,准备移植了?”
祖华彬微微顿了一下,道:“对。”
听见这句话,祖洪林的手动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但他没有打断两人的对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再次转回了头去。
苏进深吸一口气,道:“我这里有一张表格,想请您看一下。”
祖华彬目光一闪,问道:“表格?”
苏进点头,拿出手机,调出刚才在李医生办公室里拍到的照片,递到对方面前。
手机屏幕不大,拍到的表格只有一个大概,具体细节看不清楚。祖华彬就着苏进的手,触摸屏幕,想要把它放大。
他的手刚刚放到屏幕上,画面突然一变,铃声同时响了起来。
一个电话过来了。
祖华彬下意识地避开眼睛,道:“你先接电话吧。”
说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屏幕上刚才显示出来的名字,疑惑地转过头,问道:“周离?”
苏进也看见这个名字了,他接起电话,果然是周离打来的电话。他已经到了医院楼下,正在问苏进病房的具体位置。
苏进看了祖华彬一眼,道:“我出去接你吧。”
周离应了一声,苏进挂了电话,对着病房里的父子俩行了个礼,道:“不好意思,有个朋友来了,我先去接下人,一会儿过来。”
说着,他匆匆走了病房,留下身后一脸惊讶的祖华彬。他又重复了一遍:“周离?”
祖洪林躺在病床上,脸色阴沉沉的,问道:“你在说什么?”
祖华彬深思地看着苏进离开的方向,转过身,摇了摇头,道:“刚才打电话给这小年轻的人,名叫周离。”
祖洪林抬了抬眼皮子,也有些惊讶:“周家的二儿子?现在在……是他?同名的吧?”
祖华彬又摇了摇头:“不清楚,可能是吧。”
现在这里只留下了父子两个人,祖洪林又一拍病床,轻声喝道:“华彬,你做了什么,最好趁早跟我说!”
祖华彬无奈极了,他走到病床旁边,道:“爸,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怎么会做你觉得不对的事情?”
祖洪林道:“那这颗肾怎么来的?你告诉我?”
祖华彬叹了口气,说:“去年九月份,玲玲向医院提出申请,要求肾脏移植。咱们等了小半天,前两天,医院通知我,肾脏到了,可以安排移植手术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忙着确认这件事情,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他说得有条有理,申请移植的事情老爷子也是知道的,这时他皱起眉头,道:“那刚才小苏……”
祖华彬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他误会什么事情了吧?爸,不要紧的,等他回来讲清楚就行了。”
祖洪林没有说话,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床单,目光投向不知名的地方。他的半张脸沉在床头投下的阴影中,眼中闪动着微微的光芒。
…………
苏进匆匆走到楼下,看见周离正站在路边等他。
他换了一身便服,但仍然掩不住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开过锋的刀,锐利得像要让人见血。
他看见苏进,立刻大步走了过来,向他一点头道:“小苏。”
苏进其实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来这里干什么的,有些疑惑地问道:“周上校……”
周离摇头道:“不用这样叫我,还是叫我……周哥吧。”他问道,“你那资助者是在这里住院?”
苏进脚步一顿,话没有问出口,周离已经转过身,回答道:“是的,抱歉,我们调查过你的情况,知道你的来历。”他的目光明亮而诚恳,苏进顿了一下,摇摇头道:“没事,我可以理解。”
“苏进”的来历清清白白,一点也不怕查。而想要去查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所掌握的知识跟他的来历相比,实在有些太不相称了。
苏进抬起头,微微笑了一笑,问道:“查出什么来了吗?”
周离深深看他,转回了头去,继续往前走,道:“有些奇怪的地方,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个在福利院的孩子,能长成你今天这样,真的很不容易。”
苏进在上个世界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几乎全在那里度过。在福利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非常清楚。不是没有照顾自己的人,不是没有一起玩耍的同伴,但是终究还是少了很多东西,又多了很多不那么好的东西……
周离简简单单一句话勾起了他的思绪,他的表情微微有些怅惘。
周离目光一扫,旁边正好有一扇落地的玻璃门,门里比较暗,反光强烈,正好映出了苏进的表情。他的眉头微微一动,继续非常坦然地道:“也就是因为调查过,所以知道你资助者的事情,也知道他遇到了一些麻烦。想着你可能需要帮忙,我就过来了。”
他的言语干脆利落,两三句话就把来意交待得清清楚楚,态度光明磊落,一点隐瞒也没有。也正是这种磊落的态度,让人只能心服口服,没办法再去追究什么。
苏进很快就从过去的怅惘里摆脱了出来,他想起刚才的事情,皱起眉道:“现在的事情有点奇怪。”
“哦?”周离的语气平和,很能让人安定下来,他问道,“怎么奇怪了。”
苏进整理了一下思路,道:“谢叔得的是急进性肾小球肾炎,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将近晚期,需要靠透析来维持生命。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要进行肾移植,才算是真正的治疗。”
周离对这个病不算陌生,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
苏进一边说,一边整理着思路:“去年九月底,我到帝都来见到谢叔,同时帮他申请了肾/源。一个月后,他的病情有些反复,医生告诉我,他的移植申请现在排在首位,只要有适合配型的肾脏出现,立刻可以进行手术。”
周离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之后我一直比较忙碌,没有太多关注这边的事情,只知道谢叔的病情还算稳定,合适的肾脏还没有找到。直到今天从马王堆回来……”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些后悔,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道,“谢叔发病,肾/源据说还没有找到。但是我去问医生的时候,发现并非如此。”
周离目光一凝,果断地问道:“被人截走了?”
苏进眉头微皱,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看上去是这样,但似乎又有些不对……”
虽然认识不久,但周离印象中的苏进一直是温和而果决的,很少有这么犹豫的时候。他疑惑地看了苏进一眼,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慢慢跟我说。”
苏进深吸一口气,道:“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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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7 怎么可能
两人没有马上去祖洪林的病房,而是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周离皱着眉头听完苏进的话,道:“我们整理一下。第一,特等病房的病人排序的确在你们后面。第二,排序第一的你们,和排序第二的他们,肾脏配型一模一样。第三,他们先得到了肾脏移植的机会,你们却没有通知。第四,他们对你们的情况并不知情。”
他整理得非常清楚,苏进点头说:“对,就是这样。”
周离说:“不知情不代表他们不是抢你们的,我们这种人做事情,哪里用得着自己出手。”
他的话里似乎有些讥嘲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即逝,周离很快又正下脸色,道:“事实上,现在事情唯一不对的地方,其实是肾脏的配型。同一家医院,前后脚的两个病人,肾脏配型却完全一致,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苏进点头,他对这也有一些了解,点头说:“对,实在太巧合。”
周离沉吟道:“剩下的嘛……走,先去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吧。”
这时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非常轻描淡写,好像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苏进却知道,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下面,却潜藏着什么样的力量。
无论是周家,还是周离这个人,任何权贵在他们面前,都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苏进不是那种矫情的人,这种助力已经送到他面前来了,他绝对不会避而不用。于是他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两人的行动力都很强,没一会儿就一起走到了祖洪林的病房门口。门依旧虚掩着,拉开了一条大缝,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样。里面传来了隐约的对话声,正是那父子俩的。
周离毫不犹豫地首先推门进去,开口就问:“二位好,我是……”
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他就顿住了。接着,他万分惊讶的声音从苏进前方传出来——周离这个人,可真是难得出现这样的语气,他惊讶地问道:“祖将军,是您?”
苏进上前一步,看了周离一眼,又看向前方。
之前跟祖洪林谈话的时候,他就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这时候周离叫出来,他并不因此觉得奇怪。但同时,他也意外于另一件事情。
毫无疑问,周离是个非常冷静的人,很有些泰山崩于面前也不为所动的意思。按理说,即使在病房里遇见一个将军,他也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难不成,祖洪林除了将军这个身份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苏进正在思忖着,就看见周离并起双脚,抬起右手,向祖洪林行了一个军礼。他虽然穿的是便服,但这个军礼仍然行得标准无比,一瞬间,铁与血的气息迎面扑来。
面对这样的军礼,祖洪林的表情也有了变化。他用手勉强撑起身体,庄重地向周离点了点头。两人的眼神交换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传递了过来。
祖华彬愣了一下,先是抢上去搀扶自己的父亲,道:“爸,你别起来,躺着……”然后,他才用异样的目光看向周离,问道,“你是……周家老二,周离周上校?”
周离简短地一点头,道:“是,我是周离。请问是……”他看向祖洪林,“是祖将军需要换肾?”
虽然他对祖洪林表现得极之尊敬,却并没有回避这件事的事情,一开口就把话带进了正题。
祖华彬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了,道:“是的,祖将军患了急进性肾小球肾炎,已是末期症状。我们于去年九月中发起肾移植申请,两天前得到手术许可,现在正在准备。”
他说得条理分明,表明一切流程全部正常。
周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转向去苏进介绍。
“这位祖华彬祖先生,现在于国家审计局任职,副部级。”转向祖洪林时,他的表情再次变得尊敬起来,但语气同样干脆利落,“祖洪林祖将军,中将级别,是我的前任上司。”
苏进一怔,没想到他跟祖洪林之间的关系居然这么亲近。
祖洪林却在病床上摆了摆手,撇清道:“你刚入伍的时候,我正好退休, 算不上,算不上。”
周离道:“祖将军的英勇事迹,我们……每个人都铭记在心。”
他把番号模糊了过去,严肃地对苏进道:“你放心,祖将军一生清明公正,绝对不会做出错误判断的。”
听见这句话,祖洪林同样严肃的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周离道:“小周,你这是挤兑我啊。”但再次转向苏进时,他的脸色又变成了那种严肃得近乎严厉的样子,斩钉截铁地道,“小周说得没错,我祖洪林这一辈子就没犯过错误,到老了,马上要死了——也不可能犯!你有什么,就直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祖华彬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了。
苏进自从进来之后,一直表现得非常平静。他道:“是这样的,我叔叔谢进宇,与祖将军得了同样的病,也同样申请了肾脏移植手术。我们的申请时间是九月三十日,有医院的表格为证。”
他再次拿出手机,调出刚才拍下的照片,这一次,再没有什么事情来打断他了。他顺利地放大照片,把画面上的日期调了出来,作为证据呈现在众人面前。
祖华彬的脸色立刻就是微微一变。图像上的日期显示得很清楚,苏进他们的申请日期,比祖洪林的早了五天!
苏进语气平和地道:“申请一个月之后,谢叔的病情有所反复,医生与我提及肾/源的问题,告知我们排序在首位,只要医院一有肾脏,马上就会通知我们进行手术。”
听到这里,祖家父子的脸色都微微发生了变化。他们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到了这时候,怎么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祖华彬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什么,祖洪林投来严厉的一眼,沉声道:“让小苏说完!”
苏进感谢地点点头,道:“前两天谢叔病发,我在外地,今天才得到消息。来到医院之后,我试图想李医生打听消息,到达李医生办公室之后,听见了这样一段对话。”
他按动手机,屏幕上画面变幻,没一会儿,一段不甚清晰,但仍然能够听得很清楚的声音传了出来。
病房里非常安静,录音机里两个人的对话,以及他们各自的情绪,都非常清晰。
“……你当医生的,没见过死人?急进性肾小球肾炎这种重症,死个一两个,有什么大不了的?靠透析活着了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那不一样!不能治的,病人去世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这明明是能治的!他们排肾/源已经排了很长时间了,现在已经有了,为什么不能安排给他们?!”
“你知道为什么的。”
“这样,这样太不公平了……”
“小李啊,有理想有热情是好事,但也要看清事实。这个世界是这样的,谁让人家有权有势呢?”
对话到这里为止,后面只剩下一些杂乱的声音,很快就被切断了。
如果说一开始的对话里,所指的病人有可能是谢进宇,也有可能是祖洪林的话,最后一句“谁让人家有权有势呢”,就已经分分明明地说出了前面说的究竟是谁。
很明显,两人前面所指的倒霉病人,指的是谢进宇,他明明是有救的,明明已经将要获得肾/源了,却被祖洪林这个“有权有势”的截了胡,眼看着就要失去生命了!
一瞬间,祖洪林凌厉的目光直直扫向自己的儿子,沉声喝道:“说,这是怎么回事!”
祖华彬大感冤枉,他大声说:“我没有,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祖洪林何等老道,马上想到了其中关键,他摇摇头,声音变得更加沉痛:“你不清楚,不代表你手下也不清楚!你去把……”
他话没说完,苏进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打断了他。他安静地道:“稍等一下,祖将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祖华彬现在对他非常恼怒,吼道:“你这明明就是歪曲事实!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祖洪林比他更生气,声音也更大:“你闭嘴!做了错事还不认……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周围又是一阵忙乱。
苏进一直很平静,他道:“不,祖将军您可能说错了,这件事情,可能真跟祖先生无关。”
这话一出口,祖华彬自己也愣住了。父子俩一起抬头,傻愣愣地看着苏进,表情竟然有些相似。
苏进道:“肾脏配型,本来就是非常凑巧的事情。一家医院,前后脚申请的肾脏,配型却完全一致,这个机率大吗?”
祖华彬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他父亲生了这样的病,他对这样的事情当然也有所了解。这时他道:“是太凑巧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苏进摇摇头道:“不,的确是不可能。”
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重新把拍到的照片调了出来,问道,“两个连血型都不一样的人,肾脏配型怎么可能完全一致?”
0468 泼脏水
血型不同?
祖华彬一愣,立刻大步走过来,接过了苏进的手机。
然后他越发愣住了,果然没错,苏进手机上的照片显示得清清楚楚,谢进宇和祖洪林的血型,完全不同,一个是a型,一个是最大众的o型。
血型都不一样,肾脏配型能一样?
在场的几个人对医学都不太了解,但也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几个人的眉头同时皱了起来,周离沉声道:“现在看来,只有问问医院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苏进点头,这时,他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来电的是谢幼灵。他一接起电话,就听见小姑娘悲惨的哭泣声:“哥哥,哥哥,不好,我爸爸病又发了!”
苏进脸色一变,也来不及跟在场的人打招呼,转身就往跑。
谢幼灵刚才说话的声音非常大,周离在旁边也听见了,立刻跟在了他身后。
苏进大步流星地回到谢进宇的病房,正好看见他被推出来。他脸色煞白,眼皮子下面发青,呼吸非常急促,一滴滴汗水顺着往下流。苏进只离开了这么一会儿时间,他看上去就一副马上就要不行的样子。
谢幼灵扑过来抱住了苏进的腰,带着哭腔说:“哥哥,现在要怎么办啊?”
苏进按住她的头顶,表情严肃地说:“不要急,我先问问医生情况。”
这时候李医生也过来了,正一边跟着病床大步走,一边检查谢进宇的情况。他现在完全不像之前在办公室里那么慌里慌张的,检查起来镇定自若,充满了职业风范。
谢进宇还留有一些意识,他勉强睁开眼睛,手指微微一动,苏进立刻领着谢幼灵跟了上去。
谢幼灵一把抓住谢进宇的手,听见父亲声音微弱地说:“幼灵,听你哥哥的话……”
谢幼灵拼命点头,大声说:“嗯,我一定听哥哥的话,爸爸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这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苏进抱住他,对着谢进宇点点头说:“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李医生在旁边听见了这句话,抬起头来,表情复杂地看了苏进一眼。
谢进宇却看着苏进,用极其轻微的幅度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幼灵,你好好带着她,代我看着她长大,就可以了。”
他的声音非常微弱,里面充满了不舍之意。很明显,这就是遗言。他已经预感到死亡的降临,只能抓紧时间给苏进交待几句话了。
他用极其留恋的目光看着谢幼灵,眼角流下两道泪水。谢幼灵泪眼模糊地看着爸爸,凄惨的哭声回荡在走廊里,让人听着就要落泪。
李医生虽然见惯了生死,但血一直没有冷下来。他猛地转头,紧紧地盯着谢进宇,有些生硬地说:“不要说话了,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谢进宇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医生和护士一起把病床送到了重症监护室,一番抢救之后,谢进宇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下来。
李医生拿着一份协议过来让苏进签字,看着他的表情比之前更加复杂。他简短地介绍道:“病人现在情况不是太好,虽然暂时稳定下来了,但三天之内,如果没有……”
苏进此时的神态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漠了,他接过协议,看了两眼,迅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跟着道:“三天之内,没有肾移植手术的话,谢叔就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是吧?”
“嗯……”李医生犹豫了一会儿,重重地点头说,“嗯!”
苏进若有所思地道:“我知道了。”他搂了搂谢幼灵,对旁边的护士说,“麻烦一下,能帮我找个病房,安置一下幼灵吗?”
护士刚才是一起把病床送过来的,谢家父女说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见苏进的话,她连忙道:“没问题,我来安排!”
谢幼灵还有些舍不得离开,但icu病房不能随便进去,谢进宇刚刚稳定下来,正在昏睡中,谢幼灵没办法,只能依依不舍地跟着护士一起离开了。
苏进这才转头,对李医生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我们能找个地方,单独说说话吗?”
苏进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周离一直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也没有插手。这时苏进开口,他的目光随之看向李医生。
李医生被他的目光一刺,顿时瑟缩了一下,小声说:“我能对你说的,全部都对你说了……”
苏进摇摇头,道:“恐怕我还有一些疑问,想问问你。”
李医生有些疑惑,指了指旁边说:“办公室现在空着,我们进去说吧。”
苏进点点头,又转头问周离,有点抱歉地问道:“周哥,能帮我把祖先生请过来吗?”
他跟周离认识的时间不太长,相互之间还不太熟,就这样支使他做事,心里有些不太好意思。
周离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听见苏进叫出“哥”这个字,他的心里突然间涌上一股热流,感觉到了十分的亲切。明明他在军队里,也经常被人这样称呼的……奇怪了。
周离没有多想,简短地一点头说:“我知道了。”然后,他一个转身,一点停顿也没有,大步走了出去。
李医生带着苏进走进了办公室,又给苏进倒了杯水。他明显有些焦躁,但更多的还是疑惑。苏进一直安静着,一句话也没说。李医生终于忍耐不住不安的情绪了,转身问道:“我能说的都跟你说了,照片你也拍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苏进不置可否,说:“等祖先生到了以后再说。”
李医生心里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他哼了一声说:“我们这边都是照章办事,没什么做得不对的。”
他坐下去,跟着又站了起来,来回在办公室里踱步。不管他做什么,苏进都只是冷眼旁观,一点插嘴的意思也没有。
一分钟后,李医生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转身走到苏进面前,道:“是,我们这边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叔叔的序列应该在前面的,但我们却把肾脏给了别人!但是,我们也没办法啊!我们当医生的,无权无势,当然只能听别人的命令行事。你根本就不应该来找我们,你现在这样,我也很难办啊!”
苏进抬起头,注视着他,道:“你的意思是,是祖先生那边的人发话,让你把肾脏先给他们,让他们先做手术的?”
这时,走廊上明显传来了脚步声,向着这边走过来,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门口了。
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的,不用说也能猜得出来它属于谁。李医生深吸了两口气,大声道:“没错,就是这样!”
脚步声在门口一停,片刻后,门板轻轻被推开,一个声音悠悠传过来:“哦?是这样?”
祖华彬走进医生办公室,注视着李医生,清晰地问道:“你确定,是我这边有人说话了?”
李医生似乎被什么事情触动了,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抬起头,直视着祖华彬,肯定地说:“虽然不是我这边直接接到了通知,但是没错……的确就是这样的!”
一瞬间,祖华彬的脸上掠过了一抹怒意,他说:“那你说说看,你的通知是从哪里来的?”
李医生犹豫了一会儿,说:“是肖主任跟我说的。”
肖主任?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祖华彬露出明显的疑惑表情,跟苏进对视了一眼。
苏进这时候脑中却灵光一现,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问道:“这位肖主任,就是之前跟你在阳台上对话的那一位?”
李医生抿了抿嘴,点头说:“对。”
苏进是把两人的对话放给祖华彬听过的,这时候他一提,祖华彬也想起来了,道:“那个娘娘腔?他是你们主任?”
李医生“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祖华彬又问道:“是他跟我说,我这边跟你打了招呼,让你把肾脏先拿给我爸做手术?”
李医生又嗯了一声,头压得更低了。
祖华彬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人在哪里,把他给我叫过来!”
李医生说:“肖主任已经下班了,离开医院回家去了。”
祖华彬大怒,道:“下班了也得给我叫回来!我什么时候跟你们打过这种招呼,放屁,放狗屁!信口雌黄,敢给老子泼脏水,不想活了!”
他穿着一身相当正规的中山装,平时也是一脸严肃,有些文质彬彬的感觉。但现在这种人也被逼得爆了粗口,可见他心里有多气愤。
李医生犹豫了一会儿,说:“嗯,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他似乎也感觉有些不对了,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拿起了桌上的座机。
苏进思索片刻,突然上前一步,阻止了他,道:“稍等一会儿。”
祖华彬非常生气,瞪着他说:“有什么好等的!等人到齐了,再一起说话!”
苏进摇摇头,道:“我还另外有话想问。”
他重新拿出手机,调出那张大家都已经看熟了的医院表格,伸到李医生面前。李医生脸色一变,道:“这是你刚才偷拍的!”
苏进并不否认,点头道:“是,是我偷拍的。但李医生,请问你没有看出这上面的问题吗?”
李医生愣住了,祖华彬恍然大悟,道:“对,我都气昏头了。之前我就打算来找你的。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血型不同的两个人,肾脏配型会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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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9 肯定不是我
一时间,李医生的脸上浮现出了极其疑惑的表情。
肾脏配型相同的事情,他之前就已经疑惑过了,表示这种情况的确非常少见,实在太巧合了。
而现在,祖华彬又提出了血型这件事情,他一时间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下意识地道:“不可能啊,血型不一样,肾脏配型肯定不一样啊!”
苏进冷静地道:“但你的表格上不是这样说的。”
李医生猛地站起来,一把抢过苏进的手机看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睛。接着,他二话不说,拿着手机走到电脑桌旁边,打开电脑,直接调出了之前的表格。
果然,表格上的内容跟手机上的是一样的。上面清楚明白地显示着,谢进宇,血型a;祖洪林,血型o,两人后面的配型编号,却一模一样,一个数字、一个字母也没有差!
“疏忽了……”李医生非常后悔。身为医生,他应该对血型非常敏感的,结果之前惊喜配型巧合的时候,竟然没注意这边的不对。
他皱着眉头,目光扫过配型编号,突然咦了一声,说:“不对,这编号是祖洪林的,不是谢进宇的!”
一瞬间,苏进跟祖华彬对视了一眼,祖华彬的脸上有些惊喜,问道:“就是说,我们这边其实是没问题的?”
“嗯……”李医生顿了一下,给他们解释。
每一串配型编号,其实都是有意义的,所有需要的基础信息都会包含在里面。外行人看不懂,内行人基本上都能一看即明。
他指着那串编号说:“譬如这个o,指的就是o型血,跟祖老先生的血型一致,跟谢先生的不符。”
祖华彬如释重负,道:“肾脏是对的,那就不关我们事了……”
李医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但是,肖主任的确跟我说了,这颗肾脏两个人都能用,因为你们那边强烈要求,所以先安排给你们……”
“放屁!”祖华彬这一会儿心情大起大落,再次大骂出声,“我这边肯定没说过!”
李医生说:“而且,这个配型编号也有些奇怪。谢先生的怎么会填成这样?这样就算配上了,他也没办法做手术啊。”
苏进眉头微微一皱。如果单纯只是配型编号出问题,还有可能是因为医院失误填错了。这的确是医疗事故,它相当于延误了谢进宇的求治过程,医院是要负责任的。但是,如果再加上肖主任的话,问题就大了。
他喃喃道:“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其中问题,那会怎么样?”
周离在这件事情里算是一个旁观者,跟两边病患关系都不大,头脑也最为冷静。他道:“如果没有发现配型编号的问题,那就是表示,医院来了一颗肾脏,两个人都能用。但是祖将军那边有权有势……”说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挑高声音,看了李医生一眼,接下去又道,“靠权势抢了肾脏,先行移植了。你们这边如果觉得不对,闹了起来,也只能找祖将军这边的麻烦。祖将军这边有口难辩,根本说不清楚。”
祖华彬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
周离说得一点错也没有。他是能肯定自己走了正确的流程,绝对没有以权谋私,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但祖洪林刚才说的话他现在也记着呢。
他是没有发话,他下面的人呢?想要拉拢他,或者讨好他的人呢?也许那些人不经他同意,就出了手,也说不定!
到了他现在这个位置,完全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只能保证自己绝对没做,却不能保证别人的行为!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回想刚才周离说的话,心里越来越寒。
没错,如果苏进没有发现其中的问题,照着先前的走势,只可能出现一个结果。
他们祖家被认定以权害命,尽管别人排序在前,也要抢夺别人的一线生机!
这还算好的,而谢进宇在阴差阳错之下,也只能错失治疗机会,冤死在这里!
他猛地抬头,沉声喝道:“查!这件事情一定要查清楚,一定要还我们,还谢同志一个公道!”
周离点了点头,非常认同他的意见:“没错,这件事一定有鬼,必须要查。但是……”
他看了苏进一眼,看见他虽然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神中却一片阴暗。
按配型编号来看,那颗肾脏的确就是祖洪林的,谢进宇并不能使用。但现在呢?
谢进宇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只剩下了三天的生命。如果三天里,不能得到合适的肾脏,他很可能就要从此……
苏进不想再想下去,他闭了闭眼睛,重新又睁开。他抬眼看向李医生,冷静地问道:“谢叔的配型编号现在是弄错了对吧?”
李医生迟疑了一下,非常艰难地点了点头,道:“对,是弄错了。”
弄错配型编号,可能导致病人死亡,这是重大的医疗事故,他这个主治医生难辞其咎。
这个编号,是他一个个输进电脑里的,按理说,以他的经验,不可能弄错。
但他一天要经手多少病人,是不是一时疏忽搞错了,他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完全不能确定。
如果真的是他的错,他要负什么责任……
一时间,李医生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慌,但他仍然抬起头来,直视着苏进,道:“是我们弄错了,你放心,该负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负起来的!”
祖华彬先前对他很生气,发了好几次脾气,但现在看着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能够勇敢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的确是很好的品质。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做错了,就要负责任!
苏进却并没有责怪他,而是道:“先不说这个,现在的关键是,能把错误的编号赶紧改过来吗?”
他的目光非常明亮,里面充满了百折不挠的决心,问道,“现在改过来,赶紧发出去的话,是不是还能排在首位?如果运气好,能在三天内找到合适的肾脏,说不定还有机会!”
李医生被他眼中的神情感染了,他重重点头说:“可以!”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原本的编号是检查之后,综合各项数据得出来的。这些数据我记太清楚了,可能还需要重新翻查一下。”
“那就赶紧去!”苏进斩钉截铁地说。
“嗯,我一定尽快!”李医生再次点头,转身面对电脑,快速按动鼠标,翻查起资料来。
苏进面色沉凝,祖华彬看着他,问道:“那肖医生那边……”
在整件事情里,苏进一直保持着非常强大的冷静,展现出了极其缜密的头脑,让祖华彬对他刮目相看。现在同样身为当事人,他也开始征求起苏进的意见了。
苏进毫不犹豫地说:“他那边有问题,当然还是要查的。正常情况下,祖将军的肾脏先配型成功,先做手术,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我们的仇恨引导到你们身上?这件事情很反常,一定有问题!”
祖华彬毫不犹豫地说:“好,这件事情交给……”
他的话没说完,周离接口道:“交给我吧。”他眼中锐光一闪,道,“我这边速度会更快一点。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的话里仿佛意有所指,两人一起看向他,同时点了点头。
…………
李医生那边的速度还是很快的,没过多久,他就重新整理好了编号,一个个地输入了电脑,重新把资料发送了出去。
资料显示发送成功,在服务器平台上也能搜索到了,李医生却盯着屏幕,半天没有动弹。
祖华彬暂时离开,回去了病房,要对祖洪林说明事情经过;周离也去安排肖主任那边的事情,苏进还留在医生办公室里,跟李医生在一起。
他发现了李医生的异样,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李医生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道:“刚才那串编号,感觉好熟啊……”片刻后,他肯定地说:“一样的编号,我肯定是打过的!”
苏进神情一凛,问道:“你确定?”
李医生非常确定:“是的,我肯定确定。你看,每个编号都是用这样的办法统计起来的……”他详细给苏进介绍了一下,苏进虽然听不懂,但对照着文物的编号一想,马上就能理解了。
像这样的编号,里面包含一个病人,或者一件文物最关键的信息。透过它们,就能看见这个病人或者是这件文物的全貌。所有经手过的有经验的人士,对照着编号,立刻就能回想起来。
苏进会意地点头,皱眉道:“也就是说,你确定你输进电脑里的编号,其实是现在这个,而不是那个搞错的?”
“没错!”李医生猛地站了起来,他脸上有着如释重负,又有着更深的疑惑与愤怒,“我亲手输入进去的,绝对是这个数,不是那个!我就说,我怎么会搞错这么关键的事情,我明明每次都要核对好几次的。好险,好险一条人命就出在我手上了……”
他抬起手,手掌肉眼可见地颤抖着,可见他刚才心情有多激动。但随即,他愤恨的表情又加深了,重重一拳擂在桌子上。
这一擂,他完全没有留力,桌上的东西弹了一下,又回落回去。
响亮的声音伴随着李医生愤怒的话语,重重敲打在苏进的心上:“不是我输入错了,那就一定是后面有人改过了!是谁!罔顾一条人命,竟然敢擅自修改这么重要的信息!”
0470 查监控(盟主加更)
苏进的脸色极为凝重,他思索片刻,突然抬起头,问道:“这间办公室,有监控系统吗?”
这时,周离刚刚安排好下面的事情,走了进来。听见苏进的问话,他问道:“怎么了?”
苏进把刚才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周离有些狐疑地看了李医生一眼,再次问道:“你确定?”
李医生不满地嚷起来了:“我当然确定!这种数字,这种数字,我只要看着资料就能想起来,怎么会弄错!”
苏进深吸一口气,按了按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把文物编号的性质也向周离解释了一下,道,“只要是有心人,只要亲自研究过这样的资料,亲手统计出这样的编号,至少在十年内,都是不会忘记的。”
李医生感激又肯定地说:“对,就是这样,十年也不会忘的!”
周离拧起眉头,思忖片刻后,断然道:“既然如此,那就查!”他扫了一眼办公室,一指天花板上的某个地方,道:“这里有监控,就在那里,正好把这台电脑囊括在里面。”
苏进跟李医生一起抬头,正好看着一个摄像头朝着这边,红光明灭。
这时,周离已经开始往外走了,他道:“走,去监控室看看,只要监控没被人破坏,就能调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
周离非常雷厉风行,没一会儿就带着两个人到了监控室——他甚至没有问李医生,医院的监控室究竟在哪里。
路上,李医生还在给苏进解释为什么办公室会安装监控,一方面是为了监督医生诊治病人时的言行,避免有不规范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病人的医闹行为——以前,在这家医院,这样的事情也是闹过好几次的。
他心神不宁,嘴里絮絮叨叨。这些事情其实苏进早就已经知道了,但却并没有打断他。
过了一会儿,李医生突然抬起头来,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说,是谁会修改我写下的编号呢?这不是,这不是,在给我泼脏水吗?”
苏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件事情里本来就透着重重谜团,而从这些谜题里,仿佛又隐约流露出一丝光芒。苏进心里隐约有点感觉,但具体是什么样的,还没有整理出来。
很快,三个人就到了医院的监控室。医院在这方面做得非常规范,一面大屏幕铺满了整面墙壁,三个保安坐在监控屏幕前面,他们并没有看着屏幕,而是聚成一团,正在打牌。
看见有人进来,他们立刻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把牌收起来。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对了。
其中一个矮墩墩的年轻人站直身体,问道:“你们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医生上前一步,亮出了自己胸前的工作牌,道:“我是肾病科的李天如李医生,我们办公室出了点状况,想在这里调之前的监控视频看一下。”
另一个中年人上前,很不客气地抓起李医生的工作牌看了一眼,摇头道:“不行,普通医生不能调监控,真想看的话,叫你们主任来!”
李医生急道:“但现在这件事跟我有关系……”
他表现得非常急躁,中年保安不耐烦地说:“这是医院的规矩,不满的话,找院长说去……”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间,他瞳孔紧缩,闭上了嘴。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闪着黝黑而森冷的光芒。
周离抬眼看着这名保安,直到这一刻,苏进才知道,之前他其实都是有所收敛自己的气势的。
这一刻,他气势全开,就像一把淬血的刀剑,闪动着能够割伤人的光芒,压得面前几个人喘不过气来——这一瞬间,苏进立刻联想起了当初那个在飞机上毫不犹豫地开火箭炮,救了他的军人!
周离一手拿着枪,另一只手举着自己的证件,毫不客气地说:“让开,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枪口之下,三名保安同时后退了一步,接着慢慢举起手,缓缓地退到一边。
枪的威胁感,普通人是很难感受到的。何况这三个保安都受过正规的训练,都知道枪支真正的威力。他们平时对付的,也就是一些小偷小摸,或者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什么时候面对过这么厉害的玩意儿?这时候,他们的心里产生了浓浓的恐惧,站在一边,一声也不敢吭了。
周离逼退保安,快步走到监控台旁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他俯下身子,查看了一下监控的型号之类,很快就开始操作起来。他的动作非常熟练,好像早就像这样操作过无数次似的。
大屏幕上的画面不断变换,片刻后,画面一顿,李医生眼睛一亮,指着上面道:“我们办公室!”
周离点头,让画面停在那里,开始调时间线。
这时,他腰畔一个圆形的小东西亮了两下,哔哔的响了两声。周离的眼睛向下瞥了一下,却没有动作。
这两声仿佛惊醒了呆愣在一边的保安,其中一人猛地抖了一下,偷偷地瞄着周离,悄悄地往外蹭。
周离背对着他,仿佛没有发现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身边的苏进同样紧盯着屏幕,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
这个保安很快就蹭了出去,刚一出门,他就开始狂奔,一边跑一边叫道:“有,有暴徒!”
这种时候,只有去找院长了。保安飞奔出去,一边跑一边叫,刚刚到达楼梯拐角,几个人正好走下来,一眼看见他,突然其中一个人抓住他的肩膀,问道:“你说什么?”
保安有点狂乱地指着后面道:“有暴徒,拿着枪,在监控室里!”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抓着他的那个人接着又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样?”
保安抬头一看,发现这仿佛是一支小队,一共六个人,每个人都穿着便服,但却有掩饰不住的气势向外扑来,这种感觉……跟刚才那个人似乎有点像?
他顿时闭上了嘴,警惕地问道:“你们是谁?跟那个人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既然说出来了,这六个人也不需要什么别的话。他们越发抓紧了这个保安,最开始那个人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连拖带拉地往下带。他们的动作娴熟,捂的位置恰到好处,保安不仅叫不出声,嘴唇连动一下都不可能!
保安这才回过神来,这六个人,跟刚才那个,果然就是一伙的!
他在喉咙里唔唔唔了几声,想要挣扎,但是另两个人上来,一个人抓手,一个人抓脚,又有一个人在他耳边说:“不想被打晕的话,就给我老实点!”
他的声音里带着跟周离极为相似的凶煞与悍勇之气,瞬间震住了保安,他果然老实下来了。
那六个人带着保安,快速到了监控室里,咚的一声把他扔在地上,齐齐行礼道:“头儿!”
周离弯着腰在电脑旁边操控,没有立刻理会他们。这六个人也就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动也不动。
几秒后,周离怒骂了一声“艹”,抬起了头。
他转过身,对着这六个人点点头,简单利落地道:“我们现在需要寻找这间办公室五个月前的监控,查找出入的人员。现在办公室本身当时的监控被破坏了,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一个瘦猴儿一样的黑皮肤年轻人笑了起来,说:“头儿,你也不用用这么简单的事情考验我们吧?”
另一个人接道:“查不到这间办公室,就查周围的呗。没有了一级视角的,就综合二级视角,排除不可能的角度,就能得出结果了!”
周离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让出位置道:“行,那就交给你们了。”
“好嘞!”几个人一哄而散,他们娴熟地卸下自己的背包,掏出各种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的设备,忙碌起来。
周离回到苏进身边,向着他点点头道:“放心吧,一会儿就好了。”
苏进摇了摇头,道:“从来就没有担心过。”
突然,他听见旁边的李医生用着颤抖的声音说:“竟然,竟然真的破坏了……”
他转过头,看见这个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的医生极为愤怒,连额角的青筋都暴出来了。他紧盯着前方的屏幕,以及中间停止的一小块,道:“他们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破坏办公室的监控?就是为了嫁祸我吗?”
苏进正要开口安慰他,一边的周离先开口了。他以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说:“不要太高看自己了。”
“嗯?”李医生愤怒又疑惑地看他。
周离盯着前方屏幕,笃定地道:“看着吧,出问题的,肯定不止这一点地方。出事的,也绝对不止这一次!”
“啊?”
李医生彻底迷惑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而苏进却仿佛早有预料一样,他同样看着前方的屏幕,轻轻地叹了口气,表情极为沉重。
他轻轻拍了拍李医生的肩膀——他现在已经看出来了,这位热血未泯的医生跟这件事情的确没有关系。苏进轻声道:“做好心理准备,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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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1 在查什么
周离他们占据监控室的事情,终究不可能彻底被瞒下去,没过多久,值班院长被惊动了,也赶到了这里。同时赶到的,还有另外两个值班主任,他们都是又惊又怒,同时又一脸迷惑。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擅闯医生,调看监控,这是违法的!”
值班院长姓吴,已经六十多岁了,满头头发已经全白。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指着周离大骂。
周离却表现得非常强硬,他跟他的手下一起,把所有医院的人全部拦在外面,一个人也不让进。
他冷冷地说:“医院没有问题的话,我到时候自然会负责任。但如果有问题……”
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扫过,让他们一起打了个寒噤,一时间竟然不敢说话了。
到这个时候,还能站在监控室里的医生,只剩下了一个人,正是肾病科的李医生。
对于他,吴院长也是很熟悉的,他又是疑惑,又是生气地问道:“小李,李医生,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带着一批外人,来我们医院胡作非为?快让他们住手,让我们进去!”
李医生紧握双拳,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听见吴院长的叫声,他回过头来,道:“抱歉,吴院长,但是这件事情,的确很不对劲,必须要查!”
吴院长狐疑地看着他,问道:“有什么不对劲的?”说到这里他又恼火起来了,“有什么不对劲的,你不知道我不知道,难道这些外人还能更清楚不成?让他们出去,有事情,我们自己来查!”
周离向外瞥了一眼,道:“太吵了。”
他的一个年轻手下立刻笑呵呵地说:“那就关门!”
说着,自行走过去,当着吴院长的面,把监控室的大门给关上了。
吴院长险些撞了一鼻子灰,越发暴跳如雷。他握紧了拳头,转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究竟在查什么?”
现在已经差不多深夜了,医院值班的人并不多,大家都一脸茫然,纷纷摇头。
吴院子强行抑住心底的火气,大步走到一边的窗户旁边,往里面看。
里面一共九个人,其中一部分人正在忙碌,工作得井井有条。李医生仿佛丢了魂一样,站在屏幕前面,盯着屏幕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另一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他也是这些人里最年轻的一个,看上去还像个学生。他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皱着眉头,一脸的若有所思。
大屏幕上,画面不断变幻,医院的各个角落在上面一闪而逝,接着又变到了别处。
看这样子,这些人要利用监控,把医院彻底搜一遍。
他们究竟在找什么?
吴院长渐渐冷静下来,他突然留意到一个细节,轻轻“咦”了一声。站在他身边的是任主任,心脏科的主任。他留意到吴院长的不对,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吴院长指着屏幕的一处,道:“我有点看不太清楚,你看看那里的日期。”
任主任的视力比吴院长更好,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道:“是五个月前的监控。”
他又看向另一处,“那边是一年前的。”
两人对视一眼,越发疑惑了。他们这不仅要查遍医院的每一个角落,连过往的历史也要全部查清?
他们究竟在找什么呢?
…………
这时候,大屏幕其实一共被分成了四个部分,每个部分查询的是不同的方向。
周离的手下全是专业人士,他们工作得井然有序,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轻松又笃定,好像这点工作,对他们来说只是信手而为,完全不需要放在心上。
苏进能看懂的只有右下角的部分。这一部分展示的全部都是肾科医生办公室周围的景像。
刚才周离调监控时发现,肾科医生办公室,也就是李医生刚才那间的,从半年前到三个月前的监控全部丢失,不在记录里。于是,他们开始调集周围的录像,通过附近的人流去向,判断出可能进出过李医生办公室的人。
这是医院,并不是什么冷清的地方,来往的不仅有医生护士,还有各种各样的病人,查询起来非常困难。
但是周离的手下却仿佛胸有成竹,他们不时停下来,在某个人身上做个记号,拉出一条不同颜色的线条,标志他的路线。
大约半小时后,那个黑瘦年轻人首先跳了起来,道:“查出来了!”
他捧起自己的笔记本,从上面的软件里调出三个单独被截下来的人,道:“这段时间里,医院内部,在李医生不在的情况下,单独进入办公室,逗留时间在五分钟以上的,有这三个人。”
李医生连忙凑上去看,一看就指着其中一个人道:“他应该不是。他是我以前的同事,结婚之后就调走了,不在这里。”
黑瘦年轻人摇了摇头道:“这也不能排除嫌疑,但嫌疑度要弱一点。”说着,单独在角落里给他标了一个记号。
李医生又指着另一个女性说:“这是我们科的护士,她出入办公室很正常,次数应该是最多的,对吧?”
黑瘦年轻人点头说:“对。”说着,也给她标了一个记号。
最后,画面停在一个人身上,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制服,一看就是一个保洁。画面中,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紧张,正在回头向某处看。
黑瘦年轻人说:“他曾经三次出入你们办公室,逗留时间是五分钟、七分钟和十一分钟。如果是正常保洁工作,去的次数太少了,逗留时间差别也太大。”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记录,又道,“他另外还曾经有过五次三到四分钟之间的记录,现在统计的是五分钟之上的,所以没被列入在内。”
李医生盯着那个人看了一会儿,非常肯定地说:“这个人有问题,我没有见过他!”
黑瘦年轻人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道:“那看来,最有嫌疑地应该是他了。”说着,给他也标了一个记号。
两人在这里认人的时候,周离也走了过来,站在两人背后看着。
这时,他突然出声道:“稍等。”接着,他按了一个按键,调到前面那个女性护士的身上,让画面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播放起来。
李医生说:“她是我们科的护士,比我来得还早,在这里干了有二十多年了……”
黑瘦年轻人一拉他,严肃地对着他摇了摇头道:“我们老大觉得有问题,那肯定有问题!”言语中充满了深刻的信赖。
这时候,苏进也走了过来,紧盯着快速变幻的画面不放。
大约三分钟后,苏进突然出声,道:“暂停一下!”与此同时,周离也再次倾身上前,重重拍上了按键。两人的声音和动作达到了完美的一致,一点时间差也没有。
周离意外地抬头,跟苏进对视了一眼,然后重新看向黑瘦年轻人,道:“重新调查这个女人,她有问题。”
黑瘦年轻人刚才一直很笃定平静,听见周离这话,突然紧张起来:“哪里哪里,我怎么没有发现?”说着,他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悔恨地说,“怎么又疏忽了!”
周离把画面照着原速播放,所有人一起看着那个护士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两手空空。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她突然一怔,紧张地向旁边看了一眼,重新转身折返回去,这一次,捧了一个托盘出来。
李医生看完了,疑惑地抬头问道:“感觉没什么问题啊?”
黑瘦年轻人却已经发现了,他说:“二十多年的护士,怎么会连东西也忘拿?而且,这件事情应该不止一次了!”
说着,不等周离吩咐,他又开始调动画面。果然,同样的情况曾经发生过三次,每一次,她都露出了明显的心神不定的表情。
这一下,李医生也看出不对了。他说:“王护士很沉稳的,怎么会一再出这种错?”
周离直起身子,紧盯着屏幕上女性的面孔,道:“继续查,以她为中心,看看在医院里,她跟谁来往密切,除了这间办公室之外,还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
周离一声令下,监控室里各人更加忙碌,在外面,吴院长等人看见里面的情况,也越发紧张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究竟在查什么……”
他喃喃自语,旁边的任主任和徐主任也纷纷摇着头。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正式进入深夜,医院周围万簌俱寂,除了门口偶尔传来的救护车声音以外,到处都是一片安静。
现在的医院里,除了监控室这一部分范围之外,其他的医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仍然在自己的岗位忙碌着。值班医生在各自的休息室休息,随时等待着可能到来的上岗。
突然间,连续两辆车先后停在医院门口。
从头一辆车上下来了一队士兵,他们从车里带出来一个人,那个人高高胖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满脸惶恐。他有些尖细的声音叫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仍然软绵绵的,一点气势也没有。
接着,这辆车后面又停下了一辆,同样的一队士兵下来了,手上扣着的却是一名女性。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零乱,一脸狼狈,满脸都是泪水。
她走上车,跟前面的那个高胖子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身体一震,露出了极为恐慌的表情!
这时,从前面那辆车的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他拿着手机,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头儿,我们已经到了,两名嫌犯全部逮捕到位……是的,没有惊动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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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2 非法
这高胖子正是之前在小阳台跟李医生对话的肖主任,也是肾病科的主任。他把该说的话对李医生说完,就离开医院回家去了。结果没想到在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一群士兵强行绑到了这里。
普通群众对于当兵的,心里总是有一些恐惧感的,更何况肖主任心里有事情,遇到这种情况,除了嘴巴上嚷嚷几句以外,一点多余的反抗也没有。
他被带到这里,一眼看见姓王的护士,心里立刻格登一声,暗叫“坏了,难道事发”?但他从头到尾回顾了一下自己所做的事情,又冷静下来,向着王护士使了一个眼色。
这时,先前打电话那个人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道:“瞎看个什么呢,老实点儿!”
“啪”的一声,肖主任白白胖胖的脸上多了几道红痕,火辣辣的痛。他怒道:“你们这是怎么态度?突然动手打人,这是犯法的!你等着,我会去告你的!”
那个人冷笑着说:“我好怕哦,去告我啊。”他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少说废话,先想想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再说!”
他这一瞪眼睛,凶煞之气扑面而来。肖主任被吓得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在心里想着:这群人,这群人完全就是兵痞子!
不过毫无疑问,这种手段是非常有效的。接下来,他老老实实的,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跟王护士一起,被那两队人带进了医院里。
那两队人果然就像他们所说的一样,尽可能地不要惊动别人。他们对医院的路线调查得倒很清楚,从地下停车场进去,打开医院运货的电梯,走了上去。
这么大两队人马进入医院,竟然没人发现。
…………
不,当然是有人发现的。
监控室里,周离瞥了一眼角落里地下停车场的画面,嘴角一勾,走到门口,一把把门拉开。
苏进也很敏锐,几乎就在同时,他也看见了潜入的那两个小队,甚至也看见了他们手上拉着的两个人。他抬头看向周离,问道:“这是你的人?”接着,他又像是说了废话一样,摇了摇头,道,“你的动作真是太快了……”
周离笑了笑,把之前没说出口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道:“所以,你放心吧。”
他拉开监控室的大门,吴院长等人立刻围了上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们查到什么了?”
周离勾着嘴角,说:“很有意思的事情。”他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好像带着勾子,要把他们所有阴暗的心思全部勾出来一样。他冷冷地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凡是有鬼的,一个也逃不掉!”
吴院长恼怒地道:“你这话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权利,又是站在什么立场来指责我们的?凭什么把我们全部排除在外面,什么也不让我们知道?”
周离理也不理他,从他的头顶看向他的身后——他身材高大,吴院长足足比他矮了半个头,看上去一点气势也没有。
没过多久,整齐的脚步声从转角处响起,没过一会儿,一队人马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整齐的军服与整齐的脚步声给人带来强大的压迫感,吴院长等人同时露出了凛然的表情,一起向后退了一步。
在这样整齐的队伍里,那两人完全不齐整的人真是太显眼了。任主任首先失声叫了出来:“肖主任,王护士,你们这是……”
他话音未落,那两队士兵已经来到了周离的面前。他们齐齐停步,同时并脚,直立,抬手,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整齐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了,道:“长官好!”
周离回了一个军礼,让他们稍息。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把肖主任和王护士一起揪了过来——对待女性,他们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精神,跟对肖主任一样粗鲁。那两人道:“嫌犯已经带到,请长官处置!”
周离向他们点点头,目光扫过这两人,侧过身,向旁边让开一步。那两个士兵把两人带进了监控室里,周离又对着后面的其他人点头说:“这位是这家医院的院长是吧?你好,请你也进来吧。”
到了现在,吴院长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些存在感。他脚步一顿,看了看人影幢幢的监控室里,拉着旁边两个主任道:“这两位是我们医院的专科主任,也很有发言权,可以……我要带他们进去。”
说到后面,他换了个语气,表现得更加坚定。
出乎他意料的是,周离一点也不在意这种事情,他很快地点了头,道:“没问题,一起进去吧。”
吴院长突然间有了点一脚踩空的感觉,他略带不安地跟旁边两人对视了一眼,三人一起走了进去。
一瞬间,监控室里仿佛挤满了人,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周离的手下把这里所有的椅子全部拉了过来,周离请吴院长等人坐下,三个人非常不安地坐了下来。
周离和苏进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任主任用异样的目光快速看了苏进一眼。
他是在场最年轻的一个人,但很明显,周离对他非常重视,其余士兵对他也保持着一定的尊重。他究竟是谁?
他没时间多想,周离首先开口了。他双手交叉,以一种轻松又严肃的态度坐在椅子上,道:“吴院长,今天冒昧前来,打扰了。”
他这态度,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人,突然过来拜访,对主人感觉很冒犯一样。
但是被冒犯的主人看了看外面戒备森严的士兵,只能不安地挪了挪屁股,道:“没什么。不过我们医院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你们这样过来?”说着说着他又生气了,道,“医学上的事情,就应该用医学手段来处理。投诉也好,向上级申诉也好,没有像你们这样做的!”
周离抬了抬下巴,问道:“但如果不是医学上的事情呢?”
“嗯?”吴主任一愣。
周离挥了挥手,让人把肖主任和王护士带了上来。士兵们对他们都不算客气,两人多少都有些狼狈,王护士更是哭得脸都花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两人的脸上都有些明显的惊慌,目光游移,不敢跟周离对视。
虽然吴院长他们也是这样,但对比之下,仍然能明显地看出不对来。
吴院长眉头皱了起来,喝道:“你们两个振作点儿,别给我们医院丢脸!”
周离嘴角一翘,问道:“这就算丢脸了,要是更严重的事情呢?”
他不再拖延,直起身体,正色对吴院长道,“这两个人涉嫌非法盗卖器官,暂时被我们收押。我们已经通知了警方,请他们介入,到时候还请医院配合调查!”
“盗卖器官?”这四个字实在太严重了,吴院长一听就愣住了。他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周离的表情非常严肃,道:“贵医院出现了移植器官被盗用、失踪的现象,据我们调查,很有可能跟一起盗卖团伙有关系。这两个人与该团伙有重大嫌疑,所以被我们暂时收押。接下来,我们会和警方一起,对医院进行更彻底细致的调查,还请院长和两位主任配合。”
这段话像是天降神雷一样,把在场的三个人全部打懵了。
周离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调,他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门外。吴院长不是单身前来的,除了两位主任以外,还有几名护士长和其他的医生。
他们一听这话,全部都愣住了,监控室内外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宁静。
“这不可能!”片刻后,吴院长猛地跳了起来。他的动作实在太大了,椅子猛地被碰倒,发出响亮的声音。他指着周离说,“你不要血口喷人!说话是要讲证据的,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周离清晰而又冷静地说:“当然有证据。”
他向一边的李医生招招手,对他说:“你先把我们之前发现的事情跟你们院长讲一遍。”
刚才周离的手下在忙碌监控的事情,画面不断变幻,李医生什么也没看懂。但之前的事情,那份奇怪的表格,被搞错的数据,跟肖主任的对话,他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愤恨地看了肖主任和王护士一眼,点点头,开口道:“吴院长,是这样的……”
他顿一顿,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把之前的事情全部讲了出来。这么一段时间下来,他的心里虽然仍然很愤怒,但基本上已经冷静下来了,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一听即明。
吴院长听见这样的消息,先是很愤怒,但他毕竟是一院之长,也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他眉头紧皱,但表现得还算冷静,仔细听着他说的话,一个字也没放过。
旁边的两个主任也听得很认真,最后李医生讲完,道:“那个数据绝对不是我搞错的,所以我们就想到这里来看看,究竟是谁进过我的办公室,篡改了数据!”
他话声一顿,吴院长和两名主任同时沉默了下来。
0473 154个
李医生讲述的时候,肖主任和王护士也在旁边听着,肖主任扶了扶眼镜,目光不断闪烁。
李医生讲完,监控室里一片安静,肖主任突然开口,柔声细气地道:“小李啊,你说的这个很没有道理。搞错数据,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以前也不是没有弄错过事情……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呢?”
他叹了口气,非常遗憾地看着李医生,说,“你业绩这么好,为什么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副主治医生,你难道忘了吗?”
一瞬间,李医生脸色苍白,蠕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院长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叹了口气,说:“是啊,三年前,你在手术前弄错了一个指标,造成医疗事故,导致一个八岁女孩意外身亡……也耽误了你的前途,太可惜了。”
李医生的脸更加苍白,任主任附和道:“嗯,这件事情我也有点印象。”
几个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李医生,里面包含的意思非常明确:“你以前犯过错误的,还酿下了大错,你怎么能保证,这次就不是你犯的错呢?”
“不是我!”死寂中,李医生突然开口,他抱住头,猛地蹲在地上,道,“绝对不是我!”他很快又抬起头来,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苏进,看着周离,道,“就是因为犯过错误,所以我现在才格外小心。三年了,我连一个小数点也没有搞错过!我犯过错误,我不能再犯错!”
一个快四十岁的大老爷儿们,这时眼睛通红,脸上带上了泪水,看上去狼狈可怜,却又带着一些坚定。
苏进看着他,站起身把他拉起来,道:“对,不是你的错。”
肖主任张开嘴,又想说话,被周离干脆利落地打断:“你闭嘴!”
他看向吴院长,冷冷地说,“院长先生,对于你们医院的医生,你应该再多点信任,也该再多提防一点。”截然相反的两句话,非常明显指向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吴院长一怔,道:“可是……”
周离说:“我们当然不止这么一点证据。”
他向旁边点点头,那个黑瘦年轻人跟另一个白净净的高个子年轻人一人捧着一个笔记本,一起走上前来,摆在吴院长等人的面前。
黑瘦年轻人道:“我们刚才调查过了近五年来,贵医院所有的监控数据,发现一共有137段丢失的,同时,还有75段重复剪切的。”
数据丢失很正常,硬盘坏了、或者不小心被覆盖了,都是有可能出现的。但是重复剪切……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吴院长的疑问,黑瘦年轻人轻松地说:“就是把另一段覆盖到这一段上面,假装这段时间里一切正常,什么也没有发生呗!”吴院长陡然色变,听见这个年轻人继续道,“不过他们技术不行,这里做了手脚,又在那里露出马脚。”
他摇摇头,快速在他面前进行前操作,解释道,“你看这里,同一个时间段,这个人本来在往这里走对不对?但是走到这里……这是另一个监控画面了,他消失了。走廊上什么人也没有。但是过了一会儿……你看这里……他又出现了。很明显,这跟前面的对上了,就表示中间那段的画面有问题。”
他的手不断地运动着,让人感觉眼花缭乱。他道:“这样的情况曾经反复出现,主要出现在以下几个地点……”
他早已把这些内容全部统计了下来,这时候一一呈现给吴院长看。吴院长一看这些地方,脸色立刻变了。旁边的任主任和徐主任也跟着在看,这时候,他们同时色变,显然同样发现了问题所在!
黑瘦年轻人很快要把该展示的东西全部展示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吴院长缓缓转头,看向旁边的肖主任和王护士,问道:“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监控录像的画面总是不太清晰的,但只要对对方够熟,还是能很轻易地看出对方的身份的。
很明显,刚才出现问题、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画面里,这两个人曾经多次出现过!
吴院长站了起来,这一刻,他变得非常冷静,对周离说:“这里面还有一些人,我告诉你他们是谁,麻烦你去……”他有点说不下去了,但周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行,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这时,苏进突然一声沉喝,道:“你在干什么?”说着,他抓住肖主任的手,轻轻一折。肖主任顿时杀猪一样地叫了出来,手里的东西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吴院长一低头,立刻嫌恶地转过了头。
那是肖主任的手机,屏幕已经被划开了,上面露出了通讯录。很明显,刚才他准备打电话通知别人,结果被苏进发现了。
苏进紧紧抓着肖主任,把他扔在地上,又把手机拣了起来,转头对王护士点了点头,道:“我不想对你动手,所以……”
王护士脸色苍白,缓缓把手从包里拿了出来,上前一步,把包放到了桌上。
吴院长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神有些颓然,但表情却非常坚定。他从旁边拿来纸笔,一边看着屏幕,一边把一个个名字以及职位写在了纸上。
这些人全部都身形模糊,但他全部都能一眼看出来是谁,能够马上叫出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职位。可见他对医院的人有多么熟悉,可见他对这家医院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
一共八个名字,加上肖主任和王护士,一共十个人。
这些名字整整齐齐地落在纸上,字迹微微有些颤抖与歪斜——吴院长终于还是没能完全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写完这些名字之后,他仿佛好了老几岁一样,拿起那张纸,把它交到周离手上,道:“就是……他们了。”
周离的表情也变得非常慎重,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吴院长挥了挥手,颓然坐到了椅子上。
那个白净的年轻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周离一眼。周离说:“嗯,你继续吧。”
白净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侵入了贵医院的器官移植数据库,发现了一些问题。”
他开口前还有些犹豫,但一旦开始说了,马上变得冷静而缜密。他把笔记本放在吴院长面前,道:“麻烦您看一下。我发现,以前也曾经出现过类似这样的配置编号重合,而血型不符的情况。”
自从看见那些人非常异样地在那些地方出现之后,吴院长心里已经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知道大概是出什么事了。
这时,他非常艰难地移开自己的手,抬起头来,强作冷静地道:“你说。”
他六十多岁了,已经是个老人,这时看上去更加脆弱,仿佛轻轻一击就能让他倒下。
任主任有些不忍地说:“吴院长,您休息一会儿,我来吧。”
吴院长摇摇头,苦笑一声:“我怎么说也是这里的院长,出了事情,第一个负责任的,当然应该是我!”
他看向白净年轻人,再次道:“说吧,我撑得住!”
白净年轻人点点头,冷静地道:“问题主要出现在这样几个时间段……”
他半蹲在吴院长前面,快速地操作着笔记本键盘,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侵入医院的数据库,搜索着一行行数据。同时,他一边搜索,一边给吴院长介绍着这些问题是怎么回事,究竟出在哪里。
吴院长表情有些憔悴,但仍然听得非常认真,偶尔还会提出一些问题,让白净年轻人给他解答。
越到后面,他的表情越严肃,背也挺得越直。
最后,他重重一捶旁边的桌子,无比愤恨地道:“原来如此!王八蛋!简直丧心病狂!”
苏进站在一边,这时候就算他不懂器官移植专业方面的问题,也从白净年轻人的分析里,大概听出了端倪。
问题主要集中在近五年,累积起来一共有一百多起。
也就是说,五年以来,一共有154个各类器官在移植过程中出现问题,发生丢失的状况。它们被饰以各种各样的伪装,类似谢进宇这样的中途拦截,类似突然发生的排异状况,类似捐赠者突然发病或者拒绝移植等等……
这些情况在正常状况下也不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是这五年来,发生得实在太密集了。
白净年轻人顺手还统计了一下五年前的数据,发现这五年来,每年异样状况发生的比例比之前高出了200%。
这表明,这多达154个的问题器官里,有六成是多出来的。
白净年轻人介绍完,就安静了下来,接着又在键盘在敲打起来。一行行数据从他的屏幕上如流水般刷过,令人眼花缭乱,这个年轻人却是一脸专注与笃定地观看着,好像所有这些复杂的数据,在他眼里都别具意义。
过了一会儿,他点头说:“果然。”他抬起头道,“我去追查了一下上游机构,发现他们那边一切正常,没有出现问题。”他耸了耸肩,说,“反而因为那边采取了新的数据模型,器官的移植率比以往高了30个百分点。”
听到这里,苏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最为关心的还是谢进宇的事情,这时候,他终于从两人的对话里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东西。他问道:“也就是说,其实谢进宇和祖洪林同时得到了合适的肾脏,可以进行移植手术?”他握紧拳头,继续道,“然后有人恶意修改了谢叔的配型编号,以祖将军抢夺的名义,把属于他的那一枚肾脏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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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4 漏洞
白净年轻人冷静地听完,点头道:“对,就是这样。”
说着,他还调出了数据以做证据。他道,“所有器官的流向,在移植之前都是有记录的。你看这里。”两条笔直的蓝线带着各种各样的符号,向前延伸着。它们汇集到了这所医生,一项标上了白色,一项标上了绿色。
白净年轻人说:“这两个肾脏来自不同的器官管理机构,这里的绿色表示已经移植完毕,白色表示等待移植。白色的,属于祖洪林;绿色的,属于谢进宇。”
这即是说,在系统上,肾脏已经到了谢进宇的手上,已经移植完毕了!
移植手术并不是百分百能够成功的,之后发生排异现象,然后死亡的,也占有一定比例。而谢进宇一死,这枚肾脏的信息就相当于中断了,再没人会去追查它,究竟是不是在死者的身体里。
这时,白净年轻人又呵呵笑了两声。他的笑声在安静的监控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然后他自己也发现不对,闭上了嘴。他解释道:“嫌犯做得还挺齐全的,你们看,这里插入了一台谢进宇的手术,是……”他抬头看了一眼,道,“任主任做的。”
任主任愣了一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白净年轻人肯定地说:“心脏科主任,就是您了。”
任主任陡然勃然大怒,他怒斥道:“放屁,我心脏科的,怎么会去做肾脏移植手术!”
话虽这样说,但他自己包括吴院长在内,其实都心知肚明。以他们医院的管理模式来说,只要手术成功,各项手续齐全,事后它只会化成一段数据,存放在档案室里,并不会有人再去追查其中究竟。
吴院长沉默着,然后是一声深深叹息:“老任,我们医院的管理,有大漏洞啊。”
他的头发本来就已经全白,看上去格外儒雅。这一刻,他银白的头发却仿佛完全失去了光泽,瞬间就变得更加苍老了。
任主任瞪着眼睛,盯着白净年轻人看了一会儿,也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颓然塌下了肩膀。
…………
苏进才不会管他们医院出了什么问题,又将怎么处理。他紧盯着白净年轻人,问道:“现在还能查到谢进宇那颗肾脏的去向吗?”
那是一枚刚好匹配的肾脏,如果能够把它得回来,谢进宇就有救了!他们就不用再等待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了!
白净年轻人有些为难地道:“有点麻烦……”
周离在旁边冷冷地插了一句,道:“尽全力去做。”
白净年轻人的表情立刻一整,肃立道:“是!”
他在键盘上打了一会儿,道:“现在的情况是,那颗肾脏于三天前到达医院,三小时后由任主任主刀的肾脏移植手术开始进行,手术于两小时后顺利结束,那颗肾脏就已不知去向。”
周离问道:“被割下来的废肾脏呢?”
白净年轻人看向吴院长,吴院长道:“一般都是由护士端出去处理掉的。”
白净年轻人点点头,又查了一会儿——在他的手下,医院系统所有的大门全部向他敞开,一点阻碍也没有。他再次抬头,这次看的是一边的王护士。他冷静地问道:“王晓茹护士, 应该是您吧。那场手术的助理护士,显示的是这个名字。”
任主任猛地转头,讽刺道:“王晓茹,我倒不记得我三天前见过你哦。”
周离没有理会任主任的讽刺,而是看着王晓茹,问道:“那颗肾脏呢?”
王晓茹浑身缩成了一团,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周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指了指她道:“从线上搜索转为线下调查。就从这个女嫌犯身上打开突破口吧。”
这句话说出来,监控室外面突然齐齐发出了一声响应。
发声的正是刚才列队而来的士兵们,他们盯着王晓茹的目光如同恶狼一样,随时都会把她生吞活剥掉。在这样的目光下,王晓茹有点撑不住了。她往地上蜷缩了下去,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她猛地一指肖主任,道,“我只是照着他说的话做事而已!”
周离并不看他们,只是轻轻一挥手。刚才把他们拖进来的那两个士兵同时行动,又把他们原模原样地拖了出去。
这一下,就连肖主任也惨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细声细气,这时候也不改本色,听上去反倒像两个女人的声音一样。
吴院长动了动嘴唇,向前踏了一步。周离淡淡地道:“吴院长,麻烦您不要妨碍调查。”
他的目光锐利地直射过来,吴院长低下了头去。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管是谁做的,首当其冲的,就是医院的管理出了漏洞!
而在他的任下,五年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大的问题,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简直难辞其咎。
他重重抓下自己胸前的徽章,握在了手里。尔后,他抬起头来,坚定地道:“你们查吧,这个医院全部敞开,让你们查!有什么事情——都由我来顶着!”
这家医院一共三个院长,一正两副,吴院长只是其中一个副院长。他现在的意思,就是他连正院长也要扛起来了。他要尽全力配合周离他们,把医院查个底掉,把一切藏污纳垢的地方,全部都翻出来!
周离满意地点点头,这时,几个人从走廊尽头出现,大步走了过来。这几人全部都穿的警/服,最前面那个人的警/衔上有一枚银色橄榄枝和两枚四角星花,竟然是一名二级警监。
周离他们属于军方,对医院的犯罪事件其实并没有管辖权,必须要叫警方来进行配合。
但如果警方插手,中间会出现什么变故,还很难说得很。
吴院长正有些担心,却看见那名警监走到周离面前,跟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目光,半开玩笑地行礼道:“首长好。”
周离难得露出了微笑,拍了他的背一下,道:“首什么长,来,大功一件,交给你了。”
那名警监环视四周,目光极为犀利,竟然不逊于周离。他沉声道:“行,全部都交给我吧!”
警方配合周离的手下,迅速行动起来。
他们的第一目标,就是以肖主任和王护士为起点,把那枚丢失的肾脏——属于谢进宇的肾脏追回来。
周离给他们定下了目标。三天。三天内,那颗肾脏一定要回到医院,一个病人正在这里等着!
他并没有强调这个病人是谁,更没有提他们对苏进的看重,但他的话一说完,无论是那位警司和他的手下,还是周离自己的手下,表情都变得极为严肃。
很显然,对他们说,任何一条人命都是极为重要的,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挽救!
直到这时,周离才走到苏进身边,道:“放心吧,你叔叔一定会没事的。”
直到这时,苏进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看着里里外外忙碌的人群,转向周离,非常认真地感谢道:“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了。”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满满的诚挚,充分表达了他的心情。
这一次,要不是周离,他也许可以通过李医生,查明肾脏丢失的真相。但他绝对没办法再继续追查下去,更别想把丢失的肾脏拿回来!而这一切,全靠了周离!
周离看着他,翘了翘嘴角,道:“先别谢我,等肾脏回来,谢叔好起来再说吧。”
苏进有千言万语积在心头,心情难以言喻。他只能重重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
周离那边行动起来,效率是极高的。在他们的带动下,连警方也像是上了润滑油的跑车一样,加快了速度。
连夜审讯,他们从肖主任和王护士身上得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头一天晚上,由于事情发生在深夜,消息封锁得非常好。医院大部分休息的医生都没有得到消息,渡过了平安的一夜。
直到第二天上班,他们才发现,某些岗位上缺了一些人。而他们的上司告诉他们,这些人临时请了假,让他们辛苦了一下,暂时顶替他们的职位,代/办那些工作。到时候该有的加班工资和奖金,都不会少的。
医生的工作本来就很繁忙,这一来,他们的负担更加重了。他们纷纷抱怨着自己的同事,埋怨他们不打招呼就请假,也埋怨医院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准他们的假——这么多人同时请假,你们就不能稍微拖延一下吗?
但医院的高层却完全不见人影。吴院长等人被关在会议室里,偶尔开门,就有浓浓的烟雾飘出来,同时伴随着的,还有隐约的怒骂声和惭愧的哭泣声。
任何人都不知道医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们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出大事了。
所以,一天之后,虽然工作越发繁忙,医生们的抱怨却少了下去。他们只是沉默着、忙碌着、奔走着,尽全力完成手上的工作,同时弥补上同事离开留下的漏洞。
第二天,人又少了几个,医生纷纷提起了心,生怕局势会蔓延到他们身上。
果然,第三天,百忙之中,他们仍然被叫到一间办公室里,被几个不认识的人问了几句话。他们一头雾水,呆愣愣地回答完之后,就被请了回去。
那些人穿着便服,言谈举止都非常温和,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让医生们紧张了起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0475 谁来做
第三天下午,医院的某个角落突然响起了小小的欢呼声。
吴院长挂下电话,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他猛地抬头,看向身后的同事,道:“找回来了!”
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猛地站起来,眼睛也亮了:“是那颗肾脏?找回来了?”
吴院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重重点头道:“没错!据说还完好无损,那边让我们抓紧时间,赶紧安排手术!”
那个中年人看了一眼旁边的空座位,流露出苦涩的目光,问道:“由谁来做?”
中年人姓樊,是医院的正院长,他旁边那个空座位上,坐着的本应是医院的另一个姓刘的副院长。一年前,几个便衣闯进他们的会议室,打断他们又沉痛、又愤怒的会议,把刘院长给带走了。
樊院长和吴院长面面相觑,纷纷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了震惊之色。
刘院长是肾病研究方面的大拿,在医院干了三十多年,技艺高超,医德一向是有口皆碑。这样一个人,竟然是有嫌疑的?
不过如果是他有问题,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不然,长达五年的异状里,他们怎么会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家院长最为擅长肾脏移植手术的,一个是刘院长,另一个就是肖主任。现在这两人都被警方带走了,就算肾脏被找回来了,又有谁能执刀手术?
樊院长安静了一会儿,道:“唉,病人要紧,我去其他医院找人吧。”说着,他站了起来。
吴院长坐在椅子上,拧着眉头,突然道:“不,我们医院也不一定没人能做。”
樊院长脚步一顿,吴院长抬头道:“肾科那边有个小李,你还记得吗?”
…………
李医生站在病房外面,透过窗户,看着里面的人。
这是一间icu病房,一张张病床并排排列着,每张病床旁边都摆满了大量的医疗设备,随时监测着病人的情况。
谢进宇躺在其中一张上面,旁边仪器的显示还算正常。但肉眼可见就能看出来,他的情况非常不妙。他的身体大部分被掩盖在被子下面,看不太清楚,但他脸色苍白发青,明显浮肿,以致于眼睛都被挤得变小了。
他的病床旁边趴着一个小女孩,戴着口罩,穿着一次性消毒衣,口罩缝隙里露出的眼睛已经红红肿肿,同样只剩一条缝隙了。
可即使如此,小女孩仍然努力向父亲展露着笑颜,清脆的声音里一点哭腔也听不出来。
这似乎让父亲有些安慰,他动了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迟迟舍不得放开,极为留恋。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只要稍微一放手,就会永远地失去一样。
李医生侧过了头,不忍心再看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旁边的年轻人:“你觉得那颗肾脏还能追得回来吗?”
苏进跟他并肩而立。他已经开学了,但他毫不犹豫地向学校请了假,也没有回去天工社团那边,而是一直守在这里,陪着谢幼灵,一起等过这最关键的三天。
icu病房不能随便进,是有探视时间的。苏进把大部分探视时间都让给了谢幼灵,自己只是站在这里,远远看着,仿佛不可动摇的磐石一样。
听见李医生的问话,他缓缓转了一下头,非常坚定地道:“能,一定能!”
他的话语非常坚定,站在另一边的人突然动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他。
站在那里的不是什么探视者,而是另一个病人,正是祖洪林。
事情发生之后,他突然坚持要过来icu看看谢进宇。老实说,他自己也是一直躺在病床上,随时都可能进icu的人,怎么能随便移动?
祖华彬再三劝阻,祖洪林却非常坚决。最后,做儿子的还是拗不过老爸,只能扶着他,颤颤微微地过来见人。
第一天来了,第二天他又来,第三天又来了。
意外的是,祖洪林看着已经很老,病得像是随时都要不行了,但他骨子里却有一股强韧之气。连续三天下来,他竟然越走越稳当,后来还抱怨起了祖华彬,早就应该扶着他这样走走,没准他还会好得更快呢。
祖华彬无奈地被老爸骂,只能每天扶着他过来。
所以今天,站在这里看见谢进宇的,也有这父子两个人。看着病房里父女俩亲密的互动,祖华彬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感情,轻轻叹了口气,道:“实在太可怜了……”
与此同时,旁边苏进的声音传过来:“……一定能!”
祖洪林突然看了过去,问道:“如果不能呢?”
苏进一愣,转头看他。
祖洪林问道:“如果肾脏拿不回来,那是不是就没有肾脏可以移植了?”
他的话不太好听,但苏进还是点了点头,道:“是这样的。”
祖洪林突然一拍旁边的墙壁,斩钉截铁地道:“那就把我的肾脏给他!”
苏进等人全部都是一愣,祖洪林道:“我已经这么老了,再做肾脏移植有什么用?也不过就是多活几年罢了。小谢还年轻,还有个姑娘,这么小……”他看着谢幼灵,声音停了下来,最后,再次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对,就这样做,把我的那颗肾脏给他用!”
“不行的!”首先提出反对的是李医生,他摇头道,“每颗要移植的肾脏,事前都是经过配型的。移植配型不符的肾脏,很有可能会出现排异反应!”
祖洪林年老病重,头脑却仍然非常清晰,他敏锐地抓住了李医生话里的关键,问道:“是很有可能?”
李医生声音一顿,点头说:“是。”
祖洪林道:“很有可能出现排异反应,就是也有不出现的可能是吧。”
李医生不得不承认:“是……不过,机率非常小!”
祖华彬紧张起来了,叫道:“爸你……”
祖洪林一伸手,打断了他。他道:“既然这样,那就做!赌这一线可能!”他看向儿子,苦口婆心地说,“一线可能,那就是一线生机啊!”
这的确是一线生机,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生机?他现在跟谢进宇的区别,也就是一间icu病房而已。
祖华彬快急死了:“爸,你不能这样!到时候我妈回来了怎么办!”
祖洪林微微睁大了一点眼睛:“你妈要回?”接着他又是一笑,道,“谁让她回来得太晚了呢,等不了啦!”
苏进凝视着这位年老的军人,他目光澄明,态度悠然,一看就知道他的话的确出自真心。
一线生机吗……苏进的眼前浮现出之前看到的,祖洪林身上累累伤疤,沉默了片刻,断然道:“还没有到那一步呢。”
李医生连忙道:“对,不会有问题的,那颗肾脏一定能抢回来的!抢回来之后,就要安排手术了。肾脏移植手术的前期准备工作还比较麻烦,需要……”
他在旁边絮絮叨叨了起来,一连串的专业术语从他的嘴里冒出来,非常流利。他的眼神有些发直,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这一切,对他来说全部都是本能,根本不需要脑子想就能记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苦笑了一下,住了嘴,安慰苏进道:“我们医院的刘院长,是肾移植手术方面的大牛,手术成功率非常高。放心,到时候吴院长一定会请他出来操刀的。你叔叔一定没问题!”
苏进的眼中掠过一抹异样,突然转过头,向他问道:“如果是你呢?”
李医生一愣:“啊?”
“如果是你的话,有信心做这台手术吗?”
李医生愣住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之后,他才又苦笑了一下,说:“我的确做过这样的手术,也的确成功了……”
他的表情非常苦涩,手指蜷起然后又放开。
那天在监控室里,苏进听他们对话,就大概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问道:“后来你失误过一次,就再也不敢动手了?”
“不是我不敢动手!”李医生突然激动了起来,提起声音道。但很快,他又颓然了下去,“也算是我不敢吧。毕竟,如果再出错了怎么办……”
苏进不是这个专业的,不知道他当时究竟出过什么错,有过什么样巨大的影响。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却看得出来李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医十几年,心底仍然保留着一份赤诚,事情发生之前,一直全心全意为谢进宇打算,为他据理力争。同时,他也在桌子上看过他的笔记,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每一个字都是从他心底流出的血汗。
苏进突然问道:“你那天不是说,那次之后,你再没有出过错吗?连一个小数点也没有错过?”
“是的!这个我能保证!那次之后,我一直非常小心了!”
苏进露出一丝微笑,问道:“那还有什么问题?”
这时,icu病房外间的大门被重重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李医生转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问道:“吴院长,您怎么……”
他话没说完,吴院长先向他招了招手。李医生疑惑地走过去,吴院长深深看着他,声音肯定地问道:“那颗肾脏回来了!”
李医生的眼睛顿时一亮,欢呼了一声,回头看向苏进。包括苏进在内,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了万分惊喜的表情,犹以祖华彬为最。
然后,吴院长接下来一句话把李医生给震住了,“移植手术由你来做,你有信心吗?”
“啊?”李医生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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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6 无知的错
“你之前就已经猜到了吧?”
手术室外,李医生发了半天的呆,突然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头也不回地问着身边的人。
苏进道:“很好想不是?从之前的数据记录上可以看出来,遗失器官最多的,就是你们肾病科。当然,这也是因为肾脏移植相对比较多,需求比较大……”
他看向李医生,意味深长地问道,“从另一方面说,是不是因为这个科室更好得手?肾病科主任是一回事,当我知道你们有个副院长也是这边的专家时,就有了点猜测了。”
李医生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你倒是看得清楚。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刘院长,也算是我的导师了……”
他没有说下去,他跟刘院长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一点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从他犯了那次错误之后,刘院长就明显地疏远了他,很少再跟他有什么来往。也正是因为这样,肾病科主任都下水了,他还能干干净净地呆在岸上吧。
祸福相依,突然之间,李医生对这句古话有了更深的感触。
他紧紧地盯着手术室的门,表情突然渐渐变得坚毅起来。
他没有回头,但话很明显是对苏进说出来的:“你放心吧。谢先生的病,我是最了解的一个。”他开始大步向前走,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有什么可能的病变与并发症,所有的体征……”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全部都在我的脑子里。”
“我犯过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谢先生这次移植手术,一定会成功,不可能出错!”
砰的一声,他推门走进手术室,直奔清洗室,开始准备。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没有多看苏进一眼——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苏进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转过身,拉起谢幼灵的小手,深吸一口气,道:“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等候的时间非常难熬。苏进陪着谢幼灵坐在外面,没有玩手机,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默默地等候着。
手术做了四个小时,中途苏进只离开过一次,给谢幼灵买了瓶可乐,让她甜甜嘴儿……也振奋一下。
谢幼灵表现得异样的平静,她轻轻依靠在苏进身上,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手术室的大门。
四小时后,手术室大门轰然打开,病床被推了出来。
谢幼灵毫不犹豫地跳了起来,冲了上去。
李医生满头都是还没有来得及抹去的汗,他看着苏进,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什么也不用说,苏进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谢进宇的肾脏移植手术——成功了!
肾脏移植手术之后,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以免发生排异现象或者其他并发症。
谢幼灵当然也开学了,苏进帮着她打电话去学校请了假,让她安安心心地在医院陪着父亲。
谢幼灵母亲早逝,她是父亲一个人亲手带大的,感情之深,远远不是普通父女能比的。
李医生经常来看谢进宇,他安慰苏进说:“你想想,谢叔这病,从头到尾发生了多少事情,结果全部都顺利解决了。看来你就是他的福星,老天爷就没打算把他的命收走!你放心吧,一定不会有排异现象,他一定会没事的!”
苏进看着他,笑着说:“你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像个医生啊。”此时的李医生,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仿佛都变了一个人。他微微笑着说:“我心里道,我是个医生就行了。”
他注视着谢进宇,仿佛有某种全新的东西从他心里萌发,从此再也不可动摇。
接下来的事情用不着苏进帮忙了,京师大学也早已开学,这两天他是临时请假,不可能再一直请下去。
同时,这次事件,周离帮了他的大忙。要不是周离,医院的器官盗卖事件绝对不可能这么快被挖出来,谢进宇将要移植的肾脏也不可能这么快被找回来。而再迟一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苏进连想都不敢多想。
但事情解决之后,周离的人就没了影子,就连谢进宇手术他也没过来。
苏进曾经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只说还有一些后续的事情在忙,让他不要担心。同时,他也提醒他不要忘了老爷子的约定,他那边的事情解决完之后,还是要带他回家坐坐的。
到了这个时候,苏进当然不会拒绝,他满口答应,对周离说不管什么时间,他一定随叫随到。
医院这边后续还有点麻烦。
器官盗卖的事情,经过警方调查,终于还是泄露了出去。
一连串的医生被捕,更多的医生接受调查,以往的“医疗事故”以及“正常的排异反应”全部被挖了出来,一个个调查。
以前一些关联的病人家属,也被重新找了出来,成为案件当事人。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他们的亲人原来本不应死,都是因为医院出了问题,害死了他们!
这件事情迅速传开,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引起了社会动荡。
医患关系本来就是个难题,现在医院方面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涉案人员数十人,致死当事人一百多,这个案件实在太恶性了,简直令人发指!
就算是器官盗卖集团做的,为什么这样一个集团潜伏在内部五年,竟然没有被发现?竟然还让他们害死了这么多人!
随着事件的调查,以往的事情一件件被掀了出来,大量的人聚集到医院门口,哭声震天。海量的花圈、白幡聚集到了这里,无数人在哭着召唤他们冤死的亲人。
最后,当人聚集到一定的程度,他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开始冲击医院,要让负责人出来讲个清楚。
还好,从这个案件开始调查时开始,某些人就已经开始提防这样的发展了。
他们派了许多警察和义工守在附近,拉开防护拦,义工一对一陪同,尽量疏解他们的情绪。
而与此同时,一群人从医院里走了出来,站到了医院门口。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白发苍苍,满脸都是皱纹。他穿着一身白大褂,深深地低着头,满脸都是羞愧。
他身边还跟着好几个人,全部都穿着白大褂,全部都已经年纪不轻,全部都是脸色沉重。
来医院的有几个人不认识他们?这些人,人人的名字他们几乎都叫得出来。
最前面那位白发老人,是医院的吴副院长,他身边高大的中年人就是医院的正院长,姓樊。
他们身后那些,全部都是这家医院的镇院之宝,他们负责一个科室或者部门,常常亲自执刀诊疗,一生活人无数。
他们正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这几年来,一直管理着它的顺利运行。
看见这些人,有些人还在痛骂,大部分人却已经安静了下来。他们是管理缺失,漠视了这样一个毒瘤在内部滋生。但在更长的时间里,他们又何尝不是医白骨而活死人,拯救了无数生命?
樊院长和吴院长等人向前走,人们却下意识地向后退着,为他们让出了一大片空间。
两位院长领着医院的全部负责人,走到人群面前,站定脚步。
然后,他们同时弯腰,向着面前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过了好一阵子,吴院长才直起身子,看着面前所有人,道:“抱歉……”
只这两个字,他的声音就有些哽咽。
樊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向众人,道:“非常抱歉,医院出了这样的事故,我们就算懵然无知,也是犯下了滔天大错。”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但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还坚持着说了下去:、
“现在医院里还有很多病人,我们不能放弃。但从现在开始,医院做半封闭状态,不再收治新的病人。同时,我们会联系其他医院,把其中一些病人进行免费转院。是的,这些病人的后续治疗,由我们个人承担。”
他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开始在一阵沉默中,把他们对于医院的一些打算交待了出来。
总地来说,医院暂时关闭,接受调查。所有的涉案医生,他们绝对不会姑息。
同时,他们也会负起应有的责任,辞去原本的职位之后,全身心投入一线工作,以此赎罪。
樊院长说了一阵子之后,吴院长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他接过话头,开始继续说。
总地来说,他们的决定奉献了极大的诚意,绝不逃避一点责任,不放弃现有病人,同时给予之前病人以极大的补偿。
苏进此时也在现场,他站在远处,清晰地把这一切收在眼底。
他凝视着这两名院长,以及他们背后的其他医生,发现每个人跟上次见面时比起来,都像是老了很多岁一样,变得非常憔悴。
显然这段时间,他们遭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都快把自己给压垮了。
这也难怪,文物修复师修复的文物,修坏一件,都会感到煎熬一样的悔恨。而医生,修的是人命,修坏了,牵扯到的就是人的性命!
发生这样的事故,牵扯进去的人命数以百计,延伸出去的家庭更多,怎能不让他们感到羞愧与悔恨?
终究还是掉以轻心了,管理上出了问题,才会让这样的漏洞出现,才会让这样的毒瘤不断滋生,直到壮大。
要不是这次谢进宇出事,要不是苏进没有被祖家父子的身子蒙蔽视线,发现其中不对。也许,他们还会视祖家父子为敌人,而忽略了真正隐蔽在深处的致命毒蛇。
苏进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做任何事情,都要谨慎再谨慎啊。”
站在他身边的是方劲松——这段时间苏进不在,他先回到了学校,帮忙请假,以及处理天工社团和承恩公府修复等诸多事宜,忙得不可开交。他就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放弃了实际的修复,全身心地投入了管理工作之中,还做得非常之好。今天,他总算是忙完了,立刻到医院来看苏进的情况。
方劲松表情非常严肃,他也在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医生,点头说:“嗯,我一定记住!”
这时,苏进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有些意外地问道:“祖将军想见我?嗯,我马上就去!”
0477 只有一件事
这几天,李医生进行的手术还不止谢进宇那一台。
肖主任和刘院长都被抓了,这里扛大鼎的只剩他一个人,手术也理所当然应该由他来做。
祖华彬有点不放心,劝父亲转到其他医院去,却被祖洪林严厉地拒绝了。
他表示,李医生能给谢进宇做手术,做得还那么成功,凭什么就不能给他做了?
他的命,就比谢进宇的金贵不成?
这段时间,由于苏进的缘故,祖洪林听说了不少谢进宇的事情,对这个老好人的印象非常好。
李医生感动莫名,却什么也没有多说,他能做的,只有深入研究祖洪林的病例,务必做到跟谢进宇的一样了然于心——由于可想而知的原因,祖洪林的病例,原本是肖主任负责的,没让李医生沾一点边。
于是,李医生做完谢进宇的手术,没有休息,接着就开始研究祖洪林的病例。
最后,他睡了一个大觉,养足了精神,精力充沛地上了手术台,再次顺利地完成了这一项手术。
由于祖华彬始终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李医生考虑了一下,主动提出,让他站在隔离室里,旁观手术过程。
祖洪林狠狠地瞪了儿子几眼,让他拒绝,祖华彬却假装没看见老爸的眼神,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结果果然,他就在手术过程中,站去了隔离室,一口气站了六个小时,硬生生地看完了父亲手术的全程。
祖洪林手术的时间比谢进宇长了两个小时。这也很好理解。怎么说祖洪林都已经七十多岁近八十了,身体状态远不如正值壮年的谢进宇。
同时,他的病症积累时间其实比谢进宇更长,除了肾脏以外,其他内脏也多少出现了一些病征。
手术过程中,他血压过低,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心跳停止现象,让祖华彬捏了一把大汗,险些冲进了手术室。
但李医生在这个过程里,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
面对接连出现的意外,他每一次都能冷静地要求护士或者药剂师进行配合,给出最有利的处置手段。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表情,才让祖华彬放下心来,一直呆在隔离室里,没有出去。
六小时后,李医生满头大汗、满脸疲倦地转过身,向着祖华彬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祖华彬看着他的这个表情,五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蹦得老高!
等祖洪林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又从麻药中苏醒过来之后,听着儿子嘴里老是挂着李医生的名字,简直连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苏进走到祖洪林病房门口时,正好就听见老子在教训儿子:“李医生李医生,你再念叨下去,我还以为你要娶他当媳妇儿呢!”
祖华彬完全没预料到老爸会有这么天马行空一般的想象,一时间简直要给他跪了:“爸这是什么思路!玲玲听见了,要跟我拼命的!”
祖洪林道:“那就闭嘴!李医生救了你老子,你记在心里,回头报答就行了,老是叨叨,叨叨个屁啊!”
祖华彬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总算是闭上了嘴。正好这时候苏进进来,他如释重负一般地迎上前去,主动道:“小苏你来了啊,我爸他正等着你呢。”
苏进微微一笑,向他点点头,又走过去向祖洪林行了个礼,道:“祖将军,您好。这是我同学方劲松,他今天来看我,我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祖洪林看着苏进,笑容反倒敛了下来,上下打量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苏进也不着急,他带着笑容,上下打量着祖洪林。他发现李医生的手术做得果然非常成功,祖洪林的脸上还带着术后精力未复的苍白,眼睛里却是神光湛湛,充满了生命力。他笑着说:“看来祖将军恢复得很好,祖先生不需要太担心了。”
祖洪林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小苏,你要不要进公安系统?我可以给你做个推荐,上学的时候就可以去实习,毕业了就能直接进系统,保证你青云直上!”
苏进完全没想到他这一招,一时间愣住了。片刻后,他才笑了起来,摇头道:“祖将军,我是个文物修复师啊。”
他的表情平静,直视祖洪林,好像他刚才的保证在他心里完全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一般。他说,“抱歉了,我这一辈子,只想从事这一行。”
祖洪林也在注视着他,片刻后,他也笑了。他摇头道:“可惜了。以你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要是去当个警察,也能是个好警察!”
苏进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周离,他就能猜到祖洪林在军警系统里有着什么样的地位,能办到什么样的事情。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辈子,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而已。
祖洪林没再跟苏进多说,他刚刚手术完毕,虽然情况还算不错,但也明显地少了些精力,现在这会儿他的身体情况,其实还不如手术前。
他把苏进叫到床边,短暂有力地说:“这次要不是你,华彬的声誉就会受到影响了。”他挑了挑嘴角,这一刻,他的表情变得非常锋利,又有些像那个从铁与火之中淬炼出来的军人了。他道,“当时我就猜,这件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要给我祖洪林的儿子泼脏水,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果然,前两天,我让华彬回去查了一下,顺藤摸瓜,倒是摸了几个歪瓜劣枣出来。”
他挑着眉毛笑了一笑,并没有就此事说得太多,只是道,“这件事情里,你帮了我祖家的大忙,这份恩情,我也好,华彬也好,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说着,他竟然在病床上半撑起身体,要向苏进鞠下躬去。
苏进吓了一大跳,连忙阻止,而一边的祖华彬,竟然任由父亲这样做,一点阻止的意思也没有。
苏进扶起祖洪林,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帮我自己的忙而已。谢叔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亲人,他被扯到这件事情里来了,我当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祖洪林也跟着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究竟苏进不知道什么事,他却没有多说,只是又把自己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总之,这件事情我们记住了。到时候有什么事情,你随便开口,只要不违法乱纪,违背良心,我们祖家绝不推托!”
他这样说着,祖华彬也在旁边点头,表示肯定。
几天不见,祖家父子对苏进的态度竟然有了这样的变化,可见他们家因为这件事扯出来的另一件事,绝对小不了,甚至还有可能动摇他家的根本。
苏进没有多说,他只是微微一笑,把祖洪林的身体扶正,开玩笑般地道:“就算要报恩,祖将军也应该先养好身体才行, 对不对?”
祖洪林笑了起来,他很干脆地在病床上坐正,不容置疑地道:“祖将军什么的,也太客气了,你就叫我祖爷爷吧。”
苏进正要张口,突然病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一个人带着一阵香风,闯了进来,急声问道:“洪林,洪林是在这个病房吧?”
苏进一转头,突然间有些意外。
进来的是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呢子大衣,裹着一块民族风的大围巾,身上隐隐飘来高级香水的气味,明明年纪已经不轻,却打扮得比普通年轻小姑娘还要时髦。
她焦急地看向病房上的祖洪林,眼睛里冒着泪花,结果还没等它成形落下来,她就眉毛一轩,道:“老头子,你怎么这么老了?”
一见这位老太太,祖洪林先是一愣,接着他一个激灵,极其激动地再次坐了起来,问道:“小花环,是小花环吧?”
苏进心里突然有些古怪,接着又笑了起来。
这位老太太不仅打扮得很时髦,呢称也很可爱嘛。看来她就是祖洪林那位分离二十多年的夫人了,之前祖华彬就说过她快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看样子,不光是祖洪林对她,她对祖洪林的感情也是很深的……
“小花环”清脆地“哎”了一声,冲上前去,一下子就扑进了祖洪林的怀里。吓得祖华彬连忙上前:“妈,你轻点儿,轻点儿!爸他才做完手术!”
苏进笑了笑,向着方劲松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退了出去。
方劲松的表情也有些古怪,到了外面的走廊上,他低声对苏进说:“这一家子,倒是……有意思得很。”
苏进微笑道:“是啊……”他回忆着老太太刚才的样子,想起之前祖兴林说过的话。
这位老太太,也是一个文物修复师?
滚轮声从远至极响了起来,一个长长卷发,大约三十岁左右,打扮得同样时尚的女人拉着两个行李箱,从走廊尽头出现,快步走了过来。她走到两人面前,一眼看见苏进,问道:“祖老先生是在这间病房吗?”
苏进才一点头,她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
苏进摇摇头,对方劲松道:“看来他们这边一时完不了了,我们先走吧。”
方劲松当然是唯苏进之命是从,他点点头,跟着苏进一起往外走。才走开两步,病房门突然再一次被推开,才跟祖兴林见面的“小花环”又走了出来,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苏进,问道:“你就是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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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8 不想回答
苏进点头。
“小花环”向着他招了招手,一指后面的走廊,说:“来,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苏进有些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小花环”肯定地点头,他于是有些纳闷地走了过去。
这位老太太跟祖洪林已经二十多年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更别提祖洪林刚才做完手术,按理说她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结果她留着先生不管,要来跟自己说什么?
他把方劲松留在原地,跟着老太太往走廊的方向走。老太太步履矫健,中间带着一些少女一样的轻快,跟她外表表现出来的年龄完全不符。
走到走廊的窗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问道:“来一根?”
苏进摇头,老太太点点头,又拿出一个银质的打火机,把它打燃了,深吸一口。
女士香烟的清香伴随着烟雾到了苏进面前,把他卷入其中。烟雾后,老太太的目光有些深幽,又显得非常好奇。
她注视着苏进,问道:“我听说,你是个文物修复师?”
苏进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为了文物修复,她曾经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只身赴往国外,追求自己的梦想。
如今,同样是为了文物修复,她置久别重逢的丈夫和儿子于不顾,要出来跟苏进说几句话。
果然,祖夫人“小花环”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告诉我,现在国内的修复环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苏进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是,我是个文物修复师。”他抬起眼睛看祖夫人,道,“但是,我现在不想回答您这个问题。”
祖夫人的烟在手上一停,诧异地看着他。
苏进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微微向祖夫人行了个礼,叫上方劲松,又去病床里跟祖洪林等人打了个招呼,就这样离开了。
祖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怔,最后才把没吸两口的烟扔进垃圾箱里,轻轻地“啧”了一声。
接下来,苏进又去谢进宇那边,陪着父女俩说了两句话,这才带着方劲松一起,离开了医院。
方劲松回头看了医院大楼一眼,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位祖夫人,也是一位文物修复师?”
苏进点头。
方劲松问道:“她找你干什么?”
苏进说:“就是字面上的意义……在外面太久了,想找个人问问国内的情况吧。”
“哦……”方劲松皱起了眉头,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要问这个什么时候不行啊?犯得着在刚回来的时候就跑出来吗?她已经很久没跟祖先生他们见面了吧?”
苏进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看出来挺多事情的。”
自从放弃修复,正式接手管理工作之后,方劲松变得比以前冷静多了,一些他特有的素质也更顺利地发挥了出来。这时候,他冷静地点了点头说:“各种细节,很容易就能发现。不过……这这也算是对文物修复事业的钟爱了吧,但你看着……好像不大喜欢?”
苏进只是笑笑,点头道:“我的确不大喜欢这种行为。”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又吐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留下了一句话,“文物,本来就是人的一部分……”
方劲松疑惑地看着他,但苏进就说到这里,再没有多做解释。
两人打了车,没有回去学校,而是直接到了南锣鼓巷,承恩公府的改建工地。
年后初八左右,文安组第一施工队的工人们就像普通上班族一样,纷纷从各自的家里回来,到这里来上工了。
事前他们已经跟苏进这边有了足够的沟通,不需要他们在场,就可以正常进行手中的工作。
方劲松一回来也是直接到了这里,发现天工社团其他学生都已经到了,他们脸上仍然残留着过年的兴奋,但一个个都已经正式投入了工作中,跟过年前似乎没什么两样。
方劲松来这里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视察当前的工作情况,将其一一汇报给苏进。
这也是苏进能在医院呆得下去,而不是像蜡烛一样两头燃烧的主要原因。
总地来说,承恩公府的改建工作井然有序,一切都非常顺利。
同时,方劲松在路上又给苏进介绍了一下计算机社团那边的事情。
过年期间,苏进他们是上不了网,但架空庭园这个游戏却迎来了一次高峰——过年期间,走家窜户的人不少,但大部分年轻人,都还是挺闲的。
架空庭园游戏的玩家大部分都比较死忠,而且怎么说呢……有些优越感吧。毕竟,这是一款结合了文化传承的游戏,天生自带逼格,就连家长们,也很少有反对的。他们都觉得,孩子们能从这款游戏里学到不少东西。
所以,在家长的默许甚至支持下,很多年轻人过年期间光明正大地玩着游戏,向同伴们进行推广。
于是,为了迎接暴涨的人数,游戏在过年期间连续扩充两次服务器,发展势头非常好。
同时,明显还有不少专业文物修复人士加入了进来,专业版那边,分数不断突破,不断在讨论区掀起高潮。
说到这里,方劲松有些惊叹地摇了摇头,道:“我都有一种感觉,他们把这游戏,当成龙抬头之前的常规训练了……”
苏进点点头道:“是啊,再过不久,就是龙抬头了……”
现在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今天正是2月13日,正月十七。龙抬头是农历二月初二,也就是阳历的二月二十七日,算起来,离现在只有十四天了。
“两个星期……”苏进算了一下,转头看向方劲松,笑道,“两星期之后,我们就要去考段了,怎么样,你要加入吗?”
方劲松想了想,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他斩钉截铁地道:“我就不去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们做好全部的后勤工作的!”
就连苏进也没想到,他竟然放弃得这么艰难。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一笑,道:“也好,人各有志。”
方劲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什么话也没说。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南锣鼓巷,转进了帽儿胡同,到了承恩公府门口。
苏进抬头一看,发现这里果然热火朝天,进进出出的都是人,仿佛比年前还要热闹了不少。
他有些疑惑,方劲松看出了他的表情,道:“年前微博上那次论战,到现在余波也没有全息。一直都有人到这里来参观,很多人想进去,亲眼看看现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总觉得把他们全部拦在外面也不太好,所以组织了一下,每天固定一个时间段,放一批人进去,找固定人员给他们讲解一下。”说到这里,他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声音也跟着放轻了,“我还……准备了一些门票,采取收费参观的制度。这些门票钱,就给了讲解人员当报酬。”
苏进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方劲松有些紧张,觉得自己是太自作主张了,他张开嘴,刚要解释,苏进就摆了摆手,笑着打断了他:“这样做很好。”
方劲松一愣,惊讶地看着他。
苏进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着守门的保安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他道:“人们有一种惯性,对于花了钱的东西,总是要更珍惜一点。完全免费的话,就怕他们不把这里当回事,反而更容易找事。收费参观,很不错!”
方劲松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点头道:“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苏进笑着点头,问道:“不过很多人也有一种习惯,觉得花了钱,做什么事情都可以。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解决的?”
方劲松连忙跟上去,道:“这个方面,我比较强硬……”
他一边跟着解释自己的做法,一边跟着苏进往里走。两人并肩走到这里,苏进突然停下了脚步,方劲松抬头一看,也跟着闭上了嘴。
承恩公府,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他们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它无比破败,好像一个历练了无数风霜的老人,垂垂老矣,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停止呼吸。
而现在,它比那时候要混乱多了。很多房顶被掀开,部分墙壁被凿开,地面也被翻得乱七八糟,杂乱的草木被挪到了一边。
但是,在苏进眼里,这一切却又是整齐有序的。
他可以看出每一个举动背后的用意,也仿佛能够看见它所指向的结果。
渐渐的,这座承恩公府在他眼前仿佛变了个样子,直接指向了终点——最后的修复结果。他面带微笑,目光深远,从一处移向另一处。
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方劲松道:“做得非常好!”
方劲松本来还想解释什么的,听见苏进这句话,却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了。
是的,还有谁比苏进,更加熟悉这里呢?
这时,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一看见苏进,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大步走到苏进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道:“你总算回来了,再见不到你人,我就要找到你家门上去了!”
0479 开门红
苏进转过头,看着骆恒精神焕发的面容,笑了起来:“过年好啊,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骆恒大声抱怨说:“当然有事情,多了去了!啧啧,你真耐得住性子,元宵节过了才回来!搞得老子忙得要命,整天跟个陀螺一样滚来滚去,脚都快沾不着地了!”
他嘴里虽然在抱怨,脸上的表情却是兴奋的。
苏进笑着看他,往一边一指,道:“过去坐着说吧。怎么,现在还有什么麻烦事吗?”
两人走到一个角落,那里放着一张小桌子,支着两张椅子,桌上放着茶水,是供工人们临时休息用的。
苏进带着骆恒在这里坐下,亲手给他倒了杯茶,真心实意地道:“这段时间我不在,辛苦你了。”
承恩公府过年之后就能马上动工,从开工到现在一点政策上的困难也没有遇到,这中间,骆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不是他在背后做了很多事情,这辆战车,绝不可能发动得这么快,走得这么顺利。
骆恒似乎真的是渴了,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摇头道:“没什么辛苦的,一点小事,也是我应该做的。”然后,他对着苏进挤了挤眼睛,“等着你回来,就要搞大事了!”
“什么大事?”
骆恒非常豪爽地一挥手,说,“这片南锣鼓巷改建的方案,马上就要定下来了,正等着你来过目呢!”
苏进本来准备给自己倒茶的,这时手一顿,突然间停住了。
他诧异地问道:“要定下来了?这么快?还要我过目?”
南锣鼓巷的改建方向,都是年前才拿出来,将要上会表决的。现在刚才过年,连改建方案都要完成了?
他有点不可思议地确认道:“是完整改建方案?”
骆恒肯定地点头,道:“是,完整改建方案。预计三月前完成,四月开始动工。”
苏进放下手里的一次性杯子,更加不可思议了:“这也太快了!”
骆恒道:“是啊,趁热打铁嘛。你知道,三月还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他们打算,拿这件事情作为‘那件事情’的一个开门红。”
苏进脑中灵光乍现,想起了在马王堆时候听说的事情:“你是说……国家文物局的事情?”
骆恒一扬眉:“你消息挺灵通的啊。对,就是这个事。你年前把事情搞得那么大,简直就是箭在弦上,上面的人也想借着这个势,赶紧把事情确定下来,所以推得非常快。这个年,他们一个人都没有放假,全部都在单位上忙活。搞行政的,在忙文物局建立的事情。搞技术的,就在忙活南锣鼓巷的整体改建方案了。”
他还真有些渴的样子,连喝了两杯水,这才继续说下去,“他们几乎把文安组以及改建组这边,所有能够调动的修复师全部都调动了,不管熟不熟古建筑古街道改造,全部都集合起来了开会,集思广益。但我听说……”他眯着眼睛看苏进,道,“会上,杜大组长别的都好说,就坚持一条。改建的总体思路,必须得照着你的来,绝对不能往哪边偏了!”
他嘿嘿地看着苏进,道,“所以,你现在在那个圈子里,也算是很有点名气了。”
苏进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方案在哪里,我能看看吗?”
骆恒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能,不然我急着找你干什么?现在已经二月了,三月要连细节部分也完成,时间太紧张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递到苏进面前,道:“基本上都在这里了,你抽空看看吧。”他紧握着这个u盘,表情突然变得非常郑重,道,“周老板让我带给你一句话。未来的国家文物局会有多大的权限,国家会对它有多大的重视度,这个方案,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砝码。”
他突然一笑,道,“说起来,这个砝码,本来也是你给拿起来的。现在,也理应由你放下去。”
他话里所指的,明摆着就年前苏进搞的那件“大事情”,波及全国范围内的城市改建大讨论!
苏进点点头,把u盘接了过来。
这是一个10g容量的u盘,最普通的那种款式,银亮的外壳散发着高科技产品特有的光芒。
苏进有点发愣,问道:“这就是改建的完整方案?”
骆恒给自己倒了第三杯水:“是啊,基本上都在里面了。里面有个目录,我盯着做的,你回头对照着看看,看有没有缺什么。缺的话我再给你补上。”
苏进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你就这样给我了?”
骆恒反而反过来问他了:“不然呢?把你领到保密局去,验完指纹验瞳孔,验完瞳孔刷脸,最后关在里面,不看完不许出来?”
他嗤笑了一声,道,“兄弟,省省,这是文物修复的方案,特别专业的那种。就算放出去了,能看得懂吗?就算看得懂,这么大的工程,他能操作吗?”
苏进微微一怔,终于笑了起来,他道:“行,我知道了,我抓紧时间看吧!”
文安组的进度比苏进想象中的的确快很多。
从过年到现在,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就整理讨论了足足两个g的内容出来。当然,这里面包括了大量图片以及视频,甚至,文安组还仿照苏进制作承恩公府的方式,使用3d制图等各种软件,模拟出了修复的实际过程。
这也很正常,苏进这边始终是以学生为主体,真正说到人才的话,当然还得算文安组这样的国家机构。
为了这次“开门红”,文安组的确做了大量努力,汇集了各方面的大量人才。计算机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方面,另外还加入了很多现代建筑师以及城市设计师之类的人物,为整个方案添砖加瓦。
果然就像骆恒说的那样,这份方案是以苏进之前倡议的思路为主体,基本上没有偏离。
它把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以及商业改造相结合,在某些方面甚至以承恩公府为中心,向周围进行了模仿与延伸。
如此改造出来的南锣鼓巷,从某方面来说跟苏进上个世界的有些相似——同样是“中国风”“民俗化”,但是无论是对于传统文化的保存,还是对现代设施的应用,都远比上个世界的改造强多了。
由于是从苏进开始的,也因为他跟文安组之间的特殊关系,文安组对苏进并没有什么保留,这枚10g的u盘里,几乎包括了方案的全部资料与内容。
苏进刚从医院出来,还没来得及去学校报道,就又沉浸在了这样资料的海洋里。
最后,他一共用两天的时间,基本上看了个大概,不得不承认,文安组这一次,的确下了大力气了……这份方案,他们做得非常扎实,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好!
很多时候,态度决定结果,在这个世界尤其是这样。
文安组即将升格成国家文物局,南锣鼓巷改建就是他们的第一个项目,重中之重。
更何况,南锣鼓巷位于帝都,位置非常关键。由于它,之前又在微博网络,大街小巷上掀起了那样的热潮,可以说是全民关注。
而它,同时又是一个城市改建的起点,映照着将来同样传统古街道的改建方式。
所以,从它开始制作方案之始,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想要看看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这样的激励与重压下,文安组发挥了百分之两百的实力,尽力把这份方案做得尽善尽美。
这个世界的经济发展,跟上个世界同一年代差不多,甚至还犹有过之。某些科学技术的应用,还超过了苏进上个世界。同时,虽然以前一种比较畸形的方式,但大部分传统文化以及修复技巧始终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只是比较保守、更加封闭而已。
现在国家机器一启动,原有的科学技术与现代城市构造的分析被注入了过来,文安组内部的高级修复师们振作精神,用尽了全力,两者相结合,焕发出了无比伦比的灿烂光辉。
苏进看得非常感慨。
众人拾柴火焰高,苏进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无所不知。
这些“高手”们的成果如今全盘展现在他面前,其中很多东西也是他也没有接触过,或者接触过,但却从未深入过的。他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推敲研究,无形之中,对他来说也是一次全新的学习!
苏进看得简直要废寝忘食了,要不是天工社团的成员们还惦记着,硬把饭菜给他送到面前来,说不定他还得饿两天肚子——在他上个世界里,他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两天之后,苏进关上电脑上的最后一个窗口,坐在屏幕前面,怔然发呆。
无数的信息、无数的研究成果如同浪潮一样,在他脑海中翻腾不休。
上个世界他所学习的、研究过的无数知识翻了起来,与这两天以来看到的内容相碰撞,激扬出全新的、灿烂的火光。
两天没有休息,也不算正常吃饭,他却像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样,脸上毫无倦色,眼中散发着灼灼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视。
他就这样坐在原地,足足坐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脑中翻腾不休的各种知识、各种资料,前世的、这个世界得到的,仿佛一条条小溪,最后汇入了一条大河之中。它是如此的庞大、奔腾不息,其中包含的内容,堪称惊人。但同时,它的每一个部分又是如此清晰,它们相互之间水乳/交融,相处得极为和谐。
苏进望着屏幕,怔然忘我,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无比欣悦、甚至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笑容。
这时,方劲松走了进来,他看着苏进,正要说什么,却看见苏进重新抬起头来,打开一个窗口,开始在上面写起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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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0 百川汇流
任何一个学生,开学了一个礼拜还没有到学校,总是会令老师或者同学不满的。
但京师大学校方却一点这种感觉也没有。
新学期开学,苏进一个星期没有到学校来上课,甚至连报到都没来,京师大学校方,却只感到了惊奇。
钱校长放下电话,摇头感叹:“这个小苏,实在太厉害了。一个星期没来,我给你算算几个单位给我打过电话了。文安组、平天机械、南锣鼓巷改建组、帝都第三医院、国家审计局——前面几个还好说,最后这个是怎么回事啊?”
秦助理平淡地道:“学生的社会活动能力强,这不是好事吗。”
钱校长感叹道:“好事当然是好事,就只希望,他能继续这样子走下去。要走得稳啊。”
秦助理的脑海中浮现出苏进坚定而平和的眼神,向来冷冰冰的脸上突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他走得有多稳,您还不知道吗?”
钱校长也回忆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挥手道:“得,算我白说!”
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已经是京师大学开学的第七天——苏进得到南锣鼓巷改建方案之后的第四天。
苏进用两天时间研究完了骆恒带过来的全部方案,又用了两天时间,填补修改其中有问题的地方……
当然,这样一份方案,也是有问题的,而且问题还不小。
而这个问题,同样是这个世界原本情势的一个延续。
传统修复师们还是有本事的,建筑学家以及城市改造专家能力也非常强,但是两者之间的磨合,却做得非常差。
修复师们不懂现代科学,建筑学家们也不懂传统的那一套,对历史更是一知半解。
虽然在文安组的强行要求下,他们尽力磨合沟通,融合双方的意见,但总体来说,中间仍然出现了大量漏洞,有些地方甚至让人啼笑皆非,有点荒谬的感觉。
而这一点,正是苏进最擅长的部分了。
他本来就是从一个修复学科有序发展,正常向前推进的世界来的。在那个世界里,这方面的内容经过了几十年的细致磨合,大部分都已经融为了一体。而他自己,历史系科班出身,又曾经和无数传统修复师一起工作过、学习过,学到了很多相关的“秘门”知识。从一开始,他就融合了这两方面的知识,现在也站在不偏不倚的持中道路上。
在他眼里,这些漏洞就像路上的坑,再明白不过。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坑一个个填起来,尽可能地让两个世界弥合在一起,从而体现在南锣鼓巷这样一个整体的项目上。
他看了两天的方案,又用了两天的时间来填坑。
这中间,包括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帮得上忙。这些学生虽然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但毕竟接触这个行业的事情太短了,还远没有到达这么深入的境地。
这些事情,只有苏进自己能做!
又是两天的不眠不休。
这两天,他几乎绞尽脑汁,拿出了从前世到今生所有学习的内容。
大部分时候,他的目光都凝注在屏幕上,偶尔专注地看着自己写的内容,偶尔翻看一下骆恒拿过来的大量资料。
他并不是一直都坐在那里的。有时候,他也会站起来,四处走一走,甚至还会离开承恩公府的工作地点,到南锣鼓巷和周边的地方去转一转。
与平常不一样的时候,这种时候,他基本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与别人交流,好像他的世界里,只存在了他自己,和他周围的这个世界。
他的目光时常深远,望向远方时的表情,好像透过时空,看见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这个时候,别说京师大学,这时候就连外面正在忙碌的承恩公府改建,也不能映入他的眼中,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波澜。
方劲松看出了这一点。这两天,他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接手了过去,没让任何事情过来打扰苏进。他给苏进,留出了一个完全安静而独立的空间。
天工社团的其他学生虽然个性各异,但也意外地接受了方劲松的安排,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令人意外的是,其余人也好像知道苏进在做什么一样,连打电话过来的也没几个。
因此,苏进全身心地沉浸在了工作里。
南锣鼓巷改建是一个大型的、综合性的工作,涉及到方方面面,内容极其广泛。
即使在苏进上个世界里,要完成这样一项工作,他也要出尽全力才行,更何况是在现在。
上个世界,这样的工作通常都是一整个团队通力合作完成的,现在在这里,从某个角度来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于是,这几天时间,对他来说也算是一次考验,一次挑战,更是一次深入的自我研究与学习。
在文物修复方面,苏进从来不怕任何挑战,他甚至乐于其中。
任何一个人从旁边经过,看见他的表情,看着他闪亮的眼睛,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他的快乐。
“文物修复,真是一个快乐的事情啊。”
岳明坐在檐头,眺望着下方——苏进刚刚从这里经过,在一棵桃树下面站了一会儿。这棵桃树明显比它的同伴们性子更急,刚刚年过,就已经打起了花骨朵,显然再过不久就要开花了。
苏进站在这棵桃树下面,发了好一会儿呆。他好像在看着它,又好像透过它,看到了另处。而从始至终的,他的唇边始终带着一丝笑意,好像春天提前来到了一样。
岳明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这样地感慨了一句。
魏庆坐在他不远处,正用手细细抚摸着檐头的一个走兽。听见岳明的话,他回头看了一眼,肯定地说:“当然了,我只要像这样摸着文物,就觉得很高兴了!”
岳明由衷地笑了出来,重重地点头道:“嗯!”
两天后,光标在电脑上闪动,苏进眼睛半闭,把刚才拉出来的框架从头到尾地回顾了一遍,终于放下鼠标,伸了个懒腰,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两天时间,他把文安组的方案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相当于重建了一遍整体框架。
这样,原本有些割裂的两个部分重新弥合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整体。
现在,它才是一份真正的“方案”。苏进有信心,只要能照着它原样完成,这条南锣鼓巷,以及周边的八条胡同,就能旧貌换新颜,彻底变个模样!
最关键的是,它完全可以形成一个模板,成为类似这样的古街道改建的榜样。
虽然每条街道的情况都不一样,但照着这样模板,如何收集资料,如何整理预算,如何将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需要相结合……就有了一条清晰、可实现的道路了!
能完成这样一项工作,苏进自己的心里也有些激动。
最关键的是,做完这个方案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又有了一些提升……卡了很久的那个瓶颈,终于松动了一点,让他又有了全新的向上的空间了!
苏进心情非常好,他拿起电话,正准备打给骆恒——他重构的只是框架,还有很多细节工作,手机铃声先一步响了起来。
苏进看见上面闪动的名字,扬了扬眉,有些意外。
他这才意识到,这几天,周离一直没给他打过电话。
之前刚到帝都,他就急着要带他回去家里做客的,结果医院的事情结束之后,周离除了一个电话之外,就再也没有了联系。
有什么事情拖住了吗?
苏进接起电话,打了声招呼。
周离跟平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简短地跟苏进打了声招呼,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现在有时间吗?”
苏进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隐藏得极深的一丝疲倦,他顿了顿,问道:“你最近有事在忙?”
周离轻吐了口气,并不意外他能听出来。他道:“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就去我家坐坐吧,老爷子催过好几遍了,刚刚又打电话过来。这件事情……我们当面聊。”
周离向来雷厉风行,挂上电话没多久,车就开到了承恩公府门口。
苏进从这段时间工作的地方出来,想了想,把自己的工作成果也拷进u盘里,带上了。
周离没有带司机,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他仍然穿着便服,苏进却敏感地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消之不去的血腥之气,好像不久之前,他才从生死之地出来一样。
很明显,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个。这时候,周围正好有一条黄狗跑过来,经过周离身边时,它突然压低了身体,夹着尾巴,以更快的速度溜掉了。
苏进看了那条黄狗一眼,镇定自若地说:“现在出发,不需要带什么吗?”
周离简单利落地道:“带上你的人就可以了。”
这时,又一个人从副驾驶座探头出来,跟苏进打了声招呼。
苏进突然莫名的就轻松多了,他笑了起来,问道:“修之,你也去?”
谈修之走下车,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道:“老爷子有令,不得不去啊。”
然后,他跟苏进一起坐到了后座上,对周离挥手道:“司机,开车开车!”
周离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还是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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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1 总能做到的
苏进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周离发动车子,开得非常稳。
他注视着前方,随口对谈修之说:“你跟他说吧。”
谈修之转向苏进道:“之前,二哥一直在忙医院那个案子的后续。”
他顺口解释了一下,周离在家族里排行第二,所以无论是周家子弟还是世交的这些孩子,全部都叫他一声二哥。
苏进有些疑惑,问道:“医院那个案子?不是移交给警方办理了吗?”
谈修之道:“本来是这样的。结果警方在追查的时候发现了有一些有趣的事情。”
周离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投过来,与谈修之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周离果断地说:“说吧,小苏之前也被牵扯了进来,没什么不能说的。”
谈修之点点头,问道:“你还记得周二哥之前去马王堆,是为了什么事情吧?”
苏进抬起了头。这件事情不久前才刚刚发生,也是他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最强烈的无力感,可谓是刻骨铭心。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道:“当然,那个文物盗卖集团。难道……”他脑中灵光一现,迅速把周离和谈修之前面的话跟后面的这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道,“难道这个器官盗卖团伙跟做文物倒卖的,是一家的?两者有联系,所以也把你们牵扯进去了?”
后视镜里,周离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谈修之也轻声笑了出来,道:“你果然非常聪明……对,就是这样。”他的表情接着变得严肃起来,道,“周二哥现在手上的主要任务,就是这个。前段时间忙了那么久,本来以为差不多要收网的,结果现在发现……”
“这个团伙的规模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他的任务,远远还没有到完结的时候!”
苏进紧皱眉头,道:“而且,很明显,这个团伙没有一点底线。文物、器官,所有的事情,只要能赚钱的,他们都在做。”
谈修之道:“所以现在二哥在联系另外的同事,抓人口贩卖的,想看看那边是不是也有他们的马脚……”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希望没有吧……”
这段时间以来,这个团伙所做的事情一一从苏进的脑中掠过。
在文物盗卖方面,这个团伙渗透得非常深。他们跟地方结合,勾结政府,拉拢当地居民,盗卖的力度极大。光是这几年,他们就对地方考古与文化保留造成了巨大破坏,涉案金额难以预估。
而在器官贩卖上,他们做得同样也很深入,甚至还挖空了帝都的一家医院,把其中三分之一的人马都拉下了水。
如果他们还涉及到其他方面,又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了,造成了什么样的破坏?
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车厢里突然间沉默了下来,苏进表情凝重,他抬头看了其他两个人一眼,周离也好,谈修之也好,莫不如此。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现在还在正月里,虽然有少量的树木已经发芽或是开花,但大部分的草木都还是一片凋零景象。
周离注视着前方,突然开了口。他非常平静地道:“困难再大,克服就行了。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莫名的力量,苏进突然觉得心头一松,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然后,他听见了旁边谈修之的声音:“是啊,已经算是开了一个好头,斩断了他们的两根脚了。就算是八爪章鱼,也得叫他们痛一痛!”
苏进接道:“接下来,就是顺水摸鱼,把这只八爪章鱼彻底提起来了。总之……总能做到的。”
“嗯,总能做到的!”
不知是谁的声音这样应和着,又或者是,同样心灵的又一声回响。
…………
周离开车稳而快速,感觉没过多久,并不算太陌生的风景出现在苏进眼前。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大约下午三点。
他想起了上次来这里时的情形。当时他刚到这个世界不久,从成熟的文物修复师变成一个大学新生,还有些不太适应的感觉。
那次拍卖会,以及在拍卖会上买到的马王堆帛书,真正让苏进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些实感,也是他在这里打开局面的开始。
想到马王堆帛书,苏进突然心中一动,转头问谈修之:“这段时间,你跟何三碰过面吗?”
“何三?”谈修之有些意外的样子, 道,“没有,前段时间我都不在帝都。”
“何三最近在跟家里闹。”周离打了下方向盘,驶上了山里的柏油路。路边有个岗哨,哨亭旁边的卫兵身姿笔挺地行了个礼,没有要求停车。
周离也不在帝都,但对这里的情况却仍然非常清楚。他道,“具体因为什么不清楚,似乎是何三要做什么事情,他家里坚决反对,两边僵持不下,已经闹了一段时间了。”
跟家里闹?苏进突然想起了之前最后一次见面时,跟何三的那次交谈。难道是……
片刻后,他抬起头问道:“能想办法联系上何三吗?”
周离的目光透过后视镜扫过来:“你有事要找他?当然没问题。”
他一个刹车,停在了一幢小楼旁边,道,“就是这里,到了。”
九极山一带明显有地热。
苏进上次来的时候,是夏末的九月,这里绿树葱郁,两边的大树向着树中间投下茂盛的树影,阳光从树枝间片片洒落,是一派非常怡人的景象。
而现在是寒冷的正月,这里却同样绿树葱郁,树下甚至还有一些缤纷的野花正在盛开。
跟上次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阳光没那么强烈,铺出的树影也没那么深浓而已。
这幢四层小楼在树荫的掩映下,显得格外清幽。小楼年岁已久,虽然修葺得非常好,但仍然看得出不少苍老的痕迹。
它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墙角上是一圈栽满了冬青树的花坛,打理得倒是非常好,不过想想也是,这样的人家,肯定是有园丁以及保姆的。
苏进正在看着,就听见谈修之在他旁边说:“那些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冬青树,其实不是的,是个同属的什么植物,岳教授跟我说过,我忘记名字了。这些植物,都是她亲手移栽过来,亲手打理的。她说对这个地方最满意的就是地热了,天然的温室,恒温恒湿,省了很多工夫。不过也有些寒带的植物,完全不适合这种环境,有点麻烦。”
苏进侧过头,谈修之表情柔和,眼中带着怀念。
他知道,类似这样的家族,经常会有些守望相助的感觉,内部关系通常都比较亲密。现在看上去,谈修之对这位岳教授、周夫人的感情,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深一点。
谈修之接着道:“岳教授是植物学家,家里种了很多奇怪的植物,尤其是她那个温室……”他说,“小时候对我们来说,这样的地方就是密境,特别厉害。我们经常偷跑进来,弄坏了东西,然后被岳教授狠狠教训。”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有些怀念地笑了起来。
苏进回忆起那位岳教授,心里觉得很亲切。他饶有兴趣地听着,问道:“看不出来啊,岳教授她这么严厉?”
谈修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岳教授平时还是很温柔的,说话轻声细语,很少发脾气。但是,她对植物是真的热爱,研究工作就是她的禁区。我们小时候熊,哪懂这些……把她用来研究的几株花苗弄坏了,真是,挨打也活该!”
苏进突然间有点感同身受,点头说:“没错,真是活该!”
谈修之一愣,跟着周离一起笑了起来。他回头道:“我就知道,你跟岳教授,一定会很投缘的。对吧,二哥?”
苏进看向周离,却看见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笑容微敛。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是啊……”
0482 辉煌漆器
云行灯从温室里走出来,她一边摘下橡胶手套,一边往外走。
她脑子里想着开学的事情。
她是农业学校的,开学比别的学校晚一周,不过明天也要报到了。这学期,她要选一种植物进行专项研究,具体选什么,她还没有想好。
刚才她在温室里,跟表姑商量了一阵子。不过表姑向来是不为别人拿主意的类型,她提了几个建议,最终的选择,还是要云行灯自己来做。
春寒料峭,云行灯刚才在温室里干活,忙了一身的薄汗。这时走出来被风一吹,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她加快脚步,准备赶紧回屋,刚刚绕到屋前,就看见三个人正站在门口说话。
她睁大眼睛,轻轻地“咦”了一声,有些意外。
门口三个人,她最先认出来的是周离。
说起来周离算是她的表哥,但是对方长年在外奔波,两人很少接触,并不算太熟悉。不过每每表姑提起这个儿子的时候,言语里总是充溢着淡淡的骄傲与深深的喜爱,让她也忍不住产生了崇拜的心理。
她向来听说,这个表哥严肃英武,对看不上的人向来不假以辞色,就算是看得上的人,也表现得很严厉,总是会对对方提出更高的要求,搞得人人畏之如虎。
但今天,表哥站在那里,阳光从他背后打过来,照亮了他半张脸上怅然却温和的笑容。
他旁边的是谁,为什么会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周离右边的那个人云行灯也认识。周家世交,谈家的孩子,听说在做古董生意,做得不小,很得周老爷子喜欢。而他左边的那个……
对方先是背对着云行灯,两句话之后,才侧转过头,在对谈修之说话。云行灯的轻“咦”声,正是因为他而发出的。
这张脸并不算太熟悉,但是它曾经给云行灯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他带着一个小女孩,一个剪纸手艺超强、能把眼前所见化为精美图形的小女孩。而他自己,知识渊博,个性沉稳,与素有名望的知名教授正面对抗,也绝不落于下 风。甚至,还用自己缜密的推论击败了那位知名教授,为表姑、为在场的所有人扬眉吐气!
之后,云行灯每每想起这件事情,都觉得既振奋,又羞愧。她有一个植物学家的表姑,从小又有天才之誉,在学习上向来无往而不利。久而久之,她由于自身的教养,表面上看不出来,内心里其实是有些自矜的。
但直到在植物园里看见那样一幕,她才抿心自问——换了我,能做到吗?
她反复思忖,最后的结论还是,不能。
原因很简单,她还在学习过程中,对自己学习的内容还没有深入到这种水到渠成、信手拈来的地步。简单来说,就是她的能力还不够!
那一刻,那个年轻人表现得像所有她无比尊敬崇拜的师长一样,而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大学新生而已。
云行灯对此心情非常复杂,她不断回想这件事情,不断自省。她有什么可骄傲的?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有着像苏进这样,不为人知,却远甚于她的同龄人!
现在,云行灯凝视着苏进,当时的一幕幕场面一一掠过她的心头,让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她没有去想苏进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有去想他跟表哥他们什么有关系。她只是自然而然地走上去,向着周离与谈修之点头后,转向苏进,非常认真地伸出手道:“苏进同学,又见面了,我真的很高兴!”
…………
苏进打量着云行灯。
今天的她,跟上次见面时完全不同。
上次的她,一身白裙,飘飘欲仙,几有出尘之感。她给幼灵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小姑娘还提过好几次,每次都说“那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
而这一次,她穿着帆布衣裤,脚上套着黑色的大雨靴,手上是刚刚摘下来的帆布手套,上面沾满了泥土。她一头长发随随便便地在脑后一挽,有几缕落了下来,被汗水沾在了红润的脸颊旁边。
她远没有上次打扮得那么齐整,但是在苏进眼里,她感觉却比上次更美、更让人觉得亲切了。
苏进跟她握了手——她手指纤细,手掌却比想象中更加有力,指腹掌心都有薄茧,明显是做惯了事情的。
苏进微笑了起来,也向她点了点头:“云小姐,你好。”
一阵寒风吹来,云行灯穿得很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谈修之道:“天气冷,还是很进去坐吧。”
周离没有跟进去,他向外一指,道:“老爷子去林子里散步了,我去找他,你们先进去坐坐吧。行灯,麻烦你招呼了。”
谈修之接道:“怕什么,还有我呢。”
周离轻轻一笑, 果然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一行人进了屋,立刻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周家这幢小楼从外面看非常俭朴,甚至有些陈旧,里面也是一样。
它的布置非常传统,装修家具虽然舒适,却都已经陈旧了,带着一股浓浓的家居气氛。走进这里,苏进就像来到一个老朋友的住家,丝毫没有站在华夏金字塔尖的意识。
他正打量着四周,云行灯非常自然地说:“你们先随意坐坐,我去换套衣服,马上就回来。”然后,她果然拎着手套和手上的工具袋,往楼上去了。
苏进注视着她优雅自若的背影,谈修之在一边笑着问他:“怎么,觉得她不错?”
苏进笑着摇头:“事关女孩子的声誉,别乱说。我记得……她是搞植物的?”
谈修之在周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自在。他引着苏进走进会客厅,让苏进在沙发上坐下,点头道:“是啊。岳教授是植物学家,她娘家那边,就行灯继承了她的天份。岳教授经常带着她,到大学她就直接报了农学院。”说起周家的事,谈修之倒也熟得很。
“她住这里?”
“没有,还是住校的。她们应该也快开学了吧。”
说到这里,谈修之有些意外地看他:“你很少问这么多问题,果然还是对她很有兴趣吧?”
“不是……”苏进刚想解释,保姆送来了茶水点心,打断了他。
苏进道了谢,端过茶杯,说:“只是最近有些关于植物方面的疑惑,想要找个人请教一下而已。”
谈修之不以为意地说:“得了吧,植物方面的话,问岳教授不是更好?”
苏进的脑海掠过一个温和却苍白的影子,道:“岳教授当然更精擅,但是她的身体……她最近怎么样了?”
谈修之叹了口气,摇头道:“还是老样子。这是心病,好不了的。”
心病……苏进回想起不久前,周离脸上的表情,心里有些疑惑,却没有多问了。
苏进跟谈修之在一起,真的是很多话可以说。谈修之对文物修复并不算太了解,但是在宏观角度上,他在文物保护与研究的理念方面,却有着相当精准的眼光与超前的意识。苏进对此非常意外,也极为惊喜。更别提,谈修之因为个人的家世与经历,在某些“世俗化”方面的认识,是比苏进还要深入的。这方面,他刚好可以对苏进形成补充,跟他谈话,即使是苏进也常常觉得受益匪浅……这就是看事角度不同最大的好处了。
苏进谈得很有兴致,直到一个女性的声音在旁边插嘴,他才留意到不知什么时候,云行灯已经换好衣服下来,并且已经在旁边坐了好一会儿了。
他有些抱歉地对云行灯笑了笑,对方却不以为意地摇头,问道:“你们刚才说的漆树……”
苏进解释道:“古代漆器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出现了,到明清时期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用的漆料材质也不同。我们搞文物修复的,讲究‘修旧如旧’,能够原料修复的,最好用原料修复。这样一来,就需要各种不同的漆树品种,就算不能完全一致,也尽可能地模仿接近。”
云行灯手托着腮,眼睛里闪着光,道:“没错,漆树是中国最古老的经济树种之一,华夏绝大部分省区都有出产,一共有114个品种。这114个品种里,有46个被评为优良,其中16个又为更优。不同的品种,出产的生漆的确有差别。”
苏进和谈修之只是谈话中提到而已,她就能随口说出这些数据,显然对自己的专业知识非常熟悉。
苏进欣赏地看了她一眼,道:“对,譬如这次马王堆汉墓,发掘出了一大批漆器。它们大多保存良好,但其中一部分还是需要修复的。马王堆的漆器主要是木胎和夹胎,中间少量竹胎。上面主要是髹漆,主要是红漆和黑褐色漆,也有少量赭色、灰绿等色泽的漆纹。”
一件件精美的器具此刻宛如出现在他的眼前一般,令他悠然神往。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这批出土的漆器数量之多,种类之丰富,保存之良好,世所罕见。它代表西汉年代漆器制造业的发达程度,那时候,制作技法有改进、品种有创新、纹饰有变革,造型有拓展,它们的发现,可以重新给我国漆器工艺史定代。其中的破损部分,必须竭尽全力进行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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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经过提醒才发现,前天原来只单更了……
不过还要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从今天开始,过年期间,都只能单更了……_(:3 」∠ )_
过年太忙,好多朋友回来,还要处理另一件非常大的事情,有点忙不过来了。另外最近跟朋友商量,天工想要调整一下写法,所以总而言之……
先单更一段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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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3 报告
苏进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两声掌声。
他转头一看,周离正陪着一个老人走进门来。那老人举着双手,正向这边投来目光,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显然,刚才那两声巴掌就是他拍的。
苏进之前就听说过,周家老爷子约摸六十多岁,年纪已经不轻。但现在,他满头黑发没一根白色的,满面红光,目光灼然有神,身姿之挺拔,几乎可以跟他身边的周离相媲美……哪里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此时,他看着苏进,声音洪亮地道:“你就是苏进?马王堆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们做得非常好!”他打量了一下他,问道:“听说你现在才十八岁?不错,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苏进等人一起站了起来,他好奇地看着这位权势极盛的老人,只觉得他跟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上个世界的一些会议上,他也曾经见过一些这种层次的人物。他们大多表情沉稳,说话语速极慢,不深思熟虑绝不开口。
当然,这也很正常,处在他们那个位置上,一句话常常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谨慎一点,说错话,或者是别人理解失误,出问题了怎么办?
而面前这位老人却似乎丝毫也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精力充沛,言语果断,像军人远远多过像一名政客。
他看了苏进一会儿,脸上浮现出满意的表情,向他点点头,道:“来,我们书房聊。”
说着,他又向周离和谈修之等人挥挥手,道,“单独谈,不带你们!”
周老爷子发了话,苏进当然只能向周围的人示意了一下,跟着老爷子一起往另一边的书房走。
一进书房,他就感到了意外。
他以前听说,周家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中不偏不倚,一直保持着中立的立场。刚才在那间会客厅里,他也没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但现在这间书房……准确来说应该是一间书斋,却是非常纯粹的中式风格。
红木花窗、屏风隔断、瓷器或山石的摆件……甚至连桌上的文房四宝,也摆得整整齐齐,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还是很常用的那种。
周老爷子坐回书桌后面的座位上,向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来来来,坐下说!”
苏进突然看见了老爷子身后的一个盒子,长方形,大约三尺多长,那盒子的大小形状……
他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果然在对面的红木椅上坐了下来。
周老爷子交叉着手指注视着他,目光微微有些犀利,苏进泰然自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周老爷子才向后一靠,沉吟道:“马王堆的事情,你跟我说说吧。”
中间有人来送上了茶水,苏进直到对方出门,才坐直身体,认真地道:“是这样的……”
他知道老爷子想听的是什么。
他把马王堆的事情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别阐述。
第一部分,是马王堆汉墓本身的情况。三号墓已经发掘出来了,结果什么样,里面有什么内容,具有什么样的价值。一二号墓在哪里,是基于什么原理发现的,大概将于什么时候开挖,里面可能会有什么……
这部分,他讲得比较简明扼要,重点在汉墓里所藏的文物上。
第二部分,是马王堆考古队在开挖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状态。考古队分为哪几个部分,每个部分负责什么工作。他们表现如何,机构以及衔接上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有的话,建议怎么改进。
这部分,他同样说得很简单,细节部分只是一带而过。但足以给人勾勒出这样一支考古队大致的结构来了。
第三部分,则是这次新年过程中,他们跟盗墓团伙发生的冲突。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亲历,前期跟开发商田亚海正面交锋,后期田亚海冲击钱头村,想要强行开发……其中因果,他结合自己的经历,以及后面从周离以及谈修之口中得到的一些内容,大概已经全部整合起来了。
在讲述的时候,他并没有强调描述当时有多惊险,自己有多无畏,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开发商、文安组、以及盗墓盗卖团伙的关系上。这中间,体现的不光是一个田亚海和一个盗墓团伙的问题,更关键的,是地方政府以及文物协会,甚至包括文安组在这个事件里出现的漏洞。
这个漏洞一日不填上,这样的事情就随时还有可能发生!
其实,这样的事情早就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这正是这个盗墓团伙势力如此之大,在华夏各地如此猖獗的重要原因。
这三个部分,苏进讲得就算再简单,前后也花费了大概半小时的时间。中间,有人敲门进来,周老爷子抬头看了一眼,对着对方摆了摆手。苏进清楚听见了木门合拢的声音,他没有理会,口中阐述完全没断过。
最后,他终于用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这番讲解。他道:“文物保护,是一项系统工作。单是解决出现的问题,是没有办法堵住所有漏洞的。只有把系统全部拉通,从上到下织成一张完整的网,才有可能真正解决问题。”
他讲话的时候,周老爷子一直在看着他,目光炯然有神。苏进知道,这是给他施加压力的一个方式,但是他却一如即往的从容,头脑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基本上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部完整地表达了出来。
周老爷子向他指指面前的茶,道:“辛苦了,喝口水吧。”
苏进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茶水温热得刚刚好,沁人心脾的苦香从口中一直涌下去,让整个头脑都变得清醒起来。他眼睛一亮,赞道:“好茶!”
周老爷子笑了一笑,说:“你这还是在给文物局张目啊。”接的却仍然是他之前的话。
苏进抬起头来,他坐直身体,微微一笑,道:“国家文物局,本身就是应运而生。文物,纵横五千年,遍及华夏大地,大到一个城市,小到一件器物,无一不可囊括在内。它涉及到的层面本来就极之广泛,将来需要合作的部门也是方方面面。不在建立之初就想周全一点,立好规矩……难道还要后面来修修补补吗?”
周老爷子的表情并不严厉,话语却并不怎么容情。他道:“愿望总是美好的,究竟能不能实现……还两说。文物局这边,你有什么想法?”
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看上去简单,其实问得非常大,也非常重。
面对这个问题,即使苏进也没办法马上回答。他把茶杯放回到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国家文物局,主要要做的是应该是这样几件事情:保护文物,继承文化遗产,加强对文物保护、修复、文化提取等各方面的研究工作,建设文明。这样一个大型机构,首先要做到有法可依。所以,国家文物保护法,必须马上建立。”
起了头之后,他的心也稳定了下来,开始侃侃而谈。
上个世界的一本文物保护法,他熟记于心,能够一字不漏地完全背下来。
这份法案是经过无数专家,潜心研究讨论过后总结出来的,本身就是无数人智慧的结晶。它通过于1982年,又于1991年、2002年、2007年经过三次修正。每次修正,都是因为一线工作者们在实践中发现了问题。这些问题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要修正,苏进全部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这本文物保护法非常全面,从文物的界定、不可移动文物的保护与修缮、考古发掘、博物馆的建立与规定、民间收藏文物的管理与捐赠、文物出入境以及相关各种法律责任……囊括了关于文物的方方面面。
后来,除了这样一份总法之外,关于很多细节与新出现的问题又补充了很多意见、规定、管理办法等文件。可以说,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做到了有法可依。
当然,这些法案与文件并没有解决文物保护相关的全部问题。以华夏之大,人数之多,文物之丰富,总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新式问题出现。很多问题,都是苏进在实际工作中遇到过的。现在开始讲述,它们如溪流、如河水、如滔滔大江一般流过他的脑海,每一道波纹、每一个水花都清晰可辨。
苏进并没有照着上个世界的法案,将其全盘照搬。
一则,这里面的确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二则,这个世界跟他上个世界本身就大有不同。别的不说,在他上个世界,文物协会何曾拥有这么高的地位,传统文物修复师们,更是早就跟国家的管理相汇合,一起沿着现代化的路线向前摸索行走了。
而这,在这个世界,都是必须要考虑到的问题。
苏进一边思考,一边讲述。
这些内容,全部都是他以前反复思量过的,一直想要以书面的形式表达出来,一直却未能腾出足够的空闲。
此时,它们在他脑海中再次汇集,一字一句地从他口中流泄而出。他的语速并不快,但每一个段落、每一个环节,全部都顺理成章,条理不乱。
此时,他完全不像是在回答周老爷子的问题,而是在做一份报告,一份考虑了很久,研究得极深的报告!
不知不觉中,就连周老爷子也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任由杯中茶水冷去——他也听得浑然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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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开始码字……因为九点半要出门……_(:3 」∠ )_
0484 真不是?
谈家跟周家的关系非常特殊。
到达他们这个位置上,为了平衡局面,他们经常也必须保持着一定政见上的不合。但是在私底下,他们两家的私交却是非常不错,谈修之基本上就是在周家玩大的,跟周家几乎所有的孩子都非常熟。
按道理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周老爷子就跟他亲爷爷一样,应该很让人觉得亲切。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谈修之从小就很怕周老爷子,见到他,连笑都不敢笑了。长大之后,他经历过更多事情,心性变得更强大稳定,总算能在周老爷子面前谈笑自若,正常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但即使如此,他自己内心也很清楚,只要跟周老爷子会面,他心里就会有点紧张。
用他爸的话来说,周老爷子杀气很重,他后来细细回想起来,觉得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这样的紧张感,在私下单独交流时会更强,所以苏进上去之后,谈修之一直在心里很好奇,他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这样的好奇在半小时之后变成了疑惑,一小时后变成了紧张。一个半小时之后,他终于从沙发上坐直身体,对周离问道:“老爷子在跟他说什么?怎么这么久还没有下来?”
周离也有些疑惑,他看了楼梯上一眼。谈修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好走下楼来——他叫封奕,是周老爷子的贴身秘书,也是少有的几个能自由出入他书房的人物。一般来说,有客人在书房跟周老爷子会面,端茶送水的绝不会是保姆,只可能是他。
所以,他虽然看上去长相平凡,眼神几乎算晦暗无神的,却在某些层面上拥有非常高的地位。
周离向他点点头,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封秘,上面怎么样了?”
封奕眼中掠过一道光芒,面无表情地说:“还在谈。”
他口风很严,话就说到这里,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周离低下头来,谈修之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在 他的眼里看见了疑惑。想来,他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也是如此。
苏进在跟周老爷子谈什么?怎么能说这么久?
云行灯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她倚在沙发上,拿着平板电脑,不停地在上面划动。谈修之瞥了一眼,看见大量文档被点开、浏览,然后关闭。云行灯一边看,一边还在上面写着什么,俨然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谈修之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有些烦躁的心情,往后靠进了沙发里。
他倒不是在担心苏进——周老爷子叫苏进来,是问事情的,不可能对他做什么事情。而以苏进的能力和心性,应付这种场合完全不是问题。
他担心的是周老爷子的想法。
他是这样的家庭出身的,非常清楚周老爷子的地位,以及他能够产生的能量。因为长期以来,他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中保持中立位置,很多人都想争取他,也有很多人在观望他的态度。
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要不要继续搞下去,如果搞的话要怎么搞,会向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周老爷子的话很有份量。
直到现在为止,谈修之都有点捉摸不定他的想法。而这一切,跟他现在所做的事情、跟他的理想,全部都是息息相关的……
谈修之轻轻舒了口气,又往楼上看了一眼。不知道他们谈得怎么样了,或者,他应该更相信苏进一点。
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然后被推开了。
他抬头一看,立刻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站起来迎上前去道:“岳教授!”
他也算是岳云霖从小看着长大的,但大部分时候,他仍然这样称呼她,而岳云霖自己,似乎也更喜欢这样的称呼。
岳云霖的打扮跟云行灯之前非常相似,她拎着一个桶,桶沿桶边沾满了泥土,连同她手上、脚上的胶鞋上也全是泥。
看见谈修之,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向着他摆了摆手说:“不要过来,我一身的泥,脏得很。”
谈修之面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先他一步走到岳云霖面前,接过了她手里的塑料桶。周离说:“我给您放过去,您赶紧去换衣服。”
岳云霖疼爱地看着儿子,口中却问道:“你不是在外面执行任务吗,怎么回来了?”
周离没吭声,转身要把桶和工具放去储藏室,谈修之接口道:“老爷子要见小苏,二哥去接了他, 带过来跟老爷子见面。”
岳云霖突然一怔,转头看他:“小苏来了?”
谈修之是听说过苏进在植物园帮助过岳云霖的事情,但只是听说而已,没见过他们俩碰面的情形。这时看见岳云霖的表现,他反而有些迟疑了,一时间没说话。
这时,云行灯走了过来,非常自然地说:“是啊,他过来了,正在跟周外公说话。小姨,我确定我接下来的主研方向了。”
谈修之知道,云行灯之于岳云霖,很有些衣钵传人的感觉,岳云霖一直都很关心她学习研究的情况。果然,这位植物学家立刻问道:“哦?准备研究什么?”
她这时候提起这个话题,谈修之心里立刻有了一些预感。果然,云行灯嫣然一笑,问道:“还是小苏刚才带给我的灵感……漆树,您看怎么样?”
“漆树?这个思路挺新的。”岳云霖沉吟道,“是因为马王堆吧?汉代漆器相当出众,长沙这次应该有不少发现。古代漆艺跟现代不太一样,漆树品种也有很大差别。而且漆树分布区域很广,品种很多,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她没有一味夸奖,而是很快指出了其中问题。她抬眼看向云行灯,问道,“但是你想过没有,漆树成木时间很长,通常需要六到八年的时间才能采漆。这么长的时间,能赶得上吗?”
云行灯笑得非常从容:“我刚查了一下,这一块相对比较空白,我选择的方向跟现在的研究者也不太一样。早或者晚,总要开始的。而且,我刚才总结了几种快速成漆的方法,姑姑帮我看一下吧。”
她把平板递过去,岳云霖接了过来,走到沙发旁边坐下,低头看了起来。
她的表现似乎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谈修之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同。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现是为什么了。岳云霖极为热爱自己的工作,曾经走遍大江南北,深入华夏的每一个角落,采集各种不同的植物标本。而今天,她明明在跟云行灯谈着专业相关的事情,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边看着平板,一边跟云行灯讨论,偶尔却会抬起头来,看一眼楼上,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谈修之想到她之前进门时,说到苏进时的表情,突然心中一动。
这时,周离放好工具走了进来,谈修之看了岳云霖一眼,迎上去,把他拉到外面,开门见山地问道:“岳教授好像很在意苏进,你发现没有?”
“发现了。”周离似乎并不意外他的问题,回答得简洁干脆,“他们也派人去查过,情况对不上。苏进虽然也是福利院出身,但入院之前,是有爹有妈的。后来他爹妈出了车福过世了,亲戚没人管,才送到福利院去的。”
他说得非常清晰,谈修之真心觉得非常遗憾。他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这样啊……可惜了。”
在这个世界,文物保护方面的工作正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值得一讲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了。苏进不久前才做完南锣鼓改建的那套方案,今天一起带过来了。这正好是他所阐述内容的一个实例证明。
他的讲述其实也是有选择的,只选了一些关键的、梗概性的部分,粗粗拉了一遍,即使如此,当他停下来时,也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说哑了。
他是住了嘴,室内却仍然一片安静,周老爷子盯着前方,眼神放空,似乎正在想着什么。苏进也没有说话。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陈述里。
那一轮系统的总结与阐述,让他也想到了很多平时没有注意到的部分。有些地方他只是一带而过,想要深入还必须要收集足够的数据,进行更多的分析。他思索着回去之后,还有什么工作要做,要怎么做,一时间浑然忘我,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正在哪里。
突然,电话铃声惊醒了他,他下意识地接通了电话,这才想起自己正在周老爷子的书房里,跟他谈话。
周老爷子也回神了,向他摆摆手,示意他随意。
按理来说,在这种场合,苏进应该挂了电话,回头再回拨过去。但他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名字,还是拿了起来,问道:“幼灵,情况怎么样?”
谢进宇的换肾手术做得很成功,现在正在术后疗养以及观察的阶段。四天以后才能下床,十天以后才能室外活动。
现在一切都很顺利,苏进为他请了专业的护工,医院方面也有专门的移植小组负责后续跟进。不过,苏进还是要求谢幼灵每天给他打一个电话,通报情况。这样他会比较放心,谢幼灵那边也会感觉有了支撑。
谢进宇显然情况不错,谢幼灵的声音里恢复了生气,偶尔还会发出几声笑声。她知道苏进最近很忙,把父亲最近的情况介绍完,得到苏进会抽空去看看的承诺,就很懂事地挂了电话。
苏进再次抬起头来,看见周老爷子正盯着他看。他突然问道:“这位小谢,是你的资助人?”
苏进坦然道:“是的,我在福利院里时,就是他一直资助我,直到我考上京师大学的。”
周老爷子突然问道:“你考上大学之后,一直没有回福利院去探望。是以前在福利院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你对那边有所不满吗?”
这一刻,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犀利,苏进与他对视,心里突然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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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5 不错的选题
苏进怔了一会儿,一瞬间,原身的记忆像是久被翻动的书本一样,一页页从他脑海中掠过。他迅速整理了一遍,摇头道:“蓝天福利院一切正常,并没有苛待我们。只是我入校之后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回去。”他抬头看着周老爷子,坦然道,“手头上工作完成之后,我总会回去看看的。”
周老爷子盯着他问道:“我记得……你是七八岁的时候才被送进去的?”
苏进并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个,镇定地点头说:“是的,那之前我父母遇到车祸,我年纪还小,不能独立生活。我听说本来是送去福利院暂时停留一段时间,以后再寻找领养家庭的。后来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找不到合适的收养人,就一直住到了成年。”
他有些感慨地笑了笑,说,“福利院的长辈们尽力而为,我们生活得还算不错。不过要不是谢叔的资助,从高中到大学,可能就有点困难了。”
他说得平静而从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也并不因过去不好的生活而感到怨愤。可能在他上个世界的某个时候,他曾经有过不平。但经历了无数事情,更拥有了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之后,那一切就全部都变得轻描淡写,不值一提了。
周老爷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这一刻,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异样,有些遗憾,又有担忧,最后化成了一声无声地叹息,让他一直挺拔的身躯也像是被压弯了一样。
苏进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
周老爷子翻了翻面前他呈上来的资料,道:“这些留下来,我再仔细看看。”
这是结束谈话的意思了。苏进会意地起身,向老爷子点点头:“如果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再问我。”
周老爷子缓缓点头,苏进在他的目光下退出了书房,抬手一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他站在走廊上,轻轻吐了口气。像他这样地位的老人,通常真是寸时寸金,能跟他单独聊十几分钟半个小时,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而今天,周老爷子足足给他腾出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里,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周老爷子主要就是听,偶尔提问,基本上没有发表过意见。不过,单是这么长的时间,就足以让苏进在心里有了一些大概的判断了……
他看了一眼合上的书房门,转身向下走。
他才若有所思地走出几步,就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声音:“小苏?”
苏进抬起头,看见岳云霖快步走过来,向他展开一个愉悦的笑容,道:“谈完了?马上就要到吃饭的时间了,跟谈小四一起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按理说,苏进手头事情繁忙,跟周家又没什么联系,这顿饭注定了吃得不自在,他肯定是不想留下来的。但不知为什么,当他看着岳云霖温和却苍白的面孔,以及望着他时的欣悦目光,他就不忍心拂了对方的意思。他微微一笑,道:“好的,那我就不客气打扰了。”
谈修之对苏进的决定似乎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表示意见。岳云霖对他的邀请完全就是顺带而为,他却接受得很爽快。只是在下来时,有些疑惑地看了苏进一眼,又不轻不重地擂了他一下,道:“我可是很少给人当陪客的。”
苏进很清楚,他是为了让自己不会不自在,才特意留下来了。他对着谈修之笑了笑,没有道谢,也不需要。
周家开饭非常准时,苏进跟老爷子谈完话的时候差不多快六点了,周家六点半开饭,中间岳云霖带着苏进去温室参观了一下。
谈修之和周离都明显有些惊讶,苏进看见他们的表情留意到了,心里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层。
岳云霖不愧是知名植物学家,她的这个温室非常大,也非常专业。里面很多植物苏进闻所未闻,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其中一些诡异的形态更是让他大开眼界,长了不少见识。
岳云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放松。她带着苏进走到温室的一个角落,把种在那里的植物指给他看。
苏进眼睛一亮,这一次,他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漆树!”
云行灯一直作为陪客跟在旁边,她的目光落在这些漆树上,意外地问道:“姑姑,您这里竟然有漆树,我以前都没有留意!”
岳云霖笑着说:“你忘记我之前的主研项目是什么了?漆树,也是华夏传统植物里,非常重要的一种。它虽然很少出现在器物的纹饰上,但是它的汁液的使用,却从商周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行灯,你的这个选题,选得很不错,姑姑很支持。”
云行灯惊讶地看着那些漆树的下方,苏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里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这几棵漆树的基本情况。
这里的漆树一共三棵,每棵的品种都不同。下方的小字里还写着很多数据,苏进虽然看不明白,但也想得到,在云行灯选择这个题目之前,岳云霖对此已经有过了一番研究。
果然,云行灯问道:“姑姑你不是也在研究这个吗?”
岳云霖摇了摇头,说:“我研究的是大类,这三株漆树只是其中的一个样本。真正要深入进去的话,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云行灯思索片刻,爽快地说:“那好,既然姑妈也这么说了,那我就选这个吧。”她转身苏进,非常自然地问道,“马王堆出土的漆器,你那里有样本吗?我想我最早可以从这个入手。”说着,她非常慧黠地向着苏进挤挤眼睛笑了笑,“如果你们没人做这边的话,不介意我也来插一脚吧?”
苏进很清楚,选择从马王堆漆器入手,对云行灯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她的位置不同,接受到的信息也不一样,当然能看出来,位于长沙的这座汉墓会拥有什么样的价值。尤其在这个国家文物局将要成立,各项法规可能马上就要应运出/台的时候,她的选择,刚好敲中了热点,更容易顺势出成绩。
不过,这对苏进又何乐而不为?
他是不知道云行灯个人能力怎么样,但既然能被认为是岳云霖的衣钵传人,根本不可能差了。再说了,她背后还有一个岳云霖,随时可能提供技术支持。
苏进这边向学校申请了漆树林,本来就在考虑由谁来管理的问题——他本来想去农学院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才的。云行灯的这个要求,可以说是正瞌睡的时候送来了枕头,正合苏进的需求!
于是,他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道:“求之不得!”
事情就这样定了,半小时很快过去,没过多久,周家就开饭了。
六点半已经基本上天黑,周家打开了所有的灯,以示对苏进的重视。
岳云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便饭”。由于人多,菜的品种份量都不算太少,但无论用材还是做法都非常平常,甚至味道也只能算是一般。而看周围所有人,包括谈修之在内,似乎都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所有家常饭里最寻常的一顿而已。
吃饭时间,周老爷子也理所当然下来了,坐在了饭桌的上首。
周家显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席间,周老爷子一改之前书房里威严而寡言的态度,精神奕奕,声音洪亮,甚至还有些健谈。
他问苏进这次马王堆之行的细节,尤其关注钱头村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对钱头村村民们的安置。
而且这时候,他可不吝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了。他长吁短叹,感叹这样山中村落扶贫的不易;愤怒咒骂,痛骂官商勾结,让田亚海这样的人这么嚣张;他兴致勃勃,关注钱二丫小姑娘的天份,感叹她没办法好好上学的经历。
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一样,关注着身边晚辈身上发生的事情,该骂就骂,该关心就关心。
要说的话,这位老爷子的确拥有一种特别的人格魅力。一顿饭下来,苏进对他的感觉变得亲近多了,偶尔还会主动开口,带起一些话题。
苏进很少就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发表意见,所以他说的,基本上都是关于文物和文物修复方面的事情。高屋建瓴的东西,他下午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席间提到的,都是在文物修复过程中遇到的一些趣事。
考虑到周围的人都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他说得相当深入浅出,迅速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岳云霖,她本来就对苏进格外关注,这时听得更加专心,偶尔还会露出非常难得的、极为愉悦的笑容。一顿饭吃下来,她的气色看上去比平时强多了,甚至有了些红光满面的感觉。
周老爷子表情极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
吃完饭后不久,周离随便用茶水漱了漱口,站起来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苏进以为他是要送自己回去,跟着站了起来。结果周离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了下一句:“去何三家。”
何三家?
苏进愣住了,转头去看他。周离目光明亮,微微一笑,说:“你不是找何三有事吗?我带你过去。”
苏进下意识看了周老爷子一眼,他刚刚吃完饭,正端着杯子倚在一边。这时,他抬抬眼睛,摆手道:“你们年轻人,自己去玩,不用管我。”停顿片刻后,他突然又盯着苏进,丢下了一句话,“回头你腾下时间,做做准备吧。”
苏进与他对视,这一瞬间,老爷子又恢复成了书房里端凝慎重的那位老人,身上无形散发着威严的气质。
苏进透过杯中袅袅冒起的热气,看着他的面容,一时间会不过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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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6 何家
“二哥,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
车灯在黑暗的山路上晃动,跟马王堆临时公路不一样的是,这里的路修得更加平整宽阔。温暖的地下热源让这里四季温暖如春,永远不会积雪,因此即使是冬天,这里也一直畅通无碍,车行十分平稳。
周离还是开的那辆吉普,正在往山下走。
这座九极山上,有着无形的地位分隔,何家作为小四家之一,房子在周家下面,接近山脚的地方。
问话的是谈修之,他自出来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终于问了出来。
周离漫不经心地说:“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让小苏把时间腾出来,有事情安排他去做。”
“什么事?”谈修之问的话正是苏进想知道的,他坐在后座上,通过后视镜,紧盯着周离的眼睛。
对面正好有一辆车过来,远光灯在周离脸上交错而过,瞬间清晰地显出了他的轮廓。
苏进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即视感,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场景一样。但他跟周离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可能见过?
周离说:“老爷子交待的,总不至于是坏事。”
谈修之说:“那也得给个准话,不然怎么准备啊。”
苏进突然意识到,谈修之这话显然是帮自己问的。只听周离笑了一声,道:“放心吧,回头肯定会有人联系小苏,不会让他不明不白上战场的。”
上战场吗……苏进看向车窗外,在车窗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若有所思的表情。
“到了。”
车厢里安静一会儿之后,谈修之突然开口。旁边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苏进转头一看,登时皱起了眉。
这幢房子采用中式装修,青黑色的歇山顶,下面是红色的砖墙,上面贴着彩色的琉璃砖。正面四扇大门上,用金漆绘着龙凤呈祥的图样,极为富丽堂皇。
一座普通的家宅,堆砌了各种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建筑特征,不伦不类到了极致,辣眼睛得要命。
苏进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何家?”
谈修之微微一笑,道:“是啊。他家以前不是这样的。何三进了吕家, 又有了一点名气之后,他们把原来的房子推倒重建,据说花了不少心思。。”
苏进向来很温和,这时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话:“这种设计的话,还不如不花心思呢。”
谈修之哈哈笑了起来,周离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直接把车停在了何家的门口,这时天已经全黑,门房那边迅速传来了响动,一个中年人跑了出来,看见周离的吉普车,脸色顿时微变,叫道:“周二少来了,欢迎欢迎!”
院门敞开,周离也不客气,吉普车直接开进了他们家的院子里。
这时,小楼的正门也被打开了,好几个人迎了出来,有老有少,老的看上去跟周老爷子差不多年纪,少的也明显比周离岁数更大。可是他们面对周离时,却像是晚辈对待长辈、下级对待上级一样,恭敬里带着一丝谦卑,天然就把自己放在了更低的位置上。
一个白白胖胖的老人走在最前面,殷勤地问道:“周二少,深夜前来,请问有何贵干?”
周离向着他一点头,又对苏进示意了一下:“这是我兄弟,他有些事情想问问你们。小苏,你问吧。”
听见周离的话,周围这些何家的人全部都微微色变,看着苏进的目光带上了一些戒惧戒慎的感觉。显然,周离以前很少把别人放在这样的位置上。
苏进上前一步,平静地道:“我跟何三是朋友,曾经委托了一件事情,请他帮我。这段时间我一直联系不上他,电话也打不通,所以想到他家里来问问情况。请问他回家了吗?如果可以,能否让我跟他见一面?”
他看得很清楚,他一提到何三的名字,面前这些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了。然后,后面几个略微年轻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凑近了,低声窃窃私语了几句。
苏进练过战五禽之后,耳力比普通人强了很多,隐约听见了“周二带的人”“周家”之类的话。
白胖老头有点为难,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我们家老三现在的确在家里,不过……他现在有点事情,不方便见人,能不能过一段时间再……”
苏进有礼却坚决地打断了他,道:“我向何三委托的那件东西,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现在要得比较急,恐怕不方便再等下去。”
白胖老头的目光在苏进和周离身上不断游移,这时,后面车门声一响,谈修之也从吉普车里走出来了。白胖老头的脸色顿时一变,咬了咬牙,道:“老三现在在家,请进来稍坐一下,我去劝他下来。”
他叹了口气,貌似无奈地道,“他最近脾气比较大,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说着,他向后伸出手,请三人进去。周离向苏进一点头,让他走在最前。这个举动显然让白胖老人吃了一惊,他转头跟其他人对视,再看过来时,脸上明显又多了几分谨慎。
苏进走进何家大门,抬头环视了四周一眼,在心里“啧”了一声。
门里的风格跟外面倒是非常相称,全部都是混搭中国风。一边的花架上,商朝的青铜古鼎和民国的漆雕化妆盒摆在一起,一边有一头唐三彩的大马昂首而立,看上去英武矫健。
苏进只是扫了一眼,抿着嘴没有说话,却听见后面的谈修之轻轻笑了一声,说:“何叔,你这摆设不是很妥当啊。”
接着响起的是白胖老人的声音,他陪着笑问道:“哦?哪里不妥?”
谈修之道:“这唐三彩奔马美则美矣,怎么能摆在客厅里呢?”
“谈四少可能不清楚,我这房子可是庄严大师亲手设计而成,里面的摆件也全部都是他亲口指定。尤其这匹唐三彩奔马,是他亲自请来的……不可能出错的!”
苏进回头,忍不住又看了那匹瓷马一眼。他跟谈修之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谈修之带着笑说:“何叔忘记我是做什么行当的了?”
白胖老人声音一滞,显然想起来了。谈修之做的就是古董买卖,眼光之高远,在京城八家里都是出了名的。他自己都无数次后悔过,这样一个人物,怎么就没出在他家!
他就是做这个的,怎么可能随意判断,怎么可能判断失误?难道……
他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才干笑着说:“还有请谈四少请教。”
苏进听着“庄严”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中秋节那场清月宴,是在京郊的明泉山庄举办的。那座不伦不类的明泉山庄,也是这位“庄严大师”的作品!
这风格,还真是贯彻始终啊……
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把唐三彩当作客厅的摆件吧。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听见后面谈修之又笑了一声,说:“唐三彩身为盛唐的经典制器,色彩斑斓,的确美仑美奂。但它的诞生,是为了模拟达官贵人生前的场景,让他们在死后也能享受生前的荣华富贵。也就是说,它被烧制出来,是用来在墓葬中随葬的,是一种冥器。把冥器摆放在家里……这位庄严大师的想法,可真是有趣得很啊。”
他的声调变得轻佻了起来,问道,“何叔,你确定你真没得罪这位大师?”
大部分人,对于“冥器”都是非常忌讳的,这话一出,白胖老人的声音里立刻带上了紧张:“谈四少,你说的是真的?”
谈修之道:“这位苏进苏老师,才是文物方面的大家,你可以问问他看,是不是这样。”
这时,几个人已经绕过一扇屏风,走进了何家的会客厅。这里的正中央摆着一套酸枝桌椅,正宗的明朝家具式样,线条简洁优雅,形态非常美。
这套家具倒真是不错,苏进正在欣赏,转过头,看见白胖老人正又是惊佩,又是疑惑地看着他。苏进几乎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早就听说过,何家之前几乎没落,都快掉出四小家的行列了。后来还是何三走对了路,何家趁势而起,才勉强站稳了脚跟的。那之后,何家一直高举传统文化的大旗,早早地选择了自己站队的方向。
现在听说苏进是文物大家,这位何家人习惯性地想要捧一捧,但估计又觉得他太年轻了,有点拿捏不定。
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笑着说:“谈四少说的,怎么可能有错。我马上让他们把三彩马撤出去。来来来,先请坐,我马上叫人去叫老三下来。”
苏进三人坐了下来,白胖老人叫人端茶送水上点心,忙得不可开交。他似乎还想拖延一点时间,但是在周离冷淡的目光下,还是嘱咐说让他们快点。
没一会儿,上去叫何三的那个年轻人就下来了,他脸上看上去很为难,眼神深处去藏着一丝幸灾乐祸,道:“老三说,他不见人……阎王老子来了,都不见!”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看着这边的几个人,也不知道是怕得罪了他们,还是希望得罪了他们。
白胖老人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地说:“老三他最近脾气是比较怪……”
苏进与谈修之对视一眼,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既然他不想下来,那我就去见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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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7 自家人?
苏进走在何家二楼的走廊上。
周离和谈修之跟在他后面,姓何的白胖老头跟在旁边,嘴里在安慰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何三最近脾气不好,可能会有冒犯的地方,让他们到时候不要见怪。但口口声声里,却给何三下了无数绊子。
如果苏进跟何三的关系不是太好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因为这些话对他产生一些芥蒂之心。
这真的是一家人?何家真的是靠何三重新崛起的?说起来,这种人诞生的家族,能够侪身四小家之一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当年没落更有些理所当然的感觉。
苏进把这些唠叨全部都当成了耳旁风。白胖老头虽然一脸不情不愿,但还是在给他们指路。顺着他的指示,苏进走到走廊尽头,在最后一间房门前站定了脚步。
“就在这里了。”白胖老头的话终于告了一个段落,他殷勤地向三人点点头,走上前去,敲响了房门。
“老三啊……”白胖老头开口说,“你有几个朋友来见你。现在他们在门口了,你出来见见吧。周家二少,谈家四少都在这里……”
他又唠叨了半天,苏进摇摇头,走上前去,敲了两下门,沉稳地道:“何三,我是苏进。你开下门,我有话要跟你说。”
门内一片寂静无声,没有人开门,也没有说话。
白胖老头转向他们说:“看,就是这样,门在里面反锁了,他根本就不搭理人,也不放人进去。”
苏进问道:“吃饭呢?”
白胖老头指了指门板下方,那里有一个可以翻动的挡板,可以往里递东西进去。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从这里送饭?”
白胖老头非常无奈地说:“他不开门,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他饿死吧,只能从这里送进去了。”
苏进又叫了两声,里面还是一片死寂,根本就没人回应。
如果真是何三在里面把门反锁了的话,他没道理不见他……苏进正在这样想着,周离突然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对他说:“往后站点。”
然后,他走到最前面,握住房门的把手,用力摇了摇。他的力气比普通人更大,这一用力,整个房门似乎都在摇晃。他盯着门锁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白胖老人,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道:“何叔,你可以啊。”
白胖老人突然有些紧张的样子,勉强笑道:“周,周二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周离没再理会他了,他退后两步,猛地一脚踹在了门上!
只一脚,结实的木门就被他踢得四分五裂,向后飞了出去!
白胖老人完全没想到他这一招,突然间睁大了眼睛,完全说不出话来。
周离放下脚,不在意地向白胖老人道:“抱歉,踢坏了你家的门, 要多少钱,回头我赔。”
“不,这……”白胖老人结结巴巴地说,周离已经没再理他,踩着木门的碎片,走进了房间里。
路过木门时,周离弯腰,拣起了那把锁。他非常随意地看了一眼,拿起来对着白胖老人晃了晃,道:“反锁?”
苏进顺着周离的手看过去。锁头刚刚被他从门里踢出来了,直接这样看,看得非常明显。它哪里是从里面反锁的,明明就是从外面锁上的!
从外面把何三锁在房间里……这不是他不想出来,而是被家里软禁了!
白胖老人脸上发青,紧紧地闭着嘴。显然,他完全没想到,周离会采用这么粗暴的手段,还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戳破他的谎言。
这种做法,根本就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苏进瞥了他一眼,跟在周离后面走进了房间里。然后,他“咦”了一声,跟周离对视。
这个房间比普通人家的卧室当然要大不少,但是也就只是面积大而已。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卧室的全貌。而非常明显的是,这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何三在哪里!
苏进和周离立刻看向白胖老人,他也看见了这一幕,眼睛顿时瞪大了。显然,这样的情景,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周离收回目光,大步走到窗户旁边,掀开窗帘。接着,他冷笑了一声,道:“何叔,你们准备得挺周全啊。”
苏进这时也看见了,窗户上镶着一道道铁栏杆,中间的空隙只能容得了一个手掌平摊着经过。它们全部被漆成了黑色,透过它,外面的树木以及天空全部都被分割成了一片片的。还好现在是晚上,如果换成白天,还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惨淡情形。
这简直就是牢房!何家竟然就是这样对待何三,对待让他们家崛起的大功臣的!
周离面无表情,他检查了铁窗的所有角落,转头对苏进道:“你过来看。”
苏进走过去,周离所指的是一根铁条,那根铁条上有很明显的锯过的痕迹,都已经被锯掉一半了。不过很显然,铁条太坚硬,何三手上的工具又不足,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苏进深吸一口气,让沸腾的思绪平静下来。他冷静地问道:“既然何三没有锯开铁窗,那他是从哪里离开的?”
周离摇摇头,转身扫视四周。
苏进顺着他的目光,也在往周围看。这一看,他突然轻咦了一声。
这间卧室其实还是有一个卫生间的,但是空间设计得非常巧妙,可能是为了美观,它被用一种视觉错觉的方式掩盖了起来,很难一眼看见。
但苏进对建筑空间的感触跟平常人不太一样,他一看就感到了不对,多看两眼之后,很快发现了它的存在。
他大步走过去,推开一道玻璃门,走了进去。
这个卫生间里也有窗户,窗户上同样镶了铁条,封得严严实实的。但这时,非常明显的是,窗户右下角的铁条被掀了起来,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正好可以容得下一个人钻出去。
周离过来一看,先是有些欣慰的表情,接着冷冷一笑,对身后的白胖老人道:“自己家的子弟,被逼得只能在卫生间打洞出去,真是有出息。”
白胖老人青着一张脸,现在已经被捅破了,他破罐破摔,突然也硬气起来了他抬头看着周离,道:“抱歉,周二少,虽然您是周家人,但我们自己家管教孩子,你也管不着吧?”
周离冷笑着瞥他一眼,目光如同刀锋一般,寒气四溢,逼得白胖老人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周离道:“何三已经是成年人了,即使是在自己家里,这个非法拘禁,你们也是逃不掉的!”
他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隐约还有狗吠的声音。
苏进正在看卫生间窗户上的破洞,这时抬起头来,道:“这断茬是新口,何三刚刚离开不久。”
周离顿时直起身子,上前拉住翘起的铁条,用力一扯。破洞立刻被他拉得更大了一些,接着他矮下身子,箭步向前,瞬间蜷成了一团,从破洞里蹿了出去。破洞即使被拉开也不算太大,但他钻得却非常轻松,衣服上连一根纤维也没有勾坏。
“这是三楼!”白胖老人突然上前一步,疾声叫道。
周离却理也不理,他的身体刚刚离开窗子,就在半空中伸展开,然后,他便如同一头出岬的猛虎一样,落入了下方黑暗的树林里。
苏进倒是非常冷静,他站在窗边,俯视下方。
卫生间对着的是何家的后院,院子里栽了很多树。他目光很强,看着一道黑影落入树丛间,停顿片刻之后,向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透过重重树影,那个方向正隐约闪动着一些灯光,嘈杂的呼喊声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苏进看了片刻,对向后的谈修之道:“这里交给你了。”
谈修之微笑点头,苏进的手搭上翻翘而起的铁窗,一个矮身,跟着也跃了下去!
白胖老人又是一声惊呼,连忙凑上前去看。
谈修之一伸手,把他拦住,似笑非笑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何叔现在可以对我讲清楚了吧?”
苏进疾驰在黑暗的树林间。
这里是何家的后院,树木并不算太密集,但是林间不时有各种栽植的观赏用花和观赏用灌木,阻住了他的去路。
苏进根本不管这些,毫不在意地踩过花坛,跨过灌木,速度非常快。
这一刻,他的身形非常舒展,就像一只正在疾驰的白鹤,带着一种展翅欲飞的迅捷的优雅。
所有的障碍在这一刻,对他来说都不能形成半点困扰。他很快追上了周离,迎着对方意外的目光,指着前面道:“就在这里!”
周离没有多问,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何三逃出去了,何家的人正在抓他。”
苏进也是这么认为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加快了速度。
火光越来越近,嘈杂声也越来越大。
苏进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怒喝道:“老爷子发过话了, 老三,你不许出门,只许呆在家里!”
接着响起的是何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心急欲焚,道:“滚开,我有急事,答应好了别人的东西,再不去——就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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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8 谁该想清楚
何怀义站在黑暗的后院里,拿着一个强光手电筒,寒风吹来,他被冻得瑟瑟发抖,心里不停地抱怨着面前的这个人。
妈的,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子里,大晚上的跑什么跑?还累得他们要来追他,冻成狗!
“汪!”旁边一条猎犬对着前面吠了一声,威风凛凛,看上去比他强多了。
何怀义心里的怨气更重了,他不耐烦地说:“老三,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你估量一下,你跑得出去吗?家里人会让你跑出去吗?我劝你,老老实实呆几天,等老爷子气消了,什么话都好说。当然,你要是打消你那个主意,那更好。想什么时候出去,都没问题!”
为了方便行动,何三穿得比他少多了。他身上只有一件套头毛衣,连件外套也没有,看上去就很单薄。他头发零乱,脸上带着焦急的通红,面对强光手电筒,他狼狈地眯着眼睛,愤怒地说:“滚吧,我早就说过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绝对不会改的!”
即使是现在这么狼狈的样子,他看上去仍然风神俊秀,放在人群里,第一眼看见的绝对就是他。
何怀义看着他,心里的怨气突然越发沸腾,过往的一幕幕接连不断地掠过他的脑海。
从小到大,何三就是同辈里最聪明的一个,脑子最灵活、学习成绩最好、长得也最好……这样的孩子,当然也最得长辈喜欢。从小,他就是待遇最特殊的一个,照这样继续下去的话,说不定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何家的一家之主。
结果,面对着如此坦途,何三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歧途。
他放弃上到一半,快要毕业的高中,私下里辍了学,去拜了一个传统修复师的门派,当了他家的外门弟子!
何三做这事是先斩后奏,做了一阵子之后才被家里知道的。何家暴跳如雷,当时的反应,绝对不比这次更轻。
但何三却非常坚持,他表示,就算打断自己的腿,他爬也要爬去那个吕家,去学习传统织物,去学习织物修复。
何怀义也是这次才知道,这个天之骄子,叛逆起来竟然是这样的,竟然很有些九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气势。
最后,何三终于抗争成功,抛弃一切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当然,这也是因为当时的何家正是势弱的时候,自家的事情就搞得焦头烂额,实在分不出太多心思在他身上的缘故。
何怀义到现在也能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情。那时候,何家因为何三的事情搞得一团乱麻,他心里却有点暗戳戳地高兴。在他看来,何三选了这样的路,这一辈子就废了。他再也不是何家的天之骄子,何家不可能再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从小压在自己头上的这座大山,终于要被搬走了。
结果后来,突然间风云突变。
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轰轰烈烈地搞了起来,成为了国家关注的重点。何三在此之前就以世家子弟之身,拜入传统修复门派学习。这个举动简直变成了一个风向标,在当时有些非常重要的代表意义。何家总算机灵了一会儿,他们及时发现风向变了,立刻大张旗鼓地把何三迎回家里,用温和与大度的面貌重新接纳了他。然后,他们开始尽全力靠向这一运动,也是运动中最早站队的一家人。
当时的何三,也是需要家里的。他脱离家族去吕家,只能让外门弟子,工作很辛苦,却学不到什么东西。但有了何家在背后就不一样了。
有这样的背景,他在吕家的地位也立刻翻天覆地。从家里回去吕家之后,他立刻被提进了内门。虽然还是不免被提防,但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
吕家和何家,以何三为纽带,无形之中联系了起来,形成了一种双赢的结果。而何三身为这条纽带,也有不少好处,看上去是挺皆大欢喜的。
何家趁着何三与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的东风,应运而生,摆脱了日渐低迷的颓势,重新强盛起来。
从此,他们就是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的第一面旗帜,是其中的中坚人物。利用家里原有的人脉与实力,他们也的确为它做了不少事情。为了表示决心,他们甚至连家里的老宅子也推掉了,请庄严大师设计,做了这个新的。
而何三,在何家突然拥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地位。他重新被捧了起来,几乎可以跟几位长辈平起平坐了!
他明明选择了一条歧途,结果运气极好的,歧途变成了正途,反而成了家里的大功臣……
对这样的逆转,何怀义目瞪口呆之余,更是一肚子怨气。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运气如此之好,而这个人,还是自己家里的,是压在自己头上的!
结果五年之后,一切看似顺理成章的时候,何三回到家里,又若无其事地扔下了一颗炸弹。
他不想再在吕家学下去了,他要脱离师门,退出吕家!
何怀义完全不知道,何三为什么可以如此任性。
这五年以来,何家全力站在了传统文化的一边,何怀义也因此对这一行的规矩、常识有了不少的了解。
所以他很清楚,何三的这一举动,对于吕家来说,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行为!
叛离师门,携艺离开,这对吕家,就是实打实的背叛。它势必将撕裂何家跟吕家的关系,而离开了这个关键,何家在立场上就站得不可能那么稳了。
这几年,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态度激进,做了不少事情。而如果失去这个立场,他们会遭到多少攻讦,那简直就是用屁股想都想得到的事情。
何三的这个决定,实在太鲁莽、太自私了!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任性妄为,不把家族放在心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何怀义回想着这一切,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让自己讨厌了很久的人, 不客气地说:“老三,三哥,你已经被我们抓到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去吧。到时候撕破脸动起手来,那就不太好看了。”
正月的夜风还是很凛冽的,何三的脸被冻得有点发青。在寒风中,他的愤怒也像是被浇熄了一样,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注视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有些狼狈,又有些疲倦地问道:“如果我不回去呢?”他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环视四周,“带着人,把我绑回去?”
何怀义冷冷地说:“我是很不想这样做的。”
何三高高地抬起下巴,即使到了现在这样的处境,他面对何怀义的时候,也仍然像是高人一等——这种感觉,真是让何怀义讨厌透了!何三转过身,向着何家的大门走,他步履坚定,声音也像步伐一样斩钉截铁:“那你们就动手吧。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会再回吕家。这个门——我是退定了!”
他形单影只,身影在巨大的黑暗之下显得格外渺小。何怀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你就不管何家会怎么样吗?”
何三脚步一顿,他回过头,讽刺地问道:“何家的问题,难道在我身上?”
何怀义身边还有几个人,除了保安以外,其中两个何家子弟跟他差不多年纪,都是分家别支的,但到现在这个年代,人人都跟本家关系非常近。
何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他脸色发青,目光却清晰透亮,如同镜子一样,能够照清人心。他问道:“在我入吕家之前,何家为什么没落?在我进入吕家之后,何家得到新的机会,现在又为什么危机重重?”他直直地看着何怀义,道,“该想清楚的不是我,而是老爷子他们!”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这几句话,仿佛斩断了他心里最后的一点犹豫,让他的脚步更快了。
这几句话,何怀义的确无可反驳,但也让他心里的怒火突然腾的一声就冒了起来。他盯着何三的背影,厉声道:“但即便如此,你也是何家人,理应跟何家祸福相依!”
何三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
那背影自由而洒脱,何怀义恶狠狠地瞪着他,心里怒火翻腾,却又在深处隐藏着一种几乎分辨不出的艳羡与嫉妒。他猛地向旁边一甩头,道:“想跑?哪那么容易!上,把他捉回去!”
保安们应了一声,手里皮带一松,两条猎犬立刻追着何三,狂奔了出去。同时,保安的口中发出几声短促的唿哨,何怀义听过他们训狗,大致能分辨得出来,这是他们所谓的“二级命令”,在这样的命令下,只要不死,咬伤致残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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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祝大家鸡年大吉,天天发财!!
他的唇边刚刚泛起一丝狞笑,就听见旁边灌木发出一些声音,接着,两道黑影一左一右地从两边出现,同时腾身而起,一脚把经过面前的猎犬踹飞了!
何三也听见了后面的响动,他回过头来,正好看见这幕情景。他的目光落在左边那个年轻人的身上,脸上突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叫道:“苏进,你怎么来了!”
0489 净身出户
何三意外极了。
他被关在家里已经有足足九天的时间,他想尽了办法,别说离家出走了,连自己的房门都不能走出一步。
时间越到后面,他就越急。
正当他心烦意乱,想要再找长辈谈判一下的时候,何家来客人了。
他不知道客人是谁,只知道对方的来头似乎非常不一般,远远看过去,前厅的大门打开,几乎所有人全部迎了出去。
这对他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何三用藏了好几天的绳子,把自己从卫生间的窗户吊了下去,潜进了后院。
何三足足被困了九天,也反复思量了九天。
如果说他原本对家里还有什么顾忌在的话,这九天里,他理清了全部的思绪,一切疑虑都觉得豁然开朗。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何家迎来的客人竟然是苏进。苏进只是一个学生而已,就算跟谈四交情不错,何家怎么会用那种阵仗对待他?
这些思绪在何三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苏进的胳膊,道:“你来得正好,一起走,我有件东西正好要给你看!”
何怀义急尽快上前两步,叫道:“不行,你不能……”
何三理都不理他,只顾抓着苏进,道:“先前你说的那个,我试着做了几次,最近这一次的结果可能非常接近。不过妈的,还没搞完就被抓回来……我们赶紧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显然真的非常心急,话说得颠三倒四,几乎有点不知所云。
但苏进的眼睛却马上亮了,他反手抓住何三,问道:“你是说……”
何三非常肯定地点点头,苏进毫不犹豫地道:“那还等什么,快走!”
何三笑了,抓着苏进就要往外走,才走两步,就被何怀义拦住了。
何怀义挥手,让保安上前,拦在三个人面前,沉声道:“这位苏先生,您要走可以,但何三他是我们家的人,他必须留下!”
何三冷哼一声,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卡片,悬在何怀义面前。手电筒的光芒照在那张塑料卡片上,片刻的反光之后,显露出上面的图像。
那是一张最朴素的身份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何三的出生年月日。
何三上前一步,把它举到何怀义面前,念给他听:“何生澜,1985年7月11日生,今年32岁。看清了,我不是三岁,也不是没成年,是三十二岁了。我有独立的完整的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权力和义务。麻烦你回去也跟老头子们说一下,看在亲戚的情份上,这个非法拘禁的罪行, 我就不告了。不过,反正我爸妈也全死了,我跟何家就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管各的了。”
何怀义紧盯着他道:“你爸妈是不在了,但是爷爷还在!”
何三嘴角挑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道:“谢谢你哦,提醒了我那个从来不听我说话,一言不合就软禁,整天只想着怎么把我利用得更彻底的老头子——是我爷爷哦。”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懒得再跟何怀义多说了,随便挥了挥手,转身就往外走。走到周离身边时,何三嘿嘿两声,嘻皮笑脸地说:“二哥,虽然好久没见了,但我也算你弟吧?我都要净身出户了,你就罩罩我呗?”
他现在也想通了,周离的确好像是为苏进而来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也不就是来罩他的?既然来就来了,那就是他的靠山,今天这门,他是出定了!
周离看他一眼,一缕极淡的笑意一闪而逝。他干脆地点了点头,道:“当然,就算不论兄弟关系,就法理来说,他们也没权力软禁你!”
何三笑了,他转向保安们说:“让开让开,我要走了!我还忙着呢!”
保安们面面相觑,又一起看向何怀义。
何怀义紧盯何三的背影,周离面无表情站在一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但是无论是谁,也不可忽视他的存在。
这时,地上的猎犬突然呜地叫了一声,爬了起来。它们刚刚被踹到在地,一时间竟然失去了意识。然后,它们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灰溜溜地小跑到保安们后面,躲着不敢出来了。
何怀义此刻觉得无比羞耻,这两条狗的表现又像是给火上浇了一瓢油一样,让他的焦躁与愤怒险些就要喷出来了。但是,这满腔的怒火在周离的目光下,不仅没能爆发出来,反而迅速冷却了下去。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三拉着苏进的胳膊,快速离开了。周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跟在了他们后面。
何三的脚步非常轻快,那样子不像是将要与家里决裂,反而像是要从囚笼中逃脱一般。
何怀义无力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跟到了何家大门口。
他二叔——之前那个白胖老人正站在门口,他脸色阴沉,仿佛山雨欲来。何三却像是没看见了一样,一边偏头跟那个叫苏进的年轻人说着话,一边大步向外走。
走到对方面前时,何三这才抬起头,咧嘴一笑,道:“二叔,我走啦。不要想我啊,我也不会想你们的。”
说着,他就要从对方身边擦肩而过。
二叔紧盯着他,道:“你……”
他话还没出口,何三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道:“爷爷那边,还是让他放开心思吧。权欲心太重了,反而得不偿失!”
显然,这是他留给何家的最后一句忠告,何怀义在后面听着,结合何三之前的话,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感触。
但显然,二叔等人是毫无所觉的。他只是阴森森地看着何三,说:“你以后不要后悔!”
何三摇了摇头,看了周离一眼,意有所指地道:“这句话也还给你们。希望你们以后想起今天,不要觉得后悔……”
他不再跟这些人多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身上只有一张身份证,连件外套也没有,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就这样抬着头,步伐稳定地离开了何家,连一次回首也没有。
何怀义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二叔等人,突然间,被一阵强大的空虚感笼罩了。
被他一直视为竞争对手的何三,竟然就这样抛弃了所有的权势,净身出户,离开了何家?
“妈的冷死我了!”
何三刚一钻进车里,就蜷成一团大声抱怨。
他冻得顾不得什么了,大着胆子指挥周离:“暖气快开开,冻死了冻死了!”
周离坐到驾驶座上,瞥他一眼,果然依言把暖气开大了。
谈修之也跟了出来,回头取笑他道:“刚才还挺硬气的嘛。”
何三哼了一声说:“那是的,在敌人面前,脸被打肿了也要充胖子!”
苏进笑了一声,道:“先找个地方,给你找两件衣服。”
何三刚刚还在叫冷,这时候却用力摇头,嚷嚷了起来:“不用管这个,快,进城,到北五环去,我的房子在那里!”他用力一拍椅背,叫道,“快,再迟一天半天,蚕蛹就要孵化了,这一批蚕茧就全要废了!”
他看着苏进,眼睛熠熠生辉,道,“那可是我专门为你那帛书调养出来的蚕丝丝样!”
“帛书?”谈修之听见这个词,转头回来问,“马王堆帛书?”
苏进点头,眼睛闪闪发亮,难得的非常激动:“对,就是马王堆帛书,我之前在清月宴上拍到的那个。它有不少缺损的部分,要想修复,最好能有相似的丝帛,所以我请何三帮我寻找……”
何三补充道:“苏进说了之后,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试了有十几批蚕。现在这批里,很有可能能出类似的,就算没有,大约也能找到接下来的方向。妈的,蚕丝结蛹就应该收了,到现在拖了两天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行。妈的妈的,烦死我了。二哥,开快点!”
他的确很心急,一张嘴就是连珠炮一样的话,显然这几天在家里憋坏了。
苏进也说:“对,蚕丝是由蛋白质构成的,蛋白质在空气里没办法保存很长时间,必须要早点缫丝织布才行。”
周离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果然踩下油门,车速顿时加快了。
现在正是夜晚九点左右,帝都城一片灯火通明,到处都仍是车水马龙,不少地方还在堵车。
还好他们要去的是北五环,从九极山到北五环,相当于是擦着帝都城的边缘过去,倒是不怎么会堵。
何三看着窗外,松了口气,身体渐渐在车内温暖的空气里舒展开。车灯与路灯交错的光芒在他的脸上扫过,偶尔能瞥见他脸上略微惆怅的表情。
苏进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何三却突然问道:“苏进,下个月龙抬头,你是要去考段的吧?”
苏进应道:“当然要去,有个修复师的身份,很多事情都会更好办一些。”
周离突然在前面道:“不仅要考,如果能做到,段位越高越好。”
何三说:“那不可能,修复师段位得循序渐进。定段本来就是个坎,后面的段位还需要从业资历,这些都是急不来的,得一步步……”
苏进听着何三嚷嚷,突然拍了拍他,打断了他的话,问周离道:“这样做最好?”
周离点头:“对,最好。”
苏进若有所思地说:“这样吗?我倒是知道有一种办法……”
电光火石间,何三也想到了,他惊讶地回头,问道:“你是说——夺段?!”
苏进肯定地点头说:“对,夺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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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桑榆成林
文物修复师们以段位评定等级,通常来说,这个段位都是要一段段升上去的。
新手文物修复师,需要经历的是定段考试。
定段考虑评定的是你能不能成为一个正式的文物修复师,由于每年报考人数太多,招收人数有限,难度不低,通常都会被认为是一个坎。
通过定段考试,就是初段修复师了。
初段修复师要继续往上,每一次都得经历段位考试。而申请段位考试是需要条件的,其中一个重要条件,就是正式的从业时间。
初段从业三年之后才能考二段,二段三年之后才能考三段,如此三年又三年,结果就是,高段修复师们年纪通常都不会太轻。更别提,越往上段位考试越难,考十次都通过不了的大有人在,白发苍苍的低段或者中段修复师,也大有人在。
但还有一个特殊方法,可以让修复师们快速升级,那就是夺段。
夺段之战,相当于是修复师之间的战斗,通常是由低段修复师向高段修复师发起。
顾名思义,低段修复师发起战斗,冲着的,就是高段修复师脑袋上的段位头衔。
战斗中,如果低段修复师胜利了,就可以“夺走”高段修复师的段位,直接晋升为高段。
当然,这样的战斗不是随便就可以发起的。
一方面,它需要有人担保。
担保人当然也必须是修复师,他的段位,要么必须要过被挑战的修复师,要么至少要与他平齐。而如果只能平齐不能高出的话,担保人的人数就得增加到三位。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初段修复师挑战五段修复师,如果他能找到五段以上的修复师当担保的话,有一个担保人就可以了。但如果只能找到五段的担保人,那么担保人的数量就得有三个以上。如果找不到这种等级的担保人……那就抱歉了,你根本就不能发起夺段之战。
另一方面,对于夺段失败者的惩罚,也会非常严重。
文物修复师重传承,重资历。低段者见到比自己高段的修复师,正常情况下都是要退让行礼的。
而夺段,相当于是低段者对高段者的一次冒犯!
如果夺段成功,双方身份逆转,当然也没有冒犯一说了。但如果失败,这种冒犯,当然会被惩罚!
夺段失败的修复师,将会被打落一个段位,同时,三年内不得从事修复行业,终身不得再次发起夺段之战。即使私下做了文物修复,也不会加入文物协会认定的从业资历里。
这样一来,失败者上升的通道就会被至少锁死三年,三年时间,对于任何一个想要向上晋升的修复师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这些内容,在苏进心中掠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车厢里一片沉默,没一个人说话,显然,另外三人对此也并不陌生。
片刻后,苏进听见何三沉声发问:“你打算挑战几段修复师?”
苏进抬起头,看见前面副驾上的谈修之已经回过了头,周离的视线也在后视镜里与他对视。他从容地笑了笑,说:“那得看谁先来找麻烦了。”
又是短暂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谈修之笑了一声,说:“你看得倒清楚。这次南锣鼓巷改建风波,你可是把文物协会得罪大了。到时候龙抬头,来找你麻烦的,肯定不是少数。”
苏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声音也很平静:“没事,拿个号,一个个来也没问题。”
何三的房子位于北五环外的一片别墅区,是一个独栋别墅。
从外面看就能看出来,这个别墅并没有经过多少打理,墙上肆意地爬满了爬山虎,现在正值冬天,全部枯萎,看上去有些惨淡。
别墅外面的院子里栽满了树,那整整齐齐的姿态,完全不像是别墅的景观林,而是为了什么目的特别培植的。
苏进对树的种类不算太了解,但他一想到何三的出身,就有些领悟了。他转头问何三:“这些全是桑树?”
何三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点头说:“对,全是桑树!全是我一棵棵精心挑选,养出来的。”
他果然对这些树木全部如数家珍。这片桑林一共整整五十棵,它们看上去一样,其实有五个不同的品种,出产的桑叶有微妙的不同。
这些树种来自不同的区域,为了让它们成活,院子里的土也是精心安置过的。土地被分隔成五块树田,每块树田的土质、酸碱度都不一样。来年,何三还打算扩大树林的规模,尝试更多不同的桑树品种。
这片别墅区占地面积很大,他们现在看见的是前院,后面还有规模不小的后院。
后院里也栽满了各种植物,除了桑树之外,还有柞树、檞树、樟树、楠树等等不同的树种。
因为桑蚕虽然是最常见的一种,但除此之外,还有柞蚕、天蚕、樟蚕等许多品种,它们一样会出丝结茧,有些蚕丝以前不一定会常用,但是,用何三的话来说:“总可以试试看嘛。”
他看着这片树林,目光中带着极深的感情,笑着说,“除了仿古以外,不同的养法,蚕种会有什么变化,产丝会有什么变化;不同的丝线相互配合,会出现什么样的成品……这些,我都想试试看。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结果,真是太有趣了!”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充满着神往。
谈修之和周离显然都没见过他这一面,有些惊讶,苏进却真切地微笑了起来。这样的表情,他曾经在无数人脸上见到过,而其中最多的,就是镜中的自己。
他太能理解何三的想法了,对此,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他道:“看样子,你已经尝试很久了?”
何三点头:“对。”
苏进道:“所以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离开吕家?”
何三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们教会我很多东西,我很感谢他们。但是……”
但是,有些东西,他还是不认同,想要改变。这话他没说出来,但苏进却非常能理解。
他拍拍何三的肩膀,道:“走,我们去看看你的心血结晶吧!”
这栋别墅,很明显就是为了何三的工作准备的。
里面基本上没有家居类的布置,单是那个巨大的客厅,就被以工作间的形式分隔了出来。它被分成了几个功能区域,每个区域里摆放着不同的设备和物品。
更可观的是那一个个房间,就算是苏进,也觉得叹为观止。
每个房间都做了不同的环境设置,里面放着两到三个保育箱,箱子里摆着一盘盘蚕虫。
现在,大部分蚕虫都已经化成了蛹,不免还有少部分没有得到正常的食物供应,饿死了。
何三一到这里就忘记了周围的人,冲到保育箱旁边一个个看过去。看见被饿死的蚕虫的时候,他气得要命,隔空骂着何家的那些人:“妈的,杀虫凶手!我的爱虫啊,一条条虫命啊……”
听着似乎有些可笑,但他的脸上的痛惜却全部都是实实在在的。
他叹了一会儿气,开始认真检查保育箱里残存的虫蛹来。
每个保育箱旁边,都挂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
何三进入工作状态,熟练地对苏进介绍道:“这些蚕都是专门培养,用来提取丝样的。每个保育箱里的环境都不一样,所喂食物、喂食频率都有所不同。你来看这里……”
苏进跟着他走到一排四个保育箱旁边,何三的手爱抚一样,轻轻摸上箱子的玻璃表面,“这几批就是我专门为帛书培养的蚕种,你看,现在已经全部结茧了。一会儿我会把蚕茧全部取出来缫丝,你对比看看,哪些比较还原帛书的质感。如果有哪里不对,你也可以告诉我,我再来调整,继续实验。”
苏进点头,拿起旁边的记录册看了一眼,上面的记录非常详细,几乎把所有的条件以及变化情况全部都囊括在了上面,每天都有。最后有九天的空白,就是何三被软禁的九天里的。
谈修之走过来,也凑着苏进的手看了几眼,然后拍拍何三的肩膀,道:“辛苦了。”
何三不以为意地道:“这有什么辛苦的?你不知道,有一种可用的丝样出现的时候,那是什么感觉。”
说着,他抬起头来,一拍苏进,“小苏一定知道这种感觉!”
苏进也笑了,他轻轻一点头,道:“对,再清楚不过了。”
缫丝,就是把蚕丝从蚕茧里抽出来的一种工艺。
何三好不容易挣脱束缚,正是工作热情高潮的时候。他被家里关起来的时候,手上最重要这批蚕刚刚要化蛹成茧。一个蛹存在的时间通常十五天左右,超过这个时间,虫就要化蛾,从茧里出来。那样,一个茧基本上也就废了。
这正是何三心急如焚的原因——他急着回来收茧呢!
何三一边进行前期准备,一边絮絮叨叨地给旁边三个人讲解着。
“虫类有些习性非常有趣,譬如蚕在吐丝织茧的时候,所有的丝都会以连续8字形排列。用这样细致的结构,最后织成一个椭圆形的茧。所以,其实一个茧,都只有一根丝。缫丝过程,就是把蚕茧还原成蚕丝的过程。”
“蚕茧的8字形结构外面,会有丝胶把它们粘在一起。所以缫丝最重要的流程,就是用热水、高温,把外面的丝胶分解掉,让蚕丝独立出来。”
何三用陶瓷盆子,准备了一盆盆热水,把蚕茧浸入在里面。
“第一步,就是浸渍。这时候水的温度,是50-70度之间最好。不过这个过程也不一定,有些茧,我们说是比较‘结实’的,也可以不要这一步。”
这时候,他走到旁边的小房间,拖出一架木制的机器,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感慨道:“吕家是织物大派,里面还有一些秘不外传的技法的。我在吕家内门的那段时间,的确学到了一些东西啊……”
他轻轻抚摸着机器的表面,脸上表情有些怅然,同时隐约还有一些愧疚。
显然,这台机器就是吕家的“秘技”了。何三从吕家学到了这个,却又要叛门离开,不管再怎么开解自己,心底的最深处,始终都还是有点过不去。
他的这些想法,苏进很轻易地就能猜到。他看了何三一眼,又打量了一下那架机器,随口问道:“这是个蒸汽机?用来蒸汽煮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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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今天更晚了,早上就出门,刚才才回来……
第7章 九天能行吗
蒸汽煮茧四个字一出,何三的头猛地抬了起来,震惊地看着苏进。
苏进绕着那机器走了两圈,道:“缫丝煮茧,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渗透。用蒸汽,的确比以前的热水渗透性更好。不过……”他拍了拍那机器,问道,“蒸汽机怎么用木制的,金属的性能不是更好吗?”
他了然地抬头,看着何三道,“因为木制的更好保密?更容易让它变成‘本门的秘技’?”
何三闭嘴瞪着苏进,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吞吞吐吐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似乎发现自己话里的歧义,接着补充道,“我是说蒸汽渗透的办法,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进失笑摇头:“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科技发展得这么快,蒸汽机发明都多少年了?丝绸技艺、缫丝技术早就普及了,这么多人从事这个行业,怎么可能没有人发现?”他目光湛然,中间满含惋惜,道,“越是闭门造舟,越是不知道外界发展之快,越是容易被时代抛在身后!”
何三陷入了茫然状态,两眼放空,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进看了他两眼,提醒道:“蚕茧的第一次浸泡只需要三四分钟,时间已经到了吧?”
何三猛然醒悟过来,把蚕茧从水里取出来,放到一个盘子上。
这架木制机器果然是一台蒸汽机,它把携带着高温的水汽送进蚕茧里,逐渐浸润整个蚕腔。
很明显,何三到现在还是有点走神,但是这一套/动作都是他做得熟了的,就算心不在焉,手上也一点错误也没有。
苏进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没有说话。
渗透过后是蒸煮。
蒸汽渗透之后,茧腔里已经充满了水份,这一个过程,就是要把茧腔里的水进一步加热,进入丝胶内部,让它膨胀软化,同时还能融解一部分。
在苏进以前的时代,已经出现了自动缫丝机,能够大批量缫丝,自动补茧,用光感技术对丝线进行监控,效率非常高。
但现在在这里,一来需要处理的丝样数量不多,二来据苏进所知,这个世界也没出现这样的高端技术。所以,何三仍然是使用手动缫丝的办法,煮完茧之后,开始取丝。
取丝这一过程,就看得出何三受过训练的熟练度了。
蚕吐出的丝,是非常纤细的。丝绸能够织得薄如蝉翼,首先就是因为丝线本身的质量。
这么纤细的丝,当然很容易断。
但它在何三手上,却好像变得非常坚韧一样。它一圈圈地从蚕茧上剥离出来,绕到了丝绞上。何三的动作看上去非常随意,每一根丝线飘飘摇摇,但始终不断,没一会儿,就在丝绞上缠绕成了细细的一团。
何三把所有的茧全部都抽成了丝,做好记号——这些茧都是从不同的保育箱里的出来的,品质都会有微妙的差别。
他这才抬头,对苏进说:“你来看看吧,哪些跟帛书的丝底比较接近?”到这时候,他突然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一样,道,“对了,帛书的原样,我去给你拿!”
苏进摆摆手,止住了他,道:“不用,我就这样看吧。”
他弯下腰,手指捻住一根丝头,细细查看起来。
谈修之同样捻着另一根丝线,摸了几下,对着周离道:“这些不都是一样的吗?”
周离眯着眼睛,指着它们道:“这根是里面最细的一根,那边色泽偏黄……”
他只用肉眼看,甚至都没有上手摸,竟然把丝线之间的细微差别一一说了出来!
苏进听见了他的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非常佩服道:“周哥,你眼力真好。”
何三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嘿嘿笑了两声,道:“那当然,周二哥从小就是超人!能飞上天的那种!”
周离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刚才干活时还挺沉稳的,现在又翘尾巴了。”
这时,苏进脸突然露出一抹喜色,直起身子,指着其中一个丝绞道:“就是这个!一模一样!”
何三马上忘记跟周离打嘴巴官司了。他的眼睛也是一亮,凑上前去看,道:“我看看……这个是b5号。对,对,之前培养的时候,我就觉得,的确是这个最有可能!”
他终于还是去把帛书的原样取了过来——之前他曾经从苏进那里取了帛书的一角,以作比对。现在,把那簇丝线跟这个小角对比起来一看,果然,两者之间极为近似,差别非常小。
苏进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这个了。汉帛历经的时间比较久,接触空气时间长,所以还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但是我们修复的时候,仿帛一方面是用来填补,另一方面是用来加固,不需要在时间上也做还原。”
何三托着下巴说:“但是这样的话,回头修复好了,还是能看得出修复的痕迹啊。”
苏进拍拍他的肩膀,道:“怕什么呢?我们做的是修复,不是伪造。要的就是能看出来。”
其余三人的目光一起汇集过来,周离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事情比苏进想象中的还顺利,用来修复马王堆帛书的新帛,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样品。
不过现在只是样品而已,真正要进行修复,需要的数量比这个大得多。
何三表示,一点问题也没有。他前期的记录非常详细,只需要照着同样的办法,给予相同的环境、喂以同样的食物,就能产出同样的丝线来。
苏进拿着b5号蚕种详细的记录,突然抬起头来,问道:“那九天呢?”
“什么九天?”何三纳闷。
苏进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道:“如果九天内,我就想得到这批丝帛呢?有没有办法?”
何三瞪着他,半天没说话。
苏进也觉得自己有点太过分了,他说:“嗯……我知道一批蚕从蚕种到化蛹,需要二三十天时间,九天的确不够……”
谈修之正靠墙站在一边,他突然放下手臂,问道:“九天后,就是龙抬头……难道……”他目光灼灼地问道,“你打算,用马王堆帛书修复,在龙抬头上夺段?”
谈修之本身是不会文物修复的。
但是,他既然做了这一行,也就对此进行过足够深入的了解。
所以,关于夺段,他知道的可能比苏进还多。
每个修复师专精的项目不一样,通常也不会要求他们面面俱到。
夺段虽然是修复师的特殊规则,但同样也延续了这样的惯例。
低段修复师提出夺段的对象,必须要是同门类的前辈。提出夺段之后,双方各自准备需要修复的文物,当场进行修复,最后由文物协会来评定两人在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修复水平,以及最后的修复成果。
所以,在这个过程里,被修复的文物成为了非常关键的一环。
文物价值越高,得到的评价会越高;文物破损程度越严重,最后修复出来的成果越显著,得到的评价当然也会越高。
综合各种方面,再没有比马王堆帛书更合适的选择了!
它出自马王堆汉墓,这一汉墓虽然还没有完全被开掘完毕,但就现在开掘出来的文物而言,被评定为“a类项目”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最关键的是,新年那天,苏进他们断网,没能与外网联系。而在他们与世隔绝的时候,马王堆汉墓已经在外界掀起了一阵热潮,引发了大量的关注!
马王堆三号墓会选在新年前开掘,本身就带了“新年献礼”的意味。当时它被开掘的过程,被摄影头全部拍摄了下来。
这个世界也是有春节联欢晚会的,晚会一个相当重要的环节,就是播放这一年来,华夏各地传统文化复兴的情况。这一环节一共分成六个部分,由大量视频组成。其中占据了相当份量的两个部分,一个是南锣鼓巷改建事宜引发的全民大讨论,另一方面,就是马王堆汉墓的开掘了。
马王堆汉墓有一个极大的优势,就是其中漆器非常多,而且这些漆器保护得还非常好。
它们以红黑漆器为主,很多根本不需要什么修复,挖掘出来,暴露在灯光下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散发着华贵亮眼的光芒。
这一件件漆美的漆器,以及各种竹简、木俑、兵器,以及精美绝伦的丝织品, 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
在这种前提下,出身于这一项目的帛书,天然就拥有着极高的价值和极高的关注度。
更别提,它被拍下来的样子,谈修之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那块帛书浸过水,沾成了一团,黑黑黄黄,像块烂兮兮的砖一样。如果不是出于对苏进眼光的信任,他是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一件宝物的。
老实说,他也很好奇,这样一件物品,苏进会有什么样的手段修复。更何况,苏进对它的重视、为修复它进行的准备,远超以前所有他经手过的文物。
拥有极高的价值与关注度,又破损到难以修复的文物,还有什么文物, 比它更适合用来夺段?
想到这里,谈修之也忍不住兴奋了起来,转向何三问道:“九天能准备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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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土豪的习惯
何三紧盯着苏进,过了一会儿才哼了一声,说:“得亏你遇到的是我。”
这口风……有点意思啊。
何三直起身子,道:“你要是碰见的是我那些师兄弟,就算他们能养出这样的丝样……要只用九天就批量产,他们也得叫你滚蛋。”他轻轻哼了一声,说,“你自己也知道,一条蚕从孵出来到成虫成茧,要24-28天。9天成蚕,这不科学!”
苏进注视着他,笑了起来:“但是三哥是有办法的,对吧?”
何三啧啧两声,点了点他说:“这小子,无事叫何三,有事叫三哥,贼精贼精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苏进贼精,但他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何三向他招招手说:“跟我来吧。”
他带着苏进走上了三楼,这里一共有三扇门,他走到走廊尽头,拉开那扇门,说:“来看。”
苏进走到门口,抬眼往里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一片片的大型保育箱,看上去简直就像科幻电影里的实验基地。保育箱里放满了蚕,一龄的蚁蚕、二龄的、三龄的……各种不同阶段的都有。
何三满不在乎地说:“我以前不太会养蚕,所以每个种类我都多备了一点。后来技术见长,但这个习惯还是一直没改。”
苏进环视着整个房间,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这真是……土豪的习惯啊。”
总之,苏进需要的蚕种,何三本来就备了不少。这个部分他使用了自动饲育机,能够自动供应桑叶。虽然效果没手动饲育的好,但大部分还是顺利成活了下来。
楼下那一批,反而因为太重视,全部采用手动饲育的方式,在他不在的时候产生了更高的死亡率。
这样一来,下一批蚕丝的供应时间就被大大缩短了。就算苏进没提,何三也没打算拖到一个月再给他供货。而现在嘛……那就是刚刚好了。
何三摸着下巴说:“正好,龙抬头的时候我也要去考段,到时候可以看个现场!”他嘿嘿笑了两声,手臂搭上苏进的肩膀,道,“到时候不要留手啊,好戏就看你的了!”
苏进笑了笑,问道:“你到时候也要考段,顺利直考还是……”
何三摇头道:“我没你那个本事,还是老老实实一步步走上去吧。”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冷静而明锐的光芒,显然心里早已有了打算。他嘴上说着很羡慕苏进,想看好戏什么的,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动摇。
苏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对了,刚才你在缫丝的时候,我想起我听说过一种新的蒸汽渗透方法。”
“哦?”何三有点漫不经心地问道,“经过验证了吗?比我这个好?”
苏进说得比较保守:“的确有所改进,你可以试试。”他想了想,说,“这种方法叫二次渗透蒸气煮茧法。通常来说,渗透最重要的一项,是均匀度。渗透的均匀度高,煮熟的均匀度也会增加。我看你以前的这种方法,是以煮熟为主。以前你是在蒸汽渗透的基础上,用热汤吐水,在热汤中化去丝胶。这种新的方法,是以渗透为主,结合蒸汽渗透和热汤渗透,达到二次渗透的效果……”
他侃侃而谈,把这项新技术对何三介绍了一遍。
何三一开始还有点漫不经心,但听着听着,表情就变得认真了起来。
一门技术是不是好用,通常要经过实践验证。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方式可以参考,就是理论依据。
没有理论依据的技术,只是空中楼阁,就算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那也是碰运气碰上的。只有有依据的技术,才是有本之木,有可能生长成参天大树!
而苏进在讲述的时候,把其中的理论解释得非常清楚透彻,何三一听就知道,的确是可以实践应用的!
他越听越是专注,突然间叫停了苏进,道:“稍等一会儿,我记一下。”
这里到处都是纸笔,他随手拿起一个本子,匆匆忙忙地记录了下来。记到一半还催苏进:“快说快说,后面呢?”
苏进微微一笑,没有马上继续,反而指出了他记录中的一个谬误:“这里不是这样的,我刚才说的是……”
他又解释了起来,何三突然怔住了,抬头看他。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这技术……是你想出来的?”
苏进一怔,摇头道:“不是,我也是在别人那里学到的。”
何三一把抓住他,问道:“谁?”
苏进镇定地摇头说:“不太记得了,应该是某个缫丝厂的工人吧。”
“缫丝厂的工人……”何三自言自语着,目光再次陷入了迷茫。片刻后,他喃喃道,“果然,吕家在故步自封的时候,周围人家早就大踏步往前走了……”
他眼中最后一点迷惑散去了,他一把抓住苏进,问道,“然后呢?然后是什么样的?你快跟我说!”
他重新提振起了精神,脸上充满了对于新技术的热情与向往。苏进看着他,慢慢展开一个笑容,道:“后面是这样的……”
苏进和何三说的内容非常专业,谈修之一开始还能勉强听懂两句,但很快,他就苦笑着摇摇头,看了旁边的周离一眼。
周离也在认真听着,他面无表情,谈修之却一眼看出来了,他其实也没有听懂。
他拍拍周离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开。谈修之低声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个……是老爷子的决定?”
周离道:“我不知道,我猜的。”
谈修之意外地看他一眼,心里却很清楚,以周离的个性,就算他说是“猜的”,他会把话说出口,十成里至少也有八成会成真。
他看向苏进,他还在跟何三介绍着那个二次渗透法的关键。何三平时的嬉皮笑脸已经完全消失,表情非常专注。
他出身于织物大派,按理来说比苏进更专业,但现在两个人的姿态,反倒像是反过来了一样。
苏进这个人,可真是太奇妙了。且不说他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东西,最关键的是,他的辞典里好像没有“保留”这两个字一样。他总为极为慷慨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教给周围的人,一点也不担心别人学会了,会把自己抛在后面。
这样一个人,也许就是上天赐给现在的华夏的?
谈修之远远看着,唇畔带着一丝笑意,突然听见旁边电话铃响了起来。
他正有话想跟周离说,于是转头看着他,等着他结束这通电话——周离做什么事情都很雷厉风行,打电话也是一样,一通电话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结果这一转头,他正好看见周离的脸色变了。
今天一整晚,他一直跟他们在一起,虽然大部分时候都面无表情,但看得出来心情不错,肌肉都处于放松状态。
但现在,他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寒意,两道剑眉紧紧地皱起,在眉心打成了一个结。他犀利的目光直视前方,眼神里含着一丝不屑,一丝讥嘲,却浓浓的厌恶感。
手机质量不错,谈修之只能听见对面的人在不断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片刻后,周离的身体渐渐放松,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他平静地说:“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然后,他收起手话,语气平静,却隐含着极致的危险,对谈修之道:“那家伙回来了。”
“那家伙?”谈修之跟他家的关系毕竟不一般,看见周离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了什么。这时他内心的猜想得到证实,瞬间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笑了一声,说:“怕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是啊,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周离唇角一挑,眼中讥嘲的感觉更重了。
何三对这一行毕竟有着极高的天分与极浓的兴趣。
苏进把“二次渗透法”的关键教给他,他很快就全部弄清楚了。然后,他非常随意地对他们摆手道:“行了行了,我要去忙活了,你们随意吧。”
然后他工作起来,果然浑然忘我,完全把他们几个人忘在了脑袋后面。
苏进转向谈修之和周离,抱歉地道:“让你们久等了。”
谈修之早已恢复了原样,摇摇头道:“客气个什么,我们看着也挺有意思的。怎么样,现在怎么说?”
苏进道:“时间比我预计的还要短。何三说,有一批蚕已经进入了五龄期,六天后就可以成蛹结茧,我到时候再过来就行了。”
谈修之毫不犹豫地道:“嗯,到时候叫上我,我送你过来。”他向苏进眨了眨眼睛,笑着说,“你答应修复马王堆帛书的时候让我旁观的,我可没忘呢。”
苏进也笑了,他说:“但龙抬头……”
谈修之满不在乎地说:“你放心。”
龙抬头不光是文物协会内部的活动,也是全华夏关于文物古玩方面的一次盛会。到时候,协会都会给一些相关的重要人士发放邀请函,谈修之以着“谈四爷”的身份,他那份邀请函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谈修之轻轻地道:“你做好心理准备吧,到那一天,现场旁观的人可是很多、很多的……”
苏进与他对视,片刻后,他笑了起来,点头说:“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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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4 讷言
苏进跟谈修之以及周离一起离开了何三的别墅。
何三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事实上,他刚才从家里净身出户出来,还有很多后续的事情需要解决。但他却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对现在的他来说,再没有比这些蚕宝宝们更可爱的生物了。
何三的别墅车库里有两辆车,三人出来之后,周离有事情,开着吉普车先走了,谈修之载着苏进回去。
谈修之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看了看周离离开的方向,道:“周二哥接下来可真有麻烦。”
仿汉帛已经有了眉目,要修复马王堆帛书,接下来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当初在苏进上个世界里,马王堆被开掘出来之后,是专门为这个帛书成立了修复小组的。
一整个小组的修复师,前后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这份帛书基本整理完毕。而后续的修复与研究,之后还持续了很多年。研究带来的成果,直到几十年后,仍然在不断发布。
龙抬头前后只有三天的时间,苏进要想在短短的三天里,展现出初步的成果,前期后期都得做足准备。
不然,夺段不成功还好说,把这份帛书破坏了,那可真是百死莫辞了。
苏进正在想着这些事情,听见谈修之的话,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哦?什么麻烦?”
谈修之道:“他爸要回来了。”
苏进完全没想到他会把这样的事情说给自己听,愣了一下,转头问道:“这为什么会是麻烦?”
谈修之扬了扬眉,问道:“你见过岳教授几次,有没有觉得她脸色不是太好?”
苏进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那张面容,片刻后点头道:“有,看上去像是有心思长期郁结于心的样子。”
岳云霖长期愁眉深锁,难展欢颜,这不需要中医也能轻易判断。谈修之感慨地笑了笑,道:“是啊。老实说,从我记忆比较清楚的时候到现在,很少见到岳教授笑过。少许几次,多半还是因为植物研究上的发现。至于私下嘛……”
他转头看了苏进一眼,“今天她笑了几次,你注意到了吗?”
苏进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向谈修之,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谈修之很坦然地说,“只是留意到了,有感而发而已。不过想一想,岳教授第二个孩子如果还在的话,应该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她应该是从你身上得到了一些安慰吧。”
苏进心里隐约有所猜测,但这毕竟是周家的私事,他不方便多问。
结果谈修之并没有打算隐瞒,自己就说了起来:“周二哥是岳教授的第一个孩子,他以前其实不叫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名——他自己改的。他以前的名字,叫敏行,周敏行。”
苏进之前就有感觉了,“离”这个字,一般不像是父母会给孩子取的名字。尤其是周家这样的大家族,多多少少都希望孩子越来越多,家庭成员和睦团圆才好,怎么会给家里最早出生的几个孩子之一,取名叫“离”?
现在说是后来改的,那就说得通了。但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改名呢?
苏进问道:“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说,还有第二个?”谈修之点头,道:“对。周离的父亲,名叫周景洋,是周老爷子的次子。另外还有一个长子名叫周景江,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周景江也有一个儿子,也去得比较早,所以周二哥虽然现在是周家老大,但大家都还是叫他二哥。”
苏进问道:“你刚才说要回来的,就是这位周景洋?他是个……麻烦?”
“大麻烦。”谈修之一边开车,一边肯定地说,“周二哥是周景洋跟岳教授的长子,他十岁的时候,他们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名叫周讷言。小讷言长得白白嫩嫩的,非常好看,聪明活泼,十个月就会叫人。但是……命不好。”
谈修之的叹气像烟雾一样,在密闭的车厢里环绕。他道,“我母亲跟岳教授关系非常好,这孩子出生之后,我见过他很多次,带着玩了好几次。小时候记忆很淡薄,但对这孩子,我的印象挺深刻的。”
苏进虽然只到过周家一次,但跟周家打过的交道可不是一两次了。他从来没听说过周离还有一个弟弟。这样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他不知道谈修之为什么对他说这些事情,但他却听得非常认真。
果然,谈修之道:“那时候,岳教授三十多岁年纪,还很年轻。她是国内知名的植物学家,在国外也小有名气。结婚之后她也没放弃工作,生下小讷言之后,她的研究正好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所以她把讷言交给丈夫和保姆,去出了个短差。”
“周景洋这个人,是我见过能力最强、也最有魅力的人。他天生就有一种能力,能够吸引周围所有人的注意,讨所有人的喜欢。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是周老爷子的继承人,一定能接替他,把周家发扬光大。”
可是直到现在,周家仍然是周老爷子执掌,他的后继人,公认的是周景泽。
苏进没有说话,只是专注聆听。
谈修之继续道:“周景洋从小就很有魅力,他也很会利用自己魅力。”他的唇边带上了一丝苦笑,道,“但是所有的能力,一旦泛滥了,就很难说了。周景洋在岳教授出差的时候,在家里……跟小讷言的保姆勾搭上了。”
苏进睁大了眼睛。
类似这样地位的人,谈修之之前又一再强调他的“魅力”,花心是肯定的,情人说不定也很多。单只是这样的话,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岳教授,但真的还是挺常见的,并不值得谈修之专门提出来说。
但情人再多,跟自家保姆——还是儿子的保姆勾搭上,还是两码事。
“这也太没下限了……”苏进沉默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谁说不是?”谈修之唇边扬起一抹讽笑,“再有本事、再有魅力的人,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他们还因此酿下了大错!”
“小讷言……”他只提了个头,苏进就已经猜到了后续。
谈修之长长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肯定了苏进的想法:“对,他们把小讷言搞丢了。据说是出去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抱走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周家的政敌干的,等着人打电话过来我赎金。结果一直等一直查,没等人电话,也没查到下落。苏进,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苏进摇头。
谈修之道:“最可笑的是,小讷言是在街头公园里被抱走的,弄丢他的地方,监控也被弄坏了——不是临时,而是一直都是坏的。“
苏进一时没意会过来,片刻后,他渐渐回神,无语地道:“这的确是……太荒谬了。”
周讷言是什么人?周家的第三代孩子,未来家主的次子。而周家,是位于华夏权势顶点的家族。
这样一个家族的孩子,会被带到坏了监控的街头公园去玩,还会被人抱走不知下落……可见当时周景洋对自己的孩子有多不上心!
谈修之道:“岳教授听说了这件事情,立刻放下手上做了一半的研究,千里迢迢赶回了帝都。她跟周家一起,布下了天罗地网追查孩子的下落。最后只得知,孩子的失踪跟自己家的政敌没关系,就是被人贩子抱走的。人贩子当时就离开了帝都,辗转不知下落。他们努力了好几年,据我所知,直到现在还在不断追查,但是……”
苏进想到岳教授提前花白的头发以及郁结不解的眉头,不用谈修之说,也知道了现在的情况。
但是,孩子就此失踪了,一直没有找到。
他也长长地叹了口气,窗外的灯光不断照进车厢里,显出了格外浓重的阴影。这一刻,没人说话,只有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
过了好一会儿,谈修之总算放松了肩膀,道:“这件事之后,岳教授一直很自责。她觉得自己不该在那个时候还忙于工作。如果是她亲自带着孩子的话,一定不会出这种事。周二哥也很自责,那天,周景洋本来是让他带着小讷言的,结果他忙着玩,先偷偷地跑掉了。所以他后来给自己改了名,让自己不忘此事。”
“当然,这中间,最应该负责、也最受责备的……”
当然就是周景洋了。
谈修之简单给苏进说了一下周景洋之后的事情。
周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周景洋就是众矢之的。
岳教授是一个很沉稳、也很温和的女人,但那时候,她却跟这世界上每一个母亲一样,哭得死去活来,痛切地责怪自己。唯一不同的是,她在哭泣之余,还能振作起来,组织人手,从帝都中心以及周边开始,向四周辐射,尽全力去寻找自己的孩子。
她恨极了周景洋。从小讷言丢失的那一天起,她就仿佛忘记了曾经跟周景洋那些幸福甜美的过去一样,把他当成了最大的仇人,只要见面就一顿痛骂。
周老爷子也气极了。他本来就很尊重岳教授这个儿媳,也很愤怒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最令人愤怒的是,他一向为之骄傲,将来也要把周家交到他手上的儿子,在这件事情上竟然完全用下半身思考,表现得极为无能!
他当即宣布,剥夺周景洋的继承权,“给我滚出去”,“一分钱也不会留给你”。
“然后呢?”听到这里,苏进也有些好奇了,“周景洋是怎么做的。”
“然后?他就滚了。”谈修之非常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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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5 寂寞吗(盟主加更)
周景洋不仅滚了,还滚得非常远。
他直接离开帝都,出了国。
而就像周老爷子说的那样,他真也没再拿周家一分钱。
他几乎就是净身出户离开周家的,据说走的时候的确身无分文。然而从此,他就消失在了国外。周老爷子之后曾经想法设法打听过他的消息,但就连修之也不知道,他打听到了没有。
他以及谈家只知道,周老爷子从此就闭嘴不再提这个儿子了,简直就当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但是现在……他回来了?”
苏进听完了这段并不算特殊,但却非常令人感慨的过去,摇了摇头,问道。
谈修之点头:“对,刚才周二哥接到了消息,听说周景洋已经回国了。他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特别掩饰自己的行踪。周老爷子那边已经联系到了他,他说过段时间就会回周家来。”
犯下弥天大错,从此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十多年后,说回来就要回来,周老爷子的心情,想必也很复杂吧。
关于这一点,谈修之没有多说,苏进也没有再问。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样一个人回来,一定是会掀起波澜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苏进问道:“但那个孩子,一直还是没找到?”
“是,很奇怪。这么十多年了,周家一直没有放弃,也是花了大力气了,但那个孩子就像消失了一样,一点音讯也没有。”
“那岳教授的情况呢?”苏进最关心的,其实还是这个。
谈修之摇头:“一直不是很好。后来,她虽然没有放弃植物学上的研究,但很明显没以前那么竭尽全力了。一些业内人士说起来还挺惋惜的,都说以岳教授的天分和才华,一直持续下去的话,说不定能在植物学史上留名呢。”
一次意外,一人远走高飞,一人放弃似锦前程,一人改名不忘自责之心。
苏进回想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只能叹气了。
周景洋可是说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他这次回来,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啊……
现在夜已深沉,苏进本来还想去医院探望一下的,现在探视时间也过了,只能先回去学校。
寒假结束,他还没回学校报过到,再拖下去的话,也太不给学校面子了。
谈修之把苏进送到位置,跟他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苏进目送他的车影离去,心里突然有些异样。
谈修之从不是喜欢八卦的那种人,今天突然把周家的事情跟他说了这么多,究竟有什么用意?
他凝神片刻,没有回去宿舍,而是到了天湖小区。
这个小区几乎已经成为张万生师徒的根据地了,苏进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浆糊与墨香味。他一抬头,看见灯光下,张万生正坐在一张摇椅上,跟旁边的人说着这什么。
那人却不是单一鸣,而是谢石磊。
谢石磊会过来,苏进是一早就知道了的。年前他就跟苏进约定,新年开学后办好实习相关的手续,就到帝都来,进入天工公司实习。他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苏进用眼神跟谢石磊打了个招呼,环视四周,问道:“单大师呢?”
张万生哼哼了两声,说:“回家过年去了。”
“回家过……”不是张万生说,苏进险些忘记单一鸣还有家了。是的,他可不是像他师父这样的老光棍,这位文安组前任首席顾问,在帝都是有家的。他六十多岁,老婆过世得早,孩子也快四十了,在帝都当个公务员。
苏进摇了摇头:“过年还把徒弟拉得满世界乱跑,不让人家回家团聚过年,这样的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了吧?”
张万生从躺椅上直起身子,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当师父的使唤徒弟,不是天经地义……”
他话没说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哼哼着闭了嘴。
苏进给自己倒了杯茶,捧着茶问道:“怎么样,徒弟不在,一个人寂寞不?”
张万生斜他一眼,点点面前纸墙上裱糊的书画,反问他道:“你觉得我寂寞不?”
苏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笑了起来。是啊,有心爱的文物陪伴,如同有无数老朋友环绕周围,怎么会寂寞呢?
张万生离开帝都的时候,是把所有手上的工作全部都结束了的。现在这批书画,是他这几天重新修复裱糊出来的,真是个闲不住的老头子啊……
他修复的手艺仍然是巧夺天工,苏进一边看着,一边捧着茶跟他闲话。谢石磊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苏进无意中看他一眼,看见他的眼睛不时在自己跟张万生之间移动,目光灼灼,专注得甚至有些如饥似渴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了上个世界,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听见两名大师对坐闲话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自己似乎也是一模一样的表现。那一次,自己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说到一半,张万生突然斜过眼睛,看了苏进一眼,道:“年纪轻轻,记性不好。”
苏进失笑:“我怎么就记性不好了?”
张万生哼哼着说:“你回来之前,跟我说啥来着?有件好东西要拿给我看看?东西呢?”
苏进站起身体,笑着说:“放心,我就是为这件事回来的。”
他走到里面的一个房间,掀开墙上的一幅画,后面有一扇小门,是一扇保险箱的门。苏进输入密码和指纹,打开了这扇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有机玻璃的盒子。
从开门时起,他的表情就变得格外严肃而认真,然后,他转过身来,一眼看见张万生有些意外的表情。
张万生道:“这是什么?我还没见过呢,你会对一件文物这么认真!”
苏进神秘地一笑,道:“当然,天大的宝贝。”
他走到外面的工作室里,打开最顶部的一盏灯,一瞬间,炽亮的光芒从头顶上照下来,照得屋子里雪白一片。
他把玻璃盒子放在工作台上,张万生立刻凑过来看。这一看,他瞬间瞳孔紧缩,一时间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道:“这是帛书?也是马王堆出来的?”
这帛书材质跟马王堆的一模一样,张万生当然能看出来。
苏进点头,把这帛书的来历跟张万生介绍了一遍。他说话的时候,张万生围绕着帛书,已经连转了十七八个圈,最后重重地道:“你运气太好了,运气太好了!”
他少有这么激动,好像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站到桌边,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它看。然后,他皱起了眉头,说:“破损得非常严重啊。”
苏进点头:“对,它出土的时候,应该是被装在一个漆盒里的。漆盒里进了水,长期被水浸泡腐蚀,蛋白质发生变化,粘成了一团。”
张万生接着道:“要想修复,首先要把这些丝帛一片片揭开,分离出来……”
苏进接道:“然后一片片修复,填补缺损的部分,修复上面的字迹。”
张万生点头,又看了一会儿,道:“丝帛本身就很脆弱,这汉帛又太薄,这个工作,可不好做。”
苏进道:“再难做,也是要完成的。”他指指面前的帛书,“我初步研究了一下,这里面的内容包括了很多传世的典籍,还有下面折叠起来的,大幅的图像。这些内容很有可能填补对汉代典籍研究的空白,极为珍贵。”他深吸一口气,极为肯定地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份稀世的珍宝!”
张万生也同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不如此,无以平复他激动的心情一样。他转头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苏进看着他,心里突然一动。
像马王堆帛书这样,本身很珍贵,修复起来又很有难度的文物,对任何一个修复师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工作。
但苏进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对这里修复师的规则也有了一些了解。
他们在修复的时候,很重视“先后之序”。
谁排在前面,谁排在后面,这都是有讲究的。排在前面的,一定是资历更深、辈份更长、段位更高的人物。这样的人,通常也会在修复过程中占据主导的地位,要怎么修,谁来负责什么工作,都要由他来安排。
所以,一项工作里,人们第一个关注的一定是排在首位的那一个。他才是工作的真正核心。后面第二第三第四位的,相当于全是辅助者,先后当然也很重要,但跟排序第一的,就完全没法比了。
但现在,张万生毫不在意地就说了“帮你”两个字,自然而然就把第一的位置就让了出来。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这固然是出于张万生对苏进的重视与信任,更重要的是,这表示在他心里,什么名望声誉,都不如文物本身来得更重要!
有这样一位大师级人物甘当助手,那是多牛逼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然而此时的苏进却在片刻的停顿后,摇了摇头,微笑道:“非常感谢,但是不。我不需要您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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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上班了吧!过年期间,我也在见缝插针码字呢!写手真是没有节假日的职业……
所以今天就来加更一章吧~
谢谢weidous的盟主~~
大家工作愉快啊~~
0496 深夜闲谈
这话一出,张万生的眼睛就瞪了起来。他一脸的不敢置信,好像苏进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嚷了起来,叫道:“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不给我修,你拿来给我看干什么?存心气我呢?不行不行,贼不走空,你给我看了,就得给我修!”
苏进笑了起来,说:“您说什么呢。您的意思是,我就应该一直瞒着你,不给你看?”
张万生被他堵了一下,翻着白眼说:“这样说的话,你真也瞒了我瞒了好久了。中秋节,哼!”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块帛书,不太高兴地说:“真不给我修啊……”
苏进道:“龙抬头那天,我想用这帛书夺段,所以,的确真的不是很方便。”
“夺段?”
张万生笑容一敛,眯起了眼睛,注视着苏进。
苏进泰然自若地道:“是,我现在这个身份,很多事情都不太方便。还是有个段位傍身比较好。”
张万生半晌没有说话,小眼睛里的利光像针一样。片刻后,他忽地一笑,道:“用这帛书来夺段,你小子野心不小啊!”
苏进淡定道:“人生在世,总是要有点梦想的。”
“梦想……”张万生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几遍,忽地一笑,道,“也是。我还真的有点期待了……说吧,你想要我帮什么样的忙?”
他旧话重提,话里的意思却已经完全不同。
而苏进也没再拒绝,他微笑起来,正色道:“的确有几项前期工作,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
苏进和张万生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旁边的谢石磊。
谢石磊一直紧盯着工作台上的帛书。老实说,要不是苏进如此珍之重之地把它带出来,又亲口说出了它的来历,他还真看不出来,这破破烂烂、泥砖一样的帛书,有什么珍贵的地方。
渐渐的,他也有了一些了解。
原来这块黑黑黄黄,粘成一团的砖块,是由无数极为纤薄的丝帛叠在一起组成的。每一片丝帛,上面都书写着极为珍贵的典籍,它的出现,甚至有可能改写当前学界的现状,堪称惊世发现、稀世珍宝!
了解这一点之后,他的心情无比激动,听得更加认真了。
他听得出来,苏进让张万生帮忙的,主要是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他列举了很多东西,与张万生商量讨论。
用什么材料比较好,应该怎么准备,需要多少……
通常都是苏进提出来,需要什么东西,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张万生提出建议,苏进再跟他讨论。
中间夹杂着大量听不懂的名词,但是间或也有不少谢石磊熟悉的词语。
那些全部都是化学名词,他曾经在课堂上学到过的!
通过架空庭园这个游戏,谢石磊早已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得知文物修复的试剂,不完全是以前他所了解到的传统试剂,很多东西用化学成分也可以替代。
但他没想到,苏进早就已经把它实用到了实际的文物修复中,看上去还深有经验的样子。他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继续向张万生讨教传统文物试剂的配方以及效果,似乎完全不介意两者兼用。
不光是他,张万生也一样。
显然,这个老头子对传统文物修复的知识熟极而流,不管苏进提到什么,他都能马上说出来。但同样的,他对化学方面的知识也有一定的了解。虽然很明显还有一些生涩,但绝不是没有接触过的。
谢石磊突然想到了最早见到张万生时,看见他拿出来的学生证。
京师大学化学系……他就是为了这个,在现在这个年纪又去上大学、学化学的吗?
同时,谢石磊也忍不住想起了以前接触过的几个文物修复师。那几个人段位都不算太高, 通常在二到三段左右,只算低段修复师。他们却全部都是一副敝帚自珍的样子,自称自己的东西最好的,把别人的东西骂得一文不值。
而面前的苏进也好,张万生也好……他们拥有的文物修复知识远超谢石磊的想象,态度却完全不同!
谢石磊的表情越来越认真了。从几个小时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现在,这种感觉再次袭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他绝对不能错过!
夜已深沉,灯下,两人对坐,一人旁听。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无比的专注;每个人的脸上,都闪动着执着的光芒!
第二天,苏进终于回去了京师大学报到。
昨天晚上,他就是睡在天湖小区的。这一夜,他睡眠时间不到五小时,整个人却精神奕奕,一点困倦也没有。
而直到到达京师大学校园,他的脑海中仍然反复回响着昨天晚上的讨论,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文物修复是一项漫长细致的工作,马王堆帛书这种尤其如此。通常来说,龙抬头那天,修复师只需要通过其中一个关键的部分,展示自己的能力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全部修完。
所以,选择展示的部分,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项。
昨天晚上他跟张万生讨论了一番,张万生提出了几个选项,苏进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
他正出神地想着,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苏进一转身,正好对上柳萱的笑容。她挑着眉说:“一个星期才来报到,你搞特殊化啊!”
苏进笑了,摇头道:“实在是太忙了。”
两人并肩往历史学院行政大楼的方向走,一边走,柳萱一边打量着他。片刻后,她才道:“忙归忙,你的气色还是挺不错的。”
苏进道:“忙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工作,气色怎么能不好?”
他这才分出心神,也同样打量了一下柳萱,突然发现,她跟上学期见面时,似乎有了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上学期,她一头卷发,穿着打扮都非常时尚,再加上她出众的美貌,在学校里绝对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而现在,她一头卷发全部束在了脑后,略短垂下的几绺也用发夹别起,看上去格外干练。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她穿着一件不算太厚的短款棉袄,灯芯绒面,修长的双腿被包裹在修身的牛仔裤下面,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少了几分娇艳,多了几分魄力逼人。
听见苏进的话,她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是越忙越有精神!”
苏进笑了起来,问道:“过年在忙什么?”
柳萱毫不犹豫地告诉了他:“到我爸的电视台实习了一下,跟了一场直播的新年晚会,实际跟踪播放后的网络状况与各种数据……收获非常大。”她舒心地笑了起来,道,“直播真是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跟网络互动,可以看到观众们的实时反应,那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苏进完全可以想象,他笑着说:“上学期在学校里做的那几场直播,也算是一次提前演练了?”
“那是的!”柳萱跟着笑了起来。她偏头看苏进,向他眨了眨眼睛,“过年的时候,去长沙了?”
苏进愣了一下。去马王堆是舒倩临时通知,他临时做下的决定,他记得并没有告诉柳萱。她是怎么知道的?
柳萱爽快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我看见了呀!长沙马王堆的新年直播,你也有一个画面!”
苏进又是一愣。这个他还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出现了,肯定会有人跟他说。但到现在为止,他是完全没听到风声……
柳萱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平板,很爽快地打开视频给他看。她说:“为了春节这场晚会,我准备了很长时间,事后也拿各个电视台的节目做了对比,全部存在这里面。”话虽这样说,很明显的是,国家电视台春节晚会的那个视频,她是单独存起来的。
苏进留意到,她低头打开视频的时候,耳根子微微有些发红。但她的表情却非常自然,打开文件夹,递到苏进面前。她指着说:“视频一共分六部分,马王堆只占其中一个,时长一共三十秒。”
六个视频,每个三十秒,加起来就是三分钟。在这样一台晚会上,用三分钟来进行传统文化方面的视频展示,可见其份量。
柳萱的手指在平板的屏幕上轻轻一点,熟悉的画面就伴随着激昂的音乐声,出现在了苏进面前。
他专注地看着,画面上展示的,果然就是开墓时的情景。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摄像机是在上方,统揽了下方的全部画面。
可能为了回避矛盾,剪辑的部分并没有拍下他跟尚泉水对峙的场面,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施工队吊起椁板的情景上。
画面上,一块块椁板被准确地吊起来,稳当地升到半空中。
看着它,苏进忍不住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心里有些起伏。
“这里!”突然,他听见旁边柳萱的声音,她正跟他肩并肩地看着视频,这时,她伸出手指,轻轻在画面上一点,准确地把它暂停了。
然后,她抬起头,对着他笑着说,“看,你在这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苏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依稀记起,自己当时的确就在那个地方。
当时他站在旁边的脚手架上,协助第二施工队一起确定椁板的平衡点。镜头无意中从他身上扫过,留下了他的半个侧影。
摄影机并不是有意拍到他的,那半个侧影也非常小,只是掠过而已,不是非常熟悉他的人,绝对认不出来。
而柳萱,就是如此确定地指了出来……
苏进心中一动,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
柳萱并没有什么异样表情,坦然地笑着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马上就知道,你过年的时候去长沙了。怎么样,那边没暖气,很冷吗?”
苏进摇了摇头,把刚才的些许思绪抛在了脑后。他道:“当然,山上肯定不会有暖气。不过还好,除了刚刚开掘出来的这座三号墓以外,我们还发现了两座新的汉墓,暂时编号成一号墓和二号墓。现在这两座新汉墓也正在开掘过程中,回头正式出土,我可能还要过去一次。”
柳萱也有些惊喜:“两座新汉墓,这可真是难得的发现!”她退后一步,打量着苏进,笑着说,“真没想到,这样的大项目,竟然有我身边的同学参加!”
接着,她又上前到了苏进身边,满含期待地问道,“说起来,这次龙抬头,你要去考段的吧?”
苏进点头:“嗯,不光是我,天工社团的同学们多半也都会去。”
柳萱突然一笑,满含深意地道:“不错,到时候,我就拭目以待了。”
苏进听出了她话里有很多未尽之意。他站定脚步,回视着她,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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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有事情,更新晚了,为了道歉,还是加更一章!(虽然今天一天在外面没能写……)
0497 信仰
蒋志新站在一棵树下,看着苏进跟柳萱肩并肩地走着。两人的表情都非常轻松,相互间的距离不算特别亲密,但也绝不陌生。
他环视四周,发现学校里其他同学对此都是一副视而不见的表情,好像早就习惯了一样,跟最早时的大惊小怪完全不同。
而不知为什么时候,他看见面前的这一幕,心里同样也是一片波平如镜。
对柳萱怀有的小小恋慕与向往,好像都已经变成了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对现在的他没有丝毫影响。
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
他表情平静,大步向前走去,已经能够非常自然地叫出那个称呼了——
“老大!”
苏进听见叫声,转身看见蒋志新,有些惊喜。
他上下打量着蒋志新,问道:“你没事吧?”
放假之前,蒋志新跟他告别,回去家里时,他心里有些不安,但当时并没有理清楚是为什么。
后来看见何三跟家里的纠纷,苏进终于理清了思路。
蒋志新的情况跟何三的确有很多类似之处。他家虽然远不如何三那么显赫,但也是从小就被送进石家,当作内门的核心弟子培养长大的。
现在,他因为自己的信念叛门离开,在学校里和网络上就遭受了很大的压力,回家后又会怎么样?
他家能理解、并且支持他的选择吗?
现在看起来,蒋志新完整无缺,跟放假前没什么两样的样子,苏进也放了心。
蒋志新走到两人面前,跟柳萱打了个招呼——纯粹同学之间的招呼,异常平静——这才回答苏进的问题,简短地道:“我很好。”
他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龙抬头考段的时间?”
苏进点头,扫了一眼周围。可能是因为看见了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旁边有不少同学停步,向这边投来既好奇,又兴奋的目光。而现在,他们露出失望的表情,纷纷走开了。
苏进又看向蒋志新,他脸上非常平静,没有一点异样,好像关注的,只有自己提出的问题一样。
苏进笑了笑,道:“是,到时候第一批进入天工社团的学生都会集体考段,第二批进来的那一批,我会根据个人意愿提前进行一次测试。怎么样,你有什么打算?”
蒋志新毫不犹豫地说:“我也要去考!”
苏进扬了扬眉,说:“那很好啊。到时候我给你出两道题,你先试试。”
他说得非常自然,蒋志新也回答得非常自然,他说:“嗯,那就拜托你了。”
蒋志新过来后不久,柳萱就离开了。据说她只是看见苏进,过来打个招呼而已。
苏进跟蒋志新一起去了历史学院行政大楼报了到——老师看见他过来,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在京师大学这样的地方,刚开学就迟到一个星期的学生,可真不多见。不过校长都已经提前打了招呼,老师们又会有什么异议?
今天是周一,苏进上午有课,他报完到,就正常去上课了。
中午时,他去了第三食堂,一进门,就看见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占据了窗边的几张桌子,正围在一起吃饭。一看见苏进进来,他们的眼睛纷纷亮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站起,叫道:“老大!”
现在的天工社团有好几十口人了,这么多人整齐划一行动,太引人注目了。剩下大半个食堂的学生全部看了过来,看见是苏进,马上就有人乐了:“如果不是我知道,我还以为你们社团是混黑的呢!”
徐英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那是我们对老大发自真心的尊敬,你这种没有信仰的人不懂!”
旁边又有人笑:“哟,你们把苏进当神呢?”
徐英更加认真地说:“不,我们的信仰是文物!”
他平常就是个乐呵性子,说话有一半的时候是在开玩笑。但这一句话,他却说得非常认真。对方还想继续跟他怼下去的,看见他的眼神,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苏进看完了这一场交锋,笑了起来。他走到餐桌旁边坐下,徐英马上脸色一变,嘻皮笑脸地挤了过来:“老大你可回来了,真是想死我们了!”
苏进一拍他的脑袋,说:“说什么呢?我不是天天在婉容故居?咱们不是天天见?”
徐英连连摇头道:“那不一样!那时候你人是在那里,但谁敢跟你说话啊!”
旁边的人心有戚戚哉地点头。
苏进笑了,徐英连忙又亲亲热热地道:“老大,你要吃啥,我去给你端!”
苏进点了点他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徐英果然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好,老大,这次龙抬头,你有什么安排啊?”
苏进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都是同样的表情看着他,又是关切,又是期待,好像在等着什么一样。
苏进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们自己觉得呢?”
他没有明指是什么,徐英却立刻明白了。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觉得我没问题!”
贺家坐在他旁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岳明、魏庆、贝则铭,这都是最早进天工社团的几个人。他们对视了一眼,脸上满是自信。岳明道:“被老大带了这么久了,一次定段考试还通不过的话,也太废了吧。”
这时,方劲松不吭声不吭气地走过来,把一个餐盘端到了苏进面前。金属餐盘与桌面撞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苏进微怔,抬头看他。方劲松平静地说:“这次定段考试,我就不参加了。”
“咦?”徐英立刻叫出声来,意外地看着他,“老方,你都准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参加?”
方劲松说:“我已经跟老大说好了。以后我就不参加一线的文物修复工作了。”
徐英猛地站了起来,焦急地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要退出?”
方劲松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怎么可能?我还是很喜欢文物的,我不会退出社团。以后,我会转做一些管理、数据统计方面的工作,给你们打个下手,做些后勤吧。”
徐英却没有笑,他紧盯着方劲松,表情凝重,问道:“你认真的?你已经想好了?”
方劲松的表情也变得非常认真,点头说:“是的,我已经想好了。想了一整个寒假呢。”他微微一笑,看向苏进,道,“寒假前,我就有了这个想法。快开学时,我才跟老大讨论过,老大也同意了我的想法。”
徐英立刻看了过来,苏进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道:“我尊重劲松的想法。”
徐英的表情一松,他抓住方劲松的肩膀,道:“你真是,你真是……”他重重地捏了一把,真是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方劲松果然已经想好了,他说:“每个人有每个人擅长的工作,我想很久,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总之,我也不会离开这一行,还不如尽我所长地发挥出最大的能力。”
他的眼神比当初跟苏进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更加淡然平静,既然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
苏进的脑海中浮现出关于方劲松的无数细节。那一份份申请表,一份份表格,一次次统计,在默不吭声的时候,方劲松的确帮了他很大的忙。就他这边而言,方劲松能完全投身后勤辅助工作,对他肯定更有利。
但是,苏进又忍不住想起了方劲松凝视文物时的眼神,想起了他竭尽全力修复时的专注。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呢?
不过,就像苏进所说的一样,他只能尊重方劲松的想法。他选择了这样的路线,苏进能做的,也只有尽其可能地让他走得更远、走得更顺而已。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道:“既然如此,那么劲松,接下来还有很多工作要麻烦你了。”
方劲松拿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说:“我已经吃完了,老大,你说吧,我记下来。”
苏进一边吃一边道:“接下来,天工社团的主要工作,就是全力准备龙抬头时的定段考试。”
方劲松点头,一板一眼地把“定段考试”四个字写在了本子上。苏进瞥了一眼,他落笔非常稳,一丝颤动也没有,似乎并不为错失这么重要的考试而感到失落。
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接着又道:“不过,我记得上学期结束前,我们又收到了很多入社申请表?”
“对。”
“不错,劲松你把这些表格收集统计一下,通知下去,下次入社考试,预备在明天晚上,还在老地方。”
“这次考试分成两部分,除了新申请的学生要参加以外,你们这些老社员,也一样要参加。”
不知不觉中,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已经聚到了苏进身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苏进看向他们,道:“你们的这次考试,只有两个结果,行,或者不行。行的,龙抬头咱们一起去考段,不行的,就得等明年了。”他说得非常轻松,道,“贺家你们几个,也要参加考试。加油啊,别忘了,我们现在在吉光榜上可是排名第一的。到时候上台领奖的时候,只有两个人有段位——那也太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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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8 土豪啊
陈有光对文物修复不算太感兴趣。
不过近年来,这方面的事情形成了热潮,网上、电视上、传统媒体上、周围人的嘴里,到处看到的、谈到的都是这方面的事情,不说上几句的话,朋友同学聊天的时候根本没法聊。
而且,身为京师大学经济学院的学生,陈有光一直相信,所有商业形势的线索,全部潜藏在政治形势中、潜藏在自己的周围,必须要足够的敏感度,才能跟得上这个世界。
所以,在近几年的这种情况下,他没事就会关注文物修复方面的新闻与事件,上学期末,微博上的那场从上到下的论战,他从一开始就进行了关注,到后来,越看越兴奋,忍不住就加入了进去。
人对自己身边的事情、对自己的熟人,总是最有兴趣的,陈有光当然也不例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跟京师大学的天工社团有关。
一个学校——即使是京师大学这样的华夏一流名校——里的一个社团,竟然能掀起这样的波澜,即使只是最开始的导/火索,也实在太了不起了。
更别提,渐渐的,陈有光发现,天工社团在其中起到的,不止只是一个导/火索的作用。
从承恩公府到南锣鼓巷,从架空庭园到吉光榜,他们的身影出现在了各个地方。尤其是中间加入的京师大学历史学院等各位专家教授,据陈有光所知,全部都在圣诞那场晚会过后,开始的行动。
事件开始后不久,陈有光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件事情,本身就是由天工社团主导的!
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突然间悚然而惊,全身上下激动得连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第一时间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到了苏进的身上。
天工社团从建立到壮大,全部都是他一手带起来的。所有学生在加入这个社团之后不久,对苏进的称呼都会逐渐变成“老大”。
别小看这个称呼,年轻的男学生们通常都有一股子血性,不是对别人心服口服,绝不会甘居人后。
这个称呼表明,苏进的确有什么过人之处,的确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他们全部收服了。
这样一个人物,趁着“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的东风,掀起这么大的风波,造成这么大的影响。现在他们位于吉光榜首位,龙抬头之际肯定是要去参加定段考试的。
如果他们像这样一直走上去,会到达什么样的位置?会在什么样的层面上,发挥什么样的影响力?
一想到这里,陈有光就忍不住热血澎湃。
所以,上学期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就认认真真地填写了入社申请表,想要加入天工社团!
他对文物修复的确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他却很想加入这样一个组织,加入这样一个事件里!
他很快接到反馈,这个学期天工社团不打算再招收新生,下学期一开始,会有一次入社考试,到时候会通知他们参加。
于是,一整个寒假里,陈有光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文物修复的基础训练上——架空庭园过年也没关服务器,不时还有更新包下载。通过它,任何一个对此感兴趣的新人都可以完成相关训练。陈有光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为一个学生社团的入社考试,花费这么大的心力!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陈有光来到学校,第一时间就是关注天工社团的通知。
结果天工社团表示,社长苏进因故请假,暂时不能回学校报到。必须要等到他回学校之后,才会开始入社考试,招收新社员。
苏进上哪里去了?他又有做什么大事?陈有光心急如焚,登录架空庭园的时候更多了。
终于,在龙抬头之前八天,他接到了短信通知。
天工社团将于周二下午晚七点,进行新一轮入社考试。通过考试的,方能加入天工社团,跟随进行活动。
陈有光大喜,当天下午六点半不到,就吃完了饭,来到名人广场周围徘徊。
天工社团这次招新的规模更大,连阶梯教室也容纳不下了,必须要到这样空旷的场地来进行。
陈有光在杜甫像下面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来向远方张望。他的心头火热。加入天工社团之后,他是不是就可以知道更多内幕消息,更好地把握未来的情势了?
六点四十五以后,学生们陆续来到了这里。
陈有光停下踱步,跟认识的学生打招呼,跟他们一起向远方张望。
没一会儿,他就看见两个老人顺着大路走了过来,来到名人广场。
白色的灯光从他们头顶上照下来,把他们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
陈有光旁边那个学生有些意外:“天工社团的指导老师不是走了吗?他们现在这边应该是空缺的,这是学校新派给他们的指导老师?看着有点面生啊?”
陈有光也疑惑地看着,摇了摇头,道:“这两位年纪也太大了吧?就算在学校也应该退休了,返聘回来的?”
“说啥呢你们。”旁边又一个同学凑了过来,道,“这是我们班的同学,上个学期插班进来的。”
陈有光和旁边那个人一起看向他:“两个都是?”
“对,两个都是。”
“我记得……你是化学系的?”
“对啊,生化学院,无机化学的。”
陈有光和旁边那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陈有光干笑着说:“这两位,不会也是来入社考试的吧?”
旁边那两个学生也一起笑了,说:“不可能吧,这么大年纪了,还加入学生社团,有点搞笑啊……”
广场上人越来越多,陈有光一边笑,一边往远处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那人仿佛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往这边看过来,一眼看见他,露出一个明显的冷笑,转过了头去。
陈有光旁边那个跟他很熟,留意到了这点不对,他压低声音问道:“那个是梁松声?他也是来加入天工社团的?”
陈有光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他旁边的同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
梁松声也是经济学院的,跟陈有光同年级不同班,从一年前开始,就因为争一个项目变成了死对头。
陈有光很讨厌梁松声,尤其厌恶他所用的手段。
那次竞争之后,他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鱼死网破的类型。这家伙完全没有公平竞争的意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想别人拿到。
当时陈有光在竞争中获胜,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消除掉他带来的负面影响,收拾好他留下的烂摊子。
旁边这个同学也是当时的竞争者之一,显然对梁松声的手段同样记忆深刻。
不过这时候也快到七点了,天工社团的学生们陆续到达。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直接开了一辆车过来,那是一辆货车,车厢上写着“平天机械”四个字。陈有光顿时振作起精神,把梁松声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他是搞经济的,对这个公司当然有所耳闻,知道是文物考古业内一个相当出名的专业设备公司,成立于五年前。
陈有光一直很佩服这人的眼光——要什么样的眼力,才能在五年前就知道未来的动向,掐准时机成立这样一家公司?
时代变化总是突如其来,只有最有眼光的那些人,才能跟上时代的脚步,变成引领潮流的阶层。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从货车上下来,搬下一个个箱子。
广场上的学生们纷纷让开,好奇地看着他们的举动。陈有光想了想,主动迎上前去帮忙。在他的带领下,好几个人跟了上来。
没一会儿,一群人就把东西放到了指定的位置。
箱子全部都是木制的,有点沉,但不算太沉。陈有光掂了掂,对里面放着的东西隐约有了些猜测。
现在,所有的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摆在了名人广场上,每隔三米一个,摆得非常整齐。
这时,几个学生搬着桌子到了广场中央,把几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叠表格放在了桌子上。
陈有光马上看出来了,那些表格,正是他们的入社申请表。站在桌后的那个人,是第一批加入天工社团的学生之一,名叫方劲松的一年级新生。
方劲松镇定自若地站在广场中央,环视周围的学生,道:“今天是天工社团第二次入社考试,由我来主持测试,谢谢大家的踊跃参与。”
他开门见山,直入正题,“感谢平天机械为我们提供了合适的设备。跟第一次入社考试一样,本次考试使用架空庭园游戏系统,在游戏里进行。与上次不同的是,本次考试采用单人模式,分为笔试与动手测试两部分,两项总分超过分数线的,即可加入天工社团,不限人数。”
“本次入社申请人数一共256人,设备一共40套。现在我来向大家说明本次考试的具体规则……”
说话间,已经有天工社团原本的学生上前,把设备从箱子里取了出来,摆放在外面。
陈有光一边听着方劲松说话,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看。
这一看,他顿时惊呆了。
这不是……vr设备吗?
40套vr设备用来入社考试?
这也太财大气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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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给球姑娘做了绝育,球姑娘状态良好,我也放心了……
现在球姑娘通身写着“不爽”两个字……
0499 送分题
陈有光戴着vr眼镜,看着面前飘浮的一行文字发呆。
那是入社考试笔试中的一题。
陈有光事前准备得足够充分,在之前的题目里很有些无往而不利的感觉,在这题面前却卡了壳。
而事实上,这一题非常简单。
它是一道选择题,题目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你喜欢文物修复吗?”
下面的选项有三个:“非常喜欢”“一般喜欢”“没什么兴趣”。
陈有光答题答得很快,他的目光扫过这里时,下意识地就准备选择第一项。但是,他的手指在按下去的前一刻,不知为什么却停住了。
“我喜欢文物修复吗?”他问自己。
答案始终都是:“没什么兴趣。”
是的,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现在他想加入天工社团,也不代表他对文物修复有什么兴趣了……他只是看见了这个行业现在的热度,看见了热度之下的某些趋势,想要加入进去,对它有更深入的了解而已。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绝对是很关键的一题。选择第一项,可以给他大大的加分,甚至有可能影响他能不能加入这个社团。
但选到这里,他还是犹豫了。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还是抬起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一次入社考试,跟天工社团第一次内部考核的流程差不多,只是更浅显一点。
笔试主要考的是常识,基本上都是文物修复和古代历史方面的。还有少量题目类似心理测试,着重考验学生的心理状态以及性格倾向。最后那道题,就是难住陈有光的那道了。
实践测试就是彻头彻尾的架空庭园游戏大赛了。
计算机专业专门给天工社团设计了单独的考试模块,配合平天机械开发出来的专用vr系统,达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考试采用系统评分,分数直接汇总到了方劲松的电脑上,即时显示出了结果。
方劲松看着屏幕,一个个把超过分数线的名字念了出来。
他的声音清朗,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旁边所有学生全部屏住了呼吸,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陈有光写完那个答案之后,他对自己的成绩就有了一些预估,但不管怎么样,内心深处还是怀抱着一丝期盼的。
突然间,他眼角余光看见一个人,转头看过去,发现苏进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正站在离方劲松不远的地方,没有打扰他们。
这时,陈有光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陈有光!”
他猛地回头,盯着方劲松看。对方正好看过来,对着他点了点头,再次低下头去看屏幕。
陈有光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难道他记错了,那题,自己并没有……
他思绪有些混乱,几分钟后,方劲松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宣布道,“本次申请入社考试的人数一共256人,通过人数65人,名字为刚刚念出的这些。”然后,他展开一个笑容,道,“这65位同学,以后就是我们天工社团的一员了。”
他声音刚落,名人广场上的气氛就变成了两极。
通过考试的人当然非常兴奋了,没通过的那些人个个都在哀声叹气。不过好在这只是一个学生社团,虽然很吸引人,但还不到真正决定一生命运的时候。他们郁闷了一会儿,就凑到一起,对起了答案。有一些对天工社团兴趣更大的学生,已经开始琢磨起下一次入社考试了。
陈有光站在原地,有些兴奋,但更多的却是疑惑。
他明明选了……为什么……
最后,他终于抬起脚步,向着苏进的方向走去,准备去问个究竟。
“我举报,有人作弊!”
突然,一个声音在广场上炸响,他刻意提高了声音,瞬间压倒了所有嘈杂的议论。
这声音很熟,陈有光转头一看,发现果然是梁松声。他恍惚记起来,刚才那65个名字里,好像的确没有梁松声的?
作弊?谁作弊了?
梁松声正紧紧地盯着他,笑得有些阴险。他高声道:“我举报,有人为了通过考试,昧着良心,故意答错了题!”
陈有光的第一想法是:搞笑啊,答对题才能拿高分,才能过分数线,谁会为了通过故意答错题啊!
但很快,他看见梁松声的目光,瞬间恍然大悟,这个老对手,是冲着他来的!他自己没能过关,现在老毛病又犯了,想把他拉下水?
作弊?搞笑,我会作弊?
然而电光火石间,陈有光想到了一道题,让自己犹豫了很久的那道题。他握紧拳头,冷冷地看了梁松声一眼,抬起了头。
苏进正站在方劲松旁边,跟他说着什么,这时,他转过头来,目光温和地看了看两个人,问道:“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梁松声大声道:“我叫梁松声,我举报的人是这一个,陈有光!”他指向陈有光,声音非常响亮,甚至带着一丝得意洋洋,“笔试最后一题,问我们喜欢不喜欢文物修复。答案一共有三项,非常喜欢,一般喜欢,不怎么感兴趣。可想而知,对一项事物的兴趣决定了能不能坚持下去,能不能走这条路。”
他不愧是陈有光的老对手,所说的内容跟他想的一模一样,得出的结论也跟他一样,“这是一道关键题,有决定性的意义!”
他冷笑着看着陈有光,道,“我刚刚听见某人通过了考试,他肯定选了第一项非常喜欢。他说谎了!他其实对文物修复一点兴趣也没有!”
陈有光冷冷地回视着他,没有说话。
方劲松和苏进对视一眼,同时笑了一笑。
方劲松道:“所有的答题结果全部汇总到我这里了,我们可以现场来看看陈有光同学的答案。”
梁松声的表情越发得意,方劲松却低头操作了起来。
陈有光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老实说,看见考试结果,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他填的是什么了。也许那一瞬间,他真的鬼迷心窍,选择了第一项也不一定。
如果他真的选错了呢……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结果。很快,方劲松调出了结果,他目光微凝,接着扬了扬眉,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凑到屏幕旁边,弯下腰,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方劲松张开嘴,刚想说话,苏进的手按在他的手臂上,阻止了他。他向着陈有光看过来,问道:“如果再让你做一次选择的话,你会选什么?”
这个意思是……我真的选错了?
陈有光心里一沉,听见苏进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他目光清明而坚定,语气却是温和的。
他向着自己问道:“你喜欢文物修复吗?”
陈有光迎视着他,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像问到了自己的心里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兴趣。”
周围突然传来了哄哄的议论声,大部分声音里都带着惊讶的感觉。可能谁也没想到,一个递出了入社申请,来参加了入社考试,被宣布通过了的人,会对文物修复没什么兴趣吧?
而陈有光说出这句话,却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异常平静。
苏进笑了,他转向方劲松,小声说了两句话。
然后方劲松转过电脑,把屏幕展示在所有人面前。他道:“这是陈有光同学交出的答卷。”
他已经把那道题放到最大,稍微靠近一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好些学生都凑到了跟前,喧哗声一下子变大了。
梁松声胜利一样看了陈有光一眼,走了过去。陈有光看着他弯腰看向屏幕,突然猛地直起身子,叫道:“不可能!一定显示错了!”
苏进用同样温和的眼神看着他,道:“分数就在旁边,你可以看看。”
陈有光终于忍不住上前,跟着一起看了一眼。这一看,他自己都惊了。
屏幕上显示得非常清晰,他的确在三个答案里,选择了最后一项。而在后面的分数统计里,这一道题满分5分,他拿到了5分……一分也没少!
这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说了对文物修复没兴趣,怎么还会拿到全部的分数?
所有人都很惊讶,苏进却微笑了起来。他说:“我来解释吧。”
他点了点电脑屏幕,道,“所有题目里,只有这一道,是送分题。不管你们选择哪个答案,都可以拿到全部的分数。”
陈有光惊讶地看着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位天工社团的社长此时像是一个师长一样,道:“这道题不是用来判断你们的能力的,只是用来简单分类而已。不管你有没有兴趣,兴趣有多浓厚,都不会成为加入天工社团的障碍。文物修复是一个开放性的行业,天工社团也不过是个学生社团。培养大家的兴趣,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本来就是我们的愿望。”
他微笑地看着陈有光,向他伸出手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欢迎加入天工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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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0 靠什么
陈有光通过入社考试,靠的全是自己的实力,一点问题也没有。
查分结果表示,他不仅超过了分数线,得分还相当高,在整体考生里都算是佼佼者了。
而梁松声没能通过,除了实践成绩拉了不少分以外,心理测试项得分也很惨烈。
当然,他自己没考过,还想把陈有光拉下水这件事,也充分说明了他的秉性。
除了这件事以外,天工社团这次招新活动还是很顺利的。现在,社团的总人数达到了105人。这些新入社的学生将于周六正式开始加入活动,活动地点同样是帽儿胡同承恩公府。
入社考试已经结束,今晚的活动却还在继续。
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龙抬头的定段选拔。
入社考试之后,所有的vr设备全部被收了起来,放回了箱子里。现在,天工社团的成员们分别站开,把它们重新取了出来。
苏进从笔记本的屏幕里抬起头来,环视周围。
这些学生们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
第一批入社的表情基本上都很稳定。贺家戴着耳机,闭着眼睛,一个人站在原地听音乐。徐英跟岳明还有魏庆正在说着什么,眉飞色舞,贝则铭也在一边听着。
第二批入社的时间比较短,大多都有点紧张。
蒋志新是二段,跟他一起从文修专业退出的廖长伟是初段。这两人是已经通过了定段考试的,今年打算参加的是升段考试。
不久前,他们刚给社团里的同学讲完自己定段考试时的经验,现在,两人正站在旁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更远的地方,还站着很多人。有刚刚参加完入社考试的,也有从一开始就过来围观的。他们脸上充满着浓浓的好奇,有些人还在比手划脚地向周围的人介绍着什么。那些人站得比较远,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看他们的口型,时不时出现“龙抬头”三个字,多半是在介绍二月初二定段的事情。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文物以及文物修复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程度的关注。
那时候,的确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喜欢看这方面的事情。但是,始终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面。在大众层面上,相比起文物修复,人们更关注的是“古董”“拍卖”“价格”这样更利益化的事情。
而在这个世界,就像弹簧被压太久了反弹一样,普通大众对文物修复的热情远远超过苏进的理解。
一个简单的例子,譬如刚才的陈有光。他的确对文物修复没有兴趣,也很坦然地表达了出来。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要来报名天工社团,想要加入。
因为整个华夏的情势正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你要跟上时代,就必须要关注这方面的事情。
对于任何一件事情来说,这样的热度都是好事。参与的人多了,可能泥沙俱下,但只要基数大了,高层次的人就一定会增加。
但同时,这中间也很容易出现问题。
文物经不起反复折腾,打着“修复”的幌子,实际上是在破坏文物,这样的事情也不在少数。
而当市场扩大,盗卖文物、伪造文物这样的事件势必都会增加。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文物被破坏得最严重的时期之一,正是改革开放之后。那时候,社会刚刚对外开放,人们的心思活络了起来,认识到文物珍贵性的一部分人开始四处流窜,低价收购或者盗取文物,贩往国外。
内外勾结,海量文物流失,当时造成的损失,几十年后也没能弥补回来。业界人士一提到这个,就无比痛心疾首。
不久之前,他听说的那个大型文物盗卖团伙,做的不也是这样的事情?
当时苏进一听,就悚然而惊,仿佛将要看见历史重演!
而要从根源上解决这样的事情,一方面要靠立法,另一方面要提高普通大众的认识。
他们越多地参与进来,真正认识到什么是文物,它的价值在哪里,也就会自发地行动起来,去保护身边的文物以及古迹了。
一时间,苏进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然后,他身边响起了方劲松的叫声:“……老大,老大!”
苏进回过神来,问道:“怎么?”
方劲松往前面示意了一下,道:“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评估马上要开始了。”
苏进点点头,往广场上看去。
今天,平天机械一共给天工社团提供了四十台专业vr设备。
这种设备是平天机械研究所的设计员们,看见架空庭园以及3d投影技术之后,灵感爆发,在现有技术的基础上改造出来的。
它几乎就是针对架空庭园来做的,在某些比较专业的方面做了强化,操作方式更加多样。
这四十台vr设备都算是样机,今天平天机械把它们送到这里,既是协助天工社团的工作,也是对设备的一次测试。
四十台设备,天工社团除了苏进以外,也刚好四十个人。
现在,社团的学生们全部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还空出了一个角落——有一台设备无人使用。
苏进看向方劲松,问道:“你不去试试?”
方劲松看着那边,目光中有些留恋,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我要控制这边的进度,还是算了吧。”
他说得很是坚决,苏进也没有多劝。
此时,张万生正在旁边围观。之前,他果然照事前约定的那样,参加了天工社团的入社考试,并且理所当然地以高分通过了。
当时他站在人群中间,戴上vr设备的时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了过去,这老头子旁若无人,只在看见vr眼镜里的图像时,咦了一声,有些惊讶的样子。
现在,他听到了方劲松说话,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小方不去?那我来!”
说着,他大步走到空位上,戴上眼镜,再把动作捕捉仪一个个粘在身上。
苏进看见他们全部准备好了,点点头道:“开始吧。”
今天晚上柳萱也来了,照老样子架起了摄影机,想要拍摄天工社团两项考核的全程。
她身边都是围观的学生,初春的夜风还很冷,他们却一直很有兴致,入社考试结束了,仍然还没有离开。
柳萱呼吸的全部都是冰冷的空气,心情却是跟他们一样的激动。她紧盯着接受评估的学生们头上的眼镜,身上的感应点,心里有预感,这要是播报出去的话,一定会引起轰动!
这一方面是因为天工社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架空庭园。
春节期间,趁着春晚那三分钟的热潮,架空庭园在网上又被安利了一波,吸引了更多的人。
同时,京大计算机系的学生抓住时机,推出了春节特别活动,请了两位职业的修复老师在线给玩家们开讲座,讲解文物和文物修复方面的知识。
这两位老师都来自文安组,都是四段的中段修复师。他们的基本功非常扎实不说,口才也相当了解。最重要的是,他们由于自己所处的位置,对国内文物修复方面的趋势有着极其深入的了解。
他们一搭一唱,每一段话都是知识点,同时又幽默有趣,极为吸引人。
在他们的讲述里,有史可证的三千年华夏文化呈现在观众们的眼前,那一件件瑰丽珍奇的宝物、一段段趣味横生的掌故,配合着精美的实物照片和小图片放出来,整整一个半小时,一次尿点也没有。
一个半小时的讲座,在线人数从数百升到数千,最后接近一万。最后讲座结束,观众们仍然恋恋不舍,要求下一场讲座。然后,他们把无以发泄的热情全部倾注在了游戏里,并且趁着春节,一直保留了下来。
春节过后,架空庭园的注册玩家数量比之前又翻了一番,裴韦两位四段从此成为了这个游戏的常驻顾问。他们一改以前修复师拒人千里的形象,和蔼可亲地解答着玩家们的疑问。他们把不少只对游戏有兴趣的玩家,转变成了真正的文物修复爱好者,而他们自己,也沉迷了进去,一再称赞这个游戏的专业性。
只是平面的游戏,就拥有着如此的吸引力,如果再加上vr实景设备呢?如果真的能把那些珍奇的文物、华美的古建筑、幽雅的庭园呈现在人们的眼前呢?那又将是一次怎样的震撼?
“哎,不知道他们从vr眼镜里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我也好想试下啊。”
“是啊,这样什么也看不见啊……”
旁边传来了小声的议论声,柳萱忍不住也跟着点了点头,有些遗憾。vr设备的确很好,就是封闭性太强了,只能自己用,旁边的人什么也看不见。这样不太友好啊……
这时,滚轮声在广场上响了起来,几个人从货车上拉下了一辆滑轮车,车上竖着一个折叠的平板。
这个平板很快被打开,形成一块三米高、五米宽的显示屏。显示屏接上电源,亮了起来。
柳萱抬头看去,眼睛顿时一亮——
显示屏上被分割成了四十个更小的区域,每个区域显示出的图像,正是社员们虚拟修复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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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有weidous的黄金盟主加更~
0501 一定能过?[盟主加更]
大型显示屏上,四十幅画面同时出现,每幅画面旁边都排列着信息,告诉大家它属于哪个社员。
显然,这正是vr里情景的直接2d投射。
柳萱的目光扫过去,看见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天工社团的39名学生,外加一个张万生,用的全部都是本名。
这时,前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抬头一看,苏进走到屏幕前面,转向大家,介绍道:“本次考核,是专为七天后,龙抬头的定段考试准备的。这是一次考前评估,只有通过评估的学生,才能被许可申请定段考试。”
他的声音清朗,穿透力极强,广场上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萱没想到他会出来讲解,愣了一下之后,听得更专注了。
苏进道:“龙抬头的定段考试,是年轻人们正式踏入这一行,成为职业修复师的开始。在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基本功的锻炼。修复师的基本功,包括辨认材料、常规情况判断、手部技艺等等。以下,我们会分几个部分对社员们进行评估。”
屏幕上画面一变,一张纸出现在画面中间。四十个区域,就是四十张纸。
苏进又道,“到时候定段考试,使用的是实物。但现在条件有限,我们只能使用vr设备。这套vr设备编号wx-08,是平天机械专门为文物修复设计制造的,可以配合架空庭园系统使用。wx-08在视觉、听觉和触觉上有比较好的表现,但在嗅觉和味觉上还有些障碍。所以,相比起正式的定段考试,我们现在的评估在难度上会增加一些,要求社员们只能用五感里的三种感觉来进行判断。”
柳萱听见,附近的学生突然“嗡”的一下,骚动了起来。她隐约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声,也说出了她内心的感觉。
“什么,评估比正式考试还难?”
“那不是说,通过这个评估的话,考试百分百能过?”
“听上去就是这个意思啊,而且苏进刚才说得好专业,感觉定段考试就是这么回事啊……”
突然,有个人扬声叫了起来,对苏进问道:“这套评估系统,到时候会开放到架空庭园平台上面吗?”
他立刻被旁边的人狠狠瞪了几眼,好些人都在喝斥他:“闭嘴,现在正在做评估呢,你大呼小叫的,打扰到人家怎么办?”
那个人郁闷地闭了嘴,苏进却是看着这边一笑,道:“本次龙抬头之后,这套系统就会加载到平台上的,到时候会开放给所有玩家,放心吧。”
“那不是说,到时候我也可以试试定段考试的感觉了?”柳萱不远处一个学生嘀咕着,他旁边一个人捅了他一下,嘲讽道:“就你也想当职业修复师?”
“说不定呢!”那个人大大大咧咧地说,“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很快,骚动平息了下来,所有人再次看向前方屏幕,这一次,他们看得更加专注了。
柳萱向苏进的方向看了一眼,对他掌控局面的本事还是很有些佩服的。
四十个画面同时在变换着,每一次,受评者的面前都会出现一份材料,它会持续出现二十秒。二十秒内,受评者必须判断出它是什么,把名称写在下面。如果二十秒内没有写出来或者没有写完的话,这份材料会消失,方框内将会出现新的材料,当然,这一题也会被打上红叉,判断为失败了。
二十秒真的是很短的时间,就像所有的游戏一样,它以时间条的形式出现,不断向后缩短。到达五秒区域内的时候,时间条会不断变红、闪烁,同时响起滴滴的报警声。
拖车的两边放着音箱,同时播报受评者们听到的声音。
一瞬间,满屏红光闪烁,滴滴的报警声此起彼伏地在广场上响起,响得人心烦意乱。
围观的学生全部瞪大了眼睛,纷纷嚷了起来:“我靠,这也太难了!”
“是啊,写都要花时间,哪来的时间判断啊!”
“靠靠靠,这边报警了,没写完,打叉了!”
广场上嘈杂声再起,比刚才更加闹腾。
柳萱也抬着头,紧盯着上方的屏幕,心情非常紧张。
就像旁边那些同学说的一样,这种评估方式,比她预先想象中的还要难。
除了他们所说的原因以外,这其中还隐藏着一个非常危险的心理陷阱。
不断的倒数以及光声报警会给人带来心理上极大的紧张感,然后,任何一次错误都会带来致命性的影响,很有可能让他们就此接连错下去。
每一次正确选择,屏幕边缘会出现一圈绿光,错误选择则会出现红光。
果然,屏幕上有三个区域在少数的几次绿光之后,接连亮起了红光,然后红光一直持续下去,再也没有变成绿色过。
这三个人,估计是不行了……
柳萱在心里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其它区域。
这一看,她真有些意外了。
除了那三个全红的太显眼以外,剩下人的情况,都比她想象中的好多了!
大部分社员偶尔会出现一两次错误,但更多的时候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绿色的对勾占据了多数。还有一些社员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正确,一次错误也没犯过。
其中还有更少数的分子,不仅没有犯过错,还一直处于安全区域内,连五秒的报警声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人是……蒋志新、廖长伟、天工社团最初的四名学生、贝则铭,还有最角落里那个老头子……张万生!
他们的动作极为稳定,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拿起材料看一眼,摸一摸是什么感觉,敲一敲听响儿,接着就做出选择。
最可怕的是张万生,每次材料出来,他都直接开始写名称,几乎连多看一眼也没有。
评估到一半,柳萱周围的嘈杂声就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目瞪口呆地寂静。此时,又有人窃窃私语:“这老头也太厉害了吧?”
“他是不是拿着答案在直接填啊……”
这样的评估,时间过得当然是很快的。
十分钟后,一共三十种材料全部出现完毕,屏幕上出现了大大的“game over”字样,四十个画面同时开始统分。
这个分数一方面看的是正确率,一方面也是看的每题的剩余时间。
最后统计出来,分数第一的理所当然是张万生,排在他之下的是蒋志新,再后面是贺家。
贺家似乎对此有些意外,抬起头,看了蒋志新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很快,结果就显示了出来。
这一项里,天工社团参加评估的一共40人,足足有35个过了关,被刷下去的只有5个人!
一瞬间,像是水滴掉进了油锅一样,柳萱周围的学生们迅速炸开了。
“这种难度的考试,都能过这么多人?”
“这岂不是说,他们都能当上职业初段?”
“不可能吧?他们加入天工社团才多久啊,一个月有没有?”
“加上寒假……应该有了吧?”
“寒假那能算在里面吗!”
柳萱抬眼看过去,发现那些社员们似乎自己也很惊奇。不过,他们也只是惊喜了一会儿,就迅速恢复了冷静。
这只是评估的第一项,后面还有好几项呢。
那五个没通过的社员看见成绩,猛地蹲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懊恼了好一阵子。然后,他们揉揉脸,站了起来,全神贯注地看向前方。很明显,他们已经开始在等着下一场评估了。
这种心理素质……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苏进倚在桌边,微笑着看着他们。他转过头来,向方劲松点点头,方劲松在键盘上操作两下,直起身子,提声道:“第一项评估结束,准备——第二项评估,开始!”
评估一共四项,后面三项绝不比第一项简单。
由于大屏幕上能够直接显示,所有的学生全部都看呆了。到后来,他们已经完全陷入了紧张的气氛里,一个个屏息凝神,好像多呼吸一下就会错过什么一样。
“这老头真稳啊。”
“对啊,他谁啊,真的是化学系的学生?”
“对啊没错,上学期天天来上课的,我见过好几次!”
“……”
“蒋志新和贺家真是缠绵啊……”
“……”
柳萱也正留意看着这两人的屏幕。
就像旁边学生议论的那样,第一项评估过后,贺家就像跟蒋志新卯上了一样,两人的分数交替前进,不断互相超越。
理论上来说,在他们各自的视界里,是看不见别人的成绩的。这只能表示,贺家被蒋志新激起了战意,他拿出了全力,要跟蒋志新拼一把了。
当然,尽管如此,两人的成绩仍然远远落在张万生后面,被他甩开了一大截。
柳萱最关注的,还不止是最前面的这几个人。她的注意力更多的分给了后面的人。
她发现,天工社团这些社员们的普遍成绩都非常好,的确比她预想中的强了太多。
如果这套评估系统真的接近文物协会的定段考试的话,这就表示,天工社团绝大部分成员都能在龙抬头这一天,顺利升成初段!
这可真是太惊人了……
到那一天,天工社团将引起什么样的波澜?
想到这里,柳萱心里原本一直盘算着的某个想法,变得更加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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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weidous的黄金盟主!
大家上班还高兴吗?doge脸
0502 为谁准备
晚上九点不到,天工社团的定段评估全部结束。
评估结果,张万生、蒋志新、廖长伟除外,37名学生里,有25个人只要发挥正常,就一定能定段。剩下12个人里,有6个人需要保持状态,剩下6个人比较危险,估计得等到下次了。
苏进一个个报出各人的成绩,同时对每个人在过程中的表现进行了评点。
方劲松站在他身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刚才,苏进也跟其他人一样,只能通过大屏幕看见评估进程。
而大屏幕上,同时出现的一共有四十个区域!
也就是说,他要同时关注四十个区域,确认40个画面的归属,判断它们的情况。
这份观察力,也真是没谁了……
苏进的表情温和,言语果断而犀利。每一个学生都在同时对比自己刚才的表现,露出醍醐灌顶的表情,纷纷点头。
这也是苏进一直以来跟他们所说的,任何一次修复,包括架空庭园的游戏也好,都要认真进行,记清每一个细节,下来之后总结评估,体会经验,吸取教训。只有这样不断思考,才能以最快速度进步。
方劲松没有参加评估,只是这样听着,也觉得受益匪浅。
他抬眼看过去,只见所有社员都听得全神贯注,他们的表情极为认真,那灼然的眼神,让他联想起了最初时的自己。
方劲松的心里掠过了一抹怅然,它如同一阵轻烟一样,迅速被他扑散了。他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坚定。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照着现在的路,继续走下去吧!
最后决定的,天工社团37个未入段的社员里,一共有31个人通过定段评估,将会在龙抬头那天去考取初段。剩下6个人,需要再加强一年的学生,明年再去参考。
这6个社员哀声叹气,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却没有一个人去质疑苏进的决定。
定段评估结束,接下来苏进打开新的模块,为蒋志新和廖长伟两个人的升段之战进行了一番评估。
这两个人一个是初段,一个是二段,龙抬头之即,可以试着往前走走看了。
一小时后,两项接连纷纷结束,最终结果展现在学生们面前,引起了一阵又一阵惊呼。
“真的假的?两个人都过了?”
“看上去很像真的啊,他们俩的技术和操作都很厉害啊……”
“不愧是石家出来的……嗯……”
学生们看着蒋志新,表情都有点复杂。
直到现在,蒋志新“白眼狼”的名号仍然在网上流传,他在京师大学的形象一落千丈,几乎可以跟储晓方媲美了。
储晓方是手段下作,蒋志新是叛徒走狗。前者让人恶心,后者就让人深恶痛绝了。
但今天,看着蒋志新稳定而熟练的操作,以及堪称精妙的文物修复水平,他们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固然是石家教出来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蒋志新自己,又曾经付出过多少汗水?
有些人的眼中已经有些敬意了,但仍然没人为他喝彩。蒋志新自己也一幅无所谓的样子,他看着自己的成绩时,眼神中掠过一抹光彩,然后在听见苏进对他说出“龙抬头可以试试”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
苏进以外,31个人参加定段考试,2个人参加升段考试,天工社团在龙抬头时的计划基本上已经确定了。
苏进还是非常满意的,这时,又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被扔了过来。
张万生拉着单一鸣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把徒弟往苏进面前一推:“这小子停在七段很久了,你也给他测测吧。”
这一下,苏进的手也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苦笑着摇头道:“张前辈,我还没有段位呢。”
让一个没有段位的新手给一个七段做评估,这老头子也想得出来!
张万生翻着白眼问他:“怎么,想偷懒?”
他直接定性就是偷懒,一点关于“资格”的意识也没有。
苏进吐了口气,无奈地说:“您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也只能试试了。”
柳萱正好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苏进要给单一鸣,文安组前任首席顾问,一位七段修复师做升段评估?
从七段到八段,这表示,他要对这两个段位所需要的能力拥有一个通盘的了解。
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只见苏进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他表情平静,对对面道:“郭天是吗?麻烦你一件事情……对,s-02模块,麻烦帮我打开一下,谢谢。”
“你这套设备……很有野心啊。”
又一个小时之后,评估结束,单一鸣被判断为能力达到八段水平,可以申请晋段。
单一鸣今年六十多岁,卡在七段已经十几年,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了。结果突然得到这样的通知,他目瞪口呆,盯着方劲松的电脑屏幕,半天回不了神。
张万生扫了一眼屏幕,这样对苏进说。
苏进笑了一笑,坦然道:“这是平天机械的设计师们自行研制的,并不是我的主意。”
张万生“嘁”了一声,说:“你还以为你真的全能,什么都能做?这东西当然不是你做的,但是知道有它之后,也应该琢磨了好久该怎么用吧?”
单一鸣终于回过神来,感慨地点头道:“是啊,竟然连七段升八段的模拟评估也有……你费了不少心吧?”
苏进问道:“您觉得这套评估还能用?”
单一鸣肯定地说:“我以前也曾经参加过八段的晋段考核的,就是这样的!”他嘿嘿笑了两声,有点傻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升八段,真想不到!”
张万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就这就满足了?上面还有更高的层次呢!”
单一鸣有些讷讷的,显然有点缺乏自信。张万生一脸想敲他脑袋的表情,单一鸣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惊讶地叫了一声:“咦?说起来,我这半年基本上没做过什么修复啊,就是跟着老师到处打转……我怎么就能晋级了呢?”
张万生翻了他一个白眼,冷笑道:“自己去想!想通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着,还是没忍住手痒,给了他一下。
方劲松小声问苏进:“老大,你真的做完了每个段位的升级模拟?”
苏进失笑摇头:“当然没有,做这个,需要收集整合的资料太多了。不是有人帮忙,这点时间根本不够。我也就做了前三段,以及八段的。”
方劲松有些了然地道:“你一开始就给单大师做好了准备啊?”
苏进笑了笑,没有说话。
柳萱在旁边看着,她注视着苏进的笑容,突然间升起了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
难道苏进打算……
不可能吧!
单一鸣也是天工社团的一员,他的测试结束,相当于天工社团又要多一个人加入晋段考试了。
无论定段还是晋段,都是需要提前提出申请的。申请完毕之后,文物协会会发正式的通知书过来,到时候凭通知书才能正式加入考试。
苏进一边跟方劲松商量申请的事情,一边收拾东西。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苏进接起一看,向方劲松示意了一下,走到一边去接通。
对面响起舒倩的声音,问道:“现在有空吗?”
苏进看了周围一眼。之前单一鸣的单人测试并没有用大屏幕播放,只有他自己能看见。再加上学生们对他也不熟,围观一阵子之后,就纷纷散去了。
此时夜已深,名人广场上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天工社团的学生,正在帮忙收拾。
贺家另外被安排了一个任务,他要配合平天机械对这些vr测备的评测工作,现在正板着一张脸,在收集反馈意见。
他不爱说话,好在旁边还有一个徐英,很多问题徐英帮着问了,给他省了很多事。
苏进留意到,贺家偶尔会转头看蒋志新一眼,脸上带着评估与不服输的表情。想起刚才评估过程里的一些细节,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嗯,现在没事了,有空的。”苏进心情非常愉快,对舒倩道。
“那正好,我要通知你一件事情。”
舒倩的声音有些严肃,苏进也跟着认真了起来,道:“你说。”
舒倩这次是代表马王堆汉墓考古队,提前来苏进——给天工公司通知的。
马王堆三号墓的开挖已经结束,全部文物都被取了出来。其中一部分被移到了长沙博物馆,一部分被送到了帝都,还有一部分仍然留在墓里。
这批文物数量非常多,共计一千多件,涵盖了许多门类。
这么多文物,绝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够修复完毕的。
文安组即使全部加起来,人手也不够,更何况他们还有很多别的项目需要进行。
所以,他们决定对外招标,招收更多的修复师加入进来。
而这次招标活动的时间地点,就将是龙抬头之际,文物协会的年度活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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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3 内定
从开始到现在,苏进对龙抬头时的情况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最早的时候,它是每年文物协会的一次年会。修复师们聚在一起,比较一下技艺,交流一下技术,也让新人们出出头,老人们指点一下他们。
当然,文物这一行,也少不了古董拍卖,相互鉴赏等等,所以也会吸引一些行外人的人,不说拣漏,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渐渐的,这样的活动越搞越大,成为了每年的惯例。
每年龙抬头的这次大会,名叫“惊龙会”,是一个囊括了很多方面的大型展会。
这个“惊龙”,指的是春雷乍响之际,被惊抬头的那条龙,也是对与会修复师们的尊称敬称。
惊龙会上,定段升段考试是肯定有的,吉光榜表彰新人团体也是一贯的。剩下还有大量交流活动,有技术上的、材料上的、文物古玩上的。
它的举办地点通常都在帝都天坛——是的,正是文物协会现在的所在地。大会将会持续三天,到时候,几乎全国各地所有的修复师们都会赶过来。
近几年来,国家开始重视传统文物这一块,因此成立了文安组。
文安组跟文物协会的关系非常密切,后者是为前者输送人才以及人手的一个主要渠道。
所以,文安组有什么大型项目,通常都会在惊龙会上公布。是展示,也是为了吸引人加入。
不过,文安组亲自主持的,通常都是超级或者大型项目。能够成为其中一份子,甚至主持其中一个分项,都可以成为修复师的代表性/事迹。
所以,文安组的项目一直非常抢手。近年来,文安组自己的实力越来越强,漏出来的项目变少了,竞争当然就更加激烈了。
这次马王堆汉墓,从发现到开挖到出土,都吸引了非常大的关注。
一千多件文物,文安组绝对没办法自己吞下去,必然要在外面找人。可以说,从一开始,它就被盯上了,无数修复师以及团体跃跃欲试,就准备在惊龙会上抢一抢!
这些事情,苏进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他很平静地说:“没错,是应该招标。具体招标形势是什么样的,能透露一下吗?”
对面舒倩的声音微微有些奇异。她问道:“你不生气吗?”
苏进奇怪地问:“生气什么?”
舒倩道:“你为这个项目做了这么多工作,现在还要跟其他修复师一起竞争……”
“我会害怕竞争?”苏进笑了一声,话语似乎有些傲慢,语气却是平和的,“说到对马王堆的了解,还有谁能超过我?要说竞争的话,我本来就比别人先行一步了。”
“你真是……”舒倩似乎在对面笑了两声,然后她道,“这次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物,数量多,种类多,难度有高有低,比较分散。所以我们打算采取区域招标的形式,每个省或者直辖市出一支团队。根据能力,配发给不同等级的文物。”
“咦,这样的方式很好啊。”苏进意外地道。
他带着天工社团竞争吉光榜,因此很清楚一个事实——各个地区文物修复的水平严重不匹配。这跟当地的经济文化水平有很大的关系。
但往往,这样的地区的文物却不一定会比较少。
这就导致了一个情况发生,这样的地区的文物,没有足够的本地修复师参与,通常得不到最及时的保护。
这里面涉及到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修复师的水平问题。
文安组这一次,要利用马王堆文物难度的多样化,尽可能地让更多区域的修复师加入进来,带动他们的技术进步,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做法。
听见苏进的肯定,舒倩也笑了起来,她道:“我也觉得不错,所以叶二段一提出来,我就向上面申请了。”
“叶二段?是那位叶曦二段?”
“对,就是他。他出身得比较偏远,自己运气不错,也想带一下同乡。”
“不错,这样的建议的确很好。这样说的话,天工社团到时候要竞争的,就是帝都区域的修复权了是吧?”
舒倩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些笑意地道:“真不能跟你开玩笑了。”她认真地说,“经过文安组的商议,以杜维大组长为首,我们一致决定,帝都的修复权不需要招标竞争,直接内定给你们。”
“这……”
苏进正要说话,舒倩轻柔却坚定地打断了他:“是的,你不怕竞争 ,我们当然知道。但是,这也是我们对你的一些心意。对于马王堆,你所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们只能用这种办法,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一时间,苏进没有说话,舒倩说完之后,也在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下来,只能听见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这时,名人广场上,天工社团的成员们已经把所有东西全部收回了货车。
贺家正趴在电脑前面,一边打着键盘,一边跟旁边的方劲松说着什么。
其余学生也都没有离开,他们三五成群,正在议论着什么。看他们的手势动作隐约可以猜出来,他们正在交流刚才评估中的经验,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认真。
广场上,虽然已是深夜,却是一派的朝气蓬勃。
如今冬天仍未离开,但春天的气息仿佛已经密布在了周围的空气里。
苏进开口,认真地对面道:“谢谢你,我知道了。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对面,舒倩愉快地笑了起来。她爽快地说:“那就交给你们啦!”
到现在为止,离龙抬头“惊龙会”还有七天时间,天工社团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像惊龙会这样一年一度的盛会,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
这是修复师们的大会,参加者首先需要拥有修复师的段位资格证,持证方可进入。
如果没有段位,就需要向主办方申请了。
申请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相关从业人员,譬如古董商、收藏家、材料供应商等等,申请的是参观以及展位证。
当然,行业内比较有名气,或者执业规模比较大的,类似谈修之这样的人物,都不需要自己申请,文物协会会主动向他们发函。甚至来说,他们的参加与否,也是本届惊龙会规模的标志之一。
另一种是像天工社团这样,准备新加入的成员了。他们需要提前申请定段考试的资格。
申请需要提前七天,可以从文物协会的网站上递交。
星期二晚上,苏进带着天工社团进行了定段评估之后,就带着那三十一个人在网上填写了自己的资料,递交了申请。
如果资料没有问题,四天之后,也就是龙抬头前三天,文物协会就会把定段考试的通知书发到他们手上。
递交完申请的那一刻,社员们面面相觑,很多人心里都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文物修复方面的门外汉,没有门路、没有资源,完全没有进入的方法。就这么短点时间,他们竟然就可以申请考段、跨过那道象征职业的门槛了?
苏进转过椅子,环视着他们,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忐忑不安,猜到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他微微一笑,道:“定段考试,本来就只是一个开始,考的是修复师们的基本功。这段时间,你们一直在承恩公府,用实践不断磨练自己。现在这个,本来就是你们应得的。”
听见他的话,社员们的表情纷纷平静了下来。他们有些出神,似乎想起了自从入社以来,这段时间的全部经历。
贝则铭感叹道:“是啊,有那么详细系统的教材,那么多练习的材料,我们再不行,也太没出息了!”
田鸿附和着笑道:“不光是承恩公府,南锣鼓巷八条胡同的破烂应该全部被我们修完了吧?”
“哈哈哈,那可难说,上百年的家底了,可不是那么容易掏空的。”
学生们感慨地笑着,苏进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是啊,这一批学生也跟天工社团最初的那五名学员一样,是从南锣鼓巷居民家里的“破烂”开始修的。
大量的实践上手工作让他们迅速积累起来了经验,同时穿插的承恩公府初级文物更磨练了他们的自信。
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不仅熟练了手艺,对文物不必要的畏惧心也被磨掉了。
修复师对文物,当然要谨慎,但不应该畏惧。一直战战兢兢,反而不容易发挥出自己的水平。不管什么时候,平常心都是最好的。
天工社团的这些新社员们从一开始,就是接受的最系统、最科学的教法。同时,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海量的修复,经手了大量物品与文物。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突进到可以参加定段考试的水平!
看着学生们的表情恢复了正常,苏进微笑着低头,重新回到电脑的页面上,在一份全新的表格上,填下了“苏进”两个字。
他从一开始就在准备,到现在,龙抬头即将来临,他也该开始启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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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4 君子务本
接下来七天,苏进依旧很繁忙。
帛书的修复需要万全的准备,苏进写了非常详细的方案计划, 所有相关的材料、物质、药剂全部准备到位。
同时,他还专门抽出时间,把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全部召集起来,把马王堆的相关内容全部向他们介绍普及了一遍。
虽然舒倩打电话给他,是为了表明天工社团已经被“内定”了,但不管怎么样,未来天工社团总之都是要加入这一份工作的。
为了更好地工作,之前做的准备,当然是越充分越好。
就像他说的那样,在现在这个世界上,关于马王堆的了解,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充分。
从它的来历到里面发掘出来的文物,从精美华贵的漆器到前所未有的“绒圈锦”,他一项项总结出来,分别讲给了社员们听。
天工社团的社员们都很清楚,像马王堆这样的大项目,落到他们手上会有什么样的好处。如果想从事这一行,这就是一个无比辉煌的资历。即使以后不打算走下去,一辈子能经历这样一件事情,也能骄傲到以后对儿子孙子提起来了。
而只是学生的他们,凭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升为初段,又凭什么能接到这个的项目?那只有一个原因了……
因此,每当苏进讲课的时候,他们宁可推掉跟同学的聚餐、跟女朋友的约会也要赶过来——绝不愿放弃任何一次机会!
在这样的课程中,他们对马王堆的了解越来越深厚,到最后,几乎每个人都像是曾经去过一样,能够熟练地说起马王堆的环境、椁室的具体状况、里面文物的种类损坏情况以及修复方法了。
除了马王堆相关的事情以外,苏进还为社员们的定段考试做了一些准备。
在他的要求下,平天机械在年后全力开动起来,除了正常的交货送货以外,还为天工社团额外生产了一些东西……
龙抬头前三天,苏进正在给社员们讲课。
京师大学校方还是给天工社团安排了一个社团活动室,就在计算机社团的旁边。这样,天工社团偶尔在学校进行一些不需要实践的活动, 譬如讲课之类的时候,就不需要再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活动室是秦助理亲自安排的,这一次,苏进没有拒绝。
这时候,他正在给学生们讲解丝帛类文物的应急保护方法。他同样结合了马王堆的实例讲解,配合当时在现场拍下来的照片,极有临场感,学生们听得非常入神。
突然,活动室里有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苏进声音一顿,看了过去。
那个社员的脸马上就红了,他摸出手机,道:“对不起,我忘记关机了……”
苏进摇摇头道:“没事,也应该休息一会儿,你接吧。”
他放下白板笔,走到一边去端起杯子来喝水。
天工社团的气氛总体来说还是比较轻松的,那个社员去接电话,另外还有社员走到苏进身边,按惯例询问一些问题。
那个社员很快就回来了, 他摇摇头道:“快递电话,我让他们放到历史学院的门房,我一会儿去拿。”
他们这间活动室离历史学院行政大楼非常近,他这样安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结果这时,又一个人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可能是看见了屏幕上的显示,道:“也是快递。”
他刚挂上电话,第三个人的手机开始震动。仍然是快递。
于是接下来,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震动了起来,活动室里几乎所有人全部接到了快递的通知!
最后一个接到电话的苏进,他跟对方说完,放下手机,徐英立刻问道:“快递?”
苏进点了点头,然后徐徐露出一个笑容,把随手放到桌上的白板笔收起了盒子里,道:“看来今天的课只能暂停了,走,一起去拿快递吧。”
这么多人在这个时间同时接到快递电话,只有一个可能——
“我知道了,是文物协会定段考试的通知书送到了!”
今天是二月二十四日,农历正月二十八,星期五。
此时正是中午午休时间,到处的人不算太多。
快递员小向刚刚给所有人打完电话,他松了口气,喃喃道:“今天的件怎么这么多啊……”
他负责的就是京师大学这个区域,一直送这边的货,也跟一些学生有些熟了。他站在自己的小巴车旁边,一边把车上快递搬到身边放下,一边跟熟悉的学生打着招呼。
“有没有我的件啊?”
“货发出来都已经三天了,怎么还没有到啊。”
“我这有个东西要发出去,要多少钱?”
小向熟悉地回答着这些问题,还跟熟悉的学生开了几个玩笑。
大件小件全搬出来了,他又拿出一个筐,里面放着的全部都是文件类快递,排列得整整齐齐。
今天的件的确格外多,全部都多在这些文件上了。
一模一样的信封,全部都是快递公司制式的,一共三十二个。
小向特地看了一眼,信封上,寄件人的位置只有一个印章,曲里拐弯的红色字样,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收件人全部都是打印出来的,都是京师大学的学生,学院专业各不一样,收件地址倒很一致,全部都定在了历史学院行政大楼,倒是给小向省了不少事。
他好奇地拿起一个信封,晃了一晃,里面轻飘飘的,没什么声音。
“我叫苏进,请问有我的快递吗?”小向正面对着车门在琢磨,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这个名字有点熟,小向答道:“苏进?应该有你的,我看看……”
他转身抬头,猛地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撞在了车门上,被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来了一大堆人,约有三四十个,刚刚说话的,只是为首那个而已。
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一群大部分都是大小伙子,间中还有几个女孩子,这样站在一起,气势很有点吓人。
站在最前面那个年轻人很有礼貌地说:“我接到了你的电话,过来拿快递。”
“那,那他们呢?”
“也是一样。”
“哦……你们来得可真够整齐的啊……”
小向终于回过神来,挠了挠头,开始凭印象翻起了快递。
“苏进,苏进,哦,在这里了!”他从文件筐里拿起一个信封,确认了一下,递给了这个年轻人。
然后后面又有一个人走上前来,道:“我叫徐英,也有我的吧?”
“徐英……”小向叨念了一下,也在那堆信封里找到了他的名字,递给了他。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巧巧地从筐里拿出下面那个信封。
小向惊道:“你干什么?”
那个人翻过信封表面,面无表情地说:“贺家,这是我的。”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张学生证,果然也写着“贺家”两个字。
“就算是你的,你也不能这样拿啊……”
小向一边嘀咕,一边接待剩下的学生。
渐渐的,他发现不对了,这一个个发出去的,全部都是筐里的文件。
而当最后一个信封发出去,他有点发呆。显然,这一批一模一样的信封,全部都是面前这些人的!
他真有些好奇了,明明知道不对,却还是凑到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年轻人身边,问道:“这哪寄来的啊?什么东西?”
那个叫苏进的年轻人也不避开他,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信封,一边回答他道:“是考试通知书,文物协会寄来的。”
考试通知书?
小向看着面前这些学生们脸上兴奋的表情,嘀咕道:“真不愧是京师大学的学霸啊,考试还这么高兴……”他这才注意到后面四个字,迅速把它跟前面的联系在了一起,“文物协会的?是定段考试?!”
他看见苏进打开快递公司的制式信封,从里面倒出了另一个……信封。
这一个跟前一个显然大不一样,它用一种特殊的纸制成,就算小向对此一窍不通,也看得出来,这纸颜色之润泽、纹理之细腻,远不是普通纸张能比得上的。
那如同羊脂白玉一般柔和温润的纸的角落,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
小向喃喃念道:“君子……”第三个字他不太认得出来,停顿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念下去,就听见面前这个气质温和的年轻人,轻声缓言地把后面续了出来。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小向说不出来,却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年轻人眼眸深黑,内中却带着异样的神采,仿佛这一句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让他恍然间有些出神。
小向忍不住回头,看见周围的其他学生也纷纷把信拆开了。
每个制式信封里面,都是这样一个信封。
每个信封的角落里,都写着这样一句话。
三十一封信,三十一句话。每一句,全部都是亲笔书写;每一个字,都端端正正,宛然如初。
“文物协会……”小向喃喃念了一遍。突然间,他对文物修复师这个职业,有了一些全新的、莫名的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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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5 真伪薛涛笺
显而易见,制式信封里面这些,才是文物协会正式的信函。
这个信封由澄心堂纸制成,上面那行馆阁体小字写得极为工整,像是印刷上去的一样。苏进看着这行字,感受到里面的平和冲淡,心里也像是饮了一杯清茶一样,无比宁和。
他又反复念了两遍那两行字,把“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在心里重复了两遍,才若有所悟地抬起头来,看向其他社员。
可能,我对文物协会的某些看法,应该重新定义了。他这样想着。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旁边一个社员好奇地问道。
他并非出身中文或者历史系,苏进也一直教导他们,有问题就直问,不要多想。所以他问得也很寻常,并不以此为耻。
苏进道:“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他徐徐把这句话念出来,声音里自然而然带着一种动人的韵律,让人回味无穷。
“文物协会把这句话写在上面,是什么意思啊?”又有人问道。
苏进道:“这句话最常见的解释是:君子行事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了,正确的道路就生发出来了。不过它还有很多种释义,具体哪一种才是正常的,说法一直不定。你大可以根据你自己的想法去解释,至于文物协会的……”
他低头看了手中的信封一眼,摇头道,“我也不能确定。”
他把信封翻过来看了一眼。封口处有一个红色的印章,上面是“华夏文物协会”六个篆体字,古朴而优雅。印章线条清晰,疏密有致,一看就是高手雕刻而成。印泥均匀滑腻,带着微微的香气,品质也很不凡。
苏进打开信封,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笺纸,长四寸有余,宽约三寸。纸质轻薄,光洁细腻,被染成了一种浅青色。纸的右下角画着一张小画,画的是一根玉如意,纯用水墨勾成,却颇有意韵,似乎还带着一丝美玉的润泽之意。
小画旁边用朱砂写了一个“定”字,字体跟左边的那两排一模一样。
“苏进小友如晤。闻君将入吾辈,喜不自胜。二月初二惊龙抬头,请于南郊圜丘坛一会。吾当扫榻相迎,坐而论道,不亦快哉!”
这话语亲切洒脱,仿佛一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当面在跟自己说话。但这楷书的笔触却是十足的锋锐,几乎有刀兵之意。
这时,天工社团其他社员也纷纷打开了自己的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全部都是这样的笺纸,大小差不多,颜色各不一样。有粉红、有明黄、有深青、有铜绿,数一数,一共有十种颜色。
每一张笺纸上都画着一幅小画,用毛笔写着类似的邀请文字。很明显,这些书画不是一个人完成的,字体有行书、有楷书、有汉隶,笔迹各不一样,但每一份,都仿佛一件小而精美的艺术品,带着极其雅致的美感。
徐英把这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惊道:“全是手写的,不是印的!”他又扒着岳明的看,“你的也是!”
旁边的社员也非常惊奇,相互传看。
这些小画画的基本上都是文物,虽然只是写意,却完整地表达出了文物本身的气韵,让人望而忘形。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跟着苏进磨练了这么久了,还是有些眼力的。岳明道:“这是大师手笔啊……文物协会出手真是不凡!”
魏庆细细抚摸着信笺的表面,皱眉道:“这纸张,感觉跟平常的不太一样啊。”
他所说的平常,可不是普通人寻常见到的胶版纸、道林纸之类,而是苏进专门提供给他们观察记忆的文物用纸。
苏进微笑着向他点点头,问道:“你再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魏庆的五官非常敏感,以前也往往能通过手感发现一些别人留意不到的东西。他又抚摸了一阵子,还放到鼻端闻了闻,道:“这颜色是后面染上去的,好像是花香。而且这造纸方法感觉也很古老,我记得……应该是宋朝以前吧?”
苏进向他嘉许地笑笑,点头道:“你观察得很对,这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仿造的薛涛笺。贺家,你来给大家解释一下吧。”
“薛涛,是唐朝时期的一名诗妓。”遇到这种时候,贺家绝不会像平时那样吝惜自己的语言。
他面无表情地介绍道,“她也是一位相当出名的唐朝女诗人。她幼年丧父,16岁落入娼藉,居于蜀都浣花溪畔。她幼有诗才,之后容姿既丽,又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与白居易、张籍、刘禹锡等诗人关系很好,常常举行诗会。她最出名的,还是制作了薛涛笺。”
他果然像一个人形计算机一样,凡是看过的内容基本上都能过目不望。更何况,自从对文物修复产生兴趣,加入天工社团之后,他又专门阅读了很多这方面的典藉。苏进随便提个关键词,他就能朗朗上口,全部说出来。
“当时的纸比较大,用来写律诗或者绝句,既不美观,也浪费纸。薛涛对纸张要求比较高,选择其中纸质细腻、融墨如意的,把大纸改成小纸,更加合用。后来,她出钱自赎之后,在浣花溪畔定居,雇工匠办起了造纸工坊,开始进行更多尝试。”
“她根据前人染纸的原理,用芙蓉花为原料,制造彩色笺纸。之后还发明了涂刷加工方法,用红花中采取染料,加入胶料配成涂料。她制作的彩色笺纸十张一扎,一共有十种颜色,被称为薛涛笺,又叫松花笺。”
他面无表情地向苏进一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说完了。
苏进微笑着听着,说:“中间有些不太对的地方,但大致也就是这样了。”
贺家一怔,抬头道:“书中所记,的确如此。”
苏进摇摇头道:“那就是书上记错了。十色笺是蜀笺的一种制法,但蜀笺,可不止一种薛涛笺。有一种说法,十色笺是宋代谢景初受薛涛的启发,在四川益州加工而成的。”
贺家似乎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他张了张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下去。
苏进带着笑道:“笺,其实就是纸。古人一般把篇幅比较大的纸张叫纸,把制作精良、尺幅比较小的称为笺。大家都知道,纸是东汉时期蔡伦造的,制笺方法大致是从唐朝开始。薛涛把笺纸上加上了颜色和花纹,后来随着雕版、印刷技术的改进,花样越来越多。譬如北宋记载的一种‘砑光小本’,就是先用沉香木刻上山水花鸟兽等图像,然后把纸蒙在上面,用生蜡或者光滑硬物,反复碾磨纸面,沉香木版上的图像就会留在纸上了。”
徐英眼睛一亮,插嘴道:“这种我小时候也玩过的!我拿纸蒙在硬币上,用铅笔涂啊涂啊涂,纸上就有硬币的花纹了!”
苏进笑着向他点点头,说:“这其实也是一种拓碑的方法,跟砑光小本的制笺法,的确也是共通的。”
岳明突然道:“古人玩的这些东西,其实就是纸张工艺吧?现在印刷也有的,烫金啊、镂空啊、击凸啊……之类的。”
苏进点头:“你说得对,本来也是一样的,就是古代的制纸工艺,只是现在更机械化,更规范化了而已。”
苏进和贺家侃侃而谈,包括旁边的快递员小向在内,所有人都听呆了。
徐英举起手上的笺纸邀请函,对着光看了半天,道:“这就是仿造薛涛姑娘的手艺做的笺纸喽?”他把它凑到鼻子旁边,深深吸了口气,陶醉地道,“感觉好像还有薛姑娘的香气啊……”
岳明在旁边凉凉地道:“没听老大说吗?这是仿的!也许做它的,是一个抠脚大汉也说不定呢。”
徐英猛地把邀请函拿开,一脸见鬼的表情瞪着他:“你不要破坏少年纯洁的梦想!”
岳明说:“当然没有,我破坏的只是少年愚蠢的梦想而已。”
两人立刻掐成了一团。
魏庆不为所动地轻抚着这张仿制薛涛笺,把上面的话念了两遍,道:“用这种方法送邀请函,感觉真风雅啊……”
天工社团的其他社员纷纷点头,苏进看着信封上的那句话,也默然了下来。
突然间,苏进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有点走神,接起电话时,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键。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同时从人群里外两个方向传了过来。
“苏进同学是吗?你有一个……”
人群让开一个小口,苏进拿着电话,跟外面的另一个快递员面面相觑。
那个快递员“呃”了一声,问道:“你就是苏进同学?你有一个快递。”
很快,那个快递到了苏进的手上。虽然不同公司的设计不太一样,但很显然,这也是一个制式信封,用来装文件的那种。
苏进有些迷惑。这个制式文件袋从重量到手感,都跟先前那个一模一样。
苏进撕开文件袋,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
包括先前的快递员小向在内,所有人一起瞪大了眼睛,徐英更是快人快语地问道:“怎么又来一个?”
这个信封的确也跟先前那个一模一样,右下角的那句馆阁体小字,以及背后红色的印章全部都毫无差别。
苏进的手一顿,打开了那个信封。
很快,一张红色的信笺到了他手上。
徐英的声音在他旁边想起,疑惑地问道:“一样的?文物协会送错了吧?”
但苏进翻过信笺,轻抚着上面的花瓣痕迹,却绝不会这样想。
前面送来的那些笺纸,虽然非常相似也很精美,但他一看就知道,那只是仿制的薛涛笺。
而他手上这张,却是货真价实的真品!
一张正版薛涛笺,从唐代传下来的,历经了一千多年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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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6 激励
苏进坐在椅子上,比对着两张邀请函,反复细看。
除了纸张的材质不同,以及右下角的那幅小画画的是个倾倒的玉印以外,两张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画旁边同样有一个朱砂的“定”字,左边那两行竖排的文字也一模一样——
“苏进小友如晤。闻君将入吾辈,喜不自胜。二月初二惊龙抬头,请于南郊圜丘坛一会。吾当扫榻相迎,坐而论道,不亦快哉!”
但相比较而言,这一图一文,很明显出自不同的作者。
仿制薛涛笺上的文字应该是习的欧体,楷书刚硬板正,笔锋间带了一丝锐意。这句话原本像是老友相邀,被他写出来却像是教导主任让学生到办公室做报告似的。
旁边的画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如意本来应该是线条流畅、圆融自如的东西,他的绘画结构却法度严谨,线条走向极有章法,与如意配合起来,难免让人感觉有些僵硬。
但正版薛涛笺上的则完全不同。
正版薛涛笺的作者习的也是楷书,却是诸遂良体。他一手诸体显然已入化境,灵逸生动,又带着一丝独有的妙趣横生。字与邀请的内容相配合,搭配得天衣无缝,有如浑然天成。
旁边所画的小印也是,这方小印横卧于地,留了半个印痕在下方,笔锋圆润,恍然间让人仿佛看见了一尊弥勒坐在水边,对影自照,融融一团和气。
这一字一画跟千余年的文物薛涛笺相比,竟然相得益彰,并没有逊色的感觉。
苏进把这两张笺纸并排放在桌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左边仿笺是跟天工社团其他社员的一起送过来的,显然这才是定段考试的例行通知书。那右边这份是什么意思?文物协会为什么又单独送过来一张?
还是用的正版薛涛笺,两者之间的重视程度,显然截然不同。
苏进沉吟片刻,把它们全部装进了文件夹里。
这时,他面前的电脑突然响了两下,他抬头一看,是有一封邮件到了。
苏进点开邮件,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邮件的发件人是“一只昏鸦”,苏进记得她,那是枯藤社团的成员,也是那个社员跟他的主要联系人。这个小姑娘性格活泼,话语生动却又不乏分寸,很是引人好感。
苏进打开旁边的另一个窗口,那是吉光榜的团队总榜,天工社团当前排名第一,总积分9812。
吉光榜总积分超过10000分的,将是五星组织。在天工社团之前,能在一年之内把积分扩展到这个地步的,一个也没有——是的,一个也没有。
而现在,他们离五星的称号只有一步之遥了!
天工社团往下,排名第二的仍然是江南大学文修专业,第三仍然是浙北大学文修专业。
但是再往下看,就有让人很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排名第十的,是江岭大学盘木社团,又一个文物社团!
虽然只是第十名的吊车尾,但挤进前十,也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
苏进记得,除了天工社团以外,第一个超过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的,是夏北大学的枯藤社团。现在枯藤社团排名第22,盘木社团却后来居上,显然还是底蕴比较深厚的缘故啊……
他这才转回头去,看起了“一只昏鸦”邮件的内容。
邮件里,小姑娘一如即往的兴奋聒噪——
“大神新年好!给大神汇报一下,咱们现在在吉光榜上排名第22,已经拿到了龙抬头的通行证了oyeah!还是没能打过盘木社团,被他们反超了nnnn个身位,不爽不爽不爽。不过听说他们谢老大已经走啦,他们的实力下降了nnnn个登次,迟早会被我们打跪叫爸爸!”
接下来,她介绍了一下枯藤社团过年时的情况——
枯藤社团过年的时候也没有休息。
上个学期,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这样的成绩,登上了天榜不说,还超过了清夏大学文修专业,继天工社团之后,成为了第二个超过文修专业的学生社团。
最关键的还不是名次。
通过苏进的指点,他们第一次接触到了这么多文物,知道了这么多文物的修复方法。而通过这些修复,以往神秘莫测、望之莫及的修复技艺仿佛在他们面前扯去了那层面纱,前进的道路变得清晰可见起来。这让他们获得了无比伦比的成就感!
趁着这样的热情和势头,他们在寒假期间也做了充分的安排。
苏进以前配合他们找到的那些文物修复点,基本上都是一个基地,里面有的不是一两件文物,绝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修复完毕的。
于是,在整个寒假与新年期间,他们一直就着这些文物坚持修复、磨练技艺。
一件件文物在这个期间被修复了出来,年后当地文保组上班,他们立刻把文物送过去检测了。
正确的文物选择配上正确的修复方法,检查结果显示,这些文物全部修复成功,他们狂收了一通分数。寒假前,他们的排名还只有27位的,寒假后,上升了5位,到达了现在的名次。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的指导老师给予了他们充分的信任。
学生社团修复文物虽然不需要指导老师在旁边,但是如果修复失败,指导老师是需要负起连带责任的。所以,他们修复前需要跟老师打招呼,获得老师的许可才行。
而在寒假期间,大部分时候,他们的指导老师都跟在旁边,陪同他们一起进行修复,还给了他们很多指点。
对比起以前,枯藤社团所有学生都很清楚,如果不是苏进带来的帮助,指导老师绝对不会给予他们这样的重视。
在指导他们的同时,老师自己也从他们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邮件最后,昏鸦兴冲冲地说:“我们考虑了很久,这次龙抬头,我们社团有五个人也决定去试下定段考试!如果能通过,我们以后就是职业修复师啦!就算没办法通过,经验也是大大的有!另外我还想问问,摇尾巴,龙抬头大神也会去惊龙会的吧?到时候能不能面个基,不,见个面!我们可想可想见见大神了!”
苏进看着邮件,微笑了起来。看见这些学生社团的进步与努力,他心里的愉悦感绝不低于看着天工社团前进。
他想了想,手放在键盘上,敲下了几个字:“那就到时候见了。”
然后点击了发送。
对方好像守在电脑前面一样,回复几乎瞬间就发了回来。
“好的好的好的!谢谢大神!谢谢爸爸!用力摇尾巴!”
苏进笑着关闭了这封邮件,回到了列表界面。界面上显示,这两天,像这样给他发信过来的可不止枯藤社团一个——几乎所有被他帮助过的社团全部发来了邮件。
不是所有社团都有枯藤社团这样的运气,相当一部分没有获得指导老师的信任,过年时没能正式修复文物。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没有停止自己的技艺磨练。
不能修文物,他们就大量看书、磨练手艺、撰写修复方案。寒假过后,决定申请定段考试的也不止枯藤社团的五个人。不过他们跟昏鸦一样,都盼望着在龙抬头之际,跟苏进见一面。
苏进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老实说,他也想亲眼见一见这些在各个角落默默努力着的年轻人们!
他正在思索,突然间,雪片一样的邮件飞了过来,邮箱的右下角不断弹出提示窗口,告诉他有新邮件到了。
这些新邮件无一例外,全部来自各个社团物。他们是来告诉苏进,他们刚才收到了定段考试的邀请函。
还有人拍了照片过来给苏进看。即使只是照片,苏进也一眼能看出来,那些全是跟徐英他们一样的,仿制的薛涛笺。
苏进的手抚上了电脑旁边的两张笺纸,微微皱起了眉头。
三天之后,天晴气爽。
早上六点正。
苏进睁开眼睛,然后掀开被子,缓缓坐了起来。
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就已经变得清醒而明澈,不带一丝睡意。
他下了床,赤着脚走到墙边,站定脚步。
初春犹寒,室内虽然有暖气,但水磨石地板还带着寒意。苏进踩在地上,好像毫无感觉一样,脊背挺得笔直,犹如一棵经冬的寒松。
墙上有一幅日历,老式的那种,一日过去,便可撕掉一页。
苏进伸出手,抓住日历最上面那层纸的边缘,撕拉一声,把它扯了下来。
下一张纸出现在面前,一个全新的日期。
2017年2月27日。
二月初二,龙头节。
宜祭祀、冠笄、嫁聚、拆卸、修造。
忌安床、栽种、治病、作灶。
今天便是——龙抬头了,文物协会的传统盛会惊龙会,便是于今天举行,上午九点正式开始。
苏进凝视着日历看了一阵子,转过身,走进了浴室。
片刻后,哗啦啦的水声响了起来, 热气透过浴室门口,在卧室里袅绕、然后消散。
二月初二,苍天登天之日,洗尘沐浴,以迎大地回春,以迎复苏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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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元宵节也快乐啊!!
结果书里的时间还是超过了现实的哈哈哈……
0507 金牌
董枫正狂喜地狂奔在帝都街头。
他是天空电视台的一名实习记者,刚入行不久,主要在做的都是一些跑腿的工作。
今天他也一样,上午八点半上班,他提前半小时到电视台,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喝口水, 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
电话里的人让他去他上司那里拿一份文件,送到南二环的天坛外面去。
董枫一听这个命令,立刻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心里有了一个大胆而兴奋的猜想。
“是……是惊龙会吗?”董枫小心翼翼地发问。
“啊,是的。你过来直接过来找我们的直播车就行了,停在天坛北里。记得跟你们头儿打个招呼,你过来了暂时可能回不去了,要在这边搭把手。”
“是!我马上就去!”
董枫兴奋极了。
身为一个业余的传统文化和文物修复爱好者,他当然知道今天的帝都天坛会发生什么事情。
龙抬头惊龙会,文物界一年一度最大的盛会,在现在这个传统文化大规模复兴的年代,它将会聚集全华夏几乎所有的文物修复师,陈列无数奇珍异宝。在会上,这些文物修复师还会展现延续了千年的独门绝技,将尘封甚至破损的文物修复如初!
从一早开始,新闻头条就全部被它占满了,微博上、专业的论坛里,相关话题全部被刷成了热门,上班路上,董枫都在一刻不停地微博论坛双刷。
对于像他这样的普通爱好者来说,帝都天坛也好,惊龙会也好,都是非常令人向往、却从来不得其门而入的地方。
多年以前,文物协会承接了天坛修缮与维护的工作。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他们的大本营。这个曾经为皇帝祭天的地方,现在留给了文物协会交流、讨论,基本上不曾对外开放过。
唯一一个勉强算是对外开放的日子,就是龙抬头的“惊龙会”了。
但即使是这一天,它的开放也是有限的,需要特别发放的邀请函才能进入,像董枫这样的普通人,肯定是没有机会。
今年的“惊龙会”,天空电视台也有参与,负责对外直播。虽然这次直播也是有限的,必须在文物协会的“指导”下进行。但毫无疑问,这就是一次创举!
外界的普通民众,终于有一个角落,可以一窥惊龙盛会的真面目了!
这件事情,身为天空电视台内部人员的董枫,当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期盼着能有一个机会加入进去,结果最后宣布调任“惊龙会特别直播小组”的成员里,并没有他的名字。
他因此失望了好几天,结果今天竟然意外接到了消息!
董枫毫不犹豫,立刻冲到上司的办公室,拿了指定的文件袋,接着咬着面包就往外冲。下电梯的时候,他还不忘编辑信息,用手机qq传给了群内的小伙伴。
“临时调动,我要去惊龙会啦啦啦啦!”
这个群全部都由他这样的普通人爱好者组成,正在实时播报从各个媒体传来的惊龙会相关消息,一听他的发言,顿时羡慕嫉妒恨起来,最后逼着他要多传些现场的照片和内部的资料。
董枫一一答应了下来,说着说着自己就先心虚了。
他只是过去送个资料而已,约一的天坛北里在天坛外面,到时候他是会跟着一起进去,还是在外面做支援,还很难说呢……
董枫收起手机,叫了辆出租车,冲上去就道:“天坛北里,尽快!”
司机有点为难地转头:“客人,天坛路封路,祈年北街也被堵死了,你看这……”他把车里屏幕上的交通状况图展示给董枫看,果然,那两条路呈现鲜红的颜色,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董枫一咬牙,道:“不管了,把我扔到祈年路路口,我走路过去吧!”
结果就是,他现在正在祈年大街上,拿着文件袋狂奔。他满头大汗,天上同时下起了飞絮一样的小雪,他的心里却充满了狂喜。
就像司机说的那样,祈年大街被堵得死死的,上面全部都是车。
这些车有私家车,也有挂着政府牌照的,还有一些中型货车。
董枫的确是爱好者,对这方面有相当的了解,他一看这些厢形车就知道,它们是专门用来运输文物的。
——这里面全是价值连城的文物,跟他同在一条街上,只有一个车厢之隔!
当然,价值连城全是董枫脑补的,但他的心情的确非常激动。
他一边跑一边观察,很快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透过私家车的车窗,他隐约看见了里面的一些人。
后座上很多人穿着仿古的长袍或者短衫,跟普通人的打扮明显大不一样。其中一些人隔着一道车窗,都可以看出通身的气派。
这就是文物修复师,说不定还是大师级别的!
董枫心头火热,他干劲十足,一点也不觉得累。
祈年大街是南北向的,天坛北里在它的南边尽头,再过去就是东西向的天坛路了。
按照那个出租车司机说的,天坛路今天封路,也是因为惊龙会吗?
想到这里,董枫暂时停下来,重新拿出手机,拍了张祈年大街的照片,发到了群里。
不过,他顾不得看回应,继续向前狂奔,没过多久,果然就在天坛北里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蓝白相间的电视直播车。
董枫冲过去,敲响了直播车的车门,喘着粗气道:“麻烦开下门,我,我是送东西过来的!”
外面的小雪并没有变大,也没有减小。漫天里像是升起了一场雪雾,把周围的一切景物笼罩在内,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董枫喘着气,忍不住向着天坛路的方向看去。
横穿过天坛路,对面就是天坛了。
它被重重的柏树林包裹着,看不清全貌。柏树林万古长青,即使在这样的深冬初春,也青翠如昔。透过柏树的树冠以及漫天的雪雾,隐约可以看见后面的一点红顶。
那就是天坛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应该是……祈年殿?
董枫对照着自己的认知猜测着,心潮起伏,迟迟不能止歇。
突然,他背后的车门被拉开,一个人探出头来,问道:“是天空电视台的送文件过来了?”
嗓音清脆明亮,内里却微带着一层沙质的感觉,让它又多了一些层次。
董枫猛地回头,对上一双天生自带笑意的月亮眼。她长发飘扬,身体在厚厚的羽绒服下,仍然显得修长而纤细。董枫立刻认出了对方,有些紧张地道:“慕影小姐!”
慕影,天空电视台金牌女主持人。虽然是女主持人,却不像惯常那些一样,走的温情路线。她更多的时候都以专业和犀利的面目出现,赢来了很多高端的粉丝。她主持的那档谈话节目,收视率不断增加,有成为天空电视台招牌节目的趋势。
董枫算不上她的粉,但是的确很佩服她的专业能力,对她也非常尊敬。这时一看出来的是她,立刻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装,道:“对,我就是送资料过来的。头儿跟我说,我不用再回去了,接下来就留在这里搭把手。”
慕影笑着,非常和气地说:“董枫是吧,我知道你。上来吧,先暖和暖和,回头我再告诉你要做什么。”
董枫没想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意外。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跟在她后面走上了直播车。
一进车里,果然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除了车里开的暖气以及仪器设备发的热以外,更多的还是因为沸腾的工作热情。
这是台里最高等级的新闻直播车,里面的空间非常大。正对董枫是一大片屏幕,由足足十六张小屏幕组成。它联系着各处的摄影机和摄影车,实时监控着场内场外的一切情况。
屏幕前坐着两个调度员,他们戴着耳机耳麦,不时向对面发出一些调度指令。
调度员身后的高椅子上,一个络腮胡子正抱臂而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全部十六块屏幕,不时沉声下一个指令。前方调度员的行动,全部都是照着他的指令细化而成的。
董枫看见他的侧脸,立刻认了出来,顿时吃了一惊。
这个人,名叫李长宁,是天空电视台的直播总监,曾经是台里最金牌的直播导演!
他已经退出江湖足有六年,一直没有再做过一线的导演了。今天台里竟然把这尊大神也请了过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惊龙会应有的待遇!
董枫心潮澎湃,跟着一起看向屏幕。这时,慕影亲自给他端过来一杯热茶,董枫感激地道了谢,跟慕影肩并肩地看着。
慕影比董枫想象中更没架子。她同样捧着一杯热茶,凝视着屏幕,轻声道:“今天人真多啊……”
董枫随口道:“惊龙会嘛,应该的。”
慕影转头,一双妙目凝睇着他,问道:“你对这个比较了解?”
被她注视着,问的又是自己在工作以外最感兴趣的内容,董枫顿时兴奋起来,道:“是,看过一些资料。惊龙会是文物协会每年一次的盛会,每年龙抬头的时候举行。在这一天,将会举行大型的‘问天工’仪式。仪式由很多项目组成,用我们现代的话来表述的话,主要是三项。第一项,技术成果展示;第二项,技术研讨会;第三项,职业级别赛。”
他的确做过不少研究,说得深入浅出,一听就能明白。
慕影眼睛一亮,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董枫道:“这三项是问天工仪式最核心的部分,其余拍卖会之类的,都是后来慢慢增加进去的附属项目,不占主要地位。”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的时间,道:“每次问天工仪式,都会在早晨太阳升起前准备,九点鸣钟,十点奏乐,然后正式开始!”
慕影的视线也随着他的目光落了过去,只见电子钟刚才跳了一下,从8点59分跳成了9点00分。
几乎就在同时,车外响起了悠远的钟声。车内所有人,包括正心无旁骛工作着的李长宁,也一起抬起了头来,看向远方。与此同时,屏幕里所有的人,也一起抬起了头,齐齐看向天坛深处。
钟声深沉而悠扬,一声声徐徐而来,仿佛穿越了时光,从数千年前开始,一直敲响在他们心头一般。
李长宁只抬了一会儿头,目光就重新回到屏幕。接着,董枫听见他一声沉喝,道:“准备!天工社团到了!拉过去特写,每个人都不要错过!”
听见这话,慕影偏了偏头,也站了起来,对着董枫笑道:“任务来了,我们出发吧。”
“天工社团?”董枫迷惑地放下杯子,站直身体。
“对!吉光榜排名第一的,京师大学的天工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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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8 满载而归?
董枫知道吉光榜是什么。
但就像足球爱好者很少关注业余选手一样,他对职业修复师方面的事情能够琅琅上口,却的确不知道当前的吉光榜第一位是这样一个学生社团。
慢着……学生社团?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
董枫的确不知道吉光榜排名,但他却很清楚文物修复界当前的情势。
现在,这个行业基本上都由从古代传承下来的门派或者家族把持。近年来,这些“名门正派”跟各所高等院校联合,成立了各个文物修复专业。
在这种情况下,吉光榜一直是被这些专门培养出来的专业人士把持着的。的确有一些他们以外的相关学生社团,但据董枫所知,这些社团的情况比他们这种爱好者好不到哪里去,也就可能热情更高、实践动手的意愿更强。
一直以来,这样的社团起到的作用就是“充数”,他们被各文修专业压得死死的。根本就没人指望他们能超过正规的文修专业。
当然,处于某种共鸣感,董枫这样的爱好者们还是非常支持他们,希望他们能做得更好的。但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嘛。
结果现在慕影这意思是,现在排在吉光榜首位的,是一个学生社团?他没听错吧?
慕影没时间跟他说话,她忙着收拾东西。她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带着两个处理,拎着巨大的采访包下了车。临走,还不忘叫了董枫一声。
董枫回过神来,连忙跟着她下车,伸手要接采访包,说:“我来拿吧。”
意外的是,慕影一个侧身, 让过了他,道:“不用,我自己来。”她把包往上提了提,对董枫眨了眨眼睛道:“这可是我的武器,不能随便交诸他人之手。”说着,她微笑了起来。
董枫一愣,这时另一个助理跟上前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大包:“来拿着,走吧!”
三人走到车外,小雪还没有停,也没有加大的趋势。它给世界拉起一层幔纱,让一切笼罩上了一种异样的美感。
慕影也情不自禁地抬头,伸出手,似乎想要接起一片雪花。但她很快就放下手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董枫跟在后面,他有点走神。他这才想起来,惊龙会上还有吉光榜年度盘点颁奖。虽然是近几年才开始的,但出于表彰鼓励新人的目的,很多大人物都会届时到场,算得上是惊龙会上的一个重要项目。
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他有些后悔,决定一会儿闲下来好好查一查相关的事情。
一个学生社团爬上了吉光榜榜首之位,有意思!
“苏进!”这时候,慕影已经向着前方叫出了声。
董枫顺着看过去,看见同样是在天坛北里停车场,一辆中型客车刚才到达、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接一个的人从上面走下来。果然还是学生,他们都大概二十岁左右年纪,青春洋溢,到这里来简直像是来郊游的一样,一个个兴致勃勃,正在东张西望。
“人真多啊……”
“九点过了,是不是要开始了?”“九点钟进场,十点钟才正式开始,据说还有大型仪式什么的……”
学生们交头接耳,低语声不断传进董枫的耳中。他们虽然是来与会的,但似乎对惊龙会的情况并不太了解,这多少让董枫有点羡慕嫉妒恨。
凭什么这些屁都不懂的年轻人能进,我就不能进去看看!
他下意识地看向慕影,发现她正殷切地看向年轻人中的一个,表情明显跟平时有些不同。
是社团的指导老师吗?董枫按惯例这样想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意外地发现竟然不是。
那也是一个年轻人,长相干净而俊秀,笑容温煦,是那种女孩子会奉为男神,男生也会很有好感的类型。他看上去比社团里的其他学生还要更小一些,明显不会是指导老师。
慕影却迎着他走上前去,笑盈盈地道:“苏进同学,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已经从背包里拿出了各种设备,麦克风举在了身前。她背后的助理摄影师们也熟练地架起了摄影师,还交了个收音设备让董枫拿着。
显然,这个名叫苏进的学生,就是慕影此次的主要采访对象。
慕影环视了一圈学生们,笑着问道:“这就是你们天工社团的成员吗?大部分还是第一次见呢。”她说话的感觉不像采访,反倒像一个老朋友在聊天。
苏进往旁边让了一下,笑着说:“是啊,专门跟学校请了三天假,一起过来看看。”
慕影笑着说:“学校获得这么大的荣誉,钱校长应该也很高兴吧?批假是不是不是批得很痛快?”
“哈哈哈,是的。”苏进笑起来的样子非常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他说,“他的确很高兴,吉光榜颁奖在第三天,到时候他也可能会过来亲自参加。”
说话间,几乎所有学生都下了车,司机也跟着下来,打开侧边的货厢门,里面放着一箱箱的东西。学生们七手八脚地把它们搬了下来,放在展平的拖车上。
东西很多,足足装了四辆拖车,堆得高高的。
这是什么?董枫看向那边,有些好奇地猜测着。
这时,另一边的慕影,也问出了一个他极为关心的问题。
慕影问道:“苏同学,我听说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段位。你们天工社团今天到这里来,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有没有打算参加定段考试?”
定段考试,是从业余到达职业的一个门槛,也是所有像董枫这样的“爱好者”的梦想。老实说,三年前,还在大学的时候,他也曾经去试着参加过这项考试。
结果呢?董枫想起这件事情就郁闷。
结果,他连定段考试的申请都没有通过。
回复的通知书上冷酷地告诉他,定段考试不是所有人都能申请的。只有三种人可以获得相应的资格。
第一、正规“名门正派”出身,有四段以上修复师推荐的。
第二、拿着六段以上修复师介绍信的。
第三、在吉光榜上拿到前十名的学生组织成员。
以前,吉光榜前二十名都被各高校文专业占据,六段以上修复师的介绍信也不是普通人能拿到的。毫无疑问,这就相当于锁死了普通的、没有背景的学生定段的可能。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可能得到参加定段考试的资格!
三年过去了,董枫至今回忆起这件事来,仍然觉得很恼火。
凭什么啊,最近玩了架空庭园之后,董枫觉得初级的文物修复也没那么神秘嘛。如果当年可以一试,说不定他还真的有可能能成。结果连个参加的资格也不给他!
现在天工社团拿到吉光榜第一位,自然拿到了资格,他们会参加考试吗?
“嗯,会的。”苏进果然不负董枫所望,平静地回答道。他向后一指,道,“今天我们这里的31位同学,会全部参加定段考试。”
董枫心里某种心情刚刚升腾起来,顿时就惊呆了。
他顺着苏进手指的方向,看向他的身后。一张张年轻蓬勃的面孔,呈现在他面前。所有的这些学生,表情都是一样的自信而平静。听见苏进的话,他们笑了两声,纷纷点头,脸上毫无畏惧。对比起董枫当初递交申请时的忐忑,简直是一天一地的两个阶层!
然后,慕影接下来的又一句话,让他更加目瞪口呆,手里的收音设备都险些掉在了地上。
慕影问道:“31位同学全部都要参加?我记得你们最开始只有6个人啊?后来招收的这些同学,入社总共还不到三个月吧?”
苏进笑了起来,他说:“是啊,时间是有点短,不过能力应该已经差不多了。来之前,我给他们做了一下评估,应该没什么问题。”
董枫瞪着苏进,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旁边的助理摄影师看见他,捅了他一下,说:“你这什么表情,采访呢!”
“哦……哦!”董枫总算是回过神来,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苏进这段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现在是2月初2龙抬头,阳历的2月27日。3个月前,就是11月底或者12月初。慕影和这位苏进同学的意思是,3个月前,这个天工社团其实只有6个人。然后他们用3个月的时间,就培养出了又21个可以参加定段考试的学生?
这真他妈,真他妈不可思议啊……
董枫感觉自己如置梦中,片刻后才缓和过来。
说起来,他们现在也只是进行了社团的自我评估而已。人们对自己的能力通常会估高一点,遇到客观现实,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刚刚开解完自己,就听见了慕影下一句带着笑的回应。
“哈哈,你做的评估,那一定没问题。看来这一次天工社团,一定会满载而归呢。”
董枫猛地回头,之前对慕影的仰慕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你,你这马屁也拍得太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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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 不能进入
据董枫所知,天空电视台这次破天荒地拿到了惊龙会的独家内场报道权。
这还是惊龙会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对公众展露自己的真面目。这背后天空电视台做了多少工作,又有多少势力在使劲,那也不用说了。
以慕影在天空电视台的地位,肯定是要负责内场的介绍主持的。所以董枫一听说她让自己跟在后面帮忙,表现得才会那么激动。
不过,眼看着斋宫的钟都已经敲起来了,慕影还没有往里去的意思,董枫心里的确很好奇。
而现在,他总算知道是为什么了。
慕影对苏进说完那句在董枫听来,跟拍马屁没什么差别的话后,笑着说:“你们现在要去内场是吧?一起走吧?”
苏进爽快地说:“好啊,也到时间了,那就走吧。”
慕影嫣然一笑,招呼助理摄影师跟董枫他们,先给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让开一条道路。
苏进一边招呼社员们,一边笑着对慕影道:“不带你们一起,是不是就不给走啊?”
慕影好像真的就忘记了胸前的入场证一样,嫣然而笑:“是啊,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时,天工社团的社员们已经全部把箱子装上了拖车,从车上又走下来两个人。董枫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两个老人,一个大约六十来岁,另一个更老一点。他这才想起来,一直没看见这个社团的指导老师,估计这两个就是了吧。
这样一个牛逼社团的指导老师,段位应该不会低了,四段?五段?
那两位老先生向着这边走过来,其中一位的胸前果然佩戴着修复师徽章——今天这种日子,所有有段位的修复师都要求把徽章戴上,这算是一项默认的规矩。
修复师之间有特定的一套礼仪,知道对方的身份,才知道怎么行礼,怎么交流。
董枫看向那枚修复师徽章,突然间瞪大了眼睛。那徽章金属制成,有两层,外层是镂空的图案。不同段位的修复师,徽章上面的图案各有不同。
这枚修复师徽章上的图案并不多见,董枫看了一会儿才认了出来。那是一只孔雀,这是……七段修复师的徽章!
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竟然是一位七段修复师!这个天工社团果然厉害,竟然有一位高段修复师当指导老师。名师高徒,难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冲到吉光榜首位呢。
这位七段修复师属于哪个门派或者家族?这是出来游戏人间,顺便带带徒弟的吗?
慕影似乎认识这位七段修复师,她抬起头来,向着他笑道:“单大师您好,我之前就听说您离开文安组首席顾问一职之后,是去学校进修了。原来去的是京师大学吗?”
七段修复师看了旁边的老人一眼,说:“是啊,不学习不行,跟不上时代了。”
慕影问道:“那么不知道单大师今天有什么打算呢?”
单大师非常随意地说:“没什么,就打算试着冲下八段。”
“装什么逼呢!”他旁边那老头突然给了他脑袋一下,“要不是老子说,你有种考段吗?”
“师父……”单大师非常迅速地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无奈地说,“给我留点面子……”
苏进笑着对慕影说:“我们天工社团这次除了31位参加定段考试的以外,还有3位社员要试着升段。”他指向队伍里的3人道,“单一鸣七段,晋升八段。蒋志新二段,晋升三段。廖长伟初段,晋升二段。”
两个低段修复师和一位高段修复师,被苏进这样相提并论,竟然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的表情,只是微微点头,既是跟慕影打招呼,也是在赞同他的说话。
董枫完全惊呆了。这段对话里同样透露出大量的信息量,让他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来。
这位七段大师原来就是单一鸣?前任文安组首席顾问,后来辞职了的那位?
他辞职,原来是去京师大学上大学了?然后,他不仅上了大学,还加入了天工社团,不是当指导老师,而是成为了一名社员?再然后,他今天要以天工社团社员的身份,去参加八段的晋段考试?
还有这个老头子,竟然是单一鸣大师的师父?他没有佩戴任何徽章,那究竟会是几段?
这个社团,这个社团简直太奇怪了!
董枫下定决心,下来之后,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这个奇怪的社团,究竟是什么来头!
慕影似乎对这个社团很熟,她并没有太过奇怪的表情,跟在这浩浩荡荡一群人身后往前走。一边走,她还一边继续着对那个叫苏进的学生的采访,董枫竖起耳朵听着,惟恐错过了一句。
他越听越是震惊,心想,这个叫苏进的学生要真不是吹牛皮,那这个天工社团,真是牛逼大发了!
一群人穿过了天坛路,到达了对面的柏树林外。
这里是天坛的北门,一条大路劈开树林,通向深处,直达名叫皇穹宇的大殿。
小雪纷纷,从这里可以隐约看见皇穹宇红色的圆形屋顶,与周围青翠的柏树林相映,别具幽静的美感。
队伍里有个学生掏出一张笺纸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天坛明明在二环内,怎么这上面写的是南郊圜丘啊?”
这问题也问得出来,这个学生也太没常识了吧?
董枫正在这样想着,看见走在略前面一点的苏进也回过头来, 对着那学生摇了摇头:“杜仲,你对历史方面的常识,应该加强一下学习啊。”
那个学生的脸顿时有点发红,低声应了一句:“是……”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苏进安慰他道,“你是生化学院的学生,有你的优势,在文科方面弱一点很正常。但是历史和文物从来都不分家,我们修复文物,研究文物,为的还是研究历史。历史方面的知识,一定不能丢了。”
他笑了笑,道,“尤其是鉴定文物,更是跟历史息息相关。譬如别人拿一件斗彩瓷来给你看,告诉你这是宋朝美瓷,你根本不用看就可以告诉他这是假的。为什么?因为斗彩瓷最早出自明宣德时期,宋朝时根本没有啊!”
说着,他又面向慕影这边,解释道:“斗彩瓷,是一种特殊的彩瓷,又叫‘白地青花间装五色瓷’。它先在胎胚上用青花细线条勾纹饰边,再上白釉,入窑烧成后,再在纹饰轮廓内填色,再次入炉,经两次烧成。据历史记载,它出自明宣德时期,但实物比较罕见。现在最受推崇的,是明成化时期的作品。它胎质细腻纯净,釉层滋润沉静,下层淡雅的青花与上层艳丽的彩绘相互映衬,清秀飘逸中不乏娇艳绚丽,非常独特。”
董枫下意识地抬起收音设备,把这段话完整地收录其中。他意识到,苏进这段话是对慕影说的,也是对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说的。
他及时的举动赢得了慕影一个赞赏的眼神,他心头也是一热。
苏进讲完斗彩瓷,又转向那个学生介绍:“过去的北京城比较小,你想想看,建国门在哪里?复兴门在哪里?事实上不光是北京,所有比较古老一点的城市都这样。你们知道的东门西门之类的地方,通常都在市中心,而古代,它们已经是城门所在了。所以,天坛的位置,在明清时期,就是实打实的郊外。南郊天坛,北郊地坛,都在郊外。”
学生们纷纷点头,这些都是常识,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少。但被苏进这样一说出来,尤其是跟自己的城市相映证,感觉特别亲切。
天坛北门就在天坛路对面,过街就到。
此时天坛路封路,街上的人却已经少了很多,还有一些人正在疾步向这边赶过来,显然也是来参会的。
董枫回头看了那些人一眼,转头看向面前的大门。
这座大门非常宏伟,重檐青石,看着簇新。重檐之下,是镶着铜钉的红色大门,正紧紧地闭锁着。
怎么会都要开始了,门还关着呢?
董枫下意识地往苏进的方向看了一眼,跟着微微一惊。
他陡然发现,他正想从这位年轻的社长身上寻求一个答案。就这么短一点时间,他也仿佛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但此时,苏进抬头看着这门,脸上也有些疑惑。
可能是发现学生们都在看他,他低下头来,解释道:“据我所知,在清朝时候,这里的确有门,但只会重兵把守,并不会关闭。”
“那边的门开着呢!”天工社团的一个社员突然指向一边,提醒道。
果然,那边开着一扇偏门,门后似乎有人。
正说话的时候,一支六人的队伍从他们背后走过来,穿过他们,走上前去。
为首那个中年人走到角门旁边,一名二段修复师走了出来。两人相互见礼后,中年人出示佩戴在胸前的徽章,后面的人有的出示徽章,有的从怀里取出信函。
二段修复师一一验看过后,把他们从偏门放了进去。
原来大门是不让走的,只能走小门啊……
董枫这样想着,听见队伍里那个名叫张万生的老头子轻轻哼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然后跟着天工社团的人一起,同样走到了偏门附近。
那位二段修复师还站在那里,他看见这么大一支队伍过来,似乎有些惊讶。他的目光落在他们胸前,向后招了招手。
从门里又走出来几个穿着棉袍的人,有的是初段修复师,有的什么标志也没有,看上去是学徒。
二段修复师向他们拱了拱手,问道:“请问各位有何贵干?今日此处别有盛会,非受邀者不得进入。”话虽如此,他行礼的姿态、说话的语气都非常有礼貌。
苏进还了一礼,道:“我们是来参加惊龙会的。”
“嗯?”二段修复师的目光迅速在他们胸前一扫,回过神来,道,“那请麻烦出示一下惊龙函。”
这显然指的是之前快递送到的仿制薛涛笺了,学生们纷纷拿出信封,把信笺递到了那位二段修复师面前。
二段修复师向旁边点了点头,一个穿着学徒短打棉袄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他抱着一本厚厚的、帐簿一样的册子,一页页地翻看。
每张薛涛笺上都有名字,年轻学徒对照到各人的名字,在帐簿后面打个勾,示意这人已经到了。
31个学生很快全部验证完毕,被从左边让到了右边。
外面除了天空电视台的几个人以外,只剩下张万生和单一鸣三个将要进入晋段考试的。
他们没有接到惊龙函,不过凭借他们自己的修复师徽章,就可以进去了。
首先是单一鸣走上前去,指指胸口,亮出了徽章。
在文物协会这里,高段修复师是位于金字塔上端的人物,备受尊重。更别提,二段修复师面对高段的前辈,本来就应该行礼。
那位二段修复立刻退后一步,深深拱手鞠躬,行了一个大礼,叫道:“单大师!”显然是认识他的。
他身边其余的学徒和初段修复师们也纷纷行以同样的大礼,单一鸣向他们抬抬手,走到了右边。
张万生不知道在后面做什么,一时间没有上前。蒋志新和廖长伟走上前去,分别亮出自己的徽章。
二段的鹌鹑和初段的练雀,两种不同的禽鸟,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二段修复师先向蒋志新拱了拱手——这是面对同级别修复师的礼仪,又向廖长伟了点点头,微笑着问道:“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他接着又解释道,“先前有人伪造修复师徽章,想混入场内,所以上面下命令,要求我们一一核对姓名,真是冒犯了。”
蒋志新和廖长伟都无所谓,分别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抱着帐簿的学徒顺着名单一一数下去,到最后,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起来,抬起头来,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面前二人,道:“抱歉,二位不能进入。”
0510 惊龙真函
董枫站在一边,此时正心痒难搔。
神秘的天坛近在眼前,等天工社团的社员通过,他就可以跟着慕影一起过去了。到那时候,他就可以看见那传说中的祈年殿、皇穹宇,以及圜丘了!
结果眼看着这么多学生都过去了,最后竟然卡在了两个有段位的年轻修复师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看见另一边,苏进走了过来,皱眉问道:“为什么?”
单一鸣也靠近了一步,那个年轻学徒明显有些紧张,指着帐簿道:“这上面显示,这两位的段位证书被投诉流程不清,暂停使用。”他咽了口口水,抬头道,“现在需要二位响应投诉,证实自己的身份。在此之前,段位证书和徽章都不能使用。”他抬起头,勇敢地道,“抱歉,两位现在都不能进去。”
那个叫蒋志新的学生面无表情,叫廖长伟的明显有些生气了。他说:“这是怎么回事?谁投诉的?”
蒋志新没有吭声,那个学徒摇了摇头,非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这里看不出来……”
董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茫然地看了慕影一眼,却发现这位前辈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他凑上前去,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慕影轻声道:“这两位修复师本来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学生,属于金石石家。几个月前,他们俩退出文修专业,转到其他专业学习,同时加入了天工社团。”
董枫登时恍然大悟,那不用说了,这个投诉,肯定是石家干的啊!
石家他也是听说过的,算是中等世家,擅长金属和石刻方面的修复。家族内高段位修复师不多,但加入文物协会的时间很早,在内部有些势力。
同一个学校里又有文修专业,又有文修社团,显而易见两边是要打对台的。这两个修复师还这么年轻,已经一个是初段,一个是二段,可想而知都是大有天分,在门内很受重视的成员。
这样的后辈退出本门,转投他派,这就是背叛,对于石家来说,就是奇耻大辱!
毫无疑问,这个投诉,就是石家故意的。他们卡在这个时间,就是想坑蒋廖二人一把,让他们俩不仅不能参加晋段考试,连惊龙会的大门都进不了!
董枫正在想着的时候,前面蒋志新已经有了动作。
他从自己的胸前取下那枚徽章,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把它递到那个年轻学徒手上。
年轻学徒茫然接过来,一时间没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蒋志新道:“我是在石家考上这个段位的,如今离开石家,本应从头开始。现在我把段位还给文物协会,现在我是一届白身……”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冷漠中带了一些洒脱之意,“重新参加定段考试。”
廖长伟脸上的怒意消失,他吐了口气,跟着点头,同样摘下自己的徽章,同样把它递给了那个年轻学徒。
年轻学徒这才回过神来,这一次,他可不敢再接了。他猛地伸手,推开廖长伟的手,又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捧着蒋志新的徽章,要把它还给他。他非常紧张地说:“不不不,这我可不能做主……你不要赌气,对方投诉了,你可以再申诉取回的嘛……”
蒋志新摇摇头,退后一步,道:“我并非赌气,是真心如此认为的。”
任何人也看得出来,他目光明澈,脸上写满了坚定,所言绝非作伪。
年轻学徒更加不知所措了,二段修复师也很为难地道:“你何必呢?你今天就算是把徽章退了,也一样不可能参加定段考试啊。”
他指了指天工社团学生们手上的仿制薛涛笺,道,“没有惊龙函,你是不能进惊龙会的。”苏进眉头皱紧了,他开口道:“蒋志新和廖长伟是我们天工社团的成员,我们后天要参加吉光榜的活动,今天本身就是可以进去的。”
二段修复师的态度明显比刚才冷淡了一些。他是文物协会的人,当然也是有出身的。蒋志新和廖长伟做出了这样的行为,天然就会被他们厌恶。
他道:“当然不行。吉光榜在惊龙会第三天,当然只有那天才能进。今天才第一天呢。”
他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道,“除非有九段做担保,或者拿到惊龙真函的,才有可能带外人进去,否则……还是别想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张万生已经走了过来,紧皱着眉头听着。听见这话,他眉头一皱,张嘴就要说话。
结果张万生还没来得开口,另一边,苏进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他问道:“惊龙真函是什么?”
二段修复师的声音仍然很淡。他指了指学生们手里的邀请信笺,道:“你们认识这纸是什么吗?”
“仿制薛涛笺!”不需要苏进回答,人群里已经陆陆续续地传出了一些声音。
二段修复师有些讶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道:“不错,这正是仿唐代薛涛大师制作薛涛笺的技术手法制作而成的笺纸。以此纸为本,由六段以上修复大师书写手绘而成的,名为惊龙函。除此以外,还有另一种真函,是九段大师——”说到这里,二段修复师表情肃然,道,“——用薛涛真笺制绘而成,只有这种惊龙真函,方可带三个外人进去……”
他话音没落,面前的苏进就已经到自己的背包里掏起了什么。片刻后,他伸出手,把一个信封递到了对方面前,问道:“是这个吗?”
“不要……”二段修复师显然不会相信这么一个年轻人会拥有惊龙真函,随口就想斥责,结果他的目光刚一落到信封表面,目光就凝住了。
“这……”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过那个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董枫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好奇地探长了脖子,看清了那张笺纸的模样。
红艳艳的笺纸,表面极其光滑细腻,蓦然出现在雪中,红白相映,娇艳动人。
这时慕影在旁边轻声询问薛涛笺是什么,董枫知道一点,低声跟她说了。慕影的目光闪闪动人,轻声问道:“那它是真的吗?”
董枫声音一顿,最后还是只能摇了摇头,老实道:“我也认不出来……”
两人的目光一起投向那个二段修复师,这人的声音停了老半天,紧紧盯着手中笺纸不放,最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恭恭敬敬地把它交还给了苏进。
他道:“的确是惊龙真函。”然后他转过身,声音洪亮而清晰,“真函已至,天门顿开!”
在他身后,那些初段修复师和学徒们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极为惊讶的表情,他们看了苏进一眼,齐声应道:“真函已至,天门顿开!”
他们一共十来人,中气都非常足,齐声呼喝起来的时候,声音层层叠叠,极为洪亮。
不仅这一带全部听得清清楚楚,还向着四面八方一起扩散出去。
天坛路上,本来就有源源不绝的与会者向这边赶过来,听见这声音,一起停下了脚步,震惊地向这边看。
然后,更让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巨大的、镶着铜钉的红门背后,响起了哗啦啦的绞链声,以及机关扭转的声音,片刻后,它向着两边开启,竟然被打开了!
前面来的所有人都只能从旁边的偏门出入,结果惊龙真函一来,竟然敲开了正门!
天坛北门的大门一共四扇,很快,门扉全部被打开,露出后面的远景。
无尽的柏树林一直向前延伸,正面一条青石大道,大道尽头,隐约可见一栋三层重檐,蓝瓦红墙的圆形大殿。
它们一起映在漫天小雪中,有些模糊,却更加增添了神秘感。
董枫瞬间意识到,那就是天坛的祈年殿。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栋在历史上声名远扬的大殿呢!
他伸长脖子,拼命往里探头,片刻后回过头来才发现,天坛路上好多人都已经停下了脚步,也正在向着那边远眺。其中还有一部分正看着这边,表情惊讶。
董枫这才渐渐回过神来,这个叫苏进的社长身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竟然可以让对方打开正门迎接?
这时,二段修复师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态度。他恭恭敬敬地向苏进行礼,侧身示意,道:“先生是我惊龙会贵客,请从这边进入。”
苏进似乎也有些惊讶,但这讶色只是一闪而逝,他点点头,招呼了社员们一声,向着正门走去。
蒋志新和廖长伟跟在他后面,从二段修复师身边经过时,对方仍然躬着身体,一点阻止的意思也没有。
天工社团的社员们纷纷跟上,很快外面除了天空电视台的几个人以外,只剩下了单一鸣和张万生。
单一鸣想了想,失笑着往前走,边走边道:“也算是我沾光了。这天坛正门啊,可是只会为惊龙真函和九段修复师打开的!”
董枫这才知道这正门打开的意义,他小声问慕影:“慕影姐,我们也……”
慕影正在嘱咐旁边的摄影师把这一切全部拍下来,一点细节也不能错过,听见董枫的话,她嫣然回头,道:“这种好事,我们当然也要跟着蹭蹭便宜了。”
这时,董枫听见身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哼”声。
他惊讶地转头,看见张万生背着双手,目光冷漠地向前走。
直到这时候,那个二段修复师还躬着身没有直起来。张万生从他身边手过,手一翻,把一件东西亮在他面前。
二段修复师微微抬头看过去,瞳孔陡然紧缩。
然后,他膝盖一软,像是要跪下去的样子。
张万生却没有让他这样做,他手一抬,做了一个“免礼”的手势,从他面前穿过,跨过正门的门槛,走了进去。
直到他走出老远,二段修复师才缓缓直起身来,用极为敬仰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却忍不住抬起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水——要知道,现在可是二月天,天上下着雪,还冷得很!
旁边一个初段修复师凑上前来问:“师兄,什么东西?”
二段修复师脸色一整,厉声斥道:“不归你管的,不要多问!”把师弟骂得讪讪然退下了。
董枫疑惑地看着这一切,心脏突然跳得很快,心里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这位难道是……难道他竟然可以……
这时候,天工社团已经全部进入,慕影正在叫他。董枫深呼吸几口气,压下心里的想法,跟着天空电视台的人一起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等到二段修复师核对完毕之后,走了进去。
离开门口时,董枫听见后面传来了小声的对话声。
一个年轻的学徒问道:“就这样让他们进去了?回头石家那边……”
接着响起的是二段修复师的声音。他冷冷笑了一声,道:“跟惊龙真函,还有……那一位比起来,石家算得了什么?不过没想到,那一位竟然会帮着这两个逆徒,难道……其中另有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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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1 奇迹社团
“天坛,是以前皇帝祭天的地方。”
前方,苏进正在跟周围的社员们介绍此地的情况。
很明显,天工社团的这些社员们,水平有些不太均等。他们出自不同的系别和专业,擅长的方向各有不同。有的对纸面上的知识非常了解,有的则对操作更为熟悉。
而他们的社长苏进,却仿佛有些无所不知的感觉,抓紧一切时间给社员们讲解各方面的常识。
董枫从后面注视着苏进,看着他从容闲适的样子,又想起了刚才那张惊龙真函。
显然,那张真函是发到他本人手上的,非常稀有,只针对惊龙会最顶级的贵宾使用。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能得到文物协会这样的殊遇?
董枫退后一步,拿出手机,打开自己那个qq小群,悄然问道:“你们知道天工社团吗?”
群里的消息已经积累到了“99+”,董枫一出现,更是马上就炸了。
“你总算出现了!”
“你之前说的啥事?你要去惊龙会了?”
“快,照片,一手照片!”
群里闹腾成一片,董枫匆匆忙忙忙打字道:“别闹,现在忙着,正在往斋宫去,一会儿闲下来了会有照片的。快告诉我,谁知道天工社团?”
“你问这个干嘛?”总算有人回他了,一句一段,连打了好几行,“你不是对‘业余选手’不感兴趣吗?上次跟你说的时候,你小子还不耐烦,现在有啥好问的。”
这话里有怨气啊……董枫没理,匆匆地道:“现在他们就在我前面啊!我屁都不知道,好尴尬的!快,跟我讲一下,我看他们好像很牛逼的样子啊?”
“什么?!”
“在你前面?!”
“你见到天工社团了?”
“苏进在吗?”
“快,照片,别一会儿了,快上照片!”
群里顿时又炸开了,连续语气强烈的短语,连占了董枫好几个手机屏幕。
董枫有点吃惊,问道:“这怎么回事?你们不也是非职业人士不关注的吗?”
“天工社团不一样啊!”
好几个人异口同声,说出了同样的话。
过了几秒钟,一条长长的消息出现在了屏幕上。
“建社两个半月以后,一天时间内,拿到158分,从0空降天榜第40名。建社两个月又三个星期,成为全华夏第一社团。建社三个月,成为第一个超过文修专业的学生社团。”
到这里,董枫已经看得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地打出一个问题——“这社团是才刚成立的?”
然后,先后两句话同时出现,前一句是接着上一句话说的:“建社四个月,升到吉光榜第一名。两天前,成为全华夏有史以来第一个五星社团!”
后一句话则是在回答董枫的问题:“对,去年十一前,九月三十日成立的。”
再来,又一句话弹了出来,是前面那个人发出来的,他直接质问董枫:“你就告诉我,这个成绩牛不牛!”
“牛!”董枫呆了半天,终于真心实意地回答了出来。
他虽然没关注过吉光榜,但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而身为一个爱好者,他再清楚也不过了,一个文修社团想要超过一个正式的文修专业,会是多么难的事情。而这个天工社团,就这么仿佛轻而易举一般跨了过去,然后站在了全华夏学生组织的顶端,俯视着下面的所有人。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前方那群青春洋溢的社员,他们围绕在那个叫苏进的学生——现在董枫知道了,这个苏进看上去年轻,其实是天工社团的社长——一个个脸上都写着尊敬与仰慕。
然后,他的目光移到旁边那两位老人的身上,再次低下头,问道:“但他们是靠什么做到这样的啊?因为他们社里有一个好像是九段的修复大师?”
“什么?!”
“九段?!”
“九段?!”
“九段?!!”
连续几个字样跳了出来,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全部都在真真切切地表达着内心的震惊。
“你确定?!”
最后收尾的这一个字,更是道出了所有学生的心声。
“嗯……不是很确定。”董枫说,“只是怀疑而已。”他接着又补了一句,“看上去真的很像啊。”
他略微描述了一下张万生的情况,以及怀疑他的可能。
“那不可能。”群里用简短的话语结束了他的猜疑。出现的那个名字是群里最资深的一位专家,名字很简单,就叫“一个爱好者”。他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开始之前就已经喜欢文物修复了,对这方面的事情非常了解。群里其他人暗地里商量,总觉得他有这方面的人脉,才会知道这么多相关的内幕。
“一个爱好者”道:“据我所知,现在全华夏的九段加起来,一共只有九个人。九段在文物修复这行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就算他想把一个人指成八段,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当然,那得三个九段同时同意才行。每年龙抬头,能请到的九段总共不过三个,他们从一开始就会被请进去,等着其他修复师的觐见。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跟着一个学生社团一起,被拦在外面?”
董枫长长地“嗯……”了一声,道:“也就是说,不能确定了?”
“什么不能确定,就是不可能!”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转移了话题,“还是说说天工社团的事吧!”
“不用说了,跟什么疑似九段没关系。谁不知道,天工社团是没有指导老师的!”
先前说出天工社团成绩的那个人又发话了。
他显然是这个社团的粉,对他们的情况非常了解:“最先开始,他们的指导老师就去参加年度任务了,没能跟他们一起。那时候,他们社团一共只有六个人。他们就是靠六个人,升到吉光榜第三位的。”
“啥?!”
“我靠!”
“不可能吧!”
这些细节,显然群里很多人也不知道,纷纷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惊叹声,董枫也再次傻眼了。
“什么不可能的?那时候的截图肯定还有很多人有,可以看得到的!”
那人明显很得意,但强行装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去年12月初,他们重新招了一次新,在那之后,变成了吉光榜第一名。但是很多人都相信,他们就算只有最开始的6个人,一样能到那个位置。”
“哎,没发生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吧。”
“就是的,我也可以说,我一个人能打上吉光榜啊!”“哈哈哈哈哈哈”
吉光榜前三位全部都是三四千的分数,6个人拿到这多分,成为吉光榜榜首?这也太夸张了,没什么人能相信。
这话显然激怒了那个粉丝。他老半天没有说话,群主冒出来打着圆场。
但很快,这个粉丝又带着一大堆的图片出来,砸在了这些质疑者的头上。
“你们看看,这是吉光榜个人榜的截图。这是最初6个人的分数,你们自己加加看,有多少分!”
再没有什么比数据更加直接,这些数据一砸下来,什么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除苏进以外,其他五个人占据了个人榜从第一到第五的全部五个位置,六个人的分数加起来,的确超过了当前排名第二的江南大学文修专业!
董枫在心里默算了一遍,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很快,又一个人指出了他也发现了的一个问题:“这个叫苏进的,明明是社长,但是分数很少啊。”
“我靠,你说别人也就算了,还敢说苏进!”那个粉丝顿时变得更激动了。他的字号突然变大了,又两张截图甩了出来。
第一张截图,是苏进在吉光个人榜上的分数明细。
吉光榜的记录非常详细,个人榜上,点进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看见他们的分数是从哪里来的。修复了多少文物,每件文物拿到了多少分。
苏进的名字后面,只有孤零零的一项分数。
只一项,就拿到了652分,排在了吉光个人榜的第8位。
这一项,却不是修复,而是一篇论文。一篇发表在《考古》杂志上的论文。
2016年第11期,第一篇,12672字,全文刊登!
第二张截图,截自京师大学文物修复网站,是苏进当众直播修复纪晓岚红漆木箱的情景。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问题的了。
一篇论文,说明了他的理论水平;一次修复,说明了他修复的实操水平。
用一项分数登上吉光个人榜,董枫简直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情!
群里那个粉丝兴奋极了,用巨大的字号,得意洋洋地说着——好像获得这样荣誉的不是苏进,而是他本人一样——“看见了吧!这就是苏进,这就是天工社团的社长!就是他一手把天工社团带到现在这个程度的!关于他还有很多事情,我说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去年故宫古玩街前面的砸瓷鉴真事件知道吧?植物园樱桃讲古逼退老外知道吧?微博上南锣鼓巷改建大讨论知道吧?”他连续甩出三个事件,道,“全部都跟他有关——不,就是他一手主导!”
这些事情,董枫的确都听说过。他抬起眼睛,用震惊的目光看着前方的年轻人。
他正转过头,注视着周围的社员,微笑道:“前面就是斋宫了。”
他目光明亮,气度温和,仿佛一件光华内蕴的瓷器一样,带着并不夺目,却耐人寻味的光彩。
董枫眼中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社团,在这次惊龙会上,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
他心里的期待感,突然变得更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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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好,加更一章吧!
0512 斋宫
一行人现在正走在柏树林之间的道路上,前后还有不少人,都是陆陆续续到达的。
天工社团全部都是年轻人,引来了不少侧目。
苏进一边走,一边跟社员们讲解关于天坛的事情。从朱棣迁都开始,他为什么要把国都迁来现在的帝都,又为什么要建立天坛来强化自己的地位。
最开始的天坛是什么样子的,到嘉靖年间,又经历过什么样的改建,到清朝乾隆年间,又经历过什么样的变化……
他讲得深入浅出,结合当时的环境与帝王本身的性格,逻辑非常严密。
除了落在最后面,被群里消息一个接一个震住的董枫以外,前面所有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险些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先前那位二段修复师给天工社团派了一个学徒引路。显然,这也是给惊龙真函拥有者特殊的待遇,其他队伍都是没有的。这位学徒也一样听得非常入神,因为蒋志新和廖长伟的缘故,他对天工社团的态度原本在礼貌中带着一些冷淡的,但现在,那丝冷淡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停下脚步,尊敬地向苏进行了个礼,又指向前方道:“天坛斋宫就在前方。斋宫是皇帝进行斋戒之处,现在在惊龙会的时候,也是各位尊贵的客人暂时小憩的场所。”
这名学徒走在最前面,天工社团等人看着他的背影,徐英小声道:“文物协会的人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我还以为会……”他挠了挠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岳明在旁边接道:“以为会更趾高气扬一点?跟石家文修专业那些傻逼一样?”
徐英连忙道:“对!”刚说出一个字,他就转头看了蒋志新和廖长伟一眼,讪讪地闭上了嘴。
蒋志新和廖长伟虽然退出了文修专业,也离开了石家,但徐英他们还是一直比较小心,不特别在他们面前说石家的坏话。
蒋志新转过头来,认真地道:“文物协会自古传承,还是有一些底蕴的。就算是石家……”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语在嘴里打了个转之后,还是闭上了嘴,什么也没多说。
岳明他们有些不好意思,迅速把话题岔开了。
纷纷小雪虽然一直没有变大,但也一直没有停。它渲染着周围的一切景物,即使只有八分美丽,此时也变成了十分。
但毫无疑问,它也让周围的空气变得寒冷了起来。天冷会影响手部的灵活性,这无疑会给定段考试带来一些困难。
苏进听着后面的窃窃私语,一边感受周围的环境,一边跟在那名学徒后面,转过柏树林。
站在斋宫之前,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震撼的。
一座汉白玉桥飞跨护城河上,桥后蓝瓦红墙,飞檐映雪,两边向外伸出漫长的红柱步廊,一眼竟然有望不见尽头的感觉。
细雪纷飞之下,它安静而宏伟,宛如一条巨龙安静地盘在苍穹之下。
“好大啊……”
学生们停住脚步,片刻的安静后,好几个人发出了轻轻的感叹声。
“先前听那小伙儿说暂时休息的时候,我还以为就是个小殿呢,没想到有这么大!”
苏进道:“整个天坛的面积,一共有270多万平方米,比故宫还要大。单是天坛斋宫,就有四万多平方米。”
他站在斋宫面前,指着前方道,“这条河,就是护城河,整个斋宫一共有两条护城河,都以汉白玉桥相连。它有双重护城河、双重护墙、内外两城,一会儿进去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到。”
董枫本来落在最后,这时看见斋宫,他不知不觉放下了手机,也被它的宏伟惊呆了。
他曾经查询过很多史料,自以为对天坛有一些了解,但远没有苏进这么细致。
苏进的手划过斋宫的左右两边,道:“这两条,是斋宫的巡守步廊。很久以前,卫兵们在这里不断巡逻,这些步廊就是给他们遮风蔽雨用的。巡守步廊一共167间,可以想想看,当初它可以容纳多少士兵。”
周围传来小小的惊叹声,这时,后面有一支队伍跟了上来,听见苏进的讲解,他们没有马上进去,也在外面停下了脚步,一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一边仔细听着他的话。
苏进并不以为意,他笑了笑,说:“天坛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古代是个皇权至上的世界,在天坛,皇帝的地位却是要往后排的。不过想想也是,天地君亲师,君王,本来就要排在天地之后。所以,这处斋宫,没有像其他的皇宫建筑一样使用黄色琉璃瓦,而是用了蓝色的。这表示,在天之前,不敢称尊的意思。”
董枫抬头,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雨摧折,斋宫上方的琉璃瓦已经有些破损了,但仍然可以看出青绿的颜色。
他耳边继续传来苏进的声音:“说起来,天坛的方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带着一丝笑意,从上到下划了一条线,又在那条线下方偏右的位置画了个圈,问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天坛并不在北京的中轴线上,而是在东南方向?”
董枫心里浮现出帝都的地图,突然间恍然道:“对啊,帝都是正正方方的,以中轴线为中心,向两边辐射,为什么天坛这么重要的地方,却不在线上,而是在东南方?”
苏进温和的目光看过来,微笑着道:“你说得很对,天坛就在帝都的东南方。这是因为……”他抬起手,向上指了指,道,“……天上的太阳。”
他的话里自然有一种感染力,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雪粉从无尽的天穹飘扬而下,落在他们脸上。雪粉之上,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整个天空,显得阴沉沉的。但董枫却仿佛透过云层,真的看见九天之上的烈日。
苏进环视四周,见学生们纷纷低下头来,道:“按照易经的说法,东南方是皇宫的巳位,是至阳之位,也是太阳光线最充足的方位。天坛祭天,当然要把位置选在这里了。”他伸手前指,“同样,这座斋宫选在西边的位置,也跟天坛的特定使命有关。天坛以天为尊,老天爷坐北朝南,皇帝是天子,当然要在老天爷之下,坐西朝东了。”
所有人同时恍然大悟,徐英笑着说:“天老大我老二,这样说起来的话,皇帝也跟我差不多嘛!”
岳明斜眼看他,取笑道:“是啊,你老二,你就是个二!”
天工社团的社员们一起笑了起来,徐英毫不犹豫地挥手,一拳砸在了他脑袋上。
笑声中,清脆的掌声响了起来,又一支队伍走上前来,最前面那名老者看着苏进,微笑道:“讲得好,生动浅显,借方位为题,别出机杼,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老者亲切地问道,“请问小友尊姓大名?”
这老人胸前当然也佩戴着修复师徽章,孔雀图样,跟单一鸣的一模一样。这位老者,也是个七段修复师!
苏进还没有说话,单一鸣就上前一步,斜着眼睛看他道:“老刘,这么久不见,你小子还是一样的装逼嘛。”
姓刘的老者一愣,看见单一鸣,登时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单兄!真是好久不见了。我听说你辞去了文安组的职位,出去琢磨修炼了?学无止境,单兄不愧为吾之楷模!这位是你的徒弟?果然名师出高徒!”
他口口声声都是夸赞,单一鸣却听得老脸一红。他快速瞥了张万生一眼,干笑着道:“是,是啊,学无止境,修复一道永无止境嘛……”
张万生貌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单一鸣立刻正色道,“不过小苏不是我的徒弟,是我们社团的社长。”
姓刘的七段修复师一时间没听懂,傻眼道:“啥?什么社团?”
单一鸣清了清嗓子,道:“我的进修是在京师大学嘛,然后我在学校里加入了一个学生社团。小苏是我们天工社团的社长,这个社团,就是他一手创建的。”
姓刘的七段修复师傻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他这段话每句话他都能听懂,但是加在一起他就不明白了。他问道:“什么社团?”
单一鸣说:“今天我们一起来参加惊龙会,当然就是文物修复社团嘛。”他略带骄傲地说,“我们天工社团,拿到了吉光榜的第一名,这次一共有31名学生将要定段!”
“这,这样啊……很厉害嘛……”刘七段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显然觉得这个世界突然之间都变得玄幻了。
他当然知道吉光榜是什么,但是七段修复师什么人物?鲁墨榜排名他们可能还有点兴趣,吉光榜?多少年没留意过了?
吉光榜头名,的确挺让人骄傲的,但是这,这是一个七段修复师啊!
刘七段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单兄,你不会也去冲击吉光榜了吧?”
他身后跟着几个中青年修复师,显然都是他的同门或者徒弟,听见这话,他们发出几声小声的嗤笑声。
没想到单一鸣却把这事看得很重要一样,回答得非常认真:“那没有。我是一个星期前才加入的,社员们冲击吉光榜,跟我并无关系。”他突然一笑,道,“不过来之前,我也通过了社团的考前评估,这次惊龙会,我打算冲击一下八段了。”
刘七段刚才清明起来的表情瞬间又变得一片茫然。
任何一个七段要冲击八段之位,都是非常值得重视的大消息,他原本也应该惊讶一下的。
但是这个社团的考前评估,又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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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3 答,答,答
步过汉白玉桥,后方又是一道殿门与围墙,左右两边都是青青柏树,柏树后有两层的朝殿,同样青瓦红墙,是传统的方形建筑。
步道之上人来人往,还有不少穿着青色统一样式棉袍的人引路,在他们的指引下,人流分向左右两边的朝殿去了。
引路的那名学徒转身对苏进他们说:“请稍等一下。”然后快步走过去,找到一个同样穿着青袍的年轻人,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
他说话的时候,苏进打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他身上的袍子颜色更深一些,流动着优雅的色泽,很明显是锦面的。看来他的身份,也要高过其他引路的青袍人。
锦袍青年听见学徒的话,露出一些讶异的表情,向着苏进他们看过来。
很快,他低头弯腰,小步快速走到他们面前,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拱手作揖道:“请问便是这位贵客持有惊龙真函?”
他行礼的姿势极为标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被周围的人听见。
一听见“惊龙真函”四个字,周围不少人惊讶地回头,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苏进的脸上。
苏进下意识地同样回了一个极其标准的礼节,从袋中取出那张惊龙真函,递予对方。
对方并没有接,他的目光匆匆扫过,越发肃然起敬。他再次行礼道:“与会的规矩,持有惊龙真函的贵客,应至斋宫正殿招待。贵客请与我来。”
说着,他指向正面的那座巍峨宫殿,旁边的人听见这话,很多人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后面有人小声询问,随即贺家的声音响起:“前面那道墙后,才是天坛斋宫的正殿。斋宫正殿是出了名的无梁殿,用的拱券式建筑,这在中式的庭园里还是比较少见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最早皇帝祭天的时候,在这里斋戒。据说雍正以后,紫禁城也建了斋宫,无梁殿主要就作会见阁僚和百官候驾的地方了。”
锦袍青年也听见了贺家的话,转身看了他一眼,又面向苏进道:“贵客请。”
苏进点点头,跟着他往正殿的方向走,天工社团的社员们下意识地跟在他后面。
才走了两步,锦袍青年就再次转身道:“持有真函的只有苏进贵客一位,其他随行者还是请至偏殿稍候。”
社员们听见贺家的话,本来还挺期待的,结果立刻听见了这句话,纷纷有些失望,徐英更是“啊”了一声,说:“只有老大能去啊……”
锦袍青年非常坚持,表示这是惊龙会的规矩,非得如此不可。苏进犹豫了一会儿,对其他社员们点头道:“那就先分头行动,回头再见吧。”
入乡随俗,社员们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打算强行进入,纷纷点头。锦袍青年指了一个年轻人带他们去偏殿,张万生头也不回,揣着两只手跟着学生们就一起走了。
天空电视台的人也没能跟上。他们虽然获得了许可,但也只能到天坛的一部分地方拍摄,斋宫正殿并不包括在内。
于是到最后,只有苏进一个人跟着那个锦袍青年往那边去了。
走上正殿这条步道,周围的人马上就少了很多,略显嘈杂的空气重新安静了下来。
锦袍青年走在苏进侧前方一步左右距离内,明显是个带路的样子。
苏进一边走,一边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
这年轻人锦袍的胸前佩戴着鹌鹑图样的徽章,也是一个二段修复师。
这种年纪就能升到二段,除了个人的天分以外,通常也都是门派或者家族里重点培养的人才。现在在惊龙会上,虽然不过是负责迎来送往,但看上去也像是个主事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苏进开口道:“说起来……”
他刚一出声,锦袍青年就侧转过身,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苏进向他摆了摆手,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想问一下——”他扬了扬手里的正版薛涛笺,道,“这惊龙真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发到我手上?”
锦袍青年再次露出诧异的表情,道:“您不清楚?”
苏进点头:“我只是收到快递,没头没尾的,不是到这里来了,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呢。”
锦袍青年的表情可以说是有些怪异了。他留意打量了一下苏进的胸口——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清了清嗓子,道:“惊龙会一年一度,每一年,都会选出上一年为文物修复做出卓越贡献的人物,发予惊龙真函,奉为惊龙会上宾。”
“惊龙真函由珍藏古笺为底,九段大师执笔作画,亲自相邀,每年发放人数不超过十人。执此真函者,在惊龙会上,将与九段大师并肩而坐,贵不可言!”
他越说,声音扬得最高,到最后,很有些“你怎么这么不识货”的感觉。
苏进只是看着他,最后一笑道:“是,我知道了。”
锦袍青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突然讪然向后退了一步,执礼道:“抱歉,对贵客失礼了。”
苏进摆摆手,道:“没关系,多谢你为我解释,走吧。”
两人再次向斋宫正殿走去,这次轮到锦袍青年在打量苏进了。
他回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越是想,心里的惊讶就越重。
是啊,惊龙真函只会发放给对文物修复做出卓越贡献的人物,虽然这个人物并不限制段位,也没有身份之差。但这样一个年轻人,连段位也没有入过的,怎么可能做出“卓越的贡献”?难道他像“那一位”一样,也是大有背景的人物?
他摇了摇头,心里很是不解。
苏进此时也在心里想着锦袍青年的话。
看上去,这惊龙真函不是为马王堆而来的,就是为南锣鼓巷而来的了。看上去,后者的可能性还更大。
他真没有想到,文物协会会给他这样的特殊待遇。
难道说,他以前对文物协会的一些看法,真的是偏见居多?
他在锦袍青年的指引下,跨过斋宫的内墙,眼前登时出现了一列五间的大殿,同样蓝瓦红墙,这就是斋宫的无梁正殿了。
这时,纷纷小雪仍然未停,檐上阶下都积了一层薄薄的浅雪。并不厚,人踩在上面只能留下一层浅浅的脚印,但让这历史悠久的古建筑显得朦朦胧胧的,好像笼上了一层薄纱一样。
锦袍青年向前一指道:“这就是斋宫正殿,正殿前方有两座亭子,贵客一会儿可以去看一下。”
苏进微微一笑,锦袍青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有些汗颜地道:“刚才贵客的随从也对斋宫很熟悉,看来不需要我多介绍了。”
苏进知道他指的是贺家,他又是一笑,认真地解释道:“贺家不是我的随从,他是我的同学。”
锦袍青年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文物修复只有同门,世俗的关系,对我们并无意义。”
并无意义吗……苏进不置可否,却也没打算扭转他的想法。
外面的雪虽然不大,但多少还是有些寒冷。一靠近正殿,苏进就感觉到了一股暖意。
苏进问道:“九段大师也在这里?”
锦袍青年一怔,解释道:“并没有,九段大师很少出面,此时迎客途中,他们也不会过来。按惊龙会规矩,后面协会会安排你们拜见他们。”
苏进点点头,跨步走进了斋宫正殿。
就像贺家之前说的那样,无梁殿采用的是拱券式设计。
所谓的拱券式建筑,在华夏其实出现得比较晚。早在公元前4000年,它就在两河流域出现了。后来,在古罗马建筑中,有着非常广泛的应用。人们最常见的那种圆形或者弧形的拱顶,就是拱券式的结构。
所以,现在出现在苏进眼前的这座无梁殿,看上去跟日常的中式结构很不一样,甚至有点窑洞的感觉。
无梁殿非常宽敞,最深处有一个非常宽大的紫檀木椅子,椅后有五扇紫檀屏风。椅子空着,并没有人去坐。
苏进扬了扬眉。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椅子竟然是正宗的古物,乾隆时期的皇座,就这样摆在了上方。这样的位置,没人去坐当然也是正常的。
椅子旁边有两个香炉,袅袅青烟从里面飘了出来,把薰香传得满殿都是。
这薰香带着浓浓的檀香味道,闻着有点沉闷。
斋宫正殿本来就有门无窗,不是很透气, 再点上这种香,苏进顿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很有点马上转身离开,回到外面寒冷的雪地里、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感觉。
不过他定了定神,还是留了下来。
宽大的皇座之下,向两边延伸出两排座位,现在这些座位上大部分都已经坐上了人。
这里的人有老有少,但以五六十岁的老年人居多。他们表情严肃,轻声细语,低声交流着,使得无梁殿里并不喧哗,反而有些安静的感觉。
这时,另一个佩戴着三段修复师徽章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小声跟锦袍青年说了两句话之后,转向苏进,貌似尊敬地说:“请贵客出示一下惊龙真函。”他接过苏进递出的正版薛涛函,迅速扫过上面的名字,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然后,他转向殿中,轻轻击掌,道:“这位是本次惊龙真函为我们请来的最后一名贵客。”
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响亮地回荡,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来,集中在苏进身上。很多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显然被他的年轻惊到了。
中年修复师道:“这位名叫苏进,今年十八岁,尚是一名学生。他虽然年轻,还没有在文物协会获得正式段位,但他在南锣鼓巷的改建中完成了优秀的引导工作,让文物修复第一次如此贴近于平民,引发了数千万人的关注。因为他的卓越功绩,文物协会长老会特别发予其惊龙真函,引入斋宫正殿。”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略微一顿,目光扫向四周。
苏进站在门口,被像这样介绍,并没有什么尴尬的情绪,表现得仍然很平静。他同样在打量着对面那些人。
座位上的各人听到他的名字,相当一部分人表情恍然。就算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听到南锣鼓巷四个字的时候,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同时也注意到,文物协会强调的是“引导”工作,可见他们对他改建的方法仍然是不置可否的,更在乎的是他让更多人关注到了文物修复这项工作。
他的唇边带上了一些笑意,没有说话。
中年修复师继续道:“据我们所知,苏进在本次惊龙会上,正式申请了定段考试。我们相信,不久之后,他将加入我们,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让我们对此致以衷心的祝福与无尽的欢迎!”
他的声音再次停住。大殿里安静片刻,终于响起了一阵稀稀落落的鼓掌声,算是对这段官腔浓浓的话语的回应。
中年修复师满意地点点头,对苏进说:“贵客请入座,请在这里稍候一阵,惊龙仪式正式开始时,会有人带各位前往祈年殿。”
苏进也不置可否地点头,抬起脚步,顺着他的指引,走向了左边的最末端的一个座位,在上面坐了下来。
那是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椅,带着悠远的润泽光芒,形制优雅而庄重。
苏进在座位上坐下,脊背自然挺直,他左手边和对面都是人,那些人小声地相互交流着,却并没有一个人跟他搭话。
他就这样静坐片刻,空气里檀香的味道越来越浓,气闷的感觉更重了。
片刻后,一个侍从端着托盘出现,托盘上全部都是黑色的建盏。大殿里光线比较暗,但隐约的天光下,仍然可以看出建盏表面偶尔会反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显然是上好的茶器。
一个人跟在侍从背后出现,他大约六十来岁,穿着一身麻布直裰,胸前佩戴着七段修复师徽章,一出现,他就向着众人拱手道:“各位贵客慢待了,请用茶。”
七段修复师是高段修复师的起点,他一出现,大殿里大部分人都站起来向他行礼。
七段修复师微笑着回礼,跟着侍从一起走到左首第一人面前。中年人向这人行礼,叫出他的名字,从侍从的托盘里把茶端送给他,动作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感。
那个客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他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接过茶盏,左手三个手指在桌子边上敲了三下,发出“答、答、答”的声音。
接下来,这个七段修复师一一把茶水奉给座位上的人。他似乎认识每一个人,熟练地叫出了每一个人的名字。从头到尾,他的动作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一样,一如即往地优雅。
客人们接过茶盏的动作也很熟练,每个人接过茶盏时,都用同样的手势,在茶几叩击三次,发出“答、答、答”的三声。
斋宫大殿光线阴暗,深处燃着香炉,幽幽青烟从炉中飘出,让整间大殿都充斥着一种沉闷的香气, 不算特别舒适。
这一声声叩击接连响起,苏进突然间产生了一点微微的寒意。
他并没有被刻意慢待,从进入天坛以来,遇到的人大部分也都有很礼貌。但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好像正在一座坟墓里,听见棺材板不断被敲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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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跑出去了,急了一早上,现在找到了,但是它不配合,没办法把它弄回来……急死了。猫丢了真让人着急!
0514 样式雷
苏进坐在紫檀木椅上,脊背挺直,表情丝毫未动,心里却隐约有些烦躁。
“答、答、答”的敲击声还在不断响起,越来越近。
左边无论主人还是客人,都非常有礼貌。他们的动作一开始看着还挺有分寸,但这样一个个地轮下来,却不可避免地让苏进感受到了刻板之意。
声音越来越近,苏进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从进入天坛开始,包括在门口遇到的那个二段修复师和他周围的那些人,包括把他带到这里来的那个锦衣青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着同样的刻板与拘谨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们牢牢束缚住了一样。
他们的行为是挺有礼貌的,面对苏进他们这样的未入流的冲段者,也没有傲慢之气。但是从头到尾,这种用尺矩划出来一样的感觉,还是让苏进非常难受。
他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然而在他们身上,苏进完全没有看见天工社团学生这样青春洋溢的感觉,反而有些暮气沉沉。
当然,那些人是年轻人,感觉还要略好一点。然而现在在这座大殿里,被包围在一群中老年人中间,那种暮气沉沉的感觉突然间更加浓重、更让苏进受不了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种站起就走的冲动再次压了下去。
这时,七段修复师把茶水送到了他的面前,他脸上带着尺子划出来一样的笑容,端起一杯茶,向苏进微微颔首。
苏进站起身,接过他面前的茶盏,向着他点了点头,端起来,一饮而尽。
然后,他对着这位中年修复师慨然一笑,赞道:“好茶!”
这样的称赞放在平时他处,可能会被还以一个笑容。但现在,这位七段修复师先是一愣,接着从眼底泛起一丝非常不明显的不屑,嘴角的线条也拉下来了一点。
他看着苏进把茶杯放回到托盘上,转过身,向着对面过去了。
老实说,他的这个表情,反倒让苏进感觉到了一点鲜活劲儿。他坐回到椅子上,脊背仍然挺得很直,但整个人明显放松多了。
“哈哈哈!”
突然间,从上前传来了一阵笑声,声音很年轻,听上去像个小孩子的。
苏进一愣,向前看去。
他坐的是左首最末的一个座位,其他座位上坐着的大部分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三十多岁的都非常少。但是在右首的第一个座位上,坐着的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胖子!
苏进先前没有注意他的存在,这时候注意到了,才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
那小胖子可能以为苏进在跟他打招呼,也乐呵呵地对着苏进眨了眨眼睛——老实说,就他那小眯缝眼睛,要不是苏进目力够好,还真的看不太出来。
这时,侍从出来重新换了一托盘的茶水,那个七段修复师走到右首的座位面前,正对着那个小胖子,用一模一样的态度,也端了杯茶,递给了他。
小胖子身后还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时凑上前去,对他说了句话。小胖子向后看了一眼,表情似乎有些不满。
然后,他站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杯,同样一饮而尽,然后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同样叫了一声:“好茶!”叫完这两个字,他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又补了四个字,“再来一杯!”
苏进正在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胖子听见了他的笑声,更得意了,乐呵呵地看向苏进,又对他眨了眨眼睛。
七段修复师微微有些色变,但这一次,他却笑了起来,对着小胖子说:“宝儿可真淘气啊。”然后,他伸出手,似乎想摸一下小胖子的头顶。
小胖子颇为不耐烦地摇头让开,大声说:“这不合规矩!”
这话一出,七段修复师的笑容再次变得有些僵硬了。
小胖子身后站着的那个年轻人表情也有些不太好看。他拉了小胖子一把,把他拉坐在椅子上,又在他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
小胖子皱着眉听着,那个年轻人一直在说,小胖子终于不耐烦了,他转头对着年轻人叫道:“不要你管,烦人!”
说着,他从椅子上蹦了下来,一路小跑,冲出了大殿。
那个年轻人急得跟在他身后,一边对着两边的人抱拳致歉,一边跟在小胖子身后,跑了出去。
响亮的脚步声消失在大殿里,这里重新恢复成了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七段修复师才重新挂上了慈爱的笑容,对着旁边的人解释道:“宝儿太淘气了,各位不要见外。”
苏进旁边不远处的一个人清了清嗓子,用同样慈爱的声音问道:“这就是雷家的宝儿?”
七段修复师把茶全部敬完了,这才回头道:“可不是,就是雷家的孩子。可怜雷家直系只剩下了这根独苗,他父亲也早亡,孤儿寡母地长大,长辈们又纵着他了一些,养得有点娇惯了。”
另一个中年人皱眉道:“那雷家的东西……都在这孩子手上?”
七段修复师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当然都在。只希望这孩子能有出息一点,不负他祖先声名,把这份家业传下去吧。”
右边第二个座位,小胖子下首的一个人突然问道:“这位雷宝儿……是样式雷家的孩子?”
听见一个“雷”字的时候,苏进就心里一动,多留了几分神。
这时听见“样式雷”三个字,他心里更是咯登一下,暗想:果然!
也只有样式雷,才会有这样的地位,让一个小孩子,就坐在了所有人的上首!
样式雷,是华夏建筑史上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个名字。
这是一个家族,一个姓雷的家族。
这个家族从清朝康熙年间起,就一直担任清朝皇家建筑师的席位,按照当时的称呼,是为清廷样式房的掌案头目人。从第一代雷发达到第八代雷献彩,雷家八代都是皇家御用建筑师。
圆明园、颐和园、畅春园、故宫的部分建筑、天坛的重建、景山、北海、中南海,乃至京外的避暑山庄、清东陵、清西陵,全部为他们设计修建。
而另一些从明代/开始的建筑,譬如故宫、天坛之类,他们也经手主持了大量的修复工作,堪称居功至伟。
有一句话说:一个样式雷,半部华夏建筑史,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曾经有很多国外专家认为,华夏古代建筑完全是靠工匠的经验修建起来的,不需要设计图,更不需要施工图。而样式雷却留下了大量的图样和烫样,彻底推翻了这种说法。
他们保存了大量的图档,内容非常丰富,有各个阶段的施工图纸、有相当于施工设计说明的《工程做法》、随工日记等等。
由于历史的原因,虽然华夏从汉朝初期就已经有图样存在,到隋朝时更有了1%比例尺的图样和模型。但是长期以来史料一直非常缺乏,从来没有系统的建筑理论的专著,非常散乱。
而样式雷保留下来的大量资料,其系统翔实都是极为难得,堪称华夏古代建筑史的一大宝藏。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在清廷之后的乱世之中,雷氏家道败落,家族后人为生活所迫,瓜分与变卖了大量家族里的图档收藏。
样式雷声名显赫,这些图档在市面上非常抢手,其中一部分流失至海外。幸好不久它就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注意,尤其是以朱启钤先生为首的营造学社,发动文人和相关机构将大量图纸和烫样收购了回来。
后来,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样式雷后人以4500银圆的价格把剩下的一部分图档卖给了当时的北平图书馆,这部分图档被比较好地保存了下来。据说当时拉走的图纸和烫样足足装了十卡车。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雷氏后人又把一平板三轮的图样捐给了北京市文物局,在接下来的浩劫中,他们把最后一部分偷偷地烧掉,灰烬倒进了护城河里。
图档且不用说,所谓烫样,就是指按一定比例制作的建筑模型,通常以纸板、秫秸和木头为原材料,用剪子、毛笔、蜡版、小烙铁制样熨烫成型,因此得名。
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建筑模型实物图,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它的每一部分都是活动的,可以自由拆卸组装,从而观看里面的每个细节。
在上个世界,样式雷传下来的大量图样被保存在故宫博物馆、国家图书馆、第一历史挡案馆等各个机构,苏进曾经仔细研究过其中一部分。
而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也多次想过,要修复故宫,最好能找到当时的图档和烫样。不然,就算他很清楚地记得其中一部分,要想再重新开始测绘画图,也太费劲了一点。
而这个世界跟上个世界已经大不一样,样式雷留下的那些图档烫样会在哪里?
关于故宫的那一些还有没有留存下来,可以从哪里找到?苏进基本上是一无所知。
他完全没想到,今天在这里,他竟然会遇到样式雷的后人!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会在惊龙会上,坐在斋宫正殿的首座!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样式雷后人虽然还在做建筑设计方面的工作,但家族中的手艺已经大部分失传。尤其是烫样工艺,已经基本上失传了。
在现在这个世界,样式雷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还是说,这个曾经无比辉煌伟大的家族,比上个世界还要没落,而只剩下了这孩子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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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昨天猫还是摔下去了,做了个手术,切掉了一块小骨头,现在在医院住院中。真是受罪啊……还好医生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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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5 雷宝儿
雷家的小胖子跑了出去,斋宫正殿里的“贵客”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他的事情。
苏进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通过他们的话,也把小胖子现在的情况大概勾勒了出来。
小胖子名叫雷宝儿,大名雷景宝,今年13岁,也就比谢幼灵大一岁。
雷家现在的情况的确不太好,直系传承到现在,只剩下了雷景宝一个人。偏偏他的父亲还很早就逝去了,只剩下他和他母亲两个人,孤儿寡母地相依为命。
刚刚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是雷家旁系的一个子侄,按辈份算还得叫雷景宝一声叔爷爷,名叫雷景章。
雷景章从八岁起就在雷宝儿家生活,跟他的关系比较复杂,既像是他家的学徒,又像是宝儿的玩伴。
这些“贵客”们说着说着,不由得开始评判起宝儿来了。
宝儿从小就被母亲督促,开始学习传统建筑方面的各种技艺。但是学得很一般,看不出什么遗传至先祖的天份,而且还非常顽劣,经常逃学逃课,跑出去玩一些不入流的东西,对正经的课程半点也不上心。
雷宝儿只是个孩子,又不在这里,他们说着说着,态度越来越轻慢,心里真正的想法就透出来了。
“你们觉得……那些皇家御样,继续留在雷家手上,这……合适吗?”
苏进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听见这句话,他下意识地看了那个人一眼,心里隐约有些发寒。那人瘦长脸儿,眉目清雅,颇有书卷气,但这样一句话,却说得这么——不要脸!
皇家御样,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就给雷家的图样重新定了归属,表示这是属于皇家的,只是由雷家暂时保管而已。
这一句话,就已经透出了他的贪婪用心。
瘦长脸儿问出这句话,拿眼睛去看旁边其他人,仿佛在看他们的意思。
苏进也跟着他一起打量周围人的表情。片刻的安静后,一个六十多岁,相貌清矍的老人清了清嗓子,道:“虽是皇家御样,但雷家毕竟功绩卓越,还是不能妄自轻忽。”
他虽然强调了一下雷家的功绩,但却也同意了“皇家御样”的说法。
再次听见这四个字,苏进的表情略微冷淡了下来。他看向四周,发现所有人都目光闪烁,用了一种默认的态度。他顿时明白,雷家这图样,就像一块肥肉,早就被人看在眼里了。群狼环伺,雷家这孤儿寡母,真的能守得住吗?
不过……雷家这图样的确至关重要,天坛的维护也好,未来故宫的重建也好,再包括对清朝古建筑的归纳与整理,它都是重中之重。如果雷宝儿真的能力不足,苏进也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共享出来。
但是共享归共享,像这些人这样,从根本上否认雷家对此物的所有权,从而淡化或者否认他们在历史上的功绩——这样的做法,苏进也是绝不赞成的。
苏进默然坐在原地,听他们对雷家母子进行评点。
接下来的话,越听越让人觉得不堪入耳。
雷宝儿的母亲早年丧夫,守着巨大的家业,独自抚养儿子长大,却似乎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
她先夫刚刚过世的时候,正好是五年前,文安组刚刚成立。那时候,雷家突逢大变,最为势单力薄。雷宝儿的母亲毫不犹豫,立刻选了一部分珍贵的图样,送了过去,作为文安组成立的贺礼。
毫无疑问,这个行为被这些人视为了一次背叛,他们对此痛心疾首,认为雷宝儿的母亲,端木夫人完全就是妇人之见,糟蹋宝物。这样的行为要是被雷家先祖知道,绝对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但毫无疑问,端木夫人的这个作法,为当时的雷家获得了文安组的庇护,免去了最危险的一次灭顶之灾。
文安组当时虽然只是新生,但毕竟是政府机关,有着正规的背景。
端木夫人适时的支持对这个新生的组织而言,是一次恰到好处的雪中送炭。这样新成立的组织,最需要传统文物修复家族的支持,而再没有比雷家声名更响、更众人瞩目的家族了。
投桃报李,文安组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雷家以大力的支持。端木夫人在这时候展示出了自己不一身孕的手段。
她并没有因此完全托庇在文安组下面,而是背靠着政府的背景,复兴了自家名叫“隆聚”的营造厂,也就是一家建筑设计公司。
“隆聚”营造厂自光绪年间就已经成立,曾经承担光绪十一年至十八年西苑大修工程。如今在端木夫人的手笔下,借壳重生,开始接活赚钱了。
雷家的确是很有名气的,尽管他们现在远没有先祖那样的能力,但是还是吸引了不少人。
五年来,隆聚营造厂做得红红火火,端木夫人趁着孩子年纪渐长,全力投入,为他聘请名师学习,要在他身上恢复先祖的光彩。
“可惜。”“贵客”们说到这里,发出了啧啧的叹息声,“雷夫人的确有本事,但奈何孩子不争气啊。毕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们的声音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苏进在旁边听着,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
苏进到这里时,差不多快九点半了。
惊龙会的正式仪式将于十点整正式开始,现在离开始还有半小时时间。
苏进被带到正殿这里来的时候,还以为会有一些交际,没想到到了这里,却被当成了一个透明人。
当然,在这种场合,也没人会刻意挑衅生事,但是这种无视,已经是最大的冷漠了。
这些人相互之间大多都是认识的,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天。话题很快从雷家身上移开,他们互相吹捧,苏进也因此大致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与来历。
坐在这两排座位的,一半是跟他一样,拿到惊龙真函的,另一半则是一部分中段的修复师们。
到现在为止,苏进已经见过不少中段修复师了。但事实上,那是因为他从一开始跟文安组搭上了关系,起点比较高的缘故。
中段修复师在这个世界的数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地位还是相对比较高的。
这些中段修复师留在这里,一方面是为了陪同这些拿到惊龙真函的贵客们,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跟外面的低段修复师以及学徒拉开距离。
就像之前那位姓平的锦袍青年所说的一样,惊龙真函,是为了表彰前一年为文物修复做出重大贡献的人们,而特地发放的。它只看贡献,不看来历,也不看段位。
话虽如此,实际情况却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坐在这里的,除了苏进以外,大部分仍然出自“名门大派”,而且通常以建筑方面的为主。
这也很好理解。不是这种出身的,哪来的本事和资源,做出这样的贡献?而再怎么突出的贡献,也莫过于古建筑和遗迹的维护与改造了。
从事的是这方面的修复,之前他们对雷家图样的那种觊觎,也就可以理解了……
那些人还在说话,他们轻声细语,用词文雅,行为举止从容缓慢,礼仪充足。
但渐渐的,苏进越来越觉得屋子里空气太过沉闷,无孔不入的熏香,简直像是要把他淹死在里面一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虽然不言不动,好像不存在一样,但事实上,坐在这里的人,有谁不在额外留意他?
他这一动,立刻有无数道目光投了过来。
先前那个相貌清矍的老者目光一闪,轻笑道:“这位小友……”
苏进看向他,也是微微一笑,点头道:“抱歉,屋子里有点气闷,我出去走去。”
老者扬眉道:“是我们慢待了……”
苏进摇摇头:“不,是我身体不好,非常抱歉。”
他面色红润,神完气足,哪里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而苏进扔下这么一句一点诚意也没有的话,就再不理会他们,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殿内除了香炉还燃着暖炉,非常温暖,殿外小雪零星,一走出去,就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苏进却迎着寒风,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了畅快的表情。
苏进看着飞舞的小雪,在殿前来回踱了两步,心情总算舒畅了不少。
他从怀里拿出那张惊龙真函,盯着上面的书画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遗憾。
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见到这书画的作者的,听说还是一位九段……可惜,白跑一趟。
雪一直在下,没有变大,却也没有停。下了这么久,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毛绒绒的,看上去颇为可爱。
天坛斋宫的正殿,苏进上个世界曾经来过很多次,但是好的建筑,无论看多少次也不会觉得腻。
苏进看着看着,走出了大门,去看正面丹陛(台阶)上的云纹石雕。
丹陛的正中央,有一块石板,石板下方有青山碧水,上方吞吐着重重云纹,一直延伸到丹陛顶端。浮雕的纹路生动,线条优雅,不愧是皇家御用,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现在积雪落在上面,掩去了其中一部分,却让露出的线条更简洁、更纯粹。苏进很少以这种角度欣赏,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些出神。
渐渐的,他从丹陛上方一直走到下面,他的脚步很轻,只在雪上留下两行浅浅的足印。
他正在欣赏,突然一阵寒风吹过,带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声音里,有一个清脆响亮的嗓子感觉有些耳熟。
苏进皱眉,顺着声音的来路走了过去,果然看见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其中一方人数比较多,一共有三个,看上去都是十七八岁年纪。而在他们对面,却孤伶伶地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胖子,正是样式雷家的雷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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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6 碰瓷?
这些孩子正站在正殿侧边的屋檐下面,这里背着风,虽然也积了些小雪,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温暖的。
雷宝儿孤身一人,跟对面的少年们对峙,刚才跟他一起出来的雷景章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雷宝儿长得白白胖胖,脸颊像雪团一样,向两边鼓起,天生自带笑容,看着就想让人捏一把。但现在,他直视前方,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虽然势单力孤,但气势却一点也不会落下风。
他盯着正面一个十六七岁、瘦精精的少年,问道:“那你说,想让我干什么?”
精瘦少年打量着他,笑嘻嘻地说:“你雷家多厉害啊,我能让你干什么?”他目光扫过雷宝儿脖子里的一条红线,指着说,“你撞坏了我的瓷观音,就赔我一个呗。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个啥,就拿那个抵了!”
苏进站在墙边,目光一落,果然看见两人的脚边有一尊很小的瓷观音像。这观音像的确非常精美,它线条纤细灵动,一手拈着杨柳细枝,一手拿着净瓶,白衣素面,清雅动人。虽然只有手指般大小,却造得惟妙惟肖,绝对的大师手笔。
但现在,它落在地上,杨柳细枝已经断了,托着净瓶的那只手更是直接断在了一边。一副绝佳的作品,竟然就这样被毁掉了,的确非常可惜。
雷宝儿低头,扫了那观音一眼,不屑地说:“你知道什么叫碰瓷吗?”
不等精瘦少年回答,他就说,“有些大爷大妈,拿着个破瓷瓶就往人家身上撞,然后假装摔一跤。哎哟,这一摔就把瓶子给摔破了,然后自称个宝贝,让人家赔。这种行为自古有之,就叫碰瓷。我还真没想到,今天也让我给撞上了。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学起那种无知大妈的样子了呢?”
他的年纪比对面的少年们小多了,这番话却说得老气横秋,跟长辈教育孙子似的。
精瘦少年一怔,吊眼梢马上高高地挑了起来,质疑道:“你是说我在碰瓷?”
雷宝儿说:“果然年纪大了,话都听不清了。”
精瘦少年顿时大怒,道:“这瓷观音我从小就戴着,我兄弟们都知道,就是刚才才弄坏的,被你一撞,撞到地上摔坏了!”
雷宝儿冷冰冰地说:“哦,挂你脖子上的,怎么就能撞摔了?看来系绳有问题,你得找系绳赔啊!”
精瘦少年完全没想到这小胖子这么伶牙俐齿,竟然被他堵住了话头。
雷宝儿抬头看着他,突然咧嘴一笑,拉着脖子上的红绳,把藏在衣服里的东西拉了出来。
一般来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像精瘦少年那样挂个观音的不少见。除了观音以外,小孩子挂长命锁、挂玉葫芦的都很多,但是雷宝儿脖子上戴着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一把钥匙,一把玉制的钥匙!
精瘦少年一看见雷宝儿脖子上的这把钥匙,眼睛里就绽出了精光,身体下意识地向着耸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收住了去势,跟左右的伙伴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苏进站在一边,看见了他们的表情,眯起了眼睛。
精瘦少年笑着说:“怎么,你打算把这东西赔给我了吗?”
“你是耳朵坏掉了还是脑子坏掉了?”雷宝儿的嘴跟之前一样坏,“我刚才说完,那东西破了,关我屁事?”
精瘦少年正要恼羞成怒,雷宝儿话题一转,道,“不过嘛,你想我这东西,也不是不行。”
他抬头看向精瘦少年,拎着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不然我们打个赌吧?我输了,我就把这个给你。你输了……”
他上下打量了精瘦少年一圈,视线落在他的侧腰上,“你就把那个玉环给我。”说完这句话,他对着精瘦少年绽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小胖子本来就长得很喜气,这一笑,更加阳光灿烂,感觉连雪都小了下来。
精瘦少年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苏进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今天是惊龙会,大部分来参会的人都穿着中式服装,这个少年也不例外。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袍,料子非常好,走动间隐现华光。只可惜他的皮肤黄了一点,不是很衬这紫色。
少年的腰上系着一个玉环,玉质微黄,浑圆光润,上面隐现云纹。苏进立刻看了出来,这是西汉时期的玉器,正宗古物,绝非仿品。
这小胖子一眼看中这个,眼光倒真是不错。
精瘦少年看了看自己的玉环,有些犹豫。雷宝儿拎着自己的玉钥匙,又刻意在他面前晃了晃。
精瘦少年一咬牙,道:“好,我跟你赌,赌什么?”
雷宝儿老气横秋地说:“我们做文物修复的,赌的当然也是修复的手段了。”
少年一愣:“这里哪有文物给你修?”
雷宝儿说:“这里是没有,但网上有啊?”
少年一时没听懂,愣住了。雷宝儿笑嘻嘻地从身后拿出一个书包一样的袋子,从袋子里摸出一个平板电脑,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架空庭园,这游戏你听过吗?”
几个少年竟然没听说过这游戏,被雷宝儿一阵取笑。然后,他三言两语,把这是什么游戏,用来做什么的,简单给少年们介绍了一下。
他既然现在把它拿出来,赌的当然也是这个了。
他们使用架空庭园专业版,从里面任意选取一件文物进行修复,最后系统评分,分数高的人获胜。
雷宝儿花两分钟给他们讲解了一下游戏的用法,又非常大度地给了五分钟时间,让他们自己摸索实验一下。
五分钟后,少年抬起头来,信心满满地说:“行,就赌这个!”
雷宝儿说出“架空庭园”这四个字的时候,苏进在一边扬了扬眉毛,有些意外,又有些想笑。
然后,他看见雷宝儿介绍它的样子,非常熟练,表情里带着兴奋的光彩,显然已经玩了很久,而且还玩得很开心。
这真的不像是先前大殿里那些“贵宾”们说的,那个对家族技艺毫不感兴趣,整天想着逃学的孩子啊……
少年们在埋头研究游戏的时候,雷宝儿在一边看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狡黠的笑容,但迅速又压了下去。
这个表情只有苏进看见了,而当他看见这个表情的时候,就对这次赌斗的结果有了一些猜测。
果然,精瘦少年用尽全力进行完自己的修复之后,雷宝儿接过平板,开始在上面比划了起来。
他的动作有力而干脆,并不复杂,也并不快速。但苏进在一边,却越看眼睛越亮。
这孩子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一样,稳定到位,控制力极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过训练的孩子。
天工社团那些学生,虽然一直在苏进的带领下练习手操,但论及稳定性和准确性,还没有一个能超过这孩子的。老实说,就连苏进自己,要不是被张万生教过战五禽的话,能不能比得上他,还很难说呢……
赌斗的结果毫无疑问,雷宝儿的分数整整地压了精瘦少年一头,赢了这一局!
精瘦少年显然没有苏进那样的眼力,在他看来,雷宝儿手指粗短,笨手笨脚的,一点也不灵活。但就这么笨拙的动作,得到的分数竟然比他高……这太不对劲了!
他紧紧皱着眉头,雷宝儿抬头看着他,带着孩子气的得意说:“我赢了,那个玉环是我的了!”
精瘦少年不吭声,雷宝儿也皱起了眉:“怎么,你要反悔吗?”
精瘦少年说:“我吴元飞说话从来一言九鼎,输了就是输了!”说着,他果然从腰上把玉环取了下来,递到雷宝儿面前。
雷宝儿咧开了嘴,伸手去接,精瘦少年吴元飞却手一缩,在最后关头把玉环拿了回来。
他说:“我们这里三个兄弟,单赢我一个算不上本事。”
雷宝儿清脆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他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上前,道:“我这里也有一个小玩意儿,你赢了我,我就赔给你。你要是输了,元飞的玉环和你那把钥匙,都得给我!”
雷宝儿扁了扁嘴,说:“听着不太要脸。但是行吧,就这么办,我大人大量,跟你赌了!”
少年们对视一眼,精瘦少年一甩头,戴着眼镜那个上前去了。
雷宝儿把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道:“你先来吧。”
两人的修复很快就过去了,毫无疑问,这一次,雷宝儿再次获胜。戴眼镜的少年似乎有些意外,最后那个矮个子跳了出来,道:“换我来!”
时间过得很快,这些少年们都是从小到大都接受修复训练的,在游戏里又没有修复压力,动作都很快。
但无论他们再怎么熟练,面前的雷宝儿总是用着貌似笨拙的动作、不紧不慢的速度,完成了自己的修复。而且每一次,他的分数都刚刚好超过自己的对手,超得并不多,却始终紧紧地压在对方的头上!
三次胜利之后,三个“小玩意儿”全部被收拢到了雷宝儿的手上。这些少年们全是各个家族备受重视的子弟,今天来到这种场合,身上的装备都不可能少了。
这三件东西虽然全部都是“小玩意儿”,但每一件都价值不菲,雷宝儿这一次,可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他喜滋滋地捧起这些东西,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自己的袋子里。
这时,精瘦少年终于回过神来,怒喝道:“住手!”
他猛地上前,一把抓住雷宝儿的肩膀,说,“赢了我们的东西就想跑?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把东西还回来!”
他伸手一抓,把雷宝儿的袋子抢在了手里,又一顺手,把他脖子上的玉钥匙也紧紧抓在手上!
雷宝儿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瞪大了眼睛,清脆的声音拔高,叫了起来:“那是我的,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精瘦少年猛地一推,把他重重推开,然后,在他面前吐了口唾沫,招呼了兄弟一声,拿着东西就要扬长而去。
雷宝儿的小眯缝眼难得瞪大了,猛地冲过去,抱住少年的腰,尖叫道:“还给我!”
吴元飞用力一拉又是一甩,骂道:“小王八蛋,滚开!”
这里是青石的地面,积了一些薄雪,有点滑,雷宝儿被他用力一甩,一个没站稳,向后滑了出去。他后面是汉白玉栏杆,他的脑袋对着坚硬的石栏杆撞了上去!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服,轻轻一拉,把他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又一个声音在他的另一边响了起来,严肃而沉稳:“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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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接连出问题,还废了接下来的一万字重写……我给自己跪了
0517 不过一场游戏
雷宝儿搂着自己的小包,攥着自己的小钥匙,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个锦袍中年人带着三个少年离去。
刚才在关键时候,一个负责管理这一带的四段修复师赶到了,阻止了吴元飞他们的行为。雷宝儿虽然得了救,赢来的三件宝贝和小玉钥匙也拿了回来,但对方输了赌注还想欺负他,竟然毫发无损地被带走了,他还是觉得很不爽——特别不爽。
四个人全部离开了,雷宝儿转过头,看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年轻人。
刚才就是他,及时赶到,一把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让他没撞得个头破血流的。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比刚才那三个少年大不了多少,但感觉跟他们完全不同。他的笑容非常温和,即使在这冷风四溢的寒冬,也让人感觉到了一点春天般的暖意。
雷宝儿记得这个人,之前在那个憋死人的大殿里时,只有这人跟别人不一样。当时他心里正憋着股气,他的举动让自己心里那股气爆发了出来。虽然又被阿章唠叨了半天,但雷宝儿还是觉得很爽。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对对方印象很好,也记得他的名字,似乎是叫苏进。
雷宝儿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恩人,谢谢你救我一命!”
苏进看着他,突然开口道:“我本来可以帮你再教训一下他们的。”
雷宝儿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立刻就是一怔。
苏进接着道:“但是我不想那么做。”
雷宝儿的心思非常灵敏,他脑中闪过电光火石一般的念头,立刻道:“林四段是你叫过来的!”
苏进点头道:“的确是我。”
雷宝儿的眉毛皱了起来,说:“刚才的事情你全部都看见了?那你明明可以作证,是他们先找我麻烦,又主动找我打赌的!”
苏进承认道:“对,我的确可以作证。”
雷宝儿脸上的笑容消失,道:“但是你不想那么做……你叫来了林四段,没让他们把东西抢走,保护了我,但你也想给我一个教训!”
他前面说得有些缓慢,接下来的语速却越来越快,说得也非常笃定,“对,你觉得我不应该跟吴傻逼他们呆在那种地方,置自己于危险之地,所以,你救了我又不帮我说话,就是想教训一下我!”
没等苏进教训的话说出口,雷宝儿自己先把他的目的从头到尾地说了出来。然后他嘴巴嘟得高高的,丧气地说:“但本来也的确就是他们找上我的啊。我一个人在那里呆得好好的,他们上来就找事,不就是想……”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那枚小玉钥匙就藏在里面,然后闭上了嘴。
苏进笑了笑,没有说话,雷宝儿又哼了一声,继续道:“好啦,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不会得意忘形,一定该收手的时候就收手,该逃跑的时候就逃跑!”
苏进终于笑了起来,他摊摊手,道:“嗯,这都是你自己说的,你也要记得啊。”
雷宝儿自己把他全部说完,却仍然气鼓鼓的。
他从包里拿出那三件“小玩意儿”看了一眼,把它们递到苏进面前。
苏进一怔,问道:“怎么?”
雷宝儿说:“送你了!”
苏进扬眉。
雷宝儿说:“不管怎么说,你都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当……”他警惕地看着苏进,问道,“你不会让我以身相许吧?”
苏进“哈哈”两声笑了出来,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收着吧,不过几件小玩意儿,不都是你赢回来的吗?”
虽然的确只是小玩意儿,但那也只是对雷宝儿而言的。这三件东西,每一件都非常值钱,足以在帝都换套房子。现在他送到苏进面前,苏进竟然不要?
雷宝儿何等聪明,他并没有因此对苏进产生更多的好感,反而在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与谨慎。
苏进仿佛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他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平板电脑,扬眉问道:“你在玩的那个……是架空庭园?”
雷宝儿一怔,问道:“你也知道?”
苏进笑而不答,反问道:“你喜欢文物修复?”
雷宝儿的表情立刻冷淡了下来,摇头道:“不,一点也不喜欢!”
苏进的表情似乎有些恍然,点头道:“对,小孩子都喜欢玩游戏。”
雷宝儿会用架空庭园把姓吴的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除了自身基本功够扎实以外,在这游戏上花费的工夫也不少。但凡喜欢一样东西的人,都不喜欢别人贬低它。
雷宝儿立刻反驳道:“这不是普通的游戏!”
苏进“哦”了一声,问道:“那它是什么游戏?”
毫无疑问,如果要给架空庭园下个定义,那它就是一款文物修复类的游戏。但文物修复这四个字,雷宝儿刚才还对吴元飞他们说出来了的,这时不知道为什么,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对苏进说出口。
他盯着苏进看了半天,把玉环等东西往背包里一塞,道:“不要就算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苏进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微笑道:“看你的样子,好像对玩这款游戏很有点心得?”
雷宝儿站定脚步,回头看他。他并没有什么自傲的样子,只是道:“你刚才应该看见了。”平静的话语包含着强大的自信。
苏进带着笑意,问道:“真巧,这款游戏,我也挺熟悉的。”
雷宝儿目光一闪,转过身来:“哦?”
苏进看了一眼时间,道:“九点五十五了,还有两分钟,正式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雷宝儿扁了扁嘴,说:“两分钟啊,那肯定不够了。”
刚才他跟吴元飞他们赌斗的时候,每次修复大概都花三分钟左右。加起来一共二十分钟。现在只剩两分钟,连一个人的时间都不够,何况两个。
苏进看着他,说:“那也未必。”
他向雷宝儿伸出手,道:“让我来试一次。”
他的话里自然有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力量,不知不觉中,雷宝儿就把平板电脑递了出去,送到了苏进手上。
苏进说:“你玩这个游戏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里面应该有你的最高分?”
听他提到这个,雷宝儿自然而然流露出骄傲的表情,道:“那当然!”他略带得意的说,“我的名字在专业榜上,可也是赫赫有名的!”
苏进一眼扫过游戏界面的左上角,道:“阵雷?专业榜排名第六?”
雷宝儿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游戏的选择界面,完全没有排名,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苏进道:“这样吧,我就选你最高分的那件文物,也试着做一次修复。如果分数不如你,就算你赢了。当然,如果我的分数更高,赢的就是我。”
雷宝儿下意识地问道:“赌注呢?”
苏进抬头,笑看了他一眼:“有了输赢,还要什么赌注?”
雷宝儿一凛,孩子一样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些认真的表情,道:“好!”
苏进笑了,他熟练地点开架空庭园的界面,找到雷宝儿的修复纪录,选择其中最高分的一件。他意外地发现,那是一架明式的梳妆台,由于结构相对比较复杂,在架空庭园里算是难度比较高的一件。
然而,这种难度,对于苏进来说……
不过只用了一分钟,悦耳的音乐声和激烈的分数计算声响了起来。苏进看也不看最后结果,把平板电脑一转,亮在了雷宝儿面前。
雷宝儿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动作,整个人几乎完全要呆住了。他没有去看分数界面,而是抬着头,凝视着苏进的眼睛,与他对视。
片刻后,在一阵朝气蓬勃的音乐声中,雷宝儿道:“我输了。”
苏进一笑,把平板还给他,抬头看了一眼,道:“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要走,雷宝儿忍不住上前了一步,问道:“真的没有赌注吗?”
苏进回头,看着他问道:“只是一个游戏,需要什么赌注?”
雷宝儿站在原地,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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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大范围降温,好冷好冷,南方人民注意保暖……
0518 九段
雷宝儿跟着苏进一起走回正殿门口。短短的一段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雷宝儿偏着头,看着外面的雪地,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刚刚越过时辰亭,一个清矍的老者正从下方抬步走上前。他的目光落在雷宝儿身上,面露喜色,快步走上前来,站到雷宝儿面前,笑着说:“宝儿,怎么没在里面暖和,外面冷不冷?”
苏进的目光则落在这名老者的胸前,一只长腿的仙鹤昂首而立,向着天空抬起长长的尖喙。极其少有的图样,苏进却瞬间联系到了它所属的等级——九段!
这竟是一位九段修复师!
齐九段和蔼地摸了摸雷宝儿的小脑袋,说:“宝儿今年十三岁了吧?现在在上初一?”他语气和蔼,显然跟雷宝儿非常熟。
这也难怪,说到修复世家,雷家毫无疑问是最顶尖的那个。就算现在人丁寥落,只剩下雷宝儿一脉单传,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样家族的孩子,跟九段认识也是正常的事情。
雷宝儿抿了抿嘴,摇头道:“没有,母亲让我退学了,在家里学习。”
“退学?”齐九段点点头,非常赞同,“很好,早就该这么做了。外面的学有什么好上的?样式雷家的传承才最重要。宝儿,好好学啊,雷家可全靠你了!”
他刚开始说话,雷宝儿脸上的表情就全部消失了,他的小嘴抿得更紧,一声也没吭。
齐九段仿佛没有注意,他又笑着摸摸雷宝儿的头,说,“一年不见,宝儿又长大了。回头我给你出几道题考考你,看你这一年学得怎么样。”
苏进正站在雷宝儿旁边,看见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总算平静了下来,抬头露出一个笑容:“齐爷爷出的题肯定很难,我怎么能做对?”
齐九段哈哈笑了起来,怜爱中带上了几分严厉,道:“困难怕什么?雷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不努力可不行。样式雷家的威名,就靠你一个人传承,你可不能堕了先祖的名头!”
苏进突然上前,把雷宝儿掩在了身后。他微笑道:“齐前辈来这里是有要事要办吧?时间已经不早了,请赶紧进去吧?”
齐九段的话被打断,皱着眉看苏进,问道:“你是雷家景章?不对,长得不像,年纪也小了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苏进坦然道:“我不是雷家人,是来参加定段考试的。我叫……”
“定段考试?”齐九段打断了他,目光在他空荡荡的胸前一扫,道,“尚未入段,就能在此时到斋宫正殿来,你拿到了惊龙真函。”他的眼睛里突然暴射出惊光,笃定地道,“你是苏进!”
他的表情又是一变,脸上突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上前一步,拉住苏进的手,上下打量着他,道:“马王堆的事情我听说了,做得好!有胆有识,立了大功,果然值一张惊龙真函!”
他接着又生起气来,道,“要我说,你的惊龙真函就应该为马王堆而发。从奸商恶徒手上保护汉朝真迹,哪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功劳?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简直愚不可及!君子进德修业,德摆在业之前!德性坏了,还当什么文物修复师?”
他唠唠叨叨,喜怒之色均溢于言表。
他话里透出了很多意思,苏进首先留意到的就是那个“家丑不可外传”。显然,文物协会在惊龙真函上跳过马王堆的事情,就是因为这个“家丑”了。而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人,也不用多说了。
看来一个八段做出那样的事,的确让文物协会觉得非常难堪啊……
这位齐九段显然对文物协会的做法非常不以为然。他毫不留情地把协会痛骂了一顿,又要拉着苏进和雷宝儿往里走。他边走边道:“我来这里没别的事情,就是来看你们的。”
他说得理所当然,这时,先前那个七段修复师刚好跨出门槛,见到齐九段时,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他立刻行礼,接着又听见他的话,惊讶地看了苏进一眼。
接下来,苏进见识到了九段修复师在文物修复届的地位。
齐九段跨过门槛,进入斋宫正殿,一时间,所有人全部停止了交谈,然后,迅速站了起来,向齐九段行礼。在这里的基本上全部都是中段修复师,在外面还能享受一下众星拱月一般的待遇,在这里就完全不一样了。很多人行的都是鞠躬九十度的大礼,尊敬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相比起他们的隆重礼节,齐九段表现得也很谦和,他拱拱手做了一个四方揖,道:“去年一年,劳各位为我华夏的文物修复做出重大贡献,我齐室铭在此致以深切谢意!”
“不敢,不敢……”各种各样的谦让声音响起,很多人都显得有点受宠若惊。
然后,齐九段与他们稍微寒暄了几句,几乎每个得到单独对话机会的人都又激动又紧张,旁边的人也纷纷投以羡慕嫉妒的目光。
刚才清静如坟墓一样的斋宫正殿,瞬间变成了一个菜市场,执以甚严的“规矩”,在这一刻被所有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苏进站在齐九段身后看着,对九段的身份地位有了全新的估量。
这时,外面的钟声第二次响了起来,悠扬绵长地传进了殿中。所有人同时肃立,抬头向外看去。
先前那个七段修复师轻咳一声,上前道:“吉时已到,我们该出去了。”
齐九段点点头,转身拉起雷宝儿的手,笑着说:“宝儿,走,我跟你们一起出去。”他接着又看向苏进,不容置疑地道,“小苏,你走我旁边!”
先前齐九段跟其他人寒暄的时候,苏进站在附近不远处,并不引人注目。不少人看见他跟齐九段一起从外面进来,也没有多留意。雷宝儿虽然只是一个小孩子,但雷家地位何等特殊,受到九段的另眼相待也是正常的事情。
至于这个年轻人,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但众人万万没想到,齐九段竟然会对这样一个年轻新人如此亲切,还让他走在自己的身边!这多半都是托了雷宝儿的福……啧,刚才雷宝儿跑出去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出去跟他搞搞关系呢?这个年轻人,真是……
一时间,所有人看着苏进的眼神都非常复杂,有羡慕,有嫉妒,隐约还有一些不屑。
苏进对别人的这些目光,向来都是不放在心上的,他点点头,有礼地道:“齐前辈先请。”
这话对普通的长辈说,还算有礼貌,面对齐室铭这样的九段,就显得太随便了。
齐九段不以为意地笑笑,点了点头,拉着雷宝儿的手,走在了最前面。
正常情况下,吉时之前,斋宫正殿队伍将要出发之前,那名七段修复师会向在座的所有人介绍一下接下来的流程,提点一下各人的礼节。
但是齐九段来得太突然,他这样一打岔,时间就来不及了。
于是那个七段匆匆忙忙地道:“雷宝儿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他尤其看着苏进,这话主要是对他说的。
其他人都不是第一次参加惊龙会,惟有苏进是新人。
苏进微笑点头,这时齐九段拉着雷宝儿的手已经走到了门外,他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一支队伍从斋宫正殿出发,沿着柏树林之间的小树,向前走去。
齐九段拉着雷宝儿的手,一边走,一边小声跟他说话。
苏进跟在后面不远处,他耳力不错,齐九段声音虽小,他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齐九段没有再对雷宝儿说什么家族威名之类的事情,而主要在问他一些学业方面的事情。
到了九段这种层次,不说门门专精,对专精以外的其他门类,也是多少有些涉猎的。
苏进听他每一个问题都问得结结实实,不离基础,又恰好在关键地方,问得非常巧妙。
雷宝儿的表现却比之前在正殿外面时差多了,他有些迟钝的样子,只能选择其中一部分问题回答,答得还算中规中矩。
走到正殿前方的围墙时,齐九段停止了问话,有些失望,又有些感慨地摸了摸雷宝儿的头,道:“宝儿不错,但是还需要更努力啊。”
雷宝儿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转过头来,却对着苏进眨了眨眼睛,一脸的狡黠。
这么小年纪就学会韬光养晦了……
苏进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快速成长成熟起来,总之都是有原因的……
迈出正殿围墙大门,幽静的环境顿时被扔在了后面,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
之前,惊龙真函的拥有者和中段修复师被请进了里面的正殿,外面可是还有大量低段修复师以及前来考段的新手学徒的。
他们已经被组好了队伍,正在外面等候。
这些人实在太多,虽然相对来说还算安静,说话也都很小声,但累积起来,就显得嘈杂了。
然而,正殿里的人刚一出现,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 ,只剩下寒风拂过树林时,针叶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
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在了齐九段身上,然后,所有人同时直起身体,双手拱在胸前,对着齐九段弯下了腰去。
只一瞬间,正殿的人出围墙外面的院子里,上千名修复师,以及将要成为修复师的人,全部都矮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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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9 祈年殿前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青石板路上,向着祈年殿而去。
队伍里寂静无声,只有最前面的齐九段拉着雷宝儿的小手,不时说着什么。
苏进仍然走在他们的身后,刚才他在人群的后面看见了天工社团的社员,他们身边还有好些生面孔,都是生气勃勃,跟身边其他人完全不同的表情。
苏进猜到了那些人的身份,却不好过去打招呼,只能用眼神向他们示意了一下。
天工社团的人重新看见老大跟九段一起出来,非常兴奋,好几个人都向苏进竖起了大姆指。
苏进只是笑笑,旁边其他人看见了,却同样又是嫉妒又是不屑地多看了他们几眼。
斋宫在天坛的西边,祈年殿则在天坛的中轴线上。它们和皇穹宇、圜丘以及神乐署一起,组成了天坛最核心的五座建筑。
但要说到核心之核心,还得属祈年殿、皇穹宇和圜丘。
这三座建筑连成一条直线,正是天坛的中轴线。
明清时期皇帝祭天,斋宫和神乐署都只是配套设置,正式仪式从祈年殿开始,经过皇穹宇,最后在圜丘完成。
现在看上去,惊龙会也要沿着这样的路线走一圈……倒真是有意思得很。
队伍进行的速度不快不慢,没过多久,上千人已经来到了祈年殿前。
而此时,殿前的广场上,另外还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同样整齐列队,呈扇形分布在祈年殿前。苏进看看前方,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队伍。
果然,惊龙会是文物修复届一年一度、最大型的盛会,看上去的确是绝大多数修复师都到了。
队伍到达殿前,自有身穿制服的协会成员上前,指引他们如何列队。
齐九段仍然拉着雷宝儿的小手,又转身向苏进招了招手,道:“小苏,跟我们来。”
这时,又一个锦袍青年刚好走到他们身边,听见这话,表情异样。
他留意多打量了苏进一眼,又转向齐九段,小声而恭敬地提醒道:“大师,真函成员,自有所属的位置……”
“嗯?”齐九段听见这话,立刻发出这样一个声音,看向了他。
他并没有刻意流露喜怒,锦袍青年却先是一惊,然后向后退了一步。片刻后,他为难地道:“既然大师有吩咐,那我就去安排一下,挪动一下真函成员的位置……”
“嗯。”齐九段仍然不辨喜怒,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锦袍青年却像是受到了褒奖一样,迅速退了下去,安排去了。
齐九段对苏进的态度明显跟对别人的不同,他笑着向苏进招招手,空着的那只手拉上了他的,笑道:“听说你的事情之后,我就想见见你了。今天也算是个好机会,你有什么打算啊?”
苏进淡定自若地笑笑,道:“当然还是准备考下段的。”
齐九段笑得很愉悦:“当然,当然。有个段位,行走起来也比较方便,这样很好。那不知道那一位在想什么,有他在,开个口,额外帮你开个口子,提前定下段位又有什么不行?”
每年定段考试的机会只有一次,就是在龙抬头之日。但在齐九段说来,让文物协会破例,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苏进笑了笑,道:“是我没打算这样做。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些事情,还是讲讲规矩比较好。”
齐九段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祈年殿建在高6米的三层汉白玉圆台上,每一层的周围,都有白石雕栏环绕,这个圆台,就是祈谷坛。
齐九段一边跟苏进说话,一边携着他跟雷宝儿的手,带着他们走上了祈谷坛。
6米的高度不算太高,但整个天坛的地形都非常平整,站在祈谷坛上,背靠高耸而起的祈年殿,面朝广阔无垠的葱郁柏树林,脚下是排列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头,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好像真的站在了众人之巅一样。
这一刻,即使以苏进之心境,也忍不住略微浮动了一下。
但他毕竟不是第一次站到这个位置,心性又极为坚定,只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平静,环视四周之后,目光重新落在了祈年殿上。
他微微有些惊讶。
毫无疑问,天坛也是经历了无数时间的古建筑,无数风霜雨雪、无数战火侵袭,在两个世界,它都曾经遭遇过严重的破坏。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天坛为明清两代皇帝祭天之所,八国联军给它造成了重大破坏,让它变得破败不堪。袁世凯复辟之后,他想当皇帝要祭天,稍微整饬了一下这里,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到上个世界30年代,天坛用地被侵占得非常严重,建筑倾圮破败,四处杂草丛生,完全不复当年光景。
35年,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成立,简称文整会。文整会特地聘请了朱启衿、梁思成、刘椁桢、林徽因等古建专家,前来修复天坛。历年一年时间,天坛被整修一新,林徽因更在祈年殿上留下了极为出名的那张照片。
90年代/开始,国家重新启动天坛修复计划,同时为它申请了世界遗产。这一次修复的规模与力度更大,真正让天坛恢复了当年的面貌。
而现在,在这个世界,在这个文物保护很成问题,连故宫都几成废墟的世界,天坛却跟苏进上个世界的样子差不多。
看上去,它应该是经由文物协会之手修复的,当然协会修复它之后,也占据了这块地盘,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老巢。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无疑都是一桩天大的功德。
但是说起来,祈年殿和斋宫正殿虽然同样身为无梁殿,但一个是用楠木柱与枋桷相互衔接支撑屋顶,另一个则是相对比较简单的拱券结构。两者的建造难度相差极大,修复难度也可想而知。
上个世界里,为了修复祈年殿,文整会的成员查阅了大量资料,做了无数工作。
现在现在在苏进眼前,文物协会能把它修复得这么好,还真的很有几分真本事啊……
苏进正在想着,一低头,正好看见前方的雷宝儿。
祈年殿这样的建筑,无论什么时候站在它面前,都会被它的宏伟与巧妙所震惊。雷宝儿和齐九段也是一样,他们正同样抬着头,同样目视祈年殿。
但是,两人脸上的表情却截然不同。
齐九段是最纯粹的欣赏与喜悦,甚至还有一些沉迷——没有对文物极度的喜爱与沉迷,他是绝对不可能走到九段的位置上的。
而雷宝儿却截然不同。
他胖乎乎的小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着眼前的建筑物,甚至流露出了一些仇恨的光芒。他白白胖胖的小手同样握成了拳头,指甲几乎陷进了皮肉里。
只要站在苏进这样的角度,留心去看,就会发现,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小孩子,正强行压抑着心里的情绪,让它不表露出来。
不管这出自什么样的原因,一个孩子会有这样的举动,都会让人觉得心疼……
这时,齐九段全神关注祈年殿,难免忽视了旁边的孩子。苏进向旁边迈了一步,握住他软绵绵的小拳头,把它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雷宝儿猛地一惊,转头去看苏进。可能是苏进脸上的什么表情触动了他,他的眼圈突然一红,然后低下头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片刻后,他才缓和情绪,重新抬起头来,那种压抑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了。
“不管什么时候看祈年殿,都实在让人赞叹。”
“是啊,我们现在是有迹可寻,这样无梁无檩的建筑,古代工匠是怎么想出来的?简直难以想象。”
旁边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对话声,声音不大,但在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坦然交流的,本来就不可能是普通人。
苏进放开雷宝儿的手,转过头去,看见两名老者正站在他们旁边,负手于背,正一边欣赏祈年殿,一边赞叹。
他们的胸前同样佩戴着仙鹤徽章,又两名九段。
苏进想起之前进门时听到的话。每年龙抬头惊龙会,大概会有三名九段到此参会。
对于所有段位比较低的修复师来说,这都是天大的好机会。
不说收徒拜见指点这样的大好事,单是能见他们一面,回去都能吹嘘好一阵子了。更别提,惊龙正仪,也就是惊龙会开幕式上,九段大师会当众修复一件文物,作为仪式的一项环节。
多少人前来惊龙会,就是为了这一个环节?
能从中有所感悟,学到一星半点,未来的一年、不,十年,说不定都能受用无穷。
即使以苏进的层次,对于这样的当众演示,也是很期待的。
这两名老者欣赏了一会儿祈年殿,转过头来。他们看见雷宝儿,走过来跟小胖子打招呼,态度非常熟稔。
这么短一点时间里,小胖子已经收拾好了心情,笑眯眯地还礼,找他们要礼物,看不出一点异样。
九段们笑呵呵的,果然一人送了一份见面礼。一把小玉剑,一面青铜小镜,一方古印。同样都是小玩意儿,但苏进一看就知道,比小胖子之前赢来的那些还要贵重。
雷宝儿笑得非常讨喜,一件件收了起来。两名老者其中的一人,突然问道:“宝儿,你家里那些东西,保存得可还好?”
听见这话,雷宝儿的手一顿,表情立刻就是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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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0 墨工
雷宝儿家里的东西,指的当然是那些烫样图样了。毫无疑问,这是一笔极其珍贵的宝藏。它从清朝传承至今,包含了几乎失传的技艺,包含了绝大多数皇家建筑与皇家园林的图样,本身就是文物,其中蕴含的文化价值更是难以判断。
先前在斋宫正殿里,苏进就听见那些中段修复师说起这些东西,声音与表情里所带的羡慕、觊觎,几乎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雷宝儿和他母亲孤儿寡母,守着这样一大笔宝藏,可以说是势单力弱,但偏偏,又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不过好在雷夫人端木静淑头脑清晰,为人果断,从一开始就把其中一部分贡献给了文安组,把这些图样放在了国家政府的眼皮子底下。而也正因为盯着它们的人实在太多,他们相互牵制,反而不好动手了。
所以,正殿中那些人虽然明摆着想要这笔宝藏,在雷宝儿面前却一句话也不敢提出来。
但现在,这位九段大师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提了出来,好像并不把这件事当事一样。他当然有这样做的资格——以他的身份,也不需要去在意太多东西。但对于雷宝儿来说,当然就像耳畔惊雷一样,震得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雷宝儿毕竟不是普通的孩子,只一瞬间,他就反应了过来,抬头道:“宋爷爷,我家的东西,我们当然管得好好的,您不用担心!”说完,他还咧嘴一笑,笑得非常可爱。
宋九段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一声,道:“只是藏在家里不动,可真不叫管得好好的。”
雷宝儿天真地笑着,好像没听懂这句话一样,苏进却留意他,他的小拳头再次不着痕迹地握紧了。
另一九段清了清嗓子,道:“无需多言,静淑虽然是女流之辈,但向来明智慎行,她知道怎么做的。”
雷宝儿转向他,笑着叫道:“岳爷爷!”
苏进仍然握着雷宝儿的手,颇为怜惜地看了他一眼。看来,雷家的宝藏,即使是九段也不能不看在眼里。但他们之间,意见又似乎有些不同……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三人,想起那张薛涛真笺。那张真函,究竟是这三位里的谁书写的?
三人并没有多留意苏进,几句话工夫,所有人全部在文物协会的指挥下,在祈谷坛前列队站好。
三位九段首先走到祈谷坛旁边,十名真函拥有者依次站在他们身边,雷宝儿站得离九段最近,还招来了一些羡慕的目光。
九段刚一站定,下面所有的目光全部向这边投来,几乎像是要粘在他们身上一样。
这就是所有文物修复师的顶点,国之重宝!
他们传承着自古以来的工匠技艺,对于所有破损的文物来说,他们所能做到的事情,几乎堪称神迹。
在文物修复师里,曾经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在战乱年代,有一个军阀获得了一件极为珍贵的元代釉里红瓷器。
青花瓷与釉里红,是元代制瓷技艺的两大突破。青花瓷当然是华夏瓷器的代表作品,元代青花瓷器更是价值极高,享誉中外。釉里红作为它的孪生姐妹,烧制技术比青花更难,上乘之作本来就很少有,元代传世的更少,是极为名贵的瓷品。
几乎每一件元釉里红瓷器的出现,都可以在收藏界掀起一场风波。
这个大军阀得到的这件元釉里红堆贴龙纹盘,器型完整,釉彩华艳浓郁,色若胭脂,绘制精美,技法成熟,是元釉里红瓷器里的精品之作,价值非常高。
但是不巧的是,大军阀刚刚得到它不久,这件稀世珍宝就被他的小儿子不小心失手打碎了。瓷碎本来只算等闲事,锔瓷粘接,不算太难修复,但问题是小儿子知道老爸特别爱这个碗,为了毁灭证据,把盘子又敲成更小的碎片藏了起来,找到的时候,最大的碎片也不过拇指大小,几乎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了。
大军阀于是请来了一位修复师进行修复。
那时,华夏文物界还没有段位这种说法,最顶级的修复师,天工之下,被称为“墨工”,墨子的墨。
这位修复大师,就是一位“墨工”。
他面对被破坏这种程度的碎片,观察琢磨了三天三夜之后动手。
然后,他又用了十天时间,将它完全修复完毕。修复之后,不仅外表看不出来破损的痕迹,摸上去时同样达到了“触手无痕”的顶级效果。
大军阀对此大为惊艳,专门请来了华夏第一供奉掌眼。这位老供奉仔细观察之后,仍然看不出修复的痕迹,直到看了前后照片对比才敢相信它真的曾经碎过。
毫无疑问,这样的修复,是一次货真价实的增色修复。有了这样的历史,这件元釉里红堆贴龙纹盘的身价不仅没有贬值,反而更高了!
现在的九段修复师放到过去,就是这样一位“墨工”。
墨工在文物修复界,就是传奇一般的人物。
如今三位“传奇”站在这里,下面的修复师们一个个目不转睛,完全移不开眼。
苏进站在三位九段身边,俯视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充分感受到了“墨工”在普通修复师心目中的地位。
不仅是那些普通学徒——他们从小在各大门派家族长大,对墨工的传奇可谓是耳熟能详,就是天工社团以及其他大学社团的学生们,也一个个两眼放光,盯着不放。
对于他们来说,能亲眼见到九段修复师,真是“有生之年”了。
现在显然只是修复师们的内部活动,不仅天空电视台的人不在,就连之前说到文安组以及谈修之等人全都不在。
在这里的,只有文物修复师,以及将要成为修复师的学徒以及学生们。
身处此间,俯视下方,苏进一次性看到了几乎所有文物修复师。
三名九段修复师站在祈谷坛之上,下面第二层站着十多位八段修复师,再下面第三层,是数十名七段修复师。
这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的高段修复师了。
祈谷坛下,从六段开始,五段、四段、三段……段位越低,所站的位置越是靠后。苏进大略估算了一下,所有的人加在一起,大概能够上万。上万人看上去很多,其实是非常少的。
想一想,整个华夏一共十几亿人,而面前的这些,是这一行业全部的从业者,甚至还包括了将要从业的人员。
而整个华夏,出土待修复的文物何其之多?因为经济发展,将要出土被保护的文物又有多少?
屈屈上万人,怎么可能承担得起这样的重担?
他的目光在最后面那批年轻人的身上扫过,心情有些复杂。
天工社团以及各大学社团的年轻人们站在一堆,各门派以及传统家族出身的年轻人站在另一堆,两边保持了一些距离,但站得还算是比较近的。
这样一对比起来就看得更明显了,两边很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站在学生们身边不远处的那些年轻人,低眉顺眼,严谨得完全不会越雷池一步的样子。
很明显,他们也很少到这样的场合来,更是第一次看见天坛的壮景。但他们却几乎连一个抬头的也没有,一个个平视前方,眼珠子乱转,只敢用眼角余光探索周围的情景。
而出身社团的学生们则完全不同。
他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队伍里,并不让队伍显得零乱。但是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笑容,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发光。
他们无比坦然地抬着头,看前方壮观的祈年大殿,看大殿前笔挺站立的九段。他们没一个人说话,但他们想说的,都已经全部写在了脸上。
来到这里,他们很高兴,他们喜欢这样宏伟的建筑,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自信与期望。
他们本就不会低头,也没什么能让他们低下头来!
显然,这样的神情会让某一些人觉得不满。前方的台阶上,好几束目光不时扫过他们,每次扫过,都仿佛有乌云蔽日——只是限于场合,没人说话而已。
苏进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这些学生,微笑了起来。
同时,他心里又有些疑惑。
在七段的队伍里,他看见了单一鸣,但张万生那老头子……上哪里去了?
“当,当,当……”
钟声第三次敲响。
祈年殿的门被全部推开,正面的五道门里,每一道出来了一名老者。
这五名老者全部都身着黑色长衫,行走之间,长衫如水一样流动,衣摆上隐约可见山川星辰的图样,全部都是缂丝织就。
他们表情庄严,迈着均匀的步伐,走到三位九段之前,俯身向他们行礼。
他们的胸前都佩戴着徽章,苏进看见了两只锦鸡,三头孔雀。前者七段,后者八段,也就是说,这是两位七段修复师和三位八段修复师。
看见这样的配置,苏进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文物协会长老议会!
文物协会最高的管理组织,他们每人负责两个门类的文物,遇到事光整体的重大事件时,也由他们进行决议投票,最终采取多数人的意见。
他们就是文物协会的管理者,货真价实掌握实权的人物!
0521 司母戊鼎
五名长老向三名九段行过礼,走到祈谷坛最前方,以手抚胸,行了一个修复师的礼仪。
然后,祈谷坛上中下三层,坛外所有修复师同时以手抚胸,相对行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礼节。
此礼无声,因此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能听见衣衫摩擦的声音。
它像风声一样拂过了祈年殿的里里外外,所有人的心头同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感与归属感。
这就是文物修复师们,这就是文物协会!
钟声第四次敲响。
之前三次钟响,每次只有三声,这一回却一共响了九声。
它从上方笼罩而来,仿佛浸润了这一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向着远方传扬而去。
九声钟毕,五名八段同时转身,向着祈年大殿内部行礼。
然后,殿门大开,滑轮声响,一个巨大的青铜方鼎放在平板滑轮车,被推了出来。
苏进抬头看见这鼎,瞳孔登时紧缩。
这鼎有一米多高,一米多宽,厚大沉重,鼎身环绕雷纹,四周有盘龙及饕餮的纹样,看上去极为威严。
而苏进更能熟练地报出它所有的数据与资料。
它口长112厘米,口宽79.2厘米,壁厚6厘米,连耳高133厘米,重832.84公斤。
它即使在苏进上个世界里,也是全世界出土的最大、最重的青铜礼器,它是商周时期青铜文化的代表作,国家一级文物,禁止出入境展览文物,享有镇国之宝的美誉。
司母戊鼎!
单只是看见这个鼎,苏进就已经肃然起敬。
就像徐英曾经说过的一样,文物修复师的信仰是什么?
当然就是文物了!
司母戊鼎这样的国之重器,就是他们最高的信仰!
司母戊鼎被拉出来,下方垫板一陷,它落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苏进站在台阶第二层,离得比较近,这时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它。
很明显,它出土后是被修复过的,修复手艺相当不错,就连苏进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如今,它形制完整,周身泛着青铜特有的青色锈蚀光彩,厚重沉稳,立于祈年殿前,天空之下,自然带着一种悠久的古韵,让人在看着它的时候,心情也忍不住跟着沉稳了下来。
苏进长长舒了一口气,唇畔带上了一丝笑意。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发现两个世界的历史产生了微妙的不同,他立刻产生了一些担忧的情绪。
固然有一些尚未出土的文物,他可以参与抢救修复,可以挽回一些不应有的悲剧,但是另一些文物,是不是会受到历史的影响,从而出现危险,甚至不复存在?
这尊司母戊鼎就是他曾经担忧过的一件。
在他上个世界里,它是1939年在河南安阳被发现的。那时候,河南安阳被日寇占领,它被一个叫吴培文的人发现并挖掘出来之后,消息很快走漏,还有日军警备队队长来看过货。
吴培文非常担心,想要赶紧卖掉。于是他们找来了一个北平的大古董商,大古董商出价20万大洋,但是要求将大鼎分割成几大块装箱。当时农民们还真的拿出了钢锯、大铁锤,打算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大鼎切开。
最后还是吴培文于心不忍,拒绝了20万大洋的诱惑,设法将鼎保护起来,又利用赝品把日本人的注意力引开。后来为了保护司母戊鼎,吴培文甚至远走他乡避难,直到抗战胜利后才回来。
可以说,司母戊鼎能一直在国内保留下来,是靠运气,也是靠吴培文等多人的全力保护。
现在换了一个世界,这些因素还能继续存在吗?司母戊鼎还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对此,苏进的确有过担心。
除了司母戊鼎以外,还有其他一些文物,也存在着近似的情况。
也正是因为如此,苏进一直想法设法推进文物保护立法方面的工作,甚至有些急不可待的感觉。
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不等人的,错失一次良机,可能就会后悔终身了。
因此,现在苏进站在这里,看见这尊司母戊鼎的时候,自从斋宫以来一直沉郁的心情,突然开阔了很多。他的唇边,甚至带了一丝微笑。
不管现在的文物协会是什么样子的,一直以来,他们仍然做了很多工作。
也许他还是应该放平一些心态,不要那么急于求成……
苏进正牵着雷宝儿的小手,他心情放松,雷宝儿似乎也有所感觉,抬头看了他一眼。苏进注意到了,低头向他一笑。
现在两人站在台阶第二层,仅在长老会之下,为无数修复师所瞩目。
苏进这一低头一笑,却从容自若,仿佛完全不受这些因素的影响。
雷宝儿看着他,突然也嘿地一下笑了出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司母戊鼎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一件又一件珍贵的文物被从殿中请了出来,陈列在大鼎两边。
包括司母戊鼎在内,这些文物一共十件,有书画、有瓷器、有漆器、有金器……它们分属各个不同的门类,象征着十大门类全部的文物。
毫无疑问,这些文物,也全部都是价值连城的国宝,而且全部都是真品,没有例外。
有过司母戊鼎的震撼之后,苏进也能用比较平和的心态看待它们了。
他面带微笑,从左至右,一件接一件地欣赏过去。他发现,这些里面绝大多数当然都是他曾经看见过的。但是其中也有两件,他甚至连在资料上也没看见过,而以他的眼力,同样能够辨认出真假。
看来这个世界的文物储藏的确有所变化,但未必就是向着坏的那一面发展啊……
小雪早已停止,天空中仍然阴云密布。这时候,云层仿佛略微散开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是深浓的铁灰色了。
天空压在祈年殿青蓝色的屋顶上,薄薄的金光从后面透出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祭礼,舞蹈、诵词。
一套套礼仪整齐有序地进行,从头到尾,祈谷坛上下上万人全部都安静无声。
中间,苏进低头看了一眼雷宝儿。这小胖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了,他站在原地,看似很认真地看着,其实两眼放空,有些出神。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的祈年殿,不知道在想什么。
惊龙会不愧是文物协会一年一度的盛会,每次拿出来使用或者展示的物品,全部都是数得上的文物。而所执行的礼仪、奏响的音乐、舞蹈的动作,也全部都是有来历有历史的。
仪式进行了后半,雷宝儿突然拉了拉苏进的手。
苏进低头看他,雷宝儿抬头向他眨了眨眼睛,小小声地问道:“这些东西,以后都会放进架空庭园里吗?”
先前在斋宫正殿外面的时候,小胖子显然不知道苏进跟架空庭园的关系,苏进也没有告诉过他。现在,他竟然自己就猜到了。
苏进也对他眨了眨眼睛,明明意义有些不明,小胖子却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笑了起来。
他没再说话,转回头去,看着前方仪式的精神明显好多了。
一小时后,仪式结束,那十件文物以及司母戊鼎被送回了祈年殿,长老们跟随走进去,片刻后,再次捧出了五件文物。
这些文物跟之前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品相”完全不如。
苏进看过去,眼神却变得更加认真了。
它们好像曾经被严重地破坏过,几乎四分五裂,完全不成形体。后来由技艺极为高超的文物修复师亲手修复,让它们恢复了原形。
现在的它们,仍然保留着一些破损的形态,不可能真正恢复如初,但在苏进眼里,却的确拥有着更高的价值。
这些瓷器、书画、青铜器中,所蕴含的修复技艺,值得任何一个修复师,包括他,细细参详琢磨,认真学习。
长老会小心翼翼地捧出它们,在祈年殿台阶最上方举起展示,下方所有的文物修复师全部俯身行礼。
苏进再次躬身,这一次,他的心意比上一次还要虔诚。
然后,雷宝儿拉了拉苏进,站到一边,让出中间的道路。
五位长老捧着手里的文物,一步步走下台阶,昂首阔步地向着前方走去。
他们刚刚走过,雷宝儿就跟在了他们的后面。接着,下方的队伍先是扩散,然后收拢,浩浩荡荡地从祈年殿出发,向着皇穹宇的方向走去。
仪式结束,三名九段就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临走时,齐九段还走过来,告诫了雷宝儿几句话,又勉励了苏进几句。
雷宝儿扁了扁嘴巴,但没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点头。
上万人的队伍穿过丹陛桥,到达皇穹宇,这以前是敬奉昊天上帝神像的地方。
五位长老同样走进皇穹宇大殿,请出了神像。
传说中最早的工匠,也是工匠神,当然就是水神共工了。
“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
工,指大匠;共,有大之义。所以共工的名字本身,就是“大匠、巨匠”的意思。
除了共工以外,此处敬奉的工匠神,还有弓矢之神般、义均之子工倕,舟船之神番禺和车辆之神吉光。
这都是古代神话记叙中的人类始祖,相传是他们制造了各种器具,延用至今的同时,他们也被敬奉成了神明。
修复师非常虔诚地向他们祈愿,苏进也凝视前方,在心里祈祷着。
去年,只是一个开始。他愿和这些工匠始祖一样,用尽毕生之力,投生此一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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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2 祈年殿烫样
皇穹仪祈神结束,队伍继续启动,前往祭天仪式的最后一个地点,也就是天坛圜丘。
五名长老捧着那五件至关重要的文物,走在最前面,位于他们身后,仅仅相距十米的就是苏进、雷宝儿等拥有惊龙真函的成员。
单是从位置上就可以看出来,不管是不是搭个架子,文物协会的确还是挺看重他们的。
先前在祈年殿和皇穹宇前行礼的时候,雷宝儿把手放了下去,但礼仪一结束,开始走路,他就又把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塞进了苏进的掌心。
苏进现在对他有些怜惜的情绪,于是也随他去。
走前走前,苏进又抬起了头,去看前面的那五件文物。
五名长老的身体把文物挡去了一部分,但文物体积比较大,还是露出了一些。
显然,这五件文物全部都是顶级修复师的作品,很有可能就是“墨工”的。
他们的修复技艺的确非常巧妙,仔细观察,就连苏进也会觉得大有收获。
但他最注意的,还是中间那个秃头七段抱着的那件。
先前五名长老刚刚出现的时候,向九段修复师行完礼,目光跟着就落在了他们身上。苏进当时就注意到了这个七段修复师。
身处如此庄严场合,五位长老极力表现出庄严的姿态,脸上眼中几乎没有丝毫表情。
只有这位身材瘦小、头顶油光发亮的七段,紧紧地盯着雷宝儿,目光中似乎蕴藏了很多难以言喻的意味——让苏进觉得很不舒服的意味。
虽然他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但当时的感觉,给苏进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结果祈年殿仪式结束,五名长老各抱出一件文物,他手里抱着的,却是一件烫样——一件一看就出自雷家的烫样!
烫样其实就是微缩的建筑模型,完全等比例缩小,跟实物一模一样。
要知道,古代可是没有计算机的,这样的等比例缩小,对于当年的工匠来说,简直是神乎其技的技艺。
拥有这样技艺的样式雷家,的确不愧是第一建筑世家。
秃头七段抱着的这件烫样不是别的,正是刚才他们经过的祈年殿。
瑬金宝顶、蓝瓦红柱,三层彩绘重檐的圆形大殿,建于白玉雕栏环绕的三层汉白玉圆台上。三层重檐下大上小,向上逐层收缩。虽然是微缩之后的模型,却仍然可以看出巍峨堂皇的气势。
当然,由于等比例缩小,这个烫样看上去极为精致。
祈年殿是一座非常特殊的建筑物。它不用大梁和长檩和铁钉,二十八根楠木柱环绕排列,和枋桷相互衔接,支撑巨大的屋顶。
它的殿内还有若干柱子,严格按照天象的形式建立。
四根龙井柱象征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十二根金柱象征一年十二个月;
十二根檐柱象征一天十二个时辰;
金柱与檐柱累计起来的二十四之数,又象征一年的二十四节气。
除此之外,天上的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全部都在这里有所代表。整座大殿形式复杂,构筑巧妙,象征意味极浓。
雷家烫样不是简单的模型,它是在建筑完成前制作的,相当于是对日后的建筑一次模拟与预演。
所以,它不仅是外形相似,更是严格按照等比例缩小,里里外外的每一个部件,全部都与实物相同。
也就是说,这位七段手上的这尊祈年殿烫样,就是实物的缩小版,更难得可贵的是,它是可以拆卸然后重新组装的!
雷式烫样在当时极为出名,是样式雷的独门绝技。在苏进上个世界里,制作烫样的技艺早已失传。
苏进一看见这个烫样,立刻解了之前心里的一个疑惑。
之前他在想,文物协会把祈年殿等天坛建筑修复到这种地步,一定像以前的文整会一样,收集过很多资料,进行过很多研究。
然后一看见这个烫样,他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毫无疑问,文物协会能做到这一步,多亏了样式雷家!
光绪朝时,样式雷家传承到第七代雷廷昌,他接任了样式房掌案,就主持重建了天坛祈年殿。
按照雷家规矩,那时候一定留下了详细的图纸与烫样。
一百多年后,当时的资料留到现在,雷家把它给了文物协会,文物协会才能顺利地做出这种程度的修复。
突然间,苏进低下头,看向自己拉着的这个孩子。
雷宝儿小脸儿绷得紧紧的,也正紧盯着那尊祈年殿烫样在看。这孩子现在流露出来的表情非常复杂,阴郁、愤恨、难过、无奈、迷茫……最后混合成了纠结,隐没了下去,消失不见。
苏进心中一动,握紧了他的小手。
难道这祈年殿的烫样,并不是雷家主动贡献给文物协会的,而是……
队伍到达圜丘。刚一接近,苏进就听见了无数嘈杂的声音。
可能是因为看见了他们,嘈杂的声音更加响亮。
苏进收回心神,抬头一看,发现圜丘周围被安排了无数的坐位,大部分是空着的,还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坐满了人。
最显眼的是,圜丘的一端已经架起了几台摄像机,风慕影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忙碌着。
苏进眼神很好,他四下里一扫,就在人群里看见了很多熟面孔。
文安组杜维大组长,舒倩等分组组长都到了,坐在相当靠前的位置。他们的不远处,坐着周景泽、杨晋原、骆恒等改建组的成员。
谈修之坐在另一边,身边有乐新征、徐方巧等人,他们正在相互交谈,听见修复师队伍到来的声音,纷纷转过了头。一看见苏进,他们几个都带上了笑容,还在挥手向他打招呼。
队伍很快到达了那里,已经有一些文物协会的锦袍年轻人在那里等着了,他们井然有序地安排修复师们入座。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按照段位从前往后排下来,而是按照家族和门派分别坐在一起。
苏进当然是回去天工社团所在的地方,不免就要跟雷宝儿分开。
样式雷家族太过特殊,被安排在了一个相当显要的位置。雷景章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拉着雷宝儿要往那边去。
雷宝儿扁着嘴看着苏进,很委屈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到前面去了。
苏进看了看雷宝儿的背影,转身往天工社团的位置走。
刚一走到那边,立刻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老大!”“老大!”“大神!”
最后一声格外响亮,一个小姑娘跳到苏进面前,短短的流海下面,眉飞色舞:“你猜我是谁?”
苏进根本不需要猜,他笃定地道:“一只昏鸦?”
“宾果!”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咧嘴笑了起来,随手还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她围着苏进就开始絮叨:“我们社团有五个人来考试呢,都在这里了,多亏了大神你啊……喂喂,你们在干嘛呢,还不来跪谢爸爸!”
她一开口,气氛就变得极其活跃。坐在这一片的都是各个社团的学生,他们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询问对方所在的学校,讨论吉光榜和文物修复的事情,声音虽然都不大,但勃勃地生气,简直要漫出来了。
苏进坐在人群中央,好些人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感谢的有,请教的有,好奇的有。
大家都很好奇斋宫正殿是什么样的,祈年殿走近了看是什么感觉,还有最重要的,跟九段大师说话了吗?他们说什么了?
苏进耐心地一一回答,考虑到场合问题,他的声音非常小,旁边的学生受他影响,也跟着压低了声音,简直有些悄声细语的感觉了。
“吵死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斥,学生们同时闭嘴,向着那边看过去。
那里坐着的是一个文物修复家族,三四十人左右,穿着统一的服装,长相有些相似,甚至连神情都是近似的。
他们极为不善地看着这边,目光又是不屑,又是厌恶。
“石家……”苏进身边有人在很小声地说,他当然也认了出来。
石家可以说是跟苏进关系最为密切的文物修复家族了,只是这个“关系”,不是什么好事,是反过来说的。
从进入京师大学,建立天工社团开始,苏进就摆明了来者不善。一系列事件下来,他几乎被石家视为了死敌,尤其是在蒋志新和廖长伟叛门之后,此仇几乎已经不共戴天了。
天工社团现在的少许喧闹远没有达到扰民的地步,但在石家看来,几乎已经称得上是“肆无忌惮”了。
石家厌恶天工社团,天工社团的成员也未见得有多喜欢他们。他们不屑地撇嘴,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其他学生社团的人听说是石家,隐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边帮着天工社团瞪石家,一边有些好奇地偷瞟蒋志新。
蒋志新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并不多看石家一眼,廖长伟明显有些紧张,瞥了师兄一眼之后,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
苏进隐约听见石家那边传来了“白眼狼”“忘恩负义”之类的词语,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人突然大步走了过来,对着苏进旁边的徐英说:“小徐,麻烦让个座位!”
然后,何三在让开的空座上坐了下来,对着苏进极为肆意洒脱地一笑,道:“我现在无家可归,只能来投靠你们了。”
接着,他凑近苏进,小声道,“东西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其他的呢,你也全部搞定了吗?”
苏进远远看向右边,隔着几个座位,谈修之正好也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苏进没有说话,只是笑了。
0523 误摔
何三刚刚坐下来,前面的仪式正式开始。一个人走上圜丘坛,站在正中央的天心石上,开始骈五骊六地念起了一篇祷文。
天心石很有些巧妙之处。古代工匠的技术以及奇思妙想当真不可小看。在这片天坛范围里,工匠们利用声学原理,创造了很多奇迹。
皇穹宇外墙的回音壁,这头悄声说话,另一头的人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皇穹宇前方的回音石,站在上面击掌一声,可以听见三声回响。
再接下就是这块天心石了,站在上方发声的时候,四周与上方会传来奇妙的回响,好像真有上天神灵感应一般。
古代皇帝祭天的时候,便是站在此处念诵祷文。如今,文物协会的也照葫芦画瓢地学了过来,只是他们上祷于天,祈求的不是万民开泰,而是文化传承。
他们祈祷文化一道永不断绝,启求修复师来年修复时如有神降。
骈文优美的音韵在四周环绕,回声隐隐,极为动听。
苏进正在凝神细听,突然旁边何三开口问道:“那边坐的是石家吧?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们跟他们有仇?”
苏进性格温和,何三也是知道的,他这句话其实只是开玩笑。没想到苏进笑了笑,很直爽地说:“是啊,结仇了。”
这下何三真有些意外了,他转过头来看他,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仇?”
现在仪式还在进行,周围一片庄严而凝重的寂静,何三却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他声音很轻,问得却一点忌讳也没有。
苏进想了想,也没多管现在是在哪里,压低声音,简单把天工社团跟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的恩怨讲了一遍。
天工社团还在南锣鼓巷修“破烂”的时候,何三就跟他们打过交道,对他们的情况隐约知道一些,只是不太详细而已。
现在苏进前因后果串起来一说,他顿时恍然大悟。
听到最后,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呆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蒋志新是哪个?”
苏进往后面示意了一下。何三转头看了看,突然起身,又跟蒋志新身边的人换了座位,坐到那边去了。
苏进笑笑,再次看向台上。
念诵骈文的时候,五位长老仍然抱着那五件象征着修复最高技艺的文物,站在圜丘坛上。两分钟后,骈文念完,那名八段修复师昂然向四周行礼,缓步下台。
接着,五位长老抬步,走向圜丘坛正中央,围绕在天心石周围。
然后,他们扬声道:“有请三位墨工!”
五人于此地同声扬声,借助天心石之威,声音简有穿云裂帛的感觉。
下方人群有些骚动,一起向某个方向看过去。
果然,三个九段修复师出现了,正在向这边走来。
人群更加兴奋,徐英往前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好戏来了!”
“什么好戏?”有不明情况的群众发问。
徐英兴奋激动地说:“开幕式最好看的部分啊!九段大师当众修复,牛不牛!”
学生们对视一眼,满怀期待地看向圜丘顶端。
还用说吗?除了定段考试,他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三名有墨工称号的九段走到圜丘坛下方,将要往上。
五位长老同时上前一步,看上去是要去迎接他们。他们的手上仍然捧着那些文物,两名八段修复师走在最前,七段跟在后面,可见即使在长老会内部,根据段位也是有些差别的。
五人脚步很快,抱着祈年殿烫样的秃头修复师走在第三位,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急,他加快脚步走前两步,撞上了前面那个八段的后背。
前面那个八段一个踉跄,秃头修复师同时停步,两人绊了一下,秃头手里的祈年殿烫样突然摇晃了一下,失手掉落在了地上。
烫样虽然可以拆卸,但一般来说,会用各种方式连接,接得比较结实的。
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巨大的烫样刚一落在地上,就整个儿碎开了!
它由无数部件组成,现在,这些部件全部掉在地上,脱开了联系。转眼间,一个完整而精美的模型,就在地上变成了一大堆碎片。
事发突然,所有人全部惊呆了。
下方隐约的说话声全部停止,就连正侧着头跟蒋志新说着什么的何三,也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嘴,惊讶地看向圜丘之上。
惊龙会开头的仪式,一共会持续整整半天,通称“惊龙正仪”。
惊龙正仪的象征性非常大,如果能顺利进行不出差错,那么来年一整年,修复师的各项工作都会有如神明保佑,一顺百顺。
所以,在整个惊龙正仪上,主持人与参与者都会非常小心,文物协会更是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安排,容不得半点问题。
祈年殿、皇穹宇,现在到达圜丘,就是正仪的最后一个地点。
九段当众展示修复技艺,修复文物之后,再由长老会总结一下头一年的重大成果,宣示一下新一年的重点项目,整个惊龙正仪就会圆满结果。
通常来说,最容易出错的是前面的项目。
接待上万人,从一个地点转移到另一个地点,出问题的机率的确是很大的。
结果前面一直安然无恙,到了圜丘,在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出了这种差错,还是出在一位长老,一个七段修复师的身上的?
无数人目瞪口呆,圜丘上下一片死寂,都在等着看长老会怎么收场!
事发突然,苏进也吃了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并不显眼,周围很多人都跟他一样,从座位上起身,探着身体看前面,想看看祈年殿烫样怎么样了。
大部分盯着地上在看——圜丘高一丈六尺,相当于五米左右,其实不算太高,但足以遮挡大家的视线——只有苏进微微抬头,迅速地扫了上面的人一眼。
三位九段明显很吃惊,他们一看见这情景,再顾不得仪式什么的,加快脚步走了上去。走到那附近,他们没再靠近,可能是怕踩到了碎片,然后两人蹲在地上,一个人站着,眉头都皱得紧紧的。
很明显,这三个人的确是出乎意料,现在正忧心文物,在想怎么解决。
但另一边就不一样了。
在苏进看来,秃头修复师跟前面八段修复师相撞时的动作,就带着一些刻意做作的感觉,很不自然。
事情发生之后,他……或者说他们的表现更说明了这一点。
秃头修复师貌似大吃一惊,猛地扑了过去,又在碎片的边缘生生止住脚步。他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惊龙正仪,我竟然出这种错!”接着他又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三名九段,问道,“现在该如何是好?这烫样能修复吗?”
旁边一个八段,一个七段同时抢上前去,又痛又悔, 道:“何兄,你也太鲁莽了!”
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套好招的感觉,演技真的很不怎么样。秃头何七段那一巴掌,更是重重落下,轻轻拍上,声音虽然响亮,脸颊却连一点红肿的痕迹也没有。
苏进下意识地往前面看了一眼,但是天工社团坐得比较靠好,前方很多人都站了起来,人头攒动,完全没法看见他想看的那个人。
三名九段眉头紧皱,正在观察地上碎成一片的烫样。
过了好一会儿,齐九段缓缓起身,先环视了一周下方,然后看向那几个长老。他的表情有些微妙,有一些压抑的愤怒,却又有更多的无奈。他摇了摇头,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秃头修复师着急地问道:“什么好消息,什么坏消息?齐墨工请说!”
齐九段刚才的情绪全部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好消息是,这副烫样虽然四分五裂,但各部分零件仍然完好无损,未出现被破坏的状况。”
听见这话,何秃头松了口气,表情有点夸张,被旁边的八段淡淡扫了一眼。
那位八段长老问道:“那坏消息呢?”
齐九段声音微顿,道:“这是标准的雷式烫样。雷式烫样是样式雷家的不传之秘,几个关键问题只有他家的人自己才能搞清楚。”
宋九段跟着站起了身,道:“尤其是这件烫样,是微缩的祈年殿,所有细节跟原型一模一样。祈年殿造型特殊,要在烫样上将其还原……”他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圜丘下方开始出现了一些声音。
烫样跟古建筑有关,算是比较冷门的知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有人开始介绍,有人听完,表情古怪地问道:“那不就是模型吗?把模型拼起来,有什么难的?”
“不难?切,不难你去试试?一个烫样,涉及到的零件数以万计,没有钉子,没有螺丝,关键部位以榫卯结构连接。再你没听说吗?这是祈年殿的烫样,祈年殿可是无梁殿,怎么建的现在能搞清楚的就没几个!拼起来不难?说得倒轻巧!”
“这是雷家的?怎么到了长老们手上呢?”有人提出了另一个议题。
“多半是雷家贡献出来的吧?不然怎么年年真函,雷家小娃娃年年排第一呢?”
周围窃窃私语,嘈杂声音再次连成了一片。就连天工社团的成员,一边靠着在网络上搜索,一边相互交流,在讨论着相关的事情。
关于祈年殿,关于烫样,苏进知道的东西远比他们更多。但这时,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凝视着前方,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不过前面人实在太多了,他完全没看见雷宝儿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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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今天这章修了半天,更晚了。
感谢苏拿妮妮夏、枫红_雪落、书友44958574、xiao081fei、cyzxtyk的捧场,感谢fatfox911、北天冥河、蒋熙棠的天天支持!!!
0524 借的还是送的
齐宋两位九段说话的时候,岳九段只是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宋九段说完,秃头的何七段突然一拍巴掌,露出了喜悦的表情。他道:“那太好了,今天惊龙会,我们同样请来了样式雷家族的传人。他现在就在座,既然烫样并没有零件损坏,我们直接请他过来拼好不就行了?”
样式雷三个字,自然有一种魔力。何七段说话,很多人看向下方,就想看看样式雷家族的传人是谁。
无数道目光顺着何七段的视线落处看去,但大部分人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嘈杂声越来越响,很多人都在问:“雷家人也在?”
“烫样技法乃雷家秘传,运气太好了,他直接修好了就没事了。”
还有人松了口气。惊龙正仪非常重要,它象征着文物修复界来年一整年的运气,要是真在这上面出了问题,那就太烦了。如果烫样能修好,也许上天就不会责怪他们了吧?
无数道目光,无数窃窃私语,它们混合着升腾而去,像一片乌云一样,向着座位的最前端压了下去。
何七段欣喜地看着下方,殷殷询问:“宝儿,你在下面不方便看,不如先上来看一看?”
片刻后,一个并不太高的身影走了出来,他抿着嘴唇,由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陪伴着,向着圜丘上方走去。
人群先是一静,接着又喧哗了起来。这一刻,站起来的人更多。
很多人看见了雷宝儿,都惊讶极了。
他们纷纷询问:“这就是雷家的传人?”
“这,这也太小了吧!”
“十几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雷宝儿面无表情,由雷景章陪同,一步步走到了圜丘上方,位于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何七段走到他身边,先向下方众人介绍:“这就是我们雷宝儿了,样式雷唯一的直系传人。雷家传承数百年,主持样式房,一手建起清朝大半皇家建筑,闻名天下!相传一个样式雷,半部古建史,这尊祈年殿烫样,也是雷家为了天坛修复,特地送给协会的,可谓是高风亮节……”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惋惜的表情,拍拍雷宝儿的小肩膀,道,“对不起宝儿,如此珍贵的烫样,我一个失手……”
他还没说话,雷宝儿就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纠正道:“借给你们的。”
何七段一愣,语声跟着一顿。
雷宝儿的声音清脆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这尊祈年殿烫样,是我们家借给你们的!”
何七段当场被雷宝儿撕了脸皮,脸色一阵发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才干笑一声,道:“是借还是送,现在也很难说……”
雷宝儿再次打断他:“当然是借。现在借据,还保存在我母亲手里!”
瞬息之间,何七段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他笑着点头说:“这件事情并非我经手,你说得借,那就是借吧。总之,样式雷家为天坛重建做出莫大贡献,这件事情我们所有人都铭记在心!”
他说得斩钉截铁,这一下,反倒显得雷宝儿纠结一个借字,显得有些小心眼了。何七段话锋一转,遗憾地道:“非常抱歉,我刚才失手把它掉落在地上,幸好只是散落,零件并未损坏。宝儿,雷家技艺,现在只传给了你一个人,你能把它修好吗?”
雷宝儿面无表情,盯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下方的嘈杂声一直持续着,各种各样的意见都有。
有人觉得雷宝儿这么小,还是个小学生的样子,怎么可能修得好这么复杂的烫样。
有人表示,孩子就算小,也是雷家唯一的传人,他要是不能修,就真的再没人能修了。
还有人知道一些内情,告诉别人雷宝儿其实一直没有正式上学,而是留在家里学习雷家祖传的技法。如果他学得不错,也许真的能把这个烫样修好?
此时,圜丘下方吵成一片,上面却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一片寂静。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上面的安静。
惊龙正仪一共三套仪式,前面祈年殿与皇穹宇的是修复师内部的仪式,没有对外公布。圜丘的仪式是最后一项,参与的人更多,一早天空电视台的人就已经到了,架好了直播设备,准备对外公开。
何长老失手打碎祈年殿烫样,事发突然,天空电视台只把过程拍了下来,没能及时改变机位,捕捉到细节。
慕影小姐一直站在旁边临时搭建起来的转播台上,一边转播现场的情景,一边给镜头对面的观众进行解说。
她是主持人,另外还请了一位嘉宾,姓从,名叫从一山。他本身不是文物修复师,而是一个收藏大家。他对文物以及文物修复界的事情非常了解,来当惊龙会的嘉宾再合适不过。
他本来是有资格坐在圜丘下方,还是靠了柳信然的关系才接受了天空电视台的邀请。
不过他也没想到天空电视台竟然能得到文物协会的许可,在圜丘旁边搭起这么高的转播台,这样一来,视野反倒比坐在下面更好了。
之前,就是由从一山开口,对观众介绍了介绍了天坛,介绍了惊龙正仪的相关情况,以及五位长老手上的五件修复后文物。他的确知识渊博,事先没有做过功课,但每一件都能认得清清楚楚。
烫样被摔坏,从一山完全惊呆了。慕影问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解释了样式雷家族以及他们和这个烫样之间的关系。
当时台上一片安静,慕影眼睛一转,突然向着下方一个文物协会的工作人员招手。
美女总是能得到优待的,那个年轻人马上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有什么事?”
慕影小声对他问了几句,年轻人听见了,立刻色变,道:“这,这不行!”
慕影坚持让他去问下,年轻人看了看台上,感受了一下凝重的气氛,连连摇头。
慕影眼睛一转,扬起了声音:“麻烦请问一下——”
这声音立刻打断了台上的僵持,五个长老的目光全部都看了过来,反而是三名九段和雷宝儿都没有回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慕影弯起了一双月亮眼,笑得很甜。她指了指圜丘之上,问道:“抱歉,我想请问一下,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能靠近一点拍摄那个祈年殿的烫样吗?”她似乎有些抱歉地道,“烫样技艺实在太少见了,我觉得观众会很有兴趣的。”
她这个要求提得的确有些冒昧,几个长老同时都眯起了眼睛,转头对视了一眼。
苏进听见不远处有人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修复师内部的事情,拍什么拍?长老们不会答应的。”
别的人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不少人都在微微点头。
没想到,片刻后停顿后,何长老首先开口,道:“也好。文物协会是一个开放的组织,既然这次允诺了你们拍摄惊龙会,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保留。”他让开一步,道,“尽管拍吧,不过我有个要求……”
他环视了一下下方,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睛同时一亮的要求,“我想请问一下,能不能有一个办法,把一会儿雷家传人……”他迅速看了雷宝儿一眼,“修复的过程,也展示给下面其他修复师看见,让他们学习一下?”
烫样技艺是雷家秘传,传媳不传女,从不对外公布的。但文物修复师,谁不想学到更多的东西?
何长老的这个要求,可以说是提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所有人同时看向上方,拼命点头,就想让慕影同意。
慕影转头,清亮的目光扫过下方各处,然后她嫣然一笑,道:“当然没问题。其实这也是我们疏忽了,我们一早就应该配合的。只是……”她有些抱歉地说,“有些设备还在天坛外面没有拉进来,我们需要几分钟准备一下。”
何长老对其他长老交换了一下意见,非常大度地说:“可以,不过天寒地冻,此处太过空旷,时间久了我怕大家受冻,还是麻烦尽快。”
他语气谦和,下面很多修复师都露出了感激的表情,显然被他这句话感动了。
慕影非常爽快地说:“我马上就安排!”
慕影掏出电话,天空电视台的人迅速行动起来。
仪式至此暂停,下面坐着的人纷纷起来走动,他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大部分明显都很激动。
是啊,现在看见雷家传人展现秘传技艺,修复烫样,这实在是太难得的事情了。
苏进身边,天工社团的人也在说话。他们窃窃私语,徐英有些犹豫地说:“这样不太好吧?那孩子看上去很小啊,他真的能修复吗?我怎么觉得文物协会在把他架上火上烤啊……”
岳明冷笑一声,道:“现在还有人记得吗?那孩子似乎根本就没答应修复吧。”
苏进站在原处,抬头看向圜丘上方。
雷宝儿仍然站在上面,他紧抿着嘴唇,侧脸显出了倔强的线条。
旁边雷景章仿佛正在劝他什么,他闭着嘴,一言不发,不久之后抬起头来,用极为冷漠的眼神看着雷景章,不知说了句什么。
雷景章的身体猛地变得僵直起来,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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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5 赶鸭子上架
小雪已经全停了。这场雪下的时间并不算太长,绿树红墙蓝瓦与洁白的薄雪相映,对比极为鲜明。
地温不算太低,雪没有积起来,青石板路上湿淋淋的。一辆小车疾驰而过,把湿润的水声留在了后面。
董枫坐在后座上,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片刻之后,他探出身,壮着胆子问副驾上的慕影:“慕影姐,我觉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慕影转过头,态度倒是很和气:“你觉得哪里不好?”
董枫犹豫着说:“就是……这个烫样的事嘛。雷家那个孩子还没有答应修复,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他刚才有很明显的感觉。
雷宝儿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首先这个烫样,他能不能修,还是个问题。
刚才他虽然上了圜丘,但并没有表示自己就愿意修了。反倒是文物协会那边,一直都有点逼迫的样子,给了他非常大的压力。
然后天空电视台这样一插手,雷宝儿就更难办了。好像雷宝儿就必须要修复那件烫样了一样,但明明,这孩子还没有答应呢!
老实说,身为文物爱好者,董枫当然知道样式雷,也很想现场观摩雷家的秘技。但现在这样……总之他心里不太舒服。
慕影凝视着他,仿佛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她非常柔软地笑了一下,道:“你觉得刚才那种情况,那些长老,会放过那个孩子吗?”
董枫没有说话。
慕影继续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那些长老,就是冲着雷家这孩子去的。他们想图谋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把这件事情闹得更大一点。把它放到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是文物协会的长老,还能不讲道理,欺负一个孩子不成?”
董枫终于明白了慕影的意思,然后他又有些疑惑了:“但是好奇怪,为什么这些长老答应得这么爽快?他们的确是在欺负小孩子吧?这本身就很说不过去啊。”
慕影也皱起了眉,对此显然也有些疑惑。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还是再看看情况吧……”
长老们给了天空电视台以特殊许可,让他们可以开一辆小车进来。
天空电视台直接拉过来了一些屏幕,把它们连接着架了起来,形成一张三米高的大屏。调试之后,大屏上显示出了摄影机里拍摄出来的画面,把圜丘顶端的情况呈现在了下面上万人的眼前,同时也能过数字信号,到面外面的导播车上,实时剪辑之后,通过卫星播放了出去。
惊龙会是当今华夏文物修复届的第一盛会,参加的人只有上万,关注它的人可不止百万千万。
天空电视台的网站系统也做得非常好,这次盛会,他们通过卫星电视和网络两个渠道同时进行直播,速度只比现场的慢上五分钟。
这时,无数人守在电视机以及电脑前,观看现场的情景。
前面是文物修复师们的内部活动,文物协会拒绝直播,天空电视台也没办法。但慕影和从一山一早就到了圜丘,两人坐在转播台上闲聊,从一山对大家介绍天坛的前世今生,几个主要建筑的来及以及变化,谈论过去一年整个华夏文物修复界发生了什么大事,就这样说了近一个小时。
这段时间里,画面一直对着转播台,偶尔远景掠过圜丘,几乎没有变过,即使如此,在线人数也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水平,随着时间推移,还在不断增加。
然后,当修复师队伍到达圜丘,开始仪式的时候,在线人数猛然爆涨,到达一个新高。
接下来,当圜丘上突发意外事件,何七段突然意外摔碎祈年殿烫样时,直播里嘉宾从一山发出一声惊呼,网络直播的弹幕也瞬间刷成了一片。
“我靠!”
“怎么回事?”
“摔了?”
“我看着也是摔了!”
“靠靠靠,摔坏了没有?”
这件事一发生,网络直播的在线人数直接翻番,卫星的收视率也瞬间向上抛出了一条弧线。
那时候,由于居高临下,电视机以及电脑前的观众,反倒比下面的修复师们看得更加清楚。他们亲眼看到何七段失手摔坏烫样,看到他们一搭一唱地请了雷宝儿上来,让雷宝儿现场修复烫样,以便完成仪式。
现场明显因此发生骚乱,弹幕上也吵成了一片。
“这孩子这么小,会什么啊,这么复杂的模型,他怎么可能修复得了?”
“修复不了+1”
“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嘛,看人家小孩子都快哭了”
“前面的没听见说这个唐样就是他家做的吗?祖传手艺,他不会谁会?”
“是烫样!没错,烫样技艺就是样式雷独家秘传,你们去查一下就知道了”
“那就只有他能修啊”
“只有他+1”
“但这才他妈是个初中生吧,抿心自问你们自己初中的时候能做什么?”
“别把人家跟你相提并论。人家可是从小到大都学这个的,学了十几年了,最关键的是,只·有·他·会!”
“说个不好听的,他家本来就有问题”
“他家本来就有问题+1,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快失传了,还只给一个小孩子拿着。本来就应该拿出来让大家学。”
“人家自己家的东西,怎么处置还要你们插嘴了?”
弹幕上分成了两派,一派站在雷宝儿这边,觉得文物协会的逼迫小孩太过分;一派觉得,就算赶鸭子上架,这件事情也只能他能来。渐渐的,这一派势力越来越大,还有相当一批人觉得,如果雷宝儿做不到的话,就应该把家里的东西贡献出来。不然真失传了,那就是后悔莫及了。
纷纷扰扰的讨论中,现场迅速架起了屏幕,画面一闪,网站直播的画面,同样出现在了所有修复师们的面前。
它刚刚打开的时候,弹幕还留在上面,密密麻麻的对话一瞬间闪过所有人的面前。
转播台上的慕影眉头一皱,低声喝道:“赶紧把弹幕关了!”
下一秒,画面清静了下来,但是刚才那一瞬间,弹幕上的字样已经映进了很多人的心里。
下面修复师安静了一刻,再次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苏进也看见了弹幕上的字样,他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皱起了眉。
然后,他集中注意力,看着画面里的情景。
获得长老们的许可之后,天空电视台的人正在登上圜丘,准备去拍摄近景画面,尤其是祈年殿当前的状况,也是台下以及电脑前很多人都关注着的。
慕影和从一山一起登台,从一山一边走,一边介绍着当前的情况,以及样式雷家的发展。他明显有些激动,语速极快。
镜头扫过对面的几个人,透过大屏幕,他们的相貌以及神情更清晰地出现在苏进面前,让他看得一清二楚。
五名长老表情各异。
从一开始到现在,主要出来说话的就是那个姓何的秃头七段修复师。但他如果进娱乐圈,一定会因为烂演技闻名天下。
他无论是意外还是惋惜还是歉意,所有的表情与动作都笼上了一层浮夸的意味。也许在一些被高段修复师光环笼罩着的人看来 ,这不过是他的习惯动作。但在苏进眼里,就只有一个字来形容了——“假”得很。
其他四个修复师面无表情,站在一边,表情非常复杂。但毫无疑问,不管他们内心做什么想法,他们其实都已经默认了何长老的行为,任由他去当众欺负雷宝儿这样一个小孩子。
更令人玩味的是旁边的三个九段。
这三位有“墨工”称号的九段,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人物,无形中甚至还超过了这五位长老。
只要他们开口说话,无论什么样的局势,也能得到一定的扭转。
但现在,这三人也同样沉默着。
尽管他们之前跟雷宝儿那样亲近地打招呼,好像他就是自己的子侄晚辈一样,但现在,他们却与雷宝儿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并不算远,但在这一刻,就是天堑之隔。
苏进看着他们,想到了刚才弹幕上掠过的那几句话。难道这几位九段……
雷宝儿背对着苏进,在台上僵硬地站立着,仿佛凝成了一尊雕像。
天空电视台的人终于到了圜丘坛上,镜头对准了地面。
所有人,包括苏进在内,终于看见了祈年殿烫样现在的样子。
然后,所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之前它完整被捧在何七段手上时,大约有一米多高,底面直径约六到七十公分,非常巨大,抱起来都感觉有些费劲。
现在,它落到地上,谁都没想到它竟然碎得这么厉害。
几乎所有的零件全部都被崩开,地上现在堆着的,并不是一个破损的祈年殿,而是一小座零件山。
怎么会碎成这样的?
这样看上去,越发觉得这个烫样有多精致,所有的零件数量加起来,得有上万个。
就算是普通的拼装模型,复杂到这种程度,拼装起来都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事情。
更何况,烫样还不是普通的模型,它的连接方式,利用了古老的榫卯结构,比模型还要复杂多了!
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向雷宝儿——他真的能修复好吗?
这时,雷宝儿终于转过了身。他的目光扫过圜丘上所有的修复师,包括五个长老,包括三位九段。然后,他向着烫样的方向缓缓走过来,站定在它附近。
他低着头,凝视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道:“好,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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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6 排序
董枫现在正站在转播台上,密切地关注着圜丘这边。
慕影和从一山去了坛上,这边由他临时负责。
董枫站上来以后才发现,这里果然是全场最好的“座位”。
在这里,居高临下,可以同时看到下方所有的修复师、嘉宾以及圜丘坛上的具体情景。而在屏幕架设起来之后,坛上的细节他也可以通过屏幕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董枫正盯着坛上的雷宝儿在看。
之前,雷宝儿上台的时候,他也特别关注了一下。
看见雷宝儿撒娇卖痴地跟三个九段打招呼,董枫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下他。
妈的,你三岁吗?你十三岁了!
十三岁是初一学生,放到外面都算不上儿童,而是一个少年了。这小胖子是比普通孩子长得矮一点,但这神情动作,也太幼稚了吧?
董枫不会承认这是嫉妒,嫉妒他能跟九段这样交流什么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地看不惯他举动跟年龄完全不符。
但没一会儿,这样的情绪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之前他跟慕影说的也是真心话,他真心同情这个孩子。
十三岁的确已经开始脱离了儿童的范畴,但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是个孩子,不该被这样逼迫。
现在他盯着雷宝儿,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走到烫样旁边,抬着头,当众承诺修复,董枫的心有些刺疼。
此时,雷宝儿完全没有半点幼稚的感觉,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过分的成熟。但董枫却怀念起了他刚才上台时的样子。
雷宝儿面无表情地点头,道:“好,我修!”
何七段似乎吃了一惊,他眉骨一扬,上前劝道:“宝儿,你有把握吗?文物修复可不是能胡乱来的,万一修坏了……”
雷宝儿打断了他,他抬起眼睛看着何七段,道:“何伯伯,您刚才也确认了,这件烫样的确就是我家借给协会的,对吧?”
何七段声音一顿,干笑道:“算,算是吧……”
雷宝儿道:“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意思?”
何七段跟旁边的长老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是,这件烫样,的确是为了当初修复这天坛建筑,特地向你家借过来的。”
他明明已经承认了,雷宝儿的脸上却掠过了一丝愤恨至极的表情。这表情一闪而逝,让人触目惊心。然后,雷宝儿扬起眉,声音清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既然如此,那就是我家的东西。我家的东西,我弄坏了,又有什么问题?”
雷宝儿这话说得太霸气,周围的长老们全部惊呆,就连九段们也忍不住转过了头。
齐九段道:“宝儿,你真的能行?”
雷宝儿并不看他:“能不能行,现在不都只有我了?”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讽刺,但是配上此情此景,竟然让所有人为之一默。
董枫站在上方的转播台上,俯视着这幕场景。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打开天空电视台的app,调出现在这场直播。
他的本意是想看看直播弹幕上观众们的反应,但意外的是,此时画面上的弹幕意外的少,只有寥寥几条,写得还是:“好紧张啊”之类无关痛痒的话语。
是没人在看了?
董枫看向旁边在线人数的显示,瞬间吓了一大跳。
现在的在线人数,比之前他看到的时候又翻了一倍,已经达到了五十多万,还在以迅猛的速度飞速增加!
这巨大的反差感让董枫心里的滋味非常难言。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圜丘坛。
雷宝儿说完那句话,开始淡定自若地安排了。
他朗声道:“烫样修复,光靠两只手不行,还得要一些工具。”
何七段回过神来,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道:“你说,我让人赶紧去准备。”
雷宝儿开口,一件一件地说了出来。
他声音清脆,吐字清晰,一个词一个词说得非常明白。何七段嘴唇蠕动,显然正在默记。
董枫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了过去,雷宝儿所说的工具里,他有一大半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即使听说的那一部分里,也有相当一些只闻其名,却没见过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直接看圜丘坛太远,看不清细节,于是又转头去看屏幕上的显示。
这一看,他突然留意到了一个细节。
雷宝儿看似非常镇定,声音也非常平稳,一丝颤动也没有。但是,他的小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正在强忍着什么,又仿佛正在担忧着什么。
董枫的心悬了起来,不自觉地倾身上前。
雷宝儿说完十分钟不到,一队人就扛着箱子、拉着拖车,从青石板路的尽头快步走了过来。
何七段转向雷宝儿,笑道:“你说的工具都在这里了,你清点一下,看看还有什么不够的。”
董枫心中突然一动,心想:这准备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但他回头一想,这可是在惊龙会上,身处这里的全部都是最顶尖的文物修复师,工具准备得齐全一点,也不算奇怪吧?
雷宝儿一声不吭,等到箱子和麻袋全部被送上来之后,才走过去,一样样清点。他清点的动作颇熟悉,片刻后,他直起身子,讽刺道:“何伯伯,您消息真灵通。我家独有的工具,也打听得这么清楚,准备得这么周全。”
何七段脸色极厚,他摸着下巴上少有的几根胡须,笑着说:“毕竟是惊龙会,我们一直也在收集整理各种稀有的工具,准备撰写一部文物修复工具史。也幸好有此准备,总算是没耽误时间。”
雷宝儿轻轻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转过了身去。
董枫知道一些文物修复界的内情,他很清楚,在圈子内部,大家对“自家的东西”看得有多重,非常忌讳别人偷学偷用。何七段这样做,也太坏规矩了,明摆着就是欺负雷家孤儿寡母,势单力薄。
他又看了一眼三位九段,奇怪的是,这三位站在一边,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什么意见。面对这么不公平的事情,他们竟然像是默许了一样!
雷宝儿得到全部工具,终于深吸一口气,弯下了腰去。
他左手拿着一个镜面一样的东西,右手拿起一个零件,迅速照了一照,把它摆到了一边。
然后,他拿起另一个零件,同样地照了一照,摆到了另一边。
就这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清点起所有的零件,把它们有序排列起来。
被摔坏的零件堆成了一座小山,数量极多,粗步估计至少也数以千计。雷宝儿把所有零件全部拆开,摆得整整齐齐,有一些并没有摔散的,他也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完全拆开。
零件在圜丘坛上摆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整齐,转眼之间,就铺了一大片。
五名长老和三名九段渐渐地在台上站不住了,被逼到了台阶之下。天空电视台的摄影师和主持人们也被迫后退,站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利用延长臂,竭力全力地拍摄着。
雷宝儿长得白白胖胖,动起来像个雪团子一样。但相比起机伶可爱的外表,他的动作却稳定而有序,丝毫也不乱。
他的动作里仿佛隐藏着某种魔力,明明就是简单地照一照、排一排,却就是能吸引人一直看下去。
董枫专注地看了很久很久,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弹幕。
这时的弹幕比之前多了一点,话题基本上都集中在雷宝儿身上。
“果然不愧是雷家传人,的确就是学过的嘛。”
“那个镜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啊?”
“他这是在给零件排序吧?按照什么规律排的?”
“我猜一下,雷家先祖在在零件上做了标记,排了序。那个镜子一样的东西能照出上面的标记,现在小胖子就是照着序号把它们排起来。”
“有道理!那也没什么难的嘛,只是排起来而已。”
“这一步的确简单,关键是后面怎么样把它组装起来吧?”
“嗯……”
弹幕的讨论跟董枫想象得差不多。他扫了一眼下方,发现圜丘下面的人也跟他之前一样,正紧盯着天空电视台架起来的大屏幕。大部分人都在专心致志地看,只有小部分人一边看,一边在讨论。
不知不觉中,董枫发现自己正在人群里找着谁。当他的目光落到实处,他终于发现,没错,自己正在找的,就是天工社团 ,就是天工社团的苏进!
为什么呢?可能因为之前在来的路上,知道他们身上发生的奇迹?让他对苏进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反应?
喧嘈的人群中,苏进意外的显眼。
他站在人群之中,微扬着头,凝视着上方的大屏幕。
镜头正在拍摄雷宝儿的动作,他正一个个地拿起零件,扫过表面,然后放到固定的位置上。苏进表情平静,看上去耐心而专注,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移动过。
董枫虽然是中途才留意他,但他却有一种感觉,从雷宝儿开始动作时起,苏进就已经这样在看了,从开始,一直看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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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最后一天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0527 找骂?
数千个零件,要像这样全部排序,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雷宝儿做得很耐心,速度并不算太快。
渐渐的,同样重复的动作终于开始让一些人觉得不耐烦了,圜丘广场上的声音越来越大。
五名长老中的四人正在交头接耳,何长老倒是很专注地一直在看,不放过雷宝儿的任何一个动作。
三名九段也跟他是同样的表现,齐宋两个九段比较靠近,看得极为专注,岳九段站得远一点,但很明显,他的视线也是一直停留在上面的。
下面有人无聊,开始数起了雷宝儿排出来的零件。
“1049、1050……”
“1478,1479……”
眼看着,混乱地堆成一堆的零件越来越少,一一被有序排列了起来,下面的喧闹声再次变小,无数人都在期待着雷宝儿完成的那一刻。
终于,一小时二十八分之后,雷宝儿把全部的零件全部都排列好了。
一共2640个零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广场上有人发出了惊奇的感叹:“咦,刚好两秒一个,好准!”
有人跟着算了一下:“的确好准,碰巧的吧?”
董枫动了动身体,低头看向手里的手机。
足足一个半小时,他一直站在高台之上,被寒风吹着,整个人都快冻僵了,手指也冻得发木。
手机一直显示着直播的画面,已经快没电了。
董枫用僵硬的手指,一边笨拙地插充电宝,一边看直播弹幕。
他正好看见一个人的话:“这小孩很厉害啊,后半段我拿着秒表在打的,两秒一个,稳得很!”
“我用了节拍器,稳+1”
“不愧是雷氏传人,稳如狗”
这样啊……董枫也有些吃惊,他看了一眼台下,不知不觉又看向了苏进的方向。
此时的苏进,完全没有松口气之类的表现,反而更严肃了一点的样子。
圜丘坛上,雷宝儿舒了口气,直起身子。
此时烫样的部件几乎摆满了整个圜丘坛,一排一排,整整齐齐。
他停下动作,注视着地面,小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却一动也没有动。
一开始,大部分人以为他在思考怎么开始,大家对此也很期待,场上的小声对话声暂时停止了下来,直至最后一片安静。无数目光看向台上,等着他开始动工。
结果,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下方的人群渐渐骚动起来,然后直到半个小时,雷宝儿仍然只是在看,仍然没有动手!
正当下方诸人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何七段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问道“我听说,雷家烫样全部都是以图纸为依据,对照着图样渐次完成的。宝儿,你是不是还需要一些准备?”
雷宝儿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明显包含着许许多多的东西。然后,他僵硬着一张脸,硬梆梆了地说:“不用,就这样就可以了!”
对于长辈来说,雷宝儿的这种态度是很不礼貌的。何七段却笑了一笑,不以为忤地道:“那你要赶紧开始。今天天气不好,天寒地冻,时间久了,你肢体末端血液不通畅,会对修复工作不利。”
雷宝儿紧抿着嘴唇,一脸倔强。他终于从地面上的两个零件里选了两个,把它们拼合在了一起。
仿佛是为了说明何七段所言有误一样,他的动作稳定而准确,零件拼合发出的清脆响声,简直动听极了。
何七段在旁边看着,笑了一笑,似乎非常欣慰的样子。
雷宝儿似乎在刚才的半小时进行了足够的观察,接下来,他一个又一个地拿起地面上的零件,一个接一个地进行拼合,动作同样稳定而精确,带着一种美妙的节奏感。
下方再次安静下来,董枫站在转播台上盯着看,心想:这小孩不愧是雷家传人,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嘛。
雷宝儿一个接一个地拼下去,很快,就有一百多个零部件被他组合了起来。
这样的制作工作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下方渐渐积攒了一些赞叹声。
结果,刚刚超过一百之数,雷宝儿的节奏就被打断了。
到达第106个零件时,雷宝儿动作一顿,目光扫视着前方的零件阵,有些犹豫不定。
这一次,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选了一个,拼了上去。清脆的咬合声发出时,下方群众的脸上几乎同时出现了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是对的!
但同时,所有人明显也都在担忧,雷宝儿显然已经遇到了困难,这还只是个开始呢,他真的能够全部完成吗?
接下来,雷宝儿又开始迟疑了。
何七段笑了笑,倾身上前,道:“宝儿,你不需要逞强的。这里有这么多叔叔伯伯,还有九段的爷爷们……”说着,他抬起头来,向三位九段示意了一下。
齐九段面无表情,宋九段却点了点头,以作示意。
何七段道:“只要你说一声,大家随时都可以上来帮你的。”
雷宝儿猛地转头,清脆响亮地质问:“你们不是说,你们没本事修复,只有我能来吗?”
何七段言语坦然:“当然,雷家家传秘技,我们一窍不通,当然没本事修复。但是……”他对着雷宝儿笑了笑,道,“你可以把它教给我们啊。只要我们学会了,不就可以帮你的忙了?”
他笑容和蔼,吐字清晰,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子一样,刀刀入心。
雷宝儿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事实上,这时候不仅是他,下方所有的人,无论是文物修复师还是前来与会的嘉宾,全部都一片安静——全部都呆住了!
这,这真的是何七段,文物协会的长老说出来的话吗?
他竟然想要密谋……不,如此光明正大地谋取雷家的秘传?想要抢夺雷家那一笔巨大得惊人的宝藏?
这也太过分了!
现在的文物修复界,由各家族与各门派把持。这些家族与门派,尤其是比较大型的那些,靠什么立足?
当然就是各家的秘传了!
几乎所有的家族里,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譬如石家清洗金属器物、恢复原色的技艺;吕家养蚕缫丝的技艺……
他们正是靠这些技艺传世收徒,立足于各家族之林。同时,整个大环境里,也很尊重各家的秘传,绝不轻易侵犯。
但现在,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何七段竟然试图打破这样的潜规则,这是想干什么?
这影响到的不止一个雷家,而是所有的文物修复家族与门派!
下方立刻嗡嗡嗡地说起话来,各家族门派内部产生了激烈的争议,不过一时间还没有人站出来发言。
嘉宾们也在交头接耳,他们中大数人的表情更倾向于看好戏,只有少数人表现得比较激烈,显然是跟文物修复家族门派关系比较近的。
董枫整个人完全看傻了。他是正儿八经的文物修复爱好者,对内部的一些事情了解得比较多,甚至曾经尝试着考过段的。他当然很清楚,一个家族的家传秘技对于他们来说是什么。那就是立家之本!
尤其是像样式雷这样的家族,本身就只剩下孤儿寡母,把那些东西从他们身上剥离的话,他们还能维持原有的地位吗?甚至,他们还能算得上是文物修复家族吗?
这,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可能是想寻找一些心灵上的共鸣,他再次拿起手机,去看弹幕。
弹幕上还有很多人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但也有不少像董枫这样的爱好者开始科普。
密密麻麻的文字刷了一大屏,讲得还算很清晰。
片刻后,言论向着雷宝儿的方向倒了过去。
“这也太过分了啊!”
“就是欺负孩子!”
“凭什么啊,这不就是明抢吗?”
大致这样的意见,几乎变成了一面倒的趋势。
中间只有少量支持文物协会的声音,很快就被这股巨浪拍了下去,完全翻不过身来。
是啊,雷宝儿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现在站在圜丘坛上,面对着周围几个大雪,面对着白茫芒雪台上的两千多个零件,显得格外单薄势弱。
董枫还记得,最先开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那时候他还觉得这孩子有点幼稚。但现在,他有点希望他恢复先前的样子了。
但现在,面对如此重压,面对着自己完全无力修复的祈年殿烫样,他要是还能保持先前的样子,那才叫不可能呢。
董枫有点心酸,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手机,上面反对的声浪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谩骂文物协会了。
文物协会的长老们,以大欺小,欺负这样一个孩子,以及这样一对孤儿寡母,算得上什么好汉?
而且,样式雷是从清朝开始就传承下来的家族,他们曾经有过那么辉煌的历史,曾经创造了那么多的建筑奇迹,他们的功绩可以说无人能比!
这样一个家族,现在没落了,就要遭受这样的欺负?
这也太过分了,简直不能忍!
在这样呈现压倒性的,几乎连成一片的骂声中,董枫却突然抬头,看了看圜丘坛上的情景。
他的心里同时产生了一丝疑惑——
文物协会的长老们是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做了吗?想要借着惊龙正仪的威势,把雷家的宝藏从他们家夺过来?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要同意天空电视台的直播?
这,这不是犯贱找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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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8 凭什么?
此时,圜丘坛上,雷宝儿的无力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拼完那一百多个零部件之后,他的动作几乎就停了下来,每隔一两分钟才能再找一个,把它拼合上去——还不一定对。
他紧盯着地面上的零件,嘴唇蠕动,仿佛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然后,在这样的大冷天里,他的鼻尖冒出了一点汗珠,细细密密,却完全不可忽视。
这时,宋九段突然开口了,他道:“宝儿,如果你觉得不行,你可以随时放弃,没有人会怪你的。”
这话放在更早之前的话,可能还有一点说服力。但现在,何七段已经说出了文物协会的目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开口的不是何七段这样一个长老,而是宋九段、宋墨工。
九段墨工,在文物修复界拥有着极为尊崇的地位,说话份量之重,是连长老们也比不上的。
事实上,直到现在,还有一些同情雷宝儿的人,对三位九段暗暗怀抱着一些希望。他们希望由他们站出来,打何七段的脸,保护雷宝儿这样一个孩子。
但更多的人意识到,三位九段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站出来,事实上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了。
而现在宋九段站出来对雷宝儿开口,这是说,他也要站在文物协会一边了?
雷宝儿头也不抬,冷笑一声,道:“当然了,当然没有人会怪我。你们只会高兴——高兴得要死!”
他抬起头,愤恨地看着宋九段,道,“我家的东西,凭什么给你们!”
宋九段沉默片刻,他的面庞刚硬,每一根线条都像刀刻斧凿出来的一样。他道:“如果你没有能力做完你手上的工作,没有能力保存你先祖传下来的那些东西,你的确就应该把它开放出来。”
雷宝儿只说了三个字:“凭什么?”
宋九段抬起了头。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再回避雷宝儿的目光。
他声音朗朗,回答雷宝儿的问题:“就凭,这些东西实在太重要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份量却非常之重。
雷宝儿气极反笑:“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宋九段朗声道:“这是正当理由,再堂堂正正不过了。”
他上前一步,踩在零件的空隙之中,向着雷宝儿走去。
他道:“众所周知,华夏的文物工作因故延迟了许多年,无数文物流失、被破坏、亟待修复。无数建筑历经风霜雪雨、破败不堪、宫殿倾圮、杂草丛生,等待被修葺。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有很多事情已经赶不上了,如果再不抓紧,将会有更多的文物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道,“每一个古建筑,修葺时间都极为漫长。这座天坛我们修了多久?早在人们看见之前我们就已经开始,大修十年,小修二十年,才慢慢将它恢复成眼前这个样子。其他建筑呢?如果就这样磨磨蹭蹭下去,我们还有多少建筑能够保留下来?”
宋九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他的表情向来都很严肃,让人望而生畏。而此时,他再不吝惜语言,直视着雷宝儿,道,“样式雷是一个伟大的家族,他们做出的贡献我们永远铭记在心。雷家先祖留下了这么多辉煌的古建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你无心学习、整天荒废,又有什么能力守一些?难道我们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家的东西失传,看着你先祖建立起来的辉煌建筑文明就此毁灭吗?”
“这是你身为一个雷家后代,应当做的事情吗?”
宋九段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如同雷鸣一般。圜丘一带本来就经历过特殊的声学处理,他的声音被一圈圈地传到了四周,笼罩在整个空旷的广场上,震响着所有人的耳膜,也震响了所有人的心。
坛上坛上一片沉默,除了宋九段以外,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他们的心里波澜起伏,实在无话可说。
到最后,宋九段的声音终于缓和了过来,有些惋惜地道:“宝儿,这几年,我一直在看着你。你母亲对你费了心,请了许多老师来教导你基础,想让你恢复先祖的荣耀。但是,你却频频逃学,不愿意听从她的安静。”他摇了摇头,叹着气道,“今天这祈年殿烫样,是文物协会,也是我们几个给你的最后机会。如果你能完成,表示你还有一些希望,能够真正继承雷家。但现在……”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坛上看去。
空旷的圜丘坛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小雪,雷宝儿站在雪地之中,显得格外幼小势弱。
不久之前,看见同样的一幕,大家心里产生的是同情。
他们同情雷宝儿,觉得文物协会欺负他太过分。
但现在,听见宋九段的话,他们的心里又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是啊,这孩子太小了,听说又很顽劣。这样的他,不具有任何力量,又怎么能够承担得起样式雷家族这样重的担子?
过于辉煌的过去,对于这孩子也说,又何尝不是一个重负?
宋九段的最后半句话在叹息声中消失了。
雷宝儿也一言不发,他笔直站在雪地里,虽然幼小而势弱,却一副倔强的样子。
董枫站在上方,把宋九段每一句话都听在耳朵里,他心潮起伏,陡然间明白了自己刚才的那一点疑惑。
这就是文物协会的用意。
文物协会不介意天空电视台转播,他们不介意把这件事情摊开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因为他们身具大义,这大义,让他们无愧于心,让他们赢得了九段们的支持与赞同,也让他们敢于让这件事,让所有人知道!
直播网站的弹幕也充分说明了这一个变化。
宋九段的话说完,弹幕上的趋势又发生了一次变化。
同情雷宝儿的人还是有,有不少。但同时,他们也觉得文物协会做得没错。
很多人认为,没那么大肚子,就不应该吃那么多东西。
雷家的宝藏的确是宝藏,放在那里也是价值连城的文物。
但是,它们仅仅只是文物吗?
它们拥有更高的价值!
如果它们能够被利用起来,可以拯救多少古建筑,让它们重现辉煌?
眼前的这座天坛就是例子。
有了样式雷烫样的帮助,它们被修复如新,几乎可以看见当初皇帝祭天时的盛景。
那么,故宫呢?颐和园呢?避暑山庄呢?
雷家曾经一手修建起那么多建筑,著就了半部华夏建筑史,他们曾经创造的辉煌,是不是可以重现天日,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
只要这样想一想,就会觉得激动呢!
同时,也有一小部分人在隐隐约约地表示,文物协会这样逼迫雷宝儿,让他把东西交出来,手段的确有些过分。但是,雷宝儿母子一直把它们藏在家里,让它不能为人所用,是不是也有些过分呢?
雷宝儿站在圜丘坛上,手微微在发抖。
同时,他的胸前也正在剧烈起伏着,好像正在压抑着什么剧烈的感情一样。
片刻后,他猛地弯下腰去,又拿起一个零件,把它拼了上去。
董枫愣了一愣,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雷宝儿这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示,他并不认同宋九段的话。他还是想要试着把这具祈年殿烫样拼起来!
宋九段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要他能做到这样,他就算展示了自己的能力,他就能证明自己足以继承雷家先祖的遗志与本事,能够保下家里的那些图样和烫样!
而他,的确就打算这样做!
但是很明显,他的动作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迟钝。他的目光茫然地在零件阵里扫过,却完全落不到实处上。
就像董枫之前担心的那样,零件这么小,又这么多,他手上连图纸也没有,靠什么分辨出每个零件在什么位置,从而把它们组装起来呢?
这个工作,也实在太困难了!
但很显然,雷宝儿还在继续,他还想再坚持。
强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的嘴唇仍然紧紧地抿着,胖乎乎的下巴绷得非常僵硬,似乎正在忍耐着什么。
镜头从他的面孔上扫过,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圈已经红了。他正在做自己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想要保住自己没有能力保住的东西,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数曾经自称为他“长辈”的成年人的压迫之下!
董枫旁观这一切,心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他的确很同情雷宝儿,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太可怜了,而且他的心情并非不能理解。
但另一方面,他反复回想着宋九段刚才说的话,越想越觉得他说的确没错。
雷家的东西,仅仅只属于雷家自己吗?
在无数古建筑正在接受风霜与时光侵蚀的现在,现在已经没落了的雷家,就不应该做出一些牺牲,去挽救这一些吗?
他们凭什么就能心安理得,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消失?
这些古建筑,不是任何人的私产,属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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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9 左一丁五
此时,天空中乌云重新汇集,沉沉压了下来。
零星小雪再次从天空中飘落,烟尘一般弥漫在四周,让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美丽的情景,但毫无疑问,它让周围刚才回暖了一些的空气,陡然间变得更加寒冷了。
圜丘坛上,一个幼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着,台下所有人注视着他,默然无声。
他们正在等待一个结果。
很显然,雷宝儿已经无力支撑祈年殿烫样的修复,他现在的行为,只是在发泄自己的心情而已。等到他发现自己的确无能为力,他只能放弃。而当他放弃的那一刻,他也只能让雷家所有的宝藏全部奉献出来,为文物协会所用。
雷家宝藏何其惊人,只需要漏出一星半点,就能让很多人学一辈子、研究一辈子。
对于大部分相关的文物修复师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好处。当然,在这个过程里,得到最大好处的,还是文物协会。他们的实力必将因此大大加强。
毕竟,在所有的门类时,涉及层面最广、影响力最大的,始终都是古建筑修复!
上方,三名九段仍然默然无语,他们的表情有些凝重,只是在静静等候。五位长老同时交换了一个眼神,流露出一丝欣喜。
显然,今天这个举动,是他们布下了很久的局。甚至一开始选择这件烫样作为仪式的五件文物之一,到何七段失手打碎它,都是一早安排好的。
不然,烫样以榫卯结构连接,本来应该是连接得很紧的。那么大的建筑物都能千百年无损,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被摔得如此粉碎?
而现在,这个局,终于到了将要收取成果的时候了!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止方的董枫也是如此。
这时,人群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左一丁五。”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清亮而利落,带着一些胸有成竹的笃定。
没人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但现在场上极为安静,这个声音来得实在太突兀了,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头,想要看看是谁发出来的。
反应最剧烈的还是台上的雷宝儿。
他本来正盯着前方的零件阵,一脸的想哭,却又一脸的倔强。除此以外,他就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这时,木偶被一个词注入了灵魂,雷宝儿猛地站了起来,他顾不上看是谁在说话,而是冲到零件阵里,选了一个零件,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把它安在了底座上。
咔嗒一声轻响,清脆而愉悦,听上去一如即往的动听——拼上去了。
雷宝儿的眼睛完全亮了起来,旁边的三名九段和五名长老同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像下方所有人一样,看向声音的来处。
“左三丙一。”
雷宝儿刚刚拼好,又一个词清晰地传了过来。
雷宝儿顾不得转头,再次匆匆忙忙地跑过去,在零件阵里找了出来。
又一次准确拼合。
这个零件,刚好就是前一个旁边那个,两者圆满拼合,好像本来就是一体的一样。
所有人都回过了头,目光同时凝聚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董枫居高临下,看得更加清楚。他的瞳孔突然紧缩,他认出发声的那个人了。
天工社团的社长苏进,之前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董枫看过他好几次。
那时候,他一直微扬着头,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大屏幕上的画面,不言不动。而此时,他却迈开了步伐,一个个古怪的词语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去。
天工社团在人群的后方,离圜丘坛比较远,前面有很多人。他们之前关注台上情景,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挤在了一起。这些人拦在他面前,让他的路很不好走。
苏进表情平静,声音清亮,穿透力极强。
“右三甲七。”
“右五乙三。”
“左一丑十。”
他口中不断,每一个词语,都刚好出现在雷宝儿找出上一个零件、将它拼上的时候。
雷宝儿彻底活过来了。他小小的身影在零件阵里不断奔跑着,不断顺着苏进的指示,找出新的零件,开始拼合。
这时候就算脑子再不好使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不久之前,雷宝儿曾经用一个镜子一样的工具照出零件上细小的编号,把它们按顺序一个个排列了起来。
现在,苏进念出的正是零件上的编号,雷宝儿对照找出,正好就是他接下来要拼的那一块。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烫样是雷家的不传之秘,是文物协会宁可背负欺负小孩儿的名义,也要得到的东西。
苏进怎么知道?他是从哪里学到的?
而且现在从雷宝儿的动作就能看出来,苏进所说的极为准确,一点错也没有!
苏进说出第一个词的时候,往前走了一步,前方两人同时吃惊地回头看他,让开道路。
苏进继续往前,说出第二个词,前方另两人再次让开。
接下来,一个接一个的词如流水一般从他嘴里出现,这些词像是有魔力一样,分开了他面前的诸人,让开了一道向前的道路。
苏进在这条道路上缓步前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震惊,苏进却浑然仿若无所觉,他只是凝视着前方,一步步走,一次次发声。
苏进走得极为顺利,没一个人阻拦他,没一个人多说一句话。
董枫把这一切收入视野之内,他几乎可以猜到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这年轻人是谁?他是从哪里学到雷家的秘传的?
他现在这样做又是什么意思?
他想要帮助雷宝儿,他不想让雷宝儿把自家秘传的宝藏贡献出来,供给所有人使用?
前者代表的是他的能力,让人震惊。而后者就让人有点为他悬心了。
文物协会的举动是有过分之嫌,但他们是为了大局着想,有大义的名分。
苏进这样做,是不是把大义踩在了脚下,与所有人为敌?
苏进一步步靠近圜丘坛,继续向上。
路过七段修复师身边时,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了苏进的肩膀上。
苏进偏头看了他一眼,那人与他对视,缓缓缩回手去,向他点了点头。
董枫认出来了,这个人,正是之前跟天工社团一起进来的前文安组首席顾问,单一鸣七段。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表示他会支持苏进吗?
苏进迈开脚步,顺着圜丘坛的汉白玉台阶,一阶阶向上走去。
最后,他站到了圜丘边缘,离坛上只有一步距离。他说道:“左七丁五。”
之前,雷宝儿一直在照着他的指示行事,动作极为麻利。而这一次,雷宝儿却没有马上动身。他抬头看着苏进,露出了一个非常委屈的表情,眼圈红红的,好像还含着一汪眼泪。
这一刻,他又突然像是之前那个小孩子模样了。
苏进对着他微微一笑,重复道:“左七丁五。”
这一次,雷宝儿再没有拖延 。他的目光准确地指向了零件阵的某处,快步走过去,把它取了回来。
“答”的一声,又一次圆满拼合。
台上台下几乎只余了风声。
风卷着细细的雪粉,风声中,隐约传来模糊的声音。
圜丘坛上现在只余了一半的零件,早就已经让出了一片空地。
苏进却并没有走上去,他始终只是站在下面一个台阶上,注视着不远处的零件。
他已经站到了这个位置上,仍然没有直接出手帮雷宝儿的忙,而只是用提示,指引他的行动。
董枫远远看着,突然间有些明白苏进为什么这样做了。
这是文物协会对雷家传人——雷宝儿的挑衅,也是属于雷宝儿一个人的战斗。
这场战斗他必须要独自完成,必须要展现出他个人的能力,从而表示他足以继承雷家,足以守住家里的一切!
雪粉一直飘然而落,没有停,也没有更大。偶尔有一阵风吹过,卷起如纱如雾一般的粉末,如同仙境一般。
苏进和雷宝儿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两个人只差一级台阶,个子倒是相差不远。
苏进不断报数,雷宝儿不断依照他的指示行动,因为熟练而动作越来越快。
所有人都在眼睁睁地看着,那尊祈年殿烫样就在他们变成,变得越来越完整。
就在它被拼合到三分之二的时候,苏进再次报出一个编号,这次雷宝儿却并没有马上行动,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零件阵不动。
所有人的心跟着悬了起来,董枫有点焦急地看着,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苏进报错了?
雷宝儿不动,苏进的声音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并没有催促什么,只是站在台阶下看着,一动也不动。
雷宝儿同样没动。他对着前方的零件,皱着眉头,仿佛正在冥思苦想。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行动起来,他走过去,拿到了苏进刚才指出的那个零件,正确组装了下去。然后,他的动作没有就此停止,令人意外的是,苏进也没有继续出声。
雷宝儿就这样自行走到零件阵里,又取了一个零件出来,走到烫样旁边,将它组装了上去。
苏进看着他的动作,唇边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
咔嗒一声,零件组装完成,严丝合缝。
雷宝儿猛地转头看着苏进,苏进对他赞许地点头,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再次低头冥思苦想起来。
接下来,雷宝儿正式变成了修复的主角。他不断地停下来,思考一阵,去找个零件出来,进行组装,再思考,再找,再组。
大部分时候,苏进都没有出声,任凭他自己思考。
董枫在上面看着,渐渐意识到,这些零件的数字里其实是有某种他不知道的规律的。雷宝儿从苏进不断的提示里渐渐总结出来了这些规律,开始按照规律主动寻找。
但是这规律是什么?他回想刚才苏进的话,竟然一点也想不出来。
他看向前方的长老们,他们也一脸疑惑,相互对视,眉头皱得紧紧的。
正常来说,成年人的记忆力可能不如孩子,但是逻辑思维能力远比自己幼年时更强。他这个“大人”没有发现任何一点端倪,而雷宝儿这个孩子竟然一边操作,一边自行总结了出来。这种聪明劲儿,简直堪称天才!
雷宝儿开始依靠自己的能力/主动工作,苏进渐渐的不再说话,只偶尔在他被卡住的时候,出言提示一句。
但渐渐的,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雷宝儿的动作越来越快。
天寒地冻,下面的人们感觉到寒气侵袭,雷宝儿位于圜丘坛上,众人的目光之下,理应更加寒冷,但这孩子却仿佛毫无所觉,动作越来越敏捷,越来越流畅,似乎他的思路已经完全被打通,不再受到任何阻滞一般。
随着他的动作,祈年殿烫样越来越完整。
两个多个零件要全部组合,时间非常漫长。之前雷宝儿只是把零件整理出来进行排序,就已经花去了一个半小时时间,这时他进行组装,转眼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
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部都在静静注目,竟然没一个人吭声,仿佛被他的动作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终于,苏进开始出声提示,雷宝儿开始组装的两个半小时之后,那个胖乎乎的、已经十三岁好像还一团天真的雷家传人站起身来,把目光投向旁边的五位长老与三名九段。
他的表情里带着浓浓的满足,还有更多的冷漠。他就这样看着这些长辈,冷冷地问道:“我现在有资格了吗?我有能力守住我自己的家了吗?”
“我自己的家”五个字,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在雪地与风声里显得格外清晰与干净,甚至有些凄厉。
在他的脚边,祈年殿烫样已经全部被组合完毕,跟之前何七段捧在手里时一模一样。
不,任何心无偏见的人都能看出来,现在的烫样,还要远比之前结实稳固地多。
这就是雷宝儿展现的能力,属于雷氏传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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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0 谁家的东西
由于雷宝儿刚才一直都在工作,虽然圜丘坛上零件越来越少,让出的地方越来越多,但刚才下来的那几个人还是没有走上去,而是站在一级台阶下看着。
此时祈年殿烫样已经全部完成,圜丘之上仍然只站了雷宝儿一个人。他站在圜丘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所有长辈,问道:“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然后,就在一瞬间,他冷漠的表情崩塌了下去,委屈之情涌了上来,又像一个受尽了欺负的孩子了。但下面的所有人看到了他刚才的表现,都没办法再真正把他当成一个说不上话的孩子。
他就这样看着那些他所谓的长辈,说:“一直以来,你们都对我很好,这个我很清楚。但是,为什么你们现在要这样逼我?难道没了本事,我就不姓雷了吗?我就不是雷家人了吗?我就不是我自己了吗?”
连续三声质问,到最后几乎有些声嘶力竭了,的的确确问了出雷宝儿的心声。
宋九段没有说话,齐九段却抬起了头。他道:“宋九段刚才说的,是我们的一致意见。你有这样的能力当然很好,但是雷家的东西实在太重要了,我们绝不能让它就此湮没于世。”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震动着圜丘坛的空气,“就像我们不能看着那些濒危的古建筑,就此湮没于世一样!”
雷宝儿瞪视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进站在圜丘坛旁边,手扶在一个栏杆上,轻轻抚摸着上面的雕纹。这时,他转过身来,用一贯的平静看着齐九段,问道:“这就是理由了吗?”
从苏进刚才开始出声时起,五位长老和三名九段就算不知道他身份的,现在也都知道了。
出于某种原因,三名九段一直在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这时听见他的反问,也没有说话。
倒是何七段清了清嗓子,抬头问道:“这如何不是理由?”他道,“宋九段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雷氏图样是文物,但又不只是文物。在当今现在,它的作用至关重要……”
“那又如何?”苏进打断了他。
“那怎么重要,那也是雷家的东西,不是文物协会的,也不是你们光明正大地欺负小孩子,想要从他手上夺走的东西。就算他今天没有展现出能力,以后可能也守不住家族,但那又如何?这还是他们家的东西,是雷家祖传下来的私产,是雷家祖先智慧的结晶。就算他不能发扬先祖的声名,那也和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苏进说得平静而理直气壮,中间有几句话明显是针对着九段们而去的,他也就这样从从容容地道来,并没有什么忌讳。
何七段一时语塞,片刻后才道:“但是那些古建筑……”
“如果你们想修,你们需要他的帮助,那没问题。需要什么谈就是了,该给钱的给钱,该说人情的说人情,该用东西换的用东西换。这世上没有不可以谈的事情,我想,雷夫人也是同样想法。但你们现在是怎么做的?大庭广众之下逼迫一个孩子,想要空手套白狼?这简直荒谬至极。”
他说得非常平静,不见一点怒意,但一声一句,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周围一片安静,除了些许风声以外,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按道理来说,以苏进的身份,顶多惊龙真函有点价值,作为一个未入段的修复师,他是没资格在这里说话的。
但是,他刚才出言指点了雷宝儿,在关键时刻发声,更展现了本不应属于他的能力。这行为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五位长老,不知不觉中,他们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被此时气氛所慑,沉默了下来。
风声中突然传出一声哽咽的声音。雷宝儿擦了把眼泪,说:“没错,这是我们家的东西。我家的东西,凭什么一定要给你们?当年,当年也是这样……”
他说完这半句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被他恶狠狠地用力抹去。
这时,又一个人抬步向前,走到了圜丘坛下,跨上了台阶。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圜丘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但这人一步步走上来,旁边的修复师们看着,居然没一个人阻拦。
这人走到台上,站到雷宝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说:“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这风雪之中,像是一根定海神针一样,让人的心也跟着稳定下来,“这是你们家的私产,是受法律保护的,没有人可以剥夺。”
这个人的体型跟雷宝儿颇为相像,只是比他大了好几号,正是文安组大组长杜维。不久之后,他即将成为国家文物局第一任局长,是有关文物方面政府的最高人物。
他在这时出声,又格外强调了“法律保护”四个字,所说的话,当然是极有份量的。更别提,他看着五位长老的目光颇为严厉,隐约带着一些警告之意。
五位长老的表情略微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何长老干笑了一声,说:“现在已经没这个问题了。宝儿既然有这种能力,当然可以继续雷家,没有半点问题。”
杜维提高了声音,强调道:“本来也不应该有任何问题!”
何七段脸皮极厚,他顺势下台,笑着说:“当然。之前是我们疏忽了,过两天我们会跟雷夫人好好谈一谈这方面的事情的。”
杜维道:“不用了,回头文安组方面会跟雷夫人接洽的,本来我们也都是老朋友了嘛。”
他的态度终于变得轻松多了,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笑呵呵地说。
雷夫人当年捐献一批图样给文安组,解了文安组的燃眉之急,这句老朋友,当然指的就是那件事情。
听见这话,五位长老的脸同时刷地落了下来。
文安组插手了,还有他们什么戏?
他们设好了局,想要雷家的图样,现在这个局被破了,还被文安组拣了便宜,实在让人心里不爽。
不过五位长老的表现各有不同。
有两名长老看上去还算正常。他们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迅速恢复了平和。其余三人的表情有点就不太好看,尤其是何长老,还狠狠地瞪了苏进一眼。
要不是这个年轻人突然插上一脚,按照刚才的局面,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呢!说不定再加上一个砝码,雷宝儿就会软了下来,答应他们的要求……
他笑了一笑,道:“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那就真是太好了。惊龙正仪还在进行当中,就有请各位回到自己的位置,仪式将要继续。”他看了看天色说,“现在已经中午了,惊龙正仪结束之后,各位还要休息一阵,再开始下午的活动。”
他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要赶苏进下台。
苏进笑了一笑,也不跟他争辩,转身就往下走。
三位九段在背后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然后又对视了一眼。
苏进从从容容地回到天工社团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来。徐英几乎就是立刻扑了上来,他用看神仙一样的眼神看着苏进:“老大,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苏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把他塞回去:“雷宝儿刚才拼装的手法我就不会。”
徐英说:“不可能吧?你都能把那些零件找出来了……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些零件编号的?你以前看过?那可是雷家秘传的宝贝!”
他突然一拍巴掌,自己找出了合理解释,“对了,你跟文安组熟嘛!我刚刚听说文安组是有一批的,你在他们那里参观过对吧?”
魏庆坐在他们后面一点,问道:“你怎么知道文安组有?”
徐英嘿了一声,拿出手机:“直播连线,我带了五个充电宝,弹幕上说的!”
一群人凑在一起看弹幕去了,苏进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自从他走过来开始,无数道奇异的目光向这边看了过来。惊讶的、敌意的、估量的、欣赏的……什么类型的都有。
天工社团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们听见了,恍然大悟地转回了头。
这个解释非常合理,应该就是这样了。
这个解释当然合理,苏进并没有隐瞒什么。
刚才他帮到雷宝儿的,也只是帮他选取合适的零件而已。具体组装,只能由他自己来。
雷式烫样组装的手法非常特别,虽然使用的是榫卯结构,但榫卯本身就只是个通称,里面涉及到的具体类型数不胜数,非常多样。
苏进刚才旁观雷宝儿组装,发现里面有一些手法以及结构,的确是他们家独有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而且非常明显,雷宝儿并不像何长老他们说的那样,荒废学业,不思进取。他的手法非常熟练,这的确是久经训练才能达到的效果。
至于记不清零件……一方面是因为他年纪的确太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少了一个真正合适的人教他。
这时,从前面突然跑过来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他冲到苏进身边,一屁股硬是挤出一个位置来。
天工社团的社员们当然不会跟小孩子计较,笑着让开了。
雷景章像个跟屁虫一样跟了过来,但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雷宝儿对他很冷淡,指了指前面道:“你还是回去坐吧。”
苏进也跟着点头,微笑道:“放心吧,宝儿有我照顾,不会有问题的。”
雷景章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到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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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1 变强
雷宝儿白白胖胖,个子比普通同龄人略矮,长得非常可爱。他笑嘻嘻的,有些孩子气,完全没有中二少年的桀骜不驯。
所以,虽然刚刚才看过他在台上的表现,知道他本人绝不是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子,甚至有可能比同龄人更加成熟,但天工社团的社员们还是很喜欢他,笑嘻嘻地逗着他玩儿。
再说了,雷宝儿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被迫自保而已,他又有什么错了?
说笑一阵子之后,圜丘坛上仪式正式开始。
重新开始的仪式并不像上一次那样端正严肃,下面始终始终着一些嗡嗡嗡的嘈杂声。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安静了下来,雷宝儿也坐正身体,转向了前方。
刚刚转过来,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这里没有多余的位子,他几乎是贴着苏进坐的。苏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都在微微颤抖着。显然,他刚才的表现只是假象,他根本还没有从先前的激动中平复下来。
苏进拍了拍他胖乎乎的小手,就像之前在仪式过程中间时一样。在他的安抚下,雷宝儿的颤抖渐渐停止了。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低不可闻地对苏进道:“刚才谢谢你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没有哭。遇到这样的事情,他除了最先开始的几滴眼泪以外,一直保持着坚强而倔强的态度。
苏进说:“没什么,只是看不过眼而已。”
“看不过眼,哼,看不过眼!”雷宝儿重复了两遍,再次颤抖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愤恨之意,“那些人平时以我的长辈自居,对我关怀备至,结果却……”
他说不下去了,苏进沉默片刻,近乎于冷漠地道:“不过是各有立场罢了。”
事实上,他扪心自问,面对如此宝藏,他没有动过心吗?
一开始他究竟为什么找雷宝儿搭话,恐怕雷宝儿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只不过……他叹了口气,道:“终究还是要有一条底线。”
而且,虽然有所偏颇,苏进并不认为之前九段们是完全出于私利说出这些话的。
无论是宋九段还是齐九段,两人说话的时候都是堂堂正正,眼神非常清明。只有打从心底相信自己信念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对于雷宝儿说,这真真正正是立场问题,甚至没有什么可以多做解释的。
就在两人皆是沉默的这一段时间里,也不知道雷宝儿想到了什么。
他的肩膀突然间放松了下来,语气奇异地道:“是啊,做人要有底线。不过这个底线,也不能光靠别人赐予,还得靠自己来守住!”
这话嫉世愤俗得有点中二,但从根本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大错。
而且,从这句话里,苏进能够感觉得到,这个远比看上去成熟的孩子……或者说少年心里,其实早就有一口毒脓,只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被挑破了而已。
他感慨地笑了笑,说:“是啊,那就变强吧。实力、势力,缺一不可。站到足够的高度,就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你了。”
接下来,雷宝儿一直坐在天工社团的区域里,看上去非常轻松地跟他们有说有笑。他至少外表看上去还是很开方的,没一会儿就跟社员们打成了一片,还互相开起了玩笑。
以昏鸦为首的一帮女生,对着雷宝儿“宝儿”“宝儿”地叫着。雷宝儿笑弯了眼睛,答应得非常爽快,一点阴影也没有。
雷景章往后面来过两次,看上去有些不安。雷宝儿以没有座位的名义把他赶走了。
不光是苏进,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也看出来了不对,但没一个人问。
圜丘坛上方,惊龙正仪继续进行。
由于时间问题,九段的当众展示被延后进行。事实上,刚才雷宝儿和苏进的那一些联手展示,已经让大家大开眼界了。
惊龙正仪进行的时候,下方一直有人在说话,显得很不庄重。
长老们眉头紧皱,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但对此的确无计可施。
刚才那一次转折,对他们的威信无疑是一次损害,他们必须要想办法把它挽回回来——而且要赶紧。
圜丘坛前方,128名学徒正身着蓝色的劲装,执器起舞,下方长老们却无心观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所有的景像全部被镜头摄录了进去,通过电视与网络信号,向着华夏的四面八方传播而去。
慕影和从一山等人已经回到了转播台上,正在激烈争执。
从一山道:“慕影小姐,这些内容直接放出去,不太好吧?”
慕影反问道:“为什么不好?矛盾很激烈,又展现了文物修复界的内幕,收视率一定不错。。”
“话虽如此……”从一山五十多岁,仍然风度翩翩,眉头皱起来的时候,更有一种属于文人的忧虑。他摇了摇头道,“观众们喜欢看是一回事,但我还是觉得,这些东西放出去,影响不太好。”
他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普通人刚刚对文物和文物修复产生一点兴趣,就让他们看见这么糟烂的事情,会把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任度给破坏掉的。”
慕影反驳道:“这样糟糕的事情不是事实吗?是事实的话,为什么怕别人知道?我觉得现在有时候把修复师美化过度,捧得太高了。让他们知道修复师也有这样一面,也有私心,我觉得不是坏事。”
从一山并不认同她的意见:“这不是普通的修复师,这是文物协会的长老,还有九段。他们代表着修复师的最高层,他们也出问题的话,人们对文物修复界的信任整个都会崩塌,我觉得这样不好,不合适。”
慕影反问道:“那您呢?您是怎么想的?”
从一山声音一顿,慕影继续问道:“在您心里,他们可以代表文物修复界吗?看到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您对这个行业的信任,崩塌了吗?”
从一山声音一顿。他发现,慕影这个问题,他一时间竟然还真的无法回答。
慕影看着他,恳切地问道:“这些事情,其实您一早就已经知道了是吧?文物世家、文物门派各自封闭,相互倾轧,把自己的宝贝看得比天还大,又想从瘦死的骆驼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这是人性,无可厚非。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正视这一切而已。”
从一山无语,片刻后,他一甩手说:“随你吧!”
惊龙正仪的最后一项,又轮到了杜维上场。
杜维仍然维持着他那副和气得像弥勒佛一样的姿态,笑呵呵地上台,环视四周。
雷宝儿正在跟徐英说笑,看见他上台,立刻抬起了头,显然记住了他刚才的维护。
杜维微笑着看向下方,他的声音低沉,但中气非常的足,微一提气,下面所有人就全部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当然是作为文安组大组长上台的。
他开口道:“首先,让我们感谢刚才样式雷传人雷宝儿,与天工社团社团社长苏进为我们奉献的精彩表演。”
他笑眯眯,说完还带着鼓起了掌。
所有人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长老们的方向。
很明显,刚才事情过后,惊龙正仪继续进行时,长老们提都没提刚才的事情,明显就是想淡化它,当它没发生一样。
现在杜维一开口,就把这件事重新挑了起来。他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打长老们的脸吗?
一时间,修复师们全部都紧紧闭着嘴,没一个人响应。但他们不做表示,自然有人会做。
舒倩等五个文安组分组长抬起手,热烈地拍起了巴掌。付六段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鼓起了掌。片刻后,嘉宾席里也响起了一些掌声,分外引人注目。
杜维点头致意,接下来,他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说:“但是在刚才的事情里,宋九段也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非常严正的问题。”
他提气而言,洪亮声音传遍四方,“因为某些原因,我们的文物修复工作迟滞了几十年,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古建筑修复方面的问题。”
“古建筑不比大部分文物,文物的体积比较小,可以想办法用某种方式保护起来。古建筑暴露在外,风吹雨打,处于不断的被破坏状态。时间越久,它的修复难度越大。”
“我国的历史悠久,这样的建筑数不胜数,我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破坏。”
“这些文物里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样式雷为我们留下来的辉煌。别的不说,就都的中央,伟大的故宫、我们的紫禁城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今天,我们的经济已经发展起来了,我们再不愁吃饭的事情。但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历史,难道就要像这样一直衰退下去吗?”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暂停了一会儿,目光徐徐扫过下方。
然后,他再度开口,道,“显然不能。我们必须要联合所有力量,挽救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历史。这也是国家在文物协会之外,重新又成立文安组,乃至于未来的国家文物局的原因。”
“我们的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已经迫在眉睫了!”
杜维语气诚恳,目光也极为诚挚。
他看着下方诸多修复师,以及与此行此业密切相关的人们,每一句话都仿佛发自肺腑,经由长期的酝酿凝结而成。
不知不觉中,下方的喧扰完全消失了。所有人停下了交谈与讨论,以及心中各式各样纷繁复杂的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杜维的话语上。
是的,坐在这里的所有人,哪一个不是与这一行业密切相关,杜维所说的这些事情,哪 一句不是他们曾经反复考虑过、盘算过的?
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对文物是真真正正的热爱。而就算没有这样的心情的,也从杜维的话语里,看见了无尽的商机。
总之,现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抬着头,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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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2 新规定
杜维在片刻的停顿之后,重新开口。
他道:“现在,我们来回顾一下去年全华夏一整年的修复事迹。”
去年,在文物组以及文物协会的共同努力下,有多座古墓被发现,多座遗迹被挖掘,还有大量珍稀的文物被修复。杜维声音朗朗,在此将其中一些最主要的部分进行了回顾。
他事前跟天空电视联系过,传了一大堆资料给他们。此时,一张张照片配以激昂的音乐以及炫酷的声光效果,在屏幕上出现。
这些照片基本上都是关于文物的,有修复前、修复中、以及修复后的照片。除了“物”,它还充分展现了“人”。
一个个修复师的身形与面容在屏幕上出现,迅速激起了下面的骚动。
“咦,那是我!”
“也有我!”
修复师们纷纷抬起头来,无比热情地关注着。
如果有站到台面上的机会,谁愿意一直身处幕后呢?而此时,文安组就给了他们一个这样的机会。
在屏幕上看见自己的脸,所有修复师都激动莫名。再配上旁边文物的实景,他们情不自禁地心想,是的,这是我修复出来的,这是我的心血结晶!
翔实的资料与铿锵有力的述说,以及下方修复师们兴奋激动的表现,扫过了人们心目中的阴霾,让他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仪式本身上。
十多分钟后,影片结束,杜维的讲述也暂时告一段落。
他有些遗憾地道:“时间有限,我们这里只展示了去年的一部分修复成果。还有很多未能在此表现出来。不过我们在神乐署设置了展厅,仪式结束之后,各位可以再去欣赏一下。同时,我们正式建立了全国的文物修复网络系统,所有的这些资料全部被收录在了网上,随时可以调阅查询。其中一部分的完整修复视频,也被收录了进去,开放给所有人浏览观看。”
他这段话说出来,下面的嘈杂声瞬间停止了。修复师们猛地抬头,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上方。
杜维想了想,好像还嫌扔下的炸弹不够大,补充道,“视频是有解说、有字幕的,中间涉及到的一些工具以及材料,全部都列在了旁边,可以搜索查询。”
“哗”的一声,下面立刻沸腾了起来!
这是什么?这就是教学视频啊!
完整的教学视频!
以往,修复师们都是各管各的,别说家传秘技了,就是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经验,也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生怕被别人学去了。因为这个,就是他们在文物修复界的立身之本。
然而,惟恐自己的东西被人学去的同时,他们又千方百计想要多谋划一点别人的东西。于是每个人都像是守成的老鼠一样,把自己的口袋捂得死死的,两只眼睛又死死的盯着别人的口袋,就像这次对待雷家一样。
所以,文安组这次的行为,简直超乎他们的想象。
文安组提供的,仅仅只是去年修复事迹的介绍吗?
当然不是。
每一份修复视频,都是一个完整的修复资料,是一次学习的机会。
它就这样大喇喇地摆了出来,大方地供给所有人去看。对于长期保守的文物修复师们来说,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苏进曾经深入了解过文物修复界当前的现状,对这样的情况当然非常清楚。他甚至听见了不远处一些家族的低声议论:“杜维这是傻了吧?近年他们很不要脸地从我们这边挖了些人,然后就得意了?不用说,这肯定是他们强迫手下修复师这样公布的。修复师们能愿意吗?他们就不怕他们造反?”
“你管他们那么多呢。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就行了。哎,我都没心思开会了,怎么还没完呢?”
“耐心点,你看杜老大这样子,明显是才开始啊!”
显然这样想的修复师不止一个两个,骚动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安静了下去,再次看向台上。
杜维面带和气的微笑,耐心地等他们讨论完毕安静下来,这才开口道:“当然,去年年末,还有两项重大的事情发生,非常值得一提。第一件,是南锣鼓巷的改建工程。”
“众所周知,南锣鼓巷是自元朝以来延续至今的古街道,其风土民情具有很高的价值。但由于它所在的位置很特殊,改建难度相当大,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事情。”
下面周景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杜维道,“去年年末,在天工社团社长苏进的带领下,以南锣鼓巷帽儿胡同的婉容故居改建为起始点,在网上展开了大规模的讨论。这也是我们文物修复界第一次大规模在互联网上亮相,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南锣鼓巷的改建把一个事实推到了我们面前——这样与人民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遗迹,究竟应该如何改造?这件事引发了巨大的轰动,广泛的关注,讨论得非常深入。天工社团社长苏进,也因此获得了惊龙真函,被邀请到今天的会场前列。”
说到这里,杜维隔空向苏进微微点头,致以微笑,很多人远远看过来,看见他的脸,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先前苏进上台,有些人打听到了他的身份,但大部分人消息没这么灵通,心底还在纳闷,多数人都把他猜成了雷家的人。
也对,不是雷家的人,怎么会在那时候上台,还能准确地报出样式雷烫样零件的编号?
比较令人惊讶的是,原来雷家,不止只剩下了雷宝儿一个人啊……
结果现在这些人发现,这个人姓苏,竟然不是雷家的,而且还是一个什么学生社团的社长?
众所周知,学生社团都是业余的爱好者组成的,顶多能找到一两个修复师当指导老师,水平通常都很不行,连门都入不了。
一个学生社团的社长,怎么会有这样的水平?
去年,苏进他们最轰动的事迹其实是发生在吉光榜上。
但吉光榜是年轻修复师的榜单,不是所有人都会关注的。所以,现在只有一小部分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声跟旁边的人普及了起来。
杜维向苏进点了点头,再次开口:“第二件事,则是去年年底以及今年年初,在湖南长沙的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马王堆汉墓!”
他表情欣慰而喜悦,声音扬起,“可能有些老师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甚至看到过其中的一部分文物。今年年初,不久之前,又有一个好消息传了出来。我们得知,马王堆汉墓不止一座,而是一个墓群,至少有同等或者近似规模的汉墓存在。”
“这个墓群里的文物种类非常丰富,现在正在紧急开挖过程中。现在已经被挖掘出来的三号墓,文物总量达到了三千多件,接下来将要开挖的一号墓和二号墓,文物数量可能也会有数千之多。”
下方传来了轻轻的吸气声。几千件文物同时出现,这发现何止是重大,简直就是惊人!最关键的是,这么多件文物,会产生多少工作量,需要多少修复师加入?它会进入交易市场吗?会产生多大的价值?
圜丘坛下方的人,无论是不是修复师,无论以前听过这个消息没有,全部都直起了身子,专心致志地等待杜维接下来的话。
杜维显然很满意自己说话的效果,他笑了笑,再次张开了嘴。
这时,旁边传来两下击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杜维诧异地回头,看见何长老快步走过来,带着歉意地向他一点头,道:“不好意思,杜组长,麻烦打断一下,我这里有件事情,想要先向大家公布一下。”
杜维眉头微皱,但他们跟文物协会不管私下里矛盾有多少,表面上始终还是维持着友好的。
他很快松开了眉头,向旁边让了一步,示意让何长老先请。
何长老感谢而抱歉地一笑,站到了杜维先前的位置上。
接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轻轻一抖,把它摊平。
然后,他环视下方,开口道:“先前,杜大组长为我们总结了去年一整年里文物修复的功绩,这是好的一面。现在,赶在他展望今年之前,我先插一句嘴。”
他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正色道:“去年一年,我们的修复师们的确做出了很多漂亮的成绩,令人欣慰。但是,中间也产生了不少问题。”
他义正辞严,声音虽然有些尖利,但一字一句却同样掷地有声,“杜组长扮了红脸,不好意思,我要来唱个黑脸了。我们修复师面对的是文物,它们脆弱而又古老,稍一被破坏可能就再也挽不回来。所以,我们必须慎之又慎,绝对不可有所轻忽!”
“我们统计了一下,去年一整年里,修复失误的文物件数一共有648件,其中因此无法挽回的文物一共有489件,出现失误的修复师一共有781人,其中三段以下的百分比为87.12%。这个数字,相当的触目惊心。”
“为此,我们长老会经过讨论,一致通过了一项决议。”
“从今年2月初2,惊龙会之后开始,所有三段以下的修复师,不得在没有中高段修复师的随行指导下进行文物修复。文物修复组织亦要做出限制。所有的文物修复组织,内部成员若是没有四段以上修复师,即被视为业余组织,不得接受个人以及集体发布的修复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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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3 招标
这话一出,董枫就呆住了。
旁边慕影皱起了眉,自语道:“文物协会怎么会出这种规定?低级修复师们能同意吗?”
从一山提醒道:“你看看他们的表情。”
董枫照着他所说的看过去,发现低级修复师们正在窃窃私语,明显是在讨论这件事情,但表情非常平静,似乎这项新规定对他们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他有些迷惑,旁边慕影已经问了出来。
从一山说:“你别看他规定得这么严格,私人修复你情我愿,谁又管得着谁了?这个规定主要是针对文安组发布的大型官方修复项目去的。在这种项目里,一般也都是中高段修复师主导,低级修复师只是跟着打打下手而已。”
慕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董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工社团,心里突然联想到了一些什么。
何长老说完,向杜维点点头,谦逊地道:“抱歉打断您了,现在您可以继续说了。”
杜维表情有些微妙,他深深地看了何长老一眼,同样点头道:“长老们的这个时机抓得很好啊。”
何长老微微一笑道:“哪里,一开始就应该公布的,只是突然出了点岔子,错过了而已。”
所谓的岔子指的明显是祈年殿烫样事件,他这样避重就轻地把事情带过去,好像那根本不值得一提一样。
杜维没说什么,他目送何长老下台,重新转向下方的修复师们,道:“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对,马王堆。”
“过年前后,马王堆已经被确认为一个墓群,共有三座汉墓。当前3号墓已经开挖完毕,共取出三千多件文物。据初步探测,1号墓的规模不在3号墓之下。”
“当前马王堆汉墓已经被确认为大型古墓遗迹,正式被文安组列为2017年重大项目。”
“新出土的三千多件文物需要大量修复师加入,等到一号墓开挖完毕之后,还需要更多的专业人士。所以,文安组决定将这个项目进行正式对外招标。由于事情比较紧急,招标将于此次惊龙会全部完成。惊龙会一共3天,前两天我们会一直接受标书,最后一天正式评估标书,进行确认。”
接着,杜维道:“麻烦天空电视台的同事,帮忙展示一下我们刚才发过去的资料。”
很快,大屏幕上的图像变了。一件又一件的文物在上面展示了出来。
精美华贵的丝织品、古朴拙稚的木雕、粲然如新的漆器……如流水一般,出现在修复师们的眼前,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
这上面展示的只有一部分,当然也是其中价值比较高的一部分。修复师们眼睛发光,好多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影像还没有播放完,已经有人高声问了出来:“这个招标,到底是怎么个招法?”
不管有没有经验的修复师,都能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多么大型的项目。能够加入这样的项目,必然能在自己的履历表上添上重重一笔。对于任何一个修复师来说,“资历”都是最重要的通行证。
杜维压了压手,道:“我们的确已经有了具体的规则。”他向下方点点头,道,“舒组长,麻烦上来说明一下。”
舒倩大步走上台去,环视下方,简单利落地道:“我是文安组一组组长舒倩,马王堆项目主要由我负责。现在我向大家通报一下情况,同时宣布本次招标的主要规则。”
舒倩长得靓丽动人,一上去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但是随着她的话,修复师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正事上。
舒倩简单介绍了一下马王堆当前的情况,重点放在开掘出来的文物上。
三千多件文物,半数需要修复,这就是一千多件。
除此以外,文物修复是一个长期过程,出土文物改变了保存环境,如果不善加保护,说不定会比在墓里时损坏得还快。
所以,这一次文安组的招标项目主要分为两项。第一项是这一千多件文物的修复。这一千件文物将会分成二十组,由不同的修复组织递交标书,中标的组织负责其中一组。
第二项工作就很大了,它将涉及到全部所有文物的保护。文安组预计向所有修复师征求文物保护方案,最后组成文物保护委员会,正式起草拟定法案。
毫无疑问,这将会是一个留名千古的工作。
下方修复师们听得屏息凝神,紧紧地盯着圜丘坛上的舒倩。
舒倩镇定自若,继续说着各种细节。
有一点很关键的是,文物保护方案的征求,面向的不止文物修复师,还包括所有从事这一行业的人。
任何一个人提出的方案,有被文安组采取的部分,文安组都将给予重金奖励。同时,这个人的名字,也将列入法案的顾问名单里。
舒倩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顿,下面的所有人立刻像是得到指令一样骚动了起来。
这一次,激动的不止是文物修复师,还有所有的参与者们,包括那些收藏家,包括从事相关行业的商人。
只要是跟这一行有关的人,谁不会对文物保护有点自己的看法?
文安组这个意思就是,所有的类似看法,只要他们以方案的形式撰写成形,都有可能被列入将来的法案。
重金奖励也就算了,关键是列名其中!
一部法案,将会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里影响一整个行业。能够列名这样的法案,简直是提升一个段位都换不来的。
骚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安静下来。
舒倩前面所说的只是一个开始,还有后面的具体细节呢。他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加入了!
舒倩完美地把握着人们情绪起伏的节奏,继续往下说。
文物不等人,马王堆的第一批三千件文物已经出土,修复工作迫在眉睫,接下来的文物保护工作也即将开始进行。
所以,这一次招标比较紧急。
二十个修复小组的招标将于惊龙会期间进行,结束于龙抬头的最后一天。到那一天,文安组也将会直接公布结果,谁进了谁没进,那时候都会公布出来。
保护方案的征求时间要稍微长一点,但也将在惊龙会之后的七天内全部征收完毕,一个月内公布,确定委员会名单。
接下来,舒倩简明扼要地说完标书的要求和递交的方法,向大家点头致意了一下,爽快地下了台。
舒倩下台之后,下面的骚动仍然久久不能结束。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有的正在讨论,有的则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然而天工社团所在的区域内却是一片安静,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样的画面被收录在了镜头里,落到了转播台董枫的眼里。
董枫收回目光,看向镜头前正在交流的慕影和从一山。
慕影道:“文安组这次可是下了大决心了。”
从一山说:“是啊,马王堆项目我之前也听说过,的确是很大的项目,需要这样的力度。”
慕影单刀直入地问道:“这样说起来,文物协会之前定下的规则,是不是专门针对这个项目来的?”她做了个手势,道,“这个新规则,是不是首先就把一些组织排除在了外面?”
从一山说:“嗯,这样的消息文物协会之前不可能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说过,这时候放出这个规定,很有可能就是针对马王堆项目的招标工作的。按照新规定,如果一个文物修复组织里没有了中高段修复师,就从根本上失去了参加招标的资格。”
他显然并不反对文物协会这样的做法,微笑着说,“这样也发,马王堆这么大的项目,当然要慎重对待了。”
慕影则皱起了眉头,问道:“如果是学生社团呢?那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参加了?”
“学生社团?”从一山不明白慕影为什么要专门把这个提出来,“学生社团是由业余爱好者组成的,怎么可能跟职业修复师争夺这样的项目?”
慕影问道:“如果这个学生社团拥有很强的实力呢?”她想了想,直接提了出来,“譬如苏进所领导的天工社团?”
惊龙会开始之前,慕影就在前置的节目里,对前一年文物界所有发生的重大事件进行了一个总体性的回顾,其中就包括了天工社团。
在这个回顾里,天工社团占的篇幅不算太多,也让从一山了解了一下这个不同寻常的学生组织。但在慕影提到之前,他完全没把这个社团考虑进来。他张嘴就想反驳,但话还没出口,他的声音就是一顿。
在不久前的雷家祈年殿烫样事件里,苏进所做的事情,谁也不可能忽视。
苏进下来之后,慕影还跟从一山交流了几句。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是文安组有意安排的——杜维在最后的出现可以作为一个证明。而除了雷家自己以外,也只有文安组拥有足够的烫样,足以对此进行一些研究了。
但问题来了,如果苏进跟文安组有这么深的联系,足以作为一个代表上台,那文安组的项目,凭什么把他们撇开?
一瞬间,从一山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董枫在旁边看着他,几乎可以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文物协会在烫样事件之后提出这样的规定,难道就是针对天工社团而去的?相当于是对天工社团的一次报复?
从一山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嗯……这样说起来的话,天工社团的社长苏进的确还没有段位吧?我隐约记得,他们社团也还没有指导老师,也就是没有中高段修复师了?这样的话,的确不符合文物协会刚才提出来的标准……”
董枫没有进入镜头,但他一直就在旁边打下手,他听见从一山的话,心里非常纳闷。
天工社团没有中高段修复师?
那他之前在门口看见的是什么?
且不说那个叫张万生的是什么身份,单一鸣也已经七段了!
不知道为什么,慕影当时也在旁边,明明也应该知道这一点的,她却皱着眉头点了点头,道:“是啊,按照这样的规定,他们好像是没办法加入了。”
圜丘坛下,天工社团内部也开始了讨论。
“文物协会这个规定,好像也把我们排除在外了?”
“但是我们有高段修复师啊。我们有单大师,还有……”
好几个人纳闷地看向上方,单一鸣站在圜丘坛边的台阶上,目光向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贺家突然开口道:“我们的吉光榜资料上,没有登记他们两人。”
徐英立刻掏出手机,登上了吉光榜,叫道:“啊,果然没有!”
好几个学生凑过去看。
果然,他们的资料还停留在一个星期前,正好就是单一鸣他们这一批新社员加入的前夕。
“啊,那个时候吉光榜的资料栏就已经锁定了,开始进行一些年末的统计,只有修复分数还在持续更新。这个锁定要到惊龙会颁奖仪式之后才会解开……所以我们社团现在还是四十一个人,最高段位是……”
他迅速下翻,没一会儿又叫了出来,“我靠,蒋学长和廖学长的段位也被抹了!现在我们社团全是新人,一个有段位的也没有!”
“……”
“……”
“这样说起来,我们的确没办法去竞标马王堆项目了?”
片刻的安静之后,有人这样问了出来。
在来惊龙会之前,虽然苏进并没有透过风,但是大家从文安组那里听到了消息,都摩拳擦掌,准备等着来了。
一则是因为马王堆的项目的确非常好,它对其他修复师来说是一次提升,对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来说同样也非常重要。
当前,承恩公府的改建已经完全进入正轨,文安组施工队全部接手。这么高端的古建筑改建,社团成员们连打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而马王堆里的文物有高有低,全面系统,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再说了,马王堆自立项时起,就跟苏进,跟天工社团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连三号墓开掘的方案,都是苏进带着天工社团的社员们完成的,后来开墓的时候,苏进也有加入甚至主持。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跟他们结了缘,要从他们手上把它抢走,让他们连个投标中标的机会都不会,也太让人郁闷了。
“靠,这个时候搞这件事情,摆明了就是针对我们的嘛!”
不说大家也猜得了出来,文物协会卡在文安组宣布项目之前颁布新规定,多多少少就是为了卡住他们天工社团,报复苏进之前打破他们计划的行为。
雷宝儿垂着头,闷声闷气地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们了。”
苏进摸了摸他的头说:“这个跟你没有关系,你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雷宝儿不吭声,苏进抬起头来,道:“先不用管这个,是我们的东西,也不可能逃得掉。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准备定段考试。现在大家知道了,段位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了吧?”
经历这样一件事,大家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于修复师来说,段位就是招牌,就是通行证!
所以,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参加定段考试,拿到段位!
四十一个初级修复师,和四十一个没入段的学生,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大家纷纷点头,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贺家,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苏进点点头,微微一笑,看向圜丘的方向。
圜丘一共三层,从七段到九段,站满了高级修复师。
苏进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最后凝视着一处,不再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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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纵横后台有问题,我抓紧更新,就不道谢了!
纵横后台果然有问题,定的时竟然没有自动发……
0534 禇体
文安组的人上台,公布完马王堆项目的相关事情之后,惊龙会第一天上午的仪式总算是全部结束了。
由于发生了雷宝儿的意外事件,这个仪式比想象中时间更长,到结束时,已经基本上下午两点了。
从下午开始,才算是惊龙会的正式流程。
大部分修复师都不是第一次参加惊龙会,就算是各门派世家第一次来的,多半也有前辈带领,不会完全懵懂无知。
天工社团这边也有蒋志新,他在今天之前是二段,就至少也来过两次,对这里的流程还是很清楚的。
他给其他同学介绍了一下接下来两天半的安排。
整个段位考试都集中在第二天,将从上午九点开始。
定段考试和低段修复师的工作比较简单,上午十二点之前将会全部结束。中高段修复师修复的时间会比较长,将会延长到下午四点,到这个时间也必须结束。
整个第二天,都是惊龙会所谓的“惊天下”时间,四天以下,更将会集中进行。
所谓的“惊天下”,就各势力、各修复师解决恩怨的时间。
修复师之间也会有矛盾,尤其是修复世家内部以及相互之间,由于抢夺资源、理念相异,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冲突。
修复师之间的矛盾,当然应该用修复师的手段来解决。
所以,在惊天下时间里,所有修复师都可以向其他修复师提出挑战。
“夺段”就是其中一种挑战,其他挑战也跟这个比较近似,有一些相关的规则。
譬如,高段者不可向低段者挑战,只能低挑高或者同级挑战。
夺段由于奖励非常丰厚,惩罚也很严厉,譬如夺段失败者将会被剥夺以前的全部段位,从此再也不能参加定段考试,从此再也不能从事这一行工作。
其他的挑战也有惩罚,相对来说就没这么严厉了。
具体的惩罚手段,通常都是由挑战者提出,经由被挑战者同意之后执行。
所以,惊天下时间段是整个惊龙会过程里,最激烈、最好看的节目,最关键的是,挑战与被挑战都是公开进行的,中间会穿插大量的现场修复,这在平时可是很难见到的。
蒋志新在讲述的时候,何三一直坐在天工社团的阵营里,没有离开。他低垂着眼睫,像是在想着什么。
其他学生们听得兴致勃勃,表示到时候一定会到场围观。只有苏进留意到了他的异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圜丘下方正在有序退场,文物协会给修复师们安排了休息以及进餐的地方,正在引导他们过去。
天工社团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暂时没有动。
这时,一个人突然走到他们身边,敲敲椅背,叫道:“苏进?”
苏进抬头,看着谈修之正看着他。
苏进笑了笑,站起来,跟着他走到一边。
谈修之说得言简意赅,道:“刚才舒倩找我,她说她直接跟你说的话太显眼了,让我转达一下。”
苏进点头。
谈修之道:“她说,不要理会协会的规定,还是递交一份标书上去。她之前跟你说的话,现在也还是做数的。”
苏进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名正则言顺,一开始就按规矩办事,以后也好按规矩管人。”
现在雪已经再次停下了,在栏杆、树冠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空气里气温仍然很低,薄雪并没有融化的迹象。
苏进站在雪地里,气定神闲地说:“你放心吧,这些事情,我早就有准备了。”他抬头看着谈修之一笑,道,“你忘记了,我还让你帮了不少忙呢。”
谈修之深深注视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拍了拍苏进的背,道:“行,那我就等着看了!”
惊龙会第一天下午主要在神乐署进行。
这个古老的建筑同样已经被整修一新,里里外外被布置得像个大展厅。
神乐署同样内外两殿,外殿提供给各个展商,展示并销售相关文物修复的各种设备、药剂、工具等等。中间的广场陈列了大量的低等级文物和工具,让修复师们交流技艺。内殿主要用作文物展示。
当然,由于文物修复师的独有特性,展出的文物大多不是完好无损的,而是修复过后的。它们重在展示修复师的技艺,因此里面不少文物看上去破损非常严重,即使经过修复,也仍然流露着沧桑的印记。
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把修复与全新的艺术相结合,让旧有的文物焕发出了全新的光彩。
苏进一开始就提醒了天工社团的成员们,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可以多去观摩学习,了解一下顶级修复师们的技艺。
于是一吃完饭,学生们就买了门票,进去内殿观看。
门票价格并不看,主要是为了节制人流所用。学生们看得专心致志,他们很守规矩,一边看,一边低声讨论,绝不大声喧哗。苏进当然也跟着一起去了,见识了不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手法,也一样大有收获。
看到一半,他的手肘突然被人拉了一下。苏进低头,发现张万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对他示意道:“跟我出来。”
苏进跟同学们打了声招呼,跟着张万生一起走了出去。
这一批进来的修复师有一百多人,除了天工社团的成员以外,还有很多陌生人。苏进一边走,一边留意到,他们看见张万生的时候,都极为平常地移开了目光,显然并不认识他。
走了两步,苏进问道:“张前辈,你上午到哪里去了?”
张万生嗤了一声,说:“那狗屁仪式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是一样,一点新花样也没有。简直可笑,不过是一群工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技艺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跟老天爷有什么关系?”
他说得并不激动,反而有些随意。但在这种时候,越是随意,越代表着他对文物协会的漠然与轻蔑。
很快,他把苏进带到了神乐署后院,从一个偏僻的小门走了出去。那里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站了三个人,正在轻声交谈。
苏进一抬眼睛,马上全部都认出来了。这三位,正是上午进行仪式时的三位九段,现在全部聚集到了这里。
听见苏进的脚步声,三个人一起回过头来,表情各异。齐九段像是早上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微笑着跟苏进打招呼。宋九段面无表情,剩下的岳九段表情和蔼,亲切地向苏进点了点头。
张万生走到他们面前,哼了一声说:“苏进我带过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就直接就跟他说吧。”
令人意外的是,最先开口的是表情最为冷漠的宋九段。
他看着苏进,脸上浮出一丝歉意,道:“今天早上,真是对不起了。”说着,堂堂九段之尊,退后一步,向苏进行了一个礼。
苏进连忙还礼,嘴上却并不客气,道:“我也觉得您的做法有些问题,但是这个道歉,似乎并不应该由我来接受。”
宋九段直起身子,坦然道:“是的。之前我已经找到了雷宝儿,当众向他道了歉。这个是我们的错。你说得对,不管我们有什么样的理由,那始终是雷家的私产,我们想要,就应该正正当当地交流谈判,等价交换。使用阴谋诡计,不顾对方的意愿,设局抢夺,这是小人作为!”
他说得非常认真,堂堂正正,绝不回避自己的错误。
他说,“惊龙会之后,我会再去一次雷家,向端木夫人和雷宝儿道歉。届时我会对这件事做出赔偿,以表示我的歉意。”
他简单利落地说完,苏进认真地听完,点头道:“这样很好,我也觉得应该这样做。”
对面站着的是九段,他的态度很平淡,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旁边两个九段对视一眼,岳九段笑道:“苏进小友,你好啊。之前听老张说到你的时候,就很想跟你见面了。不过各种机缘巧合错过了。后来听说你要来惊龙会,我特地写了真函发给你,你应该收到了吧?”
苏进扬眉。他一直在猜那张真函是谁写的,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位。
他笑了一笑,道:“岳九段的诸体洒脱自如,我很喜欢。”
岳九段眼睛一亮,亲切地笑道:“苏小友也喜欢诸遂良?”
苏进道:“九奏万舞,鹤鹭充庭,锵玉鸣珰,窈窕合度。米芾都能用这样的话来赞美诸遂良,我又怎么能不喜欢。”
岳九段哈哈大笑,对苏进的态度明显又亲善了几分。他张开嘴,正要说话,苏进突然问道:“岳九段,冒味问一句,您精研诸体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这话问得的确有些突然,岳九段却并不生气,笑着说:“算不上精研,不过这十年,我的确练习得比较多。”
他说得很谦虚,苏进话锋一转,紧跟着又问道:“那再冒昧问一句,您已经有多久没有亲手修复过文物了?”
这句话一出,岳九段的表情突然微微一僵,小院子里的风也像是被冻结了一样,瞬间静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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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5 临界点
苏进的话刚一出口,小院子里就是一片安静,几个九段全部都一时未能出声。
之前,张万生把苏进带进来,自己就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他掏出一个东西,手里不知道在鼓捣着什么。这时听见苏进的话,他又是嗤的一笑,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赞同。
过了好一会儿,岳九段才缓缓道:“苏小友何出此言?”
苏进从容道来:“我们天工社团刚刚成立的时候,其实是有一个指导老师的。”
几个九段虽然远离庶务,但也并非完全不知世事,他们当然知道社团的指导老师是什么。但他们却不知道苏进这时候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情。
三人对视一眼,表情有些疑惑。
苏进也不理会他们在想什么,继续道:“这个指导老师是石家人,37岁就已经是四段修复师,前途可说无量。但他现在却离开了石家,抛弃了自己的段位,以后也不会再当一个修复师了。”
三位九段脸上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苏进抬眼看向岳九段,问道:“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岳九段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的确不知道这是什么。
如果说放在以前,工匠社会地位比较低下,这还好说。但现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影响全民,修复师地位空前高涨,可以说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
在这个时候离开修复师,抛弃这个职业,真的有点不太能理解。
倒是旁边的宋九段迟疑片刻之后,首先问了出来:“难道他还有更想做的事情?”
苏进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他的确有更想做的事情,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当一个修复师。”
37岁就已经是四段,这在整个修复界速度都是很快的。这种天赋,怎么可能不适合当修复师?
苏进道:“这就要从我第一次跟他见面时说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石老师正在雕刻石像。他很欣赏石谦老师的作品,立志要雕出比这更好的石雕。”
“之后因为一些事情,我们结了缘。不久之后,他前往完成文物协会的年度任务,结果却失败了。失败之后,他苦思原因,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苏进只是平平常常地叙述,中间没有夹杂任何多余的评点与判断。岳九段静静地听着,脸上疑惑渐渐散开,浮现出一些了然的表情。
等到苏进的话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这十年来,我的确没有再从事过文物修复工作。从旁指点是有,亲手修复……的确没有。”
他带了一丝自嘲的苦笑,道,“十年来,我一直沉醉书法,精心苦研。十年后的现在,我恐怕已经当不了一个修复师了。”
“当不当得成,试试就知道了。”
张万生突然在旁边开了口。他一直在手里捣鼓一件小东西,这时把它拿了出来。苏进这才看见,那是一个奇异怪状的、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木雕。它仿佛只是一个半成品,看上去像是人像,又像是匍匐着的野兽。
张万生抬起手,把它重重地往地上一砸,然后又踩着它,在地上碾了碾。接着,他把这东西拾起来,递到岳九段手上,道:“来,修修看。”
张万生这木雕木质不是太好,比较疏松,他稍一用力,它就被砸得四分五裂,剩下完好一点的部分上,也留下了明显的裂缝。再加上后面这一踩,木雕原本还算光滑的表面被砂石磨砺得坑坑洼洼,泥石深入其中,看上去非常狼狈。
只是随手雕成的不值钱木雕,还被破坏成这个样子,岳九段拿起它的手势却非常慎重,好像真的是在对待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一样。
张万生接着又一指旁边,道:“工具都在那里,你随便用。”
现在他们是在惊龙会上,惊龙会是所有文物修复师的盛会,处处体现着这一特点。其中一个重大关键就是,这里到处都是修复师用的工具和材料,虽然不算特殊,但非常全面。
这主要是留给修复师们讨论技艺时,演示所用的,现在倒是方便了岳九段。
岳九段却没有马上动,他仔细端详着那个木雕,看得非常认真仔细,好像要把它所有的特征牢牢记在心里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走到另一边,去拿起了放在那里的工具。
然后,他开始当前两位九段、张万生,以及苏进的面开始修复。
不愧是九段大师,当今文物修复界的巅峰级人物。
他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到了赏心悦目的程度。
他所用的手法并不特别,都是苏进以前见过的。
清理表面污垢、拼合裂缝、粘连成形,用调色减淡或抹除裂缝的痕迹,然后用矬刀修平表面,使之恢复光洁,最后再涂上保护层,使之暂时不会再发生变化。
只是一个随手完成的、不值钱的木雕,岳九段对待它的态度却非常认真,每一个步骤都做得非常谨慎。
而同时,他的动作极为简练、极有分寸,一刀一矬,每一个动作都是一步到位,没有半点多余。而其中,完全不见半点着力的痕迹,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是随意完成的一样。
苏进暗暗在心里思索自己亲手修复时能达到的程度,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不愧是九段,不愧是传说中的“墨工”!
最后,岳九段把这个木雕修复成形。他再次端祥了一阵子之后,把它交还到张万生手上,问道:“如何?”
张万生挑了挑眉毛:“如何不如何,你自己看不出来?你自己觉得自己还能修复吗?”
岳九段闭了闭眼睛,然后重新睁开。他点了点头,说:“还行。”
张万生哼了一声,说:“那就还行!”
他把那个木雕放在手里捏了一捏,抛到岳九段手上,道:“就给你当个纪念吧。”
岳九段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怀里,郑重其事地对张万生道:“多谢张兄。”
张万生不吭声,岳九段又转向苏进,以更为诚挚,甚至还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拱手道:“多谢苏小友……你是从我的信上,就看出不对了?”
苏进笑了笑,说:“诸遂良字形优美灵动,岳九段形神兼备,又融入己意,实为佳作。”
他字字句句都是夸奖,但听在岳九段心里,却字字句句都敲动人心。
他说:“诸体灵逸洒脱,如九天流云,的确是好法体。只是长期修习……”他摇了摇头,道,“我的心也散了!”
他又一拱手,道,“多谢苏小友一言提醒,我铭记在心!”
苏进回礼致意,说:“岳九段如果继续研习书法,也定能成为一代大家。”
岳九段洒脱自在地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始终还是个修复师。”
他说得平静自如,苏进从他刚才的修复里,也看见了他真正的实力。
张万生做的这个木雕,可以说是极其绝妙。
它似是而非,像人又像兽,处于一个微妙的临界点上。任何人从它的身上,都可以看出自己想看的东西。因此,在面对这样一个半成品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一种冲动,想要去完成它,做出属于自己的东西来。
但就如同苏进以前曾经对石永才说过的一样,修复师要的是克制。
即使是这样一个让人心痒难耐的半成品,修复师也必须要克制自己,拿到手上是什么样,修复完成之后还是什么样。
十年来,岳九段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创作”的边缘上,同时也展现出了自己这方面的实力。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这个木雕就不可能修得好。
但是,很明显,他说自己“心散了”,也只是“差点心散了”而已。他最终还是收回了那只脚,克制住了自己,把那个半成品原模原样地交还到了张万生的手上。
当初石永才决定抛弃修复师的身份,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如今,岳九段显然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从苏进提出疑问,到岳九段修复完毕,一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三位九段对苏进的态度再次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苏进刚刚到这个小院里来的时候,身份是张万生的晚辈,是一个潜力无限、让人不得不重视的年轻人。而现在,九段们看着他的眼神,却带上了更多的平等。
毕竟,不是所有晚辈,都能一眼从岳九段真函的笔墨里,看出他身为修复师的危机的。
岳九段小心收起木雕,转向苏进,认真地问道:“今天上午,协会新颁布的那个规定,对你们有影响吗?”
他没再多道谢,而是单刀直入,说起了实际问题。
他会提出这一点,已经表示,内部人其实都知道文物协会这条规定究竟是对着谁来的。只是因为它站在了正确的立场上,不好出面反驳而已。
岳九段墨工之尊,只要他说一句话,什么事都好办。
然而苏进只是一笑,用对谈修之同样的话回绝了他。
“不用了,既然是规矩,那就还是按规矩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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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6 定段考试
三位九段听完苏进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天很快过去,到了晚上八点左右的时候,惊龙会暂时结束,修复师们陆陆续续出了天坛,到周边订好的宾馆住下。
因为这些惊龙会,周围的所有饭店宾馆全部爆满,倒是狠狠带动了一把旅游业。
苏进没有对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再多说什么,让他们各自回到学校,好好休息。第二天,才是他们最关注的正日子呢!
临走时,徐英有些担心地问道:“那个招标方案……”
苏进看着他笑了笑,只简单地说了句:“放心。”
于是,徐英就真的放心了,跟其他学生们一起离开了。
苏进照惯例去医院看了看谢进宇父女俩。谢进宇的恢复情况非常好,谢幼灵甚至已经能够放心,重新回去学校上学了。前段时间,她一直请假,跟在父亲身边,跑上跑下地帮护工打下手。她也许只能帮上一小部分忙,但她只要待在医院里,就会安心很多。
现在她愿意回到学校上课,可见谢进宇是真的恢复得不错,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常回家了。当然,这一生他都离不开排异药物,但是相比起以前,仍然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祖洪林的换肾手术几乎是跟谢进宇同时进行的,恢复得却没有谢进宇这么好。毕竟,他的年纪也有这么大了。
苏进也顺便过去看了他一眼,老头子正在睡觉,他儿子祖华彬不在身边。老头子的手里紧紧捏着一样东西,看上去有点不太安稳。
苏进轻轻把那样东西帮他取了出来。它看上去是一封多年前的旧信,纸张枯黄,来回折叠过很多次,纸张纤维已经快要折断了。苏进没有多看,只是小心帮他折好,放在了旁边的床头柜上,用东西压住。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并没有多打扰这位老人。
这一晚,他只保证了基本的休息时间。
灯光下,他翻看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写写划划,记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与文字。
他不时站起来,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些工具和材料,检查一下,然后放进箱子里。
直到深夜,他才伸了个懒腰,走到墙边,拖出那个保险箱, 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表面,却并没有打开。
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惊龙会第二天,苏进他们早早就到了天坛外面,排队进去。
头一天苏进在惊龙正仪上大出风头,引来了不少关注。他们在排队的时候引来了不少侧目与窃窃私语。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表现得非常自然,他们相互交流,神情里带着一些不太明显的紧张与更多的笃定。好像这不是非常关键的定段考核,而是以前他们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普通的考试一样。
定段考试于九点钟开始,在祈年殿外面的广场上举行。
今天已经没再下雪了,但天气还是阴沉沉的,比较冷,相对昨天来说,当然还是好多了。
文物协会准备得还算周全,广场上摆起了一张张的工作台,每张台子可以提供给四个人同时工作。桌角贴起了标签,标签上有编号,正好跟考生们手上的惊龙函编号对应。
本次参加定段考试的学生以及学徒一共1526人,天工社团41人,其他学生社团66人,剩下的全是各家族与世家的学徒。
九点前,所有的参与者们已经全部进场,按照考号各自站在了桌子旁边。
考号是根据申请时间确定的,天工社团这一群人基本上都是同时申请,所以现在被安排的位置也比较接近。
苏进也加入了这一次的定段考试,他最后一个申请,恰好被分了出去。所以他现在这张桌子上只有他一个是学生,其余三个都是来自不同家族的学徒。
他们显然都是知道苏进的,虽然尽量想要表现得不那么关注他,但还是时不时的瞥过来一眼。
苏进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从容自若,并不旁顾。
一千多个人排列起来,场面非常壮观。但祈年殿前面的广场更大,他们只占据了其中比较小的一个区域。
工作台周围被拉起了围栏,围栏外面站满了人,基本上都是场上考生的师长或者同门。新生力量代表着一个势力是否能够持续生存下去,这是所有人都会很关注的事情。
九点前,所有的工作台旁边都站满了人。
一个三段修复师走过来,环视四周,朗声道:“今天是2017年度的定段考试,我先简单说明一下规则!”
修复师从新人晋入初段,这之前训练的大多都是基本功。
各种基本功学扎实了,才能应付未来的修复工作。
所以,定段考试,考的主要也是基本功。
修复师的基本功主要分为三项,辨物、识器、执工。
辨物是辩认各种修复用的工具以及部分材料,识器是辩识文物,执工就是实际操作了。
考试以积分制进行,总分为100分。
比较有趣的是,三项考试每项33题,每题一分,总分99分。而只有拿到满分99分的人,直接增加1分,获得100分。这取的就是九九归一的典故了。
三段修复师宣布完规则,轻轻一击掌。
一排麻衣人双手捧着托盘,走进场地,把一个个盒子放在考生们面前。
盒子上都有编号,也是跟着考号一致的。
显然,每个盒子里的内容物都不一样,杜绝了抄袭的可能。
很快,苏进的面前也放了一个盒子,他不急着打开,先拿起来端详了一下。
盒子制作得精美而简洁,上面印着文物协会的logo,普通的黄杨木结实稳固,打磨得非常精细,不见一点毛刺。
这盒子有很明显的手工制作的痕迹,而只有最平心静气的工匠,才能制作出这样的作品。
文物协会的底蕴的确果然很足啊……
苏进的手在盒子上轻拂而过,把它打了开来。
盒子不小,里面装着33件东西,旁边附着一张信笺纸,一支毛笔,和一瓶墨汁。
苏进要把这33件东西的名称全部写在信笺纸上,完全不能出错。只要错一个字,这一分就会被扣掉。
这33件东西全部都是文物修复用的工具,都是比较常用的那种。苏进一眼扫过去,立刻拿起信笺纸,在上面书写了起来。
他大部分时候使用的都是钢笔或者中性笔,但这时执起毛笔,一手书法也挥洒自如。他写的是最为正宗的馆阁体,小字清秀工整,却并不僵硬,带着一丝自如的洒脱。
他一行行,把33件物品的名称写在了信笺纸上,写完后,文字内容刚好就在纸张的正中央,显然是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好的。
然后,他把信笺纸折好,放回到原先的盒子里,清理了一下毛笔,盖上墨汁的盖子。等一切全部井然有序地完成之后,他重新关上盒盖,摇响了桌上的铃铛。
铃铛清脆地响起,一个工作人员快步走过来,接过盒子,转身走到一边,把盒子放到了那里的架子上。
苏进是第一个交卷的,在他之后,铃铛声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五十次后,架子上的盒子积攒到了五十个,立刻有人把它们捧了起来,送上上方的祈年殿中。
半小时后,本项考试全部结束,所有的盒子全部收回。
半小时要辨别33件工具,还要写下它们的名称,每件平均一分钟都不到,其实是有些难度的。不过定段考试是文物协会的重中之重,这种难度也是应有之意。
工作人员如潮水一般从苏进身边涌过,接着又退回祈年殿中,苏进站在原地,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中间没有休息时间,很快第二项考试就开始了。
这一次被送上来的同样是个木盒,盒子里装了33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粉末或者液体。它们有的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有的清淡芬芳,有的却什么味道也没有,还有一些味道极为近似。它们是用来修复文物所用的试剂——全部都是传统试剂。
苏进把33个瓶子一个个拿起来,先看性状,再闻味道,最后倒出一些,放在纸上细细辨识。
没一会儿,同样工整的馆阁体再次出现在纸上,同样被送了上去。
上方祈年殿里,坐了一些修复师,主要为一到三段,全部都是低段修复师。
他们段位虽然不高,但作为本次考试的考官来说,也是绰绰有余了。
他们坐在殿中,正在交头接耳地闲聊。
“今天不知道能过几个。”一个中年修复师往殿外看了一眼,说道。
另一个年纪更大,面皮微黄的修复师哼了一声,说:“一共99分,需要拿到90分以上才能拿到段位。我看哪,这一千五百个人里,能有一百个通过就不错了!”
旁边又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修复师附和道:“是啊,定段考试,不考个几次才能过,叫什么定段考试!”
黄脸修复师跟他一起笑了起来,旁边的几个修复师笑着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这两位三段修复师都是“大器晚成”,考了五次定段考试,最后才成为初段。这个成绩实在不怎么样,但是现在坐在这里的全部都是低段修复师,三段就是里面的佼佼者,他们既然这样说了,旁边的人当然不会去坏他们的兴致。
第一轮考试时间比较短,只有半个小时。但是十分钟不到,就有考盒送了上来。
黄脸修复师瞥了一眼,冷哼一声:“每年都这样,一些新人自以为了不起,匆匆忙忙就交卷。哼,写错一个字,错一个笔画,都是拿不到分数的!”
“是是是。”旁边那个修复师再次附和,拿起了一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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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7 赌局
为了公平起见,盒子上只有考号,并没有考生的名字。
对应名字的那份名单,已经被总考官封存起来,全部验卷统分完毕之后才会解开。
定段考试是文物协会的大事,协会办理得非常认真。
盒子被分为十二类,每类里面放置的物品都不一样。这就杜绝了相互之间偷窥作弊的可能。
类别的标记会显示在盒子的logo下方,考官一眼就能看出来。
黄脸修复师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盒子,念道:“卯类。”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答案单,拿出盒子里的信笺,一样样念了出声。
“乓锤、钢錾、研钵……”
他满意地点头,“不错,都填对了,字也写对了。”他又往回看了一遍,发现的确没问题,笔点朱砂,一个“三十三”的字样写上了信笺的左上角,被另一个工作人员立刻捧走了。
他是觉得年轻修复师应该平心静气多磨练一阵子,但也不会刻意去打压别人。再说了,大部分报定段考试的,都是后面有背景的,这样封名考试,随便乱来,没准儿还会误伤到自家人呢。
考官们安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批点下去。
这项考试是三项里最简单的一个,全对的人还是很多的。不过考官们也很严格,笔迹不清的无分,错漏笔划的无分,同音异形的无分,当然彻底弄错的,那更是不可能有分了。
“咦!”突然间,考官里发出一声惊呼,旁边几个修复师一直转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这手馆阁体,写得当真不错啊。”
书画是文物里的一大门类,书画修复当然也是。在这里的低段修复师们,倒有三分之一的学过或者专精书画修复。而从事这一行,免不了对书法要有一些研究。
于是,听见这声赞叹之后,不少考官都站了起来,走到这人身边,凑过去看。
这一看,他们也惊讶了。
“这馆阁体相当有火候啊。”
馆阁体相当于古代的印刷体,一笔一画如同印刷而成,非常工整。在古代,它就是考场通用字体,以“乌黑、方正、光沼、等大”为特点。
明代的时候它叫“台阁体”,清代才改成“馆阁体”。
它是楷书的一种,由“欧体”、“赵体”演变而来,要求规范、美观、整洁、大方,并不强调个性。所以大部分时候,它在易于阅读的同时,也免不了千篇一律的毛病。
但即使是在这样一种字体里,也不是没有大家之作。
明永乐时,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就写得一手好馆阁体。他的风格秀润华美、正雅圆融,于端正中隐含自己独有的个性,算得上是一时大家。他深受明成祖朱棣赏识,片纸千金,馆阁体自此开始被模仿学习,成为流行。
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张信笺,上面的一排排小字端正清晰,充分保留了馆阁体原有的特点。同时,它又秀逸洒脱,圆融自如。
看字观人,这笔字绝不会让人觉得书写者死板无趣,只会感受到这人强大的控制力。他的内心丰盈而强大,却把所有的一切控制在限度之内,绝不超出。
“火候的确不错……”修复师考官们安静下来,围观了一阵之后,不得不承认。
黄脸修复师皱眉:“这真的是新人写的?”
旁边一直跟他搭腔的那个三段呵呵笑了两声:“这也难说得很。新人,怎么样才叫新人?年纪轻的?一直没有考过的?”
黄脸修复师展颜笑了起来:“说得也是。”
他们身边,其他修复师面面相觑。
能写出这种字的人,会一直考不过?这也太自欺欺人了吧?
不过,如果是真正的年轻人,这手字又显得太老道了吧?
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修复师们回到座位上,继续批改。
一千五百多份考卷,虽然很简单,批改起来也是有点累人的,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很快,第二项考试的卷子又被送上来了。
这一次考的是“辨物”,也就是辨识各种修复材料,写出它们的名称。
这项考试比前一项难度更大。
工具这东西,差别一般都比较大。就算是尖錾、铲錾、鱼眼錾这种比较近似的工具,也在形状上有着明显的差别。但材料就不一样了。它们虽然也有固体、液体之分,固体里又有块状、颗料状、粉末状等不同的性态,但是相比较工具来说,就难分得多了。
同样是液体,可能颜色稍微变一下,就是两种不同的材料。就算颜色相同,也可能是气味有隐约的相异……总而言之,要准确地判断出来,是很困难的事情。
通常来说,大部分参加定段考试的学生,都有可能在第一项考试里拿到满分,然后在第二项里纷纷折戟沉沙。
而想要通过定段考试,九十九分的分数里必须要得到九十分,也就是说,每个项目最多只能错三项。
一共三十三种材料,全部装在一模一样的瓷瓶里,瓶子上没有标签,只能靠观察力来辨识。
考官们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站起来,走到殿门口,去看考场上的情况。
相比起第一场时的安静有序,第二场明显混乱了一些。
虽然同样是用观察辨识物品,把名称写到纸上交上来。但考生们的心情明显不如上一场那样平静。他们的焦虑好像化成了实质,一直传到了祈年殿这边来了一样。不少学生都在抓耳挠腮,愁眉苦脸。
这个修复师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回到殿中。
他坐下来说:“这一场,看来要刷掉不少人啊。”
另一个修复师呵呵笑了两声,道:“那当然,这一场统分完毕之后,已经扣除九分以上的考生全部都要被撵出考场,只剩拿到五十七分以上的参加最后的第三项比赛。”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环视四周,笑着说,“索性现在闲来无事,不如我们赌赌看,今天这一千五百人,经过两项考试之后,能留下多少人?”
修复师们对视一眼,笑着说:“有趣,那就来赌赌看。”
是人就有赌性,更何况这些低段修复师。
没一会儿,他们就兴致勃勃地开起了赌局,黄脸三段修复师环视四周,拉了一个年轻人,笑呵呵地说:“小庄,正好你姓庄,看来今天这个庄家,非你莫属了!”
旁边的修复师对视一眼,脸上掠过一些鄙夷的神情。
什么因为姓庄就应该当庄家,不过是因为这样的赌局里,庄家一般是赢面最小的那个,通常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不过这姓庄的年轻人不过是一个初段,也没什么特别的背景,也没人会站出来帮他说话。
姓庄的年轻人有些紧张地被拉过来,问道:“我,我来当庄?”
黄脸三段把他压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笑着说:“小庄当庄,天作之合!来来来,就你了!很简单,你只要主持一下就行了。”
赌局规则很简单,就是压通过的人数。
今天参加考试的一共一千五百人,每五十人为一个区间,修复师们压最后一共能通过多少人。
0-50是一个档,50-100是一个档,100-150是一个档,150-200是一个档。以此类推,还可以往上压。
修复师们取出身上的小物品用为赌注,如果没有东西,压钱也可以。小物品价格需要在万元以上,必须要是文物。如果身上没带这种价值的文物,那就得压一万块钱。
今天在这里的修复师考官一共20人,20个人的赌注加起来,二十万左右,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
每个修复师可以任意押一个区间,赢了的话,输家的东西就分给他们。如果谁也没赢,所有东西全部归庄家。
如果全部都赢了,那就庄家通赔。
修复师好赌的还真不少,很快就确定了赌局的方式。
小庄听着他们说着,紧张地说:“这么多钱,我没,没这么多钱啊!”
黄脸三段哈哈大笑:“区区二十万,怎么可能没有?”
现在这个时代,修复师哪里还有缺钱用的?
小庄是个腼腆的人,平时不好说话,但这时,他也不得不出来说了:“我才是初段,刚入行不久,真没这么多钱啊?”
黄脸三段笑着拍他的肩膀:“安心啦,大家怎么可能下同样的注,你只需要做个中间人而已。”
小庄听见这话,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修复师们。十多道目光一起看着他,没一个人出来帮他说话的。
他咽了咽口气,想想黄脸三段说得也对,最后一闭眼睛,说:“行,就这样吧!”黄脸三段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
既然已经定了,大家开始考虑怎么押注。
一个瘦高个子修复师摸着自己的下巴,说:“说起来,来这里之前,我倒是留意过这五年来定段考试的通过人数。虽然参加的人数年年都在增加,但是通过率嘛,一直保持在一个固定水平线上。”
他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过一,或者三十过一,通常都是这个比例!”
黄脸眯着眼睛说:“今天参加的人数一共是1562,二十过一,就是近80人;三十过一,就是50人。”
赌局确定的时候,已经有人拿了一张大白纸,画了格子,在上面写出了各个区间的人数。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了50-100的档位。
小庄的心立刻悬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大家。
另一个修复师突然提醒道:“你们忘记了,这次参加的这一千五百人里,还有一百多个野人呢。”
修复师们恍然大悟,对啊,那些学生社团的人,没有正规背景正规来历的,都被他们叫作“野人”。野人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很难通过这样全面的考试。
1562人去除野人,就剩下1400多人,20取1的话,还是70多人;但要是30取1,就不到50人了。
小庄听见这话,心放下来一点,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提醒的修复师。
“唔……”修复师们有些犹豫,黄脸三段看了周围一眼,笑吟吟地说,“这样考虑的话,就太费时间了。再过一会儿,第二项考试的试卷也要送过来了,不如我们各写一个纸条,汇集在小庄手里,让他代入押注如何?”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小庄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祈年殿里有的是纸张,很快,修复师们就各取一张纸条,执笔写了起来。不到一分钟,所有的纸条全部汇在了小庄手里,由他执笔,一个个登上大白纸。
“刘三段,50-100;曲二段,50-100;李二段,50-100……”
小庄念了好几个,脸色渐渐有些变样了。再过一会儿,他声音也有些发颤,最后,他的手也颤了起来,几乎握不稳笔管了。
除他以外,其余的19个修复师考官,所有人的名字全部登上了白纸上。19个名字,全部登在了同样的地方,全部都是50-100的这个区间里,没一个人例外!
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笔颤得有点写不下去了。黄脸三段取过他手里的最后一张张纸条,笑吟吟地亮给大家:“最后一张是我的,我也是这个区间,哈哈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说着,他从小庄手上取过笔,把自己的名字登了上去。
他笑着说:“大家的想法太一致了,这下子就是跟庄家对赌了。小庄,你要往好处想,如果我们全输了,就你一个人赢的话,那就是庄家通吃啊!”
“但要是我输了,就是庄家通赔……”小庄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说。
黄脸三段说:“不要紧,20万而已,你的这个初段的徽章,还是值得了这么多的。”
修复师的确很能赚钱,但对于刚入行的初段来说,20万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小庄至少要两到三年才能赚到。
他是去年才入段的,因为抽签才当上这个考官,其实也是凑数的。如果今天他输了,未来的两到三年,他就要为此白打工了!
而参加这个赌局,本来就不是他的本意,只是被赶鸭子上架,强迫着上来而已。
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其他的修复师们却无视他,笑着交流了起来。
他们相互打听对方为什么会押在这个区间里,最后统一意见,大家表示,论机率,还是这个范围的可能性比较大。
片刻后,有人笑着转头,安慰小庄说:“看,我们还是给你留了机会的。万一这一次失手的人太多,新人们都发挥不善的话,说不定通过的人连50都不到,你还能通吃一把呢?”
小庄看着面前桌上的大白纸,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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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8 宁可……也不
一人沮丧,众人欢乐中,时间过得很快,没一会儿,第二项考试的卷盒也陆续送了上来。
这一项跟前一项考试一样,仍然算是笔试。两项笔试的总分加起来,是66分。
笔试批卷完毕后,会进行第一次统分。如果笔试的总分没有能达到57分的,将会直接被驱离考场,不能进入第三项考试。
毕竟,第三项考试考的是实操,耗时比较长,让这1500多人全部参加的话,耗时也太久了。
考官们安静下来,20个考官,每人分了近80份考盒,一个个对比判断。
考盒里有原物,有最终的试卷,而答案放在一边的架子上。
对自己比较没有信心的初段或者二段,通常都会取过答案,对照答案进行批卷。
但是有些比较有自信的修复师,譬如黄脸三段这种,他直接打开瓶子,看看里面的东西,再跟考生的试卷对抗。
老实说,这样做并不比对照答案更省事,但看上去,还是要有范儿多了。
轻轻的瓶罐撞击声与纸张翻动的声音接连响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最后,一个修复师首先站了起来,走过去把分数放在了另一边的桌上。他的起身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修复师站了起来,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最后,20个修复师同样判分完毕,由几位三段进行统分。
“54,啧,差一点。34,什么玩意儿也来参加考试。58,低空飞过,希望不大了。63,这个还不错,有希望。”
统分很简单,三段们进行得很快,一边统,一边还在嘴里念叨几句。
小庄身为这殿里最年轻、段位也最低的,打下手的活计几乎全部交到了他手上。
他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按着纸,匆匆忙忙地把三段们念出来的考号与分数登记在不同的纸上。
57分以上的一份,称为甲卷;57以下的一份,称为乙卷。
很快,乙卷上就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拉出去了老长;甲卷增长的速度则非常慢。
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就像他们之前判断的一样,虽然同样都是33分,但考生们在识器一项里的分数通常都比辨物高多了。当然,也有少量奇葩是反过来的,但大部分时候,这种考生的分数都是撞运气得来的,很难被登到甲卷上。
登分只需要仔细听,不需要费神。
小庄一边登记,一边听见一些修复师们在旁边讨论。
“以前甲卷上的学生,有多少可以定段的?”
“大概五中取一。”
“也就是说,甲卷上得要有250-500人,才能有50-100人定段?”
“正是如此。”
“哦……”
听着这样的对话,小庄更加紧张了。他一边登记,一边下意识地数着上面的人数。一开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希望人数多一点,还是少一点。但随着人数一个个增加,他下意识地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通过定段考试的人还是多一点比较好。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正式定段时,那一瞬间的惊喜。
他希望拥有这样惊喜的人越多越好。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定段的人越多,文物修复界的将来就越有希望!
“20170689,62分,不错;20170670,66分,咦,这个不错,满分!20170671,66分,又一个满分!厉害了。20170672,还是66分!”
仿佛就在响应小庄的想法一样,突然间,登上甲卷的人数多了起来,连续十几个全部都上去了,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满分,剩下的大部分也就扣了一两分,扣到三分以上的都很少。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笔下越来越有力。
旁边的三段修复师却不一样,连续这么多人通过,这件事情真是太少见了,更别提大部分都是满分。
这表示,他们之前的66件工具和材料里,一次错误也没有犯过,展示出了极其深厚的基本功。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
一个三段修复师突然开口。他笑着说,“有时候哪个有底蕴的世家,攒了一批学徒,一次性申请考试。通常遇到这种情况,连续十几二十个厉害的都有。”
“也对。”旁边也有其他修复师想起来了,笑着点头。
“……20170696,66分。20170697,66分。20170698,66分。”
但很快,修复师们的声音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一次,成绩优秀的考生可不止十几二十几,已经达到了三十之多,还没有停止!
最后,中间终于出现了中断,又恢复成了以前大部分乙卷,少部分甲卷的情况。刚才那一批全部甲卷的,一共45个人,连续45个!
“四十多个人……”一个修复师喃喃道,“哪个世家,实力很强大啊。”
“我听说,宋家今年也派徒弟参加定段考试了?”
“宋家年年都有人。”
“那不一样,他们今年的格外多。”
“这样啊,那的确是有可能的。”
小庄突然从甲卷里抬起头来,提醒道:“那个天工社团,不也是40多个人吗?”
修复师们一愣,声音同时一顿,紧跟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可能,一个学生社团,怎么可能全员通过?”
黄脸三段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小庄的脑袋:“小庄,不要多想了,好好登记。而且那个什么天工社团,不是41个人吗?这连续下来的,可是45个。”
41个和45个,也很接近啊……
小庄在心里腹诽,他想起不久前看过的天工社团的事迹,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但很快,旁边的修复师又开始报分,他重新埋头进去,继续登记起来。
两项分数相加是很简单的事,所以一千多人分数的登记也很迅速,没一会儿,甲卷和乙卷上就全部写满了名字,加起来一共1562个,全部登记完毕了。
黄脸三段数了数,捬掌笑道:“甲卷人数一共349个人,哈哈,各位,看来我们的估计还是没有错啊。”
349个人,比预想中稍微少一点。但是照老样子五取一的话,最后定段的是60多人,还是在范围之内。
修复师们全部哈哈笑了起来,非常轻松的样子。小庄一个人低着头,紧紧地握着笔,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是舒了口气,把笔放到一边,却下意识地又看了那连在一起的40多个名字一眼。
身装麻衣的杂役学徒拿着甲卷,退出殿外,向着考生宣布去了。
甲卷上只有考号,没有名字,考号相符的人将会留下来,继续进行了后一项考试。而所有没有被叫到考号的,只能退下,等待下一次定段考试了。
甲卷上一共有349人,也就是说,单是前两项考试,就已经淘汰了一千多人,可见定段考试之激烈!
小庄坐在祈年殿里,抬头看着上方。
祈年殿的建筑风格非常严密,殿高很高,带着一种端整而华丽的美,令人向往。
但小庄现在看着它,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上面压下来了一样。
他反复想着,20万,他现在手上有5万,剩下15万,得用什么方式凑齐。
钱还是小事情,最令他感觉到憋屈的是,这个赌局,本来就不是他愿意参加的,更不是他愿意当庄的。
高段以及资深修复师们,根本无视他的意见,直接把这个活计安在他头上。而他要付出的,可能是未来两到三年的全部时间与工作!
凭什么!
小庄心里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憋闷得要命。
不管了,跟他们翻脸,把这些话说出来!
小庄瞬间有一种冲动,但没一会儿,他险些离开椅子的屁股又落了回去,重新坐定。
文物协会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资历”、“段位”、“背景”在这里是最重要的,远远超过“道理”、“公平”。
他还想当个修复师,就得忍下去,如果能随波逐流,那就更好。
他是个没背景的,但如果他继续熬下去,也熬到了“资历”,提升了“段位”,他也可以这样去欺负新人了。
小庄唇边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意,终究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很快,麻衣杂役宣布完毕,外面传来了一些喧闹声,但没多久就重新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黄脸三段笑着站了起来,环视左右,说:“第三项考试就要开始了,我们这就出去吧?”
恰在此时,钟声响起,其余修复师纷纷站起,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小庄深吸一口气,跟在了后面。
祈年殿外比里面冷很多,天空阴云密布,一副随时都有可能下雪的样子。
但小庄迎着这寒冷的空气,还是觉得胸臆为之一舒。
他跟在修复师后面,一步步走下丹陛,到达广场上。
广场上已经全部被收拾了一遍,只剩下了甲卷上的那349个人。但同时,围栏外面围着的人也更多了。
乙卷上的大部分人都没走,就算是围观考试,他们也是能得到一些收获的。
大部分工作台被收走了,只剩下了二十张,正对应着二十个考官。
349名考生列队站在广场上,与考官只有一张工作台之隔。大部分人脸上都写着紧张。小庄看着他们,心情也忍不住悬了起来。
一共349名考生,定段人数超过100,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是,他也绝不愿意只有不到50人。
小庄握紧了拳头。
个。”
41个和45个,也很接近啊……
小庄在心里腹诽,他想起不久前看过的天工社团的事迹,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但很快,旁边的修复师又开始报分,他重新埋头进去,继续登记起来。
两项分数相加是很简单的事,所以一千多人分数的登记也很迅速,没一会儿,甲卷和乙卷上就全部写满了名字,加起来一共1562个,全部登记完毕了。
黄脸三段数了数,捬掌笑道:“甲卷人数一共439个人,哈哈,各位,看来我们的估计还是没有错啊。”
439个人,照老样子五取一的话,最后定段的就是80多人,当然是在范围之内。
修复师们全部哈哈笑了起来,非常轻松的样子。小庄一个人低着头,紧紧地握着笔,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是舒了口气,把笔放到一边,却下意识地又看了那连在一起的40多个名字一眼。
身装麻衣的杂役学徒拿着甲卷,退出殿外,向着考生宣布去了。
甲卷上只有考号,没有名字,考号相符的人将会留下来,继续进行了后一项考试。而所有没有被叫到考号的,只能退下,等待下一次定段考试了。
甲卷上一共有439人,也就是说,单是前两项考试,就已经淘汰了一千多人,可见定段考试之激烈!
小庄坐在祈年殿里,抬头看着上方。
祈年殿的建筑风格非常严密,殿高很高,带着一种端整而华丽的美,令人向往。
但小庄现在看着它,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上面压下来了一样。
他反复想着,20万,他现在手上有5万,剩下15万,得用什么方式凑齐。
钱还是小事情,最令他感觉到憋屈的是,这个赌局,本来就不是他愿意参加的,更不是他愿意当庄的。
高段以及资深修复师们,根本无视他的意见,直接把这个活计安在他头上。而他要付出的,可能是未来两到三年的全部时间与工作!
凭什么!
小庄心里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憋闷得要命。
不管了,跟他们翻脸,把这些话说出来!
小庄瞬间有一种冲动,但没一会儿,他险些离开椅子的屁股又落了回去,重新坐定。
文物协会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资历”、“段位”、“背景”在这里是最重要的,远远超过“道理”、“公平”。
他还想当个修复师,就得忍下去,如果能随波逐流,那就更好。
他是个没背景的,但如果他继续熬下去,也熬到了“资历”,提升了“段位”,他也可以这样去欺负新人了。
小庄唇边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意,终究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很快,麻衣杂役宣布完毕,外面传来了一些喧闹声,但没多久就重新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黄脸三段笑着站了起来,环视左右,说:“第三项考试就要开始了,我们这就出去吧?”
恰在此时,钟声响起,其余修复师纷纷站起,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小庄深吸一口气,跟在了后面。
祈年殿外比里面冷很多,天空阴云密布,一副随时都有可能下雪的样子。
但小庄迎着这寒冷的空气,还是觉得胸臆为之一舒。
他跟在修复师后面,一步步走下丹陛,到达广场上。
广场上已经全部被收拾了一遍,只剩下了甲卷上的那439个人。但同时,围栏外面围着的人也更多了。
乙卷上的大部分人都没走,就算是围观考试,他们也是能得到一些收获的。
大部分工作台被收走了,只剩下了二十张,正对应着二十个考官。
439名考生列队站在广场上,与考官只有一张工作台之隔。大部分人脸上都写着紧张。
小庄看着他们,心情也忍不住悬了起来。
一共439名考生,定段人数超过100,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是,他也绝不愿意只有不到50人。
小庄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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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地改了个数字……
0539 执工
接下来,349名考生将会分成5组,每组100人左右分组到考官们面前,按照他们的要求进行修复。也就是说,每个考官要同时负责4-5名考生,同时监测评估他们的工作。
基本动作一共十一个,每个动作三分。
优秀为三分,良好两分,普通一分,不合格则不得分。
考官们会根据他们的操作手法以及操作结果进行评分,评分仍然只有两个标准,通过,或者不通过。
相对来说,这一项比较主观,而且不再是只能看到考号,也是能够看到人的。
为了杜绝这一项里的主观因素,文物协会把基本动作继续进行拆解,具体到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均能符合标准的,为优秀;70%符合标准的,为良好;50%符合的,为普通。
总之,文物协会为了修复师们的定段考试,做了很详细的规定,但尽管如此,除非你做得真的无懈可击,始终还是会受到一些主观的影响。
二十名考官入座,坐在了二十张椅子上。
小庄在队伍的最末端,他抬头看了考生们一眼,压抑下心情,坐在最右首的一张椅子上。
刚刚坐定,他就发现有些不对的感觉。
然后,他再次抬头看向前方,目光从这349名考生身上掠过,突然一顿,看见了其中站在一起的一群人。
这群人看上去并不太紧张,他们平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看上去跟周围的其他人差不多。
但不知为何,这样看着他们的时候,小庄就是感觉到他们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也许是眼神,也许是站立的姿势,也许是身上的服装……他们感觉更加生动,更加自然。
而他们周围的其他学徒,被他这样一比,就变得好像泥雕木塑一样,格外呆板了。
小庄纳闷地看过去,目光突然盯在了其中一人身上。然后,他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了。
那个人正是昨天上午大出风头的苏进,而他周围那些看上去跟他有些相似的年轻人,就是他只闻其名,从来没有见过的天工社团了!
果然,天工社团的成员们也大部分通过了前两项考试,登上了甲卷,站在了这里!
小庄有些激动地数了过去,没一会儿,又疑惑了起来。
怎么回事?
天工社团不是只有41个人吗?但是站在这里,明显跟其他人有些不太一样的,竟然不止41人,看着像是有……70多个的样子?
小庄无暇多想,很快,第三项考试就正式开始了。
20张工作台周围拉起了一人高的帷幔,把台子围了起来。
这是以前一个修复师提出来的。他说,同时修复的人太多,相互之间会互相干扰,很难体现应有的水平。最好还是能区隔一下,减少干扰。
虽然也有修复师认为,多人同时修复,本身也是对定性的一次考验,但讨论过后,这个建议还是被采纳了。
所以,执工这项考试的工作台旁边,按规则是要用帷幔隔起来的,只留考官和四个考生在里面。帷幔一人高,上方无顶,也不会影响正常的光线。
站在最前面的80名考生大步上前,进入各自的工作区,跟刚才一样,四人一张台子,各据四方形的一角。
接着,各位考官也走了进去,在入口附近站定。
杂役流水一样地上来,把考盒送到各位考生们面前。同时,一个托盘送到考官面前,上面放着四张白纸以及笔墨。
之后,考官们将要在这张纸上写下各位考生的成绩,成为他们此次定段考试的关键。
小庄握了握拳,脸上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自如地向面前的考生们点了点头。
这四个考生明显都是传统世家出身的,有三个跟他差不多年纪,还有一个脸上已经有了些皱纹,明显快过中年了。
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通过定段……
小庄心里不禁有些心酸,整理了一下心理,对四人道:“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一共分为11项,每一项5分钟。考试将在一个小时全部完成,请大家尽力而为。”
四名考生同时点头,看着小庄的目光非常尊敬。小庄忍不住产生了一些虚荣心,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这一次,考盒里的东西再不是单一的工具或者材料,而是一整套修复器具。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件“仿文物”。
修复师把文物分成十大门类,这件仿文物,做的就是其中一类。
这是一件青铜器,当然,是用现代工艺仿制的。
修复师们能够修复,当然也能做旧。这件青铜器,就经过了做旧,变得破破烂烂,满是锈迹。
盒子里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考题。他们就要根据考题,对这件青铜器进行操作。
小庄面前的考生们小心翼翼捧起各自面前的青铜器,看了一看,把它放到一边。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连节奏都很近似。
然后,他们拿出里面折成两折的纸,打开了看了一看,放到一边。
小庄面前的白纸上也写着一行行字,纸条上的字迹跟第一行上的一模一样。
“捶打”。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两个欧体字,小庄下意识地想起了之前看见的那张馆阁体答卷。
馆阁体本来应该比欧体更多限制,但是,比较起来的话,这两个欧体字却显得更呆板一点啊……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小庄对面前的考生示意道:“开始吧。”
捶打是青铜器修复中常见的一个动作。
青铜器是铜锡铅合金,在地下埋藏时,因受到地层变化、墓穴塌陷、挤压挤击等情况,使器物变形。所以,修复时,需要对变形的铜器进行矫正整形。
整形方法有很多种,捶打就是其中很常见的一种。
青铜器修复的“捶打”,可不是拿着锤子对着青铜器直接敲打。
在捶打之前,需要根据铜器的弧度、变形的情况制作相应的铅砧、木枕等器具,垫在变形部位。
所以此时,考盒里也放了一些木头块和矬刀锯条等等,用来制作这些衬托用的工具。
这一批考生全部都接受过各世家正规训练,就算本家专精的项目可能不是青铜器,这些基本手法也是必须要学的。这些流程,他们当然都很清楚。
于是,他们熟练地拿出木块和锯条,比对铜器的变形情况之后,开始制作起木枕来。
或沉闷或响亮的声音穿过帷幔,响彻在祈年殿前的广场里,考生们工作得很认真,考官们看得也很仔细。
毕竟,这次测试的不仅只有他们的工作结果,也包括了工作之间的动作习惯。
只有良好规范的习惯,最后才能达到理想的结果,所有的修复世家和修复门派,都是这样严格规定的。
小庄第一次当考官,看得也非常认真,嘴唇不停地蠕动着,默记着文物协会的细节规定。
不久后,广场上响起了清脆的捶打声,青铜器在乓锤轻轻的敲打下逐渐变化,恢复成了原先的形状。
小庄不时看一眼时间,五分钟后,他抬起头,果断地道:“可以了,停下来吧。”
与此同时,其它帷幔里也纷纷传来了叫停的声音。
现在只是基本功考试,考的是手上功夫,不需要完全修完,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当然,如果动作准确利落,能够在时间内完全修完的话,也是可以加分的。
小庄回想了一下考生们刚才的动作,又端详了一下他们面前修到一半的铜器,在心里默估了一下,在白纸上写下了各人的分数。
紧接着,中间没有停止地,杂役捧上了第二个考盒。
考生们目光向小庄的方向一扫,似乎想看看他写下的分数是多少,但终于还是镇定下心神,开始了,下一步工作。
一小时后,小庄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有点失望。
不过他的脸上一点也没露出来,向四人一点头,道:“考试结束,各位可以下去,等待自己的分数了。”
四人有些紧张地离开,小庄拿起那四张白纸看了一眼,有点沮丧地把它们放了回去。
在内心里,他是很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人通过定段考试的,当然,能超过100人,那是最好。
这不光是为了赌注,也是为了文物修复本身。
昨天上午惊龙正仪上,文安组大组长在圜丘坛上说的那番话,小庄记得很清楚。
现在从某种角度来说,可以说是百废待兴,等着被修复的文物何其之多,参与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所以,他打从心底希望,进入这一行的人能够增加。
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手艺不过关的人,会对文物造成什么样的破坏。
所以定段考试非常重要,他必须要严格把关。
老实说,这四个人也算不上太差,但是离过关,还是太远了啊……他们中的每一个,在这一项里扣除的分数都超过了10分。也就是说,就算前面两项拿到了满分,他们也还是不能过关。
亲自当了一次考官,小庄才深刻体会到,定段考试有多难。
照这个趋势,超过100人,希望真的非常渺茫。
未来的两年多,看来都要白打工了啊……
他的心里发闷,但还是打起精神,抬起头,看着第二批考生走了进来。
然后,他眼睛一亮,紧紧地盯着队伍最末端的那个考生。这年轻人坦然走到他面前的工作台上,站在一个角落。
小庄记得他的脸,记得非常清楚!
昨天他曾经登上圜丘坛,在上面侃侃而谈,力抗五名长老和三名九段,助了雷宝儿一臂之力,保住了雷家的烫样。
虽然小庄后来听说,他很有可能有文安组背景,是杜维支持他这样说的,但小庄心里仍然很佩服。
他扪心自问,换了自己,在那种场合,面对着那样的人,他绝对不敢像这样说话!
光是这份胆气,也非常厉害了。
苏进今天果然来参加定段考试了,还被分配成了自己的考生!
一瞬间,小庄抛弃了心里的杂念,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苏进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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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0 执工2
虽然只是定段考试,由新人升成初段而已,但祈年殿广场上,工作台的围栏周围,仍然挤满了人。
苏进上场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了一阵骚动。
昨天他出的那个风头实在太大了。
惊龙正仪上,五名长老和三名九段面前,他技惊四座,声音朗朗。
那一刻,好像全天下的光芒,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一样。
这种情景,谁不向往,谁不羡慕?
以前就知道他的固然印象更深,以前从没听说过他的,也牢牢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苏进,一个未入段的新人,一个敢在九段和长老们面前说话的新人!
但不管他怎么出众,没入段就是没入段。听说他今天要参加定段考试的消息,很多人就自动自发地聚了过来,想要看看他的结果。
有些英雄情结比较重的,或者是对文物修复的整体状况更重视的,都很希望他能通过。这样一来,这场大戏才算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未来才更有希望嘛。
但是更多人,却心思阴暗地看着这个叫苏进的年轻人。
万一,他没过呢?
当时在圜丘坛上那么大出风头,要是现在连考段也没过,那丢脸的是他苏进,还是整个文安组?
无数人怀着各异的目光,远远看向苏进的方向,等待着一个结果。
小庄抬头看了一眼苏进,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麻衣杂役接连上来,在工作台上放下考盒,一共四个。
第三项“执工”是现场操作,操作得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在考题上不需要太过避讳。
这一批考生拿到的第一题,同样也是“捶打”。
苏进看了一眼考题,就随手把他放到了一边。
他显然是这一桌考生里最受人瞩目的一个,其他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偷偷瞟他。
小庄清了清嗓子,把他们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后道:“每一轮测试时间只有五分钟,非常短暂,不要旁顾。”
三个人同时点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考盒上。
小庄看着他们,在心里摇了摇头。这种定性,首先就应该排除在外了。
捶打整形青铜器的流程都是一样的,第一步始终都是制作垫底的木制模具。
苏进拿出木块以及刻刀,仔细端详了一下青铜器皿——它看上去像是一个铜盒的形状。毕竟是定段考试而已,文物协会提供的形状还是很简单的。
苏进看了约摸十来秒,就执起刻刀,开始刷刷刷地塑起形来。
不知不觉中,小庄的目光再次被吸引到了他的手上。
苏进的动作极其干脆,极其流畅,极其利落,每一下都仿佛成竹在胸,丝毫犹豫也没有。仔细听的话,也可以听出来,金属刀刃与木头摩擦,发出爽利的声音。每一个声音的大小几乎都完全一样,相互之间的间隔也几乎完全一致,听着听着,就让人的心忍不住跟着沉稳了下来。
小庄紧紧地盯着他,这一刻,仿佛受到某种不知名力量的驱使,他的眼中只剩下了苏进手上的刀,以及那个木块。看着看着,小庄渐渐生出了一种感觉。他感觉到,苏进手上的这个木块仿佛本身就有某种形状,苏进现在所做的,只是去除这个形状上不必要的杂物,让它的原形显露出来而已。
他猛地想起师父曾经对他说过的,某些雕刻大师的工作状态,不知不觉把苏进现在所做的跟他们进行对比,感受到了深深的相似之处。
然而现在苏进所雕刻的,不是什么传世作品,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垫底用的模具而已。
在这样稳定的动作下,模具很快成形。苏进把它垫到那个铜盒下面,拿起了一个乓锤。
修复师们的工具分得非常细致,光是锤打用的锤子,就分了至少三种,细分的话更多。
乓锤就是其中一种。它看上去比较秀气,一头是方形,一头是长方形,大小不太一样,专门用来矫正小面积的变形弧度。
另外还有一种开锤,一面是厚圆刀,一面是平长刀,长得有点像人们日常所见的斧子,主要用来矫正大面积的变形弧度。
苏进上手直接用的乓锤,他把模具垫好,举起乓锤,毫不犹豫地就往下敲——之前几乎连多看一眼也没有。
细密而清脆的锤音像雨点一样落在铜盒上,嘈嘈切切,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又带着一种更为细密的柔和,一点也不刺耳。渐渐的,锤速越来越快,几乎连成了一条线,完全分不出中间的间隔。
小庄完全看呆了,他突然一个激灵,看向四周。
他发现,这一连串声音吸引了周围其他考生的注意,而这时候,他们一个拿起锤子的也没有,全部都还在制作前面的模具呢!
小庄略一走神,过了几秒才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苏进的动作上。
他的视线还没转回去,就留意到一件事情。
那连成一条线的声音停下来了?怎么回事?速度太快,手腕承受不了了吗?
小庄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苏进的话声在耳边响起:“主考官,我完成了。”
小庄猛地转头,直直地看向苏进,紧紧地盯着他手里的铜盒。
果然,那个青铜盒子正安静地摆在他面前,四角完整笔挺,盒壁平整光滑,不见一点凹痕。
就在他这么一转头一回头的时间里,苏进就已经把手上的工作完全完成了!
他猛地低头,看了看桌子旁边的时钟。他愕然发现,从考试到现在,苏进总共所用的时间,还不到一分钟,大部分还是花在了前面的模具雕刻上。
这是什么速度?!
就算铜盒形状固定,变形程度不太高,修复难度不算太大,但这速度,也实在太惊人了吧!
小庄完全说不出话,片刻后,他才留意到自己手下的另外三名考生。
他沉声喝道:“你们在发什么呆?自己的考试成绩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完成!”
三个考生如梦初醒——他们的注意力竟然完全被苏进吸引过去了,忘记了自己的考试!两个人迅速低头,另一个人还恶狠狠地瞪了苏进一眼。
小庄眉头一皱,在心里给这个人打了个叉。
他踱过去,捧起苏进面前的铜盒,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然后,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深深注视了苏进一眼,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着那张写着“苏进”名字的白纸,在捶打两个字旁边,写下了一个“三”字。
这种能力,不得满分,还有什么样的可以?!
他打完分,抬头对苏进道:“五分钟之后再开始第二项考试,你先等等。”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觉得有些荒谬。
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考生工作到一半,时间先到了,被强行打断,收回考盒。然后考官根据他们先前的工作情况,进行判分。
哪有像苏进这样,早早地完成工作,还要等上好几分钟的!
苏进笑得很温和,向着小庄点了点头。小庄回以一笑,重新看向另外三人。
如此,一项接一项的考试过去。
十一项考试全部结束,小庄觉得自己简直是大开眼界,他从来都没见过像苏进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他这么年轻,如果不是他现在参加的的的确确就是定段考试,小庄简直会以为他是哪里的隐世大师,到这里来隐藏首尾,一鸣惊人的了!
他在写着苏进考号的那张白纸上,最后写下他最后一项的得分,突然间笑了起来。
这样的人,到哪里不会一鸣惊人呢?
苏进四人完成考试,退出考试区域,第三批考生进来,重复他们刚才的流程。
小庄的心情因为刚才目睹苏进的工作,变得有些火热,但很快,他就再次冷静下来。
苏进再怎么强大,也只是诸多考生中的一个而已。文物修复工作,需要无数普通人作为基石!
349个人,每轮80个人,一共分成了五轮。最后一轮只剩下29个人,每个考官负责一到两个。不需要同时关注四个人,感觉还是轻松多了。
五轮考试全部结束,所有的考生全部退回原处,20张工作台旁边的帷幔全部被拉了起来。
20名主考官回到后面的座位上,小庄仍然坐在右首最后一个位置上,并不跟其他人搭话,看上去有点孤零零的。
黄脸三段坐在正中央的位置,他松活了一下筋骨,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对旁边的同事道:“年纪大了,这么站五个小时,竟然觉得有点累了。”
旁边另一个三段笑着说:“黄兄谦虚了。我看你精神奕奕,没什么事嘛。而且站五个小时,对我们修复师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黄脸三段笑了两声,说:“不过接下来的工作就轻松了。把三项分数统计起来,90分以下的刷掉,90分以上的定段成功。”他哈哈笑了两声,说,“然后,我们的赌局也要揭晓了!”
他身体往前探了一探,隔着好几个人,看向小庄的方向,问道,“小庄,你准备好了吗?”
小庄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还是咬着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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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1 满分
欢声笑语中,统分开始。
这时,工作台和周围的帷幔被撤了下去,20名考官坐在20张椅子上,面前摆着一长列桌子,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以及前三轮这349名考生全部的分数单。
考官们面前被开辟出了一块空地,349名考生重新被召了回来,整齐列队,站在他们面前,紧张地等待着。
黄脸三段是首席主考官,他坐在最中央的椅子上,环视周围考生。
他显然很喜欢这种情景,有些惬意地眯起了眼睛,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道:“现在,各位的分数都已经在这里了,接下来我们会把三项考试的分数全部相加,得出一个结果。大家对自己的结果,心里应该也有一个估计。不过放心,每年定段考试,过者都是寥寥无几,我们这些考官也跟你们一样,是千辛万苦才挤过了独木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这一次就算没能定段成功,你们也不要气馁。继续努力,总有一天能行的。”
他这段话说得和蔼可亲,倒是很友好。但考生们的情绪显然不可能被这样一番话安抚下来,大部分人都紧紧盯着黄三段,明显还是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的情绪让黄三段感觉更愉悦了。
他笑呵呵地靠在椅背上,示意杂役:“把考卷拿上来吧。”
杂役已经做好了前期工作。
所有的三项考卷上只有考号,没有姓名。考号相同的三份原始考卷,已经全部被归纳到了一起。杂役用黑笔的细笔在另一张纸上,把三项分数登记在了一起,考官只需要把分数简单地加一加,就能得出结果。
当然,如果考官对结果有怀疑,也能很方便地回去查一下原始试卷,进行比对。
杂役用托盘,把厚厚的试卷托到了他们面前。
黄三段想了想,又转过头,问道:“小庄,你来公布一下分数吧。”
小庄有点意外,但他资历最浅年纪也最轻,早就习惯了给人打下手。
他点点头,站起来走到黄三段面前,站定。然后,他面向紧张的考生们,拿过杂役捧上的第一份试卷,看了一眼,道:“20170491号考生,辨物33分,识器30分,执工24分,三项分数相加87分,未过90分,未能定段成功。”
前面的队伍里,一个考生懊恼地诅咒了一声,走上前来接过自己的评分纸,盯着它看了好几眼,好像要把它瞪破一个洞一样。
但再怎么瞪,这差了的三分也不可能补回去,他甚至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最后只能怏怏地转身走了回去。
第二个人。“20170501号考生,辨物33分,识器31分,执工22分,三项分数相加86分,未过90分,未能定段成功。”
又一个人沮丧地下去了。
“20170503号考生,辨物33分,识器30分,执工26分,三项分数相加89分,未过90分,未能定段成功。”
“什么?!”一个中年人冲了过来,拉过自己的试卷看了一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片刻后,他的表情变成了一种欲哭无泪,道,“只差一分,只差一分,只差一分!我已经考了十年了!”
小庄非常同情地看着他,清了清嗓子道:“请下去吧。”
那个人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了下去,整个背影都写着颓唐。
小庄也叹了口气,跟着报到:“20170507号考生……”
他一个个念下去,连念十个,全部都在90分以下,竟然一个定段成功的也没有!
考生们每个人都很沮丧,就算是之前表现不佳的,也总还抱着一线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他们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他们很丧气,小庄也开始紧张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比例也太低了吧?
难道他真的要输了?要赔钱了?
还有,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兴盛的现在,对文物修复感兴趣、愿意参与的人越来越多,结果通过考试的还是只有这么一点?
小庄镇定了一下心神,继续往下念。
接下来第11个也还是没能定段成功,第12个,91分,擦着边低空飞过了!
那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他听见自己的考号和分数的时候,使劲瞪大了眼睛。然后,他飞也似地抢上前来,盯着自己的考号看了又看,还掏出惊龙函来对照了一下,然后他一声欢呼,叫了起来:“我过了!我过了!我是正式修复师了!职业修复师!”
他欢呼雀跃,高兴得不行。
小庄提醒道:“麻烦先下去,后面还有其他考生呢。”
这个年轻人重重点头,捧着自己的分数单,狂奔回去,一头扎进自己师兄弟的堆里,闹腾了起来。
小庄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突然看见之前那个89分的中年人,正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看,满脸的颓唐。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颓废与喜悦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看上去甚至有些刺眼。
他叹了口气,继续报数。
连下来又是连续几个过关的。报到第50个成绩的时候,小庄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发现现在过关的一共9个人,通过的比例真的是接近五比一!
这样说起来,349个人里,的确可以通关70多个,这次赌注,他真的输定了?
“20170689。”小庄定了定神,低头看了一眼,抬头报道。
“20170689号考生,辨物33分,识器33分,执工30分,三项分数相加,一共96分,恭喜你,定段成功,从此你是一个职业修复师了。
一个年轻人大步走上前来,先是向小庄行了一礼,接过自己的分数单,低头看了一眼。
96分即使在前面通过的10个人里,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高分。但是这个年轻人拿到成绩,并不算太高兴,反而扁了扁嘴,好像对哪里不满。
总地来说,他并不算太兴奋,拿着成绩单走回自己先前的位置,对着周围的其他同伴摇了摇头。
等到他走回去,小庄才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好像就是天工社团的啊!
天工社团有一个人定段成功了!
他打起精神,拿起下面的另一张纸。
“20170690号考生,辨物33分,识器33分,执工29分,三项分数相加,一共95分,恭喜你,定段成功,从此你是一个职业修复师了。”
从0689号考生身边跑出来又一个年轻人,跟0689号对了对拳头,过来拿自己的分数单。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工工整整地接纸、行礼、转身、离开,从头到尾一点停顿也没有,好像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值得太过兴奋的。
然后,接下来,外面的人群产生了一些喧哗与骚动。
随着考号一个人被报出来,分数一个个被念出来,小庄单调的话语像一块块石头一样,落在湖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渐渐有形成巨浪的趋势。
念了这么久,小庄已经有点口干舌燥了,但他的心情却极为兴奋,紧盯着手上的一张张纸,念完一张,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拿下面一张。
他响亮中略带沙哑的声音回响在祈年殿面前的广场上,一个个考生从对面的方阵里跑出来,跑到他面前,接过自己的分数,行礼然后离开。
他们的动作全部都一模一样,表情也有些类似。看着那种平静,任何人也想像不出,他们冲过了“千辛万苦才能通过”的“独木桥”,通过了定段考试,成为了职业修复师!
连续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四十人,全部定段成功,一个错失的也没有!
这时候,无论是面前的考官,还是外围的旁观者,都看出来了。连续通过的这些考生,全部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们的表情、他们身上所穿的服装、他们的仪态,让这些人心里同时浮上了一个名字——
“天工社团”!
是的,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传统修复势力出身的学徒,他们目光明亮,精神奕奕,内心深处仿佛将会涌出压抑不住的活力与生命力。
他们绝对来自天工社团,只可能是天工社团!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小庄又报出了一个考号。
“20170698号考生。”
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苏进不疾不徐地上前,从容温和,唇畔带着一丝笑意,既不会过分兴奋,也绝不会让人觉得冷淡。
所有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现在的风采与风度,让所有人于刹那之间,想起了昨天上午,在圜丘坛上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也就是这样不疾不徐地从人群中出现,报出一个个古怪的编号,站到了圜丘坛上,站到了五位长老和三名九段的面前。
他会得到多少分?
能通过定段考试吗?
四周一片安静,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有风声从众人头顶上掠过,带来远方清新的空气。
苏进走到小庄面前,向他行礼。
小庄愣着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匆匆看了一眼,报出了他的分数。
“20170698号考生,辨物33分,识器33分,执工33分。三项分数相加,总分99分。九九归一,升为一百分。恭喜你,20170698号考生,你通过了定段考试,从此就是一位职业修复师了。”
听见他的话,苏进的眼神与表情完全没变,他接过小庄递过来的分数纸,简短地道:“多谢。”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自己过来的方向走去。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突然间一片哗然!
三项33分,总分99,九九归一!
本次定段考试,第一个满分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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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2 月满则亏
九九归一,是定段考试里的一项特殊规定。
自从这项规定诞生以来,它出现的机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九九归一,要求考生在三项考试里全部拿到满分,一分也不能丢。
而前面的辨物识器两项笔试也就算了,第三项执工,可是很难很难拿到满分的。
这项考试,不仅要求你修复的成果,需要大致有个形状。还要求你在操作过程中,严格遵守规范,一丝错误也不能犯。
通常这个时候,考官都会用吹毛求疵的目光看着你,力图从你的动作里抓出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形出来。
所以,绝大多数考生,都会在这一项里被扣个一两分。
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修复师们中间流传出了这样一种说法。
月满则盈,盈则有亏,“圆满”这种东西,往往是不好的,最好能有一丝残缺。
所以,他们担任考官时,总会尽量从考生的动作里抓出一点错误,扣个一分。
而对于考生们来说,98分通常也能当成满分来算了。
而今天,苏进竟然在三项考试里全部拿到了满分,五年来第一次实现了九九归一!
小庄看着苏进的背影,回想刚才监考苏进时的情形,心情有些激动。
他当然知道修复师们的规矩,但他反复琢磨苏进刚才的操作流程,还是找不出哪怕一个扣分点。
他见证了一个奇迹的诞生!
小庄深吸一口气,强抑下激动的心情,准备继续往下念。
突然间……
“慢着!”
一个声音突然从小庄背后传来,苏进还没有走回自己的位置,就被这个声音叫住了。
苏进转过身来,小庄同时也疑惑地转头。
出声的是黄脸的黄三段,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正皱眉看向苏进的方向,神情间仿佛有些不满。
他转头问道:“刚才这位0698号考生,是由谁负责监考执工的?”
他左右两边的考官全部都在摇头,小庄举起一只手,怯生生地道:“是,是我……”
“果然是你!”
黄三段沉喝一声,把小庄吓了一大跳。
小庄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了。
黄三段大步走到他旁边,劈头盖脸地道:“你是怎么监考的?你跟这个考生难道有什么关系?33分满分,那是说给就能给的?”
小庄被他这样一通指责,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他好歹也是初段,是堂堂正正的考官。他自问今天担任这个职务以来,所做的一切事情全部都战战兢兢,没出一点错误。
现在面对着这么多考生,黄三段凭什么指责,他做错了什么?
他气愤之下,心里的彷徨和胆怯突然间全部消失了。他抬起头来,道:“笑话,黄三段黄老师,您有什么证据吗?”
他突然强硬,黄三段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庄说:“我跟这位考生,就是考官与考生的关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空口白话凭空污蔑人,黄三段,您段位是比我高,但事情也不是这样做的!”
黄三段迅速反应了过来,冷笑道:“没有关系?那就是你识人不清,工作失职了!执工一项,从来不会给出33分满分!你倒是说说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庄针锋相对,他抬着下巴,反问道:“哦?不能给出满分,这是哪门哪条的规矩,黄老师,您倒是指出来给我看看啊?”
黄三段一怔,顿时语塞。
这条规矩,只是在修复师们心里流传的潜规则,并没有形成文字。小庄让他拿出证据来,他倒还真没话可说。
这时,对面以及远处有些隐约骚动。
这条潜规则,是在职业修复师们内部流传的,并没有向外公布。
也就是说,你定段成功,成为职业修复师之后,总会知道这回事。但在此之前,在还没有定段的学徒们面前,没人会提这个。
所以,大部分学徒,对“九九归一”的荣耀都是非常向往的,也在为此努力,期望着它有朝一日,能够落到自己的头上。
现在黄三段说“不可能满分”, 那就是说九九归一不可能实现了,这是怎么回事?
学徒们又是疑惑,又是不满,交头接耳了起来。
黄三段向四周看了一眼,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说:“那是因为,十年以来,没一个修复师能做到那么完美。九九归一,是一项荣耀,也是我们对修复师基本功的至高追求。没有到达那个地步,就不可能摘得这顶桂冠!”
他远远睨视着苏进,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他的编号,质问道,“这位0698号考生,实力真的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了吗?我很怀疑!”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任何人也知道,“无懈可击”真的是非常难的。
在前来惊龙会,参加定段考试之前,他们的师长也都曾经向他们千叮万嘱过。
“执工”是三项考试里最难的一项,任何一个动作变形或者不到位,都可能引来扣分。所以不仅平时要千锤百炼,把每一个动作变成自己的肌肉习惯,考试的时候也要格外小心,尽量不犯任何一个错误。
同时,他们的师长也对他们说了,很多错误是不知不觉犯下的,即使如此,他们想要拿到33分执工满分,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他们总会在不知名的地方犯一点两点错误,扣掉一分两分。
所以,想要定段考试成功,“有意识”的错误是绝对不可能犯的,犯一次,你就完了!
小庄也经历过定段考试,也被老师这样叮嘱过。后来回想起来,他一方面觉得老师说得的确有道理。无意识的错误不可避免,有意识的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只有把后者做到尽善尽美,才能加大通关的机率。
当然后来,当他知道这项潜规则的时候,他也在心里怀疑过。师父说的“无意识错误”,真的存在吗?它是不是对这项潜规则的一个解释?表示九九归一,的确是不会出现的?
今天在来到这里之前,这样的怀疑都一直存在在他的心里,直到亲自担任考官,亲眼看见考生们进行考试。
他发现,老师说的的确是对的。
“无意识错误”的确很难避免。
它是考生们的一种习惯,在进行某些操作,完成某些动作的时候,他们基本上不会多想,下意识地就去做了。有时候,它甚至不是一种“意识”,只是考生们未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手和身体,不得不去那样做而已。
这种情形旁观的时候很容易发现,后期其实也是很难再锻炼的。
在今天的考试过程中,小庄一边旁观这样的错误,一边在心里摇着头,扣下一分又一分。
那时候,他甚至也在心里想,“完美”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实现?
直到他看见苏进……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只是一闪而逝,此时,他的视网膜上仿佛还残留着苏进考试时的情形。
苏进的满分的确毫无问题,黄三段对苏进的质疑,也是对他的质疑!
他定了定神,张开嘴,正要帮苏进仗义执言,突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苏进上前一步,平静地问道:“哦?那不如来试试?”
小庄回头看他,黄三段也皱着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苏进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如果考官老师觉得这位老师的打分有问题的话,那不如就重试一把。”
重试?
这两个字重重落在小庄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黄三段冷哼一声,说:“重试?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折腾!”
苏进说:“按理来说,既然安排了考官,确定了考官的名字,就是对他们赋予信任。他打下来的分数,就是铁板钉钉的,不应该质疑。黄老师现在发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您是在怀疑自己的同事?”
黄三段眉头皱得更紧,他正要说话,苏进又轻轻巧巧地打断了他,继续道,“当然,黄老师是此次考试的主持者,提出质疑也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提出质疑,前面考试又没有录像,那看来就只有复核重试一条路可选了。不然,黄老师还有什么办法?”
他说得很有道理,黄三段竟然提不出任何反驳意见。
他瞪着苏进,苏进又是微微一笑,道,“而且,我想,其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小庄站在他身边,听着他这话,这时心里再次充满了勇气,他点点头,大声道:“对,花不了多少时间!既然黄三段提出了质疑,那复试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我身为0698号考生的第一任考官,表示赞同!”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周围一片安静,过了好一会儿,黄三段身后又站起一个考官。
他用意味深长地目光深深看了苏进一眼,道:“我也赞同。重试,是个好办法。”
“我也一样。”又一位考官站了起来。
“哈哈,我倒也想看看,能达到九九归一的本事,究竟是什么样的。”
考官们纷纷站起,表示赞同。
事情到了现在,重试是唯一可选的路,他们这样做,其实也是给了黄三段一个台阶下。
黄三段咬了咬牙,最后只能道:“那就来吧!我也想看看,无懈可击,九九归一,是什么样的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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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3 增加难度?0544 神技
执工一项拿到满分,最后实现九九归一,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比这更不容易的,是再一次重现。
之前黄三段说得没错,无懈可击,是极难达到的事情。通常来说,做得越多,错得越多。第一次做到了,第二次还能做到吗?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跟头一次完全不同。
上一次苏进考试时,是在帷幔里面,除了他以及小庄,还有另外三个考生以外,别人没办法看到,同时,也遮蔽了周围多余的目光,尽可能地减少了干扰。
但这一次,他要重新再考试一次,监考的就不是一个考官了,而是二十个。
同时,还有不远处围观的348名考生,和更远处围栏外面的人群!
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得要有多好的心理素质,才能完成修复?要在这种情况下做到无懈可击,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黄三段轻轻哼了一声,盯了小庄一眼:“如果你出错了的话,可是要负起责任来的。”
小庄一愣,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他说:“您放心,该我负的责任,我绝对不会逃避!这次监考也是,还有刚才的赌约也是!”
杂役之前准备的考盒只有固定的数量,现在要再重试,得重新准备。
苏进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听见这话,他难得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赌约?”
黄三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与你何干?”
小庄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把事情经过跟苏进说了一遍。
苏进扬眉,问道:“强迫你答应的?”
小庄咬牙:“对!”
苏进忽而一笑,说:“那你不是占便宜了?”
占便宜?
小庄一愣,突然想起苏进之前连续通过测试的四十多个考生。他们似乎,全部都是天工社团的?之前被黄三段认定完全不可能定段的?
多了这四十多个人……
小庄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握了握拳头。难道他真的要赢了?
黄三段听见苏进这句话,仿佛也想到了什么,他正要说话,突然一个杂役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黄三段脸色微变,提高声音问道:“什么没有了?不是应该有多余的吗?”
杂役为难地说:“库房有点太满,之前约定了349套,多余的就被拉回去了。要再带过来……”他说得有点含糊,黄三段听出了一些不尽其实之意,但现在也不好追问。他皱眉问道:“也就是说,没有多余的考盒,没办法再考一次了?”
“对……对!”杂役不得不承认。
黄三段看了苏进一眼,突然冷笑一声,说:“不要紧,考试用的道具不够了,我们不是还有别的吗?”
小庄纳闷地听着。文物协会对定段考试是很用心的,一般来说,都会多准备一些考盒,以备不时之需。但现在很明显,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多的考盒了。没了这样的道具,没办法重试,那不就是要承认苏进刚才的成绩了?
这样的话……
他正在琢磨,突然听见黄三段这句话,有点不解。他问道:“您的意思是……”
黄三段斜眼看向苏进说,“既然这位0698号考生基本功如此扎实,想必也不会在意考试难度会增加一些的吧?”
苏进明显有些疑惑,但还是道:“您请随意。”
黄三段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挥手对杂役说:“去吧,去把黄字十号库,丁字架子第三层上的东西拿出来。赶紧的。”
说着,他扔了一个牌子给那个杂役,对方看了一眼,迅速跑走了。
小庄知道,文物协会使用天坛已经很有一段时间,在这里设置了许多仓库。仓库里摆了很多货架,有公用的,也有私有的。
修复师得到段位之后,文物协会会给他们提供一些便利,譬如储藏类的服务,譬如交易与交流的平台等等。
他自己也有一个那样的牌子,凭它可以获得仓库里的一个小架子,存取文物以及材料。
而越往上走,文物协会提供的便利越多。
他听说,三段修复师可以定时向协会支取一些东西,用来观摩、学习、使用。黄字库里装的东西全部都是做这个用途的。
现在黄三段是让杂役从里面拿什么东西出来?
苏进安静等候,周围有些少许的喧哗。
没过多久,那个杂役就扛着一个箱子,快步跑了回来。
他跑得太急,气喘吁吁地把箱子放到地上,动作很轻。
黄三段向他点点头,道:“把东西拿出来吧。”
杂役抹了把汗,点点头,打开了箱盖——杂役全部都是各世家门派未入段的学徒充当的,除非特别有天赋,从一开始就被格外重视,否则都是文物修复界的底层,跑腿打杂,端茶送水,无所不干。
木箱里放了一个个更小的箱子,排列得整整齐齐。所有的木箱全是简洁而精致,充满工匠精品特有的美感。
杂役把一个个箱子捧出来,摆到工作台上——在他去拿东西的时候,其余杂役又拖了个工作台过来,供给苏进单独展示。
没一会儿,小箱子一个个全部摆在了工作台上。
黄三段拿起一个时钟,向苏进晃了晃,放在旁边,道:“既然是重试,那么我们就跟先前的规矩一样。每件五分钟,十一件物品,一共五十五分钟。五十五分钟后,我们一块儿算。”
说着,他一甩手,走到旁边的椅子旁边,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看着苏进,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箱子虽然简洁,但上面用烙铁烙着一些印号。其余考官看着这些记号,脸上流露出一些异色,窃窃私语。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走到椅子旁边,同样坐了下来。
小庄资历太浅,他狐疑地看了一下那些记号,又看了看其他修复师,不太明白。但他想了想,还是对苏进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现在,祈年殿广场上,二十个考官坐成一排,对面一张工作台,工作台边只有苏进一个人,面对着十一个形状各异的木箱。
不远处,348个考生紧张地看着这边,更远处,围栏后面,人群密密麻麻,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没一会儿,天空电视台的人也来了。
惊龙会上的项目其实很多,天坛实在太大,就显得他们的人手有点不够了。
他们不断奔走在天坛的各处,看见有精彩的场面就拍下来。这时,他们不知道是得到了通知,还是本来就有这个计划,及时地赶到了这里。
苏进表情平静,等到所有考官坐定之后,他上前一步,打开了左首第一个箱子。
箱子刚一打开,他的瞳孔陡然紧缩,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黄三段!
今天,自从到这里以来,苏进第一次打破了脸上的平静。
他仿佛有点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箱子看了半天,抬头问道:“这是给我用来定段考试的?”
黄三段斜靠在椅子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小庄在旁边看着,有些不明所以,他看向箱子里的东西,发现同样是一个青铜方盒,看上去跟之前考生们用的那些差不多,只是锈得更厉害一点,色泽质感更逼真一点……
真的很逼真啊,简直就像真货一样。制作它的师傅,手艺还真挺不错的。不过是定段考试,需要把东西做得这么真实吗?
小庄的脑子转了半天,突然联想到苏进的表情,突然间,他的脸色也变了。
“当然不对了!”与此同时,苏进铿锵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带着一丝怒意,道,“这明明不是仿制的道具,而是真正的文物!”
果然,这铜盒不是“看上去像真的”,它就是真正的文物!
黄三段听见这话,笑了起来。他摆摆手说:“便宜文物,等级又不高,就是给修复师练手用的,有什么可紧张的?”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右拳击左掌,道,“对了,这盒子还挺完整,是不是不太方便展示捶打技艺?”
他站起来,走到苏进面前,从盒子里把青铜器拿出来,放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把它放到工作台上,拿起旁边的圆头锤,重重一锤砸了下去!
一瞬间,原本还算平整的铜盒变了形,向下凹进一个大坑!
他似乎有些不太满意,抡起锤子,准备再砸第二次。
结果这一次,他的锤子刚刚抡起,苏进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住了他。
苏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文物!”
黄三段不在意地说:“便宜文物,有什么关系?怎么,你怕了?”他不甚满意地看了铜盒上的陷坑一眼,摇了摇头,说,“算了,勉强也能顶用。就这样吧。”
他收回手,把圆头锤放到一边,又拍了拍苏进的肩膀,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虽然是低级文物,但看你还是很宝贝的样子……哈哈,那就交给你,把它恢复原状了。”
说着,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
苏进低着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十多秒之后,他抬起头,眼中隐约闪过一抹火光。
他直视着黄三段,声音很轻,内里深处却仿佛带着一丝寒意。他道:“好,我修!”
0544 神技
这,这也太过分了!
小庄在旁边气得发抖。他紧紧地握着椅子扶手,因为太紧,手背上连青筋都冒出来了。
他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走过去,对着黄三段的脸上来一拳。
文物是用值钱不值钱来算的吗?
就算不值钱的文物,那也是文物,是古代工匠的心血结晶,传达着自古以来的文化信息!
黄三段身为一个修复师,这种做法,简直对文物毫无尊重!
苏进的表情在片刻的沉郁后,再次恢复原样。但他的眼底深处,却仿佛有什么幽晦的东西正在燃烧。
他对黄三段说出那句话之后,重新回到工作台旁边,道:“你可以开始计时了。”
黄三段斜眼看他一眼,道:“用得着你提醒?现在……”他点点旁边拳头大的钟,说道,“已经过了一分钟了。”
苏进没有说话,他看了那个铜盒一眼,手掌在被砸得凹陷的地方轻轻抚摸了一下,万分珍惜的感觉。明明是一个不值钱的文物,在他眼里却仿佛真的宝物。
小庄看着他的动作,心情总算平复了一点。
然后,苏进从一边拿出用来垫底的木条——这一批材料显然不像之前那批准备得那么精心,木块并没有切割成合适的大小。苏进并不在意,他拿起小钢锯,横竖几下,瞬间就把木块切割成形。
然后,他一手执木,一手执刀,木屑在他的指间,像雨水一样纷纷而落,木块以极快的速度在他手上成形。
小庄看着他的动作,再次有了之前监考时的感受。
这木头里仿佛本来就有一个生灵,被束缚在里面。现在依靠苏进的雕琢,这个生灵被释放了出来,展现在人们面前。
而这,不过只是一个用来捶打的垫木而已。
垫木瞬间成形,苏进的动作更如流水。
接着,更为密集的敲击声在祈年殿广场上响了起来,向着四周传播过去。
这一次,敲击从一开始就连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条线一样,中间完全听不出任何间隔。
铜盒在苏进手中的乓锤下延展,恢复,渐渐重归原样。
20个考官全部都看呆了,片刻后,黄三段身边另一个修复师叫道:“一线击!这是一线击!”
苏进的动作同时也让黄三段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听见旁边同事的话,他愕然转头,问道:“一线击是什么?”
那位三段紧盯着苏进那边,又呆了一会儿,才说:“这,这是我听我师父的一个前辈说来的。必须要在捶打中做到极致,才有可能出现。修复师捶打青铜器,恢复它形状的时候,锤声连绵不断绝,无点成线……名为一线击!”
不远处另一个修复师忍不住插嘴道:“那动作快一点,瞎敲也可以做到啊?有什么稀奇的?”
三段眉头一皱,斥道:“动作快,就很难维持稳定。真正的一线击除了声音以外,最关键的,是每一个动作都要是有效的!它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一个步骤的工作!”
小庄跟着其他修复师的目光,一起看向苏进那边。
此时,苏进的手保持在一个极小的活动范围内,手掌和锤柄,几乎化成了一道虚影,只有锤头仍然清晰可见。
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锤头每一次落下,都是落在一个极小的区域里。如果看得够仔细就会发现,他在每一个部分都只会敲一下,下一刻,锤头就会进行微小的移动。
任何人看清他的动作,都不会觉得是“瞎敲”!
没过多久,锤声停了下来。小庄定晴看去,欣喜地咧开了嘴。
果然,就跟上次一样,铜盒在这样密集的捶打下,完全恢复了原先的平整,除了上面的铜锈有所缺损以外,看上去就像没有被破坏过一样。
事实上,这样的缺损不光是由于黄三段刚才的动作造成的。
这件青铜盒本来就是留给低段修复师们练手用的,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锈蚀层,青绿发白,好像曾经在地度埋藏过很久似的。刚刚被黄三段一砸,青白色的锈蚀层受到震动,剥落了下来,看上去斑斑驳驳,非常难看。
小庄正要说话,突然发现苏进的动作并没有就此停下来。
他把铜盒放在桌上,拿起凿子,对着青铜盒比了比,又开始了工作了。
他这是要干什么?小庄完全看傻了眼。
接下来,苏进用锤子、刻刀、凿子、錾子等不同的工具,开始对铜盒进行捶震琢磨,去除上面的各种锈层。
这种做法需要很深厚的经验与很强的手部控制力,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及铜体。
但现在,所有人看着苏进或捶或刻,没一个人会觉得他会伤到铜胎的本体。
那动作之流畅稳定娴熟,简直大师风范……不,很多他们见过的大师,或者都远有不如!
很快,苏进把铜盒表面的锈层去除了大半。他做得很有分寸,还留下了薄薄的一层。这青绿斑驳的颜色平铺在隐约的铜色之上,显出一种独特古朴的美好。
然后,他这才把铜盒放到一边,打开了第二个木盒。
场内场外,所有人全部看傻,直到这时候,才有人看向时钟的方向。
五分钟,不过五分钟!
对他们来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享受了一顿极其美好的修复飧宴一样,但其实,不过才过了五分钟而已。
定段考试的“执工”一项,一共需要修复十一个门类的文物,每类一件。
还好接下来的十件文物,虽然也都是真正的文物,却全部都是本来就有损的,黄三段没机会再破坏它们。
对它们,苏进没再像之前那个青铜盒一样,全部修完才收手。他完成定段考试要求的步骤,就换到了下一件。
但即使如此,前方的考官,以及后面的旁观者们也一个个觉得大开眼界。
在所有的十一个操作里,他全部都展现了极其强大的能力。这能力,简直不能用基本功来形容了,就是实力!强大的实力!
尤其是书画修复这一门类,测试的是“揭托纸”。
这在书画修复里几乎是必经的一项。
以前的书画,大部分都是装裱过的。装裱的时候,书画背后要衬上托纸。
重新修复时,首先要把托纸去除,只留下中间的画心。
托纸与画心粘得很紧,通常需要修复师用镊子一点点地去掉。
这是一个水磨活计,需要考验修复师的耐心和手上的稳定性。不然,托纸和画风粘得这么紧,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损失画心,那就麻烦了。
大部分修复师在揭托纸的时候,都是一点点揭的,苏进却完全不同。
他先对那张书法作品进行了一些处理,考官们和旁观者都跟他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楚他在做什么。
片刻之后,只见他揭起托纸的一个角,手腕轻轻一抖,书心后面的托纸整个儿被揭了起来!然后苏进手轻轻一抖,托纸被放进了旁边的清水盘子里。他顺手往书心上面喷洒了一些清水,防止它失去托纸的保护后,干燥断裂。
他所有的动作都做得流畅至极,大片托纸被揭起来的时候,简直堪称奇景。
这一刻,所有的20名考官全部都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终他们一生,何尝见过这样的修复手段!
不到半个小时,所有的十一个盒子全部被打开,所有的文物都照“执工”考试中的要求,处理完毕。
苏进轻轻一拍衣摆,向后退了一步,行礼道:“我的考试已经全部完成了,有请各位考官评分。”
此时,场内场外一片安静,无数双目光看着苏进,每张脸上都写着震惊。
他们终于明白,小庄为什么会给苏进在这一项打满分了。
这种修复技艺,堪称神技,完完全全的大师手笔,不给满分,都说不过去!
没想到,在区区一个定段考试上,竟然会看到这样的本领,真是,真是太大开眼界了!
黄三段呆了半天,缓缓才回过神来。
他干笑一声,道:“这样啊,嗯,的确做得不错。”
他干巴巴的声音在周围回荡着,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时钟,道,“嗯,也是在时间之内完成的。”
他的话说得很慢,目光闪烁不定,好像正在想着什么。
小庄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还在心里盘算,想要找个借口,扣掉苏进的分,让他达不到“九九归一”的程度!
他先是有点心急,但没一会儿,他的心就定了下来。
黄三段他们只看了一遍,他可是看了两遍的。
第二遍看的时候,他失去了第一遍时的震惊,能够更加冷静地旁观苏进的工作,在心里给出评估了。
但就算他用挑剔的目光再三打量,也看不出,他的修复过程里有什么错误。相反,他的动作甚至不是只用“标准”这个词可以形容的,如果要小庄来下个定义的话,他只会说出一个词——
“完美!”
过了好一会儿,就如同小庄所想,黄三段终于还是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道:“不错,的确没有任何问题。”——苏进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重试的,他想无理找岔,还得顾及自己的面子呢。
他承认道,“你做得很完美,这个33分理所应当。”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辨物得到33分,识器得到33分,执工得到33分,三项相加,总分99,九九归一,向前晋一步。恭喜你,你在本次定段考试中得到了满分!你现在已经通过了定段考试,是一个正式的职业修复师了!”
他说得铿锵有力,听见他的话,苏进却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
他挑起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问道:“我现在是职业修复师了,有了段位了?”
黄三段状似和蔼地笑着,以着一种面对后辈的亲切,点了点头。
苏进也跟着点了点头,问道:“既然如此,我就已经拥有了夺段的资格,对吧。”
不等黄三段回答,他就抬起头来,直视黄三段,声音朗朗,“黄三段,黄前辈,现在是惊天下时间,我,苏进,职业初段,向您提出夺段挑战,请您接受!”
寒风凛冽,声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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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连更,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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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5 第一次夺段
黄三段呆住,小庄呆住,20名考官全部呆住。
更远处,348名考生和更多的旁观者也全部都呆住了。
之前苏进重试刚刚开始时,天空电视台的摄制组就已经到了,刚好把他重试的全过程摄入在了镜头里。
整个重试的半小时内,慕影没有说话,从一山没有说话,无论主持人还是嘉宾,全部紧盯着由镜头传来的屏幕,完全地呆住了。
不过是一些基本功,任何一个职业修复师都应该做到的内容,在苏进手里却宛如神技一般。
根本不需要任何解说,他们也没办法进行任何解说!
直到苏进完全结束手上的工作,从一山又呆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肩膀跟着放松了一下。他感叹道:“真没想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黄三段宣布了苏进的成绩,承认了苏进成为职业初段。
而在晋入职业修复师的这一刻,苏进竟然直接向黄三段提出了夺段!
从一山的话完全被卡在了喉咙里,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慕影倒是有些不太明白,问道:“从老师,夺段是什么意思?”
她未必真的不清楚,但这时候,她必然要代替电视机前的观众,把这句话问出来。
从一山深吸了一口气,道:“夺段是惊龙会第二天的一项特殊规定。所有职业修复师都可以自由向段位比自己高的修复师,提出夺段的要求。夺段夺段,顾名思义,就是要通过挑战,夺走对方身上的段位!”
慕影眼睛微亮,问道:“如果夺段成功,对方会怎么样?”
从一山摊摊手道:“那当然就没有段位,也不是职业修复师了。如果被夺段成功,他们就会变成新人,要从头开始。这还没什么,最关键的是,被夺段是很丢脸的事情,这个污名,他们还要背一辈子呢。”
跟着,他又介绍了一下夺段失败后的惩罚之类,作为对观众们的一次科普。
慕影眼睛闪闪地听着,适时问出一些问题。最后,当这段谈话将要结束的时候,她突然问道:“从老师,您觉得,苏进这次夺段,能够成功吗?”
夺段是低级修复师向高级修复师的挑战,总是会有风险的。
从一山很想这样说,但他回想起不久前,苏进在众人面前展示出的“基本功”,这句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两声,说:“成不成功另说。刚刚通过定段,成为职业修复师,马上就展开夺段的,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也算是这次惊龙会的一次壮举了!”
“壮举啊……”慕影把这个词放在嘴里,喃喃重复了一下。然后,她带上了一抹微笑,再次看向屏幕正中央。
“也许,还不止如此呢。”
这句话在她心里回荡,让她的眼睛更亮了。
祈年殿前,气氛一片死寂。
小庄站在自己的椅子前面,紧紧握着拳头,目光同样闪亮地看着苏进。
自从黄三段拿出真正的文物,让一个未入段的新人作为修复考试的道具开始,他心里就窝着一团无名怒火。
理智告诉他,以苏进的本领,绝不会损伤文物的——事实上,苏进后来的举动,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但是,他心底的怒气,并没有因此消失。
他是亲自监考过苏进,知道他的实力的。你黄三段是对他发出质疑的!
一边质疑,一边把真正的文物拿给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相信自己的质疑呢?还是根本没把文物放在心上,真心觉得它们是“不值钱”的?
对于小庄来说,这种想法简直是不可容忍的事情。
所以,现在看见苏进当众向他发起挑战,要夺他的段,他简直心情大快!
不过,他现在可没像从一山那么放心。
所有的夺段都是有风险的,尤其对苏进这样的情况来说。
一则,夺段是可以向任意一个高段修复师发起,但是夺段时所比试的门类,必须是高段修复师登记专精的门类。
不然,人家专精是书画,你去挑战人家的漆器修复,这就太不讲理了。
在一个修复师自身专精的门类里,他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其实都是很难说的。
另一方面,高一段的修复师在文物协会里扎根的时间更久,人脉关系更深厚。万一他跟裁判的修复师交情好,对方有所偏颇,这怎么办?
于是,小庄在片刻的高兴过后,又忍不住握紧了拳,紧张地看着那边。
黄三段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苏进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说:“夺段?呵呵,当然可以。”
小庄从一旁看着他,发现他话虽然说得还很硬气,额角却悄然流下了一滴冷汗,显然心情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平静。
黄三段缓缓站了起来,道:“你确定要在现在来夺段?”
他看了一眼苏进身后的考生们一眼,道,“现在定段考试还没有彻底结束,大家还在等着自己的成绩呢。”
“我没问题!”
“我也没问题!”
“我可以等!”
苏进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身后就响起了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部都是响应他,表示可以现在看夺段,过一会儿再拿成绩的。
小庄看过去,发现说话的人大部分都是天工社团的学生。他们此时的表情甚至有些嘻皮笑脸。旁边的学徒们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表示了默许。
结果下来,348名考生竟然没一个表示反对的。
他们都不反对了,黄三段也无话可说。
于是,在现在这一刻,他真的就要面对苏进,一个新晋初段的夺段了!
他的额角又流下了一滴冷汗,表情已经有点稳不住了。
“黄三段,您专精的项目是什么?”
苏进等到身后的嘈杂声告一段落,冷静地问道。
这话问得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文物虽然有很多种门类,有级别,有品相,有一套统一的标准。
夺段比试,会根据这套标准进行判断,跟门类关系不大。
也就是说,修复师提出夺段挑战的时候,其实不需要在乎对方究竟专精什么门类。
但苏进这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这样问了,就是要根据对方擅长的专精,来选择自己挑战的门类?
不会吧?
他是一时怒火冲头才这样做的,还是说,至少在三段的级别上,他已经做到了全门类专精?
黄三段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我专精的门类,是青铜器修复。”
这话苏进也没有想到,他挑了挑眉,唇畔露出一丝冷笑。
与此同时,小庄也是一愣,跟着有些鄙夷。
他自己专精的项目就是青铜器,之前还那样损伤一件铜盒!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竟然还有这种修复师!
苏进冷笑一下,果然道:“那好,我们就来修复青铜器。”
这话一出,好些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询问黄三段专精/门类之后说出这话,口气实在也太大了!
苏进接着转向身后,道,“夺段需要一个更高段的修复师作为裁判,请问有哪位愿意做这个中人?”
小庄脑中先是转过了一个念头,心想,这个新人对夺段的相关事情,了解得倒真是很清楚啊……
然后,他突然脸色一变,上前一步阻止道,“苏初段,夺段裁判,可不能乱选!”
修复师之间的比试,除非实力悬殊特别大的,通常都会有一些主观性。而任何主观性的判断,都很注重裁判这个环节。
裁判要是太有偏向,很有可能使比试结果发生逆转!
苏进这样公然征求裁判的行为,实在太鲁莽了!
小庄一提醒,黄三段立刻不善地看过来。但小庄从刚才起,就抛弃了心里的一些怯懦,很是无畏地看着苏进。
苏进讶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谢谢提醒。不过……没关系的。”
他环视四周,声音朗然,“如此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又是文物协会精心准备的惊龙盛会。我想,这点信誉,应该还是有的!”
他不轻不重地捧了文物协会一下,含笑望向四周,问道,“哪位老师愿意自告奋勇,来帮我们这个忙?”
周围片刻骚动之后,一片鸦雀无声。
一时间,并没有人上前。
小庄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有些左右为难的。
黄三段能在定段考试里担任第一主考官,的确真有些人脉。据小庄所知,他跟很多三段,以及四段五段关系都不错,经常一起出去吃饭,还送送礼什么的。
所以,如果他被夺段,出来当裁判的这个人很有可能遭到这些人的迁怒,以后在各方面的工作里免不了有些绊手绊脚。
但另一方面,对着如此堂堂正正的苏进,他们又不愿意昧着良心说话。这实在是太过挑战底线的事情。
换了以前的他,遇见这样的情况,肯定也只会当个缩头乌龟,闷在旁边不吭声。
不过今天,他很愿意站出来,当一个公正的裁判,不过他只有初段,没有这个资格——担任夺段裁判的,必须拥有比被夺段修复师更高的段位才行。
于是这一刻周围一时间僵持住了,没人出来说话。
人群里有人目光一闪,拿出了手机,但还没拨出去,另一头就有人开了口。
那个人笑了一笑,排开人群走上前来,道:“看来大家都很谦虚啊。既然如此,我就厚着脸皮来当这个中人了。”
他亮了一下自己的修复徽章,自我介绍道,“我姓伍,六段修复师。专精虽然不是青铜,但现在当个裁判,应该还是能够胜任的。”
他面带微笑,看上去和蔼可亲。
一时间,周围却响起了轻微的话语声,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小庄脸色微变,极为不安地看向苏进。
这位伍六段很多人都认识。
不仅是因为他的段位,还是因为他的来历……
文物协会五位长老里,也有一位姓伍的。
这不是凑巧,那位伍八段伍长老,正是这位伍六段的亲哥哥。
也就是说,昨天惊龙正仪,圜丘坛上,苏进才当众下过他哥哥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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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6 青铜
这时,祈年殿广场上的人越围越多。虽然他们还算有秩序,但也不由得出现了一些推挤的现象。
等到伍六段出场的时候,这样的拥挤变得更严重了,好几个人在人群里叫了起来:“慢点,慢点,不要紧,我的鞋子快挤掉了!”
与此同时,人群外面又出现了一波人。
他们的穿着打扮,跟在场的修复师们大相径庭。
这一波人一共十来人,全部都是西装革履,一派西式打扮。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看上去四十多岁,头发却已经有些花白。他戴着墨镜,披着黑色大衣,抬起下巴的姿态看上去傲慢得极有气派。
后面那一群人看上去都是他的随从,这支队伍起来,气势非常惊人,极为引人注目。
这样一群人,这么商务精英的样子,怎么会出现在惊龙会上?
中年人在祈年殿广场边缘站定,往那边看了一眼,问道:“他在那边?”
他身边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道:“是,现在正是定段考试的时间,应该已经快要结束了。”
“要完了?那怎么还这么多人?”中年人皱眉,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极富魅力的面孔。这张脸看上去已经不太年轻,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他年轻时,一定是一个极为出众的美男子。
如今,岁月给这张脸上增添了一些皱纹,却也同时给他增加了更多的魅力。
中年人看了看那边,道:“走,过去看看吧。”
他说完就往那边走,十多个人跟在他后面,一起过去了。
场中,伍六段意外出现,主动要求当裁判。有了自愿担任的裁判,连担保人都不需要另外请了。
小庄第一时间认出他是谁,心里立刻紧张了起来。
昨天的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苏进当众帮助雷宝儿,狠狠地下了长老们的面子。现在这位长老的亲弟弟主动来要求当裁判,他真的能公正对待吗?
小庄完全不敢保证!
这时候,他把那个价值20万的赌约完全忘在了脑后,只一心一意地替苏进担忧。
苏进打量了伍六段一眼,向他行礼道:“伍前辈是六段,身份符合裁判的要求,我当然求之不得。不知黄三段……”
“没问题!”先前黄三段不知道在旁边想什么,这时看见伍六段出现,他眼晴骤亮,迫不及待地说。
苏进向伍六段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伍前辈了。”
他说得谦逊有礼, 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伍六段眼中异芒一闪,问道:“按夺段规矩,双方比试的文物可由自己准备,也可由协会提供,你们选择哪一项?”
苏进坦然道:“这次夺段来得突然,我并没有准备多余的文物,只好麻烦协会了。”
伍六段转向黄三段问道:“小黄你呢?”
黄三段咬了咬牙,说:“我的自己准备!”
说着,他转身叫来一个杂役——正好就是之前那样,递了个牌子给他,密密嘱咐了几句。杂役连连点头,撒开腿跑了出去。
伍六段笑了笑,也叫了个杂役,如此吩咐了一番,又道:“那好。在等待文物到来的时候,我再跟你们细细讲一下夺段的规矩。”
这时,天空电视台的摄影车向前移了一段距离,正正地对准了这边,把三人完全笼罩在镜头范围里。
伍六段向那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夺段是修复师的比试。身为修复师,比的当然是文物修复。而文物修复,结果更甚过程。所有的基本功也好,操作能力也好,都是为了修复结果准备的。前面做得再漂亮,也都是些花架子,最后修复出来的东西不成样子,也是不行的。”
他轻描淡写地把苏进刚才展现出来的强大实力归成了“花架子”,从一开头就显示了不善的意思!
小庄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面对一个六段,他还是没有勇气开口。
苏进倒是一幅不以为意的样子,听完伍六段的话,他甚至点了点头,道:“您说得对。文物修复,重的是结果,中间的技艺也好、材料也好,其实都是跟随着时代变化的。就譬如修复的材料,最近平天化工出的一些化学试剂,我也觉得挺好用的,不逊传统试剂。”他笑着向伍六段致意,道,“只要文物修复得好,中间这些过程,完全可以变化。 伍前辈不愧是六段的老师,目光实在深远。”
他这番话说得伍六段的脸色变了一变。
修复手法要不要变化,要不要接受新式试剂,在文物协会一直都是有争议的。革新一派的声音一直比较小,就连伍家弟兄自己,坚持的也是保守的态度。但苏进这段话,轻轻巧巧就把他推到了革新的位置上,可他分明就不是这个意思!
但现在这个情况,他也没办法直接反驳。
于是,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了,他清了清嗓子,道:“总之,夺段比试,看的是最终修复的成果。今天我们修复的是青铜器,青铜器修复,有一定之规,最终结果主要从三个方面来判断。”
他的心理素质不错,一闪而逝的尴尬之后,他迅速恢复了平静,道,“第一项,是器型。无论原先的铜器破损成什么样了,修补后的器型要完整,缺损的地方要补配。第二项,是花纹。古代青铜器上,大部分都有精美的花纹。这些花纹有兽形、有铭文、它传承着人类最早的文字。这些信息非常重要,必须要保存下来。所以,修复后的纹路,越完整、越还原越好。”
他侃侃而谈,苏进在旁边点着头,显然非常赞同。
伍六段继续道,“最后一项,就是铜锈了。青铜器的铜锈有很多种,有着不同的形态。它一直存在在铜器表面,会有损内部的铜胎。所以,修复师通常要把大面积的铜锈清除掉。但同时,锈色如云,青铜器的铜锈本身也是它的特色,清除工作也不能做得太彻底。不然只留铜胎,就失了古器的韵味了。”
身为六段,专精项目的项目虽然不是青铜器,但这些基础内容,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他态度和蔼,如此一一道来,层次极为清晰,附近的修复师们都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三项,就是青铜器修复的三个最重要的关键。我们判断评分,也是从这三项进行。一会儿两位修复师在比试的时候,也可依照这个,做个标准。”
黄三段连连点头,苏进也赞同道:“不错,很合理的标准。”
伍六段又是一笑,退到一边。这时,两个杂役已经从远方狂奔过来,肩上各扛着一个大箱子,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差别。
他们冲到伍六段面前,满头大汗地行礼。
伍六段对他们的态度比之前黄三段好多了,他温和地对他们一笑,点了点头,说:“辛苦了,到旁边休息休息吧。”
两名杂役露出感激地目光,把箱子卸到旁边的工作台上。
这时,祈年殿广场上的工作台变成了两张,左右各一。
周围拥挤的人群,则变得更加密集了。
伍六段向两人示意了一下,道:“准备好了吗?可以开始了。”
苏进和黄三段并肩而立,两人同时向伍六段行礼,然后对视了一眼。
黄三段的目光有些恶狠狠的,苏进则非常平静。
这样的态度差别,在夺段之前非常少见。
大部分时候,都是低段修复师斗志昂扬,高段修复师要谦和地表现自己的风度的。
苏进和黄三段同时转身,要向工作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等一等!”
明显是冲着这边来的。
苏进转头,看见一个人从人群里出来,对着这边笑了笑,道:“刚才苏进初段给我们公司打了个广告,我们想了想,总不能让他免费宣传。”
那人俊美的相貌在天光之下熠熠生辉,风姿仪态跟在场的所有修复师截然不同,正是谈修之。
谈修之微微向这边行了一个礼,道,“为了聊表心意,我们特地调派了一些新式的材料,提供给苏初段取用,还希望苏初段收下。”
说着,谈修之挥了挥,两个人抬头又一口箱子,走到苏进面前,放了下来。
伍六段神色微凝,道:“谈老板你这……”
谈修之不慌不忙地打断了他,问道:“伍六段之前说,夺段不限手段,只看结果,应该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但是……”
伍六段话没说完,再次被打断。谈修之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敝公司趁机亮个相吧。”
苏进看了谈修之一眼,弯下腰,打开箱子。
箱子颇大,里面分成左右两边,一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瓶瓶罐罐,上面各自贴着标签。另一边则放着一些小型仪器。
无论是左边的试剂,还是右边的仪器,全部都是苏进跟平天集团合作,生产出来的。
现在谈修之则把它们送回到苏进手里,供他使用。
苏进直起身子,对着谈修之笑了起来,道:“多谢,我一定会好好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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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7 无品文物
夺段比试,无论是发起夺段的低段修复师,还是被提出夺段,等级略高的修复师,要做的事情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们需要现场修复一件文物,把修复成果展现给裁判看。
裁判主要要做的,就是判断各人所修文物前后的品相,前后品相相差比较大的获胜。
这样看上去是还比较公正,但实际操作起来,却远非如此。
实际夺段过程中,两个修复师如果能力相差不太大,最终提升的品相是差不多的。
这时候,就需要裁判来进行主观判断了。
谁修复的手法比较精妙,谁在过程中犯的错误比较少,谁就获胜。
也正是因为如此,虽然夺段是惊天下时段的保留项目,会提出这样申请的人却并不多。
大部分时候,论及人脉,当然是段位较高的修复师比较强。
再说了,文物协会这么重视规矩、重视上下等级的地方,也会尽可能是维持原有的阶层,他们绝不会轻易让低段修复师夺段成功。
所以,正常来说,夺段都是极具风险的事情,更别提今天在这里,作为裁判的是伍六段伍长老。昨天在圜丘坛上,苏进与他兄长之间发生的过节,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今天在这里,他真的会公平进行评判吗?
小庄忧心忡忡地回想着,用不安的目光看着苏进。
在小庄以及无数人各异的心思里,苏进抱起谈修之送来的箱子,放到了工作台旁边。
现在,黄三段和他都在工作台面前,台子上各放着另一个箱子,这箱子里,装着的就是他们现在要修复的青铜器了。
苏进打开箱子,里面用黄布包裹着一件东西。苏进用手在黄布表面摸了一下,眉头微皱。隔着布,他竟然摸不出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只觉得有些散碎。
他抬起头,看了伍六段一眼。伍六段和蔼可亲地正盯着他看,看见他抬头,貌似关怀地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苏进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把布包从箱子里取出来,把黄布一层层地打开。
里面的形状隔着布料,逐渐显露出来。苏进渐渐地有些明白这是什么了。
最后,他彻底打开黄布,听见周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苏进了然地盯着里面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再次抬头,回视伍六段,微微一笑道:“多谢伍长老给我这个机会。没问题,我可以修!”
小庄是附近的人里,最为关心苏进的一个了。
他一直站在自己的椅子旁边,紧盯着工作台以及苏进手上的动作。
如果不是知道这样对苏进来说不好,说不定他都要冲到旁边去看个究竟了。
黄布一揭开,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一瞬间,他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嘴里,强行抑下即将冲出来的怒吼。
这他妈太不公平了!这简直就是作弊!
他看向旁边的黄三段——
这位被挑战的对手此时也把东西从箱子里取了出来,那就是他在这场比试里要修复的东西。
那是一座铜香炉,器形完整,炉盖有些变形,歪歪斜斜地扣在香炉上方,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除此以外,整个炉身形状相对完整,没有明显变形的迹象。
整个炉身覆盖着青绿色的铜锈,锈色比较均匀,不算过度。
总体来说,这个铜香炉修复起来有一定难度,但不算太大,符合三段修复师应有的水准。
最关键的是,从黄三段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这个铜香炉他已经准备了好一段时间了,只是把修复时间提到了现在而已。
相比之下,苏进那边就完全不同了……
重重黄布包裹之下,里面那些青绿色的东西根本就算不上一件文物,而是一堆残破的碎片。
光看这些碎片,根本看不出它原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甚至也看不出它们其实属于同一件文物。如果不是像这样用黄布包得好好的,也许它们早就散成一片了!
文物是有品相之分的,黄三段手里那件铜香炉,品相大概是五到六品。而伍六段送到苏进的手上的这一堆东西,只是文物残片而已,连一品也算不上!
虽然小庄忍了又忍,但最后,他还是抑不住心里的愤怒,放下手,对着伍六段问道:“伍六段,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这两件文物的品相完全不同……”
伍六段和蔼地笑着,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对方是一个小小的初段,但他仍然表现得很亲切,一点傲慢也没有。
他说:“夺段比试最关键的一项,就是要看修复师对文物品级的提升。提升了两品的,就是要比提升一品的厉害。”他呵呵笑两声,道,“这件文物的品相不太好,但反过来说,品相越差的文物,修复的空间、可提升的品级就越大啊!”
这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小庄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通了。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提升一件被破坏成这样、完全不入流文物的品级,跟提升一件普通铜香炉的品级相比起来,前者的难度当然要大得多!
他正想再说话,苏进抬起头来,向他笑了一笑:“谢谢你,不过没事的,看我的吧。”
没等小庄说话,他转向伍六段,道,“既然要修复的是这件,那事前的准备就不太够了。我还需要一些别的工具。”
这方面,伍六段倒没有为难他,非常爽快地说:“你列单子吧,我让人去准备。”
苏进正要转身,他接着又意味深长地道,“对了,我刚才忘记说了,本次夺段的时间一共是三小时。三小时后,不管有没有修复完毕,都是要对比结果的。你的时间,可要抓紧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是很明显,拿取工具的时间也要算在苏进的修复时间里。
苏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没问题。”
苏进很快列好了单子,杂役拿着单子,飞奔而去。
单看他奔跑的速度来说,倒是不像有要拖延的意思。
在他去取工具的时候,苏进也没有闲着。他把谈修之送来的箱子里的设备取了出来,开始对着碎片进行测量研究。
同时,他拿起纸笔,一边测量,一边把数据誊写在了纸上。
文物协会提供的只有毛笔,他使用起来并没有什么障碍,一个个工整的馆阁体小字清秀舒展,带着他独有的意韵。
小庄在旁边看着,突然间想了起来,之前他们在总结甲卷时,围着赞叹了一番的那笔字,也是苏进写的!
真是能人无所不能啊……
虽然没有什么道理,但是突然间,小庄的心就定了下来,对苏进的信心又莫明增强了不少。
苏进认真地写着,一排排文字、一个个数据写在了纸上,写了一页又一页。
另一边,黄三段打好了腹稿,已经开始工作。
青铜器修复的第一项工作,始终都是整形。他拿起旁边的木块,开始锯切打磨,制作垫底的模具。
小庄往他那边看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把目光移回到苏进身上。
之前看过苏进华丽的表演之后,现在看黄三段的工作,就觉得磕磕巴巴,笨拙得要命了。相比之下,还不如苏进写字来得好看呢!
苏进写得很认真,他不时拿起一个碎片,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形状。
直到几个杂役同时跑回来,推着一辆车停在工作台旁边,开始从上面往下卸东西,他也没有抬头,仍然专心致志地书写着。
光是前期的这些测量与计划,苏进就用掉了半小时。
中途,伍六段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总共只有三小时时间,可记住了。”
苏进连眉毛都没有颤一下,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
最后,苏进终于停下了笔。
他一手执笔空悬,另一只手翻看着那一张张白纸,从头看了起来。
直到全部看完,他才把毛笔放到一边,清洗了一下,搁回笔架上。即使是这样的动作,他也做得不紧不慢,甚至还带着一些悠闲之意,完全不觉时间之紧迫。
洗完笔,他开始洗手。
旁边黄三段埋头工作,额角沁出了一点汗水。这时,他已经做完木底,开始捶打炉盖。清脆的捶打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惹人心烦。
苏进往那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他擦干双手,脸色微微有了些变化。
苏进终于拿起那些青铜碎片,开始工作了。
他拈起一个碎片,把它放到某个位置,再拿起另一个,放到另一个位置。
他的动作极为流畅,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好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它将要放到什么位置了一样。
短短的两分钟内,所有的碎片全部被摆好了。
小庄松了口气,喃喃道:“36片。”苏进一边摆,他一边在旁边数着呢。
直到这时候,他才依稀看出来这些碎片原来应该是个什么东西。
它看上去应该是一个铜鼎,碎成这样,一般不可能是自然原因造成,应该是被人为砸碎的。同时也能看出来,碎片边缘的锈蚀同样很厚,应该不是近期被砸碎,而是过了很多年了。
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小庄的心突然又悬了起来。
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这个铜鼎的碎片,并不是完好无损的,在长期的堆放挤压中,大部分碎片都已经变形。
也就是说,苏进想要修复它,不可能简简单单地把它拼起来,而要先把碎片重新捶打定形!
但是,它碎成这样,连基本的鼎形都失去了,要怎么样才能知道碎片原先是什么样子,应该被捶打到什么程度才算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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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8 修鼎1
祈年殿广场上,天空压得低低的,云层阴冷,好像要压到祈年殿顶上了一样。
微微的风从人们的耳边拂过,带着一丝清新湿润的感觉。
人群中身穿黑色大衣的那个中年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低声道:“风向变了啊……”
他身边的金丝眼镜凑过来问:“老板你说什么?”
中年人摇摇头,没有说话,眯起眼睛,再次向前看去。
祈年殿前,苏进和黄三段各踞一张工作台。
黄三段正在弓着腰,蹲着马步,捶打面前铜香炉的炉盖。
叮叮咚咚的声音传响在广场上,断断续续,听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不过没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要修复的青铜文物一般都已经过了很多年,铜胎比较脆弱,如果不小心一点的话,用力过度,有可能会让胎体破裂。遇见那种情况,就有点麻烦了……
有一些人正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间,一个声音从另一边传了过来。
这个声音连绵悠长,仿佛一条一样,中间完全没有空隙。它仿佛清脆的钟声一样,一声响起之后,余韵延绵不绝。
但这些人刚才也是看过苏进的定段考试的,这时,他们的心里同时浮现出一个词语——一线击!
听见这个声音,黄三段的手下一顿,也忍不住往旁边看去。
这一看,他就收不回目光了。
苏进以木块垫底,手腕以极快的速度轻微颤动,手上纤巧的乓锤随之上下点头,弧度同样极小,仿佛不过是在颤抖一样。
就在这样疾速的敲击之下,锤下的青铜碎片仿佛变得柔软了起来,不断随之延展、变形,与下方的木块紧紧贴合。那感觉,好像它已经完全改变了属性,不再是坚硬的固体,而是水无常形的液体一般!
短短的片刻之间,这块青铜碎片就已经被捶打完毕,被苏进放到一边。
苏进拿起木块,右手的锤子换成小刀,在上面直接平削起来。
木屑与木片嗖嗖嗖地飞了出去,迅速改变着形状。
所有人、包括应当专心投入自己工作的黄三段在内,全部都看呆了。
这木块并非硬木,但由于需要垫底固定,所以也不是那种一斩就能变成两段的软木。苏进这处理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苏进旁若无人,转眼间,手中木块已经变了个形状。
然后,他把它垫在另一个碎片下面,换成乓锤,再次捶打起来。同样连绵一线的声音响起,固体仿佛液体的奇景再一次出现……
小庄看得呼吸都透不过来了,他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只觉得赏心悦目,好像在看一场表演一样。
事实上,这就是一场表演,一场巅峰级修复技艺的表演!
突然间,小庄听见一声斥责:“看什么看,你手上的活计呢?”
他转头,看见伍六段正在斥责黄三段。黄三段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从苏进那里收回目光,重新开始捶打起炉盖来。不知道是不是小庄的错觉,这次从那边传来的声音,感觉更加断断续续了。而与此同时,伍六段也再次看向苏进的方法,眼神莫名,既像是惊讶,又像是深思,又仿佛带着很多种其它的意味……
对这一切,苏进都恍然无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投入到自己手上的工作中了,目光极为专注,脸上却并不是没有表情。
小庄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苏进的唇边带着一丝笑意,极淡,却不可忽视。他用明亮的目光看着自己手上的青铜碎片,那表情甚至是愉悦的。好像他现在正在做的,不是什么工作,而是自己非常非常喜欢,能够投注一生的事业!
苏进的动作极快,极其富有节奏。从头到尾,他完全没有停顿过。
他身边的白纸上,画着一个个碎片的形状,额外标注出了变形的弧度与程度。但他在工作的时候,并没有往旁边多看一眼,好像这所有的信息,在他记录完成的时候,就已经全部进入了他的心里,让他胸有成竹,绝对不会忘怀了。
一个个坚硬的青铜碎片化成流水,在他手下流动、变形,最后变成全新的形状。
最后,这36个碎片全部被他捶打了一遍,有的多,有的少,但全部都被重新定了形。
苏进的工作并没有就此结束,相反,这只是个开始。
他拿出一个铜盆,看了看谈修之送过来的瓶子,从里面挑出一个,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了盆子里。
他先用试剂浸泡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小心取出来,拿出一把凿子,开始去除上面的大块铜锈。
他的动作大开大合,上面的白绿色铜锈纷纷而落,很快,锈得最严重的地方被去除了一层。
然后,他放下凿子,取出一个喷枪一样的设备,打开开关。轰隆隆的声音响了起来,强大的气流从喷枪枪口射了出来,喷向碎片表面。
小庄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他换了几个角度,这才隐约看见,枪口的气流里有一些微小的反光,仿佛是金属颗粒。这些颗粒与碎片表面的铜锈进行摩擦,非常均匀地把它去除了。
还有这种手法!这种设备是什么?看上去倒是挺好用的……
小庄忍不住看了一眼箱子上的logo,把“平天机械”这四个字记在了心里。回头惊龙会结束了,他也要去看看。
他专精的项目固然不是青铜器修复,但也可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类似的仪器,可以尝试着使用一下。
苏进说得没错,手段是不断在变化的,只有结果才最重要。我们修复师,也应该多打开一些思路了!
至于这句话一开始其实是伍六段说的,已经被小庄选择性地忘在了脑后……
喷枪的气流可以调节,大规模的气流去除大量的锈迹,还可以调小,形成一条极细的细线,用来去除沟沟坎坎里的细小铜锈。
它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而且由于只是一些金属颗粒,对铜锈的摩擦力相对有限,只会去除表面的这些附着物,不会伤及下面的铜胎。
苏进三种手段不时交替着使用,他的速度快得惊人,没过多久,所有的碎片已经全部被处理上面。上面厚厚的锈层几乎完全被去掉,表面只剩下一层淡淡的青绿色锈痕,如云如雾,非常美丽。
然后,他舒了一口气,放下自己手上的工具。
这时候,小庄发现,自己在旁边看得连汗都冒出来了,苏进的额角却干干净净,一滴汗水也没有。同时,他的脸上也毫无倦意,仿佛刚才的这一番辛苦劳作,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这体力,真是厉害啊……
修复师往往需要持续工作,对体力是有要求的。苏进在这方面,显然也非常强……
到这个时候,所有的铜器碎片已经全部处理完毕。
现在的它们,跟之前已经完全不同,看上去干干净净,带着优雅而美丽的弧度,不再像一堆破烂了。
现在,苏进开始把它们拼合在一起。
拼拼图,始终是一件非常令人愉悦的事情。
当所有的部件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没有强迫症,也会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舒爽感。
现在小庄就是这种感觉。
苏进稳定有序地把一块块碎片拼在了一起。他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它们应该在哪里,现在只是把它们放到应有的位置上而已。
而他的每一次动作,都是那么准确,碎片被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一点错误也没有。
最后,所有的碎片全部被拼在了一起,显出了小鼎原有的形状。
这时,苏进把小鼎转了一个圈,小庄的心顿时一提,抓心挠肝地难受了起来。
拼拼图最讨厌的是什么?
就是拼到最后缺了那么一两块!
看着原本完美的形状少了那么一点,简直让人难受得要命,恨不得翻箱倒柜把那两片找出来,好让它重新恢复“完美”。
小庄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那36个碎片,并不足以把这个小鼎完全拼合,它还缺了两块!
一块是鼎身,一块是鼎足,少了这两个,鼎身不仅不完整,也没办法正常立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来,看了周围的其他人一眼,不少人都是跟他一样的表情,而伍六段,则高高挑起了眉头,用满怀深意的目光看着苏进。
电光火石间,小庄明白了过来。
这种情况,伍六段一早就预计到了!这也是他偷偷地给苏进挖下的一个坑。
鼎身锈蚀严重要损失品相,鼎身缺损,品相会掉得更厉害。
苏进前面处理得再好又怎么样,现在它缺了两块,品相就很难提升得上去。
这次夺段,难道他就要输了吗?
小庄的心刚刚悬起,很快又放了下来。
面对这种情况,苏进的动作甚至没有停顿过。他用很快的速度把现有的36个碎片全部固定了一遍,另外拿了块木头,撑在鼎身下方,让它立住。
然后他抬起头来,问道:“伍六段,接下来的工作需要他人协助,只用搭把手就好。”
伍六段目光微闪。这在文物修复里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人毕竟只有两只手,这里的条件又是因陋就简,有些工作的确是没办法一个人完成的。
现在众目睽睽,他要是拒绝,会显得非常不近人情。
他点点头说:“只是搭把手的话,可以。”
苏进转向小庄的方向,向着他笑了一笑,问道:“这位考官老师,可以过来帮个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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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9 修鼎2
明明说了只是搭把手,听见这个邀请,小庄的心还是快速跳了起来,有点激动。
看见伍六段一点头,他立刻往前走,头两步甚至都有点同手同脚了,走了两步才发现,立刻变了回来。走到苏进身边时,他的心脏还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对方也不过是一个初段,还是自己刚刚监考通过的考生而已……
苏进向他点头致意,道谢道:“多谢,一会儿就麻烦你了。”
小庄兴奋地说:“没事没事,有事你尽管说!”
苏进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一会儿帮忙我掌一下高温喷枪吧。”
小庄知道高温喷枪是什么。
以前,修复师们在小范围灼烧什么东西的时候,通常需要添炭生火,搞一套很麻烦的东西。
后来科技进步,高温喷枪在这种情况下,比他们常用的那些东西方便得多。更何况,要达到那种温度,传统手段非常麻烦,往往还没办法做到。高温喷枪便宜省事,不知不觉中,修复师们也用了起来,完全忘记了“固守传统”的规矩了。
小庄应了一声,接过高温喷枪,把它打开。只一瞬间,淡蓝色的火舌喷了出来,火焰周围的空气都有一些隐约的扭曲。
苏进向他点点头,从旁边拖过一个铁砧,用钢钳夹起一块铜块,指示道:“往这边喷。”
小庄应了一声,火舌对准钻砧上的铜块,喷射而去。
苏进另一手拿起了一个锤子,在铜块烧红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举了起来,用力向下砸了下去!
火星四溅,红色的铜块微微变形。
这一瞬间,小庄明白苏进要做什么了。
他要重塑小型三足鼎缺失的那两个碎片,对小鼎进行补配!
补配,本来也是青铜器修复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青铜器自古流传下来,往往会覆上非常深重的锈蚀。太严重的锈蚀会对铜胎造成破坏,使它们脆弱易碎。
所以,挖掘出来的青铜器除了变形以外,往往也会出现某部分的缺损,就像现在这个一样。
对于这种情况,为了恢复器形完整,往往需要另外用新铜塑形,对青铜器缺失的部分进行补配。
补配有三个比较关键的环节。第一个是定形。新塑造成的部分,需要跟原先的部分严格扣合,不能多也不能少。
第二个是雕刻花纹。
大部分青铜器表面都是有花纹的,大部分都是装饰性的兽纹、铭文等等。有些部分上面会有一些有意义的文字,就是惯常所说的“金文”了,是先秦以前能够被确定的一种文字,年代仅在甲骨文之后。
青铜器部分缺失,上面的花纹肯定也会中断。大部分时候,修复师需要根据周围其它的花纹,来确定缺失部分的纹路形态,重新铭刻。
第三个是着色。
新铜跟旧铜的颜色肯定完全不同,为了让两者融于一体,需要对新铜进行做旧着色,使其看上去更美观。
这些流程,小庄身为受过系统训练的初段修复师,心里也是明白的。
他很清楚,要让小鼎恢复完整,必须进行补配。
但关键是,补配是四段以上修复师才会学习的内容,更别提,现在可是在夺段过程中,整个修复过程只有三个小时。现在进行补配,时间真的够用吗?
苏进的胆子,也真是太大了!
虽然心里各种杂念不断闪过,但小庄却丝毫也不敢放松。
他紧盯着苏进手上的动作,紧握高温喷枪,保证自己的手尽量稳定,火一定喷在那个铜块上。
没过多久,他就忘记了自己的努力,目光被那个铜块完全吸引了过去。
就像之前的青铜碎片一样,如今,这个铜块也在苏进的手下发生了变化。
它不太像坚硬的固体,却也不像流体,而像是一块橡皮泥,在锤子下面被揉来搓去,任意改变着形状。
这样近距离看过来,小庄才发现,苏进的动作有多么精准、多么稳定!
他的每一次敲击,都会让铜块变一次形状。而他的每一次敲击,都不是无效动作,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于冷酷的规划,让它向着自己所要的方向进行变化。
就这样,铜块在他的锤子下面进行延展、发生变形。
之前的过程里,小庄已经对那个小鼎的形状有了深深的记忆。所以,他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砧上新出现的形状,正是鼎身上缺失的那一片——一模一样,绝不会有错!
这一刻,就算苏进还没有把它拼合回去,小庄也一样能够确定。它一直能够拼得严丝合缝,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因为从头到尾,它都在苏进严格的控制之下,从没有出现过任何意外!
很快,那块铜片就被扔进了水里,发出嗤啦的声音,冒着白烟,沉到了水底。
接着,苏进又用同样的动作,完成了对鼎足的重塑。
……太厉害了!
小庄在最近的距离里目睹完全过程,真心实意地这样想着,佩服地抬起了头。
他发现,苏进工作还没有停下来。他放下钢夹和锤子,对小庄道:“可以了,喷枪已经可以关了,谢谢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看也没有看小庄一眼。这并不是没有礼貌,而是他已经开始了下一阶段的工作。
他的手上拿了一些腊块,用火融开,先捏了一会儿,接着雕刻起来。
小庄还没有离开,他的距离很近,能够看得很清楚。
他发现,苏进手边的白纸上,画着一条条简洁却古朴的花纹,如今,他正在把这些花纹雕刻到腊块上。
小庄瞬间意识到,这是补配的下一个步骤,苏进将要在刚刚定形的铜部件上,蚀上花纹了!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完整的工作……
小庄目不转睛地看着,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庄初段。”
伍六段的声音在小庄身边响起,直到他叫到第三块,小庄才恋恋不舍地转头。
伍六段面无表情地示意道:“既然已经帮完了忙,你可以下去了。”
小庄如梦初醒,他生怕自己妨碍到苏进的工作,连忙退了下去。
退下的时候,他还恋恋不舍地看着苏进的方向。
此时,苏进已经重新捞起水里的铜片,开始往上蚀刻花纹了。
蚀刻、着色、补配、焊接。
一个接一个的动作,苏进做得从容有序,节奏分明。
这种稳定与节奏是能够感染人心的,包括小庄在内,所有的修复师们全部紧盯着他的方向,就连旁边工作台上的黄三段,也有点忍不住了,时不时往这边看过来。好像多看一眼,就能多得点好处一样。
三足小鼎重新立在工作台上,带着秦代青铜器特有的细腻与朴拙。它周围绕着一圈饕餮纹,青绿色的色泽仿佛要沉入深处,在自然天光下闪着优雅的光泽。
苏进的工作仍然没有结束,他开始打磨焊接下来的少许痕迹。
其实在很多人看来,那根本没什么好打磨的。
苏进在焊接上的本事,足可堪比最老道的焊工。而且由于前期捶打补配工作做得足够好,焊接之后,碎片之间只有一线最浅的痕迹,如果不是色泽有些不同,根本就看不出来。
但即便如此,苏进仍然非常认真。他用细砂纸抹平了焊缝间微小的不平,然后调色涂抹,彻底抹去中间的痕迹。
最后一项工作,他开始给这个小鼎涂上防护层。
直到这时候,他仍然没有松懈的意思,动作谨慎认真,目光一如即往的专注。
一切完成之后,三足小鼎立在案上,苏进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道:“我的工作完成了。”他表情平静,额角无汗,看上去跟开始工作前一模一样。
他向伍六段行礼道,“请裁判判定结果吧。”
伍六段这才回神,下意识地道:“时间还没有到呢……”
他一边说,一边往桌上看去,盯着那个时钟,立刻移不开目光了。
分针刚刚转过一个格子,指定了一个时间。与此同时,上面的小锤锤打了起来,闹铃声非常响亮。
它说明,三个小时刚刚结束,一分不多,一秒不少!
直到这时,伍六段才意识到,三小时这么快就过去了,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看向另一边的黄三段,三小时过去,他刚刚给香炉盖整完形,正在给炉身除锈。感受到伍六段的目光,他放下手上的工具,迟疑着道:“我并没有拖延……”
伍六段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修复是一项漫长的工作,它仿佛被文物本身携带的时光所浸染,让工作本身也变得悠然起来。尤其是这些传统修复师,他们早就失去了古代工匠的习性,养尊处优太久,慢悠悠地进行工作,一件文物修复三个月是家常便饭。
所以,定段考试也好,夺段比试也好,通常都会强调一句,不需要修完,能够展现一部分的成果就行了。
当然,有很多文物,的确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三个月算什么,修一年、三年的都有。
但时间太长,这样的事情太多,伍六段竟然也忘记了一点。
不是所有文物,都需要修这么长时间的。
古代时,锔瓷匠、补锅匠,都是守在客人们门口,随来随修,绝不会耽误时间。
不同的文物有不同的修复时间,简单易修的文物,凭什么拖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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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修复文物,大部分需要的时间的确比较长,这里为了小说情节需要进行了调整,前面后面一些相关情节可能都有,请大家不要深究哈。
文物修复,就是一个特别需要耐性、特别需要沉浸进去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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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0 庄家通吃
到现在,伍六段这个裁判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结果显而易见。
黄三段拿出的铜香炉约摸五到六品,按低处算,最低也只能估到五品。现在他刚刚把炉盖修完,勉强可以说提升了一品。炉身铜锈尚未除完,不能作数。
而苏进那边则完全不同了……
伍六段提供给他的这一包东西,只余一些锈蚀得很厉害的碎片,看不出原形,没有眼光的人只可能把它当垃圾扔掉。它们毫无品相可言,一品也评不上。
而现在,它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器形完整,纹路同样完整,毫无变形。上方铜锈疏淡有致,有害于胎体的重锈被完全清除掉,只余装饰用的锈雾。另外,苏进还给它进行了后期保护,只要保护得当,它短期之内不会再生锈变形。
这样一件文物,至少能评上八品。
从无品提升到八品,这简直不是挑战三段应该拿出的成绩!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三足小鼎本身也不算稀有,没办法额外加分,这样一次修复,估计挑战五段六段都可以了……这还是往低里评估的。
伍六段紧盯着三足小鼎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不得不承认:“本次夺段,是苏初段赢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人,漠然道,“此次夺段由我见证,苏初段夺段成功。从现在起,你就是三段修复师了。”
此时,祈年殿广场上鸦雀无声,一片安静。伍六段的宣传声清晰地向着四周传播,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小庄心情一阵激动,重重地握了一下拳,低叫了一声:“漂亮!”
他这一声好像惊醒了外面的所有人一样,一时间,掌声如同雷鸣。前来惊龙会的修复师,谁不是冲着旁观高端修复技术来的?苏进虽然年轻,但他刚才露的那一手,却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毫无瑕疵。其中蕴含的丰富细节,足可以令所有人回味良久了。
相比之下,身为当事人的苏进却一派淡然。他向伍六段行礼道:“多谢。”
然后他转向黄三段——不,现在他已经不是三段了。被夺去段位,他现在相当于一个新人,必须要从头开始参加定段考试。转眼之间,他就从主考官的位置上跌落了下来,就要重新变成一个考生了。
而且,今年的定段考试已经结束,想要再考的话,他只能从明年再开始。
黄三段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只能直直地盯着苏进。
他早就听说过夺段这种事情,但从来没有想到过,它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输给一个初段,还是自己作为主考官,刚刚考过的初段!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色猛然间发红又发青,颤着声音道:“你……你……”
苏进并不理会他,问伍六段道:“现在黄三段已经没有段位了,是不是没办法再担任本场的主考官了?”
伍六段的表情很微妙,似乎有些出神的样子。听见苏进的话,他应道:“是。”他挥了挥手,非常随意地说,“把他带下去吧。”
苏进说:“稍等,现在还不行。”
伍六段皱眉,苏进并不多说,他往旁边退了一步,道:“刚才打扰了,定段考试还没有完全结束,请各位考官继续宣布成绩吧。”
其他考官这才恍然大悟。刚才苏进刚刚通过考试就开始夺段,还有一批考生等在旁边拿成绩呢!
考生们接着上来,这一次,宣布考分的人,从小庄换成了之些跟黄三段关系不错的,那个姓孟的三段。
考官们的表情都有些古怪微妙。孟三段一个接一个考生地念下去,再没有发出多余的质疑。
事实上,也没什么可质疑的。他们这些考官在惊龙会之前,都是经历过严格培训,各种评估细节记得扎实牢固,不可能犯下太出格的错误。
而且,接下来的结果也很正常。
执工一项本来就很难得到满分,结果也没人再拿到满分。做得最出色的,也要扣掉一两分。
考生们一个个地上来接过去,有欣喜的、有狂喜的、有沮丧的、有骂娘的,根据他们的成绩,表现得各不一样。
小庄坐在椅子上听着,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还反复翻腾着苏进刚才修复时的场景。
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修复场面,他敢保证,连他的师父、他师父的师父,也做不到这样。
苏进这个新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拥有这样的水平……太厉害了!
不过三个小时,他就从初段直升三段。说起来,他现在连修复师徽章还没有拿到呢,就已经可以直接拿三段的徽章了……
未来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走到什么样的高度?
小庄忍不住开始有点期待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了苏进一眼,却发现苏进也正在看他,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小庄愣了一愣,苏进迎着他的目光,嘴唇微动,做了一个口型,仿佛是说出了两个字。
小庄再次愣住。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意识到苏进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了。
“赌约!”
苏进说的是赌约,而且毫无疑问,指的就是他刚才跟其他考官定下的赌约!
刚才见识了那样的一场修复,小庄简直都要忘记这回事了!
他顿时回过神来,把耳朵侧向孟三段的方向。
孟三段报道:“20170756号考生……通过定段考试,恭喜你,从此是一个职业修复师了!”
又一个通过的!现在总共通过了几个人了?
刚才他有点走神,中间究竟定段成功了几个人,他完全没有留意。
他想了想,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孟三段身边。
孟三段愣了一下,声音一顿,转头看他。
小庄向着他摆了摆手,说:“没事,您继续吧,我只是看个东西。”
说完,他旁若无人地拿起桌上的白纸,一个个默数起上面的名字来。
“……85、86、87……”
“96、97、98……”
小庄很快就数完了,猛地抬起了头。
现在已经通过定段考试,拿到职业修复师资格证的,一共98个人,远超小庄的预估。也就是说,只要再有两个……不,三个通过的,定段人数就超过了100人,他就赢了这次赌局了!
怎么会突然增加这么多人?
小庄的目光在白纸上扫过,一遍,又一遍。然后,他定在某一个区域不动了。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整体来说,这次定段考试的晋级比例跟以往其实是差不多,但只有一个地方,准确地说,是一批人,发生了变化。
这批人,当然就是天工社团的学生。
他们41个人参加考试,41个人全部定段成功,一个落下的也没有!
这41个人,成为了改变结果的关键人物,硬是拉了小庄一把!
小庄强行按下心中激动,向孟三段点点头,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孟三段表情有些疑惑,但还是继续念了下去。
“20710775号考生……恭喜定段成功……!”
“99!”
小庄的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又在心里默数出一个数字。
“20170777号考生……很抱歉……”
“20170792号考生……很抱歉……”
“20170802号考生……很抱歉……”
连续几个很抱歉,让小庄的心意外沉静下来,他的手放松了,转过头,向着苏进一笑,再次看向孟三段。
“20170807号考生……恭喜你!”
“100!”
现在,考官们对面的广场上,没有拿到分数单的只剩下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里只要有一个定段成功的,总数就超过了100人,小庄就赢了赌约。作为庄家,他将通吃所有的赌注。
但是,如果这三个人全部失败,成功人数则刚刚卡在100这条线上,小庄就会输,会要赔出20万!
面对这样的情况,小庄意外的平静。他微微偏着头,注视着孟三段不动。
“20170816号考生,辨物33分,识器33分,执工30分,三项分数相加,一共96分,恭喜你,定段成功,从此你是一个职业修复师了。”
“20170817号考生,辨物33分,识器32分,执工30分,三段分数相加,一共95分,恭喜你,定段成功,从此你是一个职业修复师了。”
“20170818号考生……恭喜你,定段成功,从此你是一个职业修复师了。”
连续三次宣布,连续三个考生定段成功。
小庄忍不住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他真没想到,最后这三名考生,竟然全部都能通过定段考试!
这样一下,定段成功的总数达到了103个人。
也就是说,其余押下赌注的修复师全部失败,庄家通赢通吃!
最后的胜利者,是他自己!
念出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孟三段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低下头,匆匆扫过名单上的名字,目光异样,看向小庄。
小庄终于没办法再维持先前的平静,对着孟三段咧出一个泛着傻气的笑容。
孟三段顿了一顿,转回头去,继续宣布道:“以上是本次定段考试的全部结果。此次定段考试,一共有103名考生定段成功,从此加入我们的行列。恭喜你们,欢迎你们!”
旁边的其他考官们还在窃窃私语,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定段考试之后,紧接着的是颁发修复师徽章以及证书。
这些东西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方才就在旁边填写完毕。
这时,孟三段叫着考生们的名字,一个个把他们叫上来,把徽章和证书递予他们。
叫到“20170698”这个考号时,他声音一顿,把苏进跳了过去。
事前做再多准备,他们也不可能预想得到,有个考生刚刚定段完毕,就能通过夺段拿到三段!
新的三段修复师徽章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只能过后再发了。
等到所有人全部拿到自己的徽章,苏进看了小庄一眼。
小庄被他这一眼激起了心里的某些情绪。他抓紧椅子扶手,站了起来。
然后,他转向其余考官,抱拳笑道:“各位老师承让了,看来这次赌局,是我庄家通吃了!”
不少考官到这时候才想起这回事,脸色陡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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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1 有限制吗?
直到这时候,原先的黄三段,现在什么段位也没有了的这一位,才知道苏进为什么要让他在这里留下来。
苏进就是记得赌注的事情,要帮小庄出气来的!
他狠狠地瞪了小庄一眼,从腰间里的口袋里掏出那个玉佛,塞到小庄手里,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其他修复师的态度倒没他这么激烈——一言不合就夺段的苏进还站在旁边呢,他们哪敢有什么别的态度?
他们纷纷走上前来,把先前押下来的赌注塞到小庄手里,苦笑着对他说:“小庄,运气不错啊!”
小庄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他笑盈盈地一个个接下来,抱拳道:“承让,承让。”然后他一边不客气地把东西揣进包里,一边向大家抱拳道,“难得一起监考一次,一会儿惊龙会结束,我请客,请大家不要客气!”
修复师考官们摇着头,倒是全部都答应了下来。
小庄先前有些意外,觉得他们的态度比预料中的好多了。但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过来。
在修复界,任何一个天才,都不可能是凭空诞生的。
以苏进的年纪,有今天这样的本领,还不知道接受过多少训练,被什么样的资源泡过呢。他的后面,一定另有背景!
就算长老们现在不是很待见他,对于他们这样的低级修复师来说,这样一个人的来头也够大的了,绝对得罪不起。
现在他摆明了在给自己撑腰,这些人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再说了,从昨天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苏进的背后,隐约有文安组的影子。近年来,文安组的势头越来越强大,未来怎么样,还很难说呢……
这些事情在小庄心里只是一过,他转向苏进,正要说话,看见苏进抬起头来,看向另一边,扬声道:“伍六段,请稍等。”
看完了一场精彩的夺段,新晋职业修复师们的段位证书和徽章也发完了,外面的人群渐渐有了散开的趋势。
他们仍然很激动,一边转身,一边兴奋地讨论着,声音喧闹得不行。
苏进声音的穿透力非常强,他一扬声,附近所有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到现在为止,苏进这个人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拥有了非常特殊的地位。他这一开口,不远处的人就闭上了嘴,紧紧地盯着他看。然后,更远的地方,人们也安静了下来,最后,祈年殿广场上重新变得静悄悄的,无数道目光全部集中在苏进一个人的身上。
苏进只是看着伍六段,他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问道:“伍六段,请问惊天下时间里,一个人夺段的次数,有限制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里同时咯噔了一声。
伍六段面无表情,脸上那面具一样的亲切和蔼终于挂不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没有。”
难道……?!
听见这个回答,旁观者的心里再次重重跳了一下,同时有了一些预感。
苏进笑了,那笑容在自然天光下锋锐闪亮,如同刀锋一样。
他开口道:“如此,很好。伍六段,三段修复师苏进,在此向你提出夺段挑战,请你接受!”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突然间一片哗然!
之前夺段的全过程,慕影都带着天空电视台录制了下来。
现在夺段结束,后续的事情也全部完成,慕影跟从一山打了声招呼,两人一起上前,想要找到苏进,进行一次现场采访。
两人拿着麦克风,摄像机扛着机器跟在后面,还没有完全靠近,就先听见了苏进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慕影瞬间站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向从一山问道:“从老师,文物协会有这样的规矩吗?”
从一山也惊呆了,远不像平时那样对答如流,停了好一会儿后才迟疑地道:“的确……没有……限制……”
他欲言又止,但他不用说,慕影也大概猜得到他后面的话是什么。
文物协会的确没有限制一个修复师一天里的夺段次数,但以前肯定也没有过,一个人多次夺段的情况!
夺段,是低级修复师向高级修复师发起的挑战。
就算再有天分的人,修复经验在整个工作过程里,一直都是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的。
经验越丰富,越知道应该怎么应对各种复杂的损伤情况,越能迅速地做出判断。
而且,修复届本来就是一个非常传统、极重资历、上下之分非常严格的社会。下位者挑战上位者,是要承担非常重大的压力的。更何况,夺段失败所遭遇的惩罚极为严厉,普通修复师根本承受不起。
就算能顶着这么重大的压力,一次夺段成功,再来第二次?
得有多么坚硬的、钢铁一样的心脏,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啊?
但现在,苏进就这样做了。
当着无数旁观者的面,顶着天空电视台的直播,对着一个六段,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最为关键的是,这一位,还不是普通的六段,而是伍八段伍长老的亲弟弟,在文物协会里有着堪称盘根错结的背景。
当然,在上一次挑战里,苏进表现出了摧枯拉朽一般的实力,压得黄三段喘不过气来,无可置疑地夺段成功。
这一次,他还能重复上次的奇迹吗?
想到这里,慕影的眼睛再次绽放出夺目的光芒,招呼摄影师道:“来,我们再走近一点!”
一片鸦雀无声中,伍六段面无表情,终于缓缓开口。
他问道:“你要挑战我什么?还是青铜器修复吗?”
苏进道:“不知伍六段的专精项目是什么?”
伍六段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擅长什么,你就要挑战我什么?难道你全门类专精了?这可真是了不起啊,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却没有激起任何回声,听上去干巴巴的。
笑了一会儿,他自己停了下来。苏进继续平静地问道:“伍六段,您专精的修复门类是什么?”
伍六段轻轻哼了一声,终于开口回答了:“瓷器,锔瓷。”
“哦。”苏进笑了笑,说,“这方面,我倒的确有一些研究。不然我们就比锔瓷?”
伍六段紧盯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当他的笑容消失,旁边的人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狭长,中间闪着阴冷的光芒,看上去有点像蛇。他没有直接接下苏进的战书,而是冷冰冰地问道:“你确定你要这样做吗?”
苏进泰然笑道:“文物修复一道永无止境,修复师先贤为了让我们不断提升技艺,永不停下脚步,定下夺段的惯例,可说是用意深远,令人敬服。我现在,只是不忘先辈志向,亲身践行罢了。”
这话说得伍六段完全的无话可说。
苏进说的,的确就是文物修复界最早定下这条规则的初衷。夺段挑战,不是为了发泄私怨,不是为了好勇斗狠,只是单纯的技艺较量,用来催促人不断磨练自己,永不停步的。
但苏进现在在这里向他发起夺段挑战,鬼才相信他只是为了磨练技艺,鬼才相信他不是为了发泄私怨!
最为无耻的是,虽然伍六段明知苏进不是这样想的,他说的这些,都只是借口而已,苏进既然说了,他就得认,他就得顺着说下去。因为这,才是文物协会的“政治正确”。
文物协会向来好以大道理压人,说话做事都要先占据大义的名份。一直以来,伍六段也习惯了这样的做法,甚而觉得这是很有格调、很有君子风范的做法。
现在,它被苏进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伍六段才感受到了——憋屈,真他妈憋屈!
但此时,他的确只能顺着苏进的话说下去。他冷笑道:“既然如此,看来我不答应也不成了。”
他打量了一下苏进,道,“既然你主动提出比试焗瓷,那看来你在这一门类上,还是有点造诣的。行!那就这么办,我们就来比这个!”
“苏进三段,我伍先至,职业六段修复师,接受你的挑战!”
广场上再次骚动起来。
初段挑战三段,和三段挑战六段,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只是低级修复师之类的“小玩意儿”,后者涉及六段修复师,中级修复师的顶端。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要跨入高段修复师的领域!
更具戏剧性的是,这位挑战者,刚才通过定段考试,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人。
其中还不可忘了一个关键——这位挑战者,正是苏进,昨天才在圜丘坛上,当着无数人的面,下了五位长老和三位九段的面子。在此之前,大家还在猜测他究竟能不能定段成功呢,结果现在他就想直接挑战六段了?
更别提,这位被挑战者,还是伍八段伍长老的亲弟弟!
这些事情从小庄心中一一掠过,他再次紧张起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激动,而是轻轻一拉苏进的手,小声道:“你确定要这样做?”
苏进转头看他:“怎么?”
小庄紧张地瞥了伍六段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伍六段是伍长老的弟弟,这兄弟俩关系很好,伍长老对弟弟一直关心备至。你这样做,将来在文物协会……”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苏进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笑着摇摇头,说:“你放心,我心里是有打算的。”
这时,另一边的伍六段阴恻恻地看着这边,问道:“苏三段,你准备修复什么文物?怎么,还需要协会帮你出吗?另外,裁判或者担保人……”
苏进做出的行为堪称“大逆不道”,表现出来的姿态却始终无懈可击。
他向着伍六段行了一礼,恭谨有礼地道:“是,这两样,都麻烦伍六段准备了。”
什么?!
小庄不可置信地看向苏进,险些叫出声来了。
这,这也太大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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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2 下马威
伍六段似乎也没想到苏进这一出。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才渐渐恢复平静。他噙着一丝冷笑,点头道:“行,你既然这么信任我,那我当然也不能辜负你的信任了。”
他向苏进随随便便地一拱手说:“半小时以后,我们再在这里见。到时候,我就要看看,你苏进,是不是真的天才!”
说着,他一拂袖子,转身而去。
他最后丢下的那句话,却回荡在所有人的心里。
旁边许多人都在打量着苏进,从头看到脚,好像第一次见到一样。
他们似乎这才发现苏进的年龄,看出来他有多么年轻。
一个这样的年轻人,就算师承不凡,训练深重,能够在这样的年纪里,取得这样的成就,也的确是天才横溢了!
正常情况下,文物修复界出现这样的一个人物,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想到这里,很多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小庄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骄傲感。
他拍拍苏进的背,认真地道:“加油!我一直会支持你的!”
说完,他有些惭愧。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初段,有什么资格对苏进这样说话?
苏进却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极为诚恳地道:“谢谢你!”
慕影回头看了一眼广场。
离正式夺段比试还有半小时,广场上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这其中,还有不少人是饿着肚子,中午没有吃饭的。
对了,苏进从定段考试开始,也一直没有休息过……
她正在想着,突然看见一群年轻人向着苏进走过去,没一会儿就把他围在了里面。
这群年轻人她之前也见过,正是天工社团的学生们。
他们并没有什么担忧的表情,一走上去,那个叫徐英的身材微胖的年轻人就递了个面包给苏进,说:“老大,饿了吧,随便填填肚子。”
另一边,另一个男生递上了茶饮料,动作之随意,好像这里不是天坛祈年殿,文物协会的重地,而是随便一个什么郊游的公园一样。
苏进把面包和饮料接了过来,徐英古里古怪地往伍六段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比焗瓷?嘁,想得出!”
慕影先前是准备采访一下苏进的,现在站得离他们不远,年轻人们的对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徐英这话,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她想了想,走上前去,嫣然而笑,招呼道:“同学们,你们好啊。”
慕影是明星主持人,也不是第一次采访天工社团了,学生们当然都认识她,于是纷纷打着招呼,田鸿还嘻皮笑脸地说:“慕影姐,又漂亮了啊!”
慕影嫣然一笑,说:“一直很漂亮。”
“哈哈哈哈!”学生们一起笑了起来,气氛陡然间变得更加轻松了。
慕影这才接入正题,道:“我刚才听你们说到焗瓷,能给我,也给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介绍一下,它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修复艺术吗?”
说着,她把话筒举到了徐英的嘴边,后面的摄像师立刻开始调整机位。
其他学生都笑嘻嘻地看着徐英,苏进也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喝着饮料地看着他。
徐英朝同学们瞪了瞪眼睛,转过身来挠挠头,道:“我也是不久前才学到这个的。”他正下表情,立刻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对着摄像机的方向侃侃而谈。
“其实对于焗瓷,很多年轻大一点的爷爷或者伯伯们可能都不会觉得陌生。就在几十年前,陶瓷用品在日常生活里,还是很珍贵稀有的。瓷器不小心摔碎了,掉了个壶口,缺了个边之类的,普通人家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直接把它们扔掉。那时候,经常会有焗瓷师傅挑着担子,吆喝着到我们家门口来。如果家里有需要焗的东西,我们就会在那个时候拿出去。”
他越说越是镇静,眉飞色舞,表情飞扬。他说:“那时候,焗瓷匠到门口,都会喊着好听的号子,大概是这样——”
说着,他一边比划着挑担子的样子,一边现场来了一段。他的中气非常足,声音非常响亮,表演得活灵活现,那一拖三调的吆喝里,还真的很有几分韵味。
从一山跟在慕影旁边,听见这段,眼睛就亮了。身为嘉宾,他随时都有插话的资格。他笑着点头说:“有点意思!对,以前我老家那块儿,也经常听见这样的声音。小徐讲得很好!”
徐英有点人来疯, 一听从一山这话,立刻更得意了,他说:“焗瓷,就是瓷器修复中的一个手段。在瓷器碎片的边缘打孔,再用铜钉或者铁钉,有讲究的用金钉,把碎片‘缝’在一起的一门手艺。”
慕影恰到好处地问道:“只是其中一种修复手段?还有其它的吗?”
徐英点头说:“当然,在文物修复里,焗瓷其实相对来说,是比较少用到的。”
“为什么?”
“因为一般来说,焗瓷之后,瓷器表面会留下非常明显的痕迹。不管是金是银是铜,打上去的钉子都会很明显。而我们修复文物,最重要的是把文物‘修复如初’,后天留下来的痕迹,越少越好。所以,通常都是用粘合的手段,把瓷器粘在一起。本来文物流传下来,主要也是用来把玩的,很少真正使用。所以,只要保持形状上的完整就好。”
慕影饶有兴趣地道:“这么说起来,焗瓷修复后的瓷器,仍然是可以用的?”
“大姐,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了吗?”徐英说得高兴,立刻忘记这是什么场合了,对慕影的态度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客气。他说,“焗瓷匠师傅上门修东西,难道是修着好看的吗?当然不是了,那修起来,就是要能用的!据说焗瓷做完之后,还有一个特殊的工序。瓷匠师傅要从主人家手里要一碗水,喝半碗,剩下半碗倒在修好的瓷器里。滴水不漏,那才是修成了!”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苏进一眼,显然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慕影并不生气,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问道:“那有没有一种修复手段,结合这两种的优点,又能尽可能地保持原有的形态,又能保留它的使用价值呢?”
她刚一问出这句话,徐英就闭上了嘴。然后,他转过头,看向苏进。
这么短短几句话功夫,苏进的面包已经快吃完了,饮料也喝了大半瓶。
徐英盯着自己的老大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异常肯定地说:“有,当然有!”
这只是中途穿插的一次小采访,徐英介绍完之后,慕影就向他道谢,跟从一山一起退了下去。
这主要也是因为,她看见文物协会的杂役抱着几个箱子,匆匆送了上来,请苏进清点。
这都是一会儿焗瓷修复时需要用到的材料,现在先提前送到,让苏进看一看。如果他还有什么需要的,只要不太出格,都可以提出来,让杂役们赶紧去准备。
苏进一边检查,一边对徐英他们说着什么。学生们围在他身边,听得很认真,不时还会提出一些问题,苏进一一耐心地解答。
慕影在旁边看着,瞬间意识到,苏进这是在给学生们进行教学。
就这么点时间,也没有放过,这个人真是……
她同时还发现,那位姓庄的考官也一直跟在旁边,听着苏进说话。苏进的目光偶尔落在他身上,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讲授被别人听去。
慕影心中一动 ,侧头对摄影师说:“多拍拍那边的事情,注意细节!”
摄影师连连点头,紧紧地跟在了苏进他们身后。
时间过得很快,半小时没一会儿就过去了。
苏进正在讲解,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他转头一看,正好看见伍六段带着几个人,一起走了过来。
这些人都佩戴着低段修复师的徽章,每个人都或扛或提,拎着几个箱子。另外还有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各捧着一个箱子,紧紧地跟在伍六段身边。
伍六段走了过来,打量了苏进一下,冷笑一声,并不理他。
他指挥那些低段修复师把东西放下来,打开箱子开始规划安置。
一件件东西被流水一样地拿了出来,就连苏进的目光,也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炉子、锤子、铁砧、金刚钻……
一件件东西被从箱子里拿出来,摆放在了一边。
每一件东西的形状都极其优雅完美,某些起眼或者不起眼的角落里,雕刻着特殊的铭文。它通常都表示这件工具出身哪位大师之手,而且绝非挂名,一定是大师亲手制作的。
伍六段所有拿出来的工具,包括那个黄灿灿的铜炉,全部都是精心制作而成,都是有来历的!
光是这一套工具,就已经价值连城了!
六段是中段修复师的最高段位,离高段修复师只有一步之遥。但普通的六段修复师,绝对没有这样的气派、这样的配置。
伍六段果然不愧是伍长老的亲生弟弟啊……
这时,祈年殿广场上的两个工作台仍然还在,上面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撤走了,空荡荡的。
两个杂役扛着一块巨大的木板过来,平放在伍六段面前的台面上。
那块木板通体漆黑,好像所有光线到了那里,都会被深深地吸进去一样,阴沉沉的。
苏进看着它,瞳孔微缩。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木板是阴沉木制成的。
阴沉木很少有这么大块,这木板则是由无数小块,一一拼接而成。这拼接技艺非常高明,木块之间几乎看不出缝隙,乍一看上去,甚至会让人以为它是一个整体。
无论是木材本身,还是拼接的手艺,这块木板,都堪称价值连城了。
伍六段走到工作台旁边,手掌轻轻地在木板表面上抚过,然后转头看着苏进,冷笑一声:“今天,就让人开开眼界!”
然后,那些大师制成的工具,一件件被放到了桌面上。
它们被阴沉木一衬,越发显得光华内蕴,流转动人。
伍六段这种行为,已经堪称“炫富”了……
正式比试还没有开始,他就已经先给苏进来了一场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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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3 又是你
工作台全部准备好,那两个二段修复师各捧着一个箱子,一个放在伍六段的工作台上,另一个则放在了苏进的工作台上。
伍六段点了点箱子,对苏进说:“这就是我们一会儿要修复的瓷器了,你先看看吧。”
苏进点点头,小心翼翼打开这红漆木箱的箱盖。
这箱子红漆铜扣,跟苏进曾经修复过的纪晓岚书箱属于同样的材质、同样的制作方法。虽然不如松下问道箱那边精美,但也称得上是一次艺术珍品。
然而箱子刚一打开,苏进看见里面的东西,他就扬了扬眉。
箱子里白布衬底,布料上堆着一堆烂糟糟的瓷器碎片,全部都是青花瓷的。
苏进捻起一片,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
伍六段看着他,冷笑道:“你别以为我欺负你。”他转过身,啪地一声打开了自己的那个木箱。
同样的红漆木箱,同样的白布衬底,上面也同样是一堆青花瓷碎片!
看上去,两者几乎完全没有差别。
伍六段指了指两个箱子,道:“这两个都是青花瓷梅瓶,被打碎的程度也差不多。上面的花纹虽然不同,但这也是难免的。一会儿,我们俩都用焗瓷法,各修各的。不限时间,修完为止。到时候裁判根据修复后的成品,判断我们俩谁赢谁输——如何?”
苏进挑了挑眉毛,道:“听上去似乎很公平。”
伍六段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旁边小庄疑惑地看了看箱子里的东西,听见天工社团的学生在议论:“看上去的确差不多,好像是比较公平?”
小庄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心里还是有点奇怪。
他虽然加入文物协会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对于协会里的一些知名人物,多少也是有些耳闻的。这其中就包括伍长老的这位六段弟弟。
他曾经听说,他面善心黑,表面上看上去很和蔼,总是笑眯眯的,但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不小心就会吃亏。
今天苏进当众挑战他,想要夺他的段位,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一次极大的冒犯。以他的个性,怎么可能搞什么公平竞争?
苏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接着问道:“请问裁判什么时候会到?”
伍六段抬头道:“他们已经到了。”
苏进同时抬头,顺着伍六段的目光向前看过去。
只见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一边走,还在一边相互交流着。
看见他们的面孔,苏进也有些疑惑了,下意识地看了伍六段一眼。
伍六段道:“不认识是吧?也难怪,你才初出茅庐,根本认不得几个人。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说话间,这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站定脚步。
这一会儿,苏进也看出来了。这中间最主要的其实是最前面四个人,其余的全部都是他们的随行人员。
这四人全部都在五六十岁左右,头发有的花白,有的已经全白了,唯一一个没一根白头发的,头顶油亮亮,乃是一个秃子。
他们全部身穿长衫,打扮得文质彬彬,上前以后,很是谦和地向他们拱了拱手。
伍六段介绍道:“这四位是我邀请而来,担任本次比试的裁判的。他们并非文物协会的修复师。”伍六段一到,周围正在等候的人群就聚拢了过来,摆出了围观的架势。
听见他这句话,人群里立刻传来了窃窃私语声,显然有些好奇。
文物协会内部,修复师之间的夺段比试,怎么让外人来当裁判?规则是允许的吗?
倒是有些人认出了他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伍六段道:“这四位是文物界知名的收藏大家,曲先生、于先生、令狐先生、任先生。”
他一个个介绍过去,四个人拱手行礼,态度倒是很温和。
伍六段道:“这四位家学渊源,数十年来一直从事文物买卖收藏,虽然不擅修复,但对文物的眼光,都是一流的。他们都有文物协会颁予的‘鉴定大师’的证书,按照协会的夺段规则,同样堪当夺段的裁判。”
他一番夸奖,四位收藏家一起点头道谢,表情都很从容。
伍六段回礼,这一刻,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笑容,表现得跟刚出现时一样和蔼可亲了。他说:“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一样,文物修复,重的是结果不是过程。这四位大师不擅修复,可能看不出过程里,谁修复的动作好看,花式漂亮。但是他们能看出结果!”
他铿锵有力地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两件瓷器,大家可以看到,它们被破坏的程度差不多,原型也都属于梅瓷,样式一致。现在它碎成这样,也看不清上面的花纹是什么。”
他一边说,旁观者的目光一边落在这些碎片上。
他们发现, 果然就像伍六段说的一样,这些碎片,其实是精心摆放过的。大块的碎片翻过来搁在上面,挡住了下面的。就这样看过去,的确看不见上面的花纹。
伍六段道:“我们修复的时候,四位大师不会在旁边。等到我们修复完了,修复完成之后的瓷瓶会被送到他们手里,让他们分别评分。最后总分更高的那个,获得这次比试的胜利。”
他转向苏进,微笑问道,“小苏,你看这个法子,如何啊?”
他说话的时候,苏进一直捏着里面的一个小瓷片,在手指间捻动着。听见这句问话,他抬起头来,洒然一笑道:“不错啊。”
他仿佛没听出伍六段先前话语里的暗讽一样,认真地道:“如您所说,修复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最终的结果。文物修复,修的就是文物。就结果来评分,这样很好。”
伍六段耐心听完,笑了起来:“那就这样定了?”
苏进小心把瓷片放回到箱子里,点头道:“行,就这么定了。”
伍六段转向四位收藏大家,正要说话,突然旁边传出一个声音:“稍等一下。”
一个人缓步走了过来,笑了一笑,道:“让我也掺一脚如何?”
伍六段转头,脸色陡然一变,简直要写上“又是你”三个字了。
来者一身藏青色的风衣,双手插在衣兜里,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越发显得他五官英挺,神光灼灼——正是谈修之。
他对着四位收藏家招呼道:“曲老、于老、令狐先生、任爷,好久不见了。”
四位收藏家同时表情微变,他们的脸色变得甚至有些谨慎起来。只有那个秃头的任爷,脸色微微一变之后,立刻笑了起来,道:“谈四爷,说什么好久不见,昨天正仪,我们坐得也不远吧?只是您目下无尘,没看见我们罢了!”
另三位收藏家扯了扯嘴角,没有附和。
谈修之笑了:“任爷言重了,我这不是客气寒暄吗?”
他有意放下架子,四位收藏家也没打算跟他对上,笑着招呼了几句,气氛还是很和平的。
跟他们打完招呼,谈修之转身,对着伍六段扬眉:“我自动请缨,也想考考自己的眼力,来当个裁判,不知道伍老师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
伍六段目光微闪,接着笑了起来:“谈四爷都这样说了, 我怎么敢反对?正好,四个裁判是少了点,加上您就刚刚好。不过,当裁判的话,就必须暂时离开,不到修复完成,不能回来了。”
谈修之摊了摊手,对慕影笑道:“慕影小姐会把这些全部录下来,给我事后回顾的吧?”
慕影对着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嫣然说:“责之所至,不敢轻忽!”
就这样,本次夺段比试的规定彻底定了下来。
大致来说,相关夺段的规定只有比较粗略的那一些,具体到每次细节,都是现场重新谈定,两边在大的基础上,达成一致意见就可以了。
五个裁判转过身,刚要离开,伍六段就扬声道:“再稍等一下。”
五位裁判停步,伍六段对着苏进道:“虽然夺段比试大多是都是口头协议,但我这个人呢,向来比较谨慎小心。不如现在我们先来签个书面协议吧。就把刚才说的内容记下来——如何?”
苏进看他一眼,洒脱地道:“行。”
伍六段拿过纸,这时,杂役早已磨好了墨,呈上了毛笔。
伍六段执起笔,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他使用的倒不是楷体,而是介于行草之间,有点米芾的感觉,但多了几分僵硬,远不如米芾那样灵动飘逸。
不过这时候重要的不是书法字迹,而是内容。
伍六段很快写完了一大篇,墨未干时就随手递到了苏进手里:“你看这样如何?”
苏进接了过来,很是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没有问题。”
伍六段抬了抬手:“那就麻烦你签名,再盖个手印了。”
这也太认真了吧?
小庄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这时候看见伍六段的表情,听见他的话,心里忍不住生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这样想着。
他想要上前阻止,但实在找不到理由。他看了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眼,他们倒是都很平静,用信赖的目光看着自家老大。
苏进倒是没有意见,他接过笔,认真地在左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仍然是那手秀丽的馆阁体小字,然后拇指按上朱砂,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伍六段同样签字留印,他吹干墨汁,把这份契书卷起来,递到了任裁判的手上,笑着说:“就暂时交给任大师保管了。”
两人对视,伍六段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小庄心里不祥的预感,变得更加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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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4 超声波清洗仪
小庄心里再怎么觉得不妙,现在契约都已经成立,他已经没法阻止了。
五名裁判同时转身离开,他心怀忐忑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重新转向苏进和伍六段的方向。
伍六段对苏进道:“本次修复不限时间。瓷器脆弱,你可要小心了。”
苏进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对着他笑了笑:“多谢伍老师提醒。”
跟上一场一样,苏进并没有马上开始修复。
这时,贺家走上前来,递了个背包给苏进。他从耳中摘下耳机,对着苏进比了个大拇指。苏进对着他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苏进接过背包,拉开拉链,从里层拿出了一个金刚钻。
贺家的动作来得很突然,伍六段本来打算阻止的,看见苏进动作,他扬了扬眉,闭上了嘴。
他手边的全套东西全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如果连个金刚钻都不让苏进自己带,未免也太不公平,跟他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姿态完全不符。
幸好,苏进也就拿了一个金刚钻,又翻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就把背包放在了工作台旁边的地上。
接着,苏进开始对瓷片进行测量与计算,开始撰写方案。
一行行文字,一个个数据被他记在纸上,围观群众看着他,不禁有些晃神。
他现在的动作,跟上一场何其相似!甚至他脸上的表情、他整个人由内向外散发出来的气息,感觉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实际上,另一边工作台前站着的人,已经不再是一个三段修复师,而变成了六段。
小庄有了一种感觉,对于苏进来说,对手什么的,夺段什么的,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他所面对的,自始而终只有文物。他要完成的,只是手上的工作而已。
苏进很快写完了方案,开始处理需要修复的“原材料”。
这些瓷片显然是后出土的,有些上面附着泥土,有的甚至粘连着水泥,很不干净。
焗瓷之前,要先对瓷片进行清理。
这时,苏进拿出了一个方型的设备,把它打开,然后把一块块瓷片放了进去。
小庄满心疑惑,完全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
同时,他听见略远处的其他人也在议论:“这是什么?”
“不知道,没见过……”
“这小子真是古怪,拿出来全是一些稀奇玩意儿。”
其中发表言论的,不乏一些初段和二段。理论上来说,以文物协会的阶级之分,他们绝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苏进。但显然,苏进从初段到三段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这个人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
小庄想了想,凑到徐英身边,小声问道:“这位同学?”
徐英本来正轻松地看着老大的方向,听见小庄的声音,疑惑转头。
小庄问道:“冒昧问一下,苏三段现在在使用的,是什么仪器?”
“哦!”徐英表现得仍然很轻松,并不避讳什么,“是超声波清洗仪呀。可好用了。”
“超声波……清洗仪?”这里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听不懂意思了。
他脸颊发热,有些惭愧地问道:“听上去,是用来清洗文物的?还请问这个超声波,是什么东西?”
徐英已经很习惯传统修复师在这方面的弱势了。他耐心地解释说:“超声波是一种声波,一般来说,我们把所有频率高于20000赫兹的,全部称之为超声波。它既有声波的方向性,又有很好的穿透力,在水里的传播效率和传播距离也很好。它的振动频率很高,利用这种振动,可以做到很多事情,超声波清洗仪就是其中的一种。”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频率比较高的强力超声波,可以震碎比较大的颗粒,让它们变成粉末。频率小的超声波,也能帮助传播。譬如这台清洗仪——”
他往苏进的方向一指,道,“是可以变频的。瓷片上附着的水泥块和胶块,它都能把它们分解,让其脱落。然后,用较低频率的超声波,也可以把药剂传达到瓷片的每一个部分,无视中间凸凹不平的部分,使其得到彻底清洁。最好的是,它只会剥落瓷片表面的附着物,无损瓷片本体,非常安全。”
徐英说完,旁边的同学取笑道:“你这一本正经的,做广告呢?”
徐英嘻笑着说:“本来就是这样吗?你们没用过吗?”
“谁没用过了?以前在学校,还没开始修复文物的时候,我就用过了!只是没想到,老大会把它引用到文物修复里来而已。”
“其实也不应该想不到。文物也只是普通产品的一种,只是制造得比较早,延续时间比较长而已。它能用于别的器物,当然也可以用在文物上。”
“对,是啊……”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小庄在旁边听着。他们的话里虽然有很多词语,他仍然听不懂……譬如赫兹什么的,频率什么的,变频什么的。他也不知道,这机器为什么可以做到只清表面,无伤本体。他只知道,如果它真的能做到徐英所说的这些,那就太厉害了!
原来现代生活所使用的那些科技产品,也可以引入文物修复里吗……
小庄茫然地听着,看向苏进的方向。
这时候,超声波清洗仪已经工作完毕,苏进把瓷片从仪器里取了出来。更换一些液体之后,他再次把它们放了进去。
他不断旋转一个旋钮,进行操作。如此三遍之后,瓷片取出来,上面的附着物果然已经全部剥离开来,碎片变得光洁如新!
这效果,真是太厉害了,比小庄所说的,有过之而无不足!
小庄在心里感叹,又问徐英:“别的文物,也可以像这样清理吗?”
徐英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些可以,有些就不行。譬如刚才老大修的那些青铜器,就不太方便用这个。因为铜锈本身就是青铜器氧化或者硫化之后发生的反应,算是一种病变吧。它跟铜体结合得很紧密,用超声波的话,很难把它们分开来。再说了,青铜器修复,本来也是要留下一部分铜锈的,使用清洗,很难达到那种效果。”
“老大可以的。”旁边另一个学生突然插嘴,笃定地道。
“咦?”徐英惊讶转头。
“我看见过的。”那个学生肯定地说,“用的手持清洗仪,那分寸感,厉害得很,我肯定不行。”
徐英理所当然地说:“那当然,老大就是老大嘛!”
学生们纷纷点头,这些天之骄子的脸上,纷纷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显然已经彻底被苏进折服。小庄心情有些莫明,思索了一会儿之后, 重新把目光集中了过去。
这个青花瓷梅瓶碎得很厉害,粗粗估计一下,可能共有一百多片。
现在苏进要做的,其实跟上一轮差不多,就是“拼图游戏”。他要把这一百多片瓷片全部拼合起来,还原梅瓶应有的形状。
当然,这一次,如果瓷片有缺少的话,就没办法像上一场那样现场制作一个一模一样的了,得另想办法再行。
苏进拼得很快。
他事前调和了一种胶,速干,能把瓷片暂时粘连起来,进行定形,但是不能长久保持。
这是修复师在工作过程中,常用的一种粘连剂,算是一种辅助药剂。
他一片接一片地拿起瓷片,在连缘抹上胶水,把它跟另一片粘在一起。
很快,梅瓶的底部就先成了形,接着一片片瓷片粘了上去,梅瓶像是从无到有“生长”出来了一样,渐渐成形。
小庄的另一边传来了低语声。
“这速度好快啊!”
“是啊,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一样,直接拿起来就抹胶,抹完就粘了!”
“应该是他一开始就已经在心里画好了图,所以心里有数。你们没看他在开始修之前,就做了半天的准备工作?”
“磨刀不误砍柴工,那时候我还觉得他有点磨唧,现在看下来,一点也没耽误啊……”
“就是的,平均算起来的话,说不时还省了时间呢。”
仿佛就在顷刻之间,所有的碎片全部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一个青花梅瓶竖立在台上,瓶身九龙夺珠,秀丽中透出磅礴的气势,极为罕见。
苏进后退了一步,审视了一下。
这个梅瓶虽然被砸得极碎,但是形态完整,所有碎片没有一点缺失,无论大块小块,全部都在。当然,缝隙里不免会有一些太过细小的碎片没有收集起来,以致于有些裂痕比较明显,但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苏进暗暗点头,拿起那个金钢钻,取下一个碎片,开始钻孔。
这个青花梅瓶的瓷片厚度当然没有当初那个斗彩三果碗薄,所以苏进手上用的力道稍微大了一点。
但尽管如此,他手下的分寸感仍然极强,只听见“夺”的一声轻响,一秒后,瓷片边缘就出现了一个小洞。
金钢钻打孔是精细活儿,需要靠近了才能看清楚。围观的人群向前进了一步,更靠近了工作台一点。
不过好在大家都是修复师,还是懂点事的。
越是精细活儿,越需要保持周围的安静,否则一个骚扰,就有可能出问题。
当然,即使出问题,那也是修复师自己的问题,但是在他人修复时保持安静,是基本的道德,大家还是有这个意识的。
尽管如此,人群里仍然有人轻轻低呼了出来,道:“这个孔,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0555 缝瓷
焗瓷打孔,一般是有点规矩的。
大部分情况下,打的孔都不会太小。
这有两方面的因素。第一,金刚钻钻瓷孔,力道本来就很难把握。打下的每个孔都能与钉口等大,已经算得上是漂亮的活计。再小了,当然就更不容易做到了。
第二,这跟锔钉也有关系。
锔钉的尺寸,一般来说都有一定之规。你钻孔打得太小,钉子嵌不进去怎么办?那不是白搭?
铜铁的延展性一般比较弱,很难做得太细,这也是古代没有铁丝网的原因之一。黄金稍微好一点,但是它太软,没有足够的粗度的话,很难达到固定的效果。
所以,锔钉一般比普通的钉子稍微细一点,最细,也不过跟钢针差不多。
传说中,有极其高明的匠人,能够把锔孔做得如发丝之细,再打造发丝粗细的金丝穿过,达到“缝瓷”的效果。但那始终也只是传说而已。
总之,现存精擅瓷器修复的九段墨工都未必能保证做到,更何况其他修复师!
但现在在众人眼前,苏进打下的这个细孔,真的细如发丝,离得稍微远一点,连瓷片上多了一个洞都是看不清的。
小庄算是离得比较近一个了,看见这种情景,他差点惊呼了起来。就在出声的那一瞬间,他把拳头塞进了自己嘴里,硬生生地声音堵了回去。
他当然也想起了那个传说,但是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可以亲眼目睹!
他真的可以目睹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真的可以做到吗?
小庄几乎要屏住呼吸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苏进的动作,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夺、夺、夺、夺、夺”。
周围一片安静,真正是连银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楚。至少,苏进手上这一声声极其轻微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稳定而富有节奏,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是的,安心。金刚钻钻瓷,尤其是这么细小的孔,这么细密的距离,是很容易出错的。
细小的孔洞把瓷片边缘变得脆弱而纤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碎裂。
但现在看着苏进的动作,人们的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安心感。他们就这样看着,听着这样的声音,陡然间有一种感觉——
苏进绝对不会出错,他一定会成功!
人群不知不觉中围拢了起来,把左右两张工作台完全隔开了。
另一张工作台上,伍六段也拿起金刚钻,开始准备钻孔。
前期工作,他做得很专心,疏忽了周围的动静。这时候,他无意识地抬起头来,向苏进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立刻就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有点规矩没有?怎么都挤过来了?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
工作台后面本来是有围栏的,不知不觉中,围栏完全被挤倒了,被踩到了地上。但是群众毫无所觉,就连旁边维持秩序的杂役,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伍六段觉得有点烦躁,尤其是当他发现,挤在旁边桌子边的人,比他这边多很多的时候。
不过,他毕竟是六段修复师。他兄长的确给他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和足够精心的教导。但究其根本,还是他自己一段一段考上来的。
论手艺、论心性,他都达到了六段修复师应有的水平。所以,短暂的烦躁过后,他再次安静了下来,专心致志地投入了手上的工作中,渐渐浑然忘我起来。
另一边,苏进比他更加专注。
一个个发丝一样纤细的小孔出现在瓷器边缘,密密麻麻,肉眼几乎看不清。
到后来,后排的人们已经闭上了眼睛,他们不再用眼睛看了,而是侧着头,倾听这一声声细微却清晰的声音,仿佛在听着什么天籁之音一样。
苏进的动作一如即往的稳定而快速。
他钻完一个瓷片,立刻把它按照顺序放到一边,接着又拿起一个碎片。
这样,一个个瓷片从左边移到了右边,它们看上去跟以前并没有太大差别,但其实周围已经出现了一圈极其细密的小孔,精致得惊人。
一开始,天空电视台的摄影师还在两边跑,一会儿拍拍伍六段那边,一会儿拍拍苏进这边的情况的。
然后人群越来越多,已经没有空间让他两边走了。最后,慕影一拉他,对他小声说了几句话。
摄影师点头,把镜头紧紧地对准了苏进的工作台。
苏进的动作虽然看上去稳定有序,非常快速,但是一百多个瓷片打下来,还是很费时间的。主要是,每一块瓷片上的小孔,他都打得非常细密,算起来可能有一百个左右。
一百多个瓷片,每个瓷片一百来个小孔,加起来,就有上万个孔!
如此,两小时过去,苏进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但尽管如此,他手上的动作仍然稳定如昔,带给人的安心感从来就没有变过。
他持续工作两个小时,从头到尾,动作、节奏,始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种稳定性,实在太惊人了!
两小时后,苏进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块瓷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瞬间,周围的人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把自己的额头。
这两个小时,不仅是苏进出了汗,他们每个人,都看出了一身的大汗!
“太厉害了!”
一个胖胖的三段修复师靠着自己的体型,挤到了比较近的地方。
人太多,空气太憋闷,他看得又太紧张,汗水几乎要把他的衣服都湿透了。
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感觉意犹未尽。两个小时,一万多个孔打下来,完全没出一点问题。这种稳定性,看得人实在太爽了!
他笑呵呵地对苏进说:“老弟,你……”
话没说完,他看见苏进用旁边的毛巾擦了把汗,立刻转过身,拿起了一个金块。
瞬间,他就用一只手捂住了嘴。
难道他不打算歇一下,准备就这样继续?
苏进的确没打算休息,就要立刻继续。
这份手艺,他曾经在天工社团最初始的五个成员面前展示出,如今,它也出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面前。
虽然观看的对象变了,但神技,始终就是神技。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苏进的手上的金块像泥土一样被揉搓、摊平,最后被拉成一根极细极细的金丝。
在古代,高超的金匠也能靠手上的功夫,把黄金拉成极细的金丝,用它做成金线,或者制成各种各样巧夺天工的首饰。
但那不是所有人都会的,只有最高超的工匠,才有这样的本事。而且,拉出金丝越长,能力就越强。
苏进手上这根金丝不断延展,从一寸,到一尺,最后到一丈,最后变成了小小的、完全丈量不出来的一团。
它简直像是从金块上凭空生长出来的,如云如纱一般,氤氲在苏进的手上,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然后,苏进开始穿针引线。
前面的“针孔”已经全部打好,每一个都如发丝般粗细。如今,真正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丝被穿进了针孔里,密密地把瓷片缝了起来。
金线不断穿进穿出,几乎是无声的。而广场上,此时也一片的寂静无声。
站在前面,能够直接看见苏进动作的修复师们,固然是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说不出话来。站在后面,根本看不清前面事情的,听见前方同伴三言两语的转述之后,也完全惊呆了。
这种手艺,这种修复手法,他们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苏进的动作非常快,明明针孔如此之细,金丝比那更细,他穿进穿出时,却像是没有半点犹豫一样,起手便行。
他是从梅瓶底部开始动手的。只见金丝从下往上,逐渐向上蔓延,仿佛一点点火线,从无形无迹的空气中,凭空烧了起来一样。
瓷片自动附着在金丝两边,向外伸展。
最后,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在刹那之间,完整的梅瓶再次立在了工作台上。
苏进没有犯一点错误。
九龙夺珠的青色图样,张牙舞爪地贴附在秀丽的梅瓶之上。细细的金光在九龙之间环绕往复,仿佛它们指爪之间的雷霆电光,越发增添了它们的威势。
原本的深浓青色,与后面添加上的金色完美融合,好像它们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一样。
缝完瓷瓶之后,苏进调色凝胶,把瓷瓶中因为少了些细屑,而显得粗大的缝隙填补了起来。
这其实也是很考验修复师手艺的一项。
大致来说,每一件瓷器的颜色,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差别。用颜色调色,调得跟瓷色一模一样,通常需要很长的时间,慢慢摸索。
但苏进却一如即往地来得很快。
片刻后,这收尾的最后一项工作也做完了。
苏进把梅瓶放回到工作台上,端详了一会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周围的人还没有马上回神,直到他这口气缓缓消逝在空气中,那些人的表情,才一个个地发生了变化。
他们就像是大梦初醒一样,脸上带着迷茫的神情。他们仿佛都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但直到目光落到那尊梅瓶上,才恍然明白过来,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苏进真的就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了如此神技!
他修复青铜器的时候已经够厉害的了,没想到,在焗瓷上的造诣,犹胜青铜!
“啪啪啪!”那个胖子满头油光光的大汗,完全顾不上擦。他抬起双手,用力地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他还一边大叫,“神,真是太神了!”
他的掌声惊醒了周围的人,掌声像传染一样,向着周围扩散了开去。
前排的人终于开始眉飞色舞地对后面的人转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后面的人从人缝里,其实多少也看见了一些。他们也同样眉飞色舞,不时补充一些内容。
堪称疯狂的掌声、对话声,像是狂风巨浪一样,瞬间席卷了小半个祈年殿广场!
慕影也非常激动。
挤在人群中央,她同样也出了一身汗,连化好的妆都微微有点花了。
还好她的妆容比较淡,还不至于破坏形象。
此时,她顾不上这些,连声问旁边的摄影师:“你都拍下来了吗?拍下来了吗?”
摄影师刚才也看呆了。他猛地回神,立刻检查自己的机器。还好,就算出神,他也还是有着基本的职业素养的。他向慕影比了个大拇指,道:“放心,全都拍下来了!”
慕影总算放心了一些,这时,她又听见旁边从一山,从一种极为不可思议地口气说:“这世上竟有如此神技!”
慕影立刻转身,采访从一山道:“从老师,您觉得,苏三段刚才修复青花瓷的这套技法,大概是几段的水平?”
从一山刚才还在赞不绝口,听见这个问题,他却突然闭上了嘴。
慕影纳闷地看他。过了好一会儿,丛一山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比了个口型。
慕影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个数字,她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从一山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但凡出现就像恒星一样,使得整个夜空灼然生辉啊……”
从一山轻声的感叹像一滴水一样,消失在了沸腾的海洋里。
与此同时,苏进穿透力极强的清朗声音从人群之中传来:“我的修复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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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6 是焗瓷吗?
伍六段完成工作的时间,跟苏进差不多。
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先前围绕在苏进工作台旁边的观众们还有点不太敢相信。在他们看来,苏进的工作稳定而快速,中间没有任何一个稍做犹豫的地方,好像这样的工作,他已经做过千遍百遍一样。
但等到他们被杂役驱退,远离工作台丈余之远,可以同时看到两个人的工作台时,他们才明白,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苏进的工作是很快,但是刚才每一个瓷片,他至少要打上百个孔。相比之下,伍六段就轻省多了。
他使用的最传统的修复方法,每块瓷片上的焗钉,都不超过十个。
他同样使用的是金钉,一方面是因为黄金的延展性的确最好,手工操作最方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为黄金的价值高,能够更好地凸显文物本身的价值。
苏进转过头,看了一眼伍六段面前的梅瓶,扬眉道:“伍老师手艺不错啊。”
伍六段心思非常灵活,他把所有的金钉全部打成了梅花的形状,一朵朵巧妙排布,中间更为细小一点的锔钉像是崎岖不平的花枝。于是修复完之后,就好像有一树梅花从下而上,凭空盛开了一样,灿烂得夺目。
苏进现在只有三段,还是一个刚晋段的新人。刚才这句话就算是赞扬,其实也不应该由他说出口。听见他的话,伍六段也是一扬眉,正要说什么,目光突然凝注在苏进面前的梅瓶上。
他的表情陡然间僵住了,纳闷地转了转头。
伍六段眉头一皱,道:“苏三段,我们刚才比的可是焗瓷。瓷器修复的手段的确多样,但是焗瓷,可是有一定之归的!”
他说完这句话,苏进这边的群众都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
他们刚才可是从头到尾看完了全过程的,是不是焗瓷,还用你说吗?而且你身为六段,还看不出来吗?
这时候人群宽松了一点,比较便于行走了。那个胖子三段想了想,连声说着:“抱歉,让让。”一边挤到了伍六段那边。他顺着伍六段的目光看过去,登时瞪大了眼睛。
难怪他会这样说呢,从他的方向看过来,这个青花瓷梅瓶的确是被修复好了,但上面没有任何焗钉的痕迹,看上去完整无缺,像是被粘在一起的一样!
胖子三段露出一个又好笑,又想要看好戏的表情。他什么也没说,重新挤回到了苏进这边,好像是在表示支持一样。
苏进仿佛很清楚伍六段在说什么。他泰然自若地道:“现在我们是在夺段比试的过程中。我做的是不是符合规范,让裁判来判断不就行了?”
伍六段眉头皱得更紧。但是他对着苏进的方向左看右看,完全看不出异样来。周围的人一直在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苏进不远处还有个胖子,刚刚挤过来看了一眼,现在正在嘻皮笑脸地对着旁边的人说着什么。那些人个个恍然大悟,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伍六段有些心烦意乱。
他看看自己修复后的结果——那株梅树疏密有致,亭然伸展,朵朵金梅在枝头绽放,有的已经完全盛开,有的则含苞待放,带着一种令人心醉的韵致。相比之下,苏进面前那个,就多少显得寡淡了一点。
然后,伍六段又想到自己先前布下的那个暗手……他的心总算定了一点,抬起头,对着苏进道:“行,我们就让裁判来评判!”
两尊梅瓶重新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箱子里,被两个杂役抱起,送到另一处去了。
五名裁判正等在那里。他们没到这里看过,不知道哪个瓶子究竟是哪个人修复的。
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给两个梅瓶分别打分,最后带着分数过来公布。
最后总分更高的那一个,将会是这次夺段比试的获胜者。
伍六段和苏进同时目送两个梅瓶被送走,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站在原地等裁判回来了。
伍六段依旧噙着一丝冷笑,睨视着苏进的方向。苏进却不紧不慢,一件件收拾起桌面上的工具来——展示出了极其良好的习惯。
伍六段一怔,也慢吞吞地开始收拾。
修复已经结束,围观群众却一个离开的也没有。他们一边等待最终的结果,一边聚在一起猜测。
小庄站在离苏进不远的地方,听见旁边一个中气十足的胖子说:“肯定是苏进赢,我敢保证!”
旁边另一个人说:“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怕别人听不见不成?嘘……留点悬念。”
附近还有人轻声附和,小庄听得笑了起来。
他在心里回味着苏进修复的全过程,那场景在他脑子里极为清晰,任何一个细节好像都被放大了一样,反复不断地播放着。
之前看见苏进修复青铜器时,他心里还有些感慨。他们俩的年纪差不多,苏进看着比他还要小个几岁,现在看看人家,再看看他自己!
然而到了现在,这样比较的心态在他心里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了。
这种本领,也不知道苏进是怎么学会的。他的老师,他老师的老师,不,他所有目睹乃至于耳闻的事情里,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人会拥有这样的本领!
这种人物,也许真的可以媲美……
小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突然间觉得有些荒谬,但越想,越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时间很快过去,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十分钟后,裁判仍然没有回来。
小庄有些疑惑了,他抬头一看,发现伍六段也是一脸的疑惑,频频看向裁判刚才离开的方向。
相比之下,苏进微垂着头,翻看自己刚才的笔记,不时做个记号,表现得非常平静。
咦,真奇怪,打个分而已,有什么困难的吗?
那五位,可都是业内巅峰的收藏大家,家里拥有的文物说不定都比一个修复师一辈子见过的多。两个修复后的梅瓶而已,有什么困难的?
场上有些骚动,窃窃私语声变大了。好些人一边交谈,一边抬头向前看。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五名裁判和他们随行人员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远方。他们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正在交流着什么。
伍六段眯眼看着,眉心渐渐拧了起来。
他是个老江湖了,非常擅长察颜观色。现在他就这样看着,也发现这五个人这间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变化。
谈修之刚刚表示要加入的时候,他们对这位“谈四爷”,有戒惧,有警惕,总之不是什么太过亲切的表现。但现在,谈修之很明显地变成了五个人的中心。而且,旁边四人看他的表情,明显地心服口服,甚至还带着一些请教……
这二十分钟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有了这样的变化?
伍六段想起谈修之今天所做的事情,心里突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五人走了过来,任爷首先抱拳,做了个团揖,道:“抱歉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其余四人也跟着行礼,表示歉意。
众人纷纷回礼。
这五位虽然不是修复师,但是这种大收藏家,但文物修复界的地位也是很高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就是修复师们的“金主”。他们得到了一件保存得不是很完好的文物,通常都要请高手来修复,同时支付大量薪酬。
所以,高级修复师一向都是这种收藏家的座上宾,中低等级修复师也很想跟他们拉上关系,好多接一些活,表现得一向都是极为客气的。
伍六段也作了个揖,笑着说:“我跟苏三段修复的结果让各位这么为难吗?需要商议这么久?”他露出恍然的表情,道,“对了,各位看到的只有梅瓶,看不出哪件是我们修复的吧?”
五位收藏家相视一笑,任爷说:“是有些为难,中间还出了问题,还好谈四爷渊博。”
他向谈修之拱了拱手,接着一翻手,亮出手上的纸条,道:“多余的话我们就不说了,这就是我给两个梅瓶打的分数,请看。”
先前过去的两个杂役抱着箱子,放在工作台上,另一个杂役在台上摆了个盘子,任爷首先把纸条扔进了盘子里。然后,其他人也纷纷投进自己的纸条,很快就聚满了五张。
任爷仿佛是这五位收藏家的代言人,他道:“这两个梅瓶形状相类,上面的花纹却截然不同。一个是九龙夺珠图,一个是满庭芳花鸟图。我们就以此为代号,把分数写在了后面。”
他看了一眼伍六段,微笑道,“伍老师,我们打下的分数都在这里了,你看着让谁来公布一下?”
伍六段视线一转,落在了小庄身上:“这位初段,是先前定段考试的考官是吧?那就请你来公布一下成绩吧?”
小庄完全没想到,这个活计会又落在了他身上。但是他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他点点头,大步走到工作台旁边,从盘子里拿起一张折起的纸条,展了开来。
然后,他念道:“满庭芳花鸟瓶:28分;九龙夺珠瓶:50分!”
伍六段一听这话,登时色变!
0557 不想丢脸
“满庭芳花鸟瓶:31分;九龙夺珠瓶:50分。”
“满庭芳花鸟瓶:29分;九龙夺珠瓶:50分。”
“满庭芳花鸟瓶:30分,九龙夺珠瓶:50分。”
“满庭芳花鸟瓶:35分,九龙夺珠瓶:50分。”
五个分数而已,小庄很快就念完了。
按理说,他念完分数之后, 应该把每个瓶子的分数相加,最后总分高的才是胜利者。
但是,现在五个分数念完,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算数的必要了。
就算是傻子也能判断得出来,这次夺段比试的胜利者,究竟会是谁!
伍六段也完全呆住了。他僵了半天,突然叫了起来:“不可能!一定是打错了!”
他目光一转,狠狠地瞪着谈修之,道:“一定是你,你作弊!还带着四位大师一起胡乱打分!”
听见这话,谈修之倒还没有如何,四位收藏家的表情却有些不太好看了。
任爷首先说:“伍老师,您说话最好注意点儿。您这意思是,不相信我们打的分了?”
既然是伍六段,也是不敢轻易得罪这些收藏家的,更何况一次还是五位。
他顿了一顿,勉强冷静了一点,说:“我的确不明白这打分的标准。”
令狐先生一直没有吭声,这时才用极淡的语气在旁边补了一句:“伍老师好像还忘了一件事情。我们一直坐在后面,这两个梅瓶究竟哪个是谁修的——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伍六段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抬头道:“我当然不是不相信各位。”他甚至还憋出了一丝笑意,“各位是我亲自请来的,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们?只是……”他信手向后一挥,说,“这里还有很多修复师,我想,他们也很愿意听听看,五位是如何打分……如何打出这悬殊的分数的。”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最后一句上露了形迹。
他这明显是在拿周围其他人作筏子,但老实说,这个时候,谁不想听听看专家们的判断呢?任何一次对修复结果的详解,对于修复师们来说,都是大有帮助的。
于是,人群中一片安静,无数双期待的目光看着五位收藏家,等他们说话。
收藏家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任爷道:“谈四爷,您来说吧?”表情很尊敬。
谈修之摇摇头,笑着说:“我是最后毛遂自荐加入的,伍老师应该更信任您,还是您来说吧。”
任爷也没有多推荐,他爽快地点头,走到工作台旁边,打开盒子,把两个梅瓶一一抱了出来。
两个青花瓷瓶,形状的确一模一样,现在摆在桌子上,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左边那个瓶子,一树金色梅树环绕,华贵灿烂的同时,也极具美感。相比之下,右边的瓶子虽然同样完整,就显得有些过于素净了。
而左边,是分数在28-35之间的满庭芳花鸟瓶;右边那个,才是所有人全部打了50分的九龙夺珠瓶!
任爷开口道:“在两位修复师工作的时候,我们在后面,也商量了一下。打分打分,分数总不能凭空来,得要有个标准才行。我们商量了个标准,现在大家也可以评判评判。”
“通常我们搞收藏的看一件文物,尤其是修复后的文物,通常要从这五个方面来看。”
“第一,文物本身的价值。”
“第二,文物被保留下来的价值。”
“第三,文物修复的手艺高低。”
“第四,修复手艺与原有文物结合的程度。”“第五,个人感受。”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着说,“最后一项看着有点没道理,但对于我们搞收藏的来说,一件文物有没有眼缘,还是很重要的。”
“我们很快就统一了意见,就这五个方面非常评分。评分的时候,我们没有交流意见;评完之后,我们讨论了一下,有四个人修改了分数。”
伍六段一愣,怒道:“分数都已经打出来了,怎么能修改?”
任爷慢悠悠地说:“那是因为,我们不想丢脸。”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但他的态度却不容置疑。伍六段顿了顿,暂时闭上了嘴。
任爷说:“我先就这五个方面,来说一下我对这两件文物的判断。”
他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倒过来说。第一,个人感受。”
“在个人感受上,一开始,我看见这两件文物的时候,感受是差不多的。这件满庭芳花鸟瓶,修复得极具艺术感,这亭亭梅树,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华美灿烂,美不胜收。”
他满口夸奖,伍六段唇边总算露出一丝笑意。接着,任爷又指向旁边那个,道,“这件九龙夺珠瓶,本身就气势雄浑,仔细看,这九龙巨龙每条的形态表情都各不一样,它们以宝珠为中心,梅瓶纤长细小,表面积不大,这九条巨龙却完全不显拥挤,空间感非常强,绝对的大师之作!”
他做下了结论,道:“单说个人感官,这两件文物给我的感觉都差不多,我都打了十分。”
伍六段轻哼一声,有些不太满意,但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任爷评完第一项,接着继续评了下去。
“第二项,要评的是修复手艺与文物结合的情况。这一项,我给九龙夺珠瓶同样打了满分。从某个侧面来看,这梅瓶虽然是用焗瓷手艺修复完成的,通体却看不出一丝痕迹,尽其可能地保留了文物应有的原貌。只有多换两个角度,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焗瓷手艺?”伍六段眉毛一轩,再次打断了任爷,道,“这不可能,这明明是……”
结果这一次,被打断的轮到他了。
任爷表情不善地看着他,道:“伍老师,现在的裁判是我,还请尊重我一下。”
伍六段被堵得闭上了嘴,做了个手势,请他继续。不过他的表情,也有点不太好看了。
任爷道:“相反,这个满庭芳花鸟瓶,很可惜,这一轮上,我只打了一分。”
伍六段瞪起了眼睛,又想开口,但看见任爷冷淡的表情,终于还是没有吭声。他脸上的冷笑更重,显然准备等任爷全部说完之后,再一项项来质疑。
周围有些隐约哗然,仿佛正在争执着什么。任爷不为所动,继续道:“各位可能觉得,我既然对这件文物的个人感官这么好,这修复如此精美,为什么我还要在这一项上给它打这样低分。原因很简单。文物文物,作为收藏家,我们看的是文物,需要各位修复的,也是文物本身。各位请看,这尊满庭芳花鸟瓶,如果不是我说,各位还看得出底色的图案为何吗?”
周围声音一顿,无数道目光集中了过去。接着,他们不得不承认,任爷说得对。金花太过灿烂,他们几乎已经看不清底下的图案是什么了。当然,也不是完全看不清,但是在梅树的光采之下,下面的画面被分隔开来,已经不成为一个整体,更加不起眼了起来。
任爷接下来继续阐述自己的打分原因。
不管怎么说,伍六段焗瓷的手艺还是很高明的。他焗瓷时钻的孔非常完美,瓷面不见一丝裂痕,梅花状金钉与所钻的孔完美结合,没留下半点缝隙。整个焗瓷过程中,他展现出来的火候极为老道,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修复技艺”这项上也拿了很高的分数。
任爷自己,给他打了八分,基本上就是赞不绝口。
伍六段的表情刚刚缓和下来,又被任爷接下来的话激得变了脸色。
八分手艺,的确是很高的分数了。但在这一项上,任爷却给九龙夺珠瓶打了十分!
甚至这个时候,他极为激动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把满分定成了十分的话, 这一项,我恨不得给他打十二分,不,二十分,不,一百分!”
这可是极高的赞誉了,最关键是,前面任爷一直讲得有条有理,表现得非常沉稳。而这时候,他显出了十二万分的激动,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
看见他这样的表现,伍六段终于忍不住开口,又把自己之前的话问了一遍:“夺段比试之前,我们已经说好了,比的是焗瓷技艺。他这是……”
任爷没等他说完,就往旁边让了一步。他带着一丝似笑非笑,向伍六段点了点头,示意道:“伍老师,你可以过来看看。亲眼见证一下。”
伍六段声音一顿。他眉头微皱,终于还是按照任爷说的,走向了工作台的方向。
才走出两步,他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旁边好些人正在看着他,一边看一边说话,脸上还带着笑容,好像正在等着什么一样。
他们在等什么?
等着看好戏?
有什么好戏可以让他们看的?
伍六段越走越是狐疑。
对了!
他终于想了起来,这些人,正是之前围在苏进那边,看完他整个修复过程的!
工作台离他没有几步路,伍六段很快就到了。他疑惑地看了任爷一眼,低头去看那个梅瓶。
第一眼,他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皱起眉头,听见后面传来几声轻笑声,心里不祥的预感更浓。
他想了想,弯下腰去,看得更加仔细。
这个青花瓶梅瓶看上去极为完整,中间几乎没留一丝缝隙。看着它,完全想不到,不久之前,它还是堆在盒子里的一堆碎片。
这不可能是焗瓷。
焗瓷的话,开孔钉钉,焗钉总会留下各种痕迹。修复师能做的,顶多就是像他之前那样,尽可能的淡化焗钉的违合感,让它变得更加美观而已。
所以,对于任爷刚才的评判,他心里是很不服气的。
这梅瓶之前碎成那样,所有人都看见了,裁判们也不例外。
要把那样的碎片恢复成原形,需要打多少孔,锔多少钉子,裁判们想过没有?
本来就有那么多钉子,肯定会对画面造成破坏,怎么可能不喧宾夺主,破坏画面的整体感?
任爷这种说法,完全是吹毛求疵!
最可恨的是,他因为这种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给他打了这么低的分数!
伍六段一边想着,一边弯腰仔细看。
这种不留痕迹的修复方法,绝对不可能是焗瓷修复。
他一定要看出其中猫腻,然后狠狠地,把结果甩到任爷的脸上!
他一时间没看出来对手是怎么修复的,于是他想了想,伸手把梅瓶转了个方向。
这时候,一道金光,掠过了他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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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8 假货
伍六段嘴唇紧紧地抿着,变成了一条直线。只是嘴角下耷,看得出他的心情不是那么好。
他脸上震惊的表情像潮水一样褪去,最后变成了一片空白。他缓缓直起身体,向任爷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一步。
任爷睨视着他,问道:“伍老师看完了?没问题吧?”
伍六段没吭声,脑袋也绷得直直的,完全没有点头或者摇头的意愿。
但他这种默认的态度,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想法。
这个九龙梅瓶,的确是用焗瓷手段修复的,没有半点问题。
任爷深吸一口气,充满感情地道:“我依稀记得,很早以前,我曾经听过说,瓷器修复中会有一种‘万孔千丝’的顶级焗瓷手艺。也只有这种焗瓷方法,会尽可能地还原破损瓷器原有的样貌,几乎不留一丝痕迹。最关键的,它不仅用肉眼看,不容易看出来;用手去触摸,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九龙夺珠瓶,手指像触摸美女的肌肤一样,轻轻从上面拂过。然后,他把它举了起来,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摸不出来,完全摸不出来!这是触手无痕,真正的触手无痕!这是‘万孔千丝’达到极致之后的手段,我有生之年竟然可以亲眼一睹,简直不负此生!”
说着,他的眼圈也红了起来,激动至极。
这里是惊龙会,在场的所有人都跟文物密切相关,完全可以体会到他心里的感受。他们紧盯着任爷手里的梅瓶,脸上写着蠢蠢欲动,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夺过那个瓶子,好好地摸上一摸,看看是不是真的什么也摸不出来!
这时,任爷高举梅瓶,把它转了个方向。
一道金光射入他们的眼帘,片刻后,随着任爷手势的变化,金光更浓,仿佛有条条金蛇,在他们眼前窜动。金蛇狂舞,并没有掩去九龙夺珠本身的光彩,反而犹如道道雷霆,使其更具威势。
“增色修复!”
任爷声音洪亮地道,“各位请看,这是一次增色修复!”
“这件九龙夺珠梅瓶修复之后,不仅没有损伤原有的品级,反而在此基础上,增添了它的光彩,把品级又往上提升了一个层次!”
“这是修复技艺与文物本身的一次完美结合,这种修复,不给满分, 还有什么样的修复值得?”
周围人群一片安静,他们在心里回味着“增色修复”这四个字,渐渐从大脑的角落里找出了它的定义。
对于他们来说,这四个字代表的含义,就像小时候听到的神话故事一样,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
他们绝没有想到,竟然有遭一日,能在惊龙会上亲眼看到。
这次惊龙会,真是来得太值了!
“嗤。”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传出一声冷笑,接着,响起了几声孤伶伶的掌声。
这样的修复,的确值得鼓掌。有些人下意识地跟着抬头,突然觉得不对。
鼓掌的人是伍六段,他表情冷淡而嘲讽,道:“的确是漂亮的修复,非常精彩。”
他往前走了两步,道,“但我还是觉得,裁判们打的分有点不太对。打高了,太高了。”
任爷皱眉:“你觉得这样的修复不值一个满分?”
伍六段摇头:“不,我刚说了啊,这个修复的确很漂亮,很精彩。但是——”
他拖长了调子,问道,“如果这修复的,不是一件文物呢?”
这是什么意思?
周围很安静,伍六段的声音很响亮,人们听得很清楚。
他们疑惑地对视,不明白他的意思。
好在伍六段也没有多卖关子,他招招手, 叫上来一个人,对他说道:“把东西拿上来吧。”
那名杂役迅速退了下去,片刻后,又抱上了一个箱子,放在了工作台上。
箱子被打开,露出里面白布包裹的东西。掀开白布,一堆青花瓷片堆在上面,众人一个恍神,几乎觉得自己穿越了时间,回到了这次夺段开始之前。
伍六段朗声道:“刚才任爷总结的五项评分标准,非常公道,但我还是觉得,少了一项。”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身为修复师,除了手上的功夫,眼力和学识,也非常重要。如果连修的东西也鉴别不出来,把上好手艺用在赝品之上,又有什么用?”
人群隐约骚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伍六段道,“我不承认五位裁判的分数,是因为苏三段的这次修复,从根本上就出了问题。他在文物被送上来的时候,未能有效地判断文物真假,把赝品当成了真货。所以,他之后的所有手艺,全部都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是不成立的!”
他冷笑说道,“从一开始,我就准备了一真一假两件文物。只要苏三段鉴定出假文物,我就会把真文物送到他手上,让他正式开始修复。结果……”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后半截意思不言自明。
结果怎么样?结果苏进没看出这文物是假的,白白修了个赝品!
旁边的人群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觉得有些道理。
别的且不说,他有话的确说得很对。
文物鉴定,是修复师必修的一环。通常来说,一个修复师,也担任了大半个鉴定师。
在修复文物时,他们要先鉴定文物真假,来自哪个朝代。比较出色的修复师,还能说出它的来龙去脉,背景故事,可以说对它的一切都了然于心。
如果苏进真的连文物真假也没鉴定出来的话,修复手艺再好,也得打个折扣。甚至而言,根本称不上出色的修复师!
但是,苏进真的会在这一环出这样的问题吗?
“我以为。”
前面裁判进行评分,说明评分决窍的时候,苏进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吭声。
无论任爷怎么夸赞他的手艺,周围其他人如何赞叹,他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仿佛这一切都是耳边清风,完全动摇不了他的心灵一般。
这时,伍六段当面对他提出质疑,他终于开了口,语气仍然平静而稳定,“我以为,虽然您是六段,我现在只是三段,但作为夺段的双方,我们俩的地位应该是平等的。我们俩所修复的文物,虽然出自你手,但都是协会安排的。那么,您究竟是以什么身份,来给我出这道题的呢?”
对啊!
周围的人恍然大悟,突然间明白了过来,刚才心里觉得的不对是因为什么。
苏进会不会鉴定文物,有没有这个本事,怎么样也不该你来出题啊。
夺段比试,大家展现的应该是一样的本领。你弄个假的来坑苏进一把,这是什么意思?
许多人看完苏进刚才的修复,其实在心底已经多少被他折服了。他们有些愤慨,不善地看向伍六段。
这时,苏进又微微一笑,道:“而且,究竟是谁的鉴定能力有问题,还未可得知呢。”
他扬起声音,问道,“伍老师,您刚才是说,我所修复的文物,其实是赝品?”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怀疑,伍六段眉头一皱,道:“你什么意思?那当然是赝品了!”
他走上前去,拿起那个九龙夺珠的梅瓶。他把它拿起来的时候,任爷在旁边紧紧上样 他,那模样,简直像是害怕他把梅瓶弄坏了一样,让伍六段心里很是不爽。
他拿着梅瓶,对着苏进晃了晃,问道:“我且问你,你觉得这个瓶子出自什么时候?”
苏进目光扫过梅瓶,道:“它看上去,像是明朝成化年间的青瓷。”
伍六段唇畔露出一丝冷笑,手腕一翻,把瓶子倒了过来。
果然,就如苏进所说,梅瓶底部写着“大明成化年制”六字款识。字迹被两条线的圆形框在里面,分成两列,左边是“化年制”,右边是“大明成”。这六个字为楷书,端端正正,同样为青花底色,几乎要沁入其中一般。
大明成化年间,为公元1465-1487年,明宪宗朱见深在位期间。这段时间,景德镇御窑厂全面恢复生产,产量非常大,产生了一些全新的烧制方法,而旧有的一些烧制方法在此时也得到了发扬光大。
成化年间最出名的是斗彩瓷,但青花瓷器也非常出名。总地来说,这个时期的瓷器虽然不算少见,但在古玩市场上的价值一直非常高。“大明成化年制”这六个字的款识,在场的很多人都见过。
许多人就着伍六段的手看过去,看见这六个字,疑惑更深。
这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啊,伍六段为什么还说是赝品?
伍六段问道:“你确定这是成化制品?”
苏进微微一笑,道:“成化青花,颜色浅淡微微发灰,色泽稳定平静,淡雅秀丽。由于釉质肥厚,青花色淡,有些云山雾罩的朦胧感,极为雅致。这梅瓶的确为成化风格无误。”
伍六段说话的时候,小庄看着伍六段。苏进说话的时候,他又转头看过来。
两边的话,他都听得非常认真。
这时候,小庄听出了一些不对。
苏进并没有一口咬定这是成化青花,他只说的是“成化风格”……难道,这真的是个仿制品?
果然,伍六段哼笑一声,道:“苏三段果然好眼力。你看得没错,这梅瓶,的确是成化风格。但是,也只是风格而已!它是后世仿照成化风格而出的赝品——假货!”
他指着那六字款识道,“这六个字,就是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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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答应的,可能暂时没有办法恢复双更,月底就爆发一次吧……
今天四更!
0559 苏六段(二更)
“哦?”
伍六段说得斩钉截铁,苏进却不见惊慌,仍然从容地回应着。他问道,“何以见得?”
伍六段道:“世人皆以为,成化瓷器如此出名,它的一切都应该规整俨然。但其实并非如此。成化真品一大特色,就在这底部的六字款识上。”
祈年殿广场是定段考试的所在地,升段考试却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圜丘坛前面。
所以现在围聚在这里的,要么是无段或者初段的修复师,要么就是暂时不打算升段的——即使这类修复师,大部分也去了圜丘坛。
虽然升段考试也像“执工”一样,会用帷幔把各人分隔开来,减少干扰。但大部分人还是很积极努力地过去凑热闹了。
那里中高段修复师云集,不时会有人登坛,“论道讲法”,只要用心,一定会有收获,绝对不可错过。
所以,伍六段现在说的这些,在场的很多修复师都没听说过,他们一个个都听得非常认真,还有人拿出小本,提笔准备记录。
“明成化的官窑瓷器,大部分都有这六字款识。它们通常以双圆圈线或者双方框线围起,内里两排楷字。但真成化款字体很不规整,都有些歪斜。对此,有一位姓孙的大师曾经总结出了六字歌诀。”
他提高声音,把这六字歌诀念了出来——
“大字尖圆头非高,
成字撤硬直倒腰,
化字人匕平微头,
制字衣横少越刀,
明日窄平年应悟,
成字三点头肩腰。”
这六字歌诀讲明了“大明成化年制”这六个字的字形规律,譬如“大字尖圆头非高”这一句,就是指的“大”字第二笔有尖有圆,出头不高。
但伍六段只念歌诀,并不多做解释,无视下面的一派刷刷书写声和默诵声,把梅瓶底部对准苏进,问道:“你觉得,这六字款识符合这六字歌诀吗?”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梅瓶底部,人群中发生了小小的拥挤,好些人忍不住上前了一步两步三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好在苏进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的确不符合。”
这时,前面的人也看清楚了。眼前的这六个字,平平整整端端正正,别说那首歌诀了,连最基本的特征也不能符合!
伍六段嘴角微挑,问道:“那你还认为,它是成化年间的正品吗?”
听见这话,苏进也扬起了眉:“我什么时候说过了,这是成化年间的正品?”
“你……”
苏进打断他,道:“我只是说它是成化风格而已。对,的确是成化仿品,从某个角度来说,说是赝品也没问题。但这不代表,它不是真正的文物;不代表,它只有赝品的价值!”
苏进的声音非常响亮,底气十足。
伍六段正要说话,苏进转向任爷等人,微微一躬身,道:“五位裁判能够在这一项上给这件文物同样打上满分,应该也是看出来了吧?”
任爷跟旁边几个人对视一眼,笑了出来。他连连摇头道:“惭愧惭愧,我的眼力还没到那一步。老实说,我没认出来,我的这几个老伙计,也没有认出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先前我说改过一次分数,就是这次了。不改的话,实在太丢脸了,哈哈哈!”
旁边令狐先生也感慨地笑了起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看了一辈子的文物,到头来却差点被雁儿啄了眼。要不是谈四爷一语指点,我们还真的要过来丢人了!”
谈修之以外,四个人里,倒有三个人在感叹,只有那位于先生叨咕了一句:“我说了我也看出来了,你们都不信!”
曲先生向他翻白眼:“胡扯!你要认出来了,你一开始怎么会只打四分?”
“那我也比你们都打得高!你们三个,哪个的分数超过两分了?”
任爷笑呵呵地说:“老于呀,你那是不敢确定吧?这就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屁!”于先生不客气地回嘴,“认出一点又不敢确定,我鉴定的时候就可以跟人说我拿不准。总比你们认成赝品的好!”
“好好好,算你对。”
“算什么算,我就是比你们强!”
说着说着,四位年纪已经不轻的收藏家就像小孩子一样,斗起了嘴来。他们嘴上说得凶,表情却都带着笑意,显然没什么问题。而从他们的话里,也能很轻易地听出来,他们的确都认同了,这个“假的”成化青花瓷,却不是赝品,而像苏进说的一样,是真正的文物!
这是怎么回事?
伍六段脸色阴沉,他突然出声打断了收藏家们,冷然道:“各位不多解释一下吗?”
四人语声一顿,然后一起向谈修之拱手:“是谈四爷最先确认的,还是四爷来说吧。”
谈修之一直站在一边,并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这时他才笑了一笑,拱手道:“各位前辈客气,我只是稍微点了一下而已。”
他走到伍六段面前,从他面前接那个梅瓶,轻轻抚摸它的表面,道:“明朝成化年间的瓷器,是元至明清时期瓷器的巅峰时代。尤其是后期的青花瓷,使用了全新的‘平等青’颜料,色泽更加淡雅柔润,以雅致为重,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有代表性的美术风格。所以后世,从清朝开始,就不断有人仿制成化瓷器。”
他说得很简单,还没有进行评判,伍六段的表情就是一动,微微皱起了眉头。
然后,谈修之托起梅瓶底部,把它呈现在众人们面前。
“其实大家只要仔细看,根本不需要观察瓶底的款识,就可以看出它并非明代出品。虽然同样都是口小、肩丰、圈足,但随着时代不同,梅瓶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明代的梅瓶,瓶品仿宋,为卷唇口,肩丰而斜,下身略胖。它不像宋朝梅瓶那么秀长,更加平稳实用,也是瓶身造型最美的时期。而到了清代,梅瓶以明代早期为式样,但口往往略高于时代,和颈相接之处像欠了一点弧度,没有明代早期那么好看。而到雍正之后,梅瓶的下身越发加粗,逐渐失去了线条美。我们眼前的这个瓶子,是典型的清代式样,但相比起后期,又多了一丝灵动韵致,所以初步可以判断,是清代雍正时期的产品。”
他微微一笑,继续道,“同时我们可以看出来,此瓶瓶身上的图案为九龙夺珠图。梅瓶向来以清秀灵动为主,瓶上绘此图形的,非常少见。我们再仔细看,这九龙夺珠,其中居于最显眼位置的这一个龙爪,共有五指。五指巨龙,在古代是皇帝的代指,绝对不可出现在皇室用品以外的任何地方。甚至,只有皇帝本人才能使用。”
他吐了口气,做出了自己最后的判断,“综上而言,这个梅瓶,不是明代官窑出品,而是清代御窑,很有可能出自雍正时期。”
伴随着他的话,下面再次响起了一片刷刷刷的记录声。
伍六段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的目光随着谈修之的讲述,先是落在梅瓶的瓶口上,再次落在瓶子的肩颈部位。
谈修之说的这些判断细节,他以前完全没有听说过,但他却知道这的确是真的,只是他缺了这方面的知识而已。作为一个鉴定师来说,这就是孤陋寡闻,这就是知识匮乏。因此鉴定错误,就是他没本事!
他转向苏进,问道:“你一早就看出来了?”
苏进道:“是,而且谈老板还漏说了一点。”
他指指谈修之的手,道,“梅部内部,有正式的款识。大清雍正年制,六字篆书。现在修复成形,可能不太容易看清。但先前它还是瓷片……”他摊了摊手,没再说下去。
这一刻,伍六段的脸觉得火辣辣的。
不久之前,他还堂堂正正地表示,文物鉴定,是修复师必须具备的素质。结果现在,没鉴定出来的,是他自己!这好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而另一边,任爷接过梅瓶,做出了总结。
“虽然明代正宗成化瓷器和雍正御瓷,哪个价值更高也说不好,但不管怎么说,它都是非常珍贵的文物,比那件明成化民窑满庭芳花鸟青花瓷价值还要高一点。所以,在这一项上,我最终还是给九龙梅瓶打了十分,给花鸟梅瓶打了八分。这个分数,应该还是妥当的吧?”
旁边收藏家们纷纷点头,表示自己的打分也跟这差不多。
伍六段哑口无言,脸色时青时红,最后黑成了一片。
这时,任爷突然笑了一笑,若有所指地道:“其实在来这里之前,这两个瓶子,究竟哪个是哪边修复的,我们也不太清楚。只是凭着一颗公心,对此打分而已。”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伍六段,道,“不过现在,它们究竟归属于谁,也不用再说了。”
伍六段紧紧地闭着嘴。他知道,这时候如果他坦然认输,姿态肯定会好看一点。
但他是伍八段伍长老的亲弟弟,平时仗着兄长的威势,在协会里说是横着走也不为过。现在他突然要被一个三段夺去段位?
要知道,段位被夺,他就根本不是一个修复师了,连参加惊龙会的资格都会没有!
他今年已经五十三岁,这个年纪,要再从头开始,跟一帮小年轻一起参加定段考试,一步步走上来……这种感觉,想想就觉得丢人啊!
但事情到现在,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
任爷对着其他几个裁判笑了笑,道:“今天被伍老师请来当这个裁判,我们真的非常荣幸,实实在在地开了一番眼界!”
他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那个九龙梅瓶,片刻后,才恋恋不舍地挪开了目光。
然后,他堂堂正正地道,“综合我们五位裁判的意见,此时夺段比赛的胜利者为这尊清雍正九龙夺珠青花瓷瓶的修复者!”
他抚须一笑,道,“我猜是这位苏进小友,对吧?”他拱手道,“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就苏六段了!”
0560 怎么可能(三更)
从新人苏进到苏六段,苏进不过花了一天的时间而已。
他微微一笑,向任爷等人拱手,恭敬地道:“多谢各位。”
多谢你们能够公正以待,依照本心打分。
这位话,苏进没有说出来,但是任爷等全部都听懂了。他们只是一笑,心里都很有感慨。
伍六段特意请来他们,是想给苏进送人头的吗?
当然不是。
但有趣的是,伍六段在请他们来当裁判的时候,的确没有另外打过招呼,让他们表露一下偏向什么的。
一来,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身为收藏大家,而不是收藏“爱好者”,他们的一大凭依,就是他们收的是真货。这除了个人渠道以外,跟自身的眼力也是很有关系的。
他们要是在惊龙会这样的场合,胡乱鉴定胡乱打分,说出去丢的是伍六段的脸吗?不,丢的是他们自己的脸!
所以,伍六段从请他们来开始,就没打算在这上面讨便宜。相反,他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姿态,一个公正无私、人脉深广的姿态。
任爷跟文物协会打交道打得很久了,跟各位长老都有过深入的交往。
因此他很清楚,伍六段的这个姿态,学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兄长,伍八段伍长老。
伍长老向来就是如此,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一定表现得大公无私,不偏不倚,仿佛道理从来都站在他那一边。而实际上,类似以假乱真这种小手段,他背地里做了无数次,偏偏还拿着道理,别人不能说他什么。
结果这一次,他终于阴沟里翻了船。
堂堂正正的本事,对方完胜;私下里的小手段,也自己看走了眼。
伍六段站在原地,脸上像是开了颜料铺子一样,五颜六色变幻个不停。
最后,他终于扯下自己胸前的徽章,重重甩在地上,转身就走了。
那个徽章是用金属制成的,非常结实,在地上弹跳了几下,也没见一点损伤。
过了一会儿,谈修之笑了笑,走过去把它拣了起来,回来递到苏进手上,道:“恭喜你了,苏六段。”
按理说,新晋的六段,即使是夺段而来的,也不会使用原有的徽章,文物协会会给他们发个新的。但无疑,这个徽章相当于是伍六段认输的一个标志。
苏进微微一笑,伸手去接。
结果就在他接到的前一刻,谈修之一收手,让他的手落了个空。
谈修之意味深长地看他,问道:“梅瓶内部,真有雍正款识?”
苏进抬头回视他,没有说话。
谈修之走到工作台旁边,拿起那个梅瓶,接着又拿出手机,打开电筒,向里面照去。
苏进“万孔千丝”的手艺再怎么完美,也没办法照应到瓶子内部。这样一看,幽暗的瓶身上生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纹,像是蛛网一般四处攀爬。蛛网深处,隐约可以看见金色的反光,正是金丝缝合的痕迹。
谈修之把瓶子转了一个圈,光线没有半点遗漏地照到了它的每一个角落。
可以看得很清楚,瓶子内部除了那些裂纹以外,到处都干干净净。什么“大清雍正年制”的篆体款识,完全不见踪影——根本就不存在!
谈修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扬眉看着苏进。
苏进摊了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什么,没有吗?”任爷等人听出了他们俩的意思,也凑上来看。他们围着瓶子看了半天,果然都没看见苏进说的款识,原来,它根本就不存在!
苏进坦然地道:“没错,我骗他的。”
“骗他的……”任爷无语,他想起了伍六段刚才的表情。那又气又恨又悔,又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肯定以为自己之前检查的时候看漏了。
令狐先生问道:“那你是怎么看出来,是雍正年间的梅瓶的?”
苏进指了指谈修之:“就是像他说的那样,雍正梅瓶,本来就有着独一无二的形态特征,并不难认。而且,碎瓷最易鉴真,我刚才拿到的本来就是碎瓷片,只要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得出来不同。瓷土的年代、属地……这些才是最易辨认的特征。”
任爷等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苏进说得一点了没错,事实上,都已经是碎瓷片了,伍六段还能认错,其实也是挺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恐怕他一开始看见“大明成化年制”的端正款识,心里就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不过,说起来,苏进也提到了雍正梅瓶专有的形体特征。这就有趣了……只是一堆碎片,他是怎么看出它完整的形态的?
难道他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每个瓷片所在的位置,看出了肩颈处碎片的弧度?
这份眼力,简直神乎其技,再加上这份“千孔万丝”的手艺,这真的是一个刚刚参加完定段考试的新人吗?
“苏小友,有一句话冒昧问一下。”令狐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问道。
苏进对这几位持中评分的收藏家还是很尊敬的,他点头道:“您请说。”
令狐先生打量着他:“你今年多少岁?”
苏进有些意外,接着笑了起来:“今年十九……生日在年底。”
现在才二月底,也就是说,这年轻人才刚满十八岁,按古代的情况来说,连弱冠之年都还不到。
这,这简直太惊人了……
任爷用深思的目光打量着苏进,突然道:“苏小友,惊龙会之后,可否赏光到我家来做个客?”
苏进一怔,道:“是我的荣幸……”
他的话迅速被于先生打断:“哎,你这老任,怎么这么不要脸,竟然抢先下手!小苏,还是来我家吧,我家就在帝都,老任家可是在苏州,还得你飞过去!”
“那我家也在帝都呢。”令狐先生斜看着于先生说,“我还有个私人博物馆, 苏小友,还请你拨冗来指教一下。”
几个收藏家小孩一样吵了起来,苏进在旁边很无奈。
谈修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习惯吧,顶级修复师,就是这样的待遇。”
苏进说:“不过六段而已……”
谈修之的手一顿,问道:“你的意思是……”
苏进问道:“我听说,高段修复师们,现在都在圜丘坛?”
谈修之眯起了眼睛:“对,都在那边。”
苏进看着他:“那五位长老,也应该都在了?”
谈修之一时间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缓缓点头道:“的确。”
苏进眯起眼睛,看向南边方向,道:“那我们就过去……看看热闹吧。”
…………
任爷公布结果,夺段比试结束,周围的人全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在看着两边修复梅瓶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就有了这样的预感,但预感跟实际发生,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结果,他们的预感真的成了真!
苏进真的赢了!
他光明正大地夺了伍六段的段位,从现在开始,就是一个六段的中段修复师了,离高段,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而在一天之前,他还只是个没有段位的新人呢……
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他们面前,无数人如置梦中,迟迟不能回神。
然后,他们回想起了从定段重试开始,苏进的表现。然后是三段夺段的修复青铜器,接下来是六段夺段的“万孔千丝”焗瓷。
从头到尾,苏进的表现,真正担得起“无懈可击”四个字。
两次夺段,他修复的是完全不同的门类,都展现了强大得惊人的实力。
这个时候,就算是再心怀嫉妒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苏进的胜利,来得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甚至,不少人都觉得,他这样的实力,已经不止六段的程度,也许还能……更高?
片刻的失神后,他们听着苏进和五位裁判的对话,慢慢回过神来。
裁判们想跟苏进亲近,他们这些普通修复师又何尝不是?
任何一个修复师,都会非常珍惜跟中高段修复师相处的机会,力度从他们嘴里获得只言片语的经验。修复一行,极重经验,他人口中漏出的一句话,就可能是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的累积。
如果面对的是普通的中高段修复师,他们可能还会有点距离感。但苏进不一样,苏进是在他们眼前直升到这个地位的。
这让低段修复师们感觉非常亲切,他们刚一回神,就不由自主地向着苏进的方向挤去。他们很想知道,苏进除了自身的天分之外,能够在这样一个年纪达到这样一个层次,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决窍?
结果他们刚刚动身,就发现苏进也开始动了。
他跟那位“谈四爷”说了几句话之后,转身向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招了招手,然后,向着南边走去。
现在是惊龙会,南方是圜丘坛方向,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情,聚集着什么人,大家其实都是知道的。
苏进的这个动作再正常不过,大部分人都没觉得奇怪,下意识地跟在了他后面。他们一边走,一边窥伺着,看看有没有机会跟他聊个一句两句。
队伍里,有一个长得憨憨的二段修复师笑着说:“苏六段去了圜丘坛,不会再继续夺段的吧?”
“那怎么可能……”他的同伴嗤以之鼻,但后半句话还含在嘴里,他就呆住了。他跟憨厚大个子面面相觑,接着又笑了起来。
一天夺两次段,那还有可能。
再来第三次,怎么可能嘛!
0561 圜丘论道(四更)
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丹陛桥,走向圜丘坛。
苏进和谈修之等五个收藏家并肩而行,谈修之还没说什么,另外四位收藏家对苏进修复技艺的震惊,还没有散去呢。
他们在行业内混迹了很久,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
苏进的来历、师承是不能问的——除非他自己说。技艺的决窍是不能问的,这都是一家的不传之秘,吃饭的本领。
现在能问的,就是苏进刚才修复时,对瓷器的判断,以及个人感受了。
他们审时度势,问得小心,苏进也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他没提自己的来历,相关“万孔千丝”的事情却一点也没隐瞒。
他很平实地说,这个技艺其实没什么别的决窍,关键之处就在于对手上力道的控制。
你能打出多小的孔,给瓷器造成的震动多轻微,每个孔之间的间距如何控制,乃至稳定性、持续力,这都是这种特殊焗瓷手法最关键的地方。
除此以外,它跟普通的焗瓷,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是缝合而已。
同时,他对伍六段的手艺评价还是很高的。
在那种嘈杂的情况下,他能稳下来完成手上的工作,定性不错。另外,他焗出的梅花灿烂惑人,本身很具艺术性。
他的问题,主要出在“本末倒置”上。
这跟任爷之前的说法不谋而合。
文物修复,文物为主,修复为辅。
修复师的第一项任务,是还原文物本身应有的形态,而不是在上面搞创作。
艺术焗瓷不是不行,但通常只能出现在损坏面积比较小的瓷器上,作为瓷器图案的辅助装饰,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
伍六段那样的修法,实在太喧宾夺主了。
从根本上来说,如果比的是焗瓷,他就不应该选择碎成这种程度的瓷器。
如果像苏进说的那样,只是一件普通损伤程度的瓷器,他发挥的余地可能会比较小,但效果也许会更好。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急于炫技,忘记了修复师的本份……
“那你觉得,要修复这样的梅瓷,又不会万孔千丝技法的话,应该用什么法子来修复?”任爷突然问道。
苏进非常平实地道:“那当然是用粘合法了。明清梅瓶,本来就是赏玩用的,不像瓷碗瓷壶那样,经常还要灌水使用。所以,修复它的时候,主要要求是保持形态上的完整。这样的话,用粘合法就足够了。上好的粘合法,同样能修复得梅瓶不留痕迹,还安全可靠,易于反复修复,比焗瓷好用多了。”
“反复修复?我以为修复是一次完成之后,不可重复的?”问话的是比较沉默的曲先生。
苏进说:“时间这个东西,总会损坏一些东西。焗瓷的话,焗瓷会氧化生锈,说不定还会污染周围的瓷面。粘合法的话,胶水也有可能氧化变色,变得比较不美观。从某个角度来说,修复都是一时的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就应该把文物拆开来,重新进行处理。这个时间,就看材料本身的保存期限了。”
曲先生又问:“如果粘得太紧,拆不开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眉头紧皱,仿佛想到了什么。
苏进道:“这就是修复师材料选择方面的问题了。我一直觉得,修复师从一开始,就应该选择能够分解去除的材料,并且以此为原则。毕竟,文物是文物,修复材料是修复材料,两者混为一谈,很容易对文物造成破坏,还让人无计可施!”
“没错!”曲先生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恨恨地道,“遇见这种收藏品,真是让人痛心!”
令狐先生叹了口气:“对,我也收到过这种东西。那修复的……简直让人连摆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几个收藏家一起叹气,显然这种事情不算少见,他们全部都遇到过。
后面的修复师们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这时一个个面面相觑。老实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师父没教过,前辈师兄也完全没提过。他们通常都是师父教着用什么材料,他们就学着用什么。
而身为低等级修复师,他们中间的不少也的确是修坏过文物的。
修坏了,修复材料跟文物紧紧地粘在一起,完全没办法分离,只能因此作废……这样的事情,他们中至少有一半遇到过,就算自己身上没发生,也看见过别人出问题。
对啊,如果用可以拆除的材料……那不是就有重来的机会了?
但这样说的话,什么样的材料可以用,什么样的材料不能用?那岂不是跟师父教的,会有不一样?
从祈年殿到圜丘坛,中间还要经过皇穹宇,路程不算太短。
一路上,收藏家们对苏进非常感兴趣,问东问西问了不少问题。苏进耐心地一一解答,有时候还就一些问题,跟他们讨论一下,反过来问问他们收藏中遇见的情况。
收藏家们被他勾起了谈兴。苏进话题引导得好,他们长年浸淫于此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信手拈来,的确有很多东西可以讲。
最后, 就连最沉默的曲先生也忍不住开口,讲了几件他遇到过的事情。
他们站的位置何等之高,看问题的角度跟低段修复师们完全不同。
更何况他们是收藏家,对于修复师来说相当于“客户”。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所说的,就是高层次用户的“需求”。
虽然现在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低级修复师,离这个层次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从上到下,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现在,他们非常难得的听到了来自另一个立场的想法,很多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路上,他们聊了不少东西,后面的低级修复不少本来只是跟着走走,结果直到快到圜丘坛,竟然都连一个掉队的也没有。
天坛的地形非常开阔,除了柏树以外,几乎没有什么遮蔽视线的障碍物。
远远的,他们看见洁白的圜丘坛出现在两道门后,坛上隐约有人,周围更是人潮汹涌,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
谈修之抬手看了一眼时间,道:“快四点了,不早了。”
苏进也跟着看看时间,又跟他对视一眼。
旁边的收藏家们不明白他们这表情的意思,有些迷惑。
苏进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圜丘坛方向,说:“走吧。”
一群人来到圜丘坛,这里真正让人感受到了什么叫“人流”。
这里已经人潮汹涌,还有一股股的队伍涌入这里,填补进去。也幸亏圜丘坛够大,才可以容纳这么多人。
“这是圜丘论道。”谈修之往上看了一眼,低声对苏进说。
苏进点了点头。他知道圜丘论道是什么。
惊龙会正仪过后,一个相当重要的项目,就是圜丘论道。
圜丘坛位置,这两天半以来,都不是会有高段修复师上坛演讲。
到了这个程度,他们讲解的内容很少关于实际的修复操作,而更多地集中在高屋建瓴的思想理论方面。
它看上去好像对修复师们并没有太大帮助,但往往,正是这种提纳挈领的思想,才能对具体工作进行指导。所以,低段修复师们未必会对圜丘论道感兴趣,但中段以上的修复师,绝对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圜丘论道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只有在高段修复师有话要说的时候才会上去。
现在他们运气非常好,一到这里,就正好看见一位老者正抬步向着圜丘坛上方走去,他走得不算很快,但脚步稳定,仿佛自带一种光环。才走了两步,就有无数道目光投向了他,渐渐有人开始聚集到了圜丘坛下。
这一次,不需要谈修之介绍,苏进也认出这个人是谁了。
许八段,文物协会五名长老之一。昨天雷宝儿修复祈年殿的时候,他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从头到尾,没有帮何七段的腔,但也没出来为雷宝儿主持公道,其立场可以说同样显而易见了。
不过不管他在文物协会内部的身份是什么,他都是一位八段,修复师中的顶级人物。
他一摆出将要问道的架势,大部分修复师都关注了起来。
许八段走上圜丘坛,站到了天心石上方。
此时,圜丘坛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几乎全部都是中高段修复师。
也就是说,他现在只要开讲,就会被所有人修复界顶级的人物听见,从而对他们或多或少地产生影响。
这就是惊龙会真正的力量所在。
在这样一场盛会上,修复师的威信将会达到最高,影响力将会达到最大。
许八段环视下方,表情亲切从容,目光温和。
他开口道:“今天我站到这里,有些问题想要和大家探讨一下。”
天心石特殊的机制把他的声音汇拢起来,隐约与周围空气共鸣,传向四方。所有人在这里说话时,都会有如神迹降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感,许八段当然也不例外。
此刻,他的声音如同从天际传来,直达人心。
“我今天讲述的话题,是关于文物的价值所在。”
他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讲清了自己问道的内容。听见这句话,苏进扬了扬眉。
文物的价值,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毫无疑问,文物是有价值的,不然它们也不可能从古代传承至今,还受到这样的重视。
但是它的价值所在何处,拥有哪些价值,这些价值有一个怎样的评判标准,在修复与鉴定时应当遵循一种什么样的标准来执行呢?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光是这样一个课题,就被撰写出了无数的论文,而对于其更深层次的内容,还在不断的探讨与研究中,直到他离开时还没有停止。
现在在这个世界,许八段对此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他会讲些什么,苏进的确很有兴趣。
许八段道:“我们首先回顾一下当初文物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它具有一些什么样的价值。”
许八段目露回顾的神情,沉吟地讲道,“古时候,一件文物被制作出来,主要有以下几个用途:日常起居生活、艺术赏鉴、阴阳墓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它被制作都是有目的的,被创造出来都是有用途的。”
“然而时间变幻,到了现在,它跟古代的存在意义已经完全不同。它以前的主人、以前所服务的对象已经全部都故去了,于是,它的用途也几近消失。那么,在现在这个时代,它又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全新的价值,应该为谁来服务呢?”
许八段的目光环视四方之后,看向空处,但又仿佛下方每一个人都落在他的视线之内。
他说道,“时代变化,文物的价值也应该有所变化!”
0562 怎么修
时代变化,文物价值发生变化,这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进并不觉得许八段说错了,但是,他却仍然皱起了眉头。
许八段话语里有些东西让他感觉有什么不对,他一直无法捕捉,但隐约感受到了。
上方,许八段的话透过天心石,继续传向四方。下方的修复师们表情专注,一个个都听得非常认真。
苏进也没有打扰。事实上,圜丘论道这种行为,也就相当于是研究者发表论文。
论文表达的是自己的观点,文科不像理科,有些观点偏向主观,并不一定绝对正确,它提供的主要是讨论的价值。
不管怎么说,许八段这段话,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很值得探讨。
许八段在天台石上来回踱了两步,重新站定,道:“在古代,文物被创造出来,为古人服务。然后到了现在,文物存在在这里,它的服务对象也应该发生变化,应该为今人服务了。”
“然而对于今人而言,它的价值又在何处呢?使用价值已经微乎其微了,最重要的就是赏鉴。文物之美,毋庸置疑,也正是因为如此,收藏家们才对它视若珍宝,愿意花费巨资收藏它,修复它,让它恢复曾经的光辉与美丽。”
苏进身边正站着四位收藏家,算上谈修之的话那就是五个。任爷等人听见这话,同时露出了微笑,相互点头说:“这话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令狐先生应道:“文物的艺术价值,理当是最重要的。”
苏进侧头看了一眼,谈修之没有说话,他的眉头微微拧着,似乎有什么疑惑。他吐了口气,回过头来,继续听许八段讲。
许八段道:“文物的门类很多,小至一针一线,大至一街一城,都可以纳入文物范围。我们要考虑它对今人有什么价值,就该以此为标准,来考虑它应该怎么修复。正好,我手上有一个例子。”
他向下挥了挥手,两名学徒托着一件东西,快步从下面走了上来。
圜丘坛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这两个学徒表情有些紧张,脚步很快,其中一个人上台阶时,一不小心还险些摔了一跤。
许八段连连摇头,表情却非常和蔼:“小心啊。”
学徒们红着脸上台,把那样东西举起来,许八段走过去,亲自把它打开。
那是一个卷轴,上面画的是一座寺庙,用传统的营造式构图,把寺庙的各个部分的尺寸和结构全部规划了出来,还在旁边列举了各种各样的数据,显然已经经过详细的调整。
许八段道:“这是位于山东的一座古庙,不久之前,寺庙的主持委托我将其修复。我经过调查,发现它是南宋时期的一座古庙,看上去很破旧,但其实已经历经了一千多年。这是我当初接手它的时候,对其做出的规划图。”
卷轴不止一幅,他展示了一会儿之后,把它掀开,下面呈现出的却是一幅实景的照片。
前面的结构图上,稍微有经验一点的修复师都可以看出来,这座寺庙在建筑结构上的巧妙之处,真的是令人无比神往。但现在一看实景照片,很多人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这寺庙看着实在太破旧了!如果不是许八段说是寺庙主持委托他修复的,甚至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一座无人的野庙。
它屋瓦残破,柱梁上漆色斑驳,只能从少许残留的痕迹看出来,它曾经刷过红漆。
它曾经是木结构的,现在很多木头都已经腐朽了,无论是走廊还是木阶,都残破不堪,根本没办法正常让人行走。
这种古庙,也会有人上香吗?
许八段回头看着古庙,然后转头叹道:“当初这座寺庙的主持找到我的时候,它的样子看上去也不比这寺庙好多少。实话实说,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穷苦的僧人了。原因很简单,大家也想得到,这种破旧的寺庙,几乎就要废弃的,怎么会有人来?没有香客信徒,没有政府资助,庙里的僧人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苏进凝视着这座寺庙,突然想起考古修复史上一个很有名的案例,表情微微有些凝重。
许八段继续道:“本着怜悯之心,我接下了这座寺庙修复的工作,决定将它整修成形。各位请问,类似这样的一座寺庙,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应该怎样将其修复?前面我们说过,文物修复应该考虑到今人的需求,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他们对这座古庙的需求是什么?”
他声音一顿,向着学徒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学徒转身,展示出了第三幅卷轴。
这一幅卷轴,同时是一张放大了的照片,拍摄的正是修复完成之后,整座寺庙的情形。
苏进一看这幅照片,心里立刻咯登了一下。
许八段凝视着照片上的画面,感叹道:“时代与技术之变化,真是令人目不睱接。换了我们的先祖,怎么能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技术,能够如此轻易地保留下建筑物完整真实的面貌?当然,这技术只能涉及物体的外观,对于内部,还需要我们的一双手和一双眼,来亲自描绘。”
这幅照片,拍摄的正是那座寺庙被许八段修复之后的场景。
果不其然,寺庙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雕梁画柱、檐前瓦当刻划着精致的图形,檐角飞兽仰天嘲风。除此以外,廊前屋后还栽了不少树木,摆了些许奇石。单论园林的艺术性,这座寺庙已经焕然如新。如果不是建筑物的基本结构还在那里的话,几乎已经看不出来它就是原来的那座庙了。
“太厉害了!”苏进旁边,令狐先生眼睛发亮,突然赞了出来。
他拉着身边的任爷说,“不愧是许八段,你看这修复后的建筑,是多么纯粹的宋朝风格啊。看那重檐歇山顶,还有园林的布局,既精致又雄伟。不愧是许八段!”
同样的话他连续说了两遍,显然此赞叹的确发自真心。
不用他说,苏进也看出来了,许八段的确不愧八段这个级别。他的修复,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改头换面。之前苏进参加那个清月宴的时候,见到明泉山庄,听说了庄严大师的名字。那位备受推崇的所谓大师,在许八段面前不过是个小儿科。
许八段的修复严格遵循了宋朝寺庙建筑应有的规则,规模不大,但布局严整、错落有致。很明显,他在修复过程中,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把这座寺庙跟改建后的部分结合得非常好。从某个角度来,这种结合,也算得上是“天衣无缝”了。
令狐先生对古建筑是非常钟爱的,看着眼前的照片,他的两眼都在放光。他连声说:“这座寺庙在哪里?回头得找许八段问一下,我一定要亲眼看看这桩修复后的奇迹!”
“奇迹?”谈修之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当然!”令狐先生毫不犹豫地说,“能够把那样一座寺庙修复成这样,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谈修之看着他,突然又问了一句:“但是修完之后,它还是以前的那座寺庙吗?”
令狐先生声音一顿,眯眼看他:“谈四爷的意思是……”
谈修之也眯起了眼睛,看向台上的巨幅照片:“把原有的寺庙改建成跟它完全不同的样子,许八段为什么不在原址上重建一座呢?”
令狐先生的兴奋好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一样,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盯着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喃喃道:“是啊,那为什么不推平了重建一座呢,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啊?”
苏进看了他一眼,同时听见不远处另一对师徒也正在对话。
那个师父显然也是对古建筑修复很有研究的,他用同样迷醉的表情看着那幅照片,赞叹的语气比令狐先生还要夸张。站在他旁边的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小徒弟,他有些好奇地问他的师父:“是挺华丽的,但是这样修完之后,跟以前的寺庙还有什么关系啊?”
他师父不耐烦地拍他一下他的脑袋:“瞎说个什么?你没看建筑结构还是一样的吗?而且这是许大师修的,许大师修的,那能有错?”
周围这样的对话不在少数。苏进能猜想得到,刚才对令狐先生说话的要不是谈修之,要是随便换了一个人,得到的回答大概也会跟这个小徒弟差不多。
一来,许八段修复的结果的确极具艺术性,同时,它还原了南宋时期的建筑风格与建筑细节,有过极其专业的考证。二来,许大师是一位八段,他所站的位置是圜丘坛。
即使苏进明白,所谓圜丘论道只是一个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并不代表这意见一定正确。
但对于更多的中低段修复师来说,他们会这样想吗?他们不会觉得许八段天然就是正确的吗?
果然,此时圜丘坛下,大部分抬头仰望那幅照片的人,露出的都是心悦诚服的表情。很明显,今天过后,许八段的这次修复,就会被当成一次古建筑修复的成功案例,被一直流传下去,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当成一个范本,一条古建筑修复,乃至文物修复的“正确道路”!
但是,这种修复方法,真的是正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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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3 有备而来
许八段拿出这座寺庙的修复对比,只是用来当个例子。
他指着后一张修复后的实景照片,对下方的修复师道:“各位请看,这座寺庙做出如此修复之后,成为了当地的一处盛景。各种善男信女纷纷前来,上香敬佛,捐赠善款,无论是不是节假日,这里都人流如织。寺庙的主持看见这情景,非常感激。他对我说,他们的生活改善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恢复了人们对佛祖的敬仰,这才是他最感到欣慰的事情。”
许八段说到这里,极其欣慰地笑了起来,他说,“文物从古至今,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古代的文物,它是为了古人所服务,让他们使用,欣赏,把玩。而现在的文物,理所应当为今人服务。用来当作雅器也好,用来赏鉴把玩也好,都各自有它的用途。我们在修复的时候,也理应考虑到这一点。”
他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应该怎么修复,而是向着下方抱拳做了个团揖,就此退了下去。
圜丘坛上暂时空了下来,苏进身边,几位收藏家小声议论着,他们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苏进的耳中。
令狐先生还是之前的那种看法:“许八段果然名不虚传,他说得很好,我很同意。文物就应该是美的,文物修复师,也应当尽全力展现它的美!”
任爷也点着头,说:“我对宋朝建筑有点兴趣,他的这个修复,的确做得非常出色。令狐兄,回头你去问了寺庙地址,我跟你一起去。”
“好啊!”令狐先生大喜,连声赞同,“一起去一起去!”
另两位收藏家同时也在小声交流,听他们的话,也一样是赞同许八段的发言的。
谈修之轻声转向苏进,问道:“你什么看法?”
苏进开口正要说话,又一个人缓步走上圜丘坛,周围议论的声音顿时一静。
圜丘论道,的确只要高段修复师都能上去发言。但是一般来说,修复师们多少有点敝帚自珍,另外也会顾及同行的面子,一个人刚刚下来的时候,其余的大师是不会马上上去的。
现在许八段下来还不到五分钟,这位上去得也太快了点吧?
几个人声音一顿,同时抬头,然后,苏进跟谈修之对视了一眼,一起扬了扬眉。
这位大师也一样是个熟面孔……昨天惊龙正仪上,他同样站在苏进不远处。
樊八段樊长老!又是一位协会长老,也是五名长老中的另一位八段。
樊长老同样站上了天心石,同样抱拳,向着下方一揖——动作跟之前的许长老一模一样。
他的表情却没有许长老那么和蔼可亲,说话做事都有点刚硬果断的感觉。他说:“刚才许大师一番发言实在令我心有感触,我现在也厚着脸皮上来说几句话了。”
他大声道,“许大师的话我非常赞同,文物不是天生地养的,它是由古代工匠或者文人墨客创造出来的,它从诞生时起,就跟人脱不了关系,现在,它也不可能独立存在,它也必然要跟人密切相关!”
之前许八段只是就着一些理念,泛泛而谈,而此时,樊长老明显激进得多。他说,“不同的文物,有不同的艺术价值。以前我们对它认识不清,有很多误解,也有很多评判失误的地方。我也学着许大师的样子,来举几个例子。”
他的声音比许八段的更加洪亮,在天心石的效果下,听得更清楚。
谈修之微一扬眉,道:“这是有备而来啊。”
苏进正要说话,另一个更加低沉浑厚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可不是有备而来。”
苏进转头一看,叫道:“杜组长。”
杜维带着舒倩,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后。他先对苏进笑了笑,说:“苏六段,恭喜你啊。”显然已经知道祈年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了。
谈修之没有避开话题,他显然跟杜维也比较熟悉,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他:“杜叔,你的意思是……”
舒倩心直口快,抢先把话说出来了:“哼,例子说举就举,可不是有备而来?”
她说得果然没错,樊八段的“例子”果然不只是嘴上说说,他跟之前许八段一样,向下挥了挥手,拿后,几个学徒捧着托盘列队上来,排在了他身后。
这些托盘全部都是黑漆木制,金色的花纹华贵细腻,上面盖着锦缎,看不清下面的东西是什么。
——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他今天这场论道,绝不是偶发的心血来潮,一定准备已久。甚至包括许八段先前那场也是。
舒倩轻轻哼了一声,闭上了嘴,杜维、苏进和谈修之也同样没再说话,而是一起凝视着上方。
虽然文物修复界保守的声音极其强烈,他们想要固守传统,想要把从古至今延续下来的手艺作为自己致胜的根本,因此拒绝一切的变化。但可笑的是,现代文明的力量仍然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强大,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无法拒绝。
就像之前那些修复师看着超声波清洗仪,露出了羡慕与好奇的眼神一样,这些高段修复师们接触到现代科技的一些东西时,也情不自禁地沉浸了进去,享受着它的便利。
其中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天空电视台。
天空电视台能争取到惊龙会这次的直播与转播,其实是花费了很多力气的,背后还有很多交易,普通人想都想不到。
即使如此,他们对惊龙会的转播,也非常有限,必须经过文物协会的允许,才能涉及到其中一部分。
昨天,慕影主动提出协助,利用大屏幕把场上的情景放大给所有人看。虽然那一次行动对文物协会的长老们来说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但毫无疑问,这项技术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大部分时候,修复工作只在两只手之间完成,规模不会太大。那是一项细密而精巧的工作。
但是,谁不想让自己高超的技术展现在更多人面前,自己说的话被更多人听见呢?
所以今天,圜丘坛上同样树起了转播设备,下面的大屏幕能够清晰地展示上面所有的一些细节。
现在,无数道目光凝视上方,紧盯大屏幕,想要看着樊八段将要展现给人们看的文物。
樊八段转身,走到一个托盘旁边,掀开了一幅锦缎。
摄像头准确地捕捉到了它,把它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单色釉的瓷瓶,弧线优美,色泽匀丽,淡青色的颜色像汪出了一抹清泉,好像是从它最深的地方沁出来的一样。
下面的修复师们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曲先生轻声说:“北宋汝窑天青釉瓶!”
于先生仰着头,轻声赞道:“雨过天晴云破/处……汝窑极品啊!”
宋代五大名窑里,汝窑可以说是最出名的一座了。它烧造时间不长,从宋哲宗到宋徽宗,仅有20年。它瓷器胎为灰白色,瓷釉是一种淡淡的天青色,俗称“鸭蛋壳青”。釉层不厚,随造型的转折变化,呈现深浅浓浅的层次变化,表面有极细的开裂纹片,如同冰裂,俗称“蟹爪纹”,一般以釉色取胜,很少花纹装饰。
“雨过天晴云破/处”,就是对汝窑精品的至高称赞。
汝窑瓷器传世极少,而且后代仿制,从未烧到有九成像者,真伪鉴定相对比较容易。在苏进以前的年代,汝窑瓷器的传世作品不足百件,极为珍贵。现在樊八段随手就拿出了一件真品来,果然出手不凡。但同时也可以看出来,就像杜维说的一样,他的确是有备而来,绝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听完许八段的话之后,“有感而发”才上台的。
樊八段小心翼翼捧起那个瓷瓶,转了一个角度,把它呈现在镜头下面。高清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它上面的色泽和纹路,即使是对瓷器毫无审美的人,也可以看出它究竟有多么美丽。
此时对准这尊汝窑瓷瓶的不止只有圜丘坛上的大屏幕摄像机,与此同时,它的图像也顺着卫星信号被转播了出去,呈现在千家万户无数人的面前。
同样的,网络直播上的弹幕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真美啊……”
有人发自真心地这样感叹,然后,一连串的“+1”掠过了屏幕。
一分钟后,一大串文字出现在视频顶端,那是有人在科普汝窑瓷器的来历。
今天除了从一山的现场解说以外,弹幕上一直有人在解说科普,通常来得非常快,基本上就是同步进行的。早就有人猜了,这一定是专业人士做的。
“这家伙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弹幕上接连的赞美声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结果很快,又一片“+1”飘了过去,对这句话表示了强烈的赞同。
会一直跟踪关注惊龙会的,肯定都是文物以及考古方面的爱好者,按理来说,对于这种人来说,文物协会的高段修复师都应该是有光环的。
但昨天惊龙正仪上发生的那件事情实在太打脸了。
想要谋夺人家孤儿寡母的东西,结果被人家抽了回去,真心有点太不好看。
虽然他们的确有大义的名分,甚至也不乏一些偏激人士认为,雷家虽然以前很牛逼,但现在已经没落了,还把着那么重要的烫样不拿出来,是不是有点太自私太小气了?
但不管怎么说,大部分人也还是认同苏进的话的。再怎么重要,那也是雷家自己的物品。你想要,就得拿出诚意拿出交换的代价来,空口白话就想抢,也真的有点太不要脸了。
自那之后,文物协会的光环就黯淡了不少,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在现在,圜丘论道的关键场合,樊八段拿出了一件如此之美的汝窑瓷器,就有人发弹幕表示怀疑他的目的,甚至还有相当一批人跟着附和。
不过接下来,也有中立者跟在后面发言:“等着看呗,怎么说汝窑是真是美!”
“不知道别的盘子里装的什么……”
弹幕的议论声中,樊八段转身,掀开了另一个托盆上的盖布。
这一次露出的,同样是一件瓷器。这是一件瓷罐,它跟前面那件绝美的汝瓷比起来,就很不那么好看了。
它看上去灰扑扑的,表面非常粗糙,连最基本的光滑也做不到。它大致是黄色的,泛着一点青釉的光芒,而如果不是这点釉色,它给人的感觉也不过是一件陶器——还是粗陶那种。
相比汝瓷,它显得无比陈旧而黯淡。一个新手瓷工,稍加培训之后烧出来的成品,恐怕也比这个好看。
“这什么东西啊,好丑。”
“谁家的痰盂被搬到这里来了啊,哈哈哈。”
“这东西一看就不值钱!”
弹幕停顿片刻之后,开始大放厥词。虽然说法各有不同,但大部分人的意思还是比较一致的——都觉得这瓷罐很丑,不好看,肯定不值钱。
这时,天空电视台的镜头有意无意地扫过下方,从苏进身上掠过。
只见苏进紧紧盯着这个瓷罐,目光中带上了明显的热度!
0564 谁更美
“各位看见了这件瓷器吧?觉得它看上去如何?不太好看吧?但你们知道,我们会如何形容它吗?”
樊八段的感觉一直是比较刚硬的,此时他看着这件瓷器时,声音里却带上了几分笑意,语气一瞬间就变得柔和起来了。
但这种柔和,并不是那种让人舒服的感觉,反而像带着刺一样,让人忍不住就皱起了眉。
樊八段说:“古朴浑厚,色泽纯净,釉色光洁,器形完美大气,为一时典范之作。”
这几句形容语,他每说一句,中间就停顿一下。如此徐徐道来,下面的许多修复师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电视机以及电脑前面的观众听着这一句句话,露出了颇为诡异的表情。
这话听着的确好耳熟,类似这样的形容与描述,以前他们在各种文物介绍里都看到过。但就像这次一样,很多时候他们看着那形容,就觉得跟眼前的东西完全对不上号。
“古朴浑厚”,就是说它笨拙丑陋吧?
“色泽纯净”,就是说它颜色单调呆板吧?
“釉色光洁”,这是在跟没釉的陶器相比?
“器形完美大气”,是指它没有缺损,真的比较大吧……
惊龙会第二天,还如此密切地关注它的人,基本上都是文物相关的爱好者。很多时候,看着实物,再看着相应的形容,他们都会进行这样的解读。
老实说,这种瓷器,还有别的什么类似的文物,他们真的看不出它有多美,也不觉得它有什么艺术价值。
正在这时候,樊长老说道:“是不是觉得这些形容与实物完全不符?是不是觉得自己无法鉴赏这样的文物?是不是想发自心底地说一句——这什么玩意儿啊?简直丑爆了!”
樊长老连续三句反问,仿佛并不是对着下面的修复师说的,而是对着更加广大的普通观众道来的。它似乎正说中了人们心里的想法,在短暂的停顿过后,弹幕陡然爆发了出来——
“太他妈对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就看不出来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的!”
“的确丑爆了好不好!”
“我去烧都能比这烧得好!”
如此这般的话语在弹幕上连成一片,从上到下,几乎把全部画面挡得严严实实。
因为真的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这样觉得的人,只是出于种种考虑,譬如不想显得太没文化什么的,以前没有说出来罢了。
这时候,观众们仿佛忘记了自己不久前还在说的话,忘记了对文物协会的不满与质疑,打从心底表示着赞同。
“微博上的舆论反响很大,基本上都在赞同樊八段的说法。”
舒倩的声音在苏进不远处响起,她拿着手机,上面显示着微博的页面。显然,她一直都在关注着网上的动态。
苏进她的手上瞥了一眼,目光回到圜丘坛上,眉峰微锁。
“你怎么看?”谈修之也听见了舒倩这句话,他低声问苏进。
苏进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圜丘论道,理当什么都可以说。”
只是说之后,也应该想得到,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
谈修之也没再说话,几个人一起抬着头,看着圜丘坛上的樊八段。
樊八段此刻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甚至有了一些许八段刚才的风范。
他手上明明没有拿着手机,却好像隔空看见了网络上那些人的发言一样,唇边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他把手中的粗瓷罐子往旁边一放,动作有些随意,远非平时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说:“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什么古朴浑厚,色泽纯净……都他妈是屁话,谁能从这种东西身上,看出什么艺术价值了?”
他非常粗鲁地爆了粗口,很不符合自己的身份。然而他并不在意,目视前方,摇头叹道,“我这一辈子,说了无数这样虚伪的话,现在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果然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走到另外几个托盘旁边,一一扯下上面的盖布。
他的动作利落而干脆,下面显出的各种文物也动人心神。
一件纯白色的琉璃玉树盆景,上面的白色叶片纯由玉片打造而成,形状极为逼真。镜头拉到近景,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连叶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枝上梢头,有琉璃烧成的红果,历经了如此岁月,仍然鲜艳欲滴,灿然如新。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绝佳的艺术品,古代工匠的巅峰之作!
而放在另边的托盘上的,是一件古代的玉圭,玉色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纯净,青色里泛着明显的黄色,表面斑驳。玉面上有一些浅浅的纹路,有些细致,但远算不上规整精致。
一盆华贵灿烂的琼花玉树,一块黯淡中微现光泽的古朴玉圭,两者对比起来,实在太鲜明了。
这两名学徒退下,另两个学徒上前。
左边那人的托盘上,放着的是一尊青铜古盏,形体纤长秀丽,三只盏足高高地挑着,上面锈色均匀,花纹细腻,焕发着青铜器特有的朴拙美感。
而另一边,是一个怪异的方形面具,细目大嘴,带着古怪的笑容,看上去完全不类真人。
樊八段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了这一件又一件文物,让两者对比。
事实上,他也用不着说什么了。
只是这样的对比,就实实在在地说明了他心里的想法,也说明了群众们心里的想法——再清楚也不过了!
此时,网上炸成了一片,弹幕从上到下重重叠叠,不屏蔽的话连上面的图像也看不清楚了。
网上有一种饭制视频,叫作ab大战,就是把两种近似而不同的东西拉到一起进行对战,让观众进行选择。
ab大战的内容非常多,有音乐、有绘画、有游戏……樊八段现在做的这件事情,让很多人想起了他们熟悉的这种形式。
于是,他先拿出来的文物为a,后拿出来的文物为b,很多人就着它们,在弹幕上做起了评选。
“aaaaaaa”
“a”
“绝对是a”
“必须是a”
弹幕上几乎全部都是这样的内容,绝大多数人都选了“a”项,偶尔有人投“b”一票,就会被人冷嘲热讽——
“你瞎了眼吧?”
“太装逼了”
很简单,在大部分人的审美里,会自然选择更精美的、技术更高明的文物,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文物,才更具备艺术价值!
此时,樊长老几乎在于这些人隔空对话。
他平静地展示着一件件文物,把它们捧起来,让镜头扫过各种细节,然后再把它们放回去。
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也没有解释它们是什么,只是让观众用自己的眼睛看。可能唯一能够表现他内心想法的,只有他的动作了。
面对所谓的“a”类文物,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表情里泛着怜爱之意。对“b”类,他的态度明显就很随意了。
苏进在下面看着,眉头越皱越紧,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如同一抹锐利的刀锋。
樊长老终于做完了全部的对比,他把最后一件青铜面具放回到托盘上,拍拍手,转向圜丘坛下。
六名学徒在他身后排成了一排,他们手上仍然捧着托盘,托盘上的盖布已经全部被揭开,上面的文物清晰地呈现在阴暗的天空之下,透过转播信号,传达到了无数人的面前。
直到这时候,樊长老才开了口,道:“各位想必已经在心里做出了选择。两种文物,哪种更具艺术价值?哪种更值得收藏?我想不用说,你们心里也应该有答案了。”
他看向圜丘坛下,唇畔带上了一点笑意,说,“这里有好几位圈内的收藏大家,一个人的收藏品就堪比一家博物馆的。我们不如请他们来说说,如果是你们的话,会对哪种收藏品更感兴趣?”
无数道目光汇集到了苏进这边,镜头也同时打了过来,对准了任曲于令狐四位收藏家。
四位收藏家表情有些古怪,闭着嘴没说话。
樊长老点名道:“任爷,您是南派收藏的大家,您怎么看?”
此时,慕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镜头紧紧地跟随着她,她嫣然而笑,把话筒递到了任爷的脸边。
任爷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思忖良久,摇了摇头,说:“换了我自己的话,我当然更愿意收藏汝瓷、清宫玉树和战国飞鸟盏了。”
他点出来的几件,跟屏幕前观众选出来的一模一样。可见大家的审美,终究还是很一致的。
另几个收藏家同样盯着这几件文物在窃窃私语,慕影把话筒递到他们身边时,他们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意见跟任爷也是一样。
几个人的脸和声音同时出现在大屏幕上,樊爷听得清清楚楚。他极之愉悦地笑了起来,说:“看来,大家都有如此的想法,只是一直以来,不敢把它说出口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些微的笑容突然消失。他注视着下方,表情变得微微有些凝重。
苏进抬头看着,意识到他将要说出什么非常关键的话来了。
果然,樊八段开口道:“刚才许八段说得很好,文物需要重视它的艺术价值,需要让它为今人服务。而现在,我们也面对了自己的内心,知道了大家真实的审美是什么样子的。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用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些文物,重新把它们分个类,定个级了?”
这几句话他说得好像轻描淡写,落在苏进心头却有如千钧之重。
他跟谈修之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也微微有些色变。显然,谈修之的想法跟他是一样的。
这才是樊八段,甚至包括前面的许八段真正的目的!
他们以圜丘论道为题,其实是想把自己的价值观输送给更多人。他们想借此机会,重新拟定文物分级的制度。而无论何时,“立规矩”这件事情,都是可以让某些人从中获得巨大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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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5 为了什么
樊八段图穷匕现,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之前许八段的论道只是一个引子,现在由他进行引申,带动所有人的情绪,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重定文物分级的制度。
以前,文物有级有品。品相之分,还比较好说一点。损坏到什么程度了,能不能修复,修复难度有多少,相对来说是有一套客观标准的。
但是文物的级别就不好说了。
一件文物是不是珍贵,为什么珍贵,它应该被分到什么样的级别……看上去很简单,其实内在同样有一套标准,而它的影响非常深远。
小到一件文物的收藏以及拍卖价值,大到对修复师能力以及薪酬的评估……几乎是将会震动整个文物修复界的大事情。
而从许八段到樊八段这一套话术下来,从文物的艺术价值,到普通人的审美趋向,再到收藏家的爱好倾向,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文物被创造出来的时候,的确是为古人而服务的。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留下的是现在的人。为现在的人服务,当然要符合现在人的审美。
那些黯淡无光、让人完全喜欢不起来的文物,一年看就不值钱,为什么要用那些虚伪的话加以矫饰,好像要炒起它的价格一样?
樊八段的这句话一放出来,下方修复师们窃窃私语,一时间还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还没完全会过意来,这件事究竟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而电视机前、电脑面前的那些观众,已经有不少人在表示赞同了。
“说得对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好多东西我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处”
中间当然也会有一些异样的声音出现——
“你看不出来,不代表别人看不出来啊”
“审美这么主观,我就觉得那件玉圭很美怎么了”
“总觉得他们的话里有哪些不对……”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小众的声音,一点也不主流。
现在的人,尤其是网络上这一群人,早就已经被培养出来了自己的审美。他们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现在樊八段的话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要把同样的价值观抬到前列,他们当然会赞同了。
苏进一直没有吭声,旁边杜维正在跟舒倩窃窃私语。国家文物局将要成立,很多规章制度都应该重新建立起来,这其中就包括了全新的文物分级制度。
也就是说,这个分级制度,本来就是在他们的计划之内的。但是文物协会现在把它提出来,很明显是要跟国家文物局打对台,就是要从他们手上抢夺话语权!
而他们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时机,还利用了天空电视台对惊龙会的转播,把这件事的影响扩大化了。
“太狡猾了!”舒倩愤愤不平地说,“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情,摆明了就是要架秧子嘛!”
杜维沉吟道:“而且提出这个标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舒倩说:“听上去还是有点道理的。老实说,我以前也觉得那些文物太简陋了,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不敢说而已。”
杜维摇头,说:“但是文物,真的只能用艺术价值来评定吗?”
他环视四周,苏进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四周看去。
不远处就是那四位收藏家,现在镜头不在他们身上,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从偶尔透出来的只言片语里可以听出来,他们对文物的价值的确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这套看法从某个角度来说,跟樊八段有些不谋而合。
身为收藏家,一切本着自己的喜好出发,他们当然更愿意收藏那些自己更喜欢的、更具有审美价值与艺术价值的文物了。
现在他们在讨论的,几乎也是基于这个论点出发,唯一值得探讨的,就是“审美喜好”的问题。
各人的喜好不同,有人喜欢纯粹简洁,有人喜欢精致华丽,有人喜欢雄浑大气。不同的审美喜好,又有什么高下之分了?你怎么能说我喜欢的就是好的,我不喜欢的全是垃圾?
苏进往更远处看去,周围的其他修复师也都在交头接耳,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讨论。
但是有一点很明显,他们有意无意围绕的,都是一些并非修复师的人。从穿着打扮,以及举止仪态可以看出来,这些人,大多也都是跟任爷他们一样的收藏家,或者有财力的文物爱好者。他们一掷千金购买文物,他们花费巨资邀请修复师修复文物,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就是修复师们的金主!
“如果我比较蠢一点的话,倒是很愿意赞同这个定级原则的。”
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苏进不远处传来,他转头看过去,看见谈修之正挑着眉,扫视四周。
谈修之道:“审美没有统一标准,但是钱有。”
苏进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看着谈修之。
谈修之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说:“每个人的审美标准都不一样,但是每个人对一件文物能出多少钱,那是差不多有个数的。”
“谈四爷”在圈子里的地位,那是不用说的。而且刚才在苏进第二次夺段的评分中,他也展示出了自己非同一般的鉴赏实力。所以这时候他这时候一开口,任爷等几个大收藏家全部都闭上了嘴,转过头来安静听他说话。
谈修之看着他们,说道:“到时候我们出的钱多,请得起比较高级的修复师,这件文物的艺术价值究竟为何,就该由我们说了算了。那些小收藏家,就算再怎么爱不释手,再怎么觉得它有价值,出不起钱,请不起大修复师……呵呵,那也是白搭。”
令狐先生皱着眉道:“那还是艺术价值吗?那不该是……”
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于先生首先说了出来:“那还是金钱开道,经济价值说了算嘛!”
“可不是如此。”谈修之轻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几个收藏家一起沉默。
他们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手上的钱肯定是少不了的,在圈子里的地位也非常高,话语权非常大。如果真的按樊八段和许八段他们说的这样搞,毫无疑问,一件文物究竟有没有价值,评级如何,他们是很能说得上的话的。
这样一来,他们的地位就无形中提高了,看上去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他们收藏得太久了,对文物也有一定的鉴定眼光,还算能自己做出一些判断。但是这圈子里很多人是做不到这样的。他们收藏文物,并不代表他们对文物就拥有足够的鉴定能力,很多时候,需要依靠身边的掌眼——这些掌眼,也常常都是一些文物修复师。
到时候,一件文物值不值钱,有没有价值,还是他们说了算吗?不,还是那些有名望有段位的修复师说了算。
再说了,就像他们之前考虑的一样,个人审美眼光是主观的,艺术价值这个东西,很难用一个标准进行评判。没有统一标准的东西,如何依靠它来评级?
而这么主观的东西,谁会把持住最后的话语权?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任爷轻轻哼了一声,说:“文物协会的心,也太大了。”
在四人里,他算是跟文物协会关系最亲近的一个了,连他也这样说,可见这次许八段和樊八段他们想做的事情,野心有多么大。
他们想要抢夺的,不止是重新定规矩这个过程中的一些话语权,他们是想依此重立文物修复师的地位,把自己的地位抬得更高!
然而,这里是什么场合?
这里是惊龙会,聚集在这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文物修复师。
谈修之能想到的事情,这中间肯定也有一部分人能想得到。而只要有一部分人赞同,许八段他们的提议就能顺利开展下去。
不用怀疑了,这次的计划绝不是只有两个八段联合谋划的,五位长老,一定全部牵扯在内!
场上骚动渐渐有点控制不住了,声音越来越响,各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激动。
樊长老高高站在圜丘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唇角重新噙上了一丝笑意,眼中含着满意。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看向远方。
这一些事情,的确是他们谋划了很久的。
文安组想成立国家文物忆中,想从文物协会身上抢走权力,也得看看他们愿不愿意!
现在还是人们浑浑噩噩,一切规矩尚未定立的时候,现在不谋取一些什么,还等什么时候?
他们就要抢先在这一片浑沌之中,划下自己的道来。只要今天把生米做成熟饭,以后文安组也只能顺着他们的路往下走了。
周围的骚动渐渐变成了喧哗,樊长老听着这样的声音,一点也不以为忤,反倒像是听见了胜利的号角一样。
他心里很清楚,现在正在议论的,不光只有下面的文物修复师,一定还包括了更多的普通民众。
对于修复师来说,未来可能拥有更大的话语权,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而对更多的普通民众来说,他们可不会管那么多
。他们对文物没那么多了解,他们只知道,有一些文物的确是美的,但还有一些,完全看不出美感的东西,竟然也被一直抬得很高,简直不可理解。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他们就想要看到自己喜欢的文物,想要对那些不理解的表示异议!
而当内部的声音与外部的声音相互应和,文物协会各长老们想要的“大势”就已将成,杜维杜大组长,你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樊长老志得意满地看向杜维的方向,结果还没有找到杜维的人,已经先对上了一双锐利如刀锋一样的目光!
0566 都是错的
周围激烈讨论着的时候,苏进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是抬头看着上方,看着樊长老身后,学徒们捧着的那些托盘。他的目光从那些托盘上扫过,那些看去极为笨拙丑陋的文物,却让他更加留连。
然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樊长老身上,露出了一抹极其轻蔑而嘲讽的笑容。而当樊长老同时也看向他的时候,他开始抬步向前走。
谈修之在跟那几个收藏家说话,但同时也在看着苏进。
苏进一动,他的声音就停了下来,挑眉看着他。
苏进没有理会周围的事情,只是一步步向前走。
这一刻,前一天在圜丘坛前发生的事情又奇妙地发生了。
苏进面前有很多人,这些人挡在他跟圜丘坛之间,挡得严严实实。
然而现在,他开始抬步往前走的时候,那些热烈交流着的人群突然声音一顿,莫明其妙地看向了他。然后,或者是为他目光所慑,或者是被他身上某种不知名的气质所影响,那些人不由自主地向两边散开,让开了一条道路。
苏进没有转头,他就这样一步步地从这些人让开的道路中走了过去,向着圜丘坛而去。
谈修之跟在他身后,也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刚走出一步,就险些跟一个人撞上。
他转过头,发现杜维也正盯着苏进的背影,也抬起了脚步,明显是要跟上去。
杜维发现他的举动,弥勒佛一样地笑了笑,让开一步,说:“四少先请。”
谈修之也不客气,向他点点头,快步跟在了苏进身后。而在他身后,杜维、舒倩,还有那四位收藏家一起跟了上来,形成了一支不大、但是绝对不可让人轻忽的队伍。
苏进没有理会这些,他一步步向前走,走到了圜丘坛下。
他刚要往上走,一个人出来拦在了他面前。
苏进看着他,平静地问道:“宋九段,您要拦我吗?”
挡在他面前的正是宋九段,这位老者站在他面前,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突然一笑道:“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指代不明,苏进却仿佛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同样一笑道:“当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宋九段拍拍自己的衣服,说:“那我就等着了。”
说完这两句莫明其妙的话,他果然退到了一边,还伸手示意了一下,让苏进随意。
苏进向他点点头,继续往上走。
他这边的动静有点大,樊八段当然注意到了。他敛了笑容,看看苏进,本来要招呼人拦住他的,就看见宋九段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宋九段地位太高,即使是樊八段也不得不顾忌。现在他摆明了支持苏进上来,樊八段眯了眯眼睛,终究还是示意那些人退下了。
苏进再次站到了圜丘坛顶,与樊八段正面相对。
这次继昨天之后,他第二次登上这里。昨天,他几乎形同给了长老们一个耳光,今天也摆明了来者不善。
樊八段打量着他,正要嘲讽两句,没想到苏进先一步抢先开口了。
苏进上台的时候,慕影的眼睛就已经亮了起来。她毫不犹豫地挥手,调度摄影臂,缓缓转向了圜丘坛上,正对准了那两个人。
只见镜头里,苏进抬起了手,指向樊八段身后。然后,他的声音透过事先设置好的麦克风,清晰地传达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樊八段口口声声表示这些文物不具价值,显然已经认出它们是什么了?”
所有人都在顺着苏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指的,正是六件文物其中之一的玉圭。
樊八段盯着苏进看了好一会儿,缓缓问道:“怎么,苏六段觉得我会不知道吗?”
苏进笑笑,说:“樊长老八段之尊,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不过,我想离得这么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在场的大家想必有很多人不太清楚。那么,是不是让大家知道所有信息之后再做判断,会比较公平一点?”
樊八段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进。苏进站在圜丘坛上,衣角与头发一起被风吹起来,他的目光极为明亮,丝毫、也从来没有回避的意思。
从一山在慕影身边非常小声地道:“这年轻人胆子也太大了,如果不是刚才宋九段说了两句话的话,以樊启明的脾气,多半连话都不会让他说,就会把他赶下去。”
慕影紧盯着镜头里的苏进,屏息凝神,她随口道:“谁知道宋九段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从一山一凛,慕影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如果宋九段真的是有意纵容苏进这样做的话,是不是代表他也不满长老会的行为?这是不是代表文物协会的最高层也产生了分歧?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樊八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这样说很没有道理,文物的艺术价值,跟它的来历本来就没有关系。”
苏进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 ,毫不示弱:“文物之所以是文物,本身就跟历史有关。如果不明来历,那文物跟普通的现代艺术品有什么区别?”
樊八段轻轻“哦”一声,眯起眼睛,略带威胁之意:“这位小兄弟的意思是,许八段和我刚才说的都是错的了?”
苏进抬头直视他,声音朗然:“对,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一瞬间,圜丘坛下方一片安静,只能听见风过广场的声音。
片刻之后,这安静瞬间被完全打破,一个接一个的人嚷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无数道目光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上方,汇聚到苏进的身上。
在惊龙会上,在圜丘论道时,竟然会有人这样说?
竟然会有人当面指责一个,不,两个八段,说他们说错了?!
而苏进只是直视前方,表情异常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平常极为少见的冷冽。
樊八段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眼神也彻底冷了下来。他缓缓道:“这位小兄弟,这里可是惊龙会第二天,圜丘坛上,你知道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吗?”
苏进环视了一下四方,道:“圜丘论道。”
樊八段问道:“那你可知道,此时的圜丘坛上,只有什么人才能上来吗?”
苏进点头:“只有七段以上的高段修复师,才能在这里发言。”
樊八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问道:“哦?那想必你已经有七段了?”
苏进声音一顿,接着微笑了起来。他从容自若地摇了摇头,说:“那倒没有,我不久前刚夺完一次段,现在还只有六段。”
这句话一出,下方又是一片哗然。无数人脸上写着震惊。
昨天惊龙正仪之后,很多不清楚苏进身份的人打听过他的来历,也因此知道了他还是个没有段位的新人。然而一天过去,他就已经晋了段,还通过夺段成了六段?
这速度,也太火箭一点了吧?
慕影有点紧张,手心里甚至还捏了把汗。她心里很清楚,事情到现在只是一个开始,苏进接下来肯定还要做更大的事情。
究竟会是什么事情呢?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卷过大量的想法,连鼻尖都忍不住冒出了一点汗来。
突然,她听见旁边董枫的声音,他急急地说:“慕影姐,你看网上的评论,简直要疯了!”
慕影头也没回,匆匆问道:“说什么?”
董枫紧盯着手机,说:“他们很震惊苏进怎么已经是六段了,抱怨我们怎么没直播夺段的过程……不少人在骂我们势利眼,不会抓热点。”
慕影深吸一口气,说:“你去用官方帐号发条消息,让他们稍安勿躁。”她看了一眼摄影机,跟他对视一眼之后,说,“苏进夺段的全过程我们已经全部都拍下来了,回头剪辑之后,会全部播放出来!”
董枫应道:“是!”声音里充满了激动。
惊龙会一共三天,除了第一天的惊龙正仪之外,接下来两天半,几乎天坛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活动,不少高段修复师都会在此献艺或者演讲。
所以天空电视台只会直播其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会剪辑成素材,留待以后转播。
一开始天空电视台高层就表示,让慕影抓住难得的机会,集中高段修复师。而且苏进定段以及夺段的那部分视频长达数小时,慕影专门留了下来准备以后重新剪辑的,没想到观众们迫不及待,现在就在催促了。
董枫发微博去了,慕影继续关注台上情形。
樊八段眉头微微一皱,笑了一笑:“六段?的确很不错的成绩……”他的声音还算平静,明显是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的。下方修复师也有不少人留意到了这一点,越发窃窃私语了起来。
樊八段一个转折,道,“……但是,还是不够资格站在这里!”
“不够资格?”苏进点了点头,承认了下来,“按照文物协会的规矩,的确是这样没错。”
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带着一贯而之的从容与淡然,“那么,我也只好再按文物协会的规矩,再夺一次段了。”
来了!慕影心里一阵激动,苏进上台之前,她就有了这样的预感,现在果然成真了!
她的目光匆匆扫过圜丘坛上,审视着打量着台上的每一个人,她在猜测,苏进会向谁发起夺段挑战呢?
不过不管是谁,苏进只要提出来,就是一个大新闻!
初段修复师一路直升,从低段夺到高段,这会是多么令人震动的一条新闻啊。
没想到,苏进玩得比她想像中还要大。
台上,年轻人目光如水,淡然扫过每一个人。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五名长老全部都到了这里,好像要完成什么大事一样。
现在,他们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开始,倒是先方便了苏进。
苏进向他们一拱手,道:“在下苏进,新任六段修复师。现在向樊八段、许八段、伍八段、何七段、陈七段五位高段修复师,提出夺段挑战!”
他洒然一笑,昂首道,“文物协会的规定里,并没有规定一次只能挑战一位修复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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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焱雨如画的捧场,感谢书中半日闲、北天冥河、蒋熙棠的天天支持!!
最近爸妈买房搬家,各种忙碌各种帮忙,接下来是最忙的时间,不能每天感谢捧场了,还请大家一直支持我!!谢谢!!
0567 担保人
下方鸦雀无声,人人目瞪口呆。
这里有不少人是跟着苏进他们一起从祈年殿过来的,还有更多的人刚才从他们的嘴里听说了苏进夺段的事迹。
看着苏进带着那些人,一步步走上圜丘坛,他们心里早就有了一些预感——看好戏的预感。然而,没有一个人,包括天工社团以及文安组这些跟苏进打交道更久、自以为更了解他的人在内,没有一个人想得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果然是再次夺段,然而这一次,是同时向五个人夺段,五个全部都是高段修复师,全部都是文物协会的长老!
他知道他这样做代表着什么吗?
如果他输了,他从此再无可能在文物协会,不,在整个华夏的文物界有一寸立足之地。
但要是他赢了,文物协会五个长老同时失去段位,同时失去长老的位置,那整个文物协会乃至整个华夏文物界,就要重新洗牌了!
竟然有人会这样做,竟然有人敢这样做!
事实上,这的确是夺段挑战的漏洞。
夺段挑战只规定了低段修复师可以向高段前辈提出挑战,夺去他们的段位,甚至在裁判或者担任人上也做出了一些安排,失败后的惩罚更是极为严厉。
而与此同时,对于挑战的频率以及被挑战的人数,都是没有规定的。
因为老实说,谁会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文物修复这个行业传承数千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完整的体系,严密顽固,极难捍动。
这直接导致这体系里面的人,就算是再叛逆的刺儿头,也会无形中受到束缚。别的不说,这体系里大部分人都是互相认识的,就算不见其人,也听闻过其名。你把所有人全部都得罪了,以后你还怎么混?
包括苏进现在也是一样。
文物协会这五位长老,可不仅仅只是普通的高级修复师而已。他们能站到这么高的位置上来,身后是有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门生,自己盘根错结的势力的。
不然,只靠他们五个人的声音,怎么可能传得很远?
苏进现在同时对这五人发动夺段挑战,就算他赢了,从六段跃升到八段,以后在文物修复界真的还能混下去吗?
只怕会处处荆棘,到处都是难关!
然而……
场上各种各样复杂的眼光最终落到了苏进的身后,落到了杜维的脸上。
杜维仍然面带微笑,和气得像一尊弥勒佛一样。他带着舒倩,走在苏进身后,仿佛并不很起眼。但是在现在,又有谁能真正的忽视他?
文安组,据说未来将要升格成国家文物局,携国家之力,统御华夏全部文物。
文物协会有技术有人才,文安组有权力有资源,一开始,前者还可以跟后者抗衡一下,但随着时间渐渐流逝,技术和人才也开始渐渐归拢到文安组这边来了。
事实上,文物协会还有一些人,明面上没有正式表态,其实暗地里跟文安组也有不少合作。这个世界上,有钱有资源,还怕请不到人?
老实说,官方会让文物协会嚣张这么久,也是因为太重视这件事情,太想把事情做好了。
现在文安组摆明了支持苏进……不,更有可能的是,苏进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本来就是他们有意捧出来跟文物协会打对台的。
不然,任何一个修复师都不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个真的完全没有师承的人,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实力?
当然,就算是文安组有意打造,苏进没有足够的天分足够的努力,也是不可能走到这种程度的。但是能走到现在不代表未来能一直走下去,而其中一个关键,就是今天这场夺段了!
圜丘坛下一片寂静,但所有人心里都隐藏着无比的澎湃。
毫无疑问,今天这一场对决,一定会精彩至极。文安组和文物协会长久以来的势力争夺,就在现在这一刻了!
这时,场上相当一批人都觉得苏进是文安组派来跟文物协会打擂台的,不过也有一少部分人不做如此之想。
“文安组为什么要派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来呢?”
人群中有一个被单独辟出来的区域,正是天空电视台摄制组的所在。从一山皱眉看着台上,压低了声音说。
“这不合理!”他思考了好一会儿,做下了如此判断,“且不说这个苏进年轻还是年老,文安组这样做,本来就不合理。他们现在上升的势头正好,只需要像现在这样慢慢吞食下去,总有一天能完全收编文物协会。直接派人跟文物协会对抗,赢了还好说,输了那不是白白放弃眼前大好情势?”
他想了想,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就因为这样才选了一个年轻人,让对方胜之不武输之有愧?但这也太不像杜维一直以来的做法了,对这个年轻人本人来说,也一点好处都没有。”
慕影凝视圜丘坛上方那名年轻人的侧脸,突然问道:“如果不是呢?”
“嗯?”从一山发出一个疑惑的声音。
慕影转头过来看他:“如果这一切不是文安组的安排,是苏进自己想要这样做的呢?也许,他是真的看不惯文物协会的理念,决定正面驳斥他们的!”
从一山下意识就想反驳,但心念电转之下,又闭上了嘴。
可能吗?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拥有这样的意志与决心?
他会拥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吗?
下方这些震惊与疑问其实都是在极快的时间内发生的,苏进提出那个问题之后,五位长老同时刷地一下拉下了脸,冷冷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何长老才展颜一笑,道:“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但玩笑不能乱开……”
“文物协会有这样的规定吗?”苏进向来沉稳有礼,这时却极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看他。更有甚之,他上前一步,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文物协会有不许一次挑战多名修复师吗?”
何长老的脸色变幻万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的确没有。”
“但是我文物协会还有另一条规矩。”旁边许长老突然开口发话。
他冷淡地看着苏进,道,“文物协会夺段挑战,需要更高段的修复师来担任担保人或者裁判。如果被挑战方没有意愿请裁判的话,那挑战方就需要请出担保人。担保人需要与挑战者共同承担挑战惩罚……”
他眯起了眼睛,缓缓道,“也就是说,挑战者挑战失败,担保人是要有连带惩罚的。最关键的是……”
他提高声音,略带金属质感的声音铿锵有力地传遍了全场,“担保人的段位必须比被挑战者更高!每一次挑战就必须要有一个担保人!苏进,我问你,现在你要挑战的是五位高段修复师,三个八段,两个七段。在要挑战之前,你先得找到这么多的更高段修复师来才行!”
他噙着一丝冷笑闭了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苏进,显然不以为他能请到这么多人。
比七段更高的是八段,比八段更高的是九段。也就是说,苏进要实现挑战,必须请来至少三位九段和两名八段来才行。
而就算是文安组倾力相助,也没有这么多八段九段给他用!
下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再次开始窃窃私语。
文物协会的这个规矩是明摆着的。担保人或者裁判,要么这个要么那个,必须要有一个。
担保人是挑战方邀请的,段位够了就行,不需要被挑战方同意。但是如果挑战失败,担保人需要担负连带责任。
裁判是被挑战方邀请的,必须要征得挑战方同意,不管挑战是成是败,裁判都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苏进前两场夺段,被对方轻视,都是对方出了裁判。当然,那两场一个是裁判捣鬼,一个是被挑战者捣鬼,都是在下面做了手脚的。只是苏进能力够强,仍然照常推平辗压过去了而已。
但这一次,面前五个被挑战的长老不可能主动去找裁判,这个规定就要落到苏进头上来了。
而他如果找不到人,当然不可能再发起挑战,他现在说的话,只会被当成一场笑话而已。
苏进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笑了笑,向身后拱手道:“还有请各位前辈帮忙了。”
许八段笑意一敛,不可思议地皱起了眉头。
苏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能找到这么多顶级修复师来给他撑腰?
文安组没这个本事,绝大多数八段和九段都是文物协会出身的,谁会在这时候出面倒他们的台?
然而,片刻之后,他以及周围的另外四个长老同时瞳孔紧缩。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个人并肩上台。这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还在互相交流,但上前的步伐却非常坚定,没有半点犹豫。
齐九段、宋九段、岳九段,正是这次惊龙会他们特地请来的三位墨工,竟然这时候全部都出现了。
他们走上台,站到苏进身边,先向苏进点头致意,然后向长老们拱了拱手,齐九段笑呵呵地说:“不才腆颜,来此为苏小友做个担保见证。”说完,他摘下胸前的仙鹤徽章,环视四周,向不远处的一个学徒工招了招手。
那个学徒工正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正是那个奇形青铜面具。
被齐墨工召唤,他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但还是依言上前,走到了他的面前。
齐九段盯着那个青铜面具看了半天,感慨地摇了摇头,把仙鹤徽章放到了托盘上、那个青铜面具的旁边。
这正是夺段挑战中,担保人应有的动作。他相当于抵上了自己的名誉与段位,要为苏进作这个担保人了!
0568 天工印
齐九段之后是宋九段,宋九段之后是岳九段。三位墨工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那个学徒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九段,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让他兴奋得脸都有点发红了。
他看着九段们把自己的修复师徽章放到自己面前的托盘上,又紧张又是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一样把它捧到长老们的面前,轻声道:“师祖,这……”
这徒孙也太没眼力见了!许长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他瞪得缩到了一边。他再顾不得维持自己的风度以及对九段们表面上的尊敬,冷冷地道:“这只有三位担保人,可以给樊八段、伍八段还有我做个担保。”他手一挥,说,“还有何七段和陈七段呢?还缺两个人呢?”
两个八段而已,文安组还是出得起的。杜维事前绝不知道苏进会一次挑战五位长老,但是无论如何,现在苏进这样做了,他就要全力支持他。听见这话,他脸色一松,目光在人群里游移,正要开口喊人,突然听见台上传来了吸气声。
他抬头向台上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朴素,打扮得像个老农民一样的老头子健步如飞地走了上台,走到了齐九段等人的面前。
他胸前空空荡荡,什么徽章也没有戴,但齐九段等人却同时后退一步,以手抚胸,向他微微行礼。
杜维跟文物协会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当然很清楚,这是低段位修复师向前辈、高段者应行的礼节。然而,他们都已经是九段了,已经到达了修复界的顶峰,还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行以这样的礼节?
杜维立刻想出自己曾经听过的传言。
当今文物修复界,没有一个人能达到天工的地位。而在总共九名的九段里,有一位被誉为“当今第一”,被认为是最靠近天工的人!
难道这位完全不起眼的老头子就是?
最关键的是,杜维发现,这个老头子他是见过的,以前还跟他打过两次交道。
他是文安组前任首席顾问单一鸣的师父,也是一直跟苏进混在一起,跑去京师大学化学系当了个大学生的老头子。难道他就是……
看见张万生,五名长老也同时色变。
他们同时躬身向张万生行礼,许八段更是声音艰涩:“张墨工,没想到您今天也来了……”
张万生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摸了摸身上,“哎呀”一声说:“怎么办,那个什么破徽章我没有,要怎么担保?”
许八段吸了口气,他很清楚,严格来说,张万生是没有段位的。
文物协会曾经三次试图给他送去仙鹤徽章,但三次都被张万生退了回来。不,说退还是好听的,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拒收而已。
许八段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不需要文物协会对他的认证,同时,他也要跟文物协会保持距离!
换了另一个修复师,就算是八段九段,被这样冷遇,文物协会也会想方设法地“弄他一下”,至少也要跟他保持距离。
毕竟,这是对文物协会权威的极大冒犯。
但只有张万生,人家三次退回文物协会徽章,明摆着表示我不想跟你们尿一壶里,他们还得腆着脸一次又一次地贴上去。
张万生有个固定住所,用来收取信件听取留言什么的。文物协会每年过年都要往那里送礼,一次也不敢错过。
这就是张万生与其他九段不同的地方。
如果说文物修复界有一个真正的顶点,那毫无疑问,张万生就是唯一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而今天,在苏进向五位长老同时发起夺段挑战的时候,他竟然也出现了,还明摆着要给苏进当担保人。这是什么意思?这表示他也站在了苏进那一边,表示他也看好苏进能赢?
许八段脸色发青,越想越是可怕。
从三位墨工到张万生,苏进凭什么得到了这么多人的重视?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许八段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一时间没有回应张万生的话,何七段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上前一步道:“张前辈当然不用……”
他话才说了半截,张万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轻轻巧巧地扔在了托盘上,道:“没有徽章,就拿这个做抵吧。”
那东西散发着沉金色的光芒,似乎有些沉郁,但绝对不会被人忽视。
五位长老的目光顺着金光闪现的地方同时投过去,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樊长老轻声道:“天工印!”
许八段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心里也同样拍起了惊涛骇浪!
“天工印!这是天工印!”
张万生刚刚把那东西扔过去,沉郁却引人注目的金光闪过众人面前,摄影机前的从一山就激动地站了起来,紧盯那边,不可思议地失声叫了出来。
慕影的确对文物修复界有过很透彻的也用,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什么都知道。她好奇地问道:“天工印是什么?这名字听上去有点意思啊……”
从一山说:“天工印,当然就是天工的象征!”
“天工?我听说现在的文物修复界并无天工?”
“是的,现在是没有,但是天工印一直都是流传下来的,由当今文物修复界公认能力最强的修复师执掌。之前它一直是在张万生大师的手上,这代表着所有墨工对他能力的认可。”从一山极其激动,他深吸一口气,道,“持掌天工印,就代表这个人在华夏文物修复界拥有最高的地位,从九段到文物协会长老,所有修复师都应在此人面前执礼!这是至高的荣誉!张大师,张大师竟然拿它来做了抵押!”
慕影的好奇心更重了,她问道:“如果这小印被偷了呢?”
“就算被偷了,不在它应有的主人手上,也是没用的。但是,如果天工印离手,就代表这个人失去了执掌它的资格,它就应该重新换个主人了!”
“这样啊……”慕影目光闪闪,看向台上,问道,“也就是说,张大师真的非常看好苏进了?”
从一山没想到她会突然转到这个方向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道:“没错……的确应是如此!”
张万生扔出天工印,五个长老同时震惊。
陈七段甚至上前一步,劝阻道:“张前辈,您这样……”
张万生斜他一眼,说:“怎么,天工印在我手上,我用不得它了?”
“不,没有……”张万生这一眼之间自有威势,陈七段顿时呐呐不能成言。张万生向着长老们的方向点了点头,说:“怎么样,凭它我也能当个担保人吧?”
许八段脸色铁青,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说:“当然……可以。不过……”
三个九段和一个张万生,拥有的是几乎凌驾于文物协会之上的力量。但事已至此,许八段绝不可能退缩。他咬牙道:“你们还是只有四个人,还缺一个!”
“那就加我一个吧。”几乎就在许八段话音刚落的时候,又一个声音淡淡地扬起,接上了他的话。
只听这个声音,许八段就好像被打了一拳一样,满脸地震惊与不可思议。
又一个修复师从人群里挤出来,缓缓走上圜丘坛。他先向张万生行礼,接着抱拳向其他三位墨工致意。他相貌非常温和,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看上去跟许八段很有几分近似之处。
许八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摘下自己的胸前徽章,放在天工印的旁边。他颤抖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出来:“爹,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九段面带温和的笑容,淡淡地看过他,说:“我也是修复师,为什么不能来这里?而且正好……”他转向苏进,向着他笑了一笑,“正好也赶了个趟,能够给苏小友做个担保,共襄此盛会!”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干脆有力,甚至还带着一丝欣慰。好像苏进挑战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复师,而不是他许家当今的家主,他的亲生儿子一样。
苏进看着他,表情也有些惊讶,他说:“您是……”
许九段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说:“苏小友,好久不见啊。”
苏进闭上了嘴,突然看着他,也笑了一笑,道:“故友重逢,不胜欣喜。”
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现在就算夺段完了也只是六段,对着一个大家族的九段说故友,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
但是许九段却越发欣慰地笑了起来,肯定地道:“的确欣喜!”
苏进的目光从这个曾经在南锣鼓巷见过一面的老修复师身上收回来,重新注视着五位文物协会最高的长老、高段修复师。
他朗声道:“现在五位担保人已齐,我是否可以发起夺段挑战了?”
五位长老脸色铁青,闭嘴不言。
张万生冷哼一声,斜眼看着他们说:“还有什么破规矩,赶紧的,全部都拿出来吧。”
许长老紧盯着久已没有见面的父亲,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看向托盘上的五个徽章,以及那一枚天工印,又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终于吸了口气,与其他四个长老交换了一个眼色,提气道:“当然可以,既然五位担保人已经全部到齐,当然可以发起夺段挑战!”
“我,许如林,八段修复师,接受你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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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停电,好在赶在更新前来了……
0569 没担当
许八段首先接受,接着其他四个长老也纷纷开口,表示了同样的意见。
苏进当众发起夺段挑战,现在他们其实已经骑虎难下,非得接受不可了。
下方修复师们兴奋极了,也有少数人,像从一山这样的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现在夺段的话,来不及吧?”
他话音刚落,上方张万生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他抬头看看天空,说:“夜不修复,现在来不及修复大件儿了,我建议推到明天吧。明天早上八点,还是在此处正式开始,各位觉得如何?”
夜晚没有自然光,难以辨别文物的色泽与层次,正常修复都会在这时候停下来。
长老们本来想借此发挥一下的,但五位九段同时点头,很快交换意见确定了此事,他们作为被挑战者,无话可说,只能跟着同意。
这一夜,无数人无法成眠。
作为被挑战者的五位长老,他们当然要迫切准备第二天需要修复的文物以及各种相关的工具以及材料。
同时,他们还抽空凑在一起交流了一下意见。
何七段眼中精光闪动,道:“我打听了一下苏进前两场的夺段过程,这年轻人不知道是从哪个山洞里冒出来的,的确厉害!”
伍八段是伍六段的亲哥哥,他当然也找到弟弟,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各种细节全部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
他道:“万孔千丝,的确是只在传说中出现的技艺,这个苏进竟然连这个都会,果然很不一般。”
樊八段说:“再不一般,也只是个毛头小子!我听说,他才满十八岁,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月呢。”
伍八段看他一眼,道:“他的确年轻,但我们也不可轻敌。”
许八段轻声说:“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人的盛气。越是天才的少年,越是如此。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自从看见自己的父亲出现,还站出来反对自己之后,许八段的脸色一直阴沉沉的,像是风雨欲来一般。这时,他说话的口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一些极为不祥的意味。
其余几个长老对视一眼,一起道:“你的意思是……”
许八段冷冷地说:“放心吧,我已经做好安排了。”
他环视四周,对四个同事说,“有什么可慌的?我们这七段或者八段,是吃闲饭换来的吗?这小子想夺我们的段,哼,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这次我们获胜了……”
之前长老们多少都被墨工们的表现压得气都有些喘不过来,这时被许八段一提醒,立刻换了个角度思考问题。
对啊,如果他们获胜了,五位墨工同时需要负起连带责任,同时需要降段!到时候,没了墨工压在头上,他们在文物协会内部的话语权将会更强。
更别提,张万生拿出来抵押的可是天工印!
这是他的傲慢,也是他们的机会。
如果他们能让天工印易工,更甚而言,能够把它掌握到自己手上的话,到时候号令全华夏的修复师,包括文安组的那一些,还有谁也不低头?
没错,苏进的挑战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挑衅与危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最近几年,他们跟文安组对抗,已经日渐落于下风。如果能赢得这次夺段,至少在五年之内,文安组再无法跟他们抗衡!
五个长老同时兴奋起来,樊长老更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八段,问道:“许兄,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事情?你做了什么样的安排?可否需要小弟助力?”
许八段噙着一丝笑容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
“今天晚上一定要守好了!”
徐英对着天工社团的全体成员嚷嚷着说,“那些老头子一看就特别阴险狡诈,什么样的坏招都可能使得出来。万一他们派人把老大准备的这些东西给毁了,那明天就麻烦了!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得守住,老大的胜利,由我们来捍卫!”
他说得铿锵有力,天工社团的社员们齐声应和,气势强大得不行。
旁边另外几个“老头子”同时苦笑一声,齐九段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岳九段呵呵笑了两声,说:“挺有活力的不是吗?”
齐九段不得不承认:“的确是!”
相比起长老们那边的苦大仇深,苏进这边的气氛甚至是轻松的。就连天工社团成员们的如临大敌,此时也仿佛多了几分喜感。
慕影立刻趁机凑了上来,把话筒递到齐九段的嘴边,笑嘻嘻地问道:“冒昧了,我能采访一下各位墨工大师吗?”
从一山脸色微变,连忙跟上来说:“抱歉各位大师,年轻人不懂规矩……”说着,他还偷偷地拉了拉慕影,让她小心点。
对于所有的修复师,以及与文物古玩相关的人员来说,墨工们可是至高无上的大人物,平时应对都要小心翼翼的,哪能像慕影现在这样说上去就上去,说采访就采访?
齐九段却笑得非常和蔼,他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老头子还是第一次上电视,怎么样,这形象还可以吧。”后面这句话,是对其他九段们说的。
齐九段相貌儒雅,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但仍然算得上风度翩翩。其余几个九段同时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说:“齐兄风度一流!”
徐英不知什么时候又凑过来了,他入行时间太短,对墨工有敬畏,但不算太深。他笑嘻嘻地说:“跟张前辈比起来,那是太有风度了。”
几个人一起去看老农民一样的张万生,同时干笑了一声。张万生也不生气,他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徐英的脑袋,说:“就你小子话多!”
徐英挨了揍,笑得更开心了。
慕影嫣然一笑开了口,问道:“各位墨工主动要求担任苏进同学夺段的担保人,是因为对他很有信心吗?”
提到这件事,齐九段的表情立刻变得认真起来。
他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苏进——他正在跟几个其他社团的学生说话,笑容如沐春风,眼神沉稳而坚定。但除此之外,他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生,跟他身边的其他学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齐九段坦然道:“苏进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修复师,但是老实说,明天这场挑战,他究竟能不能赢,我也不清楚。”
他说得非常平静,旁边宋岳两名墨工同时微微颔首,显然跟他是同样的意见。慕影有些惊讶:“您不知道,但还是站出来担保了?担保人可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齐九段笑了一笑,神情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从容。他说:“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有时候,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非得站出来不可。”
他的表情变得认真而郑重,“现在的文物协会,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文物协会是做什么的?联合各个世家以及门派的力量,交流技术,提升能力,共襄修复盛举。它是一个联合体,要求的是交流与融合,而非高高在上的压制!”
他正色道,“但现在呢,他们这是想干什么?他们想利用自己的地位与权势,重立文物修复的规矩!这规矩,是靠他们几个人就能立起来的吗?不经讨论,不经共同的商议,怎么可能完成这样的大事!”
慕影目光闪动,问道:“您是说,您很不赞同许八段和樊大师今天在圜丘论道上的发言?”
“哼。”齐九段对此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只冷哼了一声。但他的表情,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态度。
慕影突然问道:“据我所知,九段是文物协会最顶级的段位,也是最受尊敬,最具话语权的。齐九段既然不同意,为什么不站上去参与论道,正面驳斥他们的话呢?”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直接,甚至有些苛刻了。这对齐九段等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指责。
你们觉得长老们做得不对,为什么不正面跟他们杠?你们的地位更高,能力更强,为什么要把压力加诸在苏进这样一个年轻人的身上?
这样是不是太没担当了一点?
听见她这句话,从一山的脸都绿了。他在后面用力拉了一下慕影,示意她这样说太过分了。
慕影却并不理会,她毫不示弱地紧盯齐九段。
齐九段扬了扬眉,接着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是我软弱了。”
宋九段淡淡地道:“文物协会五长老后面站着的是五个家族,连带下来盘根错结牵扯得更多,谁能不顾忌?”
岳九段也轻叹一声,说:“是啊,毕竟我们出身于此,自以为站在众人之巅,但实际行事时,却不自然受到束缚。”
三位墨工坦然承认这一点,慕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张万生接着冷哼了一声,说:“而且谁知道那小子冲得那么快,抢着出风头,哼!”
他的话好像是在埋怨苏进,语气里却带着浓浓的欣赏与维护。三个墨工一起笑了起来,目光投向苏进。
许九段一直微笑着站在一边,没有说话。这时他开口道:“不过,再坚实的茧,也是能够撕开的。”
众人一时间没有说话。
许九段是什么人,协会五大世家之一,许家的九段供奉,现任家主的亲生父亲。
他今天站出来,就表示许家内部已经出现了动摇,不再是铁板一块了。
许家如此,其他世家呢?
今天的事情,必将成为文物修复界的一个巨大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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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意识到时间不够,过渡一章……
最近搬家一直两边跑,累死了……今天一大早的又要出门!
0570 车队
这一夜平静而又不平静地过去了。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第一次违反了苏进的要求,一整夜没有休息。
他们守在苏进事前准备好的厢型车旁边,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周围。果然,到了半夜,有几个“小贼”拿着汽油与火把偷偷地潜了过来,明显想要图谋不轨。
然而没等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出手,张万生已经飞身而起,半点也不客气地把这几个“小贼”全部踹倒,还把他们提到一边,把他们带过来的汽油全部浇到了他们身上。
小贼们吓得鬼哭狼号,声音在夜空中传出老远。
这一次威胁之后,再没有人胆敢过来了。
接下来的半夜,徐英给张万生捏肩揉腿,狗腿得不行。
即使在惊龙会期间,天坛在晚上也是要关闭的,但张万生一声令下,他们这些人还在这里呆了一夜,也守了一夜。
后半夜,张万生可能是闲得无聊,给学生们讲起了自己以前走南闯北遇到的各种事情,基本上都是关于文物修复的。
学生们听得全神贯注,一夜未眠,也完全不觉得疲倦。
第二天太阳初升时,天坛的大门重新打开,人流在微熹的阳光下涌入了天坛,几乎全员聚集到了圜丘坛边。
惊龙会的活动原本是遍及天坛各处的,而到了今天这个时候,除了圜丘坛以外,其它地方几乎全空了。
谁也不想错过如此盛事——
一位刚满十八岁,刚刚成年的年轻人修复师,要在五位九段的担保之下,同时向协会最高位的五个长老发起夺段挑战了。
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大、更轰动?
早上七点,圜丘坛周围几乎已经挤满了人。
虽然人这么多,但大部分人都还是很有涵养的。没人大呼小叫,他们就算说话也只是窃窃私语,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然而此时此处的人实在太多,即使是这么小的声音汇集起来,也显得无比嘈杂。
七点一到,三台摄制车同时开了进来,一辆接一辆地停在了圜丘坛下。
人群看见天空电视台的标志,立刻纷纷主动让开了道路。
修复是小中见大,今天的修复谁都想亲眼目睹,但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大部分人都是没法靠近的。那么就只有靠天空电视台的大屏转播了!
摄制车内部,慕影也极为慎重,她正在跟面前穿着藏蓝色西装的青年说话:“白哥,今天这边就拜托你了。”
白泽恩也很慎重,他说:“你放心,我做了很多功课,不会出问题的。”
慕影弯了弯眼睛,向他伸出了手:“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白泽恩也笑了,他也伸出了手,说:“我的荣幸。”
昨天晚上,慕影紧急向台里发出了申请,天空电视台连夜开会,决定专门调一颗卫星过来,全程直播今天的夺段。
这样一来,慕影一个人就略嫌不够了,于是台里调来了白泽恩跟她配合。
一会儿,慕影会前往现场进行主持,白泽恩则留在摄制车里进行场外配合,务必要让效果达到最好。除此之外,他们还特地邀请了一个神秘嘉宾,到时候会进入摄制车里配合白泽恩进行直播。
此时,夺段还没有开始,直播却已经在电视和网络上同步进行了。
摄像机扫过大片大片的人头,把他们紧张而关注的情绪收入其内。可以看出,不少修复师的眼圈都是黑的——显然前一夜,他们都没能好好休息。
天空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开始在前方架起大屏幕,一共四块屏幕,位于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位,下方所有看不清现场的修复师,都可以从大屏幕上看见比赛的细节。
经过前两天,天空电视台的这一“便民”措施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不少修复师还主动询问是否需要配合。
没一个修复师不擅手工,虽然他们对电子设备的连接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是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他们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它们搭建好了。
然后,电流通过,四块屏幕同时闪了一闪,亮了起来。
修复师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屏幕,然后同时“咦”了一声。
只见屏幕中出现了五支小队,每支小队大概由二十到三十名年轻学徒组成。他们有的一起抬着一个大箱子,有的在肩上扛着较小的箱子,正在平稳而快速地行走,走得满头大汗。
他们现在正走在丹陛桥上,再过不久就要到了。
“这是……”人群中一个修复师喃喃自语,“五位长老要修复的文物和所用的工具?”
盛装文物是有特殊的箱子的,所以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些箱子有大有小,大的有十米多长,五米多高,得八个学徒工一起抬着的。小的只有两尺来长,一个人捧着就足够了。
修复师们屏息凝神,看着屏幕上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好像就这样就可以看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一样。
学徒们脚步很快,没一会儿就出现在了圜丘坛广场附近。人群朝向他们的方向停顿了一下,迅速分开了一条道路,供他们穿过。
学徒们形成的队伍到达了广场边缘,正要穿进来的时候,正在让开的一些修复师们突然抬头看着大屏幕,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他们纷纷惊咦出身,目不转睛地看向那边,好像看见了什么更加罕见的事情。
大屏幕再次指向了丹陛桥,这里现在出现的,是一支车队!
由于天坛的特殊情况,这些全部都是小车,还经过特殊防护,避免压损路面。这样的一辆车,就比普通的豪华轿车还要值钱了。
这些全部都是厢型车,整整齐齐,车厢上有着平天机械独有的标志,一辆接一辆,足有十多辆!
相比起前面学徒队伍的人力来说,这支车队堪称豪华,充满了浓浓的现代感。
它们开得不是很快,但还是在短短的片刻之间,就穿过了成贞门,到达了圜丘坛广场的边缘——跟学徒们只是前后脚,几乎就是在同时到达的。而所有人的注意力,则全部被这支车队吸引过去了。
厢型车停下,走下了一群身穿橙灰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他们拉开后厢门,从里面拉出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箱子。
他们的动作看上去远没有学徒那么小心翼翼,但更加整齐规范,明显的训练有素。
他们把这些箱子放上防震拖车,吆喝道:“这是苏进老师的物资,麻烦请让一下!”
在他们的招呼下,人群如同海浪一般向两边掀起,分开。工作人员们拖着防震拖车,扛着箱子,快步走过分出的通道,把东西送上了圜丘坛。
修复师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面面相觑。
这些箱子全部都是用合金做成的外壳,上面有平天机械的logo,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工业机械的美感。它配合工作人员们的动作,给圜丘坛带来了一阵全新的气息,好像春天飘来的第一缕清风一般。
相比之下,对面的那些学徒,不说陈腐吧,多少也显得有些过时了。
一辆又一辆车上的东西被卸了下来,一个又一个箱子被送上圜丘坛。
苏进人还没有出现,工作人员们不需要他指挥,已经先一步忙碌了起来。他们打开箱子,开始进行组装。没一会儿,苏进的工作台就被搭建了起来,旁边排满了一件又一件崭新的设备。这些设备全部都有平天机械的logo,全部都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锐光泽,绝大多数都是修复师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下方的修复师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隐约有了一种感觉,从今天开始,文物修复界就要大变样了!
其中一个修复师突然叫了起来,指着其中一件说:“啊,那是超声波清洗仪!”
这六个字对他来说有点绕口,但他还是说得非常清楚,一个字也没有错,显然它曾经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的同伴不知这是何物,略带好奇地问着。这个修复师级别不高,但昨天亲眼看过苏进夺段。他眉飞色舞、带些炫耀地给同伴“科普”着,尤其强调它的使用效果,方便快捷,比他们手动操作的效果好多了!
同伴听得渐渐张大了嘴,突然问道:“那旁边另外那些也是吗?都这么好用?”
低段修复师有些犹豫,但想起苏进昨天修复梅瓶时的姿态,他突然笑了起来,肯定地说:“一定是!不然,苏老师怎么会把它带到这里来?”
此时,人群外面,昨天那些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黑色墨镜,与修复师们格格不入的人群又来了。他们远远地站着,领头那人拿着一个望远镜,远远地看着。
他的望远镜显示出谈修之的身影,他正亲自上前,跟手下的工程师们说着什么,拿着一个笔记本,告诉他们应该进行一些什么样的调试。黑衣中年人把望远镜的功率调到最大,当然也看不清笔记本上的内容是什么。但想也知道,那一定是苏进提前交待下来的。
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他的望远镜向四周扫过去,嘴里喃喃叨咕着:“怎么还没来啊,谁他妈想看那些老树皮了……”
突然间,望远镜后的眼睛发出了精光,望远镜的尽头,已经显示出了他万分期待的那道人影!
苏进来了!
0571 夺段文物
苏进果然已经到了。
这一次,他独自一个人,身边一个随行人员也没有,正快步走向圜丘坛。
而不管他身后人数众多,还是自己孤身一人,他的脚步始终都是那么稳定、那么快速,好像早就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要怎么走一样。
人群不由自主地让开,没有之前对待学徒工和平天机械工作人员那么声势浩大,而是无声的、安静的。无数人的目光投向苏进,饱含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
有羡慕、有嫉妒、有怀疑、有嘲讽,也有仰慕。
不管苏进今天是不是能成功夺段,他的事迹都将留名在华夏修复史上,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苏进到了,五位九段墨工都到了,五位长老虽然来得最迟,但也没有迟到,还是在八点之前赶到了。
到此时,夺段挑战的双方以及见证人全部都到了圜丘坛上。近十年以来,不,或者可以往前历数更久,惊龙会上的第一盛事即将正式开始。无数人屏息以待,他们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一次夺段挑战的影响力,可能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甚至有可能会影响文物修复界延续了数百上千年的格局。
张万生站在圜丘坛上,抬眼向上看了看,喃喃道:“天气很阴啊。”
圜丘坛说大也不大,两方的人马站得不远。
伍八段听见了,笑眯眯地问道:“张前辈是觉得天气不好,并非好兆头?”
张万生按实力资历人望来说的话,算是货真价实的九段,但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文物协会的段位认证,所以伍八段也只能含糊地以“前辈”称之。
张万生毫不客气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我怎么想的你知道?少说废话!”
伍八段既是八段又是长老,到哪里都被人捧得好好的,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噎过?偏偏张万生地位特殊,教训他教训得理直气壮,伍八段脸色微变,最后还是只能笑着说:“是晚辈我冒昧了。”
他消停了,张万生却仍然不依不饶。他对着一边调试设备的苏进说:“小苏啊,回头你可得请我吃饭。”
苏进一边忙碌一边笑着回答:“虽然我请您吃饭是应有之义,但还是……为什么?”
张万生哼哼说:“昨天晚上老头子一晚上没睡好啊,梁上老鼠一直吱吱叫,我辛辛苦苦逮了好几只。你猜怎么着,那些老鼠带了汽油和火柴,原来是一些纵火犯!我只好吃了半顿火烤鼠肉,真是累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那五个长老,冷笑着说:“有些人啊,技不如人就会使些盘外招,到时候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就很难看了。”
许长老脸色微变,张万生的目光立刻注视到他的身上,抓到了罪魁祸首。他斜眼看着许九段说:“老许,你修复本事还是有点的,教儿子的本事,就太差了。”
许九段也听出不对了。他冷冷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道:“的确是我教子无方,惭愧惭愧。”
许八段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片刻后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了。
他昨天晚上派人过去,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破坏苏进准备好的物资。就像他对其他几个长老说的那样,年轻人很少有心态真的无懈可击的。做一点举动,让他今天修复时的心态不稳,就已经很要命了。
他完全没想到,张万生竟然会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起,亲自守在车子旁边,硬生生地守了一夜,彻底破坏了他的计划。
这真的是一个顶级修复师应有的举动吗?真是,真是太不顾自己的身份了!
结果现在,他不仅没能破坏苏进的心境,反倒让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气了个半死。
不过好在他身为八段,也不是吃素的。定了定神,还是稳下了心态,抬头看了看滴漏,道:“时间要到了,准备开始吧。”
现在,圜丘坛被分成了六个部分,苏进以及五位长老各据一处。
苏进这边东西最多,占据的地盘最大。
樊八段冷眼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看,道:“如此借助外力,绝非修复师正道!”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圜丘坛就这么大的地方,苏进不可能听不见。然而苏进头也不回,摆明了不想理会他。
此时,齐九段向其他几个九段示意了一下,一起上前一步。
齐九段抱拳向台下做了一个团揖,笑意盈盈地道:“今天托苏小友的福,老朽在此做个见证。苏小友,苏进六段,在吾等见证之下,向许八段、樊八段、伍八段、何七段、陈七段一共五人发起夺段挑战。若苏进胜利,取其最高段者,直接升任八段。而五位修复师则失去段位,只能从头开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接着,他又非常公平地道,“若是苏进失败,则他同样被剥夺段位,从此再不能参加定段考试,永久失去正式修复的资格。同时,老朽与宋九段、岳九段以及许九段等四人,向下降落三个段位。张前辈身无段位,则永久失去执掌天工印的资格。”
这段话,他同样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丝烟火气,好像被去段降级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又好像他从没想过苏进有可能会输一样。
说完,他又向下作了个揖,道:“现在,有请五位修复师请出各自需要修复的文物,由吾等进行定级评分。”
来了!
摄影机扫过下方无数修复师的面孔,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个个翘首以盼。
选择什么样的文物进行修复,是夺段挑战的一大关键。
昨天苏进对黄三段发起夺段挑战的时候,伍六段选给苏进的文物虽然满怀恶意,但的确不是没有道理的。
夺段挑战的文物选择有两个最关键的条件,第一是文物的品相,第二是文物本身的价值。
文物的品相越低越好——品相越低,提升的空间越大,修复师展现自己技艺的空间也就越大。
文物本身的价值越高越好——这是文物的基础分,越是珍贵的文物,越有修复的价值。
不然,随便去垃圾堆里拣出来的破盆烂碗,的确挺能展现手艺的,但谁没事会去修它啊?
所以,高段修复师的夺段比拼,其实也是对个人人脉的一次比拼。
没点人脉,怎么可能拿得到拥有足够价值的文物——就算破损得特别厉害的也不可能!
不过,观战的修复师们都觉得,无论是五个长老还是苏进,在这方面都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五位长老也就算了——执掌文物协会数十年,自身背景也非常雄厚,他们想要什么样的文物拿不到?
苏进那边看上去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文安组手上的资源比文物协会还要丰富多了,可以说全华夏的文物都任由苏进选择!
此时,神秘嘉宾已经来到了天空电视台的摄制车里,与白泽恩对面而坐。
两人一起注视着屏幕,齐九段话音刚落,白泽恩就转过头来,笑着问道:“说起来,苏老师在这方面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苏进现在虽然还没拿到徽章,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六段,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声“老师”。
杜维摆了摆手,说:“你说夺段文物?不不不,我们的确是有心帮忙的,也跟小苏提起过,不过被小苏很客气地拒绝了。哈哈哈,他说我们不用担心,他已经准备好了。”
白泽恩的眼睛顿时一亮。杜维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可真不少,他立刻抓住其中一点问道:“帮忙?难道苏老师跟文安组不是合作关系?”
杜维说:“合作嘛,的确是有,不过基本上都是我们请他帮忙。文安组请修复师帮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白泽恩说:“昨天有很多观众猜测,苏老师跟文安组有更深度的合作……难道不是这样?”
杜维笑笑:“我们当然是很期待的,不过现在嘛,我们只能给小苏,不,苏老师加加油,助助威。”
白泽恩极为意外。杜维这说的是真的,还是有意在捧苏进呢?不过不管怎么说,苏进跟文安组之间的关系,或许的确是要重新定义了……
白泽恩心念电转,问道:“所以说,今天夺段挑战的文物,苏老师是自己准备的?”
杜维点头:“正是如此。说起来,它究竟是什么,我也期待得很哪。”
此时的圜丘坛上,五位长老已经开始开箱,取出即将修复的文物了。
所有的动作全部透过大屏幕呈现在下方修复师们的面前。广场上突然掀起了热烈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要修复什么文物,长老们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在他们拿出的文物不管拥有什么样的价值,的确都非常破旧,大部分还都只是残破的构件,需要重新组装,有些构件甚至可能还需要重制。
但镜头扫过,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构件的各种细节。
稍微有眼力一点的修复师就能鉴别出来,这些文物上至先秦,下至明清,全部都是历史上数得出的名物,没有一件例外!
0572 太平有象
摄制车里,白泽恩跟杜维暂时形成了搭裆,另一边,慕影仍然跟从一山搭裆,两人正在圜丘坛下方的现场,临时采访一些修复师,询问他们对此事的看法。
然而当残破文物从箱中被取出时,再没有一个修复师有空回答他们的话,慕影和从一山也一起抬头,紧盯着大屏幕不放。
“青金石。”从一山紧盯着被取出来的蓝色的石头说。
慕影随之发问:“青金石是什么?”
“青金石在古代又叫缪琳、金精、瑾瑜、青黛等。它在佛教的名字又叫吠努离或璧琉璃,是从丝绸之路传进来的,所以也是古代的洋货儿。它在古代经常用来制作玉雕、首饰等等,由于是天空一样的蓝色,所以也常常作为上天威严崇高的象征。”
从一山眯着眼睛看着台上,说,“看来这是一座青金石的雕像,由于保存不当,受到挤压,被挤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
慕影凝视着那边道:“很华丽啊。”
从一山承认:“的确很华丽,陈长老现在取出的应该是原本雕像上的一些配件,这应该是底座,是铜镀金的。上面的装饰物看上去有白玉、松石……蓝红宝石,你看已经很黯淡了。”
从一山眼力极佳,隔着这么远,仅仅通这屏幕上的图像,就认出了这么多东西。不远处的修复师们听得入神,纷纷露出了尊敬的表情。
虽然重资历也重人脉,但在文物修复界处于第一位的,始终都是个人的实力。
陈长老从箱子里取出的,应该是一座青金石雕像,它曾经非常华丽,以镀金赤铜为底座以及表面的装饰物,上面还镶嵌着大量的奇珍异宝。
旁边的修复师七嘴八舌,把这些材料的属性几乎全部说了出来。
白玉、松石、蓝宝石、红宝石、珍珠、碧玺、芙蓉石……
可以想象,当年它刚刚被制作完成时,是多么的辉煌夺目,灿烂华贵。而如今,不仅青金石的躯干四分五裂,上面的镶嵌物也全部失去了光泽,变得无比黯淡,反而像是雕像上的一个个伤疤。
这时,陈长老已经把它全部取了出来,按顺序一件件整齐摆在台上。
从一山眯着眼睛看过去,心中灵光一现,正要说话,旁边另一个修复师已经抢先一步说了出来:“是神象!我记得记载里有提过,是青金石太平有象!清乾隆时期宫藏宝物,对,没错,石象是一对,这些残片要是拼起来,也是一对!”
从一山看了他一眼。这石象四分五裂,残破得非常严重,明显还有部分缺损,修复时是需要补配的。同时,由于是成对的两只,相当于是两件,残片又会进一步混淆人们的认知。
要在这种情况下认出它的本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这个修复师认得却又快又准,恰好跟从一山不谋而合。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胸前佩戴着的是初段修复师的徽章,是一个二十出头、刚刚才入段的新人!
慕影在旁边眼睛也是一亮,先一步问道:“你是天工社团的贺家同学?”
贺家正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大屏幕上的图像,一时间没听见慕影的话,直到被周围另一个年轻人捅了两下,他才转头看慕影,简单地一点头,却并没有吭声。
普通人,即使是文物协会这些修复师,遇到采访时多少也会有些紧张兴奋。一直以来,慕影早就习惯了周围人的这种表现。然而,现在贺家一脸的敷衍,甚至有些不耐烦的感觉。她也产生了兴趣,对贺家道:“贺同学懂得很多,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这座雕像吗?”
说着,她抱歉地向从一山示意了一下,从一山摇头表示没事,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贺家,想听听他的解释。
贺家平时特别不爱说话,但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说:“太平有象是华夏古代的传统纹样之一,通常是一头大象背负着一座宝瓶。瓶与平谐音,寓意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现在两座青金石雕像的形体拼合起来,就是两头宝象,我曾经在资料里看见过这两座太平有象的存在,现在正好可以对上号。”
他的目光扫过青金石石块,眼中光亮不断闪烁,道:“这两座太平有象还少了一些部分,唔,缺了象牙,一条象腿,半条象鼻……底部上有很多白玉构件没了,要补充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他一边看一边说,竟然就这样就着碎裂的残片,在脑中还原了宝象的形体,把缺失的部分说了出来。
最后他做出结论道:“这两座太平有象修复起来难度不低,的确堪当七段水平。”
从一山惊呆了。
他忍不住问道:“贺小友,你从事文物修复有多长时间了?”
贺家看他一眼:“半年。”说完这两个字他就闭了嘴,不愿意再出声了。
徐英在旁边乐呵呵地说:“贺学长以前是计算机系的高材生,可牛逼了,就是因为喜欢文物修复才加入我们社团的!”
计算机系高材生,学这个不到半年……
从一山有些呆然,他打量着贺家,心想,光是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前途不可限量了……他的目光投向圜丘坛上方的苏进,心想,但相比起另一个,又只算“潜力无穷”而已了。
陈长老要修复的文物或许以前非常灿烂华贵,但时过百年,早已缺失了它应有的光彩。
而此时,圜丘坛上方,许八段的身边早已堆满了箱子,数一数足有四五十个。它们有大有小,堆得老高。
他亲自打开这些箱子,从里面把东西一件件取了出来。
它们大部分都是砖石,好像也是什么石像石雕的残片。
贺家再次忘记了身边的摄像机,再次把注意力全部贯注到了这些碎片里。
突然间,他非常难得的惊呼一声,站了起来,叫道:“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
大报恩寺位于南京市,也就是古金陵,是华夏历史上最为悠久的佛教寺庙,与灵谷寺、天界寺并称金陵三大寺。
大报恩寺前身是东吴建造的建初寺及阿育王塔,后在明朝由明成祖朱棣建造而成,明永乐年间原址重建,由著名的郑和担任监工官,耗时十九年,花费240多万两白银,完全是按照皇宫的标准来建造的。建成之后,它成为了华夏历史上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寺院,为百寺之首。
大报恩寺琉璃宝塔高达78.2米,通体由琉璃烧制而成,自建成起一直到损毁,一直都是华夏最高的建筑,也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它被当时的西方人视为代表华夏的标志性建筑,号称“天下第一塔”。
咸丰四年,大报恩寺塔被毁。关于被毁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被太平天国北王韦昌辉担心翼王石达开占领这里,一面在塔下挖地道引爆炸药,一面用火炮直接轰击塔身,直接把琉璃塔轰平了的。另外则有人说是曾国藩下令炸毁的。具体原因一直不得人而知。
大报恩寺宝塔全部由琉璃烧成,配有大量琉璃构件,于明朝时期由皇宫规格烧制,精致华美,堪称时代楷模。
现在许长老拿出来的琉璃构件虽然釉面斑驳,残缺不全,但是什么材质,各种形状细节还是都看得出来的。各种浮雕神像以及异兽残损却精致,带着浓重的明代佛教风格,贺家一看见它,脑中立刻闪出了它的来历。
对于这些构件,从一山认得反而比贺家慢一点,但贺家这样一提醒,他马上也认出来了。
他心里也非常惊讶。
许八段擅长的是古建筑修复,所以当苏进提出夺段挑战,而他接受下来的时候,从一山就在心里想,他会选择什么文物来应战。
合适的文物会大大有利于夺段挑战的胜利,从一山的确没想到,许八段会选择这个。
他眯着眼睛往那边看,一时间看不出它是琉璃宝塔的哪个部分。但无论如何,单是“大报恩寺”这四个字,就已经拥有足够的份量了。这件文物的文物价值实在太高了,到时候修复完评分,光是这一项,就能超出一大截!
许八段这一次,真是下了大本钱了。
此时看见它、认出它的当然不止这边的几个人。
圜丘坛上,五个九段正同样旁观着这个过程。
各个长老拿出来的是什么文物,问题出在哪里,应该怎么修复,在其他修复师认出来之前,他们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评估。
毕竟他们是九段,虽然专精的只有一两类,但对于其他门类,多少也都是有个了解的。
许八段让人抬上这些箱子时,许九段就露出了复杂的目光。此时,他看见那一个个琉璃构件,凝视良久,最后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与此同时,另外三个长老也分别拿出了自己要修复的文物。
“三国彩绘大漆案!”
“秦陵彩绘铜车马!”
最后一幅是一幅山水画,就连九段也看不出它画的是什么。它一半以上的绢面都变成了碎片,还有一部分装在盒子里,拿都拿不出来。
镜头扫过盒子,可以看出来里面装的是一些渣渣,只能勉强看出绢质。
张万生专精也是书画修复,看着这幅“山水画”,他也忍不住眼冒精光,有些见猎心喜。
下面的修复师更是窃窃私语了起来——
破损到这种程度的古画,究竟要怎么修复?
难,真是太难了!
然而,更加关键的是,面对这样价值高昂,修复难度极高的文物,苏进又会拿出什么来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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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是高段修复,涉及到的文物种类很多,修复手段也很复杂。
除了情节本身以外,我也想把更多形式的修复展现给大家看,所以会写得比较详细一点。
最近非常忙,存稿也基本上用完了,还他妈频频停电。我只能抓紧一切时机,能更就更。暂时没办法及时感谢大家的支持了,不过你们的支持我还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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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3 化学
谈修之有时候想起来,感觉还挺奇妙的。
他跟苏进最初相识,不过是在故宫古玩街一次交易。
一幅五百万的古画而已,他会亲自跟苏进交易,会一时兴起把自己的本名而非江湖浑号告诉苏进,其实也就是看见了他当众修复的手艺,见猎心喜而已。
他怎么想得到,从那之后,他跟苏进的交情竟然会一直延续下来,一直到今天。
平天机械,平天化工,还有即将出现专做博物收藏技术的新公司,他跟苏进进行了全方位的合作,关系越来越深。
最近,平天集团正在紧急规划一个方案,要重新规划集团的股份构成,要让苏进技术入股,把他也纳入股东的行列。
这绝不是友情啊照应啊什么的,纯粹只是出于利益考虑。
平天集团试图利用这样的手段,进一步加深与苏进之间的联系,把他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这当然还是谈修之主动提出来的,但一经提出,立刻赢得了各董事股东的一致赞同。
去年最后一个季度,平天集团的利润增加了2%。看上去不是很多,但考虑到平天集团原先的体量,考虑到谈修之九月才跟苏进认识,十月底才正式开始合作,就会觉得很惊人了。
现在第一季度还只到二月底,就目前的报表来说,平天集团的利润又有显著增加。这到底跟谁有关,不用说也能看得出来。
谈修之跟苏进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仍然觉得他看不见底一样。
平时还不算太起眼,但只要跟文物修复扯上关系,他就像是根本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一样。
修复试剂、修复机械、收藏保护……
很早以前,谈修之对这个产业就已经有了一些构想。现在有了苏进,这个构想更加真实、更加具现化了。
“老板,这个放到哪里?”
一个声音突然扬起,打断了谈修之的思绪。
谈修之抬头看了一眼,指挥道:“这是第二批材料,上面放不下了,先准备在这里听我调度吧。”
身穿橘灰色工作服的工人应了一声,把拖车拉过来停在谈修之身边。
谈修之站在堆积如山的箱子旁边,环视四周。
他问旁边的徐启明:“拍着吗?”
平天机械总设计师徐启明的眼睛灼灼发光,满口答应:“放心吧谈总,一直拍着呢!”
说着,他感叹道,“这也算是对我们平天集团这段时间工作的一次总的检阅了!”
谁说不是呢?
谈修之也正好有此感慨。
平天机械在苏进构想之下,设计制作调整出的检测设备、清洗设备、修复辅助设备。
平天化工直接由苏进提供配方,批量生产了一系列的修复药剂和一次性修复用品。
现在,它们全部都被装箱,运输到了这里,以供苏进在夺段挑战中使用。
它们的使用效果将当众展示给所有前来惊龙会的修复师,对于平天集团来说,这无疑是一次绝佳的广告/机会!
此时,第一批仪器设备已经全部被送到了圜丘坛上,工程师正在配合苏进进行安装调试。
五位长老的文物已经被全部取出放到一边,只有苏进还在那些铁玩意儿旁边忙碌,需要修复的文物丝毫不见影踪。
许八段冷冷看着那边,嗤道:“借助外力,不成体统!”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人走了过去,拿起一个瓶子,念出了上面的标签:“乙醇、丙酮、三氯乙烯、乙酸乙脂……这是合成清洗剂?”
苏进说:“是,具体浓度还要到实际操作时再调整。”
那人唔了一声,说:“的确得看情况,你估摸得准吗?”
苏进只是一笑,没有回答。
那人看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也没有再多说。
两人只是简单交谈了两句,五个长老却全部噤然无语。
从那人和苏进嘴里冒出来的几个词,他们全部都懵然无知,不仅没有听说过,连那些字该怎么写都不知道。
换了别人在说,他们可能还会斥之以邪门外道,完全不放在心上。但现在在跟苏进说话的这个人,任何人却都无法忽视。
张万生,天工印的持有者,虽然从不接受九段徽章,但九段在他面前也必须执礼。
他所说出的每一句话,全体修复师都要静心聆听;他每一个关于修复的理论,都会被认为是修复师的金科玉律。
但是,他现在说的这些是什么?
他和苏进的对话透过音箱,传到了每一个修复师的耳朵里,他们仅仅只能听见“乙、丙、三、酸”等少数几个字眼,别的字根本无法确定是什么,组合起来更是意义不明。
还好,现在在台上的不止一个九段,齐九段轻轻一笑,帮大家问出了心里的问题:“张前辈,你们这说的是什么秘诀,能讲给我听听吗?”
张万生摆手道:“嗐,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你也听不懂!”
齐九段脾气本来就很好,在张万生面前更没什么脾气:“张前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张万生翻着眼皮问他:“化学,你懂吗?”
齐九段又不是真的与世隔绝,当然听说化学这个词。但他只知道这是一种科学的门类,是很多学生必须要学的东西,它跟文物修复有什么关系,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张万生又开口了:“化学是自然科学的一种,是在分子、原子层次上研究物质的组成、性质、结构与变化规律;创造新物质的科学。”教科书式的标准解释流畅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强调说,“创造新物质!把那些有机物和无机物组合起来,就可以形成新的物质。它们有的具有极好的清洗效果,有的可以融化一些平常无法融化的东西,有的可以使局部区域加热……你想要什么样的效果,想要达到什么程度,都可以利用这种方式,研究完成!”
齐九段不愧是老道的修复师,张万生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直接联系到了文物修复上。
张万生刚刚说完,他就惊讶地问道:“这不就跟制剂调配一样?”
张万生说:“本来就是。手法其实也有点相似之处,只是……怎么说呢,用的材料不一样,这边更有规律一点。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性状更稳定,变化更可控而已。”
齐九段张大了眼睛,片刻后突然问道:“张前辈你去京师大学上学……”
“没错,学的就是这个。”张万生说。
齐九段情不自禁地看向苏进的方向,喃喃道:“好像还真的有点意思啊……”
张万生跟齐九段在这里交流的时候,苏进仍然在一边忙碌。
他不紧不慢,跟工程师一起调试完了所有的参数,这才点点头,向他道谢送他下去。
这时,许八段冷嘲热讽的声音响起:“苏老师好大的架子,怎么,还要我们请才会把要修复的东西拿出来吗?”
苏进坦然道:“文物修复起手无悔,破损文物更是脆弱不堪,事前准备,再怎么充分也不为过。”
许八段还想说什么,他爹许九段突然抢先一步开口,道:“正是如此!磨刀不误砍柴工,自古皆是。苏进,你还需要什么准备工作,不用急,慢慢来。”
许九段开了口,许八段心里有再多怨言也只能闭嘴,他冷哼了一声,苏进则微微一笑,道:“没有了,可以开始了。”
“那好。”许九段礼貌地跟张万生打了声招呼,环视四周道,“现在,你们可以请各自的学徒上来帮忙了。每个人限请五位,不得超出。”
这也是在规定之内的。
文物修复从不是一个人的工作,尤其是五位长老拿出的几乎都是大件,很难一个人完成。这种情况肯定要人帮忙,修复界并不禁止这个。
苏进笑了笑,向远处挥挥手,说:“麻烦你们了。”
他事前就知道了这个规矩,也提前打好了招呼。他的声音并不大,学生们就站在圜丘坛上,立刻抬步向上走。
贺家、徐英、岳明、魏庆、蒋志新。
除了蒋志新之外,全部都是第一批跟苏进一起建立社团的那几个人。他们从一开始就接受苏进的修复理念,被他言传身教,直至如今,虽然还不能独挡一面,但基本功的确已经非常扎实了。
如今方劲松退居二线,从事管理工作,蒋志新就替补了上来。
蒋志新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他身后传来隐约的声音,甚至还听见了几句怒骂,但他的心情非常稳定,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在他主动表示退出京师大学文修专业,离开石家之后,他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现在他能够站到圜丘坛上,亲身协助苏进修复这样的文物,就是他的目标!
修复之道永无止境,只有永无畏惧,不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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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4 书砖
与此同时,五位长老也分别召上了自己的帮手。
四段、五段、五段、六段……
一个个佩戴着修复师徽章的人鱼贯走上圜丘坛,神态甚至是谦恭的。
而他们,全部都是中段修复师,中间甚至还混了两个七段的高段修复师!
相比之下,苏进这边一溜的五个初段徽章,就显得非常寒碜了。
然而,这些中高段修复师站到了长老们身边,双手垂在身侧,毕恭毕敬。苏进那边则跟学生们自如地交谈说话,两边的气氛截然不同。
对此,张万生倒没说什么,许九段眉头微微一皱,问道:“苏进,你对双方的人选有什么异议吗?”
许八段眉头也是一皱——这时候,这父子俩还真的很有些相似——亢声道:“夺段挑战的助手全凭双方意愿,对段位并没有什么要求!”
“嘁,你也知道你们那边帮手的段位有问题啊?”张万生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许八段的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但目光却并不回避,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些人了。
苏进往这边看了一眼,摇头说:“没问题,就这样吧。”
许九段一怔,问道:“没问题?”
苏进露齿一笑,道:“反正主修的也只有一个人,不是吗?”
许九段一时间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不过旁边的何七段已经先笑呵呵地开了口:“既然苏老师也没有异议,那我们就尽早开始吧。”
苏进既然没有异议,许九段也不能强压着非逼他反对。
他只能跟旁边的人讨论了几句,扬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宣布此次夺段挑战的正式细则了。由于夺段双方的段位都比较高,本次修复的文物定然比较复杂,耗时长久。因此,夺段挑战的结束时间为今日下午六时,中间可以自由离开圜丘坛休息进食。”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果到下午六时还没有修完,被修复文物暂时封存,由我等进行评分,决出挑战的胜负双方。然而,后续文物的修复状况,我等还会跟踪监督到底,直至彻底完成为止。获胜者若是未能顺利修复完成,则同样被视为夺段的失败者,被剥夺段位,永不得录用。”
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以前夺段挑战就有过这样的问题。
夺段挑战的时候,双方当然要发挥出自己最强的实力,无论在操作上还是实绩上,都尽可能做得尽善尽美,搏取更高的分数。
但这样做,一来很累人,二来有可能会因此临时的一些操作给后面的继续修复带来麻烦。所以几次之后,文物协会就把后续的部分也纳入了挑战里。
如果后续没把文物彻底修复好,一样会受到惩罚。
这条规则也是以前就有的,双方都没有异议。
许九段又宣布了几条零散规定,退后一步挥手道:“开始吧。”
此时,一个人从下方走上来,一手拎着一个箱子。苏进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许八段眯起眼睛,不愉地道:“挑战已经开始了,再不能有外人上来了吧?”
苏进淡淡一笑道:“文物修复,总得有要修复的文物吧。”
许八段一怔,这仿佛这才意识到那就是苏进将要修复的文物!
也难怪他没有认出来,被提上来的箱子跟传统盛放文物的木箱完全不同。这两个箱子都是金属制成的,大约一米二高,长宽均为八十厘米左右。它们被封闭得非常严实,这样看,完全看不出来里面装的可能是什么。
苏进迎了上去,接过那人手上的箱子,笑着说:“辛苦了。”
谈修之扬眉,道:“托你的福,不然我这个时候可上不了圜丘坛。”说着,他转头环视四周,目光刻意从许八段脸上扫过,让许八段的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了起来。
谈修之笑了一笑,又回头对苏进说:“还需要什么的话,我一直在下面,随时安排。”
苏进真心实意地感谢道:“多谢你!”
如果不是谈修之帮忙,他或者同样可以在这个时候修复这件宝物,但绝对不可能完成他所有的尝试与设想。
有没有资源,有没有后备力量,差别真是太大了!
谈修之下了台,苏进小心把箱子提到工作台旁边,五名学生围在他旁边进行协助,却并没有挡住太多视线。
因此,无论是五个长老,还是担任裁判与担保人的五个九段同时转过头来,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他们也很好奇,苏进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文物,来跟五位长老的珍奇宝物相抗衡!
苏进先把一个箱子立在工作台上,打开了它——这箱子经过了密码、指纹双层加锁,普通人就算得到了也打不开。
然后,他按下一个按钮,清晰的机械声响起,箱子的四壁自动向下缩了下去,白气四溢!
金属箱的四壁经过了严格而专业的设计,防震防光,保存性能极好。同时,它让内部处于低温状态,有效地防止了细菌滋生与扩散。
白气渐渐散去,里面又是一个透明的盒子,透过盒壁,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东西。
这时候,苏进的一系列举动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设计这么精良的盒子,里面装着的究竟会是什么宝物呢?
此时,天空电视台的镜头也一动不动地打在了玻璃盒子上,把里面的物体呈现在更多人的面前。
然而这样一看,大部分人都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一块破砖吗?
没错,它残破却方正,通体灰中带黄,看上去跟一块砖差不多,还是腐朽破烂严重受潮的那种。
一块砖,也算文物,也能修复?
面对这种不起眼的破烂,苏进的动作却非常小心。
他极为谨慎地把玻璃盒拿了出来,换了个角度放在工作台上,于是镜头也跟着换了个方向。
岳九段眯起了眼睛,首先一步叫出声来:“这……这是一块书砖?”
他擅长书画修复,还写得一手好褚体,对纸张当然是非常敏感的。
先前苏进把东西拿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了。现在看得清楚,他立刻脱口而出,忍不住上前一步,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这是一块书砖!看上去好像还是丝制的……”
他看向苏进,不可置信的话脱口而来,“这是帛书?”
他的脑中心念电转,迅速想到了最近一年来最为轰动的发现之一,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直接叫了出来,“马王堆发现的?汉代帛书?”
苏进抬起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道:“岳九段好眼力。”
岳九段恨不得冲到苏进面前去了。好歹他还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记得自己是来给夺段挑战当裁判的。
他的脚死死地站在原地,上半身却情不自禁地往那边倾,眼睛紧紧盯着帛书,说:“这么大,这么厚一块书砖,得有多少东西?啧,破损得这么严重,你要怎么修,你要现在修?”
“咳。”齐九段在旁边清了清嗓子,提醒岳九段道,“岳兄,冷静。苏小友既然把它拿上来了,心里肯定早就有了打算。”
“那可不一定!”岳九段冲口而出,立刻又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太对。他道,“苏小友,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但你知道,汉代帛书有多么珍贵吗?这么大这么厚的一块书砖,代表着多么珍奇的发现?你怎么能现在在这里修?要是修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岳九段之前一直表现得很温和沉稳,连话也不怎么说。但现在,一句句话连珠炮一样从他嘴里冲出来,让人简直有一个感觉,如果苏进一句话回答不好,他就要抱着这书砖,转身逃跑了!
面对“要是修坏了”的质疑,苏进一点也不以为忤,反而有些高兴的样子。他笑着向岳九段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岳前辈您放心,我已经有计划了。”
说着,他一边把谈修之拎上来的另一个箱子放到台上打开,一边道,“夺段挑战,挑战者有一个最大的优势,被挑战的各位长老不介意,我也就厚着脸皮接下了。发起挑战的一方可以提前进行准备,把很多工作放在挑战之前完成。就像岳九段说的一样,该怎么修,该用些什么样的工具以及材料,我之前都已经准备好了,请您放心。”
话声中,又是“刷刷刷”的几声轻响,金属箱子四壁落下,同样呈现出中间的一个玻璃箱子来。
然而这个玻璃箱子里装的不再是书砖,而是几个卷轴一样的东西。相比之下,它们更能够看出像“帛书”,但那也只是因为它的外形。除却外形之外,它的表面同样黄中带黑,污糟不堪,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彻底变成一滩烂泥一样。
岳九段正要说话,看见这个箱子,他的声音突然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苏进现在把这个拿出来是什么意思?
难道今天他要修复的,不止是那块书砖,连眼前的这些帛书卷轴也要一起搞定?
0575 不是滋味
苏进看着眼前的帛书卷轴,心里很有些感慨。
当初谈修之带他去清月宴,他在宴会上拍下那块书砖之后,万万没想到最后送来的东西还有加上这些。
在他的上个世界里,马王堆的情况他可以说是了若指掌,著名的马王堆帛书当然也不例外。
当时拿上清月宴拍卖的,只有那块书砖,但苏进却知道,马王堆帛书可不止这一件。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帛书被发现的时候,被盛装在一个长方形的漆盒里。他甚至连漆盒的数据都能一个个报出来。
长59.8厘米,宽37厘米,高21.2厘米。盒内共有五格,除了正中央盛放着的折叠成长方形的帛书以外,旁边还有由半幅帛书卷成的书卷。跟折叠成方砖的帛书一样,这些书卷同样拥有极高的研究价值,一经发现就震惊了整个华夏。
在清月宴上,他一开始看见的只有书砖,他还以为两种不同的帛书被分割开,书卷就此遗失不见了呢。结果拍卖完毕,交割货物的时候,对方竟然连同没有放上台的书卷也一起交给了他。
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把帛书用纸一包,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极为马虎。帛书的一部分因此受损更加严重了。但由此苏进也可以想象为什么会多出另一部分来了。
这些人根本不知帛书的价值,根本就没有把它当回事!
难怪他只花20万就能拍下它,也幸好如此,让帛书珍贵的另一半没有遗失……
当然,被如此粗鲁地对待,帛书因此有一部分被损坏,苏进把它拿回去之后,又做了进一步的处理。然后,他还无数次地把它们拿出来,反复察看,进行检测,撰写修复方案……
如今,事隔四个月,他终于可以开始动手修复它!
岳九段终于还是忍不住往这边走了两步,此刻,他已经无视了其他五个长老的修复,全神贯注于苏进这边。
他盯着玻璃盒子反复确认:“你真的有把握,不会把它搞坏?”
苏进拿起一个笔记本放在一边,道:“您放心,我已经准备很久了。”
他脸上写满了自信,岳九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目光移到了那个写满了文字的笔记本上。
苏进翻开一页,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与符号扑入岳九段的眼帘,他很想走进去看一看,但还是忍住了。
每一个修复师的修复技艺都是自己的秘决,他再好奇也只能憋在心里。
结果苏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进自己的耳朵里。那东西黑乎乎的,向外延出一条线,伸到他嘴角。苏进调整了一下,开口“喂喂”了两声。
岳九段有点发怔,直到声音从后面的音箱里传出来,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无线耳机和耳麦,显然是苏进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的。
下面的修复师也明显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苏进要干什么。他却表现得非常镇定自若,还还在询问几个九段,道:“我想一边修复,一边对大家进行一些讲解与介绍,这样做不违反夺段的规矩吧。”
岳九段怔住了,旁边的四个九段怔住了,不远处的五个长老和下面所有的修复师都怔住了。
一边修复,一边讲解与介绍?
他不怕自己的本事被别人学去吗?
不怕自己的修复过程被人挑刺打低分吗?
这,这也太大胆了!
许八段眉毛一轩,正要说话,下方却已经有人叫了出来:“不违反,不违反的!”
这不过是一个三段修复师而已,长得胖乎乎的。换了以前,这种人在这样的场合,哪有说话的余地?但现在,他就是大声嚷了出来,满脸都是激动,甚至都没注意到许八段不满的目光。
他的声音好像提醒了周围的人,于是,一个又一个的修复师叫了出来。这些几乎全部都是低段修复师,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年纪已经比较大了。
他们未能得到提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雄厚的背景,不知从何处学习。如今,竟然有一个修复师愿意无条件地把自己的修复过程展示给大家看,讲解给大家听,这对他们来说,简是天降甘霖的大好事!
于是他们忘记了现在是什么场合,忘记了苏进对面站着的是什么人,一个接一个地大叫了起来。
渐渐的,这样的声音波及到了中段修复师中间,越来越洪亮,最终连成了一片。
几千上万的修复师一起叫喊起来,那声势是相当宏大的,在圜丘坛广场上铺天盖地,犹如从天边席卷而来的浪潮。
在这样的声势下,许八段也只能闭嘴,岳九段更是欣喜地笑了起来,代表其他九段做出了决定:“不,这并不违反规矩,你随意。”
苏进笑了,他的手向下压了压,又凑到耳麦旁边说:“请大家安静一下。”
几乎就在他说话的同时,所有的声音刷地一下停了下来。从极动到极静,也不过几秒钟时间而已。
苏进对着镜头,向下方微笑:“多谢岳九段,那我就开始讲解了。”
几个长老凝视这边,脸色全部都非常难看。
过了好一会儿,许八段才看了看其他几人,沉声道:“定性!讲解得再漂亮,也只是嘴上功夫。修复师最重要的,还得看自己一双手!”
其他四个长老同时凛然点头,他们不再看苏进那边,竟然同样在顷刻之间,就稳下了自己的心神,开始处理起手上的文物了。
苏进完全没理会自己的对手那边,他用看待珍宝的眼光看着自己面前的文物,声音清朗地道:“刚才岳九段已经认出来了,没错,这是一份帛书,出自长沙马王堆汉墓,是去年中秋节,我无意中拍到的,价值二十万。后来据追查,它是被盗墓贼从马王堆三号墓里盗掘出来,流落至那家私人拍卖会的。”
下方落针可闻,场上只有苏进的声音在回荡。
他说,“自商朝以来,最初始的文字就已经被发现。最早它是刻在龟甲与骨面上,被称之为甲骨文。之后人类学会铸造青铜器,开始在青铜器上铸刻一些铭文,用来祈祷上天祭祀、记录一些当时的日常等等,这种文字,被称之为金文。”
对于文物修复师来说,这本来应该是基础上的基础。但他一边说,目光一边无意识落在下方,发现竟然有很多修复师听得非常专注,还有人拿出本子来一边听一边写,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样子。
苏进眉头微微一皱,接着又在心里一声叹息。
对于系统化学习一说,这当然是基础,但现在的修复师们学得杂而零碎,有些应该是基础的东西,反倒不知道了。
苏进脑中念头闪过,嘴上却是没有停止:“金文之后是篆书,主要出自秦朝左右。那时候,篆书大部分都是刻在竹简上的,但是竹简沉重不易便携,所以当汉朝缫丝与纺织技术进一步发展起来之后,帛书就进入了鼎盛时期。”
他说的虽然都是一些基础,但连贯而清晰,有因有果,让人一听就能很清楚地了解。
苏进也向下一笑,道:“很多时候,文化的发展都是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的,这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了。”
“其实帛书早在汉朝之前就出现了。早在春秋时期,绢帛就被明确提及用作书画载体。墨子明鬼篇中有记:书于竹帛,镂于金石,就是其中一个证明。韩非子一书中也提到:先王寄理于竹帛,同样可以当用帛书存在的一个旁证。但由于当时生产力很不发达,绢帛非常珍贵,所以大部分时候,只能被达官贵人使用,普通人是绝对用不起的。当然……”
他对着下方笑了笑,说,“当时能够使用文字的,也都是少数,不会是什么真正的普通人。只是在这些人中间,又另外分出了阶层而已。”
苏进一番讲述,下方修复师固然是奋笔疾书,边听边记,旁边的九段们也听呆了。
前面甲金篆隶的一系列演变,他们当然也很清楚,不会有什么特别惊讶的地方。但后面关于帛书来由的这段,就有点让人吃惊了。
岳九段想了好一会儿,转头悄悄去问张万生:“张前辈,这墨子明鬼篇,你看过吗?”
张万生瞥他一眼,点了点台上:“这些帛书的内容,你看过吗?”
这回答好像风马牛不相关,但岳九段却马上明白了过来。
每一次追本溯源的研究,全部都跟这样的古籍修复与研究有关。而在当今情况下,大部分修复与研究都是独立进行,很少互通,其研究的内容结果也经常秘而不宣,很少有其他人知道。
所以,苏进现在说的这段话就是这种情况,它多半是哪个修复师的独立修复,一直没有公布出来,现在被苏进这样总结并且公布了而已。
过于藏私,一直是当今华夏文物修复界的常态,老实说岳九段以前也没觉得如何。
但今天看见苏进一个年轻人在这种场合上,有一说一详细讲解,他心里不知怎地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0576 慷慨
另一边,苏进的话还在继续:“汉朝之后,缫丝纺织技术进一步发展,帛书迎来它最兴盛的时候。根据研究,此时书画所用的绢帛都是采用百分百的头道桑蚕丝,不浆、不矾直接加工制作而成。此时的帛书,绢帛门幅相对比较窄,都是由单丝织造而成。无论帛书帛画,其全部内容通常都呈现在一块完整的绢帛上,以折叠的形式存放。”
他说得很详细,显然在此之前,就已经对其做了详细的调查与研究。
苏进转过身,指着桌上的两个玻璃盒说,“这份马王堆帛书,就可以为汉代帛书进行一个良好的例证。”
他说,“当前马王堆三号幕已经被开采完毕,对于帛书初始的保存环境,我们也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他拿出几幅照片,展示到镜头前。
摄影臂立刻非常配合地移了过来,把照片里的内容呈现给在场的所有人看。
从马王堆三号墓刚刚被发现时起,苏进就已经参与了这个遗迹的工作。有文安组的全力配合,他得到的资料是非常翔实的。
这几张资料囊括了从墓穴被发现到开采后的全部情况,对帛书原本所放的墓室也有单独的环境特写。
苏进说:“了解出土文物的初始保存情况,对后期修复是很有好处的。在这里,我非常感谢文安组各位给予我的帮助。”
点头致意后,他介绍道,“从现场勘测中可以看出,马王堆三号墓经过不止一次盗掘,墓内的密闭环境在此之前就已经被破坏。所以,帛书在被盗掘之前,就处于一种非常恶劣的环境内,潮湿、霉菌……损毁得非常严重。”
伴随着他的话,下面的修复师也紧紧地皱起了眉,有人甚至还低声道:“盗墓贼真是太可恶了。”
“财帛动人心,自古以来,就少不了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情。”
方劲松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听见这话,忍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台上。
这也是苏进这番介绍的用意之一吧……
台上,苏进简单介绍完墓室环境之后,并没有留恋,开始介绍这份马王堆帛书的具体情况了。
他说:“在修复之前,对被修复文物的情况了解得越仔细,越能够有的放矢,有针对性地采取措施。丝帛是有机物,属于比较容易被破坏的材质。再则汉代离我们这时候已经两千多年,现在尚不能确定第一次盗掘处于什么时间,这更增加了环境的复杂性。所以,在正式修复之前,我们需要对它进行全方位的检测。”
“现在的帛书非常脆弱,为了让它不受破坏地长期保存,我把它置于充满了氮气的强化玻璃盒里。”
说着,他轻轻敲了敲玻璃盒表面,笑着说,“这看上去是透明真空的,其实里面充满了气体,全部都是氮气。”
“氮气的化学性质不活泼,常温下很难与其它物质发生反应,有很好的防腐作用。但是在高温高能量的条件下有可能与一些物质发生化学变化。这是平天机械特制的低温氮气保护箱,能够很有效地保存脆弱的帛书。”
于是,在苏进的讲述下,“氮气”“弹气”“淡气”等不同的字样被记到了下方的小本子上。大部分修复师都不知道这个词,他们决定惊龙会之后再去查探。还有一些人更记了“平天机械”四个字,准备会后直接去找这家公司来问话。
这段时间以来,苏进跟平天机械合作得非常深入,一起制作的可不止只有这个低温氮气保护箱,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仪器设备。
它们有的是直接在一些现有仪器的基础上改善调试而成,有的则是全新制作的,还有几件其实跟苏进一点关系也没有。平天机械设计室自从跟苏进合作以来,大大被启发了思路、激发了灵感。
他们画了不少设计图直接拿给苏进看,有些跟他上个世界的一些产品颇为相似,有些纯粹是新设计新发明,他以前见过。
他根据自己在文物修复方面的一些经验给予了回复,其中几件已经成为成品。
如今,这些仪器和设备几乎已经全部被送到了圜丘坛上,供给他使用。
微生物检测分析仪、水份仪、温/湿度记录仪、酸碱度测试仪、纤维密度分析镜……这些全部都是前期进行测量与观察使用的仪器。
苏进一边对帛书局部进行测量,一边进行讲解。
这些仪器有什么用,各种数字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他很清楚他此时面对的对象是什么,不是天工社团这种经过正规科学系统教育的大学生,而是大量从学徒开始研习文物的普通修复师,所以他在讲解的时候并不使用太过艰涩难懂的语言,而是把它简易化、传统化,很多时候甚至使用了不少传统修复师的“专业术语”,更贴近他们的认知。
他操作的速度快而有序,没一会儿,就把帛书的基本情况清晰透彻地展现在了修复师们面前。
面对这么多从来没有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仪器,看苏进用它们做这么多测试,很多修复师起初其实都是拒绝的。
这些是什么东西?这也搞得太麻烦了吧!
但渐渐的,他们就听出一些感觉来了。
遇见不明情况、等待修复的文物时,很多修复师会有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混沌。
文物的毁坏与侵蚀通常都会经历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有些由外往内渗透,有的则根本就是由内部开始的。
但是面对文物,修复师们往往只能观察到外表的情况,对内部则一无所知。
最有经验的修复师可以根据手感或者其他的一些办法稍微探知一下内部,进行更多的了解,但更多的修复师没这个本事,没办法做到太精准的判断。
许八段之前的确冷嘲热讽说苏进“过多借助外力,歪门邪道”,但是经验这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攒起来的,在此之前,如果能借助外力进行更多探知,那不是好事?
现在苏进展示给他们的就是这样。
他先分析了纺织类出土文物可能遇到的损坏情况,然后利用各种仪器对它进行分析测试。
微生物检测分析仪可以检查文物表面的霉菌以及其它微生物情况,水份仪可以感知文物的干湿情况,酸碱对纺织品的保存以及色泽都有着关键性的影响……
在文物修复方面,苏进从不吝啬。以前带徒弟带惯了,其中其实也有不少从传统修复家族转行过来的现代修复师。他很清楚他们想了解的是什么,他们能听懂的又是什么。
原本,圜丘坛下方的修复师本来都是均匀分布在广场各处的,五个长老下方各有不少。
现在,不知不觉中,这些修复师全部聚到了苏进这边。他们虽然可以从大屏幕中看见苏进所做的事情,能从音箱中听见他的声音,但好像离他更近一点,就能学到更多东西似的。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苏进讲得细致而又全面。
几个长老一开始被他搞得有点烦躁,但答应了他这样做,又不好出尔反尔。
好在他们也是经验非常老道的修复师,平静自己思绪是基础。没过多久,他们就摒除了苏进的干扰,开始全神贯注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这时候苏进还在进行前期准备工作,他分出了一点心神观察另一边,发现这种情况之后,他松了口气。
毕竟,他这样做只是在给“平天机械”做广告,推广全新的修复检测技术而已,并不是真的想要干扰自己的对手。
讲得太久,他有点口干舌燥。他咽了口口水,刚要继续往下讲,突然看见一杯水递到了自己面前。
他抬头一怔,齐九段面无表情地向他一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苏进一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继续讲解了起来。
这的确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夺段挑战。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修复师,会如此慷慨地把自己的所知所学全部教授给其他人。
就算是师父带徒弟也要保留三分,更何况在这里的是华夏几乎所有修复师,绝大多数对苏进来说都是陌生人,以后也不会打什么交道。
但他还是就这样讲了。
他的确是在给新技术做推广,所讲的东西的确有很多跟修复师们以前掌握的内容不一样。但是,隐藏在这背后的,又何尝不是对文物更深更全面的了解?仔细聆听的话,任何人都可以从中间听到自己熟悉的内容,从而触类旁通,有所感触。
说到底,传统技术也好,新技术也好,所做的事情都是“修复文物”,其根本目的一致,手法归类也未有不同,只是思路更系统更全面,细节技术更新颖而已。
最后,苏进喝完第三杯水,放下杯子,道:“我们通过测量与统计,已经掌握了马王堆帛书各方面的情况。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具体修复了。刚才我说,我多占了长老们的一点便宜,提前做好了修复方案。现在我将把修复方案提前公布给大家,一会儿具体操作时,各位可以一边回想方案,一边监督我的实际操作过程。”
这时,许八段刚刚完成一个阶段的工作,抬起了头,刚好听见了苏进这段话。
苏进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把这件事情当什么很重要的事,但许八段脸色大变,连身体都一瞬间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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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7 琉璃塔
在此之前,许八段同样也在进行前期准备工作。
他将要修复的是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的一部分,因此他现在拿上台的,一共有十几箱不同的琉璃构件。
许家家传就是古建筑修复,是南方古建修复著名的世家之一。他父亲许正辉家传技艺,自己也极具天赋,学到四十八岁时,就已经成为八段,及至六十三岁那年,升任九段。
在文物协会的规矩里,一个修复师升成九段,成为“墨工”,是毕生最大的荣耀,是要进行正式仪式,载入史册的。
许八段记得很清楚,那年自己三十六岁,同样也是一个修复师。他亲眼看见三名九段带着九名八段到自己家里来,在许家门口修建了一座“墨工坊”,举行了正式的仪式。
那一天是个大晴天,金色灿烂的阳光从天空下晒落下来,照在彩绘的牌坊上,耀眼夺目。
那一次,共有两百多名修复师前来庆祝此事,排满了许家门外的一整条街。所有修复师,无论是什么段位,无论以前有过什么样的实绩,全部都向父亲行以大礼。他们脸上的尊敬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
这件事情给许八段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目标。
他也要像父亲一样,站到文物修复界的顶点,让所有人见到他,都退后三尺,行以大礼!
四十七岁那年,他终于也升成了八段,比父亲还早一年。
但自那之后,他就卡在了这个位置上,迟迟得不到晋升。
八段到九段之间,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的。那是一种圆融如意,通达明练的感觉,听着好像是很唯心,但到了那个境地,就自然能感受到。
许八段没有这种感觉,他甚至完全摸不着头绪。而他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他的确跟他父亲还隔了很远的距离。
有时候,你越站到高处,越知道前人离自己有多远。许八段就是这样。
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他觉得父亲就是父亲,似乎跟旁人没什么太大区别。但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他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那个境地了。
于是他换了条路开始走。四十八岁那年,父亲退居二线,成为家族长老。他挟着八段的势头,升任家主,父亲给予了他全力的支持。
五十一岁那年,他进入文物协会,成为五名长老之一。
五十三岁那年,他在五名长老里占据了数一数二的位置,有了更强大的话语权。
他以另一种方式,站到文物修复界的顶点。
他现在在这个世界里的份量,还要超过了他的父亲!
然而今天,竟然有人要来挑战他的权威?
苏进刚才说的话,有一部分许八段也是听在耳朵里的。
他觉得很好笑。
苏进说,他发起挑战,他可以提前对需要修复的文物进行研究与了解,撰写方案。但老实说,身为被挑战者,他们五个高段修复师看似临时应战,但哪个拿出的文物不是深思熟虑已久,哪个不是潜心研究多年?!
譬如他现在手上的这套大报恩寺琉璃塔构件,正式发掘是二十二年之前,是由他父亲许正辉九段带回家里来的。
二十二年来,许家上下集合上百人之力,对它进行全力研究。在历史上它是什么样子,是用什么材料什么工艺制作的,这样的材料原产地在哪里,现在可以通过什么方式收集到。
构件表面的图样是什么,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损毁,应该如何还原……
光是图纸,他们就画了八大箱,许八段也在这上面花费了无数时间,每一张图纸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十二年,上百个人,他们所花费的心力,岂是苏进这样一个小小的年轻人可以达到的?
虽然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甚至在此之前,主持这项工作的不是他而是他爹许正辉,但现在他把它拿过来接受挑战,同样心安理得。
他是许家的家主,而文物修复,从来都是有传承性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工作。
但是,身为许家家主,许八段也非常清楚。这样的流通,仅止于他们家族内部。
大报恩寺琉璃塔修复,就是他们许家的不传之秘,任何人想要越雷池一步,都会遭到许家的全力打击。当然,他们也绝不可能把它泄露出去,只会当作家族重宝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
所以,他现在听见苏进这句话,才会如此震惊。
教人怎么使用工具,怎么对文物进行检测,这还是在他理解范围之内的,从某个角度来说,也不过是“卖广告”嘛。
演示文物修复手法也算了,毕竟外人能看见的只是一些皮毛,这本身也是惊龙会存在的意义之一。
但是,展示自己的修复方案就是另一回事了,让其他修复师对照修复方案参观自己的修复过程,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哪个修复师会这样做?
把自己最拿手的技艺教给别人,以后他还怎么混饭吃?!
许八段内心震惊,他盯着自己手上的琉璃构件看了一会儿,目光缓缓移到苏进的脸上。
苏进一如即往的镇静从容,唇畔带着笑意,眼神却非常认真,显然他所说的的确是自己的真心话。
许八段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不知名的感觉,这感觉极为复杂难以分辨,让他一句话忍不住冲口而出——
“你要公布修复方案?”
苏进点头:“是的,所有想看方案的人,都可以拿到一份。”
“那我呢?我也可以看吗?”许八段问道。
苏进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回应道:“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
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也不知道这家伙会提出什么非份的要求……许八段露出一丝冷笑,道:“你想要什么?”
苏进指了指他身边的文物,道:“金陵大报恩寺,我闻名已久,非常仰慕。这些构件……”
“不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许八段断然拒绝,“琉璃塔修复技艺,是我许家不传之秘,绝不可外授于人!”
苏进扬了扬眉,他露出一丝苦笑,道:“不是的,我不是想知道您怎么修复。我只是想问,我可以近距离看看这些构件吗?”
“只是看看?”许八段愣住了。
“对,只是看看,如果您觉得不妥的话,我可以不触碰它,只用眼睛看。”苏进点头肯定。
许八段老脸一红。苏进连方案都舍得给人看,他连这点要求都要拒绝……他清了两下嗓子,说:“只是看的话,当然没问题,只要不损坏它,上手也可以。”
这点他倒是很放心,众目睽睽之下,苏进也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苏进点头道谢,他转身从桌上拿了一份厚厚的文件,微笑道:“这就是我事前为帛书准备好的方案,请您斧正。”
许八段矜持地点头,接了过去。
不远处张万生看着他的表情,嗤笑一声,说:“鼻子要翘到天上去了!”
旁边许正辉九段苦笑摇头,低声说了句:“见笑……”
苏进反倒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毫不在乎地把方案交给了许八段,自己就走到另一边看起那些琉璃构件来了。
在他上个世界,他并没有参加大报恩寺琉璃塔的修复工作。
早在58年,就在南京一带发现了大量的琉璃构件,但大报恩寺的修复事宜,直到2004年才开始筹划,2007年才正式开始遗址公园的建设。
这是一个规模极大的工作,并不亚于天坛、故宫这样的项目。苏进当时正忙于故宫修复,只远程参与会议,加入了一些讨论,并没有真正进入工作中。
而直到他离开前不久,遗址公园才正式竣工,他一直没来得及抽空去看过。
结果没想到,穿越了一整个时空,来到了这里,那些琉璃构件又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他面前。
不知道金陵大报恩寺现在怎么样了,开始修建了没有。原身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关于这个的项目,他也没来得及抽空去那边看看……
苏进陷入了短暂的凝思,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构件上。
据历史上记载,大报恩寺的琉璃塔构件,在当初制作时,就一共制作了三套。建造琉璃塔时用了一套,另两套则深埋于地下,准备后面维护之用。
正式的琉璃塔焚毁于太平天国时期,后来从附近的地下挖出了一大批残缺不全的砖件,证实了历史的记载。
苏进记得,这批构件包括琉璃塔拱门与琉璃釉浮雕砖,深埋地下,沉睡了数百年。当它们被挖掘出来的时候,釉面剥落,极为斑驳。
所以,在修复之前,首先要构件本身进行修复,然后再把它们拼合成原先的形状。
苏进就跟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只有肉眼看,并没有上手触摸。另一边,许八段远远往这边看,看见这情景,总算松了口气,心道,这小子总算还是有点眼色的……
许八段在离开之前,已经把构件全部从箱子里拿了出来,进行了一番整理。现在它们一件接一件,排列得整整齐齐。许八段显然也是对它们进行过很长时间的研究与考察的,装箱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被分过一次类。现在排列起来时,也按照了一定的顺序,并不混乱。
因此,苏进一眼扫过去,立刻在脑海中把这些构件放到了合适的位置,勾勒出了它们大致的形状。
这是一座琉璃塔拱门,上面有雷公像、有飞天、有腾龙,装饰极为华丽,气韵极为流动。可想而知,当它被修复完成之后,将会多么辉煌壮观,拿它来夺段,简直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了。
看来是个劲敌呢……
苏进这样想着,不仅没有慌张,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0578 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看完许八段将要修复的琉璃塔构件,苏进回头看了另一边一眼。许八段站在他的工作台附近,捧着那本修复方案,目光极为专注,已经完全入了神。
苏进笑了笑,没有马上回去,而是走到了另一边,去看其他四个长老的修复工作。
他首先看的是伍八段那边。
伍六段擅长瓷器修复,他哥哥伍八段却跟他不是一个门类的。他拿出的是秦陵彩绘铜车马,这是一件青铜器文物。
之前一件件待修复的文物被取出来,引发下面震惊时,苏进看见这件,也感到了吃惊。
在他上个世界里,有一件极为出名的秦陵彩绘铜车马,它出自秦始皇陵,与兵马俑一同出土,是考古史上极为杰出的发现之一。而这件铜车马的修复,也堪称修复史上的奇迹之一!
然而,在原先的记忆里,秦始皇陵以及兵马俑尚未被发现,那么秦陵彩绘铜车马理当也没有被发现……它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他仔细一观察,总算是松了口气。
伍八段将要修复的铜车马,与他记忆中的那架不是同一架。
它的体型更小一点,现在虽然残破不堪,但仍然可以看得出来,它前方的牵引马匹一共只有两匹,后面车座上的人只有一个。
而在损坏程度上,它也远远不及苏进记忆中的那架,修复难度也会低得多了。
老实说,这真让他放了不少心。
如果他的记忆出了错,秦始皇陵真的已经被发现了的话,在前几年那种情况下,它完全得不到有力的保护,它会被破坏成什么样子?那些兵马俑还能完整留在原地吗?
现在看来,真正的秦始皇陵果然还深埋地下,有待被发现……
想到这里,苏进忍不住有些心潮澎湃。
另外三位长老的工作,他也略微旁观了一下。
何七段和樊八段似乎有些不满,但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苏进连修复方案都拿给别人看了,现在他们的工作还不算正式开始,只是前期准备,被他看一下又怎么样了?
不过苏进也没看多久,他很快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抬起头,面带微笑地看着面前的许八段。
许八段动作缓慢,一页接一页翻得非常认真,但总算还是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是苏进的总结,他把前面的修复过程以最凝炼的方式全部阐述了一遍,对最后可能达到的效果进行了冷静的评估。
许八段盯着这一页看了很久,最后才缓缓抬起头来,直视苏进,问道:“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他意指不明,苏进却仿佛很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点头道:“是的,我知道。”
许八段张了张嘴,但又欲言又止。最后,他冷哼一声,把方案扔在桌上,拂袖转身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许八段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苏进的方案看了那么久,心里肯定有很多想法啊。很多人在等着他对这方案进行一番批点呢。是夸奖还是批评,总得有个说法才是。
这样什么都不说,转身就走,你什么意思啊?
下方修复师们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抓耳挠腮,顿时对这方案更加好奇了。
苏进并没有食言,他提前跟天空电视台联系过了,现在镜头一晃,正规的打印文件呈现在了圜丘坛下方所有的四块大屏幕上,显示得清清楚楚。
然而,现在圜丘坛广场上的人实在太多了,足有上万人。屏幕再大,上面的文字始终都是文字,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于是,人群里顿时开始骚动,后面的人向前挤,前面的人绝不愿意让位,整个广场上的气氛都显得有些浮躁。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轻悦的声音透过音箱传了出来。
慕影笑道:“大家不要急,除了前方的大屏幕之外,我们还另外准备了一些方式来展示这些方案。”
远远有拖车的声音响起,拖车上文件堆积如山,一份份堆叠了起来。这一看就是一早准备好了的。
慕影说:“请大家站在原地不要拥挤,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尽快把它们发到大家手上。”
人群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人叫道:“文件可以带回去吗?”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响应,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慕影那边好像有一个短暂的交流,苏进按住耳麦说了什么。然后慕影说:“苏老师说,可以的没问题,这就相当于天工社团送给大家的一份礼物吧。不过也请大家放心,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方案,回头会更有更详细的修复全过程,包括各种仪器设备的说明书、在此次修复中的具体操作过程,将会集结成书,提供给所有对此感兴趣的人。”
这段话说出来,场面突然为之一静。
无数人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于苏进上个世界来说,把这样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的修复过程记录下来,供给所有修复师与爱好者查阅,那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别提,还有平天机械和平天化工在后面,这也是一次绝佳的广告/机会。但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这基本上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真的会有人这么慷慨,把自己的所知所学全部无私地教给他人?
这也太大方了吧?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怎么办?
他们先前以为,苏进亲自在现场讲解自己的修复过程就已经非常大方了,没想到,他这样的行为竟然是没有止境的。
很多人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个文物修复界的风气,从今天开始,就要彻底的改变了!
圜丘坛广场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里。
天空电视台和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开始发放资料,换了别的时候,修复师们恐怕会惟恐落在人后。然而今天,他们竟然老老实实地守着规矩,偶尔还相互谦让起来。
这不是文物协会的严规正矩,也不是什么虚伪矫情,这样的行为全部发自他们内心。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感动了他们,影响了他们一样。
苏进联合天空电视台和文安组,前期的确准备得非常充分。
资料一共三千份,很快全部发放了下去。当然不够人手一份,但修复师们也不介意,他们两人或三人一份,头并头地一起看,一边看一边还在小声讨论,气氛非常和谐。
大屏幕前面的修复师,更是抬着头,对着屏幕指指点点。
很快,他们就发现许八段先前为什么会对苏进问出那样的问题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份方案里展示出来的某一些东西,真是太让人震惊了!
马王堆帛书的修复方案,苏进主要是写给自己看的,所以相对来说,就没有之前他说的那样“通俗易懂”了。
方案里夹杂了很多他个人的专业工作用语,以及各种普通修复师听不懂的名词。
数据、度量、仪器、试剂,看不懂的词实在太多了。
但好在苏进不久前刚刚进行了一番讲解,让修复师们大概了解了苏进的思路以及帛书的基本状况。
现在就着这些内容,不少人都能看懂个七七八八。再相互一沟通了解,大概也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最关键的是,里面的细节虽然有很多看不懂的,但整体思路却非常清晰,甚至跟传统修复有着极大的共通之处。
首先是浸泡与清洗。
帛书非常脆弱,长期存放于潮湿的环境里,材质已经腐朽不堪,上面还生了大量的霉菌,使得字迹非常模糊,一份份绢帛还粘连在了一起,难以分开。
所以,先要将其浸泡,清除表面的污迹。
这个过程看上去简单,但其实非常复杂,对于帛书本身需要非常透彻的了解才行。
不然,一个不小心,清洗剂配方不对或者浓度不对,帛书可能直接就会在这个步骤里被毁坏掉。
苏进的方案里,就这个步骤写了十页有余。
帛书的情况是什么样的,表面微生物滋生如何,材质当前情况如何,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处理……有些人看得恍然大悟,有的人下意识地在心里默默记忆,准备回头再去研究琢磨。然而他们刚记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份资料是可以带走的,就算现在手上没有,抄录一份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苏进说了后面还会集结成书,想也知道到时候的内容会更加翔实,根本用不着他记这些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这些修复师看方案的角度顿时又发生了变化。他们放开了需要死记硬背的细节,更加注重背后的联系,注重每一个步骤的因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的思路似乎更加清晰,以及有些懵然不知的东西,也隐约呈现在了眼前……
浸泡清洗之后,就要把粘连在一起的帛书分解开来了。
而这一步,正是让许八段震惊,对苏进说出那句话的真正原因。
方案上所写的,绝不是普通修复师能做到的事情!
隐约的吸气声此起彼伏地从人群中响起,无数道目光投向了圜丘坛上!
0579 十二叠
方案虽然很厚,但现在不是细细研究的时候,修复师们很快就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露出震惊的表情,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台上。
此时,苏进也恰好抬头,他看向台下,问道:“看完了吗?那么我也要正式开始了。”
他指着自己的工作台说,“在大家看方案的时候,我刚好完成了帛书修复的第一步工作,浸泡与清洗。”
“这里我们特别要注意的是,修复前后,我们要严格记录下帛书前后的状态,以作对比。事实上,不仅是帛书,所有文物我们都要这样做。”
他一边说,贺家一边拿着照相机,对着透明混合溶液里的帛书卡卡卡地拍照。
“接下来,我们将要进入第二步。”
“我们将要把粘连在一起的帛书分离开来。”
“刚才我们对帛书进行了全面的检测与总结,我们可以发现,这块书砖其实是由多块全幅帛书折叠而成的。也是说,这块书砖看上去是一个整体,其实是有好几个大叠组成。我们要先揭出大叠,再分叠揭出单叶帛片。”
刚才许八段正是看到这里的时候被惊到了,而在此之后,其他修复师在看到这一步的时候也悚然而惊。
马王堆帛书历经两千年,经历严重受损,现在几乎粘连在一起,极为脆弱。通过刚才的分析也可以看得出来,书砖边缘出现了一层由微生物形成的粘液,使得粘连更加严重。
一碰就有可能弄坏的纤薄丝帛被牢牢粘在一起,要怎么样才能把它完全无损地拆分开来?
书画是文物的一个大门类,绢面古画又是这中间的一个大类。在场的修复师无论专精为何,多半都是接触过这种材质的。他们很清楚它腐朽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换了自己,遇见这种动辄就会被损坏的帛书,能不能把它一层层揭开?
也许不能,也许可以。但无论如何,无疑都要花费大量时间,耗费大量精力才能完成。
而苏进,胆敢把它作为夺段挑战的一部分,在今天把它拿出来,当众修复完成!
他能完成吗?真的不会因为过于心急而损坏它吗?
此时,在圜丘坛的一侧,岳九段深深地皱起了眉。
他目光紧盯着苏进的方向,微微侧头对张万生说话:“小苏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张万生没有说话,宋九段沉声道:“是太心急了!这种帛书从未在文物史上出现过,极为珍贵。正常情况下,应该派多人研究方案,分头工作,精心把它分解开。苏进想在现在把它完成……”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摇了摇头。
张万生瞥了他们一眼,说:“也就是说,你们是没把握做到的喽?”
岳九段声音一顿,宋九段秉性刚直,已经把实话说了出来:“这么短的时间,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岳九段跟着微微点头,显然也有 一样的意见。
张万生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吭声。
台上现在放置的不止一台摄影机,九段们所在的位置当然也是时刻被关注着的。他们的对话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传到了其他地方。
修复师们听见了,心里顿时一紧。
刚才苏进一番讲解,不管是为了搏名还是其他什么目的,的确让不少人对他产生了好感。现在连九段修复师都直言自己做不到,觉得他太心急了。那现在他所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完成?
这次夺段挑战……他要失败了?
下面嗡嗡声起,苏进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的声音透过耳麦传出来:“现在帛书仍然被浸泡在盛器里,在分离之前,我们将要对它进行最后一次清洗。”
镜头凑近他的手,把他的动作完整地摄入在内。
苏进的面前有一个平整的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层塑料薄膜,薄膜上又有一层塑料网。他用两把轻薄修长的竹启起探入书砖下方,轻轻一托,就把书砖整个儿放到了塑料衬布上。然后,他一手托起书砖,使其呈现斜面状态,另一手拿着蒸馏水瓶,让透明的蒸馏水极其缓慢而均匀地从它的表面流动,带走一些残余的溶液与污物。
清洗过后,他开始分离。
这时候,他的身边仍然放着大量各种仪器和设备,他曾经当众向所有修复师展示过,他对它们有多么熟悉,他能够最大限度地使用它们,来辅助自己工作,降低其中难度。
而现在,那些仪器和设备全部都被他放到了一边。
他手上拿着的,仅仅只是两个最简单、最原始的竹启子。
它们被制作得非常精细,下扁上长,最上面有两个把手,便于把握。它呈淡黄色,通体光滑匀称,不见一根毛刺。但同时,所有人也能看见,它就是用最简单的工艺制成的,上面没有半点装饰,不过是最基础的工具而已。
苏进拿起竹启子,探进了看似密不可分的帛书之间,然后轻轻一挑。
登时,书砖被分离开来,约一厘米厚的一叠被分到了一边,中间似乎一点阻滞也没有。
下面的修复师同时长出一口气,打心底感觉到了一种愉悦感。
一个小修复师问他旁边的师父:“看上去不太难啊?”
师父敲了他一下:“那只是你的感觉而已!”
他接着又解释给自己的徒弟听。
苏进之前对帛书进行过处理,进行了较长时间的浸泡。在溶液和浸泡的双重作用下,书砖之间的连接不再像之前刚出土时那么紧密了。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单股丝吸饱了水份,比之前还要脆弱,稍微用力失误,就有可能直接在水里烂而一团。
苏进这一手看似轻松,其实是实实在在的举重若轻。他的力度恰到好处,摄像机把他动作的一切细节放大到大屏幕上,还进行了慢动作的回放。可以清晰地看见,帛书被挑开、在半空中翻转,重新落下,摊平。它的表面覆盖着透明的液体,在天光下晶亮动人,而在整个过程里,几乎连上面的一点毛刺也没有被触动!
工匠手工制作或者修复物品,最大的难关之一,就是手上的功夫。这也是夺段挑战中最大的看点。
一个修复的手稳不稳,控制力强不强,这方面来不得半点虚假,必须要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丰富经验、积累手感才行。
就算是修复师中那些少有的天才人物,一出世就惊才绝艳的,同样要经过反复不断的练习与一天也不能中断的持续磨练。
手感这种东西,停下来一天,自己就会有感觉;停下来三天,别人就会有感觉了。
而苏进,不过十几岁年纪,竟然就有这样的稳定性、这么老道的火候,这实在太难以令人想像了!
那个老修复师敲着自己徒弟的脑袋,苦口婆心地说:“看见没有,人家比你还小呢!”
徒弟的眼睛也在发光,但还是不服气:“我也很勤奋在练习了啊!”
“放屁,昨天早上练习的时间,你在干什么?偷溜出去吃面!”
“师父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教诲,同时发生在圜丘坛广场各处。然而更多的修复师,还是在拿自己跟苏进做对比,然后悚然而惊。
单是这一拨一挑,就已经足够让人惊艳了!
越是朴实的动作,越能显出修复师的实力。苏进先前介绍的新仪器新设备的用法,的确很让人在意,也有不少人动心。
但直到这一刻,看见他扎扎实实、远超普通人的手上功夫,才有更多的人开始正视他这个人,同时开始正视他说的话了。
在修复师的世界里,有实力才有话语权。
苏进现在无疑就拥有了说话的资格!
台下一片安静,台上苏进的动作也没有就此停止。
他仍然使用那两个最简单的竹启子,不断插进帛书的某一个位置,轻轻挑起。
每一次,他的动作都是那样的稳定而恰到好处,每一次,都能完整地挑起一叠帛书,把它们分到一边。
如此重复,最后书砖一样的帛书一共被分为了十二叠,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垫托上。
十二叠帛书,十一次分离。
从头到尾,苏进都没有犯过一点错误。
所有的九段、下方上万名修复师一起紧盯着他的动作,最后全部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从心底感受到了一种愉悦感。
那正是只有“恰到好处”才能带来的感觉,简直就是一种感官上的享受。
现在,帛书被分成了十二叠,但仍然可以看得出来,每一叠帛书都非常破旧,上面布满了霉斑,大部分地方被腐蚀,看上去简直就像豆腐一样松软。
九段也好,上万名修复师也好,他们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这每一叠帛书,都是一个整幅书面折叠而成的。而做到这一步,其实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苏进还需要把每一叠帛书再次揭开,变成最基础的书页。
把豆腐分块,还是比较容易的事情。
把被分成块的豆腐再分成一片片比纸还要薄的丝帛,还不能损坏上面的文字,不能损坏上面的纹路,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0580 揭
这时,苏进抬起了眼睛,表情一如即往地从容,对下方进行讲解:“汉代帛书书写于整幅绢面上,也就是说,每一幅绢帛,都是一份完整的资料。所以,我们在修复时,尤其要注意的是保存并还原上面的信息。”
刚才他把帛书分成十二叠时,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有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为专注的状态,好像是陷进去了一样。
而他这时候开口说话,又像是迅速抽离出来了,正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打量着整个过程。
他说:“现在我要做的,是把每幅绢帛揭开成为帛片,并且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这个过程比较有难度,接下来可能没办法讲解了,请大家见谅。”
说完,他好像有点抱歉地点了点头,重新垂下头去。
下方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旁边五位长老专心工作的声音。
苏进把其中一个竹启子换成了竹镊,用指腹轻轻抹过,好像在感受着它的手感。
与此同时,他始终注视着帛书,目光仿佛凝成实质,与帛书联为了一体。
慕影在远处屏息凝神地看着,突然喃喃自语道:“我好想知道,现在他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从一山没有说话,他握紧了拳,表现得更加紧张。
相比慕影这种只长于理论的主持,从一山是收藏家,是接触过不少去除裱底,只剩画心的绢画的。他很清楚它有多么轻薄柔软,更可以想象被侵蚀了两千年之后,它会有多么脆弱。
那是真正的触之即化,碰之即腐!
这么厚厚八叠帛书,苏进要把它全部揭开?还要把它们全部拼凑回原形?
越是有经验的修复师,越能感受到其中的难度!
在无数道这样的目光中,苏进终于开始动作了。
他先把其中十一叠帛书移开,重新浸泡到之前那种透明的溶液中。然后他把其中一叠放到了铺着塑料网的垫板中央。
他右手执镊,左手执启,开始揭片。
下方屏息以待。
这时候,就连苏进,也把全部心神沉浸在了手上的工作里,再也无暇分心去做别的什么。
战五禽的确大大强化了他的体质,练习得越久,感受就越是清晰。
譬如,他现在的视力比以前更强,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帛书上每一根纤维。
汉朝制帛技术还很低下,用来书写的绢帛要求又不算太高,所以这些帛书的底面全部都是最简单的双股丝。
它们经纬交错,时而连接在一起,时而断裂,更多的还是似连非连,处于一种极为微妙的状态。
正是这种状态,让揭片的难度变得更大。
力道轻了,帛片相互粘连揭不开;力道重了,帛丝瞬间断裂,帛片马上就会碎裂,发生连带反应,让整张帛片或者整个书叠彻底被毁掉。
他左手的竹启,右手的竹镊,全部都是他亲手打磨而成。它们选了竹干中最完整最坚韧的一段,打得极薄,对着阳光看的话几乎可以看见对面的光线。
他反复用极细的砂纸进行摩擦,表面没有一点突起,没有一根毛刺,绝对不会对帛书造成任何一点破坏。
现在,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绵长,让身体也处于一种几近睡眠,只有微微起伏的状态。
他的五感因此达到了极度的敏锐状态,手部的触感格外清晰。
然后,他开始动了。
这一动起来,他却不像先前准备时那么缓慢,而是快若闪电!
竹镊插进书叠表面,拈起薄薄一片,向上轻轻一揭。竹启随之跟进,托住书页,轻轻一抬。
纤薄的帛片随之而起,蝉翼一般在空气中飞舞,落到了旁边的平底托盘中。
然后,一片接一片,淡黄色的丝绢不断飞起,转眼间,平底托盘中铺满了一层!
正式揭片之前,苏进手持工具,仿佛正在出神的时候,徐英等几个天工社团的助手就已经如临大敌一般做好了准备。
然后,苏进开始动的时候,他们也动了!
苏进刚刚揭完一托盘的书页,蒋志新立刻一个箭步上前,平平端起托盘,把它放到一边,盖上盖子。
徐英紧跟而上,他准备了另一个托盘,不偏不倚地放在了跟之前同样的位置,正好接上了刚刚飞下来的又一片淡黄书页。
如此,不断循环往复,没多久,这一叠帛书就被全部揭成了帛片,平铺在四个平底托盘里,浸泡在透明的溶液里,像是在轻轻飘荡着一样。
这一瞬间,圜丘坛下方纷纷传来了舒气声。
修复师们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刚才那一会儿,自己实在太紧张了,竟然连呼吸都忘记了。
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有出完,接着又提了起来。
上方,苏进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紧接着端过来了第二个托盘,第二叠书页端放在里面。同时,另一边的平底托盘已经再次被准备好了。
又是一轮揭片。
同样迅如闪电,同样的疾如流水,同样的精准。
转眼间,又四个托盘铺满了帛片。
可以看出,这些帛片破损得的确非常严重,一片完整的也没有。有的破损还只止于边缘,有的已经波及到中央区域,还有的连续几片都只剩下了巴掌大的小块。
但是,镜头始终紧对着苏进的手与他面前的文物,每一个细节都全面而清晰。因此,修复师们都可以看见,这些全部都是帛片本身的问题,由苏进这边出现的错误一点也没有。相反,他已经尽其可能地保留了它的全貌。
包括九段在内,无数人扪心自问——换了我的话,能不能做到这种程度。然后,他们只能更加专注地看着苏进的举动,欣赏着,也学习着。
这就是每一个修复师梦想中的水平!
第三轮,第四轮。
徐英上前一步,拿着一块毛巾,给苏进擦了擦额头。
镜头略微上移,很多人这时候才发现,苏进的额上已经浸满了晶莹的汗水。显然,这样的操作对他来说也不是简单的事情,需要太多的精力与体力了。
然而,修复师们同样也会注意到,尽管如此,苏进的眼神仍然极为专注。他全神投入于手中的帛书上,已经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镜头重新回到他的手上以及他手中的帛书上,他的动作一点变形的迹象也没有,仍然一如即往的稳定而精准。
此时,苏进正进入了一种极为奇妙的状态。
绢帛阡陌纵横,其中每一根丝线、每一处断裂仿佛全部都浮现在了他眼前,映入了他的心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动作,同时看见每一个动作带来的结果。
使多大的力气,震动多大的幅度,这一根丝线起来时会带动周围的哪些丝线,哪些会断裂,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避免……
隐约之间,他都仿佛有了一种预知的感觉。此时,无论是眼力,还是手力,他的控制力仿佛又都上升了一个台阶!
下方的人也全部都看呆了,他们屏息凝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乎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他们这时候才发现,马王堆帛书的破损比他们想象中还严重。
霉菌由外及里,是不断扩散的。但帛书内部并没有因此比外面好一点。
时间实在太久了,霉菌在此处聚集,内部的损坏有时候比外部还要严重。很多时候,帛书已经无法成为一个整体,只靠那么一点点地方联系着,稍微一用力,那点联系就会断裂,让帛书变成了一个小片。
然而,苏进对力道的控制的确妙到豪巅。
有时候,唯一连接的地方只有一两根头发丝那么纤细,他也能将其整块地揭下来!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就连张万生也放下了手里的一切动作,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那边。
而从苏进开始揭帛开始,旁边天工社团的助手们也同时开始了工作。
除了蒋志新和徐英不断在更换托盘以外,另一边,魏庆拿着相机不断拍照,把托盘里的每一个帛片全部都拍了下来。相机后面有一根电线,直接连接到一台电脑上面。贺家和岳明正坐在电脑的后面。
魏庆每拍出一张照片,电子信号就会直接传输至电脑,把图像显示在屏幕上。
然后,岳明会根据苏进的行动确认它原先所在的位置,给它编号,贺家将会进行确认,同时记录图片信息。
台上五个助手各有分工,忙中有序,绝不混乱。
但是,几乎所有的修复师只把注意力投向了苏进那边,没人注意到他们。
第五叠、第六叠。
苏进的额头再次冒出了汗珠,再次被徐英擦去。
此时,又一滴汗珠冒了出来,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下面一个修复师觉得胸口窒闷,他猛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完全被苏进的动作吸引,已经老半天没有呼吸了。
这时,他的目光触及屏幕上的那滴汗珠,突然一愣。
他顺势抬头,看向天空,喃喃道:“天晴了啊……”
是的,惊龙会前两天,天气一直阴阴沉沉,第一天还下了一场小雪,至今还没有全化。
然而现在,天空云层散开,淡金色的阳光从云缝中洒落了下来,只是看着,就仿佛感觉到了融融的暖意!
0581 天工舞
暖意其实只是错觉,现在的圜丘坛上下其实还是有些寒冷的。
手伸在外面一会儿就会感觉被冻僵,更何况一直在外面工作。更何况,在这种天气里,还能保持手部动作的精密灵活,一点错误也不犯。
那个修复师只是抬头向上看了一眼,目光迅速又回到大屏幕上,重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苏进。
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些重复动作,从头到尾苏进一直都只是在揭片而已。但就是这样的重复动作,也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好像少看一眼就会错过很多一样。
此时,苏进心思一片澄明,所有的思绪全部从他脑海中飞离。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以及眼前的马王堆帛书。
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跟帛书对话。
这样一份帛书,诞生于两千多年以前,那是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只能从史书中追忆的年代。
那时候的工匠,用仅有的工艺,织造了这种最基础的丝帛。
然后当时的文人,亲手在绢帛上写下了一行行字迹,写下了当时最精华、最先端的思想与典藉。
随着主人的死亡,它们被深埋地下,静静地停留了很多年,所处的环境被盗墓贼撬开了一道缝隙。
外界的空气、湿气、霉菌接连而至,绢帛发生变化,上面的墨迹发生变化。古老的思想与古老的愚昧相碰撞,被破坏。
然而,它一直坚持了下来,一直坚持到如今,再次被盗出,再次被破坏,直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一份穿越千年时光的帛书,穿越千年时光的思想的结晶,正在向自己求援。而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把它延续下来,继续向后传承下去。
苏进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时光河流之中的一个工匠,接续过去的,延往将来。
这种感觉在他上个世界时也感受到过,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这么持久。
这种感觉让他完全忘记了现在所处的环境,忘记了这场夺段挑战,忘记了下方以及周围无数道目光,也忘记了身体的疲劳。
这一刻,他的世界变得无比狭小,只有他和帛书。而同时,他的世界又变得无比广大,从两千余年前的汉朝,一直连接到了现在!
全神贯注之中,恍然不知时之将过。
这是苏进的感受,也是下面所有修复师的感受。
他们亲眼目睹苏进将书砖揭为大叠,又看着他将大叠揭为帛片。
最后,48个托盘一字排开,每一个托盘里都荡漾着透明无色的液体,里面浸泡着一张张黄色的轻帛,上面墨色的字迹深浓而清晰。
墨迹的处理也是帛书修复的一个关键。
墨是写在帛书上的,跟绢帛不是一个整体,如果处理不当,在清洗或者后期的揭页时都很容易让墨迹晕开。
而苏进在正式动工之前,就先用仪器分析研究了绢帛上的墨水成分。他是当着所有修复师的面做的,也把这个过程详细讲解给大家。单是这一部分的笔记,修复师们就记了好几页。
分析过后,他在前期的调配清洗药剂时,就留意到了这一个环节。
因此,一整个揭页过程下来,绢帛上的墨迹清晰而牢固,毫无晕开的迹象。
普通修复师还没什么特别感受,书画专精的岳九段和张万生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讶的表情。此时,岳九段更是凑近了张万生一步,小声问道:“张前辈,你刚才说的这个化学……回头能再详细点说给我听听吗?”
张万生没有说话,片刻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48个托盘排开,刚才那一整块书砖全部都分解成帛页,静静地飘浮着。
下方鸦雀无声,片刻后,突然有人开始鼓掌,渐渐的,掌声连成了一片,最后声如雷鸣!
苏进这一手绝活是真的绝!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揭页可能需要花费五天、七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来完成。这样的话,中间还需要考虑未完成书砖的保存。但苏进一口气做下来,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失误,每一片都尽可能地做到了完美。这份技艺以及这份坚韧的稳定性,实在太厉害了,远非常人所及。
此时,苏进也满头大汗,脸上出现了一些倦色。
他直起身子,接过徐英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汗,目光却已经转移到了另一边,开始注视起那些半幅的卷轴来。
他看得非常专注,带着些许审视。在这样的目光下,掌声渐渐停歇,下方修复师们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最先开始时曾经产生的一个疑惑。
难道苏进现在要当场修复的,不仅是那全幅的折叠书砖,还要包括这些半幅的帛卷吗?
苏进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帛书到他手上已经有四个月之久。这四个月以来,他一直用尽各种手段对它们进行保存,中间由于跟平天机械合作,还更换了几次做法。
然而,帛书脆弱,出土以后也没有得到太过优良的保存,现在其实一直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里,越早修复越好。
就算没有惊龙会,苏进也打算于近期之内完成对它的修复。
如今,所有的工具材料全部都已经准备好,前期检测也早就做好了——刚才在台上做的,不过是一次教学示范而已——修复方案更是全面完成,正是修复最好的时候。
在惊龙会上以帛书夺段,是苏进一早就打算好了的事情,即使夺段失败,也不会让帛书的修复出现半点失误。此时同时修复两类帛书的确有些吃力,但这是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他也是早就有所打算了。
他专注地看着那半幅帛书,始终没有出声,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讲解,显然还没有从前一次揭页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掌声渐渐全部停止,下方恢复了先前的一片寂静,无数人都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然后苏进开始动了。
他却并不是马上开始工作,而是曲伸手掌,转动手腕,开始做起了一套手操。
现在这套手操又不是之前那个了。
它是苏进联合张万生以及贺家,三个人结合最古老的战五禽技艺,以及最新式的数学和力学的计算,进行重新归纳与简化之后,创造出来的一套体操。
它没有战五禽那样的战力强化,却又不像之前的手操那样仅止于手部动作,而是把手腕、手臂、肩膀,乃至于整个身体都纳入了其中。
它既是对这些部位的一个锻炼,可以让身体更灵活、稳定性控制性更强,又能从疲劳状态中快速恢复,有利于长时间的修复工作。
不久之前,这套体操才算正式完成,如今,他就在台上正式演示了起来。
圜丘台上,无遮无挡,温润的雪后初阳迎头而下,把他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光之中。他浑然无我,目光专注,每一个动作都舒展优雅,却又不乏力度。
一套/动作做完,他脸上的疲倦明显减褪了很多,重新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冥想片刻,招呼了学生们一声,重新投入了工作。
修复师们面面相觑,问道:“这是什么?”
另一个年纪更大的修复师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自言自语道:“是天工舞?”
他的声音虽小,但此时实在太过安静,还是被人听见了,立刻有人问道:“天工舞是什么?”
老修复师自己想想又觉得不对,摇头道:“我随便说说的,不能当真。”
他解释给旁边的小年轻听,天工舞跟天工一样,是修复师之间流传的一种传说。
传说中,天工舞是天工的一种象征。天工舞起,百疲俱灭,百灵俱生。从某个角度来说,它听着比天工还要神奇,算得上是天工附属而出的一种神话了。
不过苏进刚才做的这套,明显不是舞蹈,而是一种操艺,他也只是突然想到了而已,当不得真。
老修复师只是突发奇想,但旁边的年轻修复师们却当真了。
很快,“天工舞”这个名词就被传了出去,没过多久,就好像铁板钉钉了一样。
传说中的“天工舞”再现江湖,这个来历不明的苏进,会不会就是——天工传人?
0591 一幅帛画
圜丘坛上,苏进可不知道他们想的这么多。
他做完一套操,觉得身体的疲倦缓解了很多,因为长时间保持同样动作造成的肌肉酸痛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又舒展了一下身体,从头到尾,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半幅帛书,丝毫也没有移开过。
那些半幅帛书同样是浸泡在蒸馏水里的,前期已经进行过处理,帛丝之间的连接性比刚出土时还要强不少。
但是相对来说,它们的脆弱性比那块书砖还要更胜一筹,所以处理起来应该更加小心。
又盯着看了一会儿,苏进终于抬起头来,跟贺家打了声招呼。
贺家迅速点头,拉着魏庆和岳明简单说了几句话,这一次,岳明也拿着纸笔从电脑旁边坐起来,走到了苏进身边。
直到这时,苏进才开始动作。
前期处理跟方才的书砖差不多,现在他要做的主要是为下一步做计划。
绢帛脆弱,它们被卷在木条之上,已经腐蚀得很严重了。这种情况下,它们不可能被整幅的揭开,碎裂是必然的。
苏进一方面要尽可能地保存它的完整性,另一方面,需要记住每一个碎片原先的位置,为下一步的拼合做准备。
这一点,他早在来此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主要需要对图形格外敏感的岳明,以及极其擅长数字处理的贺家来帮忙。
苏进一边处理,岳明一边跟随他的动作进行确定,报出数字,同时魏庆拍下照片传给贺家,贺家进行处理。
这一片区域的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整个区域井然有序,丝毫也不显乱。
白泽恩和杜维在摄制车里坐着,两个人之前还交谈介绍几句,但到现在为止,他们也很久没有说话了。他们一直紧盯着苏进的动作,仿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
这时,杜维突然说了句话,白泽恩回过神来,问道:“您说什么?”
杜维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那个叫贺家的年轻人……”他点点屏幕,道,“想看看他屏幕上的东西。”
白泽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按住耳机,对着对面的慕影说了几句话。
慕影负责现场指挥,很快做出了反应。
现在圜丘坛上的摄影臂一共六只,每个挑战者旁边各一支。虽然大部分人注意力的焦点都在苏进这边,但镜头还是非常忠实地把六个人的动作全部都录制了进去。
苏进旁边就是伍八段,此时,伍八段正在进行一项重复性工作,慕影指挥了一下,他旁边的那支摄影臂缓缓移动了起来,到了苏进的区域,对准了贺家面前的屏幕。
伍八段修复的是青铜器,他感觉到了旁边的动静,转头一看,手上动作顿时乱了一拍。
摄制车里,镜头拍摄到的内容直接传了过来,显示在了屏幕上。
杜维抬头看去,眼睛顿时一亮。
白泽恩跟他看向同样的方向,问道:“这是……在拼图?”
杜维重重点头,道:“没错,他们是要在电脑上先把帛卷还原出来!”
苏进揭下的每一个帛片都被编了号,拍成照片后传进了电脑里。贺家用极快的速度对帛片进行处理,切去边缘不必要的部分,然后根据岳明的指令,把它们拼到应有的位置。
这样一来,就给原始帛片留下了完整的纪录,它的真面目也提前一步出现在了电脑上。
苏进那边在后期,完全可以照着电脑上的形态来进行还原!
白泽恩迅速明白了苏进他们的做法,他真心感叹道:“科技用在文物修复上,也很好用嘛。”
杜维道:“对,那也得要会用,用得对位置!”
白泽恩问道:“杜组长认为,以后这样的新科技会在文物修复上普及起来吗?”
杜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他问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白泽恩,而是看向了圜丘坛下那一张张全神贯注的面孔。
白泽恩跟他看向同样的方面,片刻后笑了起来。
是的,不管传统文物修复界怎么样的故步自封,文物修复始终都是一项技术。技术就是应该进步的,而什么好用,什么不好用,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很快,四卷半幅的帛卷也被全部拆分开来,铺满了四个长长的塑料托盘,浸泡在液体中央。
苏进并不是随意把它们放在里面的,他摆放的时候就大致依照了原序,现在帛片虽然残破散乱,但已经能隐约看出一些上面的内容来了。
这四幅帛卷有三份是纯文字的,还有一幅却是帛画,画面残损,隐约可见上面有很多彩绘的人形。这些人形有的着衣,有的裸背,正在做出各种不同的动作。
张万生一直在旁边紧盯着这边看,他的目光落到这幅帛卷上,首先轻咦了一声,直起身子大步走了过来。
这四个帛卷解起来也不轻松,苏进的额上又是满头大汗,但目光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张万生:“张前辈,有事吗?”
张万生一言不发,他紧盯着那幅帛书,问道:“那是什么?”
苏进看了一眼,笑了一笑。
张万生皱眉看他:“笑什么笑,故弄玄虚,不是好人!”
苏进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好脾气地一笑,说:“《庄子·刻意》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张万生看着老农民的样子,听见这文绉绉引经据典的一番话,眼睛却是一亮,问道:“你是说,这是先民的导引之术?”说着他又皱起了眉,“这破破烂烂的样子,你怎么知道的?”
苏进当然知道 ,但此时他只是笑了一笑,伸出四根手指道:“我拿到它,已经四个月了。”
这意思是,四个月里,他已经对帛书进行了足够充分的研究,足够得出一些判断。
张万生皱眉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帛画上,哼了一声道:“不要以为揭开拼起来了就完了,这帛画损坏得怎么严重,单是拼在一起,可不算修复完了!”
他身为裁判,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是有份量的,然而下面的修复师们听了,都觉得这话是在为难苏进,实在太过分了!
现在帛书帛画已经全部被揭成片,于是越发能看出来它的破损有多么严重。
譬如张万生所指的这幅帛画,所余的部分大概只有三分之二的内容,剩下三分之一全部都已经腐蚀消失,完全不复存在了。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跟苏进的技艺无关——相反,他已经尽其可能地保存下来了它最多的部分——纯粹是因为文物本身的损坏程度造成的。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了,这样一幅帛画,就算是真正的天工也不可能把它完全复原,张万生这句话,纯粹就是刁难了。
苏进笑了笑,说:“我的确做了一些准备,但只能说,尽力而为吧。”
张万生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
苏进也不再说话了,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迅速进入了下一步的过程里。
此时,所有的帛片全部漂浮在盒中,它们被从原本的书砖以及书卷中揭下来,但并不完全平整。
它们有些地方折叠,有些地方蜷缩在了一起,有些地方更是皱成了一团。
最关键的是,浸泡在蒸馏水里只是辅助揭剥而已,帛书真正保存,是需要脱水干燥的。不然,可能再不过多久,由蛋白质组成的它们就会融化在液体里了。
苏进手持竹镊,开始一边铺平图案,一边进行拼合。他以及一个聚乙烯塑料细网垫底,把帛书一片片垫在了上面。
他再次进入了之前的状态,目光专注,眼无余物。
拼合帛书碎片本来是此项修复的难点之一,苏进前期让天工社团成员配合,进行了大量准备。现在,它们已经在贺家面前的屏幕上成形, 随时可以成为参考。
贺家毫不犹豫地把它打印输出,统一在一张白纸上,用画夹夹在苏进旁边。白纸上除了帛书的图形,还有很多编号,对应着每一个帛片。
下方的修复师们看见这个过程,都在暗暗点头。他们也意识到了,前期和过程中像这样准备好,的确会更有利于拼合破损的图形。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经开始盘算之后自己来操作时,应该怎么运用这种方法。
然而这一切,苏进好像只是用来展示给他们看的,对他本人来说,这个过程完全多余。
在之前的拆分揭片过程中,他仿佛就已经把所有帛片的位置记在了心里,现在,他一片接一片地整理拼合,动作快速稳定,目光毫不旁顾,连扫也没有扫那个画架一眼。
眼看着,褐色的帛片在他面前的塑料网上组合成形,渐渐形成一个整体。
苏进每组合完一片,就有天工社团的成员接过去,放在一个仪器下面,进行烘干。
这烘烤的风力以及温度全部都事前计划好了的,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让其脱水,又不会损它分毫。
很快,众目睽睽之下,五十多幅“拼图”将要被全部完成了。
这时,又一个人大步向前圜丘坛走来,他脑袋后面的小辫子在空气中一甩一甩的,显得轻快而活泼。
另一侧,一群身装缂丝的修复师看见这个人,脸色顿时变了。其中一人的声音脱口而出,叫道:“何三!”
0592 这就是文物修复
来人正是何三。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圜丘坛旁边,指了指上方说:“我是来给苏进送材料的。”
他跟守在坛下的协会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话,拎着箱子走了上去。
此时,苏进正好拼完最后一幅帛书,一抬头,正好看见何三,顿时笑了起来:“来得正好!”
何三也笑:“幸不辱命。”
他把箱子递给苏进,转过身,目光扫向台下,正对上吕家人的目光。
吕家人惊疑不定,看看他,又看看苏进手里的箱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此时此刻,真没他们说话的份儿。
何三哂然一笑,走下圜丘坛,站到谈修之身边,同样抱着手臂看了起来,却并没有离开。
吕家人在后面死死地盯着他,视线像是带了刺一样,但何三仿佛毫无所觉,自如地说谈修之说着话。
上方,苏进接过何三递过来的箱子,打开,一叠叠淡黄色的绢帛被取了出来。
帛书修复的第三步,配料染纸。
这是古籍修复相当关键的一步。当前的帛书缺损腐蚀得非常严重,要让它恢复原样,必须要在缺损的部分补充一些纸样。这种纸,通常要跟原书的纸质相仿甚至相同。
帛书的纸张当然就是绢帛,何三从一早就受苏进所托,培育特定的蚕种,织造相仿的绢帛。在惊龙会之前,何三终于试制成功,还批量生产出了这样的一批,恰好供应上了。
就像苏进要求的一样,这些织帛仿造的是汉代织造的样式,全部使用的单股丝,看上去极为纤薄。
然而新丝跟旧丝是不一样的,直接织补上去的话看上去会非常明显,所以要对它进行做旧染色。
这一个步骤苏进当然同样毫无问题,没过多久,一层层绢帛就被染上了淡淡的褐色,看上去黯淡朴拙,古意十足。
接下来,苏进开始用这些新丝对帛书进行修补。
之前整块书砖以及全部的帛卷被揭开,一共变成了三百多片碎片。
这些碎片有的连接在一起,有的则零零碎碎,难以成形。
苏进在前一个步骤里已经把它们全部整理了出来,拼成了大致的形状,现在,他将用这些新丝补充在缺损的部分,把帛书连接在一起。
可能是受了张万生的影响,他第一个修补的,就是那个画满了彩色人形的帛画。
这幅帛书整理出来之后,一共有四十多张帛片。现在已经全部被烘干,摆在了苏进的面前。
苏进的手在旁边的盒子里拨弄了一下,取出了一根针。
下方的修复师齐齐一怔,张万生和岳九段对视一眼,同时一扬眉,眼中的兴味更浓了。
古籍的纸张配补,通常用的是粘连法。也就是把新纸用胶水或者浆糊粘在缺损的位置,将其收拾平整。
但苏进现在拿起来的不是排刷浆糊什么的,而是一根针,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他使用的不是粘连法,而是缝合法!
帛书的底质是绢帛而不是纸张,这使它介于纺织品和古籍之间。要修复它,当然可以使用古籍常用的粘连法,但同样也可以用修复纺织品的方式,来进行“织补”。
当然,优秀的织补技术能让成品看上去毫无修复的痕迹,更加美观。然而,这帛书只用单股纺成,每根蚕丝之间连接得非常单薄,这织补的难度可就太大了……
事实证明,苏进这个年轻人仿佛无所不能。
一片片绢帛被剪切成合适的大小,放置到合适的位置,然后被没有缝隙地织补了上去。如果不是那个部位还缺少一些相应的墨迹的话,恐怕没人能看出一点痕迹来 。
他的动作同样快得惊人。
这么短短片刻,先前揭片时带给他的疲劳好像就完全消失了。一片片新绢被织到了旧帛上,帛画渐渐被连接到了一起,渐渐成形……
最后,张万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紧盯着眼前的图像。
虽然还有一部分没有墨迹,但已经能够清楚得看出来了。
这图像一共有四十个彩绘小人,每个小人在做着不同的动作,动作之前相互有着联系,仿佛是一个体系的。所有的动作连接起来,就是一套技艺或者体操。
他嘴唇动了动,仿佛说出了三个字。旁边岳九段没有听清楚,问道:“您在说什么?”
张万生嘴唇又是一动,但还是闭上了嘴。
岳九段一直没有从苏进的手上移开视线,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他突然轻“咦”了一声,说:“每幅小图旁边还有文字!”
是的,四十个小人,四十个动作,每个动作旁边都有文字,仿佛是对图像的说明。
如果放在武侠小说里,这就像是一份武林秘笈,绘的是一套秘传的武功。
但对于张万生来说,也差不多是这样了。他终于看出了这是什么,而与此同时,他脑海中浮现的,还要苏进刚才那段话。
他深思地看着苏进,眯起了眼睛。难道苏进真的一开始就已经认出了这幅帛画的来历?这份眼力,这份渊博,简直非同常人!
苏进没有在意张万生在想什么。
他向来只要开始工作,就一贯全情投入。事实上,这段时间里,他连先前说好的讲解也忘记了。
但现在没人在意他说什么,所有人看着的,只有他在做什么!
事实上古籍修复,从头到尾的流程大概就是那些,入了段的修复师都能一一把步骤说出来。
然而步骤归步骤,操作归操作。古籍修复的难点一个是清洗粘合等各种药剂配方的配置,另一个就是实操的手法了。
目前苏进展现在他们面前手法,看似朴实,实际却炉火纯青,达到了极高的造诣。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怀疑,这样一个年轻人怎么敢于挑战协会的长老们的话,现在已经没人会去想这些了。
他的确就拥有这样的实力与技术,足以媲美身为长老的七段和八段们,甚至犹有过之!
甚至还有人想到了苏进刚刚上台时发生的事情。
他之所以夺段,是想获得一个在圜丘坛上发言的权利。他不同意长老们的意见,他有话想说!
于是,现在也有人开始好奇了——
他想说什么?
关于文物的价值以及保护手法,他有什么想法?
然而现在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想到了这些,大部分人还是沉浸在苏进修复的技艺里,看得目不遐接,觉得这次惊龙会,实在太有收获了!
事实上不光是苏进,现在的圜丘坛上,其他五位长老表现得也非常出色。
许八段修复的是大报恩寺琉璃塔的一部分。
琉璃塔修复是许家钻研了很久的一个课题,他现在拿到台上来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就像苏进之前观察到的一样,那批琉璃构件深埋地下数百年,挖出来的时候同样残缺不全,表面釉质剥落,非常难看。其中不少浮雕纹饰的部件已经不全,在正式修复之前,需要对每一个构件进行修复还原。
在这个项目上,许八段做得非常出色。
他拿上来了一个厚厚的册子,全部都是许家以前做的功课——就像苏进让何三准备的绢帛一样,这样的功课也算是前期准备的一部分,是可以拿到夺段现场来使用的。
册子上画了大量的图像,全部都这些构件的复原图。
譬如许八段现在修复的一个飞天像的浮雕砖,飞天头部缺损,手臂和手也损落了,浮雕上的其它部位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类似这样缺损比较严重的图像,需要寻找同类型的浮雕砖,找到类似的飞天图像,进行对照补充。如果同样的浮雕砖里没有类似的图像,还要查询古籍史料以及古代壁画,对它进行模拟填补。
这个中间最忌讳的,就是没有根据的纯臆测性修复,也就是当初京师大学冯剑峰二段激怒苏进的那种做法。
好在许家家传渊源,还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们前期进行过大量的研究,许八段手上的这个册子也只是其中的一本,类似这样的研究还有很多很多。他现在对照着修复,倒是显出了八段修复师应有的本事。
许九段遥遥关注着这边,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跟着却又叹了口气。
另一边,樊八段修复的是一件“三国彩绘大漆案”。
这漆案体积非常大,长有八十厘米,宽十五多厘米,上面绘制着宫闱案乐图,上面人物众多,人物形态举止各异,生动丰富,充分体现了三国时宴饮时的真实情形。
整个画面是在生漆地子上画出来的,四角有鎏金铜皮色边,堪称一时之杰作。
然而它由于存放时间太长,存放环境又不是很好,漆皮开裂严重,漆面斑驳,还有不少变成了碎漆皮掉落在旁边,全部被盒子收起来。
要把这样一个大件修复完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很明显,樊八段对这个大漆案,也是做过不少功课的。他同样拿出了一个长画卷,上面草草绘出了漆案大致的图形,以及各漆皮大致的编号,非常详细。
樊八段先对漆皮进行处理,使漆皮脱水,用木板压实平整,然后在木胎上对应上相应的位置,一片片填补上去。同样的,对于缺少的部分,需要用新漆进行填充。
樊八段同样有备而来,同材质的新漆一早就准备好了。
另一边的伍八段的秦陵铜车马、 何七段和陈七段两人的修复,同样做得专注而细致,的确展示了各自高级修复师应有的能力。
目前圜丘台上六个修复师,每个人修复的门类都不一样,展现的都是自己的最强实力。
下面的修复师渐渐分流,其中一半聚集在苏进那边——他的修复天然带有某种魔力,异常吸引人的眼球,剩下的一半,则分流至了各位长老的所在。
那多半都是同类专精的修复师,想要观摩前辈高手的修复过程,好让自己有一些收益。
持续不断的修复中,天空云层渐渐散开,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周围气温正在升高。
阳光下,六个修复师全神工作,下方上万名修复师全神观看。
整个圜丘坛处于一种静谧而凝重的气氛里,仿佛有什么气息充斥了这里,让所有人全部沉浸进去了一样。
摄制车里,白泽恩的目光从屏幕上缓缓扫过,有些感慨地道:“这就是文物修复啊……”
杜维脸上的表情跟他有些相似,他同样缓缓点头,肯定地道:“是的,这就是文物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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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起外出一个月……见缝插针地码字
0593 你没信心?
时间渐渐过去,太阳从天空的正中央,开始渐渐向着一边偏移,缓缓下落。
张万生一直紧盯着苏进的手不放。
他专精的项目是书画修复以及考古勘探,事实上,现在圜丘坛上真正进行书画修复的还有一个陈七段。
但从头到尾,张万生连眼睛也没往他那边瞥一眼,而是完全专注于苏进身上,好像这里值得他看的,只有一个苏进一样。
突然,张万生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咳,齐九段看了看天色,道:“时间不早了。”
张万生第一时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时间,眉头一皱。
今天夺段刚刚开始时,他们就宣布过,夜不修复,到下午六点,夺段挑战双方的修复就要全部收工,由裁判进行评分,决出胜负双方。
如果苏进胜利了,他就将得到在场的最高段位——八段,五位长老将全部被剥夺段位,只能在明年从头开始。
但要是苏进输了,他就要从此被逐出文物修复界,再也不能公开从事这一行业。
当然,同时付出代价的,还有在场的五名九段担保人。
宋九段、齐九段、岳九段、许九段,将全部失去自己的段位,下降两位,成为七段。
张万生执掌天工印,等同九段段位。除了段位以外,他还要付出天工印的代价,天工印将会到达文物协会的长老们手上,由长老们执掌。
事实上,身为胜负的连带责任人,九段们同时身为裁判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但是一方面,九段的评判也不是空口白话,必须要说出自己的道理才行。另一方面,到达九段的地位上,他们的声望本身就是一种资格。如果他们敢于当众偏颇作弊,到时候失去信誉,可就不止是一个降段可以相比的了……
现在正值下午五点,离夺段结束只有一小时时间。
苏进的织补工作将要完成,后续的步骤还没彻底做完。
许八段的琉璃构件已经全部修复完毕,由构件搭建出来的建筑物也基本成形——一个琉璃拱手,正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伍八段的铜车马将近修复完毕,正在进行最后的组装。
樊八段的三国大漆案完成程度最高,正在对漆皮进行最后的整复以及保护。
另外何七段以及陈八段,工作也全部将要结束。总地来说,相比之下,苏进是其中进度最慢的一个。
张万生环视四周,微微皱眉。
织补的确可以更加无痕地修复帛书,但是相比粘贴来说,还是慢了不少。而且,织补过后,苏进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要做。
织补上去的帛片全部都是空白的,上面没有墨迹。正常情况下,修复师要对帛书进行研究,分析上面空白位置里的内容,然后用同样质量的墨迹填补进去。
许八段的琉璃构件、樊八段的漆皮图案,其实都做了这样的工作。
然而这样的工作难度实在太大,没有经过专业的研究,你怎么知道空白部位写的是什么?
许八段的琉璃塔构件经历了许家22年的工作,更何况它本身就是三批构件中的其中一件,有大量参考图形。
苏进这批帛书在正式修复之前,连里面的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如此大量的汉帛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他有什么标准,有什么参考来进行填补?
张万生眉头微皱,听见旁边岳八段轻声道:“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贸然填补,甚至还有可能破坏帛书。我觉得这部分本来也不应该算进评分的项目里……”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张万生还是斩钉截铁地道:“不行!该怎么评分,就应该怎么评分!”
接着他眉头一展,道:“而且,我相信小苏。他可是连我拜师都要拒绝的人,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得倒他?”
张万生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旁边几个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然后被吓了一大跳。
张万生什么人物?他的资历、实力、心性,全部都是首屈一指,是真正站在修复师金字塔尖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要拜苏进为师,还被拒绝了?
张万生不可能说假话,但这件事,也太玄幻了一点吧……
正在此时,苏进织补完了最后一页帛书,将它们完整地连接在了一起。
然后,他从旁边拿起几个瓶子,略晃了一下,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几个小碟子里。
这些液体有黑色的、有青色的、有赤色的,正是各种不同颜色的墨汁和颜料。
九段们的交谈声顿时中止,安静了下来。
难道苏进真的要完成后面那项,把帛书上的空白填充完毕?
这……
旁边四个九段一起看向张万生,宋九段眉头紧拧,道:“擅自填补,很有可能破坏珍贵的帛书,造成损坏!”
他秉性刚直,这句话也说得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他很清楚,苏进如果没修复完,他也是要负连带责任的。但是他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其中的阻止之意非常明显。
张万生也微微皱着眉,他突然直起身子,走到苏进身边。
他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小碟子里的墨汁,放进嘴里尝了尝。
这一尝,他的眉锋顿时一扬,问苏进道:“是可清洗颜料,你没信心?”
听见前面的“可清洗颜料”五个字,九段们心头同时一松。可清洗颜料,就代表苏进如果修错了,也会有一个挽回的余地。然而张万生后面四个字一出,他们的心又悬了起来。
苏进正一支支拿起毛笔,仔细查看上面的毛质,听见张万生的话,他非常坦然地抬起头,点了点面前的帛书,道:“所有的修复材料全部都是可去除可更换的,这是我做文物修复一直秉持的一个理念。”
这个理念昨天在来圜丘坛的路上,他曾经对任爷等收藏家阐述过,此时再次重复,又多了几分坚定。
张万生“唔”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开,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他。
张万生所做的一切事情好像都对苏进没有什么影响,他很快选定了毛笔,蘸了半笔的墨汗,悬浮在帛书上方。
此时,苏进并没有马上落尾,而是凝视着帛书,仿佛陷入了沉思。
他的周围,樊八段刚刚完成了手中的修复,正侧过头来看他,刚好看见这一幕。
他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但很快挑起嘴角,冷笑了起来。
类似这样的帛书修复,通常耗时良久,十年数十年都有可能。
它最大的难度在哪里?就在此时的字画恢复!
它的破损实在太严重了,中间字迹缺损,画幅缺损,到处都空了一块。你根本不知道这里写的是什么画的是什么,凭空怎么把空填上去?
通常情况下,都需要大量专家进行潜心研究,根据当时的资料以及前因后果,进行各种推断,大致判断出来。即使如此,也可能会出现错误。
苏进刚才把它修复完,他凭什么知道它是什么?又依据什么原理,把空白部件填补起来?
苏进悬笔于空中,凝神思索。片刻之后,他闭了闭眼睛,再次重新睁开,然后落笔。
他面对的仍然是那幅画满了人形的帛画。
上面一共有四十人物,四十个动作。这四十个人物里,只有十个是完全完整无缺;有二十二个缺少部分身体,很不完整;还有八个只剩少量残余,根本看不出来原本的动作是什么样的。
这些地方,现在全部以空白绢帛填补。绢帛经过做旧处理,看上去跟原有的底色相差不大,于是上面的空白部分就变得越发明显了。
苏进落笔,开始勾边。
他先处理的是一个缺少部分身体的人物,他很快勾出了人物剩下的轮廓,然后换笔开始填色。
张万生一直紧盯着他的手,此时又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意外,但什么话也没说。
苏进画得很快,没一会儿,这个人物就被完全绘制了出来。
他所用的墨汁和颜料完全还原了帛书上本身的材质,笔法形体也跟原本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修复师们全部紧盯着他画完的,而新墨迹还有一些湿润的话,恐怕分辨不出他新画出来的这幅跟原先的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
如此,苏进一幅接一幅地画下去,中间几乎没有什么停顿。
很快,二十二幅部分缺少的图画被他全部补全,一瞬间,画面好像多了一层光彩一样,三十二个完整的人形做着各自不同的动作,越发映衬得剩下八处残余格外显眼。
张万生原本正在一下下摸着自己的下颌,到这时他的动作停止了,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目光接着又回到了他的笔锋之下。
少许残余的补完了,剩下这八幅呢?
它们几乎看不出原样,苏进要怎样才能还原出它们的真面目?
当然,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捕捉剩下八幅的蛛丝马迹,同时对其余的动作规律进行推演,可能可以推断出这八个动作。
但苏进现在可是在夺段的过程中,离夺段结束已经不到一小时了,他哪来的时间进行推演判断?
在无数人的瞩目中,苏进的笔悬停在了空白处的上方。
0594 两个世界的对话
此时,苏进的脑中正徐徐展开一幅画面,正是这幅导引图的完整图形。
在他所在的上个世界里,马王堆帛书历经四十年的修复与整理,已经几乎全部整理完毕,最后出了一份集成,汇总了这四十年以来全部的研究成果。
到那时候为止,马王堆帛书以及帛画的全部图形已经被总结完毕,汇集成册,最终定稿。
苏进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高兴。
在上个世界里,他的工作重心一直放在故宫那边,对于马王堆相关的工作一直没怎么参与过。但这是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发现,后续无数人参与研究,每一次新发现,都可以引起一次小规模的震动。苏进就算不想关注,也会不断听到那边的消息,更何况,对于考古界所有的大事件,他都是尽其可能地关注着的。
帛书集成出版之后,那边也给他的工作室寄了一份过来,苏进闲来无事,曾经从头到尾翻看过一遍——但也只是翻看而已。
马王堆帛书内容丰富,除了考古修复相关人员之外,还有无数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文字家、医学家在进行相关的拓展研究。真正要去钻研这个,一个人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够。
苏进当然是没这个想法的,他只是抱着欣赏成果的目的,从头到尾地“欣赏”了一遍。
这样的翻看理论上来说不会留下什么印象,然而现在,那一幅幅帛书的清晰照片,一页页誊抄印刷下来的字与画全部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好像刻印上去的一样。
那是足足四十年、前后数百人的研究成果,如今成为了他的参考,被他一笔笔地还原在了帛书上。
今天的夺段修复中,他一直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此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这一刻,两个世界好像就此交融在了一起,数百人的心血透过他的手,呈现在了这个世界的帛书上,无比清晰、无比准确。
它仿佛两个世界的一次对话,又仿佛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倾述。
一个个图形在苏进的笔下成形,一个个人物形态各异、表情各异,为今人呈现着古代最初始的锻炼与运动形式。
张万生在一边看着,眼睛越睁越大。他的手脚不自觉地轻微颤动着,好像正在脑海中模拟帛书上的全部动作一样。
最后,苏进落下最后一笔,第四十个图形绘制成形。
他放下粘满了朱砂的毛笔,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同时转到了另一边。
这只是第一幅帛画而已,后面还有很多呢。
苏进在继续修补工作,他一手执笔,一手轻抚绢帛,一个个文字落于帛上,与其他的文字融为一体。
旁边天工社团的助手们还在忙碌,他们有的正在处理苏进刚刚修复完的帛书,在上面涂洒一种试剂,有的正在录制与拍摄苏进修复的过程。
很明显,他们的镜头对准的全部都是帛书本身,是在纯粹地记录修复过程而已。
下面的修复师们紧盯上方,从开始修复到现在,已经七八个小时过去了。苏进中间几乎没有休息,他们也没有离开,就这样站在这里看了七八个小时,竟然一点疲倦的感觉也没有。
马王堆帛书的书法非常特殊,它介于篆书和隶书之间,是一种转变过程中的字体。
现在苏进写出的,毫无疑问也是这种字体。他偶尔补完其中部分,偶尔重新撰写一个新字,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好像这些对他来说完全不需要思考一样。
修复师们甚至有了一种感觉,好像当初的先人附在了苏进的身体上,透过他的手,透过他的笔,把古代的声音传达到了现在!
这种奇妙的感觉更让他们的心里同时浮现出了两个字——
天工。
也许只有真正的天工,才会达到这种程度,才会带来这种奇妙的感觉吧……
另一边,许八段等人纷纷收工,他们看了看目光,将目光注视到了苏进这边。
然后,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许八段似乎想说什么,但接着又闭上了嘴。他眉头紧皱,看见旁边的樊八段,走过去小声问道:“他像这样写多久了?”
樊八段表情奇异:“写了很长时间了,已经……快完成了吧。”
许八段有些意外,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过去盯着苏进,脸色越发肃然。
时间一分一秒在走,向着六点越来越靠近,苏进一直在写,从头到尾没有中止过。
齐九段有些犹豫了,他小声问宋九段:“时间到了怎么办?”
宋九段也明显有些犹豫。高段修复师的确偶尔会出现这种通灵一样的状态,但这通常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是在修复珍贵文物的时候,打断了这种状态,也许就回不去了,接下来的修复也可能做得没那么出色了。
他没有说话,张万生却轻“哼”了一声,道:“说的话总要算数,时间到了就停!”接着他又是一哼,向前一指道,“而且急什么急,这小子也搞完了……”
他话音未落,苏进已经落下最后一笔。
他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字迹,长舒一口气,把笔放到了一边。
他转过头,正要跟徐英他们说些什么,目光先落到了旁边的座钟上。
此时,座钟刚好走完了最后一秒,上下笔直连成了一条线。
清脆的钟声随之传来,苏进吐了口气,摇头苦笑:“还有最后一步没做完……不过先这样吧。”
他抬起头,看向五位九段,道:“时间已到,我的修复至此告一段落,请裁判鉴定评分!”
张导播坐在直播间里,盯着旁边的在线人数计数器,感觉有点吃惊。
他们天空电视台的确对此次惊龙会投注了巨大的心力以及资源,但即使如此,身为一个卫星电视台,他们也不可能真的24小时全程直播惊龙会夺段修复的全过程。
所以,天空电视台这边只是集中一些精彩镜头,进行间断性转播,真正直播的主力一直都在网络上。
于是,非常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文物修复耗时非常长,大部分时候都是重复工作,旁观者,尤其是外行人看起来经常会觉得很枯燥无聊。
但这次却不一样。
网络直播一直持续,镜头有一半的时间在苏进这边,另一半则在其他五个长老之间轮流切换。
张导播不时关注着那边,他首先发现了这种重复工作的情况,思考片刻之后,不时把镜头切在了直播车、慕影、以及圜丘台下的修复们身上。他力图透过更专业的讲解以及群众的反应,来表现圜丘坛上修复工作的精彩。
网络直播的在线人数一开始就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数字——这很正常,神秘的惊龙会很吸引人,苏进昨天宣布同时夺段挑战五名长老,当时在线人数就突破新高,几乎挤垮了服务器。
今天一早,昨天被震惊的这些观众几乎全部都涌了过来,等着看挑战的具体经过。
直播间早上七点正式打开,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人进来,人数不断增加,八点夺段开始时,总在线人数达到了七十多万,还好天空电视台临时增设了服务器,才勉强维持了下来。
八点之后,人数还持续增长了一段时间。八点半之后,出现了少量流失,总人数还在五十万以上。
而就在张导播以为人数会就此降下去的时候,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就一直维持在了这个水平,有少许波动,却一直没有大的变化。
而从下午两点开始,总在线人数再次开始增加,到三点时已经增加到了六十万。
张导播非常吃惊,有一会儿以为服务器的统计出错了。
夺段快结束时,有一波增长是正常的——肯定有不少人等着过来看结果。但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星期三,还在上班时间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摸鱼过来看文物修复?
更别提,他一直有抽空过去看一眼,明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做重复工作,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人?
于是他留意关注了一下上方的弹幕和下方的评论——数量相对人数来说并不算太多,但基数实在太大,也的确很不少了。
“处女座强迫症表示实在太爽了”
“处女座+1”
“这修复简直有毒,我就是看得停不下来”
“有毒+1”
“啊啊啊别切我要看小哥哥!”
“妈的又切走了,导播不如吃屎!”
弹幕内容并不复杂,但也足够导播总结出其中原因了。
弹幕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冲着苏进来的。
从头到尾,苏进都仿佛游刃有余,表现出了超强的控制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节奏分明,井然有序,有着独特的美感。在他的手下,无论是帛片被完整揭开,还是被整理修复,都看得人非常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快感。
而就是这种微妙的感觉,让弹幕上的观众不知不觉就看了好几个小时,还大有继续看下去的趋势。
导播有些惊奇,于是也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这一看,竟然也看了好长时间。
东西被放到最合适的位置、残缺的物体被修补完整,感觉的确爽爆了!
他正有点沉迷,突然一个工作人员抱着电话小跑了过来,叫道:“张导,张导!”
张导播回过神来,皱眉问道:“怎么了?”直播期间他是不接电话的,手机也放在了助理那里。
助理的脸色有些古怪,他把手机递给张导播,说:“您父亲打来的……”
“我爸?”张导播吃惊,一边接过电话一边问,“他找我什么事?”
助理的表情更加奇怪,张导播狐疑地接过电话,对面老头中气十足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你导的什么狗屎节目!”
0595 姓屎的吧
听见电话对面的怒吼,张导播呆住了。
他是正经名门书香出身,他爸是华夏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搞了一辈子的学问。
张导播大概知道他爸搞的华夏先秦哲学,但是没接他爸的班搞学术,而是转做了媒体。这让老头子很不高兴,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今天突然打电话过来吼他是什么意思?
张导播也有点生气了,他说:“爸,我才是搞媒体的,怎么导播,我比你清楚,用不着你教我!”
“你懂个屁!”老头子性烈如火,吼得更大声了,“你把镜头转来转去的搞什么?”
张导播气急反笑:“你懂个什么,那是现场效果!不转视角,你说拍什么?”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拍帛书修复了,镜头打上去,别搞花头,我就要看帛书的内容!”
张导播说:“那没劲儿没人看的!”
儿子不听话,老头子张嘴就要骂,结果电话对面突然传来几句对话,片刻后换了个人:“你们这爷儿俩说半天也说不清楚,还是我来吧。小道,你就照你爸说的,多给帛书一些镜头吧。”
这声音一出,张导播的语气就软了下去,他说:“妈你怎么也帮着我爸,他就爱瞎指挥!”
张导播的母亲跟他爸是同事,一样搞的先秦哲学,夫妻俩经常在家里聊相关的事情,聊得张导播一头雾水。然而对比起他爸的坏脾气以及动不动就吼人,他妈个性温婉,跟他的关系非常好。现在母亲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张导播并没有马上拒绝。
对面温和的女声里明显有一些激动,她说:“我跟你爸一直在看这次修复,你没有看到吗?现在那位姓苏的小同学正在修复一份帛书?”
“我当然知道。”张导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镜头正好扫过一页绢帛,上面的隶书让他额外留意了一下,“但这是汉帛,跟你俩的研究不搭边吧?”
“怎么就不搭边了!”他母亲难得的也激动起来了,“汉帛记录的当然是汉以前的文化。刚才那份帛书你看见了吗?你看清上面的文字吗?”
张导播说:“看见了,我没仔细看……”
这时,镜头再次扫过,有了母亲的提醒,他特别留意了一下。
黄色的帛叶上有着黑色的文字,他看清了其中几个——
“天象无刑,道隐无名……”他毕竟家学渊源,那些字比较模糊,不算太好认,但他还认了出来。然后,他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道德经?好像有点不对?”
托父母的福,他虽然对此毫无兴趣,但也能把道德经现存的版本倒背如流。
“不,不是。”母亲令人意外的否认了,接着传出来的又变成了父亲激动的声音,“不是道德经,是老子啊,老子啊!”这老头子显然已经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了,对着话筒大喊大叫,“那是老子的又一个版本啊!”
母亲也激动地说:“以前就听说过,老子的道德经不止现存的资源,它还有其它版本,只是失传了。这份帛书里的老子,就跟现在的版本不一样!你不记得了吗小道,刚才你说的那两句,道德经现在的版本是‘天象无刑,道褒无名’,这份帛书里是‘道隐无名’。一字之差,意思就发生了变化!”
接下来父亲再次抢起了话筒,再次要求刘导播一定要多切几个镜头给帛书本身,最好能让他们看清上面的完整内容。
说着说着,夫妻俩又产生了争议,他们决定马上就到天坛去,最好能亲眼目睹一下帛书的真面目。同时,他们也在担心,苏进现在的修复究竟是依据什么来的,他的修补与解读是正确的吗?如果错了怎么办。
两夫妻话没说完就挂了电话,刘导播听着对面传来的忙音,微微有些失神。
作为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他当然很清楚,这样的发现代表着什么。在学术上,它极为重大,可能颠覆或者重新诠释很多东西。
镜头重新回到了苏进这边,刘导播紧盯着他的动作,突然有些好奇。
这还只是苏进此次修复的帛书的其中一部分。除了这份全新版本的《老子》以外,还会有什么重大发现?
他知道自己的修复有多么重要吗?知道它可能会引起新一轮的轰动吗?
纷纷杂杂的思绪一扫而过,刘导播抓住自己的耳麦,对着对面叫道:“切镜头切镜头,对准苏进,把他刚刚修好的帛书全部拍下来!”
这是之前发现的事情,现在已到下午六时,事前约定的夺段修复时间已到,苏进站在圜丘坛上,等待九段们检测并且评分。
评分之前,没修完的文物需要被封装,九段同时进行检测。事实上,封装也被视为检测的一个重要步骤。
马王堆帛书前期的修复基本上已经完成,只剩最后的整理以及保护工作。
就算已经被修复了,仍然不会改变帛书有机丝织品的本质。就这样没有保护地放在外面,它还会受到进一步的侵害,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于世间。
九段轮流检测,每个人都要照应到全部的六个挑战与被挑战者,不过各文物检测时间的长短,就由自己说了算了。
张万生走到五位长老的区域,各看了两眼,摸了一摸,就算检测完了。剩下的时间,他全部都呆在苏进的区域里,盯着他修好的帛书发呆。
五个长老相互对视,都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了不满,但终究还是把它藏了起来。
圜丘坛上面忙忙碌碌,下面的修复师们也在相互议论着。
今天修复的层次实在太高了,六个人拿出来的文物都极为珍贵,很难分出高下,更还有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这种极具历史传奇性的文物。
而无论是苏进还是那五位长老,都展现出了极为强大的实力。他们最后修复出来的成果人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修复师们各有各的意见,很难统一。
有相当一部分修复师觉得苏进应该获胜。在这次夺段中,他展现出的实力,实在是超乎他年龄的强大。整个帛书修复的过程,他表现得几乎无懈可击!中间甚至有相当一段过程,让人突然联想到了传说中的“天工”。这种感觉,就算九段也不一定能带来……
反对者们则对此大加嘲讽。
“什么天工!”一个修复师刚刚说出这样的话,另一个中年修复师就嗤笑了一声,斜睨着眼睛嘲笑了起来,“苏进今天是表现得很漂亮。”他对此倒也并不否认,“但是各位可要记得,夺段不看年纪,不看段位,只看实际水平!就算他表现得超出他的年纪,那也是不能作数的。他要真的比这些七段大师、八段大师强才行!现在听各位的意思是,他的实力已经超过了九段们,甚至达到了天工的水平?”
他冷笑道,“各位,说话之前,还请深思熟虑啊!”
说话的这个修复师姓石,是个六段,刚好卡在晋级高段的前一步。
这个段位的修复师虽然远没有到达顶级,但说话也很具有份量了。他这样一番话,说得周围人面面相觑,就算是苏进的支持者也不敢回应。
一个人水平太高,低于这个水平的人就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了。
很多人的确觉得苏进的能力比自己的强,但是具体到达了什么水平,就很难评判了。
更何况,九段,天工?
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上面的人不说话,下面的人又有谁敢打这个保票了?
众修复师面面相觑。看完刚才的修复过程,他们的确对苏进起了仰慕之心。但凭他们的实力,真的不敢把话说死。
“哼,丧家犬少在这里狂吠!”
突然石六段背后传来一声冷哼,接着一股大力传来,正踹在他的后背上。
石六段后背一阵剧痛,向前踉跄一步,撞向另一个修复师。那个修复师想也没想,下意识让开,石六段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双膝重重跪地。
他又惊又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转头向后一看,正对上一副墨镜。
一个中年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从鼻子里发出冷哼:“给脸不要脸,还敢在这里唧唧歪歪!”这人身穿黑大衣,戴着黑墨镜,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蓝色的围巾,打扮得非常时尚,跟这圜丘坛格格不入。他年纪不轻,但整个人仍然有着一种张扬的英俊,这样斜睨下来,气势极为逼人。
石六段反手捂着自己的背,狼狈地爬起来。他张嘴就想大骂,但一抬头,又一脚踹在他手上,彻底把他踹翻在地。
中年人冷嘲热讽道:“你石家堂堂文修名门,占了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养出一群蠢材,结果被人家一个小小的新手社团踩在头上拉屎拉尿。换了你爸爸我,非跟他们拼了老命不可。结果你们这群鼠辈屁都不敢放一个,只会像阴沟里的臭虫一样在这里偷偷摸摸搞鬼。我说你们其实不是姓石,其实是姓屎的吧?”
0596 墨工评分
他这一堆屎尿屁的,真的狠狠地把石家羞辱了一番。石六段假模假样虚言矫饰见得多,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阵仗?他颤抖着手,指着中年人说:“你你你……你究竟什么人!”
“关你屁事!”中年人嚣张得要命,“傻逼犯贱人人可打!”
石六段气得脸色发白,还隐约听见附近其他修复师们小声议论了起来,说的正是他石家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不时还可以听见蒋志新的名字,显然经过中年人这一骂,石家丢人的事迹马上就要传遍了。
他气恨极了,咬牙道:“你,你……”他一把摘下自己胸前的徽章,举到对方面前,道,“我,我要向你发起夺段挑战!”
中年人身材高大,站在他面前气势迫人。他斜看了六段徽章一眼,百无聊赖地挖了挖耳朵:“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夺段。”他拎着自己的衣服领子给他看,“你爸爸就不是修复师,哪来的段让你夺!”
石六段一怔,接着越发大怒:“你连修复师都不是,凭什么站在这里?”
中年人说:“你傻了吧这是惊龙会,老子凭什么不能在这里?”
他掏吧掏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证书,递到他面前。
石六段一怔,他马上就认出来了,那是文物协会正式认证的收藏家、鉴定师的证书,黑底金边,级别还相当不低。
中年人说:“你爸爸没有段位不跟你比夺段,我们就来打个赌吧。”
他一指圜丘坛上,道,“老子压注苏进,你压注长老,我们就这次夺段谁赢谁输!”
石六段紧盯着他手上的证书,正想开口拒绝,中年人又摸了个钥匙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是一把铜钥匙,只有手指长短,却极为小巧精致。它的表面被摩挲得非常光滑,裹着厚厚的包浆,一看就是古物。
石六段一见这钥匙,眼神就发直了。周围其他人也在小声议论:“这是古盟库的钥匙?”
“对,你看上面的那个纹饰,的确就是七巧九环锁的钥匙!”
石六段的脑子里迅速掠过了古盟库和七巧九环锁的资料。
早在文物协会成立之前,文物界还有一个组织,名叫“天工盟”。那时候的天工盟比现在的文物协会更具威严,里面牵扯到的顶尖修复师和资源更多,后者的一个重要代表,就是这个古盟库。
古盟库一共九间,每一间里都有大量的稀世珍宝,里面有修复好的,也有没有修复的。
每一间古盟库,都价值连城!
古盟库传自天工盟,大部分都散落在民间,并没有掌握在文物协会手上。而古盟库的拥有者,不管是谁,单凭这个就能成为惊龙会的贵宾了。
古盟库以传说中的七巧九环锁锁住,只有对应的钥匙才能打开,钥匙的特征非常明显。
石六段完全没想到,这样一把钥匙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眼中立刻就射出了贪婪的目光。
中年人拿着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赌不赌?我输了,我就把这把破钥匙给你。”
石六段舔了舔嘴唇,问道:“如果我输了呢?”
未虑胜先惧败……中年人嘲讽地笑道:“你输了我也没啥可要的……唔,不如你就在这里学狗/爬爬个一圈吧?”
石六段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中年人的这个要求是实打实、甚至连掩饰都懒得做一下的羞辱。
这里可是圜丘坛,惊龙会上。周围到处都是石六段的同门同事,他的徒弟也全来了,现在正站在他的背后。要是他真的像中年人说的这样做,那他以前真的不要想在修复界继续混了。
他铁青着脸说:“你,你这也太过分了!”
中年人摆着一张戏谑的笑容,拎着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那你赌不赌?”
石六段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转了一转,喉咙也跟着动了一下,一句“不赌”怎么也说不出来。
古盟库实在太诱人了,他要是能得到它,不说里面的东西,个人地位都将得到一次极大的提升。
这一刻,他的脑子疯狂地转动着,下意识地看向了圜丘坛上。
这一看,他突然有些意外。
台上还在继续对六人的文物进行检查。九段们在检查的时候,七段八段长老们也没闲着,他们不约而同地围在了苏进的帛书旁边,一边围观一边讨论,脸上的表情非常分明。
石六段意外的正是这个。
五位长老的表情非常不对劲,他们有的冷笑嘲讽,有的凝重皱眉,明显很不看好苏进的修复。
而另一边的九段们,除了张万生以外,其余五人也表情凝重,甚至有些忧虑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说苏进的修复有什么问题,让这些高手们现在就已经有了倾向?
“你看够没有,赌不赌一句话!”
中年人又在旁边凉凉地来了一句,石六段的目光扫过台上几个,又看向他手中的钥匙,一咬牙,道:“赌了!我跟你赌!”
中年人嘴角一挑,笑了起来。他环视四周说:“这里这么多人在,我也不跟你立约了。到时候评判结果出来,爸爸就跟你见分晓!”
台下纷纷扰扰,台上的人也渐渐开始活动了。
几个长老观看了一会儿苏进的修复成果,又小声讨论了一会儿。接着,许长老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时间已经不早,也差不多开始评分了吧。”
张万生一直站在一幅帛画旁边,托着腮看上面的内容。听见许长老的话,他缓缓抬头,目光漠然扫过他,点头道:“那就开始吧。”
高级修复师夺段评分,跟中低段的有些不太一样。
按照通常的流程来说,裁判会先行打出一个分数,这考的是裁判的眼力。然后,被评分者根据这个分数,可以对裁判提出三次质疑。这个质疑可以针对自己的修复结果,也可以针对他人的修复成果。
裁判必须回答这三次质疑,给出自己评分的原因。如果中间判断失误,被评分者可以解释。这相当于是被评分者与裁判的又一次比试。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裁判认同了被评分者的意见,承认自己的判断失误,将有一次调整分数的机会。被评分者的分数将以最终定下来的那个为准。
虽然有这样的规定,但事实上这样的机会还是很少的。
裁判通常是更高级的修复师,眼力和判断能力都要超过被评分者,很少判断失误。
所以,这个规则通常针对的都是九段层次上的决斗——近年来,这样的决斗越来越少,已经有十年没有再发生过了。
按照当前规则,九段们将按照统一的标准,给面前的六件文物进行评分。
齐九段向张万生拱了拱手道:“张前辈,您先来吧。”
张万生却是非常随意地一摆手:“你们先。”
齐九段笑了一下:“张前辈这是要考校我们了。既然如此……”
他正要说话,许八段突然道:“裁判一共五位,评分可能会相互影响。不如各自写在纸上,然后一起拿出来。”
许九段眉头微皱,张万生却往这边看了一眼,道:“就这样做吧。”
张万生既然已经发了话,其他九段当然也没什么意见。很快,他们一人手上拿了一张方形的小纸笺,执了一支毛笔。
下方屏息以待,很快,五张纸笺被放在了一个学徒捧着的托盘里,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圜丘坛最中央的工作台上。
这时,五位长老站在这张台子的一边,苏进站在另一边,中间则是五位九段。
许八段紧盯着台上的托盘,片刻后才移开目光。他说:“既然分数已经出来,最好能找一个第三方人士宣读一下分数。”
他目光扫过下方人群,仿佛在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一个声音迅速响了起来,问道:“我可以吗?”
那声音清亮中微带一丝磁性,非常好听,正是慕影。
慕影拿着话筒,笑眼弯弯。她说:“观众现在肯定也很想知道结果了,不嫌冒昧的话,不如让我来宣读分数,也好公布给所有观众?”
九段们没什么意见,许八段哼了一声,打量了一下慕影,也点了点头。
慕影立刻露出一个笑容,她脚步轻快地走了上来,到达托盘旁边。
她环视下方,按了按耳边的微型麦克风,朗声道:“现在我作为第三方代表,来宣读一下本次夺段九段给予的评分。”
她拿起一张纸条,看了一眼,道:“现在是许九段的评分结果。”
许八段可能没想到上来就是自己的父亲,他一直尽量维持着面无表情,这时抬起头来,与许九段对视了一眼,目光冷然。许九段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深处仿佛有着一丝叹息。
慕影道:“满分为五十分,许八段的评分结果如下。何七段:27分;陈七段:31分;伍八段:40分;樊八段:35分;许八段:35分。苏六段:49分!”
分数刚一入耳,许八段登时色变!
0597 质疑
虽然被评分的修复师一共有六个人,但其实任何人都知道,这是苏进和长老两方面的斗争。
只要有一个长老的分数超过了苏进,他就失败。同样,只有他的分数超过全部的五个长老,他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也是石六段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决定跟那个中年人打赌的真正原因。
以一敌五,苏进的赢面真的不是太大。
刚才的修复过程大部分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个级别的战斗,他们不是很能判断得出来,但就他们的眼力看来,两边的实力仿佛非常接近,分数也应当是很接近的。
没想到许九段一上来,就给出了如此悬殊的评分!
苏进49分,另一边最高分的伍八段也只有40分。总分50分的情况下,就这就是阶层之分!更别提许八段自己,还只被打了可怜的35分……
质疑将在所有的评分之后进行,许八段的脸色极为难看,但也只能等九段们的分数全部揭晓之后才能说话。
慕影翻开第二张纸笺,这一次,她的表情略微有些惊讶,但也很快把分数报了出来。
“这是宋九段做出的评分。何七段:28分;陈七段:30分;伍八段:41分;樊八段:32分;许八段:45分。苏六段:40分。”
慕影的声音清脆清晰,上上下下都听得非常清楚。
这分数一报出来,除了苏进之外,其余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一起看向了宋九段。
宋九段面如金石,看不出丝毫端倪。但是他的评分,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判断。
他只给了苏进40分,而给了伍八段41分,许八段45分。按照他的评分的话,苏进这次夺段相当于就是失败的,身为担保人,他一样要付出连带责任,被削减段位!
宋九段听完慕影的话,微一点头,表示肯定。
伍八段和许八段对视了一眼,脸上微露喜色。他们一起看向苏进,却发现苏进仍然面带微笑,好像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打击。
装模作样……两人一起在心里哼了一声。倒是宋九段,真的人如传闻一般的刚直啊……
慕影翻开了第三张纸笺。
“接下来是齐九段的评分。何七段:28分;陈七段:30分;伍八段:41分;樊八段:32分;许八段:45分。苏六段:40分。”
又是一次惊讶。
齐九段评出的分数,竟然跟宋九段的一模一样,一点差别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大家眼看着他们分头写下的分数,说不得还会认为他们是商量好了的。
而同样令人惊讶的,是他同样给了伍八段和许八段更高的评分,超过了苏进的!
第四张纸笺。
“接下来是岳九段的评分。何七段:27分;陈七段:28分;伍八段:47分;樊八段:38分;许八段:48分。苏六段:42分。”
又是一小阵喧哗。
岳九段给苏进的分数高了两分,但同样也给了伍八段和许八段更高的分数。
这三个九段……就这么不看好苏进吗?
几个长老各异,但总地来说,还是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圜丘坛下方的石六段斜向中年人,特意盯了一眼他手上的钥匙,眼中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最后是张万生的。
慕影盯着纸条,露出明显惊讶的眼神,甚至有些犹豫的感觉。
许八段眉头一皱,道:“慕影小姐有什么问题?”
慕影立刻摇头道:“没有。”她清了清嗓子,道:“现在是张前辈的评分。”
“何七段:15分。陈七段:15分。伍八段:28分。樊八段:8分。许八段:25分。苏六段——”
念到这里,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动摇不稳。她深吸一口气,才把最后一个数字念出来——
“——50分!”
前面的分数出来的时候,下方就已经开始议论,而当最后一个数字出现,小声的议论已经变成了高声的喧哗。
修复师们全部都疯了!
张万生竟然给出了 样的分数,是他的确凭心而论,还是——疯了?!
“你疯了!”
许八段陡然间勃然大怒,他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指到张万生鼻子跟前了。
“你还是九段墨工吗?竟敢这样打分!”
张万生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开,慢悠悠地说:“我承认我是墨工,但我什么时候是九段了?你文物协会的段位,跟我有什么关系?”
许八段气得脸色发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严格来说,张万生的确不是九段,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文物协会的段位证书以及徽章。但是他怎么说也是天工印的执掌者,文物协会真正顶峰上的人物,他怎么能做出这样不顾身份的事情来?
樊八段上前一步,拉住许八段的胳膊,淡淡地道:“许兄息怒,我们不是还有质疑的机会吗?”
他的表情还算平静,但眼中也同样怒火熊熊,他提声道:“现在五位裁判的分数已经全部出来,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质疑了?”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问道,“说起来我还记得有一条规矩。裁判如果被三次质疑成功,就将直接剥夺段位,永无裁判资格,对不对?”
许八段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他点头道:“没错,有这条。”
这也是对裁判的一个限制。通常夺段都是在惊龙会上进行,众目睽睽之下,再加上这样的规则,对裁判来说本身就是很大的约束了。
张万生明明是把他们的话听在耳朵里的,这时却哂然一笑,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感觉。
慕影深吸一口气,宣布道:“现在开始,被评分者可以向裁判发起质疑了。每人有三次质疑机会,可以针对任何一名长老提出来,请珍惜。”
其实这对苏进来说有点不公平。
长老们五个人,每人三次机会,就是一共可以质疑十五次。但苏进只有一个人,只能三次说话的机会。这对他的话语权来说,无疑是一次削弱。
但苏进只是微微而笑,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公平的。他反而来抬了抬手,说:“前辈先请。”
许八段跟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行发起质疑了。”
他一个转身,面对着许九段,自己的父亲,问道:“许九段,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的修复,在您眼里只有35分吗?”
许九段缓缓回头过来,对着他摇了摇头。他说:“不,这是价值50分,60分,甚至100分的修复,但我只能给你35分。”
“为什么?!”许八段又一个问题冲口而出。
“因为你的修复,只值这个分数。”许九段平静地说。
他注视着许八段,说,“大报恩寺琉璃塔修复,最关键的是拟图还原。这项工作里你付出了多少,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许八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这项工作,许家集全家之力,做了22年。这22年里,他参与的时候的确不算太多,而是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家族的大业以及文物协会上。
他咬牙道:“这项工作我是参与得不够,但是许家的兴旺发达,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许九段只是看着他,脸上仿佛有些失望,没有再说话了。
许八段的脸色时青时红,张万生突然在旁边冷声道:“我们可是文物修复师!”
文物修复师,首重修复,其余的贡献再大,也是不能给你个人的技艺进行加成的。
许八段微一垂眼,这一次,他转向了张万生,问道:“张前辈,第三个问题,我想问您。”
张万生斜眼睨他:“你说。”
“您给我的修复评分25,我想知道你的评分标准!”
张万生嗤笑了一声,说:“那还要我细说?不过你既然问了,那我就说说吧。”
他转向琉璃塔拱门,抬头仰视着它。
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果然名不虚传,它高约三米半,宽约两米,内宽一点一米左右,弧形的拱门由上到下雕刻着雷公、飞天、以及三对一共六只动物,两两相对。
拱门巨大厚重,上面的神像以及动物皆为浮雕,或威严、或生动,线条流畅,极为优美。
这座拱门是在众人的眼光之下修复的,所以很多人都知道它最开始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候,雷公浮雕根本就不存在,飞天像浮雕砖头部缺损,双臂缺损,六只动作里翼羊的翅膀和腿不存在,象头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这样由无至有,由缺至全,都是许八段在无数人的视线之下修复完成的。
现在拱手气势雄浑,雕刻精细,完全可以透过它,想象到整座琉璃塔当年的繁复完美。
结果这种程度的修复,张万生竟然只评了25分,如果50分满分的话,这个分数连及格都拿不到!
张万生端祥了一下拱门,道:“这25分里,10分给拱门本身。金陵大报恩寺以及琉璃塔,那是传说的建筑文物,是华夏建筑史上的奇迹。不管是它的工艺,还是它的历史价值,都可以拿满分,这个毫无疑问!”
他开口就对大报恩寺琉璃塔夸了一通,许八段的心却往下沉了一下。
十分给了拱门,那也就是说,他的修复只值15分?
张万生看了他一眼,再次开口。
0598 相背还是相对
“剩下的15分,再给10分给你的基本功!许家名不虚传,老许教得不错,基本功还算扎实,石雕刻得不错,可以媲美熟手工匠了。”
这话前面几句好像还是在夸张,许八段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然而最后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张万生很不客气地说:“最后5分给你的修复,你刚才说错了,你的修复不值25分,只值5分!”
说着,张万生还用巴掌比出了一个“5”字,以示强调。
许八段的脸色又青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咬牙问道:“那请问张前辈,我这修复的问题出在哪里?”
他声音里满含怒火,显然张万生如果不能给他一个交待的话,他是不会罢休的。
他没有留意到,张万生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爹许九段的脸色也为之一变,眉头紧皱,紧盯琉璃拱门,不断上下打量。
“问题?问题多着呢!”张万生冷笑一声,说,“首先,就跟你爸说的那样。这拱门修复最大的难度在哪里?这个环节是你做的吗跟你有关系吗你就直接拿来用?你问过你爸了吗,你问过你许家其他人了吗!”
许八段张嘴想说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
他隐约想起来了,他从仓库提出拱门构件,又去家中琉璃阁索要还原绘本时,家里的长辈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在他以家主之威强令之下,才不情不愿地拿出来。
张万生睨视着他,冷笑道:“我猜,你家里人在把资料给你的时候,跟你说了还没有完全落实吧?那你来猜猜看,你修复的结果里,有没有错误?”
这话一出,许八段猛地抬头看着他,许九段也身体一震,急声问道:“有错误?修错了?修坏了吗?”
他第一关心的就是被修复的文物,这让张万生表情微和,他看了许九段一眼,摇头道:“的确有错,但不致命。”
他的声音再次提高,道,“这就是第二个最大的问题了!”
他指着琉璃塔拱门道:“你许家研究得很细致,上面的浮雕纹样的确准确。但是……”他转头注视许八段,问道,“你确认,这下面的六拏具是两两相向,正面而对吗?”
许八段正冷笑着等他说话,听见这句话,他突然愣住了。他转头注视着琉璃塔拱门,脸上的狐疑越来越浓。
他先退后两步,从整体观看拱门,接着又上前两步,观看动物的细节。
最后,他迟疑道:“好像……”
他话还没说出口,许九段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果然,拱门方向错了!这六只动物应该是相背而立,目光相接,不应该是面对面的!”
他紧盯拱门,眼睛越来越亮,非常肯定地说:“对,就是这样,我们搞错了!”
许家搞错了,于是许八段也搞错了!
他一撸袖子,指挥许八段的学徒:“来,帮我把它正过来!”
许八段的学徒全是许家人,当然都是认识许九段的。许八段是家主,在家族中地位非常高,但九段天生自带光环。学徒们几乎没有犹豫,就跟着许九段一起上了。
这个拱门刚刚才修好,还没有进行最后的加固,要更改相对比较容易。没过多久,被左右调换了一次的成果展示在他们面前。
这一次不需要张万生提醒也能看出来了。
拱门左右侧各有三只动物,它们相背而立,头部微转,视线如果延伸出去的话,正好两两相接。
这样一修改,雕像凭空增加一些联系,意韵更足。
许九段拍了拍手,从架子上跳下来,感叹道:“不愧是堪称奇迹的顶尖建筑,工匠的设计其实大有深意。张前辈,您说得对,之前是我们的研究出了错,这样才是对的!”
张万生眯着眼睛,凝视拱手,片刻后转头问道:“你觉得,这个25分,给得冤不冤?”
许八段双唇紧闭,紧盯拱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万生这个指点并不算高深,只要再多给许家一点时间,自己就能找出问题所在。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他,只要稍微仔细一点,而不是照搬许家设计的话,说不定也能发现。
但是他就是直接照抄了现有的成果,结果把错误也直接抄了过来,当场丢了一个大脸!
张万生回答质疑的时候,齐宋岳三位九段在旁聆听,这时候,他们端详着拱门,苦笑摇头。
齐九段道:“唉,我也弄错了。有这个错误的话,我给许八段的分数也只能改改了。”
这是齐宋岳三个九段判断失误,虽然被质疑的不是他们,但也形同被质疑成功一次,要是负起责任来的。
接下来,伍八段也提出了质疑,提出的问题同样只关乎他自己,没牵扯到苏进。
他修复的是秦陵铜车马,修复得很不错,实力很受认可,大部分九段都给了他一个比较高的分数,就算张万生给的分数比较低,但在长老们中间也是第一位的。
他主要是问的张万生的评分标准。
张万生给了他28分,比别人是略高一点,但仍然还是个低分,让伍八段不太满意。但有了许八段这个前车之鉴,他问得还是比较客气的。
幸好他这样做了。
他提出质疑,张万生就回答了。
张万生指着那座铜车马,从头到尾给他点评了一遍。
伍八段彻底地惊了。
人人皆知张万生擅长的门类是什么——跟青铜修复就不搭边。然而现在他提及铜车马修复,竟然一点也不陌生。从铜车马的年代来历到它的损坏情况到修复方法到伍八段修复中存在的问题,他一条条一款款讲下来,通常只有三言两语,但每每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老头子表示,伍八段的修复整体思路是没有问题的——这方面当然也不可能会出错。修复的总体手法,都是经过千百年无数修复师的锤炼的。然而在细节操作上,问题非常多,简直一踏糊涂!
他指出的这些问题完全就不是吹毛求疵,的确都是实打实存在的。有些跟伍八段的师承手法有关,有的跟他对青铜器的理解有关,有的则纯粹就是基本功没有过关。伍八段从震惊到认真,直至最后的全神贯注,越听越是凛然,也越听越是专注。
他知道,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极为难得的学习机会,有一位像张万生这样的顶级修复师给他指点!
如果他能把他说的这些全部消化吸收,一定会大有禆益,将来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伍八段听着听着,表情越来越平静。直到最后张万生说完,他拱手深深向他行了一礼,尊敬地道:“多谢前辈的指导,在下一定铭记在心。”
张万生瞥他一眼,轻“哼”了一声,嘀咕道:“还算上道。”
伍八段的质疑总地来说还算平和,但轮到后面一位樊八段,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伍八段退下,樊八段上前时,一双眼睛里都在冒火。
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质疑的是张万生张前辈!”他声音提得非常高,每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张万生,像是要在他身上扎出两个洞来似的。
也难怪他有这种反应。
他是八段,等级高过何陈两个七段,修复的三国彩绘大漆案也是价值极高的文物。然而大部分裁判给他的分数都不算太高。这中间最不可理解的是张万生。他只给了他8分,这个分数比两个七段还要低,这简直是当面抽了他一个耳光,他脸上火辣辣的,到现在都还没有消下去。
他高声问道:“我的修复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凭什么只给我这样的分数?”
张万生瞥他一眼,“啧啧”了两声:“看到这个分数,你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樊八段声音非常硬:“还请张前辈指教!”
张万生走到他的三国大漆案旁边,伸手在上面抚摸了一下,动作颇为爱惜。
然后,他直起身体,道:“那我就跟你讲讲看吧。”
不管天气冷暖,张万生穿着的一直都是一件粗布麻衣,扎着绑腿,绑腿上还有因为雨雪沾染的泥点子。
他看不太出年纪,但满脸也是沟壑般的皱纹,肤色是长期在外的黧黑,配上这穿着打扮,平时看上去的确就是个老农民的样子。
然而他只要一开始说文物,整个人的气质就完全不同,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产生了高山仰止的感觉。
他指着那个三国大漆案,说:“自战国时起,我华夏就已经有了漆器的存在。几乎每个时代都可以看到不同种类的漆器,但在汉晋之间,只有一个时期比较少见,那就是三国时期。”
他声音徐缓有力,带着强大的自信与说服力,“三国时期战乱频繁,文物因此难以得到保存。漆器流传至此时,也几乎断了代。三国漆器并非不存在,但非常罕见,尤其是像这么大型的三国漆器,我在此行好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一句句地说着,下面的人越听越是惊讶,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
这,这全部都是说的好话啊。三国大漆案既然这么珍贵,文物价值这么高,那为什么只给了樊八段八分?
难道是……
0599 一分不值
圜丘坛上,张万生还在继续。
他道:“这个三国彩绘大漆案的确非常珍贵,唯一遗憾的是,它保存不善,被损坏得非常严重。当初出土的时候,它内部的木胎损毁殆尽,外面的漆皮也在干裂之后又严重受潮,化为了大量残片。”
他语气里有许多遗憾,摇了摇头道,“因为它自身的品相问题,有损文物价值,在这一项上,我只能给它八分。”
下方安静了一会儿,瞬间又是一片哗然!
张万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三国彩绘大漆案很珍贵,所以他给了它八分。然而,他给樊八段修复成果的总分,也只有八分!
难道说,这八分全是给的文物本身,樊八段的修复其实是——一文不值吗?
樊八段先是一怔,接着脸色铁青,再接下来整张脸全黑了。
他的声音非常阴沉,他慢吞吞地说:“张墨工,我尊你一声前辈,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我的修复,怎么就,一分也不值了!”
“一分也不值,嗯。”张万生仿佛没有感受到他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怒气,非常平静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又点了点头,竟然道,“这个评价还是很精准的。”
“你!”樊八段的脸又黑了一层,简直要气死了。
他阴恻恻地说,“张前辈,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张万生摆了摆手道:“急什么急,我话还没说完呢。老实说,这个修复本身还是不错的。”
他围着那漆案转了个圈,再次伸手摸了摸,道,“原先的木胎损坏不能使用,所以照着原样,使用原木质打造了一个新的木胎,然后再把漆皮一点点打理平整,按原图形贴上去……不拘泥于原物,又尽量恢复原貌,这个修复思路当真不错。”
他长得像个老农民,一双手却细腻修长,保养得非常好。这时,这双手细细抚过漆面上的图样,暗红色的光泽好仿佛映入了他的眼中。他说,“木胎打得好。原木胎腐蚀严重,不堪作为样本,新木胎硬度尺寸全部合适,尤其是这边角的弧度,与漆皮完全贴合,这非下一番功夫不可!”
他一夸起来就没完了,“木胎好,漆面打理得也好。你看这里,原来是很碎的,而且漆皮卷翘,完全不成样子。这修复之前就把它压平了,缺损的地方提前进行了补配,配得很细致。可以想象,它出土的时候只是一堆碎片,现在把它还原成完整的图形……”
他后退一步,细细打量,道,“没错,图形完整,没有错误,看这宴饮场面,多细腻多生动……”
旁边的人一个个张大了嘴巴,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先前张万生只给樊八段打八分,还说明了这分数全是给漆案本身的,大家还以为樊八段的修复比之前伍八段还不如,要被张万生指出一大堆问题呢。结果张万生开口全是夸奖,听上去应该是相当出色的修复?
出色的修复,却只被给了个鸭蛋,这是怎么回事?
张万生夸了一大堆,然后抬起头来,极为冷淡地看着樊八段,问道:“这么漂亮的修复,真是你做的吗?”
张万生这句话很轻很淡,但其中蕴含的份量,让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闭了嘴。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张万生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
樊八段的修复的确做得不错,但张万生觉得不是他自己完成的,所以修得再好,也拿不到分数!
这对于一个修复师来说可以说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然而樊八段听了,只是扬了扬眉,反而笑了起来。
他问道:“不是我做的?那会是谁做的?”
他点了点那个漆案道:“我承认在来此之前,我就已经开始修复此漆案了。木胎、漆皮、用来填补的生漆在此之前全部已经准备好,只剩最后的工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坦然,其他修复师也纷纷点头,显然不以为异。
的确,这在文物修复乃至夺段之间都是非常常见的做法。很多文物修复起来耗时都非常长,每次的夺段时间有限,不可能全部修完,只能展现其中的一部分。
绝大多数高段修复师手上都会有处于修复过程中的文物,被夺段挑战时通常都会直接把它拿过来,操作其中的一部分或者直接完成。
所以此时,樊八段说起来理直气壮,其他修复师也没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
樊八段朗声道:“高级文物通常都非常复杂,远非一个人能够完成。或者张前辈有此能力,但是抱歉,我还没有到达这个水平!”
樊八段说话的时候,张万生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直到他全部说完,他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你只要冠个名,这文物就算是你修出来的了?”
樊八段咬词非常清晰:“这是我的案子。”
张万生说:“唔,就是这意思了。有件事我倒是好奇得很,一件文物,由许多人参与修复的确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加入者要参与到什么程度,才算拥有对这个文物的主导权,才能在文物修复中第一位署名,才能以此文物来参与夺段?”
他的声音仍然平静,但此话一出,就如同惊雷一般,落在了下方无数修复师的耳中,就连一边的苏进也忍不住回过了头,扬起眉看着他。
张万生的这个问题提得太尖锐,太有力了,尤其对于中低段修复师来说,简直是要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
中低段修复师能够独力修复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比较低级的文物,高一些等级的文物,必然要跟别人合力,或者加入高段修复师的团队。
跟同级别修复师合作还好说,大家有商有量有来有往,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然而加入高段修复师团队就不一样了。
高段修复师的确拥有更强的实力,更丰富的资源,然而在文物协会内部的势力也是不一样的。很多时候,中低段修复师加入这样的工作,都有可能拿不到署名或者署名非常靠后。而往往在这种工作中,他们付出的劳动并不少,偶尔还会更多。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都会用“如果没有他们我也接不到这样的工作”或者“这样的工作也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来开解自己,但是心里真的不会不平衡吗?也未必见得吧……
如今张万生一句话,把他们心里积累已久的怨念全部都翻了出来,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修复师们——几乎占了场下修复师的一半以上——全部都紧盯着上方,看樊八段会怎么回答。
樊八段的表情有些微妙,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个话题太大了,恐怕不太适合在这里讨论吧。”
“不适合?不对,这里再适合不过了。不讨论这个问题,我怎么知道怎么回答你的质疑?这件三国彩绘大漆案,木胎不是你复制的,漆皮不是你整理的,漆绘不是你复原的。你只是冠了个名,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这样漆案就算是你修的了吗?”
樊八段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接着再次冷下了脸色:“张前辈,你这样说是对我的诬蔑,可有证据?”
此时下方已经是一片哗然。
就像张万生之前说的那样,木胎、漆皮、漆上图案,是这件三国彩绘大漆案修复难度最大的三点。相反,樊八段刚才在台上完成的那些,技术难度并不大,甚至可以说相当简单,普通的三四段修复师都能做到。
一般来说,就算樊八段只是冠名主持,也需要完成最核心的部分。尤其是内里木胎的制作与漆皮彩绘的拼接复原,前者需要丰富的经验与高超的手艺,后者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是彩绘漆案修复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它们不是樊八段完成的,照理来说他根本没资格冠名!
话虽如此,以前高段修复师领衔修复的时候,只做个方案或者只负责监督,细节全由下面的人完成也的确是很常见的事情,但今天可是夺段挑战,考校的是修复师的个人能力……这种修复成果,当然不能作数!
当然,最关键的是,张万生这样说,他真的有证据吗?
张万生撇嘴一笑,带着浓浓的不屑:“证据?你自己是证据!”
他重重一拍那个工作台,道,“你不承认那个木胎不是你完成的?那好,现在拿段木头来,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证实一下,不需要多的,十刀!”他比划了一个手势,“十刀之后,我们比对一下刀口,一看即明!”
一瞬间,樊八段的脸色极为难看。片刻后,他缓缓道:“张前辈,您是脱离我文物修复界太久了,已经不明白现在的情势了。”他抬起头,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道,“在现在的修复界,脑子以及资源才是最重要的。我获得可修复的文物,我评估可能性,我收集资料,我调配修复材料,我拟定方案。这些动脑子的事情全部都是由我来做的,谁敢说这个项目不是我的,这个成果不是我的?”
他语声铿锵,“资源、方案,才是文物修复工作真正的核心!”
他们说话的时候,苏进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樊八段刚才修复的过程中,身边同样有不少中低段修复师进行协助。现在,他们的脸上表情各异,非常难以形容。
苏进的目光掠过他们的脸上,最后落在一个人的身上,然后举步,向他走了过去。
0600 胡八
那是一个中年人,大约五十多岁,脸上的皮肤像橘子皮一样干巴巴的,两条眉毛向下撇着,一脸困苦。
樊八段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弓着腰、低着头,他胸前佩戴的,不过是一个三段修复师的徽章,即使在樊八段这些助手里,等级也是最低的一个。
这时,苏进直接走到了他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亲切地问道:“这位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那个中年人抬起头来,有点受宠若惊:“我,我姓胡,叫胡八。”
只有排位没有名字,一听就大概能猜得出来他的出身。
苏进一走过来,到了胡八跟前,樊八段的脸色就变了。张万生留意到了,一扬眉,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地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亲切跟胡八拉起了家常:“胡先生,请问您从事文物修复有多少年了?”
胡八迷茫而又不安地看向樊八段,迟疑道:“四,四十多年了吧……”
四十多年?这个时间让很多人同时感觉到了吃惊和不对劲。
他五十多岁,从事文物修复四十多年,那就是从小就开始做这行了。做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三段,这是很没有天赋了。但是一个没有天赋的修复师,怎么会被樊八段带到这里来当个助手?
苏进一句话,就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樊八段明显不安了,他朝苏进的方向走了一步,冷言道:“苏六段,这是我的助手,请不要骚扰他。”
苏进转头向他竖起一根手指,道:“抱歉,我再问一个问题,就一个。”
樊八段觉得自己的后颈子毛都要竖起来了,但此时苏进已经再次转过头去,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胡先生,能让我看看您的手吗?”
胡八迷茫地看樊八段,后者面无表情,胡八于是犹犹豫豫地伸出了两只手,摊平在了苏进面前。
周围一片安静,苏进很认真地看胡八的手,甚至还用手抓住他的手指,仔细翻看了一下。
然后,苏进微笑着抬起头来,先很认真地向胡八道谢,接着退后一步说:“我看完了。”
张万生跟着也走过来,他根本就不跟樊八段打招呼,直接抓起胡八的手就开始看。
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只听见张万生冷笑一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拟定方案’?”
这句话里带着浓浓的讽刺,正是樊八段之前那堆话里的其中一句。
其他人正觉得莫明其妙,就看见张万生抓起胡八的手,直接亮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慕影与摄制车里的白泽恩同时下命令,镜头立刻跟随而去,给了那双手一个特写。
那的确也是一双非常值得特写的手。
它枯干、粗短、坚硬,像是半截老树根一样,丑陋中蕴含着不可忽视的力量。
手掌的皮肤上坑坑洼洼,布满了各种或大或小的伤疤,有的像是烫伤,有的像是腐蚀,有的像是刀口割裂出来的。皮肤的纹路里、指缝里,到处都是各种颜色的污垢,那是墨水、颜料以及文物的污迹长年累月累积下来的结果。
这的确是一双老文物修复师的手,但是在场的修复师里,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多得是,张万生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他现在把它展示出来是什么意思?
只见张万生的拇指用力在胡八的食指关节上搓了搓,那里覆盖着一层黑色墨汁,上面泛着隐约的青光,跟普通的墨汁不太一样。
张万生抓着胡八走到樊八段的工作台旁边,一把抓起了上面被镇纸压着的那张图纸。
图纸上画的是一幅完整的宴饮图,不久之前,樊八段正是对照着这张图纸,完成木胎上漆皮的拼接与复原的。这张图纸正是正式修复三国彩绘大漆案之前的准备工作之一,是前期方案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张万生扬起图纸,把它跟胡八的手并排放在了一起。
图纸在天光下一闪而过,黑浓的墨汁掠过众人眼前,同时泛起的还有一层隐约的青光,那浓度、那色泽,跟胡八手上的一模一样。
无数人屏息以待,仿佛想到了什么。
樊八段也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大变,正想上前阻止,张万生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青泥汁,漆器修复师最常用的绘图墨汁,看这颜色深入肌底,绝非一两日能够达成。来,樊梅清,看着这双手,你再来跟我说说看,这个三国彩绘大漆案的方案是谁做的,图纸是谁绘的!”
事实上到现在,樊八段仍并非没有转机。
苏进和张万生发现的这个,只能算是佐证之一,并不算真正决定性的证据。
一份图纸,可以是多个人绘制,也可以有主绘和辅助之分。只要樊八段手上也有同样的墨汁,就可以以此反驳苏进和张万生,表示胡八只是给他打打下手而已。
但此时,张万生直盯樊八段的手,对方却只是脸色铁青,什么话也不说。
无数双目光聚集到他的手,他却无意识地把手往后别了一下,好像想把它藏起来一样。
再不需要多说什么了,他的这个动作已经非常明白地展示出了真相。
下方修复师们开始窃窃私语,张万生却绝不容许他退缩,他放开胡八的手,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樊八段的手腕。
樊八段下意识想要逃走,但是在张万生手下,他怎么可能逃得过。张万生轻轻一扭,就把他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可笑的是,樊八段身材高大,至少比张万生高出一个头,但在他手上却手无缚鸡之力,整个人狼狈得不行。
张万生反手一拧,把他的手展示在了镜头下,展示在了万人的面前。
再不需要多解释什么了,樊八段这一双手显然是养尊处优了很久的,他肤色光洁,指缝间没有一丝污迹,皮肤表面微有一些小伤痕,但也看得出来,那都是陈年老伤,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张万生摩挲了一下他的食指,把它亮了出来。食指的关节同样光滑,连一层最常见的薄茧也没有。
这双手充分说明了樊八段这些年的历程。
很久以前,他也许曾经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修复师,亲手修复了不少文物,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痕迹。然而近些年来,他再没有亲自动过手,可能连一根线也没有亲自画过。
这样一个人,还算是文物修复师,还能够担任主修师这样的荣誉吗?
下方的修复师们纷纷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他们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脸色极为不善,甚至还隐含着愤怒与阴沉。
圜丘坛上方,张万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樊八段,问道:“你现在再告诉我,那份方案图是你画的吗?”
樊八段闭嘴不言,他眼角余光瞥向胡八,眼神中充满了狠戾之色。胡八突然紧张起来了,他搓着双手,似乎想说什么,但干什么也没说出来。
张万生不再理会樊八段,他转头看着胡八,温言道:“小胡,你来告诉我,这份方案图是谁画的,这个木胎……”他目光扫过胡八手上的刀口,“又是谁刻出来的。”
胡八讷讷不能成言,明显有所忌惮。张万生冷然道:“你放心,有我张万生在,只要你说的真是真话,这个文物协会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你!”
宋九段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也突然补了一句:“我宋千山也能保证。”
齐九段和岳九段对视一眼,同时笑了一声,只简单地道:“你尽管放心。”许九段没有说话,但也跟着点了点头。
在文物协会,长老们再怎么有势力,再怎么牵连深广,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九段们在这里仍然是拥有着极高的地位的。一个张万生,四个九段同时发话要庇护一个人,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三段,怎么可能护不住?
胡八虽然被压制了很多很多年,但他也不傻,这些事情他心里当然也很清楚。
他低垂的眼睛渐渐地抬起了起来,眼中渐渐泛出了一些光芒。他的嘴皮子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被什么阻住。
苏进突然在一边道:“你放心,如果是经济上的困扰的话,这里谁都可以帮你。”他指了指谈修之,半开玩笑地道,“有大老板在这里,你还担心个什么?”
对于九段们来说,金钱这东西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过,当然也想不到这个。听见苏进的话,他们甚至还有些意外。
没想到胡八竟然真的像是被打动了。他讷讷地道:“我,我弟弟的病很重,需要很多钱的……”
苏进简单地说:“没有问题。”
他没做任何多余的保证,只是温和而又坚定地看着胡八。胡八回视着他,突然深吸一口气,直起了腰。
之前的他,看上去猥琐又矮小,这时一挺起来,众人才发现,他身量挺高,绝不逊于樊八段。
他挺直脊背,大声道:“这个三国彩绘大漆案,是我从仓库里翻出来的!一开始,它只是一堆破烂漆皮,是我一点点把它整理出来,查找资料绘制图纸,亲手打造木胎——如果你们不信,我可以当场再画一幅图,再做一个胎!”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目光灼灼,眼中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0601 不愿意
圜丘坛上坛下一片死寂,无数修复师看着眼前一幕,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眨眼之间,胡八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似乎低头弯腰太久了,即使现在努力站直也无法完全笔直。但他傲然抬头,此刻就像悬崖上的一棵老松,经历过无数风雨摧折,仍然努力存活了下来,郁郁葱葱,自成一番风貌。
他迎视樊八段,一字一句地道:“这座三国彩绘大漆案,从发现到撰写方案到被拿到这里之前,都是我一手完成,与樊大师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发现我的工作,将它从我手中夺走,并未征得我的同意。我在此也要正告于你,我是不愿意的!”
我是不愿意的!
这句话仿佛是从胡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然后落地有声。
这句话同时也在许多中低级修复师心中产生了回响。
当今文物修复界,上下之分极严。高段修复师在低段修复师面前就是拥有极大的权威,尤其是加入同一个团体组织、进入同一个师门家族之后更是如此。低段修复师在高段的大师或者老师面前毫无发言权,他们的劳力可以被任意剥夺,他们的工作结果可以被任意指派剥夺,他们却只能听而任之,毫无抵抗之力。
他们愿意这样吗?
对于文物修复师来说,破损的文物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修复文物,就是将孩子培养成人的过程。有哪个当父母的,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被夺走?而低段文物修复师就要无数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当然,他们也可以不依附于高段修复师,选择独立工作。但那样的话,他们就很难碰到更好的资源,修复等级更高的文物。在现在的文物修复界,即使他们拥有匹配的能力,没有后台没有资源的话,也很难晋升段位。
然而,反过来说,被高段修复师如此压制,他们想要出头,想要获得更多独立修复的机会以及晋升的机会,又要看高段修复师的“良心”了。
胡八能发现这样一个漆案的价值,并且一力把它修复到差不多的程度,可见他的实力,其实早就已经超过了三段修复师的范围了。樊八段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可见他也不是不知道他的真正实力的。
结果到了现在,他做了四十多年的修复师,还只是一个三段……
这种情况,在现在的文物修复界绝不是孤例,只是能够像这样站出来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而已。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像胡八之前那样,被长年的压迫压弯了腰,再也站不起来了。
其实,就算是胡八,如果不是有苏进直言点出,有这么多九段支持,他也是不敢站出来说话的。
高段修复师之间自有默契,得罪了一个,就几乎是得罪了全部!
樊八段脸色铁青,他直直地盯着胡八,表情极为严厉。
胡八的眼神瞬间有些畏缩,但随即,巨大的怒火压倒了这样的畏缩。这怒火已经积存在心底太长时间,只是现在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了而已。
片刻之后,樊八段缓缓道:“胡老八,说话要谨慎,要负责任。信口开河随意造谣,可是会遭报应的。”他环视四周,目光从胡八以外的其他助手身上掠过。他一挥手,说:“你这样造谣,敢有证据吗?这在场的全是你的同事,跟你同起同卧。这漆案要真是你修的,他们不可能没有看见。你问问看,有人帮你作证吗?”
胡八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扫过,那些人有的跟他年纪差不多,有的要更年轻一点,表情都跟他之前的样子差不多。触及胡八的目光,他们纷纷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樊八段问话完毕,周围一片死寂,竟然一个敢站出来的人也没有。
胡八抿了抿嘴,神情有些晦暗:“他们不敢得罪你,当然不敢帮我作证了。”
樊八段傲慢地抬起下巴:“笑话,本就是谣言,当然不会有人向着你!”
“少唧唧歪歪说废话了。”这时候会这样说话的当然只有张万生一个人。他冷哼上前,不耐烦地说,“少罗嗦,是谁修的,一试就知道了!”
他指了指胡八,又指了指樊八段,说:“喏,漆案内部不是木胎吗?拿两段木头来,你们俩一人一段,随便做个案头出来就知道了!”
胡八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可以做!”
樊八段却相反沉下了脸:“现在正是惊龙会夺段过程中,一事未毕,如何又起一事!漆案木胎绝非一时半刻可以雕刻完成,何必……”
“可以的!”胡八急忙道,“给我半个小时,不,一刻钟,我就可以证明!”
樊八段的话被打断,刚要继续喝斥他,张万生已经先把话接了过去:“好,一刻钟就一刻钟,就让你来 证明!”
樊八段未出口的话被噎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张万生叫人送上来一根桐木——惊龙会期间,这样的材料肯定少不了,转眼之间就被送了上来。
胡八欣喜地接过桐木,从樊八段的工作台上拿起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转瞬之间,他就再次变了一个人。他的脊背弓起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一手虚按木头,一手提起了锯子。他的眼神极为犀利,整个人突然有了一种渊停岳峙般的气派。
几个九段同时轻声喝了声彩,对视一眼之后,心里有了一些计较。
这种气派绝不是普通能培养出来的,必然要经过数十年不停歇的工作,以及对自己工作绝对的自信才能培养出来的。
——这绝不是一个三段修复师应有的气派!
说起来,苏进年纪轻轻,就也拥有了这样的气派,倒真的是非常稀罕的事情……
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刻钟,胡八绝不错过一分一秒。顷刻之间,锯末纷纷而落,在工作台上积成了小小的一滩。锯末之后是刨花,十分钟不到,木胎就已经显出了一定的长短与形状,所有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来,它正跟漆案的侧板一模一样!
胡八眼睛微眯,动作熟极而流。漆案是由多个零部件组合而成的,他没有面面俱到,而是专门选中了这个侧板,塑形之后开始精细打磨。
刨板之后是刻刀塑形,刻刀之后是砂轮砂纸打磨。
短短十五分钟,这个侧板就已经大致完成了。胡八一扬手,把它比在了漆案的侧面,朗声道:“各位请看!”
镜头凝聚在了上面,再清楚不过了。这侧板的长短、厚薄、边缘的弧度、花纹的形状与角度……全部都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一个上面已经贴上了漆皮,另一个还是原木颜色的话,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
张万生上前接了过来,仔细对比了一下,点头说:“的确是一样的。最关键的是……”
他眯起眼睛,手指轻抚过侧板的一个角落,道,“这运刀的手法也一模一样,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樊八段脸色阴沉,片刻后他才说道:“胡老八是我的助手,本来就应该协助我做这些工作的……”
“放屁!”张万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道,“这都要人帮,你吃饭是不是也要人帮,拉屎是不是也要别人来?姓樊的,你有多少年没有亲手干过活了?来,这里还有段桐木,你做给我看看,你要是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我张万生现在就跪下磕头管你叫爸爸!”
又一段桐木被塞进了樊八段手里,张万生气势极强,不容置疑。
樊八段被迫拿起了工具,照着胡八刚才的样子开始制作木胎。
他刚一动手,周围以及圜丘坛下方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就外人看起来,樊八段的动作好像没什么问题,但稍微有经验一点的修复师都能看出来,他动作迟稳,手腕不稳,比普通学徒还要不如。
渐渐的,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手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张万生紧紧地盯着他的手,露出了极为失望的表情,冰冷地道:“这就是八段,这就是八段!”
听见这句话,樊八段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张万生冷然看他,问道:“你告诉我,你有多长时间没有摸过工具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修复师三天不摸工具,手就会生。”
他中气十足,声音极其响亮,“做学徒的时候,你师父就应该跟你说过吧?你知道吗你这就是忘本!”
他逼视樊八段,声如雷鸣,“你现在告诉我,你这个八分,你服不服?”
樊八段手里的木段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此时他手的颤抖已经无法遏止。
这并不是因为他受伤了或者生病了什么的,只是他自己突然间也意识到了,太久没有亲自工作过,这双手好像不是他自己了的一样。
他恍然回想起很久以前,他一段段直升上来,最终获得八段段位的时候。
那时候他面对文物无比的心醉神驰,修复的时候感觉一切都被操控于手中。那种感觉,什么时候完全消失了呢?
现在的我,还算是一个文物修复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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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要迟了呢,结果还是准时上垒!
0602 挑拨
樊八段再也无话可说,他默然退了下去,脸上仿佛有些深思与明悟。
而他这个举动也充分说明,他认可了张万生的打分。如果后面其他长老不能从此次夺段评分中抢得胜机的话,这几位长老就要彻底被打落凡尘,夺去原有的段位了。而失去了段位的他们,理所当然不可能再担任长老这一职务。五名长老同时落马,文物协会,乃至整个当今文物修复界,就要至此翻天了。
然而,三个八段已经全部质疑失败,剩下两个七段,真的能推翻张万生的评分吗?
更何况,除了张万生以外,其余几个九段给他们俩的评分也并不算高。
张万生的目光移到何七段脸上,问道:“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事已至此,何七段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他向张万生拱了拱手,道:“不才实力不济,不过今天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五位九段共济一堂,张前辈更是难得现身,实在是惊龙会上难得一见的盛景,令人荣幸之至!”
这话他朗声而出,声音洪亮,顿时让不少人醒悟过来,纷纷点头。
是啊,一次惊龙会能请出两到三名九段已经算是胜利,当今天下九名九段,从未在正式场合全部聚齐,所以一直有着“王不见王”的说法。这次惊龙会能同时见到五位,已经非常罕见了。
何七段笑吟吟地说:“每次质疑,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能获得张前辈只言片语的指点,指出自身存在的问题,又何惜屈屈段位?所以,我还是想向张前辈提出质疑,请张前辈指教。”
这段话他说得谦和至极,听得人如沐春风,忍不住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也把双方之间的火药味冲淡了不少。
就连张万生,也在唇畔露出了一点笑意,点头打量了他一下,说:“官腔打得挺好的。”然后他脸色一变,又道,“前面做这么多铺垫,后面的话必定不太好听!来吧,你要说什么尽管说,我就在这里接着了!”
何七段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再次露出笑容,再次拱手道:“那我就说了。我对张前辈给我自己的评分没什么可疑问的。在下实力有限,张前辈眼光锐利,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张万生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何七段道:“我这声质疑,乃是针对苏进老师而来!”
果然,下面很多人都在心里这样说。
张万生打量他,道:“继续。”
何七段道:“张前辈给苏老师这次修复打了五十分满分,是觉得苏老师这次修复十分完美,毫无瑕疵。但是……”他的目光转到其他四位九段身上,道,“另四位九段墨工打了四十分至四十九分,显然并不如是认为,我很好奇,想知道其中原因。”
好奸诈,好狡猾!
何七段这话一出,下面的修复师们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前面三个八段提出的质疑全是关于自身修复的,结果被张万生一个接一个骂得体无完肤,只能灰溜溜地退下去。他们两个七段的修复明显弱八段们一截,五个九段打下的分数都不算高,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这样质疑,只会自找羞辱。所以他提出的质疑不可能关于自己,只可能指向苏进。
但最狡猾的是,这样的质疑他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九段们之间进行了挑拨!
到达九段这种地位,谁不是修复师之巅,谁不对自己的修复手艺以及眼光拥有足够的自信?张万生就算是天工印的执掌者,他真的能让其他九段全部都心服口服吗?
凭什么只有他说的才是对的,凭什么只有他打出来的分数才是权威?
他没有直接质疑张万生,而是借用了其他九段的分数来质疑。这样一来,如果张万生继续正确,就会让其他九段颜面无光,到时候反弹起来,四个对一个,张万生真的能压得住吗?
张万生再次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又笑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何七段谦和微笑:“张前辈谬赞,在下不敢当。”
张万生才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不是今天站在这里,我可不敢相信你是一个修复师。只听你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哪里的小官僚呢,还是不入流的那种!”
张万生这话形同一耳光抽在了何七段脸上,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僵。
这时,许九段突然笑了一笑,对张万生说:“夺段规矩,小何既然提出质疑了,那我们就回答一下吧。我先解释一下我的分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道,“我打了四十九分,比满分只差一分。这不是说我对小苏的修复有什么不满。”他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月盈则亏,天道本就缺一,于是也留了一分的余地。相比起张前辈,我还是太保守了,有所不如啊!”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就是在说,他并没有从苏进的修复中看出什么问题,只是出于保守的态度扣了一分而已。而就他本心来说,他也觉得苏进这次修复完美无缺,堪为满分!
许八段听见父亲这句话,脸色突然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其他三个九段则对视一眼。他们给苏进的分数是从四十到四十二分,这分数虽然不低,但离满分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显然,他们是觉得苏进的修复有问题的。
那么,问题会是在那里呢?
岳九段正下脸色,张开嘴,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现在圜丘坛上正在夺段评分,坛下修复师们全部屏息凝神等着九段们精彩的辩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怎么敢这么嘈杂?
岳九段眉头微微一皱,抬头看向远方,突然“咦”了一声。
此时也有不少人一起转头,只见圜丘坛对面,一行人正匆匆忙忙地穿过昭亨门,向着这边走过来。
这群人大约十几个,从头发花白到银发苍苍,年纪已经全部不轻。而他们的脚步却都很快,像年轻人一样充满勃勃生气,极为急切。
而即使这样急切,他们的神态与动作里仍然充满着浓浓的书卷气,一见就可以想出他们的身份——只有长年沉浸在书海中的学者,才会拥有这样的气质。很明显,他们都不是修复师,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们又怎么能进来这里?
众人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释,从圜丘坛广场的另一边开来了一辆转播车,车上走下来一个弥勒佛一样的胖子,快步向着这些学者迎了上去。
这胖子也不是文物修复师,但在当今文物修复界,他却拥有着不逊于协会长老的地位与重要性。
杜维,文安组大组长,本次惊龙会的协办者。很明显,这些人就是他发话放进来的。
杜维跟那些老者会合,两边迅速交谈了几句。然后杜维伸出手,指向了圜丘坛。
修复师们的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上方,九段们和长老们的脸上也满是疑惑,苏进却露出了明悟的表情,唇畔噙上了一抹微笑。
接着,杜维领着那群人走向圜丘坛,人群自然而然地给他们分出了一条道路。
老者们急切地跟着杜维走上圜丘,来到苏进的面前。
当先一名老者约摸七十多岁,头发已经全白,他紧盯苏进,开口先是一句问话:“道隐无名?”
他年纪虽大,中气却非常足,这四个字说得清晰而响亮,下面的修复师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们听不懂,却总是有人能听懂的。苏进镇定自若地点头,道:“对,道隐无名。”
他熟练地指向其中一个托盘,道:“那张帛书在那里,各位可以亲眼一睹。”
他这话一出,老者们顿时呼啦一声,全部都冲了过去。他们紧紧围着那个托盘,一边看,一边伸手指指点点。这些人里好几个的脸上都露出了激动的表情,有的点头,有的皱眉苦思,有的甚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顾自地争论了起来。
下面的修复师全部都面面相觑,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谁,究竟是在干什么。
何七段眉头一皱,上前道:“杜大组长,请问这几位是……”
杜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看了他一眼,道:“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是华夏科学院、京师大学、华夏大学历史系、哲学系、文学系等学科的专家教授,他们在电视上及网络上看见了苏进老师的修复成果,特地为此而来的!”
他指向那位七十多岁的老者,道:“这位姓司,华夏科学院院士,是王先永大师的亲传恩师!”
王先永是华夏有名的国学大师,在普通民众中极有名气,声望极高。先前他赴剑桥大学华夏学系求学,曾经引起轩然大波,还引发了一连串关于华夏传统文化是不是要完蛋的讨论。
这位司院士,竟然是王先永的老师,今天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这里!
他明显是冲着苏进修复的帛书而来的,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何七段心里突然升起了浓浓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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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旅行了一趟,坐了游轮,看了海。大海真美啊,海上落日真美。
人生在世,就该到处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为了大海,今天双更!
0603 不怕修错了吗?
司院士此时根本就没听杜维的话,他一把抓住苏进的手,殷切地问道:“这帛书是从马王堆里挖出来的?”
苏进先前就已经讲解过帛书的来历,此时被重复发问,仍然非常耐心地点头说:“是,它出自长沙马王堆汉墓,据调查研究,马王堆是西汉初期的,长沙国丞相利苍及其家属的墓葬。这套帛书是盗墓贼从三号墓中盗掘出来的,意外落入我的手中,现在被修复。”
司院士说:“西汉初期的汉墓,那这套帛书,应该就是汇总的那之前的文化成果了。”
“应是如此。”苏进应道。
司院士目光灼灼地问他:“那你可知这卷帛书的价值吗?”
苏进微微一笑,道:“当然。”他指向刚刚被修复的帛书,道,“这套帛书不止一卷,刚才我修复时整理了一下,计有‘导引图’、‘闽湘地图’、‘长沙驻军图’、‘镇墓图’、‘丧服图’、‘气云星象图’、‘五星占’、‘战国策’、‘易经’、‘道德经’甲乙两份、‘相马经’、‘产经’、‘刑德篇’三份,阴阳五行等二十余件。”
他每说一个词,司院士的眼睛就亮一分。这其中一部分内容他之前从电视上看到过了——在来之前,他就已经让他的学生截下了电视录像上的一部分画面,处理过之后给他又看了一遍。
但是,当时电视画面的重点是苏进修复的过程,而不是上面的内容,所以他只看见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直到现在,才从苏进的口中知道了其中有些什么。
他耐心地等苏进说话,突然紧紧地盯着他问道:“你今天才开始修复,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容的?”他年纪虽老,但此刻眼中精光四溢,锐利逼人,“你上手就直接修复,就不怕——修错了吗?”
司院士这句话一问出来,其他专家学者也全部转头看向苏进,表情各异。
何七段心中一喜,目光扫过他们,看见他们脸上露出的神情大部分都是谴责、不赞同的,心里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老实说,他之前虽然意含挑拨,但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其他三个九段为什么打分只在四十左右的。
苏进修复的手法固然无懈可击,但是他却犯了一个大错误。
他实在太鲁莽了!
文物修复的一个重要步骤,就是分析研究原先的内容是什么。尤其是那些破损比较严重的文物,上面可能缺了很多部分,这些部分的画面和文字究竟是什么,需要查阅大量资料,比对同类型文物之后才能慢慢研究出来。其中一些不能确定的,只能根据上下文进行推测,推测而不确定的结果还需要额外标注出来,以供后来人研究讨论。
这个过程非常繁复,通常需要大量时间。
其实之前许八段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以及樊八段的三国漆案都曾有过这样一个过程,前者花费了许家二十二年的时间,后者也让胡八断断续续研究了五六年,最后才得出结果。
苏进上手就揭砖,揭完就修填,他能保证自己填充的内容是对的?万一错了,那就是破坏文物,就是大过!
何七段一眼就看出了苏进修复的问题所在,也正是因此提出自己的质疑的。老实说,就算是四十分四十二分,他也觉得九段们给苏进的分数打得实在太高了!
他紧张地看着苏进,等着他回答。这句话要是答不好,苏进这次修复相当于全部失败,他的夺段、他的段位也就完蛋了!
面对如此质疑,苏进仍然只是温和地一笑。他抬手指向前面的托盘,道:“首先一点,请各位放心,我修复帛书的时候使用的全部都是可去除的材料,如果真的有错,随时可以修复回来。”
听见可以重来,司院士脸色顿时微和。何七段心里格登了一下,顿时明白为什么苏进可能修错,九段们还给他打了这么高分了。能够去除重修的话,错了也能修正,不会对文物造成致命性破坏。
但是……
他扬声道:“两千多年帛书,应该是非常脆弱的?就算是可去除的材料,去除一次,也相当于重新破坏一次,这样三番四次,帛书还能恢复原状吗?”
两千年的脆弱帛书就算修复完成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何七段话里其实就是给苏进挖了个坑。
苏进不以为忤,他道:“需不需要去除,有没有错,各位教授应该很容易判断得出来吧?如果不麻烦的话,可否请各位现场验证一下,这修补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不麻烦的话?那简直是太不麻烦了!
十来个教授立刻扑到了托盘旁边,戴上老花镜,拿着放大镜,腰弯得低低的,简直像是要一头栽进托盘里一样。
苏进叫来贺家,对他小声交待了几句,贺家点点头,立刻召集天工社团的学生,把刚才拍下来的初始照片全部打印了一份,分开来交到教授们的手上。
教授们看见这个,简直如获至宝,他们一手持原件,一手持放大镜,交替着对比观看,脸上俱是迷醉。
修复师们看着他们,仿佛看见了自己沉迷修复时的表情,纷纷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何七段再次皱眉,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苏进先一步对九段们道:“抱歉,我擅自做主。”
岳九段一摆手,道:“这算什么,我刚才给你扣的十分就是扣在这里!这十分扣得我心中忐忑,我也很想知道扣得到底是对还是不对,现在有专家现场验证,那是再好不过。”
他笑得极其开朗豁然,与另两名九段对视一眼,直爽地道,“其实我也很希望,我能被重重地打脸啊!”
他话中带着感慨,每个字都发自肺腑,苏进听着也忍不住动容了。
他当然听得出来,岳九段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何七段就算心怀鬼胎,之前那句话说得也是没错的。帛书这么脆弱,就算能反复修,多修一次就是破坏一次。就保护文物的立场来说,他当然是宁愿苏进修对了,这样对珍贵的帛书更有利。为此,他宁可是自己的错,宁可自己被当众打脸!
苏进注视他良久,看见旁边宋九段和齐九段相视一笑,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他眼睫微垂,接着再次抬起,道:“但愿不负各位所托。”
如果只是一份原始档案,教授们要从中摸索推断出修复后的结果,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用时也会很长。
然而现在成果已经展示在他们眼前,他们只需要比对一下,判断其正误,相比就容易快捷多了。
一开始,他们只是沉默地对比、研究,不时还放下手中的打印稿和放大镜,拿出一本小笔记本出来翻看并且书写什么。没过多久,他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了起来。
他们讨论得非常严肃认真,眉头时而微蹙,时而展开,表情变幻万千。
何七段竖起耳朵想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听是听见了,却一句话也听不懂。
教授们嘴里说的全是古文,全是帛书上的内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何七段都没法确定究竟是哪个,连在一起更是跟听天书一样。
他越听越是忐忑,转眼一看,发现九段们也再次走到了帛书旁边,重新以审视的目光看起了它们,与教授们交流了起来。
大部分修复师们都不认识这些专家教授,九段们却明显早就跟他们认识了。但此时,他们来不及寒暄,单刀直入正题,话题全部紧紧围绕着帛书,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专家教授们和九段们脸上的表情渐渐松动了起来,他们开始看向苏进,脸上又是震惊,又是不解。
何七段听不懂他们说话,却看得懂他们的表情,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心脏快要悬到喉咙口了。
下方修复师们早就骚动了起来,天空电视台的镜头此时对准的同样是帛书上的内容,他们就着这些内容冥思苦想、窃窃私语,台下泛起了一片嗡嗡声。
又过了十多分钟,司院士突然直起身子,抬起了头。
他转向其他同事,露出询问的目光。十余位专家教授有的仍然沉迷于帛书之下,而响应司院士抬头的,全部都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另一个跟司院士差不多年纪的教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数十年苦功,竟然不如一个少年!”
他接着又好奇地看向苏进,问道,“我倒是更好奇了,小苏老师,你究竟是怎么样——”他挥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圈,刚好把托盘里飘浮着的帛书全部囊括在内,“——准确地填补起这些帛书的空白的?”
“什么小苏老师?”司院士看着那个教授,不赞同地摇头,“苏先生能把帛书准确修复至这种程度,早已脱出了文物修复师的范畴了。他必定在文化与哲学上有着极高深的造诣,堪当吾等之师!”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0604 导引图与五禽戏
司院士和这位姓李的老教授一句话,已经充分说明了他们刚才这一番研究的结果。
苏进的修复的确没有问题。虽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确准确地补全了帛书的缺漏,即使是这些专家教授,暂时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而他们俩这句话,无疑也回答了何七段的质疑。
的确是岳齐宋三位九段的分数打错了,张万生和许九段才是正确的!
此时,无数人看着齐宋岳三名九段,屏息等待着他们说话。
许八段、樊八段、苏进。
这三次质疑,他们虽然都没怎么说话,但质疑的结果对他们都是不利的。按照夺段的规则,三次被质疑成功,他们将被剥夺段位,永久失去裁判的资格。
虽然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站在苏进这边的,但这种残酷的结果他们真的能够接受吗?
接受这样的结果,就等于他们将要从九段被打落原形,等于从天上直落地下!
九段被剥夺段位,这样的事情在文物修复界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场上一片沉默,片刻后,三名九段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极其欣悦地笑了。
齐九段感叹道:“学无止境,古人诚不我欺。”
岳九段跟着点头:“世人皆以为九段为修复之巅,实则谬甚。九段之上还有天工,修复之路,从来都漫无止境。”
宋九段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干脆利落一点头,简洁地举手道:“质疑成功,我要修改我的分数。”
齐九段和岳九段同时苦笑了一下,点头应道:“我们也要修改分数!”
苏进看着他们,轻轻吐了口气,同样微笑了起来。
三名九段干脆利落地认输,何七段再也无话可说。
此时,张万生哼了一声,说:“哪有那么麻烦,对不对,打套拳就知道了!”
说着,他撤后一步,站到了空地上。
打拳?
台上台下绝大多数人都一阵纳闷,不明所以。
张万生深吸一口气,打开架势,打了起来。
他一招一式简洁而缓慢,举手投足间带着无名的气势,引动着周围空气一起开始旋转、流动。
隐约的风声响了起来,越来越疾,越来越快。
渐渐的,圜丘坛上响起了一阵疾烈之声,仿佛千军万马迎面而来!
张万生打到一半,慕影眼睛一亮,急急吩咐道:“分个镜头出来,对准刚才的帛书!”
董枫中途就已经开始亲自操作摄像机,不需要慕影说更多,他已经心领神会,摄像臂移动,指向了某一部分的帛书。
这正是之前张万生格外关注的那份工笔彩绘,上面画了四十四个小人,有男有女,有老老少,每一个人都在做出不同的动作。
这份彩绘同样有很多部分破损,有些图形甚至缺失了一部分,是苏进后面修补上去的。
如今,彩绘上的人物仿佛和张万生重叠了。透过大屏幕,任何人都能清楚明白地看出来,张万生的动作跟彩绘上的人物一模一样,也完美还原了苏进后面修补的那一些。
这是一整套/动作,非常连贯。如今张万生连贯地打出来,中间没有半点阻滞。于是周围的人也都能轻易地看出来,苏进的修补丝毫无误,与原本的图形浑然一体!
四十四个动作,从头打到尾也不过五分钟。
张万生一举一动慎重却又自如,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大家风范。
圜丘坛上的气流被他搅动,空中仿佛有气浪鼓动,带动着周围人的衣服与头发也一起飞舞了起来。
明清时期的祭天之坛上,这位老人比划着两千多年前的动作,气韵悠长。
坛上坛下无数人眯起了眼睛,心中突然有了莫明的感受。
他们仿佛看见画面上那四十四个人同时动作了起来,跟在张万生背后,一起起舞。
此时,整个天地都为之惊动!
第四十四个动作打完,张万生收势立定,脸上容光焕发。
他朗声道:“先秦导引图,为五禽戏之前身。”他转身看向苏进,道,“我教你那套战五禽,便是在这套导引图上变化而来!”
苏进脸色微动,似乎有些恍然。
导引图以道家为根基,导是“导气会和”,引是“引体会柔”,是呼吸运动与躯体运动相结合的一种医疗体育方法,也是五禽戏的前身,这一点他早在上个世界就知道了。但他一直没把它和战五禽联系起来想,即使在修复过程中也没有。现在被张万生一言点醒,他恍然大悟。
难怪在修复这份帛书的过程中,他感觉格外流畅,还有了一些莫明的触动,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虽然具体动作有了极大的变化,但是其中运气流动的方式的确是一脉相承的,苏进在修复的时候虽然没有明显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但的确有隐约感受到。
他这一次修复帛书从头到尾历时七个多小时,但感觉远没有想象中疲劳。难道这跟导引图也有关系?
苏进正若有所思,周围已经是一片哗然。
如果说那些专家教授的判断还有可能出现失误的话,张万生这套实际打出来的导引图就太能说明问题了。
这四十个动作都是独立存在,中间衔接部分全部由张万生自行演化完成。然而众人皆知,如果动作本身失误变形,中间的衔接肯定也会跟着出现问题,从而带动整套导引动作无法继续。
但整整五分钟,张万生的演示从头到尾浑然天成,这充分表示,这套导引图,苏进修复得毫无问题,没有半点差错!
导引图没有问题,其他的文本也有专家教授们做保,而他修复的过程与操作细节,更是有五位九段与无数修复师亲眼见证的……
苏进的这次夺段从过程到结果,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完胜五位长老!
张万生环视四周,问道:“还有人想要提出质疑吗?何七段,你还有两次机会。陈七段,你还没有发过言。”
何七段脸色铁青,闭嘴不言。陈七段是五人中最为低调的一个,从开始到现在默默工作,一直没怎么发过言。此时,他慨然一笑,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修复之路漫无止境……”他拍拍自己的身体,向苏进拱了拱手说,“不过是重新开始而已。”他眼神清明,这段话明显不是虚言矫饰,而是发自肺腑。
苏进注视着他,也向他一拱手,郑重地道:“承让。”
陈七段的态度不错,张万生比较满意,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向其他几个九段点了点头,说:“剩下的你们来吧。”
齐宋岳三名九段同时向许九段示意,许九段微一点头,上前道:“现在三次质疑全部结束,接下来是裁判改分时间。由我先行开始。我被质疑成功一次,将要修改樊八段的修复评分。”
他刷刷刷在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分数,递到慕影手上。慕影毫不犹豫地将其亮了出来:“12分!”
许九段终于还是比张万生客气了一点,又给樊八段多加了四分。
他随即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评分原因,除了文物本身的价值分数——他同样给了八分——以外,樊八段在拼接漆皮、后续保护修复时的流程手法都没什么大问题,担得起这四分。
听见这话,樊八段就算心有所悟,也老脸一红。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四分比剃个光头还要让人难堪呢。
许九段转向齐九段道:“齐兄请。”
齐九段苦笑着摇了摇头,话语出口时却非常果断,一丝犹豫也没有。
他道:“我被质疑成功三次,现在要修改许八段、樊八段、苏六段三人的分数。”
他同样写下自己的分数。
许八段40分,樊八段8分,对于苏进,他也毫不吝惜地给了五十分的满分。
苏进的分数并不令人意外,从一开始起,齐九段对他的欣赏就溢于言表,更何况,苏进这一次表现得本就非常出色!
但是,许八段这四十分就令人有些意外了。虽然他在原来的基础上减了五分,但毫无疑问,四十分仍然是在一个比较高的范畴里。
齐九段笑了一笑,阐述了自己的理由。
“这二十二年里,小许可能没有直接经手琉璃拱手的研究与准备工作,但是管理本身也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小许让许家稳定发展,让许家其他人有一个安心的工作环境,光是这点,也应该给他记上一功!”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许八段,而是注视着许九段,缓缓而言。许九段仿佛有所触动,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许八段紧盯着齐九段,脸色极为震惊。渐渐的,他紧绷的表情渐渐变得缓和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起手,摘下了胸前的八段徽章。
他轻声道:“张前辈,您说得对,是我输了。不过,总算我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许九段终于走过去,来到了儿子身边。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也是我的错……不过没关系,儿子,输了就重头再来,我们爷儿俩一起加油!”
齐九段看了看他们父子,同样摘下自己胸前的徽章。
他慨叹一声,说:“三次质疑成功,我齐高尘自愿遵守协会规则,剥夺一切段位。哈哈,我也要重新开始了!”
那枚几乎象征着最高地位的仙鹤徽章被轻轻放到了旁边的台子上,而几乎与此同时,另两枚同样的徽章被放到了它的旁边。
三只仙鹤似乎将要振翅而飞,三名九段将要被夺去段位!
0605 给你吧
剩下两名九段的评分也不用再多说了。他们同样承认了自己的三次失败,调低了许八段和樊八段的分数,将苏进的分数提至满分。
因为这次认输,这两名九段同样要被剥夺段位,等待明年从定段考试再重新开始。
这堪称十年来……不,是惊龙会有史以来最大的新闻。
五名长老被夺段成功,打回原形。至此,他们也不可能再担任长老一职,文物协会最高层重新洗牌,势力也将重新划分。
三名九段被三次质疑成功,剥夺段位,同样打回原形。除此之外,他们将再也无法担任夺段裁判一职,“眼光失利”这个污名将会伴随他们一生。
同时八名高段文物修复师落马,下次惊龙会,圜丘坛顶端将会露出一个极大的空缺,对于文物修复界来说,这就是一次巨大的地震!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冲击下,文物协会未来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铁板一块,必将陷入或短或长时间的混乱中。
同样可想而知,这对即将新生的国家文物局来说,是一个多好的消息。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立足的问题了,反而可以借此机会,把更多修复方面的人才纳入体系。
难怪旁边的杜维咧开了嘴,要不是多少还有点冷静,说不定还会上前向苏进道贺呢。
此时,苏进正注视着五名“前”长老,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
面对这样的冲击,几位长老的神情虽然有些郁郁,但基本上都还算平静。只有何长老目光游移,不断打量着四周。但是鉴于没有收到回应,他只能撇了撇嘴,低下了头。
显然,对于另四位长老来说,这次夺段失败都让他们有所感悟,也许并非完全的坏事。
而齐宋岳三位九段表现得更是坦然,明显是真的打算重新开始的。
在这样的失败之下,还能拥有这样坦然而明了的态度,实在太难得了。也许文物协会,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好一点……
现在场上的九段只剩下了张万生和许九段。
许九段首先开口宣布:“至此,苏进夺段成功,升至八段!许八段、伍八段、樊八段、陈七段、何七段五位修复师被夺去段位,降至无段,只能等待明年定段考试再从头开始。”
他的声音透过天心石与麦克风的双重作用,传遍四方。
下方修复师一片安静,紧接着又是一片哗然。
直到现在,他们那种虚不着边际的感觉才真正落到实地,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苏进真的赢了,真的在两天之内,从无段升至八段,正式成为了一个高段文物修复师,几乎已经达到了修复师的巅峰。
而且,很多人莫名生出了一种想法。
如果苏进再开口向任意一名九段发起夺段挑战的话,胜负之数还很难说呢……说不定他真的会赢,会以堪称稚龄的十八岁,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九段!
说起来,这个年龄放在古代,连“弱冠”都还没到呢……
许九段看了一眼托盘上的徽章,道:“每枚八段修复师的徽章皆为定制,当有个人签名。过几天,协会会把新的徽章送到你的手上。”
许九段的话让下方的修复师不约而同地看向苏进的胸口,感觉有些如梦似幻。
到现在为止,苏进的胸前还没有哪怕一枚徽章,连最低级的初段也没有。徽章制作的速度赶不上他升段的速度,这件事情会载入文物协会的历史里吧——一定会的!
许九段说完,转向张万生问道:“张前辈,您也不能什么都让我来代言吧,您还有什么话要说?”
说着,他的目光瞥向一边的天工印。
天工印代表着当今文物修复界的最高身份,就算是长老们还在的时候,也能“天工令出,莫敢不从”。更何况现在长老们全部折戟落马,场上最有资格说话的只剩下了一个张万生。
前面是张万生偷懒让许九段代言,现在事情即将尘埃落定,他也该说句话了吧?
张万生的目光随着他一起落到了天工印上,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把那枚小小的印章拈了起来,放在手里非常随意的抛了抛。
无数人的目光随着天工印的起落一起移动了一下,接着看见张万生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把天工印递到了苏进的面前。
“喏,这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但还有点历史,给你吧。”
苏进以前不知道天工印是什么,但之前听见长老们的表情动作,以及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大概也知道了这是什么。他的确有些意外了,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直起背问道:“张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万生嗤笑了一声:“字面上的意思。这玩意儿在某些场合上还挺有用,反正我拿着也没什么用,给你吧。”
苏进正要推拒,张万生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把,把东西塞了他的手里。然后,他看着苏进,抬头道:“小许问我有什么话要说,我想,有话要说的应该是你才对。”
他指了指一边的天心石,道,“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夺段的吗?去吧,现在就是你说话的时候了!”
说着,他仿佛极为随意地划了一个圈,把身后所有的文物全部纳入了其中。不知什么时候,昨天樊八段发言时被拿出来的那些文物又被重新捧了出来,一件件放在托盘上,在天空之下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苏进注视着这些文物,一时间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张万生点点头,道:“没错,我的确有话要说!”
他再没有拒绝,而是握紧了天工印,抬步走到天心石旁,踩了上去。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下方。
圜丘坛并不算高,但是已经足够把在场的所有修复师收入眼中。
大部分修复师脸上还残留着震惊与茫然,显然刚才那次夺段以及结果真的惊到了他们,这突然的天翻地覆让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也有少部分修复师——包括刚刚被夺去段位的五位长老在内——皱着眉头,以或审视或期待的目光盯着他看,等着听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昨天许八段与樊八段的话接连掠过他的心中,当时的心情、以及自到这里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想,与上个世界所了解的东西相混合,发酵成了一种新的感悟。
此时,话语并不是他有意组织出来的,而是仿佛自然而然从心中流泄出来的。
苏进开始说话。
“在正式来到惊龙会之前,我们收到了惊龙函。惊龙函上有一句话,在我心中回响许久,至今仍铭记在心。”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众所周知,这是论语上的一句话。关于它的解释多种多样,但终归不过两点讨论。”
“本是什么,道又是什么?”
苏进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望着下方的眼神毫无动摇。他的声音透过天心石,清晰地回响在圜丘上方,带着隐秘的回声,好像从天空降下来的神音一般。
“首先是本。我们是文物修复师,对于修复师来说,它可以有两种解释。”
“第一,是我们现在手上所做的工作,踏踏实实的工作。当我们深思琢磨,当我们动手劳作,当我们积累经验,到达一定的熟练度与高度的时候,工作的成果以及过程就会进入我们心中,让我们开始深思。文物是什么,它的意义何在,我们修复它究竟是为什么?用一句更常见的话来说,这就是实践上升到理论。只有反复的不断的研究与工作,理论才会逐渐深入我们的灵魂,成为我们的‘道’。”
“同时,它还可以有另一层意思。本,是修复师的精神、意志、秉性、认知。你所思所想的一切会反映在你修复的过程里,会反映在你修复的结果里。”
他的目光扫过许八段和樊八段,那两人正注视着他说话,这时突然心有所悟,意识到了什么。
这让他们的面孔有些火辣辣的,但他们却并没有低下头去,而是继续直视苏进,缓缓点了点头。
苏进微微一笑,继续道:“对于修复师来说,不管本为如何,这个道,指的就是修复之道。”
“然而,我们又回到最初的疑惑。文物是什么,文物修复又是因何而存在?”
苏进的话里并没有涉及到文物修复的实际工作,纯粹是理论向的思考。这其实并不是大部分修复师想要听见的。
但不知为何,他一句一句徐徐道来,无数人笼罩在他的目光之下,竟然无比专注地听了进去,还开始在心里反复琢磨思考。
苏进自己仿佛也正在思考,他转过身,走下天心石,走到了那几件盛放着文物的托盘旁边。
“昨天樊八段以此为例,谈到文物的价值。文物究竟有什么价值,它们当以什么样的方式评级,修复时应该朝向什么样的方式修复?”
“樊八段开启了一个很好的讨论话题,只是很可惜,我并不认同他的判断。”
他的目光投向樊八段,非常坚定,却并不带侵略性。
他道,“文物之所以成为文物,是因为它穿越时光,自古而来。因此,对于一件文物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它有多美,而是它承载的历史信息。每个人的审美各有不同,有人喜好古朴,有人喜好雅致,有人喜好繁复,哪有一套统一的标准来界定它的艺术价值?文物可以与艺术挂钩,但应不仅仅只与艺术挂钩。一件文物排在首位的,应当是它承载的历史信息,应当是它的历史价值。”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了那个奇形的青铜面具。
这面具几成方形,上下线条平直,眼睛极大,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看着完全不像真正的人类。
苏进把这个面具拿在手上翻看了一下,又将其展示在更多的修复师面前。
他问道:“譬如这个面具,各位能判断出它的来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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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猜这面具来自哪里?
0606 三星堆
文物不仅仅只是艺术品,这件事情樊八段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之所以会在之前的讲话中,无限拔高文物的艺术价值,意图以此重定文物评级,其实是包含着自己浓浓的私心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增强自己发言的说服力,他对用来展示的文物当然要进行精挑细选。
这几件文物,首先在外观上要有要求。它们要么不好看,要么奇特诡异,总之就不是普通大众能够审美的艺术品。
另外,它们的来历必须不明,难以被鉴定。不然,拿一件知名文物出来,即使它满足前一条条件,很多人也会瞬间意识到他话里的问题。到时候,就算不敢当面反驳,让一些声音蓄积起来,没准也会造成什么麻烦事。
苏进手上拿着的这件青铜面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它外表奇诡,绝对不是中原惯有的造型,一定是异族的。
对于异族文物,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地看轻一点,觉得它无法专承文化大统。
樊八段也另外调查并且还找人鉴定过,没一个人知道它的来历,只能从它的铜色和铜锈勉强看出来,它至少应该出身于两千年以前,是一件真正的古物。
历史悠久,来历不明,外表奇诡,这正完美符合了樊八段的要求,于是被他带上了台。
苏进一手持着那个青铜面具,另一只手招了招。
慕影立刻凑近耳麦下命令,摄影臂转动,凑了过去。
这样一来,青铜面具的形态更清晰地出现在大屏幕上,每一个细节都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苏进说:“譬如这个青铜面具,它代表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发现,是一个无以伦比的巨大宝藏。”
他转了个身,从另一个托盘里拿起那支青黄色表面斑驳的玉圭,面带微笑地问道,“有趣的是,不知樊八段把这支玉圭拿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它跟这个青铜面具,其实来自同一处。”
他看向下方杜维,道,“杜组长,我想您现在就可以调人去看看了。”
“1929年,四川广汉市一个农民无意中发现了一坑玉石器。1934年,一支考古队成立,由当时的广汉县县长罗雨仓主持,进行了十天的发掘,收获非常丰富,并因此整理出了《汉州发掘简报》。简报上列举了当时主要发现的概要,其中就包括这支玉圭和这个青铜面具。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两件文物都是从1934年考古队的手上流传出来的,只是时间太久,已经不知来历了而已。”
“后人曾经据此调查过,广汉这个考古遗址应当是古代蜀国的一个中心都邑,约出现在三千年至五年前以前。作为一座大型城市,它的占地应当非常广阔,蕴藏文物非常多。它的地址,应当就在广汉三星堆一带!”
苏进说出最前面两句话的时候,杜维就已经站直了身体,摸出了电话。
等到苏进说完,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拨出了电话,下了命令。
不管苏进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都要摆出这样的姿态来,给苏进做足这个面子。
结果没想到,他刚下完命令挂上电话不久,手机就再次响了起来。
对面传来极其激动的声音:“老大,你消息太灵通了!那边刚刚报上来,我也是才知道的!”
杜维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道:“嗐,当然是三星堆啊!三星堆那边发现了一个大遗址,那边刚用平天机械的仪器探测了一下,估摸了大致范围,然后写了报告上来。”
杜维下意识地按了外放,他身边不远处站着的正是慕影,她对新闻这种事情极其敏感,毫不犹豫地把话筒凑了过去。
对面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出,震响在广场之上:“距四川广汉城约七公里,三星堆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大型古文化遗址。粗步估算了一下,这是一个遗址群,平面呈现南宽北窄的不规则梯形,总面积约1200公顷。就现在发掘出来的文物看来,它最早应当起至五千年前,新石器时代晚期;最迟约在商末周初,三千年前,前后延续约两千年。老大,西南地区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么大的古文化遗址,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必将填补当地历史文化研究的空白!”
之前华夏科学院和各大学来了一大群专家学者,他们都是奔着帛书来的,到现在都没有离开。
他们对文物协会内部的纷争不太感兴趣,一直在围观那些帛书,大有就在这里开始研究的势头。
苏进说话的时候,一些人转过了头仔细聆听,若有所思地微微点着头。
此时,文安组那个人的声音响起,才说到一半,所有的专家就全部齐刷刷地转过了头,紧盯着那边不放。
等到他的话告一段落,杜维对那边交待了几句挂上了电话之后,一个教授立刻冲到圜丘坛边,手扶立柱对着杜维大喊:“杜组长是吧?这个遗址现在能开放吗?我们能过去看看吗?”
杜维经验丰富,反应极快。他立刻微笑了起来,道:“遗址刚刚被发现,有待开掘考证。回头我们会向各位有兴趣的教授发放邀请函,正式请你们过去考察的。”
“那就好,那就好!”那个银发的教授如释重负,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连声说道。
旁边另一个专家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说:“老韩啊,你的课题一直都是西南地区文化,看来这一次又要有大论文发表了!”
姓韩的银发教授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同喜同喜,哎呀这真是太好了!”
如此重大的发现,在西南历史文化研究……不,在整个华夏历史文化的研究进程上,都是一个重磅消息。
不光是韩教授,其他专家教授也都是满脸笑容。他们暂时放开了帛书,开始激烈讨论回头要通知谁,要怎么带队去三星堆。
台上讨论热烈,台下却一片安静。
无数双目光紧盯苏进,完全没办法移开。
这一刻,他们的心里同时浮现出了两个大字——
“天命!”
如果不是樊八段拿出三星堆这两件文物,它们不会出现在苏进眼前。
如果不是苏进博闻强识,连《汉州发掘简报》这么偏僻的报告也看过,也记得,他当然也不能认出它们究竟是什么。
最凑巧的是,苏进认出这两件文物,说出它们来历的时候,在华夏的另一个角落,三星堆遗址也被发现了!
冥冥中仿佛有着一种力量,让苏进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有了意义。
文物修复师大多有点迷信,他们感受到了这种力量的存在,也只有一个词能够对它进行解释。
“天命。”
这不是老天爷的意志,还能是什么!
紧接着,杜维再次举起了手机,大声道:“我刚才把这两件文物的照片发到了当地,他们确认的结果返回来了。没错,这两件文物跟现在已发掘的文物特征一致,的确来至同一处!”
又一次证明,苏进的判断的确准确无误。
这个青铜面具再怎么怪异,这个玉圭再怎么朴实无华,它的背后都站着一整个古代遗址。从三千年前到五千年前,时间跨度两千年,占地面积1200公顷,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发现。光是看专家教授们的激动,就已经可以看出其中蕴含的价值!
改写西南文化与历史,影响全国文化脉络与走向……
文物修复师们有些开始全新思考,有些开始重新反思,他们的想法大致都是一样的——
文物究竟是什么,它的价值应当体现在何处?
这时,台上的苏进再次抬起了手,指向了第三件文物。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信号,一瞬间,下方所有的话语全部消失,所有目光再次集中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前两件文物有如此重大的意义,难道第三件文物,那个简陋朴素,甚至称得上难看的瓷罐,也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吗?
“一件文物不是独立存在的,它美不美,有没有意义,要把它放到当时的时代里来看。”
“汝窑的确至清至美,冰裂蟹爪纹纯由天成,但是,它是突然出现在历史上的吗?它最初的形态空间是什么样子的?”
苏进点了点那件瓷罐,道,“各位请看,这就是它最初的样子。”
“这一件,叫作原始青瓷,是瓷器最早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形态。没有人知道它当初是怎么出现的,有说是对瓷土进一步了解、烧制技术进一步成熟之后的结晶;也有说是无意把瓷胎沾上了草木灰,意外烧成的结果。原始青瓷的瓷胎与普通瓷器类似,都是高岭土。它的瓷釉通常分布在器表以及口沿内,器内则保持瓷器原质。这些瓷釉,也与一般的豆青色釉成分近似。”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这件瓷罐,把它翻转展示在众人面前,各种特征果然都跟他所说的一致。
“从瓷器的胎骨、施釉和火候看,基本上已经具备了早期瓷器的特征。但是由于胎、釉的配料不准确,控制火候的能力不足,通常质量较差,被称为原始青瓷。”
苏进看向樊八段,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它的确不美,大部分人也不会过多的形容它的外表。但是让我们回想一下。原始青瓷通常出现在商代,那时候的人对世界对周围的认知还处于极为浅薄的摸索状态。就在这种状态下,古老的工匠不断进行各种尝试,之后的工匠又在此基础上不断进步创新,最后将这么朴拙的瓷器打造成如此美仑美奂的汝瓷,这本身难道不是一件奇妙,而又值得向往的事情吗?”
0607 云开雾霁
随着苏进动人的话语,所有的修复师脸上同时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不管他们以前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是不是真心赞同樊八段的言论,此时苏进的话都像是把他们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仿佛站在历史长河的岸边,回溯无数的时光,凝视自己的先祖。
时光不断流逝,无数工匠朴实劳作,一代代地把器物制作的更加精美,更加为人所用。
而一切的源头,不过是一件这样完全不起眼,也完全算不上好看的瓷罐而已。
慕影作为一个文物修复方面的外行人,此时也有了跟修复师们同样的感受。
她透过大屏幕凝视着那件青瓷,良久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欣赏文物的时候,我们要不断变换自己所站的角度。古代的瓷器就是古代的,纯粹用现代眼光去看一点意义也没有。说起来,当初商代那位瓷器工匠,意外创造出一件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全新的瓷器时,心里一定非常激动兴奋吧。”
从一山一直在她附近不远处,从来都没有离开。此时他目光悠远,也有些出神。他轻轻附和着慕影的话,道:“对,一定非常、非常的激动吧……”
苏进点到为止,并没有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很多事情,只是用嘴讲出来一点意义也没有。
樊八段的“论道”只是一个引子,一个铺垫,重点是后面的“立规矩”。而苏进的“论道”却是一个火种。他把自己的一些思考与体悟透过这些文物,传递到了修复师们的心里。
他同样只是开了一个头,剩下的,将全由修复师们自己去思考。
圜丘论道,“本立而道生”,说一千道一万,修复师们的“道”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文物”!
搞清楚文物是什么,了解它所包含的意义,才能找到修复的锚点,才会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
突然间,苏进抬起了头,看向天空。
张万生也跟着抬起了头,许九段、五位“前长老”、慕影、从一山,乃至下方的所有修复师全部抬起了头,眯起了眼睛。
惊龙会第一天早上下了一阵小雪,之后云层一直不薄,天色一直阴沉沉的。
而此时,云层绽开了一道裂缝,金色的阳光从后面洒落了下来,照在圜丘坛上,照在苏进的身上,整个世界仿佛瞬间明亮了起来。
苏进抬头仰望,唇边绽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低下头,向着台下修复师深深鞠了一躬。
修复师们抬头看着久违的阳光,胸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然后,不知是由谁起头,所有的修复师陆陆续续地直起了身子,向着圜丘坛上深深躬下身去。
这是无言的谢意与敬意。
苏进这个八段实在是名至实归,不光是因为他强大的实力,更是因为他对文物修复的理解与实践,因为他的“道”!
圜丘坛周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气氛里,但总之也会有不一样的声音。
台下有一片不算太大的区域在此时显得格外另类。
当先是一名六段,他眉头紧锁,阴沉地看着苏进。然后,他对着身后同族的人哼了一声,说:“不看了,我们走!”
说着,他带头转身,就想离开这里。
结果他才走出两步,就被一行人拦在了面前。
那个穿着黑大衣的中年人摘下墨镜,从镜框上方打量了他一下,吹了声口哨道:“怎么,输了就想跑?”
石六段脸色一变,下颌立刻绷得紧紧的。他想要离开,固然是不满苏进的成功,更重要的其实还是想避开这个中年人。
结果对方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个性,从一开始就已经盯上他了。
中年人对着他摇了摇手指,笑眯眯地说:“放心哟,你是跑不掉的。”
接着他脸色一沉,问道,“我就问你一句,是你自己来呢,还是让我来帮帮忙?”
这中年人笑着的时候,痞气里带着一丝飞扬,根本让人想不到他的年龄。而现在一沉下脸,却不怒而自威,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的气势逼迫而来。
石六段的脸色顿时变了,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
他刚才跟这中年人打赌,约定输了就要脱光了在地上爬一圈。当时他满心只想着中年人的手中的钥匙和一仓库的宝贝,直到输了才意识到,真的照办了的话,他会比被夺段的前长老们还丢人,以后根本就没办法再在文物修复界混下去了!而且,不仅是他,整个石家都会因这种事情颜面无光。
中年人脸色再次挂起了笑意,墨镜下面的眼神却是无比冰冷。
他笑着说:“怎么,不敢?在想办法怎么逃跑?那之前怎么有种跟你爸爸我打赌的呢?一时贪心忘形了?啧啧啧,你们石家是不是都这样?”
他突然就上升到整个石家,石六段的表情立刻就僵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瞬间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这个中年人不是冲着他这个人而来的,而是来报复整个石家的!他甚至也意识到了他这样做的原因。
没错,他就是在给苏进报仇,为了石家乃至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在学校里给他使的那些绊子,做出的那些羞辱!
但是,但是……石六段的表情有些苦涩了。之前的场子,苏进已经自己全部找回来了啊!你现在这又是在干什么?而且,石家这么大,为什么要冲着我来?
中年人紧盯着石六段,漫不经心地道:“看来石同学是不打算自己来了,还是我们自己来吧。”
他摘下墨镜,极其冰冷地笑着,向后退了一步。
石六段顿时心里一寒,随手拉了一个学徒挡在面前,转身就想逃。
他显然误解了他现在面对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刚刚转身,就有两个黑衣人从中年人身后一窜而上,随手一拨,就把那个学徒让到了一边,瞬间到了石六段的身后。
两人同时按上石六段的肩膀,一人扭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也没见两人使出什么力气,就听见石六段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整个人瘫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
中年人勾着墨镜从容上前,俯视着石六段,责备道:“干嘛呢干嘛呢,温柔点!到时候把人打坏了,还怎么爬满全场啊?就算没有打坏,也不要让他趁机找借口嘛。”
听见他的话,两人的手下果然松了不少,但石六段仍然满脸冷汗地趴在地上,抖个不停。
中年人摇摇头道:“啧啧啧,实在太怂了啊,看来这衣服也是没法自己脱了,来来来,帮把手。”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话,两个黑衣人立刻开始动手。石六段拼命想要护住,但是在对方手下,他几乎变成了一只小鸡,只能在寒风中颤抖着绒毛,连一点最基础的自保之力也没有。
没一会儿,他就被剥光了全身衣服,中年人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抱怨说:“真是辣眼睛,谁他妈想看这种东西啊。”
现在天气还很寒冷,石六段感觉自己快被冻僵了,但更加难受的是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有熟悉的人——多半都是自己的族人以及学徒,更多的全是陌生人。
今天这是惊龙会,圜丘坛下几乎聚集了文物修复界有头有脸的,他就在这种无数人的目光下,被做出了这种事情!
他的身体在颤抖,牙齿在格格打战,咬牙切齿地道:“你,你会遭报应的!”
“哟,还挺嘴硬,有报应就来啊,你爸爸我在这里等着呢。还有,少罗嗦,这是你打输的赌,愿赌服输,天底下就没有白吃的午餐!”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在两名黑衣人的监督下,石六段终于开始慢慢爬了。
圜丘坛广场是青石板路,虽然现在出了太阳,但仍然非常冰冷。而且石板粗糙,磨砺着他的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
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更多的目光投了过来。
石六段深深地低着头,紧紧地盯着地面,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石缝钻进去。
他的脑袋和耳朵都在嗡嗡作响,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些骚动,仿佛是有人觉得这样不妥,想要上前阻止。
他顿时一喜,心想这是惊龙会,怎么会容许这样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
然而紧接着,那个中年人盛气凌人的可恶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阻止的人仿佛到那里就为止了,再也没有人上前。
石六段慢慢地爬着,心里越来越灰暗。
他似乎已经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今天以后,他不管走到哪里,都一定会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从此,他势必就会变成“那个在惊龙会裸奔的人”了!
“哈哈哈哈哈!”中年人张扬的笑声在石六段不远处响起,石六段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但唯一能做的,只有深深地低下头去。
可笑,石家还想跟苏进争夺马王堆的项目?
不说苏进跟文安组的关系,光是今天这件事,石家就会跟他一样,从此无颜见人了!
0608 裸奔
圜丘坛虽然不算太高,但居高临下,还是能很轻易地把广场上所有的事情收入眼底的。
苏进当然也发现了那边的事情,意外地挑起了眉。
他的目力比普通人更强,一下子就看见正在裸爬的石六段。他不认识光溜溜的石六段,但从他身边不远处那些面含羞愤的人身上,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
石家人的人正在被羞辱?谁干的?
他的目光紧接着落到了石六段身后的那个中年人身上。他很确定,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甚至连照片也没有看过。
恰好就在此时,那个中年人也向这边看了过来,仿佛有所默契一样与苏进对视。
两人隔空对望了一阵子,那个中年人先一步低下头去,戴上了墨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是极为嚣张的人,苏进却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不好意思。
他皱起了眉头——这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过他从来都不是以德报怨的人,只是淡淡往那边看了一眼,就扭回头去做起了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出声阻止的意思。
下方人群窃窃私语,越来越多的人转头过去围观。不少人都认出了石六段的身份,也从旁边口中知道了刚才的赌约。
古盟库和七巧九环锁,这两个词一出,很多人都露出了会意的表情。
面对如此诱惑,石六段会去打这么荒谬的赌,的确是贪心了点,但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太愚蠢,太倒霉了啊!
人群之中,谈修之也正在往那边看。他转头的时机刚刚好,正好看见中年人没戴墨镜,抬着头与苏进对视的情景。
他很清楚地看见了墨镜下面的那张脸,有些陌生,但却带着更多的熟悉感。
他紧盯着那个中年人,目光再次移到苏进身上,同样扬起了眉,轻声自语道:“有意思……”
“什么?”任老板正站在谈修之身边往石六段方向看,听见他的声音,诧异地转头。
谈修之摇摇头,轻声一笑,道:“没什么,只是看见一个故人而已。”
任老板只是随口一问,此时他更关心的还是石六段那边。他咂巴了一下嘴,感叹道:“石家这次真是完蛋了啊。啧啧,惊龙会上,被人逼着裸奔,以后这怎么还抬得起头来?”
关于帛书修复,苏进还有最后的工作要做。
现在帛书全部被浸泡在水中,这是为了防止干燥断裂做出的临时处理,泡的时间太长了也是有害的。
虽然在夺段过程中得到了满分,但其实帛书修复现在只算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苏进带着天工社团的社员们忙碌着,他们的动作俨然有序,一点也不忙乱,好像并没有经历刚才那一场引人瞩目的评分一样。
天空电视台的镜头只在石六段身上一晃,就重新回到了苏进这边。
相比起昨天到今天这样的好戏,修复师——就算是中段修复师的裸奔什么的,只算是一段上不了台面的花絮,真正精彩的,还是文物修复本身!
这样想的显然不止是慕影等人,还有很多修复师在围观了石六段一阵子之后,注意力重新转回到了苏进这边。
他们仰头看着大屏幕,全神贯注地看着苏进以及天工社团成员的工作。听完苏进刚才那一番话,他们心里又有了新的感悟。
像马王堆帛书这种文物,被埋藏在地下腐蚀太久,修复前固然破破烂烂像块烂砖一样,修复之后也未见得有多好看,拥有多高的艺术价值。
但是它对于古代人类文明的重建与追溯,又拥有着巨大的文化价值与历史价值,不正是苏进理论最好的注解?
夺段挑战结束之后,已经将近傍晚。苏进带着天工社团的学生把帛书修复的一些后续工作处理完,剩下还有一些工作还要回去继续。
按照夺段的规则,后续工作也将在裁判以及协会的监督下进行,以保证修复正常进行,直至文物彻底被修复完毕。
当然,无论是张万生还是许九段都不觉得苏进会犯什么错误,但是他们还是跟他约好了时间,保证到时候一定会到场。
毕竟,每一个高段修复师的工作都是一次学习的机会,毫无疑问,苏进现在已经彻底赢得了他们的承认。
由于苏进持续一天半的三次夺段,打破了文安组招标中标的计划,马王堆项目的结果将在惊龙会三天之后再揭晓。
文安组大组长杜维对此一点也不介意,连声表示欢迎苏进参与工作,言下摆明了已经给天工社团留下了一席之地。
他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其他修复组织一点也没脾气。
一场惊龙会,苏进自此扬名立万,整片华夏大地上,再没有一个修复师敢当面质疑他了。甚至有更多人觉得,他的实力,已经堪当九段,只等明年惊龙会,他就能真正站到最巅峰的那个位置!
不过说起来,张万生把天工印交给了他,从此苏进就是天工印的执掌者。
以八段之身执掌天工印,本身就是修复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事情。而苏进,堪称名至实归!
夜幕降临,众人回到了皇穹宇,吉光榜的颁奖仪式即将在这里进行。
灿烂如金的灯光下,皇穹宇自大门起向外铺开了一场红毯。
吉光榜汇聚的是各大文修专业以及文修社团的成员,参与者的年龄全部都在23岁以下。
虽然只是一群年轻人,但也正是年轻人,才是文物修复界未来的希望。
因此,惊龙会从转型的那一天起,就把吉光榜的颁奖放到这个时候,作为了整场盛会的压轴。
此时,苏进站在皇穹宇大门口的红毯上,仰望华美大殿的牌匾,心中充满感慨。
不管文物协会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当初这个世界的先辈们,心里满怀的还是对这一事业的无比热情与期望的啊。
苏进迈开步伐往前走,在他身后跟随的,是天工社团的40名学生。
作为此次吉光榜排名第一的社团,也是吉光榜上第一个五星组织,他们本身就应该备受重视。更何况,他们还只是一个社团,而不是一个正规的文修专业,成立时间连半年也不到。在此次惊龙会上,天工社团41名成员全部定段成功,身为社长的苏进更是三次夺段,直升八段。
现在他的八段徽章还没有到,他的胸前空空荡荡,但所有人,无论是其他文修组织的学生还是他们的指导老师甚至是吉光榜的管理员,全部都在他面前躬下身子,深深行礼。
这是对一个八段修复师的致礼,也是对苏进本人的致礼。
他的起点并不高,但从今天开始,他已经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吉光榜颁奖仪式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总地来说就是天工社团大出风头,即便是那些传统老牌修复专业,在他们面前也只能退后一步。
排名第一的千秋雪,排名第二的紫气东来,或者在此之前都还对苏进报着一些不服输的情绪的,今天夺段之后,这样的情绪也全部烟消云散,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颁奖过后,千秋雪和紫气东来来到苏进面前,态度颇为正式地向他道贺。
苏进看见这两人,稍稍有些意外。
千秋雪是一个女性修复师,还是长得相当漂亮的那种。她美得极为清雅,如同临水的一株水仙,混合着些许的冷淡与娇弱。然而苏进一低头,看见她的手,顿时微笑了起来。
她的那一双手跟她的长相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称得上难看。指尖粗圆,关节突出,由于长期接触染料,颜色已经深入肌理。
而这,正是一双文物修复师的手。
苏进眼中的惊讶只是一闪而逝,再次面对千秋雪的时候,已经彻底恢复了原先的态度,温和亲切,令人如沐春风。
千秋雪扬了扬眉,笑了起来。
紫气东来个子非常高,至少也有一米九五,同时他的身材也极为魁梧,走到苏进面前,立刻感觉乌云罩顶。他对苏进的态度好奇中带着崇拜,显然看完夺段挑战,就已经彻底变成了苏进的粉丝。
这一次吉光榜颁奖与以前还有些不同,除了天工社团之外,还有一些文修社团的学生到达了此地。这其中最主要的成员是江岭大学盘木社团。
最后吉光榜进入盘点时,盘木社团固定在了吉光榜第十位,获得了参加颁奖仪式的资格。
对于文修社团来说,这是一个极其巨大的突破。但是有天工社团珠玉在前,他们就没那么显眼了。
然而盘木社团的学生并没有觉得怎样,他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苏进前面,深深鞠躬道谢。
他们每个人都很清楚,如果不是苏进,他们绝对是到不了这个位置的。
吉光榜颁奖仪式顺利结束,最后离场时,所有人同时站了起来,目送天工社团。
在无数目光之下,苏进坦然自若地带队走到门口,正要迈出门槛,突然另一行人先行走了进来,拦住他行礼道:“苏进大师您好,现在祈年殿正在进行鲁墨榜颁奖,请您大驾光临!”
0609 道路阻且长
很多人对压轴这个词有所误解。
压轴原本是戏曲名词,指的是一场折子戏演出的倒数第二个剧目。
压轴之后还有大轴,又称“送客戏”,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场。
通常用来压轴的是一个班子里的核心演员,最后的大轴戏相对比较闲散轻松。
所以,惊龙会把吉光榜颁奖放在压轴的位置上,而把鲁墨榜放到了大轴,其中的确包含着深意。
那一行人说完话,一起拱手于胸行礼,然后齐齐退后一步,让出中间的路。
苏进微扬了扬眉,点点头,从他们中间走了出去。
后面吉光榜的年轻人们面面相觑,最后只能苦笑着摇头。
这些人全是三段以上修复师,现在这个时候来请苏进,一定是他在鲁墨榜上拿到了排名。
吉光榜是23岁以下年轻人的榜单,上面的大部分人连段位也没有,虽然很受重视,但其实只是鲁墨榜的预备榜。
只有超过23岁又拿到段位的人,才是进入鲁墨榜,那才是修复师一较高下的真正舞台,才是这些年轻人们想要前往的梦想之地。
千秋雪和紫气东来这种的,长期位于吉光榜前列的年轻人,正常来说可以算是前途无量的类型。但是过了23岁,还是要从鲁墨榜慢慢爬起来。
像苏进这种定段即八段,上榜直接被邀请去鲁墨榜接受颁奖的人,绝对是绝无仅有,根本没办法跟他相提并论。
苏进离开皇穹宇,来到了祈年殿。
大多数情况下,天坛内部都不允许车辆通行。像天空电视台这种因为客观需要,要用摄制车紧随跟拍的情况极为少见,而即使是他们,当初也跟文物协会协调了很长时间,最后将车辆全部进行调整,同时接受种种规章制定,保证绝对不会破坏天坛内部以及影响惊龙会现场才行。
但现在,苏进一出皇穹宇,就有一辆铜车在门口等着他。
这辆铜车非常特异,它使用了古代的木牛流马技术,经过一些特制,不需要牛马等动力,可以沿着固定道路自由行走。
当然,现代车辆也没有使用畜力,但苏进留意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它完全是由传统工艺制造而成,的确没用到半点现代技艺。
苏进拍了拍车头,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文物协会的确还是有一点底蕴的,而这辆车,也算是协会给苏进的一个极其委婉的回应吧。
不过这样的回应——他喜欢!
他的确不喜欢文物协会的一些作法,但出于本心,他也希望在这个世界,能够留存下更多的东西,以弥补他在上个世界为之无可奈何的一些遗憾……
苏进乘坐这辆铜车,穿过丹陛桥,很快到了祈年殿。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他被请来接受鲁墨榜颁奖,的确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吉光榜颁奖,奖励的是排名前十的组织,以及排名前一百的个人。鲁墨榜也是同样。
在之前一整年时间里,所有23岁以上,或者段位在三段以上的修复师所完成的、符合条件的工作,将全部化为积分,进入鲁墨榜的榜单里。然后每年龙抬头惊龙会时,将会统计这一整年的分数,排出前一百名,参加颁奖仪式。
对于所有修复师来说这都是一个非常高的荣誉,就算是九段修复师,可能不会亲自到场,也会派人过来领取奖杯以及奖品。
之前张万生等人就已经考虑到了鲁墨榜的事情,提前进行了认证与申报。现在苏进夺段成功,升至八段,直接就符合了鲁墨榜的要求,所有的积分全部开始统计。
于是,这些积分直接把他送进了鲁墨榜,一路升至前十名,占据了第五的位置。
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分数。
就和在吉光榜上一样,别的修复师积累这些分数全部都用了一整年的时间,而苏进的积分是从去年年底才开始计算的。甚至,因为马王堆帛书今天才正式开始修复,还未修复完毕,这件极具价值文物的分数还没有被算进去。
就不说前面大半年,单是把这一件文物的积分加上去,苏进最后能到达什么样的程度,也是很难说的事情啊……
不过仔细看他的积分列表,又会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马王堆汉墓的发现、勘测与方案,婉容故居承恩公府的改建,南锣鼓巷的修复方案,南锣鼓巷成批密室文物的修复……
这些项目,哪一项不是事关重大,哪一项不是难度极高?甚而有之,它们还横跨了好几个门类,通常都是需要好几个修复师携手共同完成的。
再回头看他这两天的三次夺段,每一次夺段,修复的都是不同门类的文物,全部都修得尽善尽美,找不到一点缺憾。
这些举动让人忍不住深究,这个年轻人究竟有没有极限?他的这一身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苏进在玉阶之上接受颁奖,许九段注视着他,忍不住靠近了张万生,小声问道:“张前辈……”
“唔?”
“您说,在当今这个世界上,真的已经没有了天工吗?”
听见“天工”这两个字,张万生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芒。他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天工,怎么调教得出这样的弟子?如果不是不方便,我真想问问苏进他的师父是谁,能不能让我有幸一睹尊容!”
张万生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不知道苏进是谁教出来的,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还有没有天工的存在。不过我想,也许在我有生之年,可以看见一个新的天工的诞生!”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是一顿,接着转过身,拍拍许九段的肩膀,“这样说也不对,小许啊,学无止境,谁说下一个天工,不会是我们自己呢?”
许九段一怔,接着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他点头感叹:“是啊,道路阻且长……何需羡慕他人?”
苏进站在玉阶之上,心里也有很多感慨。
在上个世界,他因为在文物修复与历史遗迹保护方面做出了太多的贡献,也经常站到这样的高处接受表彰。
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又有了同样的经历。
来到现在这个世界不到半年,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他完成了一些工作,建立了一些影响力,但是要做的事情,还是太多太多了。
他的目光从下方无数修复师身上掠过,投向远方。
穿越重重墙壁、漫长的距离、宽广的空间,他仿佛看见了位于这个城市中心的那座宫殿。
至今,它仍然残破不堪,在时光中孤独伫立,渐渐风化。那辉煌的历史、那巨大的文化价值正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消失。
他的时间还有很多,但其实,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鲁墨榜第五名的奖品是一个金色的勋章和一个深色的木盒子。
那个勋章是由纯金打造的,不愧出自文物协会之手,精美华贵,灿然如日。
勋章最核心的部位是一个“天”字,象征天工,旁边有九只动物,从仙鹤到锦鸡,正是九个段位徽章上的九种动物。
它们象征修复师的各个层次以及最高的目标,也是所有修复师的最顶点。
颁奖仪式结束,苏进拿着奖品离开祈年殿,周围无数修复师正在看着他,却没什么人过来。
他的段位太高,年纪却太轻,两天三次夺段,更是前所未有,彻底打破了文物协会现有的框架。
为此,今天鲁墨榜正式开始之前,协会就很是乱了一阵子。
照以前的规矩,鲁墨榜的名单由长老们宣布,奖品同样由他们颁发,发完了还会有一段发言的。结果现在长老们全部被苏进打了下去,协会的步调全部被打乱。
还好文物修复界有更天然的阶层,工作人员急忙去请来了两位九段,才让这场大轴戏不至于变成一个笑话。
所以到现在,大部分修复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苏进,太远了对不起苏进的实力,太近了……仿佛也有些不太妥当。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苏进刚一出祈年殿,殿外就有一些人迎了上来,其中有生面孔,也有裴四段和韦四段这样的老熟人。
苏进笑了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又一个人横插进来,拦在了他面前。
苏进马上就认了出来。这人正是之前他在台上看见的,逼着石六段裸奔的那个中年人。
他的穿着打扮跟其他修复师完全不同,气质也是两样,周身上下更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只是站在那里,就让周围其他人下意识地让开,不敢马上上前跟他抢风头。
中年人左手托着一个圆肚的玻璃高脚杯,右手拎着另一个,杯中红色的液体微微晃荡,在透明的杯壁上折射出宝石一般的色泽。
中年人拎着杯子晃了晃,微微馥郁的香气透了过来。他把右手那个杯子递到苏进面前,道:“祝贺你,今天大获全胜。”
他也不自我介绍,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实在让人很意外。
苏进与他对视,心中流动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个杯子。
中年人冲他一笑,向他举了举那杯酒,极其爽快地一饮而尽。
或许是受到他的影响,苏进下意识地把杯子送到了唇边。醇厚中微带酸气的葡萄酒香扑面而来,他的手一顿,抬起头,把酒递了回去。
“谢谢您,但是我不能喝。”
0610 周
苏进低头的时候,那个中年人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
结果苏进没喝就抬起了头,拒绝的态度温和却坚决。
“怎么?”中年人眯起了眼睛,一脸不善地问道,“瞧不起我?”
他一沉脸,周围的气氛顿时变得冰冷了起来,旁边有些修复师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裴韦两名四段却同时向前。
苏进/平静地摇了摇头,道:“您忘记了,我是一个文物修复师。修复师是不喝酒的。”
中年人一怔,显然完全没想到这回事。然后,他懊恼地“啧”了一声,抢过苏进手里的杯子,递到了后面人的手上。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有些发愁,苏进打量着他,这样近距离看起来,这个人仿佛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开口道:“您……”
又一次没能说完话,中年人猛烈地挠了一把头发,突然从大衣胸前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抽出一根棉签,塞进了苏进的嘴里,用力地搅了一搅。
他这一系列动作来得奇快无比,不知道为什么苏进又对他没什么防备感,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中年人的棉签已经抽了出来,被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塑料袋里。
苏进觉得口腔里火辣辣生疼,他一手捂着嘴,略有些含糊地问道:“你干什么……”
中年人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挥手道:“行了,就这事,回头再来找你。”
说着,他完全没有解释,转身带着自己的手下,扬长而去了。
旁边的人回过神来,明显误以为苏进遭遇了攻击,立刻上前围住了那个中年人。
苏进看着那人的背影,回想着刚才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的动作,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想法。
“让他走吧。”一个声音从苏进身后传来,他转头一看,谈修之刚刚挤进人群,走到了他的身边。
谈修之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向那人行礼道:“伯父,好久不见了。”
中年人转过头打量了谈修之一眼,轻哼一声,没有回应。
谈修之不以为意地挥手:“他没有恶意,放他走吧。”
谈四爷虽然不是修复师,但在文物修复师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其他修复师听见他的话,又看见苏进跟着点了点头,果然让开了道路。
这一切对于那个中年人来说,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没有道谢,也没有多说什么,人群一开,他就扬长而去。
谈修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背影,又转过头来打量着苏进。
苏进心里那个不可思议的感觉越来越浓,忍不住问道:“这人姓什么?”
谈修之扬了扬眉,简短地回答道:“周。”
果然……苏进的心脏怦然一跳,竟然有些不太敢问下去了。
谈修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情,伸手轻轻一捏他的肩膀,道:“他向来随性,不用多想。”
苏进点了点头,谈修之口中却还有另外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这位长辈做事虽然随性,但从来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情。他今天专门到这里来对苏进做出了这种事……
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转过头,看向了那道快要消失的背影。
令谈修之意外的是,听完他那句话之后,苏进真的没有再多问,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那个中年人一走,立刻就有许多人围了过来。
相比起心里还有些犹豫的修复师,过来的人里更多的是文物修复的相关人士,收藏家、古董商、拍卖行的老板……相当于都是修复师们的“甲方”。他们不是文物协会的人,对修复师的需求非常大。苏进实力强不说,还非常年轻——年轻就代表着体力与精力,对于修复师来说,这是一个很不起眼却非常关键的条件。
最重要的是,苏进手下还有天工社团,盘木社团等好不容易挤起吉光榜前十的学生也毫不回避苏进对他们的帮助。这表示,苏进调教徒弟的本事实在太强了。现在是他出道时间太短,假以时日的话,他一定能成为文物修复界的一大势力。
莫欺少年穷,每一个少年都拥有着强大的潜力。更何况,这个少年还不穷,他已经展现出了强大的实力与雄厚的背景!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与苏进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里面也有一些收藏家,手上本来就有很珍贵的文物要修复的,一方面是有需要,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跟苏进拉关系,直接就跟苏进约了时间,要回头把文物拿来给他看看。
苏进一一答应了下来。有文安组做后盾,这些文物就算他自己没时间修,也是可以帮忙联系一下的。
夜幕低垂时,这次惊龙会终于拉下了帷幕。
从某方面来说,它或者算不上圆满,但的确极为惊人。无数人在离开天坛,回首黑暗中蛰伏的祈年殿时,心里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一种感觉——
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未来的文物修复界,必然要变天了!
惊龙会结束,苏进没再对天工社团的社员们说什么,应付完那些收藏家和修复师,他就让学员们先回去休息。他们向学校请的假是一个星期,惊龙会前的准备用去了两天,加上周末现在还有四天
苏进直接给大家放了个假,下周一学校再见。
学生们一起松了口气。
他们会加入天工社团,的确都是喜欢这一行的,但几天下来,他们消耗的体力与精神比想象中还大,现在就恨不得倒下去睡个觉,实在没精力再做什么了。
不仅是他们,苏进自己也很累。
连续三场夺段,前两场还好,最后一场的消耗比想象中还大。他现在也想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张万生和几位九段最清楚他这时候的感受,这时候还有一些人上前想要跟苏进搭讪,全部被他们拦了回去。
五位长老不在的时候,张万生和许九段就是协会最具话语权的人物,其余三位九段虽然暂时没有了段位,但他们的实力可没有消失。只要他们再次参加定段与升段考试,很快就能重新回到应有的位置上,他们的话,同样没人敢于轻忽。
于是,在他们的庇护下,苏进和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全部顺利离开了这里。
苏进独自回到天湖小区,倒在床上就好好睡了一觉。
这一夜,他连梦都没有,手机也完全没有响起,好像所有人都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似的。
到了早上,苏进摸出手机一看,这才苦笑了起来。
惊龙会上,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帛书的修复中,连手机没电了也没有发现。
他耙了耙头发,把手机充上电,开了机,翻身下床。
金色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照射进来,呈现长条形落在地面上,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浮动。
苏进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顿时扑了进来,落了他满身。
惊龙会的阴霾在此刻仿佛彻底消失,他从身体到内心全部都感觉暖洋洋的。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惊龙会上夺段的事情,想着九段、长老以及文安组的种种表现,想着马王堆帛书后续的一些处理措施,看向天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他走去洗手间洗漱,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个世界的“苏进”跟他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自己也不记得,他有多久没有看过镜中的自己了。以致于现在看起来,还有些陌生的感觉。
苏进不自觉地有些恍惚。
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忙忙碌碌,上一次这样对镜自照,似乎还是上个世界的事情。
那时候他头上开始出现缕缕银丝,皱纹也开始爬上面颊。最可怕的是,他开始感觉到工作时的力不从心。
经验在一天天的丰富,知识在一天天的增加,他对文物的认知也在不断提升。然而,他的精力以及体力都在明显地退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完全退出一线工作,只能在那之前,做得更多一点。
而现在,他头发乌黑皮肤光洁,年轻生命的光辉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现在正处于一生中最好的状态——不,比上个世界的他更好。
然而,他感受过渐渐老去的感觉,也知道这一天将会再次到来。于是同样的,在那之前,他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做更多的事情。
他在镜中回想着自己年老的样子,突然间怔了一怔。
他停下刷牙的动作,伸出一只手碰触镜面,描摩自己的轮廓。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在惊龙会上见到那个中年人,总觉得他有哪里看上去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了,那是因为自己。
那个人的长相和轮廓,跟他有些微的相似。而他在祈年殿前对他做出的那件事情,更是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苏进盯着镜中的自己,心脏开始砰砰砰激烈地跳动。
难道是……
这时,房间里手机的音乐声突然响了起来。
0611 反响
“哥哥,我看过你的表演了,你真是太厉害了!”
电话对面传来小姑娘惊喜赞叹的声音,谢幼灵带着十二万分的骄傲,对苏进道,“我今天还上网去看了一下,哥哥你红了,到处都在说你的事情!”
她声音里的喜悦与骄傲仿佛将要溢出来一样,听得苏进也微笑了起来。他说:“能让小公主喜欢是我最大的荣幸。”
谢幼灵格格格地笑了起来,她向往地道:“哥哥,你说我以后也能像你这样了不起吗?”
苏进轻笑着说:“有点难,但是你要努力啊。”
“嗯我一定会努力的!”谢幼灵高兴极了。
谢幼灵就是打电话来向苏进道贺的,乖巧的小丫头知道苏进这段时间非常忙,表示父亲那边一切安好,苏进可以安心工作,不需要担心他们。
然而苏进挂上电话之后,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去医院看一看。
前段时间他一直忙惊龙会的事情,完全疏忽了那边。谢进宇的换肾手术已经完成,听幼灵的话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一切正常。不过医生有时候不会跟病人和小姑娘说太多事情,还是他自己过去亲自问一问比较好。
正好现在有了两天假期,他要做的工作只是帛书的一些后续而已,完全可以抽出空来。
可能大部分人都以为他现在还在休息,暂时没什么电话进来。张万生和谢石磊一大早就不在,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苏进想起谢幼灵刚才的话,在出门之前先打开电脑上网看了一眼。
他首先登上了自己的微博,网页光是载入就用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所有的数据全部出现,苏进也意外地挑了挑眉。
首先是右上角的新增转发评论粉丝数,他没有特别设置过,现在一下子显出了全部信息。那长长的位数甚至让他还数了一遍……
新增粉丝一百二十多万,转发和评论提示也各有七位数,他的微博简直像是被扔了一连串的重磅炸弹!
苏进这才发现,右边的热门话题有三项是关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的,分别是“惊龙会”“文物修复”和“苏进夺段”。讨论数最高的是最后一项,一共3.4亿,堪称爆炸性话题。
同样,这些关键字也进入了热搜榜,完完整整地霸占了前三的位置。
虽然只是舆论的一个侧面,但苏进自己也没想到,惊龙会上发生的事情竟然会引起这样的反响。
他盯着右边的“文物修复”四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按捺下心里的情绪,点开了几个话题,快速浏览了一遍。
这样一回顾起来,他才发现,这次惊龙会的爆点的确挺多的。
首先惊龙会本身就是一个。
在这个世界,由于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文物修复在社会上的热度本来就远远高过苏进以前。
以前,文物修复界一直讳莫若深,普通人再感兴趣,也很难接受到比较深入一点的内容。
这次惊龙会,长老们想扩大影响力,天空电视台想抓热点,经过双方的研究讨论,最后促进了这次直播与转播交互结合的节目。
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这是神秘的文物修复界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揭开面纱,本身就引起了非常广泛的关注。
在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关注通常是有限的。第一天的热度可能会比较高,第二天第三天大部分人兴致过去,热度会迅速降下去。
毕竟,文物修复通常都是漫长而枯燥的,一件文物的修复都需要大量的重复工作,没有特别的爆点的话,普通人很难坚持。
然而,不过是第一天的祭天仪式,惊龙会上就爆出了大新闻,第二天、第三天更是爆点频出,仿佛一台精彩迭出的大戏,紧紧抓住了无数人的心。
所以,与天空电视台预想中不同的是,惊龙会后两天的热度不仅没有降低,反而越来越高。到最后一天苏进同时夺段挑战五位长老时,天空电视台的单台收视率达到了7.2%,已经可以与头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媲美。
最重要的是,不仅是卫星电视台,惊龙会的网络收视也非常惊人。
据统计,惊龙会网络直播的最高同时在线曾经达到过120万——这主要是因为天空电视台不可能全时段转播,必然要剪掉一部分。令他们意外的是,被剪掉那部分的观众竟然没有因此脱离,其中一大部分因此转向了网络观看直播。
接连三天下来,网络上片断剪辑的最高点播达到了3.4亿……单片断的点播能达到这种程度,几乎已经可以创造历史了。
这种程度的热度,文物修复乃至惊龙会的影响力不仅只局限于一个微博,早已扩散到了更广泛的区域。
惊龙会最大的热点几乎全部都与苏进有关——
第一天的祈年殿烫样修复,第二天的定段与夺段挑战,第三天的夺段长老……
可以说一天比一天更精彩,最终震惊天下!
所以,谢幼灵说得一点错也没有,苏进真的已经红了,现在连中小学生的嘴里,都在聊着惊龙会的事情,聊着苏进的事情。
无名少年英雄,在如此盛会之上一鸣惊人,这就是所有人的梦想!
看过网上热烈的讨论和无尽的褒奖,苏进只是笑笑,神情间毫无骄燥之色。
上个世界从一无所有到修复师之巅,他经历过的事情比普通人想象中的还多。他很清楚,这一切只是繁华虚象,一时的热度而已。观众总是健忘的,如果没有新的东西维持下去,等到下个热点出现的时候,他就会跟文物修复一起被彻底遗忘了。
单是他自己被遗忘的话,他其实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文物修复……
他在惊龙会这样做,的确是有意为之。他不希望这样的关注度会那么快就消失,他希望它能一直维持下去!
苏进敲了敲下巴,翻看了一下单给他个人的转发和评论。
在此之前,他曾经听从柳萱的建议,在微博上发过一些关于文物修复方面的小知识与小故事。现在的转发与评论当然全部集中在这些下面。大部分都是来“拜大神”“近距离与大神合影”的,但也有少部分是真的爱好者,认真阅读完他写的内容之后,有感而发。
苏进静坐下来,选取几条进行了回复。然后他打开文档,撰写了一篇关于绢帛类文物修复的基础文章,公开发布了出去。
这一系列工作做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苏进检查了一遍文章,按下了“发表”按钮。
不过半天功夫,他的评论转发又增加了十万来条,私信如果不是关闭了提醒的话,早就敲得他没办法做事情了。
苏进稍微浏览了一下,突然在近期的私信里发现了一条不太一样的——
“有意思。当今华夏,竟也有人拥有如此眼界。”
只有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但不知为何,苏进却在这句话里面,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点开那个人的微博,发现这是一个才注册不久的小号,名叫“万里路”。他除了最初始的系统信息以外,一条微博也没有发过。他的背景头像和个人介绍也同样都是系统默认的,没有经过另行修改。唯一可值得注意的信息,是“万里路”名字下方的所属地点,标注的是“海外”。
这人不在华夏?
当然,这也正映证了他所说的“当今华夏”四个字。
一个不在华夏,却分外关注文物修复的人……
苏进盯着“万里路”这三个字看了半天,最终关上了窗口,没有回复这条私信。
苏进去了第三医院。
好像大家都是说好的一样,一路上,他接连接到了好几个电话。
有《考古》杂志打过来的,屈晖看见了他刚刚在微博上发表的那篇文章,问他能不能在下期把它刊登到杂志上,还另外向他约稿。
苏进很快就答应了。实践固然重要,但上升到理论之后才能成为一切的指导。《考古》杂志是一个非常有份量的一级期刊,苏进当然愿意与他们合作。
电话里,屈晖同时透露了一条信息。《考古》杂志可能要进行一些改版,分为两个不同的刊物。一个维持原有的专业性,以有份量的论文为主。另一方面则面向广大人民群众,更具科普性。
后一份刊物将会和其他一些媒体联系,扩大文物修复方面的影响力。
如果一切顺利推进,屈晖很有可能去后一家杂志负责。
苏进当然很欢迎这样的举动。
绝大多数事情,都是基数越大越好。基数越大,所受的关注度越大,能够获取的资源越多,从中诞生的尖端成员也会越多……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两个一类期刊的,他们同样看上了苏进新发表的文章。只是看中的是论文本身的价值,还是苏进这个人当前的热度,就很不好说了。
虽然有点马后炮,但苏进也答应了与他们保持联系。
另外还有文安组的、天工社团以及其他社团学生的、昨天交换过联系方式的一些收藏家的电话。去医院的一整段路上,苏进挂断这个电话,下个电话又响起来,中间就没有停顿的时候。
前面出租车的司机好几次透过后视镜看他,表情似乎有些疑惑。
等到苏进下车时,他才一拍大腿,隔着车窗问他:“您就是惊龙会上那个修复师对吧?苏进……苏八段?能给我签个名吗?”
0612 漆老太太
苏进下了车,进入医院,中间又遇到两波认出他来,上来要签名的人。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了明星级别的待遇,还好两次的角落都比较偏僻,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苏进来到谢进宇的病房外面,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一阵笑声,非常爽朗,中气十足:“老谢啊,这也算是咱俩的缘份了。你说有几个人能在同一家医院,得同样的病,拿到同一批的肾/源,前后脚的做换肾手术呢?”
跟着响起来的是谢进宇的声音:“哈哈哈就是,也多亏这次手术,不然我怎么知道会跟老哥这么投缘!”
苏进有些意外。除了谢进宇的声音以外,他也听出前面那个人是谁了。
因为换肾事件,祖洪林父子的确跟苏进关系不错,但也只是有限的交往而已。他过来交谢进宇交朋友,这代表了什么……
苏进脑中转过念头,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遍洒病房,到处都充满光明,看着就让人心情非常好。
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飘了过来,谢进宇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瓶淡绿色的洋桔梗,收拾得非常整齐,连花尖也不见一点枯萎。
苏进的目光从花束上扫过去,有些意外。
洋桔梗虽然在花店里比较常见,但绝不是普通人探病时会买的花。而且它的花瓣非常纤弱,一不小心就会受损,能保养得这么好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是谁来看过谢叔了?
苏进的目光落到谢进宇身上,顿时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谢进宇面色红润,唇边带着笑意,眼圈下面没有一丝晦暗,气色非常好。
显然,他的换肾手术做得非常成功,术后保养也做得非常好,完全没有并发症爆发的迹象。
谢进宇旁边的祖洪林毕竟年纪太大了,一场这样的手术还是很伤元气的,他的白发肉眼可见的多了不少。不过他的脸色同样从苍白转为了红润,刚才在外面听起来,他中气十足,精神很好,显然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苏进一进门,这两人就同时停止了交谈,向着他的方向转过了头。
然后,两人同时笑了起来,谢进宇向着苏进招手道:“小苏,你来了啊。”
祖洪林上下打量着苏进,突然声音异常洪亮地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住苏进的胳膊,笑呵呵地说:“你这几天做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漂亮!太漂亮了!那些腐朽落后的蠹虫,就应该这样打他们的脸,痛快,痛快!”
苏进笑着道歉:“抱歉,这几天实在太忙,没时间过来……”
“说什么呢!”祖洪林反客为主,抢先打断了他。他脸色一沉,道,“你再客气我跟你谢叔都要生气了啊。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做一番事业!我们又没什么事情,哪用得着你惦记这惦记那的?“
他一边说,谢进宇一边在旁边点头,表示了十二万分的赞同。
苏进笑着看祖洪林,感觉他跟上次见面时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可能是因为病情好转的缘故,他原先神情里的一些败落完全消失,整个人显得格外的精神焕发。
祖洪林和谢进宇显然这几天一直在追看惊龙会的直播,但无论是天空电视台的剪辑录播还是视频网站的全程直播,都必然有很多细节疏漏。
两个长辈攒了一肚子的问题,正好当事人来了,可以直接问。他们让苏进坐下,围着他问东问西。
这两人都不是从事这一行的,有很多问题非常外行,但苏进却面带微笑,一一耐心地解答。
事实上,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构成负担,这样轻松闲适地聊着文物修复方面的事情,他只觉得格外惬意,好像来到了最令他舒适的环境一样。
突然,他感觉到了不对,转过了头。
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谢幼灵已经回来了,身边还陪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正站在门口听他说话。
老太太身穿一身暗紫色绣金凤的旗袍,纯白的围巾,虽然跟上次见面时打扮不同,但同样亮丽。
“小花环”,祖洪林的妻子,苏进至今还不知真名,只知道她是从国外归来的文物修复师。
上次见面的时候,苏进跟她发生了小小的龃龉,现在老太太看着他,表情仍然有些不豫。
不过对方毕竟是长辈,苏进立刻站了起来,站出自己的座位道:“您请坐。”
老太太走了过来,并不跟苏进客气,果然坐了下来。
她很随意地把两只手摆在膝盖上,苏进下意识地看过去,顿时一怔。
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她都是一副非常时尚的打扮,唇上甚至还涂着一层淡色的口红,显然是个非常爱美的女人。但她的一双手,却与她的外表截然不同。
毫无疑问,那是一双文物修复师的手。跟在吉光榜颁奖仪式上见过的“千秋雪”有些类似却又更加不同,眼前的这双手经过更多风霜磨砺,更加粗糙而丑陋。
苏进注视着这双手,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滋味,抬头问道:“前辈擅长的是漆器修复?”
老太太似乎也没想到自己坐下后,苏进说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她顺着苏进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眼神略微平和了一些:“对,你眼力不错。”
苏进说:“生漆易蚀,前辈辛苦了。”
生漆虽然是由漆树分泌出来的百分百天然产品,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会对它过敏。很多人稍微接触一下生漆,皮肤就会发红发肿,其实这是一种过敏症状。
但是漆器修复师绝不可能回避这些。为了保持更好的手感,他们很多时候连手套也不能用。不同的漆树种类生产出来的生漆也不一样,他们需要仔细分辨,把它用在各种不同时代不同特征的漆器修复中。
所以文物修复师通常没有一双好手——就算是苏进一直用秘方保养,他的手掌也避免不了地开始出现一些变形、腐蚀与染色/情况——漆器修复师尤其如此。长年接触生漆,他们的手就长年受到伤害。
一些女性学徒会因为这个原因选择其他的修复门类,而这位老太太承认自己身份的时候,下巴微抬,神情间却带着一丝明显的骄傲。
老太太坐下的时候,祖洪林就移了一下自己的椅子,到了她的身边。祖洪林虽然已经年老,但身材依旧非常高大,老太太身材娇小,坐在他身边有些小鸟依人的感觉。她侧头望着自己的丈夫,微微一笑,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苏进留意到了这个细节,心中一动。
祖洪林握住老太太的手,有些骄傲地笑着说:“上次你们见过一面,还没来得及介绍。这是我夫人漆萍,跟你一样,也是个文物修复师……不对,”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措施有些不妥,接着又笑了起来,“应该是你跟她一样。”
一个专精漆器的修复师竟然姓漆?这也太巧合了!
苏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转向漆老太太问道:“我先前听祖爷爷说,您一直在国外从事文物修复工作?”
漆萍眉毛一扬。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听说苏进是个文物修复师,有些意外又有些好奇,主动过去跟他搭话。
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人却拽得很,直接说不想跟她说话,然后就走掉了。漆萍当时就愣住了,回过神来之后,气得咬牙。事后,她渐渐意识到苏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但回想起来,还是挺生气的。
她闲散地把右腿搭到左膝上,翘了个二郎腿,没有回答苏进的话,而是反问道:“渗透加固法指的是什么?”
苏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处理饱水漆器定型加固的一个途径。用无机材料或有机高分子材料,渗透至木材内,填充木材的孔隙和细胞。当新材料固化后,对细胞起着支撑的作用,防止纤维收缩。”
教科书一样标准的回答,漆老太太就算大概知道了苏进的实力,也忍不住有些吃惊。
她放下腿,脊背挺直,思考片刻后,问道:“无机材料通常包含些什么?”
苏进再次回答:“可以用明矾、甘油和水3:1:12的比例配制明矾溶液……”
他回答完之后,漆老太太再次发问,两人一回一答,竟然就旁若无人地在病房里讨论了起来。
祖洪林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夫人,对着谢进宇摇了摇头。
谢进宇只是一笑,谢幼灵却有些不满意了。等他们又问答了一轮,小姑娘突然走到苏进身边,两只手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叫道:“漆奶奶,你怎么能这样,我也好久没见哥哥了,你不能一个人占着他!哥哥,你不能不理我!”
苏进和漆老太太同时被打断,低头看向谢幼灵。
小姑娘的脸上写着浓浓的不满,两边的脸颊气得鼓鼓的,像河豚一样。
苏进笑了起来,他戳戳谢幼灵的脸蛋,说:“好好,理你理你。布置你的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谢幼灵的眉毛高高飞了起来,她得意地冲着苏进一笑,轻盈地转到了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手机,递到苏进的面前。
智能手机屏幕上最显眼的程序就是架空庭园的专业版,苏进点开一看,满意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翻看谢幼灵的成绩一边道:“做得很好,很努力。”
谢幼灵脸上的不满烟消云散,眼睛闪闪发亮。
漆老太太显然跟谢幼灵关系不错,看着她的目光非常宠溺。这时听见他们对话,她突然侧过头来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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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对不起,只记得要拣起这条线,结果忘记前面已经写过她出现了。
琢磨了一下之后,觉得初始的想法更好,所以还是改了这一章,接下来的两章也要一起改了……
不过改的时候也发现,虽然外在表现形式不同,老太太的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所以比想象中简单。
还是给大家跪了,这错误太愚蠢了,请大家原谅我!!
0613 半边天
写在前面的话:看今天这章之前可以先去重看一下昨天那章。
先前忘记漆萍前面已经出过场了,于是重写了一个人物。这是我脑残了,记忆出了错……于是昨天的章节重新修改了一遍,今天的章节更是几乎重写。
请大家原谅我!
下面的是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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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萍拿着谢幼灵的手机,迟迟不能放开手。最后,她抬起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苏进。
谢幼灵期待地问她:“漆奶奶,你也是文物修复师是吧?要试一试吗?”
“当然要!”漆萍毫不犹豫地说。她直接摸出自己的手机,转头问谢幼灵,“游戏叫什么名字,我直接下载个好了。”
言语之间,对手机游戏什么的一点也不陌生。
谢幼灵兴致勃勃,立刻跟她头并头地讨论了起来。
没一会儿,漆萍就下好了app,开始注册新号。
谢幼灵得意地说:“漆奶奶你就选跟我一个区,我可是我们区的大号,可以罩着你!”
“好啊,就靠灵灵你了。”漆萍笑靥如花,明明已经不年轻了,笑起来却像一个小女孩一样。
她说的还真不是虚话,架空庭园跟普通的手机游戏完全不同,她的确有些操作不太明白。她毫不介意地问着谢幼灵,小姑娘非常耐心地一一解答,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欢声笑话瞬间充盈了整个病房。
苏进在一边听她们说话,注意到谢幼灵话里的一个关键点。
谢幼灵的确很有天分,但是架空庭园专业版针对的可是专业修复师,她一个才接受训练不久的新手,怎么可能变成“大号”?
于是他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看了一下,发现可能是因为新加入的玩家太多,架空庭园又进行过一次改版了。
专业版被划成了十个区,每个区又分新手、专业、高手等不同的等级,用来分流以及划分层次。
谢幼灵说的“我们区”,指的就是第一区的新手区。
可能是受到惊龙会的影响,专业版和业余版都新进了大量人员,按照原来的计划,计算机协会那边又新开放了一批文物,全部都是苏进之前设计好的。
这次更新换代的消息甚至上了正式的媒体新闻,可见这个游戏现在的热度。
翻看着一条条新闻以及后面的回复,苏进的唇角挑起了一丝笑容。
开发这个游戏,他最主要的目的是宣传与推广,现在看来,它的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不过这个游戏的衍生工作还有很多,回头还要再跟计算机协会的学生商量一下,看看那边有什么新的想法……
“漆奶奶你真厉害!”谢幼灵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苏进跟着转头。
几乎就在同时,架空庭园熟悉的结束音乐传了过来,同时响起的还有砰砰砰砰极为激烈的结算音效。光是听这音效的持续时间就可以知道,漆萍这次的成绩相当不错,完全不像是一个才上手新人应有的水平。
苏进也有些好奇了,走过去低下头看。
谢幼灵的小脸红了起来,她辩解一样地说:“刚才我可不是小看漆奶奶你的水平,我只是觉得你第一次玩这游戏,怎么样也得有个适应时间吧……”
看着手机上的结果,苏进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
可能同样出于第一次操作游戏的考虑,漆萍选了自己最熟悉的门类,一个漆碗。
她玩的是谢幼灵的帐号,谢幼灵位于专业版新手区,这个漆碗有一些难度,但不算太大。
现在在屏幕上,漆碗修复前后的形态交相辉映,不断切换。苏进第一时间看的就是修复后的成果。他情不自禁地道:“不好意思……”然后伸出手,暂停了形态的切换。
谢幼灵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分数的变化,突然被苏进打断,她有些不满,但嘟着嘴,什么也没说。
苏进没有留意她,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件漆碗,手指不断调整它的各个角度,想要看清它的每一个细节。
片刻之后,他把手机的掌控权还给谢幼灵,谢幼灵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先前的画面。这时分数已经定格,小姑娘猛地站了起来,震惊地说:“五星!五星修复!”然后她抓着漆萍的胳膊,眼睛里已经充满了小星星,“原来漆奶奶你这么厉害啊……”
苏进只是注视着漆萍。在看见漆碗的修复成果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这个漆碗只是新手级别的文物,损坏程度和修复难度都不太高,基本没法真正体现她的实力。但即使如此,五星修复也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它要求修复师极其坚实的基本功,每一个细节都必须扎扎实实,一点错误也不能犯。
漆萍就做到了,做得还很游刃有余,显然她离家出走这二十多年,的确都不是白费的。
他说:“您……”
他的话刚刚出口,就被漆萍先一步打断了。她注视着苏进,脸上带着一种非常奇妙的表情:“这个游戏的专业指导有几个人?”
苏进一怔,先回答她的问题:“现在的话只有我一个。”
“你一个?”漆萍突然睁大了眼睛,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苏进。她紧接着问道,“做了多久了?”
苏进说:“还不太久,去年年底开始的,祖夫人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的话随时都可以提出来。”
漆萍似乎已经很久没听过“祖夫人”这个称呼,她下意识地瞥了祖洪林一眼,却没有反驳。祖洪林也意识到了,突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傻笑了起来,这样子,哪里还像周离口中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
漆萍当仁不让地说:“这个游戏挺有趣的,我再看看。幼灵,你再给我讲讲。”
谢幼灵自从看见那个五星后,就对这位“老朋友”完全的刮目相看了。一听漆萍的话,她立刻连连点头,小狗腿一样跑过去,跟她讲起游戏里别的细节来了。
苏进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在他没有关注的时候,郭天他们做的事情比他想象中还多……
突然,苏进一侧头,看见祖洪林在对他使眼色,又向外偏了偏头。
两人走出病房,来到了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祖洪林行走时还需要拐杖,但步履已经很稳了。
苏进收回想要搀扶的手,祖洪林对此非常满意:“呵呵,不用担心,老头子我还是可以多活几年的。”
从最初见面时起,苏进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对他就一直有一种尊敬之心。这时,他也发自内心地说道:“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祖洪林笑了起来,他摇摇头说:“长命百岁什么的,估计是不成了,年轻时受伤太多了。不过到现在,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抬起头,透过窗户看着庭院中央的绿树,阳光洒落下来,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了。
苏进注视着他的侧脸,突然问道:“祖爷爷,漆奶奶离开你,一去二十多年不回来,你……”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觉得自己有些冒犯,但内心里的确有些介意。
祖洪林转头看他。
他已经非常苍老,与时髦的漆萍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同龄人。然而他的眼眸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透明,完全不像普通老人那样茫然混浊。
祖洪林面带微笑地注视着苏进,补完了他的话:“你觉得我应该被伤了心,应该对她冷漠以待,不再把她当成自己的爱人以及亲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进辩驳,但很快又再次顿住了。他发现他内心深处,的确是这样怀疑的。
祖洪林笑了笑,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当然会,怎么可能不会。”
苏进一怔,抬头看他。
祖洪林用拳头擂了擂自己的心脏,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抛下我和儿子一去不返,连个电话也没有,连封信也没有,怎么可能不怨恨?”
苏进的眼角余光突然看见了什么,他透过祖洪林的身体看向他的后方,发现漆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与谢幼灵的对话,走到病房门口,正怔怔地看着祖洪林的背影。
祖洪林浑然若无所觉,道:“那时候华彬刚刚结婚,媳妇刚刚生下孩子。她招呼也没有提前打一个,收拾完东西开始跟我谈判。说是谈判,其实也就是个通知,她早就打定了主意……“
祖洪林双目幽深,一句句徐徐道来,当初的事情仿佛历历在目。
他叹了口气,道:“老实说,的确不是没有怨气。那时候气急了还会一直想,她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就是责任,觉得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了,就尽到了一切责任,可以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她对我有爱吗?对孩子有爱吗?”
他再次叹气,笑着说,“我们这年纪的人,哪会说什么爱不爱的,但那时候心里的确就是这样想的。”
在他身后,漆萍伸手抓住了门框,欲言又止。
苏进的目光从她那边回到祖洪林的身上,问道:“那后来是怎么想通的呢?”
漆萍眼睛一亮,急切地看着祖洪林的背影。
祖洪林眼中淡淡的阴影瞬间消失,再次笑了起来:“多简单,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老是伤春悲秋的。她有她的事情要做,我也有我的要做。后来我指挥一趟任务,连续七天呆在指挥部里,完了之后突然就明白了。我年轻的时候出生入死,三个月半年不回家是常事,她一个人在家工作带孩子。怎么换个立场我就接受不了了?妇女也能顶半边天,阿萍顶天去了,我怎么就跟天塌了一样?”
0614 人与文物的一生
眼神明亮,语速依旧不疾不徐,苏进却看得出来,他一字一句全部发自真心。
祖洪林最后道:“所以我想,现在轮到我了。也不过就是跟以前的她一样,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做饭,等着她回来。”
“洪林!”漆萍突然在他身后叫了一声,祖老先生转身,漆老太太乳燕投林一样扑了过来,老头子连忙把她抱了个满怀。
漆萍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颤声说:“都怪我,我以为你会不让我走,所以硬下心掉头就走,之后也没有来信。我就怕你叫两声,我就忍不住要回来!”
说着她又开始埋怨自己的丈夫,“你也知道我以前苦啊,什么带孩子做饭,孩子都大了,做饭也有保姆!”
她话虽这样说,一双手却紧紧抓住祖洪林的衣服不放。
祖洪林轻言细语劝哄她,抬起头来向苏进眨了眨眼。苏进立刻就明白了,老头子早就发现了漆萍在后面,故意说给她听的。也是,祖洪林以前可是中将,现在虽然年事已高,但感官也不至于完全退化。
现在这场合,苏进不适合在场了,他绕了个圈子,想要重新回去病房。
走到病房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发现漆萍看似在小声啜泣,其实脸上一点泪水也没有。她触及到苏进的目光,向他吐了吐舌头,显然现在的举动也是为了安慰祖洪林,有意假装出来的。
这两口子……苏进苦笑了起来,他摇摇头,走进了病房。
苏进在谢进宇病房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再次检查了谢幼灵的成绩,向她提问听她回答。
谢幼灵非常珍惜跟苏进的相处机会,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他身上,早把新朋友漆奶奶忘在了脑后。
教学到一半的时候,漆萍又走了进来,似乎想要跟苏进说什么。
结果她刚一听到苏进和谢幼灵的对话,立刻闭上了嘴,在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安静地聆听着。
不久,苏进结束了跟谢幼灵的问答,开始给她布置新的作业。
谢幼灵早就准备好了小本子,认真地听着,一条条一项项地记下来。
漆萍偏头想了想,站了起来,走到谢幼灵身边看她记下的东西。
换了另一个传统修复师,肯定很不喜欢这样的举动——师门授课本来也是不传之秘,在旁边旁听不回避已经有点犯忌,更何况还要过来看。
所以漆萍一边看,一边偷偷瞄苏进,结果发现苏进似乎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他从头到尾只是专注地跟谢幼灵交流,目光偶尔掠过这边,也没有任何异样。
漆萍扬起了眉,她的表情渐渐有了一些变化,注视着苏进,仿佛若有所思。
跟谢家父女的相处总是过得很快,苏进是中午来的,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来的时候,他身上还残留着些许疲倦,而此时,他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力量一样,再次变得精神奕奕。
谢幼灵去打饭了,苏进到李医生办公室询问了一下谢进宇的情况。李医生见到苏进,感觉有点诚惶诚恐的,显然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谨慎认真地回答完了苏进的询问,表示谢进宇现在的恢复情况非常好,再过一个星期,估计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不过像他这种病,不是出了院就好了的,还需要长期的恢复和药物治疗。李医生给苏进讲了很多注意事项,苏进像之前的谢幼灵一样,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一条条一项项地全部记了下来。
向李医生问完各种问题之后,苏进走出医生办公室,抬头一看,发现漆萍正独自一个人站在前面等他。
看见他出来,漆萍带着她特有的那种理直气壮与不容置疑地道:“到一边聊聊吧。”
今天一见之后,苏进对漆萍这个人以及她的经历都有一些疑惑。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苏进很干脆地答应了。
他先去谢进宇的病房跟父女俩打了个招呼,然后跟她一起来到了医院中层的庭园中。
第三医院的环境非常好,放眼过去处处都是绿色。
尤其是在第六层,向外伸出了一个平台,做成了一个空中花园。花园处处可见木椅,经常会有病人和家属在这里逗留,就连医生休闲下来,也愿意到这里逛一逛。
苏进在空中花园里找到了一张空着的椅子,两人并肩坐了下来。
这张椅子的位置很巧,正对着花园的栏杆,放眼望过去,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阴天雨雪之后的晴天,空气格外清透,远方的绿树高楼、公园城河,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片空中花园不是禁烟区,漆萍很熟练地掏出一支女士香烟夹在了手上,打着了火。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眺向远方,片刻后道:“多年不见,华夏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苏进问道:“您是二十多年前离开的?”
漆萍毫不犹豫地报出了一个数字:“二十八年前。”
苏进说:“毕竟已经过了二十八年了。”
他的语调很轻,里面似乎包含着很多意味。这些并不完全是针对漆萍而来的,也是因为他自己。
漆萍也是一阵沉默,片刻后,她说:“相比百年千年的历史,屈屈二十八年,也算不上什么。”
二十八年是她的人生,然而百年千年呢?
那是一件文物的生命,甚至而言,在修复师的手上,它还将再次延续下去,再经历无数漫长的时光。
为此,她早已有所觉悟,决定付出更多,留下更多。
她是如此,在苏进的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如此?
安静片刻之后,漆萍的烟已经吸了半支,她不紧不慢地问道:“刚才那个游戏……是你开发的?”
苏进道:“我们学校计算机协会的同学们能力很强,他们做了最主要的工作,后续维护与更新也……”
漆萍打断了他的话,斜眼看他,非常肯定地道:“但是最初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里面的专业内容也是你完成的。”
苏进承认:“这个的确是。”
“你为什么想要做这样一款游戏?”
“很简单,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文物修复,喜欢上文物修复。”
漆萍眼中闪着不明意味的微光:“就这样?”
“就这样。”苏进非常肯定。
漆萍再次吸了口烟,肯定地说:“很好的想法……非常好。”
苏进说:“正好我也有些问题想要问您。”
“问。”
“您在出国之前正式追求文物修复事业之前,就已经是一名修复师了吧?”
“何以见得?”
“修复也许可以后天进修,但要一线操作基本功要达到您这种水平,绝非一日之功。您应该很早就开始学习文物修复了,结婚生子之后,也一直没有停止练习。”
苏进说得非常笃定,漆萍笑了两声,弹弹烟灰:“你猜得的确没错。”
苏进问道:“既然如此,那您应当不是因为性别的限制而出国的。那您为什么要离开华夏,去往海外进修呢?”
“性别限制?”漆萍反问,“这是洪林跟你说的?”
看见苏进的表情,她轻轻笑了起来,说,“当然,不可能没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你说的也没错,的确不止如此。”
她站了起来,按熄烟头,把它扔进垃圾筒。她俯视着苏进道:“细节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你可以去查一查。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一句——”
她俯下身子,声音变轻,“——要小心。”
说完,她直起身子,随意地向苏进挥了挥手,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周围,看了一眼远方,就这样离开了。
苏进皱眉注视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稳,脚步干脆而利落,那是心有目标者的步伐。
要小心……?苏进想了想,回过身,摸出了手机。
“姓漆的女性文物修复师?”
对面传来谈修之的声音,他的周围似乎有些嘈杂,但没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显然换了个地方跟他说话。
苏进很肯定地说:“是的,姓漆的漆器修复师。二十八年前离开国内,一直在国外从事文物修复的工作以及学习。离开之时,她就已经是个修复师了,据我估计,应该是出身某个规模不小的文物修复家族。然后她去往国外进修,现在的实力非常强。”他回想了一下漆萍修复的那只虚拟漆碗,补充道,“应该已经达到了高段修复师的水平。”
苏进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猜测,这个漆家本来应该是国内的一个传统修复家族,后来去了海外发展。漆老太太自幼跟随家族学习,后来出国也是为了投奔他们。”
谈修之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个我的确听到过一些传言。当初建国之前的混乱时期,有一批顶级文物修复师为了逃离那一片混乱,离开了国内。他们先在欧洲停留了一段时间,但那时候欧洲也没安静多少,其中一部分人去了美洲。那批人实力非常强,带走了很多文物资源和修复技艺,后来国内重新聚集起来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而已。”
0615 真正的归属
谈修之介绍得很详细,看来之前曾经调查过,不过得到的资料不算很多。
“近几年来,国内发展得不错,那边的修复师也有回国的,实力相当高明。不过性情嘛……”谈修之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两声,声音里微微有些嘲讽,显然对那个修复师的印象并不算太好。
不过他还是承认,“那个人姓铁,专精的修复门类是铁制文物,当时当众修复了一套唐代的铁甲胄。他性格比较傲慢,不是很好相处,但实力相当强。”谈修之在此处微微一顿,下了个判断,“不逊九段。”
苏进一直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的时候,他轻咦了一声,有些意外。
他跟张万生的交往非常密切,惊龙会上又见过了好几个九段。
虽然这些九段全部都是传统文物修复师,对现代的科学与技术非常陌生。但单是他们身上具备的技艺,就已经拥有了超绝一流的水平。在某些方面展现出来的实力和火候,就连苏进也有所不如。
如果国外那些修复师到达了这样的水平……那真是……
苏进问道:“这位姓铁的修复师大概是什么样的年纪?”
“四十多岁。”谈修之回答得很快,声音非常肯定,“而且他说,他的实力在家里只算得上中等,比他强得多的人有的是。”
谈修之的声音非常凝重,苏进充分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心里也是一惊。
不管这位姓铁的修复师所说的话有没有夸大,他的实际年纪都是摆在那里的。
四十多岁,拥有不逊九段的实力,那必然是在国外培养出来的。这证明,这些海外的修复师实力比苏进想象中的还要强,更拥有了一套相当完整的培养系统!
苏进的思路回到了漆老太太身上。这位老太太年纪虽大,但在二十八年前出国之际,还没有过多地接触过这一行。然而苏进从谢幼灵的手中看过了她在架空庭园中修复过程的回放,从回放中可以看出来,她的基本功极为规范,修复技艺以传统为主,但对现代的那些也不算陌生。
融合了现代技艺的强大传统修复师……苏进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略有些兴奋地问道:“修之,就你的感觉来说,那些海外的修复师有意回国发展吗?”
他才燃起的情绪立刻就被谈修之泼了一头冷水。
谈修之冷静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要召回他们,让他们加入国内的文物修复进程?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应该很难实现。从那位铁垂缘修复师的身上可以看出来,海外这批修复师很满意国外的生活以及待遇,对国内的文物修复深感不屑。想要召回他们,恐怕不太容易。”
谈修之看人很准,说话向来谨慎。他现在既然会这样说,显然是深思熟虑过后进行的判断。
苏进冷静了下来,沉吟不语。谈修之接着又换了个语气,说道:“不过,那也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这四年来,华夏传统文化的变化很大,也许他们换了想法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我会再派人去打听一下,回头再把具体情况告诉你吧。”
“嗯。”苏进应了一声,突然听见谈修之又问,“‘那边’找你了吗?”
“那边?”苏进一愣,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道,“没有,今天早上很安静,什么也没有。”
“嗯……看来真的是要等到结果出来了才会过来了。”谈修之轻笑一声,不知道是讽是叹。
他的声音还在苏进的耳中回荡,苏进就先一步呆住了。他握着手机,注视着从中层花园外面慢慢踱进来的那个人,喃喃道:“看来跟你想的不一样啊。”
“什么?”谈修之问,突然间明白了过来,“他来找你了?”
“嗯……”苏进简单应了一声,道,“过会儿我再打给你。”
然后他挂上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表情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他望着从外面走进来的那个中年人,平静地向他点头道:“你好,又见面了。”
中年人也正在注视着他,有些意外地扬眉:“你一点也不紧张?”
“有什么可紧张的。”苏进笑了一声。
中年人做了个手势,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往自己嘴里蘸了蘸:“你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苏进看着他的动作,仿佛又感觉到了口腔里残留的微微火辣:“当然知道。采集口腔粘膜,作为dna检测的凭证。”
中年人似乎有些意外他为什么知道了还这么冷静,回头指了指自己,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眉毛扬得更高了。因为在他眼前,苏进再次点了点头,道:“周景洋先生,周老先生的次子,岳教授的前夫,周离的父亲。”
“没有前,我们还没有离婚!”
听完苏进的话,周景洋立刻出声,纠正了他话里的一个错误。
苏进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
在这样的表情下,周景洋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点头说:“算你猜得对。没错,我就是周景洋。怎么样,你猜出我来这里是来做什么的了吗?”
苏进透过他的身体,看了一下他的身后。
不像上次在惊龙会的阵仗,周景洋今天是孤身一人进来的。但是透过重重树影与花影,苏进又看见了几道黑色的影子。很明显,中层庭园附近,周景洋还有很多手下正在隐蔽着,好像正在防范着什么。
“这么小心,看来你就算在国外,也惹了不少麻烦啊。”
“什么惹麻烦,是麻烦主动来找我!”周景洋完全不以为意,反而有些引以为傲的感觉。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不要转移话题,说说我的来意!”
“你的来意,与我有什么关系。”苏进淡淡地道,然后,他迎着周景洋得意洋洋的眼神,补充道,“不过是认为我就是你丢失的儿子周讷言,想要再验证一下而已。”
这一句话就让周景洋的表情僵住了。他直视着苏进,苏进/平静与他对视。过了好一会儿,周景洋才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就这样?”
苏进扬眉,反问道:“那我应该怎样?”
不得不说,他的轮廓以及上半张脸本来就跟周景洋有些类似之处,这样一扬起眉来,感觉就更像了。
他随即挑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问道:“哭天抢地,震惊流泪,恨不得马上跪倒在你面前,抱着大腿认你当爸爸,感谢你当初为了跟保姆偷情,把儿子给弄丢了?”
周景洋听见前面几句话,还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确应该这样做的表情。但听到最后,他突然有些讪讪然的,不自在地转过了目光。显然当年发生的事情,至今对他也是一笔黑历史。
苏进冷静地说:“我是不是周讷言,还是等dna记录出来再说吧。而不管我是不是他,你那一屁股烂帐,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抱歉,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先离开了。”
说着,他对周景洋微微致意了一下,与他擦肩而过,就要离开这里。
周景洋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表情极为复杂。看着那一道笔直挺立、坚定而果断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一样,眼神有些迷茫。
片刻后,他扬声问道:“就这样?你知道当我儿子,有什么好处吗?”
苏进身形一顿,微微转头,并不看他:“当你儿子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但当你妻子有什么坏处,我倒是挺清楚的。”
说着,他大步离开,再不回头。
周景洋被他一句话堵得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喃喃道:“不认你爸,倒是帮着你妈了……”
他像是有些不满,又像是有些得意一样地耙乱了自己的头发,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dna验证结果明明还没有出来,他却像是已经认定了苏进一样。
苏进的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但也远不如周景洋想象的那样波动。
他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苏进,他的灵魂属于那个独立的自己。不管他的血缘关系牵往何方,他真正的归属,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不,他的归属还有……
突然间,他站定脚步,望向一边。
第三医院规模非常大,风格也相当独特。为了带给病人更好的感受,他们除了中层的花园以外,其他地方也做了不少布置。
医院的走廊上挂了一些装饰性的画框,与医院的各种提示与规定混在一起,冰冷中混合了一丝温情。
这些画框的内容有复制的著名画作与书法作品,也有一些著名文物的照片。
苏进凝视的正是一件钧窑瓷碗,那圆润优雅的弧度、清雅淡然的色泽和韵味,就算照片的取色以及印刷有些失真,也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浸进去。
以此为基点,更多的文物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有精美有朴拙,有珍贵有寻常。最后,无尽黑夜向外铺开,天空一轮圆月,月下一座宫城。
苏进长长地出了口气。
没错,这就是他真正的归属——无论在哪个世界,穿越到何处,都是一样的。
0616 搬迁
苏进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旁边,再次拿起手机,拨给了谈修之。
连一声也没有响完,谈修之就接起了电话,他周围仍然非常安静,显然一直在等着苏进的电话,没有挪换过地方。
“怎么样了,他跟你说什么?”
“跟我说了他的身份。”苏进如实相告,“说我有可能是他的儿子周讷言。好吧,后面这一条是我猜出来的,不过他没有否认。”
“果然如此……”谈修之长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你是吗?”
“很有可能。”当着谈修之的面,苏进倒是并没有否认,“忘记跟你说过没有,我第一次跟岳教授见面的时候,就隐约有些感觉。事后想起来,说得文艺一点的话,那应该是血脉的呼唤吧。而且……”他不太想承认,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轮廓五官跟我有点像。虽然结果还没出来,但可能性的确很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应该是你长得像他。”谈修之纠正。
苏进不以为意地说:“那又怎么样。”
堪称冷漠的一句话已经说明了他的想法,谈修之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也跟着笑了,承认道:“没错,那又怎么样。总之,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
苏进同意了这个看法,于是两人迅速转移了话题 ,好像这件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一样。
谈修之道:“海外修复师的事情,我会继续调查留意,争取尽快给你结果。另外你还记得我之前配合周二哥做了一些事情吗?”
相比“自己”的身世,苏进对这个反倒更关注。他凛然道:“记得,关于境外文物盗卖组织的。”
谈修之道:“对,那个盗卖团伙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大。周二哥那边抓到人之后,进行了紧急审讯,得到了一些消息。他跟我打了个招呼,到时候可能会需要一些专业性的帮助……”
“义不容辞。”谈修之话还没说完,苏进就已经先一步答应了一下。他的声音非常认真,充分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谈修之轻松地笑了起来:“那就这样吧。回头再联系,说起来,当初说好了让我旁观修帛书的,现在完全没办法近距离看啊……”
“但你还是旁观了啊。”苏进笑了起来。
“啧。”谈修之有些不满,说,“回头我得让天空电视台把全部的视频再发我一份。”
苏进正要说话,电话里突然传来了嘟嘟嘟的提示音,表示有一个电话正在试图接入。
苏进拿开手机一看,顿时笑了起来:“看来我可以直接帮你要招呼了。”
“哦?”谈修之马上就明白了原因。他笑着说,“好吧,那我就不耽误你会佳人了。”
“喂!”苏进不满地叫了一声,那边却已经结束了通话。
从某个角度来说,谈修之猜的也没错,新进来的电话正是柳萱的。
刚一接通电话,苏进就听见了柳萱的笑声:“我还怕你在睡觉,一直不敢打电话呢,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早。”
“不止一个人呢。”苏进听见她的笑声,也跟着放松了下来,“我早就出门了,现在正在医院。”
“哦,你过来看谢叔?他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一切都很顺利。”苏进轻松地说,顺便把李医生告诉他的情况又向柳萱复述了一遍。
柳萱听得非常认真,听说谢幼灵去医院食堂买饭,有些懊恼地说:“这样不行啊,医院的饭怎么能吃?回头我让人按时送饭吧。”
她没有说自己做了送,这让苏进感觉很放松。他笑着说:“不用担心,第三医院的食堂挺不错的,我也吃过。味道、营养、品种都做得很尽心。”
“那就好。”柳萱松了口气,道,“我也很久没见幼灵了,今天下午我过去探下病。”
“嗯。”苏进很自然地说,“到时候我可能不在,就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柳萱声音里的懊恼似乎又加重了一些。她停顿了一会儿,苦笑着说,“这么淡定地说自己不在,苏学弟,你可真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情啊。”
苏进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
这么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柳萱已经很清楚苏进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她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起了正事。
“爸爸让我帮忙感谢你,因为你,这次天空电视台的转播效果比预计中还要好得多!”
“那也是因为天空电视台做得好。不然文物修复其实是很枯燥的。”
“一点也不枯燥。”柳萱反驳他,“看进去的话,看着文物一点点被修复出来,恢复原有的光彩,感觉特别好,一直看也不会腻!”
“不过……”柳萱反驳完苏进,自己也承认,“文物修复太专业了,如果没有人讲解的话,很多人只能看个热闹,还是搞不清楚里面的门道的。”
“所以,爸爸想托我问下你,他想在天空电视台开辟一个文物修复的专栏,想请问你一下,愿意来做个长期的嘉宾吗?”
专栏?长期嘉宾?
苏进有些发怔,随即他就意识到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苏进只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再次投入了工作。
一大早,他就来到了南锣鼓巷工作室。
前天惊龙会之后,帛书就被送到了这里来,苏进将在这里完成最后的工序。
他来得很早,早上七点多钟,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南锣鼓巷的居民们起得向来很早,来来往往地洗漱倒尿壶吃早饭,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温馨而安宁的气氛。
与两天之前盛大的惊龙会比起来,苏进觉得自己仿佛又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样。
“哦哟,小苏!”
南锣鼓巷的居民对苏进都不陌生,一转头看见了他,马上就有人迎了上来。
那是一个中年人,挂着眼屎,才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但看见苏进的时候,眼睛还是一亮。他热情地迎上来说:“前两天的电视我都看过了,昨天还一直在重播。小苏,你厉害啊!那些阴阳怪气的老头子,打得太爽!”
苏进笑着说:“岑叔,你这是在笑话我。”
几句话功夫,又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苏进,纷纷围了上来。
苏进自最早给他们修理家中旧物开始,就已经是南锣鼓巷的老熟人。一百十十传百,就算当时不知道苏进上电视的,也被邻居用力宣传了一遍。
三天下来,南锣鼓巷几乎八成的居民都看过了电视,其中六成更是从早到晚守在电视旁边,看完了直播看转播。还有好几个时髦一点的,听说网上有全程的直播,还嚷嚷着要买电脑。
后来因为南锣鼓巷条件限制,通了水电电话还没有通网络,这些人才总算罢休。
一群人围着苏进七嘴八舌了好一会儿,讲了最近巷子里发生的八卦,总算把话题转到了最关键的事情上。
“唉,虽然没网,还动不动停水停电,但住这里太久了,要搬还真有点舍不得。”
一个老人这样感叹,引来了周围其他邻居的附和。
这句话引起了苏进的注意力,他转过去问道:“要搬了?”
“对啊对啊,整个巷子要修了,政府已经开始做工作了。三个月内,估计都要搬完吧。”
“政府正是下决心了,要搬的还不止我们……”一个老头划了个圈,又比了个手势,“旁边八条胡同全部都要一起动,动静可真够大的!”
苏进不急着走了,他跟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里坐了下来,好好打听了一下。
估计是因为看他在忙惊龙会,改建组那边这段时间没怎么跟他联系,拆迁这样的大事也没跟他说。
不过一轮打听下来,苏进也放下了心。
之前他撰写的那份方案非常全面,连同拆迁规划也都列在里面,一共列举了三种拆迁方式。
改建组经过进一步的商议,采取了三种相结合的方式,主要根据居民的意愿,有的给钱,有的还房,其中一部分将来等改建完了,还可以回南锣鼓巷生活。
毕竟,除了宅子和街道本身以外,人文风景也是南锣鼓巷一带的特色。把人全部都移走了,别提居民们自己不愿意,苏进也不想看见。
改建组的工作做得很细致,现在居民们的反响很平静。基本上各家的去向,都还是符合他们个人的愿望的。所以改建组给出的搬迁时间虽然是三个月,但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现在已经有一些人提前搬走了。
苏进跟居民们唠嗑了一阵子,居民们回家继续收拾打包东西,苏进也起了身,到了工作室门口。
刚到7号院门口,苏进就听见了里面说话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发现院子里的人竟然很不少。
树下站了四五个人,正围在一堆说话,好像正等着什么。工作室的门也开着,窗户里映出一些人影,已经有人先到了。
这么早,就来了这么多人?
0617 窗内窗外
感觉到门口又有人来了,那些人也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一看见苏进,所有人同时直起身迎了过来。
其中走得最快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提着一个专业摄影机,却是健步如飞。他第一个来到苏进面前,递出了自己的名片:“苏老师您好,我是天空电视台的姚边,这是我的名片。今天我过来是为了跟拍帛书修复最后的阶段的。慕影老师也会过来,一会儿就到。”
苏进接过他的名片看了一眼,笑着说:“昨天柳学姐打电话跟我说过了,今天辛苦你们了。”
“哪里哪里。”姚边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邋遢大叔的样子,态度却非常客气,“观众都很喜欢您的修复,也感谢您给我们这个机会。”
苏进只是一笑,姚边跟他打完招呼,就开始安排工作。他还另外带了两个人来,小声安排他们的机位以及拍摄方式。苏进稍微听了一下,发现姚边的确很有经验,做出的安排都是有利于他工作的,绝对不会打扰,于是向他很友好地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工作室里人的确多。令苏进意外的是,说好了要好好休息三天的徐英他们竟然全到了。
他们精神奕奕地站在各自的工作台旁边,正在进行前期准备。看见苏进进来,他们纷纷打招呼,中气十足:“老大来了!”
“老大好!”
苏进在门槛前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走进去,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反正呆家里也没事。”岳明笑嘻嘻地说,徐英更是得意起来了:“没我们帮忙打下手,老大你也会觉得麻烦吧?”
苏进看着他们,笑了起来,点头道:“的确。”
方劲松虽然没有去惊龙会,但通过天空电视台,也完整地了解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说:“其他社员去了承恩公府,这几天那边一直没有停工,一会儿我也过去看看。”然后把这几天的事情简单向苏进介绍了一下。
苏进认真地听完,这时帛书的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好了。
他走到工作台旁边,向张万生和几个九段点了点头。
除了学生们之外,张万生、许九段,以及被除去段位的三个九段全部都到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惊龙会夺段的后续,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的确想要亲眼看完帛书的全部修复过程。
摄影机发出轻微的声音,十余道目光集中在苏进身上,苏进站在工作台旁边,瞬间进入工作状态,开始动工了。
接下来三天苏进基本上没有休息,和天工社团的社员们一起完成了帛书的全部后续工作。
三天里,姚边等人一直没有离开,慕影除了第一天略微迟到了一些以外,之后两天一直提前到达,全程跟随在周围。这段时间里,不少人来来往往,在窗外以及院子里停留,却没一个人打扰苏进。
这些人有文安组以及改建组的成员,有惊龙会过来的一些收藏家,来得最频繁的还是几所一流大学的专家教授。除了当初到达惊龙会现场的那几位以外,其他一些大学的相关研究者也专门赶了过来。
他们无比期待地看着苏进的工作,偶尔得到相关的一些内容就如获至宝一般地现场研究起来。
最后,天工社团工作室外面的院子里,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研究中心,聚集了一批国内顶尖的专家学者。
棂窗之内,苏进在天工社团社员的协助下全神工作;棂窗外,大树下,白发苍苍的老者们专心致志。
这是一幅奇妙的景象,也只有最顶尖的修复师以及马王堆帛书这样的文物身边,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三天过后,马王堆帛书全部被修复完毕。
所有的破损页面全部被补齐重绘,脱水之后进行了加固,被一页页地隔离保护了起来。
微黄的帛书上书写着深褐的字迹或者彩色的图样,将两千年前的文化完整地带到了现在。
张万生等几名九段围在它旁边,认真严肃地检查完毕之后,郑重地道:“我以张万生之名确认,马王堆帛书修复成功,从无品提升至九品。鉴于它的历史价值与文化价值,建议对它的定级为——十级文物。”
十级文物又称镇国级,是真正的国之重宝。
到现在为止,整个华夏的十级文物总数不过四十九件,加上这套帛书的话,就刚好凑够五十整数。
华夏泱泱大地,上下五千年,文物数量何其之多。
在多如恒河砂砾一样的文物里,十级文物总共只有五十件,可见其珍贵的程度。
最关键的是,能够被评为十级文物,除了文物本身的价值以外,跟它的品相关系也很大。
马王堆帛书再怎么珍贵,原先品相也太差了,张万生评定的无品,一点也不过分。如果它没有被修复好,帛页破裂,上面的信息大量缺损,又会有什么价值。
也只有苏进这样的修复水平,配合这样的文物,才算是相得宜彰,才把它提升到了这样的等级!
“十级镇国,名至实归!”
杜维在外面朗声道。
苏进正式修完之前,他就已经到了。他听见张万生的这句话,立刻出声给予肯定。不仅如此,他还转身吩咐赖海:“小赖,万物生上的信息更新就靠你了。”
赖海带着张卫国,从刚才起就在旁边拿着笔记本敲敲打打,这时他看着张卫国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抬起头来冲着大领导一笑:“嘿,那还用您说?已经搞定了。”
张卫国把电脑屏幕往大家面前一转,网站上面的信息果然已经更新。
马王堆帛书,它的资料、来历、评级、修复过程、帛书上的一部分内容已经全部更新到了网站上。
最显眼的是它照片的右上角,上面戴着一个红金混合的皇冠,上面写着“镇国”两个字。
照片的正下方,有同样金红色的五个字——
修复者:苏进。
新一件镇国文物,从此诞生!
许九段的目光从苏进面前的一页页帛书上移开,注视着那张年轻的面孔,感慨地道:“光凭这一件文物,今年的鲁墨榜第一位,就已经决定了吧?“
张卫国在窗外听见许九段的话,非常机灵地输入地址,打开了鲁墨榜。
果然,由于万物生的更新,系统自动根据规则统计积分,更新了鲁墨榜。
就像许九段说的那样,鲁墨榜当前的第一位是苏进,分数:10000000分。
一千万,一个整整齐齐、完全不带多余尾数的分数,正是从无品到十品的镇国级文物的总分,也是鲁墨榜上单件文物的最高分!
如果不再出现奇迹的话,这一整年的最高分,应当就此决定。也就是说,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这一年的榜首就已经决定了。
但除了苏进本人,还有谁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杜维来这里,除了亲眼见证苏进修完帛书之外,也是有别的目的的。
他看着苏进小心翼翼地跟贺家一起,把帛书的内容一页页扫描下来,打印输出,交到专家们的手上。
专家们如获至宝,甚至来不及向苏进道谢,就忙不迭地拿着帛书扫描件走了。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多去复制几份,想要赶紧投入后续的研究中去。
苏进脸上带着微笑,显然完全不觉得专家们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似乎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内心的急切,并且感觉到了一些共鸣,所以心情极好。
看着他的表情,杜维突然心中一动。
一个修复师,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除了的确深具天赋以外,最重要的不也是这份纯洁无垢的心情?
苏进他们把修复好的帛书锁进保险箱,杜维这才走进工作室,道:“这么珍贵的文物,一定要好好保存啊。”
苏进笑了笑,简单地说:“杜老板放心。”
杜维说:“我当然不担心这个……怎么样,现在帛书全部修完了,你应该暂时闲下来了吧?”
“哪里闲得下来。”苏进摇了摇头,“承恩公府离竣工还早,南锣鼓巷整体改建工作将要开始,还有马王堆那边……”
他看向杜维身后,舒倩正站在那里,会意地一点头,道:“马王堆一号墓大约将于十五天后正式开幕,到时候你如果能在场就最好了。”
“我一定会在场的。”苏进应下得非常干脆,好像早就已经打算好了似的。
杜维有些意外,苏进这个态度……难道马王堆一号墓里,还有比帛书更加重要的文物?不可能吧……而且就算是有,苏进又怎么会知道?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张万生接道,“除了一号墓,三号墓的那些帛画还在长沙博物馆吧?到时候可不能让你一个人专美于前了。”
什么?!听见这话,杜维猛地转头,却听见苏进带笑的声音:“放心,我当然不会跟前辈您抢的。”
“哼哼。”张万生只是哼了两声,却让杜维大喜。
张万生这种等级的修复师,除非他自己感兴趣,那是想请也请不到的。而每一个这种等级的修复师,要去文安组工作,杜维都非得供起来不可。
一方面,他们的修复水平绝对没问题,可以极大程度地保护文物;另一方面,他们的修复过程也是其他修复师学习的大好机会,旁观过这种等级的修复过程之后,中低级修复师多少都会有所提升。
现在张万生不需他们邀请,主动要求加入,简直令杜维喜出望外!
许九段似乎也有些好奇,他盘算了一下,说:“那个时候我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就跟张前辈一起去吧。”
“还有我们。”齐“九段”在旁边跟宋岳两个人沟通了一下,同样爽快地提了出来。
杜维简直要笑得合不拢嘴了。齐宋岳三人现在虽然没了段位,但实力不会因此降低。他们的到达,绝对是对马王堆汉墓以及整个文安组的一大臂助!
舒倩也极其意外,她瞪大了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旁边其他几个组长万分嫉妒地看着她,蓝方彬直接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可得把张前辈和九段们给我们伺候好了,到时候我们的幸福,就看你的了!”
“那还用你说!”舒倩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眼中却是兴奋极了!
0618 捡漏的
从工作室出来,苏进终于抽得出空来去婉容故居那边看了一眼。
天工社团大部分的社员都在那边。工作室的大小有限,现在这里变成了天工社团的主要活动地点。
虽然它离学校还有一段的距离,但是在上课之余,社员们还是愿意花费一些时间到这里来。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看着整体的改建过程,被老师傅们指派着打一些下手,跟他们学习一些东西……他们感觉到了巨大的愉悦感与成就感。
尤其是看着这样一座建筑物一天天地焕然一新,想象着它被改建完成的样子,天工社团的社员们无不心驰神往,恨不得拨快时钟,尽快到那一天去。
老师傅们对这些学生们也很有好感。相比最初入社的四十个人来说,他们的确缺乏了一点经验。但他们对文物修复以及古建筑修复的热情非常高,还很谦虚好学。而且他们是京师大学的大学生,基础文化素质相当优秀,思路还很开阔,偶尔提出的一些想法,老师傅们也觉得大受启发。
两边配合起来相得益彰,整个承恩公府氛围非常好。
苏进去的时候,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气氛。
他很高兴,社员们也很兴奋。
事实上,看到苏进在惊龙会上的表现之后,他们对文物修复的热情以及对天工社团的信心更加高涨了。
少年意气挺身而出,以匹夫之力敌万众,简直是所有这个年纪年轻人的梦想。
更何况,苏进用一次次胜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最后更走到了八段的位置上。这代表他最初对他们说的话的确是真的,他们的确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从婉容故居热闹的现场出来,苏进心情非常好。
现在又是一天将暮时,他决定去南锣鼓巷各处转转,看看整体搬迁的情况。
他离开帽儿胡同往东走,穿过南锣鼓巷就是北兵马司胡同。
北兵马司也就是传说中的“北城兵马司”,在明清时期就是这一带的派出所,专管地面治安捕盗的。现在它在南锣鼓巷五条胡同里算是比较不起眼的一条,除了一个大户大家以外,居民住的基本上都是低矮的房子,非常破旧。
如果按照之前说的拆迁的办法,这条胡同的居民应该全部都被分房搬迁,彻底离开故居。
现在正值晚饭的时间,炊烟四起,到处飘着饭菜香,到处奔跑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喧闹的声音吵成一片,却带给人一种异样的安宁感。
苏进唇边笑意更深,他一边走一边看,发现有一半的房子已经空了,里面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看来改建组的工作做得还是很到位的。
突然,他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胡同尽头的一处人家。
那里有一个小院子,院墙低矮,只有半人高。院墙后面有一棵槐树,还没到发芽的时候,显得无比凋敝。树下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人佝偻着背,双手笼在袖子里,另两个人一身运动装,却很明显不是本地人。
三人正在说话,准确地说,是那两个外来者在说话,另一人在听。两人巧舌如簧地说了半天,那人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屋子,像是拿什么东西去了。
苏进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其中一人无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苏进刚好位于他们的死角,他的目光扫过来,又漠然移开。
暮色渐沉,周围的光线很黯淡,但苏进仍然看清了那边的一切细节。
他仔细地看了看那两人的手,又看了看站立的方式,以及脸部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的心突然一沉,眯了眯眼睛,从藏身的地方走出去叫道:“桂叔!”
屋主刚刚抱着一个盒子走出来,听见苏进的声音,笑得眯起了眼睛:“小苏来了啊,吃了吗?”
那两人同时转头看向苏进,目光警惕。
苏进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笑着问道:“这两位看着脸生,第一次到北兵马司来吧?”
屋主笑着说:“不是不是,两位老板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小苏你最近忙没见着而已。”
“老板?”苏进重复了屋主话里的一个词。
屋主笑着说:“是啊,这不要搬家了嘛,两位老板走家串户收点东西。还多亏了小苏你啊,好些东西要不是你们修了,还卖不出去呢!”
听见这话,苏进和那两人一起色变,一边道:“收东西?”另一边道:“修东西?”
两边的话发音近似,竟像是异口同声。
那两人越发警惕了,警惕中却还带着一丝惊喜:“桂老板,你的意思是之前那些被修复的货都是眼前这位……苏小兄弟修的?”
“可不是!小苏带着他们社团的学生伢,给咱们蜈蚣巷帮了大忙。你们之前收的不少东西都是他们修的,喏,这个茶壶也是,你们要不要?”
说着屋主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一个陶瓷的茶壶。很明显它曾经裂开过,然后被用锔瓷法修好。几柄叶型铜钉钉在上面,像是迎风飘来的一根柳枝,非常好看。
苏进看着也有些惊喜,他从屋主手里接了过来,问道:“这是我们社团的学生修的?”
“是的啊,一个小哥,比你年纪还大点,手艺倒是真不错!”
苏进反复细看,竟然一时间看不出来是谁的手艺。
近来天工社团的人越来越多,他没办法一一兼顾,于是把人分成了小组,以老带新,定期抽查。
修这个瓷壶的学生一定是个新生,还在他的抽查范围之外,所以他没有发现。这锔瓷的手法在他看来还带着一丝生嫩,但是自在洒脱,想法别出机杼,在瓷器修复上极具天赋。
没想到社团里还有这样的学生。
他向屋主询问修复者的姓名以及外形特征,屋主对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印象非常好,很认真地帮他一起想。他不知道名字,但那学生长什么样还是记得的。
那两个“老板”在旁边听傻了,他们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的话,问道:“真的假的,这壶是个学生修的?”
“哪能有假,你是不信我老桂的话?”屋主开始生气。
“老板”问道:“桂老板您是说,这段时间我们收的东西,好些都是这些学生修复的?”
屋主说:“那当然!他们将来都是要当文物修复师的,现在刚刚入门,便宜帮我们修些家常用品,也好磨练手艺。你们别说,他们手上的活计非常漂亮,不愧是大学生!”
南锣鼓巷的居民对大学生都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敬,好像只要是大学生,就无所不能一样。
但那两个老板表情越发呆滞,他们喃喃道:“只是些家常用品?”
苏进听着他们说话,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
就跟他之前猜测的一样,这两个人就是来“淘老宅子”的。他们专门选南锣鼓巷这样破旧、居民生活水平又很一般的区域,跟居民们唠嗑,淘换一些老东西。
无论什么时候,淘老宅子收旧货都是需要一些眼力的。这样的老宅子里东西是多,但是值不值钱,就要他们自己来看了。
据屋主所说,这两个人到南锣鼓巷一带来转了很久,接触过很多人家,收了不少东西。
他们眼力不够,没办法从那些“老物件儿”里看出哪些是值钱的,哪些是不值钱的。结果他们却意外看见了天工社团学生们修复的手艺。
在他们想来,修复师出活是要收费的,价格一般还不低。普通来说,谁会没事掏这个钱让他们修不值钱的东西?所以只要有修复师出手,那东西必然会有所价值!
而天工社团学生们在南锣鼓巷混了足足小半年,从最初只有五个人到现在的近一百,人越来越多,需要磨练手艺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南锣鼓巷八条胡同的居民,就是这样跟他们把关系打得火热的。
这两个收旧货的看见这么多被修复的老物件儿,只怕会以为是因为这里将要搬迁,居民们把压箱底子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哪里会想得到这个茬!
收文物的价格跟收破烂的当然不会一样,前者就算把价格压得再低,也是有一个标准的。
这两个人收得越多,吃的亏就越大,相对来说,占便宜的就是南锣鼓巷的居民了。
换了别人,无辜吃了这样的大亏,还是因为天工社团学生们的行为,苏进多少都会有些愧疚,也许还会想个法子补偿他们一二。
但现在他看着这两个人,心里只觉得好笑,毫无怜悯之意。
他拎起姓桂屋主手上的瓷壶,轻轻抚摸了一下,把它递到那两个收旧货的面前,问道:“这壶挺不错的,你们要收吗?出个价吗?”
屋主热情地在旁边说:“是啊,这壶从我奶奶那会儿传下来的,还是她陪嫁带过来有,还是解放前的东西。虽然破过,但这修壶的手艺也是一绝!我跟你说,修完了还滴水不漏,不信我给你拿碗水来!”
那两人的脸色时青时红,其中一人恼羞成怒,道:“一个破壶,值个屁的钱!”
“你怎么能这样说!”屋主生气。
苏进打量着对方,唇边噙上了一丝冷笑,淡淡地道:“再怎么不值钱,也是明货,总之你们从墓里带出来的赃货好!”
0619 机场送行
那两个人灰溜溜地走掉了,姓桂的屋主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问道:“这两个人是……摸金贼?”
苏进点头,说:“十有八九跑不了。他们应该是听说这里要拆了,过来想拣个漏。”
“呸!”桂二突然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早知道是这鬼玩意儿,就拿扫把打他们出去了!”
“桂叔也不喜欢盗墓贼?”
“占了个贼字就没好东西!毁人祖坟,伤阴德的玩意儿!”
苏进笑了,轻松地说:“不过他们也没讨着便宜, 他们看走了眼,误把修过的闲物当成了宝贝,高价收走了。”
桂二脑筋一转,立刻明白了苏进的意思,顿时笑了起来:“活该!可惜,早知道应该再喊高点价的。”
他埋怨苏进,“小苏你刚才也太冲动了,晚点儿说,没准还可以再坑他们一把!”
苏进安慰他:“没关系,邻里乡亲手里多少还有点好东西,万一哪个大爷大妈被他们骗去了,就可惜了。”
“也对!”桂二想了想,同意苏进的话。他仍有些愤愤不平,“下次再见到他们,准没他们好果子吃!”
苏进看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心里却有些疑惑。
虽然的确是要搬迁,但这里可是南锣鼓巷,是改建组的地盘。这两个盗墓贼光天化日到这里来“捡漏”,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这时,苏进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立刻听见了一个快快活活的清脆声音道:“老大吗?我是枯藤社团的昏鸦。我们马上要回去了,临走前想请老大你吃个饭,请问你有时间吗?”
这次盘木社团、枯藤社团等各社团也来参加了惊龙会,其中相当一批学生报名参加了定段考试。
他们的成绩当然不如苏进亲传的天工社团成员,一共三十多人参加考试,最后四人通过,通过率只有10%。但他们一点也不丧气,反倒挺高兴的。
换了被苏进指点以前,他们根本想都不敢想参加定段考试这种事情!
结果他们不仅上了吉光榜,还来参加了定段考试,更有四个人因此定段。这一路走过来,他们看见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新的打算。
前几天他们知道苏进在忙帛书修复的收尾工作,没敢来打扰他。今天听说他已经修复完了,就壮着胆子打了电话过来。
苏进对他们向来是非常重视的,一听这话立刻就说:“行啊,我现在就有时间,你们在哪里?”
没一会儿,两边就约好了时间,苏进打了辆车就直接过去了。
这些社团跟天工社团一样,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惊龙会结束之后,又在帝都呆了三天,基本上都是今天晚上的火车或者飞机回学校。
苏进很快就赶到了,他这还是第一次在网上见到他们,而这些学生们在现实中却比在网上更显尊敬。
那也是当然的。
现在的苏进,一个是八段修复师。惊龙会三天,他几乎每天都有惊人之举,最后更直接改写了文物协会当前的格局。
长老们全部下马,还不知道文物协会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许就会这样被文安组直接接管,顺利纳入整体的体系里……
一次惊龙会,苏进震惊了所有的修复师,当然也包括他们这些刚出茅庐的小雏鸟们。
现在一大群小雏鸟们就以嗷嗷待哺的眼神看着苏进,让苏进忍不住有些哑然失笑。
几个社团一共来了七八十个人,只有一部分拿到惊龙函进了惊龙会,剩下一部分一直都在天坛外面。路费住宿费全部都是自费,即使这样也要前来,可见他们对文物修复的热情。
他们选了一家火锅店,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
他们聊着惊龙会上发生的事情,态度之热情,言语之尊敬,连苏进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最后,话题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各社团未来的发展上。
苏进对来的这几个社团都非常了解,闲下来的时候也想过类似这样的学生组织应该怎么发展,甚至在马王堆的时候还跟舒倩讨论过这样的事情。
文物修复需要传承,单靠他们自己的力量单打独斗,可以发展,但不可能走得太远。
苏进当然可以带着他们走,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他实力再强、再精力充沛,时间也是有限的。更何况,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那么多文物需要修复。
文安组有责任也有义务建立这样一个完整的体系,将所有这样未能得到固定传承的学生纳入其内,帮助他们成长。
据苏进所知,文安组现在已经开始着手这方面的工作了。
学生们听到这样的消息,无不大喜。
一顿饭吃得兴高采烈,学生们聊得兴奋,坐飞机的那些险些误了机。
苏进索性直接包了辆大巴车一起把他们送过去,学生们感激极了,连连向苏进道谢,只有昏鸦嘻嘻哈哈地找车辆出租公司要了发票,说要留下做个纪念传给后人。
看着最后一架飞机腾空而去,苏进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仰望天空,心怀感慨。
文物修复世家固然重要,这些年轻人们虽然刚刚才踏上这条道路,又何不是未来修复界的希望?
经过正规系统学习、思路开阔的他们,与古代传统修复技艺相结合,才能真正走出当今华夏修复界的未来。
苏进转身往回走。他现在正位于机场大厅,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很多人都拖着行李前往值机处,将行李托运。
另一边有超重超大及特殊行李托运处,一部分需要小心对待的行李会被送到这里,再另行送上飞机。
苏进经过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工作人员推着车正在运输这类行李。
苏进的目光随意扫过去,立刻就凝住了。
然后他大步走过去,大声道:“麻烦稍等一下。”说着拦在了他们面前。
工作人员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其中一个有些肥胖的大个子略带不耐烦地说:“不好意思飞机快开了,行李等着上机,请让一下吧。”
苏进注视着行李中间的两件,指向它们道:“抱歉可以把它们拿下来给我看看吗?”
他的语气有点焦急,但仍维持了一贯的礼貌。
另一个剃着平头的工作人员还算客气,说:“不好意思,这是客人的行李,您的要求不符合我们的规定,我们无权配合。”
苏进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冒昧,他深吸了口气,问道:“抱歉,那我能问一下,这班飞机的去向是什么地方吗?”
平头下意识地回答道:“是英国……”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胖子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快让开,有什么好问的,我们要赶紧工作了!”
平头看了他一眼,附和道:“是的,这班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们要抓紧时间。麻烦请您让一下。”
苏进眉头紧皱,他一点让开的意思也没有,紧盯着那两件行李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们的领导在哪里?能请他来一下吗?”
平头迷惑地指向一个方向道:“他在那边的办公室值班,他姓张,您过去就可以了。”
正常情况下,他指完了路,客人就应该让开了。但令他意外的是,苏进不仅没有让开,还拉住胖子的行李架,道:“抱歉,我不能让你们把这车行李拿走,它也得跟我一起去见你们的领导。”
平头也皱起了眉,说:“先生您可能不知道,飞机起飞前一个小时,我们就要将行李全部送上客机。现在时间不早,恐怕没时间耽搁。”
他这边还算有礼貌,胖子那边却像是着急赶路一样,不耐烦地叫道:“这位客人,很多事情不是您想要怎样就怎样的,我们机场有规定,说几点送到就要几点送到,迟了我们是要扣工资的!”说着他就要把行李架从苏进手里扯出来。
他的语气极为不善,苏进却一步也不让,他紧抓着行李架,提声道:“不行,我怀疑这里面有不允许出境的货物,让你们上了机——就来不及了!”
他说话的时候紧盯着那个胖子,他清楚地看见,胖子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慌乱,苏进的心里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一片冷彻。
他立刻意识到了,这胖子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与客人勾结,想要把东西偷渡上机的!
他的手抓得更紧,严厉地道:“不好意思,麻烦一起跟我来一下!”
平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眉道:“这位先生……”
他话没说完,胖子已经高声叫了起来:“保安,保安呢,这里有人闹事!”
苏进在这边拦着送行李的工人不放,早已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晚上客人相对比较少,机场保安也比较清闲,一听这话,马上就有两个人围了上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进正要开口,胖子就已经先开了口。他指着苏进说:“这个人想要妨碍机场的正常工作,快把他抓起来!”
他声色俱厉,苏进却并不退缩。他指着行李架道:“我怀疑这两个箱子里装着的是文物,很有可能是不允许被运输出境的文物。我要求立刻联系文安组,开箱验货!”
0620 被拘留
苏进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可以让疾步前来的那些保安听见。
现在传统文化保护运动正值热点的时候,谁不知道文物是什么,有什么价值?就算不知道“不允许出境”是什么意思,这五个字也足以说明一切了。
苏进的表情非常严肃认真,他们的脚步也跟着一顿,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走上前来。
苏进刚刚松了口气,就看见保安跟那个胖子交换了一个眼色。这微妙的举动让他的心里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他刚刚张嘴想要说什么,手腕上突然一阵冰凉。另一个保安更加干脆,在同伴与胖子交换眼色打招呼的时候,就已经掏出手铐,铐在了他的手上!
事发突然,苏进不仅没有慌张,反而脸色一沉,冷静了下来。他沉声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保安不容置疑地说:“在机场大吵大闹,扰乱机场治安,按机场规定,可以被临时拘留。把他带走!”
后一句话他是对自己的同伴说的。胖子脸上浮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另一名保安走上前来,扭住苏进的手腕,就要把他押送离开。
苏进不想走的时候,这两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带得动他。他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被暗中勾结买通的不止这个胖子,还有这两个保安。甚而有之,他们一开始在周围巡逻,保障的不是乘客的安全,而是这两件行李的安全!
他身子一挺,在原地停留下来,提高声音道:“你们这样做是不合理不合法的!这两件文物很有可能是我们的国宝,现在你们要偷偷地把它运输出境……”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其中一个保安和那个胖子猛地一扑, 趴到他的背上,伸手去捂他的嘴。苏进的手已经被铐住,行动没有平时那么灵活。然而他沉肩一甩,把那个胖子重重甩了出去,又重重一踹,把那名保安踹开。
两个人倒在地上,狼狈地翻滚挣扎,一下子竟然爬不起来。
苏进心里对他们已经产生了一些怒意,下手绝不容情。沉肩甩出,他的胳膊肘顺便砸中了胖子的胸口,下脚狠踹的时候,也是对着胖子的胸口过去的。
他抬起头,看见另一个保安的脸色已经发白,他接触到苏进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大声叫道:“来人啊,这里有人捣乱,还袭警!”
这两名保安虽然不是正规警察,但在机场执行任务时,等于警察的待遇。他这句“袭警”倒也并不过份。
他是对着对讲话叫出来的,对面立刻出现了接连不断的响应声,显然马上将会有更多人往这边赶来。
按理说,更多的外人来,苏进越能讲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角余光再次扫了那个行李架一眼。
平头年轻人显然不是一伙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失措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又看向被打倒在地的同伴,并没有趁乱把行李架推开。
那两件货物仍然好生生地放在架子上,被苏进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两个藤箱,一米二长度,一米高度,宽度约八十公分,非常巨大厚实。如果不是因为旁边有两个把手,它们完全不像是被随身携带着走的,而是应该被放在家里的床底下,好好收藏。
苏进关注到的是藤箱的右侧,那里有一个标记。苏进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个抽象化的洛阳铲的标记。
他在上个世界里曾经见过这样的标记,它属于一个大型盗墓集团。它内外勾结,犯下无数盗卖大案,国家和警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破获了其中的一部分,还有相当一批人逃离在外。
这些无耻之徒大批量把国内的文物向国外运输,造成了无数宝物的流失。即使在上个世界,苏进每每看见那些文物的列表,都觉得痛心疾首,恨不得亲自上阵,把他们捉拿归案。
苏进也没想到,在现在这个世界,他又看见了同样的标志。那个洛阳铲的形状稍微有了些变化,但大体上仍然一样。最关键的是,这种类型的藤箱,本来就是盗墓贼用来盛装文物——还是价值比较高那种文物的。
现在它们一起出现在苏进的眼前,还摆明了是运往国外的,苏进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要先把它们扣下来。
就算他是误会了,这两箱文物其实是已经获得许可了的,他也要亲眼认证一下,绝对不能在这方面出错了!
他原本只是猜疑,机场工作人员要么联系货主提供出入境许可证,要么他来联系文安组进行检验。如果没问题,那也只是延误一班机而已,完全可以弥补得回来。
但现在,这个胖子的表现,还有这两个机场保安的表现让苏进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想法。
没错,这两件行李一定有问题,他把它们扣下来是对的!
按理说,他的道理分明,这样的事情很容易说清楚。只要有无关第三方来了,苏进一解释,对方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但现在,这保安这样理直气壮地主动叫人,苏进突然开始有些不太能确定了。
来的这些人,真的会是“无关第三方”吗?
苏进眉头紧皱,他快步走到行李架旁边,一把抓住那个金属把手。
他的手被铐住,这个动作做起来有点困难,但他还是非常坚决。
他所处的地方相对比较偏僻,来往乘客比较少。他要把它拉到人更多的地方去。如果机场方不靠谱,他就只能利用舆论的优势,暂时把它们扣下来了!
结果他刚刚一拖,他的手就一沉,另一个人在对面扯住了行李架,阻止了他的行动。
苏进转头看去,那个平头年轻人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地说:“这位先生,这是其他乘客的行李,在我们那里办了手续的,您无权把它带走!”
苏进说:“可是这是非法的文物,如果上了飞机出境,那就来不及了!”
平头年轻人也有点犹豫,但还是很坚持地说:“您没有证据。”
没时间解释了,苏进也顾不得那么多,他说了一声“得罪了”,窜到对面,抓住平头年轻人的手腕,轻轻一扭。那年轻人痛呼一声,手下意识地放松,苏进拖着行李架,转身就走。
“就是他!把他留下来!”
保安在苏进身后大叫,他目光一扫,果然又有五六个警察一起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询问是怎么回事。
保安嘴上大声说:“这个人咆哮机场,扰乱机场秩序,还想抢夺乘客的行李!”手上却高高扬起,打了几个手势。
他的话听在苏进耳里,他的动作也被苏进看在眼里,他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果然没错,来的这几个警察跟这两个保安,还有这个胖子工作人员也是一伙的。
照这样下去,对方人多势众,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匹敌得过。毕竟他不是张万生,他的战五禽仅有基本的自保能力,离以一敌众还差得远呢。
这边的动静太大,已经引起了一些乘客的注意。他们往这边看过来,一看见苏进手上的手铐就皱起了眉头,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听见保安的话之后,他们更是以鄙视的目光看着苏进,加快脚步离开了。
苏进极少受到这样的待遇,却并没有因此生气。他很清楚,大部分人或多或少对暴力执法机关都是有些信任与畏惧的。这也没有错,这本身就是维护一个社会正常运行的必要心理。
然而在现在,这样的心理却给他造成了麻烦。乘客们下意识地把过错归结在了他的身上,甚至在这个匆忙来去的深夜机场,也不会有什么人站定脚步,认真听他解释。
苏进深吸一口气,手摸向自己的口袋,指尖触到手机屏幕。
他是一个顶级修复师,对尺寸大小手感的把握远胜平常人。即使是智能手机,他也摸索着一步步打开了通讯键盘。他正要拨出最近的一个通话,却又犹豫了。
他最近通话是对着出租车公司,对方一点忙也帮不上,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也很难说。
他轻轻一点,点上了通讯录,随手拨出了第一页的一个号码。号码响出三声,他就挂断了。然后摸索着打开了录音功能。
苏进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智能手机不像传统键盘手机,那真是一点手感也没有的。他完全是凭印象以及对方位的控制做到这一切,再多的即使是他没办法。
就在他做到这一切的时候,警察们已经围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硬生生地把行李架从他手上拉开。
苏进没有进行多余的反抗——对方人太多,他想反抗也不可能有什么效果。
他脑中急转,表面上却摆出了一副顺从的姿态。
他在心里想着,盗墓贼在这个机场打通的关系究竟到了哪一步?是只有眼前的工作人员、保安和警察,还是有更深入的联系?
他回想着之前那个平头的话,离飞机起飞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了。
也就是说,他要在一个小时内,找到机会,把飞机上的这两件行李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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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提醒我,之前第三十四章里写周老爷子过寿写的是六十岁,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脑子抽了……
当时写错了,周老爷子应该是八十岁……
0621 结果
苏进在机场被带走的时候,周家正在发生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离家出走十几年的周景洋周二少爷回来了。
说是离家出走单枪匹马打天下,但知道点内情的人都清楚,周景洋其实是犯下大错,相当于被家族放逐。
近年来听说他在国外搞得同样风生水起,有些人还在私下里说不愧是周家的种,当年还曾经被选为家主的候选人,猜测着周老爷子什么时候会把这个儿子召回来。
结果周老爷子一直没有动静,周景洋也仿佛没有回国的意思。
结果现在,周景洋突然上了九华山,直接到了周家的门口。看周家卫兵以及保姆惊讶的更可以看出来,他们没有得到一点消息,他就是突然回来的。
离家十多年,周景洋现在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他站在周家门口,一身黑色大衣,墨镜下面的面孔却依然英俊如昔,好像时光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有些熟悉他家的人甚至觉得,他看上去比他的长子周离大不了多少。
而且,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是犯了错离开的。他下巴高抬,一副颐指气使惯了的嚣张模样。他对保姆说:“我老婆在家吗?”
保姆也是在他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但还是愣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她迟疑着问道:“您是……二少爷?您说的是岳教授?”
“废话!”周景洋对着谁都是一副这么不客气的表情,“除了她,我还有哪个老婆?她在家吗?把她给我叫出来吧!”
保姆犹豫着说:“岳教授倒是在家,但是……”她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实话,“她恐怕不是很想见您。”
周景洋“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保姆道:“把这个给她,她就会下来了。”
送一封信还是可以的,保姆终于收下了那封信,转身进屋上楼。
周景洋抱着双臂站在院子门口,这里只有周家一个院子,但山下还是开车走上来一个人,把车停在他旁边,头探出车窗跟他打招呼:“周二叔你好啊,多年未见,您还是一点也没变。”
周景洋拉下墨镜看他,嗤了一声:“多年未见?谈小四,你是不是傻了?”
谈修之笑了起来,道:“周二叔不主动认我,我怎么敢认您?多年在外,您可还好?”
周景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道:“小时候就油滑,长大了还这个样子。你小子这一辈子也不会变了。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
谈修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瞳孔微缩,略带紧张地看着他。
周景洋打量着他说:“没想到你看着滑不留手,对朋友倒还有两份真心。行,我就告诉你。你猜的是对的。”
“什么?!”谈修之陡然间脸色大变。他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意外得声音都有点变了调,“是真的?苏进他就是……”
周景洋摘下墨镜放进口袋,他看上去不动声色,墨镜却两次在口袋旁边滑过,没能一下子放进去。最后他把墨镜握在手中,挑起嘴角说:“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谈修之完全怔住了。他的确是有所猜测,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证实了!
这时,屋内楼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被砸倒的声音。
周景洋立刻看过去,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没一会儿,咚咚咚下楼声响起,岳云霖快步走了下来,猛地推门,走到了周景洋的面前。
她手里拿着一叠打印纸,颤抖得像是随时都会把它掉下来一样,但她手指紧缩,仍然握得紧紧的。
她无比震惊地看着周景洋,问道:“这是真的?”
周景洋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着她,喃喃道:“你老了很多啊……”他的声音很轻,里面带着无数情绪,似乎是怜爱,似乎是愧疚,似乎是深深的遗憾。
岳云霖却一点也不理他,只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这是真实的验证结果吗?”
周景洋一瞬间恢复了原样,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最权威的验证机构,做足了时间,白纸黑纸写着呢,还盖了章,还能有假?”
一瞬间,岳云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张纸,翻出最后的验证结果。
一阵风吹过来,她的声音被吹得破碎不堪,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一样:“苏进,苏进……真是我的孩子?真是我失去的小讷言?”
这个事实一说出来,就连周景洋也忍不住开始颤抖。他握紧墨镜,说:“检验结果说明,他的dna跟咱俩的就是相符的。”
岳云霖突然抓住他话里的一个关键:“你是从哪里得到他的dna的?”
周景洋被她逼问得有些讪然,道:“前两天惊龙会嘛,我过去看了一眼……”
惊龙会这种大事,岳云霖当然也是知道的。而且在此之前她就跟苏进认识,感觉还相当不错,所以也因此额外关注了一下。
现在回想起苏进在惊龙会上的表现,她心里百味杂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看向手中的检验报告,喃喃道:“原来,原来这就是我的孩子……”
周景洋不自然地戴上墨镜,说:“走,我们去找他吧。”
“嗯!”这是十多年以来,或者还包括在更长更久远的时间里,岳云霖第一次赞同周景洋的话。
周景洋是开车来的,她毫不犹豫上了他的车,问道:“那孩子现在在哪里?”
周景洋瞥她一眼,向着她的方向侧了侧身体,但马上又直了回去。他提醒道:“安全带。”
“哦!”岳云霖并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她随手系好了安全带,又问了一次,“那孩子现在在哪里?”
周景洋还没有回话,车的后门被拉开,谈修之钻了进来。他笑着对周景洋说:“二叔,也带我一个吧。”
周景洋说:“无事叫周二叔,有事叫二叔,你小子果然奸滑。”
谈修之笑了两声,并不跟他计较。他按下车窗,探头出去叫道:“余叔,我的车扔在这里了,你帮我停下!”
卫兵应了一声,谈修之把头缩了回来,道:“这几天苏进一直在南锣鼓巷他工作室,要把帛书全部都修完。今天应该已经搞定了,我先打个电话给他。”
周景洋“唔”了一声,表示:“行吧,带你还是有点用的。”
谈修之不管是身为晚辈还是身为一个正常人,都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他应了一声,打电话去了。
电话的声音在后座响起,前面的周景洋和副座上的岳云霖之间就不由得有些尴尬。
周景洋瞥了岳云霖一眼,问道:“你这几年怎么样?”
岳云霖并不回答,转而问道:“你是怎么找上苏进的?你怎么会怀疑他的身份?”
周景洋哼了一声,说:“你不觉得这小子长得跟我有点像吗?”
他转头看岳云霖,指了指自己的脸,然后又移开目光看向前方道,“我周景洋的儿子,就应该这么有本事。我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不对,就去查了一下,发现对不太上。”
岳云霖应道:“是,我们这边也去查过,发现小苏的确是在福利院长大,但是是后来才从正常家庭转过去的。”
周景洋瞥她一眼:“然后你们就放弃了?”
岳云霖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时她发现不是的时候,心里又是遗憾,又是犹豫。但最后看着苏进自信满满从事文物修复时的样子,她不知为何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也许在心里某个角落,她对这件事情一直抱持着罪恶感以及对自己的不信任。她心里隐隐觉得,也许苏进不是他们的孩子会更好、更自由?
这只是心里模糊的想法,她自己也不知该怎么总结。
周景洋看着她,却像是全部明白了一样,哼了一声道:“虽然查出来的东西对不上,但 越看越是不对。那鼻子那眼睛那做事的风格气派,怎么可能不是我儿子嘛!所以,我就直截了当地采取了最后的手段。”
这手段不用说岳云霖也知道了,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最有效、也最有说服力的手段。但这也只有周景洋才会作得出来,以她的个性,是绝对不会的。
当然,如果是周老爷子的话……
岳云霖这才想起来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事,她连忙拿起电话说:“忘记跟老爷子说一声了。”
“不要跟他说!”
“不对!”
前排后座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岳云霖先注意到的是后者。
她转头有些紧张地问道:“小四有什么不对?”
谈修之握紧电话,直视着她道:“苏进手机关机了!”
岳云霖迷惑说:“也许他修复完了觉得疲倦,关机休息了?”
“这不可能。”谈修之断然道,“苏进随时都关注着文物以及天工社团相关的事情,生怕错过关键的时候,所以他从来不会关机,就算睡着了,听见电话铃声也会马上醒过来。”
听见谈修之这段话,岳云霖的心情陡然一阵复杂。但这时她更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既然这样的话,那他关机……”
“绝对不正常!”
前座周景洋,后座谈修之异口同声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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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2 找到了
谈修之也联系不上苏进了。
苏进电话关机,他又打了一圈电话,从天工社团其他社员口中得知,苏进下午四点多结束了帛书的修复,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承恩公府看了一圈,然后就离开,说去南锣鼓巷各处转转。他是一个人去的,没有其他社员陪同。
不久之后谈修之又得到消息,有人在微信群看见了其他地方社团成员的对话,得知他们联系上了苏进,跟苏进一起去吃了顿晚饭。他们大肆夸赞苏进有多温和亲切,对他们社团有多关心,心情好得不行。
谈修之辗转问了一下,发现他们也不知道苏进上哪里去了。
现在能够说话的全部都是坐火车的那批学生,坐飞机的已经上了机关机,暂时没办法对外联系。而坐火车的那批人走得很早,苏进是临时打算租车送学生的,他们走的时候,苏进还在饭店呢。
也就说,苏进在那之后,就下落不明,电话也很不正常地关机了!
谈修之非常清楚苏进在惊龙会上是怎么得罪文物协会的。文物协会的背后是各个文物修复家族,他们从古代传承至今,盘根错结,经历过无数事情。
他们中间有很专注执着的一部分,也有很腐朽落后的一部分,谈修之对他们非常了解。
这样一群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如果他们出于怨言,趁着苏进一个人落单的时候,对他做了什么事情……
谈修之把自己的想法对着周景洋和岳云霖一说,两个人也同时变了脸色。
周景洋眉头紧皱,立刻拿出手机来打电话。岳云霖在这一刻同样表现出了极度的冷静,她同样拿出手机,打出电话道:“爸,是这样的……”
周景洋从电话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苏进被带到了机场海关安检处的一个小黑屋外面,被推了进去。
小黑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苍白的日光灯在头顶上亮着,让屋子里显得格外幽暗。
苏进被压着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强迫放在桌上,他的心也跟着沉了过去。
他一路被押过来,很多机场工作人员都看见了,但他们全部都漠然移开了目光,没一个人上前询问。
往好处想,就是这些人真的误以为他是闹事者,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到底是哪种呢?
苏进坐在椅子上,凝视前方,没有说话。
“手机拿出来。”一个长相凶恶的保安走了进来,对着苏进吆喝。
苏进抬起头来:“手机是我的私人财产,你们无权没收。”
保安嗤了一声说:“在机场闹事还有理了!我们担心你还有其他同伙,会伙同其他同伴在机场酿成恶性/事件!快把手机交出来!”
他态度非常蛮横,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他身后另一个保安说:“跟这家伙有什么好说的?”说着直接上来搜苏进的身。在这种环境下,苏进完全没办法反抗,他能做到的,只能在手机被掏出来之前,用指尖长按,把它关了机。
智能手机关机重启之后,就没办法再用指纹打开了,必须要输入密码才行。
不过很明显,保安们也并不是想知道他手机里有什么东西,只是不想让他跟外界联系而已。他们把他的手机再度关上,扔到一边,离他远远的,苏进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阻止。
苏进说:“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你们的领导呢,叫他来跟我说话。”
保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大晚上的我到哪里去找领导,你就消停点吧。”
说着,他在苏进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苏进说:“你们是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里吗?还是说等飞机开走了,就放了我?”
他平静地把双手放在台子上,直视对面的保安,问道,“到时候我出去继续追查这件事情,把它闹大了,你就不怕吗?”
“我会怕?”保安笑了起来,他抹了抹鼻子,凑上前对苏进说,“我要是你,就少说两句,到时候也好毫发无伤地出去。回头吃了亏,你不高兴,我们也未见得会高兴到哪里去。”
他的话里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苏进看着他,垂下眼睛,果然没有再说话了。
保安显然以为他是怕了,得意地哼了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哼起了小曲儿。
苏进垂着头,心里的确有点发凉。
他当然不是因为保安的威胁——这么小的空间,能进来的人非常有限。战五禽非常灵活,在室内能够发挥出奇效,对方未必能讨得了好处。
他担心的是保安的言下之意。
在当前这个社会里,惊龙会余波未散,任何关于文物的事情都将引起各方的关注和舆论的瞩目。更何况是非法文物出境这种大事。
但这保安一点也不担心后续的反应,就只代表一种可能:他们的势力比苏进想象中还要大,完全可以把这样的舆论波澜压下去!
苏进瞥了一眼旁边墙上的时钟,心里终于开始隐约焦急。
现在离飞机起飞还有四十五分钟,在那之前,他非得拿到手机不可。
谈修之眉头紧皱,也开始有些着急了。
他打了一圈电话,竟然没人知道苏进上哪里去了。好像他跟那些学生分手之后,就销声匿迹,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然而苏进不可能无故消失,他必然会在一个地方,也许还会遇到危险!
“文物协会那边没事。”周景洋挂上电话,对谈修之道,“那边还乱成一团麻,根本没人抽得出手去搞苏进。”
谈修之看着他,意外于他这边快就摸透了文物协会的消息。
说起来,周景洋堂而皇之地参加了惊龙会,还在那里嚣张地打人,他跟文物协会究竟有什么关系,他这些年在国外究竟在做什么?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谈修之点了点头,握紧手机。这时,岳云霖也放下手机,对他们道:“我通知了老爷子,老爷子已经亲自下令,调集那家火锅店周围的监控信息,力图找到小讷……小苏的下落。”
刚刚得到苏进很有可能是自己丢失已久儿子的事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岳云霖表现得却是异常的冷静。她说:“周离正在往这边赶过来,一会儿就会跟我们汇合了。”
听见久未谋面的大儿子要过来,周景洋不仅没有显得高兴,反而露出了一些尴尬的表情,轻轻咳了两声。
岳云霖并不理他,只向谈修之说道:“到时候监控的事情会汇集到周离的手上,直接向他汇报。”
“这样很好……”谈修之刚刚点头,就听见自己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屏幕,有些意外,接起来问道,“小贺?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打电话来的是贺家,他向来沉默寡言,虽然能力非常出众,但在人群里并不是一个显眼的人。谈修之跟天工社团打过不少交道,对最早的几个社员也比较熟悉,但对贺家却不算太了解。
这个时候贺家打电话给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家一如即往的言简意赅:“老大在机场。”
“机场?”谈修之坐直了身体,与周景洋和岳云霖对视了一眼,“你怎么知道?”
贺家道:“老大打电话给我了,我刚刚接起来他就挂断了,没有说话。我分析从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发现是在机场。”
短短的几句话里包含着巨大的信息,谈修之思索片刻,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能出来吗?”
贺家说:“我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我们直接在机场见吧。”
说着,他就挂断了电话,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谈修之也有点不太能接受他的风格,但他握着电话想了想,还是对周景洋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苏进社团的同学贺家,他说苏进现在正在机场。我跟他不熟,不过听苏进说起过他。这个人很少说话,但从不虚言。”
“那我们就去机场。”周景洋毫不犹豫地说,“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消息,就先这样吧。”
“好。”谈修之和岳云霖也都是非常果断的人,立刻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周景洋车头一转,立刻向着机场的方向开去。
十分钟后,岳云霖也接到了电话,她直接开了外放。
周离对着母亲的语气略微柔和,但还是一如即往的果断干脆。他道:“我查到了。监控表示,苏进在从火锅店出来之后,就打电话给了车辆出租公司,叫了一辆大巴。然后他和学生们一起上了大巴,开走了。车辆出租公司表示,客户同时叫了司机,约定目的地是机场。”
机场两个字一出,周景洋立刻道:“我们这里也接到了消息,苏进现在在机场。我们正在往那边开。”
听见十多年未见父亲的声音,即使是周离也微微停顿了一下。然而他迅速恢复了原状,冷静地说:“好的,就这样办,我们在机场碰头吧。”
0623 历史最高分
苏进坐在机场海关的问询室里。
这里非常昏暗,一扇窗户也没有,日光灯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
苏进安静地坐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点多余的情绪也没有。
对面的保安不时看他一眼,苏进连头也不抬,十分钟后,他终于有点松懈了,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很有点想要马上瘫下去的感觉。他掏出手机,片刻后,游戏音乐声传了过来。
类似这样的问询室隔绝一切电子信号,也没有网络,他能玩的只有一些离线游戏。
音乐声不断重复,非常单调,听得让人有些心烦意乱。苏进仍然垂着头,动也不动。
一开始,保安还会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但不过三分钟,他就沉迷进了游戏,头也不抬一下了。
此时,离飞机起飞还有半小时,乘客们已经开始登机。
而只要飞机起飞,那两个藤箱连同里面的文物一起就要离开国境,远走高飞了。
到那时候,想要把它们追回的难度,那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这时,苏进突然抬头,看了眼旁边的饮水机,礼貌地问道:“不好意思,我口渴了,能帮我倒杯水吗?”
保安不耐烦地从游戏里抬头,说:“等一下!”
又过了一分钟,游戏结束的声音响起,他这才站起身,走过去给苏进倒水。
他的手机就放在桌上,画面不断重复着之前失败的情景。苏进非常随意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等到保安回来,苏进问道:“架空庭园?”
保安警惕地看他,苏进笑了笑说:“音乐很熟悉,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是架空庭园对吧?我好久没玩了,它现在能离线玩了?”
保安看了眼时间,发现离飞机起飞不到半小时,总算是放松了一点。他把杯子放在苏进面前,道:“是啊,又升级了一次,能离线玩了,一样算分,到时候有网了再把分数统计进去排名。”
苏进问道:“你刚才在玩哪一关?听上去似乎有点难?”
保安被游戏勾起了兴致,有些得意地炫耀说:“是啊,我玩的可是专业版!现在排名每天都能升五位——”他对着苏进比了个巴掌,“这可是专业版,上面全部都是专业文物修复师!”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是个业余人员了。业余人员能跟专业人士一较高低,的确还是很有难度的。
苏进把这个想法一说,赞同地表示:“的确不容易。”
保安又看了眼时间,终于把自己的手机拿到苏进面前,道:“我现在在修的是这个铜壶,这条焊线老是出错。专业版要求太刁钻了,非得一次成型,焊歪一点都不行!”
苏进看了一眼,问道:“我帮你试试?”
“你行不行啊?”保安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别想我帮手铐取下来。”
苏进说:“不取的话可能会有些干扰,不过可以试试。”
他就着被铐住的手接过手机,看上去有些费劲。保安如同自己所说,一点也没有帮他打开的意思。
苏进仿佛也不介意,他困难地把手机放在面前的桌上,打开刚刚被退到后面的游戏。
果然,刚刚修复失败的是一个铜壶,它的难度不算大,初始状态被砸成了四块,每一块没有变形,只是有些生锈。
所以修复中要去除表面的锈迹,再把它们拼合在一起,用电焊连接。
这是专业版新手区的一个项目,苏进曾经在谢幼灵修复完成的项目里看见过它,看来这保安并不像他自称的那么厉害,但作为一个纯业余选手来说也算不错了。
他刚刚修复失败,苏进要重新开始只能从头再来。
他问道:“前面的部分是你来还是我来?”
保安怀疑地看他:“你来吧。”显然是想用这些步骤来检验一下他的能力。
苏进笑笑,点了点头,选了“开始”。
保安在旁边唠叨:“别乱来啊,我在冲修复率,每失败一次都是要扣分的。”
苏进应了一声,点选铜壶碎片,在旁边的材料列表里选了一种,开始清洗。
只这一个动作,保安就闭了嘴。
专业版的材料列表比普通版长得多,足足十页,每页十二种。也就是说,玩家要从120种材料里选择最合适的那种,进行使用。
虽然材料旁边都有说明,但只有最有经验的玩家,才能不看说明,只看名称就把它选出来。
苏进的选择他特别留意看了一眼,没有问题!
而且苏进选择的时候一点犹豫也没有,好像做过千百次一样。
保安来了兴致,说:“有点本事啊,再来再来。”
不用他说,苏进也正在继续。
前面的项目所需要的操作比较少,动作也比较单一。苏进的动作稳而准确,回回都能一步到位。就在这保安的眼前,铜壶的碎片被清洗干净,渐渐变得光洁起来。
四个碎片完成的时候,总共用时还不到一分钟。
保安有些佩服地看着苏进。这一步他也没有问题,但一般都需要三分钟以上。
毕竟,系统对碎片的被清理状况是有要求的,哪里没有清洗到位,就没法进入下一步。
保安激动地盯着手机,道:“不错,快继续!”
清洗完铜壶碎片,马上要进入的是焊接过程。
苏进很快就把四个碎片全部拼在了一起,准备开始焊接。
刚才保安就是在这里连续失败的,此时他也屏住了呼吸,准备等着看苏进的结果。
苏进不疾不除,点选了焊枪,手指移到了屏幕的左上角。
就像之前保安说的那样,文物修复不是工业操作,需要的除了连接紧密,还需要美观。所以,焊缝需要非常准确,一次成型,只要出错就会被判为失败。
手机开始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是模拟的焊枪的微声。这游戏在这方面做得非常真实,感觉好像苏进真的在焊接一样。
一条细细的火线从左上角出发,开始向中间移动,到了中间,它将要转个方向移向左下角。
火线平稳而准确,不偏不倚,带着一种“恰好如此”的美感。
保安看得渐渐放松了下来,他佩服地看了苏进一眼,心想:这小子还挺厉害的啊。
火线准确地来到了中间,开始向着左下角偏移。结果才走出去一寸,线条就歪斜了。
系统非常敏锐,毫不犹豫地响起了音乐,“修复失败”四个灰色的字非常震撼地出现在了屏幕正中央。
“怎么会这样!”保安看得正兴奋,结果就失败了,他一拍桌子,叫了起来。
苏进也很是遗憾的样子,他没有解释,只是摇了摇头,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再来一次。”
保安说:“刚才趋势很好的嘛,再来再来!”
果然,苏进又重复了一次前面的步骤。这一次,他清洗的准确性进一步提高,速度又比刚才快了两秒。
修复时间最后也会被统计在分数里面,保安看着非常满意。
结果这一次,苏进又在几乎同样的地方失败,保安非常惋惜地大叹了一口气。明明非常顺利的,怎么会突然失败呢?
一分钟后,苏进第三次失败。
保安完全沉浸在了游戏里,他终于有些看出其中原因了。
他问道:“是手有点不太方便?”
“是的。”苏进承认,“手有点别住了,老是转不过去。”他反倒反过来安抚对方,“不介意失败率的话,我再试一次?”
“你试你试!”保安连忙说。
他当然看得出来,以苏进修复的准确性,要是真的成功了,这次修复必定能拿个高分。这样一来,他的总分在排行榜上势必会有一个大的提升。到时候有了网把分数上传上去,还不知道游戏群的朋友会怎么跪求秘笈呢……
他想得高兴,兴奋地看着苏进的动作。
结果这一次,苏进再次失败。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就这个地方别住了,转不过去。”
保安看他比划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过来。如果是一条直线的话还好,偏偏这次焊接是一个曲线,苏进两只手被铐在一起,左手就妨碍了右手的动作。
保安随意地看了一眼时间,心里估算了一下。
现在离起飞只有二十分钟,正常情况下,旅客应该已经全部进舱,再过一会儿,起落架都要放下来了。苏进就算被放出去,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事了。
他说:“我把你一只手解开,你不要轻举妄动。”
苏进点了点头,非常的温和无害。
保安拿出钥匙,走到苏进身边。卡的一声,他果然解开了苏进的右手,还把手铐剩下的部分抓在手里,做了一个防备的姿势。
他正期待地看着苏进的下一步动作,等待着一个非同寻常的高分,没想到手一紧,整个人被拉到了桌子上,重重地撞了上去!
一瞬间,他天旋地转,鼻梁剧痛,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苏进说:“对不住了。”反手抓过钥匙,打开自己的另一只手铐,捂住他的嘴,单手把他铐在了桌脚。保安张嘴想咬,就在他嘴巴张开的那一刻,苏进闪电般脱下了他的鞋子,把它塞进了他的嘴,还用力压了一下。
现在,被完全困住的变成了那个保安。他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苏进,嘴里发出呜呜声,却完全没办法大叫。
他腰畔一凉,衣服被掀开,接着轻微的哗啦声响起,他皮带上的钥匙也被苏进轻巧地摘下了。
苏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抱歉了,但这件事的确非常关键。”
他随手拿过手机,在上面划了两下,把它扔在了保安面前。然后他走过去拿起自己的手机,快步走到了门边。
保安低下头,模模糊糊地看着了屏幕上的画面,听见了音乐声。
激烈的画面后,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分出现在屏幕上,闪闪发亮。旁边“历史最高”四个字像是补偿,又像是嘲笑,不断地闪动着。
0624 倒下
苏进拿到钥匙,看也没看那个保安一眼,就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机,贴身站到了门后。
他没有马上急着行动,而是静静聆听外面的动静。
机场问询室的门其实是非常薄的,基本不隔音。他能够很清楚地听见外面两个人的呼吸声。
两个人,应该不要紧。
与此同时,他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心念电转。
果然如他所料,干扰仪已被开启,手机毫无信号。一般来说,它的影响范围会有多大?自己需要到什么距离内才能打电话?
不管了,拼了!
他大概判断出了外面两人的位置,退后两步,猛地一脚踹上了房门。
单扇的木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几块木片向外绽开,去势极疾。
门口两人愕然转头,苏进一伸手,已经拿住了其中一个,他手下一扭,带起他的身体,用力摔向另一个。
他下手极快,转眼之间,这两人就摔成了一团。
苏进毫不犹豫地往外冲,门外是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是一道楼梯。他快速冲到那里,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撑,就从上面翻了下去。
身体还在半空中的时候,他就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还是没有信号,得再走远一点!
“嫌犯逃跑了!现在正在二号梯处,正在向下逃走!”
苏进的身后传来了疾呼声,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两个人已经爬起来了,正透过对讲机调兵遣将。
苏进顿时有些后悔,刚刚应该更彻底一点地制住他们的。只是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心没那么狠。刚才时间太紧,他万一收不住手,必定会让对方伤筋动骨。他一时心软,就少做了件事。现在很明显,这即将给他造成麻烦了。
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是摆脱眼前的情况,逃到更远的地方,阻止飞机的起飞。
苏进一边狂奔,一边抬起头来环视四方。
整个机场的环境落进他的眼里,迅速在他脑子里勾勒出一张图景。
机场这种功能性建筑,不管外面的形状怎么样,建起来都必须依循一定的规则。大概是什么样的结构,什么设施应该在什么样的地方,资深人士大概看一眼,就会知道个十之八九。
现在苏进就是这样。
无论在上个世界还是在现在,他都不是专业的建筑设计师,但对这方面也不是全无了解。
在上个世界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建筑师朋友所属的团队接了一个机场设计的大活,想要拉他入伙。当时政府方面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大气,要体现传统文化的感觉。
当时苏进另有工作,没时间正式加入。但他跟这朋友交情还不错,就抽空跟他开了几个小会,提了一些建议。
就此,他大概了解了机场建设的一些规程,他万万没想到,那时候的少许经验,竟然能够用到现在。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没时间多想,目光扫过四方。很快,他就选定了自己的路线,开始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四面八方响起了脚步声。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两个人就又调集了同伴过来,开始一起抓捕苏进。
苏进边跑边听那边的动静,他心想,调人的速度以及数量比他想像的还多。看来对方对机场的控制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
他扫了一眼手机,离飞机起飞只有十二分钟了,他究竟要怎么做呢?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手机有信号了,可以打出去了!
他一边狂奔,一边开始拨电话。
时间这么紧,他来不及联系任何一个助力,只能靠自己的想办法。
他扫过机场张贴出来的一幅招贴画,一个电话打出去,还没等对方回应,就大声叫道:“机场调度室是吧,我刚刚接到消息,有人在——”
刚才他拉住行李架的时候,就已经看清了上面贴着的行李单,记住了上面的航班号。
这时,那幅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毫不犹豫地报出了航班号的名称,“
——上面装置了定时炸/弹,等到飞机到达高空就会爆炸,赶紧把飞机停下来,停机检查!”
对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一个小姑娘一直在质问他事情经过,想要确认是不是捣乱的。
苏进思路何等缜密,他早已想好了说辞。这时一套话说下来,那个小姑娘竟然想不出其中漏洞,顿时也惊慌了起来。
飞机上装置了炸弹,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就算没有证据,为了一机乘客的安全,也必须暂停飞行,让整架飞机接受检查。
小姑娘非常严厉地告诉他:“这种事情如果您随便乱说的话,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将来机场也会就受到的损失向您进行索赔。”
苏进满口答应:“没问题,我说的全是真的,我能够付出全部的责任!”
小姑娘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问道:“您的电话就是这样对吧?请您再留下姓名和身份证号,事情解决之后,我们会再联系您。”
苏进这时靠着对地形的判断,暂时摆脱了追兵,冲到机场一个隐蔽的储藏间里,把自己关了进去。
这个储藏间里放的全部都是清洁用具,所以也没有使用电子锁,只用一把小小的锁头与其他地方隔绝起来。
这种小锁怎么可能难得倒苏进。他随便用一根别针就打开了。
现在他的周围暂时安静了下来,他说:“行,没问题,我的姓名是苏进,苏州的苏,进出的进。我的身份证号是……”
他正要报出那串数字,对面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沉稳而磁性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苏进……同学是吧?真是久仰大名。”
苏进一怔,立刻闭上了嘴,一种不妙的心理浮上了他的心头,让他说不出话来了。“谢谢你为我们机场着想,不过不用你多过担忧,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毫无问题。”
说着,电话轻轻被挂断。就在挂断的前一刻,苏进听到对面传来的轻微的一句话:“没事的,是我一个熟人的孩子,最爱恶作剧了——”
然后,对面只剩下了挂断的忙音,苏进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就在此时,储藏室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已经被很多人重重包围住了。
苏进深吸一口气,转头向外望。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死心的性格。现在离飞机起飞还有八分钟。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来不及了,但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他也一定要抓住。
他闭了闭眼睛,拿起旁边的一根拖把,抓在了手里。
这一刻,储藏室的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两个人闯了进来。
苏进拖把柄一横,把那两人全部都扫了出去,自己也跟着闯了出去。
外面的人果然不少,初步看一眼大概有七八个。苏进紧握拖把柄,开始往外闯。
如果说一开始他对那两件行李只是有些怀疑,只要对方拿出出入境证据他就可以放心了的话,事到如今,他的心已经高高悬了起来。
那两个箱子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如此见不得人?
更有甚之,这机场从上到下,从调度室到保安到普通行李工全部如同一块铁板一样,这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吗?他们所图的,会只有这两件普通的行李吗?
苏进心里的危机感越来越重,他的手下开始不留情面了。
一个个人被他抽翻了出去,好几个被打中了关键部位,倒在地上或者呻吟翻滚,或者昏迷了过去,连叫痛的机会也没有。
此时的他紧抿着嘴唇,眼神极为坚定,仿佛带着某种血性一般。对方明明人多势众,却完全拦不住他。
眼看着,两分钟内,苏进就已经冲出了战团,要向着机场跑道的方向去了。
他刚刚跑出两步,突然听见又一个人从斜刺里插进来,到了他的背后。他手腕一旋,拖把就要横着扫过去。
结果,木棍刚刚转动,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一凉,然后又是一热。
那一刻,他甚至是没有疼痛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腰,然后把手伸向前方。
鲜红的颜色刺入了他的眼眶,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抬起头来,对上对方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极其冰冷,甚至还带着一丝嗜血眼神的眼睛。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他抓紧手机,一把踢开那个人,又跑了几步。
直至此时,疼痛才从后腰灼烧一般地烧上来。苏进眼前终于一阵发黑,向下倒了下去。
而直到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脸还是朝着飞机跑道的方向的。
0625 还回来
汽车向着机场的方向疾驰,周景洋已经不顾交通规则了,把车开得飞快。
他的车技非常好,在机场高速上不断左冲右突,一辆辆接连不断地超过去。后面很多车的司机被他狂飙超出的车吓得惊魂未定,纷纷减慢车速,对着前方破口大骂。
周景洋的墨镜早已扔到了一边,他面色冷酷,不容置疑地对谈修之说:“继续打电话。”
不用他说谈修之也在这么做。
他打电话的手机不是自己的那个——他的手机上认识苏进的人实在太多,要随时预备着有人打进来通知消息。他用的周景洋的手机,接连不断地拨打着苏进的电话。
另一边,岳云霖也没有闲着。
这一刻,她完全不再是那个温和亲切的植物学教授,终于拿出了周家媳妇应有的气魄来。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应有的气魄。
她不断收集着各种各样的情报,车辆出租公司的,机场相关警务力量的,周边警察的……
片刻后,她挂上电话,突然皱眉道:“不对。”
“怎么不对?”周景洋立刻问。
“机场那边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说了小苏的事情,他们说他们马上调监控查看。”
“不对在哪里?”
“我隐约在背景音里听见了一些嘈杂声,好像有很多对讲机通话的声音。”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对讲机通话的声音在机场或者非常常见,但如果不是不正常的话,岳云霖绝对不会专门把它提出来说。
周景洋顿了一下,说:“直接打电话给周离,让他调军队,马上!”
岳云霖猛地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她嘴唇动了动,仿佛在问他: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然而这时,谈修之又是一声:“苏进开机了!”
周景洋立刻从后视镜看他,岳云霖更是直接转过了身,满含期盼。
但谈修之的眉头跟着又皱了起来:“显示在通话中,打不进去……”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又关机了。”
三个人对视,这一刻,他们心里同时升起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电话一直关机,突然又开机,显示通话中,然后再次关机……
光是这个过程,三个人就能够脑补出无数情节来,而不管怎么想,都对苏进极为不利。显然,那边的情况已经不在了他的掌握中!
“我马上打电话!”岳云霖毫不犹豫地说。
贺家觉得有些不对。
他跟谈修之打完电话之后,就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开到了机场。
他出发得比较早,离机场也比那三人近,所以虽然周景洋开车非常疯狂,还是他更先一步到达了这里。
他站在国内机场这里等谈修之,这也是他们在电话里约定好了的位置。
现在正是深夜,虽然机场是24小时工作制,但到了这个时候,来往的人群还是少多了。即使如此,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人的,贺家站在这里并不起眼。
他站了一会儿,目光开始不自觉地四下游移。
他开始观察整座机场的情况。
可能是因为最近一直在协助承恩公府的事情,他下意识地就开始观察机场建筑的整体结构。
不过跟苏进不同的是,此时在贺家脑中出现的不是一幕幕图景,而是一串串数据。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像数字一样,严密而规整。
机场这种功能性建筑尤其如此,每一处都格外精密,没有一处脱出范围,看久了感觉有些无趣。
这就不像文物了,时间会给文物添加无数变数,每一处变数对他来说,都是无尽的惊喜。
他开始在机场里踱步,因为无趣开始看到更多的内容。
机场里精密严整的不光是建筑以及设施本身,还有人。机场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是这里的一部分,都在执行着自己的任务。一环扣着一环,一处送向下一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美丽,对贺家来说,则是一种让人放松的感觉。
突然,在贺家精确而放松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丝异样。
相似中的异样极外引人注目,就像同色队伍里唯一的那个异色,迅速引起了贺家的注意力。
他的目光移了过去,然后皱起了眉头。
不对。非常不对。
那两个人是做什么的?他们出现在了自己不该出现的位置上。
不对,不止两个人,还有更多。
那是一支队伍,一共八个人。他们出现在机场大厅里,像是乐曲里的一个不和谐音符,格外引人注目。
一般来说,这样一支队伍,是为了处理特殊事务的才会出现的。
但是现在机场里一切都在正常运转,贺家肉眼可及之处,唯一的不正常就是他们自己了。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不怪贺家多想,他立刻联想到了另一处不正常上。
他来这里,是因为苏进关机前的那个电话。到那之后,苏进就一直没能联系上。
毫无疑问他就在这里,他会在哪里?这群人会不会跟他有关系?
贺家开始有点紧张了。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遇到紧急情况不添乱就好了,很难帮得上手。这也是他为什么到了之后就一直站在这里等的原因。
但现在,他想了想,还是盯着那八个人的尾巴,跟了上去。
“吱”的一声,周景洋一个急停,轮胎在地面上留下了两道痕迹,停在了机场大门外面,把旁边的两个出租车司机都吓了一大跳。
他下了车,甩上门,旁边岳云霖和谈修之纷纷跟了下来。
“周离呢?”周景洋看了一眼四周,略有些不耐烦地问。
岳云霖刚刚打完电话:“他调的人过来了,他刚刚去接了。”
周景洋“啧”了一声,谈修之电话再次响起,他看了一眼屏幕,接起手机就问:“贺家,你已经到了吧,现在在哪里?”
令人意外的是,电话对面一时间没有声音,谈修之再次看了一眼屏幕,皱起了眉,却没有挂断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贺家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他小声道:“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他是非常理智的人,此时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不安。
他把刚才注意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接着道,“我现在跟在这八个人后面,感觉很不对。刚刚我略微靠近了一点,听见了他们对讲机里的话。有个人大约一刻钟前被关在了海关问询室。两分钟前那人逃了出来,引发很大动静,他们就是过去抓他的。”
他才开始说,谈修之就已经打开了扩音器,周景洋等人把他的话全部听在耳里。
岳云霖颤声问道:“是,是小苏?”
贺家听见了她的声音,并没有问她的身份,冷静地道:“根据时间推断,有70%的可能是。”
周景洋迅速道:“海关问询室是吧,走,我们赶紧过去!”
这边三个人都是很有决断的人,周景洋声音未落,他们就已经奔跑了起来。
谈修之说:“你不要靠近,注意自己安全,保持联络。”
贺家轻轻应了一声,他接着又说:“我们现在到了海关问询室,那人的确跑了出来,是硬踹开门闯出来的,力气很大。”他顿了顿又道,“里面本来有个保安在里面看着他,不知怎地被他反铐在了椅子上。”
“好!”周景洋一边跑一边赞了一声,道,“有出息,不愧是我儿子!”
谈修之忍不住跟了一句:“还没确定那就是苏进呢。”
“一定是!”周景洋断然道。
贺家根本不管对面的对话,他道:“那些人开始分开来包抄,准备抓住他。我听见了他的布置……”
接着,他一连串地说出一堆数据,听上去全部都是坐标。
谈修之皱着眉头,对周景洋道:“把机场平面图调出来看看。”
不用他说,周景洋已经自然地开始行动了。没一会儿,他就找到了机场的详细平面图,同时确定了贺家说的那些坐标。
这时,三个人已经转换了方向,开始向着另一边奔跑。
与此同时,周离的电话打到了岳云霖的手机上,他冷静地说:“我们已经到了,现在去哪里?”
周景洋毫不犹豫地抢过电话,道:“现在听我安排。你把队伍分成四组,第一组……”
接着,一连串的命令从他的口中冒出了,熟练得不行。
这对父子同样已有十多年没见面,这段时间里甚至连电话也没打过一个,连消息都只是隐约听说。由于父亲十几年前做的事情,周离对这个父亲一直芥蒂在心。但此时,他听着周景洋的话,只是冷静地一边应是,一边吩咐下去,很快,新来的这支队伍就已经彻底运转了起来。
这时,周景洋等人已经跑进了机场的国外大厅,他们跑得非常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立刻就有几个保安迎了上来,道:“这位先生,机场大厅请勿奔跑……”
他们话音未落,周景洋已经一瞪眼睛,怒喝道:“请勿个屁,我儿子丢在你们这里了,你们给我还回来!”
0626 不会有事的
“啊?”保安一愣,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其中却有一个眼神闪烁,目光不断在周景洋脸上留连。
谈修之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这时他一伸手,立刻把那个人抓了出来:“这家伙不对劲!”
周景洋丝毫也不怀疑他的判断,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领子:“你们刚刚关进小黑屋的那个人在哪里?”
机场海关问询室俗称小黑屋,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个人还想支吾其词,突然瞳孔微缩,看着前方,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
一支特种部队突然出现在机场大厅的玻璃门外面,穿着防弹衣,荷枪实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机场感应门自动那开,那支队伍以极快的速度跑步冲了进来,当先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相貌英挺,行动间带着悍勇之气,一看就是见过血的。
他一进来就目不斜视,直接走到周景洋面前,表情严肃地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若不是他长得跟周景洋宛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看他这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他们俩会是父子,还是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
周景洋也跟他没有二话,他一指谈修之,说:“苏进很有可能处于危险中,这个人应该跟想要抓他的那些人是一伙的。另外苏进有个同学在这里,他正跟在那些人后面,应该快找到他了。”
谈修之走上来,直接把手机递给了周离——这里的人太多太杂,他早已取消了外放。
正好贺家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看见他们了,老大果然在对面!他跟他们打起来了——不好!”
贺家一声惊呼,声音不小,里面带着极为明显的惶急。
接下来,他那边一团混乱,各种各样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明显贺家是冲了上去在阻止什么。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住手,放开他!”
很快,他的手机摔在了地上,只听见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没一会儿,电话就被挂断了。
机场大厅的几个人同时色变,周离手一伸,抓住了那个保安的手,轻轻巧巧地把刚刚接通的对讲机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手下一挥手,说:“走!”
这支部队再次在机场大厅里奔跑了起来,他们的步伐极为坚决,踩着地板发出响亮的声音。这一次,再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那个明显是一伙的保安被周离抓在手里,强迫着跟他们一起跑。
周离眼中微微有些焦急,脸上却一直不显。他平静地问道:“你是自己交待,还是我来问问题?”
那个保安紧张地叫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个人跑进来捣乱,上面的人说要抓住他,别让他逃了!”
“捣乱?捣什么乱?”周离迅速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
那人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周离二话不说,手下轻轻一扭,这保安立刻像杀猪一样叫了起来。
周离一点也没留手,那人的手直接被他给拆脱了臼,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色迅速发了白。
然而,即使受到这样的待遇,他仍然咬紧牙关不松口,一副顽抗到底的模样。
周离没时间跟他多说,甩手把他扔到了另一个士兵手上,道:“小李,交给你了,回头把结果告诉我。”
小李应了一声,抓着那人舔了舔嘴唇,露出牙齿笑了笑,迅速到一边去了。周离带着人脚步不停,继续向前狂奔。
谈修之跟在他们旁边一起跑,竟然一点也不慢。他瞥了那边一眼,道:“之前贺家给了我几个坐标,分别是这里……”
他把坐标一个个报出了,顺便附上了周景洋查到的方位。
周离安静地听着,瞬间做出了判断:“在那里!”
他们转换了方向,发力狂奔。
周离带来的手下一共分成了四支队伍,此时他们毫不犹豫,在整个机场大厅里分队分散开来,控制了不同的单位。
机场是一个管理非常严密的单位,迅速就有人发现不对,想要跟他们对接,询问究竟。而其中一些大概了解事情经过的人却开始挑拨,想要让双方产生冲突。
然而现在正值深夜,机场的防护人员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比突然赶来的那些特种部队人员差远了。他们迅速被排除到一边,首先被控制住了监控部门。
上百个监控屏变更了控制人员,不断扫视机场各处的情况。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那处的不对,与周离联系上了。
周离听他们一声声回报,毫不犹豫地抬头对周景洋等人说:“我们去的方向没错,苏进已经被那些人包围住了,我们得抓紧!”
“果然是苏进吗?”谈修之和岳云霖异口同声地问。
岳云霖的体力相对比较差一点,跑了这一会儿,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周离劝道:“妈,你歇一会儿,慢慢过去吧?”
岳云霖摇头道:“你们不要管我,我不跟上,心里不安啊!”
周离为人非常果断,听见这话,也没再劝,反而跟谈修之周景洋等人一起加快了脚步。岳云霖咬紧牙关,跟在后面,竟然也不太慢。
很快,他们就听见了前面混乱的声音,仿佛正在紧张地追逃过程中。
然而不久,周离就又听见另一声惊呼:“老大!”
他对这声音并不熟悉,然而也听出来了,这是天工社团社员对苏进的称呼。这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惶急与紧张,听得周离心中一紧。
他与周景洋对视一眼,父子俩脸上同时出现了极为相似的表情。
然后,两人再一次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周离抬头一看,瞳孔突然间紧缩。
苏进向前趴伏着倒在地上,他的身下向外蕴开一大片鲜血。他的右手紧抓贺家,仿佛正对他说着什么。贺家头发衣服全是一片狼狈,紧紧回抓苏进,拼命点头,完全不像他平时淡定自若的样子。
他们身边不远处还有八个人,正作势想要按住贺家。周离目光一转,发现其中一人手上拿着刀,刀上还残余着一些鲜血。
他呼吸一滞,毫不犹豫地说:“保护人质,击倒他们!”
说着,以他为领头者,一群特种部队成员猛虎下山一样扑了过去。
这些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在周离及其手下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他们很快就被全部击倒,按在了地上。
人质已经受伤,不用周离多说,士兵们都不会留手。那些人全部筋断骨折,嘴还被塞得满满的,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周离快步走到苏进身边,他的身后,周景洋等人脸色已经发了白。
岳云霖先是一声惨呼,捂住了嘴,身体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周景洋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轻声说:“救人要紧。”
说着,他拿出手机,已经开始进行调度。
岳云霖毕竟不是凡人,她听见这话,深吸一口气,对着周景洋点了点头,快步走到贺家身边,半蹲下去道:“孩子,先让我看看。”
贺家这时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抬起头,接触到岳云霖的目光,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岳云霖微微低着头,用极之怜爱的目光看着苏进,轻声道:“我应该是他的母亲……”
贺家又是一愣,这时苏进的神智已经有些不太清醒,看着他们的目光都有些涣散了。他原本紧抓着贺家的手,这时手指无力地松开,向下滑落下去。
贺家心一紧,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到谈修之身边,道:“谈先生您好,现在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
“说。”谈修之回答得非常简单。
贺家一指巨大的落地窗外,道:“现在有一架飞机将要起飞,航班号是……,刚刚老大跟我说,务必要让它停止飞行!”
机场的调度全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架飞机停飞,所有的航班可能都会受到影响。
更何况这时贺家还又补充了一句:“要抓紧,距离飞机起飞只有五分钟不到了!”
五分钟不到,这表示那架飞机已经进入了跑道开始准备。这样一来,牵扯到的动静只可能更大。
然而谈修之也好,周离也好,只是盯着贺家,异口同声地问出了一句话:“你确定?”
贺家毫不犹豫地说:“确定,刚刚老大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好!”周离同样毫不犹豫地说,他立刻拿起对讲机,让自己的声音在电波里流窜,向着所有手下发布出去,“中止航班号为xxxx的飞机起飞,全机场全部戒严,任何人未得到命令,都不得出入!”
此时,谈修之走到苏进身边,半跪下去,轻轻试探了一下他的呼吸。
岳云霖脸色苍白,抿着嘴唇手测他各方面的体征、受伤位置,进行临时的处置。
她轻声道:“他不会有事的……”
谈修之张开嘴,还没有说话,周景洋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扬声道:“当然不会有事!”
他斩钉截铁地道,“我周景洋找了十六年,刚刚找回来的儿子,怎么可能出事!”
0627 笑脸
秦川坐在飞机上,面带微笑,心情非常愉悦。
他侧头看着舷窗外面的跑道,视野虽然狭窄,但他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坐飞机,光是上个月,他就来往英国足足三次。
三次这种距离的长途飞机,即使他一向有“铁人”之称,也觉得有点不太能受得了。
但他还是觉得值了。
三次往返,他谈成了一个价值上亿的生意,这次去英国,他就是去签约的。
为了这笔生意,他足足忙碌了一年半,现在总算到了摘果子的时候了。
他满怀愉悦地等待飞机起飞,他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还有五分钟。
飞机缓缓移动,已经上了跑道,开始候机。
秒针一圈圈地转着,前方空乘人员正在介绍起飞时的一些注意事项。声音悦耳,仪态动人。
秦川深吸一口气,靠坐在椅背上,等待着熟悉的失重感到来。
他闭着眼睛,在脑子里计算着时间。
这趟是直飞,到伦敦要十一小时。算上时差的话,明天到达也是深夜。
签约时间定在后天上午九时,正好休息一个晚上去会见客户,时间卡得刚刚好。
最近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啊……
飞机在跑道上徐行一会儿之后,再次停了下来。
秦川知道这次是候机,再过一两分钟,就会正式起飞。
他把手表放到耳边,在心里倒数着秒数,这是他起飞前的习惯动作。
结果六十过去了,一百二过去了,一百八过去了,飞机还是毫无动静,一点起飞的征兆也没有!
秦川猛地睁开眼睛,环视四周。
出什么事了,飞机怎么还没起飞呢?
机舱里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迟飞一分钟,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意。
但是秦川座位右前方两个人却明显不安了起来。他们猛地直起身子看窗外,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又凑到一起交头接耳。没一会儿,他们就对着空乘小姐大叫了起来:“怎么回事,时间都到了,飞机怎么还没起飞?”
前方的帘子后面走出了一个空乘小姐,她带着美丽的笑容,劝慰道:“现在指挥中心还没有发出起飞指令,请各位稍待片刻。”
秦川眉头顿时一皱。
空乘小姐出来的时候掀起了帘子,他明显看见,后面另两个空乘人员表情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其中一人拿着对讲机,不知是在联系驾驶舱还是指挥中心。
空乘小姐出来又进去了,又过了两分钟,飞机仍然没有起飞。
这时候,更多的人觉得不对,还在是空乘小姐的安抚下才没有解开安全带。
又两分钟过去,这时,飞机已经延误了五分钟了。广播声终于从前端响起,响彻在整个人舱室中:“各位乘客非常抱歉,因为飞机出现故障,无法顺利起飞。请各位坐在原位,等待故障排查,飞机很快就将恢复正常运转。如果无法恢复,我们会给各位安排其他航班前往伦敦。请各位放心,应有的赔偿已经开始进入流程,将来会发放到各位的帐户中。”秦川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她似乎是跟同龄的同伴一起去英国游玩的。她小声对同伴说:“航空公司态度不错嘛,这么快就在准备赔偿了。我上次遇到过一次,还要我主动索赔才行,流程/真他妈的多,烦死了!”
秦川心中一动,老实说,这么快就提到赔偿,他也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现在最关键的是航班时间,如果真的出问题,他没办法及时起飞的话,是不是会延误签约了?
他想了想,解开安全带,走到前面去找空乘。他起身的时候,发现右前方那两个中年人也一起往前去了。
秦川的动作稍快一步,那两个人看见他的时候,还示意了一下,让他先走。
秦川大步走到前方,找到空乘小姐问道:“麻烦问一下,飞机是什么故障,能保证及时起飞吗?我在伦敦有一个很重要的约要签……”
那两个中年人已经跟到了他的身后,一起说道:“是啊,我们这边也是。那边有急事,不能快点起飞吗?”
一看见他们,空乘小姐脸上的迷惑顿时变成了营业性微笑:“抱歉,为了安全飞行,飞机一旦示警就要停下来检查,直至排查所有故障为止。”
她说得很有道理,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呢,谁也不想在半空中出事。但是秦川一想到签约的事情,就有点平静不下来。
他想了想,问道:“我这边的确很急,能不能现在先帮我安排一下其他的班机?转机的也可以,加钱也行,我这边的确很急。”
转机的飞机要比直飞的多出六七小时飞行时间,他拼着一晚上不睡的话,还是来得及的。
秦川身后,那两个中年人正要说话,一听他这话,马上就闭了嘴,跟着连连点头,显然是同样想法。
飞机的故障的确是航空公司的问题,秦川这个要求提得无可厚非。空乘人员想了想,点头道:“那这样吧,您先坐回原位,我帮您联系一下,如果有消息先通知您?”她微笑着说,“我会抓紧时间的,不过也许在那之前,飞机的故障就已经被排除呢?”
秦川勉强笑了笑,同意了她的提议,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那两个中年人犹豫了一下,没再继续纠缠,同样走了回去。
回到座位上,那两个中年人商量了一下,一个人转头过来问秦川:“老板贵姓?”
“免贵姓秦。”
“秦老板去英国是有大生意要做吧?”
“过奖了,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
秦川客气,中年人却笑了起来:“秦老板太客气了。”他指了指秦川腕上的手表,“正货百达翡丽,大老板才戴得起啊!”
被不着痕迹地捧了一下,秦川脸上并没有太过喜色,他只是微笑着,还下意识地掩了一下袖子。
中年人目光微微一闪,又凑了一些,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小忙想请秦老板帮一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单刀直入,普通人面对这样的要求真的很难拒绝。
秦川却不是普通人,他笑了笑说:“萍水相逢,我还不知道这位老板叫什么呢,怎么敢随便帮您的忙?”中年人打蛇随棍上,道:“说起来也巧,我也姓秦,跟秦老板八百年前是一家啊。”说着,他还拿出了自己的护照给秦川以做证明。
护照上他的名字叫秦江,不仅跟秦川同姓,连名字也有些异曲同功之妙。
秦川扫了一眼对方的护照,秦江无意中翻动了后面的页面,秦川发现这本护照上的签证章盖得满满的,各国的都有。
秦川笑道:“秦老板资历很丰富啊,护照要换了吧?”
“哪里哪里。”秦江爽朗地笑,“哪比得上你们做大生意的。现在大家都通了名,也算是朋友了。我这忙其实挺小的,对秦老板来说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说得越是轻松,秦川就越是谨慎。
秦江却一副已经赖定他的样子,他从另一边拎过来一个公文包,打开里面的夹层,拿出一个文件夹来递给秦川。
他笑着说:“一本小玩意儿,给我侄女带的小礼物。这不她生日快到了吗?我就做了这本画集给她当生日礼物。她生日就在明天,这航班要是延误了,就赶不上正日子了。还想请秦老板帮个忙,如果您能转机的话,帮我把这个带到伦敦送给她,你留个帐号,到时候我必有重谢。”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翻开了画集。
秦川刚要拒绝,就被画集里的内容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本极为精美的画集,封面是硬壳的精装本,做成七彩的颜色,非常吸引人。
里面每一页都是一幅手绘的照片,就是先拍成照片,再手绘成画的那种。
每幅照片的背景,都是华夏的一个地方,或者是城市,或者是乡村,或者是山区。画面的主体是一个孩子,他们或时尚或平凡或贫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脸上的笑容。他们笑得极为灿烂,极为无忧无虑,仿佛所有的阳光全部聚集到了他们的脸上一样。
秦川忍不住把画集接了过来,一页页翻过去,越看越是动容。
他道:“秦老板,您的这份礼物可真是用心了啊。”
秦江感慨地道:“谁让我就这么一个小侄女呢,她虽然是半个洋人,但身体里毕竟流着我华夏的一半血脉。我也想让她知道我们华夏是什么样子的啊。”
秦川一张张认真地看完了所有的照片,最后合上画集,毫不犹豫地说:“您放心,您的这片心意,我一定帮您带到!”
“那就好!”秦江面露喜色,他跟身后的同伴对视一眼,一起极之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个同伴拍着秦江的肩膀,感叹道:“老秦,你这次可真是碰上好人了啊。”
“那是的那是的。”秦江连声说道,连声向秦川道谢,“我这就把小侄女的地址写给您!”
秦川继续爱不释手地翻看着那本画集,道:“如果飞机正常起飞的话,恐怕还是得您自己来。不过在那之前,这画集先借我看看吧?”
秦江微一犹豫,道:“没问题,您随意,不过还请您小心点。”
“没问题,我知道的。”
飞机上一直有人关注着外面的情况,这时突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怎么回事?怎么有当兵的跑过来了?”
0628 这是谋杀
当兵的不仅来了,还第一时间控制了驾驶舱。
而且很明显,这不是普通的当兵的,而是一队队荷弹实弹的特种兵。
他们进入机舱各处,森冷的枪口扫过乘客座位,一些乘客本来因为飞机延误在大喊大叫的,一见到这情景,立刻闭上了嘴。
特种兵一言不发,尤其显得气氛紧张。
片刻后,几个人大步走上飞机,当先一人同样穿着特种兵的服装,身后两人身着便衣,表情全部都非常严肃。
前面那人环视四周,从空乘人员手里接过麦克风,道:“实话对大家说吧,这架飞机并没有发生故障,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有恐怖份子混了上来。”
一听“恐怖份子”四个字,飞机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好几个乘客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飞机上安了炸弹吗?快让我们下去!”
“炸弹”两个字出现,乘客们的心情更加紧张,秦川向来非常镇定,这一刻也忍不住握紧了座位的扶手,想要站起来。
特种兵的指挥官冷静地说:“各位请镇定,目前没有发现炸弹的迹象,但是恐怖份子混在各位之中,我们也尚未确定究竟是何人。所以,现在我们要请各位下机,暂时隔离至机场各处,进行排查。排查结束后,我们会安排各位重新踏上行程。”
听见这话,秦川的心顿时一沉。
特种兵指挥官说得有条有理,也合情合理,按理来说他们都应该配合。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样一排查下来,他的行程势必会被延误,到时候签约仪式上缺席,这一年半的辛苦就全部打水漂了!
这飞机上急着赶赴目的地的不止他一个,立刻又有人叫了起来:“这怎么行!我敢保障我绝对不是恐怖份子,我赶去英国是要结婚的!到时候赶不上婚礼,老婆跑了怎么办!”
他说得滑稽,在场却没有一个人发笑,因为同时又有好几个人在七嘴八舌地道:“我要去谈生意的!”
“我要回去上班啊!”
“我休假时间很短,耽误了怎么办?”
短短的时间里,机舱里就吵成了一团。遇见这种情况,秦川却冷静了下来。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位同宗的本家。秦江正跟他的同伴凑在一起小声说话,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还不离指挥官左右,那感觉像是在找一个空隙闯出去一样。
谈到一半,秦江注意到秦川的目光,对着他扯出一个微笑,又对自己的同伴说了两句话,两人明显放松了下来。
飞行安全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指挥官既然说到了恐怖份子,这件事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不可改变。
不管机上的人怎么反对,特种兵们都行动了起来,看管着乘客一个个解开安全带,列人走下飞机。
途中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刚刚站起身,突然高声叫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队的?这么不讲情面,我回头要跟你的上司投诉你!”
那指挥官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从肩带下扯出自己的肩章:“周离,职衔为中将,欢迎随时投诉。”胖子看着肩章上的图案,顿时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一位中将,亲自带队主持这样的行动?那么这案子,究竟是得多大?
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闭上了嘴,跟着队伍匆匆走了下去。
秦川的座位在机舱比较靠后的地方,现在已经站了起来,正等着往外走。听见这话,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名叫周离的中将一眼。
三十多岁的中将?还是特种部队的指挥官?
他顿时想起了曾经隐约听到过的一个传言……
他环视四周,心想,难道这飞机上有的不是恐怖份子,而是……
周离的表情非常严肃,他身后跟着的周景洋和谈修之也都跟他是同样的表情。
周景洋的处置非常及时,他第一时间召唤了医疗队伍,周离调动的机场医疗组赶到的时候,一架直升飞机也停在了机场的指定位置。岳云霖跟贺家一起上了直升飞机,把苏进送走急救了。
之前机场医生到场,进行了临时的紧急检查。他表情非常严肃地表示,苏进被刺中的位置应该是脾脏,利刃导致脾脏撕裂,出现了大出血现象。那之后后他又跑动了一阵子,导致出血更加严重。
周景洋调来的医疗飞机上有血袋,他们会在飞机上对苏进实施紧急输血。但是这种情况下能不能救回来,还很难说。
医生说得非常谨慎,周离等人的心一起沉了下去。
贺家听见医生的判断,深深地低下了头去。他平时是最不爱说话的人,这时却垂着头不断喃喃自语:“都怪我,我发现不对就应该冲上去的,没准儿还可以帮老大拦一下……”
他发现那八个人的时候,远远在坠在后面跟了好久,直到他们找到苏进为止。如果他能先一步想出别的办法……
“放屁!”周景洋毫不客气地说,“这样说的话,周离没有调直升飞过来,是不是有错?没有直接放导弹平了机场,是不是有错?”
他越说越夸张,最后冷哼了一声,道,“有意外发生就处理,别去想之前为什么没做到!”
他说得斩钉截铁,岳云霖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谈修之眼中满满都是担忧,却也安慰了贺家一句:“当时对方有八个人,你上去也没用,没准还会要多救一个人……不要多想了,苏进一定会没事的!”
他的脸色微沉,抬头与周离对视,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苏进最担心的那件事情!”
周离一直紧闭着嘴唇,这时重重一点头,道:“对!”
其实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苏进是为什么拼死要阻止这架飞机起飞,他们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完全是凭着对苏进的信任这样做的。
谈修之道:“苏进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文物。这架飞机上的东西一定跟文物有关。”
周离跟苏进打交道的次数并不算多,但有限的几次里,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非常认同谈修之的想法:“没错,但究竟是什么文物呢?”
谈修之皱起了眉,他身为“谈四爷”,对文物绝不陌生。但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的水平跟苏进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
苏进拼死也要留下的文物,要是从他手里溜走了……
他闭眼思考片刻,睁开眼睛道:“交给我,我来联系人!”
“你们忘记了另一件事。”
从发现苏进受重伤开始,周景洋的表情就一直堪称严酷。这一刻,他的眼中更有如冰霜覆盖,“几件文物出境,搞出这么大阵仗。把苏进关进小黑屋也就算了,还要动刀子出人命。我刚才看过了……”
他拿起苏进的手机,对着他们晃了一下,“苏进被刺前,曾经向机场调度室打过电话。但是他立刻被刺,机场方向运行则一切正常……”
“调度室那边也有鬼!”
在万分危急的关头,苏进会用什么办法来阻止飞机起飞,他们几个都能想到。然而他的举动对机场方面一点影响也没有,这只代表了一件事情——后面有人!
除了那些保安,那些工作人员以外,机场方面还另外有高层,一直默许着这件事情,在关键时刻更把它直接压了下去。
更有甚之,他们胆敢在机场直接动刀杀人,闹出人命案,这件事情本身就细思恐极。
“烂透了!”周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查,必须一查到底!”
如今他们站在飞机上,看着一队队乘客被带下飞机,不少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急,他们的心中却毫无波动。
对讲机闪烁了起来,周离听着里面的声音:“调度室里的人全部被控制起来了,我们调查监控,发现了这个。”
一小段处理过的语音透过电波,在对讲机的另一段响了起来。
短短的一段对话,周离从头到尾听了三遍。
最后,他放下对讲机,周景洋和谈修之立刻看了过来:“怎么回事?”
周离说:“就是苏进最后打给调度室的那个电话,在删掉前的最后一刻被拦了下来。电话显示,苏进当时对调度室的人说飞机上有炸弹,让他们停止飞机。然后被调度指挥拦截了下来,让他们继续飞行。最奇怪的是……”
周离挑起了眉,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这位姓王的指挥叫出了苏进的名字,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
“什么!”谈修之惊呼了一声。
周景洋面沉如水,冷冷地道:“这是谋杀。”
“他们不知道苏进的身份,一样是谋杀。”周离淡淡反驳。
“不一样的,你应该知道。”
父子俩对视,最后仿佛达成协议,一起点了点头。
他们同时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向面前的大批乘客。
苏进在惊龙会上闯下巨大名声,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要是被杀了,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宁可冒着这种风险也要杀了他,那些究竟是一群什么人,他们究竟在隐藏着什么?
0629 检查
就在这时,周离的电话又接了进来。
他看见屏幕上的名字,下意识地并拢双腿,行了个军礼。
他很尊敬地叫道:“领导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对面响起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他笑了两声说:“不要这么客气,现在我们俩平级,你已经赶上来了!”
周离简短地说:“您对我的教导,我终生不忘。”
对面又笑了两声,貌似关心地问道:“现在在哪里?”
周离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抬头看了一眼四周,道:“我在帝都机场。”
对面道:“哦?你带队出去的?”
“是。”
“有任务要执行吗?”
“目前看来是这样。”
对面顿了一顿,然后道:“我接到消息说,你这次带队出发,做的是私人的事情,手续流程都没有办完。”
周离出来得急,要说手续的确是没有那么完备的。然而他听见这句话,眼神顿时冷了下去,淡淡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对面又说了两句,周离的眼神越来越冷。这时周景洋已经看了过来,看见他挂上电话,就挑起了眉毛询问地看着他。
周离淡淡地说:“给我施压来了。”
周景洋眯起了眼睛:“施压啊……”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在心里心知肚明。
就像他们之前猜的那样,这件事幕后的势力绝对小不了。而现在看来,他们的影响力甚至达到了军中,达到了给周离打电话来的那个人那样的阶层,背后隐藏的东西,看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周离深吸一口气,问道:“鉴定师那边怎么样了,过来了吗?”
谈修之毫不犹豫地接上:“我派了直升飞机过去,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很好!”周离果断地说道,目光森冷,“我倒要看看,还有谁会打电话给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小时内,果然又有三波人从各方面打了电话过来。
周离不是那么板正的人,权宜起见,他在电话里把这些人全部应付了过去,却同时又打探了他们打电话的原因以及背后使力的人,把他们的名字全部都记了下来。
接着,张万生带着单一鸣一起过来了。
张万生不是九段胜似九段,走南闯北,对江湖上的一切门道都非常清楚。这时要追查不知是什么的文物,由他来再合适不过。
当时张万生正在修复一幅书画,本来不想过来的。结果一听苏进出事了,立刻震怒,放下手中的工作就直接上了谈修之派去的车。
现在他匆匆赶到机场,一见到谈修之就问:“苏进怎么样了?”
谈修之刚刚跟医院那边通完电话,表情非常沉重:“手术还没有结束,正在大量输血,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了。”
张万生的眼睛陡然睁大,接着表情变得格外/阴沉。他问道:“那些人在哪里?”
他没有指明究竟是什么人,但谈修之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已经全部收押起来了。不过现在最关键的是两件事,一个是这件事背后的人——一个也少不了!另一个是苏进最后还在关心的事情。这飞机上很可能有文物在,没有被发现的话,很有可能会流往国外!
张万生脸上仿如风雨欲来,他简单扼要地说:“交给我。就算只有一张纸片,我也非得找出来不可!”
此时,飞机上所有人已经全部被带了下来,单独放置到一个大厅里。
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好有空乘人员不停地安抚,向他们表示后续的保险和赔偿事宜,他们才总算安心了下来。
秦川呆在人群里,觉得气氛不是很对。
他以往飞行的次数也挺多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
他仔细观察空乘人员的表情,发现他们温和的面孔下是掩饰不住的疑惑,显然连他们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更远处,有一些身穿特种兵服装的人在四处巡逻,这些人的存在让乘客和空乘人员有些骚动。他们私下里嘀咕着:一定出大事了,很有可能飞机上有炸弹!
这个说法影响了很多人,有些人有些害怕,但更多的人却觉得安心。现在他们已经从飞机上撤下来了。就算有炸弹也跟他们没关系了。
但秦川远远观察着一切,仍然觉得不是。
气氛是有点紧张,但还没有到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些大兵们更多的是警惕,好像在严防死守,生怕什么东西遗漏了一样。
这时,一阵阵机器声响了起来,行李运输带开始运动,一件件行李被送了出来。
顿时有些人开始叫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行李也被拿下来了?不让我们上飞机了吗?”
有人在旁边解释:“也许换飞机了,行李就跟人对不上了,要更换标签吧。”
这话也有理,骚动被暂时安抚了下来,果然如他们所说,行李一件件被送到乘客们身边,堆成了一小堆。
秦川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箱子,装的除了少部分日常用品,只有相关这次签约的文件。看着自己的箱子,他又开始担心了。
现在还没有安排飞机,他什么时候才能到伦敦,他真的能赶得上签约吗?
这时,一队队特种兵把他们团团围住,先前上飞机的那三个人再次出现了。这一次,他们的身边多了两个老人。其中最显眼的是那个干干瘦瘦的老头,他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了,但站在那里,却渊停岳峙,俨然大家风范。
他的目光对着乘客们一扫,与秦川有短暂的对视。秦川只觉得有一道寒光闪过,心里顿时凛然。
这老头是谁,来这里做什么的?
这时,那个中将开口了:“抱歉延误了各位的行程,我向大家简要说明一下情况。”
“之前行李登机之时,我们有一位同事发现行李中有不明物品,但是未能阻止,让它上了飞机。这件物品非常关键,我们必须要把它找出来。所以现在请各位把行李打开,让我们的工作人员进行检查。多谢各位的配合。”
他的话语有些软和,但说话的语气却非常强硬,完全不容置疑。
对面的乘客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间没什么人表示反对。
秦川眉头一皱,直起身体道:“发现不明物品却没有阻止,这不是你们同事的问题吗?”
周离的目光扫过来,其中寒意森森。他道:“他遇到了恐怖份子,身受重伤,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秦川顿时闭嘴,而乘客们却再次开始骚动。
恐怖份子?
那会不会动刀动枪什么的,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秦川瞬间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此,让周离再度说明检查的细节时,他没有说话,而是让开一步,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
开完箱站起的时候,他无意中向后扫了一眼。
这个队列是按照在飞机的座位顺序排的,那两个中年人在飞机上坐在他的右前侧,现在离得也不远。他们正在交头接耳地说话,秦江注意到秦川的目光,抬起头来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秦川回以一笑,心里却有些疑惑。
他在秦江的脸上看见了一丝紧张,这是因为周围包围的特种兵,还是因为……
这时,所有人的箱子全部打开,秦川的注意力又集中了过去。周离身后的一个便衣男子走出来,陪着那两个老人,走进了人群中。
秦川注意到,主要进行检查的是那个干瘦老人,他检查的速度非常快,方式也很特别——走到一件行李边,蹲下去,手指轻翻几下,轻触几个地方,就算检查完了。从头到尾,用时不到五秒。
有些乘客一开始就在不满地嘀咕,生怕对方把自己的行李翻乱了。结果现在一看,对方不仅速度快,动作还异常轻巧灵活,行李先前是什么样的,检查完就还是什么样的,一点也没被弄乱。
于是他们放下心,不仅没有阻止,反而让开一条道路,好让对方走得顺利一点,检查得快一点,也好尽早结束。
张万生一路走一路检查,很快到了秦川身边。
他抬头扫了秦川一眼,又低头去看他面前的箱子。
秦川的行李几乎是一目了然,张万生却翻开他的那件文件夹,以极快的速度翻了一遍。
这些全是商业机密,按理来说是不应该给人看的。但是秦川的嘴唇稍微动了动,就闭上了嘴。
张万生翻得这么快,不可能看得到什么东西,何必节外生枝,拖延时间?
这时单一鸣在旁边催促:“师父,这里面会有什么东西?”
张万生放下文件夹,比划了一下:“这么小的斗方,你能保证没法夹带?”
斗方是什么?秦川有些疑惑,也这样问了出来。
“就是小幅的方形书画,一尺或者两尺见方。”单一鸣回答。
“你们寻找的是书画……文物?”秦川灵机一动,压低声音问了出来。
“小伙子很机灵啊。”张万生看他一眼,他放下又一个文件夹,拍拍他的肩膀道,“上亿的大生意要签?走走走,我们快点速度,别耽搁人家了!”
张万生这样说,果然也这样做了。他加快脚步,走到下一件行李旁边。
秦川一愣,惊讶地转头看他。他只是随手翻了一下,那么快的一瞬间,就看清里面的内容了?
而且,斗方、小型书画……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0630 人头
张万生一个个行李检查过去,很快就看见了那两个藤箱。
他眼睛一眯,直起身子,问道:“这两个箱子是谁的?”
谈修之立刻知道他发现目标了,他立刻走过去,准备看箱子上的行李证。
结果这一低头,他就愣住了。那两张行李贴条不知什么时候被撕走了,上面空空荡荡,只残留着一些粘贴的痕迹。
没了行李贴条,行李就没法跟正确的人对应上,他们就找不到这两件行李的主人了。
周离也走了过来,脸色一沉,道:“调监控!”
机场处处都是监控,这两件行李被拿过来托运的时候肯定也留下了痕迹,不可能完全找不到。
张万生眯着眼睛打量四周,提声问道:“这行李是谁的,有人自己出来认吗?”
理所当然不会有人,一片鸦雀无声。
秦川鬼使神差地看向那两个中年人,只见那两人也是一脸迷惑诧异,好像毫无问题。
张万生等了一会儿,道:“既然没人认领,那我就随便检查了。”
一直有两个特种兵在协助他工作,之前的箱子都是他们打开的。这也是周离的坚持,毕竟张万生的专长是文物,如果里面混的是爆炸物什么的话,他肯定没有当兵的更有经验。
两个特种兵蹲下,一个人翻开箱子,另一个人开始在上面轻轻敲击。发现没有问题之后,两人准备开箱。
结果这箱子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锁住的,他们不仅没打开,甚至连锁头也没有找到。
这时张万生笑了笑,说道:“我来。”
他走到箱子旁边,弯腰轻轻一拍,又在某个地方一按,箱盖就自动弹开了。他掀开箱盖,立刻扬起眉,轻轻地“啧”了一声。
旁边好奇的旅客低头看去,顿时惊呼出声:“人头!”
其他距离稍远一点的旅客也纷纷发出了惊呼声,箱盖打开,露出下面的东西,赫然就是两个人头!它们在箱盖的阴影里影影绰绰,这大半夜里突然看见,简直会让人吓出一身毛毛汗。
张万生说:“看清楚了。”他一伸手,轻轻巧巧地把其中一个人头从里面拿了出来。
秦川离得不远,他留意到,人头被用巧妙的方式卡在了箱子里无法移动,一看就知道是为了防震的。
人头被拿出来,暴露在机场苍白的灯光下,看得更加清楚。
周围的人纷纷松了口气,嘀咕道:“原来是个石雕啊……”
“雕得真好,真像从真人头上砍下来的一样!”
事实上,张万生手中这个石雕人头虽然大小跟真的人头差不多,造型其实还是要略偏抽象一点,仔细看跟真人很不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随便看过去的第一眼,所有人都会感觉一阵悚然,觉得像是真的一样。可能因为那人头的表情实在太生动、太“灵”了。仿佛真有灵魂贯注其中……
张万生拿着石雕人头旋了一下,仔细打量,然后他一声赞叹:“好手艺!绝对稀世珍宝!”
他接着又拿出另一个人头,很明显两者来自同一处,雕刻手艺非常类似,但造型略有区别,表情也不一样。张万生正在捧着人头端详,周离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把人头颈项的部位。然后他扬眉问道:“是从整体上切上来的?”
张万生嘿地笑了一声说:“当然。原本是一座石像,跟人差不多高。石像整体不便带走,可不就把头砍下来了?”
他把石人头放到一边,继续检查那个藤箱。人头卡座的下方还有一个隔层,隔层里放着一叠壁画,张万生一看见它,表情顿时冷淡了下来。他的话从齿缝里挤出来:“生揭壁画,这些人可真是有种!”
他很快把另一个箱子也打开了。这个箱子里同样装着两个石人头,一叠壁画。
周离问道:“它们来自哪里?”
张万生眯着眼睛,一时间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具体地点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也许苏进知道……”
他周围的气氛顿时一沉。
苏进到现在还在手术室里没有出来呢!
这两个藤箱到最后也无人认领,周离只能把它扣了下来。
监控录像很快就被送到,两个技术人员开始推算时间,逐帧察看。
这时人群有些骚动,一部分行程比较紧的又开始喧哗,最后还是被周离等人很坚决地压下去了。不过为了一直把他们全部扣在大厅里的确不好,这时机场做好了额外的一些安排,特种兵配合机场的工作人员一起,把乘客们分组带到了附近的饭店,暂时安顿了下来。
这期间,周离又接到了两个电话,委婉或者不甚委婉地对他的行为表示了意见。
一架客机上的乘客足有四五百人,全部扣下来暂时不得出入,可想而知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电话里一个领导甚至直接问了周离:到时候出现问题,你能负责吗?
周离非常坚决果断地说:“我可以负起全责!”
他的态度非常坚定,死死压住了当前的局势。他原先预想随着时间流逝,受到的各方压力有可能会更大的。结果没想到接完这两个电话之后,就再没有多余的声音了。
不久,周老爷子的电话直接打了进来。
老爷子现在已经到了医院,正守在苏进的手术室外面。他亲自打过电话进行了一些安排,让周离不要管分心的事情,有事尽管去做。
周老爷子已经深居简出太久,很少直接出面去做一件事情了。
他的声音沉静而稳定,但内里潜藏的感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杀伐果断。
果然,他这一出手,周离隐隐约约感受到的所有阻力全部消失,接下来的行动一切都变得非常顺利了。
现在,更多的监控录像送到了周离的手上。技术人员迅速找出了有关苏进的那一部分。
周离看着快进的录像,越看表情越是凝重。
这样两个藤箱其实并不起眼,的确有可能通过一些漏洞被机场收寄。但是在那之后,那个工作人员的表现,保安的表现,乃至于后面安检小黑屋的各种情况,全部都透着不正常!
这充分表示,这两个藤箱绝不是收买了一两个人之后被送进来的,其中涉及的人物比他们想象中更多,势力比他们想象中更大。难怪周离会接到这么多电话,个个都透着阻止呢……
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周老爷子,把这些情况全部对老爷子阐述了一遍。
老爷子安静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个字:“查。”
谈修之在旁边听着,听见这个几乎称得上平静的字眼时,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老爷子下定决心了,看来整个京城,说不定都要变天了!
但同时他也想到,这样两件文物,为什么会牵扯进去那么多人呢?
周离的电话还没有挂上,对面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片刻之后,老爷子的声音变得又惊又喜,他说:“手术做完了!”
接着,医生有些疲惫又有些欣喜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到了他们耳中。
“手术非常顺利,患者的各项生命指征已经全部恢复正常。再观察一个晚上,如果今天晚上仍然不会发生变化的话,那就没事了。”
谈修之突然心念一动,对周离说:“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够恢复。”
周离眉头微微一皱,还是照谈修之的话问了回去。
片刻之后,医生回应道:“患者还很年轻,恢复能力很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三天之内能够下床行动,彻底恢复正常,可能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吧。”
一个多月……谈修之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总之这是个不错的消息,到现在为止,周离等人的心虽然还没有彻底放下来,但也还是轻松多了。
周景洋轻轻哼了一声,盯了周离的手机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谈修之这才意识到,周老爷子理应知道多年未见的儿子在这里了,但从头到尾,他连提都没到他一声……
此时,乘客们正在一批批被带走,四百多人要全部安置下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突然,人群附近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骚动,片刻后,一个特种兵小跑着到了周离的面前。
“长官,有个乘客表示,有话想私下跟您说一下!”
他看了行李堆那边一眼——虽然藤箱已经被找出来了,但张万生还在检查剩余的行李。谁能保证,除了它们以外,还不会有其它的违规物品?
特种兵道:“那位乘客希望能带上这位修复师老先生,他有些东西想给他看一下。”
周离高高地扬起了眉,这位乘客的话里包含着很多意思,他心念一转,毫不犹豫地说:“来!”
说着,大步往后走。
他走进一间空房间,片刻后,张万生先被请了进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事?”
周离还没来得及回答,门被敲了两声,特种兵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性乘客走了进来。
周离记得,这位乘客名叫秦川,之前张万生检查行李时,还跟他小小交流过几句。
秦川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神情稳定。他向周离打了声招呼,又对张万生道:“这位大师,我这里有一件东西想请您鉴定一下。”
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递到了张万生的面前。
正是那个名叫秦江的中年人托付给他的那本画册!
0631 心跳
苏进醒来的时候,只听见了房间里嘀嘀哒哒的仪器声。
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小声的说话声,它隐隐约约沉在他浑噩的意识里,像是水下听见的声音,发出咕咚咚的闷响,完全听不清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四周。
头脑仍然有些昏沉,但他还是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毫无疑问,他是在一间病房里,是一间重症监护病房。
很多管子插在他的身上,监控着他现在的生命指征,把药水一滴滴地输入进他的体内。
脑子渐渐清明,他这才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心里立刻一紧。
飞机被拦下来了吗?文物被留下来了吗?
对了,在他昏迷之前似乎隐约看见了贺家的身影,那是错觉还是真实的,他安全吗?
一大堆问题涌进他的脑海,他的手指动了动,但身体毫无力气,连坐也坐不起来。
这时,一个护士推开门,随随便便地看过来,立刻轻声叫了起来:“病人醒了!”接着快步走进来,想要调整他身上的各种药水和仪器。
她的动作训练有素,绝对不慢,但还有人比她更快。
三个人迅速走了进来,脸上戴着口罩,身上穿着蓝色的无纺布衣服,苏进的目光移过去,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
走在最前面的是岳云霖岳教授,最后面的是修之,中间那个人……却是周景洋。
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这里,苏进的心跳顿时加速了一些。
护士抬头看了一眼心跳监测仪,眉头一皱,转身对三人道:“病人刚刚醒过来,情况还不太稳定,随时有再次出血的可能。你们可以跟他谈话,但要注意方式,不要让他太激动了。”
岳云霖连忙点头,她快步走到苏进身边,似乎伸手想要去握他的手,但又有些犹豫地停下了动作。
苏进被她这个动作提醒,隐约记起来,在自己醒过来之前的漫长时间里,似乎的确有感觉到一个人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轻声对他说话。
他对着岳云霖露出一个笑容,岳云霖回以一笑,不知怎地又有些动容,侧过去捂了捂脸。
周景洋走到岳云霖身边,他从初见面时起就一副天老大老子第二的表情,此时却也同样动容,一时间没有出声。
于是反而是走在最后的谈修之先开了口,他说:“你被人从身后刺中,刺破了脾脏,引发大出血,造成休克。由于出血后短时间内大量运动,伤势加重,一时陷入危险。周伯父专门安排了名医为你做了脾修补术,手术很成功,生命指征暂时恢复正常,但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避免再次出血的可能。”
苏进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眉头一皱,有些着急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地行动?”
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就已经想着下地行动了?
周景洋同样皱起了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斥喝,但谈修之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不用担心,你现在觉得身体虚弱,是大量失血之后的后遗症。如果一切正常,你三天之后就可以下床少量活动,一星期后就能离开病房,两星期后能出院了。”
苏进盘算了一下时间,这才松了口气,轻声说:“那应该还能赶得上……”
周景洋皱眉斥道:“再重要的事情,有你的身体重要吗?有什么可急的?”
苏进正在跟谈修之说话,被他这句话打断,这才抬起头看向他。他的声音平静,从心跳监控仪可以看出来,甚至他的心跳也没发生什么变化。他对周景洋说:“谢谢周先生的关心,但是这是我的事情,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不知是他平静的表情还是疏离的话语激怒了周景洋,他瞬间忘记了护士刚才说的话,瞪起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不关我事?我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老子!”
岳云霖立刻站了起来,阻止道:“周景洋!”
这是周景洋第一次在苏进面前正式提到这件事情,然而苏进的心仍然如同磐石一般稳定。他看着周景洋,说:“我是福利院出身,并没有父母的存在,周先生应该是认错人了。而且……”他甚至笑了一笑,道,“就算是父母,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身体、我的人生也应当是由我自己支配的。”
岳云霖把周景洋推到一边,眼神复杂地看向苏进,说:“我们并没有打扰你的意思……”
面对着她,苏进的表情温和了一些,他非常诚恳地说:“半个月之后的事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必须要去不可。”
岳云霖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
岳云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决定,那的确没有人可以阻止你。不过这半个月时间里,你还是要好好注意休养。毕竟不管要做什么,身体都是最重要的,你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我记住了。还有……”他环视四周病房,郑重地道,“谢谢你们及时的救治。”
岳云霖微笑了起来,轻轻拉了一下他肩膀处的被子,道:“不用道谢,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出手的。”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苏进好好休息就离开了icu病房,临走时还顺便把周景洋拉了出去。
周景洋还有些余怒未消的感觉,但岳云霖只是看着他,就打消了他一切行动的意愿,顺利地把他带走了。
于是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了苏进和谈修之两个人。
谈修之突然笑了一声,走到苏进旁边,道:“很不错啊,对付周二叔这种人,就应该这么办!”
说着,他看了一眼右上方的监控仪,啧啧了两声,“你还真是八风不动,怎么,这件事情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吗?”
他没有说什么事,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早已对此心照不宣。
苏进笑了笑,仍然非常平静:“会有什么影响?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不过是血缘上的一点联系而已……”
他所说的“这么多年”,不仅指的是这世苏进的十八年,更包括了他在上个世界的全部时光。与这个世界苏进的幸运不同,他上个世界四十七年,从未听说过父母的消息,也从未有人找上门来。
或者再年轻一点的时候,他曾经期待向往过,但过了这么多年,心情早就不一样了。
谈修之看着监控仪,似乎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周家是什么样一个家庭,你应该知道吧?”
苏进点头:“听说过一些。”
“那你应该知道,得到周家的助力,对你的助力会有多大。”谈修之非常现实地指出来,同时也承认,“我这个年纪做到现在这样,要说跟我家里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自己都不会信。”
苏进想了想,道:“也许吧。但是只要我做得对,符合大势,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周家也自然会依附上来。”他微微一笑,说,“周老爷子之前见我,不也因为如此?”
谈修之注视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他笑着说:“你自己想得明白就好。不过我只希望,你心里不要有怨,就算有怨,也不要因此错过什么而后悔。”
“我知道的。”苏进没有马上回答,也可以看出,这一刻他的心略微有些乱了。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恢复平静,非常慎重地点了点头,带着真挚的感谢之意。
谈修之突然有些感叹:“周家真是占了大便宜啊……”
两人都是非常果决的人,更何况对于他们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谈修之看他精神不错,在旁边拉了个凳子坐下来,开始给他讲机场发生的事情。
苏进听得很认真也很动容,他这才知道,在他昏迷之后,周离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情。
在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硬把将要起飞的飞机留下来,封锁整个机场开始搜查,虽然最后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但前面又何尝不是因为对他的信任与对他遭遇的愤怒?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听说飞机被扣下来,他还是放下了一颗大心的。
谈修之很快讲到贺家的行动,苏进这才意识到自己昏迷之前看见的人影是真的,听说他安然无恙,总算松了口气。
最后,听说张万生发现了那两个藤箱,从箱子里找出四个石雕人头和一叠壁画时,苏进的心跳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疾声问道:“那箱子在哪里?能带进来给我看看吗?”
谈修之说:“这里是无菌监护室,不方便带进来。而且……”他看了一眼监控仪,道,“你现在这状态,我也不敢带啊。”
苏进闭了闭眼睛,心跳的波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平稳。他睁开眼睛,斩钉截铁地道:“我现在就换病房!这件事非常重要,必须要及早着手才行!”
他握了握拳头,说,“被盗卖出去的,可能不止四个人头,而是上千个——上万个!”
他虽然还没有亲眼看见,但已经猜到这些人头可能来自于何处了。
河南洛阳,龙门石窟!
请假一天
不好意思今天请假一天。
接下来要进入新的大型文物了,正在密集地查资料ing,怕开头写错了不利后面发展。今天请假一天,明天再来!
跪。
0632 龙门石窟
苏进的生命指数很稳定,而且他格外坚持,所以最终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搬出了重症监护室,搬进了普通病房。
张万生第一时间提着藤箱走了进来,非常随意地跟苏进打了声招呼,好像完全没看见他身上插着的管子一样。
然后,他把藤箱放到苏进面前的小桌上,打了开来。
这一老一少的表现都很正常,只略带了一些急切,谈修之在旁边看得有些无奈,但却又有些能够理解。
以前他也见过很多文物修复师,实力也许没有眼前这两位这么强,但对文物的热情却都是一样的。
藤箱盖一打开,苏进的眼睛就亮了。
他伸出手,想要捧起那个石像头,但手指还有些虚弱无力。
张万生直接把头递到他的手上,殷切地问道:“是哪里的,认得出来吗?”
那是一个观音头,容长脸儿,修眉细眼,格外雍容。它的头上扎着一个高耸的发髻,发髻上又有笼着神光的飞天像,造型极为优美。
苏进紧盯着这个头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果然没错,就是龙门石窟的造像。”
张万生脑筋一转,立刻问道:“河南洛阳那个龙门石窟?”
苏进说:“是。”
龙门石窟相关的各种事情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甚至也包括这个世界原身所了解的一些。
与马王堆不同的是,这样一个石窟一早就被发现——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一直存在在那里的。
龙门石窟位于河南洛阳洛龙区龙门镇,位于洛阳南郊。它始建于北魏孝文帝年间,从那之后一直延续修建至宋朝,前后经历了四百多年。
它建立于伊水东西两山的峭壁上,一条伊水从中间流过,让它如同长河之门,所以龙门石窟古称为“伊阙”。石窟南北长达一公里,共有九万七千余尊佛像,最大的佛像高达17米,最小的仅有2厘米。
除了这十万佛像,它还有数千碑刻,以及大量法器、瓷器、青铜器等文物。
它延续时间长,跨越朝代多,充分展现了四百年来人们生活、审美、技艺的变化。千米石窟、十万雕像,更是气势磅礴、美仑美奂,堪称华夏雕造史上的奇迹。
自古以来,龙门山色就是洛阳八大景之冠,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曾写下“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的句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堪称奇迹的盛景,却从它初建开始就备受摧残。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有著名的“三武一宗”灭佛事件,佛教史上称为“法难”。它指的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的四次灭佛事件。
龙门石窟作为佛教胜地,四次灭佛,它就遭遇了三次破坏。
第一次北周武帝灭佛时间离石窟修建仅仅只有50多年,最大的一次则是唐武宗时期。
露天石像本来就容易遭遇风吹雨打的气候侵蚀,人为的破坏又让龙门石窟雪上加霜。
然而,它最严重的破坏还是在1900年之后的战乱时期。
日本人学者关野贞在他的《支那文化史迹》中记载:“洞窟中的多数佛头,能取下的都卖给了外国人。”那之后,这座壮美的石窟仍然不断遭遇疯狂的破坏与掠夺。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它十室九空,佛首佛像流落至日本、美国、英国等各家博物馆里,反而是在原址的龙门石窟,只能看见残破的石像与不全的身躯了。
这个世界的原身对这一奇迹般的历史遗迹同样有所印象。在他的记忆里,龙门石窟同样经历了这样的浩劫,保护极为不力。而且,在苏进原先的世界里,近几十年来,它的破坏与盗掘已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遏止。而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它只是座落在那里,平静地将自己残破的身躯暴露在外,忍受着一群又一群窃贼把属于它的宝物运输出去。
这是苏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最为痛心的事情之一。
他没想到,它这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苏进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从石像表面轻抚而过。
为了避免进一步出血,他一直还连着监控仪。现在,监控仪上的曲线总算渐渐趋于平稳,护士刚准备开口阻止的,看见这情况,总算放心了一点,但还是提醒道:“病人注意控制情绪,波动太大的话,可能会引发下一次出血的。”
苏进点点头,声音略微虚弱地道:“我知道的,谢谢你。”
他总算整顿好了情绪,虽然仍然躺在病床上,但仍然用一个文物修复师应有的专业态度对张万生说话。
“没错,这个石雕佛头出自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它脸型瘦长,气质温和,符合北魏佛像应有的特征。也就是说,它是龙门石窟最早的佛像之一。”
张万生“唔”了一声,抬头看他一眼,道:“我就猜到你会知道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苏进只是一笑,问道:“不是有四个佛头吗,另三个呢?”
张万生理所当然把另外三个佛头也一起拿了过来,现在摆到苏进面前让他看。
另三个佛像脸部浑圆、看上去有些富态,然它生动自然,带着一股特有的洒脱之气,刀法圆滑,技艺上也有所提升。
张万生说:“这三个佛头应该是唐代的作品吧?”
苏进赞叹地看着它们,点头道:“是的,这种雍容的姿态,当然只有盛唐时期才会出现。龙门石窟有60%的部分都是唐代建成,技艺极为精湛,规模也极其宏大,是我国石刻艺术的典范之作。张前辈你看这佛头,丰颐秀目,仪表堂堂,当初雕刻它的工匠不仅技艺精湛,也一定是个佛教徒。他把自己的信仰与虔诚全部融入了其中……”
张万生也欣赏地看了半天,道:“幸好你出手把它们留下来了,不然到时候飞机一起飞,被送到国外去,想要追回来可就不是容易事了。”
谈修之忍不住在旁边说:“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安全还是很重要的。佛首就算流失,也有再追回来的可能,你这条命没了,那就是真没了。”
苏进笑着说:“嗯,我记得了。”说完,跟张万生对视了一眼。
“你根本就没记住!”谈修之看着他们的表情,无奈地表示。
张万生说:“被截下来的除了四个佛首,还有这些。”
他翻出那些壁画和石刻,拿给苏进看。
这些壁画也好,石刻也好,全部都是从石壁上生揭下来的,用简单的办法防护了一下,准备直接运往国外。苏进一看就皱起了眉,沉声道:“这种手法,路上必然产生损耗,就算运到国外及时修复保护,也不可能恢复到最佳的状态!”
张万生嗤之以鼻:“走私而已,所谋的本来就不是最佳状态!”
说着他又递给苏进一件东西,意味深长地道:“你看这个,这才是最有趣的……”
苏进接过来一看,那是一本画册,打印之后精装而成。画册的每一页,都是一个孩子的笑脸,他们相貌不同、服装不同、所处的地方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的表情。
他们咧着嘴,眯着眼睛,笑得极为开心快乐,好像所有的阳光,全部聚集到了他们的脸上一样。
“拍得很好啊。”苏进赞叹,一页页翻看。
谈修之说:“这是飞机上一个人主动交出来的。他说这是他侧座上的两个人,担心自己无法及时到达伦敦,让他转交给自己的孩子作为生日礼物的。他也很欣赏这些作品,觉得它们是不错的生日礼物,但心里觉得不对,于是交给了我们。”
苏进点头说:“他很敏锐,这画册里面有夹层。张前辈应该也发现了吧?”
张万生哼笑了一声说:“我已经把它拆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了。”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古怪,仿佛是嘲讽,又仿佛是愤怒,“简直丧尽天良,用这样的画册,运输那样的东西!”
谈修之又递了个文件夹过来,里面夹着的就是张万生从画册里取出来的东西。
苏进放下画册,打开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要被裹挟出去的不是文物,也不是拓刻,而是一页页的计划书。
苏进翻了一下,眉头登时紧紧皱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龙门二十品!”
这赫然是一份盗窃的计划书,什么时间怎么潜入,怎样把文物偷窃出来,依循什么样的渠道运到国外,由什么样的人接应……
这份计划书上全部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唯一模糊不清的,就是所有的地点与人名,全部都用特殊的代号表示,一时间无法判清究竟是谁。
如此详尽计划针对的目标,就是龙门二十品,位于龙门古阳洞北壁上的二十方造像题记。它们是北魏时期书法艺术的精华之作,魏碑书法的代表作,更因为题记中涉及的史实,对当时的历史与文化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
这二十品碑刻自被发现以来,就以其无穷的艺术魅力成为了龙门石窟最有价值的文物之一,很多魏碑爱好者学习书法,就是从龙门二十品开始。
如此珍贵的文物,现在竟然被文物贩子窥视,还做出了如此详尽的偷窃计划?
苏进迅速连翻了几页,看清了计划的实施时间。
正好就是一个月后,计划里的关键人物就要聚齐在洛阳当地了!
0633 树与寄生虫
“你放心。拿到这份计划书之后,周二哥已经派人去当地调查了。”谈修之看着苏进皱起的眉头,安抚道,“还有一个月时间,怎么也能查出一点东西来的。”
他说得很保守,苏进想起了周离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却还是松了口气。
“还有机场那边后面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这一次,周老爷子可是雷霆大怒了……”谈修之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苏进沉默片刻,深深地点了点头。
四个佛首以及几幅壁画石刻,只是龙门石窟很小的一部分,看上去好像不算什么。
但是在这背后所蕴藏的意味,却令人悚然惊心。
从最初苏进觉得不对的那个工作人员到机场保安,到后面那些伪装成保安的武装人员,到机场调度室里能够直接叫出他名字的那个领导一样的人物,推而广之,还有布下这条线、庇护这条线的人,所有的这一些连接起来,铺成了一张大网。
正是有这样一整张网、一整条链条,他们才敢一手遮天,才敢动手杀人。
而这么多年以来,在苏进还没有发现的时候,他们做了多少事情,运输出去了多少东西?
苏进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还好这次他意外发现了这件事情,还好他跟周家之间有着隐隐约约的牵连。不然换了其他人,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掉了,而这个利益链条,还会一如往常地继续运作下去。
苏进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周家那边……”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谈修之打断:“这个你不用放在心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毕竟现在有所求的是他们,不是你。”
非常商人的言论,苏进却笑了起来。他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
他之前毕竟失血太多,现在才醒过来不久,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有些疲倦了。
在场的不管谈修之还是张万生都是非常敏锐的人,一看见他露出倦色,立刻站了起来,告辞离开。
然而等他们带着东西离开之后,苏进仍然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
他倦意深浓,但是睡意却无法把他扯入最黑暗的深渊。无数事情纷至沓来,在他脑中盘旋不休。
即将开启的马王堆一号幕、龙门石窟、三星堆、国家文物局,还在这个世界上无数静默等候,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风化的文物们。
最后他终于入睡,而他的睡梦中,这些文物、这些事情也仍然陪伴着他。
责任深重,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然而等到醒来的时候,苏进并没有急着马上去做什么。他非常配合护士的安排,全力休养恢复。
他很清楚,无论是亲自修复还是安排计划,都需要大量的体力与精力。只有恢复成最佳状态,他才有可能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不过尽管如此,仍然会有一些消息间歇传到他这里来。
首先,文安组已经公布了马王堆项目的招标情况,天工社团不意外地中选。
由于这个项目实在太大,需要的人力物力和时间都非常大、非常长。所以文安组这次招标的规模也非常大。
他们超乎先前地预计,把项目组分成了五十个,也就是说,一共要招五十组修复师参加。
这些修复师根据自己的专精项目与时间安排,分配了不同的文物以及修复时段。
他们负责的不仅仅只有三号墓,还包括了即将开挖的一号墓和二号墓。他们利用仪器以及苏进的推测,估算了里面可能存在的文物种类,进行了分配安排。
整个马王堆的修复项目总历时约有三到五年,也就是说,需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才可能修完所有的文物,将其整理完毕。
当然,这其中不是所有的修复师都会全时段参与,但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项目,能够参与其中,就是一个丰富的资历。更别提因此带来的其他方面的收益了。
马王堆项目苏进从一开始就有参与,中间负责过很多方面,参与过大量讨论。所以,他对这边的情况非常了解,文安组最后安排下去的各种细节也在他的掌握之内。
这次招标,井然有序,能够最大限度地调动修复师的力量。
不过他还是有些感慨。整个华夏,修复师的人数还是太少了,还需要有新血加入啊……
另一边,周家强势的行动直接引起了帝都方面的一场地震。
机场事件后面牵扯到的人和事比苏进想象中的还多,简单说来就是,有一部分高中低层跟文物盗卖集团相勾结,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不间断地将国内大量的文物运往国外,进入各个博物馆、私人收藏家的手中。
到现在为止,还不清楚流失的总文物数量有多少,但想想,前后一共二十年时间,在最近五年之前,各方对文物还没有足够重视的情况下,它就已经开始了。
这么多年,会有多少文物流失,恐怕小半个龙门石窟都是因此消失的!
苏进稍微细想一下,就觉得内心悚然,愤怒之情从心底燃烧了起来。
带来这个消息的仍然是谈修之,当时他握紧病床的被单,质问道:“这些现在怎么样了,还留在原先的位置上吗?”
“你冷静一点。”谈修之先提醒了一句,然后非常平和地道,“留在原先的位置上,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这么大的事情,牵连非常广泛,背后涉及到的人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还多。最关键的还是那个文物盗卖集团。这一轮查下来,周家发现,之前周二哥追查的那伙盗卖组织,只是这个盗卖集团下面的一个分支,可想而知它的规模有多大。”
苏进认真地听着,他没有说话,表情凛然。
“这棵大树生长的时间太长,扎根太深,要把它连根挖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提下面的硕鼠,万一打草惊蛇让他们跑了,就很得不偿失了。所以你耐心一点,总之这只手,是要先从这里砍断的。”
苏进闭了闭眼睛,冷静下来,点头说:“是我太冲动了。你说得没错,必须要把根挖出来,这样,流失到外面的那些文物……”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是一顿,表情有些黯淡。
文物流失出去了就是流失出去了,想要再追讨回来,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在他上个世界里,国家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但具体成果如何,很多时候也只能苦笑。
之前苏富士拍卖行拍卖的那个圆明园牛首,传说由海外华人重金拍下,护送回国,但背后其实也是国家在使力。
要想追讨这些文物,需要花费的物力与金钱非常巨大,而即使如此,也只能看女史箴图长卷被分切,无数文物在不当的保存条件下日益模糊风化。
每每想到这里,苏进都感觉到无比的痛心。
不过不管怎么说,就算难以追讨,这样的文物盗卖集团,这样寄生在腐朽大树上的寄生虫也是必须被掐死的。不能索回,至少也不能再继续流失!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苏进认真地说。
“当然,不会放过你的。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先养好身体。”谈修之笑着说。
“嗯!”苏进的回应却是极为认真。
或许是因为苏进的全力配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苏进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医生护士们严防死守的第二次出血一直没有发生,手术后第二天,他就已经能够下地,扶着输液架在病房里活动了。
第三天,他就能离开病房,到楼下去走走。
十天之后,他的刀伤伤口基本愈合,已经能够出院了。
这不是他自己逞强,而是医生检查恢复情况之后做出的判断。
医生对这种恢复也感觉到了惊讶,直说年轻就是好。不过同时,医生也警告他,在接下来一个月里都不要做什么太过激烈的运动,一个月之后,最好还能回来医院复查一下,避免可能的后遗症。
医生是在病房对他说这些话的,苏进听得很认真,徐英今天来接他出院,听得比他更认真。
听完,徐英笑着说:“放心,我一定会看着老大,让他不要乱动的!”
“我已经没事了……”苏进有些无奈。
“医生都这样说了,老大你就乖乖听话吧!”
笑声中,病房门突然被敲响了,然后,一个人推门进来,小心问道:“请问苏进苏先生……在这里吗?”
几个人一起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粉粉嫩嫩,甚至有些像女孩子,不太能看出年纪。
他穿着一身休闲服,捧着一大束淡青色洋桔梗和白百合,鲜花映着他的小脸蛋,竟然非常相衬。
苏进意外地看着这张脸,确定非常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这年轻人刚问出话,目光就已经准确地落在了苏进的身上。然后他又看向苏进脚边的少许行李,有些懊恼地说:“要出院了吗?来迟了啊……”
他走到苏进面前,把这一大束花捧到他面前,笑盈盈地说,“苏进,我是你的粉丝,听说你生病了,非常担心,不过我好像来迟了,请你不要见怪。”
苏进的目光在他灿烂得完全不像探病的笑容上停留了一下,落到他的手上。
0634 苏陌
那是一双非常特别的手,五指纤长,关节处不见骨节,肤色莹白,光滑得甚至看不见毛孔,同样有点像女性的手。
这双手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做过粗活的,苏进却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道:“你也是文物修复师?”
不问姓名,先问身份,对方听得笑了起来:“你果然跟传说中一样。”
他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很随意地说:“我啊,算是也不算是吧。”
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英非常好奇,但还是在旁边老老实实的一句话也没说。
苏进却没有追问,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少年又笑了,向他伸出手道:“认识一下吧,我叫苏陌,跟你一个姓,大概八百年前是本家吧。哦对了,你应该不姓苏,那真是太可惜了。”
苏进目光一凛。
他到现在也没有承认周家,跟他们的关系更是没有对外公布过。这几天在医院里,周家只派人送了一些餐点和营养品过来,无论周景洋还是岳云霖,都没有真正出现在病房里。
现在这个少年满不在乎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一派轻描淡写的样子,他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
不过苏进的异样只是一闪而过,他接着就伸出手,微微一笑,道:“很高兴认识你。”
苏陌咧嘴一笑,脸上出现了两个深深的酒窝。他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说着,他重重跟苏进握了下手,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身就离开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利落,好像来这里就是为了送苏进一束花,见他一面一样。
徐英在苏进后面嘀咕:“这人是谁啊……他真是文物修复师?”
“你看见他的手没有?”苏进问。
“就是看见了才觉得奇怪的啊。”徐英说。
他摊开自己的手,啧了一声,说:“文物修复啥都好,就是伤手!老大啊,看我这手,到时候找不到媳妇儿怎么办?我现在都不敢在我秦姐面前拿出来!”
苏进一开始就给过天工社团这些社员们一种药膏,那种药膏每天擦在手上按摩,除了让手部皮肤更敏锐,还能有效缓解修复材料对皮肤的侵蚀。
但即使如此,那些材料还是会对皮肤造成损害,现在徐英一双手就像老农民的一样,粗糙多茧,颜料深深地浸入皮肤纹理,完全清洗不掉。
不光是他,苏进、贺家等人也都是一样的。
“那小子一双手细皮嫩肉的,跟大姑娘似的,怎么可能是做文物修复的啊?啧,水平一定不行!”徐英不满地嘀嘀咕咕。
“不过他的确是个文物修复师,水平应该还很不错。”苏进眯起了眼睛,说,“他的手跟其实普通人的不太一样,绝不是没做过活的。以前我听说文物修复界有一种密制药膏,名叫暖玉膏,修复前擦一次,它会在皮肤表面形成一种保护膜,也不会沾染到文物上。修复后洗完手再擦一次,基本上就不会伤手了。我给你们的那种就是仿制品,不过看起来效果远不如原品……”
徐英听得瞪大了眼睛,迅速抓住了重点:“这小子有这种失传的药膏?还一直在用?那他是什么身份?”
苏进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这时,谢幼灵来了,是来接他出院的。苏进住院这几天,小姑娘天天一放学就过来,跑前跑后,把苏进照顾得极为周到。
头几天,她脸上连一点笑影子也不见,直到苏进以很快的速度渐渐好起来,她才松开眉头,放下了心。
她一进病房,第一件事情是看苏进的脸色:“嗯,脸色好多了,可以出院了!”
苏进笑了,他没有再多想苏陌的事情,揪了揪谢幼灵的小脸说:“小管家婆说可以出院了,那就是真可以出院了。”
谢幼灵就着被揪住的姿态对苏进吐舌头:“就是的,我说了才算!”
病房里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谢幼灵这才注意到那束洋桔梗:“好漂亮的花啊!”
苏进顺手把花递到她手里,说:“那就派你拿着了。”
谢幼灵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爱怜地抚摸着花瓣,一朵朵仔细看。突然,她轻咦了一声说:“这枝花好像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苏陌来意不明,苏进一听谢幼灵这话,立刻警惕起来,低头去看。
这时,谢幼灵已经把那枝不对的花抽了出来,细细抚摸了一下,意外地说:“这枝花是假的,是绢花!”
苏进就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她抽出来的是一枝洋桔梗。洋桔梗的花瓣柔弱而繁复,像是舞女的衣裙,飘逸洒然。
这枝花的确就像谢幼灵所说,是丝绢制成的,是一枝假花。然而它混在整束花里,竟然惟妙惟肖,完全分辨不出来。苏进刚刚把花束抱在怀里抱了那么长时间,竟然也没能发现。
这可是极为惊人的技艺。要知道,真花和假花差别的可不止是形态。真花花瓣的质感、蕴含的生气,都不是假花能够比拟的。
但是这枝假花,却让人无形中忽略了这一切,仿得之真实,即使苏进也没有见过。
他从谢幼灵手上接过那枝花,发现花枝上还系着一张纸条。它先前就是存在的,只是隐没在花束之中,他没有发现而已。
苏进展开纸条,一行清秀的小字映入眼帘。
“恭喜你发现彩蛋!用了多久?十秒?半分钟?一分钟?这次有情致了没有?”
活泼的语气,用的字体却是工整的瘦金体。
苏进看得皱起了眉。他反复琢磨着最后一句话。
这次,难道还有上次?但是他非常确定,他从来没有见过苏陌这个人,更没有跟他打过交道。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仿制的假花上。
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它的存在,是因为这枝绢花做得实在太像,甚至还原了真花应有的蓬勃生命力。这种技艺远非所及,应该就是苏陌所说的“情致”了。
仿制的假花,模拟的情致……
苏进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件事情。
当初他在故宫古玩街曾经砸碎过一件瓷器,那是一尊何朝宗瓷像。那尊瓷像仿制技艺之高超,他至今也没有见过。
当时,他唯一能够分辨出来真假的,只有瓷像中间所蕴含的情致。
何朝宗观音神圣庄严,深具佛性,那尊瓷像却极度风情,过于妩媚。
后来张万生和单一鸣在前往马王堆的时候,曾经又发现了一件同样的伪作瓷像,老头子看见那伪造的技艺,又是赞叹又是痛心。后来跟苏进见面时,他还专门说过这件事,感叹了好几声“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毫无疑问,那尊瓷像跟文物盗卖集团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难道它的作者,就是苏陌?
苏进这次在机场做的事情,虽然危及生命,但也使得这样一张潜伏在背后的大网暴露出来,给文物盗卖集团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难道苏陌到医院来找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其实是过来示威的?
苏进拈着那枝绢花,深思良久,转问旁边还没有离开的医生:“病房是有监控的吧?”
医生纳闷地回答:“是有的。”
“很好。”苏进点点头,对徐英和谢幼灵说,“我们过会儿再走。”
说着,他一边往病房外面走,一边摸出电话拨了出去:“周二哥吗?”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跟以前别无两样,“我在医院里发现了一件事情,可以麻烦你过来一趟吗?”
周离很快赶到,苏进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又拿了那枝绢花给他看。
周离深深地看了苏进一眼,接过绢花,说:“很有可能,我来安排调查。”
苏进说:“我跟你一起去。”
周离没有反对,两人一起到了医院的监控中心,周离出示证件,调出该时段的监控仔细查看。
事情发生得不久,录像很容易就调了出来,但是这一看,周离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苏陌明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但是录像里却没有他的身影。
无论是正对病房大门的录像,还是另一条住院大楼的必经之道的,还是医院前面花园广场的,都找不到他的痕迹。
他就像一个鬼魂一样,只有人肉眼才能看见,摄像头完全办法捕捉!
两人把录像反复看了几遍,最后苏进和周离一起发现问题,异口同声地道:“这录像被做过手脚!”
旁边的保安一直跟着,听见这话,立刻紧张地说:“我们没有动过它的!”
周离眯着眼睛,确认录像中的某一段是被动过的,它真实的画面被剪切了出去,又从另一处调了画面过来粘贴上去。做得很巧妙,并不容易被人发现,前后少许的衔接问题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周离问道:“这里联网了的吧?”
“联了的。”保安回答。
“很有可能是黑客侵入,保护性删除了对方出现的画面。不过是否如此,还需要技术人员的进一步调查。”周离说。
“这么大阵仗,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啊!”徐英也跟了过来,在后面咋舌。
“我也很想知道……”苏进喃喃自语。
0635 那就好
苏进受伤住院这几天,一开始可谓是门庭若市,各方面想得到想不到的人马都来探望他。
学校的、文安组的、文物协会的、改建组的……
一天里从早到晚,病房里的人流络绎不绝,吵得他连好好休息一下都不行。
最后应该还是周家那边发了话,来访者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连电话也寥寥无几,只剩下一些特别亲近的人。
对于这种照顾,苏进的心情有些复杂,只能默默地接受了下来。
如今他走出医院大门,目光四下一扫,立刻感觉到了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
随着他的移动,这些视线也跟着一起动了,应该是周家派来保护他的人。
苏进轻轻叹了口气,拿起电话,翻到一个名字,终于还是打了过去。
“岳教授,如果您有空的话,我们还是见个面吧。”
岳云霖来得非常快,没一会儿一辆车疾驰而来,停在了苏进面前。
这时,徐英已经拎着苏进的行李离开了,他身边只有一个谢幼灵。年轻人长身而立,低头跟一个小女孩说话,那场面分外和谐,恍惚让岳云霖想到最初见面时的情景。
苏进有些意外,他往岳云霖的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就您一个?”
“你只打电话给了我,我想你大概还不想见其他人,就一个人过来了。”岳云霖笑笑。
她笑得很亲切,但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带了一些距离感,跟几天前见面时的感觉不太一样。这种距离感让苏进觉得舒适了很多,他知道是岳云霖刻意为之,心里又多了一些微妙。
“找个地方坐坐?”他问。
“就前面小公园吧。”岳云霖抬头看了一眼,指着前面说。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街头公园,一个小广场,周围绿树荫荫,一株紫藤在石梁上攀爬,下方是长长的石椅,非常幽静。
苏进点头,牵着谢幼灵跟她一起走了过去。短短的一段路上,岳云霖并没有跟苏进说话,而是低头跟谢幼灵交流,给她介绍周围的这些树是什么,会在什么时候开花。
她是知名植物学家,这些知识对她来说只是常识,就是信手拈来的东西。但她却说得断断续续,有时候甚至要想一下才能继续下去。
最后站到紫藤架之前,谢幼灵抬头看着她,笑着说:“谢谢岳奶奶讲解。紫藤花打骨朵了,我去看一看!”说着,她就轻盈地跑到一边,像一只翩翩飞开的小鸟一样。
岳云霖用手抚着额头呆了一会儿,才转向苏进道:“对不起,有些失态了。”
相比起她潜藏的激动,苏进的冷静甚至是有些冷酷的。他微微一笑,擦了擦石椅,说:“请坐。”
岳云霖坐了下来,一时间没有说话。
紫藤坐上方垂下,新叶青翠,中间的确夹杂着点点淡紫色的花苞,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开放了。绿叶紫花,映着外面透进的明亮天光,是一幅非常美丽的景象。
岳云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十六年了。”
她说的明显是“周讷言”被抱走的时间,也是她备受煎熬的时间。
长长十六年,让她的头发变得花白,皱纹爬上了脸颊。十六年里的每一天,她的心都像在油锅里一样,反复煎熬,痛苦万分。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想象着小讷言怎么样了。只要稍微想到他可能过得贫穷痛苦,可能正在被养父打骂折磨,岳云霖就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
但是这种感觉,她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甚至对已经成年的儿子也没有说过。
她只是无数次地想,这是不是我的问题?是不是她太沉迷于工作,忽略了对孩子的照顾,才让他落在保姆的手里,才让他有机会被偷走?
不,不需要疑问,这就是她的问题,她犯下的错误!
十六年来,负罪感如巨石般死死地压着她,周讷言一天找不到,她就一日不得解脱。
十六年过去,她终于找到了他,找到了那个失落的孩子。
岳云霖侧过头,凝视苏进。
为什么一开始会没有发现呢?
在植物园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些异样。莫名的触动、对这孩子异常的喜爱、两人接触时隐约的感应……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一开始就在告诉她,这就是她在寻找的那个人,这就是她的孩子!
但她为什么没有发现?那是因为她失望太久,失望太多次了,所以遇到这样的惊喜,她想都不敢去想,惟恐再次错过。
幸好……幸好……
周景洋这个人虽然霸道无理,道德下限极低,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毫不犹豫地发现不对,立刻出手找机会检查。
检测结果出来,她在震惊狂喜之余,又有了一丝理所当然的感觉。
之前那些微妙的直觉全部应验,这的确就是她的儿子,是她失去已久的小讷言!
一种强烈的感情突然间涌上她的心头,她的心里发酸,眼眶发热,一股热流不知不觉地从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不想让苏进看见,猛地捂住了脸。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有些平复下来,放开了自己手。
这时,一张纸巾递到她的脸旁,苏进坐在她旁边,并没有看她,这让岳云霖觉得好过了很多。
“对不起,失态了。”岳云霖的声微微有些沙哑。
“不,没什么,应该的。”苏进摇头。
他顿了一顿,又说,“抱歉,我不能感同身受。”
“没有!”岳云霖猛烈地摇头,她用满含期盼的看向苏进,问道,“你这十六年,过得好吗?”
两个世界的感受同时在苏进的心里浮现了出来。
要说的话,他过得不算太差。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是。
他很早就进了福利院,那里的环境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也没有新闻故事里讲到的那些克扣虐待什么的。他就平平常常地在里面生活成长了起来。
他学习不错,也热爱学习,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考上了一个一流大学,拿着资助和奖学金去上学了。这样的经历,他无论在前生还是在后世都是一样的。
然后,他在大学邂逅了文物修复,意外地在这方面展现了极高的天份,一路这样走了下去。当然,他那时候的起点,跟现在就没法比了……
上个世界,他最后可以算是功成名就,一生从事着自己最挚爱的事情。死得有些滑稽,但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回想起来,又何尝不是死得其所?
现在,他的生命意外地延续了下来,有那么多事要去做,有那么多事想去做,不可以说是不圆满吧。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有着一块缺憾的。
这缺憾莫名的让他有一种冲动,想要告诉岳云霖现在的他其实并非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但是最终他还是沉默了下来。
如果让她知道,她找了十六年的孩子,其实已经死了,死在将要开启人生的时候……
“其实还是挺好的。”苏进说,“没爹没娘是有点难过,但也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
他拣了一些在福利院时的事情跟岳云霖说,刻意讲了有趣的事。有上个世界的,也有这个世界原身记忆里的。福利院里都是一群孩子,偶尔其实也有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时候,但大部分时候,同病相怜的情绪还是把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都只剩下自己,能够温暖的只剩下彼此。
苏进讲得很平淡,甚至有些枯燥,岳云霖听得却很动容。
最后,她再次用纸巾捂住了脸,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也不知道安慰的是苏进还是她自己。
谢幼灵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能够明白苏进从何处来,也明白他跟岳云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直在附近玩着,没有过来打扰他们。她很自来熟地找了一个差不多同龄的姑娘一起笑闹,小姑娘们的笑声话声远远传到这个幽静的角落,不知不觉中,岳云霖的泪水停住了,苏进也停止了讲述,听着那边的声音,唇边露出了微笑。
岳云霖转过头来注视着他,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怎么会没有发现呢?这张脸跟她以及周景洋都有些相似,尤其是下半张脸,像极了周景洋,只是不同的眼神让两人的气质也彻底不同,模糊了两人的相似处。
孩子说得很轻描淡写,甚至还挺有趣,但岳云霖却听得出来背后的孤苦寂寞之处。也正是这样的经历,才让他像现在这样少年早熟,才刚刚成年就已经拥有了一双平静得过头的眼神吧?
对了,还有文物修复……
“你喜欢文物修复吗?”岳云霖突然问。
“喜欢。”苏进回过神来,点头回答。好像这样还不足以表达他心里的想法,他又补充了一句,“非常喜欢。”
岳云霖终于展开了一个真正的笑容,说:“那就好,那就好。”
跟之前一样的话,但内里蕴含的感觉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0636 重建目录
苏进跟岳云霖并没有谈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甚至没有直接提到两人的关系,没提到以后要怎么办。
然而在这一番谈话里,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一样,相互之间的气氛从紧张变得平和起来。
最后,岳云霖站了起来,突然问道:“马王堆一号墓马上就要开墓了,你会过去吗?”
“肯定会。”苏进毫不犹豫地说。
“可以让我也跟去一起看看吗?”岳云霖突然问。
“嗯?”苏进有些意外,但很快就说,“当然没问题,您有兴趣的话,那就再欢迎不过了。不过我大概会马上动身,提前一点过去。有些事情要准备一下。”
“那就马王堆再见了。”岳云霖笑着说,笑得很轻松,脸上似乎已经再无阴霾。
“嗯,马王堆见。”苏进回答。
跟岳云霖道别之后,第二天一早,苏进就已经动身前往了马王堆。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一系列的准备,现在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中,只等他一到,就会把各种材料和物资送到。
这一次,苏进是自己坐客机前去的,在此之前,他去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
这是学校主动提出来的。
从去年九月一号开学到现在,苏进基本上没在学校寝室过过夜,请假次数更是不计其数。尤其是这学期开学之后,他请假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上课的时间。
学校并不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并不是不支持他的工作。
甚至,正是因为太支持苏进的工作,他们才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整个京师大学从领导到老师,不少人都围观了惊龙会全程的录像,知道他在惊龙会上做了什么。
马王堆帛书的发现,更是一大盛举,惊动了京师大学最重量级的几位专家教授。
而在此之前,承恩公府的修葺,南锣鼓巷的重建,哪一项不对华夏历史、文化、建筑等各方面有着或大或小的影响?
苏进的工作实在太重要了,而苏进在这些工作中表现出来的个人素养与能力,简直惊人。
于是,钱校长组织另个几位领导与专家进行仔细研究,又打听了苏进/平时上课时的表现与作业情况,最后确定,苏进上学也许并不是完全不会有收获,但对于他现在的工作来说,有点本末倒置的感觉。
会议之后,钱校长找到苏进给他做工作,让他暂时休学。如果需要,他可以偶尔过来上一些课,辅修一些学分,等到学分够了,毕业证和学位证都不会是问题。但他现在最好不要以专职学生的身份全力上学。这太耽误他的时间,也太耽误他的工作了!
正好苏进此时也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说最早以前,他还抱着一边学习、一边在京师大学寻找人才,一边慢慢修复文物的想法的话,跟文安组打的一系列交道以及惊龙会上的事情,让他深感当前任务之重。
更别提,机场遇刺,龙门石窟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可能即将面对与一个大型文物盗卖集团的斗争。
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容不得他慢慢来!
所以京师大学在此时以如此委婉的态度提出休学的建议,也正和他的想法。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与京师大学再度进行了一番深入的讨论。
现在石家大势已去,石六段被周景洋在惊龙会上羞辱之后,整个石家的精气神都被彻底打压了一次,几乎彻底不行了。
石家不行苏进不在乎,品德败坏、思想腐朽的修复家族,败落下去也是正常的——但是京师大学文修专业,苏进却不能不在乎!
文物修复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更何况在现在这个世界,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要铺开的范围实在太大。尽量吸纳对此有兴趣的学生,进行系统化培养,是绝不能拖延的事情。
在这方面,他的想法也正是钱校长的想法。
钱校长早已决定跟石家深谈一次,好聚好散,把他们清出京师大学校园。
然后,他们打算跟文安组合作,以正式教师的身份聘请一些文物修复师,按照京师大学其他专业的模式进行系统化搭建。
这是他从苏进教导天工社团身上得来的想法,也正是苏进本人的想法。
苏进完全赞同钱校长的意见,并且一口答应撰写一部文物修复方面的基础教程——科学化、系统化的那种。
然后,新的文物修复专业就可以以此为基础把架子搭起来了。
至于苏进的身份……他现在可是文物协会认证的正式八段,也被好几位九段认为“吾不能及!”
再加上天工社团,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情的吗?
于是在飞机上,苏进就已经拿出纸笔,开始撰写那本教程的目录。
他没有完全按照上个世界教材的模式来写,毕竟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特殊的修复势力结构。他结合了上个世界的一些内容,又结合了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想到的、亲身体验的很多事情,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撰写出了一份新的目录。
他奋笔疾书,巨大的飞机引擎声在机舱外面轰鸣,附近不时有人们的对话声、小孩的啼哭声。
苏进对此毫无所觉,他只是一直写着。
两小时后,等到快下飞机时,他伸了个懒腰,拿起那些纸,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么短的时间,他当然不可能写完整整一本教程,不过教程的目录已经基本上完成了。
正常来说,这么点时间,连目录也是很难完成的。毕竟思想的构建不只是往纸上写字。
但苏进做得却极为顺利,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世界的内容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几乎水到渠成。
而现在,框架已经搭建好,剩下的就是往里填充内容。
在此基础上,新的文物修复专业已经能够开始建设了!
苏进提着包走下飞机,他仍然能够感觉到附近有人正在注意他。
他状若无事地回了一下头,两个人迅速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将身形隐没在人群里。
他们的动作非常干练,虽然极力掩饰,但仍然带着一些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痕迹。这无疑证实了苏进对他们身份的猜想,因此他只是笑了笑,也没有戳穿,就离开停机坪。
他刚刚进入机场,就看见两个熟人正站在接机大厅里张望。一看见苏进,他们用力挥手,目光却不停地打量着他的身体,显然已经知道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了。
苏进刚一走出去,舒倩第一个冲上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箱子,打量着他说:“看上去气色还不错,你确定你已经恢复好了?”
“真没恢复好的话,我还能走出帝都一步吗?”苏进笑笑。
“说得也对。”舒倩想了想,笑了起来。
另一个人迟了一步,只能抢过苏进手里的包抱在怀里,大有谁敢跟他抢谁就是他敌人的架势。
他非常殷勤狗腿地说:“苏八段,您的身体如果还有什么不便的话,请尽管支使我,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儿的。”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苏进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屈晖。他现在调了职,是《考古》杂志编辑部的副社长了。苏进在受伤之前,还跟他通过电话,知道他在对考古杂志的内容以及渠道进行调整,怎么突然又跑到长沙来了。
屈晖只是逗乐,没一会儿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他笑着说:“马王堆一号墓不是马上就要开了吗?这可是现在我们整个文安组最重要的工作。我们杂志要给马王堆开个特刊,我就过来看看了。”
“很好的决定,你一定不会失望的。”苏进笑笑。
舒倩再次开上了她那辆吉普,不过这一次她跟上回完全不同,开得又慢又平稳,生怕颠着苏进了一样。
苏进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用这样,我已经完全恢复了,不然给你看看伤口?”
他只是开玩笑,舒倩的视线却迅速从后视线看了过来:“行,给我看看!”
苏进笑着一愣,舒倩自己又摇了摇头,“不行,你当时受伤大出血的是内脏,就算看外面也看不出来。不过我说,你就算年轻,也还是要注意一下。我们现在可是在野外工作,万一真的出事,要回去还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完全不复以前雷厉风行的样子。苏进听得心里温暖,笑着应答。
过了一会儿,舒倩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用车载电话接起来,问道:“怎么?”
“基地前面来了五辆大车,全部都是平天机械的,最大型的那种货车。但我查进货单没有这批货,怎么办,要放他们进来吗?”舒倩开的是免提,对面的声音清楚地响彻在车厢里。
发生上次的事情过后,马王堆的戒备比以前森严了许多,就算平天机械是长期合作伙伴,也要严格按照规章制度来。
“进货单上没有?唔……先卡下,我打个电话给他们负责人再说。”舒倩不觉得平天机械会出什么问题,但还是这样说。
“五辆大车?”苏进突然从后面插了进来,“那是我订下的货物,到得真是及时。”
一个车队的货物?舒倩愣住了。
“给一号墓准备的,我们要大干一场了。”苏进笑着说。
0637 自己的人生
苏进一把拉开护栏,大步走进马王堆基地里。
基地中间果然停了五辆大车,车上下来一些工作人员,正在跟马王堆这边的工作人员交接。
“乐总。”苏进看见中间车头处一个人,叫了出来,“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乐新征正拿着一个文件夹,听见苏进的声音,转过了头。他没有回答苏进的话,首先打量他的身体:“听说你住院了,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苏进说。
“哈哈,马王堆开墓这种大事,那么多九段都说要过来,我怎么能不过来凑个热闹?”乐新征笑着回答苏进刚才的话,把手里的文件夹交给他,“这是你要的物资清单,看看吧,还缺什么,我赶紧去调。”
苏进点点头, 不再寒暄,一件件看了起来。
乐新征一边跟着他看,一边引着他去看一些重点物资放在哪里。那些标注了星号,是之前苏进格外强调过的,所以他也很重视,出发前还专门清点了一遍。
“好多设备,究竟是什么啊?”舒倩跟在他们旁边打量着这些东西。
“主要是用来保护墓里的文物的。”苏进一边清点一边回答。他拍拍面前的一个大金属瓶,“譬如这个,是液氮瓶。冷凝保鲜的必需用品。”
“那个呢?”舒倩看向了旁边一个巨大的柜子。
“哦?看不出来是什么吗?”苏进笑了起来。
“看着像是个……棺材?”舒倩皱着眉盯了它半天,有些不太确定地说。
“可以说是棺材。”苏进笑了起来,“这是用来保护墓主的尸体的,一号墓的墓室情况比较特殊,墓腔内的封闭状况非常好,我想里面的尸体可能也不太一样。”
“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呢?”舒倩疑惑地问。她以前也带领文安组的考古队负责过一些墓室的开掘,绝大多数古尸挖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变成了尸骸骨殖,白骨之上能够包裹一层皮肤的残余已经算是保存得很好的了。苏进现在搞这么大阵仗,他究竟猜到什么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苏进对着她神秘地笑了笑。
就像苏进所说的一样,新送过来的设备绝大多数都是用来保鲜的,有些东西舒倩以前完全没有见过,据说是平天机械的新品,专门为马王堆一号墓打造的。
当然,如果这次它们有比较好的表现,以后其他类似的挖掘中也能用得上。
很快苏进就把东西全部清点了一遍,在乐新征拿来的文件夹上签了名。
无论是乐新征还是这些车队暂时都不会离开,就在山上驻扎下来。开墓之后,一些文物需要运输转移的,他们可以直接动身。
一早就有不少人说要来参观这件大事,舒倩提前做好了安排,额外搭建了一些临时板房,用来容留新来的客人。
然后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就有人到了。
三位九段仍然是联袂前来;张万生和单一鸣师徒到了;岳云霖在谈修之的陪同下前来,却不见周景洋的身影;华夏科学院和几所大学的专家教授亲自到了;文安组的大组长杜维与另两名分组长到了。
马王堆基地平时也不冷清,此时却更加热闹。各种重要人物济济一堂,文物修复师与历史文化研究者直接对话,气氛热烈得不行。
来的人比预想的还要多,舒倩新增的临时房也不够用了,又收拾出来几间不说,剩下的人也没办法一人一间,只能拼房。
好在这些有身份的人们也不在意,轻易地接受了舒倩的提议。
吃饭的时候,食堂里的喧闹声也比以前大多了。
在这里的各类型专业人士实在太多,他们倒不是有意吵闹,但有时候聊着聊着就兴奋起来,开始比手划脚地讨论。不久,他们就会彻底忘记吃饭这件事情,直到饭菜彻底凉了再重新热过,才漫不经心地扒上几口。
此时,杜维站在食堂门口,颇为感慨地对舒倩说:“有没有感觉现在跟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说得有些意味不明,但舒倩却意外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完全不同了……”她同样感慨地说。
顶级修复师与顶级的文化研究者直接对话,收藏家和设备提供者在旁提供意见,这种开阔的氛围和融洽的交流,完全不是以前的僵化呆板能比的。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苏进身上。
现在的食堂不仅是吃饭的地方,也相当于一个通用的工作室。他现在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写写画画着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没人打扰他,偶尔会有人跟他说两句话,态度都非常尊敬。
两人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这种难得的氛围正是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而来的。而且,还有更多的事情正在改变!
苏进停下手中的工作,目光无意识地投向食堂的另一边。
那边岳云霖正在由谈修之陪同,跟张万生说话。这种情景颇为奇妙,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交融一样。
而且看得出来,岳云霖并不是在勉强自己融进苏进的生活圈,她的确是有的放矢地在跟张万生交流的。
两人正在谈论名画里的植物。
张万生在文物修复上颇有些面面俱到的感觉,但他真正的专精项目却是书画修复。这一生之中他接触过无数古代字画,真迹有,伪作亦有。
一个真正的文物修复师并不是只修复就足够了的,他对自己所修复的内容必须有更深入的了解。所以,张万生随口道来,每句都有出处,简直像百科全书一样。
岳云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工作,即使在“周讷言”丢失了以后也是一样。
这样看起来好像很不母性,但无疑苏进更喜欢看到这样的一位女性。
近十多年来,岳云霖降低了一些自己的工作量,但还是研究了一个专业项目,就是苏进最初跟她见面时的那个——华夏古代植物研究。
如今,她可以算得上是想睡觉碰上了枕头,很多研究中被卡住的细节她直接拿出来问张万生,对方就能很肯定地告诉她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哪里可以找到出处。岳云霖奋笔疾书,谈修之默默地递给了她一根录音笔。
突然,另一边齐九段正在叫张万生,张万生中断了跟岳云霖的谈话走了过去。
岳云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苏进的目光,顿时一怔。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苏进身边坐下,问道:“抱歉,刚才有点得意忘形了。”
“啊?”苏进一怔,片刻后才明白她的意思,“这样很好,有什么问题吗?”
“我毕竟是为了你过来的……”岳云霖低声说。
“不,不应该是这样。”苏进摇头。他注视着岳云霖,目光诚挚而温和,“我觉得这样很好,非常好。”
中性笔在他手里转了个圈,他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说:“虽然听上去有些冷漠,但岳教授,我还是有些话想要跟您说。”
“你说。”岳云霖听出了苏进接下来要说的话未必是她想听到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十六年过去了,在我心里渡过的时间比这更长。我早已过了疯狂渴望一位母亲的时候,所以很抱歉,我不能像个儿子一样与您相处。不过,我对您很有好感,相信您对我也是。我们就照现在这样相处下去,慢慢地学习成为一家人,好吗?”
苏进的话很缓慢,完全不像他平时那么利落果决。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岳云霖,笑着说,“我最初认识的您,是研究植物学的岳教授。我觉得这样很好。孩子是母亲的一部分,但不应是一切。”
“嗯……嗯。”岳云霖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又应了一声。她捂住脸,突然哭了起来。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有意掩盖自己的哭声。
食堂里安静了一会儿,无数人向这边投来目光,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几天以来,苏进跟岳云霖什么关系,该猜到的已经全猜到了。
“我并不是伤心。”岳云霖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明显开阔了很多,某种郁结之气已经接近消失,“我只是遗憾。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长得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她始终没有叫出“周讷言”这个名字。或者她已经知道,苏进这一辈子只可能是“苏进”,再也不可能是她的小讷言了。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告一段落,苏进再次递过去一张纸巾。
岳云霖接过纸巾,用力擦干净脸上的眼睛,然后抬起头,对着苏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说得很对。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我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可不能不如你啊!”
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亮亮的,岳云霖握着录音笔站了起来,对着苏进一笑,快步走开了。
苏进心里的感觉非常复杂,他目送她远去,目光一转,突然看见门口站着的另一人。
那人正看着岳云霖,留意到苏进的目光,快步走了过来。
苏进一句“您怎么也过来了”还没有说出口,那人的手就撑在了桌子上,简单利落地说:“你被刺伤了?我知道是谁干的!”
0638 是亲戚吗?
站在苏进面前的是祖老先生的夫人漆萍,即使在马王堆这种地方,她仍然穿着旗袍,披着织绵的大披肩,八公分的高跟鞋似乎对她的行动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她扔下那句话之后,看了一眼四周,站起来对苏进说:“出来说吧。”
苏进收起笔记本,跟着她一起走了出去。
岳云霖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苏进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两人走到食堂外面的一个僻静地方,苏进一直没有说话,漆萍从小手包里拿出了打火机和烟,苏进接过打火机,给她点燃。
这里避风,光线也不是太好,小小的火星在暗处燃了起来,烟雾袅袅飘出。
漆萍抬头打量了苏进一下, 说:“你挺冷静的嘛。”
“毕竟我的伤已经好了。”苏进答道。
“你的伤已经好了,但掠夺出去的文物呢?你也不放在心上吗?”漆萍轻描淡写地问。
这一句话却在苏进的心上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注视着漆萍,问道:“您知道这件事情?”
他迅速联想到漆萍的来历,下意识地问道,“你在国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当然。这件事持续了这么多年,在国外闹得那么大,傻子才不知道。”漆萍冷笑一声。她把细长的香烟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了,形成一条烟柱。
“国内的人都是傻子,自己家的宝贝被人刨食刨到外面去了还不知道,只管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些东西哪,没了就是没了,是追不回来的!”
苏进皱起了眉头,问道:“您很清楚这个文物盗卖集团的事情?”
“不算特别了解,但总之还是知道一点。他们的规模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在国内、在海外都已经经营了很多年,扎根扎得非常深。这次因为你受伤被撬起来的,只是一个角落而已。”
只是一个角落,就已经牵动了帝都,引发了无数波澜,那整张网被掀起来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要轻易涉足这件事情。它牵扯得实在太大,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非常惊人。你还年轻,你的事情总之是要做下去的……”
“我已经被牵扯进去了。”苏进突然道,他微笑着看着漆萍,目光明亮。
他拍拍自己的背后,说,“我只是提出一个疑问而已,就被刺伤了。脾脏受伤,一不小心就要摘除,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但你说你的伤已经好了。”漆萍说。
“还痛着呢。”苏进微笑。
他注视着漆萍,片刻后才说,“如果您只是来试探我的话,可以不用了。现在的华夏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了,这件事情肯定是要追究到底的。至于我,更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绝对不会退缩。”
“你敢对我这样说,不怕我是那边的人?”漆萍突然问。
“我相信您不是的。毕竟,您是祖老先生等了这么多年的人啊……”苏进说。
漆萍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突然笑了起来::“试探你果然是没用的,有些事情我就对你直说了吧。”
接下来,她把她了解的一些情况跟苏进说了一下。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这个大型文物盗卖集团的确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在国内外势力都非常大。尤其是可怕的是,他们深深扎根于国内的基层,联系的人非常多。
比方说龙门石窟,为什么能被盗走那么多佛首神像石刻?
就在市区旁边的一个奇观景点,如今十室九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没有当地人合谋联手,暗地里协助,怎么可能做得到?
财帛动人心,在没有足够认识的情况下,很多基层人物只要用钱就能收买,就能贩卖那些伸手可及的文物。最可笑的是,这根本用不了多少钱,有时候甚至不用钱,一条烟就能换一两件文物。
当初华夏对此不重视,管理不严,很多时候还要靠当地一部分文化人和老居民自发维护。
他们的力量当然是有限的,于是经年累月,一批批文物被运了出去,流失他方。
龙门石窟是,类似龙门石窟这样的遗迹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这群海外修复师一早就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当时就联系国内进行控制,但是遭到了冷遇,收效甚微。
现在,他们在海外也在尽力做一些事情,但是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
漆萍说得很简单,但她的话语也足够苏进勾勒出一幅大体的图景了。
“如果从现在开始着手呢,你觉得还有机会吗?”苏进问。
“当然,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回收很难,控制还是有希望的。不过,你们还要注意一个人。”漆萍说。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在文物盗卖集团里有一个代号,名叫m。谁也不知道他出身何处,年龄几何。我们只知道,这个人极擅制伪。传闻中,此人制伪技术已经出神入化,足以以假乱真。因此,此文物盗卖集团里有一个计划,预谋着用他的作品取代一些国宝级文物,将真品运往国外!”
听到这里,就连苏进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悚然而惊。
一瞬间,他想到了那尊何朝宗瓷像,想到了自己收到的那朵假的洋桔梗花。
苏陌……m……难道就是他?!
惊龙会之后,天坛就变得有点冷冷清清的了。
大部分文物修复师都已经离开这里,回到各自的岗位工作去了。现在的天坛只剩下文物协会的一些常驻人马,但由于惊龙会夺段时间,他们现在都有些无精打彩的样子,慢吞吞地完成着手上的工作。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些人没在意,有些人好奇地走出去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七段文物修复师陪同着一个年轻人走到了皇穹宇跟前,修复师指着说:“这就是皇穹宇了,先生还是第一次来吧?”
“先生?”天坛实在太安静,虽然这修复师的声音不算太大,但还是能听得很清楚。
一个高段修复师,对着一个年轻人口称先生?这人是在惊龙会上闹出偌大风波的苏进吗?
但仔细一看,这人个子比苏进矮,长着一张常挂笑容的娃娃脸,明显不是一个人啊。
还有谁,这种岁数,就已经能让七段如此恭敬?
那年轻人正是苏进之前见过的苏陌。此时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皇穹宇,眼中带着明显的惊叹表情。
七段修复师有些骄傲地说:“怎么样,很宏伟的建筑吧?”
“对对,非常壮观,难得一见。”苏陌连连点头。
“您从海外归来,大概已经很久没见我们华夏本土的建筑了。趁这个机会,可要好好多走走看看。”七段修复师笑着说,态度很亲切。
“那是当然的。这本来也是我回国的目的之一。”苏陌回应得也很亲切。
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我能进皇穹宇看看吗?”
七段修复师有些为难,苏陌说:“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皇穹宇里放着的大多是不便移动的文物……”七段修复师不小心就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了。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他说,“没事的,我带您去看看吧!”
自从文物协会长老倒台之后,这边的管理就没有以前那么严格。
七段修复师跟上面值班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就把苏陌带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就是那尊司母戊大方鼎,它是现已出土的最大商鼎,货真价实的国宝。
它曾经在惊龙会上被展示过,如今它被放在一个玻璃柜里,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次亮相。
苏陌一看见这尊大鼎,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他快步走到玻璃柜旁边仔细观看,眼神之饥渴,简直像要把方鼎吞下去一样。
他的急切把七段修复师吓了一大跳,但他看了一眼方鼎,又笑着摇了摇头。
且不说巨鼎被安置在玻璃柜里,这鼎本身重达数千斤,十个人合力也未必扛得走,苏陌这一个小身板儿又有什么用了。
“旁边还有其他文物,现在时间还早,您可以慢慢看过来。”他亲切地说。
“嗯……嗯!”苏陌目不转睛地盯着司母戊大方鼎,头也不回一下。
果然是从华夏出去的修复师世家出身的,虽然已经流落在外多年,但对华夏文物,还是有着血脉相连的感情的啊……
七段修复师看着他的背影,如此感叹。
说起来他也有点好奇,他家跟海外修复师家族是有点亲缘关系,但也好久没有联系过了。这次苏陌突然找到他说要参观一下天坛,他还挺惊奇的。
不过当初这些海外修复师家族离开华夏去往国外,携带了大量久已失传的配方与技艺。现在苏陌这意思,是想回归华夏了?那么那些配方与技艺,他是不是也有机会学个一星半点的呢?
七段修复师在心里遐想,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苏陌,苏进,两人都姓苏。
苏进这个奇迹般的年轻人实力极为强大,来历却从来未明。难道他也是……
0639 开墓
漆萍说完之后,苏进立刻找到了杜维,把听到的事情向他转述了一遍。
杜维越听表情越严肃,他早就知道这个文物盗卖集团的存在了,但他们打算用伪作替代真品这件事,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立刻抓起电话,连续好几个电话打了出去。不仅打给了文安组的下属单位,还有一些合作单位。苏进听出来了,其中还包括了周离所属的那支队伍。
最后杜维拿着手机怔了半天,对着他摇头说:“这些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真正解决这件事情,还是得靠完善的制度。”
苏进非常郑重地点头,同意他的看法。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马王堆一号墓。
这一次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没有跟着他过来,难得的开墓的确很重要,但是他们还是学生,学业同样重要。
他们的人生还很长,未来还有更多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
苏进带着考古队的修复师以及施工队一起做好了全部的前期准备工作,只等开墓了。
最后两天,天空电视台的人也来了,他们在之前的惊龙会直播里尝到了甜头,这次专门开辟出来一个栏目进行同步直播,要把一号墓开墓的经过同步传达给全国所有的观众。
苏进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微微感慨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漆萍站在他旁边,突然问。
“没什么……”苏进想到的是上个世界的一些事情,当然不方便跟她说。他转而问道,“您怎么还在这里。”
“不欢迎吗?吹得这么厉害的汉墓,我倒要看看哪里了不起了!”漆萍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三号墓里起出的文物,您应该已经看过了吧?”苏进问。
“哼,一个墓群的年代差不多都在同一时期,编号也是你们定的,三号墓里陪葬品那么多,一号墓怎么可能还拿得出太多东西?”漆萍的推测倒也是有根据的。
“墓开了,一切就知道了。”苏进扬扬眉,笑了起来。
开墓定于早上八点。
事实上早上五点多开始,所有人都已经忙碌了起来。
天空电视台的人开始架设并调试各种设备,修复师和施工队们也在苏进的带领下,把最后一批设备安置到各地,进行调试与准备。
跟三号墓那时一样,一号墓上方也搭起了巨大的棚子,一根根钢筋从上到下铺设下来,支撑着半透明的棚子,非常壮观。
漆萍仍然穿着她那双高跟鞋,走进了工棚里,抬头看了一眼,眯了眯眼睛。
她习惯性地掏出香烟,刚准备含到嘴里,旁边一个工作人员阻止道:“抱歉,这里不能抽烟。”
“不是还没有开始吗?”漆萍嘀咕了一句,但还是把烟放回了包里。
她眯着眼睛看向下方,苏进正跟一群人站在一起,在下方指指点点。他的身边摆放着很多设备,还有运输轨道,连接着更多的设备,全部都是平天机械后来送过来的。
漆萍的目光扫过那些设备,大部分她以前都没见过,显然是苏进带人特制的。
她再次看向苏进,在心里道,这个年轻人真的很不简单……
八点很快到了,首先搭起了一个祭台,修复师和施工队的老人们开始上前祭拜。苏进也跟他们在一起上了一柱香。
漆萍并没有走过去,但是只要有人留意就会发现,她的背也挺直了一些,眼睛微合,仿佛正在心里默祷着什么。
不管来自何处,接受过什么样的教育,他们对文物的心,始终都是一样的。
祭拜完毕,工人们开始吊起椁板。
这一次,苏进从一开始就加入了,漆萍也亲眼见证了苏进曾经展现过的绝技。
任何一块椁板,他只要敲一敲,他就能根据它的质量大小确认它的重心,然后只需要一套吊钩,就能把它给吊起来。
有他加入,椁板移开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多了。
看着这些椁板,漆萍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凝重。
一座古墓里藏了多少东西,光看大小是没什么意义的,但是从椁板就能判断出一二。
首先,椁板的质量如何,代表着汉墓主人对此的投入几何。
另一方面,从椁板当前的状况也可以看出来这座墓以前有没有被盗过,里面的东西保存得怎么样。
而不管从哪方面看来,这座一号墓都不愧于它的编号。
它的椁板巨大厚实,由整木建成,数量极多,支撑起了一座巨型的椁室。
同时,这些椁板乌黑发亮,完全没有被空气霉菌污染的痕迹,显然密封得极为完好。
也许这座墓里的文物真的跟苏进说的一样,价值连城,甚至还超过了已经堪称奇迹的三号墓!
这件事情,苏进是怎么知道的呢?
漆萍真的也有些好奇了。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从何处得到的传承,竟然达到了这样的程度?
椁板一块一块被揭开,上方天空电视台的镜头从各个角度紧紧跟随,下方苏进正和工作人员一起紧张地记录着。
虽然现在有了很多更加便捷的手段,但不少东西还是需要自己的笔头来记,自己的脑子来计算。
马王堆一号墓里的许多奇迹都与它的密封程度有关,而它一旦被打开,空气侵入,这样的密封状况立刻会被破坏,里面的文物立刻会与外界条件发生反应,不复原来的状况。
为此,苏进之前做了很多准备,现在他也要保证这些准备能够用上才行。
这一次天空电视台派出的一线记者仍然是慕影,同样请来了丛一山作为嘉宾进行解说。
为了不打扰前方的工作,两人此时并没有亲自在现场,而是位于旁边的直播间里,对着屏幕进行观察与解说。
“好紧张啊。”慕影突然说。
“是啊,我也是,心怦怦怦地跳着。”丛一山笑着接话。
“丛老师以前到过考古现场吗?”慕影问。
“小规模的有,像这么大规模的没有过。毕竟我们是收藏家,到现场一般是感受一下,不需要在开墓的时候过去捣乱。”丛一山说得很谦虚。
“哈哈哈,丛老师客气了。也就是说,您是在事后看过一些遗迹的了?”
“是的,看过一些。”
“那您能对这个马王堆一号墓的规模进行一下判断吗?”
“当然可以。这个马王堆一号墓真的太了不起了!之前苏进坚持把它定成一号的时候,我还有点奇怪。三号墓那种规模已经很罕见了,还出品了马王堆帛书那样的镇国重宝。但它只能排在第三,难道说前面两座墓里的东西比它更关键?”丛一山来之前,对马王堆也是进行过一番了解的。
“二号墓的规模和文物数量好像不如三号墓?”慕影问。
“是的,但是二号墓是轪侯本人的墓,他身份高,里面的轪侯印又说明了三座墓的来历,虽然文物数量不够,但把它排在第二还是说得过去的。”丛一山表示可以理解。
“这样说的话,苏进是觉得,一号墓主人的身份会比轪侯还高?这不可能吧,轪侯已经是当时这一带最大的官了。”慕影好奇地问。
“苏进的判断当然是有他的理由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身份或者规模,总得占一样吧。现在看上去,他的判断果然没错。你看,现在已经被移开一层盖板了,下面还有一层。三号墓椁室上的盖板,可是只有一层的!”丛一山有些兴奋地说。
“也就是说,现在一号墓的椁板数量就已经超过了三号墓,这说明,至少在规模上,一号墓是更大的。现在我也很期待看到,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啊!”丛一山感慨地说。
听见他的话,不仅是慕影,电视机以及网络直播前的观众也被提起了兴趣。
随着一件件文物被修复后公布,三号墓的规模现在已经几乎人尽皆知。
比三号墓更大?这究竟是谁的墓,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
椁板继续被起开,最后椁室大体的形状终于被展示了出来。
在墓室结构上,它跟三号墓是一样的。
它整体呈井字形,中间一个巨大的椁室,用来盛放棺木,东西南北又各有一个四方形的边箱,盛放各种陪葬品。
此时,苏进上方的电子屏上出现了整个一号墓椁室的大小,同时还出现了三号墓的数据作为对比。
一号墓椁室:长6.72米,宽4.88米。
三号墓椁室:长4.9米,宽3.8米。
果然,这是一座更为巨型的古墓,远远超过了三号墓的规模!
现在已经被移开了一层盖板,下面还有一层。再下面,就是椁室真正的状态了。
苏进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挥手道:“起吊!”
很快,巨大的椁板被固定住,向上缓缓吊了起来。
此时,漆萍也有些紧张,她站在上方的护杆住,手紧紧握住了冰冷的护杆。
椁板缓缓移开,露出下方的物品。
她听见,所有人一起惊呼了一声,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混在了里面。
她发现天空电视台的移动摄像头已经移了过去,顿时产生了一种羡慕之情。
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变成那个摄像头,好近距离看清墓里的文物!
0640 两千年藕片
就算是苏进,此时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他以前曾经看过马王堆一号墓的许多资料照片。那时候实在太早了,照片大部分都是黑白的,只能模糊看清里面的情况,怎么可能比得上现在现场实景带来的震撼。
不过他此时的震惊失态只有一瞬间,他很快就收回了心神,提声道:“二号组准备!”
胸前贴着2字标记的小组顿时一惊,回过神来,开始行动。
他们把准备好的设备吊到椁室旁边,做好了准备,修复师们纷纷走到旁边,开始清点整里面的文物。
在上方,漆萍捂住了自己的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平静下来,稳定住了心神。
椁板一块块被揭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大致猜到了这座墓的规模。但等到实物出现在眼前时,她仍然被惊到了。
椁板揭开,椁室的全貌出现在她的眼前。
正中央是棺椁,按这墓的规模来看应该有几层,最外层是一个黑漆素面的木棺。漆色均匀亮泽,反射着水光一样的光芒,证明它之前保存得的确非常良好,漆色几乎都没有受到损伤。
棺椁四周,有东南西北四个边箱,盛放的是墓主的随葬品。
北边通常是头箱,做成了墓主堂屋和居室的样子,特别宽大。它的四壁有丝绸做成的帷幔,色泽绚烂,历久如新。东边列着一排人形木俑,或侍奉主人,或吹奏乐器,或翩翩起舞,或放声高唱,编制完整,动作自然。西边则陈列着各种餐具酒具,种类繁多,几乎全是漆器。
漆萍以漆为姓,专精项目也是漆器修复,在这上面,她几乎浸淫了一辈子。
如今,这保存如新、种类多样的漆器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她,那艳红的色泽,漆黑的边饰,上面的各种花边与纹饰,让她心醉神驰,简直无法自已。
这时,她看见二号组的工作人员拿着设备走到漆器旁边,小心把它们移到真空箱里。苏进站在旁边不远处,正在紧张地看着。
漆器遇到空气的确会氧化,但性状相对还是比较稳定的。苏进这紧张程度是不是太过头了一点?
没一会儿,她就听见那边传来了惊呼声:“这漆鼎里有东西!”
有东西?
漆萍努力把身体往下压,想要看清那些人手里的东西。但是她的角度不太好,没法看得太清楚。她想了想,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上方的显示屏。
这一看,她再次掩住了嘴。
屏幕上正在强调性回放之前的情景。一个修复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三足漆鼎的盖子,现出了它的内部。
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装着清水,水里浸泡着一些片状的物体。
这时,镜头的支臂移动,向前靠近了一些,漆萍也忍不住又往前探了探身体。
她看出来了,那些片状的物体是藕片,新鲜的藕片!
它浸泡在清水里,过了两千多年,竟然还没有腐坏!
“快,密封保存!”
苏进一声断喝,惊喜的修复师们立刻开始动作,他小心却又快速地把那个三足鼎放进了之前准备好的透明箱子里,氮气迅速被充了进去,彻底地包裹住了它。
可以看见,那些藕片一接触到空气,立刻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清水也因此变得混浊了一些。然而,这些氮气却中止了接下来的发展,时间在箱子里好像凝固住了一样,让藕片继续呈现着原先的状态。
这一刻,无数双目光在紧盯着这个箱子,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写着不可思议。
两千多年的藕片,还是新鲜的!
“能不能吃啊?”突然一个人小声发问。
“吃吃吃就知道吃,这可是宝贝!汉朝的新鲜莲藕,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他旁边的同伴感慨了起来。
“是啊,真没想到,这样的东西也能保存下来,感觉真是奇妙……”
此时,苏进也暂时失神,看着那个透明玻璃箱说不出话来。保存它的那个修复师看了苏进一眼,想了想,走过来把它交到了他的手上。
“惭愧,先前我还觉得您提出的要求实在太离谱、阵仗实在太大了,现在看来还是我的目光太短浅了。”这位五十多岁的六段修复师感慨地说,“如果不是准备得这么充分,保存得这么及时,这藕片,我们估计是留不下来了。”
苏进笑了笑,没有说话。
“您怎么知道这里面可能会有这样的东西的?”六段修复师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好奇地问着。
“以前在其他古墓里其实也有类似的情况。”苏进怔了片刻,吐了口气说道,“古人讲究事死如生,陪葬品里经常会有一些新鲜的物品。种子、美酒这种算是比较常见的,偶尔也会有一些别的东西。据前期探测,马王堆一号墓的规模非常大,三号墓里又出现了很多漆器。这些漆器是当时的生活用品,所以我猜测,里面很可能会有一些当时的食物之类。不管怎么样,准备做得越充分当然越好。”
“的确,准备得好,准备得好!”六段修复师连声感慨。
“这也多亏了这座一号墓本身特殊的保存情况,实在是罕见。”苏进说。
这个发现让修复师们变得更有干劲了,他们加快了行动。
古墓被打开,密封环境已经被破坏。刚才这三足鼎万一被迟点打开了的话,藕片一样会被破坏。
可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他们必须抓紧才行!
苏进捧着那个透明箱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它放到了外面的推车上。
此时他的心里有着一些微妙的感觉。
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当然是真的,有根有据,绝对没有问题。
但是在一号墓上,他从一开始就联系平天机械,把开墓前准备做到这种程度绝对是有原因的。
在他上个世界,这些藕片的发现就震惊一时,也让后人惋惜无比。
两千多年的古墓,竟然能发现如此新鲜的食物,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但是上个世界马王堆是在20世纪70年代/开掘的,属于抢救性开掘。那时候条件落后,国力也非常弱小。整座墓开掘的资金一开始只有12000元,最后还被砍掉了6000元,只剩下了一半。
6000元能做什么?所以当时的考古学家们,只有最简陋的工具。后来一号墓里的文物能保存得这么好,还是多亏了他们丰富的经验和深厚的学识。
但也正是因为条件有限、准备时间有限,出现了一些令人遗憾的事情,漆鼎里的藕片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它被发现的时候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然而它见风就化,等到最后拿到博物馆彻底保存的时候,清水早已变成了泥汤,藕片腐化成了一滩液体,跟清水完全地混合了起来。
还好,在现在这个世界,他还有一次弥补的机会。
现在清水只有微微混浊,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白色微黄的藕片浸泡其中,看上去跟现在没什么两样。
谁也想不到,它经历了两千年,好像当时的那段时间被切割下来,直接搬到了今天一样。
“要开棺了!”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惊醒了苏进。
苏进抬头,看见董春对着他打了一个手势。
苏进迅速收拾好了心情,对另一个工作人员打了手势,让他把这个推车上的东西进行登记编号,然后转移。
漆鼎里的藕片只是马王堆一号墓的奇迹之一,还有更大的奇迹等待在后面呢!
椁室正中央是漆棺,它的最外层是一个黑漆素棺,非常巨大,一看就知道里面必有内棺。
这些漆棺也是非常难得的文物,必须要小心打开,不能轻易损坏。
漆棺沉重,上面的棺材板也非常重,必须要多人合力把它抬起来——在苏进上个世界,考古人员们也是这样做的。
然而在现在这个世界,时代不同,科技不同,可以靠机械来进行辅助了。
漆棺边缘首先被包裹住了一层织物,防止摩擦受损,然后被固定住,开始往上吊起。
古墓尸棺这种东西,在盗墓小说里感觉非常诡异,但是在考古工地却并非如此。
此时整座古墓已经被完全挖开,各种特设的灯光照得四下里一片通明,哪有什么诡异可怕的气氛了?
黑漆棺盖摇摇晃晃却又非常稳定地向上平移而起,露出了下面的另一层。
下面露出的仍然是一个黑漆木棺,但是比起上一个的素面,这一层明显就华丽多了。
黑色的髹漆底面上,绘制着无数华丽的金色花纹,云气流动,异兽奔腾,在灯光下极具冲击力。
自从三足漆鼎及其里面的藕片出现以来,漆萍就一直紧盯着摄像镜头,盯得眼睛都有些发酸了。
然而现在,这个黑漆木棺刚刚出现在眼前,她就收回了目光。
她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华丽织绵的披肩,任由它落在泥泞湿润的地面上。接着她又一脚一个,蹬开了脚上穿着的高跟鞋。
然后,她就这样穿着丝袜,踩着泥地走了下去,直奔下方的漆棺!
0641 棺上帛画
漆萍走到一半,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眉头一皱,有些懊恼自己之前为什么不把手机扔在上面,但还是拿出来看了一眼。
一眼过后,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把它接了起来,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喂?”
“你现在在哪里?”对面是一个苍老的女性声音,并无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回国了你应该知道。”漆萍说。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去?你明明知道,我们正古十门已经组织了队伍……”
“你们太磨蹭了,真正等组好队,跟华夏联系上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我懒得等,还是单独行动比较快。”漆萍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已经到达华夏了,你现在赶紧过来。”对方有些不悦,但还是忍耐了下来。
“到了?不过我现在有事情,不能过去。”漆萍有些意外,但还是这样说。
“什么事比这边更加重要?”那边越发不悦。
“当然更重要了,一个奇迹将要被发现了……”漆萍喃喃道。
在这么几句短短对话的时间时,马王堆第二具棺盖已经被打开,露出下面的第三层棺椁。
这一层越发华丽了。
它髹得不再是黑漆,而是朱红色的生漆。漆底上,青、粉褐、赤褐、黄金等颜料绘制出极为精美的图案,隐约可见是龙斗相斗。线条之圆润流畅,造型之生动,在当时实在太罕见了。
“下面还有一层!”那边的修复师高声吆喝着。
“我没时间跟你多说了。”漆萍匆匆忙忙地说。她想要把手机甩到一边,但是想了想,又问对方,“你现在方便接视频吗?”
漆萍刚才那意思是要挂断电话,对面的老人正要斥责她,一听她这话,说:“倒是可以……”
“那就行,你让你徒弟来帮你弄,我这边开视频。”漆萍三言两语交待完,把电话调整成视频模式,然后把手机放下,调整了一下位置,再次大步流星地走了下去。
此时,在华夏的另一处,江南水乡的一处大宅里,一个老人正坐在幽暗的古宅里。
她眉头微皱,顿了一顿才招呼一旁的徒弟说:“漆萍说给我打了视频,你来帮我接。”
她的相貌极为苍老,大约八十多岁年纪,一头秀发早已根根银丝,在头上紧紧盘成一个圆髻。她一身黑锦暗花的长袖旗袍,朴素整洁,并不算太起眼。
一听她的话,旁边五十多岁的徒弟连忙上前,帮忙操作。
相比起华夏那些文物修复家族,他操作起电子产品的动作并不显得太陌生。
没一会儿,那边的画面就传送了过来。
漆萍取了个巧,在她当时的角度是不方便直接把手机对准现场实景的,那也不方便观看。所以她直接把手机放在地上,拿个东西垫高了一点,让它对准了天空电视台的直播大屏幕。
“漆师姐真是,怎么留个视频让我们看电视呢。”那个徒弟说。
“……这是直播!”老人却更快速地看清了周围的情形,果断做出了判断。“现在正在开棺,看上去像是……汉墓?三层棺椁?不,还有第四层!”
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但此时紧盯着视频,却又犹如鹰隼一般锐利。很快,就着这简陋的画面判断出了许多的关键内容。
她接下来没有再说话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不动。旁边的老徒弟也看了过来,迅速看呆了。
“这墓的规模好大啊……”
现在天空电视台正在直播的内容正好到了第三层棺盖被揭开。
这一次,下方露出的不再是棺盖,而是一幅极其精美的长形帛画。
这帛画呈t字形,平铺在馆盖上,t字那一横的部分微微折起,虽然视频的范围非常小,但仍然可以看清上面极为精美的画面。只是现在距离有点远,看不清细节。
“近一点,近一点!”
老人握紧了太师椅的扶手,向前凑过了身体。
仿佛在响应她的话一样,天空电视台调整了角度,开始展示那幅帛画的细节。
这张帛画从上到下,一共三个部分,很明显表现的是天上、人间和地下。
最下方是巨人托举大地,周围是神话中的大鱼以及异兽。中间是一位女性正在三名女侍的陪同下,告别人间,缓缓升上。最上方则有金乌闪耀,蟾蜍隐没,还有一些神怪的形象。
镜头从画面上扫过,老人喃喃道:“烛龙、翼龙、司暗……”竟然把这些神怪的名字全部都叫出来了。
这幅帛画华丽而精美,构图大气,想象雄奇,绝对是一等一的珍品!
“这墓主是女人?”老徒弟一眼认出了位于画面中心的那个人,按理说这就是墓主了。画面上很清晰地呈现出了她的性别。
这种规模的古墓,墓主是女性的情况,可真是不多见。
镜头只匆匆展示了一下它的全貌,另一边的工作人员就第一时间行动了起来,把它小心托举起来,移进了另一边的器皿里暂做保存。
“还挺有规矩的。”老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看见他们的动作,轻哼了一声,表示赞许。她随即看见他们拿着的各种设备和容器,接着又皱起了眉,问道:“那些是什么?”
老徒弟在旁边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他想了想,说,“现在华夏的人正在外面,不如叫进来问问?”
老人没有说话,老徒弟知道,一般师父这样的表示就是同意了。他小心用支架把手机立起来,让师父继续看,自己则恋恋不舍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快速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恭谨有礼地道:“漆老夫人。”
他们都穿着样式一样的西装,动作严谨而规整,一看就是政府工作人员。
他们听见漆老太太一行人回来,就立刻赶了过来。但是她可不是那么好见的,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两天了。
按理说,这种无礼的慢待会让人感到很不悦,但是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特地被嘱咐过,心里就算有火气也只能压在心里。现在漆老太太终于愿意见他们了,他们总算松了口气,之前的火气也不知道抛到什么地方去了。
漆老太太的目光一直紧盯着手机的屏幕,完全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的意思。
她那个老徒弟总算是通晓一点世事,他笑着说:“抱歉,我师父一沉迷文物就拔不出来了。她请二位过来是想请教一下,这个视频里拍的究竟是哪里?”
没头没脑地说起视频,还问他们地点,那两人一头雾水。他们对视一眼,还是走到了老太太身后,跟着她一起看视频。
刚看一眼,其中一个人就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道:“这是长沙马王堆汉墓。”
另一人也认出来的:“对,马王堆一号墓就是这两天开墓,这应该就是现场的实景。是那里有人在给您直播现场的画面吗?”
马王堆一号墓的开挖过程之前是保密的,但开墓这件事既然答应了天空电视台直播,其他人往外传递也就算不了什么,这两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这漆老太太手脚实在太快,竟然已经提前派了人过去了。
不对,既然是她派的人,为什么还要问我们地点?
老太太混浊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问道:“长沙马王堆?”
“对,是的,说起马王堆被发现这件事还有点意思……”总算引起了老太太的注意,中年人兴致大发,准备把自己的所知给她讲一讲。
“稍等一下,马上要开棺了。”老太太打断了他,阻止了他的话,不过她接着又对着他笑了笑,“麻烦一会儿跟我说吧。”
被冷遇了两天,陡然遇到这种笑容,中年人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连忙说:“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堂屋里再次安静了下去,几道目光一起紧盯着狭小的手机屏幕。
里面的画质并不算太好,声音也不算太清晰,但足够让他们看清关键的部分了。
第四层棺盖上的帛画被收了起来,露出了下方的棺盖。
这一层不再是纯粹的漆绘彩棺了。它仍然以漆为底,上面装饰了大量的帛和绣锦。三号墓曾经见过的起绒圈织法,这里也再次见到。
漆老太太的目光扫过,隐约觉得这织法有些不太对劲,但此时的细节实在太模糊,她没办法把它看得太清楚,只能记在了心里。
第四层棺盖被清理出来,固定,渐渐移开。
这个棺椁只有四层,这一层棺盖移开,下方露出的就是尸体。
当尸体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漆老太太紧握太师椅扶手,猛地站了起来!
她满脸都是震惊之色,但现在,没人能再注意到她的动作。她的老徒弟,旁边那两个中年人全部都惊呆了,他们的目光完全凝聚在小小的手机屏上,完全不能移动分毫。
与此同时,他们也听见了视频里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显然被震惊的不止是他们。
“这,这是古墓?”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中年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这也是漆老太太和她那老徒弟心里想问的话。
这是古墓?
这尸体保存得未免也太完好了吧!
0642 正古十族
辛追夫人,中国考古史上最重要的奇迹之一。
她在地底深处沉睡了两千多年,然而被发现的时候,尸骸仍然完好,几乎与新鲜尸体类似。
她的脸颊丰满,结缔组织依然充满弹性,皮肤下面甚至能看得见血管。
后来辛追尸体经过病理学解剖,发现她身体各部位和内脏器官的外形仍然相当完整,结缔组织、肌肉组织和软骨等细微结构保存得也比较好,令人难以想象这是一具两千多年前的尸体。
她的被发现曾经震惊了中外无数专家和普通民众,如今它在这里的出现也必将重复当年的历史。现在透过视频远程观看的这几个人,就全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能安排行程,送我们去马王堆吗?”沉默片刻后,老太太突然出声。
那两个中年人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话是对他们说的。其中一人连忙说:“当然可以……”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人打断:“抱歉,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开掘由文安组五组一力负责,我们跟他们虽然有辖属关系,但在做安排前,还是先跟那边打声招呼比较好。”
老太太抬头看他,片刻后一点头道:“那就拜托了。”
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再次低下头去,紧盯屏幕,一分一秒也舍不得移开目光的感觉。
那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丝笑意,转身安排去了。
此时在马王堆汉墓,在场的施工队成员以及修复师们也全部都被震惊了。
刚才那个六段修复师靠近了苏进一点,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女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然之奇妙,总是会出现令我们不可想象的状况啊……”苏进感叹了一声,说,“抓紧行动!”
他一语惊醒在场的人,修复师和施工队成员恋恋不舍地又看了那具女尸一眼,拉过苏进之前准备好的有机玻璃棺木,开始小心翼翼移动它。
这具女尸虽然保存相对完好,但也正因为如此显得更加可怕,但现在在场所有人看见她的目光,都带着一点迷恋的感觉,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就像苏进说的,有时候自然的奇妙,会比我们想象中更甚。
这的确是具女尸,她平躺于第四层棺木中,周围浸泡着一些积液,非常难闻。她的身上套着重重叠叠的织物外衣,仍然可以看出绚烂的色彩与复杂精细的绣纹。
她很快被移到了透明棺木中,缓缓被吊了上去。
无数双目光目送着她,苏进也是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低下头来,继续干劲十足地投入了工作。
单凭这具女尸,这座马王堆汉墓就足以青史留名,他们这些参与者的名字,也必将留在文物考古修复史上!
相比之下,如今一号墓里的这些工作人员们表现得还算淡定的,辛追女尸出现之后,外面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们全部炸了锅。
“我靠这什么鬼?”
“这怎么回事?!”
“这是活尸吗?”“两千年的古尸不是会变成骨头吗?这是怎么回事?”
“骗人的吗?这一定是个假墓!”
“假墓+1”
无数条弹幕掠过屏幕,全部都是针对这具奇妙至极的尸体的。也有人直接对着直播方嚷起来了——
“天空电视台的解说呢,快出来解释一下啊!”
慕影和丛一山也看见了这条评论,但此时只能面面相觑,相对苦笑。
他们有什么办法?他们也很绝望啊!
这样一具古尸,就连高段文物修复师也没有见过,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状况造成的?
幸好丛一山之前做过一些调查,此时想了想,赶紧把话题拉开。
“很明显,这具古尸是女性。”
“对,看她身上穿着的华衣也能辨认出来。”慕影连忙配合。
“说起来,二号墓和三号墓的墓主都是男性,一号墓却是女性,这在古代倒是挺不常见的。”丛一山说。
“的确非常少见,丛老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慕影问道。
“呵呵,正常情况下,在墓室正式被开掘出来,里面各种文物被细致调查之前,是很难判断墓主的身份的。不过这座马王堆汉墓比较特殊,在此之前,技术顾问苏进八段就已经做出了一些推测。”丛一山笑着说。
“苏进八段?他的结论是什么?现在文物还没有清查,他是怎么知道的?”慕影也来了兴趣。
这就是丛一山之前所做的功课了。他笑了一笑,说:“说到这个,倒是有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把苏进与钱头村的相遇,以及钱头村的传说全部都说了一遍,接着道,“钱头村传说中的这位辛追娘娘,以前很少听说过,有趣的是现在却跟古墓里的遗尸恰好对上了。”
“您是说,这具女尸就是钱头村传说中的辛追娘娘?”慕影睁大了眼睛。
“不是我说的,是苏八段的推测。传说中,辛追娘娘早年丧夫,这位丈夫应该就是轪侯。她的儿子出兵打仗最后战死归来,这与三号墓主人的身份微妙契合。辛追夫人擅长经营,富有财富,这正好跟一号墓的陪葬情况相符……就我看哪,这个推测很有可能就是真的!”丛一山判断。
丛一山和慕影的对话终于转移了观众们对古尸的注意力,没一会儿,又有人翻出了过年时的一些新闻。
过年时在钱头村发生的一些事情,媒体并没有大肆宣传,但当地新闻媒体还是从一些侧面进行了报道。如今这些事情被翻了出来,有知道内情的人补充了一些细节,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后来这件事情被扒得越来越大,田亚海的名字被掀了出来,他名下的房产受到巨大冲击,从此一落千丈,直接影响了他那一批手下意图翻身的想法。
此时,一号墓的后续工作还在进行。
漆萍扔下老太太的电话之后,就直接下去参与了修复师们的工作。她不在马王堆修复师的编制里,本来有人想要去阻止她的,但苏进额外留意看了一会儿之后,拦住对方道:“让她去吧。”于是没一会儿,漆萍的工作就引起了在场其他修复师的惊讶。
她之前打扮得跟要参加正式舞会一样,但一旦上手工作起来就俨然正式修复师的模样。
她那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旗袍上沾满了泥点,还被墓室里的陈年积液弄得腥臭难当,她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而且,她的实力非常强大。她主要针对的是漆器,绝大多数漆器,她一上手就能说出漆型名称、漆质来历、常规用途、保存方法等等。而且她还非常自然地给文物排了个序,先整理什么,后整理什么,井井有条。
一开始,这样一个外来者还让修复师们有些警惕戒备的,没过多久,漆萍就极为自然地融入了其中,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竟然隐约变成其中的主导者了。
在这个过程里,苏进一直没有插手,只是在旁边看着她的行动。
张万生本来也在跟其他修复师一起工作的,这时也收了手,走到了苏进身边。
过了一会儿,苏进突然问道:“张前辈,你听说过海外修复师吗?”
“知道一些。”张万生并不惊讶他的问题,很正常地接了上去,“那群白眼狼儿,我当然知道。”
一听就知道他对这群人没什么好印象,“当初国内百废俱兴,忙着发展经济,不太在乎文物,还搞了不少破坏。这帮人嚷嚷着痛心疾首,就跑到国外去了。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大批文物,不少都是国宝。”
苏进听到这里就皱起了眉。人各有志,他对这些修复师当初的选择并不置可否。但是带走的这些文物……
“现在还在他们手上吗?”他问。
“大部分还是在的。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想他们也不敢祸祸了。但是总有些人想法不一样,听说这么多年来,他们内部也是有不少异议。”
很明显,张万生不仅一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以及来历,对他们目前的动向也有不少了解。
“这群人自称正古十门,从这个正字就听得出来,他们自诩华夏修复正统,心里是有傲气的。不过他们当初离开华夏,的确带走了大量密传的技艺以及修复配方,实力的确……不凡。”
张万生说到这里就没说下去了,两人一起看向漆萍。
这么一会儿功夫,其他修复师都已经有了一些唯她马首是瞻的感觉,不少事情都经由她的手安排下去,循环工作。
虽然具体怎么工作都是苏进事前安排好的,她只需要重新组合一下流程而已,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样,足可见她对修复的了解有多深。
最令人惊讶的是,很明显,她一开始不是很适合苏进这套工作方法,但她一边组织一边学习,很快就有了接受并融入其中的感觉,吸收能力强得惊人。
显然,她并不像华夏传统修复家族那么保守,是已经习惯了学习新东西的。
这时,舒倩突然向苏进招了招手。等苏进上去,她递过一个手机,表情有些古怪地说:“上面突然打电话过来,跟我们要求,说有几个来自于正古十族的修复师,想要来参观一下。”
0643 访古寻宗
苏进刚刚从张万生的嘴里听见了“正古十族”的名字,现在就听到舒倩这样说,感觉有点古怪。
他下意识地看了漆萍一眼,接过手机。
对面是一个男性的声音,威严中带着一些和蔼,问道:“小苏是吧?”对面一阵窃窃私语,他立刻又改了口,“苏老师您好,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
“你说。”
“是这样的,我们这边负责一些对外联络方面的工作,不知您听说过正古十族没有?”
他正要解释,苏进已经先道:“我听说过,你直接说事情吧。”
对面一怔,很快就笑了起来:“不愧是苏老师,见闻果然广博,我们也是才听说过他们的存在呢。是这样的,正古十族流落海外多年,思乡心切,现在想要回来访古寻宗,我们这边做一些配合。他们无意中看见了一号墓的开墓过程,想要近距离过来看看现场,看看已经出土的文物,不知道方不方便?”
他的话里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地方,不过苏进大概也能猜得到他是哪个部门的人。
只是这正古十族的“访古寻宗”听上去就有点意思了……
这时候,张万生也走了上来,到了苏进的身边。
苏进向他点头微微示意了一下,说:“可以,他们想来的话那就过来吧,不过现在现场比较杂乱,事情很多,来之后还需要听从我们的安排。”
“那是肯定的。”对面连连答应,说,“我会先跟他们强调一下,一定不打扰你们的工作。”
苏进没有用外放,但张万生还是把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白眉一扬,古怪地笑着说:“很客气啊。”
对方的确客气得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苏进马上就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笑了笑,对对面说:“这样的话那就最好的。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对面说:“稍等一下。”然后捂住话筒,似乎在交流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比较着急,大概下午到, 您看怎么样?”
苏进微一扬眉,道:“如果能到的话,那当然没问题。”
电话挂断,苏进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下午就到,来得挺快的啊。”苏进说。
“访古问宗……”张万生也对这个词有些兴趣。他略带讥嘲地笑了一声,说,“好几十年没有回来,现在回来访古问宗……有意思得很。”
“您是觉得他们回来另有目的?”苏进问。
“有目的是肯定的,不过具体是什么目的……我也不知道。”张万生说。
两人只简略地说了几句,就重新投入了工作,完全没把正古十族放在心里一样。
马王堆一号墓一共一千多件文物,要完全清除出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
没过多久,他们就在墓里发现了辛追夫人的小印,正式确认了这位墓主的身份。
至此,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苏进跟张万生打的那个赌终于尘埃落定,以苏进获胜而告终。
张万生拿着那枚沾满了泥土的小印,表情有些古怪:“啧,我输了。你想要什么你说。”
苏进竟然认真地想了一想,这才摇了摇头,笑着说:“天工印您都已经交给我了,您还有什么可以输给我的?”
“哟小子瞧不起人啊!”张万生斜着眼睛叫了起来。不过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真的没什么东西是这小子看得上的。天工印之外,他一身文物修复的本事人人都想学,这小子跟他走的不同的路子,现在看起来也并不比他弱。
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终于一拍巴掌道,“不行,太瞧不起人了,我非得给你点东西不可!你给我等着,回头再说!”
苏进笑了,说:“好啊,那就我等着了。”
下午两点刚过,一行人就来到了马王堆一号墓现场。
这些人说是一行,其实也只有四人。
四人中最中心的是一个老人,一个看上去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她的头发全部变成了银白色,脸上老人斑深重,手上也全部都是深褐色的重斑。然而她穿着一身蓝布旗袍,花布鞋,走得却非常稳,并不需要旁人搀扶。
她的身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看待她的目光格外恭敬,旁边陪同着的是两个中年人,四十岁左右,一身政府工作人员的干练。
苏进的目光落在那个老太太身上,老太太也正好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她的年纪实在太大,眼睛也已经有些混浊,然而偶尔闪过的目光仍然锐利明亮。
她盯着苏进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你就是苏进?”
苏进坦然道:“我是。老太太您好,请这边走。”
他非常自然地走到老太太身边,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肘。他的动作礼貌而有分寸,并不像是因为她的年老而搀扶,只是对女性长辈最基本的尊敬而已。
老太太笑了起来,跟着他一起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还在继续打量着他。
“就是你在惊龙会上连夺了五个长老的段,把他们全部都从长老的位置上赶下去了?”老太太突然问。
“您一直在海外,也听说过惊龙会?”苏进问。
“怎么可能不知道。华夏文物修复界,毕竟也是我们正古十族的分支……”老太太感慨地说。
分支?苏进听到这个词,微一扬眉。
之前张万生就说过,“正古”十族的“正”字,代表的是正统,代表是他们对自己的定位。现在看起来果然是真的。
不过对方只是过来旁观一下马王堆的事情,又是年长的前辈,苏进无意跟她多说,把话题扯了回去:“我跟文物协会只是略有一些小争执而已,算不上什么。”
“小争执?文物修复应以何为基础,应以何为手段,苏小后生, 这可不是什么小争执啊!”
“哦?老太太您如何看待?”
“文物兼收并蓄,手段日新月益。故步自封保守自恃,就只有一个死字。苏小后生,你做得对,做得好!”老太太语声铿锵,斩钉截铁。
苏进微一讶然,笑了起来。他说:“谢谢老太太夸赞。”
苏进是到基地门口迎接的,这么一会儿,两人已经走到了工棚前面。
老太太抬头看了一眼工棚,抬步往里走。
这时,正好一个人要走出来,两人一进一出,险些撞上,还好苏进就在旁边,伸手微微一拦,这才让老太太没被撞倒。
老太太看清面前来人,脸色一沉,斥道:“冒冒失失,漆萍,你在做什么?”
漆萍年纪也已有六七十岁,同样已经不轻了,但是这位老太太训斥她的时候,就像在训斥自己的晚辈一样。
漆萍退后一步,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来了啊。”
老太太更加不满,她轻轻一拍苏进的胳膊,说:“是的,我来了。人家小苏都知道去门口接我,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万事文物为先,人为后。这是你教我的,我只是照着你说的办而已。”漆萍说。
“师姐,这样对师父说话不太好吧。”那个老徒弟一直在旁边装摆件,这时终于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
“我说的是事实,倒是你们,在这边工作最繁忙的时候要求过来,是不是在找事?”漆萍斜了他们一眼,一拉苏进说,“别理他们了,你快进来,除衣过程中出了点问题,你来看看!”
除衣,苏进一听这两个字,立刻点头。他向老太太师徒俩说了声抱歉,跟着漆萍一起重新走回了工棚里。
刚刚走开几步,漆萍就压低声音对他说:“我娘那个人有些不太通人情,你不要理她。”
她娘?苏进有些讶异,转头看她。
“哦,你还不知道?是的,她是我娘,这次正古十族回国了几个人,她是其中之一。老人家年纪大了有点固执,你不要理他。”漆萍又重复了一次,苏进却留意到了她的另一句话。
回国了几个人,只是其中之一?
他又想起了张万生之前说的话。他们在外多年,这个时候回来是做什么?真的只是访古问宗,还是想做些别的什么?
再结合漆萍之前说的关于他们所做的一些事情,以及刚刚被揭露冰山一角的跨国文物盗卖集团……
苏进脑海中闪过一些念头,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就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眼前的工作上。
他到了工棚的一侧,这里正摆着那个水晶棺木,几个文物修复师围在旁边正在工作。
棺木中摆着的是辛追夫人的尸体,但现在它并没有完全密封,而是在由修复师们一层层除去身上的衣服,这也就是漆萍所说的“除衣”。
辛追夫人的身体上穿着层层叠叠厚重的衣物,足有十好几层。它跟尸体的材质不同,保存方式也不同。不趁现在赶紧分离,到时候粘连在一起就会比较难办。
现在马王堆基地聚集着好几位九段,还有苏进现场主持,实力非常雄厚。所以他们决定在现场把衣服和尸体分离之后,再运往博物馆进行进一步处理。
现在,张万生以及其他几名九段都围在这里,他们一见苏进过来,就说:“你快过来看看,已经基本上要除外了,这最后一层……”
苏进听见“最后一层”四个字,心里立刻掠过一个词。
“素纱蝉衣”!
0644 素纱襌衣
“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霜。”
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在《缭绫》这首诗中写到的。
它描写的就是缭绫这种丝织品,如烟如雾,如霜如雪。
素纱禅衣,其实正确的写法应该是素纱禪衣,禪字发“单”的音,是单衣的意思。
这件禪衣,完美再现了白居易诗里的夸奖,真的有如轻烟薄雾,比真正的蝉翼还要薄。
马王堆素纱禪衣,总用料2.6平方米,两件禪衣一件48克,一件49克,连一两也不到,真可说是“举若无物”。
它是世界上最轻的素纱禪衣和最早的印花织物。它被发现之后,当时的专家曾经试图进行复制。然而第一件被复制出来的禪衣足有80克,比出土的这两件重得太多了。
后来专家们历时13年反复研究,培养蚕种,最后终于复制出了49.5克的纱衣……比当年出土的还重了0.5克。
由此可见,在那个时代,丝织品的水平已经达到了多么高超的地步。
素纱禪衣是马王堆汉墓最著名的发现之一,在上个世界,苏进就已经久闻大名,并且曾经去瞻仰过其中的一件。
是的,它被发现时上衣和下裳一共两件,但到苏进有机会去参观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件了。
这是文物史上极为令人痛心的一件事情。
在上个世界,马王堆被开掘11年后,也就是1983年,湖南省博物馆被盗。
当时是一个雨夜之后,博物馆工作人员第二天上班,结果发现6个展柜被砸得稀巴烂,里面的30多件文物被盗,其中就包括这两件素纱禪衣。
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文物走私、文物盗窃的事情还没有正式进入人们的视野,博物馆对此的防范意识比较轻,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当时马王堆很有名气,这件事发生之后各方面迅速开始追查。公安部成立专案组,限时破案,每个人压力都非常大。
四十多天后,先是在烈士公园与省博物馆交界的墙角里发现了一包文物,又过了几天,一个写着“湖南省博物馆收”的无人认领的包裹被发现,里面也有一些文物,其中就包括这件素纱禪衣。
然而最令人遗憾的是,当时小偷懵然无知,用素纱襌衣包裹青铜器用来运输,导致两件襌衣中48克的那一件完全破坏,49克的那一件也被破坏得极其严重,最后经过修复师的紧急抢修才救回来。
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放在外面展出的,基本上都是素纱襌衣的仿制品,而并非真品了。
这件事情在当时轰动一时,后来小偷终于被发现,是一个姓许,名叫许反帝的青年。然后在他的家里又发现了一批失窃文物。
然而,同样令人痛心的事情发生了。
许反帝的母亲之前知道了儿子所做的事情,为了掩盖儿子的罪证,她把其中一些文物悄悄地寄送了回去,却又焚毁了一批文物,把另一批文物扔进公厕的粪坑里销毁。最后无论是被焚毁的还是被销毁的那批文物,都永远地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当年,苏进从报道上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简直痛心疾首。
至今利用现在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复制的珍品,竟然以这种形式被摧毁,简直是命运开出的最大玩笑。
如今,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他再次看见了这两件素纱襌衣,心情之复杂难言,简直令人难以言表。
现在,这两件素纱襌衣仍然包裹在辛追的遗体上,当作内衣穿着。
透过淡黄色的纱衣,可以看见她青白色的肌肤。
这情景看上去其实是有些可怕的,但就像刚才一样,周围没一个人会有异样的感觉。几乎所有人都围在它的身边,眼神惊喜赞叹,满怀爱恋,简直就像看着自己身穿情趣内衣的爱人一样。
“这个怎么处理?”齐九段抬头问苏进。他的脸上也满是惊喜,道,“当真从未见过如此轻薄的织物!”
“是的,太罕见了,这个稍不留意就会弄坏吧。”岳九段也跟着点头。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给苏进让出了位置,让他站在了离玻璃棺最近的地方,所有人的正中央。他们是自然而然这样做的,甚至都没有多想。
这不仅仅因为苏进是马王堆项目的技术总顾问,也因为他们内心对苏进的定位——苏进就应该这样站在与他们平齐,甚至更为中心的位置上!
后面又跟进来几个人,他们的目光落在几个九段的脸上,又看向苏进,似乎有些吃惊。
两个中年人中的一人侧过头,想要介绍一下九段们……不,前九段们的身份,但是老太太一伸手就拒绝了。
他们的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国,也没有接触国内的这些人事。但是对于位于华夏最顶层的这些修复师,他们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的。
所以,这时候,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苏进他们交谈工作。
漆萍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表情有些异样,但也什么都没说。
“这禪衣应如何除下来,你说。”宋九段说。
苏进一早就已经有了准备了,这时他一点头, 说:“没问题,我来操作。”
说着,他低声往旁边吩咐了几句,叶曦二段立刻飞奔而去,取过来了一些事前准备好的工具以及设备,摆放在了旁边。
“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介绍一下你是怎么做的吗?”齐九段突然在旁边发问。
苏进抬头看了他一眼,齐九段笑笑,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感觉,似乎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冒昧。
苏进却是一笑,道:“求之不得。”
这四个字让几个九段同时有些动容,然而苏进已经低下了头,一边操作,一边轻声介绍了起来。
马王堆里有些什么文物他早就熟稔于心,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也有所判断,应当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更是成竹在胸。
所以,他现在工作起来很有些游刃有余的感觉。
他先把素纱襌衣进行一些检测以及表面化的处理,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优缺点,以及各种应对方法,他都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
旁边的九段们一开始还有一些异样的心思,但很快就全神贯注地沉浸了进去,专心致志地一边看一边听。
而其他段位略低一点的修复师,看见九段们的表现,也都越发认真了。
是的,因为惊龙会的事情,齐岳宋三位已经不再是九段,也没有再佩戴九段徽章。但谁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能力还在,他们的眼界也仍然还在。他们都对苏进的讲解如此认真了,态度如同学生面对师长,自己还有什么可拿架子的,还不赶紧抓紧机会多学一点!
对于九段们来说,苏进讲述的这套东西其实并不艰深复杂,但是却是另一条路子、另一套系统的东西。把苏进所主进的内容与他们自己本身所掌握的映证对照,他们突然有了很多新的想法,想要去尝试更多的东西。
而在他们身后,正古十族的老太太一边听苏进所讲,一边看九段们的眼神,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三号墓开墓时的事情。”她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转头一看,记起自己刚进来的时候被介绍过她的身份。
马王堆的总负责人舒倩,华夏文安组的组长。
舒倩正在跟身边另一个人小声感慨,“那时顾问是尚六段,苏进想做什么事情还要先跟他干一场。现在呢……”
老太太环首四望,发现近处远处,无数人围在苏进身边,无数双目光正在看着他。无论文安组的领导以及下属成员,无论素来骄傲的文物修复师,无论施工队经验丰富的老工人,无论前来观礼的宾客,看着苏进的目光都是极为近似的。
那些眼睛里载满的是心悦诚服,脸上写满的是全神贯注。
这样一个年轻人,听说还不到二十岁,凭自己的本事就做到了这一切……
她重新看着苏进,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娴熟而稳定,仿佛千锤百炼一般的动作,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她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
“好了!”
老太太抬起头来,发现苏进正在接过旁边一个年轻修复师递过来的毛巾擦手。他非常平静地向着旁边点点头,道:“幸不辱命。”
那件轻薄至极,稍微用力就会被破坏的素纱襌衣,现在已经被完全与辛追的尸体分离开来,飘荡在一边的溶液中。
“襌衣非常完整,再经过少许修复与加固之后,就可以脱水保存了。”
苏进随口说着接下来的一些保存事项,旁边好几个人拿出了小本正在记着他说的话。
老太太盯着透明容器中如烟如雾,薄得不可思议的襌衣看了一会儿,又盯着苏进的侧脸看了半天,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着漆萍招了招手。
漆萍一脸的不耐烦,老太太好像没看见一样,不容置疑地道:“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0645 庞然大物
苏进忙完回神,发现正古十族的那位老太太连同她的几个陪同人员一起不见了。他看了一眼漆萍,没问什么。
连接两个星期,马王堆一号墓里的文物已经基本上被清点出来,一大部分被运去市里的博物馆,一小部分还留在山上,但基本上已经全部安排好,将陆续运往山下。
这两个星期,苏进除了山上的工作以外,还联系了许多其他方面的业务。
首先,徐方巧那边一直在做博物馆设备方面的工作,谢石磊来了之后,也去辅助她了。徐方巧统筹管理能力很强,谢石磊在这方面也很有天赋。他自己经验不够,就在苏进的指导下联系了另外一批修复师以及学院出身的专业设计师,居中管理,共同协作。
现在,这方面已经初见成果,开始小批量生产了。
这一次,徐方巧直接把一些设备运输到了长沙市内,在博物馆里选定了一定的空间进行安装调试。这次算是她新公司附送试验性设备,也算是打开通路的一个开始。
首先是一批文物修复师过来进行对环境进行检测与感受,他们判断,使用这些设备和固定调试结果,的确能让文物有更好的保护条件。
首先得到了他们一致许可,用又一部分仿制文物进行了测试,确认毫无问题之后,马王堆的文物被送到了这里进行保存。
之后的整理与修复,基本上都是在同样的环境下完成的。
苏进看着安静储放在博物馆仓库里的一批批文物,内心非常感慨。
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都被推迟到了,但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是碰到了好时候吧……
另外,杜维就在马王堆呆了一天就离开了。国家文物局即将正式建立,各方面章程的委员会也马上要筹备了,他回去就要忙活这件事情。临走时,他再三提醒苏进将来回去,一定要记得委员会的事情,很多事情还需要他来帮忙。
而此时在帝都,机场后续的事件还没有完全解决。
周离跟他打过电话讲这方面的事情。
现在两人已经大概确认是兄弟了,但两人相处起来却跟以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太好的开始,苏进从一开始就对周离的印象非常好。周离的话还是那么简单干脆,有事先说事。但在说完事之后,偶尔也会问两句别的问题。
在这样的交流中,两人的感情在一点一滴发生着变化,好像的确是更亲近了。
周离告诉苏进,机场后续牵扯到的人物和事件非常多。由于周老爷子这次下定了决心,所以很多事情都在他的强压下推进,解决得非常果断。但是所谓盘根错结,就是提起萝卜带起泥。所以事情要完全结束,可能还需要好一段时间。不过他现在已经把重心移到了龙门石窟那边。
那本画册下隐藏的计划书里的各种细节都被他手下的小组破译了出来,他们正在紧急追查这件事情的发生事情,目标地点周围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让苏进放心。
他这样说,苏进也就真的放下心来了。
他对周离说:“谢谢你。”
“这本来也是我份内的工作。”周离这样回答。
对话的最后,周离若有意若无意地提到了周景洋,说自从他上次从苏进的病房离开之后,就消失不见去向了。这个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让苏进多加小心。
苏进听了只是一笑。
如果说他对岳云霖还有一些血缘联系而来的感情的话,对于周景洋就是真正的毫无感觉了。
没有向往,没有期待,也没有厌恶仇恨。
周景洋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你会关心一个陌生人去做什么了吗?
不过这也让他想起了岳云霖。
很明显,岳云霖到马王堆是为他而来。但是之后,马王堆一号墓的发现里出现了不少古代的种子……
这正好跟她现在研究的内容有关,她马上就沉浸进去了。可能也是因为找到了苏进让她心情放松,她迅速沉迷了进去,容光也一天比一天更焕发。
无疑这也让苏进感到松了口气。
他是很喜欢岳云霖,但离全心接纳还太远了点。看见她有喜欢的事情愿意追求的事情,不再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还是轻松了不少。
与此同时,承恩公府的改建工作终于已经部分完成。
它改建的速度已经算是非常快了,但离彻底完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这也是苏进一开始安排好的。它部分完成之后,就要部分装修开放。
苏进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这座承恩公府不再只会成为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它将被建设成一个高档会所,结合古代文化、传统菜肴、传统戏曲、住宿饮食等各个方面,吸引那些追求高档品味与文化意韵的游客。
现在已经被改建好的这部分承恩公府虽然还在装修,但即将对外营业的消息已经发布了出去。
令人意外的是,已经有好一批人打电话过来询问究竟了。更令人意外的是,这批人除了苏进首先预想的专家教授、知识份子以外,还有很多二代。
他们或亲自,或派人过来询问,新承恩公府究竟什么时候开业,有些什么项目等等。他们唯一没问的,就是消费如何要花多少钱。
他们直接就发问了:现在能办会员卡了吗?给爷来办一张!
苏进一开始有些惊讶,但后来消息渐渐传过来,顿时有些无奈。
这件事情甚至跟谈修之关系不大,涉及到的是舒倩与何三。
舒倩和何三都是小四家的人,他们从事的都是文物方面的工作,也都与承恩公府的改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京城大四家小四家,谁不想跟他们拉上关系?
那些人自己是不想搞或者没法搞文物修复,现在听说有这样一个吃喝玩乐的机会可以跟他们扯上关系,那还不是趋之若鹜?
这种情况对即将开业的承恩公府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至少,它从现在开始就不用担心客源了。
这些只是最要紧的一些事项,其他各种细枝末节还有很多很多。总之这一段时间里各种千头万绪,苏进忙得不可开交。
但在忙碌之余,他的心里也充塞着一种强烈的满足感。
前期铺下的大网现在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然而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他本来就是为此而来的,今后也将如此生活下去。
而这其中,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马王堆各方面的工作即将进入收尾,苏进正在准备交接。
当然,后续的修复研究工作还有很多,还需要花费很多很多的时间,但这就不需要苏进亲力亲为了。
每一个遗迹或者古墓被发掘之后,都需要挖掘其中的历史与文化价值,拼凑起过往历史的图景。而且文物保护与修复从来都需要长期进行,让它们重现天日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有一件事情比较有趣,在上个世界里,马王堆汉墓由于发现得早、里面的发现非常惊人,所以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
在这个世界,它的发现推迟了四十年,引起的轰动却依稀仿佛有了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这一方面是因为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本身,另一方面是因为天空电视台的直播,还有一个因素是苏进这个人——他现在的的确确聚集起了一大堆粉丝。
两个世界在此处有了微妙的接触,的确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这种反响的直接影响之一就是,文安组的招标行动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当初他们在惊龙会发布的招标计划只是第一步,会后完成之后,现在已有一个个文物修复团体陆续到位了。
同时,现在已经有很多文物修复专业或者团体主动前来申请实习或者观摩方面的工作了。
他们可以不收钱,也可以不做主要工作,就想要有一个参与的机会,想要从中间学习一些东西。
而在网络上,已经有无数观众心急着询问什么时候可以组织参观;各所高校里,专家教授们也在打听什么时候可以提供实物进行研究了……
马王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这样的一个开掘过程,势必将带动整个文物修复界的发展,把它紧紧地与整个华夏联系起来!
正一切收拾完毕准备回去的时候,苏进接到一个电话。
“是苏进……”对方说到这里就迟疑了一会儿,好像正在纠结应该怎么称呼,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老师吗?”
苏进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雷宝儿?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对面孩子立刻松了口气,苏进甚至可以想象到那张胖乎乎脸蛋上的表情:“苏大哥!”他迅速亲近了起来,恢复了在惊龙会上对他的称呼,“你什么时候回帝都,母亲说要请你吃饭!”
雷宝儿母亲?样式雷现在真正的掌门人?
执掌着样式雷传承下来的无数烫样与图纸,还有最吸引他的……故宫图纸——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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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一章……
0646 重见样式雷
雷宝儿说着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回家之后就被母亲关禁闭了,才知道你的事情。对了你的身体没事了吧?”
雷宝儿的声音有点语无伦次,一句话里口气变了三次,最后又变成了最开始小心翼翼的紧张。
苏进被他逗笑了:“早就没事了,你怎么被关禁闭了,没事吧?”
“惊龙会之后回家,我跑到烫样房发呆,被我妈发现了。她说我这是有所领悟,是好事,就把我给我关起来了。”雷宝儿有点委屈。
“哈哈,然后呢?”
“其实我就是觉得烫样房很安静很适合放空而已……”
两人说笑两句,雷宝儿再次发出邀请,苏进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样式雷的烫样,他早就闻名已久,就算雷家不请,他也想借着惊龙会的机缘前去拜访一下,现在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他还有什么可拿乔的?
他很快就搞定手上的工作,回了帝都。事前他已经跟雷家约好了,所以一出机场,立刻看见雷宝儿站在一个女人身边,正猛烈地向他挥着手。
苏进感觉到有些异样,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暗处有些人正在潜伏。
他们明显是对着雷宝儿和他身边那女人去的,隐隐做出保护的姿态,随时警惕着周围。
苏进心下了然,大概猜到他们是哪方面的人马了。
他也没有说破,也对着雷宝儿挥了挥手,走了进去。
雷宝儿看见苏进非常兴奋,眼睛都在发光。
他拉着那个女人,高兴地介绍道:“这是我妈,这是苏大哥!”
苏进先是笑着摸了摸雷宝儿的头,然后向那女人伸出手去,道:“夫人久仰。”
“我才应该说久仰才对。”片刻后,雷宝儿的母亲才伸出手,与他握了一握。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凉,目光中透着审视。
苏进敛了笑容,心里有些玩味。
这位雷夫人对他不如想象中那么亲近,似乎有些戒备啊……
雷宝儿的母亲大约四十来岁,穿着朴素,长相也并不算太起眼。然而她的一双眼睛冷硬而坚毅,看人的时候略微让人有些生寒的感觉。
她跟苏进握过头,略微寒暄了几句,三人就一起走出机场上了车。
车行一路向外,开了两个小时,才在南边郊外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才停下来。
快到目的地时,雷夫人一边开车一边对苏进解释说:“抱歉,城里地方太小,一路往外搬就一直搬到这里来了。”
她没有说这个“一路往外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苏进很明显感受到了她话里的许多未尽之意。
苏进从车窗往外看,这一片没怎么开发过,虽然仍然马路平整,行道路整齐,但路边的花坛以及绿化带里,却不免长了许多杂草。
“这种地方,安全能保证吗?”他问。
“以前不免有些宵小,后来好多了。”雷夫人平静地回答,“其实对于外人来说,雷家的这些东西不过是一堆破纸烂木头,值不了什么钱。也只有一些有心人……”
她唇边挑起一丝冷笑,没有再说话了。
苏进突然留意到,春装之下,她的手臂上有一道伤痕,好像是条刀疤。它从她的袖子下面延伸出来,一直延伸到接近手腕的部分。刀疤非常深,即使愈合了也向外翻卷着,可想而知当初这一刀砍得有多深。
苏进看着它,几乎可以想像当时的场面。
雷夫人留意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借着一个拿东西的动作,调整了一下动作,把伤疤掩进了袖子里。
“到了。”她很快说,踩下了刹车。
外面是一片厂房一样的地方,用围墙隔着,里面是一排一排的房子。
这里的绿化做得不错,但同样也没有得到过太好的修葺条件,厂房外墙上有明显的黑色雨迹,到处杂草丛生,在春光里盛开着或黄或白的花朵。
“条件不好,将就一下。”雷夫人一边说一边向前一指,“我们就住那里。”
苏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就是一愣。
厂房旁边另外盖着一幢两层小楼,普通的砖瓦砌成,外面刷着白石灰,同样被雨淋得一道道灰黑色。
一般这种地方是提供给工地负责人临时办公的,现在听雷夫人的意思是,她跟雷宝儿就住在这里?
他诧异地看了雷夫人一眼,但对方仿佛毫无所觉,带着他们向那边走去。
很快他们到了近前,苏进终于能够确定了,他们的确就是住在这里的。
这幢小楼本身就是用来供给临时办公的,所以两层楼,每层有八间房,每间房大约十来平方米,只是一个单间,绝没有分成卧室和客厅什么的。
走廊尽头是厕所,一楼处有一个公共水龙头,最靠近水龙头的一间房被辟出来当了厨房。
上个世界很早以前,苏进曾经住过这样的临时居所,住了三年。他很清楚,这样的房子没有隔热层,冬冷夏热。没有洗浴的地方,想要洗澡只能打水进房,用澡盆洗。每次洗完都是一地的水……
几十年前,或者有不少人把它当作临时宿舍,刚工作的时候暂时住一段时间。然而现在,这样住的人越来越少了。
更别提,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是样式雷的后人,雷家烫样的继承人!
他们住着的,竟然是这样的地方?
苏进一时有些无语,但雷夫人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拉着雷宝儿说:“条件简陋,还请见谅。”
苏进摇了摇头,跟着一起走了进去。
现在正值春季,气温约在二十摄氏度左右,还是非常怡人的。
因此,这座小二楼虽然没有基本的隔热设施,但气温也还算合宜。
雷夫人把他带到楼下厨房旁边的另一间房里,这里被开辟成了一个会客厅,条件当然也非常简陋。
最普通的人造革沙发,漆皮斑驳的木茶几,到处都写着一个“穷”字。唯一可以值得称道的,就是每一样东西都打理得非常干净,像是水洗过的一样。
苏进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雷夫人出去倒茶去了。
她一走,雷宝儿马上就恢复了活跃,主动跑到苏进旁边坐下来了,还抬着头,朝他嘿嘿笑了两声。
苏进被他这傻样子逗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这里就你跟你母亲两个人住?”
雷宝儿摇头又点头:“大部分时候还有别人,我师父啊,还有我妈请来帮忙的一些人啊,不过来来去去的,留的时间都不长。”
“你师父?”苏进有些意外。
文物修复界的师徒关系相对来说都是比较稳定的,为什么雷宝儿的师父会留得不长?
“嗯哪,好几个师父呢,妈妈说他们教得不好,一次次换。惊龙会之后,以前的师父也没了,景章也被妈妈说不用再来了,可不就剩我一个了?”
雷景章……苏进想起来了,在惊龙会上就是他陪着雷宝儿的。当时他的表现不是很像样子,看来雷夫人也看出来了。
“说到这个,惊龙会为什么是雷景章陪你去?而不是你母亲?”苏进问道。
雷宝儿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愤懑之色,他说:“还不是我那些叔叔伯伯……”
他话刚才说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雷夫人提高声音质问道:“你们来干什么?给我滚出去!”
苏进和雷宝儿对视一眼,雷宝儿迅速站起来,直接冲了出去,高声叫道:“妈!”
苏进走到门口向外看,只见厂房的铁栅栏门口站了七八个人,手扶大门,正要往里走。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苏进目光一扫就看出来了,他们分为主客和陪客。主客全部都是修复师,陪客却不是。
此时雷夫人正在快步往那边走,她一脸怒气,手持一把白腊杆的长枪,枪头在阳光下闪着森寒的光芒。
苏进对武术不熟,但毕竟练过战五禽,看她持杆以及前进的姿态就看出来了,这绝对是个练家子。
之前倒是没有留意……
雷夫人大步走到铁栅栏门前,一指旁边牌子,沉声喝道:“私人领地不容侵犯,没看见这里写着吗?快离开!”
她手里拿着武器,那些人一时间倒是不敢上前。不过他们的身份明显不同,表现也不太一样。
不是修复师的那些更熟悉雷夫人,知道她说一不二的个性。他们看着她手里的长枪,露出戒慎戒惧的表情,有些不太敢上前。
而那几个修复师则从容多了。他们有些意外地看着雷夫人的动作,转头小声交流了几句什么。
“齐雅,你不要冲动!”陪客中间的一个皱起眉头,厉声喝道。
“你们离开这里,我当然就不会冲动了。”雷夫人齐雅平静地直视他们。
“私人领地不容侵犯, 齐雅,我倒要问问你,这是我雷家的私人领地,还是你齐家的?”另一个陪客厉声道,话语里很明显地透露出了他的身份。
他是雷家旁支,虽然不如雷宝儿正统,但好歹也是姓雷的。
“哦?宝儿你过来,你来告诉他们,这里欢不欢迎他们!”齐雅露出一丝笑意,声音却不容置疑。
0647 拜谁为师
“不欢迎!这是我跟妈妈的家,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雷宝儿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登登登登走到母亲身边,指着那几个人厉声斥责。
那两个陪客表情为之一变,挤出一脸笑容对雷宝儿说:“宝儿,你……”
“什么宝儿不宝儿的?”雷宝儿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们,“见到我该怎么叫,难道还要我教你们吗?”
两个陪客脸色变化万千,过了好一阵子,其中一人才叫了一声:“小叔。”另一人则叫了一声:“叔祖。”
这两人全部都讪讪脸,老脸都有点发红。
苏进在一边看着,也忍俊不禁地露出一丝笑意。
早在惊龙会的时候,他就知道雷宝儿的辈份非常高。只是没想到他会把这招用在这里,看上去效果还挺好。
陪客一共三人,还有一人此时也被迫向雷宝儿打招呼,当然也一样得叫叔祖,这三声一叫出来,气焰马上就低多了。
不过他们还是勉强对雷宝儿劝说道:“叔祖,你才是雷家的主事人,雷家的事情,还是得你掌起来才行!”
雷宝儿抬头看着他们,干脆利落地说:“我还未成年,母亲是我的监护人,你想把我从监护人手上带走,是什么居心?”
“我们没那个意思……只是雷家的这些烫样图纸传承,总不能荒废了啊!”三人着实无奈。
“有我在呢,你们这些小辈担心个什么?”雷宝儿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他们几个翻来覆去,不管说什么,雷宝儿都应付得滴水不漏。
苏进听着他们说话,不觉有些心酸。
雷宝儿小小年纪就被锻炼成了这样,究竟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他以前经历过多少这样的事情?
雷夫人齐雅提着长枪在后面虎视眈眈,雷宝儿在前面翻来覆去车轱辘,那三人还好,旁边的人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其中一名老者轻咳一声,道:“够了。”
苏进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这人虽然是修复师,但没像大部分修复师那样佩戴着徽章,气质也有些微妙的不同。他究竟是……
“样式雷自清代传承而来,从古至今皆是华夏数得上的修复家族。雷家的这一门手艺,你就忍心在雷景宝身上断绝吗?”那人并不理会雷宝儿,而是直接对雷夫人说话。
齐雅缓缓抬头看着他,冷硬地道:“你是什么人,雷家传承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雷家传承跟每个修复师都有莫大的关系,一门传承断绝,便是永不可再续,我们正古十族绝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苏进脑中一道电光闪过,原来这次回来的不止是漆家老太太那边,还有更多的人。
正古十族长期居留于海外,现在这样成群结队的回国,究竟是为什么?
“正古十族?”齐雅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连正古十族都不知道,怎么能培养宝儿继承雷家?”这人一开口,原先那名陪客就抖起来了,上前一步开口道。
“齐婶婆不是我们雷家的人,也难怪不清楚这件事情。当初跟雷家这样,自古传承而来,掌握了正统的修复师家族一共十家。雷家排居第三。除此以外,以天工林家为首,还有一共九家。”另一个陪客笑吟吟地开口说。接着他一指被他们陪同而来的那几个人,说,“这几位就是明家的人,他们擅修瓷器,现在从海外而来,想要拜访一下唯一在国内的十族后人,也想要帮助他们把传承延续下去。
齐雅疑惑地看着姓明的那几个人,一时不语。
苏进却留意到这人话里的一个词:天工林家?
片刻的沉默后,齐雅开口道:“说到这个,我的确有点印象。当初雷家老公公跟我说,有几个家族背信弃义,在最需要他们的时候逃跑了,带走了许多宝贝,又任由大量古物被毁坏,说的应该就是——你们吧?”
明家几个人微微色变, 后面有一个比较年轻的张嘴道:“胡……”话没出口,就被前面那个人打断。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明姓人大约五十多岁,气度儒雅从容,如果不是一双手留着明显的修复师痕迹的话,会感觉更像个学者。
他说:“正古十族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把手上的高端修复技艺传承下去。我们是走了,你们留下来了。现在是我们传承得多,还是你们保留得多?”他垂下目光,看着雷宝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一瞬间,齐雅脸上掠过了一丝极为奇特的表情,她不说话了。
雷宝儿看看母亲,又看看这个人,突然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他跳了起来,挺起胸膛道:“雷家还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把雷家的东西传承下去的!你不要胡说!”
那人居高临下,用一种极为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问道:“你能吗?如果真能,为什么你的师父会一个换一个,一个也留不下来?”
雷宝儿怔住了。
“文物修复,凭的绝不只是案卷里的文牒,不只是书上写的那些大道理。你雷家保存下来的烫样再多,图纸再多,但是人呢?没有师徒传承,没有口耳相接,怎么训练手上的活计,怎么搞清楚传承其中的奥妙?现在你雷家只剩雷景宝一个独苗, 你就真的相信这传承一定能够延续?”
他一步步上前,齐雅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脸上明显动摇。
雷宝儿想说什么,但是他回想这人的话,却动了动嘴唇,也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姓明的这个人垂下头来看着他,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雷宝儿突然跳了起来。
他转过身,一路跑到小二楼这边,冲到苏进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大声道:“我还有师父的。苏大哥就是我的师父,雷家的东西他也会,他能教我!”
姓明那人抬头,齐雅也抬头。
这一瞬间,苏进突然明白齐雅之前为什么会对他表现得比较冷淡了。
雷家传承概不外传,就算在现在的雷家,也只有雷宝儿一个人有资格继承。
惊龙会上,苏进准确道出烫样的秘密,指导雷宝儿完成祈年殿烫样的拼合,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苏进的本事是从哪里来的,他究竟有什么目的?齐雅肯定想过很多次,也因为这个对他产生了警惕心。
此时,雷宝儿冲到他面前来说这样的话,齐雅脸上的警惕更深了。但她看了姓明那人一眼,还是不动声色地向着苏进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显然,比起对方,她还是更信任苏进一点。
姓明那人也看向苏进,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陌生。
他身后一人上前,小声附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风声隐约带来他的声音,苏进听见了“惊龙会”等字样。
这人的表情越来越惊讶,看着苏进的目光也认真了很多。
雷宝儿紧紧抓着苏进,身体隐约有些颤抖。苏进低头看他,他哀求地回视回来,小声说:“苏大哥,你帮帮我,帮帮我。这次连妈妈也……”
苏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那人说这么多,是想收你这徒。”
“我不想拜他为师!”雷宝儿冲口而出。
“为什么不?他也许真能教你一些东西。”苏进近距离接触过漆萍,也听说正古十族相关的一些事情,他们在文物修复方面,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
“……就是不!”雷宝儿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扔下这样一句话。
“好吧,你说了算。”苏进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瞬间,雷宝儿的肩膀就放松得多了。
苏进拉着雷宝儿向前走,走到齐雅的身边,向着那人点了点头,道:“您好。”
那人警惕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进说:“我叫苏进,是个修复师,按照文物协会的规定现在是八段。请问各位前来此处究竟来做什么的?如果是来做客的,上来先把主人训斥一通,似乎不是为客之道啊。”
“在下明净山,也是修复师,来自海外,没有按照贵地的形式排列段位。”那人终于道。
“呵呵,段位不段位什么的,只是一个交流的方式而已,并不算什么。只是有些规矩应该还是共通的,所谓客随主便,不应该是句空话吧。”
“是,这也是我们太心急了。正古十族同气连枝,关系向来亲近,看着雷家传承即将断绝,我们也是太痛心了啊。”
说起来也有点奇怪,明净山之前对着齐雅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此时在苏进面前竟然这么客气。
苏进也有些惊讶,他说:“既然明先生也觉得这是雷家自己的事情……”
“不,这绝非雷家一家之事!”明净山突然抬头,道,“听苏八段刚才的口气,雷宝儿拜师之事应该尚未成为定论。那今天我就要跟你争一争了。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谁赢了,雷宝儿就拜谁为师,如何?”
苏进呆住了,雷宝儿也呆住了。
雷宝儿很快回过神来,抓住苏进的衣服大声叫道:“我只要拜苏大哥为师,我不要别人!”
明净山并不理他,只盯着苏进不放。
此时他的眼神也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明澈干净,没有半丝动摇。
片刻后,苏进缓缓点头道:“好,我跟你赌!”
0648 教徒弟的本事
按理说对方提出赌约,理应由苏进提议赌局的方式。
但明净山却抢先一步限定了范围:“我擅长修复瓷器,你也应有你擅长的方向。但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是大家都想当雷景宝的师父,要把雷家的传承带上正途。所以,我们的赌局应该与此有关,你觉得如何?”
“我没有意见。”苏进看他一眼,表示无所谓,“你来定约也没问题。”
“那好,那就由我来定了。”明净山也不客气,当仁不让地同意。
他思索片刻,转着圈把四周情况全部看了一遍,然后指向那幢二层小楼。
“雷家修复与建筑有关,以烫样和图纸为重。烫样不方便做,我们就画图纸。就画这幢小楼的图纸!”明净山斩钉截铁地道。
“哦?”苏进一脸无所谓地看向小楼,打量了一下,“这倒没有问题,我可以赌。但是这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情……”
“没问题。”明净山打断了他,“你可以再找人来。从帝都市内到此两个小时,我给你两个半小时。正好我们这里也有一些需要准备的地方,我们两个半小时以后再见。从那时候再正式开始,如何?”
看上去很公平的条件,其实不太公平。
明净山旁边除了那三个陪客以外,另外还站着四个人,一看就知道全部都是他的人,要么就是同门,要么就是徒弟。也就是说,他的人手是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的。
但他来得这么突然,苏进只有他一个人,必须要在两个半小时内凑齐人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
但换一个角度来说,明净山是海外修复师,刚刚回国没多久,手上能用的只有这么几个人。苏进就在这里发展,手里可调动的资源人手,比他可多多了……
“就这么办。”苏进微微一笑,点头说。
明净山非常果断,听苏进答应,对着他一抱拳,又跟雷宝儿母子示意了一下,转身就走。
他一走,他带来的人当然也都得一起离开了。那三个雷家的陪客不情不愿地看了厂房的方向一眼,又相互对视一下,终于还是一起转身离开了。
小楼一带重新安静下来,齐雅眉头微蹙,看向苏进:“你真的有把握?”
“师父一定没有问题!”苏进还没有说话,雷宝儿已经叫出声了。他语气非常肯定,连师父也先一步叫上了。
“我还没有答应收你呢。”苏进敲了敲他的脑袋,“回头还要再考考你,如果本事不行的话,我可是不会收的!”
雷宝儿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拍拍胸脯道:“尽管考,有其师必有其徒,我也肯定没问题的!”
苏进笑了,齐雅在一边欲言又止。
雷宝儿还是有点担心的样子,没一会儿就跑回了小楼的方向,说是要再看看资料复习一下,一会儿准备应苏进的考。
小楼前只剩下苏进和齐雅两个人,齐雅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轻声道:“宝儿对你真有信心。”
“也许是我帮过他的缘故吧。”苏进笑笑。
“是,你上次帮他大忙,今天请你过来,本来是想要向你道谢的,结果却又把你卷入了这样的事情里……”齐雅声音很轻,语速很快。
苏进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宝儿身系雷家传承,但他以前一直排斥学习,我也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积极主动。你……我……”她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下去,最后向苏进行了一礼道,“万事就拜托了!”
她先前还对苏进抱着警惕心,但现在强敌外伺,她自己对雷家的传承只懂皮毛,只能依靠苏进来解决。
苏进看出了她的想法,但老实说,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从本质上来说,他所关注的、想要得到的跟明净山并没有太大不同。
他想看看雷家秘存的那些宝物,想用它来完成自己迫切想要完成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雷宝儿能继承这古老的技艺,把它向后传承下去。
所以,今天这个赌约,他非赢不可!
齐雅没再打扰苏进,他拿起手机,几个电话打了出去。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方劲松,让方劲松联系天工社团的学生赶到这里来。今天周六,不需要上课,天工社团最初的那批学生可以全部赶到。
第二个电话打给了乐新征,他要从乐新征那里借一批设备。乐新征跟他合作得非常愉快,当然忙不迭地答应,当时就在电话里招呼起来了。
第三个电话打给了文安组,他要问问这次回国“访祖问宗”的海外修复师一共有多少人。他们这样到处来来去去,有没有什么限制?
这个问题杜维最近也在打听。
上次在马王堆,他见到了漆家老太太,也认出了他身后的那两个人。当时他就打电话回去对此表示了不满。
海外修复师来自境外,的确跟外事部门有关系,但他们同样也是修复师,为什么他们回来不跟文安组打招呼?
他要求那边必须把相关的资料信息传过来,让他了解个清楚!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那边最后还是松动了,把相关资料传给了他。
这次回国的海外修复师一共三波,一波姓漆,主要想与政府合作,外事部门出面陪同的也是他们。一波姓明,另一波姓易,回国之后也报备了一下,大部分时间的确是在探亲访友,包括这次到雷家来也算得上是。
杜维对此非常不满,但是也只能接受这个解释,同时转告给了苏进。
苏进倒没什么太大感觉,他打给杜维的主要目的也就是想知道他们当前的情况而已。
他挂上电话,并没有趁此机会对小二楼进行更多的观察。
明净山为了显示风度,在苏进这边的人来之前姑且先离开了,苏进也没打算占他这个便宜。
天工社团和平天机械的人都来得很快,没一会儿,两辆车先后赶到,第一辆车卸了货,第二辆下了人,转眼之间这个安静的厂区就热闹了起来。
苏进给天工社团的学生介绍了一下情况,指向后方说:“所以一会儿我们要动手的,就是这里。”
所有学生一起抬头,仰望着那幢小楼,片刻之后表情古怪地低下头来。
“就这里?”徐英表情古怪地问道。
“这也太简单了吧……”岳明也很疑惑。
“会不会有什么暗室什么的?”魏庆提出了一个假设。
“没有,就是最普通的小二楼。”贝则铭也来了,他天生对空间结构非常敏锐,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非常肯定地表示。
贝则铭的天赋人人都很清楚,他既然这样说了,那就肯定没问题。
苏进笑了笑,说:“这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的,那我们就照着办吧。一会儿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交给我们?”社员们齐齐一愣,听出了苏进话里的意思。
“承恩公府都测过,都画过图纸,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吧?”苏进笑着说。
这时,平天机械的工人正在往下搬东西。
水平测量仪、红外线定位仪、绘图电脑……很快就在小二楼前面满满当当摆了一大堆。
社员们一起回头看着这些设备,然后对视一眼,他们摩拳擦掌地说:“当然没问题,这点小事交给我们了!”
两个半小时后,明净山带着他的人准时回来。
那三个雷家的陪客还是在旁边,其中一人凑到明净山旁边小声说着什么,明净山微微蹙着眉,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最后他一摆手,隐约的声音传过来:“你们不用再说了,君子一诺千金,这件事已经约定好了,就这样办吧!”
苏进完整地听见了这句话,微微一扬眉,看向了那边。
这时正好明净山也在看过来,跟苏进对视。
他大步走过来,看向他后面的人和东西,皱眉道:“你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你们呢?”苏进轻松地问道。
“我们当然也没问题。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
明净山的目光从苏进准备的那一大堆设备上掠过,有些不太赞同的样子,但他什么也没说。
苏进往后退了一步,向社员们招手:“赌约开始了,你们加油!”
明净山一愣:“你不加入?”
苏进微微一笑:“本来比的也是教徒弟的本事。这些同学虽然不是我的徒弟,但文物修复方面的本事也算是我带出来的。这小二楼的难度不算太大,就让他们来吧。”
赌约即将开始,雷宝儿也从里面出来了。他听见苏进这句话,顿时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
徐英用力撸了一把他的头毛,笑着说:“怎么,小子,还敢不相信你哥我?”
雷宝儿短短的头发被他撸得跟杂草一样,抬头与徐英对视。
徐英自信地说:“被老大亲手教了这么大半年,也该显显本事了!”
旁边大家纷纷点头,脸上或平静或微笑,写着的都是自信。
明净山注视他们片刻,深深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已经各就各位,忙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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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49 绝技VS电脑
明净山也带着徒弟开始行动起来。他拿出一把漆黑无光的尺子,对准那幢小楼,不断变幻方向,每变幻一个方向,就头也不回地报出一个词。
这个词或者是数字,或者是某个听不懂的文字,明净山身后的人拿着纸笔,立刻把它记录下来。
“师父那是什么?”雷宝儿凑近苏进,小声问道。
“量天尺。”苏进眯着眼睛看着那边,过了一会儿才给出一个答案。
量天尺量天量地,无所不量,他也只在传说中听到过。但此时他看着明净山的举动,却立刻在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个词。
他对雷宝儿简单介绍了几句,雷宝儿又盯着那把尺子看了半天,喃喃道:“好厉害的感觉……”
苏进又转向天工社团那边。他们开始得也很快。
明净山一点头,他们马上就行动了起来。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跟明净山的举动有些类似,但此时测量的不是一个,而是更多。
贺家坐在电脑旁边,打开软件,徐英等人立刻拿出测量仪器,开始测量各种数据,汇总到他的电脑上。
然后,贺家一手拿着鼠标,一手按着键盘,手指运动如飞,在软件的界面上勾勒出一根又一根的线条。由这些线条,又搭建出一个又一个的平面。
这样的事情,他们在修葺承恩公府之前就做过,相比那时候,这个小楼的结构更简单,细节更少,绘制起来也很容易得多。
两边收集数据的速度都差不多,明净山很快就用量天尺量完了数据,转过身。
苏进既然跟明净山打了赌,齐雅那边该配合的事情一概都是配合的。她指挥着那三个陪客从屋子里搬出来一张台子,放在了离天工社团不远的地方。
那三个陪客本来不想动手的,结果齐雅眼睛一瞪,问道:“我们这里除了女人就是孩子,而且那人还是你们带来。怎么,还想让我们动手不成?”
雷家外宗的三个陪客对视一眼,只能灰溜溜地走进屋子,吭嗤吭嗤地把台子搬了出来。
他们搬东西的时候,齐雅还非常警惕地看着他们,好像生怕他们偷走了什么东西一样。
这种感觉让人很憋屈,但此时,明净山已经开始工作,他们就紧张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结果。
明净山穿的是休闲西装,工作起来却极具古意。他的弟子随身携带着笔墨纸砚,向齐雅讨了一点水之后,就磨起了墨来。
没一会儿,墨汁的芳香就传了过来,只闻这味道苏进就知道,这一定是上品的古墨。
这种墨通常都是收藏用的,明净山却拿来日常使用……真是财大气粗。
磨墨的时候,明净山取了几支笔,依次放在桌上。
它们看上去跟普通的毛笔差不多,仔细看就会感觉到不同。它们的笔毫更细更硬,画出来的线条能够更长更直,专门就是用来绘图的。
墨磨好了,明净山对着徒弟们记录下来的符号和文字看了半天,开始画图——这中间,甚至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开始画图之后,就显示出他真正的实力了。
他拿了一支细笔,没有使用尺子,没有使用任何的辅助工具,直直一笔,就由左向右,画出了一条直线。
这条直线粗细均匀,毫无半点波澜,直得就像用一支硬笔,比着尺子画出来的一样!
明净山画图的时候并没有避着别人,旁边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咝……”苏进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吸气声,他转头看去,徐英正盯着明净山的笔,一脸的惊讶赞叹。他紧接着又看见苏进的表情,立刻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转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偷偷看明净山的举动。
周围的一切事情仿佛都对明净山没有任何影响。
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笔端,继续一笔接一笔地画下去。
他面对图纸,手执细笔,不管是横是竖,是斜是折,总是一笔到位。每一笔都跟第一笔一样,连粗细都没有变化。而不管是什么角度,他都能拉得笔直,好像真有一把无形的尺子贴在纸面之上,辅助他拉出这样平整的线条一样。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制图,每一根线条所处的位置,每一个折角的角度,都是有讲究的。
明净山的动作并不快,偶尔还会停下来一下,对着前面记录下来的文字和数字思考一会儿,然后再开始行动。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再次抬头去观察那幢小楼,好像之前的“量天”,就已经把所有的前期工作全部完成了一样。
小楼在他的纸面之上渐渐成形,就好像是真实的楼宇被缩小复制到了此处一样,没有半点差别。
他很快画完了一张,徒弟小心翼翼地把图纸捧到一边,接下来又是第二张。
每一个建筑物的图纸都不是一张能够解决的。它必须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充分表现出建筑的全貌。
徐英看了一会儿就没再看了。
明净山画图的方式的确堪称神乎其技,但是更神乎其技的修复他也见过,这老先生的确厉害,但他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呢。
另一边,贺家噼哩啪啦打着键盘,鼠标清晰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很快连成了一片。
徐英他们提供完基础数据,就走到一边,对着平天机械工作人员搬下来的另一种工具熟练地调试起来。
苏进看着那边扬了扬眉,唇畔露出一丝笑意。
两边各自忙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雷宝儿一直紧盯着明净山的动作,走到苏进身边小声问道:“他真的很厉害,师父徐大哥他们真的有把握吗?”
苏进拍拍他道:“你自己去看看吧,你觉得哪边更好,你更喜欢哪边。”
雷宝儿有些犹豫,看了苏进一眼,还是按他说的走了过去。
苏进今天跟明净山赌斗,赌的是谁来当雷宝儿的师父。
因此,现在雷宝儿的举动也没人会拒绝。甚至当他走到明净山的桌子旁边时,徒弟们还往旁边让了让,只要他不打扰到明净山的工作,就随便他看。
雷宝儿趴在明净山的桌子旁边看了一会儿,就走到了贺家身边。
贺家转头瞥了他一眼,问道:“要试试吗?”
雷宝儿立刻睁大了眼睛:“我可以试?!”
明净山自己全神工作,并未注意这边的动静,他的徒弟们却马上看了过来。
苏进看着那边笑了笑,听见贺家耸了耸肩说:“无所谓,反正电脑制图,做错了还可以重来。”
贺家让出位置,雷宝儿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椅子上。
显然他很少操作电脑,握着鼠标的动作有些笨拙。
贺家并不教他使用快捷键什么的,只指导他从旁边拉出一根直线,按照坐标把它放弃在某个地方。
雷宝儿从小就学这个,对制图并不是完全没有概念,只是很少接触这样的新工具而已。
他看过电脑屏幕上的半成品图纸,很快眼睛一亮,问道:“下个在这里画?”
贺家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
雷宝儿兴奋极了,他果然又拉出了一根直线,放在先前那根右边不远的位置。
他的动作仍然非常笨拙,光标在屏幕上不断左右移动,但这根线,还是放在了最准确的位置。
接下来,贺家跟雷宝儿一个教,一个学,很快就让雷宝儿掌握了软件最基本的功能。
“不错,你学得很快。”贺家难得说这么多话,最后赞道。
“照这样下去,就可以完成整张图纸对吧?”雷宝儿兴奋地问道。
贺家点头。
“看上去很简单啊!”雷宝儿兴致勃勃,如果不是因为他还记得现在正在赌局过程中,恨不得继续上手自己来。
“本来也不难。”贺家说得轻描淡写。
他在雷宝儿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下,一瞬间动作更快了。
一根又一根线条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出现在屏幕上,旁边伴随着各种各样自动统计出来的数据。
接着,以点成线,以线成面,以面构成形体。
极为立体的建筑物在屏幕上成形,开始旋转,赫然正是小二楼的缩小版。
这个小二楼结构简单,贺家也做得非常轻松,没一会儿就让它全部成形。
接着,立体的图样分解成一张张图纸,从打印机里输出了出来。
这时,徐英他们也调试好了机器,把它们拖了过来,与计算机相接。
雷宝儿捧着那一张张图纸,几乎要看呆了。他喃喃道:“这么轻松?”
这时,齐雅也走到他的身边,看着那厚厚一叠图纸,怔怔出神。
“这只是个开始,一会儿还有更好看的呢!”徐英咧开嘴,用力揉了把雷宝儿的头发,笑嘻嘻地说。
雷宝儿也顾不上自己的头发被揉乱,呆呆地问道:“更好看的?”
“对!”徐英跟旁边的同伴对视一眼,笑得更开心了。
这时,明净山在另一边道:“我完工了。”
苏进微笑着看了天工社团的社员一眼,道:“刚巧,我们这里也完工了!”
0650 图纸VS??
两边制作的图纸一起拿到了齐雅的面前,由她来评判究竟谁来做雷宝儿的师父。
齐雅看着这两份图纸,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
丈夫早逝,几乎从雷宝儿刚出生起,她就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她武术世家出身,个性刚强,如果是普通家庭的话,独自撑起肯定毫无问题。
但雷家并非普通家庭,而是传承了数百年之久,大名鼎鼎的样式雷!
还是一个没落已久,直系即将断绝的样式雷……
所以她要做的,不仅是撑起这个家,还要守好家里的这些宝贝,把雷家的传承延续下去。
所以她从雷宝儿很小时开始,就对他寄予了厚望。
雷宝儿还不会爬,手里就拿上了烫样零件当玩具;他才刚会说话,齐雅就拿着书一个词一个词地对着他念,希望他能重复。那时候她外要跟那些远房亲戚明争暗斗,守住雷家的至宝,内要把屎把尿,还要抓紧一切机会教导儿子。
这件事当时并不觉得苦,但现在想起来,她却忍不住心酸。
结果她的千辛万苦并没有换来很好的结果。
最小的时候还好,稍微长大一点,雷宝儿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学会提出异议,再后来更是提前进入叛逆期,开始跟她对着干了。
他想要出去玩,想要上学,想要跟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玩耍,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成天被关在家里,死记硬背,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基础训练。
为此,齐雅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也曾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痛哭过。然而最后,她还是只能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宁可看到儿子仇恨的目光,也绝不放松半点。
雷宝儿很小的时候,齐雅还能自己教导他一些基础知识。然而随着雷宝儿越长越大,懂得越来越多,教导一职就远非她所能了。
雷宝儿年纪虽小,却传承了雷家自古以来的强大才能,对建筑方面的东西一听就懂,一学就会,才三岁就已经比她懂得更多。
那时候齐雅就知道,该给雷宝儿找个师父了。
但雷宝儿的师父可真是不好找。
他年龄小,个性倔强,当他的师父还要当半个保姆,普通人可干不了。
雷家传承太特殊,这个师父必然是相关方面的修复师。但一方面能力是个问题,另一方面,雷家现在孤儿寡母,师父这么亲近的人要怎么保证他不起贪心,不会趁机对雷家的传承宝物动什么手脚?
齐雅费尽心机,雷宝儿的师父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换着。
有的是能力不足,教到深入的地方就不足以应付雷宝儿了;有的是心性不对,看见他家情况就另起他心;还有的也是齐雅这边的问题。但凡自尊心较强的,谁愿意天天被防贼一样看着?
雷宝儿更长大一点的时候,换师父就主要是他那边的原因了。
他对被母亲强迫学习极为不耐烦,对师父天然就有着敌意。他天份非常强,又从小学习这个,懂得可不算少。他很会刁难师父,用专业方面的事情捉弄他们。
如果是普通生活方面的捉弄,那些师父们可能还不会怎么样……大家都是老江湖了,什么事没有见过?对方还是这么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小孩子。有些事情笑笑也就过去了。
但专业方面的事情就不同。
文物修复师哪个没点傲气,更何况会被齐雅选中的,基本上都是在建筑修复方面有名有姓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雷宝儿直接挑衅,甚至在某些时候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反复多来几次的话,师父们个个都觉得面上无光。最后,他们只能一脸不悦着对着齐雅拱手而去。
这直接导致了雷宝儿的师父越来越难找,尤其是靠谱的师父,已经断档三个月没有接上了。
然而现在,两个师父自动送上门来,供雷宝儿挑选?
不,其中一个不算自动送上门,而是更为难得的、由宝儿自己挑选的……她怎么看不出来?苏进对雷家的秘传或者有些兴趣,但在此之前完全没想过收雷宝儿当徒弟这件事情,是宝儿喜欢他信任他,贴着他想要拜他为师的。
而另一个……齐雅抬眼看向明净山,明净山也非常平静地看回来,目光极正。
正古十族,齐雅早年曾经听说过,雷家正是其中之一。他们的传承与实力远超现在留在华夏的修复家族与门派,以前曾经跟雷家有着非常密切的来往。
而且这人虽然是被几个不入流的东西引来的,但态度坦然,看着宝儿的眼中透着关切中透着严厉,仿佛是在真心为他打算。这个人……同样也是宝儿师父最佳的人选。
齐雅长长舒了口气,过往的千头万绪在她心中只是一掠而过。
她转过头,对雷宝儿道:“宝儿你过来。”
雷宝儿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地走到了母亲身边。齐雅赫然发现,他的身高已经到了自己的肩膀位置,自从惊龙会回来之后,也好像突然懂事了一样,比以前乖多了。
齐雅微微一笑,指向那两份图纸:“这是你的师父,你自己去挑。你喜欢哪个,就拜那个为师。”
“啊?”雷宝儿诧异。母亲以前对他管得非常严,几乎所有事情都要过手,结果这次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了?
齐雅对他勉励地一笑,雷宝儿知道母亲是认真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欣喜。
他重重点头,走到两份图纸旁边,低头看去。
左边这份图纸像画轴一样卷了起来,一共约有十几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右边那份是四张全开纸,是由制图机打印输出出来的,平平地铺在一边,铺了大半桌。
雷宝儿犹豫了一下,首先拿起左边的卷轴,打开看了起来。
他从小就学这个。建筑是一个综合性极强的行当,并不只是土木瓦石,对于其他各个修复门类其实都有所涉及。而且,就算是现代泥瓦工在给主人家装修的时候,也要提供少量装修方面的建筑。古代工匠,类似雷家这样的,除了稔熟的技艺,更要拥有强大的审美。他们需要独立打造出一整个宫殿群、一整座园林,从大型建筑到园子里一石一树的安排,到门口的楹联牌匾,哪样不要他们细致安排?所以,基本的审美功底,是雷宝儿从小训练的主要项目之一。
现在他入手这个卷轴一展开,心里就赞叹了一声。
单是这张图纸,就是一幅绝佳的艺术品了!
它大部分地方使用硬笔勾线,横平竖直,极为标准,就是眼前小二楼的直接微缩版。小部分地方,明净山又用笔墨微微渲染,勾勒出周围的花草树木,明暗阴影,让这座小二楼越发栩栩如生,还带着盛阳之下的慵懒感觉,雷宝儿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被自己当成家的地方竟然这么舒适惬意,令人向往。
作为图纸,它在旁边还写了一些字,进行了一些标注。
明净山的字是瘦金体,风骨料峭,带着一股淡淡的刚烈之气。只是这笔书法,就已经跨入了大家的行列。
十几个卷轴,将小二楼的各个角度各个侧面全部包括在内。雷宝儿用他的专业眼光判定,如果有朝一日这座小二楼被推倒重建了,靠着这套图纸,就能原模原样地复刻出来,一点也不会有差。
毫无疑问,这是一幅非常出色的作品,无论身为图纸还是作为书画,都是绝赞!
雷宝儿一幅幅卷轴打开看完,又小心翼翼把它放了回去。最后,他向明净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指教。”
明净山并非建筑专业出身,他的专精项目是瓷器。但是现在看来,他在图纸绘制上的造诣,已经是雷宝儿所不能及的了。
毫无疑问,他的确堪当雷宝儿的师父!
“好了现在是我们的了!”徐英笑着开口,用力抓了把雷宝儿的头发。
雷宝儿脸上的恭敬表情立刻消失,对着徐英一咧嘴,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图纸。
徐英突然按住他的手,神秘兮兮地一笑,说:“那些只是摆样子的。”
“啊?”雷宝儿愣住了,旁边的明净山等人也是一愣。
几个人一起看向桌上的图纸。它敞开着,任何人都可以看。很明显,它就是那种非常标准的工程图纸,电脑直接输出出来的。作画技艺上它跟明净山的当然没法比,但细节上犹有胜之,可以说是各擅胜场,完全可以一较高下。
徐英转头,跟天工社团其他社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才拉着雷宝儿走到另一边说:“那些图纸当然也不是没用,但只有它们也太乏味了。还是看这个比较有趣!”
说着,他递给雷宝儿一幅眼镜,示意他戴上。
雷宝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戴上了。接着,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瞪大了,嘴里失声叫道:“这是……!”
徐英站在贺家身边,笑着一拍他的肩膀,说:“现在什么时代了,新科技带来新进步,怎么样,vr眼镜看出来的建筑图纸,是不是更立体,更真实——更还原?”
贺家不满地看了徐英一眼,耸耸肩膀把他的手抖下去,对雷宝儿道:“过来这里,你可以试着再对它进行一些修改。我们这些图纸,全部都是可移动、可修改、可还原,可以任意进行操作的。”
“你现在就可以以此为蓝本,在虚拟环境里从无到有地建一幢小楼出来!”
0651 不收徒
雷宝儿听呆了,明净山也听呆了。
片刻后,雷宝儿摘下vr眼镜,转头问贺家:“我可以试试吗?”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显然兴奋极了。
“当然。”贺家面无表情,很快再次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接下来,贺家手把手地教雷宝儿怎么做,两人一教一学,很快就浑然忘我。
明净山怔怔地看着那边,苏进伸手向他示意了一下:“那边屏幕上有显示他们看到的内容,您可以过去看看。”
明净山点点头,果然走了过去,低头去看屏幕。
屏幕上显示出的正是这幢小二楼,惟妙惟肖,就像是实景拍成,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它是一根线一根线地凭空制作出来的。
此时,小二楼正在跟随雷宝儿的操作进行变化,这里少颗树,那里多堵墙;这边多个平台,那边少个房间。可以看出,各种内部的细节,譬如水管电线的走向,插座的安排,全部都体现在了这里,比明净山的那张图纸的细节充分多了。
片刻后,雷宝儿估计想到了什么平时的事情,开始扯着水管进行设计。没一会儿,他在二楼的每个房间里都布设了水龙头,还在一端建了个淋浴室。
这当然不是拉拉管子就可以完成的工作,还要涉及到下水道等其他方面。贺家耐心地告诉他,教他怎么做,雷宝儿听得很认真,学得很快,明净山竟然也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听着,丝毫插嘴的意思也没有。
大半个小时后,贺家拍拍雷宝儿的小肩膀说:“行了,先到这里,下次再学吧。”
雷宝儿意犹未尽地摘下眼镜,眼巴巴地看着贺家:“下次什么时候?”
贺家看他一眼,无情地说:“那得要很久以后了。你基础太不扎实,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不可能一直这样手把手地教你做,你得自己搞清楚里面的道理。”
他很少像今天这样说这么多话,说到这时就闭了嘴,魏庆笑嘻嘻地给他捧了杯茶上来,贺家面无表情地喝完了。
雷宝儿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闭了嘴。他思考片刻之后,问道:“那我要怎么学?”
苏进看着齐雅,认真地说:“那得要从头开始学才行。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了。”
以前,齐雅一直把雷宝儿关在家里跟师父学习,从来不让他去上学。雷宝儿对此早有不满,但齐雅对他很在,在这方面却特别强硬。
此时苏进再次提出来,雷宝儿又是紧张又是忐忑地看着母亲,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他的确应该去上学。”突然间又有人说话,说话的不是齐雅,而是明净山。
他盯着屏幕上停止下来的画面,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向齐雅,非常认真地说:“苏先生说得对,这个世界在不断变化,我们脱离世界太久,就要落后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他苦笑一下,道,“这技术我以前也听说过,从来没有想过它会跟我们搞文物修复的有什么关系。不应该没想到,可就是没想到。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了。我输了,心服口服!”
还没有到评判的时候,明净山就已经干脆利落地主动认了输。
他旁边的徒弟叫了他一眼,明净山只是抬了抬手:“输了就是输了,宝儿自己也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雷宝儿没有说话,但单看他的表情,大家也都看出了他的心意。
齐雅沉默良久,脸上神色变幻万千,最后她缓缓一点头,道:“是我错了,宝儿的确应该去上学。”
雷宝儿的脸上陡然绽放出惊喜之色,齐雅接着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她直视苏进,“你得收宝儿为徒,亲自教他!我知道你本来没有这个意思,是宝儿赶鸭子上架强迫你的。但你现在既然已经打了这个赌,就得收他为徒了!”
“妈!”雷宝儿不满地叫了一声,又紧张地看向苏进。
莫说苏进并没有收徒的意思,就算他有,齐雅这种强迫的语气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雷宝儿是你的儿子,雷家传承也是你要传承下去的,现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换了个脾气火爆一点的,说不定甩手就走,根本就不理会她们母子了!
徐英和岳明已经皱起了眉,上前一步做出了维护的样子,苏进却摆摆手阻止住了他们,向着齐雅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齐雅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抬眼。
“我可以教宝儿东西,也可以把我研习所得关于雷家图纸和烫样的心得一并教给他,帮他接受并传承雷家的技艺。但是,我不会收他为徒。”苏进说。
“为什么?”齐雅先喜后惊,脱口问道。
“时代变了,师徒制现在已经不流行了。我教导雷宝儿知识,引导他的未来,但不会负责他的人生。”苏进说,低头看着雷宝儿,认真地说,“他的人生,要由自己来选。”
“所以,你现在可以叫我老师了,学生雷景宝。”
雷宝儿愣了一会儿之后,瞬间大喜,围着苏进老师长老师短的,亲热得不行。
徐英开始逗他,虽然在本质上他们也算是苏进的学生,但在名义上他们还是同学关系,所以按理雷宝儿应该叫他们师叔甚至师伯。
雷宝儿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但心情实在大好,真的就老老实实地照他说的叫人。
徐英大乐,乖师侄好师侄地叫了起来,结果雷宝儿抬头,甜甜向他一笑:“师叔是不是有见面礼给师侄啊?”
徐英哪拿得出来什么见面礼,一下子就愁眉苦脸了,旁边岳明几个一下子全部都笑了起来。
另一边,明净山看着年轻人们笑闹,表情有些复杂,好像有点低落,又好像有些欣慰。
片刻后,他走到齐雅面前,拱手一礼道:“我本来就是为雷景宝而来的,既然现在他已经有了不错的师父……老师,我也该离开了。”
齐雅一怔。
老实说她看见明净山被雷家旁支这些人带过来的时候,心里是很有些警惕的。毫无疑问,明净山是为宝儿而来,也是为雷家的这些传承而来。
雷家孤儿寡母,她一直拼命守护着家里的这些东西,后来还是得到文安组的帮助,才总算轻松了一点。
但她很清楚,正古十族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敌人,祖上也记载了一些十族的事情。虚伪的外表下各种藏污纳垢之处,为了利益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齐雅不是不知道雷家祖上跟其他十族不太对付,说的话里不免偏颇之处,但还是因此一开始就对明净山抱持了警惕之心。
没想到明净山虽然来得有些冒昧,但之后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堂堂正正,毫无可指摘之处。现在他自承输给了苏进,走得也很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明净山看向齐雅,道:“雷家以前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辛苦了。我原以为我可以帮得上一些忙,没想到你们找到了更好的伙伴。这很好。今天我也很有收获,有些事情,我也的确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说着,他有些怅然又有些喜悦地笑了笑,转身而去。他没有跟苏进打招呼,只是远远看了他一眼,就推开栅栏门离开了。
雷家旁支那些人仿佛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对视了一眼,又恨恨地瞪了一眼齐雅,慌忙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到雷家围墙外面,仿佛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冲突。接着,明净山等人上了车,扬长而去,竟然把雷家这些人扔在了后面。
雷家这三个人被扔下,有些茫然失措的样子。他们回头看了这边一眼,似乎想回来,但看见苏进他们这一帮大小伙子,又有些不敢。最后他们只能迈开脚步,沿着大路往城里走。
齐雅想起此处离城里的距离,突然勾了勾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实在太偏了,出租车都很少过来,他们可得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程啊……
另一边,雷宝儿又凑到了电脑旁边。
这台电脑里还储存了一些资料,主要都是关于承恩公府的。
贺家他们不仅把承恩公府最初始的图纸导入了进来,还模似了修葺过程,不仅可以展示,还能上手操作。
承恩公府比眼前这个小二楼可复杂多了。如果说一开始雷宝儿对小二楼的兴趣主要还集中在程序与软件上,现在他真正从里面看出了专业的部分。
很快他就完全沉迷了进去,目不转睛,还自己拿过鼠标来点击放大一些东西细看。
齐雅远远看着他,惊讶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她走到苏进身边,道:“你跟我来一下。”她又强调,“你一个人。”
徐英等人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来,直起了背。
齐雅说完这句话就不理苏进了,转身把白腊杆放到一边,回去小二楼里打开一个保险箱,拿出了一串钥匙。
接着她走到一间厂房旁边,用钥匙打开其中一间,再次重复道:“跟我来。你一个人。”
然后,刷的一声厉响响起,雷家宝库的门被拉开了。
0652 资料
大门被拉开,冷气扑面而来。
仓库里虽然有窗户,但是用百叶窗帘隔着,光线仍然非常昏暗。“啪”的一声,齐雅打开了电灯开关,光线从天顶晒落下来,在仓库里笼上了一层苍白的光芒。
苏进迈步走进去,有些诧异。
雷家的仓库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上个世界里,他就跟一些类似的传统修复门派打过交道,也看过他们的仓库。
通常这些仓库格局古老,虽然做了一些传统的防虫防蛀的设计,但整体来说比较古旧,很多东西如果不是经常搬出去清洗翻晒,很容易损坏。
但眼前雷家的这座仓库却完全不同。它仍然保留着一些传统的做法,譬如空气里弥漫着的药香,那是防虫用的;角落里堆积的木炭,那是吸湿的。除此之外,它还采取了一些现代化的安排。
上方装着空调,旁边有温度和湿度的监测仪,一部分东西放在玻璃罩子里,进行防尘保护。苏进还在角落里看见了灭火器,那是在关键时刻应急使用的。
总之,这座仓库虽然还不如他跟徐方巧合作做出来的博物馆专用环境,但也比他以前看过的那些传统仓库好多了。
“这是文安组那边派来的人帮忙设计的仓库,我觉得还不错。”可能是注意到了苏进的目光,齐雅解释道。
“很不错。”苏进赞了一句。
“文安组还是很尽心的。”齐雅的语气有些古怪,仿佛对文安组那边还是抱着一些警惕之心。
苏进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满满当当的都是木架,全部都是香樟木,光这些架子就已经价值不菲,当然跟上面那些东西的价值也的确相称就是。
不同的架子上摆着不同的东西。
略小一点的架子上上面一排一排全部都是订制成册的古籍,书脊上还有文字以及编号。中等规模的架子上是一个个卷轴,用绢袋封装,摆得整整齐齐。
最大的架子上则是大大小小的箱子,上面贴着封条,封条上有字。苏进不用看就能猜得到,那应该就是雷家的烫样了。
这一间厂房里的架子一共有十二排,每排有三到四架,加起来就是三四十架。
而整个厂区,这样的厂房足有一二十间,如果全部都装满的话——这比苏进上个世界见过的全部样式雷的资料加起来还要多!可想而知这是一笔多么大的宝藏,难怪齐雅守护得如此小心翼翼。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跟文安组合作。”齐雅突然出声,苏进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前面那段对话的延续。
“如果不是他们帮忙,我也留不下这么多东西。只是这是雷家好不容易传承下来的东西……”她目光复杂地看向外面,道,“我总得给宝儿留下一些。”
以她所处的环境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已经非常难得了,而她有些想法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苏进笑了笑,说:“你能守住它们不被流失,已经为雷家立下大功了。”
齐雅没有再说下去,片刻后她突然一指右边的架子,道:“那边是目录,是以前老祖宗录下来的,看的话要小心。”
她好像就是随口说出这句话的,说完她就转身出去了。这意思很明显,只要不把东西带出去,随便苏进怎么看。
苏进回头看着摆满了整个厂房的木架,深吸一口气,走到齐雅所指的那个旁边。
那里仿佛是个书架,摆放着一本本的册子,全部都是硬皮绢面,整齐精美。
苏进随手抽出一本,手一接触就能判断出来,齐雅说的果然没错,这是清朝的绢纸以及装订方式。光是这本册子,就算得上是文物了。
册子呈百折式装订,苏进将它拉开,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的确是样式雷家的目录,上面写着雷家十多代以来设计制作的所有的园林建筑,以及这些园林建筑的图纸和烫样的所在。
雷家是样式房的掌事,样式房是皇家御用的建筑公司,一开始管理得就非常严格。
所以打从一开始,雷家就对全部资料进行了严格的档案管理,这样的管理方式一直延续了下去,直到如今。
苏进拿到的这本是总册,大体记述了雷家经修经建的全部大型建筑。颐和园、天坛、避暑山庄、清东陵和西陵……一个个令人震动的名词映入苏进的眼帘,展现着雷家过往的辉煌。
最后,苏进的目光停驻在其中一行上。
紫禁城。
天甲十八号。
紫禁城——故宫!
雷家的最高成就,那座从元朝传承而来,在清朝时达到巅峰的皇家宫殿,苏进死亡而又重生的地方,也是他最高的梦想之地。
故宫。
它为雷家而建,它全部的图纸以及烫样,也全部保存在这里,就保存在编号为天甲十八号的一系列架子上。
有了它,苏进就有了最原始的资料,然后,他就可以……
杜维最近还算是春风得意。
两年前就有了传言,文安组要升级为国家文物局,成为部级机构,直属国务院。
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也一直在推进这件事情。
任何一个这样大型机构与部门的建立,都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事情。从上到下,需要安排的事情非常多。
在杜维原先的想法里,文物局能在五年内设立已经很快,没想到从去年开始,上面的意愿突然变得更加强烈起来,眼看着今年内就要成形了。
杜维心里清楚,这主要是两方面的因素,也可以说是一致的。
一方面是下面的舆论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突然增强,一次南锣鼓巷改建的大讨论更是波及到全国,把“文物热”更向上推进了一层。
之后,不仅是普通老百姓关心起了这件事情,顶级知识分子,网络舆情……到处都在讨论,热度非常高。
今年开年的惊龙会,更是全民关注,直播观看人数直接爆了。
这样的舆论反映上去,当然会引起很多人的重视。
而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舆论热度,只有一个原因——苏进。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周家。
以前,经济派和文化派两边相持不下,各有各的立场与意见,四大家八小家的其他几家也渐渐分成了两边,只有周家一直保持中立,对哪边都不偏不倚,也不发表意见。
两方面一直在尽力争取周家的支持,周家却一直纹丝不动。
而到了今年,周老爷子突然表示出了一些意向。听说惊龙会三天,老爷子就看了三天直播。当然,看直播不代表什么态度,但这个消息会传出来就有点意思了。
之后,机场那边发生变故,导致整个帝都的大地震。
很多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杜维却知道了一些内情。
这件事情同样跟苏进有关。
事情发生之后,杜维一边担心苏进的身体——无关公事,他对这个年轻的天才修复师也是很有好感与敬意的——另一边也在担心周家的态度。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周老爷子的态度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偏移?
结果令他意外的是,上面传下来的结论是: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文物开掘与保护长期不规范,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再继续发生,而要杜绝这样的事情只有一个办法——自下而上建立起全面规范的制度,锁死文物保护的每一个环节,不让犯罪份子有可趁之机。
因此,文物局的成立进一步推上了日程表,这件事情必须要提前完成,绝对不能拖延!
同时,周离那边还在严抓吴门石窟的盗卖事件,听说已经有了一些进展,还需要文安组这边的配合。
因此,从马王堆回来,杜维又进入紧张的工作里,忙得脚打头。
但是忙归忙,他的精神劲却更足了。
国家文物局的成立,已经板上钉钉;他部长一职,也是十拿九稳。
不仅如此,坐久了这个位置,渐渐了解到了文物是什么,传统文化是什么,他也对这些事情的感情越来越深。
能够用制度加强管理,让华夏文物保护与研究走上规范的道路,也是他乐见其成,愿意为之奋斗的事情!
以前,文安组下面是文保组,从上到下已经建立了一套系统。现在杜维首先要做的,就是在这套系统的基础上进行深化,重新建立起全新的体系。
另一方面,就是文物保护法委员会了……
杜维坐在办公室里,拿着笔在委员会名单上写写画画。
最后,他的笔落在了名单正中间的那个名字上。这个名字上已经被画了好几个圈,格外显眼。现在,杜维又在上面画了个圈。
说起来,苏进也应该从马王堆回帝都了吧?
是不是应该把他请过来谈一谈这件事了?
他正在想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这是他的私人手机,号码只对一部分人开放,大部分人都是不知道的。所有会通过这个号码联系过来的人,都是关键中的关键人物。
因此,杜维第一时间拿起电话,看见上面的名字,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小苏啊,回帝都了吧?”
“……”
“啊?重修故宫?!”
0653 朗日残宫
苏进站在故宫门口,抬头看着斑驳的红墙,葱郁的树枝从墙后探出头来,那是掩也掩不住的生机。
再次来到这里,再次看到同样的情景,苏进的心情有了很大的不同。
不久之前,他找到了雷家的天甲十八号架。
十八号看上去只是一个编号,却囊括了整整半个仓库的资料。
苏进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卷轴,有长有短,有大有小。
到现在,其中一部分卷轴上的图样仍然映在他的脑海中,仿佛刻印上去的一样。
在他上个世界里,他曾经多次修葺故宫,更是无数次进出故宫内殿,在步道中行走。故宫的每一个角落他都非常熟悉。
就算不看旁边的标注,他也能一眼看出他拿到的这幅卷轴画的是什么宫殿,画的是它的哪个角度。
卷轴上的图样与他脑海中的实景相结合,让他回忆起了上个世界那个被修葺一新,每天迎接大量人流的故宫,又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个世界记忆里那个残破寂清的宫城。
过去,未来,现在,三个世界的故宫重合,让他心里一直隐藏的愿望再次翻腾了起来——
重修故宫!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苏进回头,看见杜维带着蓝方彬匆匆而来。
天气已经有点热了,杜维长得胖,走得太急,额上已经沁出了一点汗珠。但他看见苏进的时候,还是打从心底露出一个笑容。
他走到苏进面前,笑着说:“迟到了迟到了。”
“是我到得太早。”苏进笑着说。
他知道现在杜维有多忙,他刚打电话不久,杜维就跟他约定了时间,是重视他所说的事情,也是重视他这个人。
又过了一会儿,又两个人过来了。
“这是故宫管理委员会的会长和秘书。”杜维向苏进介绍,又跟那两人打了个招呼。
“杜组长亲自前来,真是蓬荜生辉!”故宫管委会的会长笑盈盈地迎上来,跟杜维握手,接着目光移到苏进身上。
杜维正要介绍,会长一把抓住了苏进的手,“苏进?苏八段是吧!”他对苏进的待遇比对杜维的还要热情,抓着他的手用力摇了两下之后就不放了,“您今天驾临我们故宫,是有什么想法吗?”
这会长一身土布衣服,说话是帝都腔调,却比张万生还像个老农民。苏进对他的态度有些诧异,旁边的秘书却爽朗地笑了起来:“咱们管会长可是您的忠实粉丝,惊龙会三天,他就看了三天的直播,还是网络直播。会长不会电脑,以前打死不学,结果这次自己也掰会了,还自己发弹幕,上网跟人家论战呢。”
“惭愧惭愧。小王说得对,这是我以前思想太僵化了,不肯接受新东西。苏八段你在惊龙会上说的话,对我来说简直震聋发聩啊!”
他的确非常感慨,“时代不同了,就应该跟着与时俱进。什么文物修复只能这样只能那样,全是故步自封,全是要不得的。对文物好的就是好的,该用的新技术就该用。就算是我这个年纪,也不能不学啊!”他抬起头,对着苏进咧嘴一笑,“苏八段,苏老师,你指教一下,我这个想法,妥是不妥?”
苏进注视着他,没有直接回答,片刻后笑了起来:“您自己觉得呢?”
管会长哈哈大笑起来,又用力摇了两下苏进的手,这才放开。他说:“走,我们去看看故宫吧!”
管会长拿着故宫的钥匙,领着他们往大门方向走,苏进他们跟在后面。
会长年纪已经不轻,但脚步沉稳,言谈幽默。他正在介绍故宫的一些基本情况,言谈间对故宫的一切都了若指掌,那绝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课能做得出来的。
苏进看见他的背影,想起了之前刚见面时他说的话。
惊龙会之后,很多人赞美他当时的表现,对他表示崇拜佩服。对此苏进不能矫情地表示他不愉快,但的确也不如大家想象那样高兴。
惊龙会上,帮助雷宝儿是一时义愤;定段夺段是为了争得话语权,他真正想表达的还是最后那一番话。
现在大部分人本质倒置,他虽然清楚这是人之本性,习惯追求刺激,但多少还是有点失望的。
现在管会长亲口对他说出这一番话,他的确非常震动。也许他在惊龙会上所说的,还是表达了出去,只是需要时间发酵而已?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不过总之,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与工作去慢慢改变现状。
还好他现在还年轻,还好他的时间还很多。
“唰拉”一声,铁链的声音响了起来,管会长拉开巨大的门栓,故宫朱红色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敞开。
附近不远处有些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露出惊奇的表情。
有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主动凑过来问道:“故宫开放了吗?”
“还没有呢。”管会长娴熟地回答,“故宫还没有修葺,现在还在保护状态中。短时间内都不会开放的。”
“这样啊……”那两个年轻人有些失望的样子,还是依依不舍地往里面看了几眼。
开门是一个广场,青石板路的石缝间荒草萋萋,由于是春日,上面还盛开着黄色的小花,在风中迎风摇摆。
本来应该是令人愉悦的景象,但配上周围的荒凉与破败,仿佛连周围的阳光都变得清冷起来。
那两个年轻人同时叹了口气,又问管会长能不能进去看看。管会长表情温和,但还是摇着头拒绝了。
最后他看着那两个年轻人失望离开的背景,苦笑一下说:“一直都有这样的人,向我们申请想进宫看看,老的少的都有。故宫啊……紫禁城啊……”
他感叹了两声,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只是道,“走,进去吧。”
几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管会长口中的未尽之意,他们全部都感受到了。
这座紫禁城在人们的心目中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或者是好奇,或者是向往,或者是某种窥探欲。
华夏的封建制度延续了两千多年,在这两千多年里,皇权一直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皇宫是什么样的,皇帝是怎么生活的,他是如何位于一个巨大帝国的中心,控制着整个华夏广阔的疆域的?
很多人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觉得心驰神往,无比期待。
这座由元朝延续而来,历经明清两代的华美宫殿,便是人们对这种期待最大的寄托。
管会长关上了宫门,带着几人往里面走。
里面的景象跟苏进记忆中的差不多。
虽然从明月换成了朗日,但周围的凄清与荒凉并没有因此缓解,反倒越发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缓步而行,越走脸色越是沉重,一开始他还在偶尔跟管会长搭几句话,但到后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没有搭话,管会长也没有在意。他一边走,一边指着周围的宫室建筑,跟后面的人介绍。
他仿佛来过这里很多很多次,对周围的一切都非常熟悉。每一座宫殿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做什么用途的,有什么名人住在这里,这一切仿佛都存在他的心里一样,随口就说出来了。
走到金水桥旁边时,那里有很多石雕的龙头,张着大口,对着他们的方向无声咆哮。
管会长走过去,拍拍一只石龙头,说:“这是设计用来排水的,现在全堵了。”他抬头张望四周,沉沉地叹了口气,“现在只要一下雨,这里就会漫水,你看这石板上,全是水迹。唉……”
所有人都沉默着,低着向他的方向看。
管会长摸了摸石龙头,又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他们经过了很多宫室,基本上都是锁着的。管会长手里的钥匙有一大串,偶尔他们想看了,就打开门让他们去看看。
不仅是宫室外面非常腐朽,里面也是一片破败。隔窗屏风,大部分都朽烂了,到处都是蜘蛛网,有些宫室他们一开门,就有老鼠急急逃窜。一开始杜维还被吓了一大跳,没过多久,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杜维本来只是陪着苏进来的,但渐渐看着,他的表情也变得沉重下来。
最后,他们到了乾清宫,在门口站定。
乾清宫是内廷正殿,也是普通人最为熟悉的宫殿之一。它是明清十六个皇帝的寝宫,雍正之后虽然移居养心殿,但也经常在这里选派官吏、批阅奏文。
这曾经无比尊贵的宫殿,如今也跟其他宫室一样,瓦砾破碎不全,横梁扶手残缺,不少地方木头朽烂得露出了内芯。
管会长说:“我刚接任这边工作的时候,还想着至少把几个重要宫殿修一修。后来发现,实在是力不能及。光是这一座乾清宫,想要让它不漏水就已经很够呛了,再多的事情根本做不到。我时常在想,现在不是老写什么穿越吗?要是当初的皇帝老儿穿越到现在,看见他的寝宫变成这样,还不知道有什么想法呢,哈哈。”
他转身,放眼整座故宫,笑容消失,脸色又沉了下来,“一座宫殿即是如此,何况整个紫禁城?”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杜维,殷殷问道,“杜大组长,您今天来这里,是不是要准备给我们一个准话儿了?”
“这座紫禁城,什么时候可以动工修一修?”
0654 准备上路
苏进几人坐到了故宫管委会的办公室里。
这里位于故宫一个偏门内,是一个小平房,跟故宫内殿差不多破败,不过经过一些维护与修葺,还不至于漏雨。
管会长把他们引到里面坐下来,亲自和秘书一起捧上了几杯热茶。
“不是什么好茶,将就着喝喝吧。”管会长乐呵呵地笑着说,虽然是自谦,但神情间并没有什么阴影。
的确不是什么好茶,虽然也不至于陈年,但也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昏黄的茶汤上飘着几片茶叶,还有更多的沉在下面。
“你们这里条件的确不怎么样啊。”杜维端起茶杯环视四周,感叹道。
“冷衙门还有什么好待遇?不过拿皇帝老儿的住处办公,也是我们独一份了吧?”管会长轻轻一拍大腿,笑着说。
几句话之后,秘书从内室里捧出一大叠文件,放到他们面前,说:“这是我们最近在看的,还有很多在里面还没拿出来。”他看了管会长一眼,有些骄傲地说,“这都是我们会长这几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全部都是亲手度量,反复校正,绝对不会有错!”
苏进放下茶杯,伸手拿起一份翻开。这一看,他就愣住了。
文件夹里是一份份图纸,全部都是最普通的大白纸,用尺矩一点点画出来的。全部都是故宫现在的图景,尺寸多少,哪里有问题……全部都罗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每一个文件夹都非常厚实,每一个文件夹都是一座宫殿或者一项建筑设备。有些重点宫殿一个文件夹装不下的,还分了好几份出来。
苏进怔然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道:“剩下的那些我也可以看看吗?”
“当然没问题。”管会长爽快地答应,亲自站起来把苏进引到旁边一个房间里,“都放在附近,没事放出去晒晒,应该没有虫蛀。”
短短一句话,足以显示出他们现在的条件有多差,只能用这种最基本的手段来维持资料的安全。
这个房间让苏进想起了雷家的库房,同样摆满了架子,架子上同样放满了箱子与各种各样的文件夹。只是这些架子,就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铁制书架,上面的箱子也是最普通的那种,里面没有空调,还没走进去就感觉到了闷热,条件比雷家那边的差远了。
“故宫实在太大了,我们花费了很大的精力,还没有彻底调查完。这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宫室,剩下的我们还在慢慢做。不过也比较麻烦,故宫的损坏是持续的,今天跟昨天的情况可能都不一样。所以我们有也会回去返工一下,把新的情况补充记录下来。”
管会长叹着气说道,“人手不够啊,太少了。”
如果说样式雷是故宫的过去,这些架子上摆着的就是故宫的现在。
“这些都是你们亲自统计出来的?”苏进问道。
“差不多吧……”
“就是我们会长上任之后,带着我们一点点调查统计出来的!”
管会长话还没有说话,秘书就已经抢先一步道出了真相。
雷家那些厂房是十多代累积下来的财富,而眼前的这些,全是管会长和他的手下数人之力……
苏进一低头,看见了管会长的鞋。
那是一双老布鞋,厚布纳底,黑色布面。现在鞋面已经接近灰白,上面出现了好几处磨损,鞋底也明显地变薄了。
看着这双鞋,苏进简直可以想象他一步步在故宫丈量行走的过程。
而管会长自己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只是抬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有着欣慰,也有不少遗憾。
苏进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算现在开始修复,有些已经破损的东西,也再也回不来了。
毕竟时光流逝,很多东西都会在时间中消失。
“关于故宫,文安组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苏进突然问道。
听见他的问话,管会长脸上露出了喜色,用同样期盼的眼神看着杜维。
杜维看见眼前的这一切,表情也非常感慨。
他非常认真地说:“早在这一阵热潮之前,国家对故宫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故宫是全国重点的文物保护单位,专门设置管委会进行管理,的确是有志于维修的。”
管会长脸上喜色更浓,追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始呢?”
“故宫面积大,建筑古老,价值高,维修的难度非常大。相比起经济方面的投入,更关键的是谁来修,怎么修。事实上,前段时间我也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苏进,你是怎么想的?”杜维问道。
杜维的态度非常认真,苏进也没有保留。
“故宫占地面积一共72万平方米,建筑面积15万平方米,有大小院落90多座,房屋980座,共8707间。”
这些数据苏进随口道来,管会长有点吃惊。他原以为这些数据只有他自己会记得呢……看来苏进在到这里之前,已经做过不少功课了。
“故宫规模庞大,建筑物数量多,设计精美,当前破损情况非常严重。明永乐年间,它从开始建设到彻底完工就用了14年。那时候,它的建设动用了全国的力量,工匠在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四川等多地的森林中砍伐巨木,将其沿河道运往京城。8000万块金砖全部来自苏州,漕运粮船经过产砖地,必须装载一定数量的砖才能放行……除此之外,汉白玉白石料、油漆……所有的一切都花费了巨力,使用了当时最好的材料。当年建设它花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现在要修复,必然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一年两年内都不可能看到成果。所以我建议,在正式维修之前,应该设立完整的修复方案。”
故宫自建成之后,历经了六百多年时间,这期间本来就经历过无数次的维护、添建、改建与重修。建筑这种东西,本来就处于不断的损坏与重修过程中,俗话说没人的房子最容易损坏,故宫闲置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的状态比苏进上个世界开始重修时更差。
上个世界里,2001年底开始决定进行故宫大修工程,由财政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三个部门共同推行,经过三年的努力,于2005年初完成了并批复了《故宫保护总体规划大纲》。
大纲决定,大修工程的目标是完整保护和整体维修故宫建筑群,大修分为近期、中期、远期三个阶段,近期为2003至2008年,中期为2009年至2014年,远期为2015至2020年。这是自1911年故宫修缮后,这个世界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宫殿建筑群的首次整体大修。
当初,苏进参与的就是这样一个工程,最后在大修工程即将结束的前夕失足落下脚手架,到了现在。
在苏进所在的上个世界里,故宫采取的是部分开放、部分维修的方式进行工程。
2001年从武英殿开始修复,修复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向民众开放。然后修复一部分,开放一部分。
由于维修是一个持续中的工作,所以其中一部分可能会在短时间内进行封闭,进行维护。
这是一个很好的构想,它让古老的故宫重新充满了活力,也把它的文化价值与艺术价值提前一步释放了出来,让人们得到了满足。
苏进当年亲身经历,对规划大纲可以说是熟极而流。一些并没有形诸于纸面的细节,在工程具体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以及解决方式,他全部了若指掌。
在这个世界里,故宫损坏的情况比以前更严重,必然要经历进一步的考察过后才能拟立具体的方针。所以一些更深处的细节苏进并没有涉及,只是抓住最核心的纲领性的结论,向在场的几个人讲述了一遍。
即使这样,也让杜维和管会长听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说话了。
他们听苏进开口的时候,原以为他只会粗浅片面地说出一些东西,哪想得到他会说得这么全面、这么具体,这么的……提纳挈领!
“关于故宫你究竟考虑过多久了?”杜维跟苏进更熟一点,忍不住发问。
“……很久,很久了。”苏进微垂眼睫,然后又抬了起来,明亮的目光从满含感怀。
从前世的最后一眼到今生的第一眼,故宫贯穿了他两段生命的全部,对他拥有着极为关键的特殊意义。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个故宫他都非修不可!
不过故宫这样的建筑物,不是苏进一个人说修就能修的,甚至杜维也做不了主。
它必然要经历多方的协调与考虑,最后在更高层的决定下开始进行。到时候要动的,可不止是一个文安组,或者说一个国家文物局。
在上个世界里,它由文物局、文化部、财政部共同牵头。这个世界也是一样。
要把它从纸面上的计划变成实际上的工作,还需要杜维跑很多路呢。
最后杜维笑着拍了拍桌面,道:“看来接下来我就要忙起来了。”
“呵呵,忙总比闲好,总比闲好啊!”管会长仿佛是有感而发。但此刻,他的眼睛同样非常明亮,脸上的皱纹都好像少了很多一样。
苏进一席话,仿佛给他们指出了故宫修复的一条光明坦途。也许离正式走上这条路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至少也可以正式开始了!
0655 多谢
苏进的提议只是一个开始,这件事从讨论到立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当然是要写一份正式的书面报告了。
怎么修,从哪里开始修,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需要花费多少钱,这样修的意义在哪里,把一切整理出来,以杜维为主力着手进行。
几人在管委会这边聊了很久,直到暮色深重时才起身离开。那时候茶水早已换了好几遍,淡得跟白开水一样了。
外面就是故宫,苏进驻足停留片刻,问道:“我可以再在这里走走吗?”
管会长略一迟疑,不过这么一段时间他也看出来了,苏进对故宫有着一种莫名的情感。更别提他对各方面资料之熟悉,几乎不下于自己。这非得长年累月之功才能达成。
管会长看着他,突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共鸣。
他笑了一笑,说:“行,我把钥匙留给你,你过来签字领一下吧。”
没多久,苏进工整的馆阁体签名留在了签字簿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落在了他的手里。
“好字。”管会长赞了一声,说,“你明天把钥匙还回来就可以了,回头再要进来,跟我打声招呼就行。”
“嗯,我知道了。”苏进抬头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管会长等人离开了,苏进转身走出管委会办公室,独自一人走在故宫的步道上。
青石板踩在脚下,偶尔发出一些碎裂的声响。石板路经久不修,它上面本身就有一些裂缝,草种从里面生长出来,把裂缝越撑越大,直至碎裂。
苏进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样的路了。
他对故宫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从哪边过去是哪个院落、哪座宫室,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最后他来到太和殿前,站在巨大的太和门广场上。
太和殿就是金銮殿,最早建成的时候叫奉天殿,所有皇宫的重大仪式,如同登基、大婚、册后、出征等等,全部都在这里进行。
暮色沉沉从头顶上压下来,只余天边一抹艳红。
苏进凝视着那抹残留的夕阳,看着下方的黑影与广阔,看了很久很久。
“你想修这里?”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了起来。
苏进一直知道自己身边藏着有人,也知道他们是周家派来保护他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正式出现,他也就当不知道。
太和门广场宽大广阔,藏不了人,那些人也只能躲得远远的。
不久前,他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这时突然出声,他并不觉得诧异。
“是你。”苏进转头,暮光下对方的脸孔只剩一个轮廓,但他还是认了出来。
“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对方有点不满。
“来来去去,数面之缘而已。”苏进道。
“老子可是救了你的命!”对方越发不满了。
“多谢。”苏进说。
他如此干脆利落地道谢,声音平静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对方被他一堵,半天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周景洋大步走上前,一把把一个平板电脑拍到他面前来,说:“你一直不信是吧,那就好好看看!”
苏进注视了那个平板电脑片刻,还是接过来,划开了屏幕。
上面是一个文件夹,苏进看了周景洋一眼,中年人哼了一声说:“点开看看。”
苏进点开,里面大约有几十个文件,有文档、有图片、也有视频。
文档的名称是“收养情况说明”,苏进略微一顿,把它点开了。
这是一份图文并茂的文件,讲述了一个孩子从遗失到收养到成长的全部经历。
上面清楚地显示,这个孩子本名叫“周讷言”,出身在帝都,两岁时被拐走,被人贩子卖给了河南一对夫妇。那对夫妇是农村人,姓苏,买了周讷言之后就给他改了名,叫作苏进。
苏氏夫妇没什么见识,但很聪明地抹去了周讷言一切身份信息,身上穿的衣服、佩戴的小饰品等等,真正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了起来。
苏进被收养后不久,父亲就因为工伤死亡,被母亲单独抚养。六岁时,母亲因病去世,苏进被村人认为“命硬”“克父克母”,于是被送到福利院,从此在那里长大。这个传闻传出来,也没什么人敢收养他。
后来他自己学习不错也够努力,又得到了谢进宇的资助,考上了京师大学,这才从福利院出来,到了帝都。
所有的一切过程全部都有证据,有苏氏夫妇当初到医院检查,被判断为无法生育的证明;有村里人回忆苏进这孩子来得很突然,之前有外人进村的证词;也有苏进和苏氏夫妇没有血缘关系的医院证明——这源自苏进刚到苏家时的一次生病检查,还有护士当时觉得奇怪的亲口证词。
这份报告非常清楚的说明了,苏进的本名就叫周讷言,就是周家遗失的那个孩子!
苏进在翻看报告的时候,周景洋也在就着平板电脑的微光看他。
周景洋依稀回忆起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
那时候他正跟岳云霖不合——他觉得岳云霖太独立太忙于工作,一点也不像普通女人那样娇嗲依赖他,于是单方面跟她冷战了起来。最可笑的是,岳云霖对此毫无所觉……她完全没有感受到周景洋的心情。
周景洋对那个小保姆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之所以会去勾引调戏她,只是因为她就在岳云霖面前,更容易被发现而已。
现在回忆起来,他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幼稚得要命。
然而,一时的赌气终究酿成大错,他把儿子弄丢了。
直到孩子丢失的时候,他真正痛彻心肺,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做父亲的感觉。
而这时候,别说周讷言,他的长子周离都已经十二岁了……
之后就是一团混乱,一地鸡毛。
他也好,岳云霖也好,甚至周老爷子也动手了。他们发动周家全部的力量,开始寻找小讷言。
但人贩子逃得实在太快,几乎刚刚拐走周讷言立刻就离开了帝都。
那时周家还有一个对家,趁着这个机会发动全力打击他们。周家一边要寻找周讷言,一边要腾出手来应付敌人,那段时间之焦头烂额……后来他们大概也知道了,小讷言被拐走大概也是对方安排的。结果他周景洋硬是给对方留下了这样一个空隙。
最后,周家终于挺了过来,在风波中屹立不倒的同时,还把对手彻底打趴。但是小讷言却从此也消失在人海中,茫茫不知所踪了……
周景洋从过去的回忆里拔了出来,仔细观察苏进。
毫无疑问,他跟自己长得挺像的,尤其是下半张脸,几乎一模一样,非血缘关系无可解释。周景洋将这张脸与照片相对照,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地方,同时也怅然地发现,他已成年,这么多年,他就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了。
周景洋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从他的嘴巴上移开,看向他的眼睛。
苏进仍然在看平板电脑,微微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睛里,映出那双平静的眼神。
是的,平静,非常平静,几乎毫无波动。
他冷静地看着这份报告,就像看着别人的事情一样,没有受到半分影响。
最后看完,他又点开几个视频看了看听了听,又一一关上。他把平板电脑交回周景洋手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就这样?”周景洋怔怔接过电脑,有点不可思议地反问。
“嗯,还要怎样?我以为上次的dna报告已经很清楚了。”苏进说。
“我……你……我还以为你不相信?”周景洋难得有些结巴了。
“呵,为什么不信,dna检测是科学结果。”苏进甚至笑了一声。
“但是……”
“但是怎么样?我为什么不认你们?”苏进抬起眼睛看向周景洋,眼神里透着深思熟虑过后的稳定,“我们有血缘上的联系,这是事实,然后呢?我现在已经成年,不需要监护人了。不过,多谢你的调查,我至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苏进对着周景洋笑笑——很明显那是对陌生人的笑容,转身向后走去。
周景洋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晦暗不定。
他不傻,他知道苏进是什么意思。
这十多年来他没有他们的照顾与抚养也长大了,现在他已经成年,是一个独立的人,也不再需要他们了。
“你在怨恨?”周景洋紧紧跟上,问道。
“小时候也许有吧,但现在……”苏进只是笑笑。
周景洋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这让他越发不甘,他说:“你知道,周家可以给你很大的帮助!”
“哦?周先生,我以为你去过惊龙会了。”苏进说得笃定。
周景洋当然去过。
惊龙会上,苏进展示出了非凡的天赋与令世人震惊的能力。靠着这样的能力,天下之下他哪里去不得?对他来说,周家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想到这里,周景洋突然有点无奈。
儿子太优秀,是好事也是麻烦事啊……
暮色更深,天边一点残红彻底消失,整个故宫笼罩在一片黑暗的阴影中。站在这里,整个天地好像都失去了颜色一样。
月已始升,浑圆微残,光芒柔润。月光下,故宫愈发残破。
苏进抬头望月,表情微微怅惘。
周景洋从侧面看着他,心中突然一动。
0656 没有动静
苏进仍然没有把周景洋的事情放在心上。
如他所说,他并不是不承认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之前的dna验证就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但同时,他也不觉得这件事能影响什么。
从故宫回去之后,他立刻开始撰写之前说好的故宫维修与保护方案。
这些东西在他脑海中已经转了很久,前世的种种经历,经过样式雷的烫样图纸以及管会长带头整理出来的种种数据资料,如今全部融合在了一起。
破旧的故宫在他脑海中被打碎,然后揉捏在一起,重新组合成形。
这整体的过程在他脑海中化为实景,然后从他的笔下流泄出来。
从夜深人静到晨光初熹,他足足写了一整晚,也把它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他撰写的这份仍然只是草案,但大体来说,各方面的内容都已经包括在内,缺少的只有更进一步的细节而已。
清晨时分,他在朝阳之下把这份方案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增删了一些细节,然后用邮件的形式给杜维发了过去。
苏进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早上六点二十八分,他估摸着杜维这时候应该还没有起床。
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最后看了一眼文档,站了起来。
结果这时,叮的一声,收到邮件的声音响起,苏进意外地看向屏幕。
鼠标划过,邮箱里收到了一份新邮件,正是来自于杜维!
他是已经醒了,还是……
苏进坐回椅子上,打开邮件。
杜维:这么快就发过来了?还这么长……你难道一晚上没睡?
苏进:是啊,脑子里想法太多,睡不着。
杜维:太巧了,我也是!一想起故宫,就觉得心潮澎湃,实在难以入眠啊……你赶紧去休息吧,我来看看这份方案,有什么问题我马上跟你说。
苏进:好的。
他再次站了起来,笑了一笑。看来故宫带给人的震撼,绝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啊……
苏进去漱洗了一番,刚刚从洗手间出来就听见自己的电话响了。
苏进擦干手,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周离的电话。
他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相比起周景洋,他对岳云霖和周离的印象都要好得多。虽然一时间也难以接受两者之间的亲缘关系,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亲近了不少。
况且,他很清楚周离现在在做什么。
机场事件发生之后,周离一直在追查那个文物盗卖集团的事情。
先前他曾经来过一次电话,告诉苏进这个文物盗卖集团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大,在各地渗入的程度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尤其是当初他们拦下来的那份计划书,关于龙门十二品的盗窃计划的。
那份计划书上很多密码代号,苏进看到的时候还没有破译出来,只知道对方一个月之后,就要齐聚洛阳当地,设法偷窃了。
周离当时就说,他们已经在那里布好了天罗地网,务必把对方捉拿归案。
算一算,现在一个月时间早就过去了,周离一直没有联系他,难道是出什么问题了?
苏进心念电转,立刻接起电话,沉声道:“我是苏进。”
“我是周离,我现在在洛阳。”周离的声音一如即往地干脆利落,丝毫也不拖泥带水,“之前那份计划书你还记得吧,我们在这里布好了网准备抓人,但是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这边完全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苏进拿着电话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朝阳,“龙门十二品呢?”
“还在石窟里,我们的人一直在周围潜伏,但是一个星期以来,完全没有人靠近过。”周离说。
“会不会被发现了,对方改变了计划?”苏进皱眉问。
“不可能。”周离简短而肯定地回答。
“计划书呢?上面其它的密码破译出来了吗?”苏进又问。
“专家还在破解,但之前曾经表示有些棘手,怀疑那些不是密码。”周离说。
“不是密码,那会是什么?”
“无效信息。”
听见这四个字,苏进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沉默了下来。
“如果真是无效信息的话,那很有可能这份计划书也不是真的,而是一份伪装。”周离说。显然他也跟苏进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如果真是伪装,那必然有想要隐藏的东西。会是什么东西呢?”苏进的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用意。”周离说。
苏进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在窗户玻璃上轻轻勾划,龙门石窟大致的形象在他的指尖被勾了出来。
被隐藏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这时,电脑那边又发出一声轻响,提示有邮件到了。
苏进走过去看,发现又是杜维来的。他非常兴奋:“漂亮,这方案太漂亮了!上班后我马上召集人研究一下,剩下申报之类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简简单单两句话,足可见杜维兴奋的心情。
苏进看着这两句话,立刻做下了决定。他对电话对面的周离说:“现在我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这样,我马上出发去洛阳,你在那边等我。我们一起去龙门石窟实地看看。”
“你觉得对方的目标还在龙门石窟?”周离问。
“十有八九。”苏进说。
“很高的机率。那你尽快赶过来吧。”周离说。
电话被挂断,苏进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一边收拾,他还一边打电话出去,向各方交待了一下自己的行踪以及接下来的安排。
杜维听说他要去洛阳,可能还要在那边停留一段时间,愣了一下问道:“文物保护法起草委员会正在筹备中,你的名字我已经报上去了,这时间……”
这件事杜维以前就跟苏进打过招呼,保护法这件事情苏进也是很重视的。但现在他仍然没有犹豫地道:“现在手上这件事情更紧急,这样吧,回头我抽空把我关于保护法的一些想法整理出来发到你邮箱里,到时候委员会如果成立了,可以斟酌着参考下。”
苏进这句话真让杜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这样的委员会,只要加入就是资历,多少人挤破头想要进来,就是为了有这个身份,好在现在的文物热潮里捞点好处?
苏进一方面打算放弃委员会的职务,另一方面仍然打算为保护法提供一些想法,这就是实实在在为了做事情来的。
名利对他来说如同浮云,最重要的还是文物本身……这一刻,杜维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了。
他的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了,道:“你先解决你那边的事情,这边该保留的位置,我还是会为你留着。当然,相关文物保护法的想法,还是尽量早点给我。”
杜维点到为止,苏进却明白,越早给他,他的想法就越能在整个起草中起到核心的作用。这是杜维对他的信任,也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放心,我一定会尽快的!”苏进非常认真地说。
同时,他还安排了天工社团、承恩公府维修、雷宝儿学习、谢家父女等各方面的事情。
这些事情之前已经有了一些计划,现在只要照计划去做就行了。
等到各种电话打完,他的手机早就已经发了烫,也差不多到了该上飞机的时候了。
苏进挂上电话,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飞机前,看了一眼天空。
然后,他迈开大步,走了上去。
两小时后,他已经跟周离碰头。
周离亲自来机场接他了。他自己穿着便服,又给苏进带了一套,看着他换上,说:“我们直接去石窟那边。”
苏进换上衣服,对着镜子一看,马上就笑了:“这看着不像啊。”
“给你化化妆就像了。”周离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对苏进道。
他带来的是一套沾满了泥灰的蓝色工装,领口脏兮兮的,袖口也破得起了毛。周离把它交给苏进的时候,以为他有可能会不愿意穿。没想到苏进只是看了一眼,很爽快就脱下外套,把它穿在了外面。
不过他气质温和,相貌年轻,外表不说养尊处优,也一看就是没经历过风霜的样子,跟这套衣服实在是不搭。
周离带了两个年轻人过来,这时他叫道:“小李。”
一个年轻人上前一步,递了一个小包到他的手上。
苏进知道自己这样肯定是要化妆的,但没想到周离是亲自动手,怔了一下之后,周离已经走上前来了。
他从小包里掏出一个软管,从里面挤了一些胶状物体出来,放在手上揉捏了一会儿,过来敷在苏进脸上。
苏进感觉到他两只有力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或摸或按,皮肤表面传来异样的感受。他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但还是睁开来看着周离。
这是他第一次跟周离隔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的脸。
这样看着,苏进越发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相似处。
周离从来没有跟他说过私人方面的事情,但是这一刻,他却比在周景洋面前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血缘之间的牵系。
世界真是奇妙,血缘能在人的外表上体现出这样的相似处。
以前不提醒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经证实,各种蛛丝马迹就全部冒了出来。
这是这具身体的哥哥,比他大了十岁。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得上是现在的苏进的哥哥。
不过……他在上个世界失足而亡的时候已有47岁,周离跟那时候的他比还算年轻呢……
“在笑什么?”周离给他化完了妆,放下手问道。
“没什么。”苏进笑了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道,“走吧,哥哥。”
他往卫生间外面走去,周离在他身后,瞬间睁大了。
0657 怎么进去
周离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带着那两个年轻人跟着苏进一起离开了机场卫生间。
离开的时候,其中一个年轻人还不动声色地把卫生间门口“维护中请勿进入”的牌子踢到了一边。
四人走出去,立刻招来了无数侧目。
很多人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甚至在他们靠近时提前一步让开。
苏进一边走,一边还听见有人在不远处抱怨:“现在飞机真是不值钱了,什么人都能来坐了。”
旁边有人附和,也有一个小女生打抱不平:“坐个飞机就高贵了?说人家脏,是你自己的心脏吧?人家勤勤恳恳工作,赚了钱坐飞机,怎么就不行了?你这就是歧视!”
先开口那女人被堵得无话可说,很快就有人出来和稀泥:“这些石灰工是不太像样子,不说不能坐飞机吧,至少也要洗个澡收拾干净一点再出门呀。这样乱七八糟的,把人家衣服蹭脏了怎么办?”
更多人附和点头,没一个人认出来这四个人不是真的石灰工,而是假扮的。
“应该是洛伊公路上面出来的,往龙门石窟上面走就是。那里有好些石灰窑和水泥厂,看来挺赚钱的啊。”还有本地人给旁边的外地朋友科普。
苏进把这一切都听在耳里,路过那个小女生身边时,向她笑了一笑。
小女生旁边的同伴说:“还挺知道感恩的。”
小女生没有说话,却忍不住回头,又多看了那个“石灰工”一眼。
“别乱看。”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周离看了苏进一眼,无奈地向他摇头。
“是我的错。”苏进道歉。
他听见那女生维护,下意识地微笑道谢,却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照他这样“伪装”,很容易就会被明眼人发现了。
接下来,他再没犯一点错,一行人乘坐公交车,往龙门石窟方向去了——刚一上车,他们又不免招了几个白眼。
一路上,周离小声跟他介绍了一下龙门石窟当前的情况。
龙门石窟是当地的名景,在当地人心中从古至今都有着非常独特的地位。
所以在传统文化运动之前,这里就由当地人自发组织,组成了管理委员会,自筹资金对它进行管理与保护。
后来国家开始重视这一块了,在其他大部分地方他们都是以文保组为中心,就此建立组织进行保护。但龙门石窟情况特殊,当地文保组采取了与石窟管委会联合的形式,把龙门石窟纳入整体的管理体系。
也就是说,现在洛阳的龙门石窟,是以地方民众组织为主体,文安组下属的文保组为辅助,两者共同合作,进行管理的。
周离他们发现这边的事情之后,立刻进行了深入调查与研究,发现两边都出现了蛀虫,这才让石窟里的文物一直流失。真正关心这件事情的人,还都蒙在鼓里没有发现呢……
苏进听到这里,凛然问道:“这些人呢?控制起来了吗?”
令人意外的是,周离摇了摇头。这件事开始得太早,持续时间太久了,他们反倒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打草惊蛇,惊动了里面的蛀虫,让更关键的人物潜伏了起来,再想抓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毕竟,文物保护是一件持续性的事情,周离他们不可能一直盯着这里不放,总有撤离的一天。
苏进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太冲动了。所以根本问题,还在制度与管理上。”
“是这样的。”周离同意。
龙门石窟文物流失的确是非常紧急的事情,但是文物保护法那边也非常重要,绝对不能轻忽。他在飞机上的时候大概撰写了一下保护法的草案,看来还得抽时间把它更进一步细化才行……
他一边想一边抬起头。今天交通状况不错,一直没有遭遇堵车,车窗外景物流逝,展现着一个大都市应有的面貌。
洛阳作为十三朝古都,可以说是文化之都,城里城外遍布各种文物以及遗迹。
这样一座城市,他上个世界当然来过不少次,对这里是非常熟悉了。倒是在现在这个世界,他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
两个世界毕竟不同,发展轨迹大不一样,城市面貌也有了很多变化。
苏进看着外面,突然感觉到了一丝眼熟。这感觉很奇怪,不是来自他的记忆,而是一个更深更远的地方……
苏进挖掘自己的记忆,这才意识到,这种感觉来自原身的记忆。
原身的这个苏进,就是在河南一处县城的福利院里长大的。他从小成绩就非常优异,作为福利院的代表人物,他跟着院长到过洛阳两三次——是来拉赞助的。
记忆里,原身对这样一座城市感觉非常复杂。既向往,又恐惧,还带着一丝深深的艳羡……
他想要出生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想要出生在一个健康正常的家庭里,想要跟普通孩子一样过着最正常的生活。
这是所有这种孩子的期待,有的会表现出来,有的只会隐藏在心里。
但这跟“周讷言”本身的身份比起来,就感觉有点可笑了……
苏进看着窗外,一时间陷入了沉思。车水马龙的影子倒映在他的眼瞳中,光影流动,仿佛也有无数感情正在流动。
周离认识苏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深知这样的表情对他来说有多难得。他凝视苏进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以前来过这里几次……”苏进的声音很轻。
周离的眼眸突然间变得更加深邃,他注视着苏进,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苏进的眼神很快就变得清明起来,他转过头,小声继续问周离相关龙门石窟管理委员会的事情。
周离目光更加复杂,顿了一顿之后,貌似正常地继续回答了起来。
他说现在他们有个问题,就是石窟那边现在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至少外表上是这样。
石窟一带全部被设置了界碑围了起来,定期有人巡逻,没有申请不得随便进入。
他们拿着正式身份去申请当然没有问题,但是这跟他们现在的目标不符,很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周离考虑之后,根据周围的情况进行了伪装,假扮成附近的石灰工人。
龙门石窟实在太有名了,当地石灰工人闲下来偶尔会过去游玩。到时候,他们再试试看能不能以私人身份申请进去。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龙门石窟外面,周离一抬头,立刻皱起了眉头,轻声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周离向来干脆利落,很少这样表现出明显的感情——厌恶不耐烦也是一样。苏进抬头一看,却完全理解了他的心情了。
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周景洋,他也觉得这个人的确有点阴魂不散了。
周景洋身边站在两个中年人,正在跟他们交流着什么。他可能是听见了附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周离的打扮,目光又在苏进身上稍微停留了一下,如常转过去继续跟对方说话了。
周离和苏进他们正伪装成附近的石灰工人,不方便跟他说什么,走过去将要与他擦肩而过。
经过时,苏进听见周景洋的声音:“我那些设备是不是不太方便?”
对面的中年人说:“这边只有山路,修了一些石阶,单人都不太好走,东西的确不好往上运,只好找人帮忙抬一下了。”
他一转头,正好看见经过的苏进等人,立刻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周离手下那个姓李的年轻人:“你们是哪个窑的?”
“李家窑的,趁休工过来玩玩。”姓李的年轻人对答如流,说的是普通话,但声音里还带了一些河南一带的乡音。
“那正好,要不要赚点外快?”中年人眼睛一亮,立刻问道。
“什么外快哦?我们只有一天假。”姓李的年轻人回头看了周离一眼,对中年人说。
“简单,不花时间!这位周先生搞电影的,要拍咱们龙门石窟。他要人帮忙搬一些摄影机什么的东西上去,跟着到处走一走,一天就好,怎么样?”中年人笑着说。
姓李的年轻人跟周离交换了一个眼神,假装跟对方讨价还价了一下,最后用一个满意的价格把活接了下来。
周景洋也很满意的样子,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就暂时离开了,没一会儿就有一辆面包车开到了山脚下,好几个男男女女走了下来,开始往下搬东西。
苏进看了一眼,摄像机灯具轨道摇臂,各种东西准备得还挺齐,的确是正规电影的模样。
周景洋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投来了一个目光,苏进回视回去,礼貌地一笑,周景洋不知道为什么马上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另一边,姓李的年轻人正在跟那个中年人搭话。
他叫李延宇,已经换成了一口地道的河南土话,苏进只能听懂一大半。这土话明显拉近了他跟中年人的距离,他们还交换了几句关于家乡的情况。两人聊起来老家离得不远,算是隔壁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总之,几句话之后,那中年人对李延宇的态度亲热多了。苏进也因此知道了他的身份。
中年人姓龚,是龙门石窟管委会的一个副会长。他家以前是个石匠,为人雕刻墓碑为生——这是他跟李延宇聊起老家的情况时提到的。后来到了他这一代,他开了一个石料公司,做起了建材生意,算是发了笔小财。
他发财之后,仍然不忘自己祖传的手艺。龙门石窟的石雕艺术堪称世间瑰宝,他对此感情也非常深。因此,十多年前,他就加入了龙门石窟的管委会,负责外界跟石窟的联系工作。
周景洋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他的,一早就跟他联系上了,以拍电影的名义要求进石窟一行。
周景洋各方面正规证件都很齐全,龚副会当然没道理阻挡,还要配合着做一些工作。
不过龙门石窟管理相对比较严格,周景洋来得比较急,暂时只申请了一天的拍摄时间。想要更久的话还要重新申请。这也是龚副会敢跟李延宇打包票说一天就够了的原因。
苏进听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了周景洋一眼。
他这样做……难道是知道他们想进去石窟探查,有意来帮忙的?
0658 残缺
周景洋的面包车来了,李延宇很快就结束了跟龚副会的谈话,上前去搬东西。周离和苏进也装成帮佣的样子上前帮忙。
龚副会跟李延宇谈妥了,笑呵呵地走到周景洋旁边示好。周景洋笑着跟他攀谈,完全不见以前的傲慢模样。
很快,车上所有设备全部被卸了下来,用背带固定在了李延宇等人的背上。
苏进也背了一大包,周离先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但发现他比想象中力气大多了,顿时松了口气。
苏进笑着说:“放心吧,我也是做惯了活计的。”
周离看了他一眼,也笑着点了点头。
苏进转过头,发现周景洋正远远地看着他,表情微微有些担忧的样子。看到苏进没事,又触到他的目光,他冷哼一声,又转过了头去。
龚副会打开了石窟下方的一个铁栅栏门,把他们全部都放了进去。
一行人踩着石阶往上走,苏进扛着一大包东西,一步步走得非常稳。
他之前跟周离说的可不是假话。他们做这行的,经常要像这样到荒郊野地去。交通不便怎么办?很多时候根本就雇不到人,只能自己上。
所以他们个个都练了一把好力气,也很清楚怎么样托负重物能够更省力。再加上他在这个世界学了战五禽,力量更强,更了解应该怎么使力,负载能力比上个世界强多了。
不过他一边走,一边还能感觉到不远处周景洋的目光。他一直走在苏进不远的地方,不时往这边瞥一眼,好像随时准备冲上来搭把手的样子。
但是苏进走得比他想象中稳多了,从头到尾都没给他出手的机会。
周景洋旁边还有七八个男男女女,他们似乎把这次外出当成了野游,有说有笑。
从他们的话里苏进也听出来了,他们还真的是电影学院出身,过来拍电影的。他们这次拍的是一个短片,龙门石窟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他们这次过来取的主要是空镜头,只有一个演员需要入镜,除了那个姓林的白衣姑娘以外,其他全部都是工作人员。
那个姓林的白衣姑娘长得只算是清秀,但是气质内敛,非常耐看。她温文雅致,谈笑之间隐约有书卷气,很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
苏进注意到她的手——那是一双久经劳作的手,上面布满陈皮老茧,看上去倒不像文物修复师,而是另外一些工匠。
可能是因为他多看了几眼,周景洋的目光也移到了这姑娘身上,露出了一些若有所思的表情。
周离和他两个手下都是特种兵出身,苏进也是做惯了这种活计的,四人虽然不是正式的搬运工,走起山路来却绝不比真的工人慢。
没一会儿,那些年轻男女们爬山爬得气喘吁吁了起来,他们几个搬着重物的反而健步如飞,头上边一滴汗也没出。
苏进注意到,年轻男女里那个姓林的姑娘相比起来更轻松,显然是专门训练过的。
“我帮你拿吧。”李延宇旁边一个女生体质特别弱,累得快要趴下了,他与心不忍地说。
“这怎么好意思,你身上东西比我的重多了。”这女生个性倒不错,很客气地谦让。
李延宇笑笑,还是接过了她背上的包,甩在了小山一样的货物上。
没一会儿,周离和他另一个手下也出了手,帮忙拿了一些东西。苏进看着旁边一个脸色苍白的男生,刚要开口,周景洋突然出声说:“行了,自己的东西自己拿。走不动就先歇歇,麻烦别人算什么!”
被他这样一说,那个男生虽然看上去一副随时就要倒下的样子,却不敢让苏进帮他拿东西了。他用力摆了摆手,笑着说:“不行不行,我好歹也是个男的。不表现一下,得被老板开除喽!”
不过又走了两步,他还是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摆着手说:“不行,不行,我得歇一会儿!”说完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苏进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接过他手上的东西甩在背上,又把他扶了起来,说:“这样坐着容易出事,还是慢慢走吧。”
那个男生也很清楚这一点,勉强自己慢慢走着。周景洋从他们身边经过,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男生好像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一边走一边勉强跟苏进搭话:“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嗯。”苏进简短地应了一声。
“你以前来过龙门石窟吗?”男生问。
“来过两次。”苏进回答。
“我还是第一次,刚到山下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简直太惊人了……那座石佛真是巨大,你说古代人技术那么落后,是怎么样雕成这么大的石佛的呢?他们一斧一凿把它们从石壁中雕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想一想, 就令人神往啊……”
不愧是搞艺术的男生,心思的确细腻。苏进没有搭话,他一个人就自言自语说了很多出来。
不过这也是苏进一直在想着的。这正是文物古迹的魅力。它联通了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它把早已逝去的古代人带到了现代人的面前,带着他们去畅想过去……
这男生名叫段程,是这一行人里的导演,还是一个大四的学生。周景洋就是直接投资给他让他过来拍电影的。
听他说,周景洋不久之前才跟他们联系,直接指定了龙门石窟,让他们必须到这里来拍摄,包圆了他们的全部食宿以及多出来的费用。
他对此本来不是很情愿的,觉得周景洋干涉他的创作自由。
但来到这里之后,他突然灵感爆发,决定全力以赴,好好拍个作品出来。到时候做完后期,只要宣传得当,说不定还能给老板回本,还能拿个奖什么的。
听到这里,苏进越发肯定,周景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请这支团队,估计是想给苏进他们的石窟探查帮忙吧。
他倒是挺财大气粗……不过现在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苏进想,这也算是误打误撞额外的好处吧……
段程的感受很快就传达给了同行的所有人。他们站到了龙门石窟大佛的下方,一瞬间,所有人全部屏住了呼吸。
段程和那些年轻人们是,周离和他的手下是,周景洋是,甚至苏进和龚副会也是。
无论是初次来到这里的,还是曾经来过无数次的人,全部都被眼前的景象所深深震撼。
巨大佛像面带微笑着俯视着他们,表情温和,满怀慈悯。他的身边还有无数佛像,远处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洞窟,整座山全部被凿空,漫天神佛仿佛全部降临于此,神情各异地俯视着他们,俯视着这个人间。
这些神像佛像,全部都是古代工匠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历时四百余年,数十万人至此,满怀虔诚,极尽能力。
他们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这里,也把自己的一生用这种方式延续了下来,传达给了现在。
“这里是奉先寺,是唐代武则天娘娘派人雕成的。传说中,这佛像也是照着她的样子雕的。奉先寺大佛一座九座,中间这座主佛是卢舍那,是佛祖释迦牟尼的报身佛。卢舍那的意思就是光明普照。旁边这些呢,有迦叶,佛祖的大弟子,有阿难……”
龚副会注视着上方,开口给他们介绍。
“这佛像的手怎么没了?”龚副会声音刚落,就有一个女生问道。
其他人的目光下移,果然看见卢舍那大佛的两只手的位置都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一开始他们被他的表情吸引,竟然忽视了这一点。现在一留意到,就觉得那边的残缺实在太刺眼了。
“不光是卢舍那,其他佛像的手也都没了。”另一个男生低声说。
“是啊,没了八十多年了。”龚会长叹了口气,声音里有着无尽的沉重之意。
“八十多年前,也就是1934年,美国大都艺术博物馆的远东艺术部主任普爱伦专程到咱们华夏来搜求美术珍品。他们到了龙门石窟,被这里的佛像震惊了。他们盗走了很多佛头佛手,其中就包括卢舍那大佛的手掌。唉,如果不是佛像太大,恐怕还会被全部盗走吧。可惜了……现在大佛的右手掌还藏在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呢,恐怕是拿不回来了。”
苏进看向龚会长。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卢舍那大佛遭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并不意外在这个世界它也是一样,但龚会长会知道这件事,并且在现在这个时候把它说出来,的确让他有些惊讶。
看来他们也是一直关注着龙门石窟的盗卖历史的。
然而,既然如此,他们会不知道现在一直持续发生着的事情吗?
年轻人们听了龚会长的话,一个个都愤愤不平。
龚会长摇头叹气,又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其他的景观。苏进他们卸下身上的重物,年轻人们开始进行拍摄准备。
这时,那个姓林,名叫林望的姑娘突然走到龚会长身边问道:“会长,我听说龙门石窟有一套名叫龙门二十品的石刻,请问在哪里,我可以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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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双更
0659 用存直播
林望这话一说出口,苏进就是一愣。他不动声色地跟周离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回头,而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白衣姑娘的表情非常平静,她的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眼睛甚至还有些发亮。
龚会长也是一愣,先打量了一下她,然后才笑着说:“闺女对咱们龙门石窟挺懂的啊。是啊,是有个龙门二十品石刻,大部分在古阳洞,离这里有点距离。”
“可以过去看看吗?”林望又问了一次。
“倒是可以,不过路有点不太好走,你们现在就去?”龚会长问。
林望看了一眼身后的其他年轻人,段程愣了一下之后,问她道:“你说的那龙门二十品是什么东西?”
林望的确对此有所了解,当即就跟段程等人介绍了一下。说的时候她仍然唇带笑意,满脸的向往之色。
“这么厉害!”段程犹豫了一下,说,“倒的确可以把那里当主要景点,不过东西要搬过去……”他看向苏进他们这边,问道,“师傅能不能再麻烦一下?”
李延宇一直主要负责跟对方交流,他并没有多看周离他们,略一思忖就说:“行,本来龚会长说的也是一天,这一天要去哪里你们说话,我们负责搬运就行了!”
“好嘞!”段程很高兴,对林望说,“我们先在这里拍一会儿,然后再去你说的地方,怎么样?”
林望当然没有意见,年轻人们纷纷行动起来,准备开始拍摄。
他们的确是科班出身,无论前期准备还是正式拍摄都很有模有样的样子。
苏进等人退到一边,龚会长给他们递烟,笑呵呵地说:“麻烦你们了。”
苏进不抽烟,周离等人一人接过一根,熟练地打着了。这时突然从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也给我来一支。”
不知什么时候,周景洋也走到他们身边,看着龚会长的手出声说话。
龚会长知道这才是大金主,马上就笑了起来。他笑着把烟盒往周景洋面前递了递,说:“本地土烟, 不是什么好货,还以为大老板你瞧不上呢。”
周景洋熟练地抽出一支,拿出打火机来点上,又主动给龚会长他们点着了。他吐出一个烟圈,说:“我也是苦日子过过来的,什么烟没抽过。还有当地产的烟叶子,直接用粪纸裹一裹就上嘴的,你也没抽过吧?那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哈哈哈哈!”龚会长笑了起来,连连摇头,“那是没抽过。不过做生意就是这样,入乡随俗,人家递过来的客气,怎么也不好意思不接吧?”
“就是这样。”周景洋应道,又笑着说,“我这次跟来也算是出来散心旅游了。不过这龙门石窟,还真值得一游,太壮观了。”
“那可不是!”龚会长对龙门石窟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一听周景洋夸,立刻就高兴得眯起了眼。
他用烟头指着周围说:“从北魏时期开始,这里光是建就建了四百多年,到现在足有一千七百多年了。千米大山十万佛像,这就是咱们龙门石窟啊。回头等他们拍完了,我再带你们走走看看。咱们龙门石窟可看的东西太多了!”
周景洋抽着烟听他说话,突然问道:“像咱们这样申请到这里来的人多吗?”
“不多,也不算少。”龚会长说。
龙门石窟是当地的盛景,从古至今到此处来游玩的人就不少。
前几十年日子太苦,大家忙于吃饭糊口,来的人就少了一些。后来日子稍微好过一点,过来游玩的人又变多了。
这之间有过一段比较混乱的时间,龙门石窟也因此遭到了一些破坏。
当地人发现这样不行,于是自动自发地组成管委会对它进行了保护。保护措施比较严格,进山全要申请,分成团体和个人两种,收取不同价格的门票。
类似周景洋带着电影团队这样的,就是团体票,来之前就已经交了一大笔押金,事后还要清帐。普通人进山也要付押金给门票,这些钱不会落入管委会个人的口袋,全部都用来修葺石窟,以及添加一些便民措施。
龚会长指着前面说:“看,那里的围栏就是我们后添加的,一会儿要去古阳洞的话,那边没有围栏,路还有点难走。”他又对李延宇等人道,“回头你们一定要小心,失足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近五年文化复兴运动开始,前来参观龙门石窟的人越来越多。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应该是收入大笔金钱的时候,但龙门石窟的管理委员会一直很谨慎,到现在都没有放开口子。每天只接待固定数量的人流,还把开放给个人和团体的时间错开来。对团体申请,他们需要验证各种资格证,相当严格。
今天按理说就是团体登山的时间,是不开放给个人的。
“最近还有团体过来申请吗?”周景洋等他说完,又问道。
这话也正是苏进和周离想知道的。一听周景洋问,两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已经全部竖起了耳机。
“有啊,最近还挺多的,就今天还有一波。”龚会长不以为意地道。
“哦,走了吗?”周景洋问。
“没呢,一早就过来申请了,我们派了个人跟着,现在那人还没有回来,肯定还没有下山。”龚会长说。
“做什么的?”周景洋问得看似很随意。
“一个大姑娘,三个小伙子,说是搞直播的。就网络直播,直接放网上给别人看的。最近流行着呢。”龚会长倒的确很清楚。
“这个也有直播啊?”李延宇插嘴问道。
“怎么没有?我还专门去看了一下,的确就是一个固定直播间,专门到各种名胜古迹走走看看,拍给别人看。想想也是,一般人哪有这么多时间到处走啊,这也算是跟着一起出来旅行了,哈哈。”龚会长笑着说,听上去还是很欣赏这样的举动的。
“直播间叫什么名字?我也喜欢看直播,回头上网去看看!”李延宇问。
“唔,名字……我有点记不太清楚了。我想想啊……”龚会长想了一会儿,一拍脑袋说,“用存!很奇怪的名字吧,你说怎么会取这种名字,太不好记了啊。”
这名字的确很少见,完全不像是一个直播间的名字。
他们闲谈了一阵子,奉先寺方向突然传来了声音,几个人一起抬头,发现是年轻人们拍完了,正在叫他们。
苏进他们走过去一起帮忙收拾东西,没一会儿又把它们抗上了肩。
这一次,周景洋指挥着年轻人们说:“你们也别太省心了,都帮着拿一点。刚龚会长说了,前面的路不太好走,都要小心!”
这一批年轻人们性格都不错,听周景洋这样说,也没有抱怨,果然从苏进和周离他们手上接了一些东西过来,还笑呵呵地表示大家都是年轻人,都还是有点力气的。
很快他们就动了身,向着石窟更深处走进去。
龚会长说得果然没错,走了一段距离,就没有围栏了。再走一段,道路变得更加狭窄。一边是石壁,另一边几乎就是悬崖。山风迎面吹过来,吹得他们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好几个年轻人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扶着石壁,整个人几乎都要贴上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苏进仍然健步如飞,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
周景洋走得也很稳,他一手扶着石壁,另一只手还夹着支烟。他偶尔回头看了苏进一眼,看见他这样子,轻轻哼了一声之后,回过了头去。
苏进并没有在意他的行动,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这龙门石窟吸引过去了。
上个世界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但那时候石窟维护得已经不错,到处都是安全设施,最重要的到处都是人流,放眼望过去,黑压压的全是攒动的人头。
而在现在这个世界,龙门石窟处于半封闭状态,今天是团体日,连游人也没有。四下里看着荒凉而幽冷,风过石窟,发出呜呜的响声,好像穿越了无数时光而来一般。
苏进一步步向前走,不时转头看向石壁上大大小小的石窟,大的十来米数十米,小的只有几厘米,或恢宏或精细,千姿百态,难以言说。
他整个人都被这奇妙的景象吸引住了。突然间,他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他,有无数人正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地述说着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旁边的一座小佛像,唇边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干什么呢,还不快走!”
周景洋一直在留意着他,第一时间发现他有点出神的样子。这地方实在太危险了,稍一出神就可能有性命之危。他眉头一皱,沉声喝道。
苏进被他一叫,立刻回神,继续大步向前走。
又走了一段,龚会长说:“前面就是古阳洞了。”
他话音刚落,苏进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迎面而来,没一会儿就跟他们碰头了。
他抬头看去,看见五个人。四个年轻的,三男一女,应该就是龚副会说的用存直播间的人。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应该是管委会的陪同人员。
果然,龚会长看向那个壮年男子,笑呵呵地说:“老于,你们完事了啊?”
老于没有出声,年轻人中的那个女孩子先笑了起来:“是啊,完事了,多谢大叔们帮忙!”
这女孩的声音微微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苏进心中一动,向她脸上看去。
0660 古阳洞
这女孩大约二十多岁,长长头发,长得圆圆眼睛圆圆脸蛋,脸上还带着一些婴儿肥。她不是传统的那种美女,有点偏可爱类型,但声音却微带沙哑磁性,跟她的外表完全不同。
她笑着跟龚会长说话,自然而然带着一些撒娇的感觉。说话间,她看向龚会长身后的那些年轻人,好奇地问道:“好专业的装备,是来拍电影的吗?”
话语中,她的目光也从苏进身上扫了过去,不过特别留意的是他背上的摄影设备,并没有多注意他这个人。
段程看上去对这个女孩子很有好感的样子:“是啊,不过是微电影,短片,不会上大屏幕的。你们是……玩直播的?”
先前龚会长跟苏进他们介绍这个团体的情况的时候,段程他们在另一边拍摄,没听见他的话。不过这时候看见他们随身携带的设备,却也认了出来。
“随便玩玩,没你们专业啦。”女孩笑着说。
“什么专业不专业的,不同的路子而已。”段程打量着她和她背后的人,突然眼睛一亮,问道,“说起来,我们电影还少个角色,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出下镜?”
“我吗?”那女孩好像有些惊讶的样子,她回头跟其他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说,“我只会直播,不会拍电影啦。”
“没事的,很简单,你的形象挺适合的。而且我们做的是默片,没有台词的,很简单!”段程似乎很中意这个女孩子,再三劝说。
大部分女孩都不能拒绝加入一部电影的拍摄,这个女孩也一样。她明显有些心动了,犹豫着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不专业的话……”
“没事没事!”段程看见她口气松动,顿时大喜。
他转身跟其他人讨论了一下,问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到前面再去说说细节怎么样?”
女孩犹豫了一下,留意到现在他们还在山道上,还是答应了下来。
她们开始调头,段程他们继续前进,没一会儿来到一处比较开阔的空地上。
离开山风呼啸、连围栏也没有山道,好些人都松了口气,另一个女生还在小声埋怨段程:“老大,你胆子真大,在那种地方就敢泡妞。”
“去去去,告诉你,不要满脑子风花雪月!你老大我是为了大家着想才这么做的!”段程没好气地说,“少女乙这个人物是不是没人选,这姑娘是不是很合适,你就说是不是!”
“如果不是的话,先前你说话的时候就一脚把你踹下去了!”另一个男生嘻皮笑脸地说。
“呸你一脸!”段程对着他比了个中指,走过去跟那个女孩商议细节。
两边很快交换了姓名,那女孩名叫薛千,是用存直播间的主播。段程要她做的事情并不难,只有两三个镜头。虽然只是一个看上去像龙套一样的角色,但是在整部电影里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跟林望饰演的女主形成镜像一样的对比。
段程把那一段剧本拿给她看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难度的确不大,薛千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
“前面转过去就是古阳洞了。”
段程跟薛千交流的时候,龚会长对林望这样说。
林望往他所说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一会儿就过去看看。”
苏进听着他们说话,目光还注视着薛千的方向。周离不动声色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眼熟,但明明没见过。”苏进顿了一下之后,回答道。
“……”周离看他一眼。
“怎么?”苏进问。
“如果不是很清楚你是个什么人的话,我还以为你这是想去搭讪呢。”周离说。
苏进无语,片刻后才说:“你在想什么呢?”
他又看了两眼薛千,确认以前的确没有见过。
可能是感应到他的目光,薛千跟段程说着话就转过了头来,苏进立刻移开目光,薛千疑惑地看了一下四周,又转回了头去。
段程说得果然没错,需要薛千帮忙的只有几个镜头,相当于是林望上山途中遇见的一个人,两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擦肩而过。
同样一个场面,让薛千重复了三次,段程带着其他年轻人从不同角度拍了一下,就这样搞定了。
段程对薛千比了一个ok的姿势,再三道谢,又留了她的微信,两边就分开了。
他走过来周景洋这边时还面带喜色,说:“这个人物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本来想着实在不行就删掉的,没想到竟然在山上碰到了,运气太好!”
他拿着摄影机,反复看了几遍那几个镜头,又兴奋地说,“走,去那什么古阳洞吧!”
一行人再次前行,苏进回头看了一眼薛千他们的方向,发现他们正在那个姓于的中年人的带领下缓缓下山,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离古阳洞只有一小段距离,但这段路也不是很好走。
一群人走得小心翼翼,龚会长还在给林望介绍:“龙门二十品,有十九品在古阳洞,还有一品在慈香窟。你是都要看看,还是就看看古阳洞的?”
林望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龚会长,说:“如果不麻烦的话,能都看看吗?”
“倒是没什么麻烦的。就是大伙儿一块来的,看看他们的意见吧。”龚会长说。
林望转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大家,段程笑了起来,说:“你可是我们的女主角,你说了算!”
其他人纷纷附和,所有人一起笑了起来,气氛非常和乐。
这一路上,苏进也知道了。这一群年轻男女全部都是大学生,位于同一个大学城,但是在不同的学校。他们组成了一个电影社,一方面是爱好,另一方面也是段程等几个人的学业。
段程在这方面很有些才华,以前拍的短片拿了两个奖,在圈内有点名气。这次他们打算搞个大的,运气很好地拉到了周景洋的投资,就一起出来了。
林望是同一座大学城大三的学生,专业跟电影以及演员毫无关系,就是因为气质相符被段程专门请过来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古阳洞,龚会长指道:“喏,那里就是。”
苏进和周离等人就是为此而来的。
苏进进入古阳洞的第一时间,就想往二十品的方向看,好不容易强忍了下来。
这时龚会长开了口,他再看的话不会太显眼,立刻就向那边转过了头。
他一看,他马上就松了口气。
这里光线不是太好,但还是能看得很清楚,石刻就在那里,安然无恙,没人动过。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龙门二十品号称二十,其实龙门石窟里的书法题记远不止这些。这二十幅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最优秀的作品,堪称魏碑的代表作。”
龚副会在那边介绍,手指依次指向二十品所在的位置,非常熟悉,显然不止来了一次。
然而只要有人盯着苏进看就会发现,在龚副会指向之前一步,苏进的目光就已经移了过去。对这龙门二十品,他的熟悉程度绝不在龚副会之下!
龙门二十品,古阳洞有十九品,苏进一一看过,发现它们全部都在原位,一幅也没有少。
他跟周离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欣慰的表情。
只要还在,一切就还好说。
林望的确对这二十品极感兴趣,龚副会一指,她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站在面前细细揣摩,还想伸手去摸。
“摸不得。”龚副会及时阻止道,“这些石刻距今已经一千多年了,早就已经风化得厉害。我们委员会一直在讨论是不是要想办法做个罩子把它保护起来。你再动手摸的话,说不定就要坏得更快了。”
“哦!”林望倒是很听话,龚副会这样一说,她立刻就收回了手,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她本来文静雅致,极具书卷气,这个表情一做出来,倒是有了一些少女的俏皮感。
旁边另外几个年轻人也想伸手摸摸看的,这时纷纷收回了手,只用肉眼去看。
“这里也有很多石雕佛像啊。”段程抬着头说。
“是啊,龙门石窟号称十万神佛,当然无处不是了。龙门二十品本来也是这些造像的题记,里面的内容都跟这些佛像有关。什么时候建的,是为什么建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里面写了不少呢。”龚副会说。
他感慨地说,“我家以前就是做石匠的,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到这里来,细细揣摩里面的神韵。可惜,后来时代变得太快,好久没有摸过凿子了……”
他这样一说,苏进也回忆起了自己当年观看这些石刻铭记时的心情,也跟着走到其中一品题记旁边抬头看着,不知不觉就入了神。
他看了没一会儿,林望也走了过来,跟他肩并肩地一起看。
“你也喜欢这个啊?”她好奇地看了苏进一眼,小声问道。
“是挺好看的。”苏进还记得自己伪装的身份,应了一声。
“这幅名叫《新城县功曹孙秋生二百人等造像记》,笔锋犀利刚劲,宽博朴厚,是龙门碑刻的代表作品之一。”林望倒也不嫌弃他工人的身份,一边专注地看,一边小声跟他介绍。
渐渐的,她的声音完全消失,整个人已经完全沉浸到了书法的境界中。
片刻后,苏进注视着这幅石刻书法,渐渐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他在中间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不对,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然后,他听见林望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咦?这石刻不对劲!”
紧接着,林望上前一步,伸手摸了上去!
0661 假的
“不行,不能摸的!”龚副会没想到这姑娘之前还挺听话,怎么突然又上手摸了,连忙出声阻止。
但这一回林望却再没听从他的劝告。她伸手摸上石刻,用极为轻柔的动作细细抚摸了一下,失声道:“不对,这石刻不对!”
她又重复了一遍,龚副会这才注意到她说的话,立刻就皱起了眉:“怎么就不对了?龙门二十品在这里一千年多了……”
“是不对!”苏进突然也出了声,从旁边开口。
林望一愣,似乎没想到这样一个帮忙抗东西的石灰工人会出来帮她说话,转过头去看苏进。
这一看她就意外了。
苏进穿着石灰工特有的蓝色工装,上面沾满了灰白色的污迹,看上去是洗都洗不掉的那种。同时,他的脸上以及脖子上全部都是黄黄黑黑的,非常粗糙,那是久经曝晒,无数次脱皮之后的颜色。
林望之前以为他大概三十多岁,觉得他这么大年轻了还在做这种苦力,心里有些可怜他。但看他的眼睛觉得仿佛并不太愁苦,于是又安心了一些。
但现在她再看的时候,却觉得眼前这个石灰工人跟之前完全不同了。
他的目光明亮,盯着石刻的眼神极为专注,好像看进它的最深处了一样。他的背无形中挺了起来,语言干脆果断,带着专业人士特有的那种自信。
他盯着这幅造像记看了几秒钟,再次抬起头来道:“的确不对,这幅造像是假的!”
“假的?”龚副会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你知道个什么,这东西我从小看到大的,看了几十年了,怎么可能是……”
他话没说完,苏进就已经上前,他抓住石刻的一角,微微用力。
“不行,你小心点,它风化得厉害,弄坏了就……”龚副会的话还是没有说话,就在他的眼前,苏进抓住石刻的一部分,干脆利落地把它揭了下来!
“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做?”龚副会心疼得快要死掉了,颤抖着声音大叫,对着苏进冲过去,一脸要跟他拼命的表情。
结果他刚刚一动,就被周离拦住了。周景洋此时也动了动,看见周离的举动,撇撇嘴回到了原地。
“先听他说!”周离沉声道。
苏进把揭下来的石刻翻过来看了一眼,表情变得极为凝重。他接着把它递到龚副会面前,道:“你看看。这是被粘上去的。”
“被粘上去的?龚副会愣住了。他迟疑着接着石刻,只看了一眼,眼睛顿时瞪大。
的确,石刻的背面有着非常明显的胶粘的痕迹,而按理说,龙门石窟所有的石刻都应该是沿着石壁,直接雕刻而成的!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龚副会的手颤抖了起来,他有了一个极为不妙的猜想,但又有些不敢承认。
“的确是粘上去的。”周离从龚副会手上接过石板看了一眼。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时间还不太长。”
说着他抬起头来,与苏进对视。然后,两人同时叫了出来:“用存直播!”
一瞬间,苏进脑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了一个念头,很多东西像是遗落的珍珠一样被串到了一起。
他毫不犹豫转身直奔,周离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个箭头就窜到了他前面。苏进身后,李延宇和另一个特种兵也一起跟了上去,四个人抛下身后这一群人,向着古阳洞外面狂奔而去。
龚副会完全傻掉了,其他这些年轻人也是一样。
对于他们来说,这四个人就是临时请过来帮忙搬运东西的石灰工而已,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变了个样子,就这样跑走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段程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们四个人是伪装成这样,过来追查什么事情的。”林望深吸一口气,众人间第一个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她继续道,“这幅石刻既然是假冒的,那真的应该在哪里?”
“被偷走了!”龚副会失声道。
“对,假石刻被粘上去的时间不长,那真石刻被偷走的时间也应该不太长。龙门石窟处于封锁状态,这么一点时间里,唯一能做到这件事情的,只有刚才离开的用存直播的人了。”林望总结。就凭一些蛛丝马迹,她竟然猜中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用,用存直播……”段程失声道,“不可能吧,他们偷走了石刻,还假模假样地在那里跟我们聊了半天,还帮我拍了镜头?这也太冷静了吧!”
“有意思,这样的敌人,才有意思。”周景洋看着外面,突然出声说。他走到段程身边,问道,“刚才那些镜头应该还在你硬盘里吧,调出来给我看看。”
“啊?”周景洋的话以及他的举动再次让段程怔住了。
林望转过来深深注视着周景洋,问道:“您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苏进正在龙门石窟的山道上狂奔。
无数念头掠过他的脑海,不仅是林望刚才说到的那些,还有更多。
龙门二十品,他曾经观摩过无数次,对它应该是非常熟悉了。然而刚才他盯着那幅造像记看了半天,竟然都没认出来它是假的。
他只靠本能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不对,还是林望出声才让他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自己的眼力向来都是很有自信的,绝大多数膺品他都能一眼识别出来。但是今天,他却几乎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唯一的原因就是,那石刻仿得实在太像,几乎就跟原作一模一样了!
这样的作品让他想起了曾经经历过的一件事,也想起了一个人。
何朝宗观音像,苏陌,还有那种洋桔梗假花……
苏进知道的人里,制伪水平能够高到这一步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苏陌!
想到苏陌,他也突然想起了“用存直播”这个名字的来历。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曹操短歌行中的一句。这句话里嵌着苏陌的名字,也嵌着“用存”这两个字。
枉用相存的枉是错误,存是正确。枉用相存,就是说错误与正确并存。这直播室用了“用存”两个字,表示的是“只有正确存在”,这几乎称得上是狂妄了。
如果苏进没有猜错,这个直播间绝对跟苏陌有关系,很可能就是他搞的。借着直播的名义到各种名胜古迹游走,这对他来说倒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苏进想起了之前漆萍曾经跟他说过的事情。这些名胜古迹里,有多少真品已经被苏陌替换?这还真的难说得很。
而且,苏陌这次伪造出来的石刻甚至连苏进也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证明他的实力又提升了……
苏进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能够感觉得到那种厚重凝滞的神韵。
得其形,也得了其神,苏陌这个人实在太不简单了!
苏进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之前见到的薛千的模样。
她一头长发,相貌颇美,胸大腰细,性别特征非常明显。她的言谈举止间娇俏活泼,带着一种自然的娇嗲,丝毫也不男性化。
苏进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见过这张脸,但在看着她的时候,却的确感觉到了一点异样的熟悉感。
而且,薛千,苏陌。
阡陌。
难道说,薛千就是……
与此同时,在古阳洞里,周景洋三言两语把事情的经过跟龚副会等人讲了一遍。
龚副会瞪大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先是走到石壁旁边,抬头去看那幅造像记——苏进只揭下了一部分,它的大部分还粘在上面,跟石壁仿佛浑然为一体,完全不分彼此。
龚副会小心摸索着,片刻后又揭下来了一块。他摸了摸石板的背面,胶质还有点微粘,的确是不久前才粘上去的。
龚副会盯着石板的正面,手指在上面轻轻摸索,眼神有些发直。
“这,这真的是假的吗?”良久之后,龚副会突然开口,颤抖着声音道。
“都是粘上去的了,怎么可能是真货。”周景洋说。
“可,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啊!”龚副会似哭似笑,表情非常复杂,“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到这里来,从小到大看这幅石刻看过无数次了。我观摩它的笔法,欣赏它的神韵,我以为真货假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但是,我真的看不出来啊!”
“这石质,这刀法,这笔法,全部都一模一样,跟我几十年来看见的一模一样!”
“你说,这造像记真的是假的吗?”
周景洋不说话了。他走到龚副会身边,抬头去看残余的石壁,片刻后溢出一声叹息:“如果不是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的确看不出是真是假。这绝对是个制赝高手,堪称大家!”
他虽然这样说了,龚副会仍然盯着石板,久久不能回神。
不久,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句问话,不带任何恶意,仿佛只是好奇一般地问道:
“如果假的真的能做得跟真的一样,那一件东西是真是假,还有什么差别吗?”
0662 战书
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显出差别来了。
周离等三人的速度苏进还是要快不少,很快就跑到了他的前面,向着他们前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苏进抬头看了一眼,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他们一路狂冲,在那种没有护栏的小路的位置也没有减慢速度,一冲而过。
他们跟薛千等人之前是在古阳洞附近不远处碰到的,对方的速度比他们慢,过了没多久,就看见了前面的五个人影,只有绿豆大小,在山路上缓慢而小心地前进。
发现目标,四人同时松了口气。周离打了个手势,李延宇两人同时点头。
龙门石窟有的地方分成好几层,上下或者有小路相连,或者互不相通。此时两人正好位于一层的边缘,他们同时走到旁边,搭住石壁,一人向下,一人向下,同时翻了过去。
周离退后两步,走到苏进身边,小声说:“隐蔽前进,不要被发现了。”
苏进点头,放慢速度,小心跟在他身后。
四人速度没之前那么快,但是比前面那五个人还是快多了。他们像一张网一样,向着那五人交织而去。
再靠近一点的时候,苏进隐约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主要是薛千跟那个姓于的管委会的中年人在说话。
这样远远地听过去,薛千声音里一些表面的伪装被过滤了,更深层次的本质越发清晰地透露了出来。这有些熟悉的语言方式,尾音的一些习惯……没错,很有可能就是苏陌本人!
远远看着他们说话的样子,苏进又想到了一件之前忽略了的事情。
这个姓于的中年人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看上去他也进了古阳洞。他多半看见了石刻被盗走的经过,也就是说,他知道“薛千”是来干什么的,跟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但是看龚副会跟他打招呼的样子,这姓于的的确是管委会的人,还是本地土著的那一种。这越发说明了管委会内部跟盗卖集团的确有所勾结。那么,姓于的这个只是一个孤例吗?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一边的周离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转过头,跟苏进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这时,前方“薛千”突然停住脚步,向四周看去。
周离一拉苏进,两人立刻隐蔽到了一处石壁的后面。
然而,“薛千”的头缓缓转动,最后他停住动作,对其余四人匆匆说了一句什么。接着,五人同时加快了脚步,向前冲去!
“被发现了!”周离注视着那边,第一时间发现了对方的反应。他匆匆一句说出口,立刻不管苏进,全速冲出了这个角落。
与此同时,李延宇两人也发现了情况,同时开始加速。
三道蓝色的影子如同迅雷闪电一般向着那边靠近,分头包抄了过去。
这时候,苏进已经完全跟不上了,他再练过什么功夫,相比周离他们长年累月的训练有素也不是一个等级的。
尽管如此,他仍然睁大眼睛,看着周离他们靠近苏陌等人,接着周离的声音传来:“停止动作,就地趴下!”姓于的中年人反应非常快,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停下动作,双手抱头,趴在了地上。
“薛千”旁边的三个人也是一样,只有“薛千”抬起了头,伸手拂了拂自己的长发,抬头看向周离,远远看过去,脸上似乎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周离踩着山壁纵跃了几下,三人中第一个落到了薛千的面前。
他张开嘴刚想说什么,苏进的瞳孔登时紧缩,高声叫道:“小心!”
他看见地上一个年轻人动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他话刚出口,那人就已经腾身而起,向着周离扑了过去。他手中明晃晃的银光一闪,显然已经有利刃在手。
这一刻,苏进仿佛从另一个角度看见了在机场发生的事情。当时他也是这样被刺伤的。对方的下手非常狠辣,利刃出手,就是直冲要害。这些文物贩子比想像中的还要凶残,手上不知道落下了多少条人命。
对这种事,周离的反应比苏进快多了。
他仿佛早有准备,一伸手就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反手一折。那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从对面传了过来,手中利刃铛啷一声落地,另一人想要伸手去抓,李延宇及时赶到,一脚狠狠地跺上了他的手。
这一刻,“薛千”的脸也不由自主地变了色。“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周离,说:“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想干什么?”
“本来只是想让你们配合一下调查的。现在嘛——”他又掰了一下想要偷袭那个的手,又引来了一声剧烈的惨叫,“看来要以伤害未遂的名义逮捕你们了。”
他的话听上去很轻松,声音里却殊无笑意。
苏进的心情也很沉重。犯罪份子如此凶残,想必他也有战友曾经折损在这些人手上过……
他一边想一边跑,一边还在打量周离对面那个叫“薛千”的“女人”。
到现在为止,薛千就是苏陌仍然只是苏进的猜测而已,可以佐证这个猜测的证据,一个也没有。
然而现在他以全新的眼光看着这个“女人”,又看出了一些新的东西。
他离那边的距离越来越近,一些细节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他的目光落在了“薛千”的手上。
那是一双光滑修长,白皙细腻的手。从这个距离看过去,看不见一点瑕疵。它比一般女人的手骨架略大一点,但是骨骼匀称,关节并不突出,更不见修复师常有的那些染色老茧与伤痕。
说它是一双美女的手,恐怕没人会怀疑。
然而现在的它则与苏进脑海中另一双手渐渐重叠了起来。
病房门口抱着花的那双手,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花束外面的牛皮包装纸……
苏进目光一凛,再次加快了脚步。
“调查什么?”那边薛千在问话。
“你应该知道。”周离没有直接回答。
“哦……”薛千手抚长发,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后,她说,“看来你们发现了。”
周离声音一顿,苏进也是一愣。薛千这是……承认了?
“太失败了,我还以为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呢。虽然时机不巧,刚刚粘上去,比较容易被发现。但这速度也实在太快。我还以为可以撑到我们离开呢。看来技术还是不行啊……”她仿佛非常懊丧,用力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喃喃道,“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这时苏进已经靠得足够近,薛千可能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头。
这时苏进距离她大概五十米,薛千的目光先是从他脸上扫过,接着又转了过来,重新看向他。
然后,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唇扭曲成一个奇特的形状,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是吃惊。
最后,她终于笑了起来,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们还带了他来。”
她深深注视着苏进,提声道,“苏八段,好久不见,真是令人意外。原来你也来了,难怪我的作品会这么容易被发现呢。”
“……苏陌!”这几句话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身份。虽然苏进现在还没看出来他究竟是怎么伪装的,但已经很确定了,薛千就是苏陌!
从男性改装成女性,他竟然假扮得这么惟妙惟肖,几乎看不出破绽。还是说,上一次苏进看见的才是伪装,其实她本来就是个女人?
“不过会被你发现,证明我的技艺还是不到家。这很有意思。唔,既然如此,苏八段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苏陌站在山道的一侧,下方就是悬崖峭壁,大风从他身边刮过,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从容站立着,脸上带着淡淡微笑。
“我会制作三件仿品,分三次进行出售。每次我都会提前给你消息,如果你能发现它的存在阻止它的交易,就算你赢。认错了未能阻止成功,那就是输了。赌注是什么,我们到时候再说……”
“等一下。”这时苏进已经走到了他附近,他停下脚步,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有两件事情我想你还没有搞清楚。第一,古阳洞的伪作石刻不是我看出来的,发现者另有其人。第二,你现在马上就要被逮捕了,赌不赌什么的不是你说了算的。”
说着,他退后一步,向着周离示意了一下。
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他示意,苏进还在说话的时候,周离就已经动了。他话音刚落,周离已经抓住了苏陌的胳膊,用力一拧,就把他压倒在了地上。
“不是你?”周离拧得非常用力,按理来说应该是很痛的。但是此时苏陌却完全没去管身体上的痛苦,而是对着苏进睁大了眼睛。
“那是谁?除了你,还有谁能认出我的作品?”
“这证明你的制伪水平真的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高明。”苏进/平静地说。
“啊……”苏陌怔住了,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既然如此,那我就更应该努力了。多谢你,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动力啊。”
苏陌被周离紧紧压住,长长的头发铺了一地,与泥沙混合,非常狼狈。但他的笑声却极为愉悦,好像真的非常开心的样子。
笑声中,他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突然一按地面,冲了过去,对准周离狠狠地撞了过去!
0663 舍命
他们现在正位于山道上,一边紧贴石壁,另一边则是悬崖。适才苏陌就站在悬崖旁边,向下一步就是深渊,周离把他压在地上,两人离悬崖的距离仍然不算太远。
此时,那个年轻人突然撞过来,周离反应极快,紧抓苏陌贴向山壁的另一边。那个年轻人撞了个空,直直向着悬崖下方冲了下去!
周离猛地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抓。结果这时,那个姓于的管委会中年人也冲了过来,采取了跟前一个年轻人一模一样的动作。
这一刻,周离一手压着苏陌,另一只手伸出去抓那个年轻人,半边身边都悬在山道外面。
姓于的中年人来得太突然太决绝,他完全来不及防备,一个站不稳,就带苏陌和那个年轻人一起向着山壁下面栽了下去!
“周离!”苏进一声大叫,他此时离周离不远,立刻伸手去抓。
周离的反应也非常快,他用力把苏陌往上面一甩,接着摸出腰部的一个工具,甩钉在山壁上,拉着那个年轻人挂在了半空中。
但他救得了苏陌和那个年轻人,却救不了姓于的中年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栽下去,一直栽了下去!
龙门石窟位于河边,下方就是伊水河。姓于的中年人直接栽进了河里,生死不知。
周离低头向下看了一眼,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此时他的情况也非常危险。
他是用一把镰状的甩/刀钉在悬崖上,吊住两个人的。但是两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太大,就算这甩/刀是特制的,也支撑不了太久。可以看见,它在石壁上缓缓移动,向外滑动。
面对如此危急时刻,周离的脸色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恰好这时候苏进也赶到了,他毫不犹豫地趴下去,向着周离伸手。周离先是一个甩手,把年轻人交到了他手上,自己则腾出手来抓住山壁上的突起,慢慢地向上爬。
那个年轻人摔下悬崖,却并没有昏迷。先前他被抓在周离手上的时候,并没有多做挣扎。然而此时他到了苏进手上,却突然挣动了一下,反手抓住苏进,就要拉他再次跌下悬崖!
“住手!”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地同时发出来。
身前那个当然是周离的,然而苏进身后那个……竟然是苏陌的?
一瞬间,很多件事情同时发生。
苏进刚刚感受到手上的拉力,听见两边的惊呼声,紧接着就听见一声肉体对肉体的撞击声。然后,他看见两个人影纠缠着一起摔下悬崖。其中一个,是刚才想拉他下水的那个年轻人,另一个则是苏陌!
在这最为关键的一刻,苏陌竟然保护了苏进,把自己的同伴撞下了悬崖!
苏进看着两人摔下去,从自己身边擦过,从周离身边擦过,一起往下摔。
他看见那个年轻人的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无法理解苏陌为什么会这样做。
但是苏陌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向了苏进。他看着苏进笑了起来,还比了一个道别的手势。
接着他的身体突然一轻,从背后长出了两只又轻又薄的滑翔翼来。
河面上山风非常大,滑翔翼被风一吹,就腾在了空中,颠颠倒倒地向外飞。苏陌显然对此一点也不陌生,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就恢复了平衡,向着远方滑翔而去。
苏进眯着眼看向远方,一时间呆住了。周离位于他正下方,本来也在向那边看,突然抬起头来,沉喝一声:“小心!”
苏进一惊,紧接着又有两道人影从他身边擦过,夹带着风声跳了下去,落进了河里。
他回头一看,这正是之前跟苏陌在一起的另外两个年轻人。他们是没有携带便携滑翔翼的,但一样跳下了悬崖。
此处离水面足有六十多米,下方河水湍急不说,从这种高度掉进水里,也跟摔在水泥地上没有区别了。
这两人摆明了就是送死去的。
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意落在周离等人的手上,明显就是为了保守组织的秘密!
两秒后,周离爬了上来,李延宇非常羞愧地说:“头儿,对不起,我疏忽了,我愿意接受处分。”
周离盯着下方看了一会,摇头道:“不怪你,谁能想象得到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还会自杀……”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半句没说出来。
这两个年轻人自杀,还是在苏陌背叛同伴,救下苏进之后。
他们先前要把苏陌连着周离一起撞下山崖,明显是知道他身上有滑翔翼,为了救他突围。但后面他做出那样的事,他们还选择自杀保守秘密,这就非常可怕了。
这个文物盗卖集团的内部组织,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紧密!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宁可死还要保护苏陌,可想而知苏陌在他们内部的地位何等之高。
“想跑?哪有那么容易!”周离喃喃自语了一句,看着苏陌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摸出了手机。
来龙门石窟探查的事情以一个极其奇怪的方式收了尾。
最后他们经过探查,发现龙门二十品里只有那一幅造像记被替换了,另外十九品还没来得及动手。
周离判断,那些人不管是走还是死,身上没有携带重物,那幅真正的造像记很有可能还在山上,没有被带走。
经过地毯式的搜查,造像记果然在距离古阳洞不远处的一条石梁下方找到了。它紧紧贴在石梁底部,非常隐蔽,如果不是搜查得足够细心,是很难被找到的。
显然,盗卖集团把它进行了替换之后,并没准备马上把它运出去,而是打算一步步来。
周离他们监视的最主要的位置还是古阳洞和慈香窟一带,对其他地方会略微放松一些。于是,他们就可以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逐渐把它们移走,最后直到运出龙门石窟。
如果不是这次运气不错,他们刚刚把仿品贴上去就及时发现了,也许真的有可能被对方得逞。
周离他们现在已经暴露了,就索性加大了动作的力度。
他们直接派人搜查了龙门石窟的下方,果然发现了四个人的尸体——掉下山崖的四个人,包括姓于的中年人在内,全部都摔死了,无一例外。
从他们的尸体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发现,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姓于的中年人。他是管委会成员,在管委会里做了十几年。
一开始周离还以为只是普通的两方勾结,但现在这样子,真的是连命都不要了,那就不是简单的勾结了……这个姓于的根本就是盗卖集团的一份子。
关键是,这个姓于的就是本地人,还有妻有小,是真正扎根于此的人。他的妻子孩子完全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进入文物盗卖集团的,还跟他们结合得如此紧密?
这样的人在当地还有多少,在其他地方还有多少,他们是被以什么样的方式控制着的,在什么情况下才有可能暴露出来?
一切全是疑团。这个姓于的中年人死了,引起的问题反而比之前更多了。
事情发生了已经有半天,苏进坐在饭店的套房客厅里,正在认真地看着桌上的东西。
桌上摆着的正是那份伪造的石刻。
那之后,龚副会亲手把它从古阳洞的石壁上揭了下来,送到了这里。
据说,他把真正的造像记和伪造的作品摆在一起,呆坐在原地看了两个小时,最后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精气神都没了一样。
苏进看见他的时候,感觉他的头发都白了不少,眼神有点发直,好像在想着什么一样。
苏进现在坐在桌边,看着桌上伪造的石刻,突然有点理解了他的感受。
那是一种信仰破灭的感觉吧。
瞻仰了几十年的作品,一直在向外人宣扬它的历史、它独特的神韵,现在发现,自己竟然连假货也认不出来。
如果赝品做得跟真的一样,它跟真的又有什么区别?
临走时,龚会长突然问了苏进这样一句话,老实说,苏进自己也没办法解答。
苏进已经盯着这幅石刻看了半小时,他不得不承认,苏陌的手艺再次进步了。
当初他伪造那尊何朝宗观音像的时候,还有点得其形不得其神的感觉,苏进也正是透过这一点区别把它辨认出来的。
但现在这幅石刻,他神形皆备,那种古拙苍凉的感觉,那种庄重朴实的感觉,几乎就跟真品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他的直觉告诉了他其中微有不同,也许连他也会觉得这是真的。
但是所谓的直觉其实只是经验的沉淀。如果直觉真的示警,表示这其中的确有不对的地方,只是他的表意识还没有发现而已。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出这点不同,找出苏陌伪作真正的问题所在!
他的目光专注而犀利,一寸寸扫过石刻的表面,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他正在看,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两声敲门声。
紧接着,一声问候响了起来:“请问苏进苏先生在吗?我是林望,有事情想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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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双更
0664 秘法
苏进立刻拉开了门。
之前在古阳洞的时候,他还只是靠直觉察觉到了一些不对,林望已经先一步把话说出了口。
他对苏陌说的话的确不是假的,林望在辨认这幅石刻的时候,展现出了比他更强的能力。
他也很好奇,她究竟是哪里觉得不对了。如果不是现在林望亲自找上了门来,也许过一会儿苏进还会去找她呢。
走廊上光线有些昏暗,林望仍然是一袭白衣,站在幽暗的环境里简直像是一朵初绽的玉兰,安静而幽雅。她长得不算太美,但那种沁人心脾的气质,即使是苏进也忍不住欣赏了一下。
“你一个人来的?”苏进看了一眼她身后,问道。
“是啊,段师兄他们还有点惊魂未定,毕竟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林望很自然地走进屋子,与苏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显太亲近,也不会很生份。
“你不怕吗?”苏进问道。
“我当然也有点怕。那位薛小姐……真的是个男人?”林望说着害怕,却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苏进苦笑。
近距离看苏陌,他还是没能辨认出对方真正的性别。有意思的是,事后李延定还就此事问了周离——“老大你离那家伙那么近,有没有看出是男是女啊?”
周离先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看得李延宇缩了缩脖子,然后才摇头说:“没有,身体骨骼的感觉介于男女之间,说是哪边都有可能。”
李延宇叫着太奇怪了,苏进也是这么觉得的。
周离是什么人,对基础人体的了解堪称大师级别。连他也认不出来,这个苏陌可真不是一般的奇怪……
苏进选了其中一些跟林望讲了讲,林望惊讶过后,突然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起来,我看古书里说,有些家族利用秘法,专门把人养成了这个样子。这样既具备了男性的力量,又具备了女性的细腻柔软……”
“这是什么秘法,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苏进吃了一惊,皱眉看她。这所谓的秘法,也太变态,太古怪了!说着他对林望也有些好奇,深思地打量着她,问道,“你的来历似乎也很不一般,究竟是什么人?”
林望抬头看着他,笑了一笑,说:“我对苏八段你,倒真的是久仰了。只是没想到路边随便拉的一个帮工,就是我心心念念很久的大师。还是说,其实根本不是随便拉的,其实你跟周老板本来就是认识的?”
苏进跟周景洋之间的关系很难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好在林望没打算追问这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说起来,她跟龚副会算是同行。她同样出身于石匠家族,不是修复,而是纯粹的雕塑。
她是浙江/青田人,刚一说到自己的家乡苏进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青田石雕是浙江/青田县一带出了名的传统技艺,从六朝开始,在唐宋时期有了极大发展,延续至明清时期,多次作为皇帝寿礼被进贡。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青田县被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与“中国石雕之乡”,被认为是中国石雕的集大成者。
林望一说自己的出身,苏进就猜到了她的来历,同时也有些好奇。
“青田石雕有用具也有摆件,通常以山水花卉、人物动物为主,很少书法作品……你为什么对龙门二十品这么感兴趣?”
“没想到你对石雕也有研究。”林望感叹了一句,接着道,“青田石雕自成流派,从奔放大气到精腻精巧都有,但我总觉得脱不出江浙一带的清淡雅致,很少古朴稚拙的风格。正好我到这边来上学,也很想看看中原一带的雕刻是什么样子的。龙门二十品虽然是书法,但风格是我想要的,我想看很久了。”
她说得非常认真,态度专业自信却又不傲慢,苏进注视着她看了一会儿,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把林望让到桌边,问道:“我正想问问你,这副伪作石雕仿得非常像,你是从哪里看出不对的?”
林望笑了一笑,说:“他仿得的确很像。不过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跟我一样,是江浙一带出身。他的问题跟我的非常相似。”
她伸出手,手指在坚硬的石刻上一指一划,接着道,“他的笔触之间始终多了一点风流的意味,刚气不足。所以,这里、这里、这里的线条偏向柔软,只要留意到了就能够看出来。”
苏进顺着林望手指的方向看去。被林望这样一指,他的确也有所感觉。
也不完全是林望所说的偏软,而是在线条上更为柔滑细腻了一些,不如原作的沉稳朴拙。但这只是极其细微的差别,很不容易被发现。
“这人的水平的确非常高,比我强多了。如果不是问题正好一致,我多半也看不出来。”林望承认。
苏进缓缓点头,他注视着林望指出来的位置,接着发现了更多。他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破绽的。”
“是人怎么可能完全不留破绽,只是看不看得出来罢了。”林望不以为意地道。
“说得也是。”苏进接着又问,“你刚才说的那个秘法是怎么回事?”
难怪苏进不知道,他是学院派的科班出身,虽然有意去接触过很多传统方面的东西,但始终秘传是他接触不到的。
林望所说的就是其中之一。
这种秘法是很早以前,林望很小的时候,从一本书上看到的。
它讲得很简单,只是略微介绍了一下,没有详细的过程。但那猎奇的笔触仍然吓坏了小时候的她,当时她还扑进母亲的怀里哭闹了半天,问母亲她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现在回忆起来,那个秘法只是纯粹的叙述,还带了一些猜测的意味,是不是真的还不确定。她也只是看见苏陌特异的状态,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苏进听完她的话,苦笑了一声,说:“但愿不是真的吧。”
“我也这么想。”林望真心实意地说。
不管苏陌是不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样的事情本身实在太可怕了,最好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
林望只是过来跟苏进打个招呼的。
她虽然不是做文物修复的,但她的家族跟文物修复家族也称得上是同气连枝,关系非常紧密。
她们祖先传下来的石雕文物或者古籍被损坏了,她们也是要请修复师来修的。
所以,惊龙会全程她一直都有关注,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苏进。
最后她站在苏进房间的门口,笑着说:“您最后说的那些话真的非常好。那之后我也在想,祖先传下来的技艺和我现在在学习在追求的,有什么样相似的地方,又有什么样的不同。”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向苏进行礼,“我早就来到河南了,下定决心去龙门石窟学习,还是多卖出了您的启发。”
她对着苏进露出一个笑容,翩然转身而去。
这个笑容映在了苏进心里,她的话也让他的心潮有些起伏。
她跟故宫管委会的管会长一样,看见了他做的事情,也听见了他说的话。
看来,他所做的事情真的是有意义的,也许,他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什么!
苏进回到桌边,他看着眼前的石刻造像记,想起了苏陌最后对他下的战书。
虽然还是有瑕疵,但不可否认苏陌的这次伪造的确非常出色,甚至还超过了之前的何朝宗观音像。
照他今天说的那样,既然他的作品里还有瑕疵,与真品不一样的地方,他就要继续努力下去。
今天的苏进就已经只剩了直觉,如果他的技艺再进一步进化下去,苏进真的有把握一直辨认出来吗?
如果他真的失败了,苏陌从此肆无忌惮任意发挥的话,他会不会真的像漆萍说的那样,大规模以假乱真,让真品从此消失在人间?
以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来看,这真的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三次赌局,三份战书……他绝不能输了!
电话响起,是周离打来的,让他去警局一趟。
苏进收拾了一下东西,正好周离派来的车到了楼下,直接把他接了过去。
警局里非常忙碌,其中一个角落更是气氛森严,一看就跟周围不一样。苏进打量了一下四周,毫不犹豫地向那边走过去。那是一个单独的办公室,百叶窗帘被拉了上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周离正独自一个人站在里面。
苏进正要进去,旁边一个人皱眉看见,站起来拦住:“那边不许进。”
周离听见声音抬起头,先向苏进一点头,又示意那个人放他进来。
周离看着他,简单利落地说:“我听说你之前是见过这个人的。”
他指向前方的白板,苏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白板上贴了几张图,正是“薛千”的照片,是从段程拍摄的视频中截下来的,各个角度都有。
照片位于白板的中央,前面还有一处空着,周离指了指那里,问苏进道:“你还记得起他长什么样子吗?画给我看。”
0665 制伪与修复
苏进看了周离一眼,接过笔,走到桌子旁边。
身为一个文物修复师,还是修复师中的顶尖高手,绘画可以说是他的基本功。
他拿着这支铅笔,只稍微凝神了片刻,就开始下手涂抹了起来。
他上次见苏陌是在医院里,准备出院的时候。那时候他捧着一大束鲜花突如其来,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到他的脸上,几乎让他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显示得清清楚楚。
铅笔在纸面上刷刷作响,周离走到苏进身边低头去看。
线条、轮廓、光影、明暗……
一张素描图像渐渐出现在苏进的笔下,非常清晰,极为真实。
周离看着扬起了眉。
他猜到苏进能画画,但也叫了人像专家在旁边等候,只等苏进画出雏形对方就接手。但没想到苏进能画得这么具体而微,渐渐的,苏陌好像真的站在他面前了一样,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好像非常温文有礼,眼眸深处却带着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感觉,让人没办法觉得亲近。
“这就是苏陌?”周离皱起了眉,“你上次是在病房里见到他的?”
画这样的素描对苏进来说几乎没什么难度,他一边画一边解释道:“对,他上次的长相跟这次完全不同,完全没有女性化的感觉,所以这次我几乎没有认出来。”
“你当时跟我说,你看着他感觉有些眼熟。”周离回忆了起来。
“对。”说话间,苏进已经画完了,他放下笔,盯着自己画出来的人像说,“应该是眼神还是有相似的地方,但眼睛的形状,甚至睫毛的长度都不太一样。”
“你观察得挺仔细的啊。”周离表情古怪地看他一眼。
“观察周围事物的细节本来就是修复师的必备功底。”苏进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唔……”周离拿进那张素描图像,走到白板旁边,把它钉到了上面。
两边的图像与照片相对比,越发感觉到了不同。可以说,除了眼神微妙的略有些相似以外,任何人看着两边的照片,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人!
“能够改装到这种程度,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周离对比了一会儿,沉声道。
“是。的确非常罕见。”苏进应道。
“四个人愿意为他而死,可见这个人在文物盗卖集团内部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周离说。
“如果按照漆夫人所说,文物盗卖集团做了用仿品替代真品的计划的话,以苏陌的技术,得到这样的重视并不奇怪。”苏进说。
“用仿品替代真品?这是说的什么?”周离被他这一句话吸引住了,转头问道。
苏进这才想起来之前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一拍额头,把马王堆时候漆萍对他说的话又向周离复述了一遍。
“竟然有这种计划!”周离的眉头拧了起来。他转过身注视着苏进,问道,“他伪造的水平真的那么厉害?”
“出乎意料的厉害。这次我险些都没有认出来,多亏了林望的提点。”苏进承认。他把之前在宾馆房间里跟林望的交谈也跟周离说了一遍,周离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点:“也就是说,林望能够发现这一点,也有运气因素?”
“的确如此。”苏进再次承认,同时提醒道,“苏陌离开的时候表示,他还会进一步精炼自己的技术,提高伪造的水平。下次再碰面的话……”
“他伪造的物品,你真的就有可能认不出来了?”苏进微微一顿,周离很不客气地把剩下的话给他补充完整了。
看着苏进缓缓点头,周离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他沉思片刻,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谦虚,老实回答我。”
苏进点头。
“一件伪造的文物,如果你鉴别不出真假的话,整个文物修复界还有几个人能做到?”周离问。
苏进知道这不是客气的时候,他也思考了一会儿,坦然道:“如果我也认不出来,别的人里,能够认出来的恐怕不过一手之数。”
“五个?”周离向他确认。
“可能还不到。”苏进回答。
周离轻轻“咝”了一声,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但苏进说的话真的让他的心情有些动摇。
他又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如果能把伪品做得这么真实,那文物盗卖集团完全可以直接出售伪品,为什么还要把真品替换出去?”
这是一个很犀利的问题,老实说苏进也想不出来这一点。他摇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收藏家的某种怪癖?”
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说服周离,他再次皱起了眉,短暂地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周离转身看着苏进,道:“有两件事情我要提醒你一下。”
苏进点头。
“第一,苏陌跟你打赌,约定辨识三件物品的真伪。他说他会在需要辨识的时候向你提供信息,让你前往。”当时一片混乱,但周离还是听见了苏陌的话,把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是这样的。”
“你前往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孤身一人,我这边会派人跟你一起去。”
“好的,没问题。”
“第二,其实也跟第一件事情有关。你记得吗,之前在龙门石窟山道上,苏陌那边有人一个人主动攻击你,险些致你于死地。”周离说。
“我记得,当时是苏陌出手……”
“这件事情你当然不用感谢苏陌,但你也要记得,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抱着一些惺惺相惜的情绪,但是那个文物盗卖集团极为凶残,内部的其他人并不一定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很有可能觉得你是他们的跘脚石,对你欲除之而后快!”周离直视苏进,表情非常严肃。
“是。”苏进同时凛然。上次的被刺,这次几个的以身相殉,都让他见识到了这个文物盗卖集团是一个怎样的团体,他以前所见的那些跟它相比,简直都有些小儿科的感觉了。
“但你也不用太紧张,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接下来,我还是会派人到你身边,你不要介意。”周离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反而安慰起了苏进。
“不会的,这是为我的安全着想,我还得多谢你才是。”苏进绝不会错认别人的好意,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不用谢我。”周离突然说,他拍拍他的肩膀,道,“虽然你到现在还不愿意回家,但你怎么说也还是家里的一份子。”
自从周景洋曝出苏进的身份以来,周离从来没有跟他私下说过这件事情。当然,这也跟前几次的场合不太恰当有关。这时他突然提到,眼中带着一些温情,苏进突然心中一动,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
周离笑得越发温和,但转眼间,他又神色一整,重新回归了正事。
“这个苏陌这么年轻又这么厉害,究竟什么来历,你有没有头绪?”
说到这个,苏进突然沉默了下来。他站到白板旁边,盯着苏陌前后截然不同的长相,呆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缓缓道:“事实上,制赝和修复,本身就系出同源,两者在最早的时候是密不可分的。”
周离被他的话惊醒,抬头看他。
“最早修复器物的痕迹出现在商代,制赝的遗迹则相较更早。制赝是修复的源头,之后也是一根蒂上开出的两种颜色不同的花,两者相并生长,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文物修复师本来也是做假的吗?”周离可能是遇到了难题,心情有些烦躁,说话的口气也不太好听。
“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如此。文物修复师,本身就具有制伪的能力。”令人意外的是,苏进却并没有否认这一点。
“制伪有很多种方法,其中一种就是截真成伪。”他举了个例子。
“这是什么意思?”周离皱眉问。
“譬如说,我这里有一个真品宋瓷花瓶的下半截。我可以有两种办法来处理它。第一种,我去找到相似的另一半花瓶,把它们接在一起,留下痕迹,此为修复。”苏进道。
“如果不留痕迹的话,那就是……”周离的脑筋转得极快,很快就明白了苏进的意思。
“没错,如果不留痕迹,又把它转手卖给他人。对方检验瓶底,发现是真品,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假货。”苏进点头。
他注视着周离,道,“据我所知,文物修复师里真的有用这种办法进行操作的。”
“……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周离问了,却不等苏进回答,就已经自己得到了答案,“你是说,苏陌本身就出身文物修复家族,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密不可分?”
“是,这个的可能性的确非常大。”
周离的眉头一拧,很快就放松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总之也有了一个追查的渠道。”他说。
“我这里还有一个渠道,不知道你们想不想要?”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方向传来,苏进和周离一起转头。
他们两人血缘上的父亲周景洋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纸杯,对着他们晃了晃。
0666 其人
周景洋并没有多卖关子,他很快走进来,把那个纸杯递给周离,道:“这是那个人妖喝过水的杯子,上面应该残留了他的dna信息,你可以交过去查一下。”
周离有些发怔,他接过杯子,低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地问道:“这个杯子是哪里来的?”
周景洋走到桌子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整个人像是瘫在了椅子上一样。
“段程挺中意这个人妖的,当时很殷勤地请他喝水,那家伙竟然也同意了。这就是他喝完水之后留下来的。”
周离看了那个杯子一眼,皱起了眉头:“他改装改得这么完美,竟然会留下这种信息?”
“你不要想岔了。那时候你们没想到这个叫薛千的就是那个姓苏的假扮的,姓苏的没想到你们在旁边也是很正常的事。而且很多时候,聪明人特别容易自作聪明,一自作聪明,就会留下破绽。”
周景洋一边说,一边把椅子转向白板的方向,“360度无死角的拍摄,留下这么多影像,不是太自作聪明就是蠢,你选一个?”
很周景洋风格的发言,但是周离和苏进都无话可说。
上次苏陌去医院,还记得毁掉监控摄像头的录像,这次竟然留下了这么多信息……当然,这些信息也未必用得上,但至少也是一个门路。
“用存直播室呢?那边现在有什么变化吗?”周离很自然地问周景洋,语气里没把他当父亲,但也不算太过生疏。
“这个倒挺有意思。”周景洋笑了一笑,扔了一个手机到桌面上,示意他们自己看。
手机里有一段视频录像,却是“薛千”的。她跟苏陌假扮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但苏进微妙地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人绝非同一人。
“也就是说,这个名叫薛千的主播本来就是存在的,苏陌只是顶替了她的身份?”周离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有警察在,还要我做什么?”周景洋懒洋洋地说。
周离深吸一口气,无话可说。他迅速走到门口,叫来一个手下,开始交待他一些事情。
这时,房间里只剩下苏进和周景洋两个人。
周景洋摸着自己的下巴,抬头看着苏进,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白板上除了苏陌前后的画像以及照片以外,还有真假石刻的对比照片。苏进盯着石刻看得入了神,并没有多看周景洋一眼。
“你喜欢那个姑娘?”过了一会儿,周景洋突然问道。
苏进一时间仿佛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微微怔然地问道:“您说什么?”
很有礼貌的语气,却让周景洋不高兴了起来。
“那个姓林的姑娘,叫林望是吧,你喜欢她?”周景洋问道。
“这是哪里来的谣言?”苏进皱眉,变得冷淡起来,“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似乎跟您并没有关系。”
“哦?谣言?那你说一个大姑娘家一个人跑到你房间去做什么?不是谈情说爱投怀送抱,难道是谈工作?”周景洋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也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异地恋是有点麻烦,不我我帮你把她调去帝都?帝都的学校总比之这边的好吧,她应该也挺乐意的。”
“你不要胡来!”苏进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真的很担心周景洋会随便乱来,皱了皱眉头,终于还是解释说,“我跟她没有关系,她去找我,也是为了石刻伪作的事情。”
“真的是谈工作啊……”周景洋有些失望的样子,他接着嘀咕说,“整天除了工作别的什么也不管,真不知道像谁……”
说到这里他突然闭嘴,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不说话了。
周离很快回来,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对苏进说:“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了,苏陌这边你先不要担心,等他给你发信息再说。在此之前,最重要的还是注意自己的安全。”
他三令五申,说得非常认真,苏进回答得也很认真。
为了缓和气氛,他还开了个玩笑:“上次被刺那一刀,我已经吃亏买教训了。”
无论是周离还是周景洋显然都不觉得这个玩笑有什么好笑的, 表情反而变得更严肃了。苏进没必要在警局多呆,事实上他这次过来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龙门二十品虽然暂时还在,但的确遭遇了危机,对它的防护还要继续进行下去。龙门石窟民间委员会中发现了巨大漏洞,从某种角度来说也不算坏事。
发现漏洞,才有可能弥补,总比放在那里一直溃烂下去来得好。
苏进没必要一直呆在警局,周离把他送了出去。
刚刚出门,他们就看见门口几个人迎面走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苏进没见过,但旁边那个他却是认识的。
管委会的龚副会!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龚副会远远看见苏进眼睛就亮了,他连忙快走几步,来到他的面前,问道:“苏八段?您就是苏八段是吧!”
苏进怔了怔,这才想起来之前跟他见面时还是假扮成石灰工人的模样,自己的真面目对方其实是没有见过的。
他点了点头说:“对,我是。”
“果然是您!”龚副会更热情了。他指着旁边那个中年人说,“这位是我们管委会的李会长,他听说您来了这里,一定要亲自过来见您!”
接着他又指向李会长另一边的那人,“这位是管委会的连副会长,也是文保组的主任。”
苏进顿时明白了过来。
龙门石窟管委会是地方民众与政府机构相结合的组织,李会长是当地的最大势力,连副会长就是文保组那边的代表了。也就是说,在场的这三个人是龙门石窟管理机构的真正核心。
李会长上前跟苏进握手,殷殷问道:“苏八段久仰了啊。好容易见到您了,如果您有时间,不如找个地方坐坐?”
苏进当然是没问题的,很快一行人就到街边的一个咖啡馆坐下来了。
这间咖啡馆偏年轻白领向,这一行人除了苏进比较年轻以外,其余都是中老年人,跟它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坐下来之后引了一些侧目。但这些人包括苏进在内没一个人在意的,龚副会主动招手要了茶或咖啡,亲自捧了一杯美式放到了苏进的面前。
他还想主动给苏进加糖,苏进手在杯子上轻轻一遮,拦住了。
他微微一笑说:“我不用加糖。大家时间都很紧张,各位找我什么事,还请直说吧。”
几人对视一眼,李会长的手突然按着桌子,就着这个姿势向苏进深深鞠了一躬,道:“非常对不起!”
他道,“首先我要向您道歉,我们会里出现了于正传那样的人,几乎让您有生命危险……”
苏进没想到他突然来了这样一下,下意识向旁边避了一下,说:“那是他个人的问题,跟你们没有关系。”
李会长摇头说:“不是这样说的。”
他叹了口气,对苏进说,“这件事情之前,我们谁也没想到,于正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于正传就是龙门石窟管委会里最常见的那种人。
本地出身,家里就像龚副会那样,多少跟龙门石窟沾了点关系,对它的感情非常深。
三十年前李会长主动召集人保护龙门石窟,那时候于正传才二十多岁,才刚刚出去创业,就带着自己的事业返回了洛阳,加入了委员会。
也就是说,他是委员会最早的一批成员之一。
文保组是之后开始跟委员会合作的,那之前管委会就他们一批人,到处东奔西走组织人手,拉赞助,找关系,保护龙门石窟。于正传在中间出钱出人出力,做了很多工作,对龙门石窟的保护是有大功劳的。
所以,在此之前,他们就知道了委员会里面有内奸,但谁也没有怀疑过他。石窟半开放期间,也让他单独带人上山。
谁能想得到,他竟然跟文物盗卖集团早有勾结,现在以身殉命,看上去还是其中的死忠份子!
听见李会长的介绍,苏进也有点吃惊。
内奸做到这个份上,那真是太厉害了。关键是,几十来委员会内部这么亲密的关系,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想起之前周离的话,突然问道:“我听说于正传还有妻儿,他的妻儿也不知道这件事?”
李会长重重点头说:“可不是。他儿子刚上大学……”他抬头看了一眼苏进,道,“应该跟您差不年纪,从小就被老于带去龙门石窟。小孩子刚刚知道这件事情,整个人都傻掉了。那样子,不可能是伪装……”
苏进也怔住了,半晌后才道:“那真是没有想到……”
李会长深深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委员会内部管理不严,是我们的错。”
他的两只手放在桌上,紧握成拳,手上到处都是老茧与伤痕。不过很明显,其中有一些伤口痕迹犹新,仿佛是最近才留下的。
李会长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说,“早先老连跟我说我们内部有问题的时候,我还挺不愿意相信的。如果不是看到了实证,又自己亲自到石窟里摸了一遍,我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的老伙计竟然会出这种问题。现在连老于都出了事……”
他抬起头来,目光茫然地落在苏进身后不知名的地方,苦笑了一声,说,“我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龚副会坐在他身边,似乎也有些出神。自从在古阳洞没有认出苏陌伪造的石刻之后,他就一直是这个表情。
连副会是坐在苏进旁边的,他抬头看见两人的表情,突然皱起了眉头说:“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吗?跟洛阳人一起了一千多年,也被你们亲手保护了三十多年的龙门石窟,你们打算就这样不管了?!”
“我没打算不管!”李会长被他这样一激,猛地抬头,“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才好!”
“出现了问题,那就找出问题,想办法整顿!”连副会的声音铿锵有力,一丝犹豫也没有。显然在来此之前,他就已经全部考虑好了。
他接着转向苏进说,“出事之后,我们已经暂时关闭了龙门石窟,不管私人还是团体,暂时间都不许进出。现在我们在重新进行内部自查,重新拟定规章制度,这样的事情以后绝对不许再发生。”
连会长出身文保组,自然跟李龚两名会长的神情有些不同。他这几句话说得略有些官腔,但是斩钉截铁,言之有物,目光也非常坚定。
他说:“不过今天到这里来,除了向您道歉,还有一些事情想请您帮忙。”
看着眼前的李会长和龚副会,苏进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他说:“您请说。”
“长期以来,龙门石窟只有民间力量进行维护,风化现象非常严重,急需维修。但石窟绵延一公里,大小神像十万座,要维修以及保护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人力物力还好说,这边管委会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但修复方案,我们这边真是无能为力。”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整个石窟的维修是个大工程,普通的修复师根本无力主持,就算是高段修复师也各有专精。这个,只能靠上级部门跟文物协会联系,请他们派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李会长和龚副会一起抬头看向苏进,目光中殷殷垂盼,急切的心情呼之欲出。
他们倒是没有想到苏进。
苏进虽然是正式的八段,但实在太年轻,从之前惊龙会的情况看来,他专精的内容另有方向。
再说了,就算他专精于此,修复石像跟主持这样大型的修复工程也是不一样的。李会长他们不觉得他能做到这个。
苏进回视着他们,突然想起了离京不久前才走进的故宫,才跟杜维商议过的故宫维修计划……
他不觉有些出神。
整个华夏,像这样急切等待拯救的古建筑古遗迹,究竟能有多少?
而且,先不管于正传是什么时候进入文物盗卖集团,为什么对它如此死忠,这个集团之所以能够频频得逞,还是因为整体的制度没有建立起来,到处呈现一片乱象的缘故。
现在,除了亲手修复并保护现有的文物以及古迹,更重要的还是把架子搭起来,把某些事情从根源上解决!
苏进想到这里,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间龚副会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道歉之后接起来一听,就听见对面一个人声音极大地说:“会长,于琢去了山上,拿着大锤子,说要毁了武则天像!”
0667 我不信
“什么?”龚副会脸色骤变,对着手机大叫。
对面的是个年轻人,嗓门很大,龚副会没开免提,苏进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是真的!我们知道的时候,于琢已经在山上了,他说让李会长给他一个交待,否则他就把武则天像给砸了!”
武则天像指的就是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
它是武则天捐钱修筑的,佛像的面容也是照着武则天的长相来的。而且卢舍那是光明之意,后来武则天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曌,同样是光明之意。所以自从大佛修成之后,当地人就都管它叫“武则天像”。
事涉李会长,龚副会也不敢做决定,把电话转交给了旁边的人。
李会长表情非常严肃,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冷静一点,慢慢说给我听。”
说着他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他之前脸上的茫然与颓唐完全消失,突逢其变仍然镇定自若,显示出了一个会长真正的气度来。
苏进也站了起来,龚副会已经叫了咖啡店店员过来买单。他们之前专注说话,送上来的咖啡连一口也没喝。
没一会儿,一群人全部走了出去,李会长跟对面说完了话,转身对他们说:“于琢被他爸的事情刺激了,一时想不开。这孩子性格比较偏激,我们得赶紧去,不然真的可能出事。”
说着他又很抱歉地对苏进说,“于琢就是于正传的儿子,独生子。不好意思苏先生,本来还想跟您多聊聊的,现在我们得赶紧过去了。”
苏进紧紧跟在他们旁边,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李会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点头,答应了下来。
没一会儿,一辆车停在了他们面前,周离从车窗探出头来,简明扼要地说:“上车。”
他的人紧密关注着石窟一带,这个消息他当然也第一时间接到了。
几个人连忙上车,一路上李会长还在打电话,龚副会则在给苏进和周离解释。
于琢是于正传的独自子,从小就是他爸的跟屁虫,几乎就是在石窟上长起来的。所以他对石窟的每一个部分都非常熟悉,跟管委员其他人的关系又好。虽然现在石窟封山,但范围这么大,对他来说处处都是空隙,他还是很容易就能进去的。
卢舍那大佛就是他们上山时在奉先寺看见的最大的那尊佛像,可以说是龙门石窟的标志性雕像,意义非常深重。
于琢从小个性就很偏激暴躁,除非对着石像才会安静下来,从小到大跟人打过无数次架。
现在他爸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一开始就很担心他,专门派了人守着他进行安抚。
结果没想到还是被他跑出去了,还跑到石窟,下了这样的通谍。
龚副会也很无奈:“他爸这样做又不是我们逼着,让李会长给交待,李会长能给什么交待啊?”
“你说他从小就是在石窟长大的,只有面对石像才会安静下来?”苏进突然问道。
“是这样的。这小子虽然脾气不好,但对石雕石刻相当有灵性,从小也很好这个。这时候他哭闹的时候,他爸把他带去石窟对着佛像,他马上就不哭不闹了。他犯了错误,他爸威胁他不许他再去石窟,比什么都好使!”龚副会三言两语,哀声叹气。
苏进听着却越发疑惑了。
先前李会长他们说于正传从很早起就接触石窟,成为了管委会的一份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很不可思议,苏进却略有些不以为然。
当时他想,没准他早就被盗卖集团吸纳了,本来就是冲着这个加入管委会的呢。有了这样的目标,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说是搏信任,一点也不奇怪。
但现在听说他跟他儿子的事情,苏进才真正感觉到了异样。
小孩子或者会骗人,但很少会长时间伪装。如果不是于正传对龙门石窟真的热爱、真的有热情,他儿子于琢怎么会被养成这个样子?
但如果他真的热爱石窟,他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甚至为了保护苏陌,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心里非常疑惑,但现在并不是表现出来的时候。
没一会儿,李会长放下电话,跟他们说明了一下那边的情况。
于正传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加强了对石窟一带的防护,看守得非常严密。
于琢爬上去的时候没露行迹,但是上去之后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他背了一个巨大的背包,里面有石锤、有凿子,各种石匠常用的工具都带上了。
很快,守山的管委会成员就发现了他,叫他赶紧下来。他拿出石锤对准卢舍那大佛,大声喊话,让李会长去跟他说话。守山人不敢轻举妄动,迅速联系李会长。
结果李会长年纪大了,没留意手机响铃,对方被迫联系龚副会,还好两人在一起,总算是找到他了。
他又给苏进他们介绍了一下于琢这个人,大致跟龚副会刚才说的差不多,只是更有些感慨:“这孩子对石窟很有感情,对石像修复也很有天赋,我们以前都说他没准可以当一个文物修复师的。可惜没有门路送他进学,他自己摸索了一点,还是有点本事的。”
他说得很含蓄,苏进也在心里大致勾勒出了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形象。因此,他的心里越发觉得古怪。
于正传……为什么会那么做?
周离的车开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龙门石窟脚下。
很快就有两个人迎了上来,他们穿着绿色的帆布衣服,左臂上戴着一个朴实的红袖章,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现在大佛前的情况,李会长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快速做出一些安排,一方面是要去找于琢的母亲、于正传的妻子前来,另一方面让他们在下方拉开防护网,避免于琢一个激动跳了下去,造成生命危险。
苏进听了一会儿他的处置,再次抬头看向上方。
这里离卢舍那大佛有一段距离,巨大的佛像从这里看只有一个巴掌大。
相比之下,巨佛身边的那个人就显得很渺小了。
于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爬到了大佛肩膀的位置,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人。他一手扶着大佛的耳朵,另一只手抓着巨锤。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但单是这个行为就已经很让人紧张了。
卢舍那大佛高有17米,肩膀的位置也有十三四米,足有四到五层楼房高。于琢看上去没有做任何防护,万一从那个位置摔下来,很有可能会死于非命!
李会长很快就安排好了,那两人迅速点头离开。与此同时,周离也拿出电话做了一些安排。
然后,李会长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人道:“小于想见的是我,走,我们过去看看。”
一行人踩上山道上的梯级,一步步向上爬。
于琢本来正在大喊大叫地对下面的人说话,年轻人的声音顺着远远飘过来。
这时,他可能看见了他们,目光扫了过来,闭上了嘴。
李会长走到卢舍那大佛下方,抬头向上看,他沉声说:“小于,你下来,有话好好说,这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这个样子,你会好好跟我说话吗?”于琢居高临下,冷冷地问他。
从这个角度看,于琢微微有些逆光,但仍然可以看出他一头短发染得金黄,单耳上钉了几个环,身上穿着皮衣,一副时尚叛逆青年的模样。
他站在佛像肩上,站得非常稳,手里牢牢地抓着石锤,姿势非常标准。
李会长仰着头:“我记得,我昨天晚上还单独找你聊过。这是不好好说话吗?”
“聊过?”于琢冷笑一声,声音里满含讥讽,“那能叫聊吗?那是你单方面对我训话吧?我爸不是个好人,我不要像他这个样子,要好好做人。你说,我爸怎么就不是好人了!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要被你这样说!”
他越说越激动,手掌拍了一下大佛的侧脸。
苏进留意到,他一手掌掴的时候,拿着石锤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下,好像害怕误伤到它似的。
他本来就是凭空站在大佛肩膀上的,这样激烈的动作让他的身体一阵摇晃,险些从上面摔了下来 ,下方好些人仰头看着,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声。
不过好在他还是赶紧扶住了大佛,站稳了脚步。
李会长深吸一口气,道:“于正传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我不知道!”于琢大叫,仿佛要再次激动起来。
连副会凑到李会长旁边,小声说:“会长您小心点,别让他太激动了,有危险。”
李会长摇摇头,把他推开,道:“不行,于正传做错了事情,他儿子必须知道这一点。”
接着他又朗声开口,“你父亲做的事情,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
“他与文物盗卖集团勾结,将盗卖集团的制伪专家带进古阳洞,用仿品替代真品,意图盗走真的《新城县功曹孙秋生二百人等造像记》。如果不是苏进八段和林望姑娘及时发现,就被他们得逞了。之后,于正传为了协助制伪专家逃脱追捕,以身撞击警察同志,险些让他跌下山崖而亡。结果,他也因此失足落崖而亡。你说,这不是他犯下的大错,还是什么!”
于琢并不是第一次听说事情经过,这次再次听见,说辞跟之前完全一致,并无半点不同。
他在佛像的肩膀上呆住了,片刻后,他回过神来,俯视下方诸人,大声吼道:
“我不信!”
0668 无心之失
于琢是李会长他们看着长大的,这些长辈们对他的感情非常深。
所以,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再三犹豫,还是决定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一点也不隐瞒。
他们相信,于琢虽然个性比较古怪,但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了,应该能够知道是非,做出应该做的选择。
但现在看来,他的个性比想象还要偏激,或者说对他爸的感情与信任比想象中还深,以致于今天到这里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李会长皱起了眉,严肃地说,“你现在这样子,有没有想过你妈?你爸刚走,你要是又出事了,你妈怎么办?”
于琢明显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又硬下了心肠:“现在说我妈,那你们造我爸的谣,给我爸泼脏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妈?她现在在家里哭得眼睛都肿了!”说到这里,于琢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接着又说,“不行,今天在这里,你们必须把真相告诉所有人!”
于琢打死不信,李会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低下头,小声跟龚副会交头接耳,于琢看了他们一眼,恶狠狠地说:“我数十声,十声内,你们告诉大家我爸究竟怎么死的,不然我就要动手了!”
“那你觉得,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呢?”一个声音突然问道。
这声音并不算大,但是穿透力极强,于琢听得清清楚楚,愕然低头。
苏进抬头看他,淡然问道:“你的父亲已经去世是事实,在你的设想里,他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维护石窟佛像,失足摔落?与文物盗卖集团的罪犯搏斗,光荣牺牲?你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吗?”
于琢盯着他,一时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我是一个文物修复师,刚刚升为八段,为了龙门石窟而来。”苏进一边说,一边还拿出自己的修复师徽章,对着于琢亮了一下。
“八段,这么年轻?”于琢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紧盯苏进,片刻后失声叫道,“你是苏进苏八段?”
“哦,你知道我。”苏进笑了笑。
“我当然知道!惊龙会全程我都有关注!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于琢一时间激动,但迅速就意识到了现在这是什么场合。他警惕地看着苏进,想起了他之前说的话,变得冷淡了下来,“你是被管委会请来的?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
“不,我今天才跟李会长第一次见面,昨天见到了龚会长,并没有正式招呼。”苏进道。
“昨天……”于琢显然是个聪明人,他迅速意识到了苏进所强调的时间,与这背后的含义。他说,“你,你昨天也在!”
“你其实还是相信李会长的话的吧。”苏进突然道。
“……”于琢再次闭上了嘴。
苏进并不介意他的反应,道:“你猜得没错,我昨天的确就在现场。我刚才说我是为了龙门石窟而来,更准确地说,我是为了龙门二十品而来。一个月前,我在机场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
他语速不疾不缓,讲了机场的事,讲了那份计划书,讲了他来龙门石窟的原因,最后讲了昨天发生他亲身经历的事情。这一切事情他全部都是当事人,前后事件首尾完整,逻辑清晰,细节丰富,一听就知道不可能是编的。
于琢听得入了神,他捧着佛像的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最后,苏进说到于正传扑上来,把苏陌和周离一起推下山崖的时候,他终于像是抓住了破绽一样大喊起来:“你说得不对!”他得胜一样地翘起了嘴角,道,“李会长不是说我爸是为了保护那个制伪专家才死的吗?他现在为什么要把他也扑下山崖?”
“因为我还没有说完。”苏进微微有些怜悯地看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情况虽然混乱,但苏进的观察力非同常人,所有人当时位于什么位置、在做什么事情,他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于琢目光连闪,显然在努力判断他话里的漏洞,但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当苏进说到苏陌展开了滑翔翼,顺着江面飞走的时候,他终于彻底崩溃,大叫道:“不,不可能,我爸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最爱的就是龙门石窟,比爱我妈还要爱,比爱我还要爱。他怎么可能破坏龙门二十品,帮人把它盗窃出去?”
“这点我也很意外。”苏进突然同意了他的话。
他抬头看着于琢,道:“我看见你,我就知道,你父亲的确深爱龙门石窟。三十年来他一直在管委会兢兢业业工作,一直为了保护石窟出尽全力,甚至还把你教成了这样……他对龙门石窟的爱不是假的。但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你失望伤心?我觉得这其中必有原因。”
他深吸一口气,问于琢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查出这背后的原因?”
于琢再次颤抖了起来。
他在卢舍那大佛的肩膀上蜷起了身体,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一样,下方的人们全部都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李会长也紧盯着他,一方面怕他摔下来,另一方面也生怕他失手落下石锤,砸坏了佛像的什么地方。
然而这一次,于琢的颤抖很快停止了。
他始终紧握石锤,没让他落下。他抹了把眼睛,问道:“我要怎么下去?”
他声音里有些哽咽,但有些东西明显已经不一样了。
李会长如释重负,连忙招呼人帮忙他下来,一边还转身向苏进道谢:“多谢你劝阻了这孩子,不然还真的有点难办!”他跟着又劝苏进,,“正传的事情不要再放在心上了,这小子已经被劝下来了,我们不会再给他上去的机会的!”
“我也只是如实说出事情真相而已,不过他父亲的事我也不是哄他的,我的确很奇怪。”苏进道。
“你的确觉得这件事情不对?是哪里不对?”李会长急忙问。
“只是一些感觉而已,具体还要再看。”苏进说。
“唉,我也不愿意相信正传会做出这种事。但是事实摆在面前……唉!”李会长连续两声叹息。
两人正在说话,卢舍那大佛的方向突然传来了惊呼声!
“糟了!”
“坏了!”
“佛像被踢坏了!”
这其中最响亮的,就是于琢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焦急与慌张,整个人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苏进立刻转头看向那边!
卢舍那大佛一共十七米,足有六层楼高。
于琢攀爬上去的时候凭着一腔怒火,出人意料的顺利。结果现在他自己也忘记是怎么上去的了,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来。
还好现在人多,也带够了东西,大家七手八脚在下面拉出防护网,让他跳下来。
于是于琢果然就跳下来了。
本来一切应该皆大欢喜,但于琢下来跳下来的时候,手中石锤下意识地往后一扬,敲了卢舍那大佛一下。
老实说,他敲得并不算太重,几乎只算是带了一下。
结果大佛发出一声沉闷而诡异的声音,从额角到脸部裂开了一道裂缝!
裂缝贯穿大佛的面部,把它的左半边脸撕裂成了两半。大佛非常巨大,光是头部就有四五米高,这道裂缝长达三米宽,宽约两厘米,看上去极为显眼。
下面的人全部都惊呆了,于琢半空中就觉得不对,跳下来之后回头一看,脸色马上就发了白。
他冲前一步,扑通一声跪道在了大佛前方,满脸失色地叫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有人指出了大佛出事的原因,于琢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他连说了好几句,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低头看见手上的石锤,突然一甩手要把它扔开。但这里到处都是石佛石像,他又怕扔开砸坏了什么,再次把他握紧,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
苏进大步走到他身边,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刚才的事情旁边的人都是眼睁睁看着的,有人说:“是于琢甩锤子把它砸坏的!”
于琢喃喃自语道:“我不是故意的……”
另外也有人公平地说:“他的确不是故意的,砸得也不错,只是甩手碰了一下,大佛自己就裂开了。”
于琢咧了咧嘴,似乎想向他道谢,但是嘴才咧开,眼泪就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对苏进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点伤害它的意思也没有,刚才拿锤子上去也只是吓吓人……”
苏进凝视上方裂缝,泥灰和细小的碎石簌簌而落,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停下来。
他拍拍于琢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刚才你在上面也小心没让石锤碰到石像。“
听见苏进的认可,于琢眼圈更红了。
苏进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石像,说:“石像长年暴露在阳光与空气中,遭遇风化。空气渗入石缝,让石质疏松。它外表看上去没有问题,其实内部已经千疮百孔。那道裂缝应该早就已经存在在内部,你运气不好,触动了关键位置,让表面裂开,内部的裂缝就露出来了。”
于琢的眼泪还在往下落,他抹着眼泪说:“但是……”
“但你的确还是太鲁莽了。”苏进直视着他道,“你长年出入龙门石窟,对它的情况应该非常了解。类似这样脆弱的石像应该不少,本应好好保护,你擅自攀爬上去,造成损伤,这个责任应该你来负。”
苏进前面为他解释,于琢非常难受。现在他直言说出他的错误,他心里反而舒服多了。
他哽咽了两声,重重点头说:“是我的错,我要负什么责任,我都负!”
他的话发自肺腑,苏进也听得出来。
但接着于琢又难过了起来:“可是我的钱不多,也没本事,要怎么来负责……”
“弄坏了,那就来修。”苏进截断他的话,对着他一笑,说道,“我来帮你,咱们一起把它修好。”
0669 我来做
这年轻人的父亲曾经险些致周离于死地,那种惊慌焦急的心情苏进至今也清楚记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他对这个年轻人就并没有什么恶感,即使他做出这样鲁莽的事情,还造成了这样的损失,他的感觉也没有变。
或者是因为,他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苏进转向李会长等人,说:“卢舍那佛像出现损伤,我建议尽快进行修复。不知道管委会意见如何?”
李会长等人对视一眼,略有些为难地说:“佛像既然受损,那当然就应该修,我们委员会当然没有意见,但是……”
“但是什么?”苏进问道。
“我们委员会诸人还有点钱,长期进行管理,人力也够。但是光是有钱有人是没办法修复的,得请修复师来制定方案,现场指挥。”李会长苦笑道,“可是我们关系浅薄,不认识擅长这方面的修复师,本来想请您这次回京,请文安组帮下忙的……”
这件事李会长不久之前也提到过,苏进还有点印象。
他回头看了佛像一眼,说,“佛像现在受到震动受损,如果不及时动手的话,裂缝可能会慢慢向内部延伸。这样吧,我来制定方案,如果没问题的话,请你们配合一下,组织人手按照我的要求来进行修复,如何?”
苏进说得非常自然,李会长等人全部都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连副会长才道:“可是,苏八段,您会修石像吗?”
苏进笑了:“略懂一些。”
按照常理来说,所谓的“略懂一些”一般都是自谦,都是“懂得不少”的意思。连副会是老江湖了,当然很清楚这一点。
但现在听见苏进的话,他却突然不敢确认了。他迟疑着说:“这座卢舍那大佛是龙门石窟核心中的核心……”
苏进知道他的顾忌,之前也不止一次面对过这样的质疑。他并没有多做解释,只道:“不如这样,我们做两手准备。维修方案不是马上就能完成的,在正式拟定之前,必须对大佛做一个全面的勘测。我先完成前期工作,然后撰写方案,你们去联系其他本门类专精的修复师,请他过来。到时候如果我的方案做完了,就请他评估一下。如果没有做完,我们俩可以合作,你们觉得这样如何?”
“这……这……”李会长等人都觉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们虽然很少跟文物修复师打交道,但对他们的事情也是听说过一些的。
文物修复师,尤其是高端的那种,都是出了名的“独”。
非必要情况下,他们很少跟同级别的人合作,就算是合作也要分个主次高低。一个修复成果里的先后排名,是他们最重视最讲究的。
他们先乐意炫耀自己的修复成果,但对于修复计划通常都敝帚自珍,除非亲朋好友,否则极少公开给别人看。
这是因为每个修复师会的东西,都是他们的“独门秘笈”,他们生怕被别人学去,否则自己就吃不开了……
但苏进现在这个意思,却是毫不在意这一点,让他们尽可能地去找自己信任的修复师。他可以让对方审核自己的方案,也可以跟对方合作,这是一个普通修复师绝对没有的极其开放的态度。
李会长迟疑了一会儿,说:“可是我们这边真的没什么修复师的资源……”
“啊,是的。其实也没关系。”苏进对连副会说,“您也是当地文保组的负责人是吧,您直接向上打报告递上去,我帮您写个说明,文安组上面应该会很快处理的。”
“这……”连副会也吃惊了,“时间不会来不及?”
“应该不会。现在文安组正在准备升级成文物局,这个时候,他们不会出问题的。”苏进笑了笑。
走正规渠道而不是从他这里走后门,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撇清关系,让李会长他们放心。
“也是……”这件事情连副会也是知道的,咕哝着说了一句。
“真的不要紧?”李会长对此还是有点紧张,追着向苏进确认了一句。
“不要紧的,我这边让于琢先帮忙勘探着,把数据汇总一下。”苏进微笑着点头。
李会长又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说:“那就抱歉了!”
他对连副会说,“你去向文安组打报告吧!”
“……嗯!”连副会也多看了苏进一眼,点头答应。
按照常理,苏进身为八段,有意接下这份工作,他们就应该相信他,不应该再节外生枝了才对。但是苏进实在太年轻了,以往的战绩里,从未有过与石刻以及雕塑相关的修复。
他们不是不相信苏进,只是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
卢舍那大佛几乎就是龙门石窟的门面,万一修复不成被进一步损坏,他们真是万死不辞。
所以,就算拼着会让苏进不高兴,他们也必须更谨慎一点。
苏进倒真是无所谓。
石像、石刻、雕塑之类的修复是野外文物以及古迹修复中的一个大项,在上个世界里,这方面几乎所有的类型他都曾经亲手修复过。
龙门石窟这尊卢舍那大佛的确是重点文物, 但在修复难度上,跟其他那些并没有太大差别。
倒是就像李会长他们之前所说的那样,龙门石窟的整体,包括奉先寺中除了卢舍那大佛以及的其它部分……长年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与加固,同样存在很多问题。这些问题,也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了……
人们很快散去,李会长等各有各的事情要做,离开了龙门石窟。
临走时,他们一边向苏进许诺,无论人力物力,只要他需要的,全部随便开口,管委会会尽其可能地满足他的要求。另一边,他们也再三警告于琢让老实点,跟着苏进,不要耍脾气,多学点东西。
看得出来,虽然于琢做出这样的事来,他们仍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子侄一样,对他仍然是很有感情、寄予了很多希望的。
甚至不光是李会长他们,其余管委会的年轻人在离开时,也拍打着于琢的背,敲着他的脑袋,跟他很是亲密地说着话。
这一切苏进全部收在眼底,显然龚副会之前说的话一点水分也没有,于琢的确就是在龙门石窟长大的,管委会就像他的另一个家一样。
人群渐渐散去,周离也走了。临走前,他对苏进耳语了几句,告诉他已经安排了人跟着,让他不要担心,有什么事要做尽管去。苏进对着他一笑,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他对周离最深的感觉,就是安全感。
苏进目送他们远去,对于琢说:“既然现在在这里了,我们先在石窟转转,到处看看吧。”
“不是说要勘测吗?”于琢打起精神问道。
“两手空空过来的,怎么勘测,怎么收集数据,就靠两只眼睛吗?”苏进反问,又摇头道,“今天晚上我去调集一些设备,明天你帮我扛上山,我教你怎么用。”
“教我……怎么用?”于琢愣住了,“您是说要收我当徒弟?”
苏进明明跟他差不多年纪,于琢却下意识地使用了敬语。
“没有,我不收徒弟的。”苏进笑了笑,“听说你是本地人,一直也想学着维修保护龙门石窟,只是不得其门而入。文物古迹的维护是个长时间的工作,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接下来的工作,还要拜托给你了。”
“你……我……你不怕,不怕我学会了去教给别人吗?”于琢结结巴半天,憋出了一句话来。
“哈哈哈,我巴不得你去教给别人。”苏进笑了起来。他拍拍于琢的肩膀,指向上方问,“你觉得这座卢舍那大佛,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能修复吗?”
于琢摇头。
“这整座龙门石窟,大小神像十万座,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能修复吗?”
于琢再次摇头。
“这座华夏大地上,有多少这样的地方,有多少需要修复的东西?我巴不得有更多的人学到我会的东西,跟我一起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苏进发自内心地说,于琢一时间完全怔住了。
他觉得苏进说的很有道理,但他也知道,别的很多修复师都不是这样想的。
“时代变了,于琢。尽量学吧,我也会尽量教你。龙门石窟的未来,还是要靠你,靠很多像你这样的人的。”
苏进站在卢舍那大佛前,抬起头,悠然而道。
大佛沧桑古老,巨大沉默,相比起来,站在他脚下的苏进显得格外渺小。
但于琢看着他,却觉得他的身影越来越高大,仿佛有某种强大的力量从他身上传递而来,传到了自己的内心。
在这股力量下,失去父亲的悲伤也似乎变得淡了一些。
他的目光从苏进身上移开,看向面前的大佛,看向整个龙门石窟。
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看见那个沉默而威严的他。
他在心里问道:父亲,你是真的爱着龙门石窟的吧,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0670 于家
苏进带着于琢在奉先寺转了一圈,就走出了龙门石窟。
路上他们连续遇到了两波守山人,苏进意识到石窟管委会这边的确对它加强了防护。
后面一个守山人四十多岁,看见于琢露出了苦笑的表情,对着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他说:“你爸爸就算活着,也不会想要看见你这个样子的。”
于琢的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小声说:“我以后不会了……”
“还有你那头,赶紧染回来,这样像什么样子。”守山人说。
“……嗯。”于琢做错了事,气势很弱,扁了扁嘴说,“回头就去。”
两人一起离开,苏进若有所思地走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家跟管委会的关系都很好啊。”
石窟旁边野草丛生,于琢揪了一根草叶,揉得满手指草汁,道:“是啊,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这些都是叔叔伯伯,过年要拜年,平时走动得也挺多的。”
因为苏进之前那番话,于琢现在像是打开心灵一样地说了起来。
于正传突然死亡,于家的天都像是要塌了。母亲哭个不停,到处打电话问人家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的那些叔叔伯伯表现各不一样。有的在电话里痛骂于正传,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避而不接电话,有的虚言敷衍,也有的主动上门安慰他母亲,劝她还有于琢这个儿子,不要太伤心。
对于父亲的死因,他们大部分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有的是愤而不言,有的是满心疑惑。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态度,才让于琢回家之后,越发觉得不对,最后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哽咽,他说:“我爸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这背后肯定别有原因!”他满含期待地看着苏进,问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对方拿了我跟我妈威胁他,我爸迫不得已,只能跟他们合作?”
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一种可能了。苏进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嗯,可能的确是有的……”
苏进只是模糊表示了一下赞同,于琢立刻像是抓到了浮木一样松了口气。他抹了下眼泪说:“一定是这样……啊!”
他突然惨叫起来,苏进被吓了一大跳。他转头一看,这才发现于琢之前揉得满手草汁,现在又把草汁揉到自己眼睛里去了,草汁杀眼,真不是一般的痛苦。
苏进笑了笑,再次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保险起见,苏进把于琢一直送回了家。
于琢家在一幢七层小楼的顶楼,是个电梯公寓,复式,周围小区环境也不错。绿荫深浓,让整个小区都显得微微有些幽暗。不知名的花香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空气馥郁幽静,非常怡人。
“小区不错啊。”苏进看了一眼四周,赞道。
“老小区了。”于琢一边开门往里走一边说,“绿化不错是吧,十几年了呢。我爸早年挣了点钱,买了这个房子娶了我妈。后来一颗心全扑在了石窟上,生意也不做了,这个房子也就一直保留下来了。”
苏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苏进本来把他送到楼下就要走的,却被于琢挽留了。他说他爸有些东西留下来,关于龙门石窟的,苏进可能想要看一看。
两人一起走进电梯,于琢小声跟苏进说,他妈在家,精神不是很好,希望苏进能够谅解一下。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些嘈杂声,于琢皱眉道:“这里平时很安静的啊……”紧接着,他又脸色一变,叫道,“不对!”
正好就在这时,电梯到达了。
这里是一梯一户,果然发出嘈杂声音的就在于琢家门口。好几个人就堵在电梯门口,一个人拼命按着电梯的下行键,另一人叫着赶紧去找于琢回来,最后一个人的话则彻底让于琢慌乱了起来——
“快,快叫救护车!”
电梯门刚一开,于琢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叫道:“为什么要叫救护车,谁生病了吗?”
那些人正要进电梯,一见于琢回来立刻眼睛一亮,拉住了他说:“你回来得真好,你妈被气晕了!”
于琢马上叫了起来:“我妈怎么了?”
他急忙往房间里冲,一群人乱糟糟地簇拥着他,又像是看热闹,又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
苏进环视了一下四周,跟在了后面。
一梯一户门口的玄关比较类似于一个独立的房间,这个“房间”现在乱得惊人。
到处都是鞋印,到处都是一次性杯子,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显然,自从于家出事之后,就有不少人上门,还长时间停留在这里。
从好的一面来说,这些人并没有避讳于家,但是这种情况,于琢和他母亲完全没机会安静下来,情绪一定更受影响。
于家房间比较大,约有两百多平米,进门就是餐桌,餐桌对面一堵大墙,上面挂满了相框。
普通人家门口挂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家里人的合照,于家却不尽然如此。
照片里只有大概三分之一的部分是人像照,其余则全部都是龙门石窟。各个洞窟、各个角度、各个佛像。有一些相当具有摄影水平,从照片里就能看出摄影者的浓烈感情。
苏进在此处驻足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了哭声。
一个女人喘着气说:“小琢啊,你想过你妈吗?你爸爸已经去了,要是再没了你,你让我怎么办?”
接着传来的是于琢极其羞愧的声音:“妈,我知道错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其余人七嘴八舌地指责着于琢,房间里外乱得跟菜市场一样。
苏进走到门口,透过人缝,看见床上的中年女人。她头发零乱,脸色苍白中透着不健康的红晕,眼睛果然如同于琢之前说的那样,已经全部红肿,明显是哭了很久的。
于母拉着于琢,眼泪又流了出来,旁边的嘈杂声惹人心烦。
苏进眉头微微一皱,出声道:“各位请安静一下!”
他的声音穿透力非常强,此时微微扬声,顿时把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全部都压了下去。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声音全部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一个中年大妈问道:“小于啊这是谁?是你同学吗?”
声音一停,于琢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尊敬地说:“这是苏进苏八段,是个文物修复的大师。”他看了一眼四周,吐了口气,说,“各位婶娘,谢谢你们对我家的关心。但现在我妈身体不是很好,没办法好好招待各位。回头我爸正式办丧事,还请大家过来帮忙。”
他的话条理清晰,绵中带刚,十几分钟后,终于把家里这些人全部送了出去。
家里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终于松了口气,抱歉地对苏进说:“这些婶娘跟我家的关系都很好,听说这事之后,放下家里不管过来安慰我妈……他们很多都不信我爸做了那样的事,说肯定另外有原因。”
所以于琢做出那样的事来,也多少跟他们有点关系吧。苏进点点头,提醒道:“先看看你妈怎么样了,要不要送医院去看看。”
“嗯!”于琢重重点头,再次走了进去。
苏进没有跟进去,留了他母子俩一个谈话空间。他留在客厅里,细碎的话语声从门里传了出来,听上去母子俩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了。
苏进再次来到那堵墙壁前,注视着上面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看了没一会儿,他皱起了眉。
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那是一尊佛像,位于洞窟一个角落里,比较不起眼的位置。这个位置同时也非常绝妙,光线从另一边的夹角里透进来,正好照在佛像是的上半身上,照得那佛像唇边带笑,分外安祥宁静。
这是一张很具有艺术感的照片,苏进可以理解于正传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但是,一些印象同时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他瞬间意识到这尊佛像在哪里了!
万佛洞,龙门石窟中一个建造自唐代的石窟,里面一共有一万五千多座佛像,每尊只有四厘米高。按理来说,一万多座佛像很难一一对应,辨认出全部,苏进也不可能做到。
但是他独独对这尊佛像、这个角度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上个世界的时候,有一次他到龙门石窟参观,正好就在这里有人打了电话过来。他站在这里接电话,无意识地盯着这个地方盯了好久。
那时候,那里没有佛像,只有一个残损的基座。上面的佛像早已遗失不见。其实不光是这一座,旁边周围一批小佛像也全部被盗走,只剩下光秃秃的台子。当时苏进深深叹了口气,突然间有了跟拍这张照片时的于正传同样的想法——太可惜了,如果这里佛像还在的话,一定是一个好景色吧。
那时遗失的佛像在这个世界里重新出现,存在的不仅是这尊小佛像,还隐隐绰绰可以看到周围更多的,苏进看到的时候却并没有觉得欣慰。
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件事情——这尊佛像,现在还在吗?
同时,他的目光又看向了墙面上更多的佛像。
0671 铁盒
苏进想了一想,拿出手机,把墙上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全部拍了下来。
背后房间里的交谈声停止,于琢走出来看见苏进的动作,怔了一下问道:“苏八段,您这是……”
苏进直起身子,说:“这些照片很有意思,不介意我拍拍吧?”
“当然不介意。”于琢连忙说,他走到苏进身边,看着那些照片有些感怀,“这都是我爸拍的,贴在这里好多年了……”
“你母亲没事吧?”苏进问道。
“没事了,只是一时着急。”于琢挠挠头,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出门前太激动,忘记拿电话了。李叔他们联系我妈,我妈联系不上我,情急之下,突然晕倒了……对了,她现在想跟您说说话,您……”
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苏进,苏进笑了笑说:“没问题,走,进去吧。”
两人一起到了于母的卧室,苏进闻到房间空气里一些隐约的中药味道。于妈正准备起身,于琢连忙过去扶住她:“妈你不用起来!”
“那怎么行,苏八段是客人也是长辈……”于母一边说一边抬头,看见苏进的脸,立刻吃了一惊。
苏进早已习惯了别人这样的反应,笑着说:“您不用客气,按年龄来说,您是我的长辈才对。”
“妈你不记得了吗?苏八段就是苏进,就是惊龙会上那个!”于琢兴奋地提示。
于母看着苏进,表情渐渐恍然,有些惊喜地说:“真的是,真的是苏八段!”
她这样说的时候,表情也明亮了很多,于琢笑着看了母亲一眼,介绍说:“我妈是您的粉丝,铁粉!”他非常兴奋地对母亲说,“苏八段也觉得我爸没问题,他做这件事情肯定另有内情!”
他唧唧呱呱地说着之前的事情,看得出来母子俩的感情很亲近,于琢对自己的做的蠢事也直言相告,并没有什么隐瞒。
但是渐渐的,苏进留意到于母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影,不像是欣慰,倒更像是自嘲。
苏进心中一动,听见于母抬头打断了儿子的话,对他说:“小琢,你先出去。”
“啊?”于琢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出去了,还顺便关上了门,只留了一条虚掩的缝隙。
室内安静下来,片刻后于母先向苏进问好,然后直言问道:“苏八段,您的大名我的确是久仰了,我现在想请问您一句,您真的认为于正传他没有问题吗?”
她的语气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软弱,直呼于正传的名字,更有些意外锋锐的感觉。
苏进问道:“您的意思是……”
于母的眼眶仍然红肿,眼睛像是被泪水洗过一样,明亮得惊人。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在家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早就有了一些预感。正传他……可能不像小琢想的那么无辜。他应该,应该很早以前就跟那边有联系了!”
说到后面一句话时,于母猛地捂住了脸,痛哭失声。她的哭声里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伤痛、惊慌、愧疚、愤怒、仇恨……同时也有不可忽视的惶恐与爱意。
听着这样的声音,苏进突然明白了她眼睛红肿的由来。
她应该是早就察觉到于正传所做的事了,但是有可能是没有放在心上,有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想要隐瞒,结果到于正传死的时候全部爆发了出来。
她捂脸哭道:“我现在都不敢跟小琢说,小琢表面上很叛逆,其实最崇拜他爸爸了。万一他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一滴滴泪水滴在床上,把淡蓝的颜色染成了深蓝。
“您这样说,应该是有一些证据吧?”苏进突然问道。
于母点头,坐起来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铁盒,递给了苏进。
苏进打开一看,里面主要是一些票据之类的东西,底下还埋着两个小本子,一个小本子看格式像是本日记,另一本则是账单一样的东西,上面用看不懂的密码写着很多内容。
苏进拿起来翻了一翻,问道:“这些是什么,您能看懂吗?”
于母摇头,拿起票据说:“我就是看着这些东西觉得不对的。有时候他告诉我去了一个地方,但是拿回来的车票根本就不在那里。有时候是时间对不上……不过只有很少的几次,我还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她哽咽了两声,指指苏进手上的小本子说,“后来有一次我偷偷跟踪了他一下,发现他坐着火车到了一个荒山野岭,住进了一个房子里。后来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过来,两人好像交换了什么东西……”
她深吸口气,勉强平静了下来,道,“当时我只觉得挺放心的,后来越想越不对。”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说,“这个大小,不就是万佛洞的佛像大小吗?”
于正传的妻子,当然对龙门石窟也是非常熟悉的,但她的这个判断还是让苏进震动了一下。
“你确定是万佛洞?”苏进问道。
“本来也不是特别确定的,但他那次离开之前,的确去了万佛洞好几次,整天整天地呆在那里。外面墙上有张照片,就是那时候拍的。”于母说。
她大概说了一下那张照片的位置,苏进发现,正是不久前自己看见的那张!
“所以后来我回想起来,思忖着那包裹的大小,突然就想了起来。”于母说。
“那您去万佛洞验看过了吗?”苏进问道。
“……没有。我不敢去。”于母捂着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里满含着愧疚,苏进却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相处了二十多年的枕畔人,一直对他深信不疑,两者之间感情也非常好的,当然不愿意希望发现他跟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难得糊涂,有时候宁可欺骗一下自己……
苏进翻看着那些票据和小册子,突然问道:“这些东西能给我吗?”
于母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说:“您觉得有用的话,那就拿去吧……”她瞥了一眼这个铁盒,眼神几乎是厌恶的。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苏先生,您觉得我应该把正传的事情告诉小琢吗?”
苏进停顿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您是他的母亲,您最了解他。这个判断,也应该由您自己做出来。”
“是啊……”于母低下头,深叹了口气。
苏进又翻了一下铁盒里的东西,把它们收拾好,关上了盒盖。
他站了起来,发现一番诉说之后,于母的情绪比之前平复多了,不再像是要一直哭泣的样子。看来,这段时间以来,这些事情一直压在她心里,无人诉说,这才是她心情郁结的真正由来。
“不过我觉得,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更愿意知道真相。”他突然说。
于母抬起头来,苏进迎视着她有些迷蒙的眼神,温和地说,“毕竟我是个成年人了,有些判断,我还是希望由我自己来做。”
“……嗯。”于母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苏进走出房门,发现于琢正站在他刚才的位置,凝视着墙上的照片。苏进出来,他也没有回头。
苏进走过去,跟他肩并肩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于琢虽然是盯着照片,但目光飘忽,似乎已经出了神。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发现苏进的存在一样,手忙脚乱地转身,问道:“您出来了!我妈……”他往门那边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妈她没事吧?”
他的目光跟着落在苏进的手上,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苏进不答反问:“这些照片,我可以用手机拍一份存底吗?”
“可以。它一直都是贴在这里的,您随意吧。”于琢茫然地说。
苏进点头,果然拿出手机,又从墙上拿下一个相框,拍了张照。
拍完之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把照片从相框里取了出来,看见照片背后有一行数字。
于琢对此并不意外,他解释说:“这是拍照的时间,我爸的那个相机没办法调出时间栏,他就用手写在后面了。”
苏进点点头,也把它拍了下来,于琢有些好奇,但没有阻止。
苏进一张接一张地拍了下去,突然,于母在里面叫于琢的名字,这时苏进正好拍完最后一张,他转过身,对于琢说:“正好我也要走了,你好好陪陪你妈妈吧。明天早上我们石窟见。”
他们一早就约定了时间的,于琢连忙点头,把苏进送出门后,转身进屋了。
半小时后,苏进回到了龙门石窟。
守山人已经认识他了,看见他过来,只是点了点头,就放了他进去。
苏进一路上山,到了万佛洞,走了进去。
他径直走到照片中佛像所在的位置,不需要刻意判断,就停下了脚步,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片地方,本应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微型的佛像,每一尊只有四厘米高,形态各异,极其生动。但现在,台子上却明显空了一片,只余下丑陋的断茬。照片上的那尊佛像同样不知所踪。
这里变成了跟苏进所在上个世界同样的情况,甚至连那处断茬的形状,都跟他曾经见过的一样。
苏进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进去,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个位置。
不,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这个断口位置的石碴分明比他记忆中的新得多。
这个年份,应该是……不到十年,大约八年左右?
苏进拿出手机,调到这张照片所在的位置,划到了下一张。那里显示着这张照片的拍照时间。
“2008年4月23日。”
距离现在正好八年!
0672 搬不动
苏进拿着手机中的照片,一张张对应着看。
于家墙上三分之二的是佛像,三分之一的家庭合照也几乎都是在石窟拍的。可见从一开始,这个家庭就与龙门石窟结下了不解之缘。
苏进主要注意的就是后面的佛像。
龙门石窟佛像实在太多,苏进也不是全部都认识,照片上所有的这些佛像,他只认得出一部分。
他先就自己认得出的这部分找了过去,越找表情越是凝重。
第二处,佛像被盗。
第三处,佛像被盗。
第四处,佛像被盗……
所有照片上展示的这些佛像,全部都被盗走了,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原地和像是被狗啃了一样的断茬。
而且非常明显,所有拍照的时间都跟断茬存在的时间非常相似,也就是说,照片被拍下来后不久,这座佛像就已经被盗走了。
苏进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向四周。
虽然龙门石窟十室九空,如今残缺不全的佛像才是大多数,但这种情况明显也太凑巧了。而且很明显,这些佛像在被拍照的时候还是存在的,拍完不久就不见了,这简直就像是于正传给这些被盗走佛像留下的一份纪录。
当然,龙门石窟佛像被盗走得太多,也可以解释为于正传拍的照片比这多得多,只是选了这一部分放出来,用以表达遗憾或是警示自己。但是联想到他的真实身份,这就很可疑了……
苏进又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重复确认了几个佛像被盗走的时间,直接离开龙门石窟,到了周离临时所在的警局。
此时虽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但周离还在里面,跟其他警察一样抱着一个盒饭狼吞虎咽,摆出要加班的样子。
看见苏进,他有些意外,把饭盒放到旁边,把苏进让进办公室,问道:“怎么,有新发现吗?”
苏进看了一眼四周,笑了笑,说:“就吃那个怎么行,走,去吃个晚饭吧,我请客!”
这种关键时候要出去吃饭……周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跟着变了口风说:“你请客,我当然不可能拒绝了。”
说着,他拿起外套,跟外面的人打了声招呼,就说兄弟请客,一起出去吃饭,就跟着苏进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当真找到了一家饭馆坐了下来,还认真讨论了一下吃什么。
苏进两辈子都没在意过吃饭这种事情,对此一点主意也没有。倒是周离什么苦都吃过,对吃还是精通得很符合他本来的身份。
他简简单单荤素搭配点了几个菜,还反过来教训苏进,不要只沉迷于工作,也要注重生活品质。到时候年纪大了找不到老婆,就知道厉害了。
苏进听得翻了个白眼,很想告诉他上辈子自己活了四十多年一直单身,也觉得挺好的一点压力也没有。但看他抬头看了看周离,最后还只是笑了笑,只附和着说是,别的话全部都咽进了肚子里。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聊正事,而是就着一些话闲扯。周离偶尔回头往旁边看一眼,也是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没有多做表示。
等到一顿饭将要吃完,周离神色一展,对着苏进点了点头,苏进也跟着松了口气。
“对方在这一带渗透得太深了,我不得不小心点。”苏进说。
“这样做是对的。周围的兄弟们跟我说了这里没事,你可以放心了。”周离说。
“嗯。”苏进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包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周离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打开,问道。
苏进把今天到于家的事情从头到尾跟周离说了一遍,接着又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递到周离面前。
“这些照片确定是于正传拍的?”周离接过手机,一张张照片翻看过去,口中问道。
“是,已经向于琢确认过了。”苏进道。
“也就是说,这上面拍到的佛像其实全部都已经被盗走了?”周离问。
“我确认了其中的一部分,的确如此。但还有一部分我也无法确定位置,暂时无法确认。”苏进说。
“你也认不出来,那就是说没几个人能直接把这些佛像对应到应有的位置喽?”周离问道。在这方面,他对苏进倒真是深信不疑。
“我对龙门石窟不算特别熟悉,石窟管委会的一些人应该比我更强一些。”苏进道。
“可能性不是很大。”周离摇摇头道,“照你说的,于正传把这些照片直接摆放在客厅里,并没有多做掩饰,这是很明显的目标。他敢这样做,就敢保证没几个人能看出来。”
苏进之前考虑过这方面的原因,此时周离又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他怔了一怔,缓缓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周离又看了一会儿那些照片,直接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蓝牙把图片复制了过去。
接着他又打开苏进给他的包,拉开拉链往里看了一眼,并没有拿出里面的东西。然后他说:“行,这些事情就交给我,破译密码什么的我这边带着有人。”
苏进点点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照片传输完毕,周离叫了买单,苏进突然抬起头来问:“你觉得于正传这个人会是哪边的?”
周离看向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苏进没有说话。
周离笑了笑,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现在还判断不出来是吧。那也没关系,该做什么就去做,这跟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一点关系也没有。”
苏进怔了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郑重点头。
于正传这边的事情交给了周离,苏进也是很放心的。
现在天已经不早,他开始联系平天机械调配一些设备。
平天机械在这里有一家分公司,苏进直接通过总部问到了这边负责人的电话,打了过去。先开始电话占线,没一会儿对方主动打了过来,态度非常热情地询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苏进这才知道,乐新征早就在开年会的时候宣传过他的事迹,下面这些分部的人全部都已经久仰他的大名了。
他们虽然主要负责的是销售,并不独立开发。但是他们非常清楚一个强大的修复师能给他们在当地打开什么样的通路。
所以苏进才一提出自己的要求,对方就立刻全盘答应,保证第一时间调集完毕,当作样机给他运送过去。
苏进本来还想跟对方谈一下使用的价钱的,结果对方那位姓张的负责人笑得非常开心:“苏老师,您调东西是为了测量龙门石窟,进行修复的前期工作是吧?您觉得,这么大个工程,到时候能没我们一碗饭吃吗?您让我们在这个时间就加入,已经很感恩了!”
苏进听得笑了起来,半开玩笑地道:“这样说的话,我必须得把你们的名字报给管委会了?”
“那就麻烦您了!”张姓负责人打蛇随棍上,接得非常快,引得苏进又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进就到了龙门石窟山脚下。这里有一道门和一个小岗亭,是留给守山人休息的。
苏进抬头一看,晨光下,一个黑色头发的年轻人正站在岗亭门口跟里面的人说话。
他往四周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于琢的身影。
可能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那年轻人回过头来,看见苏进立刻眼睛一亮。他跟岗亭里的守山人又说了几句话,快步向着这边走了过来,非常尊敬地道:“苏老师您好!”
说着他又有些小心地问道,“虽然您说您不收徒弟,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叫您一声老师……”
苏进吃了一惊,转头一看,立刻笑了起来:“于琢,怎么把头发染黑了?”
于琢不好意思地忽撸了一下自己的头毛,说:“之前李叔说像不良少年,我寻摸着您应该不喜欢那款的……”他眨眨眼睛,瞅了苏进一眼,说,“而且,我也觉得还是您这样比较好看,清爽!”
“看来是我影响你审美了。”苏进笑着说。
“对对,就是这样!”于琢倒是答应得很快。
他跟着又往苏进的身后看,“您之前不是说准备了测量的工具要我背上去的吗?就是这个包?来来来给我背!”
苏进摇摇头,让开他的手说:“我说的不是这些。”
于琢脸上刚刚露出一些迷惑的表情,苏进就听见了身后汽车的声音。
一辆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蓝白相间的涂色非常显眼。那是一辆卡车,三米多高,上面用绿色帆布罩起,里面凸凸凹凹明显装着很多东西。它停到苏进他们身边,从车窗里探出一个头来。
“苏进八段吗?”
苏进看了看卡车上平天机械的标志,道:“对,是我。”
“送货的!”
那人很爽快地拉开车门跳了下来,说,“张经理让我送过来的测量工具,是给您的吧?”
“工具?”于琢整个人都要傻掉了,“测量的?”
那人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苏八段的徒弟吗?后面还有一辆车,帮忙接一下吧。”
“还有一辆?”于琢更傻了。
果然,没一会儿,又一辆车由远及近地开了过来。同样的卡车,同样的绿色帆布,同样装了很多东西。
那辆车在头一辆后面停下来,司机出来跟苏进打招呼,又跟前面的那个司机招呼了一声。
“这,这么多东西!”于琢脸都要变白了,他凑到苏进身边,愁眉苦脸地说,“苏,苏老师,这也太多了,我一个人搬不动啊!”
0673 搭把手
没过多久,第三辆车开过来了,这是一辆大巴,上面跳下来很多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人,开始从卡车上往下卸货,这总算让于琢松了口气。
苏进笑着看他一眼,一挽袖子道:“走,过去帮帮忙吧。”
“哎!”于琢迅速答应了一声,很是积极地迎了上去。
一件件设备被搬了下来,于琢跟着又有些惊奇:“这么多东西,全部都是用来测量的吗?”
“对。”苏进说。
“这么复杂啊……”于琢感叹道。
“你本来以为会是什么样子的?”苏进问道。
“我以为就是拿尺子量一量……之类。”于琢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荒谬了,声音越来越小。
苏进笑了起来,说:“这是人造石窟,是在峭壁间直接开凿出来的。龙门石窟下方就是伊水河,长年遭受水流的冲刷,山体本身就会受到影响。虽然这里的石质是石灰岩,比较坚硬细腻,但是几千年下来,不断地开凿与冲刷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我们在正式勘察前是很难知道的。”
于琢的确对龙门石窟非常熟悉,听见苏进的话,他思考了起来,点头道:“对,譬如香山寺那边,寺下有坡,被水冲得有点悬了。直接修的话,很有可能造成垮塌,那就麻烦了。”
“对,就是这样。”于琢能举一反三,苏进非常欣慰。
他说,“所以,勘察石窟的时候,你说的距离大小尺寸的测量肯定必不可少,大的范围内要探查工程方面的地质与水文情况,细节方面还要进行地球物理类型的探查,譬如这边这台地震仪,测量石窟深处的情况;这个超声波检测仪,测量石像内部裂隙的情况……都是很关键的勘探与测量。”
于琢听得眼花缭乱,片刻后才道:“这么麻烦!我全部都需要学会吗?”
“看你了。不过这些基本上都是仪器使用,操作上非常简单。关键是你要知道其中原理,知道为什么这么做。”苏进认真地说。
“嗯,我会努力的!”于琢想了想,重重点头。
龙门石窟全部都是梯级山路,很不好走,车辆当然不可能开上去,只能用人力搬运上去。
工人们纷纷卸下车上的货物,开始往身上扛。
守山人看到连续三辆车,又这么多人,有些紧张。他看了于琢一眼,终于还是给李会长打了个电话,得到他的口头认可之后才给苏进他们放行。
没一会儿,李会长自己也赶来了,看见苏进摆出的这种阵仗,也有些吃惊。
他犹豫了半天,小心问道:“苏八段,你们还需要人帮忙吗?”
苏进笑着看了他一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点头道:“的确需要人来搭下手,李会长那边有人吗?”
李会长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坚持地问道:“大概有些什么样的要求呢?”
苏进想了想,指着于琢说:“最好跟他这样,能够服从安排,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正规教育。”
于琢听见苏进这样说,脸颊有点泛红,却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
李会长也看了于琢一眼,突然间恍然大悟:“对了,就是要大学生是吧,我懂了!”
这样说也没错,苏进笑着点了点头。
李会长迅速开始打电话,没一会儿就调了一队六个大学生过来。有男有女,全部都跟于琢差不多年纪,似乎跟他也是认识的。
李会长说:“这些全部都是管委会的子弟,苏八段您尽管使唤他们吧,不听话就打就骂,不用客气!”
那些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看着苏进,眼睛里有好奇也有疑惑,二十左右的年纪,正是青春焕发的时候。
李会长有些不放心地走了,苏进看着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他一挥手说:“来,我们一起帮忙,把东西运上山吧!”
上山本来就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更何况平天机械运来的这些设备相当沉重,有些甚至一个人扛不起来,必须要两个人一起抬才行。
两个抬那就辛苦了,必须要进行协调,保持一致性。好在这一部分大多由平天机械的工人承担了,分到他们头上来的并不多。
最后,所有的设备全部被扛到了奉先寺前放下,李会长派来的这些年轻人也全部都趴在了地上,喘得跟炎夏中的狗一样了。
这时候就显出了苏进的特别。
他也跟他们一样搬着东西上来的,搬的那个设备并不比他们轻,但他现在的情况跟他们完全不可同一日而语。
他额上微微出了一些汗,气息稍微沉重了一点,但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原状。
他看了这些年轻人们一眼,没有招呼他们,而是起身去搬动调试设备了。
于琢看着这样子,很有些不好意思,坐了没一会儿就起身去帮忙。过了两分钟,其他年轻人也纷纷起来,来到了苏进身边。
苏进站在大佛下方,金色的阳光从大佛的头顶上晒下来,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身体也仿佛笼罩了一层金光一样。
苏进笑着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而是如常地开口介绍道:“这一次我们主要要修复的就是这座卢舍那大佛。”
这座大佛是龙门石窟的象征,于琢可以说从小就是在佛膝上长大的,对它非常熟悉。他张了张嘴,想要打断苏进说我知道,但想了想,终于还是闭上嘴什么也没说。
“卢舍那大佛建立于唐高宗咸亨四年,即公元672年,据今1345年。在此之间,龙门石窟大部分都是开凿洞窟,在窟内雕刻佛像的。奉先寺改变了以往的常规,依山就势在露天的崖壁上雕刻佛像,整体浑然天成,浩然大气。”
“奉先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二力士,一共九尊大像。这座卢舍那大佛是其中最大的一尊。它通高17.14米,头高4米,耳长1.9米,其它数据还有待我们进一步测量。”
苏进的目光从上看到下,道,“卢舍那大佛当年被建造起来的时候,形态跟此并不完全一致。除了手部以外,它的下半身也被损毁。”
“我知道,武则天像的手是被偷走的!”年轻人中一个女孩子愤愤不平地说,旁边人也纷纷附和点头。
“我也知道手是被偷走的,那它的腿呢?腿不太好偷吧,那是因为什么缘故损毁的?”于琢问道。
“是有人把它砸坏的吗?”那个女孩子又激动了起来。
苏进看着这些年轻人,微笑着说:“有可能是人为因素,也有可能是自然因素,具体是怎么,我们来查一查。”
苏进拿出各种设备开始安装与调试,年轻人们也都过来帮忙。
李会长找的人果然不错,这些年轻人很听话,脑筋也很好使,全部都接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这些仪器设备他们虽然以前都没有接触过,但并不陌生,苏进稍微一点,他们就明白应该怎么操作了。
很快,奉先寺的大佛前就增加了许多机械化的设备,古代与现代在此处相映成趣。
苏进非常耐心,一边安装调试一边给他们讲解各种设备的用途,同时把整个石窟检测勘探的原理也一并融合了进去。
年轻人们来之前,李会长跟他们说的是“搭把手”,所以一开始工作的时候还有人在旁边交头接耳说些闲话。但没过多久,他们就被苏进的话吸引住,纷纷靠近了过来,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们并不一定都对文物修复很感兴趣,苏进如果讲的是其他修复,他们不一定会听得这么认真。
但是龙门石窟不一样。他们可以说就是石窟的子弟,哪个不是从小在这里摸爬滚打长大的?
石窟对他们来说就是另一个家,他们对这里有着极深的感情。
现在苏进从高屋建瓴的角度讲起来,告诉他们现在的石窟是怎么回事,可能存在哪些问题,怎么样发现这些问题……
他们就像听见医生在讲母亲的病症一样,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了。
“知道问题在哪里的话,可以修复吗?”最开始那个很愤怒的女孩子突然问道。
“可以说可以,也可以说不行。”苏进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什么说法?”那女孩皱起了眉。
“从某个角度来说,文物是不可能被修复的。”苏进说。
在场的年轻人们现在已经全部都知道苏进虽然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年纪,但已经是个高段修复师了,一个修复师说文物不可能被修复,这不是砸自己饭碗吗?
苏进抬头,看着他们脸上疑惑的表情,又看向前方高耸的石壁。
“生存的另一头是死亡。时间是永远不可能被阻止的,龙门石窟只要存在在这里一天,就会受到时间的影响,就会注定一天天损毁,向着彻底消失的方向滑落。我们修复师所做的,只是延缓这个过程,让它更晚一点到来而已。”
风过石窟,穿过苏进的声音,把它带向奉先寺的各处。于是他的声音里,也仿佛带上了风的叹息声。
年轻人们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女孩的声音轻轻打破了寂静:“那不是说,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你觉得没有意义吗?”苏进反问。
“我,我不知道……”女孩有点茫然。
“既然人注定要死亡,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活着?”苏进再次反问。
年轻人们再次沉默了下来,纷纷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声音回荡在石窟中间,带来一层层回声,又重新进入到苏进的耳膜中。他怔了一怔,突然闭上了嘴。
如果人注定要死亡,那为什么一定要活着?为什么又要在他死亡一次之后,把他送到这个地方来?
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了冥冥之中一种莫明的感觉,敲击着他的心灵,让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打开了一道缝隙。
0674 启蒙
这个话题太过于哲学,苏进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多说。
年轻人们沉默了一阵之后,很快就打起了精神继续干活。他们在苏进的指示下把不同的设备放置到奉先寺不同的位置,没过多久,就把刚才的对话忘在了脑后。
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指指点点周围曾经在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他们全部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对这里有着无尽的回忆。
于琢一直没有吭声,紧紧地跟着苏进身边帮着忙。
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另一头的年轻人,突然问道:“苏老师,我想问您个问题。”
这段时间里苏进没有进行讲解,也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他被于琢的话惊醒,问道:“什么问题?”
“就您刚才说的那句话啦。人注定要死,但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意识。先不管我死了以后什么样,但现在我活着,我能看到龙门石窟,我喜欢它,它对我来说非常珍贵,我想要让它更长久地存在下去,我想让我的儿子孙子也跟我一样在这里长大。我觉得对我来说这样就可以了,我活着,我想让它也活着。”
于琢说着,伸手拍了拍旁边一尊菩萨像,表情并不虔诚,只有满满的爱惜与亲切。
苏进看着他,片刻后才道:“这是你的结论。很好的结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于琢突然闭上了嘴。他轻轻抚摸着那尊菩萨像,柔和的光线照在他的黑发上,照在他耳朵的轮廓上。苏进突然发现,昨天他耳朵上的那几个耳环也被取掉了,只剩下细小的耳洞。黑发黑发,干干净净的这个年轻人,此刻看上去柔和而怀念,还隐约带着一点悲伤。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向苏进,问道:“石窟肯定比我存在得久,菩萨肯定记得我曾经有一天站在这里过。那只要我活着,我记得我爸,是不是就代表他曾经存在过?”
于琢有些语无伦次,苏进却听懂了。他听得更明白的,是于琢对他父亲的一片真心。
这一刻,他不想提醒他于正传曾经做过什么事情,他只是抬起头,看着两人身边的那尊菩萨像,笑道:“何止你记得,菩萨也记得呢。”
“……嗯!”于琢说。
过了一会儿,机器全部安置完毕,苏进带着于琢他们正式开始工作。
他一边测量,一边进行讲解。
龙门石窟直接在山壁上开凿,与整座山融为一体,与下方河流也密切相关。所以在整体修复的时候,既要把所有的石窟当成一个整体来考虑,又要注意到每座佛像局部的细节,根据个体不同的情况进行单独的处于。
苏进一步步阐述自己的思路,告诉这些石窟本地的年轻人们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收集什么样的数据,每一个数据代表着什么样不同的含义。
年轻人们原以为自己对龙门石窟无比了解,对它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座佛像都了若指掌。但在苏进的话语中,在这些一个个展示的数据与线条中,他们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石窟,另一个更深入、更细致的石窟!
年轻们全部都听入了神,紧紧地跟在苏进身边。
苏进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笑了笑。
类似龙门石窟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再怎么勤劳,也分身乏术。只有靠这些当地的年轻人,靠他们持续不断的力量,才能完成这么多而复杂的工程。
苏进只是帮他们开了个头,接下来更多的事情,还要告他们自己。
这段时间苏进几乎全部都泡在了龙门石窟,年轻人们本来只是被要求临时过来搭把手,结果最后全部都长期留下来了。
有些之后几天有安排的,也跑去请了假改了时间,坚持留在了石窟里。
苏进带着他们对奉先寺做了一个整体的勘探测量,根据测量结果得知,大佛的腿不是被人为损毁的,而是因为早年地质层的裂隙结构以及气温变化因素导致损毁。
除了腿以外,大佛内部出现了2000多条细缝,照这样持续下去,到时候整座佛像都有危险,修复事宜迫在眉睫。
年轻人们完全没想到石窟竟然已经这么危险了,一个个变得非常严肃。
苏进拿奉先寺做了一个样板,教他们如何全面勘探一座石窟,接下来就把任务全部交给了他们。于是这些年轻人以于琢为领队,对其他石窟进行同样的勘探调查,苏进只抽取其中的一些进行检查。
年轻人们忙于测量的时候,苏进一个人留在了奉先寺。他就以这座露天的石窟为办公地点,开始在大佛脚下撰写修复方案。
奉先寺一共九座佛像俯视着他,江风拂衣而过。
在这个修造了一千多年的地方,位于这些直冲云天的佛像之间,苏进觉得十分安心。
一行行文字在笔记本流畅地显示出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等待。
此时,帝都文安组里,秘书刚刚拿起一份报告。
报告的封面上有着紧急的印章,右下方有着报告递交地址和递交人的签名以及印章。
秘书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敲响了办公室里间的门。
文安组最深处的办公室,杜维刚刚起身迎接了三位访客。
“徐处长,好久不见了啊。”
徐处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有些不苟言笑的样子。
他对着杜维这位几乎是铁板钉钉将要上位的未来部长露出了一丝笑容,道:“杜组长你也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徐处长把身边那人引见给他:“杜组长,这位是从海外回来的石梅铁石大师。这次他带着几个海外修复师一起回来,想必会为我们的文物保护与修复事业添砖加瓦。”
那人大概六十来岁,身形高而瘦,身板笔直,眉心有两道深深的印痕,感觉是长期皱眉皱出来的。他的鼻子微微鹰钩,唇上胡须打理得整整理理,身上的西装一丝皱纹也没有。看着他的外表,杜维就大概心理有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微微一笑,向着对方伸出手去,道:“石大师您好,我是文安组的负责人杜维,欢迎你们回到故乡!”
引见那人在旁边介绍:“文安组马上要升级成国家文物局了,杜组长就是文物局第一任的局长,到时候整个国家的文物保护与管理全部都由他来负责。”
“还没定的消息,不要乱说。”杜维摇了摇头。他倒是一早就听说有这样一批海外修复师回国了。他们没有直接联系文安组,而是通过外事处那边联系了上级部门,今天在这里两边还是第一次打照面。
这些海外修复师的消息他之前听苏进提起过一些。据说这些人的实力非常强,但是颇有些自视甚高。现在他们通过上级部门引见到自己面前,这里面一些含义,也蛮值得推敲的。
这些念头在他心里只是一闪而过,他表面上还是表现得非常热情的,抓着石梅铁的手,用力地摇了一摇。
石梅铁唇角挑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道:“那就先祝贺杜组长升官发财了!”
“哪里哪里。”杜维谦让了一句,从他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他的口音,“石大师老家在河南?”
“乡音无改鬓毛衰。”石梅铁微微感慨地说了一句,手指轻轻拂了拂自己的鬓角。他的头发比普通六十多岁的老人还要更白一些,显然劳心劳力过久。“很多年没有回来了,这次回来,家乡变化很大啊。”
“那是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杜维笑着说,就着华夏当前文物保护与修复的情况跟石梅铁聊了起来。
石梅铁听得非常认真,听说有很多大学开设了文物修复专业时,他眼睛微微一亮。
杜维何等敏锐,第一时间看出了石梅铁的异样,道:“石大师是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石梅铁沉吟片刻后道:“我也不瞒你说。你猜得没错,我们这次回国,的确就是因为此事。”
几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石梅铁简简单单把海外修复师这方面的境况说了一下,杜维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海外修复师跟国内的传统修复家族一样,多半是以家族或者门派传承。
当初他们出去的时候,几乎是举家搬迁,其中有老有少,人数相当不少。
他们在海外经营,经济方面没有问题,技术方面也没有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就是传承。
想要成为文物修复师,不是没有条件的。天赋是一方面,兴趣也是一方面。就算两者无法俱全,至少也要具备一个方面吧。
但他们的后代总数量有限,可以从中挑选的人就更少了。几十年过去,他们不断寻找可以接受传承的人,但这方面的情况的确越来越恶化了。
于是,迫不及已的情况下,他们想到了国内。他们想着回国,面对更多的年轻人,从中挑选合自己意的弟子,把家族的这些本事传递下去。
“这倒是很不错。”杜维听完他的话,嘴上称赞,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增加半分,“我们华夏地广人多,选择范围的确比海外大得多了。”
“杜组长对此似乎并不太热衷?”石梅铁非常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感觉。
杜维沉吟片刻,正在想应该怎么组织语言,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他向石梅铁等人微致歉意,叫了声请进。
秘书应声而入,拿着刚才的那份文件,走过来递到杜维面前,道:“杜组长,这是河南文保组连组长发过来的传真,比较紧急,您是不是……”
秘书的话还没说完,石梅铁就被他话里的关键词吸引了注意力:“河南文保组?”
0675 要求
杜维接过文件,一目十行地看完。
徐处长看着他的表情,说:“杜组长有事要忙的话……”
“也没什么。”杜维道,“河南文保组想要维修龙门石窟,申请相关门类的文物修复师帮忙设计一下方案。”
石梅铁下意识地问道:“龙门石窟?”
“是啊,在河南洛阳。哦,对了,石大师您老家在河南,应该知道这里吧?”杜维看完报告,随手把它放到一边,准备等客人走了再来处理。
“何止是知道。”石梅铁喃喃道。他看见杜维的动作,忍不住问道,“您不马上安排一下吗?”
杜维没想到他这句话,怔了一下。
石梅铁发现了自己的鲁莽,解释道:“抱歉,我的老家就在龙门石窟一带,从小看着卢舍那大佛长大……”
杜维理解地点头,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随手拿起旁边的报告又看了一眼,问道:“您说的是卢舍那大佛是吗?”
“对。”
“报告上说,这次紧急提出申请的原因就是卢舍那大佛脸部因为意外撞击,出现了一道比较大的裂缝,当地的修复师判断,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裂缝可能会渐渐扩大……”
“对!”提到龙门石窟,石梅铁整个感觉都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他说,“是的,龙门石窟从建造起到现在已经有1524年,依山而建,山体内部不断震荡变化,给整个石窟带来影响。现在他它表面上看上去完好,其实内部已经伤痕累累。这次的裂缝只是内部隐患的表现之一,必须要标本兼治,才能杜绝这种情况的继续发生!”
他侃侃而谈,杜维看着报告发愣。
河南洛阳文保区的负责人连逸写的这份报告,报告上他简述了一下苏进对大佛裂缝的判断,说法跟石梅铁的一模一样。
石梅铁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杜维清了下嗓子,说:“您说得对,正在当地的一位文物修复师也是这样判断的。”
“哦,已有判断?这个修复师的水平不错啊。”石梅铁挑起眉毛说道。
他的这句话里带着一些居高临下的感觉,但可以看出来,这感觉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从生活环境里熏染出来的一点傲慢。
杜维看了他一眼,笑笑,说:“龙门石窟要维护的话是个大工程,现在那边在申请相关门类的高段修复师主持完成维护方案。到时候我会看一下文安组和文物协会两方面,决定派什么人去……”
他说话的时候,石梅铁若有所思。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就被石梅铁突然打断。
这位老修复师双手平放在膝上,端坐起来,犀利的目光直视着他,问道:“您看我怎么样?”
“啊?”杜维一愣。
“我是个修复师,我们海外修复师没有依据贵方这种段位排序,所以高段不高段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内部自有一套认证方式。”
石梅铁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印章,递到他的面前。
杜维下意识地接过来,四方体的印章,刀工极好,上方一颗陡峭的梅树具体而微,树枝上的梅花比芝麻还小,每一粒花瓣却都雕得惟妙惟肖。梅树下方是个四方体,其中一面上有个小小的花纹,是山水的形状。山水之间隐约有什么东西,杜维有点看不太清。
印章底部带着一些朱色印泥的痕迹,一看就是经常使用的。那里刻着四个字,杜维认出来是“石梅铁印”。
石梅铁解释给他听:“这是海外修复师用来进行身份认证的。梅兰竹菊,代表的是四个不同的等级;侧面这个纹样,正是龙门石窟,代表我的专精是石窟石刻石像之类。”他略有些傲然地道,“梅级修复师,专精石窟石像,杜组长,你觉得我能担得起龙门石窟修复这项重责吗?”
杜维愕然抬头,看见石梅铁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神情之间非常坚持。
这时,旁边那个徐处长清了清嗓子,突然出声道:“石大师这批海外修复师的实力非常强,还在国内的传统文物修复师之上。他既然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是很有把握的……”
杜维抬头看他,徐处长直直回视过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杜维犹豫了一下,说:“既然石大师主动请缨,那当然最好了。不过,石大师外居海外,对国内情况可能不太熟悉,这样吧,我另外再找两个人,陪同您一起过去怎么样?”
“哦?看来杜组长对我还是很不放心啊。”石梅铁目光微微一闪,不等杜维解释就道,“当然没问题,我保证只就专业方面发表意见,绝不会轻举妄动!”
杜维跟石梅铁交换了联系方式,跟他约好确定了出发时间之后再联系他。石梅铁答应得非常爽快。
几人刚刚离开不久,徐处长电话就过来了。
杜维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姓石的不是系统里的,很难管理,你不知道吗?”
“上面这样要求了,我也只能这样办。”徐处长苦笑,说得也很直接。
“为什么?这些人在外面这么多年,现在回来心里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还不清楚。”杜维说。
“他们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我们是不清楚,但他们手里有什么东西我们还是知道的……”徐处长压低了声音道。
“什么意思?”杜维皱眉,转身走到窗外,凝视外面。
他们现在还没有从国安局大楼搬出去,窗边视野非常好,俯瞰下去,小半个帝都城都可以收进眼底。放眼看过去,还能看到一线红墙,那是故宫所在的位置。
杜维从近至远一直看过去,最后盯着那线红墙不动了。
“我听说你最近在申请故宫修复?”徐处长问道。
“对。”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没办法隐瞒杜维也没打算隐瞒。他的动作不算太小,系统里该知道的人应该全知道了。
“故宫修好了,里面的文物怎么办?”徐处长问。
杜维一时间没有说话。
现在的故宫跟当时的承恩公府有点相似。宫室残破不堪地留在那里,里面极为少数的大件还留着,也很旧很破了。里面当初的那些可以移动的稀世珍宝全部遗失,一件没有留下。
近年来,文安组在国家的支持下,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尽力收集当初从故宫遗失出去的些文物,但是进展并不算太大。
很多文物流失去了国外,不知所踪,能够找回来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
所以杜维一直在发愁这件事情——故宫修好了,里面的文物怎么办?
当初盛世繁华的那些装点全部都消失了,只余下空荡荡的宫室,就像一个空壳一样惨淡。
徐处长在这时候提到这件事情,一定另有用意。杜维试探着问道:“这些海外修复师……”
“他们没有说得很明白,但也透了一些口风出来。这些年,他们在海外保护下来了很多遗失出去的文物,如果他们国内的能够得偿所愿的话,归还文物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事情。”
“只是口风?”
“的确没有直言,但应该还是很可信的。”
“得偿所愿的,他们想要的……就是接受他们传承的弟子吗?”
“对,主要是年轻人。你看各高校的文修专业里有没有合适的?对了,他们还说,如果合适的话,年纪稍微大一点,段位稍微高一点也可以。”徐处长思考着转达他们的话。
“很自信嘛……”杜维喃喃道。
“所以,他们这些人关系重大,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徐处长好心提醒。
“我知道了。放心,我肯定会把他们给伺候得服服贴贴的!”杜维思索片刻,断然道。
此时,龙门石窟里,大量的数据汇总到了苏进的手上,成为他维修方案的一部分。
数据、公式、图形、条目,渐渐在电脑上成形。
大量的实地考察、大量的争执讨论。苏进交给这些年轻人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们对这件事情也越来越投入。
苏进非常欣慰地发现,在科学系统的教学下,这些年轻人的实力以极快的速度进步着。
他们本来就对龙门石窟有着极其深刻的了解,如今,在苏进的指点下,他们的实践经验像是一颗颗遗落的明珠,被一根线从头到尾地串在了一起。
很多事情,他们以前只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的,现在突然豁然开朗,那种感觉,就像在眼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样。
渐渐的,他们开始举一反三。
苏进首先完成了奉先寺的方案,然后以此为参考,跟他们进一步讲解石窟以及石像应该怎么修复,应该怎么完成方案。
接着,年轻人们分成了两个项目小组,一边以于琢为首,一边以那个名叫王玉枝的总是很激动的女孩子为首,两边相互竞争着做起了其他石窟的方案。
实践中,他们飞速成长了起来。
帝都城里,一架飞机起飞 ,载着四个人一个小组向这边飞了过来。
石梅铁,六十三岁,梅级修复师,专精石窟石像修复。
石青乔,三十五岁,竹级修复师,石梅铁的侄儿,专精石窟石像修复。
田十六,四十八岁,七段修复师,来自文物协会,专精石窟石像修复。
蓝方彬,三十三岁,副处级干部,文安组小组长。
0676 略有
蓝方彬坐在飞机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想着出发前杜维跟他说的话。
杜维接到报告之后,又亲自跟河南那边打了个电话,得知了更多的细节。
蓝方彬出发之前,杜维把这些细节全部跟他讲了一遍。
石梅铁他们回来是做什么的,现在龙门石窟那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等等。
蓝方彬知道的时候很吃惊:“苏进已经在做方案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过来申请修复师?”
“苏进毕竟年轻,而且以前也没展现过这门类修复方面的能力,他们有些提心也是应该的。”杜维倒是很理解那边的谨慎。
“苏进说话从来不打诳语,他说他能做,那肯定能做。到时候这这再安排人过去,反倒麻烦!”蓝方彬说得很直接。
“我们这边跟苏进打交道打得多,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毕竟离得远了一点……我倒也很想看看,这位什么梅级修复师看到苏进方案时的结果。”杜维长得有点像弥勒佛一样,笑起来也一直非常和气,但这时,他的笑容里掺了一些别的意味。
蓝方彬看着自家老大,直言道:“老大,你笑得好阴险啊。”
杜维没好气地敲了他一下,说:“不过你还是要注意一下,省得一些麻烦事。苏进帮了我们无数个忙,于公于私我们都不能让他委屈了。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蓝方彬答应得很快。
这时他想起那番对话,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
文件的名称叫《关于高校文物修复专业建设的一些意见》,很谨慎的标题,里面的内容却绝不简单,满满当当写了上百页,涉及到方方面面,非常详细。
这是不久前苏进再次传过来的一份文件,至此,关于这件事情的文件,他前后一共递交了三份上来。
上面对于高校文物修复专业的建设,关于文物后继人才的培养进行了从整体到细节全面的阐述。
最可怕的是,它不仅仅只局限于一省一市之地,对于全国各个省份,各个地区不同的高校、不同的文物修复专业都有着相应的计划。
这个地区有什么本土的文物,可以进行什么样的维修与保护,学生们可以利用这些进行什么样的实践活动,需要注意一些什么……
利用这种方式,苏进把整个华夏的重点文物全部进行了一次规划,所涉及到的内容早已超过了培养人才这个方案。可以说,对于新的文物保护法都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指导与补充!
苏进在现在这个关键时刻离开帝都,前往龙门石窟,杜维其实是有些不太赞同的。
文物保护法委员会筹建在即,他是很想让苏进在其中发挥一些力量的。他现在离开,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苏进虽然离开,但仍然用这种方式完整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并非委员会成员,对于自己所知的一切却毫无保留,这种纯粹的精神,让杜维和蓝方彬都无话可说。
蓝方彬现在拿着这样一份厚厚的文件,甚至有了一种感觉。也许老天爷把苏进带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这个世界的文物修复与保护工作的……
现在,他在心里越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现在苏进已经展开了龙门石窟那边的工作,已经开始撰写方案了,那边的事情,肯定就要以他为主!
飞机降到了跑道上,一阵滑行之后,停了下来。
蓝方彬把东西收好,站了起来,对身后的三人说:“石大师,田大师,石老师,一会儿当地文保组的人会来接我们,关于龙门石窟有什么疑问,路上可以先问下。”
“那是当然!”石梅铁首先说话,声音非常坚决,让蓝方彬多看了他一眼。
四人走到出口,看见几个人举着牌子正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蓝方彬带着人过去,看见是两个中年人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蓝方彬拿出证件表明身份,中年人中间的一个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原来您就是蓝组长!我是洛阳文保组组长连逸,这位是龙门石窟管委会李文夫李会长,这位是王玉枝小王,最近一直在跟着苏八段对石窟进行调查,撰写方案。”
蓝方彬早就听说了龙门石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管理的,对于李会长这样出钱出力长年保护家乡文物的人,他打心底感到敬佩。他非常热情地上前握住李会长的手,连道久仰,又把自己这边的人介绍给了对方。
听到“梅级修复师”以及“竹级修复师”这样从未听说过的级别,李会长和连逸都有些惊讶,不过他们什么也没问,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
这时,蓝方彬注意到旁边那个叫王玉枝的女孩,她看着这几个修复师,脸上颇有些不服的表情。他心中一动,问道:“王小姐,你好。刚才听说你最近是一直跟着苏八段在工作?”
“是的!”王玉枝回答得很快,“苏八段很厉害,教会给了我们很多东西。”
她接着又看了石梅枝一眼,很不客气地问道,“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苏八段一早就已经到这里了,现在已经开始撰写方案了,为什么还要派别的修复师过来,是不相信他吗?”
这句话一出口,李会长和连逸同时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李会长喝道:“玉枝,不要乱说话!”
王玉枝理也不理,只是盯着蓝方彬不放。
李会长为难地解释道:“玉枝脾气是有点不好,您不要见怪……”
此时他也在心里后悔,不应该因为王玉枝是个女孩就带上她,明明早就知道她脾气一直不怎么好。早知道带上于琢说不定都比这要强,就是考虑到于正传才刚刚出事……
蓝方彬倒是很和气,他笑了笑,说道:“文物修复不是一个独立的工作,经常需要团队合作。而且我们这次过来,本来也是苏进八段同意,并且主动要求的。”
“是这样吗?”听说是苏进同意的,王玉枝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但还是狐疑地看着蓝方彬。
蓝方彬并不生气,只觉得好笑。他肯定地点点头说:“不信你回头问他。”
石梅铁感觉有些奇怪。
他跟杜维见面的时候,就听说了这边有一个修复师正在着手收集数据,撰写维修方案。
对此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连多问一句也没有。
龙门石窟何等规模,那是堪比一个宫城的修复量,石窟本身与自然相结合,又有自身非常独特的方面,不是专精这个的,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
再说了,当地人要向文安组提出申请,看来当地这个修复师也不是多厉害,他想着对方应该只是略做一些前期工作,帮忙进行一些前期的铺垫而已。
结果这一来,听见到王玉枝的话,他才提起了注意力。
他问道:“本地那个修复师姓苏?”
蓝方彬看他一眼,说:“对,苏进八段,不过不是本地的修复师,也是帝都过来的。”
“唔,八段,对修复应该略有一些本事。”石梅铁想了想,点头道。
八段,略有一些本事?
田十六下意识看了石梅铁一眼。
妈的好大的口气,老子才是个七段呢!这样说起来的话,老子在你眼里是不是啥本事也没有?
他是文物协会的修复师,是文安组跟文物协会商议之后借调过来的。
文物协会自从惊龙会一事之后,有点一蹶不振的感觉。
原先的长老全部下台,新选出来的长老虽然跟以前一样有七段也有八段,但远没有以前那样积极涉入各种事务,跟文安组对抗。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埋头自己的工作之中,从好处来说文物协会风平浪静没有风波,从坏处来说各处一盘散沙,没了凝聚力,已经无法跟文安组放在同一个平台相提并论了。
这次文安组说需要一个石窟石像方面的修复专家,文安组内部这种类型的比较少,所以来向文物协会协调借调。
文物协会提供了三个人选,文安组在两个八段和他这个七段中间选了他。
田十六有些惊讶,又去打听了一下,一个跟他关系很不错的长辈提点了几句,让他恍然大悟。
他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是七段,也是因为他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从不多事。
这项工作,苏进八段开始着手进行,现在派去的人,是要跟他配合的。
苏进八段,那个把文物协会长老会全部打趴,一力改写协会当前状况的人……
想起他在惊龙会上的表现,田十六至今仍然有目眩神迷的感觉。
哪个文物修复师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面?
从初段直升八段,三次夺段震慑全场,在圜丘坛上当众宣道,将自己的理念传输给所有人!
听说苏进现在在哪里,自己将要跟他共事,田十六表面上不显,心里很有些激动与期盼。
结果临到出发时,同行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另外两个修复师。
海外修复师,不按国内的方式排位,据说实力非常强大……
他们遇到苏进,不知道谁胜谁负?
田十六本来抱了一些看好戏的心态的。结果现在听见这句话,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不知不觉地有了立场。
瞧不起八段?那就等苏进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吧!
“他的专精方向是什么?”石梅铁紧跟着又问。
“嗯……说不太上来,似乎什么都懂。”蓝方彬说。
“什么都懂?”石梅铁的眉毛马上就皱起来了,“一个八段,什么都懂?笑话!什么都懂,那就是什么也不懂!这种层次,也能升上八段?”
王玉枝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眉毛一轩,就要上前骂他。
还好李会长从石梅铁一开口就在紧盯着她了,这时迅速把她拉到一边,好说歹说才把她劝服下来。
事实上,他说的话里最关键的一句就是:“到时候苏八段的方案一拿出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玉枝想了想,点头说:“说得也是。”
苏进的方案现在只有这些年轻人看到过,王玉枝话里的信心让李会长有些吃惊。
事实上蓝方彬现在也是这样想的。
他瞥着石梅铁,突然想到了惊龙会上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苏进连段位也没有,多少人瞧不起他,文物协会的长老会甚至觉得他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
但结果是什么样的?
无论什么样的质疑,在苏进面前都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总会用自己强大的实力,把对方打得心服口服。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期待赶紧见到苏进了。
0677 要拜师吗?
一行人上了三排座svu,连逸开来的,他亲自担任司机。
石梅铁跟王玉枝坐了一排,前面坐着李会长。这是他主动要求的,他现在尽快知道龙门石窟当前的情况。
田十六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话,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你们现在做了什么事情,情况怎么样,简单跟我讲讲吧。”车辆刚一发动,石梅铁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王玉枝扁了扁嘴,李会长向她使了个眼色。
她终于还是按捺下对这老头子的怨言,开口道:“这几天时间里,我们在苏八段的带领下,先对龙门石窟整体地质情况进行了调查,然后按区域,将龙门石窟分成了十个部分,进行细致的调查。”
说起正事,王玉枝的表现跟之前完全不同,她表情严肃,侃侃而谈,把当前他们调查的结果截取一些梗概,向石梅铁介绍了一遍。
石梅铁几十年没有回来, 对石窟当前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这是他急不可耐问话的主要原因。
他听口音就知道这小姑娘是本地人,估摸着就算她只是所见即所得,从当前的一些表相里他也能够推断出很多东西来。
没想到她直指核心,竟然说得这么深入!
石梅铁坐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听着。
苏进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在教育这些年轻人的时候采取了独有的方式。
龙门石窟这些年轻人跟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不一样,他们从小在石窟旁边长大,对各种实际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缺的是理论方面的知识。
从某方面来说,他们就是没经过学习的“野路子”。
苏进在了解他们的特色之后,从他们所知的实际内容出发,反过来教他们进行归纳,凝炼系统。
他说的很多事情其实是他们以前就观察过,就留意到了的。苏进所做的,只是帮他们找出中间的那条脉络,串起珠子的那根线。
这样一来,等于是把原来野路子的一些东西进行了系统化处理。表现在外面的还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些东西,只是在原先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深化了而已。
石梅铁这时候听着就惊讶了。
他越听越是认真,最后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起了王玉枝。
王玉枝说得还不够多,还不足以让他感受到背后更深的东西,他听上去就像是这个小女生天才横溢,擅长从表相中发现本质而已。
王玉枝大概讲了十多分钟,石梅铁突然打断了她,问道:“你今年多少岁?”
“随便问女孩子年纪很不礼貌哦。”王玉枝看他一眼,扁嘴说。
“玉枝,不要这么没礼貌!”李会长喝止了他,介绍道,“玉枝今年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
“学过文物修复?”天才都是有脾气的,石梅铁倒没介意她的无礼,继续追问道。
“没学过。”王玉枝郁闷地说。
“你想拜师吗?”石梅铁突然问道。
“啊?”王玉枝一愣,没反应过来。
“你很有文物修复方面的才华,如果想学的话,可以拜我为师!”石梅铁斩钉截铁地说。
蓝方彬一早就知道了这是他们回国的意图之一,听着也不吃惊,只是扬了扬眉。
石梅铁非常诚恳地说,“你不用现在决定,先好好想想吧。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我……”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被王玉枝打断。“不用了。”年轻女孩笑了笑,突然说。
“你……”石梅铁眉头先是一皱,接着有些着急地说,“你可以再多考虑一下……”
“不用了。我已经有最好的老师了。”王玉枝说。
“嗯?你不是说你没有师父的吗?”石梅铁眉头紧皱。
“师父是师父,老师是老师。我的老师够好的了,他教会我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跟着他,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想要怎么学。所以,还是算了吧!”王玉枝声音轻快地说。
“你说的老师,是苏进八段吗?”田十六一直在旁边闷不吭声,这时突然这样发问。
“是啊,就是苏老师啊!”王玉枝说。
“一个八段……”石梅铁用极小的声音自言自语,但考虑到他很欣赏的这个年轻人,没有再说下去。
一路上,王玉枝又给石梅铁讲了一些东西。石梅铁越听越觉得这个小姑娘脑子真是清醒,想法真是透彻,越发觉得她拜一个八段为师真是浪费了。
至于王玉枝说的师父和老师的差别,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他想要再劝劝她,但想一想,还是决定先去见到那个姓苏的八段再说。
有时候师徒之间不止是能力方面的教导,也可能会有感情上的因素。这姓王的小姑娘对苏八段如此“孺慕”,不愿另拜他师,也有可能是师徒俩情同父女的缘故。到时候从苏八段那里入手也入场更好办。
一个八段,总会知道什么样的路对小姑娘更好的。
怀着这样的想法,石梅铁又向小姑娘提了一些问题。小姑娘脾气看上去不是很好,但是还是一一回答了。
这些回答越发坚定了石梅铁的看法。
这个小姑娘对文物修复基本上没有什么了解,所有相关的认知全部集中在龙门石窟上。而且,全部都是以实践出发,逐步向下深入。
这不可能是哪个文物修复门派认真培养出来的弟子,有极大的可能是靠自己的天赋成长起来的!
王玉枝一开始觉得这老头子挺烦的,但是渐渐的,当他提出更多的问题时,王玉枝却开始有点认真了。
俗话说,看一个人提出的问题,就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水平。石梅铁的水平当然比王玉枝高多了,他又是带着欣赏的目光对待王玉枝的,提出的问题一方面是考量,另一方面也是提点。
这些点,通常都点在关窍上,之前苏进讲课的内容里王玉枝有一些不太理解的地方,这时候被这样一提点,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
渐渐的,她对石梅铁的态度有了一些改变,说话态度没以前那么冲了。但是与此同时,她对苏进的敬仰却进一步提高——原来苏老师教的内容里,还包含了这样的意思!嗯,看来还是我以前学得不够认真。我再认真钻研一下的话,肯定还能得到更多收获。
她的这些想法石梅铁当然是不知道的,如果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路各怀心思,大家到了龙门石窟脚下。
还没有开始正式维修,现在的龙门石窟跟之前没什么两样,只在守山人的岗亭旁边又搭了个临时的亭子,里面摆着几张长凳,供年轻人们早上在这里集合,以及上下时小作休憩。
现在亭子里坐着几个人,正是龚副会、于琢和另外两个年轻人。
四个人正在说话,一看见车来了,四人立刻全部站起,迎了出来。
王玉枝经过一路上的交谈,在这些人面前自在多了。她下车就问:“小琢你怎么来了,苏老师他们呢?”
于琢很自然地往上一指,道:“都来了,他们在奉先寺一边干活,一边等着呢。”
一行人说了几句话,互相介绍寒暄了一下,就一起向山上走去。
龚副会一边走一边开口:“听说石大师您也是洛阳人?”
“是啊,老家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小时候也在这里长大。”石梅铁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感情,“我们那时候行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但是每个月我也非得到这里来一次不可。石窟的每一尊佛像,我可是都亲手摸过的。”
“哦?”这话路上还没有提到过,李会长等人对视了一眼,问道,“这样说起来,石大师老家应该离这里不远?”
石梅铁点头,说了个地址,李会长登时笑了起来。他用土话说了两句话,石梅铁迅速换了个口音跟了上去。原来两人也算是邻村人,相距有段距离但不算太远。
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立刻更亲近了。
李会长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石梅铁,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小时候听说,邻村有一个大户人家举家搬迁,离村远去,说起来应该就是……”
石梅铁问道:“哪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李会长回忆着说了个声音,石梅铁板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没错,我家就是那个时候走的。那时候战火虽然还没有燃过来,但是情况不算太好。我家石器修复出身,家里有些东西怕损了或者断了,就带着它们一起搬走了。先在国内到处躲藏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海外。”
“这样啊。”李会长颇有些感慨地说,“说起来,我还是听着你家的传说长大的呢。”
他转身对其他人说,“石家村跟我们村虽然不在一起,但石家在当地可是鼎鼎大名。我们那一带石匠特别多,石家不做石器,只修石器,对石头的了解也远超任何一家。相传无论什么样的石头,不管是不是这一带的,石家人只要一看,就能看出它们出自哪里,哪座山哪条沟哪个洞,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年轻人们听得聚精会神,李会长也说得兴高采烈,“一块石头放在面前,石家人只要看表面,就能看出它们内部什么纹理,有无裂痕。当年地方小,环境闭塞,后来我们还在说,要是石家人去赌石的话,肯定很厉害!”
“这都是石家子弟的基本功。赌石这种事情,我也玩过几次,家里现在还放着几块。”石梅枝笑笑说。
“只玩过几次?后来怎么不玩了呢?”王玉枝跟他略熟了一点,好奇地问道。
“赌石场终究还是有一些潜规则的,赢得太多,就被注意到了,好石头不会再拿上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没什么意思了。”
石梅枝说得很淡,周围人相互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惊诧。
赌石就是赌翡翠,翡翠是以从石皮看不出内部情况而著名的,石家人能赌到赌石场做手段,那是什么样的本事?
王玉枝先也有些惊讶,结果听见旁边一个同伴小声问于琢:“你觉得苏老师能做到吗?”
“肯定能!绝对没问题!”于琢现在已经是苏进的铁粉,毫不犹豫地这样说。
王玉枝想了想,也点头说:“没错,苏老师应该也能办得到。”
这时,石梅枝的声音突然传来:“小王,这些是你朋友,不介绍一下吗?”
0678 四个天才?
石梅枝这样问,并不是因为听见了王玉枝他们的交谈,只是纯粹对这些年轻人很有兴趣而已。
他本来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徒弟回来的,先前路上与王玉枝一番交谈,心里颇满意,于是也想看看其他这些年轻人水平怎么样。
王玉枝受了他指点,对他态度不错,一一介绍了于琢等人。
石梅枝平时性格端严,这时却表现得很温和,以打听龙门石窟当前情况为名,向他们一一提问。
于琢本来是个刺儿头的——看他之前那副打扮就知道了,但之前他酿下大祸,那道裂缝至今仍展露在卢舍那大佛的脸上,现在他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
再说这段时间他一直跟着苏进,苏进为人处事的方式无形之中渗透至了他的内心,他下意识地模仿了起来。
所以这时候石梅枝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表现得比之前王玉枝还乖巧。
石梅枝是习惯了徒弟们这种态度的,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考问几句之后,他再次惊讶了。
于琢对石窟的了解本来就超过王玉枝,此时展现出来的实力也远超过了她。
无论石梅枝问什么,他都能第一时间答上来,中间几乎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
石梅枝渐渐问得越来越深入,但不管他问什么,于琢都一样对答如流,神情间一直轻松自若,好像这些答案早就在他的内心里,他只是随意抛出来一样。
而且石梅枝听得出来,于琢跟王玉枝的情况一样。他们并不是大家正派出身,对文物修复几乎没什么了解,只对龙门石窟很熟,知道的一切全部是从实际出发积累起来的。
最关键的是,于琢所说的内容跟王玉枝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像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石梅枝原先还有些猜疑他们俩是不是拜了同一人为师,也就是那个姓苏的八段。但没多久他就打消了这个怀疑。
跟着,他开始为另一件事情吃惊——同一个地方,竟然出了两个这个的天才,两个完全堪当他弟子的大天赋者!
石梅枝想了想,又问于琢身边那个姓陈的年轻人:“这个问题你怎么想?”
没有被问到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很守规矩地并不多话。现在一被问起,他也开始侃侃而谈。
石梅枝再次被惊讶了。
这个姓陈年轻人的天赋似乎不如前面那两个,但是也是非常难得了。他跟前两人一样,同样是从实践往内部深化,最终得出自己的结论。
最关键的是,他看到的东西跟前面两人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太一样。
同时三个人有这样的实力,这真的是天赋吗?
与于琢一起来的除了这个姓陈的年轻人,另外还有一个姓张的。他们很明显是过来帮忙搬东西的,刚一开始上山,他们就很主动地把所有东西背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石梅枝试探着开始向他提问,片刻后,他木然无语。
第四个。第四个拥有同样天赋的年轻人!
这,这真的是天赋吗?
但是什么样的老师,才能教出这样的学生来?
没多久,随着渐渐靠近奉先寺,石梅铁的注意力被另一些东西转移了。
他盯着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眼睛渐渐亮起,浮动着极为复杂的光芒。
怀念、激动、向往、苦涩……各种各样的情绪此起彼伏,令他难以自我,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再没有跟周围的人说话,而是加快了脚步,走到卢舍那大佛跟前,抬头向上看。
他凝视着大佛,眼中波澜汹涌,胸口剧烈起伏,此时仿佛有无数过往在他眼中流淌而过。
跟以往一段时间一样,苏进一大清早就到这里来了。
跟文安组那边要来人无关,这本身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工作习惯。
没过一会儿,于琢等年轻人也陆续到来。他们先是很尊敬地向苏进打了招呼,接着各做各的事情去。
就连苏进也没有发现,在很短的时间里,这些年轻人对他的态度、工作方式都无形中跟天工社团有了一些类似之处。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分成小组,在苏进的指导下撰写龙门石窟各个区域的修复方案。
他们刚开始学习这方面的内容,完成的方案很有些幼稚不通的地方。但是他们的相关实地经验实在太过丰富,单说这方面的话连苏进也有所不如。
所以,在这样幼稚原始的方案里,也有一部分相当不错,偶尔也会有一些灵光一现令人惊喜的地方,充分体现出了每个人独有的个性。
对于他们,苏进真可以说得上是因材施教。他抓住每个人的特点,他们对龙窟掌握情况的不同,进行针对性引导。
他教他们如何正规组成一个项目组,如何分工合作,如何以一人为主体、其他人形成良好补充……
在这样极具针对性的指导下,年轻人们就像渴水的海绵一样,迅速丰满成长了起来。
昨天苏进才又“批改”了一次他们的新方案,今天每个人都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根本不需要他再多做指导。
对此,苏进也觉得意外又惊喜。因为这个,他对培养文物修复方面的人才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
今天苏进在写的就是这个,上次他给文安组发去了关于文修人才培养方面的一些意见,他准备再补充一些发过去。
年轻人们之前就知道文安组那边会派人过来验收他们的方案,知道他们今天就会到,于是掐着点儿提前赶了回来。于琢他们更是到得更早,被苏进派下去接人了。
没过多久,苏进就看见于琢他们带着一行人回来了。他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石梅铁身上。
之前杜维给他打了电话,给他讲了蓝方彬会带着一些什么样的人过来,同时提醒他石梅铁他们来自海外,有什么样的来意,上面对他们有什么样的期望。
苏进听出了杜维的言下之意。一方面,他很抱歉会派这样的人过来,生怕跟苏进把关系搞坏了。另一方面,他也想让苏进帮忙搞定这些人,好让他们达成所愿。
苏进看着石梅铁,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跟文物协会下面的那些传统文物修复组织不太一样,却跟漆萍、漆老太太以及明净山等人有些相似……
石梅铁到了奉先寺,苏进正要走上去迎接,就看见他站定了脚步,眼睛盯着卢舍那大佛不动了。
接着,他看见石梅铁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突然让他心中一动,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转到了石佛身上。
离家数十年,重归故里,回到儿时挚爱的地方。
那种心情,苏进突然有些感同身受。
石梅铁盯着卢舍那大佛没动,苏进也看着大佛没有说话,周围的人对视一眼,全部都没有催促。
王玉枝和于琢等人自动自发地回到了苏进身后,没有惊动任何人。
过了好长时间,石梅铁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回身,苦笑道:“太久没有回来了,以前梦见这座则天娘娘像好多次,现在突然看见,有些失态了。抱歉,抱歉。”
“哪里哪里!”李会长等人纷纷摆手表示无事,完全可以感受他的心情。
石梅铁的目光接着往四周一扫,视线从苏进这边一一扫过,有些意外地问道:“请问苏进苏八段在哪里?”
听见苏进的名字,所有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苏进微微一笑道:“我就是。我提前到这里来对龙门石窟进行了一些全面的勘测与调查,总结了一份维修报告,还想请您审阅一下。”
“什么,你就是苏进?!”石梅铁瞬间瞪大了眼睛,看着苏进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路连续遇到王玉枝于琢等人,个个都对龙门石窟了解至深,能由表及里拥有一番属于自己的见解,石梅铁一开始可能会以为这是天赋,但连续四个下来,再怎么也会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了。
刚刚在路上他听见王玉枝他们小声对话,言谈间对苏进非常尊重的感觉,突然间有些恍然大悟。
这四个年轻人能达到这种程度,肯定跟这位苏八段关系匪浅!
这位苏八段自己的段位不算太高,但一定非常擅长教学,能够根据个人的特质因材施教,把他们教到现在这种程度。
这非得对龙门石窟、对整个石窟石像的修复系统了解得炉火纯青才行。
拥有这样的水平,年纪不可能太轻,这位苏八段多半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说不定还要长一点。
他甚至还打定了主意,就算这人个人实力可能不算太强,自己也要对他尊敬一点。毕竟,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也算是本事!
结果现在一看,这是苏进?
他,他不是跟这些年轻人差不多年纪吗?
石梅铁长相方正,脸上极少表情,此时他的目光从苏进身上掠过,落到后面于琢等人的身上。
这样一说的话,这四个年轻人站在苏进身后的姿势、看着他的眼神,的确跟自己的徒弟面对自己时差不多。
但是……这就是苏进苏八段?
这么年轻,有没有二十岁?
不对,这么年轻就是八段了……华夏文物修复界究竟是怎么搞的!
0679 犹有过之
苏进倒是很习惯别人面对他时的表情了——惊龙会之前他见过太多,反倒是惊龙会上亮了次相,让他在文物修复界以及爱好者的圈子里有了不小的名气,这样的事情才渐渐少了下来。
他笑了笑,对石梅铁说:“石大师您好。”
他接着又看向田十六和石青乔,准确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问道道,“你们来之前,杜组长已经跟我打过了电话。石窟现在的情况比较紧急,我也不跟几位客气,我们这就开始吧。”
他语声干脆,但是石梅铁和石青乔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倒是路上一直沉默的田十六面带微笑,主动向苏进抱了抱拳,道:“惊龙会上得窥苏大师的光彩,实在令人心折。如今能和苏大师合作,是在下的荣幸,在下愿附骥尾,供大师驱使!”
田十六声音响亮,石梅铁叔侄刚刚回神,又忍不住惊而侧目。
文物修复师有多心高气傲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无论海外还华夏本土的都是如此,能让一个文物修复师说出这样的话来,非实力过人而不能。而且过一点还不行,得过很多才行!
田十六七段,苏进八段,两人之间只相差一段,年纪更是天差地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且,文物修复师除了段位还讲究门类。同门类的段位高低才能算数。
之前石梅铁就听说了,苏进什么都会,并没有专精的门类。对于石梅铁来说,这就是半桶水。一个半桶水八段,在龙门石窟这种地方,让一个石窟石像专精的八段说出“愿附骥尾”这种话来,简直有点离谱。
苏进本人也有些意外,但表现得还算平静。他笑着对田十六说:“田大师在石窟石像方面素有研究,卓有长才,应该是我向您请教才对。”
他说,“这几天,我带着他们勘测了一下龙门石窟的当前情况,整理了一下初步方案,请各位指点一下。”
他刚刚转身,于琢已经先一步把箱子拎了过来:“都整理到这里了。”
苏进对着他一笑,接过箱子,递到了石梅铁面前。石梅铁深深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
刚刚接过,他的手突然一顿,看向他身后于琢等人,问道:“这些学生都是你教出来的?”
苏进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对石窟的了解是他们本来就有的,我只是帮忙把‘了解’变成了‘理解’而已。”
把“了解”变成“理解”,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之难!
更何况,这里每个人了解的东西都不一样,理解的途径也应各有不同。
这样一个年轻的八段竟然就能做到这样……
想到这里,石梅枝突然心中一动,接着内心火热。
这样的年轻人,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们石家收徒弟,按照很古老的方式,分为内门与外门两种。他们这次从海外回华夏,主要是想收一些外门弟子,然后再从中选择一些看能不能调教至内门。
但像这位苏八段这种的,绝对是内门弟子的材料!就是他最想要收的那种徒弟!
念头突然通达,石梅枝只觉得豁然开朗,看待苏进的目光又有了一些不同。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先看看苏进做的方案,如果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就收他当内门弟子!
海外修复师的传承远远超过留在华夏的那些,因此培养出来的能力两边也不是一个等级的。
在华夏,就算是九段也不敢说收八段当徒弟,但是对于石梅枝这个梅级修复师来说,八段这个等级,再合宜不过了!
奉先寺有一些临时的桌椅,石梅枝也不挑剔,随便选了一张坐下来,把箱子放到脚边打开。
箱子里是很多份文件,全部打印而成,装订得整整齐齐。
“都在这里了?”石梅枝扫了一眼,问道。
“只是一部分。时间太短,我们把龙门石窟分成了十个区域,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来。现在做得比较完整的是奉先寺,其余地方只大致规划了一下思路。”苏进解释道。
说得很有道理。石梅枝点头,心里又满意了一分。
“这一部分是修复总则,根据勘查结果,对石窟当前的情况进行了总体的归纳,整理了一些维修思路。”苏进指着最上面的一份道。
石梅枝现在已经把苏进当成了半个徒弟,对他的印象非常好。他这样一说,他就跟着拿起了那份文件,翻了开来。
苏进在上个世界主持了无数次这样的大型工作,全部都是从头跟到尾,对这种规模的维修工作从整体到细节,全部都了若指掌。
上个世界这方面的工作已经非常规范,连方案的格式也有所规定。
苏进按照自己最习惯的方式来,先写总纲,总纲的开头是一段序言介绍,后面跟着的就是目录。
石梅铁翻开总纲,首先看到的就是序言。
他的目光触到第一行字,立刻收敛起一切多余的想法,表情变得格外严肃认真。
前面几行是龙门石窟当前的情况,他看得有点触目惊心。
石窟损坏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尤其是佛像的损失……他估摸了一下,皱眉问道:“也就是说,这五十年来,龙门石窟的佛像又流失了两成?”
李会长带他们过来,本来是想让他跟苏进先打个照面,然后大家一起吃吃饭、开开会的。没想到几个人都干脆利落,上来直接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龙门石窟情况不妙,他们这样不浪费时间,李会长当然乐见其成。他也不是什么官僚,石梅铁开始看方案,他也没离开,在旁边不远处坐下,等着听他看完后的结果。
这时听见石梅铁问话,他有些惭愧地道:“是,国家百废殆兴,我们这边也保护不力,实在惭愧。”
石梅铁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往下看。
又看了两行,他脸上露出一些惊讶的表情。
序言前半段是石窟勘查的结果总结,并不算太长,只有两三百来个字,但是从最基础的石窟佛像数量,到各洞窟的破坏情况,到整个龙门一带的地质水文情况,全部都写得清清楚楚, 内容翔实、数据完善。石梅枝一眼看过去,竟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个勘查很厉害啊,石梅枝这样心想。
且不说数据是不是完全真实,它所囊括的这些方面,已经足以苏进对石窟维修了解颇深了。
继续往后面看,内容更充实,石梅铁的表情也更惊讶。后面的整体维修思路一共一千来字,要怎么修,为什么要这样修,要多少钱多少人,要修多少时间,怎么分段安排……全部都写得清清楚楚,绝不敷衍。
一千多个字,没一个字浪费,没一句话多余。
石梅枝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想要从中间找出一点可以修改的地方——甚至都不是漏洞了——硬是没看出来。
他越看越是心惊,再次看完一遍之后,他抬头问苏进:“这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当然不是。”苏进的话才刚刚让石梅枝松了口气,接下来又让他悬起了心。苏进的手往旁边一划,说,“这么大个石窟,我一个人当然忙不过来。他们从头到尾都在帮忙,做了很多工作。”
他所指的,当然就是于琢王玉枝这些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当然也很不错,但是石梅枝在路上已经考较过他们了。他们绝对没有能力独自做出这样的方案来,还差得远了!
“苏老师客气了,这些小年轻们懂个什么,就是安排过来给您搭把手的。”李会长笑着说,他接着又对石梅枝解释,“这几天就苏老师一个修复师在山上,带着这群野孩子忙活。他啊,几乎连山都没怎么下过,吃住都在山上,太辛苦了!”
石梅枝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点点头,翻过只有两页的序言,继续往后看。
后面是这本总纲的目录。
目录非常清晰,就像苏进之前说的一样,把龙门石窟一共分成了十个区域,每个区域一个部分。
每个部分有一个单体的阐述,下面是主次分明的目录与纲领。
之前序言里苏进的修复思路在目录里进一步深化细化,再次体现了出来。
这份目录,石梅枝又反复看了三遍。
这次,他什么问题也没问,看完之后,他默默翻开后面的继续。
看完这一份,他把它放回箱子,拿起了奉先寺那本的方案——不需要额外的提示,方案封面上的标号跟目录上的一样,非常清晰。
石梅枝看得很慢,也很认真,那种感觉,就像他在认真咀嚼着每一个字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合上这份方案,看向苏进,非常认真地问道:“苏先生,这份方案是您撰写的吗?”
这一句话,同时惊了周围一群人。尤其是石青乔,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伯父,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这种语气,这种称呼,石梅枝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尊敬过,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年轻人!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那份方案一眼,怀疑那字里行间是不是有什么咒法,给他的伯父下了咒!
但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一些装订好的打印纸而已,比家里会做的那种招标方案简陋多了。于是他又有些好奇,这方案里究竟写了什么?
“基本上是吧。他们帮我一起勘查了周围的环境,然后我写了这份方案。”苏进很自然地说。
他完全不知道,此时石梅枝的心里有多羞愧,有多惊涛骇浪。
我之前还想收这样一个人当徒弟?
这方案无法是整体的思路还是细节的维修方法,都堪与他平辈交往,甚至犹有过之!
0680 密码
石梅铁的表现惊倒了周围一群人,只有苏进这边的年轻人们表现得非常平静。
这几天,他们已经很清楚苏进的实力了。跟年龄无关,苏进就是这么厉害!
李会长一直在旁边等着石梅铁做判断,这时听见他的话,他猛地站了起来,又惊又喜:“您是说,苏老师的方案可以用?”
“当然。”石梅铁非常肯定地说,“我石梅铁从事石窟石像修复六十年,这些就算在所有的方案里,也算得上是极为优秀了!”
他斩钉截铁,给出了如此之高的评价,李会长惊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青乔从来没有听见过伯父给一个年轻人这么高的评价,他有些不服气地问道:“这份方案,我可以看看吗?”
石梅铁并没有马上同意,而是先征求了苏进的意见,才把它交给自己的侄子。
石青乔接了过去,开始脸上还有些不服,但没过多久,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跟总纲的序章一样,奉先寺的修复方案前面是对这片区域的调查报告,后面才是正式的方案。
光是看调查报告,石青乔就看呆了。
苏进把石窟需要修复的地方分成三个部分,危岩、陡崖边坡、洞窟。每个部分分别进行调查。
调查过程中他使用了多种现代化仪器和设备,不仅查出了石窟当前的情况,该情况的成因……数据翔实、有理有据,一眼就能让人看明白。
看着看着,石青乔也看出来伯父为什么会这样对苏进大加夸赞了。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份方案里体现出了另一种思路,另一种他们正在追求而还没有完善的、简单清晰的框架型思路!
他越看脸色越是舒展,大声赞了一句:“好!”
石家伯侄的态度让苏进有些吃惊。
他到这个世界来也将近一年了,对这个世界文物修复的状况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很清楚自己这份方案在这个世界文物修复师的眼里,可能会有多么的“离经叛道”。它基本上就跟他们习惯的传统的那套不一样,是建立在另一套体系上的东西。
华夏文物修复师如此,海外归来的这些与本土修复师系出同源,在这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结果没想到,他们这么轻松地就接受了这套新东西,还感觉早就在这方面有所探索一样。
苏进眉目一展,心情突然间变得非常之好。
石梅铁站在大佛之前,一边回想着刚才看到的方案,一边在脑海中模拟修复的现场。
苏进看了他一眼,也走了过去。
石梅铁头也不回,想到什么问题,就非常自然地转头询问他,苏进有问必答,答得还非常详尽。
石梅铁与他交流,越听心里越吃惊。
再怎么详细的方案也不可能囊括一切,交流中展现出来的细节必然更加丰富。
他很快发现,苏进绝不是像他之前以为的那种“半桶水”,他在各方面展现出来的能力,比他想象中强多了!
这么年轻,他这一身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曾经无数人奇怪过这个问题,现在终于轮到石梅铁了。
但是修复师传统,本人不提师承,外人不能追问。
石梅铁也只好把疑惑放在了心里。
渐渐的,两人的话题转到了石窟现在留存的佛像上。
就像石梅铁先前看到的那样,石窟当前的佛像比五十年前又流失了20%,龙门石窟当前真正是十室九空,非常惨淡。
别的不说,光是看着卢舍那大佛丢失的佛手,就让人非常心疼了。
石梅铁眉头紧皱,问道:“佛像究竟是怎么流失出去的,没有找到渠道吗?”
两人谈话的时候,李会长等人一直在旁边旁听,听到这里时,他长叹一声,有些无颜以对的样子。
他看了苏进一眼,把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跟石梅铁讲了一遍。
石梅铁越听越是震惊,最后问道:“你说那个逃走的人叫什么名字?”
“苏陌,薛千,他有两个名字。”苏进回答道,“一个是之前来见我时自报的家门,一个是假扮成直播主播所用的名字。我觉得前者更有可能是真名。”
“苏陌……苏陌……”石梅铁喃喃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叹了口气道,“你猜得没错,这个才是他的真名。”
苏进抬头看他,问道:“你知道他?”
石梅铁张开嘴,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苏进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苏进低头看了一眼屏幕,道了声扰,走到一边。
他刚刚接通电话,周离坚定有力的声音就已经传了出来。“密码刚刚已经全部破译出来了。”
没过多久,苏进坐在了公安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面前摆着一大堆资料。
资料有点乱,上面写写画画着各种各样的符号与图案,旁边还摆着好几本字典。
他本来只打算带上于琢,结果石梅铁跟苏进的话没说完,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他们俩站在苏进身后,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而来。于琢好奇又茫然地看向四周,石梅铁则全心全意想找个机会跟苏进单独聊聊。
周离对苏进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密码专家,姓陈,这是苏进。”
陈专家戴着眼镜,有些书呆子的样子,他跟苏进简单地握了一下手,甚至都没有寒暄,就自顾自地介绍了起来。
“据我分析,这个密码本用了两种不同的方式进行加密……”
他随手把旁边的黑皮笔记本拿过来,翻开来展示到苏进面前。
于琢一看这个本子,以及本上的笔迹,眼睛立刻就发直了:“这,这是我爸的笔记本!”
苏进伸出手,打断了陈专家,说:“抱歉,这件事情跟他父亲有关,我必须先解释下。”
陈专家露了少许不耐烦的表情,摆手道:“赶紧的。”
周离向苏进无奈地摇摇头,摊了摊手。
技术人员总是有点脾气的,苏进早就已经习惯了。他拿起那两个笔记本,递到于琢手上,说:“对,这两个本子是你母亲交给我的,我先前没有跟你说,现在带你过来就想跟你讲个请楚。”
于琢颤抖着手接过本子,翻了开来,眼神迅速有些恍惚:“这写的是什么?是密码?我爸为什么要用密码写东西?”
苏进摇头说:“具体是为了什么,我现在也无法判断。我想他一定另有用意,很有可能会跟他的死亡有关。现在我们请专家来分析一下里面的内容,看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些我竟然完全不知道……我爸做的事情,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于琢喃喃自语,有些茫然。
“具体写的什么我还没有完全分析出来。”陈专家说,“我先给你们解释一下这两套密码的规律。”
说到这里,他眼镜背后的眼睛突然发出了光芒,兴奋地说,“这两套密码,一套是进制转换和恺撒移位的结合,我先给你们解释一下这两种密码是怎么编码的……”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于琢半懂不懂的,脑袋有点发昏。
“第二种是字母频率密码,他等于是自创了一套语言,我们要根据字母出现的频率来分析出每个字母实际对应的是什么,然后把它转换成我们常见的语言……”
于琢听得更加糊涂,苏进却听得非常认真。
陈专家讲解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个符号说:“譬如这个,根据这种方式我们可以判断成是……”
“是a。”苏进道。
陈专家讲这么多纯粹是出自自己兴趣,完全没想到苏进竟然真的听懂了。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挺厉害的啊,那这个呢?”
“是g。”苏进很快回答了出来。
“那这个呢?”陈专家兴致更浓。
“c。”苏进答得很快。
陈专家接着又连续问了几个,苏进全部对答如流。陈专家抬起头来,非常欣赏地看着他,说:“不错啊,以前学过密码学?”
“没有。”苏进摇头,笑了笑,“不过破译古文字的时候也是用的类似的办法。譬如埃及以及玛雅那边的古文字,基本上都是用这种办法缓慢破译的。”
“也对。”陈专家想了想,点头说,“那些文字的确跟密码非常类似,不过破译起来难度更大一点。”
“对,毕竟时代不同,语言习惯会发生变化。”苏进应道。
两人聊了几句,陈专家立刻对苏进亲近多了。接下来他的语气明显比之前温和了很多,他给苏进等人详细解释了于正传这两本密码本是怎么编码的,然后拉过电脑,把最后破译出来的结果展示给他们看。
“这还是看不懂啊?”于琢看得非常认真,但是眼睛刚刚接触到屏幕就轻声叫了起来。上面的文字仍然如同乱码,完全的意义不明。
陈专家点头说:“对,破译完两者之后,我发现里面还存在着第三种编码方式。这是yfair编码法,这是一种新兴的编码方式,是……”
陈专家眉飞色舞,正准备好好地给他们讲解一下,就听见旁边传来咳咳两声。
周离清了两下嗓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陈专家立刻夹起了尾巴,悻悻然地表示:“好吧,具体的我就不说了,总之,用这种编码方法编出的密码,想要破解的话,得得到一个关键词。我跟老大说请你们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关键词是什么。”
0681 这就是我爸
苏进看向于琢,于琢茫然了一瞬,回过神来:“是问我吗?可是我也不知道关键词是什么啊。”他有点低落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爸竟然还会这么多种编码方式,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陈专家鼓励地说:“不要急着说不知道,你先想想看。yfair编码法的关键词不限位数,什么词都可以。你想想,平时你父亲是不是有什么口头禅什么的,也许你没有留意,但他早就把答案告诉你了。”
他安慰于琢说,“不要紧,可以多试几次,这密码不限破解次数的。有些密码可能会连接着爆炸物,破解不成功就炸死人,这个不会。”
“咳咳。”周离又清了两下嗓子,陈专家怏怏地闭嘴。
于琢点点头,他的表情仍然有些失落,但还是非常认真地想了起来。
“凤仙花?我妈妈的名字叫凤仙。”过了一会儿,于琢试探着说。
“不对。”陈专家试了一下,很快回答。
“……我的名字?”
“不对。”
“龙门石窟?”
“不对。”
“卢舍那?”
“不对。”
从家里人的名字到龙门石窟各座石窟石像的名字,于琢什么都尝试过了,但陈专家的回应始终只有两个字——“不对。”
到实际开始破解密码的时候,他变得非常耐心,不管于琢说什么,他都第一时间进行验证,然后给出回复。
于琢试了太多次,始终都不对,最后烦躁地抱住了脑袋:“我想不出来,不知道了!他的事情我根本一点也不知道!什么盗卖集团,什么密码,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简直怀疑,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突然爆发,整个房间里一片安静。
片刻后,陈专家的声音再次响起,慢条斯理地说:“你认不认识,他都是你爸。血缘关系啦,是割不断的。”
听见这话,苏进和周离同时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
陈专家轻轻拍了拍于琢的背,说:“想不出来就先休息一会儿,放松一下脑子。你今年二十岁是吧?”
“二十一。”于琢闷闷地回答。
“你跟你爸过了二十一年,相互之间这么多回忆,每个回忆都有可能是关键词,别急,有什么可急的。”陈专家说,温和得简直不像之前那个不耐烦催促的人。
于琢抱着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力揉了把脸,站起来闷声闷气地说:“我去洗把脸换换脑子。”
“好嘞,我在这里等你。”陈专家说。
于琢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陈专家拿出一本字典,坐到电脑旁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试常用词。
周家走到苏进身边,往那边看了一眼,说:“你来之前,他就一直在试。”
苏进笑着看那边,说:“你手下的人,肯定不会有错的。”
周离一笑,没有说话。
这时,石梅铁突然走过来,对着苏进一点头,说:“出去聊聊?”
苏进点头,跟着他一起出去。
公安局里到处一片混乱,无数人忙出忙进,非常嘈杂。
石梅铁本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跟苏进说话,结果看了一圈,反倒是这里偏安一隅,最为安静。
他摇摇头,往里看了一眼,皱着眉问苏进:“之前就是这个小家伙的爸爸跟苏陌在一起,拼命保护他离开?”
“对。”苏进点头。
“那你还敢把他带在身边?”石梅铁的声音有些严厉。
“他爸是他爸,他是他,两个人不一样的。而且,他爸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做,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呢。”苏进回答。
“你不知道!”石梅铁的声音突然提高,变得越发严厉。
周围路过两个警察,听见石梅铁的声音,立刻警惕地看了过来。石梅铁意识到了,压低声音,却仍然对苏进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利之一字,从来就没几个人能逃得过。一件文物,动辄百万千万,上亿者亦有,这样的财富,谁人收买不到?”
他这话说得非常偏激,苏进看向他,看见老人的脸上一片痛彻心肺,仿佛有什么人生大恨突然翻腾而起,久久不能平息。
“……而且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最擅虚言矫饰,他们会把无耻的逐利行为包裹上精美的糖衣,让人变成他们的走狗,还自以为得到了大义的名份。”石梅铁的话里也染上了伤痛,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一片区域里,震人心肺。
他抬起头来,看着苏进,认真而庄重地叮嘱道,“只要沾上了那群贼货,就得小心再小心。我刚才说得过头了一点,但的确没几个人能够抗拒他们的诱惑!”
苏进看着他。虽然见面的时间不长,但这位老人一直跟他的姓氏一样,刚硬如石,仿佛不可摧折。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即使石人也忍不住会动容。
苏进一看就知道,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他的整个人生都为之动荡。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对着他摇了摇头,说:“您说得也许对。但我相信,这世界上肯定有些人会例外。总有人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的。”
这时,于琢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脸上还沾着水珠,看见他们俩站在门口,有些惊讶。
“怎么样,清醒点了?”苏进问他。
“嗯!”于琢重重点头,脸上表情重新变成了坚定。
于琢跟陈专家一起重新开始。
他搜肠刮肚,从过往的回忆里找出一个又一个的关键词,提供给陈专家进行破解。
但是这世界上的词汇何其之多, 一次又一次尝试,换来的仍然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最后,于琢微微有些沮丧,暂时停了下来。
陈专家想了想,提醒他道:“说起来,你父亲能把密码做成这样,真的很不简单。”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会这个……”于琢小声说。
“不可能完全不知道。”陈专家说。
“至少他在我面前没有做过。”于琢说。
“那换个角度想想呢?”陈专家抬头看向苏进,若有所思地说,“刚才苏先生说,古代文字的破译与密码的破译比较相似。你父亲有没有过这方面的经历?”
“没有的。”于琢先是下意识否认,但紧接着,他的目光变化了。
他说,“等等,我好像有点印象……”
于琢刚刚说到这一句,苏进就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紧接着,他跟于琢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句话:“鲜卑语!”
于琢抬头看向苏进,用力点头说:“对,我想起来了,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对鲜卑语产生过一段时间的兴趣!”
周离对此完全不了解,疑问地看向陈专家。
陈专家对文字之类的东西了解颇深,说:“鲜卑族是我国古代的一个民族,曾经非常强大,继匈奴之后在蒙古高原上崛起,十六国时期,鲜卑族建立国家,最后由拓拔部建立北魏,统一了北方。鲜卑语,就是鲜卑族的文字,现在只有少量传世,还没有彻底被破译。”
苏进补充道:“北魏孝文帝于公元493年迁都洛阳,大举汉化,之后使用主要都是汉字了。龙门石窟就有北魏汉字,也就是魏碑的遗迹。”
“龙门二十品。”周离就是为此而来的,这倒是知道一点。
“对,龙门石窟从北魏时期开始兴建,于正传因此对鲜卑语产生兴趣,是很正常的事情。”苏进道。
“没错,就是这样!我爸的确玩过一阵鲜卑语!”于琢记起这事,兴奋地说道。接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爸自己说的。他说他什么也不懂,就是试着玩玩。”
陈专家点头,迅速回到电脑旁边,熟练地输入“鲜卑”两个字,然后再次摇头:“不对。”
“这也不行啊……”于琢皱了皱眉, 却并不像之前那样失落。
他拣拾起了新的回忆,又是几个相关的词语说了出来。
陈专家手下键盘噼哩啪啦地作响,但跟着响起的始终是“嘀”的一声钝音,那是失败的声音。
最后于琢眉头紧皱,试探着说出了一个词——“猴趴?”
“狗趴吗?”陈专家一边应声一边打字,很快响起嘀的一声。
“不,不是狗趴,是猴趴。猴子的猴!”于琢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陈专家微奇。
“唔,北魏孝文帝不是胡服骑射嘛,我那时候还小,缠着我爸给做了一套胡服,骑着扫把当马。结果太得意忘形,被扫把跘倒了,摔了个狗啃屎。”于琢声音里带着怀念,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爸笑我,说我是一只胡猴,摔了个大马趴,应该改名叫猴趴。猴趴猴趴,那段时间他动不动这样叫我,烦死了。”
于琢嘴里说着烦死了,脸上却挂起了笑容。
陈专家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把手放上键盘,打了两个字。
“不对是吧。肯定不可能是这个,这事我都忘了,我爸怎么还记得……”于琢看见他的动作,笑着说。
结果这次响起的不再次之前“嘀”的钝音,而是另一声极其清脆的声响——
“叮!”
陈专家笑了起来:“对了,就是这个!”
“啊?”于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意识到陈专家的意思,他几乎有些惊慌失措了,“对了?就是这个词?我爸拿这个词当了密码的关键词?!”
“对,就是这个。”陈专家开始快速地打字,输入一连串的指令,一行行文字在屏幕上不断变换,“这就是我们想要的那个关键词。”
一时间,于琢完全愣住了。他完全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看向苏进。
苏进回以微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那温暖的触感惊醒了于琢,他失笑道:“这就是‘那个’关键词?猴趴,什么人啊,是亲爹吗?什么好的不记得,记儿子这个事……”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怪,最后带上了哽咽。
他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哭声与笑声混在一起,变得极为怪异,“看,这就是我爸,这就是我爸……”
0682 天工传承
“这两个本子,一个是帐本,一个是日记。”
周离拿着整理出来的打印稿对苏进说。
他先拿起那本帐本:“这上面日期地址分明,后面是编号,据推测应该是货物编号。如果我们没有猜错,这是盗卖集团的交易信息。每一条信息,代表着一次石窟文物的交易。”
周离话声干脆而具有力量,目光看向面前几个人,交待当前的情况。
“从帐本上可以看出来,这个记录从十二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可以初步估计,于正传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加入了文物盗卖集团,进入卧底工作。”
听到这两句话,于琢的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十二年。
这十二年来,父亲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但他对这件事情一点也不知道。
这两件东西是母亲拿出来交给苏进的,也就是说,他妈也知道了,唯一瞒着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真的就这么不可靠吗?这么大的事情,唯独就瞒着他一个人?
周离没有在意他的想法,继续往下说。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于正传为什么会加入文物盗卖集团,但是帐本上显示,呆在这个位置的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其他人跟他合作。”
“这是什么意思?”于琢听得一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也就是说,他是自己加入盗卖集团,又是自己决定成为卧底的。”周离看向他,简单干脆地答道。
于琢脑筋里一阵糊涂,张开嘴有点说不出话来。周离想了想,把从日记本破译出来的那叠打印纸交给他,道:“这个交给你来看吧,有什么关键信息,你直接跟苏进说。”
于琢呆呆地接过那叠纸,看了起来。
周离继续向旁边的人交待事情,听他说话的不止苏进和石梅铁,还有很多他带来的手下。话语不断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眼睛看着打印纸,心里有点走神。
“可以看出来,这十二年里,于正传的主要工作就是收集龙门石窟的文物,跟特定的人员接头,把文物交给对方。他也就这样照办了。”
“前十年里,除了这个特定的接头人以外,于正传没有跟任何其他人发生联系,也完全没有过任何交流。直到两年前开始,应该是他十年坚持不断的举动赢得了对方的一些信任,他开始涉足更深的事务。我们可以猜测,他成为了盗卖集团文物交易的一个小头目,从他手上经过的文物数量增加,交易地点也发生了变化。”
周离的话简单有力,于琢突然感觉到了深深的惶恐。
父亲真的如他们所说是卧底吗?
周离所说的,明明就是他在盗卖集团的“升迁史”!而且现在谁都知道,他还为了保护盗卖集团的重要人物而死。
如果这两本密码本没有被发现,如果里面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父亲是清白的,那是不是说……
于琢不敢再想下去了,开始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日记上。
开头第一句就是:“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从今天开始,我就已经不清白了。”
周离仍然在分析帐本中体现出来的情况。
“前十年的交易地点不断变化,交易文物通常在五件以内。十年之后,也就是近两年内,于正传的地位提高,他记录的文物件数明显增加,通常在100件左右。据此推测,他很有可能掌管了一个地方性的小型仓库。”
周离说得很清晰也很有道理,周围的人纷纷点头。
“最值得注意的是,从这个时间段开始,帐本上开始出现文物的出入记录。有进,也有出。平时会不断有小批文物进入,但大批文物支出,每年只有一次。也就是说,于正传手上这个仓库会把进入的文物存放一年,然后再转运出去,运往其它地方。”
周离的声音到此放低了,沉声道:“今年的文物只有进入,没有支出。也就是说,他手下这个仓库里还存放着大量文物。”他深吸一口气,加重了语气道,“最关键的是,如果顺着这批文物摸索下去,我们很有可能会找到下一个转运基地。那里的文物,会比于正传手上这批数量更多!”
“初步估计大概会有多少?”李延宇问道。
“就帐本上来看,于正传手上这批文件约有124件。下一个转运基地如果负责三个仓库,就有300件以上;如果负责十个仓库,文件总数就在一千件以上!”
周离语声铿锵,周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但是现在于正传已经死亡,这件事不光是我们知道,对方也知道了。对方势必会派人去接管他手上的仓库。这样的话,我们要怎样找到下一个转运基地?”苏进思索片刻,问道。
李延宇等人对视一眼,接着一起笑了起来。
周离抬头对苏进说:“文物的事情是你专业,追踪下落什么的,还是交给我们吧!”
周离搬出一大张地图,开始跟李延宇等人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不断在地图上做各种记号,不断向下发布各种命令,李延宇等人开始进进出出。公路监控录像、行人口供等各种各样的资料汇集了过来,十几台电脑一起运作,供他们进行分析判断。
这些事情苏进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石梅铁正盯着那份破译出来的帐本,正在专心致志地看。
他走过去小声问道:“您要去休息一下吗?”
“去哪里休息?”石梅铁反问。
他笑了一声,看向苏进问道,“我都听了这么多事情了,你们放心让我现在离开?”
他的目光扫向四周,旁边一个人移开目光,苏进注意到了,有些无奈又有些轻松地道:“那就麻烦您在这里辛苦一下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石梅铁脸上笑意消失,目光重新回到帐本上。
他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手指用力在上面戳了一戳,声音变得有些沉重:“一个月至少两件,多则五件。十年来,文物就这样不断向外流失。嘿,我是说龙门石窟的佛像为什么少得这么快,原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无比痛心地说,“这还只是一个人,龙门石窟的渣滓除了这一个,难道不会有别人了吗?这么多文物流失出去,怎么追得回来?我们在外面做再多工作,这个源头不被扼制住,又有什么用?”
苏进想起之前漆萍说的话,问道:“我听说,你们在海外一直在设法保护回收流失的文物?”
石梅铁刚刚还是这样说的话,但苏进正式说起这个话题时,他却沉默了。
他叹了口气,道:“是,也不是。”
苏进不解其意,石梅铁重拾之前的话题。
“苏陌,的确是那家伙的真名。他从出生起就叫这个名字,后来再化名万千,这个名字也算是烙在了他的骨血里,永世都要跟随着他了。”
“……你是什么意思?”苏进停顿了一下,问道。
“就像你听到的。苏陌的出身跟我们一样,都是当初迁移到海外的这些文物修复家族出来的。”石梅铁在“文物修复”四个字上面加了重音。
“……这……”苏进的确有些猜到了,但听石梅铁正式说出来,还是忍不住震惊。
石梅铁的目光移开帐本,在原地踱了几步,道:“当初先后离开华夏,远至海外的文物修复家族一共十一家。这十一家,也是华夏最核心的十一个文物修复家族。留在国内的,基本上都是各家的旁支偏门。他们传承不全,实力有限。”
苏进扬了扬眉。他之前听说海外出去的一共十家,名为“正古十族”,现在石梅铁为什么又多说了一家出来?
“这十一个家族中间的十个,每个擅长一种门类,十个家族专精十大修复门类,漆家姓漆,石家姓石,铁家姓铁……这其中有从老祖宗开始就姓这个的,也有后天改姓追随的。这十家,自命为‘正古十族’,此名很多人觉得傲慢,但这十家,的确就是华夏文物修复最正统的传承!”
“十一家剩下的最后一家,姓苏。”
说到这里,石梅铁抬起眼睛打量着苏进,声音有些古怪地说,“我开始时有点怀疑,你是不是苏家遗留在国内旁支的后代,后来才觉得不是。”
苏进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但他仍然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觉得不是?”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各家很少跟苏家打交道,还不怎么觉得。出来之后关系近了,这个苏家,真是太阴阳怪气了!”石梅铁道,“每个苏家出来的人,都古里古气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正经人。你嘛……”
他又打量了一下苏进,然后摇了摇头,“眼神清正,完全没那种感觉。”
他接着又深吸了一口气,面孔变得端严起来,郑重地道,“但是苏家如此古怪,正古十族却无一敢于轻忽,甚至不约而同地把他家放在十族之上。”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苏家,是唯一以天工为传承的家族!”
0683 一句话
“天工”。
这两个字一出来,苏进就下意识地直起了腰,表情跟着变得凝重起来。
巧夺天工。
在他上个世界时,他就已经听说天工的名号。
而现在这个世界,“天工”更是站在所有文物修复师最顶端,最为人所仰视。
张万生之所以地位超然,是因为他执掌天工印。
而所有的九段不理庶务,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中,最高的目标,也是为了到达天工的境界。
苏进现在虽然只有八段的段位,但真实实力已有九段,甚至犹有过之。
大部分的九段,专精只有一项或者两项,而苏进,两辈子相叠加,已经全门类精通,在修复上几乎没有了弱点。
最先开始的时候,他听说十门全精即为天工。但是到现在,他却有所感觉——自己还没有到达天工的位置,离那里还有相当的一段距离。
天工究竟是什么样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自己究竟还缺了什么?
苏进偶尔也会想想,偶尔也会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一扇全新的门扉,但离真正打开它、跨进那个全新的境界还很远。
既然不是实际修复的能力,那天工究竟象征着什么,“天工传承”指的又是什么?
“苏家,掌握着天工传承?”苏进问道。
“对,就是这样。他们创族的祖师,苏承,就是一位天工。这是史有记载,错不了的。”石梅铁说。
“真是有点好奇啊。”苏进遥想了一会儿,感叹道。
“谁不是呢。不过苏家像是遭受了诅咒一样,百余年来人口日渐单薄,到出去时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支。十五年前,苏陌父母双亡,苏家因此只剩下了他一根独苗。天工传承,也就是他一个人掌握着了。”石梅铁叹道。
苏进想起苏陌当前的情况,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不管怎么说,既然苏家的天工传承现在只掌握在苏陌一个人的手上,就表示他们多半是看不到的了。
石梅铁说到这里,沉沉叹了口气,道:“苏陌是我们看着出生的。身为苏家独苗,正古十族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持了莫大的希望。他从小也的确非常出色。所有修复方面的知识,他一听就会,一会就能用。别人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掌握的内容,他一天就能精熟,一个月就能媲美熟手修复师,一年就有大家水平。那时候每个见过他修复的人都觉得,如果苏家百年之后能够重现天工的话,那一定就是他了!”
石梅铁说得非常感怀,苏进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他忍不住问道:“苏陌开始学习修复的时候,大概多少见?”
“会坐起来就能拿工具了。正式开始学,两岁多三岁吧。”石梅铁理所当然地说,仿佛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
苏进的表情却更古怪了:“两岁多的孩子就开始学修复,就没日没夜地工作?”
“修复一道无有止境,一个人精力与体力的巅峰时期是为青年,到我这个岁数,虽然经验还在增长,但已经痛感精力不济了。学习文物修复,当然要越早越好。”石梅铁说。
“但是那样一个孩子……”苏进说。
“拥有那种天赋的孩子,当然更不能耽搁了。”石梅铁说。
苏进顿了顿,问道:“后来呢?”
“苏陌七岁时,父母因车祸双亡。那事虽然看上去是意外,但中间有些蹊跷。正古十族同气连枝,对此大为震怒,全力追查这件事情。后来发现,它与一个大型文物盗卖集团有关,是他们的报复性/行为。”
这件事情是石梅铁亲历,他说得非常清楚。
“那时候,正古十族内部也出了一些事情,有些混乱。等到尘埃落定时,我们发现,苏陌不见了。”
“苏陌父母双亡,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个老仆人。我们过去追查,发现他家完全没有动手的痕迹,好像苏陌是自愿跟他们走的一样。之后,我们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这孩子的下落,一直没有得到信息。直到十年后,也就是五年前,在文物盗卖集团那边第一次发现了他。”
“他果然已经拥有了超卓的技艺,成为了盗卖集团的中坚份子。他记得我们每个人,却视我们为仇寇。最关键的是,他抛弃了身为一个文物修复师的信念,开始伪造文物。”
“我与他父母甚是交好,曾经想方设法去跟他见了一面,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反问了我一句话。”
石梅铁态度郑重,一字字地道,
“如果文物之相似,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无可分辨的地步,那么真与假,又有什么区别?”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问题也许并不算什么。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真的才值钱,假的就是上当受骗,这根本就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对于他们这种层次的文物修复师来说,真与假之间的界限已经极尽模糊。
文物修复,需要修复文物中损坏的那一部分。损坏的部分信息丢失,就需要想办法把丢失的这部分信息找回来。
譬如惊龙会上,许家为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筹备了二十多年,其中大部分时间就花在收集模拟遗失信息上。
文物损坏的部分越多,需要寻找修复的内容就越多。文物修复要求修得越还原越好,因此当这一现象发展到极致,文物修复与制伪之间就没有什么差别。
修复与制伪,用的本来就是同样的技术。
文物流传下来,保留的是各种各样的信息。历史信息、文化信息、艺术信息……
如果伪品完全无法被辨认,它也能保留同样的信息,那么真与假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区别?
或者换句话说,如果真品已经遗失或者被毁坏,那么仿造得跟真品一模一样的伪造品,为什么不能承担与真品一样的责任,拥有与真品一样的价值?
“……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我真的有些迷茫。苏进,你怎么想?”
石梅铁停顿一会儿之后,问道。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真不了。”苏进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仿品真的认不出来呢?”石梅铁问。
“不可能完全认不出来。”苏进回答。
“哦?”
“而且我认为,仿品也许有其价值,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容许它的存在。”苏进道。
“什么样的情况?”石梅铁问。
“编号、登记、留痕——仿者留其名!”
两人说话的时候,周离正在办公室里,发出一个又一个的命令,而于琢独自一人呆在一个角落里,拿着陈专家破译出来的日记,早已看入了神。
翻到最后一页之后,于琢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盯着空白页面,动也不动了。
苏进看了他一眼,他的脸隐蔽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偶尔有一些亮晶晶的光芒闪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过了很久,于琢突然抬起头来向四周看。
苏进停止了跟石梅铁的对话,走过去问道:“怎么,有什么发现吗?”
“我……我知道我爸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了。”于琢表情复杂,似感慨又似轻松。
与此同时,周离也停下了动作。他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拿来,对苏进说:“查到了。”
他看向于琢,郑重地说,“你父亲非常了不起,他做了很多事情。根据他留下来的信息,我们查到盗卖集团运输文物的总港口了。”
总港口三个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石梅铁也情不自禁地直起了身子,看向他那边。
周离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环视四周,道:“抱歉,我们现在就要赶过去那边,为了保密起见,你们三人也必须跟我们一起过去。”
“我这里也有一些发现!”于琢语速很快地道,“我爸查了很久,查出了管委会的几个叛徒,他把他们的名字暗示了出来!”
于琢一边说,一边抽出那张做了记号的打印纸,递到周离手上。
“哦?”周离冷静地接过来,看了一眼。他点点头说:“非常好。不过我们还是先出发。盗卖集团非常机敏,很有可能会提前转移文物,我们路上说。”
于琢用力点头,紧紧跟在他后面,动作比苏进还快了一步。
周离带着他们走出公安局,去往另一边的停车场。
为了不打草惊蛇,周离和李延宇是一身便服,他们乘坐的车辆也是民用的,而非警车。
他们刚刚走到停车场一侧,就迎面遇上一个人。
李会长看见他们,有些意外地叫道:“小于,苏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吃饭了吗……”
他正准备走上来,于琢突然抬眼看了过去,叫道:“把他扣起来!”
李会长一怔,周离的反应却非常快。
他和李延宇两个人一左一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了李会长,把他压倒在地上。
李会长叫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放开我!”
于琢抹了把脸,大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子,注视了他一会儿,说:“李伯伯,我暂时还叫你一声李伯伯。我只想问你,我爸的事情,你是真不知道吗?”
“你和你妈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小于,你失心疯了是不是?”李会长被压在地上,才嚷了几句,下巴就卡的一声被拧脱了臼。接下来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离扫了一眼四周,说:“就他一个人,周围没别人。”
于琢跟着点头说:“我爸日记里说了,他们都是单线联系,绝不会建立平行的网络。“
“很好。”周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声,抓起李会长,把他带到停车场,塞进了车的后座里。
李会长“呜呜”地叫着,眼睛拼命地往四周扫。但是周离都已经确认了这一带的情况了,他怎么还可能有别的发现。很快,其他几个人一起上了车,发动了车辆。
“他也是那边一伙的?”李延宇开车,周离坐在最后,把李会长紧紧地压在车窗上,向于琢问道。
“他是盗卖集团的外围份子,我爸不敢暴露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于琢咬牙切齿地说。
“很好,那就带着他一起上路吧。”上路两个字,周离说得非常轻,一瞬间,他的周围空气仿佛冷了下来,无形的风从车内掠过。
“呜呜呜呜!”李会长仿佛感觉到了,再次拼命地挣扎起来。
周离一手轻松地压着他,把他拷在了椅子上,然后拿出手机,连续几个电话打了出去。
打完电话,他向于琢点了点头,说:“放心,那些人已经全部暗中控制起来了,他们跑不掉的。”
0684 不清白
“一开始,我爸是对很多事情感到失望,自动加入盗卖集团的。”
李会长仿佛知道逃脱无望,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于琢坐在svu正中间一排的座位上,紧紧抓住那叠打印纸,低着头说道。
十几年前,华夏各种文物、遗迹的保护工作都乱成一团,遗迹遭遇各种破坏,文物空前流失,就连龙门石窟管委会内部,大部分人也无心于此,很有点应付差事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于正传的心情陷入了无比的茫然与低落。他竭尽全力想要守住文物,但是内部如此混乱,文物或者流失,或者被破坏,趋势不可遏止。
最令他感到烦躁与绝望的是,整个龙门石窟得不到有力保护,不断出现各种问题。落石、滑坡、风化……各种各样的情况不断发生,让于正传甚至开始怀疑,这座延续了近两千年的石窟遗迹,会不会在他死之前就消失了。
这时候,他不小心发现了一个文物盗卖集团的同伙,对方当时正在偷运一尊佛像,被他抓住了。
结果对方不仅没有惊慌,还反过来问他:文物流失出去,通常都会落到一些博物馆以及私人收藏家的手上。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东西是稀世珍宝,值得好好对待。
但是在当前情况下,它留在龙门石窟,是得不到正规保护的。
你是愿意它彻底消失,还是愿意它离开石窟,在另一个地方更长久地保存下去?
听见这样的话,于正传彻底茫然了。
于琢说到这里时,车内一片安静,一时间没一个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周离才说:“十几年前,正是文物保护与管理最混乱的时候,他这样想并非没有道理。”
于琢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但我爸他……不觉得是这样。”
浑浑噩噩中,于正传被那人说动,加入了盗卖集团,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他的任务就是想办法从石窟带出文物,将它运输出去。
于正传的确这样做过几次,但很快他就迟疑了。
我这样做是对的吗?文物从我手上离开,就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它会被好好保护?
如果它流失出去,再也不能回来,那跟彻底消失了又有什么区别?
当时,于正传就打算跟那个盗卖集团决裂,甚至在考虑怎么样把他们的事情通知出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是他很快发现,龙门石窟管委会里被盗卖集团收卖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人,而这个盗卖集团的规模也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几个人,只知道对方进入盗卖集团的时间比他久,地位比他高。
如果他贸然暴露,这个盗卖集团只可能一小部分人被剿灭,剩下的大部分,尤其是管委会里的那些蛀虫多半会隐藏起来,到时候再要把他们挖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那一段时间,他失眠了无数次,每天晚上都辗转反侧,想着盗卖集团的事情。
要反水,挖不出蛀虫不说,自己还可能有危险。
要与盗卖集团同流合污,他的良心又过不去。
他看着自己的妻儿,尤其是看着于琢尚且幼小的笑容,最后决定,不能让儿子变成罪人的孩子。他下定决心要保护石窟的文物,要潜伏在盗卖集团内部,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将他们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里,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他无数次把文物带出石窟,交到盗卖集团手上。
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他一直也在怀疑自己。拖延时间潜伏卧底是不是他自己骗自己,他只是想要找个借口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他逐渐获得了盗卖集团内部一些人的信任,权限渐渐提高,了解到的事情越来越大。
他渐渐发现了管委会内部的其他“叛徒”是谁了,他也发现盗卖集团的交易及运输路线,甚至,他已经隐约知道了他们最重要的那个港口……
这十二年里,他不断面对良心的拷问。每一次他把文物运输出去,都要自我怀疑一次。
正是因为如此,他把那些文物全部拍成了照片,放在了家里客厅的墙面上。
那些文物全部都是他亲手运输出去的,这就是他的罪孽!
从加入文物盗卖集团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不清白了!
于琢说得非常沉重,仿佛被父亲/日记里的话语感染了一样。
最后,他咬紧牙关,字句话语从他的牙缝里被挤了出来,他感觉到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最后,他哑着嗓子说:“我竟然没有发现,我一直都没有发现……”
苏进沉默无语,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于琢低着头,急促的呼吸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他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但是没有眼泪。
他狠狠地瞪了李会长一眼。
要不是他们这样的人,他爸还不至于那样痛苦,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活下去,还要表现得若无其事,让他跟他妈几乎一无所知!
他定了定神,继续说下去。
从十二年前起,于正传就把所有亲手交易的文物全部都记录了下来。
两年前,他接手盗卖集团的仓库,仓库里每一件文物同样都记录了下来,出入库情况都有。
这些内容他全部都密码的形式隐藏了起来,这密码是他潜心研究编制的,非专业人员无法破解。就算有专业人员出马,想要彻底破解也需要他儿子于琢的帮忙。
这是他心血的结晶,也是他十二年来所有罪孽换来的结果。
他希望能有一天把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能有人把盗卖集团连根拔起,将它彻底铲除!
这样,他才能含笑于九泉之下,安心在十八层地狱里赎罪了。
“你父亲……”听到这里,苏进的声音放轻了,生怕惊忧到于琢一样。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于琢打断:“我爸他这时候已经心存死志,我看出来了。”
他笑了一笑,红着眼眶,目光却分外明澈:“他在日记里写到了那家伙出现,说这是文物盗卖集团的一个关键人物。他接到任务的时候就接到命令,关键时刻,拼死也要保护对方,不然后果自负。他看见你和周哥出现,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就决定以身相殒。到时候查到家里,你们很有可能提前发现这两个密码本,那就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了。”
这些内容于正传当然不可能写在密码本里,但是于琢却清晰地说了出来,好像与父亲心意相通了一样。
他抹了把脸,声音异常清醒:“按照我爸他日记里对盗卖集团的记叙,他们是一个体系严密的组织,内部管理非常严格。我爸他用了十二年,才慢慢接触到略微核心一点的位置——还只是一个区域的范围内。现在他死了,那边很有可能会进行整顿。如果我们不快点,他留下来的这些信息很有可能会无效。”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变得急促,目光直直地看向周离。
周离点点头,冷静地说:“放心吧,我们已经有准备了。”
这时他已经跟李延宇交换了座位,正是他在开车。他伸出手,在驾驶盘旁边按了一下,一个面板弹了出来。周离又按了几下,上面出现了一张电子地图。
电子地图从小到大,逐渐显示出这一整个区域来。
周离说:“根据帐本上的信息,还有铁盒里来往的票据进行分析,于正传进行交易活动的区域主要在这一带。”
他的手在屏幕上一划,圈定了其中一个范围,把它标成了红色。
“他所管理的仓库在此处。”
一个红点被标了上去。
“帐本显示,仓库总共收取来自十个点的文物。根据文物所在地与范围统计,除了于正传原先所在的区域以外,剩下九个点很有可能在这里。”
九个绿点被标了上去。
“我们的人已经被派往各处,准备拔出这点接头的钉子。”
绿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变红。
“于正传只负责仓库管理,不负责运输。但是他非常大胆,对包装文物的箱子进行了特殊处理,还设法在运输的车辆上做了一些手脚。之前我们的人追查了监控,发现了这些车辆的去向。”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向于琢点了点头,庄重地说,“你父亲真的很了不起,胆大而且心细。最关键的是,他一年复一年地这样做下来,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希望。”
于琢的眼睛又红了,声音有些哽咽地“嗯”了一声。
“根据调查,这些车辆开往了距离我们七百多公里的这个港口,现在我们的目标就是这里。”
周离手指轻划,地图快速缩小,显示出更大的区域。
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条以他们的出发地为起始点,向着东边延伸出去。
“这是……要出海了?”于琢看着那根线条一直延伸,喃喃道。
“对,那些货物就在海天港!”
0685 太凑巧
海天港是一个中型货运港口,数十条大小船只停泊在海面上,不时有长长的汽笛声从那边传来。
海港东边是仓储区,大量巨大的集装箱整齐排列在这里,两条铁轨来来回回运输,码头前沿数台巨大的龙门塔吊不断地起落工作着。
现在是后半夜,港口灯火通明,相比白天时安静多了,但仍然车水马龙,不时响起轰鸣声。
一辆黑色svu停在离港口不远处,车上走下来三个人,正是周离、苏进和李延宇。
三人都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脸上做了一些伪装。
苏进低头,扯了扯身上深蓝色的制服,周离看他一眼,笑着说:“暂时装个样子吧,还挺像的。”
周离敛了笑容,对两人交待说:“根据于正传的密码本以及李文夫的口供判断,盗卖集团的文物输出口基本上已经能够确定就在此处。接下来我们将伪装成海关人员,进入海天港。海天港总面积10万平方米,集装箱总数3万。盗卖集团的文物藏在其中,势必会进行伪装。一会儿李延宇负责主要会面交流工作,苏进配合,同时留意观察,找出文物所在。”
苏进和李延宇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周离勉励地对苏进一笑:“放轻松,延宇和我会给你打掩护,不用担心被看破行藏。”
“嗯。”苏进应了一声。
“现在我们先去接应一些同事。”周离说。
离开之前,周离转身对车上交待:“你们就把车停在这里,我们回来之前不要下车。有人过来问就说在等老板回来。姓李的我打晕塞在后备箱,12小时内不会醒过来,不用担心。”
他的话语行动都非常干脆利落,于琢连连点头表示知道,石梅铁脸色沉郁,也跟着点了点头。
三人并没有直向港口大门,而是先在李延宇的带领下,转到了另一个偏僻的地方。
苏进的观察力非常强,留意到李延宇在前进的时候,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一些地方。在那些位置的附近苏进可以看到一些记号,显然是先前来的人留下的。
循着这些记号,李延宇在两幢房子的夹角部位停了下来,他吹了两声口哨,声音轻灵俏皮,像是鸟的叫声。
很快又两声鸟叫返了回来,一支队伍迅速到达他们面前,领头人身材矮小单薄,看上去是个少年的体型,同样穿着海关制服,在这大半夜的脸上仍然戴着墨镜。
李延宇见到他就取笑道:“小王,你这什么样子,知道的以为你在耍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瞎子呢。”
“去去去,这是我入戏的道具!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说伪装就伪装,跟精分似的!”小王毫不客气地呛他,声音也有点少年的感觉。
李延宇又笑了两声,周离制止了两人的拌嘴,把对方介绍给苏进:“这是王连,是我们技术人员,电脑高手。一会儿他会跟我们一起去。这是苏进,文物专家。”
王连看向苏进,立刻叫道:“他就是上次隔着屏幕帮我们鉴定文物的那位?”
他这一提,苏进也想起来了。很早之前,经由谈修之联系,他曾经帮周离远程鉴定过一次文物。那时候在背景音里听到了少许声音,现在回忆起来正是这个小王的嗓音。
王连发现是熟人,立刻比之前热情多了。他摘下墨镜,对着苏进伸出手,笑着说:“苏老师久仰久仰,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
看见他的真面目,苏进有点知道他为什么会戴墨镜了。他不仅体型瘦小,声音好像没有变声的少年,还长着一张娃娃脸。老实说,要不是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苏进绝不会以为他是周离的手下,特种部队的成员,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个中学生。
不过没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凝重而专注——周离已经开始介绍情况,安排任务。
一会儿,王连会跟他们一起进去,其他人则埋伏在外,听候指令。
这些人全部都是训练有素的,周离刚一下完命令,他们齐声应是,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此地,只剩下王连一个人。
接下来,四人在李延宇的带领下,不着痕迹地绕出这个偏僻的角落,向着港口大门走去。
虽然是深夜,此处仍然车水马龙,前方港务管理处的办公楼一样灯火通明,仿佛一个彻夜不眠的巨兽一样,向着前方吞吐着人流。
“感觉有些不对。”周离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皱起了眉。
“的确不对,好像出什么事了,有点混乱。”李延宇说。
类似集装箱港口这样的地方,向来都是看上去混乱,其实非常严整而有秩序的。
它跟以往的旧式港口不一样,全部经由计算机系统进行电子化管理。港口运行的每一个步骤,都像是一个巨型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共同组织起了一个井然有序的工作流程。
但现在,这种秩序仿佛被打乱了,办公楼门口人声鼎沸,好多人聚集在这里,三五成群,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只能感受到那种着急的气氛。
李延宇对着周离一点头,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拦住一个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那个人首先注意到李延宇的服装,有些紧张地站直了身体回答道:“听说是计算机房系统出问题了,集装箱运不上船,船出不了港也进不了港,乱七八糟的!”
他说得也有点乱七八糟,但苏进还是听懂了。
集装箱港口全部都在计算机系统的管理下,系统一乱,整个港口也就全乱了。
停在港口的船出不了,航道上的船进不来,两边堵在了一起。再加上码头前沿备好货了的那些集装箱,硬是被压得动弹不得,难怪会乱成这个样子了。
“这也太麻烦了吧?系统怎么会坏掉的?”李延宇皱眉问道。
“谁知道呢,晚上十点左右突然出问题,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真是急死人了。”
苏进听着两人的对话,抬头向码头方向看了一眼。那里的灯火亮如白昼,人影与集装箱的影子混在一起,同样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李延宇又打听了几句,得知那人的货本来是要今晚上船的,结果现在压在岸上动不了。最关键的是他的是鲜货,保质期非常短的,到时候没上船没发到位置,这一整批货都要坏了,到时候这亏损算谁的?
所以现在他急得团团转,好几次跑到办公楼这边来打听情况,但每次得到的回音都是“系统出问题了还没有修好”。
李延宇安抚了他几句,告辞之后继续往办公楼方向走。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靠近周离小声问道:“老大,这个时候出问题,是不是……”
周离一脸若有所思,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王进也压低了声音说:“真出问题假出问题,到时候一问就知道了。”
办公楼一楼是港务大厅,一排银行一样的办事窗口,现在全部挤满了人。
人声鼎沸,很多人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正在打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啊?”
“系统什么时候能好,急死人了!”
苏进他们一身海关人员的打扮,往那里一站就有人注意到他们了。
一个年轻女人往这边看了一眼,快步走过来问道:“请问各位是……”
李延宇掏出一本证件,递到女人面前,说:“临时检查。这里是怎么回事?”
女人接过证件匆忙看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正色道:“我们这里电脑系统突然出了问题,正在进行排查维修……”
“哦,问题要紧不?”李延宇问。
“嗯……不是很要紧,很快就能修好了……”女人说得有点迟疑。
“经理呢,现在在这里吗?”李延宇问。
“这个点了……”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声音有点飘乎。
“哦?系统故障这种大问题,经理不在?”李延宇挑高了声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们不远处传过来,接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跑了过来,对着他们连声道,“抱歉各位,我是海天码头的经理,姓刘。今天不是我值班,我听到消息才刚刚赶过来。你们这是……”
“附近出了一起走私案,我们正在对附近的各个集装箱码头进行抽查,正好查到你们这里。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集装箱码头,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李延宇皱着眉问。
刘经理连连摇头说:“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刚刚赶到,还没来得及去控制塔那边……”
“哦?”李延宇转头看了一眼王进,向他点点头说,“正好我们这里一个同志比较擅长技术,他跟你一起去控制塔,正好可以看看问题在哪里。”
“这……”刘经理明显地犹豫了,他说,“机房重地,非本港人员……”
他话没说完,李延宇就直接把证件递到了他面前,问道:“是不是需要我正式开搜查证来?附近发生走私大案,你们这里立刻出现问题,这个时机是不是有点太凑巧了?”
他本来只是虚言恫吓,但是这句话一出口,苏进就看见刘经理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李延宇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说:“走,去控制塔,一起去!”
那个女人又是疑惑又是吃惊,想要上前阻止,却被周离抓住了。
“你也一起去吧。”他说。
然后四个人挟持着这一男一女,离开了办公大厅,把所有的喧闹全部留在了后面。
0686 在哪里
控制塔就在办公楼旁边,一进这里的一楼,环境就明显地安静了下来。
刘经理被李延宇抓着,他并没有大叫,但仍然有些紧张地叨叨说:“系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事情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这是二十多年的老港了,干净得很,你们海关年年过来盘查,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疑惑,转头看了苏进他们一眼,说,“说起来你们有点眼生啊……”
李延宇冷冷地看他一眼,说:“有没有问题,一会儿就知道了。”
几人进了电梯,电梯需要刷卡才能上行。李延宇毫不犹豫地从刘经理的口袋里摸出跟钥匙挂在一起的圆形卡片,嘀的一声,电梯开始运作。
刘经理明显越发紧张,他的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往口袋里伸去。结果他手指还没碰到裤沿,李延宇就先一步把他抓住了。
李延宇从那个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出现的锁屏密码,并没有多问,只是把它收了起来。
他淡淡扫了一刘经理一眼,刘经理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样,顿时打了个寒噤,什么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了。
周离问那个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紧紧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叫申春。”
“申小姐你好,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请你尽量配合回答一下。”周离说。
申春紧张地点头,周离看似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全部都是相关海天港运行的。
申春果然全部老实回答,回答得很快,显然对港口非常熟悉。
几个问题之后,周离露出满意的笑容,道:“很好,一会儿我还会有一些问题问你,请你像现在这样回答,可以吗?”
申春在熟悉的问题里略微放松了一些,快速点了点头。
几句话间,六人上到四楼,电梯“叮”的一声打开。
刘经理跨前一步,张大嘴巴,仿佛想要大叫。李延宇瞬间出手,一个手刀砍在他的后脖子上,刘经理的眼睛瞬间空白,整个人一软倒了下去。
电梯外面是一条甬道,甬道一边是墙,一边是透明的玻璃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大厅里排放着很多显示屏与控制台,很多人正在控制台前忙碌。
然而更加清楚的是,控制台里正在传出各种各样的报警声,屏幕上各种各样的数据与画面正在无序地流动切换,整个大厅的气氛嘈杂而慌张,虽然没有楼下那么吵,但混乱的程度犹有过之。
李延宇拖着刘经理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周离则凑到申春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申春的脸色变幻万千,最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进控制大厅,立刻有好几道目光投过来。一个中年人迎上前来,皱眉问道:“申春,这里正忙,你来干什么?这几位是……”说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苏进等人的身上。
申春咬了咬嘴唇,介绍道:“这几位是海关来的同志,他们接到警报,知道我们这边出现了问题,派来了技术人员帮忙检查维修。”
周离适时接道:“你们这里是怎么回事,好几条船的船主打电话到我们那里去,说堵在路上了。这样很危险的!”
他语声非常严厉,气势也很犀利,那个中年人立刻忘了质问,紧张地解释起来:“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还没查出故障在哪里……”
周离眉头紧皱,让出后面的王连,道:“我们带来了技术人员,他擅长电子电脑方面的工作,可以帮你们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中年人看向王连,表情有些诧异:“这么年轻……”
王连表情严肃,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我只是长得年轻而已……主机在哪里,让我看看。”
按理来说,不是什么人都能碰主机的。但是周离和王连紧迫盯人,这中年人又是很典型的那种技术人员,不太擅长日常的为人处事的。被这样一说,他连忙点头,把王连带到了大厅的一边,指着面前的机器跟他交流起来。
没一会儿,王连就坐了下来,手机在键盘上飞舞。苏进远远看过去,只见那中年人脸上表情从惊讶到佩服,最后变成了完全的尊敬。
周离走进大厅,随便叫了一个人,问道:“系统出问题了,还可以看到仓库那边的货物清单吗?”
“当然不行了。”那个人看见他们胸口的海关徽章,老老实实地回答,“现在所有信息全部中断了,必须要等恢复才能看到。”
周离思索片刻,问旁边的申春:“我想找两个人,你能帮我联系一下吗?”
申春咬咬嘴唇:“什么人?”
“你们这里是用龙门吊装卸集装箱的是吧?第一个人,就是使用龙门吊技术最好的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周离问道。
“支强!”申春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很好,第二个人,就是集装箱后场仓库管理里,干得最久,又从来没有被提拔过的那个人。”周离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道。
申春的表情有些惊讶,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然而她并没有问出口,而是很快说出了那人的名字,“边勇贵,他从海天港建港开始就在这里,一直在后场没动过位置。”
“能联系得到他们吗?”周离问。
“……能。”申春迟疑片刻后道。
“那就拜托你了,麻烦请尽快。”
申春很快拿出手机,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周离和苏进站在她身边不远处,既能听见对话,又不至于打扰到她。
苏进看了申春一眼,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跟盗卖集团的不是一伙的?”
“术业有专攻。你在文物上能够见微识著以点窥面,看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周离答道。
“文物就放在那里,人心在不断地变化,这太难了。”苏进摇头道。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接下来要找的那两个人,你能确定他们不是跟对方一伙的?”
“我不能确定。”令苏进意外的是,周离摇了头。他说,“是对方一伙的,有是的好处;不是的话,有不是的好处。总之,只要来了,总能撬出一点东西来的。”
他的神情里有某些非常刚硬而果决的东西,令苏进想起了很久之前第一次见面时突如其来的那种安全感。
“不过,盗卖集团敢把转运点放在这里,对这里的渗透一定非常深……”周离自言自语道。他眉头紧皱,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苏进没有打扰他,目光看向窗外。
集装箱港口的控制塔通常是整个港口最高的地方,他们现在位于顶楼,透过窗户,几乎能把整个港口全部收进眼底。
现在正值深夜,虽然四处灯火通明,但还是不可能把所有的一切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
苏进能够看到,视线的彼端是黑暗的海岸,海岸上是大红色的塔吊。正常情况下,塔吊会不断工作,把集装箱搬运到船上,但现在系统出现问题,连带着所有的工作全部停止,塔吊也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黑夜中的红色怪兽一样。
海岸上有船,大大小小,排列得整整齐齐。船下有蚂蚁一样的人群,有的停留在原地,有的来来回回,不断地忙碌着。
码头前沿有两条铁轨,现在同样停置着。平时,就是它们把后场的集装箱运到此处,由塔吊吊上船的。
苏进的目光落到后场的集装箱上。那里相对比较暗,只有几排路灯寂静地亮着。
集装箱码头的箱子一般有两种,一种频繁装卸于船只之上,在各个港口间流动个不停;一种则像是仓库一样,长期停留在某个地方,只有里面的货物进进出出,发生着变化。
后面一种集装箱,通常都堆放在码头的后场,也就是整个码头最安静的那片区域。
按照于正传的消息,那个文物盗卖集团光是跟他联系就已经有十二年,也就是说至少在这十几年时间里,他们一直保持着活跃状态。
他们从各地收集文物,让它们汇聚到这里,再通过船运的方式转运出去,到达海外。
近五年来,华夏开始重视文物方面的工作,他们收集文物的速度势必不可能像以前那么迅猛。也就是说,他们很难得到一整个集装箱这么多的文物向外运输,如果那些文物真的在这里,那它们很可能在后场的集装箱中。
海天港在这个时候爆发系统问题,这的确让苏进突然间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这真的只是凑巧吗?
要是在现在这个关头让这些文物被那些苟且蝇役的家伙抢走了,那他真的是对不起这些文物,也对不起于正传了。
苏进收回目光,问道:“海天港一共有多少集装箱?”
“三万。”申春此时已经打完了电话,正好走过来听见苏进的问话,随口答道。她显然在这里工作了不短的时间,对海天港的各项数据、各种人事都异常的熟悉。
三万集装箱,后场通常占了三分之一,那就是一万个。
要在一万个集装箱里找到他们要的那一个或者是几个,实在是太难了……
0687 待确定
这时申春仿佛已经想通了,不再那么紧张了。她紧抓着手机,压低了声音问道:“两位先生……同志,你们的意思是,我们港里有人跟走私集团勾结?”
“现在还不能确定。”周离打了个马虎眼,“不管怎么说,海天港现在的混乱情况必须被解决,刘经理有些不对,还是不要让他在这里添乱比较好。”
“嗯……!”申春深吸一口气,点头道,“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吧,如果真是因为犯罪就把海天港搞成这样,那实在是太过份了!”
没过多久,被通知的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
前面那人四十多岁,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看上去甚至有些迟钝的样子。后面那人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满面皱纹,一脸的木讷愁苦。
现在已是深夜,两人被匆忙叫到这里,却都衣衫整齐,脸上也没什么犯困的样子。
支强一来,看也不看苏进他们一眼,直接向申春问道:“我听说系统出问题了?现在码头那边怎么样了?”
“是,海关的同志就是为这个来的,他们的技术人员正在帮忙检修。”申春很有条理地回答,伸手向后面一指,又道,“码头那边暂时安抚下来了,但如果天亮前还不能恢复运转,肯定会出乱子。”
“我就知道。”支强眉头紧皱,断然道,“我今天就在这里值班,系统恢复了,我来吊箱上船!”
他的言语间自有一种锐气,那是对自己的工作充满自信而积累起来的气势。这种时候,边勇贵就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我有一些问题想问问二位。”支强跟申春对话的时候,周离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观察,这时他开口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你是……”支强皱眉打量他,问道,“海关检查不是上周才搞完吗?今天怎么又来?”
“邻省发生了一起走私案,追查下来,走私货物的最后海运出口指向了这一带。”周离说。
“这一带像我们海天港这样规模的港口一共三个,为什么就怀疑我们?”支强问。
“只是排查而已,并不是只怀疑了你们。”周离说。
“这还差不多。”支强嘀咕了一句。
这句话让周离一愣,下意识跟苏进对视一眼。
支强想了想,说:“我们海天港常备标箱三万个,年吞吐量25万,平均日吞吐700,算是中型港口,吞吐量相对还算比较大的。中型港口管理力度相对也会比较小,没大型港口那么起眼,的确是走私犯比较好的选择。而且现在正好在你们过来的时候出事,的确挺可疑的。”
他这几句话让申春听直了眼,就连一直沉默着的边勇贵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他。
支强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是常规进行判断而已,没有证据可什么也算不了数。”
周离听见他理直气壮的话,不禁有些失笑,想起之前申春介绍他的时候,提到的一句“支队长的个性有点奇怪……”
支强自己却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他说:“不过有一点你们要注意,船行一般比较慢,普通的货船,最快速度不过20节。这种速度用作紧急转移是很不合适的。所以如果通一万步来说,走私集团真的把货物放在了这里,再假设外面的混乱是为了让他们浑水摸鱼趁乱逃走,他们使用船只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火车、货车都有可能。”
他说得很有道理,周离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点头说:“这个没问题,已经做好安排了。”
“看来这个走私集团的规模还真不小啊。”支强敏锐地听了出来。
“还有一种可能。”苏进突然开口道,“假设对方的货物真的就在这里存放,他们提前得到了消息,已经撤离了。现在的混乱,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我们不能及时进行查询。”
“这个很有可能!”周离立刻点头。
船行速度不仅比较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目标方向。他们不可能无休止地在海上漂流,必然是有一个目的地的。离岸12海里才到公海,大型货轮速度比较慢,就算提前也很难到位,小型游艇速度比较快,则难以应付长途旅行。
支强毫不犹豫地从旁边扯来一张地图,用笔在地图上划了个叉,点出海天港所在的位置。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海天港往东,跨越一条海峡,大约150公里的地方,是一座大岛。到达那座大岛,就形同离开了国境,到了另一片治外之地了……
如果对方真的利用船提前逃跑,他们的目的地很有可能就是那里!
如果对方出发得够早,很有可能早就已经离岸了。按照货船全速航行,从这里到那座大岛只需要四到五个小时。再迟一步,等到他们到达对面的那座大岛,即使是周离也很难跨境执行,那夺回文物的难度又要上升不止一个等级了。
“如果真的提前出去了,要怎样才能确定它当前的位置?”周离问支强。
“那还是要搞清楚它是什么时候走的,走的哪条线。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很难找到他们的去向。”支强说。
“但是现在这里乱成这样,要怎么确定这一点?”周离看向喧嚣混乱的控制大厅,皱眉问道。
“这个……”申春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们港虽然全部电子化管理,但是也留了纸质货单的。”
“对!”支强被提醒了,“集装箱港口每个环节都是有数的,一环出问题,全部都会乱。假设真有这么一个走私集团提前跑了,那肯定是在系统出问题前跑的,肯定要留下货单。顶多就是货单用别的名目代替了。只要能查到货物初始的位置,就能知道他们上的哪条船,走的哪条线,就能确定他们现在大概到哪里了!”
支强一连串说下来,非常顺畅。但说完之后,大家一片安静,没一个人接话。
话是这么说,所有的货物全部密封在上万的集装箱里,怎么找出对应的那一些?
“我们海天港……的确可能有走货的。”
沉寂中,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嗓声非常沙哑,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含糊不清。但这话一说出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说话的是边勇贵,他自从到这里来之后,就一直沉默寡言,只听不说。现在这句话,还是他第一次开口。
“这话不能乱说!”支强皱起了眉头斥道。苏进以为他是想要维护海天港的形象,结果他道,“现在时间紧急,搞错一点方向有可能耽误!”
支强的声音非常严厉,边勇贵虽然木讷,但并不怎么惧怕的样子。他想了想,说:“应该不会错。”
他声音含混,语速很慢,让人有些着急,但谈吐之间却并不拖沓,“我负责后场b区,后场c区在我隔壁。我们做库管的,要定时检查箱子里的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规矩。”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道,“c区是亮子管,规定检查的时候,好几次都看见亮子在闲晃。我先跟他讲了,他说我是看他眼红。后来我投诉到经理那里,经理让我少管闲事。”
“哪个经理?”支强紧紧地皱眉问。
“刘向远。”边勇贵说。
刘向远就是刚才那个刘经理的名字。
“总之这事就没人管,亮子在这里干了三年,仓库检查从来没有规范过。后来我留意了一下,他也不是完全不检查,就是只管其中一半,这样就轻省多了。”
“哪一半?”周离问。
“这就不清楚了。”边勇贵说。
“这个叫亮子的现在在哪里?”周离问申春。
“这个点,应该在家休息。”申春说。
她脑子很灵活,不需要周离提醒,就自动拿起电话开始拨打。
没一会儿,她就捂着电话开始摇头:“他媳妇说,亮子今天下班就没回去,她听说港里出事,还以为亮子在这里加班呢。但是我记得很清楚,亮子今天准时下班的,走之前还到前台来转了一圈。”
又一个不正常。
苏进立刻挺直了背,问边勇贵道:“后场c区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可以吗?”
“进后场要通行证……”边勇贵嘀咕了一句。
“事急从权,有事我担着!”支强毫不犹豫地说。
这时李延宇也回来了。他从刘向远口中也得到了一些口供。
刘向远的确是盗卖集团的一份子,但是盗卖集团的内部管理极为谨慎,就这么个港口,也把不同人的任务区分得非常严格。
刘向远负责的是打点港口内部的关系,收发货是一个人,仓库管理又是另一个人。每个人只知道自己那一部分的信息,所以刘向远也只知道“货”在后场c区,具体位置可能只有亮子知道。
不过这样越发证明了他们并没有能控制住整个海天港,只是渗透了一部分人进来,不然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因此,找到货物初始所在的位置也就更关键了。
现在亮子下落不明,电子系统管理一片混乱,只能确定文物大致的区域,具体在哪个集装箱,还在不在那里,暂时都无法确认。
周离深吸一口气,对苏进道:“那就交给你了!”
苏进面色凝重,对着周离微微一点头,带着边勇贵转身而去。
0688 气味
苏进带着边勇贵走进电梯,他的脑海中停留着刚刚转身时周离投过来的一个眼神。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周离的意思。
边勇贵没有问题,是个“干净人”。
电梯门还没有合上,李延宇追了过来。他对苏进说:“头儿让我跟你一起过去。”
苏进知道他是周离派来保护自己安全的,于是点了点头。
三人一起下了控制塔,往货场方向走。
办公楼与货场之间有一道大门,铁闸森严,旁边一个门卫室,门口站着三名穿着保安制服的门卫,正一边看着控制塔的方向,一边说着话。
看见苏进三人从控制塔出来,其中一人转过身,扬声道:“老边,现在怎么样了?”
边勇贵仍然是一副木讷的样子,摇摇头,又指指苏进两人:“支队长让我带他们去后场看看。”
保安看了苏进他们一眼,点点头放他们过去了。
苏进知道,在这样的货场里,一般对卡车货车管得更严一点,人员出入只要有人带着,相对是比较容易的。
毕竟,在这样一个巨大的货场里,没有机械的力量能做什么事情?
穿过侧门,又走了一段距离,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苏进则不断打量着四周。
一进后场,周围越发安静了下来,隐约能听见三人的呼吸声。办公楼以及码头的嘈杂声这一刻都离得非常远,隐隐约约传过来,越发突显了这边的安静。
“这边集装箱基本上都是当仓库用的,基本不会动,都长草了。”
过了好一阵子,边勇贵才开口说话,一边指给他们看。
不仅有草,集装箱的缝隙里还传出了响亮的虫鸣,苏进这才意识到,已经渐渐要入夏了。
他耸了耸鼻子,空气里浮动着草木与金属的气味,还有一些另外一种香气,像是化工合成品的味道。他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边勇贵愣了一下,说:“哦,这个啊。”他说,“箱子风吹日晒的,容易出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一次涂料。上个月才打。”
苏进点头说:“不止,应该还有清洁剂?”
“这么淡哦也能闻到?”边勇贵有些吃惊,“是有清洁剂,无香型的。箱子空了要赶紧清洁,这都是规矩。”
“嗯。”苏进听着点头,问道,“货场的规矩很严吗?”
“唔,好几十条,全部做起来碎得很,但还是要做。每天做着做着就下班了。”边勇贵说。
他随口列举了几条,都是平时做熟了的,还顺便介绍了一下这样做的原因。听得出来,他对货场的一切都非常熟悉,这些“规矩”对他来说全部都是刻进了脑子里的。
几句话之后,他突然停下了声音,片刻后问道,“我这样讲规矩不对吗?”
“为什么不对?”苏进正一边走一边听他说话,听到这句话,他愣了一下反问道。
“我老婆这样说。上次跟刘向远告亮子的状,被刘向远骂了一顿,扣了两个月奖金。老婆也骂我多管闲事,让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边勇贵闷闷地说。
“……当然不是。”苏进说。
要说规矩,还有比文物修复师规矩更重的吗?不光是这个世界的传统修复家族与门派,在他上个世界也是一样。
文物历经了无数岁月,大多非常脆弱,稍微不小心就会损坏,所以从一开始就要格外谨慎,坚决杜绝各种“不小心”的情况,久而久之,这就成了规矩,文物修复师的规矩。
“每个岗位都有每个岗位要负的责任,不守规矩,出现问题了,这个责任谁来负?譬如你刚才说的,集装箱空出来要清理。如果没有按规矩清理,下一批货物被污染了,谁来负责?”苏进问。
“当然是我。”边勇贵回答。
“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妻子,是守规矩麻烦一点比较好,还是破了规矩出问题赔钱比较好,她心里应该很清楚。”
苏进最清楚这样的人最关心的是什么,一句话就仿佛打破了边勇贵心里的迷障。他的表情瞬间开朗起来,重重点头道:“嗯!”
他说,“我们刚刚走过的就是b区,现在马上要进c区了。”
苏进点头,跟着他一起走进那片区域。
“c区全部都是亮子管的,一般我都不会过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边勇贵说。
这里有路灯,但是相对还是比较暗。边勇贵手里拿着电筒,在各处扫来扫去。
“慢着!”片刻后,苏进突然出声,叫停了他。他再次耸了耸鼻子,问道,“这又是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李延宇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跟在苏进身边,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知道苏进在文物修复的专业方面非常厉害,但现在的事情虽然跟文物有关,但跟文物修复的专业也差了很远。他不明白头儿为什么要让苏进负责这个阶段的工作。
就算事态紧急,苏进的身份也不对,这样做,太鲁莽一点了吧?
但他从来都不会质疑周离的命令,这个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是跟苏进跟得再紧一点,一方面是要保护他的安全——这也是周离派他过来的主要目的,另一方面他也要多做点努力,苏进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他也好弥补一下。
结果这个时候,他还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苏进先又闻到了什么!
听见这话,他立刻深吸一口气,混合着草木清香的金属味道被他吸进了鼻腔,但是除此之外,比之前只少了一些化工制品的味道——这也正合了边勇贵的说法,在c区,那个叫亮子的库管很少像他那样,勤于维护集装箱。
还有别的什么味道吗,我怎么没闻出来?
苏进打量四周,细细分辨鼻腔里些微的气味。
他的表情越发凝重,就像刚才的清洁剂一样,他从各种复杂的气味中,分辨出了一些更加细微、更加不起眼的味道。而当他一旦发现它们,它就像挥之不去一般,紧紧萦绕在他鼻端,无法离开了。
无他,新出现的这两种气味他实在太熟悉了!
从他上个世界到如今这个世界,他都无数次地、在各种地方闻到它们。
松香、以及木炭。
这两种材料从古至今,除了它们本身的用途以外,人们也一直都用来防腐去湿,保存物品。它们被用在墓穴中,也被用在仓库里,是极为常规的材料。
但是到了现代,一些更有效的材料、更有利的设备取代了它们,譬如空调、譬如除湿剂等等,科技的进步让它们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然而现在,苏进再次闻到了它们的气味。如果只有一种还好说,两者相加,他就几乎已经能够肯定它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之前的判断完全没有问题,在后场的这个c区,的确有文物存在,根据气味的浓度判断,文物的数量还不少。
苏进会做这样的判断还有一个原因。
之前漆萍也好,石梅铁也好都曾经跟他说过,盗卖集团中的一部分人员是从正古十族里叛逃出去的。
正古十族传承古老,他们不像国内这些修复世家一样排斥现代科技,但也习惯了使用古老的方法。
这两种古老的材料出现,无形中也证明了这里存在着的是“正统”。
苏进语速极快地向着边勇贵和李延宇解释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耸鼻子。但就算苏进解释过,他们仍然闻不到他说的气味。
苏进索性不再解释了,加快了脚步,循着气味找去。
边勇贵有些疑惑地看向前方,李延宇嘀咕了一句:“这么淡的味道也能闻到,莫不是狗转世的吧?”
边勇贵看他一眼,意识到对方其实已经认可了苏进的判断。
苏进循着气味,在集装箱排出的巷子里弯弯曲曲地行走。
两边的巨箱伏在黑夜中,形成巨大的阴影投在他的身上,几乎把他整个人全部淹没了进去。但是苏进脸上却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他仿佛感觉到,自己被空气围绕,被那淡淡的气味围绕着。无疑,这气味只会让他觉得安心。
味道越来越浓,苏进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这边!”他压低声音叫了一声,越发加快了脚步。
最后,他说:“这里的气味最浓,东西应该就在……”
他抬起头来,看向前方,表情先是一喜——黑夜微光中,可以清晰地看见,那边的集装箱仍然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个也没少。
但几乎就在一瞬间,他脸上的喜悦又消失了。他毫不犹豫地走到一个集装箱旁边,伸手去推。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带着隐约的惊怒:“门开着!谁走的时候连门都不关好!”
话声中,苏进伸出了手。果不其然,集装箱的门应手而来,露出了后面的情况。
边勇贵手中电筒的光芒扫了过来。
更加浓烈的木炭与松香气味扑面而来,这一次就连后面的边勇贵和李延宇也闻到了。
门既然开着,箱里的情况也可想而知了。
毫无疑问,箱子里的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件也没留下!
0689 线路
“这……”
边勇贵生气极了,手电筒的光对着集装箱大门迟迟没有移开。
他说,“东西拿走了,怎么连门都不锁!”
货场的规矩牢牢刻在他的心里,他一向都是循规蹈矩办事的,看见这种情况简直没法忍。
李延宇说:“重点不是这个。这集装箱的编号是什么?”
此时,苏进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下,先是把编号记在手机上,然后道:“他们走得很匆忙,文物全部被运走,一件也没留。”
他说话的时候,李延宇踢了踢旁边的袋子。木炭和松香本来都是用蛇皮袋子装好的,他们走得太急,不小心把袋子弄破了,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沾到了文物的外包装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苏进才会在门外闻到那些气味,用最快的速度循着找过来。
“要再检查一下旁边的集装箱。”李延宇说。
“嗯,分头行事。”苏进道。
李延宇快速点头,两人迅速走出箱门,分头各向一边去了。
没过多久,两人重新回到第一个箱子门口,把各自查到的空箱编号汇总了一下。
空了的集装箱一共四个,也就是说,原本这四个集装箱都是装着文物,不久前临时被取走了的。
这些全部都是标准集装箱,内部空间非常大。足足四箱文物,数量之多已经难以计算,可见这几年来这个文物盗卖集团的行动有多猖獗!
汇总完空箱编号,苏进迅速用短信的形式将它们发送给了周离。
周离很快回了两个字“收到”。
没一会儿,他的电话跟着打了回来:“支队长他们已经把今天的纸质货单全部收回来了,正在对单。一会儿结果出来了马上通知你。”
苏进看着面前空荡荡的集装箱,心情非常沉重。他重重点头道:“嗯。一定要尽快。”
“放心。”周离说。
他话音刚落,背景音里就出现了不少嘈杂的声音。苏进听得出来,那都是些电子音,响亮而混乱地嘈杂声,渐渐统一了起来,变成了有节奏而缓和的频率。
“怎么了?”苏进急忙问道。
“……很好,系统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过了一会儿,周离的声音才传过来。
“太好了。”苏进说,接着他又问道,“可以直接查询电子货单了吗?”
“我问下……”周离的声音小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道,“还没有,他们首先完成的是码头船只出入指挥的系统。现在已经开始指挥调度,疏导船只了。不过支队长他们还在继续查纸质货单,已经快查出结果了。”
跟随他的声音,苏进虽然位于阴暗宁静的集装箱货场里,却仿佛亲眼看见了那边混乱而有序的情景一样。
片刻后,周离的声音微微提高,道:“查出来了!”
他语速极快地说,“三个小时前,这四个编号的货物上了一条中型货船,驶离港口。按照计划,他们将走b航线,以此货船的速度,将会在四小时二十分钟后到达那座大岛。”
“也就是说只剩一小时二十分了。”苏进冷静地道。
“没错,我已经调了飞机,十五分钟之后会到达这里,你们现在赶紧回控制塔!”周离道。
“好!”苏进应了一声,又跟边勇贵打了声招呼,跟李延宇两个人一起跑了起来。
才跑出两步,边勇贵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了起来,叫道:“等等,不对!”
苏进立刻刹车,转身问道:“什么不对?”
“那条船我记得,它不是一直停在c码头的吗?c码头走的是c线,怎么会走b线?”边勇贵满脸都是疑惑。
苏进与李延宇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拨给了周离,把边勇贵的话转告给了对方。
周离轻咦了一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接着对苏进道:“你们出来到路边等着,我们直接去码头打听一下!”
很快,苏进和李延宇出了集装箱后场,到了路边。片刻后,一辆卡车从维修车间的方向驶来,开得极快,几乎带着一种碾压的姿态来到他们面前。
卡车刚一停下,周离的声音跟着响起:“上车!”
苏进没有进驾驶舱,而是跟李延宇一起翻上了后面的铁板——这是港口的集装箱货车,后面都是平板,可以直接把集装箱装在上面。
“支队长!”苏进抬头就看见一个人。支强也没在驾驶舱里,而是站在车头的部分,紧紧抓着一个把手。
“你们怎么也上来了,我还说把前面让给你们呢。”支强说,“快过来抓稳!”
两人刚一抓稳,卡车就重新开动,狂风顿时从前方呼啸而来,吹得两人的头发衣服全部猎猎飞舞。
苏进勉强睁开眼睛向前看,果然,之前周离在电话里说系统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这样的好转立刻体现在了码头的现状上。
很多焦心的货主以及工作人员正在向码头方向奔跑,他们走的是行人道,很有规矩地把车道空了出来。
片刻后,对面驶来了四辆卡车,跟他们这辆型号一样,上面截满了集装箱。
隐约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苏进听到有一辆船已经到港了,正在卸货,必须抓紧时间才行。
苏进再一抬头,看见黑暗中,红色巨大的塔吊已经开始运转,它们带着强烈的灯光开始移动,把一个个集装箱从船上转移到卡车上。
支强抬头看着塔吊,眼睛里反射着灯光,他的声音在风声里仍然非常清晰:“轨道那边的系统还没有恢复,只能用卡车运货。小子们,干得不错嘛,稳当!”
他口中的“小子们”指的显然是现在驾驶塔吊的技术员。结果他才一表扬,塔吊就晃了一晃,让他紧紧皱起了眉,骂了一句:“妈的完全经不起表扬!”
他们离码头前沿并不远,卡车没一会儿就到了。
只见这里有大量的人,有码头的工作人员,也有货主与船上打杂的。
到处都是一片吵吵闹闹,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如果不是天上还黑着,简直没办法让人想象到现在正是深夜。
“没问题,还有秩序。”支强扫了一遍四周,准确判断出了情势。紧接着他看向塔吊,忍了忍才没提出来先去工作,而是尽量冷静地指向前方,“海天港一共八个港头,分成abcdefgh号,先前货单上显示,那四箱货物上了c码头的那艘货船,理论上来说就应该走c线出去。但是老边说它一直在b码头,也不能排除那群王八蛋声东击西的可能。现在我们只能去码头问问。今天大家都在加班,码头上的人最清楚船是从哪里走的。”
一到这里,支强就像是来到了自己的主场,语气强势,条理清晰,几乎有点不容置疑的感觉。
他的话毫无问题。苏进等人一起点头,跟着他一起往b码头的方向走去。
很快,他们就到了这里,支强说:“这里资格最老最过细的是老王,这个时间,他肯定在码头上。”
每个码头都是有独立的办公室的,可以供工人暂时休息,支强连往办公室的方向看一眼都没有,直接走向码头的最前沿。没一会儿,他就盯着一个人扬声叫道:“老王!”
那个五十多岁、肤色黝黑的人不耐烦地转头说:“忙着呢!老支,这个时候你不上塔吊,跑这里来干什么?”
“找你问话!”支强早就习惯了他这种耐烦,也不理他的态度,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带到周离他们的面前。
他说:“xxxx货船是你们这里的还是c码头的?”
老王狐疑地看他,并不回答:“你问这干什么?”
“少说废话。这很可能是条走私船,快说,不然把东西运走就来不及了!”支强大声道。
“走私船?”老王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稍微回想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还真的有点鬼!”
连他也说有鬼,那是真的有鬼了。
老王没有多想,一连串的数据报了上来:“xxxx货船走的就是我们码头,两小时又五十六分钟之前走的,走之前上了四箱货物,吃水不轻也不算重。他们登记的是黄豆,但吃水重量明显比黄豆要重。妈的,我当时怎么没留意到!”
“两小时五十分钟前,系统刚刚出问题。”支强提醒。
“对!妈的!”老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分心了!”
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周离他们上了码头,指着一个地方说:“走之前它就停在这里,然后往这边开走,常规航道,b线。”
苏进目光一凝,看向地面上的某个地方,在那里看见了一些黑色的污迹。
他弯下腰,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在指尖捻了捻。
“没错,是木炭,他们走的就是这里。”
“老王,航道地图来。”支强快速说道。
老王也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地图,交到他的手上。
“笔。”
支强话音还没落,老王口袋里的笔也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航道图本来就很复杂,老王还在上面密密麻麻做了无数记号,连最基本的线条也看不清楚了。
然而这一切好像都对支强没有造成任何妨碍,他拿着笔,直接在地图上拉出了一条线。
“大海好像是平的,哪都可以走,其实不是这样。海面下面,水流不断发生变化,他们想要走得更快,只能根据即定的路线来。从b码头出去,他们只可能走这条线!”
支强手指着那条线,说得斩钉截铁,非常果断。
老王也在旁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
周离接过地图,仔细辨认了一下,把它牢牢记在心里。接着他抬起头说:“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支强和老王一起点头,周离带着苏进和李延宇重新上了卡车,探头问道:“支队长你呢?”
支强摇摇头,伸手一指不远处红色的塔吊:“那才是我的工作岗位!”
卡车再次发动,向着港口大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走到一半,远远传来巨响,苏进看见又一个红色的塔吊开始动了起来,接着又是第三个、第四个。
随着塔吊的动作,海天港的混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了下去。可以想见,控制塔上,系统正一个环节接一个环节地修复,最终直到恢复原状。
黑夜之中,被灯光模糊的穹苍之下,红色的塔吊就像怪兽一样,屹立在码头上。
它们旋转、起落,货物如同血管里的血流,注入码头之中。
一切正在恢复正常。
0690 简单
卡车出了港口大门,这一次,他们没有遭遇任何阻挡与检查。
离开时,苏进看见,申春正站在大门的门房外面,向着他们招手。
“海天港是个不错的港口。”苏进说。
“就是倒霉了点。”李延宇接道。
“怎么说还是管理出了问题,这个回头得跟他们老板再联系一下。”周离说。
“老板人呢,出了这种大事怎么一直没有出面?”李延宇问道。
“在外面出差呢,申小姐联系了一下,听说正在往回赶。”周离说。
“吓死也气死了吧……”李延宇喃喃道。
出了大门不久,卡车停了下来,几个人一起下车。
前方就是那辆黑色的svu,一看见周离他们出现,于琢立刻扑到车窗处,向着他们用力招手。
周离走过去,拉开车门问道:“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于琢嘴里叫着没事,自己却立刻跳了下来,向着一边跑开了。
石梅铁迎着周离询问的眼神,表情古怪地解释说:“憋尿,又听了你们的话不敢随便出去……”
“哈哈哈哈!”李延宇笑了起来,周离和苏进也有些忍俊不禁。
没一会儿于琢就回来了,苏进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道:“不错啊,很听话。”
“这种时候我怎么敢胡来……现在怎么办?”于琢嘀咕了一句,又迅速焦急了起来。
“等直升飞机,很快就到。”周离冷静地说,往天空上看去。
不过十分钟,天空上就响起了轰鸣声,一架军用直升飞机正盘旋在他们头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向下卷起飓风。
“军用直升机!”于琢的眼睛马上就亮了,男孩子哪有不爱这个的,他立刻问道,“我们现在要上去吗?”
“对,要上去。”周离简单应了一声。
仿佛就在响应他的话一样,直升机停在了他们的头顶,它并没有降落下来,而是直接拉开舱门,一个人走到门口,扔了一卷绳梯下来!
软绵绵的绳梯垂落下来,于琢的脸色马上就变了:“我们要爬这个上去?”
“对。”周离又应了一声,问苏进,“要帮忙吗?”
苏进摇头,走过去抓住梯子,转眼间就像灵猴一样爬了上去,直接爬到了舱门下方。上方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上去。
“好,好厉害……”于琢看傻了。苏进爬得实在太轻松了,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好像不是太难的样子,也壮起胆子,顶着风走到绳梯下面,伸手去抓。
结果别说爬了,光是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都是有难度的。软绵绵的绳梯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完全固定不住,他伸手抓了几次,全部都抓了个空。
李延宇笑着摇摇头,说:“我帮你吧。”
说着他也走过去,一手抓住梯子,一手夹住于琢。
于琢第一次被人用这种方式固定住身体,感觉非常不自在,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是李延宇的体格看上去不算太起眼,这样伸手一夹,他就像是被铁钳夹住的蚂蚱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然后,李延宇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把他带了上去,一点难度也没有的样子。
下方只剩下周离和石梅铁。周离走到对方身边,轻声说:“得罪了。”接着不等对方回答,就用同样的方式带着他上了梯子,一路爬了上去。
很快,五人全部进了机舱,绳梯迅速被收起,直升飞机一个盘旋,向着远方飞去。
“接到命令之后,我们一共出去了四架飞机,一架过来接你们,还有三架已经出发,向着指令的位置过去了。”
机舱里一片轰鸣巨响,一个军人正顶着这样的声音,大叫着给周离汇报情况。
周离点点头,走到驾驶舱,就着驾驶员的位置去看仪表盘。那个人迅速跟了上去,继续跟他说话。
苏进往那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直视前方,深吸一口气。
于琢明显有些紧张,凑到他耳朵旁边问:“苏老师,现在是怎么回事?”
苏进把在码头查到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旁边的石梅铁也能听见。但由于机舱里的特殊情况,石梅铁只能听见只言片语的一小部分。
即使如此,在听到“四个集装箱的货物”时,他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道:“这么多!”
“这个数量,应该不止一两次收集的文物,应该是近两年来汇集的总数了。”
苏进根据之前掌握的一些盗卖集团的情况,做出了判断。
“嗯,应该是。”石梅铁略微放松了一些,说,“那文物的种类也应该不止龙门石窟的那些,品种应该更丰富。”
苏进与他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发现了一些忧心,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两三年来,这些文物一直被存放在海天港的集装箱里,虽然用了一些手段防护,但是保存质量可想而知。
都是陶瓷石像一类的文物还好说,如果里面的文物种类更多,包括了书画、丝织品这种更容易受损的类型,它们很有可能会遭遇到难以想象的破坏。
那么,到时候夺回回来的文物会变成什么样子……
“得马上联系人力物力,进行修复准备。”苏进拿出手机道。
“对,正因如此!”石梅铁也拿出了手机,却先看了前面的周离一眼。
他还记得呢,自己被带过来同行的原因之一,就是怕走漏了风声,把一些事情提前透露给盗卖集团那边的人知道了。
老实说,在三年前,自家出现了那种大事之后,石梅铁自己都不敢确认这种情况一定不会发生了。
周离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石梅铁刚刚看过去,他就回过头来。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这边点了点头。
石梅铁先是一怔,接着表情复杂地低下头,拨起手机来了。
飞机有了准确的航线,开得很快。
军用直升飞机的舒适性当然是不够的,开得这么快的情况下相对还比较平稳,苏进也不是第一次乘坐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是飞到中途,他就听见旁边传来异样的声音。他转头一看,于琢和石梅铁都脸色苍白,单手紧紧捂着嘴,好像生怕一张嘴就要吐出来一样。
石梅铁年纪大也就算了,于琢这么年轻,体质也太不行了吧。
一个士兵仿佛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一个人递了一个纸袋。没一会儿,难闻的气味就出现在了机舱里,于琢一边吐,一边很不好意思地摆着手。
苏进摇摇头,透过窗户往外看。
外面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这一带的天气非常好,真正的万里无云。阳光直接洒在海面上,蓝色的波浪上起伏着金色的碎片,美丽得极为宁静。
“追上前面的飞机了。“李延宇看着手表,抬头说。
果然没一会儿,前方驾驶舱传来对讲机的声音,周离正在跟其他三架飞机进行联系。
“十分钟后,应该就能看见那条货船。”李延宇说。
苏进下意识向他所指的方向低头看去,果然,片刻后,前方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条船影,正在马力十足地向前开。
这时,周离走出驾驶舱,对他们道:“还有十海里,我们就要进入对方的警戒区了。按这货船的速度,十海里就是半小时路程。半小时内,我们就要截停它,把上面的货物全部扣下来!”
他的声音果断凌厉,李延宇等人齐声回应。
于琢很有些紧张地问苏进:“我们这是在飞机上,要截停对方……怎么截?”
前世今生两辈子,苏进见识过无数事情,但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
他没有说话,一边的李延宇先笑了起来:“简单!”
简,简单?
于琢不明所以,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延宇从座位下面拖出一件东西,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跟着,李延宇向旁边示意了一下,道:“准备了。”
海面货船上,船员们都非常紧张。
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往远方看了一眼。
一片风平浪静,能见度非常高。波光粼粼之中,感觉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陆地了。
“还有半小时吧。”他说。
“差不多,已经走了三个钟了。”旁边一人应道。
“现在还没追上来的话,也没戏啦!”前面那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突然,他腰畔的对讲机响了起来,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声音刚一入目,这人脸上的笑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紧张地吸了口气。
“过来。”两个字说完,对讲机就被挂断。
“彪哥找你,你快去吧。”船舷旁边那人幸灾乐祸地说,黄牙对着他呲了呲牙,再次吸了口气,才往甲板下面走。
货船船舱里非常阴暗,驾驶舱也不例外。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再过半小时就能万事大吉,但黄牙想到要去见彪哥,还是心情忐忑。他不断回忆自己刚才做的事情,反复确认有没有问题。再次确认一切无误之后,他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走进驾驶舱,叫道:“彪哥。”
0691 活路与死路
驾驶舱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以及机械运转的嗡鸣声,几乎就是一片死寂。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味和船上特有的臭气,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几秒钟后,才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响起:“过来。”
黄牙走过去,站到那堆乱七八糟的毛皮面前,态度更加尊敬了:“彪哥。”
毛皮里堆着一个人,他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油腻腻地纠缠成一堆,衣服五颜六色,跟乱七八糟的毛皮混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来。
整个驾驶舱里数这一堆东西最为恶臭,但这个叫“彪哥”的躺在里面却十分安然,黄牙更是不敢露出哪怕一点嫌恶的表情。
“外面天气怎么样?”彪哥把黄牙叫下来,问出的却是这样一句闲话。
“天气晴朗,能见度非常好。”黄牙却不敢轻忽,谨慎地回答。
“唔,不是很妙啊。”彪哥却出人意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从毛皮堆里站了起来。
这一站起来,他更加显眼了。
他是个侏儒,身高只到黄牙的腰部,脑袋却非常大,看着就非常畸形。黄牙一口牙齿黄澄澄的非常难看,彪哥的牙齿不仅乌黑,还掉了一半,然而现在他手里却拿着一块肥腻的肘子,用剩下的半边牙撕咬着。油水和肉汁淋在他的衣服上,淋在他身上的毛皮上,弄得到处都油腻腻的,他却一点也不在乎。
他吃完最后一点肉,把骨头随便扔在地上。一只蜥蜴迅速爬过来,把那骨头吞了进去。
他舔舔手,对黄牙说:“跟我来。”
黄牙匆匆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垂下目光,恭敬地说:“是。”
彪哥拉开地板上一个拉手,现出里面的一个地洞。地洞黝黑,深处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反着光。
彪哥趴在地板上,探手下去,拿起其中一件,甩在黄牙身上。他的动作有点费劲,但黄牙却完全不敢出声要求帮他。然后黄牙一低头,看见手上的东西,脸上顿时浮现了惊慌的表情:“彪,彪哥,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把微型/冲锋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黄牙拿着它,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然而接着,又一包沉重的东西落在他的手上,黄牙几乎刚入手就知道了,那是一包子弹,正是这微/冲的子弹!
他惊慌地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明亮的日光与粼粼的波光安抚了他,他说:“外面一切正常,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彪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彪哥沙哑着嗓子反问。他回过身,乱蓬蓬的头发下,眼睛里有某些东西邪恶而又疯狂。
“不,我没这个意思!”黄牙打了个寒噤,马上就疯叫了起来,“彪哥你说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彪哥冷笑一声,又拿起一把枪,扔在了旁边另一人手里。那人同样手忙脚乱地接了下来。有了黄牙的前车之鉴,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蠢货,这也看不出来吗,天晴就是坏事,最大的坏事!”彪哥嘶哑着嗓子说。
一把又一把的枪支被分发到舱内各人的手上,最后,彪哥又拖出来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漆黑的手榴/弹。
“天气太好,海警船只要靠近,马上就会发现我们。上面如果有人追过来,也绝对不会错过。最逼近安全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咚”的一声,袋子被放在了地板上。黄牙等人胆战心惊地看着它。这种数量等级的爆炸物,连半条船都能炸翻。
“呸!”彪哥往地上唾了一口满是油星的唾沫,冷冷看了黄牙等人一眼。
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也很是不满。
事情发生得太快,消息传来得太晚,很多事情都没办法安排得太妥善周全。
不然,他怎么会带上这帮蠢货,就像一群还没有断奶的蠢狗,也就配打打下手。
“都给我醒着神!一有动静,马上开火,谁敢这时候手软,我就让他一辈子手软!”
彪哥大步走到黄牙面前,抬头死盯着他看。明明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侏儒,看上去一巴掌就能打飞,黄牙却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胆战心惊地拼命点头:“是,是,我知道了!”
彪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笑容,黄牙也跟着咧开了嘴,表情像哭又像是在笑,非常难言。
彪哥转过身,盯着墙上时钟大声道:“还有二十七分钟!一会儿条/子要是没追上来那当然是最好,要是追上来了,只管拖延时间!拖到位置,进了对面的范围,就没事了!条/子不敢越境!干完这一票,到时候咱们吃香的喝辣的,想玩多少女人玩多少女人,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会来做这个的哪个不是亡命之徒?就算不如彪哥刀头舐血,也都是眼里只有钱没有底线的。彪哥这番话极具煽动力,驾驶舱里所有人一起兴奋起来,挥着手大喊:“二十七分钟!”
彪哥盯着时钟:“现在只有二十六分钟了!”
货船在海面上飞速行驶,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一个船员拿着望远镜看向远方,不时低头看一眼手里的表,默默地倒数着时间。
二十五分钟。
抬头看一会儿。低头。
二十四分钟。
再次抬头,再次低头。
二十三分钟。
二十二分钟。
再次抬头。
这一次,他的头没有马上低下来。他紧盯远方,突然叫了起来:“海警船,海警船!”
彪哥说完话之后,驾驶舱里就恢复了安静。他这一声非常响亮,所有人全部紧握着枪跳了起来,一起向着远方看去。
果然,片刻之后,一艘海警船出现在远方,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的方向驰来。紧接着,这艘海警船后面,又出现了第二艘!
“妈的,条/子是冲着我们来的!”
黄牙手上也拿着望远镜,此时他吐了口唾沫,愤愤地说。
不用他说,周围其他人也都看出来了。海警船的目标非常明确,一看就知道不是发现可疑目标之后试探前进,的确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紧接着,他们的头顶上也响起了隐约的声音,彪哥第一个抬头,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说什么来什么……军用直升机!”
驾驶舱里一片慌张,很多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枪,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彪哥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说:“怕什么,还有多少时间?”
一个红毛小年轻看了一眼表,振奋起来:“还有二十一分钟!”
“二十一分钟,全力往前冲!你们以为我们拖的是什么东西,告诉你们,只要被抓到,就会被枪毙,没有二话!冲过这二十一分钟,我们还有一条活路,一条穿金戴银的活路!”
彪哥嘶哑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回荡,恩威并施,瞬间震住了所有人,把他们的悍勇之气全部激了出来。
所有人举起枪,大声叫道:“还有二十一分钟!”
“二十分钟!上甲板,找掩护!”
彪哥一声令下,所有人端着枪向一涌而出。
而此时,彪哥自己却没有上去,而是打开驾驶舱下方的另一个地洞,把一个巨大的背包扔了进去,然后向内舱深处爬了进去。
此时,周离他们乘坐的直升飞机已经到达了货船上方偏后的位置。
周离拿着望远镜向下看,那艘货船明显已经发现了他们,产生了明显的骚动。货船后面,海警船已经出现,开始向货船方向喊话。
“到得挺快。”李延宇说了一句,苏进这才知道出发前,周离不仅调了直升飞机,还通知了海警,两边一起围剿。
海面上,海警船的警告声庄严而响亮,带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周离却一点也没敢放松,他紧握望远镜,拧紧的眉头一点松开的趋势也没有。
受他影响,苏进等人也是一片安静,没一个人敢在这时候出声。
片刻后,李延宇轻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道:“敌方有火力!”
苏进也看见了,货船船舷旁边,一块块木板向下翻,露出了一个个洞口。洞口里面,伸出了一根根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致命的威胁。
“妈的这就是自寻死路……”李延宇又嘀咕了一句,语气里一点也不见紧张。
就在这时,周离回头问道:“准备好了吗?”
李延宇身后两个士兵同时应声:“ok。”
舱门打开,一阵狂风席卷而入,那两个士兵在舱门的位置架起了一挺看上去像机枪的枪械,拿了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安装了上去。
于琢好奇地看着,小声问苏进:“苏老师这是什么?”
苏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李延宇把之前拉出来的那个大包也拖到了舱门旁边,抬头看见苏进三人,轻松地笑着说:“给你们看个好玩的!”
苏进紧紧盯着那边,眼中跟于琢一样尽是好奇。
下方货轮正在全速前进,上面载满了脆弱的文物,受到枪击炮击都有可能被损坏。还有二十分钟,对方就要进入相对安全的海域了。
这种情况下,要怎样才能不损伤文物,却又阻停货轮?
0692 阻停
“前方货船请注意,这里是华夏的管辖海域,海警队伍正在执行例行巡航任务……”
清晰响亮的喊话声从扩音喇叭里传出,响彻在宁静灿烂的海面上,所有人都清晰可闻。
货轮甲板上,一个矮小丑陋的身影再次出现,他拿着一个扩音器,哑着嗓子给船员们打气:“现在咱们的船正在全速前进,还有十八分钟,就要到达对面的海域。狗屎海警也只敢在这一块地方耀武扬武,过了这里,他们屁都不是!”
说着,他转过身,极之轻蔑地向着海警船的方向比了个中指,接着又转向上方直升机,把面孔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
他本来就长得丑,脸上更是刀疤纵横,把整张脸切得支离破碎。
他一只眼瞎了,眼睛深处泛着邪恶与疯狂的光芒,对着船员们大吼:“还有十八分钟,死也要死过去!只要留下一条命,我们就发了!”
船员们一起疯狂地咆哮了起来,亡命之徒的血性在这一刻被激到了极点。
彪哥在甲板上跳脚喊话,指着上方怒骂,但令他失望的是,上方的武装直升飞机只是盘旋,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后面的海警船也紧紧保持尾随,除了喊话以外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做。
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安静片刻之后,转过身走回舱内,吆喝道:“全速前进,随时准备开火!”
“是!”舱内亡命徒们端着枪,全神贯注地看着舱外。
这时,上方武装直升飞机一个盘旋,飞到他们前进的方向,悬停不动了。
其中两架的舱门打开,露出了两点森冷的寒光。
彪哥拿着望远镜远远看过去,旁边黄牙疑惑地问道:“他们这是要开枪?不怕我们的货……”
彪哥奇怪的也是这一点。
舱门处枪口旋转,对准了货船的方向。
彪哥沉声道:“不要怕,我们的船外面加了钢板,单凭子弹打不穿。”
“但是彪哥,这好像不是枪……是炮?”黄牙眯着眼睛,不是很敢确定。
“是炮更好。那就让他们的宝贝给我们陪葬!”彪哥疯狂地狞笑起来,沙哑的声音在船舱里撞击,极为难听。
黄牙紧张地咬紧下颌,紧盯着那边。片刻后,他隐约看见那边枪口晃了一下,一个“炮弹”射了出来,疾速飞向这边!
“开炮了!”黄牙一声大喊。
“闭嘴,不是炮,没有火光!”彪哥哑声喝止他。
黄牙顿时反应过来,的确没有火光,对方不像开火了。而且,那东西疾速飞下来,并没有砸在船上,而是落到了货船的前方,溅起了很高的水花!
“打,打偏了?”黄牙又惊又喜,正想欢呼一声,就看见彪哥脸色大变,瞬间提高了嗓门,“糟了,快把它捞起来!”
他一把抓住黄牙,大声叫道,“那不是炮弹,是浮标式缠绕网!”
“浮,浮标式什么?”黄牙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疑惑地反问。
彪哥不理他,他大步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大叫:“把它捞起来,缠上螺旋浆,我们就完蛋了!”
听见“缠上螺旋浆”五个字,黄牙瞬间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了。机动的渔船或者货船在近海处通行时,最怕遇到的就是破渔网或者水藻之类的东西。它们很容易缠上螺旋浆,拖慢它的运行速度甚至让它完全停下来。那种情况下,只有除去上面的缠绕物,才能让船重新动起来。
现在是远海,当然没有那些东西,但是对方就制造了这样的障碍物!
他的心悬了起来,迅速跟在彪哥身后,向船头的方向跑。他比彪哥高得多,步子也大,几步之后,甚至抢在了他前面。
他们离船头并不算远,很快就看见前方的水面。
果然,前面的水流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张开的渔网,正在往上沉。在彪哥的命令下,已经有人过去想要把缠绕网捞起来。
但那不是简单的渔网,而是经过特制的军用设备。
就在他们眼前,它不紧不慢地沉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下方传来令人极为难受的声音,正在全速前的货船迅速减慢了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海面上。
“这,这要怎么办?”
眼看着“安全区”就在前方不远处,可他们再也无法前行了,黄牙脸色煞白,尖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彪哥满是伤疤的脸也白了,但是他眼中的疯狂却一点也没减少。
他脑中急转,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不要紧,他们不敢开火的,不敢伤到咱们的货!他们想要把货拿回去,只有上船!全体保持火力,别让他们上来,就算死,也要拖几个垫背的!”
他疯狂的声音在船舱里回荡,刚才因为船停而有些紧张的凶徒们重新镇定了下来,一边答应,一边靠近了船舷旁边,趴在了自己的枪旁。
然后,彪哥的声音还没有消失,上方直升飞机舱口的武器更换了,换成了两门小炮。
炮口一闪,两发炮弹从天空中射了下来,对着货轮急速飞来!
开炮了?
此时在直升飞机上,苏进也是一阵紧张。
刚才他看着士兵们射了缠绕网下去,逼停了货轮。他迅速想清了其中的原理,在心里赞了声“妙”。
然而此时,他脑中也想到了彪哥在船舱里说的那个问题。
对方有火力,又有文物在船上。就算逼停了货轮,要怎样才能把文物夺回来?贸然出手,不是会伤到文物,就是可能造成伤亡!
结果这时候,舱口武器更换了。李延宇拖出来的是一袋炮弹,其中一枚安装了上去。
这样开炮,不会伤到文物吗?
苏进握紧了拳头,但一声也没吭。
这种时候,周离他们才是专业的,他什么也不懂,最好还是闭嘴。
周离转头,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一笑说:“放心,不会有事的。”
苏进笑笑,点了点头。他抬起头,看见同来的另一架武装直升飞机到了货轮的另一边,它的舱门同样拉开,里面是一门一模一样的炮。
接着,两声炮响,两点火光,两发炮弹同时从两个炮管里射了出去,射向货轮的两侧!
苏进的心悬了起来,紧紧地盯着那个方向。
直见炮弹飞到货轮的一侧,还没有碰到货轮的船体,突然在半空中爆炸了!“空爆震荡炮。”周离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
苏进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但是从空爆震荡炮的名字,也大概猜了出来。
果然,震荡炮在半空中爆炸,席卷起了强大的冲击波,直扫货轮一侧!
货轮的船舷上本来趴着很多船员,他们每人手上一杆枪,威胁着所有有可能上船的人。
这时,冲击力席卷了他们,他们身体一软,瞬间无声无息地软倒,手也从枪支与扳机上松脱了。
两枚空爆震荡炮同时爆炸,几乎解除了货轮的全部武装!
“漂亮!”于琢也在瞬间想明白了这一切,兴奋地高叫了起来。
武装直升飞机调整位置到达货轮两侧的时候,后方的海警船同时开始加速。
震荡炮余波刚刚消失,它们就一左一右地来到了货轮两轮,向里靠近,把它紧紧地“夹”了起来。
然后,海警船上出现了很多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直接冲到船舷旁边,跳上了货轮。
于琢被这一连串的行动激动得不行,苏进的心里也有些兴奋,但还是问道:“震荡炮应该只解决了船舷附近的武装吧?”
“是的,不过放心,他们上船之后不会贸然行动的。他们会用军用麻醉剂开路,解除内部的全部武装,再向前推进。”周离在一边解释。
伴随着他的声音,货轮的某些部位的确冒出了一些隐约的烟雾。
“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我们才是专业的!”李延宇笑着说。
“不要轻敌。”周离淡淡扫他一眼,问道,“忘记上次出了什么事了?”
李延宇的笑容一僵,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认真地点头。
“上次在南疆那边,走私犯和毒贩勾结,武力非常强,装备甚至不比我们差。那是一场苦战……”周离解释了两句,并没有细说,但言语中携带的淡淡硝烟味已经让苏进和于琢同时凛然。
几句话工夫,下方海警部队已经控制了货轮上的全部情况。一个又一个的凶徒像死狗一样被拖了出来,扔在了甲板上。
他们的武力已经全部被解除,为了安全起见,就连外衣也被扒得差不多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侏儒也被拖了出来。
现在的他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嚣张,被一模一样地扔在人堆上,畸形的身体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
周离没有说话,用望远镜紧盯着那边,随时保持着关注。
片刻后,他突然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他拿起对讲机,对着那边叫道:“全部撤离,赶紧撤离!”
苏进的眼力比普通人还要好,没用望远镜也能清楚看见下方的情况。
周离发话之前,他也看见了,那个侏儒面红耳赤,眼睛里泪水长流,却仍然勉强翻过来身,对着他们的方向伸出了一个中指。
这嘲笑出现在此时,充满了威胁之意。
一阵危机感穿过了苏进的大脑,他也险些惊呼了出来。
几乎就在同时,下方货轮发出一声巨响——一声爆炸巨响。
接着,船体剧烈地摇晃起来,极其缓慢、却极其坚定地向着海底沉了下去!
0693 沉船
“妈的!”
武装直升飞机向着下方急速靠近,货轮的情况越发清晰,李延宇忍不住骂出了粗口。
他们一直在飞机上,只能观察到外部的一些情况,对货轮内部的细节并不清楚。
但即使如此,他也能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乌龟儿子王八蛋丧心病狂,他提前在船舱底部的海水阀门处安装了炸弹,他们一出事,炸弹马上跟着爆炸。
货轮下方是气密舱,阀门一炸,海水马上会狂涌进来,拖着货船沉向海底。
如果船上只有这群王八蛋,只要海警及时撤离,他们淹死也就淹死算了。但现在船上还有一整船的文物!
一整船被文物盗卖集团长年收集而来,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李延宇往旁边看了一眼,苏进正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眼中怒火与忧心接连闪现。那个姓石的老修复师在船被炸的第一时间就惨叫了出来。那一刻他心急如焚,简直想要跳下去,还好头儿提前一步出手,把他压回了座位上,强令他冷静,他这才稍微安静下来。
货船不断沉没,在这样的海域里是完全没办法可想的。而要等它完全沉下去,就算打捞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现在这种时候,究竟要怎么办?
“你不要紧张。”周离突然出口,淡淡安抚着苏进。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换成了一套黑色的潜水服,手里还提着一个氧气瓶,正在往背后背。
“你……”苏进问。
“趁船还没有沉的时候,我下去看看。”周离貌似随意地说。
“这不行,这太危险了!”苏进和李延宇同时叫了起来。
船只沉没的时候看上去平静,其实是最危险的时候。它会搅动水流,形成巨大的漩涡。人力在这种情况下渺小得可怜,随时有可能被一起拖进去。
“放心,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不会有问题的。”相比起来,周离一点也不紧张,反而笑了一笑。
他说:“按理说,文物应该放在货舱里,但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不清楚。先去查一下,看看能不能做什么应急处理,实在不行,做上记号,到时候打捞起来也方便。”
“我跟你一起去!”苏进听完他说话,突然站直身体道。他摸了把他的肩膀,问道,“这样的衣服还有没有,有的话给我一件。”
“这不行!”一瞬间,紧张的那个人变成周离了,“这种情况的潜水我是训练过的,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更大,还有可能给我拖后腿!”
为了打消苏进的主意,周离把话说得非常重。
“不会的。我会自己注意,判断没有问题了再行事。”苏进冷静地看着周离,说,“这种情况下,要我只在上面呆着,我不安心。”
周离注视着他,苏进坦然回视。周离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确定他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决定。
“不行的头儿,你不能答应他……”李延宇仿佛发现了什么,在旁边急着开口。
“你要记住,我会以完成任务为先,不会顾及你的性命。你如果出事了,你自己负责。”周离的话说得很冷酷,眼神也说明了他说的是认真的。
“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相比起来,苏进的表情却轻松多了,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笑容。
“好吧,延宇,给他找套衣服。”周离冷静地点头。
“头儿你……”李延宇还想阻止,但是看见周离的眼神,最后还是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照办了。
没一会儿,苏进的身上也穿上了一套跟周离一模一样的衣服,戴上了氧气瓶。
“以前学过潜水没有?”周离问。
“学过潜水打捞。”苏进说。
周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问。
“很好,不过当前情况跟你以前学的应该有些不一样,这套衣服的功能也略有不同。”
周离一边说,一边亲自给苏进介绍了一下潜水服的种种功能,以及在水底和水面紧急情况下进行联系的各种手势与信号。
苏进认真地听着,周离每说一遍,他就复述一遍。
此时,武装直升飞机已经靠近了海面,货轮二分之一的部位已经没入了水中。
周离向外看了一眼,道:“走吧!”
苏进重重点头,两人一起走到舱门旁边,周离轻松自若地跳了下去,苏进看着他的背影,紧随其后,同样跃入了水中。
苏进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鲁莽。
就像周离说的那样,他没有经历过正规的训练,眼前情况变幻莫测,随时有可能遭遇不知名的危险。
但不知为何,货轮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隐约召唤着他,让他非常迫切地想要靠近。他甚至隐约有一种感觉,现在去,时间抓紧,也许还来得及!
而且,就像他对周离所说的一样,他相信自己是不会死在这里的。
他到这个世界来是有目的的,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绝不会死在这里!
扑通一声,苏进跃入水中,水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挤压着他的身体。
苏进的手划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了水流的方向。然后,他顺着水流,往货轮游去。
他附近不远处,周离正在看着他。
他之前在飞机上说得很冷酷,但真正进入这种状况,当然不可能完全不关心。
然而,苏进的状况比他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他进入水中,开始游动,那种感觉简直像跟水流融为了一体一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感。
这小子泳技不错啊……周离扬了扬眉心想,只要再冷静一点不要昏头,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不过想想认识以来跟苏进打交道的经历,就算在最低谷的时候,他也保持了最基本的冷静,似乎是并不用担心他这个。
现在苏进身边泡在水里的,可不止周离一个。
货轮底部突然发生爆炸,入手下沉,上面的海警士兵以及走私匪徒们全部落水。
匪徒们之前因为麻醉剂以及震荡炮,大部分处于昏迷或者半昏迷状态,海警士兵们倒是没有受到爆炸的直接影响,开始在水面上捞人救人。
苏进看了他们一眼,靠近货轮,从甲板的一个小门处潜了进去。
现在货轮有一半泡在水里,海水疯狂涌下,在内部产生海浪。原本狭窄的通道被水淹没,再加上船体的摇晃,变得更加难行。
苏进脸上戴着护目镜,睁大眼睛看向四周。
对于这种货轮内部的状态,他并不是太陌生,稍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大概知道了各个设施的方位。
货舱一般位于底部,他深吸一口气,把氧气罩戴在脸上,潜了下去。
他摆动着双腿,尽量跟随水流的方向前进,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两个人飘了过来。
这两个人年纪不算太大,都穿着走私犯的便服。之前他们可能是太靠近船舷,被震荡炮震晕了,被水冲到了这里。现在他们在昏迷中呛着水,已经奄奄一息。
苏进微一犹豫,一手一个地抓起这两个人,转身向上游去。
到达海面上时,正好有一个海警士兵靠近他,苏进伸手把这两人往对方面前一推,不顾对方脸上惊讶疑惑的表情,再次潜了回去。
水声的轰鸣在他耳边不断震响,咕咚咕咚的,所有的一切声音都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与他之间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一样。
苏进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一直向下潜去。他很快回到了刚才的地方,手指在舱壁上抹了一把,某些沾在上面的东西本来就被水冲得稀薄,被他的手一蹭,就迅速随着水流飘走了。
苏进却也因此确定了方向,他转了个弯,看见一扇舱门,有些犹豫地拍了拍。
按照货船正常的方位与刚才那两人把守的状态,这里应该就是货舱了。如果他的判断没有出错,那些文物现在应该就在里面。
现在他完全不知道那些文物当前的状态,如果贸然破开舱门,文物很有可能分散开来,难以捕捞。但如果任由它随船一起沉入海底,捕捞难度同样会非常大。
现在他要怎么办呢?
苏进正盯着门有些犹豫,突然间眼角余光看见了一道黑影。他条件反射一样地一按舱壁,向后飘开,就看见一张桌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过来,向着舱门重重撞去!
这桌子一看就是实木的,桌角还包裹着铁皮,看上去非常沉重,应该是船上用的餐桌。
它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冲到了这里,目标正好就是货舱的大门。
此时苏进除了回避保住自己以外,完全做不出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桌的桌角撞上舱门,被弹开,然后再被水流带回来,重重撞了第二下!
这个货舱的舱门是左右两扇的那种,中间用一把木栓连着。木桌的第二下正好撞在了木栓上,直接把它撞断了。
木栓断开,木门哗地一下向两边打开,里面堆得满满的东西一涌而出。
而此时,木桌再次回弹回来,坚实的桌角对准了从里面涌出的货物,直撞了过去!
0694 铁皮桶
还好苏进这时候已经反应了过来。他腿一摆游了上去,抓住木桌的一条腿,用力向旁边甩开。
木桌之所以能够连续回撞几次,是因为水流正向涌向这边。此时苏进摸索出了新的水流,顺着它甩出木桌,木桌在其中无力地翻了个个儿,顺着它飘远了。
但此时,苏进也来不及去看它。木门刚刚开启,里面的货物被水裹挟,向外冲出来,撞上外面的水流,两边交激,形成了漩涡,撕扯着苏进的身体,让他完全站不稳了。
他猛地一伸手,抓紧旁边的把手,稳住身体,这才去看顺水冲出的货物。
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也在想,这么多货物散开来,要怎么样才能把它们聚集在一起,捕捞回去?
而且大部分情况下,文物都是用木箱或者袋子装着的,非常沉重。它们从货舱散开,势必会随着船只一起下沉。到时候散在海底……
苏进正在想着,突然看见面前的货物,瞬间呆住了。
从货舱大门里被水挤出来的不是箱子或者袋子,而是一个又一个的铁皮桶!
这些铁皮桶看上去跟油桶差不多,漂出来的样子看上去非常轻。它们顺着水流到处乱撞,好几次险些撞上苏进的身体。苏进一边躲避,一边看着它们。这些铁皮桶在船舱里来回撞击几下,向着船外漂了出去,然后漂漂悠悠地上了海面!
苏进瞬间意识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因为铁皮桶非常大,自然产生了浮力,这些浮力让它们不至于沉底,而是会向上漂!
这是怎么回事?文物盗卖集团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盛放文物……不对,这里面装着的,真的是文物吗?
现在位于水底,苏进没办法打开铁皮桶查看。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不是所有的铁皮桶都这么轻的,只是轻的更容易被水带动,更容易漂出来而已。
货舱里还有一些更加沉重的铁桶,它们堆挤在舱室的一侧,随着船体的摆动滑来滑去。
之前他就听说,盗卖集团放在海天港集装箱里的文物是他们近年来从各地收集而来的,品种丰富,什么类型的都有。
这些铁皮桶不同的重量,正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
这些铁皮桶里的确应该装着文物,书画纺织品之类比较轻,能漂上水面。石刻漆器瓷器比较沉重,所以会略微下沉。
是的,略微。
苏进游进舱室,拉出一个铁皮桶,把它拖了出来。
这个桶的确非常重,在水里受到浮力影响,仍然能感觉到它的份量。然而,它远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从货舱里被拉出来之后,不会自然下沉,而是会半浮半沉地悬浮在水中,随着水流缓慢移动。
苏进拉出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铁皮桶,几乎全部都是同样的情况。
他越看越是惊奇。
渐渐的,一种奇妙的感应般的直觉充斥了他的心灵。他隐约感觉到,这里面装的的确就是文物没错。但是它们为什么也能浮起来而不会沉底?
不管怎么说,不会下沉是好事,不管是漂浮于水面还是悬浮在水中间,等到风平浪静时,都能很方便地打捞出来。
当然,首要的前提时,把它们全部从货舱里拖出来,别让它们随着货船沉下去!
苏进开始奋力工作,他不断进入货舱,从里面把铁皮桶拖出来,算准方位推出去,让水流把它们带离船体。
一个接一个的铁皮桶从他手中离开,很快,即使在冰冷的海水中,他也觉得全身发热。
他越来越确信这些文物的存在,此时,他已经无法思考究竟是谁把它们装进桶里的,他只能在心里感谢着那个人。
如果不是他,在匪徒丧心病狂的引爆下,这些文物势必会沉入海底。到那时候,它们有极大的可能性就会从此消失了……
过了好一阵子,船体已经全部沉入水底,正在坚决地向深处沉去。苏进不断剧烈运动,氧气瓶里的氧气正在被快速消耗。
还好这时候,周离发现这边的动静,也游了过来。
看见苏进正在做的事情,他瞬间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根本不需要他招呼,马上开始帮忙。
有了周离的加入,铁皮桶脱离得更快,最后,到苏进氧气耗尽之前,所有的货物全部被拉了出来,向上推了上去!
此时,周离看了一眼苏进面罩旁边正在闪出红光的指示灯,毫不犹豫地游过去,一把拉住他,向下漂去。
两人很快脱离了船体,向着上方光亮的地方游去。
货轮在他们身后不断缓慢而坚定地下沉,水浪形成不可忽视的吸力,似乎要把他们往下拖。
然而周离抓着苏进的手非常有力,向上游动的动作非常坚决。最后,在苏进氧气完全耗尽的前一刻,两人“哗”的一声突破了水面,见到了真正的阳光!
苏进掀开面罩,大口呼吸了几下,转头去看周围。
货船当然已经无影无踪,所有的匪徒全部被打捞到了海警船上,一个也不见了。但海警们并没有跟着上船,而是忙着苏进他们推出来的铁皮桶拉到更靠海面的地方。
看见苏进和周离游上来,他们仿佛也松了口气,对着他们打了个手势。
周离回了个手势,转头问苏进:“这是什么东西?文物吗?为什么会装在这里面?”
“感觉上是文物,不知道为什么会装在这里面。”苏进摇摇头,把不远处一个铁皮桶拉了过来,仔细察看。
铁皮桶湿淋淋的,水不断从一端滑落下来。
苏进很快找到了它的开口,立刻就想打开它。周离伸手阻止了他,说:“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不能随便打开,小心危险。”
“那要怎么办?”苏进问。
“稍等一下。”周离拿出防水的对讲机,说了几句话。
没一会儿,直升飞机靠近他们,扔下了一个自充气的皮筏,等到皮筏充气鼓实,又往上扔了一个背包。
周离上了皮筏,把苏进也拖了上去,把背包递给他。
苏进打开背包一看,红外线检测仪、微型x射线仪……全部都是检测用的设备。
他吐了口气,向周离感谢地点点头,熟练地操作着仪器开始检测铁皮桶的内部。
一轮检测完毕,确认里面没有危险之后,苏进终于把它打开,向里看去。
铁皮桶的防水做得非常好,内部几乎滴水未沾。桶里放着很多包裹,全部都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苏进拿出其中一个,犹豫片刻,把它打开。塑料布里面又是油纸,打开油纸,是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织物。
苏进擦干手,把织物打开,顿时睁大了眼睛。
这织物是一幅画,画的左边是荷株绿萍水草,前端有一石岸,岸边两鸭浮水,后面有稚鸭相随。除此以外,白鹭红蕖、慈菇花草,色彩雅丽,生趣盎然。
石间织有小字,还有朱印一方。苏进却并不需要辨认就直接认出了它的来历。
“北宋朱克柔缂丝莲塘乳鸭图!”
缂丝在古代极为珍贵,有寸丝寸金之称。它通经断纬,层次感非常强,最适合直接织就画作。这幅方图就是直接织就的缂丝作品,它丝缕匀称,体表紧密纤细,层次分明,是缂丝图品中的杰作。
苏进在上个世界的时候曾经见过它,那时候它藏于上海博物馆,无数游人来到它的面前欣赏它的美好。而且据苏进所知,它的保存历史一直非常清晰,从来没有遗失的记录。
而在这个世界,它却出现在了这里。如果不是他们及时出手把它留了下来,它将流向何方,抑或将会永沉这一方海域的最深处?
而且,不光是这幅缂丝图,光这铁皮桶里,就还有大大小小十余个包裹。这海面上飘浮的、水里面半沉半浮的铁皮桶,还有好几十个。
这里面装着多少文物?它们来往何处,又可能去向何方?
而今天,它们全部都被留在了这里!
此时,苏进胸中心潮澎湃,他抬头与周离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脸上看见了疑惑。
文物盗卖集团为什么违反常规地把这些文物装在这样的铁皮桶里?是为了掩饰,还是为了保护,或者其它原因?仔细想起来,好像都有道理,又好像都没道理。
然而,正是这些铁皮桶,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候保护了这些文物,把它们送回到了他们的手上。
正在此时,狂风乍起,一条绳梯从上方垂落下来。
苏进和周离愕然抬头,看见于琢正以极快的速度顺着绳梯爬下来。
上次上飞机时他是第一次爬这种柔软的绳梯,当时他表现得非常笨拙。这时他的表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是动作间却完全没有了犹豫。
他笨拙却快速地爬着绳梯,离皮筏还剩一段距离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脱手跳了下来。
皮筏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苏进稳稳站定,一手拉住了他。
“这是干什么,太鲁莽了……”
周离话音未落,于琢已经扑到了那个铁皮桶上,伸手拿出了一个包裹!
他紧紧抓着那个包裹,眼睛越睁越大,另一只手还在上面轻轻抚摸。
苏进与周离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
0695 你的工作
于琢颤抖着手,打开了一个塑料布包裹,露出里面的油纸包。
他没有再继续打开它,而是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表面,声音跟着也有些颤抖了:“我,这是我爸打包裹的方法……”
不知不觉中,眼泪已经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来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说,“没错,我爸就是这样打包的。”
“你确定?”虽然这样说有些冷酷,但苏进还是想要确认一下,“这一包是纺织品文物,并非出自龙门石窟。”
“我不会弄错。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教过我,他说这是他专门琢磨出来的,特别结实,特别防水。我小时候有一次出门野炊,他就用这种办法把我的饭盒打包了一遍。后来全班其他同学的饭盒全洒了,就我的没有。”于琢吸着鼻子说。
他的声音里满怀伤痛——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莫过于你记得一个人的好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于琢把这个油纸包放到一边,拿起刚才那块塑料布示范给苏进看:“这样裹起来,这样把边和角折进去……”
他一边叠一边说,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断断续续,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塑料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苏进认真地看着,于琢这样一演示他也看出来了,这样的打包方式的确非常特别,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从铁皮桶里拿出另一个包裹,果然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包裹起来的。
铁皮桶里其他的也是一样。
于正传的确是一个很喜欢琢磨事情的人,他设计出来这套包裹方法特别巧妙,不仅可以应用在比较小以及比较适中的物品上,针对长形、大件、异形货物也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变幻,非常简单实用。
就像苏进所说,这一桶文物并非来自龙门石窟。如果这一切的确就是于正传的手笔的话,苏进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在12年的时间里,一点一滴地把自己的想法渗透进这个大型文物盗卖集团的。
也许是用更先进先稳固的包装方式打动了他们,也许是用完全隐藏了想法的话语说服了他们,总之,盗卖集团真的在照着他说的办法开始包扎文物,保护文物,而在12年后,它起到了奇异的效果,让这一批文物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他们手中。
“这个铁皮桶呢?也是他的想法吗?”周离问。
“我不知道,后来几年,我很少跟我爸说话……”于琢有些茫然地说,脸上写着伤心与悔恨。
周离没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海警人员使用仪器,把所有的铁皮桶全部进行了一番检测之后,把它们捞上了船。
一个又一个的铁皮桶堆叠起来,把货舱和甲板全部堆得满满当当,船的吃水都深了一点。
中途,苏进发现桶上有编号,他根据这些编号确定了铁皮桶的数量,每捞起一个就登记一个。
最后,直到整个海面空空荡荡,他才检查着自己的记录,点头道:“行了,全部都捞起来了。”
“的确全部都是文物,数量太多了。”此时,石梅铁也从直升飞机上下到了船上,苏进进行统计的时候,他就在对文物进行抽查。
果然,所有的铁皮桶里装的全部都是文物,没有一件例外。
就像他们之前想的那样,里面的文物种类繁多,几乎涵盖了他们所知的一切门类。其中一些文物堪称稀世珍宝,让石梅铁在大开眼界之余,心里也在后怕。
要是这些东西被弄到国境外面,那就不可能找得回来了。而要是它没有被放在这样的铁皮桶里,其中绝大多数必然沉进海底,永远长眠于此。
“不知道是谁做的,真的立了一大功!”石梅铁这样对苏进感慨。
这也是苏进的想法,他轻轻抚摸着旁边一个桶,点了点头。
“是他,是他!”这时,于琢突然撒腿狂奔了过来,一把抓着苏进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地道。
他手里紧抓着那叠破解出来的打印纸,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这里,这里!”
苏进接过来一看,看见里面两行字,被于琢用指甲划出了深深的印痕:“最近一直在研究怎么更好地保存文物。小琢那个傻小子,当初给他包饭盒他还嫌土气,后来得意坏了吧,哈哈。”
于琢递过另一张纸,同样划出了指痕:“怎么推广出去是个大问题。”
最后是第三张纸,同样只有短短一句话:“如释重负,这样就不怕了。”
这三段话单独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所以于琢一开始也完全没注意。但是现在有意识地把它们联系起来一看,就能知道是在说什么了。
但于琢至此还是不敢确定:“这是在说这个吧?是在说这个吧?”
苏进注视着那几行字看了好几遍,最后抬起头来,迎着他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是的,应该如你所想。这保护文物的方法是你父亲想出来,也是他设法推广到盗卖集团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是在帮那些王八蛋吗?”于琢心中忐忑,脸上也忐忑。
“他已经过世,他心中真正所想已经无法可知。但他所做这些事的结果,是实实在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苏进道。
他的手指向前方。阳光正从天空中洒落,金灿灿地洒在这些铁皮桶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于琢顺着苏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被照花了眼,忍不住眯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眼泪也像被阳光刺激到了一样,哗哗地落了下来,泪流满面。
这是一场阳光下的葬礼。
殡仪馆里一片寂静,甚至也没有哭声。
工作人员捧出骨灰盒,于琢伸手接过,向他道了声谢,转身向外走。
殡仪馆门口摆满了花圈,上面写着赠送者的名字,于琢的目光扫过去,发现父亲以前的故交朋友几乎全送了,还有一些陌生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听父亲提起过。
除此以外,龙门石窟管委会、洛阳文保组全部都送来了花圈,也派了人过来安慰他们母子。
父亲之前所做的事情好像阳光下的雪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于琢甚至有一种错觉,父亲就是像往常一样,在龙门石窟工作时,失足落下,不小心去世的。
他与盗卖集团的联系,在盗卖集团里做的事情似乎并没有什么人知道,至少也没什么人提起。它被压在了一个极小极小的角落里,留给他们母子的,只有安慰与缅怀。
母亲的精神因为这个好了很多。
于琢现在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就发现了父亲的问题,她之前精神状态那么差,一方面是因为伤痛丈夫的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忧心与惊慌。
她惟恐于正传不如她所想,生怕他做出什么坏事,现在一切被澄清,她也放下了心,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之后,她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能够正常地主持一些事情了。
但是……
于琢捧着骨灰盒,一步步向外走,后面跟着很多人。有家里的亲戚朋友,有父亲在管委会的老友故知,人人脸上写着哀痛,仿佛全无什么异样。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如苏进老师所说,于正传进入文物盗卖集团之后,想方设法保护文物,使得它们无论在什么样的危机中也不会被损失,因此让其中相当一部分顺利回到他们手上。
他们在海上夺回的那一批文物,已经被集中送到了一处,进行清点修复,到时候由文安组进行处理。
但是,文物盗卖集团为什么会采纳于正传的意见,照着他的法子办事?
因为这样做,本身就能够保护文物,有利于他们的走私盗卖!
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从父亲手中出去过多少文物,通过这样的方式盗卖集团又转移过多少文物?
父亲的确竭尽全力地给他们留下了信息,让文物重新回到他们的手中,但是,这十二年里,他的罪行也无法可洗。
从本质上来说,他仍然是盗卖集团的一员,甚至连卧底也算不上。
而这一切,全部归因于他十二前的迷茫与动摇,从而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不知为何,对于这一切,于琢的心里非常冷静,也非常清醒。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于为父亲所做的事情找到一个理由,想要在心中美化他的形象。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只有清楚地认知到所有的一切,才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这也是父亲为他留下的一笔最珍贵的财产吧……
于琢往墓园的方向走,中间经过一株大树,几个人站在那里。
看见队伍过来,那些人迎了过来,向他点点头。
于琢脚步微微一停,尊敬地叫道:“苏老师,周警官,石大师。”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之后,我还可以继续帮忙修复龙门石窟吗?”
苏进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骨灰盒上,停顿片刻,然后,他后退一步,行了个礼。
接着,他抬起头来,认真地对于琢说:“当然。”
他看向于琢身后,前段时间跟他一起在石窟帮忙制作修复方案的那些年轻人全部都来了。苏进看着他们,说,“这本来也是你们的工作!”
0696 同族
苏进从墓园回到自己的临时住处,周离中途离开了,只剩下石梅铁还跟他在一起。
两人正在讨论不久前被夺回的那批文物。
文物乘坐海警船回来,被送到了文安组专门准备好的一个基地,进行了清点与统计。
统计过后,铁皮桶一共有472个,内装文物一共3560件,囊括了各种常见的门类。
其中十级文物3件,九级文物27件,八级文物145件。
通常来说,八级文物就被称为“重宝”,平时是很难看见的。九级国宝,十级镇国,都是堪称稀世珍宝的文物。
在这个世界,普通人一生中连一件可能也难以见到,而这一次夺回的,就有一百多件,足以可见这个盗卖集团规模之大,行径之猖獗!
“总体看来,文物的情况比我们事先预先想的要好。不过其中还是有一部分包装破损,被海水侵蚀,还有一部分文物品相本身就不太好,还是需要紧急修复一下。”
苏进拿着手机,一边翻看里面的文件一边对石梅铁说。
说完,他一时间没听见石梅铁的回应,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石梅铁正以奇异的目光看着他,苏进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怎么?”
“你把这些事情直接跟我说,是打算让我……我们也加入修复?”石梅铁问。他回华夏来,代表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身份,还有整个正古十族,这一点他从来没有隐瞒过,苏进应该也很清楚。
“你们没打算加入吗,抱歉,我还以为……”苏进明显愣了一下,迟疑着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石梅铁打断了:“当然不是!如果需要我们,我们当然很乐意加入。但是这一批文物是华夏本土的文物,价值非常高,又是从盗卖集团手里夺回来的……”
石梅铁连续说了好几件事,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
苏进脑子中稍微一转,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微微一笑,说:“我听漆萍漆大师说,你们甚至在海外,也一直在竭尽全力保护文物,让它们不至于流失的,不是吗?”
“漆姐说的吗……的确是这样的没错……”石梅铁喃喃道。
“既然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文物好,那为什么不能请你们加入?如今华夏文物修复人手有限,这一批三千多件文物无论检修还是修复都是一项大工程,你们能帮忙的话那最好了。”苏进诚挚地说。
石梅铁沉默片刻,摇头苦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还以为……”
“谁说非我族类了。你们的确长居海外,但难道就不是我华夏后裔,学的不是华夏传承的技艺,修复的不是华夏文物?”苏进话声平静,语气更是理所当然,说着他还笑了笑,“当然,修复薪金,还请石大师给我们一个优惠。”
“这是小事……”石梅铁喃喃说了一句,仍然注视着苏进没有移开目光。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很多文物受到损坏,找不到合适的修复师来修。但是高等级的修复师,却也找不到合适的文物。
这是因为,在如恒河沙粒一样的文物里,绝大多数都是等级比较低的,稀世珍宝光是“稀世”两个字, 就可以听出他的难得。
而经手修复一件重宝以上级别的文物,对于任何一个修复师来说都是可以值得称道的资历,可以写在自己的履历表上的。
而且,哪个修复师不想亲眼见到、亲手摸到更多的珍奇文物?
他们正古十族去到海外,不缺技艺,不缺名望,唯一缺的就是资源。
这个资源,包括了人力资源,也包括了文物资源。
他们在这个时候回到华夏,一方面是为了后继者,另一方面,不也是因为华夏的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想要在其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身为正古十族,他们自有傲气。所以他们一回来没有直接联系文安组,至今也只跟他们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
但是,要说看着这三千多件文物,一百多件重宝级以上的文物,他们不眼馋,那是不可能的。
结果苏进这样轻轻松松地开口,直接就把他们划拉进了行列里,简直太出乎石梅铁意料之外了。
要说在刚到这里的时候,苏进这样一个年轻八段这样说,石梅铁多半不会怎么发在心上。你的话说得再漂亮,能算数吗?
但现在,看见了文安组组长蓝方彬、文物协会田十六七段,乃至于龙门石窟管委会和当地文保组上上下下对苏进的态度,石梅铁早已意识到了这个年轻人在华夏文物修复界的地位。
更何况,文物修复师以实力为尊。苏进做的那半份龙门石窟的修复方案,和他带出的于琢那些学生,再清楚不过地显示出了他的实力。
刚刚听说苏进的身份的时候,石梅铁想的是“这么年轻就是八段了,华夏文物修复界怎么回事”?而现在他的想法则变成了“这么年轻,难怪只是八段,等岁数资历够了,肯定随随便便就能升上去”。
同时,他还产生了一个好奇的想法。
“如果苏进到正古十族参加测试,会是什么样的级别?菊、竹、兰?或者是……梅级?”
想到这里,石梅铁突然心中一动。
苏进没有多去猜测石梅铁心里的想法,他看着手机里的资料,回忆着不久前看到那三千多件文物的情况。
三千多件文物数量实在太多,他们现在也只是初步做了一下统计。现在文安组正在调配更多修复师过来,准备紧急修复以及保护。
周离从抓到的那些匪徒嘴里不知得到了什么消息,抓紧追查去了。
显然,刚刚抓到的这一批人只是盗卖集团中的一小撮成员,除了彪哥以外其他人多半还很外围,真正的盗卖集团枝大根深,想要完全挖起来还是一个大工程。
不过可想而知,这回一次性缴获这么多文物,也算是给了对方一个沉重的打击。
马王堆出土的文物要修,故宫要修,龙门石窟要修,全国各地还有这么多文物要修。苏进早就在愁人手不够了,现在正古十族自动送上门来,他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还有不久前杜维打电话过来,说是跟谈修之那边已经谈成了什么协议,这一次平天集团会跟他们一起,送一大批物资过来,到时候还需要苏进来清点验收,教给其他修复师使用。
苏进以前也常常和平天机械合作,但多半都是私人关系联系。这次是平天集团第一次跳过他,直接跟文安组达成正式合作。
这代表平天集团正式进入了国家政府修复的系统,成为了他们的第一批供应商。这样一来,他们前期的工作也算是得到了回报。
电话里,杜维再三感谢苏进,还在酬劳方面做了一些保证。杜维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的公务酬劳即使加上奖金,也是非常有限的,远远比不上他这种等级的修复师在外面接私活的价格。为了补偿苏进,杜维给了他很大的权限,基本上这个项目所有需要决策的事宜,他全部可以便宜行事。
当然,这也是因为由苏进和平天集团带来的这一整套修复新技术,方便、简单、效率高,目前还只有苏进一个人真正掌握。
杜维能看到这套新系统的前景,也愿意在这个时候大力投入。
杜维这保证其中的油水当然是很大的,但苏进并没打算从中做什么手脚。
他早就在平天集团里技术入股了,集团赚的钱也有他的一份,他的家底一点也不薄。再加上他的个人欲求非常少,钱这种东西,足够生活就行了。
“小苏。”苏进正在想项目里人员调配安排的问题,突然听见石梅铁的声音。
“什么事?”苏进抬起头来问道。
“我们……”石梅铁话还没说完,旁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唤,两人转头一看,看见龚副会正匆匆走过来,满头都是大汗。
走到跟前,龚副会抹了把汗,陪着笑道:“苏老师,你们吃饭了吗,不如我请客?”
苏进看了一眼天色,差不多快到中午,的确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但是之前他们跟着龚副会的队伍一起上山,因为这个彼此之间有了点香火情,后面关系一直不错。
但现在他的口气却似乎有些异样。
苏进笑笑,说:“那就不客气了。”
龚副会是当地的地头蛇,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家老字号的酒楼,环境不错,菜品也非常有特色。
龚副会刚一坐下来,老板立刻捧着菜单亲自迎了出来,到他们这桌来打招呼。
龚副会笑着跟他寒暄,让他选好的尽管上,又让他把他寄存在这里的好酒拿上来。
老板满口答应,他是老江湖了,目光一下就落在苏进的身上。他一眼就看出了谁才是今天这顿饭的主宾,顿时有些意外。
这么个年轻人,老龚对他这么客气?
不过他什么也没问,笑着答应了,亲自去厨房安排。
老板没看出来,苏进却看出来了。龚副会殷勤的笑容下面藏着一些并不明显却仍然可以察觉的隐忧。
菜还没有上来,龚副会努力找了一些话跟他们闲谈,大致都是关于龙门石窟的。
他努力装做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但是眉目间的忧色却越来越重。
最后,苏进先一步开口:“龚会长找我,是为了李会长的事情吗?”
李会长,李文夫,不久前才被于正传的密码日记指认为是盗卖集团的一员,现在已经被周离扣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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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7 曾无二心
酒还没上,龚副会正在给苏进斟茶,听见这句话,手立刻停住了。
苏进本来也没打算喝酒,这时反手接过茶壶,反手给龚副会倒了一杯。他表现得极为自然,好像什么话也没说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龚副会才苦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苏老师好眼力,没错,我就是为这个事过来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倾身上前,非常诚恳地问道,“李会长究竟是怎么了,苏老师能给我透个气吗?”
“他现在被羁押在公安分局,您为不什么不直接去问一下?”苏进问。
“我怎么没去,一听说这个消息,马上就过去了。那边什么也没跟我说,只说事情还没有得出结论,不方便对外面说。”龚副会苦笑。
接着,他又把细节跟苏进说了一遍。
当时李会长是出来聚餐,回程路上碰见苏进他们的。于琢二话不说出面指证,周离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扣了下来,当时他们所在的位置非常偏僻,四周无人,竟然没一个人看见。
之后几个人直接到了海天港追查文物下落,没一个人通知李会长这边的人。
李会长的妻子只知道丈夫出去吃饭,结果一直没回来,到晚上打了好多个电话,才确认他的确失踪了。
当时有人建议去报警,但被李会长的妻子阻止了。她说还没四十八小时,警方不会立案,再找找人再说。
于是一整晚,大家一通胡找,只知道李会长是回去的半路上失踪的,完全查不到下落。
龚副会身为李会长的副手,当然也被通知到了。当时他也跟着找了一整晚,结果第二天上午就听说,李会长已经被带了回来,被羁留在了公安局里,还是以嫌犯的身份!
当时龚副会就震惊了,他完全不知道李会长犯了什么事,四下打听,什么结果也没有,问了公安分局那边,也没有半点回应。
正好苏进和周离一起回来了,他琢磨着最早见面时的情景,终于决定来向苏进打听一下。
听完他的话,苏进点点头,问道:“既然您还记得我们最初是怎么见面的,那您应该也有所猜测了吧。”
这句话就让龚副会闭了嘴。他刚说了一大通话,正举着茶杯想喝口水的,这时手停顿在半空中,脸上表情变幻万千。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放下杯子,重重叹了口气,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一点也没看出来!”
这时,老板带着人过来上菜了,同时带来的还有龚副会寄存在这里的一瓶好酒。
老板跟龚副会交情不错,明显有点巴结他,亲自开了瓶给他们斟酒。
苏进理所当然拒绝了,石梅铁也表示自己从不饮酒。老板有些尴尬,举着瓶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按理说,两个客人都不喝酒,龚副会这个做主人的也应该陪着一起。却没想到龚副会向老板招了招手说:“老钱啊,酒瓶给我。”
然后他接过酒瓶,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当着他们的面,就一口干了大半杯下去。
老板对龚副会还是有点真心的,他担忧地问道:“龚会长,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龚副会酒量不算太小,半杯酒下肚,脸上立刻飘起了两片红云。
他让老板下去,又给自己倒满了酒,这次却没有再喝,举着杯子发了一会儿呆,说:“一个李文夫,一个于正传,我们龙门石窟管理委员会,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苏进不语。
于正传还好说,他在管委会里没有担任什么特别重要的职务,只是其中普通一员而已。跟大家交情好,是因为他的资历够老,认识的人够多。
但是李文夫就不一样了。他是管委会的正职会长,掌管管委会以及龙门石窟的一应事宜,权力甚至还在当地文保组组长兼管委会副会长的连逸之上。
这样的人都跟盗卖集团有勾结,他们管委会那就不是漏得跟筛子一样了,而是直接破了个大洞!
“他怎么会,怎么会……”龚副会实在难以接受这件事情,一句话在嘴里含了半天,最后只化成了一声长叹。
苏进一言不发,他从龚副会手里取下酒杯,换了杯倒得满满的茶。
龚副会盯着茶杯看了半天,说:“最早我们管委会,其实不是李文夫会长创建的。”
他开始讲述龙门石窟管委会的来历。
三十四年前,人们的生活非常贫困,那时候吃饱肚子都不容易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龙门石窟。那时候的石窟荒草遍生,石像碎裂,情况比现在还糟。
二十多年前,国家经济有所好转,人们的吃饭问题不再是首要问题,也有一些人先富了起来。
这些人从小就是在龙门石窟脚下长大的,首先注意到了石窟的现状。
这样一个标志性的历史古迹,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些人非常痛心,于是其中少数几个人奔走游说,组织起了最早的管委会。
那时候的管委会,就是由几个大商人组成的。
当然,那时候的大商人,资金实力跟现在的完全没法比,但是相比起普通人已经算是很有钱的了。他们出钱出人出力,对龙门石窟进行了最初步的维护。清除杂草,对某些危险的地方进行加固,勉强把石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第一任管委会的会长姓季,现在已经去世了,李文夫是他的继任人,第二任会长。
李文夫不是最早加入管委会的,相比较而言资历还不如龚副会。
但是他能越过龚副会成为会长,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公司比较大,力量比较雄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尽心尽力,为龙门石窟做了很多实事。
是他建议对石窟进行管理,分成个人以及团体,分批轮流进入石窟参观,用以控制人流的。
也是他建议对石窟参观进行收费的。他坚持认为,收费的钱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能影响参观者的心理,让他们对这里重视起来。
事实证明,收费之后,石窟被游客破坏的现象的确减轻了不少。
除此之外,对于石窟维护、监管,李文夫还提出了不少非常有力的意见,其中一部分现在还在实施当中。
也正是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最后让他成为了管委会的会长,无论龚副会还是连副会,都对他心服口服,没有半句二话。
“李文夫的确很有能力,但是要做到这程度,我不相信他对石窟有二心!”龚副会紧握茶杯道。他接着又是一声苦笑,道,“至少在当时,他是绝无二心的……”
苏进并不怀疑龚副会的话。
他来龙门石窟时间虽然不长,但的确也看出来了。管委会不是政府机构,是由这些商人或者说是爱好者们组成的一个相对松散的组织。一方面,他们出钱出力,的确做了很多事情;另一方面,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这甚至不光是工作关系,更渗透到了生活以及工作合作的方方面面之中。
他们是同事,也是朋友,对一个人人品的了解或者判断非常深入,很少会出错。
所以,他相信龚副会所说,至少在李文夫最早成为管委会会长时,他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
“龙门石窟就是一座宝山。以往没有正规渠道进行管理,只能靠监管者自己的道德约束。道德总有松脱的时候,而只要出现一个窟窿眼……”苏进缓慢而沉重地说。
“只要出现一个窟窿眼,就一去不复返,直接掉进深渊了!”石梅铁本来只是一直坐在旁边,好像只是个普通的陪客的。这时他突然开口,接上了苏进的话,声音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激昂愤懑之意。
苏进和龚副会一起抬头看他,石梅铁脸硬如石,声沉如铁,眼中更是闪烁着隐约的怒火。
他这情绪明显不是因为李会长而来的,还包含了更多的因素。
“没错……”龚副会低下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另外……李会长的夫人她,现在应该也知道丈夫被抓进去了吧?”苏进突然问。
“应该知道了,怎么?”龚副会诧异地问。
“她什么反应?”苏进问。
“不知道,我听说这事之后还没跟他家联系。”龚副会摇头。
他突然间睁大了眼睛,盯着苏进问道,“你的意思是……”
苏进表情凝重没有说话,龚副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猛地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站起身问道:“老林,雅颂那边怎么样了?”
“……”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让龚副会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去哪里了?”
“……”
“没人陪着?”
“……”
“快,快去查,必须要查到她们的下落!”
龚副会猛地挂上手机,转身回来,怒道:“你猜得对,利雅颂应该知道李文夫的事情,说不定李文夫弄来的钱也在她手上。她听说丈夫进了牢,直接就收拾东西逃走了,还带着她的儿子!她就这样扔下她老公不管了!”
他愤怒地说道,“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又想起一件事情,疾声道,“我想起来了,十多年前,李文夫的公司出了问题,险些破产。那时候他已经是管委会会长了,出了这事,我们挺着急,还琢磨着是不是要筹款帮他渡过这段燃眉之急。结果没过多久,他说拉到投资了。有一笔不小的资金注入他的公司,把公司救了回来。后来李文夫说是朋友投的钱,我们还在琢磨,他人脉果然很广,这么大笔钱也能拉到。现在想起来……”
他看着苏进,苏进只是问道:“大概什么时候?”
“我想想……十二年前,对就是十二年前!”
苏进与石梅铁对视一眼,苏进深吸一口气说:“这样说起来的话,的确应该是。”
“是什么?”龚副会仿佛想要确定一样问道。
“那笔钱,就是他出卖石窟文物,从盗卖集团得来的!”苏进说。
0698 石英玉
接下来,龚副会无心吃饭,一连串的电话打了出去。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挂上最后一个电话,对苏进道:“找到了。那婆娘逃到了隔壁市,被我们的人抓到了,正在带回来的路上。”
不过半小时,从察觉这件事情到发现利雅颂、也就是李夫人的下落,确定人员把她抓到带回来,整个过程雷厉风行,展现了龚副会强大的人脉实力与对当地的控制力。
“很快啊。”苏进赞了一句。
“现丑了。”龚副会笑了笑,表情仍然有些苦涩,“我们管委会本来就是地头蛇,这种事情还是办得到的。老公出事,婆娘跑了,大家气得很,动作的确比较麻利。”
“但是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李文夫自己身上。”苏进不置可否地道。
“是啊,谁说不是呢……”龚副会怒气稍褪,又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李文夫真的有问题,他老婆怎么会听到风声就落跑?
龚副会端着茶杯发呆,紧盯着那瓶酒,很有再喝一杯的架势。苏进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劝他吃点菜垫垫肚子。人是铁饭是钢,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尤其是管委会这边,连逸只算半个本地人,做起事来不免束手束脚,很多事情还需要龚副会亲自来。
龚副会被他劝得提起筷子吃了几口,嚼了两下又有些发呆了:“苏老师,你说人哪,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乱花迷人眼,财帛动人心,这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苏进还没有开口,石梅铁突然先说话了。
从初见面起,苏进就隐约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傲慢。这种傲慢不代表他会盛气凌人,但却无形间体现在他的言谈举止间,让他对很多事情都有点目下无尘的感觉。
苏进知道,这是因为他是正古十族的一员,还是一个梅级修复师,对自己的专业有着强大的自信或者说自傲。
这种感觉他曾经在很多顶尖人士的身上感受到过,早有有点习惯了。
然而现在,这位修复大师的身上突然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他脸上的表情,竟然跟龚副会有些相似。
“人心思变。这个李文夫,一开始加入的时候,可能是真的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龙门石窟。但那有个前提——在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下。”
龚副会和苏进一起抬头看着石梅铁,对方的目光却注视着什么也没有的空处。
“他喜欢龙门石窟,保护石窟也能给他带来人望,带来成就感,这些东西是普通的钱换不来的。但是如果他发现,他赖以为生的基础将要破灭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
石梅铁看似是在说李会长,但又仿佛意有所指。
他抬起头,看见苏进和龚副会的表情,苦笑一声,道,“你们猜得对,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人。”
那人姓石,名叫石英玉,是石梅铁的孙子。
石梅铁今年六十二,他的孙子二十一岁,比苏进略大一点,跟于琢同样年纪。
石英玉从小仿佛继承了石梅铁的全部才华,在文物修复尤其是石像修复方面打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了强大的实力。
一点就懂,举一反三,说的就是他。如果不是后来天工苏家的苏陌横空出世,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的话,石英玉可以说是这一代最出色的一个孩子。
这样的孩子,石梅铁当然把他看得如珍似宝,真正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的本事全部交给他,石英玉六岁的时候,石梅铁都险些指定他成为正古石家未来的继承人了。
这个继承人可不一般,只要石梅铁指定,石英玉势必就要继承石家全部的修复传承,以及全部祖传的文物。这些文物价值亿万,那些传承更是难以用金钱来计量。
后来还是石英玉的父亲和母亲坚决婉拒,又找自己的父亲聊了好多次天,最后才没让这件事情成真。
石英玉的父亲表现得很干脆,儿子年纪还小,性格还没定。小时出众大未必佳的孩子多的是,到时候石英玉年纪大了,要是对石器修复没了兴趣,或者能力不如现在这样出众了,还让他坐在继承人的位置上的话,他要如何自处。
但是石英玉虽然没被指定为继承人,但也跟真正的继承人差不多了。
从小他就被石梅铁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小孩子年纪渐长,对修复的兴趣始终不减,这方面的实力也越来越强,石梅铁对他当然也是越来越喜欢。
当时他就已经打算,等到这孩子成年了,马上就把所有的东西全部交给他。
当时,苏家已经出事,苏陌不知所踪。
接着,盗卖集团的势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石梅铁算是不闻世事的那种人,也免不了经常听见他们的事情。
渐渐的,正古十族里开始发生争执,好些人莫明其妙地被逐出了家族,甚至开始与家族为敌。
石梅铁一开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这些人被利益所动,加入了那边。
在这样纷纷扰扰的混乱里,石英玉却始终不为所动。
他好像全身心投入在了修复里,还没成年就修复了几件非常珍稀的文物,小小年纪在海外就有些声名鹊起的感觉了。
石梅铁太喜欢自己这个孙子了,他也懒得管其他家的事情,只管专心调教他。他还在心里想着,等到这孩子正式成年,四五十岁的时候,莫不是也有可能挑战一下天工的位置?
石梅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已经完全陷进了回忆,而那段回忆,至今想起来也是非常美好的。
苏进安静地听着,石梅铁这时候说这件事情,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这样的美好未来其实是笼罩着什么样的阴云的。
而与此同时,听到石梅铁这句话,他心中又是一动。
按照华夏这边的说法,只有全门类精通,才能到达天工的境地。
但是在石梅铁的话里,石英玉一直专研石器修复,似乎没有涉足其他。而石梅铁就觉得这样可以挑战天工了?
这样说起来,天工究竟指的是什么?
听起来仿佛只是一个称呼,但苏进却有一种感觉,它就是一种境界,一种位于一扇门之外的新世界。
那扇门隐约可见,触手可及,但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如何伸手去推。
苏进没有打断石梅铁,老修复师也就继续这样说下去。
果然,好事总是不长久,就在石英玉正式成年前不久,石梅铁已经在给他准备成年相关的一些仪式的时候,这孩子出事了。
这时候,石英玉已经小有名气,会自己去外面完成一些工作。
石梅铁有时候会跟他一起,但为了锻炼他的能力,大部分时候都是让他一个人去的。
这一次,石英玉同样外出,路上却遇到了车祸。
车祸?
苏进目光一缩,龚副会听入了神,更是直接急急地问出来了:“孩子没事吧?”
石梅铁没有马上回答,先是一声苦笑,苏进心里顿时格登一声。
“手废了。”石梅铁淡淡一句,让包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对于一个文物修复师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手更重要?
手废了,整个未来也几乎可以说是被废了。
苏进自己也是修复师,对这句话更是感同身受。
他紧紧地皱着眉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很小一件事。就是两辆车出车祸,他正好从旁边路过,被牵连进去了。脸上破了个口子,右手的手指被夹断了。”石梅铁声音很淡,但任何人都听得出残留其中的痛彻心肺。
“断了……治不了?”龚副会听着都心疼了。
“断口不整齐,又被铁锈和杂质污染,引发炎症,最后只能全部截掉了。”石梅铁轻声道。
包厢里再次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苏进才轻声问道:“然后呢?”
他还记得石梅铁最开始说的话,心知这事至此还没有结束。
“出事之后,我痛心难已,只能安慰英玉不要放在心上。他未来的路还长,即使不从事这一行,也必将无可限量。三个月后,我有其他工作要做,只能暂时离开。又过了一个月,我听说石英玉离家出走,带走了我石家半数文物。”石梅铁说。
石家是正古十族之一,可以说是家大业大,光是他家祖传的文物就已经非常多了,更何况后来又收集了不少,真正的身家亿万。
石梅铁之前是真的把石英玉当继承人看,所以这些事情都没有瞒他。之后石英玉出事,石梅铁为了安慰他,甚至还把仓库的钥匙交了他一份。
他这是要向石英玉表示,就算他出了事,以后可能再也不能成为一个修复师,但他仍然是他石梅铁心爱的孙子,他仍然非常看重他。
他也许不能再继承石家,但该他有的,绝对不会少了他那一份。
结果,石英玉就这样带着石梅铁的信任,用那把钥匙打开了石家的仓库,尽其可能的带走了一半的文物。
石梅铁接到消息,赶回家里,看见空空荡荡的仓库时,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当时他心里一片寒凉,想的甚至不是这些文物。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孙子没了。
0699 利用人心
之后,石梅铁疯狂地打听,得到了更多的消息。
其实在此之前,就有人见过苏陌跟石英玉联系,只是时间不长,看到的人不太敢确定,也不敢跟石梅铁说而已。
石梅铁对了一下时间,发现那时候自己还在家,石英玉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异样。
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孙子,知道他不可能是有意隐瞒自己,那只剩下一种可能——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苏陌可能就过来邀请他了,但对于当时的石英玉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文物修复更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就算涉及再多的利益,也不值得一提。
然而,等到他的手出事,他赖以生存的根基被破坏的时候,一切的优先级就发生了变化。
金钱也好,利益也好,某些时候的确不是最重要的。一切保持平衡的时候,它完全可以被漠视。但要是失去平衡了呢?要是他不能再确定自己的未来了呢?
“换了我,我也……”片刻之后,龚副会低喃了一句。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人人都听得出他的意思。
“你呢?”寂静中,石梅铁突然抬头问苏进,“你的天赋绝不在英玉之下,甚至犹有过之。如果是你出了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这话问得很不妥当,好像在诅咒苏进一样,但这件事情压在他心里太久了,好不容易说出来,他也顾不得太多。
“我不知道。”苏进坦然而平静,“不是亲身经历,真的很难想象。但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了一想道,“文物修复,真的只有亲自动手一条路可走吗?”
“除了亲手修复以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
石梅铁久久不语,半晌之后,长叹一声:“终究还是心性不够啊!”
不过说起来,这个文物盗卖集团比苏进想象中还要可怕。
他们历史悠久,实力强大,最强的是他们显然非常擅长抓住人心的弱点,在最关键的时候进行突破,将对方收归自己的旗下。
于正传的迷茫,李文夫的破产,石英玉的手伤。
他们专门选在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一击即中,将之收归旗下。
李文夫是龙门石窟管委会的会长,石英玉是石家的准继承人,于正传虽然不担任职位,但从他死后的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来,他在会内的人缘非常好,声望非常高,这样的人,更有利于跟李文夫一明一暗作为辅助,转移石窟文物。
这种操控人心的本事,是苏陌吗?
感觉并不像是……
有这种掌握人心的本事,还有苏陌那样的制伪能力,这个盗卖集团的实力之强,远远超出苏进之前的想象。这种实力的文物盗卖集团,这么多年来造成了什么样的损害,苏进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李文夫都有问题,我简直不敢想象现在的管委会还有谁可信。”龚副会突然闷闷地道。
“这倒没有关系。他们集团内部虽然是单线联系,但是这十二年来,于正传一直在默默观察周围的情况,他找到李文夫之后,又顺着他摸出了几个人,全部都记在了他的日记里。把这条线清出来,别的应该都没什么问题了。”苏进说。
“即便如此,管委会肯定也会人心惶惶。毕竟大家都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唉!”龚副会愁眉不解,又是一声长叹。
“老实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听说要准备开始修石窟了,大家都挺高兴的。好多人表示,出钱出人出力,他们都不是问题。老刘他们现在就已经开始筹款准备了。要是听到李文夫的事情,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真是难以想象。”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龙门石窟规模巨大,修复工程势必也非常巨大,不说钱,在人力和物力上得不到当地的帮助,本身就是非常困难的。
现在幸好有个管委会,可以帮忙组织,进行很多协助。
要是管委会就这样倒了,就算是文安组肯定也不愿意看到。
想到文安组,苏进突然心中一动。
三人只有一人喝酒,龚来顺最后愁绪难解,终于还是拎起瓶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酒量本来就不太好,开头那杯喝得太急太快,回家之后倒头就睡,连头脸也没洗一个。
第二天一早,他就接到电话,睡意昏沉的头脑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立刻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杜,杜大组长?”龚来顺当然知道文安组的老大是谁,事实上自从文安组建立以来,杜维一直就坐在这个位置,组内威信非常之高,基本上没人能够挑战。
龚来顺一直打交道的是洛阳文保组负责人连逸,从他嘴里听说了杜维的一些事迹。知道这位老大人脉非常雄厚,虽然长得像个弥勒佛一样,其实雷厉风行,胆魄惊人。
马上文安组就要升级成国家文物局了,新任局长的位置他可以说是当仁不让。
这么一大清早的,杜维亲自给他打电话来,是有什么大事吗?
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招呼老婆给他拿热毛巾来。
年纪大了,身体变差,宿醉还真的有点头疼。想当初年轻的时候,睡完一觉就神清气爽,那种好日子早就已经过去了。
用热毛巾擦了把脸,龚来顺已经清醒多了,他清楚地听见对面杜维的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不行吗?”杜维问道。“不不不……”龚来顺猛地回过神来,大声道,“当然没问题!”
龙门石窟管理委员会是有固定的办公地点的,它位于洛阳凤来大厦的十七楼,虽然门口挂着文化公司的招牌,里面却装修得像茶楼一样。
这个地方本来也是供给管委会的人休息用的,在委员会成立之前便是如此。
那时候,他们一帮同好三五成群到这里来,赏玩一下各自的文物,相约着一起去石窟转一转,聊一下生意上的事情。
渐渐的,这里变成了一个固定的聚会场所,后来的管理委员会就在这个基础上成立。建立之后,这里仍然维持着原先的传统,每个星期必有一次固定聚会,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在工作之余,也会到这里来休闲。
此时,龚来顺走进公司大门,外面太阳不算大,但气温有点闷热,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一进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顿时清爽多了。
“龚会长。”前台小姐站了起来,行礼微笑,仪态非常漂亮。
龚来顺向她笑着点点头,问道:“都谁来了?”
“连会长到了,十位委员有七位在这里,李会长没到。”前台小姐一一道来。
“哦……”龚来顺听到“李会长”三个字,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大步走了进去。
屏风后面是一个茶室,经过精心的设计,环境非常幽雅。
明明是室内,却引了一条活水,发出潺潺的声音,冲刷着圆滑的鹅卵石。人工的小溪旁边栽着一丛丛竹子,把偌大的大厅分割成一个个略为隐秘的小间,却并不遮挡光线。
龚来顺直接往里走,茶室最里面靠窗的部分是一个大间,有一个长条桌,平时委员会的会议基本上都是在这里开的。
路过小间时,龚来顺发现这里比平时冷清多了,都没什么人在。
修竹里掩映着一些花架,花架上摆放着各色文物,不算太值钱,但是都很有特色。
平时大家到这里来休息的时候,总会取下架子上的文物,放在手里把玩。但今天,花架摆得满满当当,一件也没少。
龚来顺一转过去,就听见好些人在说话。大部分人窃窃私语,也有人抬高了声音在争吵,到处浮动着浮躁的情绪。
还好为了保护周围的文物,此处禁烟,才算没弄得乌烟瘴气。
龚来顺拂开竹枝走过去,好些人立刻看过来,然后一小半的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来顺你知道吗……”
“老龚你……”
“老李他……”
无数人在说话,根本就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龚来顺压了压手,高声道:“各位请安静一下,我有话要说!”
0700 准备开工
这地方不大,龚来顺的声音却很大。刹那间,所有人全部安静下来,一起看向他的方向。
龚来顺走到中间的条桌旁边,打开手里的文件看了一眼,然后把它放到桌子上,环视四周道:“今天早上,文安组组长杜维给我打电话,问起咱们龙门石窟维护修葺的事情。”
这句话一出,更多人提起了精神,后面好几人向着龚来顺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前段时间,我们从文安组请来了文物修复师为咱们龙门石窟制定维护方案,更在那之前,苏进八段就已经带着咱们的孩子开始工作了。”
一片安静中,龚来顺的声音更加清楚。他说的事情很多人都是知道的,纷纷点着头,还有一小部分人可能忙于其他事情,暂时不明情况,小声询问着旁边人,迅速得到了答案。
这里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苏进的名号,但是正常来说,八段在外面已经是很拿得出手的级别了。管委会之前曾经开过会,盘算着请修复师的时候,也只敢设想六段到七段,当时还说,能请到八段当然最好,但具体得靠运气,不能保证。
听说当前的情况,很多人露出舒心的表情,但也有人皱眉开口问道:“已经有八段大师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向文安组请人?这样不是很冒犯大师吗?”
“咳。”连逸现在也在场,他清了清嗓子,站出来说话了,“苏八段的年纪实在太轻了,我们有点不太放心。不过这事,也是苏八段自己提出来的……”
“那也太冒犯了!八段大师……”说话的这个人显然是不知道苏进的,刚说了两句,主,就被旁边的人凑到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他迅速瞪大了眼睛,“十,十八岁的八段?这,这也太……”
“事实证明,是我们太过忧了。”龚来顺笑了一笑,回忆起文安组派来的两位大师刚来那天的情况。事实上,这事也不过发生在两天前。
“文安组派来了两位修复师,一位是七段田大师,一位是海外修复师石大师,他们计算的级别跟我们不太一样,但据说这位石大师的真实水平还在九段之上。”
九段之上!
这话让所有人同时震惊,还好连逸是文安组下面的人,对这事还算了解一点。他解释道:“这批海外修复师是最近回到咱们华夏的,当初国内局势混乱,他们避居海外,很多文物修复相关的传承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普遍技艺的确比国内修复师更高明,但至于有没有高过九段,我就不清楚了,哈哈。”
“在他们身上……那不就是他们把好东西都带走了吗?”
说话的人姓刘,他平时就特别爱国,这时迅速从连逸的话里抓住了关键,有些愤愤不平地说。
“当年局势不好,他们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挺正常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是把好东西留了下来,不然当年情况那么坏,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而且,现在他们也回来华夏帮助我们的文物修复事业了,这次不就响应文安组的号召过来咱们石窟了?”连逸不知道其中具体情况,几句话倒是把老刘安抚了下来。
老刘哼哼了两声,问龚来顺:“两位大师来了,然后呢?”
龚来顺继续往下说:“这两位大师都是专精石窟石像修复的,石大师出身咱们洛阳,也跟咱们一样是在石窟脚下长大的。他们是前天来的,来了之后没有休息,直奔石窟。苏大师在那里等候,带着前一段时间带着孩子们做出的方案。”
龚来顺很会卖关子,让周围所有人全部都听入神了。有人喃喃道:“有趣,十八岁年轻八段,海外专精修复师……两边这要对上,还挺有趣的。”
“苏八段那方案才做了多久,一个星期有没有?”一个人问。
“他也带着我家孩子呢,九天,多一天也没有!”旁边有人回答。
“当时我也在现场,亲眼所见。”龚来顺说。
连逸也想起了当时的场面,脸上露出了奇异的表情。
“石大师上了山,苏八段那种仪态风范,只能说,真不愧这么年轻就成为了八段。苏八段整理了一整箱的方案,只有一份是他自己做的,剩下的全部都是让孩子们动的手。”龚来顺回忆着当时的事情感慨道。
“孩子们动的手?他们啥都没学过,会个屁啊!”一个人快言快语插嘴。
“你闭嘴!孩子们会不会,不是你说了算的!”龚来顺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人怏怏闭嘴。
“石大师看苏八段的方案,先看总纲,再看细部。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龚来顺也不描述了,直接现场给大家表现了一下。
只见他脸上的表情从淡淡不屑到震惊到专注到心服口服,一整个过程变化得极为剧烈、极为明显。
旁边的人先是觉得有些好笑,但紧接着也跟着有些震惊了。
一个十八岁的八段做出的方案,让号称“胜于九段”、专精石窟石像修复的海外修复师露出这样的表情?
“然后呢?”老刘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还有什么然后?”龚来顺鄙视他,“接下来两位修复师就一起研究讨论去了,说的那些话,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老刘喃喃道。
“对了,石大师六十来岁吧,他看完苏八段的方案,就叫起了大师。两人讨论方案的时候,旁边田七段连嘴也插不上!”龚来顺补充。
这事发生的时候连逸也在,此时他点着头,给龚来顺的话做证。
室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六十多岁的海外修复师,对着一个十八岁的八段口称大师,这画面实在太美,他们都有点难以想象了。
“也就是说,苏八段做出来的方案非常厉害?”人群中终于有人抓住了重点。
“对!”龚来顺大声说道。
“他现在做的只有奉先寺一地的方案,剩下的部分暂时是由孩子们完成的。之后有点其他事情,苏八段和石大师他们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只有田七段田大师还留在石窟。他一一看过了孩子们做出来的成品,他表示,虽然技术细节上还有粗糙的地方,但是大体上也是非常出色的方案了。只要在这个基础上稍加修整,就能将它完善,正式投入使用!”
“人家远道而来,说点好话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吧。”有人这样说。
“放屁!你是瞧不起我老龚吗?是好话还是真心话,我分不出来?田七段说这话的确是真心实意,现在他还留在山上,跟孩子们一起完善方案呢!”龚来顺痛斥他。
“孩子们……真的能行?”这事简直比苏进折服石梅铁更让他们吃惊。
“那当然!之前我们上山的时候,石大师也有过一些表示。他考校了一下几个孩子,说他们从小在石窟长大,对本地的实际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最难得的是他们能够在表相下进一步深入思考,理清其中的脉络,做出合理的对策。当时他还以为是孩子们太天才,后来才发现,孩子们全是苏大师调教出来的。短短一个多星期,就把他们调教成了这样!”
来之前,因为李会长的事情,龚来顺心里还略微有一些阴霾。但此时,说起了苏进的事情,这样的情绪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兴奋地挥着手,口沫横飞地描述着当时的情况,让所有人全部都听呆了。
苏进强大的方案代表着龙门石窟可以投入正式的维护修葺,而这些孩子们的实力代表着他们的前途,代表着石窟的未来。
会议室里的气氛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所有人紧盯着龚来顺,脸上又是兴奋又是骄傲。这一刻,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李会长的事情,全部心神都聚集在了龙门石窟上。
最后,又是老刘问道:“杜组长今天早上给你打电话,究竟说什么了?”
“嘿嘿。”龚来顺没有直接回答,却卖起了关子,“说了这么多,我口好渴啊。”
“你这老东西!”老刘瞪了他一眼,真的转身去找水了。茶壶旁边的人更是殷勤,先一步倒了茶,一个个地传到了老刘手中。
老刘亲手把它捧到龚来顺面前,瞪着他说:“快喝,喝完快说!”
龚来顺端起茶杯,一口喝了一半,然后笑着说:“杜组长问我们,方案已经做完了,什么时候开始修复石窟。他说,上面有些变动,资金人力暂时可能调不出来,问我们能不能先支援一下。”
这话让老刘等所有人的表情有些古怪。
他们把龙门石窟当成自己的事情,的确是打算出钱出人出力进行维修的,但是听见文安组大组长这样说,还是觉得心情有些微妙。
最关键的是,这算什么好消息,值得龚来顺这么郑重其事地说出来?
“杜组长说,他会派一个管理人员过来协助我们的修复工作,出了多少钱多少工,全部记好帐,到时候向国家申请拨款给我们。”
“然后,他说,现在国家刚刚得到一批文物,其中包括大量龙门石窟的佛像。他问我们愿不愿意接收,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石窟附近兴建一个博物馆,把这些文物进行陈列。”
有钱,还有文物!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然后,龚来顺的话到此还没有说完。他又喝了一口水,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于正传的——”
说到这里,龚来顺的表情突然变得微微有些沉重。
他说:“于正传的事情,估计各位已经知道了。其中还有有些内情,可能连你们也不是太清楚。”
于正传突然失足在龙门石窟跌死,很多人知道的情况只到这里为止。
但是于琢在卢舍那大佛前那么一闹,苏进还跟他说了不少话,这事一传开,大部分人也知道里面好像另外有内情了。
现在听说龚来顺说,内情里面其中还有内情?
龚来顺看着大家说:“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从十二年前开始,正传他就被李文夫引进了一个大型文物走私盗卖集团里。李文夫是这个集团的一员,正传却是进行当卧底的。因为李文夫,大量文物从咱们石窟流失了出去,咱们守得那么严,石窟的情况却一天比一天更坏。”
“但是因为正传,其中相当一批文物于不久之前,完好无损地被抢了回来!他的功劳不可磨灭,所以如果博物馆要成立的话,应该会在馆里给正传建个分馆,就叫于正传纪念馆。这也算是我们给他的一个纪念吧……”
“什么?”一个声音突然从龚来顺身后传过来。
龚来顺这段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除了连逸略微知道内情之外,其他人大部分都在发愣。听见这个声音,他们呆呆地转头,看见于琢更加呆滞的表情,“要,要给我爸建馆?”
0701 方案完成
于琢是来给管委会送方案的。
昨天走完于正传的葬礼,他立刻就回到石窟加入了工作。
就像龚来顺说的那样,苏进和石梅铁离开的这两天里,田十六一直在带着年轻人们继续工作。
年轻人们跟着苏进学的是框架,是大局,田十六精通的是细节、是实操,两边在这时候达到了完美的互补。
田十六对苏进本来就非常的服,实际看到他的方案之后更服了。
苏进在惊龙会上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并非没带来什么影响。包括田十六在内,很多文物修复师经历过这件事情,心里的某个迷障都被打破了。
固守传统,恪守从古代传承下来的那些东西,不闻外事,真的是对的吗?
就像苏进所说,整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还被局限在自己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苏进不过十八岁,就已经会了这么多东西,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带出了这么多优秀的学生。
他在惊龙会上展示的超声波清洗仪和其他一系列的工具,比他们长年锻炼的技艺更加有用更加好用。
对于一个文物修复师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手上的技艺?
不,不对,技术是为结果而服务的,最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结果是什么?就是看你能不能尽善尽美地修好一件文物,把它挽留在时光中!
对落后的技艺沾沾自喜,长年沉浸在一些连机器都可以完成的修炼之中,不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样的他们,迟早会被苏进这样的新时代修复师抛弃。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想的。惊龙会之后,还有相当一部分修复师愤愤不平,觉得苏进这是歪门邪道,根本不符合文物修复的正道。
不过惊龙会上,苏进打倒了全部的长老,背后还有文安组撑腰。这些修复师再不满,也只敢私下里嘀咕几句,敢怒而不敢言。
田十六绝对不是其中一员。
他是散人修复师,并没有家族或者门派的传承,靠自己的能力修炼到今天这一步。
他很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瓶颈,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也并不陌生。
别的不说,他早就开始用手机这样便捷的工具了,对电脑操作也不算陌生。这在传统文物修复师里,可是很难得的。
所以,他比谁都清楚苏进这一套东西的威力,从一开始就抱着尊敬学习的目的前来的。
而在看到石梅铁对苏进的态度之后,他心里更加凛然。
就连海外修复师也很佩服苏进的方案,对他全新的思路心服口服哪!
海外修复师带走的可是最正统的传承,实力也的确强大。连他们都有这样的表现,大错特错的只可能是文物协会的那帮老东西!
所以,苏进不在的时候,田十六的架子仍然放得特别低,甚至可以说是谦虚的。
他不仅自己研究苏进留下来的方案,遇到问题还对年轻人们不耻下问。
花花轿子人抬人,田十六是七段,还这么谦虚温和,年轻人们当然有问必答,很快就帮他彻底搞清楚了这套方案其中的脉络。
当然,与此同时,田十六也教他们如何完善自己的方案,可以说是倾囊相授了。
两边一拍即合,合作得非常愉快,短短两天时间,就把慈香窟的修复方案大致完善了一遍。
昨天晚上苏进回来,察看了一下这份修复方案,表示做得非常好,没什么大问题,只修改了两个细节。
苏进的肯定让年轻人们非常兴奋,他们连夜改完,一早就催着于琢把它送过来管委会,其实也是一个催促——“方案推进得很快,你们那边的准备工作也要抓紧了!”
结果于琢刚刚进门,就听见了龚来顺的这句话,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在乎的,不光是博物馆分馆的事情——当然这个也很重要。
最关键的是,文安组这相当于是给于正传的行为定了性,彻底洗刷了他的污名了!
从此,于正传就不再是一个犯罪份子,而是一个身负重任,为保护文物牺牲自己生命的好人!
对于于琢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盯着龚来顺,嘴唇动了几下,眼圈马上就红了。
“哎,小琢来了啊,快过来。”
龚来顺亲自走过去,把于琢拉到面前,拍拍他的肩膀。
“前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到时候那批文物过来,你就负责接收吧。到时候你爸的馆……”
“不,不用了。”于琢突然开口。
他的眼圈还红着,却并没有掉眼泪,眼神也清明而坚定。
“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做事也不过细,接收文物什么的还是管委会的大家来吧。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纸盒,走过去把它放在桌子上,打了开来,“我还是想帮忙修复龙门石窟!”
“这是龙门石窟奉先寺和慈香窟两处的修复方案,已经通过苏老师和石大师的一致认可,确认没有问题。整个工程的预算大约为……修复用时大约是……将会分阶段进行……”
于琢拿出里面的文件,侃侃而谈。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强烈的光芒,阳光从外面射进来,照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的黑发微微有些发金。
这发色让管委会一部分人想起了于琢先前的样子,但无论是表情还是姿态还是谈吐,这孩子都跟以前有了彻底的不同。
“目前大致是这样,后续的方案还在陆续制作中。苏老师建议,可以先开始推进奉先寺的修复了。龙门石窟修复是个大工程,耗时非常久,修复完成之后也必须要一直维护。像这样分区分块修复,边修复边开放参观,是比较有利于今后的。”
“现在已经完成的方案我都带过来了,各位叔叔伯伯可以先看一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说着,于琢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往旁边退了一步,整个动作从容自然,极为流畅。
旁边的“叔叔伯伯们”发了会儿呆,老刘首先动了起来。
他走到桌边,翻开其中一份方案。
他随便翻了两页,没一会儿就看了进去。
虽然这方案从开始制作到完成到验证,龚来顺全程都知道,但老实说,方案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这时,他也走到老刘身边,凑着他的手一起看。
“……对奉先寺危岩的体量大小、分布形态、破坏特征进行稳定性分析,得出了稳定性系数,各区域趋势的绘力学计算剖面图如下……”
刚看到一句话,龚来顺就觉得有点眩晕了。
他强忍着移开目光的冲动继续往下看。下方果然是剖面图形,旁边写着很多数据,接连好几页都是。
老刘显然也看不懂这些,连续把它翻了过去。
剖面图之后是总结与分析,于是他又停下了手。
“根据分析,对奉先寺危岩进行四种不同方式的处理。a、规模较小且无保存价值的,直接去除。b、局部锚固法。c、黏结法。d、灌浆法……”
这部分比较容易看懂,老刘和龚来顺的表情一起变得认真起来。
现在做出来的方案是奉先寺和慈香窟的,类似这样大型工作的修复方案都不是一两张纸能够解决的,两个区域每个的方案都有厚厚的好几大册。
不久,周围其他人也三五成群的凑到了一起,几人一份文件地看了起来。
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虽然请来了专业的文物修复师,但他们也不想真的只当个甩手掌柜,该知道的事情还是想要搞清楚。
而苏进亲手或者牵头做出的方案,最大的优势就是科学系统。
系统代表着全面,代表着逻辑性。虽然其中还是有一部分,类似龚来顺他们之前看到的“力学计算剖面图”那样的东西让人看不太懂,但是跳过这部分专业内容之后,其中的脉络与结构仍然是清晰的。
原因是什么,结果是什么,据此而来的修复计划是什么样的,各方面都整整齐齐清清楚楚,一看就很分明。
苏进所带的这批年轻人们的确很熟悉龙门石窟,但是再熟悉,能比得过在石窟干了几十年的管委会这些前辈老人吗?
其中好些人对龙门石窟之熟悉,简直比自己手上的掌纹更甚。很少有人能画出自己的掌纹是什么样的,但是这里至少一半人都能画出奉先寺每一块石头的所在。
越过最初的障碍之后,他们发现这份方案真的一点也不难看懂。
如果是这份方案的话,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去请专业修复师来进行评定,他们自己就能判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室内一片安静,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前台小姐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有些疑惑。
她想了想,从前台走进来,透过竹枝的缝隙往里看。
偌大的茶室里,阳光从落地窗往里照进来,照得竹影摇晃。
竹影之间,十余名管委会委员全部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文件,表情严肃,目光专注。
她早上过来上班的时候,一直觉得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对,感觉有些压抑,这让她有些紧张。
但现在,无声的专注之中,那种压抑却全然消失了。
仿佛有某些不知名的东西在安静里萌发,正在迅速地成长起来!
0702 启动
大家是差不多时候开始的,看完的顺序却有先有后。
龚来顺和老刘最先从方案里抬起头来,想接着往下看,但他们发现,所有的方案都被人拿在了手里,全部被占住了。
老刘小声埋怨于琢:“怎么不多打印几份过来!”
于琢看着他们的样子,早就已经松了口气,他跟这些人都是很熟的,笑着挠了挠头:“来得太急了,不过我把原文件也带过来了。”说着拿出了一个u盘。
“赶紧的,多打印几份!”老刘转头一看,正好看见前台小姐,立刻向她招手,“来来来,去把这些打印……打印个十份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龚来顺按住了。龚来顺说:“把打印机搬进来,就在这里打吧!”
说着,他对老刘摇了摇头,“现在情况特殊,该保密的还是保下密比较好。”
老刘想起李文夫的事情,黯然叹了口气,又抬头招呼道:“对,还是把打印机搬到这里来吧!”
这一天,龙门石窟管委会成员本来全部都是为了李文夫的事情而来的。
在此之前他们听到了一些风声,具体是什么事不清楚,只知道不是什么好事,都有些忧心忡忡的感觉。
现在事实已经被证实了的确不是好事,比他们先前想象的还要坏得多,但却没一个人再在意这些了。
他们全身心地沉浸在了于琢带来的方案里,时而惊喜,时而恍然,精神非常振奋。
他们全天都没有离开这里,中午饭都是用前台小姐叫的外卖随便敷衍了下。下午三点以后,安静的环境渐渐被打破,开始有了一些人讨论。
于琢一直留在这里没有离开,这时总算有人想起他来了,开始抓着他各种各样提问。
于琢是最早跟着苏进的,对苏进的各种思路,他都理解得非常深入,这时回答起来有条有理,一点困难也没有。
下午五点半,前台小姐要下班了。她又往里面看了一眼,听见里面不断传来对话声与争论的声音,热闹得不行。管委会的那些大佬,似乎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她犹豫了一下,把刚刚拿起的包又放了回去。
果然半小时后,里面就有人叫她:“小秦,小秦!”
姓秦的前台小姐连忙走进去,只见龚会长走出来,对着她比了个手势:“再订十五份外卖过来!”
十五份!小秦惊讶地张开了嘴,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
这意思是,里面的人一个也没打算走?
这一夜,凤来大厦十七楼灯火通明,直到第二天天亮还亮着灯。
太阳升起时,管委会每个人眼圈发青,脸色疲倦,眼神却是非常兴奋的。
“这样的话,一星期后就可以动工了!”老刘声音有些嘶哑,但嗓门仍然非常大。
“人员召集和调度全部交给你了,你可不能掉链子啊!”龚来顺对他说。
“放心,天亮我就去打电话……咦,天已经亮了啊。”老刘拍了拍额头。
“老龚,钱的事情就归你总管了,回头我就把钱打过来。唔,得等两天,有些钱还得周转一下。”另一人道,“三天,三天内一定到齐!”
其他人也纷纷保证,积极性极高。
“废什么话,时间安排都已经写在上面了,谁的环节出问题,我就找谁的麻烦!”龚来顺瞪着他们。
“放心吧老龚,咱们盼了几十年的事情,好不容易要开始了,怎么可能出问题?保管一切顺顺利利的,让咱石窟光鲜亮丽,震惊全华夏!”又一个人感慨道。
“哎,我就说了,咱们什么都好,就一件事不好。”老刘突然说。
“什么不好?”其他人迅速警惕起来了。
“老龚的名字不好。老龚老龚的,我叫着可别扭!”老刘埋怨道。
“妈的滚你的蛋!”龚来顺本来还有点紧张的,结果一听这话,立刻就跳起来了,一巴掌拍上了老刘的后脑勺。
骂声中,会议室里哄堂大笑,气氛跟昨天上午已经完全不同。
以这一天为起点,龙门石窟修复工程正式开始启动。
那一天一夜的时间里,管委会的成员可不仅仅只是在研究学习苏进他们做出来的方案,还像之前约定的一样,把自己这边的事情全部安排好了。
之前他们就说了,文安组只要做出了方案,他们这边有钱有人,根本不需要上面太操心。
现在虽然杜维保证过段时间会申请专项资金拨下来,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更像是一种表示态度的安抚,他们并没有真正指望这个。
三天后,工人们一批批聚集到石窟下方的临时房子里,进行工作前的培训。
第一批过来的工人以附近的石匠、建筑工人为主,虽然没做过石窟维护这样的大工程,但对于手上的活计并不陌生。
他们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又三天后,到达奉先寺开始干活。
“石大师,拜托了。”
于琢捧着一杆毛笔,恭恭敬敬地递给石梅铁。
这杆毛笔跟常见的那种很不一样,它的笔杆上接着一根很粗的金属杆,还是伸缩的那种。
石梅铁盯着前方那片陡崖,目光缓缓移动,非常专注。苏进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旁边围着几个人,龚来顺、连逸等都在。
石梅铁接过毛笔,在旁边的墨水瓶里蘸了墨汁,向前走了一步。
按照他以前的习惯,墨水瓶这种低级的东西是不会用的,凡动笔必上墨砚,还要上好的那种。但短短一段时间,他的心态和做法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这种事情也不是很在意了。
石梅铁微微弯腰,在旁边的石壁上连点三下,三个墨点并排列在了一起。
接着,他卡卡两声拉开金属杆,把毛笔加长,又在另一个地方点了同样的三点。
毛笔的金属杆不断拉长或者减短,石梅铁不断改变自己的位置,一个又一个的墨点出现在陡崖上。
苏进全神贯注地看着,目光不断扫过墨点所在的位置。
大约半个小时后,石梅铁停笔,再次看了一遍这些墨点,转身走了回来。
他收起金属杆,随手把那支毛笔搁在侄儿的手上,道:“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在这些地方定锚,这一片就没问题了。”
所谓定锚,是指石窟遗迹修复中的“锚固技术”。早在公元三到四世纪的时候,它就已经了出现了。
在石壁或者石崖上打下锚孔,用木杆或者金属杆进行固定,再用石灰或者米浆等往锚孔里进行灌注,将其彻底封闭。
这样做了以后,锚杆固定住脆弱的部分,提高岩体的强度和承载能力,将力传给处于完好状态并且能够安全地承受岩体拉剪应力的区域,使整个区域重新成为岩体安全区,更充分发挥被加固岩体的自身强度,有效防止岩体的变形和松动破坏。
这种修复技术虽然古老,但是安全高效,一直延用并且普及了开来,世界各地很多行业都有采用。只是随着科技的进步,锚杆的材料和加固的方式发生了一些改变。
古老的锚杆基本上都是木质的,现在则以金属为主,有时候还会用金属制成悬臂梁,效果更强。
锚固的设计并不是单纯的结构设计,锚固结构和强度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它所在的位置。
古老的工匠们基本上是凭经验行事,对岩体进行观察之后,确定锚杆的类型、参数与位置,接着下钎定孔,选杆灌浆。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则加入了很多现代科技方面的手段。这样做安全可靠,步骤比较多,用时比较久。
现在,他们时间有限,需要加快进度,石梅铁主动请缨,申请由自己来定锚。
接着,他展现出了极其强大的能力,定锚的准确性跟苏进已经计算出来的一部分极为相似,这让苏进也非常吃惊。
这样的技术,他曾经听说过,但是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精准地做到。
这些海外修复师,所谓的正古十族,果然还是有自己独到的本事的……
“石大师定了锚,我来打孔吧。”
苏进看了一遍墨点的位置,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微笑着说道。
石梅铁扬了扬眉。
苏进的方案做得很厉害,连他也很佩服,但到现在为止,他都还没见过他亲自动手。
手上功夫不比其他,需要天赋,更需要长年累月不断的基本功累积。
文物修复师靠自身的底蕴知识,但手头功夫也同样关键。一个不会动手的修复师,那能叫修复师吗?
“那好,就看你的了。”
石梅铁本来想让自己的侄子石青乔来下第一钎的,听见苏进这样说,示意石青乔把铁钎给他。
苏进接过铁钎,放在手中掂了掂。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大部分工匠都是用电钻等现代工具打孔,但他也知道,传统工匠单靠一把铁钎就能走天下。
苏进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工匠,他们坚持认为,自己的手加铁钎,更敏锐、更能把握力道。
现在这把铁钎交到了苏进的手里,一边石梅铁面带微笑,石青乔的眼神里却明显带了一些估量。
他低头看了一眼,笑了一笑,走到了石壁旁边。
0703 锚
苏进一手提着铁钎,一手握着铁锤,走到山壁旁边。
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先从旁边掰下了一块小指头大小的石块,放在手里捻了捻,又用铁钎敲了一下,感受它的硬度。
看见他的这个动作,石梅铁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又向石青乔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修复师最要紧的就是了解自己要工作的对象,做到心里有数!”
石青乔一边点头,一边紧盯着苏进的方向。
对他来说,苏进是个很奇特的人,让他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心情一直有点微妙。
石青乔会这样被石梅铁一直带在身边,当然自己也是很有天赋的。
他今年三十五岁,是石梅铁年纪最小的弟弟的孩子。他父母虽然也是做的文物这行,但并不是修复师,他因为自己的才能,从小就跟着石梅铁长大。
有天赋的孩子都很自信,石青乔也是如此。从小到大唯一让他有过挫败感的,只有石英玉。
当初石英玉那叫一个光芒四射,连石梅铁自己似乎也有所不如。毕竟,石梅铁已经这么大年纪了,石英玉太明显,还前途无量。
石青乔比他大十来岁,石英玉初绽光芒的时候,他已经成年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刚刚成年的他,对于石英玉怀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他的一颗心,就像被浸泡在酸水里一样,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因为有人对他说了一句话。
修复师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而不是跟别人去比较。
很平实普通的一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像随处都可以听到,随便哪个人都能说出来,但配合那人当时做的事情,说话的时机,却真正被石青乔听了进去。
他飘浮在半空中的心沉稳了下来,不去管石英玉受到多少夸赞,被人如何惊叹,只管去完成手上刚刚接到的那个工作。
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是他成年之后第一次的独挡一面,他很顺利地完成了。
他因此升级成了菊级修复师,真正在正古十族立了足。而那时,他也不过十九岁,跟现在的苏进差不多年纪。
接下来,他一步步地走上去,三十五岁的竹级修复师,在正古十族里也是非常少见的。
而在那之前,他听说了苏陌,比石英玉天赋更强的孩子,还出身于天工苏家。
然后呢,石英玉因故受伤,叛离石家,苏陌在那之前就已经不知所踪……不知不觉间,那些光彩夺目的孩子都不在了,他又站到了前端,成为了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接班人。
然而经此一事,石青乔对当初那个人的那句话有了更深的感悟。
现在他看见苏进,比苏陌和石英玉更年轻,天赋更强,成就也更高。仅仅一份方案,就让石梅铁愿意同辈相交。
他会走到哪里?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石青乔看着苏进的侧脸,看着他专注的眼神,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这个人应该不会再像那两个孩子一样了吧……
苏进检查完石块,把铁钎对准石梅铁刚刚点下的一个墨点,右手举起了铁锤。
不知为何,石青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盯着苏进的动作。
旁边其他人也跟他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
在场大部分人都是内行,就算不是内行,之前看完苏进的方案或者听完周围人的讲解,也知道了此一举动的关键所在。
锚杆有长有短,所以锚孔的深浅也是有讲究的。
此处危岩脆弱,用力太重有可能破坏岩体,用力太轻那就不用说了,孔都打不出来,有什么用?
在这种情况下,力道把握是重中之重,其中一个关键体现就是敲击的次数。
能够几次到位,说明了这个修复师的水平。
普通工匠动手,七次敲击之内能够完成已经是熟手了,三次以内就是顶尖高手。
苏进身为八段修复师,能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苏进高高举起铁锤,落锤如山,击钎却如羽,一瞬间,清脆的声音响彻整条山道,在山谷间回荡不休。
这个声音绵长而悠久,带着某种由古至今而来的韵律,极为悦耳动听。
但此时,大部分人都没时间去回味,而是屏住呼吸,等待一个结果。
苏进这才敲了一下,接下来呢?还有几下能真正定位这个锚孔?
周围人正在等着的时候,没留意石梅铁的眼睛已经睁大了,脸上露出了震骇莫名的表情。他的内心实在太震撼,以至于迟了一步才发出声音)
“好!绝妙!”
石青乔一愣,转头看自己的叔叔。
这才只敲了一下呢,怎么就绝妙了?
他叔叔完全没有看他,而是紧盯苏进的方向,简直恨不得冲上去一样。他再次高呼了一声:“漂亮!”
“谢谢夸奖。”苏进的声音从石青乔后方传来,他愕然转回头,发现对方已经收起了铁锤和铁钎,正向着石梅铁的方向微笑点头。
谢谢夸奖?
这什么意思?
石青乔低头看去,只见石壁之上,石梅铁刚刚笔点墨迹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个孔洞,直径约半寸,深约三寸,刚好可以插进一个标准的短型锚杆!
石青乔惊呆了,忍不住走过去,再次用眼睛确认了一下。
苏进真的只敲了一下,一击就让锚孔成型了?
这是什么水平?
石青乔自忖了一下,确认自己的确是做不到的。
“震山击。”石梅铁终于压抑下内心的震惊,长长地舒了口气,用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苏进。
他仿佛是在解释给自己的侄儿听,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是我们石家秘传的一种手法。你看着他只有一击,其实是连续三击。敲击时铁钎不起,三下同时敲在钎尾,采取连绵不绝之势。同时左手手腕不断移动铁钎位置,减轻它的压力,把振动控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不至于损伤岩体。这种手法需要对岩体有很深的理解,也需要坚持不懈、反复磨练的基本功……我年轻时能够做到,现在已经不行了。”
说完,他长长一声叹息,摇了摇头。
“原来已经有人总结过这样的手法了吗?”苏进似乎有些惊讶。
“哦,你不知道?那你是……”石梅铁有些意外。
“我是自己摸索出来的,觉得这样做效果比较好,就这样做了。”苏进很自然地说。
“自己摸索出来的……”石梅铁无语了。
接下来,苏进继续工作。
他仍然使用的是震山击。长锚七下,短锚三下,次次一次成型。
石梅铁在一边看着,越来越惊讶。
震山击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非常难。
它需要修复师对自己的手、对使出的力道有极强的控制力,非千百遍磨练不可能做到。
而且,这种精微的控制看似省力,其实是很耗神的。
他年轻的时候的确可以完成震山击,但是基本上,每十击就要休息一会儿,然后才能继续。
而苏进现在十击、二十击、三十击,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下去,每一次动作都极为标准完整,一点变形的迹象也没有,显而易见地游刃有余。
最后,石梅铁不得不承认,苏进这个年轻人实在太神奇了。
他不仅天赋异秉,后天也经历过反复不断的磨练,最终才能成长到这个地步。
他看着苏进,有些想不起来当初看见石英玉完成震山击时的感觉了。
是的,自己的那个孙子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完成这个难度非常大的动作,让自己又惊又喜。他十二岁时完成一击,之后不断训练,以每年增加一到两击的速度成长。
当时,石梅铁欣慰地想着,等到这孩子十八岁成年,大概就能达到自己年轻时的巅峰水平,超越自己了。
但就算那时候,他对石英玉未来的预估,也绝对没有达到苏进现在的这个水平……
五十击之后,苏进长出一口气,直起身子,道:“这一个区域完成了,可以开始定锚灌浆了。”
他的目光落到于琢身上,问道,“能完成吗?”
于琢在文物修复上的底蕴相比石梅铁当然是差了很远的,甚至比石青乔也有所不如。
他对苏进刚才的牛逼之处并没有很真切的感受,听见他问话,立刻挺胸道:“能!绝对没有问题!”
苏进对他笑了笑,说:“好,那就交给你了。”
他又转身问石梅铁,“石大师,我们去下个区域继续?”
石梅铁问道:“你的手……没事?”
“没事啊。”苏进说,“才工作了半个小时而已……”
刚才那段时间里,随着他对岩体的手感越来越熟,钻石打孔的速度越到后面也越快。这个区域的全部五十个孔,他总共只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准确地说,是二十八分钟。
但此时,石梅铁盯着他,却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震山击之耗神费力,远超正常工作。普通人计算工作量,都是用敲击的次数来算的,哪有你这样算工时的!
0704 缺憾
苏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石梅铁为什么这么惊讶。
说起来,来到现在这个世界之后,他的身上发生了不少改变。
首先是变得年轻了,恢复了一个人一生中最巅峰的时候。另外,跟着张万生学了战五禽。他至今仍然在持续不断地训练,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它给自己的体质带来的变化。
战五禽结合战术与医术锻炼,是一套非常巧妙的动作。一开始,苏进以为自己的身体是因为这个发生了变化。但后来,通过程文旭的对比,他发现并非如此。
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体质的确在不断增强,在不断向着更适合文物修复的方向发展。
譬如程文旭,他同样跟着张万生学习战五禽,现在在格斗技术上有了足够的长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一个人打三个苏进这样练过的人,绝对不是问题。但是另一方面,在体力的耐久度、身体的控制精细度方面,他又比苏进差远了。
之前还在学校的时候,体育课上一千五百米长跑,苏进全程跑下来呼吸都不会怎么变,程文旭速度更快,爆发力更强,但是跑完还是会流汗喘气的。
苏进有时候想到这些,会觉得非常奇妙。最初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难道他到这个世界来,真的是为文物修复而生的?
不过这时候,想到石梅铁的惊讶,他只是有些好笑,并没有多想。
他跟石梅铁一样,到达之前规划好的各个区域,石梅铁指定位置,两人讨论长短杆的安排布置,苏进下钎打孔,于琢带人跟上下杆灌浆。
有两名大师级的人物在前面推进,于琢他们也是训练有素,整个工作进度推进得非常快。
田十六和石青乔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目眩神迷,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一样。
田十六望着那边,喃喃问石青乔:“你见过修石窟修得这么快的吗?”
石青乔木然摇头,突然又是一声感叹:“还是差太远了啊。”
差给石梅铁也就算了,两个人差了这么多年纪,经验积累的程度都差得太远了。但是苏进……只能说,人和人真是没法比啊!
田十六突然笑了起来,转头对石青乔说:“这样也好。”
“好?”
“是啊,能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路要走,走什么方向,难道不是好事?”
“……也对!”
“走,干活去!”
“嗯!”
数百年来,有近两千年历史的龙门石窟一直沉寂,如今终于迎来了新生。
无数人类在它身上忙来忙去,相比起它的悠久历史,这些人类相当于只是沧海一粟,生命短暂得如同蜉蝣。
但也正是这些渺小的人类,一手创造了龙门石窟,改变了它的过去、现在,也将延续着它的未来。
无数人汇向龙门石窟,一组组地加入工作。大量的物资和设备同样聚拢到这里,开始在石窟身上体现效果。
现在这些钱大部分都是从石窟管委会手中支出的,每一天都要花费巨资,真可以说是花钱如流水。
但是管委会的成员却没一个人觉得郁闷,反倒天天喜笑颜开。
这些资金他们其实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直不能动用,只能看见石窟衰败下去,才是他们最大的郁闷。
现在终于能够花到地方,看到石窟在自己眼前改变,才是他们最高兴的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三个月后,奉先寺的修葺已经初见雏形。
这时,苏进和石梅铁一起站在卢舍那大佛脚下,抬头看着大佛身上的脚手架,以及架子上忙碌着的工人们。
卢舍那大佛的外部还是比较完整的,只是长年由于雨水沉积等原因,在表面上造成了很多污染。同时,它的内部受到岩力影响,出现了很多细缝,经过扫描证明,足够两千多条。
这些细缝使得大佛内忧外患,稍遇震动——就像于琢上次那样——就会让它在表面裂开裂缝。
所以在苏进做出的规划里,它的修复主要包括两方面。
第一,封堵填充大佛自身与周围的细缝,从根源进行稳固型修复。
第二,清除表面的污垢,对表面裂缝进行美化型修复,尽量让它恢复原貌。
当然,所说的“尽量”其实还是很勉强的。
大佛有能修的部分,也有让人非常无可奈何的地方。
大佛膝盖以下的部分受到风与水的影响,早已完全崩塌,只剩残余的石壁和一些碎石。
这是自然损坏,非人力而形成,修复起来也非常困难。
所以,苏进在与石梅铁商议过后,让这部分保持了原样,只在周围使用锚固技术,让它的风化与垮塌程度不至于进一步恶化。
这样,虽然大佛不能够保持当初刚刚修建好时的原貌,但仍然无损它整体的威严与雄浑。
“膝盖以下还好,最可惜的还是手啊……”石梅铁抬头看着大佛,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佛腿只是盘膝而坐,佛手拈花执印,有了它,整体神韵更加完整。”苏进也叹了口气。
“我小时候来这里,它还是在的。现在……”石梅铁又是一声长叹,无奈而苦涩,“这么巨大的佛手都能在眼皮子底下弄丢,真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进也非常遗憾,他说:“被国外势力掠夺,封存展览……”
苏进还没有说话,石梅铁突然转头看他:“封存展览,你知道它在哪里?”
听见这话,苏进心中突然一凛。
在上个世界里,卢舍那大佛的佛手一直位于美国大都市艺术博物馆,在那里展出,任何参观者都可以看到。
苏进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多想,只以为它还是在那里,现在听石梅铁的意思,难道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我没有去过国外,但想来佛手这种东西太过巨大,不容易私人收藏,应该是在某个大型的博物馆……石大师在国外的时候,没有看到吗?”苏进稍微解释了一下,又反过来问石梅铁。
石梅铁没有多想,摇了摇头道:“没有。海外各国的大型博物馆,甚至一些比较出名的私人博物馆我都去过了,从来没有见过大佛的佛手。运气好的话,它可能还在私下流通。运气不好……唉。”
他一声长叹,苏进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文物文物,全部都是自古代传下来的,时间悠久,相对比较脆弱。
石头这东西看似坚固,但时间对它的摧残也是非常大的。
佛手一直流落在外,谁知道它能不能得到很好的保存,会不会被损坏?
如果它真的在不断流通,就很有可能在流通过程中受到损坏,很有可能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消失了……
想到这里,苏进和石梅铁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如果能还手于大佛就好了……”石梅铁喃喃道。
他自海外归来,始终对大佛有着不一样的情感。
苏进凝望大佛的方向,也跟着点了点头。
能这样当然最好了,但是现在连佛手的位置都不知道,这句话也只能成为一个美好的愿望了……
完成一天的工作,苏进回到管委会给他安排的临时住处,先去洗了个澡。
石窟修复灰尘非常大,一天下来,无论谁都会灰头土脸,好看不到哪里去。
擦着头发出来,苏进突然听见敲门声响了起来。
他有些意外。
这段时间他一直留在龙门石窟协助工作,石梅铁也一样留在这里,要配合到年轻们真正能够独挡一面为止。
这样时间比较久,当然不可能一直住酒店,龚副会于是另外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位于一个花园小区的顶层,是一座复式楼,环境非常好,安保也很严格。
当时龚副会还笑着说:“别的也没啥也帮得上忙的,至少能让苏大师您住得好一点吧?放心,咱有钱,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儿!”
他的话说得有点滑稽,但看得出来真心实意。
苏进其实并不是很在乎居住环境的——野外修复,什么样的地方他没有住过?
以前修复工作紧张,古墓里他也是直接睡过的。对面就是还没有起出运走的棺材,那感觉可是刺激得很。
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国家经济发展,配套设施逐渐能够跟上,这样的事情相对来说比较少了一些。
但是,考古修复就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状态,要是太挑剔外在条件,那工作真是没法做了。
这个小区是货真价实的高档小区,楼不太高,安保却很严格。
苏进住进来之后,还从来没有人直接敲过门,今天这是谁?
他走到门边,按开对讲机,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中年人,在这炎热的天气里仍然西装革履,一派端正严肃的样子。
当然,楼道里也有空调,但看他这样子,在外面绝对也穿着这一身。
不热吗……
苏进打量了他一下,扬声道:“不好意思,麻烦稍等一下。”
说完,他转身回房间,把衣服穿好,返身回去开门。
“你好,请问是……”苏进问道。
“苏先生,您这里真是……戒备森严。”中年人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正面对上苏进才发现,他的衣着并不像隔着对讲机看上去那么整齐端正。他的衣领和下摆的位置略有些零乱,明显是不久前才匆忙打理好的。
苏进顿时想起来了,他身边一直有周离派来的人监督保护着,那些人并不出现在他身边,他忙于工作,也完全想不起来。
现在看来,他们还是兢兢业业在工作的啊……
“哦,是吗?请问有什么事情?”对于不速之客,苏进也没有特别客气的必要。
“我是来给您送信的。”
中年人迅速打理好自己的异样,从手里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递到苏进的面前。
苏进看他一眼,把它接了过来。
信封刚刚入手,苏进就觉得有些异样。
但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
入眼先是一枚鲜红的小印,小印上的文字是篆体的,只有一个字——
“陌”。
0705 君之命,吾之艺
“与君一别,思君久矣。与君之约,君可忆否?”
苏进躺在书房的躺椅上,看着信纸上的话。
信是用蝇头小楷写成,秀丽的瘦金体非常漂亮,要说哪里不好的话,那就是少了几分瘦金嶙峋的风度,略多了一点圆润柔和。
但忽略这些,这笔字也是苏进前生后世两辈子见到的里面,非常出色的了。
漂亮的字,漂亮的话。
话语里的殷殷之意,几乎透纸而出,好像真的在对着上老朋友说话一样。
而信纸信封也同样庄重。
纸是金粟笺,封是浙江耿绢,正宗古纸,绝非现代仿品。
如果他没有辨错,写字的墨也是古墨研磨而成,闻其味道,看其色泽,应该是江正墨。
可以想见,写字的笔,磨墨的砚,也绝对都是价值连城的正宗古物。
毫无疑问,信是苏陌写的。
他跟苏陌之间的约定只有一个,准确来说,这约定跟苏进屁关系也没有,只是苏陌单方面强制定下的。
三次赌约,三次约战。
苏陌会让他辨认某些真品与赝品,认得出来,是苏进赢;认不出来,当然就是他输了。
这个赌约打得没头没脑,只有一个大致的约定,赌什么,怎么赌,全部都没有更具体的说明。
而这个赌约的立下,伴随着的是足足四条人命,其中还包括于正传的。
想到这里,苏进的表情就忍不住阴沉了下去。
他定了定神,停下了摩挲信纸的动作,继续往下看。
“大佛慈悲,诸生无常。”
“君之命重逾千金,吾之艺亦独步天下。”
“三日之后,吾将于望月亭扫榻相迎。”
“盼君亲至,不胜欣喜。”
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到此为止,仔细揣摩的话,却包含着非常惊人的信息。
“大佛慈悲,诸生无常”这八个字没头没尾,放在中间好像不伦不类,什么意思也没有,但却莫名让苏进想到了白天时跟石梅铁讨论的事情。
他们现在修的是卢舍那大佛,最遗憾的是佛手缺损,无法补完上去。
现在苏陌给他的信里就包含了这几个字……
难道他的意思是,他们这次用来赌真假的文物就是……
想到这里,苏进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心脏忍不住怦怦怦地加速跳动起来。
卢舍那大佛佛手,要是能在赌约里把它赢回来,要它修补到它原先应有的位置,这不仅对龙门石窟维复工程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对整个华夏的文物保护也是一件天大的、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好事!
但是,苏进的目光触到下一句话,背后顿时感觉到一阵寒意,缓缓地靠回到了躺椅的椅背上。
“君之命重逾千金”。
这句话跟上一句话一样,看上去没头没脑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但苏进一眼看上去,却马上就明白苏陌是什么意思了。
很明显,这两句说的是这场赌约的赌注。
苏陌下的赌注,是他“独步天下”的技艺,他要赌的,则是苏进的“命”!短短一句话里,苏陌傲气十足。
他相信自己的技艺就值这个价,就值苏进一条命!
所以,苏进如果接受这个赌约,就是要把自己的命压在天平上,输了,就要输命。
整封短信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两句,至于后面的望月亭是在哪里,就不用太考虑了。
只要他接受赌约,他根本不需要担心找不到地方。
苏进盯着前两句话看了半天,最后徐徐展开了一个笑容。
他拿起信纸和信封,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旁边的茶几上,还欣赏般看了看。
这样的纸和封全部都是文物,用一张就少一张,也是非常珍贵的。还好苏陌的字不错,印也刻得好,不算浪费了这样的纸和封。
这封信倒是可以收藏起来,做个文物展出的……
苏进又端祥了一下,索性去桌边找了一个木盒子,正式把它装了进去。
“不行,我不同意!”
周离直视苏进,不容置疑地说道。
“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苏进的语气同样不容置疑,声音却比较柔和。
他还是很喜欢很尊重周离的,更何况他是为了自己好。他想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并不想破坏了跟他的关系。
“都什么年代了,赌什么命,简直拿法律当儿戏!这样做不合法,我不同意!”周离脸部的线条如同刀削一样,声音也如刀锋一般凛冽。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去想办法搞清楚望月亭在哪里,布置抓捕行动。到时候直接把他们抓起来,看他们还有脸打什么赌,还要赌你的命!”
“我不同意。”说这句话的变成了苏进。他说,“他们手上可是有‘人质’的。”
“什么人质……”周离的话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
他当然知道,苏进说的“人质”其实只是一个形容,指的正是苏陌那些人手上的文物。
前段时间他们跟着于正传透露出来的信息,顺藤摸瓜,最后在一场小规模海战中夺回了大量的文物,赢得非常漂亮,周离也因此受到了表彰。
但他并没有被这样的胜利冲昏头脑,他很清楚这只是一次阶段性的胜利,远没有到达真正值得高兴的时候。
三千多件文物看上去很壮观,但其实只是这些文物贩子手中的一部分。
几十年来,他们运到国外去,流入各种海外收藏家手上的文物,何止这一些?
就算是在国内,他们多半也不止这一个仓库,肯定还有其他的。
文物易损,流落至海外就难以追回,这些东西,就是盗卖集团手里的“人质”,他们做这行的,就要防着“人质”被撕票,或者永远被带走消失。
这本身就是他的职责,周离当然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情况发生,但是……
“这是我们的工作,你是一个平民,本来就不应该跟这样的事情扯上关系。更何况,还赌的是你的命!”周离断然道。
“我是一个文物修复师。”相比起来,苏进的态度可以说是平静极了。
他直视着苏陌,说,“现在文物就摆在我面前,还是卢舍那佛手这种层级的珍贵宝物,我不可能错过。而且……”
他的目光从周离身上移开,望向窗外。
今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水迹铺满了树叶表面,让它反射着绿白色的光芒,散发着极为清新的气息。
“这不光是我跟他的赌约,也是我跟自己的一次打赌。”苏进这样说。
“苏陌说错了,这次赌的不是他的手艺,而是我的眼力。我身为修复师,对真品与赝品的辨识能力。如果连真假也做不出来,我们修什么文物,修的是什么文物?”
苏进心意已定,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周离好说歹说,还是没能挽回他的心意。
而周离也很清楚,像苏进这种人,主意不可能只是主意。只要他想好了,他就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这样的话,还不如从一早就答应他,跟他配合工作,尽可能地把一切掌握在手中。
所以最后周离还只是能叹了口气,说:“说不过你,你这人简直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一只手按在苏进的肩膀上,认真地说,“不过不管怎么样,答应我一件事。”
周离目光温和而诚挚,丝毫不包括压迫感。
苏进心中一动,用同样的认真说:“好。”
“还没听就说好,不怕我不让你去了?”周离失笑。
“你会尊重我的意见的。”苏进对此倒很笃定。
“你真是吃定我了……”周离叹了口气,说,“你已经决定了要去,那就去吧。不过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有命,才有一切。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苏进注视着他,突然笑了一笑,点头说:“放心,我一定会赢的。”
你这意思是,输了你真的要践约?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此刻,周离心里真是一个万般无奈。
最后他只能挥了挥手说:“行,去吧去吧,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了!”
望月亭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名字,但是要确定它在哪里也不算太难。
周离那边很快就打听到了,它是洛河边的一个亭子,建立于清朝末年,距离现在两百年左右,也算得上是一个古建筑。
它在当地非常出名,附近很多居民傍晚散步时都会到那里坐一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里都少不了人。
沿着河边修起了木制的步道,亭子周围来来去去,人流量可以说非常大。
当天,周离就直接把那里的照片以及介绍全部送到了苏进面前。
苏进看着照片,听着周离的介绍,感觉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他会选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呢。”
“这样的选择对我们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周离若有所思地说。
“视野宽阔,居民楼多,便于监视和布置哨岗。但是周围无辜居民太多,很容易对他们形成掩护。再考虑到他们的不择手段……”
说着,他紧紧地拧起了眉头。
苏进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是清朝古建筑?怎么修成了这样!”
0706 更好?
苏进和周离的人一起到望月亭来踩点。
本来只是周离那边的人要来的,但苏进看见望月亭的照片之后,主动提出一起去看看。
他到望月亭的时候,正是一天的傍晚。
今天又是炎热的一天,傍晚前下了一场小雨,骤来骤停,丝毫也没有能散去暑气,反而让空气中蒸腾起了更多的湿气,变得更热了。
但这样的炎热完全没有打消居民们外出散步的热情,反而因为贪着河边的这一点凉气,人变得更多了。
他们来往于河边的木制步道上,保持着相似或相同的步调,让这一带都嘈杂得充满了生活气息。
苏进走进人群里,丝毫也不觉得显眼。
他独自一个人漫步在步道上,周离的人早已全部散开,调查周围的情况去了。
可能会有人在他附近暗中保护,但人这么多,苏进完全察觉不出来,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洛河。
洛阳不能通航,来往河面上的只有一些渔船,以及少数几艘供给人渡江游玩的画舫。
夕阳西下,在半空中拉出华丽绚烂的帷幕,映照在河面上,显得无比壮观。苏进走到栏杆旁边,不知不觉有些看出神了。
“很美吧。”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苏进身边,声音很陌生,腔调却有些熟悉。
苏进微微一凛,转头看去,看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白白胖胖,有点中年发福,穿着棉t恤,露出同样白胖的脖子和胳膊。
这中年人正眯着眼睛看向江面,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眼睛却远甚常人的明亮与干净。
光是看这双眼睛,真看不出来是盗墓集团的重要人员啊……
苏进打量了他一下,转过头去,说:“的确很美。不过你到得倒比我想象中早得多。”
“你们的人要踩点,我们不也一样。而且,我猜到你会亲自过来,在正式打赌之前,提前先见个面也挺不错的。”把一个中年人假扮得惟妙惟肖的苏陌笑笑,很轻松的样子。
苏进注视着夕阳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转身往前走。
他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苏陌已经跟了上来。
“三个月挺快的啊,我还以为要更久呢。”苏进说。
上次见面时,苏陌在古阳洞里伪造的石刻被林望认了出来,他以为是苏进认出来的,非常震惊。当时他表示,自己将会继续钻研仿造技术,等到再次突破时,再来跟苏进打赌,让苏进认个究竟。
现在不过三个多月,苏陌就派人给苏进送了信,难道说他已经有所突破了?
“本来不应该这么快的。”苏陌出人意料地道,“你之前这段时间做的事情让老头子们压力很大,他们很生气,想要惩罚你。我说不行,难得碰到这么有意思的人物,就这么弄死了太没劲了,还是先想让我玩玩吧。”
苏陌面带微笑地说着,好像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压力还是有点大,所以我就说那我抓紧点,把游戏提前吧。”
“那我是不是要感谢你救我一命?”苏进问。
“那也不用。你身边一直有人,真正要动手的话,还不知道谁吃亏呢。”苏陌笑着说。
他转头看了苏进一眼,说,“在机场发现不对,破坏了我们的第一条运输线;追踪到海天港,破坏了我们的第二条运输线。再往前追溯的话,认出我做的何朝宗像,破坏我们的交易;在马王堆抢班夺权,坏我们的好事……想一想,你做的事情也太多了,难怪老头子们这么生气。”
不是他说,苏进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曾经破坏过这么多次这个盗卖集团的计划。但从另一方面来说……
“我只是初涉足文物修复行业,就撞到这么多事情。你们对华夏文物事业的渗透和破坏,也真是太可怕了。”苏进声音平静,深处却满含锐气。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直视苏陌,道,“你可以直接跟那些‘老头子’说,这些事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扎在华夏的根一点点拔起来。他们想打想杀,就尽管来吧!”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互相对视。
一个是年轻人的外壳,里面却包含着一个中年人的灵魂;另一个假扮成中年人,内里却其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
突然间起了一阵风,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向着远方刮了过去。
它所行经的一路上,不时激起惊喜的回响——
“起风了!”
“好凉快!”
就在这样的嘈杂声里,苏陌忽地一笑,对苏进说:“好啊,那就等着瞧吧。”
他向前一指,道,“你不是要去看看望月亭吗,走,去看看吧。”
苏进深深看他一眼,继续前行。
苏进并没有理会苏陌,一路前行,很快就看见了那座望月亭。
他停下脚步,凝望那边,苏陌也跟着停下,并没有催促,只是跟他肩并肩地向那边看着。
过了一会儿,苏进再次举步,走到了亭下。
这是一座非常标准的清代凉亭,八柱重檐,攒尖宝顶,内柱为红色木柱,外柱为花岗石方柱,与著名的爱晚亭形制相同。
走到亭下,可以看见左右各有一幅楹联,上面写着“ 皎月放空聊憩息; 清风徐拂足淹留。”
亭子正中有石桌石凳,现在凳子上坐满了人,桌子上还有一个大约一两岁的小孩正在蹦哒,旁边一个大妈笑着看他,双手虚抱,做出防备的姿态。
亭子四周的石栏上也坐满了人,很多大爷大妈摇着蒲扇,一边乘凉,一边闲聊。
亭子一角有一对小情侣,正在趁着飞檐自拍。女的抱怨太晚了光线不好,男的说这时候夕阳正好,拍出来漂亮。
苏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亭子的确是清代的格局样式,花岗石的方柱和围栏也全部都是那时候的,楹联上的字迹也应该出自那时候,但是除此以外,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变了。
他基本上可以想象这是什么情况。
两百年的亭子,当然不可能保存到现在还崭新如故,肯定有很多地方损坏了。
放在市政建筑上,过于破旧的亭子要么会被拆掉,要么会被重建。
望月亭遇到的情况则是后者。
只是很显然,它被重建时,建筑方并没有找正式的文物修复师参考并且撰写方案,而是照着自己的想法与审美彻底重来了一遍。
这样建起来的亭子不能说不好看,但放在苏进这种专家眼里,就是不伦不类,已经完全不是文物应有的模样了。
譬如说,这亭子的顶上原本应该覆盖着琉璃瓦,可能是因为缺损得太多,建筑方彻底把它更换了一遍,全部换成了黑色的砖瓦。
还有那飞檐,可能是曾经被损坏了一个到两个,后来修建时为了统一,把四个檐全部敲掉,换了一种样式。
现在它飞檐弯翘,每个檐下还挂着圆形的铜铃,偶尔摇晃几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正是刚才那对小情侣拍照的重点。
不仅如此……
苏进走进亭子,这时其中一处石栏刚好空了下来,他没有过去坐下,而是抬着头,望着亭顶的天花板。
“我看过望月亭以前的照片,这里也跟爱晚亭一样,是彩绘的藻井。”苏陌走到他身边说。
“嗯。”苏进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他也不需要多说什么,显而易见的是,藻井的彩绘已经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全部被漆成了黑色的。
还包括凉亭门口的楹联,被做成了红底金漆,华丽显眼,但是明显是一拍脑袋的成果。
“这就是你想要的文物修复?”苏陌在苏进身后问道。
他走到凉亭门口,伸手触摸着因为质量不算太好,而有些粗糙不平的红漆,问道,“这样修出来的亭子,跟原先的文物有什么关系?跟彻底破坏推倒又有什么区别?”
他直视过来,夕阳在他背后散发出最后的光芒,“华夏文物这么多,保护修复思想这么落后,单靠一个人几个人,忙得过来吗?总会有这样的人,把文物破坏成这个样子!”
苏陌的声音不算太大,淹没在周围的人声中,并不算太起眼。但他的一声声一句句,苏进全部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苏陌把他约过来这里的用意了,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不止眼前这一处望月亭,更是整个华夏大地上,数不胜数的文物!
“保护不力,就要任由它被破坏吗?如果有人把它保护下来,好好把它修复,让它获得更好的存在环境,那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又有什么区别?也许海外那些有见识的收藏家或者博物馆,能带给它更好的条件呢。”
“不管是在华夏还是在海外,文物存在在那里,就能被看见。只要它存在,就有无限的可能。总比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被破坏而彻底消失来得好!”
苏陌的手紧紧按着这幅楹联,声音渐渐提高。他的脸上渐渐出现了真正的怒气,显然,这句话不止是对苏进说的,也是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他的话音落下,满怀深意地看着苏进,等着他的回应。
苏进张开嘴,刚要说话,突然听见旁边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洪亮地响了起来。
“你放屁!”
0707 放屁!
凉亭很大,里面有很多人,苏进和苏陌在里面只是不起眼的两个。
亭子里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他们自顾自地交谈着,说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邻居亲戚的复杂关系,嗡嗡嗡地嘈杂成一片。
苏进和苏陌走进来,其中一部分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对于他们来说,家里周围的那些事情,比附近的陌生人重要多了。
而且,这一带来来来去去,多的是陌生人,这两人在其中一点也不起眼。
一开始,苏进和苏陌说话的声音不算太大,仅仅能让对方听见就可以了。
但亭子里范围只有这么大,人又多,他们又不是真的窃窃私语,说的话不免就被人听了一句两句过去。
一个老头子摇着蒲扇,正懒洋洋地坐在石栏上看夕阳,无意中听见了他们的话,突然间转过头来看。
一开始还一句半句的,听得不太清楚,后来苏陌的声音渐渐提高,那就一句句清晰可闻了。
老头子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猛地站了起来,蒲扇指着苏陌,大怒道:“你放屁!”
苏陌完全没想到旁边会突然插进这样一句话来,瞬间就惊呆了。
他转头看着那老头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皱眉问道:“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我说你是放屁,你就是在放屁!”老头子对着他口沫横飞,就是一堆怒吼。
他显然是本地人,旁边的人全部都被他惊动了,好几个人站起来劝他:“老魏怎么又发脾气了,消消气。”
也有人打量了苏陌一眼,转过去劝老魏:“外地客人说说话又怎么了,你不要破坏我们本地人的形象……”
“什么外地客人,就是个外地贼!”老魏完全没被劝下去,反而更怒了。
“贼!小偷吗!”大妈们顿时紧张起来,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苏陌。
“你们没听见他刚才说的话,他那套说辞,就跟贼没什么两样!什么文物拿到海外去保存也是保存了,你说说看,我的钱放我兜里,你拿走了,那是不是也叫帮我保管?反正钱总是在那里嘛,不是你花就是我花?呸,这就是小偷的理论!”
说着,他上前来拉苏陌,说,“我觉得你这个人就是有鬼,走走走,派出所见!”
苏陌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整个人都惊呆了。
姓魏的老头子到这里还没有罢休,他嚷嚷着说道:“我告诉你,自家的东西就是自家的东西,我们怎么对待都是自家的事情,你这话就是放屁,说出来是要挨打的……”
旁边的人这才明白苏陌并没有真的偷东西,只是跟别人在这里说说话发表一下感想而已。他们又好气又好笑,上来拉住老魏让他消火,但看着苏陌的眼神不免就有些异样了。
有人一边拉着老魏,一边对苏陌说:“哎你快走吧,老魏脾气不好,小心他真的打你!”
这里人实在太多,这样说的不止一个,最后苏陌只能讪讪地离开了,苏进笑了笑,跟他一起走出去。
苏陌觉得很没面子,走到外面的步道上,他还在愤愤不平:“什么自家的东西被弄坏了也是自己的事,这就是自私自利!文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是他一人一家的!”
“是华夏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苏进看他一眼,淡淡地道。
苏陌抬头看他。
“而且,一件文物生在那里,就应该长在哪里。海外的保护条件真的会比华夏更好?我看……倒真不见得。”苏进的声音很冷,他打量了一下苏陌,道,“如果你真的是这样想的话,我觉得你还得去好好查一查,运到海外去的文物得到了怎样保护,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他似乎很是失望的样子,摇了摇头道,“真没想到,一个资深的文物修复师,天工传承的后代,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似乎不愿意再跟苏陌多说了,转身就要走。
苏陌被他一通话说得呆了一会儿,这才醒悟过来,冲着他的背影叫道:“我才不是文物修复师,我从来都不修复文物!”
苏进一边走,一边信口道:“我建议你小声一点,这里可是洛阳古都,乱说话可真是有可能被打的。”
说着,他越走越远,苏陌张了张嘴,看了一眼周围,最后只能叫道:“三天后,记住了,三天后!”
苏进走了,他最后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仿佛什么话也不愿意再跟他说。
苏陌站在原地站了半天,最后终于抬起脚步,转身而去。
他回到洛阳郊外的一处宅子里,这里有几个人正一脸焦急之色,看见他回来,顿时松了口气,道:“您上哪里去了,怎么连手机也不带,不知道那边正在追查,风声很紧的吗?”
苏陌有些索然无味地道:“以我的伪装技术,我还怕什么?”
他摸了把自己的脸,道,“这样都会被发现,我也不用做这一行了。”
那些人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道:“大人正在等您,请您尽快过去。”
苏陌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最后只道:“请他先等一下,我先去把化妆洗掉。”
这句话迅速被传到了宅子深处的一处书斋里。书斋里摆放着正宗明朝的家具,线条简洁而优美,古拙中却又生趣盎然。
书架旁边的圈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已经全白了的长发在脑后束起,身上穿着青色桑蚕丝长袍,无论头发还是衣着都一丝不乱,整洁而端雅。
他正捧着一本古藉在看,听见仆人的回话,他纵容地笑了笑,道:“这孩子在外面受了气吗?在跟我闹别扭呢。跟他说不要急,弄完了过来,我在这里等他。”
他的声音轻柔,里面充满了关爱,好像一个长辈对着自己最心爱的子侄一样。
说完仆从就退了出去,老人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略略有些出神。片刻后,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桌旁边。
桌上摆着一个木盒,他随手把它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排长形方块,每一块都用洒金棉纸包裹着。
老人的手在上面轻轻抚摸了一下,随手打开一块,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赫然是一块古墨,上面用极为淡雅却又华丽的笔法绘着一幅月下双兔图。
月下那两只兔子,猛然一看是两只,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其中一只是另一只的影子,颇有些“对影成三形”的感觉。
如果这时候苏进在这里的话,他会马上就看出来,盒子里的古墨一共十二块,正是他委托九鼎斋卖出去的唐伯虎十二生肖墨!
现在,它竟然落到了这老人的手中,是无意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这十二块古墨大部分崭新,只有一块用过,就是这块月下双兔图。
老人把它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又递到鼻端瞅了瞅古墨特有的香气,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片刻后,门那边传来了一点声音,老人随手把墨放到一边,回头看去,看见苏陌走了进来,笑了一笑,说:“你还真喜欢这张脸。”
苏陌现在的样子跟他最早见到苏进时一模一样,他满不在乎地对着老人作了个揖,道:“师父我回来了。”
说完,他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他手边的那些墨块,没说什么。
他没说话,老人却并没有放过这件事情。他把墨盒往苏陌的方向推了推,道:“这唐伯虎十二生肖墨,是我花两千二百万从一个收藏家手里得来的。据说它是一个年轻人从故宫古玩街的路边野摊上拣漏得来,当时他买到的价格是xxx元。”
“哦挺有眼光的,运气也不错。”苏陌随口道。
“你说得对,眼光固然很好,这厚运更令人称道。故宫古玩街发展至如今,野摊上的东西十件里也难得有一件是真的。他竟然就能巧之又巧地碰到它,还能有足够的眼力认出它来,把它买下。”老人摇头叹道,眉眼之间带着一丝笑意与感叹之意。
“一个人有本事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有强运。这个叫苏进的,就是强运之人。”老人道。
“他运气的确不错,不然怎么去个清月宴,就能碰到马王堆的藏物;去个机场,那两件货就正好从他面前路过?”苏陌点头,倒是很同意老人的话。
“说得对!他有运气,偏偏又有眼力。如果他没有从马王堆的拍品中发现它所在的位置,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能一点点地掏空它,只给文安组留下一个空壳子。如果他没有看出盛装那两件货的箱子不对,那条航线就不会被他破坏。如此眼力,如此运气,可敬,可怕!”
老人不断感叹,苏陌倒表现得非常随意。他说:“这几件事让师父你很麻烦吧?”
“的确有点麻烦。”老人并不否认这一点,点了点头。接着他又抬起头来,问道,“更麻烦的是,这样的人物,如果不为我们所得,就应该尽早让他消失。你为什么一直要阻止我?”
苏陌与他对视。片刻后,他慢慢地道:“我并没有要阻止你,我只是想把你处置他的时间稍微推后一点。这样的人物随便消失了,您不觉得很可惜吗?而且您也说了,他能为我们所用,那才是最好的。那就不如再等一段时间,看看他会不会改变想法吧。”
说到这里,苏陌的话锋忽地一转,问道,“对了,师父,我还想问问,我们运到国外去的那些文物,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0708 能办到吗
“金,我的老朋友,真是好久不见了。”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外国人的形象,红发绿眼,仅从屏幕里就能看出身材非常高大肥胖。
他向着镜头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态,眼中的热情非常真切。
老人正和苏陌一起站在宅子的另一个房间里,相比起书斋的古雅,这里的环境就是完全的现代化了。
地上铺着枫叶红的实木地板,整个空间一片凉意,恒温恒湿。其中一面墙上镶着一个巨大的液晶屏幕,越洋传来的信号清晰而稳定,屏幕上几乎连这外国人的每一个毛孔都能看见。
“亲爱的威尔,你的糖尿病怎么样了?上次听说的时候,我非常担忧。”老人说。
“啊,别提了,这真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病。上帝啊,我真想来一块蛋糕,就是现在!”威尔立刻皱起了一整张脸,不满地唠叨着。
说着,他的目光又转到苏陌身上,眼睛一亮道,“苏陌小友,你近来可好?”
这九个字他是用中文说出来的,说得很费力,但一个字一个字地吐词非常清晰。
苏陌只是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你还是那么腼腆羞涩,真是难以想像,从你的手下会出现那么完美杰出的作品。”威尔感叹了一句,终于没再浪费昂贵的高清越洋信号,把话题引上了正事,“金,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华夏。华夏的文物保护现在情况有所改善,但还不算是最好。苏陌想看看什么样才是世界顶级的收藏状况。”老人微笑着说。
“哦,想看看我的藏品?没问题,没问题!”威尔比了个手势,爽朗地笑着说。
镜头一阵摇晃,仿佛被从什么地方取了下来,画面也略微模糊了一点。但威尔的声音仍然非常清楚,“正好我现在有空,我就直接带你们过去看看吧。”
这个叫威尔的外国收藏家显然跟姓金的老人关系非常好,他也没有关闭屏幕,就这样直接带着它离开了两人原本对话的地方,一直往里走。
苏陌紧盯屏幕,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
可以看出,威尔的住处是一个城堡——规模相当大的城堡。
虽然威尔是个中国古文化的爱好者,从某方面来说也算个中国通,但是城堡的整体环境仍然是按西式布置出来的。
到处都铺着厚厚的地毯,边角雕刻着精美的西式浮雕花纹,整个空间舒适却奢华,带着一种厚实而凝重的美。
镜头跟着威尔的行动移动,掠过墙上的壁画。基本上都是威尔先祖的画像,全是油画,可以看出它绝对出自名家手笔,虽然渡过了几百年,人物的面孔表情仍然宛然如生。
“你们中国文物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舒服。”威尔一边走一边抱怨。
“金你上次推荐给我明朝的家具,椅子什么的,我买了一套回来试着坐了一下。上帝,那椅子竟然一点布料也没有,全是木制的。我就想问一下,坐上去不硬吗?坐久了屁股不难受吗?我摆了两天就把它收进了仓库,只好换回我的沙发。金,那套家具可不便宜,你真是坑了我了。”
“那是个人的习惯问题。”金并不因为他的抱怨而紧张,他笑着说,“明代的家具同样是依据人体工学原理而打造的——古人的智慧由此可见一斑,只要保持正确的坐姿,就会觉得非常舒适,这对你的健康也很有利。”
他毫不客气地说,“你会得糖尿病,本身就是因为你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好,不知克制的缘故。”
“上帝啊,听听这个人的话吧,他简直是个清教徒!”镜头对面,威尔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嚷嚷着说,“如果不能享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在家里坐在椅子上都要跟商务谈判一样端正?还不如杀了我呢!”
“那你不如去尝试一块蛋糕?”金含笑反问。
“金,你真是一个可怕的魔鬼!”威尔扁了扁嘴,不满地说。
他当然很想吃蛋糕,但除了不能吃甜食以外,他活得好好的,并不想因为这个出事。
谈笑中,威尔来到了城堡下方的地下室处,他对着镜头说:“苏陌先生,现在就请你看看我的收藏吧。”
一个仆从无声地从角落走出来,威尔对他示意了一下,对方点头,转身用一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大门。
苏陌一直盯着屏幕看,一直在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时他留意到,被打开的是一扇中式的红漆大门,上面还镶嵌着铜钉,看这规模制式,应该是哪座王府的正门,就是看不出是从哪里拆下来,运到这里安装上去的。
木门正中安着一把铜锁,被打造成了鱼的形状。
苏陌当然知道,这是中国古代一种很常见的锁的形状。《芝田录》中有写,“门锁必为鱼者,取其不暝守夜之意”,就是说鱼是不会闭眼睛的,古代人取这个意思,表示不眠守夜。
这锁放在华夏地界上并不算太稀奇,在国外就很难看见了。苏陌以前可能也不会把这个当什么大事,但此时,他突然想起望月亭中那个姓魏的老人的痛骂,以及苏进的问话,他的心里突然咯登了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想法。
他师父,那位姓金的老人淡淡看了他一眼,仿佛看出了什么。
威尔的仆人打开鱼锁,推开红漆大门,请主人进去。
地下室里很黑,威尔在墙上按开一个开头,陡然间灯火通明,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我本来想按照中国古代的方法来保存我这些文物的,但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古代条件有限,很多事情他们不是不想办到,是办不到。现在有了更好的技术,为什么一定还要照着古代那套办法来?不如观察它的本质所在,然后根据本质推导出具体细节。”
威尔侃侃而谈,这时候他真的有点像苏陌所知道的那个大收藏家了。
“文物保护这个事情嘛,本质上还是比较近似的。不过就是杜绝一些外来环境的影响而已。这一点上,东西方都是一样,没什么差别。”
威尔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画面稍微有点摇晃模糊,他的声音却自始而终地清晰,苏陌非常认真地听着。
“所以,我经过研究之后,专门定制了这样的仓库用来收藏我的文物。”
伴随着他的声音,又一扇门被打开了。
相比起之前的红漆大门,这是一扇非常现代化的全金属大门,厚实沉重,隔绝全部声音与空气,像是保险柜的大门一样。
事实上,这也是一个巨大的保险室,门开之后,显示出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文物。
威尔非常骄傲地说:“看,这就是我的宝贝,全部都是华夏文物!”
这些文物的数量实在太多,苏陌虽然见多识广,一时间也呆了一下。
这个仓库简直像是博物馆一样,所有的文物全部分门别类,按类型来摆放。
整整五个架子的瓷器,整整五个架子的书画,整整三个架子的青铜器……
琳琅满目,极为华丽。
威尔看着它们,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他把视频镜头放到一边,正好对着其中一个瓷器架子。
架上打着射线,正对着一件钧瓷。
钧瓷是极为稀有的瓷器,即使在华夏国内也非常罕见,但在这里,足足有五件之多。
威尔拿起其中一件,肥厚的手掌爱惜地轻轻抚摸,陶醉地道,“这冰凉滑腻的质感,就算是美女的肌肤,也完全不能比啊……”
他本来是带苏陌来“参观”他的收藏的,结果随手拿起一件之后,立刻就沉浸了进去。
镜头斜斜向上,照亮了小半个展架,照亮了威尔的半张脸。
可以看出,他的喜爱真心实意,的确发自内心。
“咳咳,威尔,别急着欣赏你的收藏品了,把你的库房给我徒弟看看吧。”金清了两下嗓子,对威尔道。
“哦,哦!一时情难自禁,忘记了,忘记了!”威尔放下钧瓷,重新拿起镜头,一排排架子地照过去。
他骄傲地一一介绍,这件是什么,是他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得到的,有多美好,他有多么喜爱它。那件又是什么,是从哪里得到的……
其实不用他说,苏陌也认得出这些文物是什么,但他没有说话,只是一边透过屏幕看着画面,一边听他介绍。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来,这些文物里至少有三分之二来自金的手上。
有些文物的来历威尔自己都不记得了,金却记得清清楚楚,含着笑给他补充。
威尔随口说了几十件,最后金打断他,问道:“亲爱的威尔,你来告诉我的徒弟,这个库房的条件怎么样,你是怎么保存这些文物的。”
“哦,对了。我前面说过,文物保管的条件其实是可以总结推算的,经过研究,最适合保存它们的温度是……湿度是……空气与光线……”威尔侃侃而谈,熟极而流,显然亲身做过大量的研究。
金含笑聆听,一边注视着自己的徒弟。他看见苏陌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渐渐变得坦然而宁和。
最后当威尔全部介绍完毕,金又跟他说了几句话,约好下次带两件珍品给他,然后关闭了电源。
屏幕变得一片漆黑,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金转身看向苏陌,问道:“如何?这样的保存条件,在华夏能办到吗?”
苏陌没有说话。
金意味深长地道:“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你师父我。不要没拉拢那个年轻人,反倒赔上了自己啊!”
0709 思考
与此同时,苏进也在被周离教训。
“你认出他来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苏进已经回来了,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周离居高临下,气势比平时更强。
苏进颇为无奈地说:“当时那里就我一个人,找不到人通知。”
“放屁!”老魏对苏陌说的话被周离原模原样地照搬到了苏进身上,“你的手机明明已经设置好了,只要拨出去,就马上会有人过去。就算不方便打电话,你提高声音叫一声,也能引起我们的注意!”
周离的确非常生气,“那个盗卖集团有多凶残,你还没有意识到吗?到现在为止已经出了几条人命了?你不在乎身处险境,我们可是很在乎的!”
他在苏进面前来回走了几步,愤怒地说,“你自己算一算,你已经多少次坏了他们的事了?在他们眼里,你已经是个眼中钉了,他们采取什么样的手段都是有可能的!”
苏进无奈,只能说出真话:“因为我认出是苏陌,所以才没有喊人的。”
“为什么?”周离停住脚步,皱眉看他。
“有几个原因。”苏进非常冷静。
“第一,文物伪造虽然不合法,但也是一门技艺。苏陌能把这门技艺钻研到现在这种程度,肯定下了大量的功夫,可以说是全身心投入。这样的人,有可能成为盗卖集团的关键人物,但绝对不可能是核心人物。”
苏进在“关键”和“核心”两个词上加重了发音,做出了强调。
周离眉头皱得更紧,他当然听得出这两个词的区别。
“苏陌只身出现在我面前,我基本上可以判断,这是他自己的意愿,而非盗卖集团的行为。当时就算我出声喊人,抓住了他,也不可能影响到盗卖集团的大局,没办法从根本上摧毁他。”苏进道。
周离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只是问道:“第二呢?”
“第二,是我对这个盗卖集团本身的一个疑惑。”
“这个盗卖集团的实力的确强大,但最强大的还是他们操控人心的本事。无论是对于正传,对李文夫,还是对石英玉,他们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抓住了他们心灵的弱点,一击即中。就算于正传,他后面无法脱身,也是因为一开始涉入了泥沼中。”
周离缓缓点头,这一点不用苏进说,他也是想到了的。
“所以我判断,这个盗卖集团背后,一定有一个心理大师。我先前猜测,这个人会是苏陌吗?但很快我就发现,不可能是他。他虽然走上了歪路,但对于文物还是很执着很专注的。他分不出心思来做那样的事情。”
周离思索片刻,点点头问道:“不是他,那会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还有一个想法,苏陌出身于正古十族的苏家,这是一个有天工传承的家族。苏陌走上歪路,是不是也是受了这个心理大师的影响,被他操控了?如果是的话,能不能想办法把他从那个组织里抽离出来?毕竟,他有所专注,也是有弱点的……”
周离看着苏进,冷静地说:“就算抽离出来,他也是犯了法,必须要接受制裁的。”“应该是吧。”苏进坦然道,“我只是觉得他这身天赋,以及为了打磨这天赋做出的努力,就这样消失了的话,太可惜了而已……”
“人家要你的命,你还惜人家的才。”周离沉默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无奈地道,“你啊,单听你说话,还以为你多大年纪了一样。”
苏进笑笑,认真地说:“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不过你也说得对,我还是要更注意安全才是。我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周离叹了口气,说:“所以三天后,你还是打算过去践约?”
“那当然,卢舍那大佛的佛手,还等着我呢。”
这三天时间里,苏进仍然泡在龙门石窟,跟于琢王玉枝等年轻人一起工作。
好像三天后的赌约完全不存在一样,他表现得跟之前毫无二致。
他毫无保留地教导着那些年轻人,把自己关于石窟石像修复的所有知识全部都教给了他们。更重要的是,他教他们如何思考,如何用系统的、发展的眼光看这样的石窟,指导他们未来修复的方向。
在这样的教导下,年轻人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他们对龙门石窟所有的了解全部内化、深化了进去,渐渐开始摆脱苏进的教导,开始独立思考。
独立思考的第一步就是提问,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开始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一开始,这些问题不免有些天马行空,但没过多久,当他们的思考彻底开始系统化,提出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刻,越来越准确。
苏进同样毫无保留地有问必答,同时也非常欣慰。
很多人认为,小孩子的天真浪漫、天马行空是不受拘束的自由,当他们成长之后,就不免被套进了某个即定的框框里,变得刻板无聊起来了。
苏进却并不这么认为。
小孩子的天真幻想只是本能,但只有学会了“思考”,才是成年人、才是人类。
而人类的进步,正是在这样不断的思考中向前推进的。
原始人能够想象各种神话,来解释日常中遇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不可理解的事情。
而现代人,能够利用并且控制这些事情,让整个世界被自己改变。
“思考”,而不是“乱想”,才是人类独特于野兽、最珍贵的特质。
显而易见的是,在龙门石窟长大的这些年轻人们,已经渐渐学会了“思考”,开始向他提问,向自己提问了。
这一切的过程全部都被石梅铁看在眼里,他非常感慨。
正古十族因为条件限制,其实已经比华夏本土的修复家族和修复门族开放多了——他们的人本来就非常少,再刻意封闭的话,只可能渐渐消亡。
但即使如此,他也从来没见过苏进这么开阔的心胸,这么毫无保留的教导与引导。
就算是正古十族的老师们,也总是想要留一手,保持自己的独特性与先进性的。
但苏进这个人,却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一样。
而石梅铁渐渐发现,苏进这样做才是对的。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
一个人就算再天才,思维其实也是非常有限的。
多个人加起来,就算天赋不如那一个,也总会有一些超出其中的想法与看法。
当然,也得是多个学会“思考”的人才行。
一开始,这些年轻人们满心疑惑,不断向苏进提问,苏进只要解答就好了。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不再提问,而开始热烈地讨论与实践。
他们不断在实践中发现问题,不断在实践中解决问题。
石梅铁可以想见,再过不久,这些年轻人们完全就可以独挡一面了。
甚至,他们学会的、理解的还不止一个龙门石窟。可以想象,将来更多的同类型石窟,譬如云岗、譬如敦煌,他们都可以在这样的基础上独立修复了。
苏进竟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带了一支这样的团队出来。
当然,在很多经验方面他们还远有不足,没办法一眼判断石质,不能一眼定位锚孔,不能用震山击这样高超的技法穿石打孔。但那又如何?
他们有平天机械提供的各种各样先进的仪器和设备,它们可以穿透石质直至内里,可以绘制出内部所有的裂缝与周围的受力情况,可以计算推导出最合适的锚孔位置与锚杆种类。
石梅铁发现,电脑的这些判断跟他几十年经验累积而来的结果极为贴近,有些地方有所出入的,错的也不是他而是电脑。
以前,就算是正古十族内部也经历过激烈的讨论。
过多的借助外力外物与现代技术是不是好事?
直到如今,能够不借助那些东西,像古代工匠一样工作,也是值得称道的事情。
但是苏进呢?
他的眼力惊人,手上功夫超乎寻常,但他却绝不把这些能力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更在乎年轻人们在思考方式上的正确性。
他们是怎么看待石窟的,石窟与周围的地质水文有什么样的关系,它未来将会经历怎样的发展,如何避免石窟因这样的发展而遭遇破坏……
有了这样根本的思路,剩下的细节利用机械或者工具,又有什么打紧?
文物修复师的确需要很强的动手能力,但是更重要的,还是他们看待文物的方式,对文物的理解!
石梅铁是为传承而回国的。他一开始发现苏进的心胸之宽广的时候,深受冲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样才是真正的传承,于是也放下胸怀,决定把自己的经验与知识教给这些年轻人们。
但没过多久,他的传授却渐渐停止了。
他有些迷茫,他发现他教他们的东西不一定用得上,或者说,根本就是不必要的。
不知不觉中,他,一个梅级修复师,一个超过华夏九段的大师级修复师,竟然接受了一次洗礼。
他沉默了下来,也开始反思。
文物是什么,文物修复,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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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个错字……谢谢叶曦捉虫!
0710 江畔画舫
三天后,又是一个傍晚,苏进提前离开龙门石窟回到了自己的临时住处。
他随口打了个招呼,完全没提什么事情,好像只是有人请客吃饭,他提前准备出门一样。
石梅铁和于琢他们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没太放在心上。
天气有点热,苏进满身大汗,灰头土脸。
他先去洗了个澡,刚从浴室出来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回忆起上次的事情,笑了笑,同样扬声叫了一声稍等,穿好衣服才走过去开门。
这次站在外面的当然不再是那个中年管家模样的人了,而是周离和李延宇。
周离打量了他一下,目光落在他微湿的头发上:“沐浴焚香,以候宝物?”
“哪有那么夸张!”苏进忍不住笑了,“天气太热了,希望晚上能凉快点。”
“快进秋了,热过这一阵就好了。”
周离一边说一边走进房间,李延宇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周离走到桌子旁边,李延宇拿出一个很大的平板放到上面。
“那边已经基本上布置好了,我大致跟你说一下。”周离向苏进示意了一下。
平板上显示出望月亭一带的平面图,上面做了很多记号。
苏进一眼看出这些记号代表着什么,失笑道:“这也太多了吧?”
“不多。”周离冷静地说,“卢舍那大佛的佛手的确很重要,但一来,这个只是猜测;二来,再怎么重要的文物,也比不上人命。所以,我想跟你说的是,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一旦有危险,立刻撤离。我们会一直保持关注,只要你配合,就不会让你出事的。”
苏进敛了笑容,很认真地听着。
他很明白周离的心意,并不打算辜负。
周离把周围岗哨的情况全部向他介绍了一遍,让他记在心里。布置得非常严密,没留下一个死角。
“当然,很可能还有一种情况。对方提前把望月亭抛出来,很可能只是以这个为跳板,真正设下赌局的地点不在这里,而在别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一定不能擅自行动,必须听到我的指令才行。”周离严肃地说。
苏进犹豫片刻,说:“我只能说,我尽量。”
周离眉头紧皱,明显不满,苏进的话却非常诚挚:“考古也好,文物修复也好,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是无法预计的。我如果随便保证一切,那就是在说假话了。我不想对你说假话。”
两人对视,最后周离苦笑了一声,说:“好吧,你向来都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你可以随机应变,但我只想要求你一件事情。关键时刻,以自己的性命为主,其余一切都可以放在后面。”
他多次强调这个问题,苏进也的确听进了心里。他认真地说:“我记住了。”
周离无奈地说:“希望你是真的记住了。”
接着李延宇又递给了苏进一些设备,教他在身上装备好。
譬如直接塞进耳朵里的隐形无线耳机,被头发略微挡住,不对着看绝对发现不了。
譬如放在手表里的定位器,手表发条的位置还能抽出一根不长不短的针,用作应急之用。
鞋跟可以抽开,里面有一把薄薄的陶瓷小刀,金属检测器也测不出来。
其他还有少量装备,有的苏进以前在电影里看见过,有的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简直都是间谍特工的标准配备。
听见苏进的感慨,周离扬了扬眉,摇头道:“你也太小瞧我们了,这点东西算什么,还差得远呢。这些都是老式的玩意儿,真正专业有破坏性的东西没敢给你。一来给了你你也未必会用,二来使用不当被发现了,情况反而更不妙。就算是这些东西,也只是给你应急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拿出来。”
苏进听懂了他的话,认真点头。
一番交待之后,苏进已经变得全副武装——他自己感觉的全副武装。
在表面上,他仍然是一身亚麻的短袖短裤,脚蹬一双凉鞋,看上去轻松凉快,正适合这个季节。
苏进出了门,叫了一辆车,到了望月亭。
这里跟三天前来的时候一样,仍然是夕阳如火,映照河面一片通红。到处都是人,大爷大妈摇着蒲扇,小孩子们撵着狗笑闹奔跑,还有女人顶着大肚子出来散步,男人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陪候着。
苏进沿着步道走到亭外,突然感觉衣服一沉。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旁边经过一人,沉声问道:“你干什么?”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操着一口沉重的本地乡音,迷茫地反问:“什么事?”
苏进抓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口袋,伸手摸出了一个手机——明显并不是他的。
“这个手机……”他正要问话,却看见那个年轻人对着他咧嘴一笑,抽回手揣进兜里就走了。
而这一次,苏进没再阻拦他,而是拿起手机,按亮了它的屏幕。
手机没有设置锁屏密码,他一打开,就看见短信栏的角标显示着一个“1”。
他把它点开,看见了那条新来的信息。
“江滩月明,不如携手共赏。”
跟着的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下方的渡口。
看来虽然约的是望月亭,但苏陌并不是真的打算把打赌践约的地点放在这里。
或者说,他想就望月亭跟苏进说的话,上次已经全部说完了。
苏进走出步道,沿着台阶一步步下去。
早先洛河是没有桥的,来回两岸全靠渡船。
后来慢慢的建了桥,但是渡船一直没有彻底消失,渡口码头也因此一直留着。
到现在,它被修成了一个景点,木制的码头古色古香,长年停泊着两艘画舫,江面上通常还漂浮着两艘,一共四艘。
这四艘画舫跟木制的码头一样,做成了仿古的样式。
普通人感觉挺有情调的,但苏进这种行家看来,就不伦不类,不似任何一个朝代的任何一种船只了。
从某个方面来说,做了这一行之后,也的确少了不少乐趣……
苏进走到码头上,一个穿着长衫的人走到他面前,微微弯腰,伸手向船上一比,微笑问道:“外地客人,请来我们船上渡过美好的一夜吧。”
苏进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中年人面貌平凡,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征。
这时,他的耳机里传来声音:“不要跟他去,让对方留在码头上跟你谈话。”
苏进还没有说话,对面那中年人就说:“这是一艘梦想之船,能够让你美梦成真,获得你最想要的东西。”
最想要的东西……
苏进抿了抿嘴唇,说:“走吧!”
周离听得见他们这边的对话,登时就急了,压低了声音对苏进说:“你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套设备只能单方面接收,没办法发送,因此苏进也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周离,征得他的同意了。
他心一横,向远处某个方面投去一个目光,向那中年人点点头说:“在哪里,走吧。”
中年人微微一笑,转身引着他向其中一条画舫走去了。
“他也太任性了!”不远处的一座民居里,周离通过摄像头和屏幕显示看见了苏进的举动,他眼睁睁地看见他跟着那个中年人一起走上了画舫,消失在帘幕后。
“船上放了干扰设备,听不见他们的说话了。”旁边王连拉开耳机,对周离说。
“也不用太紧张头儿,江面上我们也有布置,只要小苏发现不对及时跳船,一样不会有事。”李连宇说。
“万一他来不及跳船呢?”周离反问。
李连宇不说话了,周离知道自己这是迁怒,深呼吸几口之后,冷静了下来,道,“切换红外摄影,捕捉热源,观察船上的情况。还有,扫描刚才那个中年人的样貌,进行比对。”
“是!”王连等人应声,立刻忙碌去了。
没一会儿,屏幕上变了个样子。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黑色,只有少许几个地方是一片红红黄黄的颜色,还在不断移动,依稀看上去像是人体的样子。
周离松了口气,看向另一个画面。
就在他们的目光之下,画舫开始启动,向着河中心渐渐开了过去。
“你这位哥哥也真的很着紧你。”
中年人引着苏进往船里走,面带微笑着仿佛随口而说。
苏进却是心里一凛。
他跟周离的关系算是隐私,根本没几个人知道,苏陌是怎么打听到的?
是的,这个中年人也是苏陌,苏进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陌的确装扮得很像,但他的神态气质里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让苏进马上就能察觉到,马上就能认出来。
苏陌对这点并没有知觉,他说:“很惊讶是吧?但这种事情并不难打听。”
“周家以前出了什么事情,虽然知道的人只保持在一个小圈子里,但也不算隐秘。周景洋突然回国,突然出现在惊龙会上,还逼得一个六段裸奔,是为了帮你出气是吧?以他的任性肆意妄为,为什么会这样做,简直呼之欲出。”
苏陌转头对苏进一笑,道,“之后他出入医院,带着岳云霖一起来看你……”
他摊了摊手道,“你跟周家有什么关系,傻子都能猜到对吧?”
0711 一茶一桌
苏进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
苏陌并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身份,他扬了扬眉问道:“你在惊奇什么?奇怪我知道这些,还是没认出来?”
苏进盯了他一会儿,摇头道:“我只是不喜欢……或者不习惯听别人提到这件事情。”
苏陌的眉毛扬得更高,苏进发现,这个人伪装的本领的确非常强大。
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个中年人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想要伪装成这种程度肯定需要做很多修饰。
但是这些修饰一点也没有影响他的表情,扬眉惊讶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活灵活现,毫无违和感。
“真有意思。周家这样的家族,这样的背景势力,普通人拼命也想贴上去。结果你倒好,不认他们不说,连别人提起这事都不愿意。你是怎么想的?”
苏进根本不跟他谈这种事,他淡淡地道:“不管我怎么想,这事似乎都与你无关吧。”
“当然无关……”苏陌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只是突然间,更喜欢你了而已。”
这时,两人来到了画舫二层。
画舫的结构很简单,不过上下两层,全部都是空荡荡的,可以供给游人乘坐游玩,欣赏风景。
现在舫上除了船工,只剩苏进和苏陌两个人。
画舫四周本来是空的,除了立柱什么也没有,但现在悬上了轻薄的柔纱,被风一吹就会高高扬起。
这纱的质地很特殊,从外面远处看的话,完全看不清舫内的情况。但是坐近了从里往外看,却也并不影响欣赏风景,只觉得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一样。
洛河治理得非常好,并不复黄河给人固定印象的浑黄,而是青色微碧,在灼热的阳光下漾着白色的波光。
洛河并不太宽,对面一片平原,一片绿意。河风穿林越桥地过来,拂起薄纱,带来清新的气味。
苏进就算一直心怀警惕,此时也忍不住吸了口气,心胸为之一畅。
他转过头,看向船楼内部,目光落在二楼船舷附近一张茶桌上。桌子是上好的乌木,色泽黯沉,仿佛所有的光线到此全部被吸收进去了一样。
最为难得的是,这是正宗的宋代家具样式,看上去似乎还是真品。
相比明清家具,宋代家具留存到今天的极为罕见。
相比起前朝的万国朝圣,华丽奢靡,宋代/开始内敛深化,形成了一套全新的哲学思想与处理态度。
因此,宋代几乎所有的器具走的都是沉稳、谨慎、内敛的路线,无论瓷器还是家具皆是如此。
眼前的这张乌木桌子——准确地说是乌木茶案就是这样。
它黝黑黯沉,线条简洁,基本上运用的都是直线构件,严谨而细腻,不过是一张茶案,却显得十分隽秀。初看并不起眼,细细品味却格外耐看。
桌旁是两张靠背高椅,同样乌木制成,一看就跟茶案是一套的。
一桌二椅,同样也是宋代常见的配置。
“这套桌椅,你如何看待?”苏陌转过身体,微笑询问。
“典型宋代家具,应当是真品。”苏进简单地回答。
“哦?你不怕这也是我仿造的?”苏陌问。
“这是今天的赌局?”苏进反问。
“呵呵,只是热热身而已。这套家具得来不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苏陌言语温和,好像两人并不是敌对,而是关系极好的旧友相逢一样。
苏进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抚过桌面。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咦了一声,问道:“这张桌子是修复过后的?”
他的目光紧接着落到椅子上,“椅子也是……是你修的?”
“哦,你看得出来?”苏陌也走了过来,有些诧异地挑高了眉毛。
“修得不错,但是此处有细微的痕迹,这里也略微有些变形。”苏进并不隐瞒。
“你眼光不错。”苏陌笑了,他有些怀念地说,“这套桌椅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到我手上的。为了修复它们,我足足花三个月时间。但功力实在欠缺,留下了一些问题。前段时间我把它们从仓库里找出来,本来打算重修一下的,但看了看,觉得也挺有意思,就没有再动手。”
苏进仔细观察,看出了更多的细节。
远看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近看就会发现,这套桌椅之前破损的程度非常严重,应该只留下了残缺的碎片。
宋代家具到今天已经大部分消失,很多时候对它进行研究,只能从画作以及前人的笔记中寻找细节进行归纳与总结。
也就是说,一套完全被损坏的桌椅,是很难找到完整的参考资料的。
在这种情况下,文物修复师能把它修复到这种程度,体现了极为强大的实力。
刚才苏进离远了看,一时间竟然都没看出来它是被修复过的。他还很好奇,这样一套完整的桌椅能够保存到现在,实在是很不容易呢……
更别提,苏陌那时候只有十二岁……
至少苏进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之前曾经有过的念头,再次在苏进的心里升了起来。
“你在这里小坐一下,我进去收拾一下。”苏陌突然对着苏进一笑,然后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说,“要不是那边看你看得实在太紧,我真不想费这力气……”
他的话声消失在门后,苏进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看向案上的茶具。
这是一张茶案,案上当然摆着茶具。
现代人饮茶通常都是一壶一杯,讲究一点的功夫茶,也就一个茶盘,几只茶宠,二壶几盏再加一些杂碎道具,总体来说还是比较简单的。
但是这茶案上的工具,林林总总足有十几样,样样都有来历。
苏进目光从上面掠过,第一时间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
更令他惊异的是,这十几样工具竟然种种都是古物,都是有来历的。
这画舫条件有限,只做成了仿古的样式,行内人看来到处都是漏洞。
但这一案两椅的一方天地内,却古意盎然,让人仿佛穿越了时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苏陌进去后不久,突然有一个人从楼梯走了上来,他掀开纱帘,往里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地问道:“苏陌呢?”
这人看上去跟苏陌差不多年纪,却完全不见那种初出茅庐的生嫩劲儿,看上去成熟而阴沉。
苏进正在看那些茶具,听见问话抬起头来,非常自然地道:“去收拾妆容了,一会儿就回来。”
那人“啧”了一声,说:“娘娘腔,就他事多。”
苏进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那人却反过来打量了一下他,问道:“你就是苏进?”
“是。”苏进简短回答。
“这套茶具不错是吧?”对方问。
“很好,宋代茶具,专为斗茶所用,虽是民间藏品,但做工精细讲究,保存完好。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福建一带茶商所造。”苏进说起文物就忘记自己在哪里了,回答得非常认真。
“眼光不错嘛。这套茶具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收齐的,怎么样,要来试试吗?”对方说。
这套茶具是他的?苏进有些意外。
不管制伪还是修复,苏陌都展现出了极其强大的实力,在盗卖集团内部地位极高也是正常的。
这个人是谁?这么年轻,对苏陌这种态度,还能收集起一套这样的茶具?
那人踱到茶案旁边,看向上面的一个杯子。
那是一个黑釉兔毫盏,大口小底,盏壁外撇,黑色莹润的底色之间,有根根金色兔毫一样的细纹向外绽放,低调中尽显华丽。
兔毫盏釉色非常美,在现代颇多仿制,但苏进一看就知道,这是正宗宋代建窑出品。
他看了那人一眼,点点头,走过去坐在了茶案旁边的椅子上。
那人一笑,坐在他对面,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茶盒,问道:“试下?”
对方的表情阴沉中带着一丝肆意与考校,苏陌可能是在卸妆,到现在还没有上来。
苏进思考片刻,洒然一笑道:“行。”
他明明是顺着对方的话说的,对方却似乎有些意外的样子。
不过他只略顿了一下,就哼了一声,说:“很好。”然后就扬声道,“来人!上水!”
片刻后,帘后响起脚步声,两个身着旗袍,容貌极美的女人款款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捧着黄铜水盆,旁边搭着一块毛巾;另一人则一手提着小炉子,另一手提着水壶。
前面那个女人把水盆捧到了苏进面前,后面那人则走到一边,点燃炉子烧起了水。
苏进站起身来,用水盆里的水仔细地把手清洗了一遍,用毛巾擦干。然后他抬起头,对着那女人笑了一笑。
那女人眼睛微微有些发亮,回以一笑,翩然退了下去。
“苏先生很会讨女人喜欢啊。”那人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基本的礼貌而已。”苏进却并不以为意。
他坐回椅子上,打开茶盒,里面是一个个团茶,才一开盒,茶香就幽幽传来,并不激烈,却清雅怡人。
苏进的眼睛也亮了,赞道:“好茶!”
接着,他拿过旁边的一张白棉纸,拿起一个包裹了起来,放进一边的木砧里,然后拿起木砧旁边的椎子,开始捣药一样捣茶。
茶椎刚一入手他就感觉到了,它是纯金打造,握在手里却柔润合宜,正好使用。
他轻轻几下把团茶捣碎,打开白棉纸把茶末放进一边的茶碾里,开始慢慢碾磨。随着他的动作,更浓的茶香升腾起来,萦绕在空气之中,令人清心忘我。
那人并没有闲着,苏进捣完茶,那人又叫了侍女去把砧椎清洗干净,也拿起一个团茶开始捣碎。
苏进微微抬眼,这才看见了他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0712 斗茶
这人的手极美,却又极丑。
他手掌瘦长,手指修长,关节并不突出,却刚劲有力。这双手掌的皮肤天然白皙,大部分地方不见毛孔,感觉比女人的还要细腻。
然而这双手现在已经彻底被毁了。
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右手只有两根,双手最关键的大拇指已经全部消失。
这样的残缺配上原本的美好,让人在触目惊心的同时又心生不忍。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故,才让这双手变成这个样子?
然而苏进看见这双手,以及刚才留意到的他的态度和在盗卖集团内部的地位,却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毫无疑问,这就是石英玉,石梅铁曾经寄予厚望,却又让他无比失望的孙子。
他竟然也在这里,他知道他爷爷就在附近,跟他在同一座城市吗?
苏陌刚才的谈话中,对自己的事情几乎无所不知,显然这个盗卖集团的情报能力也是很强的。
有这样的能力,石英玉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石梅铁在这里。
对此,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苏进打量着石英玉,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倒的确发现他的面貌跟石梅铁有些隐约的相似之处。不提的话看出来,但只要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立刻就能意识到了。
石英玉双手虽然残缺,但捣茶时却灵活而迅捷,就算是十指完好的人也未必有他做得这么好。
捣茶动作并不复杂,但做到极致,还是有点困难的。
石英玉是后天残缺,从双手几乎完全被废到今天这种程度,下了多少苦工,花了多少心血?
苏进抬头看石英玉,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变形。
片刻后,被捣碎的茶团就变成了更细的茶粉,他接着又拿过旁边的茶箩,筛出更细的茶粉,把略粗的倒回茶碾中继续碾磨。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所有的茶叶全部变成比精制面粉还要更细的微尘为止。
此时,石英玉也捣完了手上的茶,抬头起来看他。
看了一会儿,他又招手让侍女再拿一套茶具过来,同时意味深长地看苏进:“苏先生懂得真多,没想到对宋茶也有如此研究。”
“略懂。文化本来就是文物衍生出来的一个部分。”苏进淡淡地道。
“听说苏先生出身福利院,当真看不出来。”石英玉扬眉道。
“出身只是登天阶的起始点,路,始终是自己走出来的。”苏进低头筛粉,并不看他。
石英玉微微变色,这时侍女拿来了又一套茶具,苏进抬头看了一眼,这套也是文物,但是相比之下,明显就没有桌上摆着的这套正宗名贵了。
石英玉看见他的表情,突然有些发怒:“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很不错的文物,石先生出身的确不错。”苏进话声平静。
“你知道我是谁了?”石英玉一怔。
“令祖父这段时间一直跟我在一起,他很想你。”苏进道。
“他……会提到我?”石英玉的声音有些变调了。
“为何不会?”苏进反问。
“他……”石英玉说了一个字就闭上了嘴,接着彻底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他拿过侍女手上的茶具,挑出茶碾,开始碾茶磨粉。一段时间内,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做着手上的工作。
突然,一个声音出现在他们附近:“黄金碾畔绿尘飞,古人诚不我欺。”
石英玉用的也是金椎,此时两人位于船舷旁边,薄纱把窗外的强烈阳光过滤了一道,让它变得柔和起来。洁白的光线照在金椎上,光亮中隐约可以看见绿色的灰尘在浮动,正是被碾得极碎的茶粉。
苏进再次筛过一道,这一次几乎所有的茶粉全部从茶萝中透了出去,没留下什么残余。
这就是宋人斗茶的第一道工序:“碾磨。”
石英玉跟苏进做着一模一样的工作,让刚刚出来的苏陌有些失笑:“你们俩这是干什么,真的要斗茶吗?一先一后,怎么斗?”
苏进把茶粉全部准备好,看向苏陌。
他……或者说是她显然是洗了个澡,整个人还带着清新的水汽。她重新化妆成了女性,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清新美好得像个女大学生。
看着她这个样子,谁也想象不到她刚才还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现在,她正倚在石英玉的椅背旁边,对着苏进嫣然而笑,乌黑的发丝在光线下反射着白光。刚才范仲淹的那句诗,就是从她的嘴里念出来的。
苏进已经是心胸非常开阔的人了,但是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古怪。
他没有说话,对面的石英玉有些不耐烦地说:“谁让你一去那么久,就随便玩玩吧。”
然后,他对苏进一抬下巴,说:“候汤你先?”
侍女再度走来,手里捧着一个白釉瓜棱形汤瓶,对着苏进笑意盈盈。
“行,我来吧。”苏进说。
候汤是斗茶的第二步,蔡襄曾说“候汤最难”,这的确是斗茶中非常关键难度又很大的一个步骤。
石英玉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带了一些挑衅,听见苏进的回答,苏陌的笑意中则多了几分期盼。
泡茶就要用热水,所谓的候汤,其实就是等着泡茶用的水烧热。汤,就是古代的水的意思。
宋代的煎水器就是所谓的汤瓶,通常是瓷制的,看不清内部。所以,水沸到什么程度没法用眼睛看,只能用耳朵听。水如果不够热,茶末就会飘到水面上来;水如果太烫了,茶末会沉到水里,不能达到最好的斗茶效果。
所以,想要控制水的热度达到刚刚好的程度,必须得小心伺候着,熟悉水沸的不同声音才行。
苏进的态度非常自然,无论是石英玉的挑衅还是苏陌的故作熟稔,他一律平静以待。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汤瓶,放到刚刚燃起的小炉上,开始用扇子轻扇,控制火候。
片刻后,他取过那个建盏茶杯,放到火边微微烘烤,用以暖杯。
在场的三个人都是,或者曾经是惊才绝艳的顶级修复师,当然都是非常有耐心的。
水沸需要一段时间,三个人却都非常耐心地等着,期间没一个人说话。
苏进仿佛也忘记了卢舍那大佛佛手的事情,好像是到此处来,真的只是为了石英玉斗一次茶一样。
十多分钟后,水开始沸腾。船舱里非常安静,但是窗外的波浪声不断传来,不时还有飞鸟渡河而过,留下绵长的鸣叫,这些对候汤来说全是干扰。
片刻后,两只鸟不知受到什么诱惑,突然飞过来停在了船栏上,吵架一样叽叽喳喳。
石英玉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苏陌则眉头一皱,站起了身。
她正要转身出去把鸟赶走,却听见苏进轻轻一句话道:“好了。”说着,他提起了汤瓶,直接倒了少量被烤得微暖,又加入了茶粉的杯子里,调成了胶状。
这是斗茶中点茶开始的第一步,调膏,接下来的,就是斗茶最重头的部分,注汤和击拂。
这是斗茶中最精彩也最好看的部分,斗茶是否能胜,前期全是准备,这一步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苏陌停住了动作,转身看他。石英玉也不知不觉中放缓了呼吸。
苏进将建盏平放于桌上,一手拿着汤瓶,一手拿着用制的茶筅,两只手同时做起了不同的动作。
他左手以极其缓慢却稳定的动作往杯中注水,另一只手则轻重不等、缓急有度地击打拂动茶汤。
杯底的绿色茶膏与更多的热水相混合,竟然渐渐变成了白色。
最后,白色的乳状雾气溢盏而起,在杯面上凝而不去,仔细看会发现那其实不是雾气,而是茶面上的白色泡沫。它完全掩去了茶汤本来的颜色,紧紧地贴在杯壁旁边,迟迟不散。
石英玉在一边看着,下意识地数起了秒。
斗茶的关键就是这白色泡沫,它的正式名称叫“汤花”。宋人斗茶的输赢评判标准,除了汤色以外,更重要的就是看的汤花的持久度。
汤花遍布茶面,不久后会褪去,从边缘与盏壁相接的位置开始,会渐渐出现茶色的水线,直到完全消失。
这条茶色水线叫作水痕,水痕出现得越晚,斗茶者的赢面越高。
正常情况下斗茶,双方应是同时开始,同时击拂完毕,那样谁胜谁负就能看得很明显了。
但今天石英玉只是一时兴起,开始时只准备了一套茶具,根本不符合正常斗茶的标准。
如果两者水平相差得很悬殊,他还可以给苏进“现现眼”,但是现在看着茶花咬盏的时间,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开始眯起眼睛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他。
苏进这杯茶的汤花咬盏时间极长,直到栏杆上那两只吱吱喳喳的鸟吵完了飞走,汤花才缓慢地消失,露出了盏壁的水痕。
下方的茶色也是极好,青碧柔润,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当然这跟石英玉拿出来的茶也有关,但仍然可见苏进深厚的功夫。
无论这茶色还是汤花褪去的速度还是之前他注汤击拂的手法,无一不可看出,苏进不仅对斗茶不陌生,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汤花褪去,水痕渐现,苏进端起那杯茶,石英玉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斗茶之后,双方互换茶汤饮尽,是常规的礼节性做法。
结果苏进根本就没有把茶递给他,而是端起来,自己一饮而尽。
他微微一笑说:“好茶。”态度一如即往地自然。
石英玉深深看他:“你这样,可是很失礼的。”
苏进一扬眉:“我知道,可是我并不想给你们敬茶。”
他的目光从两人身上一一扫过,淡淡地道,“无论你们谁,我都不愿意。”
“当”的一声轻响,已经空了的茶盏被放回到桌上,船舱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0713 磨刀石
片刻后,苏陌首先笑了起来,对石英玉说:“苏进已经露了一手了,接下来轮到你了吧?”
“轮什么轮,他厉害,我打不过。”石英玉冷笑一声,又指着苏陌对苏进说,“你可以不敬我,但是一定得敬他。要不是他,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说完,他也不说什么细节,站起来转身就走。
后面送来茶具的那个侍女没有及时退开,被他重重一把推开,险些摔倒,还好被苏陌及时扶住。
苏陌对着那侍女笑了一笑,挥手让她退下,自己则坐到了石英玉刚才的位置上。
她慢条斯理地把木砧中的茶粉倒进石碾里,缓缓碾磨,动作优雅,非常好看。
她对苏进说:“抱歉,石七他自从出事,脾气就一直不太好,请你见谅。”
苏进想起石英玉那双手,眼中某些情绪浮荡了一会儿,道:“可以理解。”
“他说的那件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的确让师父不要现在向你动手,等你完成三次赌约再说,但那是我的任性,跟你无关。”她轻言细语,话声轻慢,内里的一些血腥气几乎呼之欲出。
无论她打扮得再怎么清新美好,骨子里有些东西仍然会不自觉地透出来,提醒着苏进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苏进说。
“不过我真的很意外,你会接受我的邀请,到这船上来。”苏陌抬起头,嫣然一笑。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苏进淡淡地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
苏进上到这艘画舫上来,固然是胆大包天,可以说是为了文物不要命了。
苏陌提前三天递出邀请函,约在洛河望月亭见,不同样也是惊人之举?
三天时间,足够苏进这边做出足够的布置。
就说现在吧,苏陌固然可以在这船上杀了他,但是杀完之后呢?他真的可能跑得掉吗?
苏进敢上这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起了在石窟山道上发生的事情。
他敢打赌,苏陌的存在对这个文物盗卖集团来说非常重要,其地位远超过自己的存活与否。
与此同时,金正坐在影音室的沙发上,端着茶看着屏幕。
苏陌和苏进对话的场景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虽然是固定角度,但是把两人的面孔和上半身全部清晰地显示了出来,表情的每一个变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年轻人的斗茶手艺当真不错。”金面带微笑看着苏进,随口说道。
沙发旁边着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戴着眼镜,一副精悍之气。
如果苏进现在在这里,肯定马上就能认出来,这人正是之前试图把伪造的何朝宗像卖出去,结果被苏进识破砸烂的那个商先生。
之后苏进还在马王堆的山坡上看见过他,但他之后再没有露过面。
沙发是三人的真皮沙发,旁边还有一个单人的,空位很多,但商先生还是笔直地站着,表情恭敬,脸上并无丝毫不满。
“的确出彩。”金说完,他立刻附和了一声。
“斗茶需要对茶性、茶杯、水温都有足够的了解,当然,手上功夫也必须得强。他用的茶叶、水和工具全部都是英玉提供的,之前他并没有接触……上手就做到这种程度,真了不起。”金满口赞叹,好像真的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他是文物修复师,手上有这种功夫也不出奇。”商先生说。
金呵呵笑了两声,并没有因为他的反驳而生气,继续欣赏着屏幕上苏陌优雅流畅的动作。
苏进刚才的斗茶动作没有一点花样,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稳当”。
苏陌走的则是另一条路线。
她的动作飘逸而优美,好像舞蹈一样。但如果也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的话,那一定只能是“精准”。无论是碾是调,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非千百遍的重复训练而不能达到如此地步。
绿色的茶膏在她手下渐渐变白,细密柔软的泡沫丰富地浮了起来。热水的蒸汽在茶汤表面蒸腾而出,明明隔着屏幕,却仿佛能让人闻到茶水的清香。
“小陌也很厉害。”关于斗茶,金明明有无数诗句可以念出来,但最后他还是平实无华地说了这样一句。
“她天纵横才,后天又刻苦训练,到今天这程度并不令人奇怪。”商先生说。
“天才这东西,就像发酵的酒。你第一口尝上去觉得好,但它真正的醇香,到后面每尝一口就会感受一次。小陌这样的天才,我从来就没有见过。”金先生说。
茶汤上的泡沫越来越多,完全掩住了下方茶水的颜色。它渐渐堆积起来,“咬”住了盏壁,再不离开。
“苏家自第一代天工苏承之后,一代代传承,再没出现过天工。商扬,你说小陌什么时候能够达到这种程度?”金微笑着问道。
商扬表情震动。他一直都很清楚金有多么看重苏陌,不仅生活上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为了她更倾尽了无数资源,几乎要什么给什么。
石英玉为什么对苏陌一直有些隐约不满?
除了某些个人的怨念之外,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就是他从石家带来的一半资源,金都调拨给了苏陌,供给她研究使用。
但即使如此,商扬也没有想到,金对苏陌竟然会怀抱着这样的期望!
“天工……感觉真的很遥远。”商扬沉默片刻后,忍不住道。
“无论修复还是制伪,小陌都几乎已经达到了她个人的巅峰。所有文物,任何一个门类,她一通百通,已经全面通晓。再这样下去,除了天工,她还能追求什么?她现在也不过二十三岁!”
说到这里,金忍不住激动了起来,放下茶杯,在沙发上直起了身体。
商扬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出声。
他想起当初在故宫古玩街,苏进一眼就认出何朝宗观音像是假的,砸瓷鉴真的事迹了。
苏进跟苏陌的实力似乎差不多,甚至犹有过之,但他,也还不到二十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这就是我不杀苏进的原因。”金转头看商扬,脸上带着极为慈蔼的微笑,话语里却满含血腥意味。
“苏陌要三次赌约,我就给她三次赌约。苏进实力也不错,恰好可以给苏陌当个磨刀石。三次之后,我就赌她晋升天工!”
他的眼中出现狂热,大声道,“将来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天工,就出现在我的手中,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
0714 佛手
苏陌放下茶筅,把茶盏捧到苏进面前。
她嫣然而笑,道:“虽然你不愿意敬茶给我,但这杯茶,我还是想敬给你的。”
苏进微微垂眼,没有说话。
茶盏表面已经遍布乳白色泡沫,泡沫细密,几乎完全融为了一个整体,如同一块白玉平铺其上,完全没有消失的趋势。
光看汤花品级,就已经是斗茶的上等品,可想而知,它消失的速度必然极慢,不会比苏进那杯时间短。
“很漂亮。”苏进道。他终究没有接过那盏茶,只是评价道,“苏先生手艺精湛,我有所不如,此番斗茶,是我输了。”
苏陌看着他,忽地一笑。
苏进不接茶,她也没有自己喝,而是随手一泼,就把那盏调和得极为完美的茶水倒进了旁边的茶缸里。
“怎么会,是我输了才对。石英玉这茶我是煎过尝过无数回的,茶性精熟,怎么能跟你初来乍到的比?而且斗茶不过是嬉戏,正戏还没有上场呢!”
她站了起来,对苏进道:“跟我来。”
两人一起站起,苏陌拨开薄纱,走到船舷旁边,苏进跟在她旁边。
苏陌指向河面道:“看。”
仿佛就在响应她的声音一样,河面上传来了一声长长的汽笛声。
“出现了!”王连一声低呼,周离立刻走到屏幕旁边去看。
刚才苏进进去船里立刻就失去了联系,周离他们一直都悬着心的。这时总算看见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船舷上,安然无恙,仿佛并没有什么问题,所有人一起松了口气。
“让老百姓加入这种事情,真是……”有人嘀咕了一句。
“有什么办法,对方指名的就是苏进。而且那可是卢舍那大佛的佛手!如果真能夺回来,就立了大功了!”王连帮着苏进说了一句话。
在场的人查的是文物贩卖,捉的是盗墓份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卢舍那大佛的佛手意味着什么?
它不仅是龙门石窟这样一个历经两千年,横跨一公里的大型奇观遗迹的门面,同样也是文物盗卖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有着极其典型而深远的意义。
苏进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排除万难去做的吧。
说到底,他们只是在这里担心而已,真正冒险舍命的,还是苏进自己!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周离突然抬头,看向另一块屏幕,问道:“那是什么……货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汽笛声响,苏进循声看去,看见一艘货轮正在缓缓靠近。
这艘货轮并不算大,可以说是相当小了。它不像普通的货轮一样,直接把货物堆在甲板上,而是搭起了一个篷子,遮住了人们的视线,让人看不清里面的货物是什么。
苏进一看见这艘货轮,立刻想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船舷的栏杆。
片刻之后,他的手指再次放松,问道:“洛河并不通航,你们是用什么手段把它开到这里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恰好我们挺有钱的。”苏陌跟他并肩而立,微笑而道。
“哦,那真得不少钱吧。”苏进道。接着他又询问,“我们怎么上去看货?”
“你知道上面装的是什么?”苏陌看他。
“不然呢?”苏进轻松地说。
是啊,不然呢。苏进可没忘记自己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这货轮上放的不是卢舍那大佛的真假佛手,还会是什么?
苏进和苏陌两个人一起下了船舱,画舫侧面开了一道门,门后接着一块木板,木板的另一头搭在一艘小船上。
小船划向货轮,苏进听着周围的波浪声,看向前方问道:“货轮检查过了吧,没有什么不明物体吧?”
“你指的是什么?”苏陌问。
小船很小,两人离得很近,苏陌身上没什么味道,应该是为了便于伪装,并没有喷洒香水什么的。
“炸弹什么的。”苏进回答。
苏陌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她说:“真没想到,你还挺记仇的。而且那次事故,吃亏的明明就是我们。你们分毫不损,白得了三千多件文物,有什么不满的?”
“捉贼拿赃,赃物只追回了一部分,贼头还没有拿到,为什么不能不满?”苏进说。
他终于忍不住说,“以你的手艺,正经从事文物工作的话,必将青史留名。何必躲在阴沟里,与鼠辈宵小为伍,一辈子见不得阳光?”
这话他藏在心里很久,也感慨过许多次,这是第一次对苏陌说出来,极为诚挚。
苏陌的身体一顿,片刻后才微微一笑,道:“这话我就只当你没有说过,也不会再对金说。”
这话她是对苏进说的,也是对前面撑船那人说的。
那人的脊背一僵,非常恭敬地说:“是。”
苏陌指向前方道:“到了。”
货船离画舫不远,短短一段距离就到了。同样一块木板搭在两船之间,苏陌当先走了过去。
她步履轻松,仿佛毫无压力。
苏进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起身跟了上去。
货轮上搭的是一个临时帆布篷,用金属杆撑起。光线透过米黄色的帆布照进来,光线不算太暗,但比外面还是差多了。
篷子里开着空调,但地方太大,只能带来微微的凉意。反倒因为隔绝了外面的风,显得有些闷热。
苏进刚一进去,皮肤表面就开始密密渗出一些汗珠。
但他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不适,心思完全被面前的两尊佛手吸引了过去。
他的脚步动了一动,仿佛马上就要走过去,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看向苏陌。
苏陌拿起一把白色的折扇,打开来摇了一摇,接着“啪”的一声合拢,指向前方道:“这就是我们今天的赌局内容,如你所想,正是卢舍那佛手。佛手一共两个,你需要辨认孰真孰假,判断对了,真的那个就还给你。”
说着,她转向苏进,嫣然而笑,“如果错了,你这条命就留在这里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苏进的一条命如同江边的一块石子,随意拣起来就能扔进去,完全不值得一提。
苏进回视着她,淡淡地道:“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了,你不要这样笑……并不好看。”
苏陌脸色一僵,苏进已经迈步向着佛手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边走,他一边问道:“辨认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限制?可以凑近了看吗?可以触摸吗?”
苏陌的表情很快恢复了自然,她跟在苏进身后,慢悠悠地走了过去,道:“都可以,肉眼观察,以手触摸,敲音辨声,舌尝气味……完全没有限制。只要你不动手把它们砸了,一切都可以。”
她明显意有所指,苏进却并不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被两尊佛手吸引了过去。
他走到其中一尊佛手旁边,并没有马上伸手触摸,而是用肉眼仔细观看。
在他所在的上个世界里,卢舍那佛手被美国人骗走,一直藏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
苏进出国的时候,曾经专门去那里看过它。
这种行为对于一个文物修复师来说,其实是有些自虐的。
无论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还是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里面都藏了很多很多中国文物,有些东西的种类之丰富、器形之标准,甚至比国内留存的还要强。
它们几乎全部都是被抢夺或者被欺骗而流失的,现在它们就摆在那里,中国人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出国的时候观看,在自家的文物面前留恋不舍。
尤其是大英博物馆的瓷器馆,甚至是由私人收藏家捐赠的。
密密麻麻的瓷器极为壮观地陈列着,国内任何一个博物馆都没有这样的奢华。
这些瓷器是当初侵华的时候被夺走的,那个抢劫犯死前还立下遗嘱,要求所有他所捐赠的文物全部都不得归还中国,甚至连向华人出售都不行。
这是何等的嘲讽,这是何等的轻蔑!
但是苏进还是去了,大都会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他全部都去过。
他长时间站在那些流失的文物面前,表面虽然平静,但内心的情绪起伏激荡,让他恨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喊出来。
如今,隔了一个世界,隔了一段人生,他再次站在了这尊佛手面前,以往的心情再次充溢在胸中,让他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拳头。
这尊佛手,虽然现在还在国内,并没有像上个世界一样流失出去。
但到现在为止,它还是在盗卖集团手上。想要得到它,苏进甚至要跟盗卖集团的人赌命。
而除它之外,那些流失出去的文物,始终还是流落在外,甚至可能比上个世界的更多。
所以,赌命算什么,如果真能赔上他的性命,把这些文物夺回来,那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只是,这件事情不是他说了算的,他能做到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了。
其他文物也许他暂时还无能为力,但是这尊卢舍那大佛的佛手,他一定要夺回来,让它重新正式出现在龙门石窟!
苏进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前一步,手掌轻轻地抚上了佛手的表面。
0715 真假
龙门石窟大部分佛像的表面都是粗糙不平的。
这一方面是石质本身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石头长年被风化摧残的结果。
但是眼前卢舍那大佛的佛手——或者说伪造的佛手却并非如此。
它的表面非常光滑,经过细致的处理。虽然还残留着石质本身的纹路与肌理,但是上面却好像覆盖了一层油膜一样。
苏进上个世界看到的佛手也是这样。他知道,这是为了保护石质表面进行的特殊处理,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是一种包浆吧。
这座佛手跟他上个世界看到的一模一样,手部的动作、手指弯曲的形状、细节特征……全部都是一样的。
如果它单独出现在苏进面前,他一定会欣喜若狂,觉得自己看见了真品。
但现在,他却用犹豫迟疑的目光看着它。
它是真、还是假?
苏进注视它良久,又用手轻轻抚摸,甚至还真的凑上前去,闻了闻它的味道,用舌头轻轻舔了一舔。
苏陌在旁边微笑着看着他,轻松而笃定,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他能认出来。
苏进琢磨了它很长时间,终于走到另一边,去看另一尊佛手。
毫无疑问,这尊佛手跟前面那个一模一样,甚至连石头的肌理也都一模一样。
老实说,石像相对来说是比较好辨认的一种,因为每一块石头都是独特的,上面的纹理走向各不一样。
俗话说,这世界上没有两块完全一样的叶子,同理也可以说,这世界上没有两块完全一样的石头。
但现在在苏进眼前,这个定理好像被打破了一样。
两尊石制佛手的确一模一样,无论表面的纹理,还是击打的声音,还是味道或手感,全部都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差别!
而且,它们的确就是石制的,绝不是用别的什么材料冒充的。
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不是文物,苏陌又是怎么办到的?
能把制伪研究到这一步,除了先天的天赋,后天的努力也是非常可怕了……
苏进定了定神,又抬头看了苏陌一眼。
对方一直带着微笑,挑了挑眉毛,问道:“怎么样,能认出真假吗?”
苏进也笑了笑,轻松地说:“现在还不行,我再看看。”
说着,他重新回到第一尊佛手旁边,仔细端祥。
两尊佛手,一真一假,现在都摆在他的面前。
它们的确一模一样,但必定其中有一个是假的。
文物是经历了时光的磨练的,从数千年到数十近百年,没有历史的物品,就没办法叫做文物。
时光始终会沉积到文物上,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表现出来。
所以文物制伪,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就是“做旧”。
但是但凡是做旧,都会露出一些马脚。骗骗刚入行或者行外的人也就罢了,对于苏进这样高手中的高手,所有的伪造必定会露出一些端倪。
苏进不用去管这两尊佛手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样,他要做的,就是找出伪造的痕迹,用以判断真假。
苏进围着佛手看了很久很久,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卢舍那大佛建于唐高宗时期,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直在龙门石窟接受风吹雨打,在时光中岿然不动,日渐磨损。
之后,它被斩落下来,流失在外。敲打运输的过程中,它势必会受到一些损伤,这种损伤势必与当初的风化不同。
也就是说,真正的卢舍那佛手上,上面是有两种损伤的痕迹的。
但现在苏进仔细观察,的确在左边的佛手上观察到了两种损伤,无一不无比真实。
如果不是现在两尊同样的佛手同样摆在他面前,他肯定会判断这个就是真的。
然而,右边的佛手跟左边这个一模一样。
它同样遭遇了两种损伤,前一种遍及整体,但又不是每一个部分都一模一样——这很正常,毕竟佛手是接在佛身上的,有一个角度的问题。
不同的角度遇到风吹雨打的机会不同,风化程度肯定也不一样。
后一种损伤则比较零落了,有撞击,也有磨损。
很明显,这些都是前期的运输不当造成的,后期到达一定的位置之后经过修复,稍微弥补了一些。
有意思的是,这修复弥补的痕迹也留了下来,苏进甚至可以从中间看出那个修复师独有的手法和修复思路。
总而言之,左右这两尊佛手的确一模一样,好像是用魔法复制出来的一样。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舱外的光线由极盛到黯淡,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苏进站在两尊佛手之间,时而看看这边,时而看看那边,目光一直非常专注,早已浑然忘我。
苏陌手持折扇站在旁边,她明明是个旁观者,之前的工作到现在已经完全结束,但她仍然没有坐下来,表情从轻松同样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时,发现了光线的变化,她抬头看了一眼,动了动嘴唇,却又闭上了嘴。
“这是怎么回事,两小时没有动静了!”
在洛阳不远的地方,房间里传来一声疑问,同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周离身上。
李延宇说:“头儿,是不是该采取行动了?苏进上了货轮之后,就一直没有动静,是不是出事了!”
“如果真的出事,那早就该出事,现在也来不及了。”周离一反之前的焦急,冷静得近乎冷酷地说着,“再等等看,文物修复只能在白天进行,晚上是不动工的。虽然他们赌的是辨识文物……但现在,天马上也要黑了。”
李延宇佩服地看着自己的老大,说:“行,那就再等等吧。兄弟们,提起精神来,紧张了好久,可不能现在松懈了!”
“还用你说!”
“头儿在面前你还敢发号施令,就说你是不是想抢班夺权!”
房间里传来一阵笑闹声,声音很快安静了下去,各人全部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通过各种方式观察着那艘货轮,观察着周围所有的情况。
从开始到现在将近三小时时间,他们一直窝在这个房间里,现在却也表现得像刚刚开始工作一样,精神奕奕,毫无疲态。
太阳渐渐西移,帆布篷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模糊一片,几乎什么都要看不清了。
“开灯吧。”苏陌一声令下,终于打破了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安静。
“啪”的一声,炽白的灯光在帆布篷里亮起,照得四周一片惨白。
苏陌仿佛有点承受不了这灯光一样,眯了眯眼睛,再次看向苏进的方向。
苏进仿佛被惊醒了,他直起身子,向外看了一眼,说:“这就天黑了呀。”
“还要继续看吗,还是吃了饭再来?”苏陌问道,好像一个殷勤的主人一样。
“不用了,我并不想跟你吃饭。”苏进很不客气地说,“也不用再看了,我认出来了。”
听见这话,苏陌心中一紧,紧紧盯着苏进。
苏进在佛手之间站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全神贯注,精神高度集中,此时却毫无一丝疲态,反倒目光明亮,显得精神奕奕。
他轻轻抚摸着左边那尊佛手,赞道:“不得不说,虽然你走上了歪路,但手艺真的不错,堪称一代大家。可惜了。”
苏陌没有理会他那句“可惜”了是什么意思,她眯着眼睛问道:“你认出来了,确定了?”
“是的,认出来了,确定了。”苏进非常笃定地说。
苏陌与他对视,苏进并不回避,目光明亮得像是要烫伤人一样。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苏陌有些承受不了一样的避开目光,她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的结果呢,你可以告诉我了。”
苏进的目光落在左边那尊佛手,苏陌的目光跟着移了过去。
“你判断这尊是真的?”苏陌唇边挂上了一丝笑容,轻松地问道。
苏进摇了摇头,再次看向右边那尊。
“不是那尊,就是这尊了?你觉得那尊是我伪造的,这尊才是真的?”苏陌并不紧张,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
令她意外的是,苏进再次摇了摇头。
苏陌的脸色有些变了。
“这尊也不是,那尊也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狡猾。”苏进说。
“什么意思?”苏陌的脸色冷了下来。
“从进来一开始,你的话里就藏了陷阱。你只说孰真孰假,并没有说一真一假。我可以说,这是你给我的一个暗示?”
苏陌紧盯着他,没有说话。
苏进也没理她,重新走到左边那尊佛手旁边,细细抚摸。
卢舍那大佛总高度17.4米,头部就有4米。
这尊佛手是右手手掌部分,高度为0.52米,作为一只手掌来说,可以说非常巨大了。
苏进的手放在它的手指上,整条手臂都远没有它一根手指粗。
苏进仔细抚摸,最后手放在佛手偏中间的部分,停住不动了。
苏陌看着他的手所放的位置,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此时帆布篷里非常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的海浪声、鸟叫声,以及从轮船深处传来的发动机声音。
接着,苏进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切。
他声音清朗地道:“这两尊佛手全部都是假的。但是——它们也全部都是真的!”
0716 亦真亦假
“出现了!”
王连一声惊呼,房间里所有人同时回头,目光集中在了正中的屏幕上。
此时夕阳仍然残留在天边,半个身体被云层所掩盖,但是暮色已经铺天盖地地降了下来,将一切笼罩在暗色的薄纱之中。
洛河中间的画舫以及货轮的影子因此格外清晰,但是上面的细节却看不太清楚了。
不久之前,货轮的帆布篷里亮起了灯光,这让周离等人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再次紧张起来。
这个信号是不是表明,那边的赌约将要结束了?
这时,帆布篷的门被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身材修长,正在向着这边招手。
其他人还在辨认,周离却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正是苏进!
这个招手的意思是……已经没事了,彻底结束了?
他赢了赌约?
对方也愿意践约,就此放手?
这真令人喜出望外,但真是一件大好事!
周离迅速冷静下来,拿起对讲机说:“目标出现,c组前往接应。”
在c组的主导以及b组的配合下,货轮渐渐靠岸,最后发出一声响声,与码头相接。
周离已经等在这里,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木板搭在船头与码头之间,苏进顺着它下船,还没完全抵达,就被周离一把抓住手臂拉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苏进,确认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沉声问道:“怎么样了?”
“没事了。”苏进乖乖地等他检查完,这才抬起头来,对着他一笑道,“我赢了赌约,那边很干脆地认输,连船带货一起给我了。”
周离微一扬眉,对着旁边比了个手势。
一群人快速上船,里里外外全部检查了一遍,李进宇过来汇报道:“人已经全部撤走了,留下两个船员,确认了是附近临时请的船工。”
“东西在船上?”周离对着李进宇点点头,转头问苏进。
“对方留下佛手之后离开的,现在它们还在帐篷里。”苏进说。
“它们?两只佛手都回来了?”周离听见这个关键词,皱起了眉,一边问一边跳到了船上。
“不,只有一只……”苏进转身跟了回去,想要解释似乎又不知该如何凭空解释,最后道,“你看见就知道了。”
两人一起回到船上,走到帐篷门口,王连跟在后面,手里还捧着一台电脑。
周离掀开帐篷门走进去,看见灯光下那两只佛手,顿时就是一愣:“两只?哦,对了,一真一假,有一个是伪造的。”
他走过去围着佛手打量,难得充满了好奇。
不过他还是先谨慎地向王连点头,说:“检查。”
王连带着两个人迅速走了上去,开始安装设备,对两个佛手进行测试性扫描。
三人的动作非常熟练,周离走过来向苏进解释:“对手太凶残了,安全起见,还是先检查一下。”
王连等人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确认佛手毫无问题,内部并没有安放多余的东西。
同时,王连惊讶地看着电脑屏幕,说:“这真的是伪造出来的,真是太惊人了!”周离和苏进走进去看,只见两只佛手分别被扫描出来,先是一圈圈的线条,最后形成了完整的3d模型。同时,两者的数据呈现在图案下方。
周离看见数据,忍不住扬了扬眉。
两个佛手的数据极为相似,细微处相差不到一毫米!
“如果它不是石头做的,我还以为是照模型3d打印出来的呢……”王连喃喃道。
不止是他,在场的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伪造技术达到这种地步,真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了。
“我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周离盯着数字模型和数据看了好一会儿,又转过头看来看着苏进,“这么相似的两只佛手,你是怎么认出真假的?”
是的,苏陌等人的撤离已经充分说明,这次打赌是苏进赢了。
这两只佛手连电脑也几乎判断不出来差别,苏进靠肉眼怎么认得出来?
“这次辨伪的确比较困难。”苏进坦然道。
他走到佛手旁观,像之前那样附手上去,用极为轻柔的动作/爱抚着它的表面。
“这两尊佛手无论是质地还是形体都极为相似,伪造得的确非常出色。所以,我只能从两者的历史残留进行判断。”
“细细研究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情,这两只佛手很奇怪,上面都有符合历史的地方,也都有不合逻辑的地方。”
他转了个弯,指着佛手某处,道,“譬如这里和这里,就有明显的差别。”
这时候,周离和王连都跟了上去,好奇地凑到跟前仔细看。
他们看了半天,最后还是王连先傻眼地抬头:“呃,有差别吗?”
周离没有说话,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跟王连的想法是一样的。
“很明显啊,没看出来吗?”苏进也疑惑了。
他想了想,转了个角度,指着另一处说,“这里和这里呢,差别应该也很明显吧?”
周离和王连的两个脑袋立刻凑过去,还险些撞到了一起。
三十秒后,两人同时抬头,又同时摇了摇头。
苏进对着他俩茫然的脸,也有点挠头。接着,他又连续指出了好几个地方,在他看来简直像是白纸黑字一样明显,那两人却硬是看不出来。
要真是普通人也就算了,周离的观察力和个人实力可是连他也很佩服的。
最后,周离只能站直身体,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只能说是天赋了,普通人玩不来的。”
苏进想要解释最后,最后还是只能无奈地笑笑。
也许是吧,这就是个人擅长方向的不同。
你觉得非常简单轻易就能完成的事情,也许在另一个人看来就是巨大的难点。
苏进摇摇头,总结道:“总之,我研究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这两只佛手都很奇怪。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它们的相似处。它们可以说都是真的,也可以说都是假的。”
周离皱眉问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最关键的是,这两只佛手都是一样,真真假假的部分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条线,而是混合在一起的。我琢磨了很久,最后想到了一件事。”
苏进微微一笑,表情笃定,“如果说从外表上看,这两只佛手一模一样,几乎毫无差别,这真与假的位置,那这真与假的位置,就是它们最大的相异之处!”
“你的意思是……”周离皱眉问道。
“也就是说,它们真与假的部位各不相同。就拿佛手大拇指来说……”
苏进转身,指着左边那尊佛手的大拇指,点出其中几处,“这里,这里,这里是真的。其余部分则是假的。”
他又转向右边那尊佛手,同样选择了大拇指的位置,“这里,这里,这里是真的……”
周离紧盯着他指出的位置,突然间灵机一动,道:“这两个刚好相反!”
“是的,刚好相反。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在脑子里画了张图,剔除两者看上去是假的的部分,把真实的部分拼合在了一起。”苏进说着摊了摊手。
这一下,王连也明白了,“拼起来就是一整只佛手!”
“对,不知道是运输中间出了问题,还有人刻意破坏,这尊佛手本来只剩了碎片。修复它的那位修复师……应该就是苏陌本人,伪造了一部分碎片,把真的与假的部分混合在一起,最终做成了两只佛手。所以,这两只可以说都是真的,也可以说都是假的。但只有把它们拼在一起,才是一只真正完整无缺的卢舍那大佛的手掌!”
王连想了想,突然跑出去搬来了另一件仪器,对着佛手重新扫描起来了。
之前他扫描的是佛手的外形以及内部大致的情况,这一次则更加细致,石手的内部结构在扫描下几乎无所遁形。
可以看出,苏进说得一点没错,两尊佛手的内部都布满了大量的裂痕,甚至比苏进指出的还要多。
它们被某种胶体连接在了一起,进行了修复,但在表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王连看着扫描图,咋舌道:“换了我的话,就算做了内部扫描也看不出问题来。”
“大部分修复师都看不出来。”苏进道,“混合制伪,本来就是对文物鉴伪判断的一个难点。”
正常情况下,像苏进这样能够清楚地判断出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的鉴定师是非常少的。
一件文物摆在那里,不做碳14检测,你怎么能看得出它的年代?
大部分鉴定师或者修复师都是根据自己的硬知识,判断文物的质地、特征、款识等各部分细节,最后得出结论。
所以就会有一种很尴尬的情况发生,一个鉴定师看一个古瓷花瓶,从圈足到款识进行判断,发现的确是真货,结果最后被揭穿其实就底部是真的,上面大部分瓶身都是在底部的基础上伪造上去的。
而且还有一种很有意思的情况。
文物到手的时候经常是残缺的。如果找不到它全部的碎片,对于残损的部分要怎么办?
通常修复师都会想方设法把那部分补上去,并且进行多方调查研究,让缺损的部分与原型一致,达到无法辨认的程度。
许家修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门,用的就是同样的手法。
但是,缺损到什么程度算修复,到什么程度算伪造的?
修复与制伪,本来就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并蒂果,某些时候更是难分难舍,难以区分的!
0717 两只右手
苏进把这些内容全部跟周离等人解释了一遍,两人同时也有些迷惑。
王连更是直接指着面前的两只佛手,问道:“那这两件东西,究竟算是修复后的结果,还是伪造的赝品呢?”
苏进没有说话,周离先接了上去:“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是什么意思?”王连有些迷惑。
“按人民币的规矩来算,破损不到一半的,原额兑换;破损一半的,原币一半的价格;超过一半的,直接作废。”周离指着这两件佛手说,“它们只有一半是真的,那就不算修复的,也不算赝品。”
“有这样算的吗?不过就算照这个标准……那又该算什么?”王连越发疑惑了。
“那就要看我们大修复师一言判决了。”周离指着苏进说。
苏进也注视着那两尊佛手,一时间没有说话。
这时,李进宇等人检查完了货轮的各个角落,回来向周离汇报了。
他们走到一边,李进宇同样也打听到货轮是怎么到达这段河域的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苏进却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只是看见那两尊佛手,仿佛透过表面,看见了它的内部。
王连忍不住凑过来问:“苏大师,您说应该怎么办?”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苏进失笑。
“连电脑认不出来的东西,您都能认出来,您是哥,是大师!”王连抱拳。
苏进笑了,他又看了一会儿那尊佛手,然后道:“既然两边都各有一半真,一半假,加起来是一尊完整的佛手。那么很简单,把它们拆开来,重新补在一起就行了。”
王连想起刚才电脑扫描出来的内部图。这佛手看上去完整,但内部裂痕丰富,粘连紧密,已经形成了一个整体。
他咋舌道:“好拆吗?”
“找准位置的话,就不难。”苏进答道。
找准位置就不难?
认都认不出来,怎么找准位置?
王连崇拜地看着苏进,心想,果然是能人无所不能啊……
两尊佛手被从货轮上搬到了岸上。
石梅铁终于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他这才知道苏进今天下午不在,是去践行跟苏陌的赌约去了。
他一边埋怨苏进实在太鲁莽,一边急着想要去看打赌赢回来的佛手。
他一边走一边责怪苏进:“……幸好对方还算信守承诺,万一输急了眼,直接在船上把你干掉了,你到哪里说理去?”
卢舍那大佛的佛手就在眼前,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先来确认了他的安危,这份心意苏进的确感受到了。
同时他又想起了在船上见到的石英玉。
他负气离开,离开船楼之后就再没出现,现在不光是货轮,画舫上的人也撤得干干净净。
他离开时想过他的爷爷吗?他真的已经下定决心跟定了盗卖集团了吗?
苏进不得而知,但看着石梅铁苍老的面容时,心里有些微微的遗憾与感慨。
石梅铁没注意他的想法,慰问完苏进,他立刻就去看那两尊佛手了。
这一看,他的表情立刻冰冻的黄油一样凝固住了,他的目光紧盯着佛手,一寸寸扫描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另一边。
当他看见一模一样的另一尊佛手时,他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震动,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向苏进,张口欲言,但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回到佛手上,静静地看了半天才说:“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说了你辨认佛手的经过……还有结果。”
他长长一声叹息,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老了,老了!”
石青乔跟他一起来的, 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才惊讶地问道:“伯父,难道连您……”
他话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对,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石梅铁并不介意,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的话,我也认不出来……老实说,就算现在知道了,我还是认不出来!”
他走上前去,细细抚摸两尊佛手,动作跟苏进之前的非常相似,就是少了几分笃定。他说:“这两尊佛手从形态到纹理到手感,就是一模一样的,苏进,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来的?”
苏进把之前跟周离和王进说过的话,又对石梅铁说了一遍。
石梅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辨认,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幅放大镜又看了半天,才迟疑着说:“这样说起来的话,好像是有一点差别……”
苏进如释重负:“对吧,您也能看出来。”
石青乔跟着一起看,他的表情就有点古怪了:“我看不出来……”
石梅铁把放大镜递给石青乔,他换了好几个角度,看了老半天,才如释重负地说:“我看出来了, 这两块地方的石孔有很细微的差别!”
“对,就是这样,只要留意到了,很容易就会发现……”
苏进的话说到一半,注意到石家伯侄俩的目光,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那两人也是资深修复师了,实力和眼力都远非常人。但他们即使在苏进的指点下,也要用上放大镜才能发现其中差别。
“你这眼睛究竟怎么长的?”石梅铁苦笑摇头。
石青乔拼命点头,苏进也只能无奈地笑了。
接下来,石梅铁听了苏进对这尊佛手的打算,他检查了一下,问道:“石块粘合得非常紧密,你确定能完整地把它们拆开?”
“应该没问题。我看过了,苏陌粘合石块时使用的是一种特制的粘合剂,我们只要对这种粘合剂进行检测,判断出它的成分,就能针对性地研究出清洗剂。”苏进笃定地说。
石梅铁顿了一顿,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这时,龚来顺他们也赶到了,看见这两尊佛手,他们非常吃惊又非常兴奋。
其中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说:“卢舍那大佛一共两只佛手,这本来只有一只的,又复制出了一只,正好成了双,可以直接修回大佛身上吧?”
“你是个傻的吧!”不等苏进说话,龚来顺已经先一步古怪地打量着他了,“这两只都是右手,你长手同时长两只右手呢!”
那人知道自己犯傻了,顿时呵呵傻笑起来。
“那只有一只右手的话修上去也不好看啊,不然到时候放进博物馆里?”有人提议。
“但手都已经抢回来了,不装回去感觉太可惜了……”也有人在叹气。
“行了,这些回头再讨论,现在先把它运回去!”龚来顺挥手驱散了围着佛手这帮人,走到苏进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说,“苏大师,真是多谢您了!”
之前他虽然知道苏进是八段,按惯例应该被称为“大师”的,但因为他的年龄,还是没好意思把大师两个字叫出口,一直跟着学生们称他为老师。
但不知不觉中,他对苏进的称呼发生了变化,这时一句“大师”真情实感,说得连眼圈都红起来了。
“哪里,我对龙门石窟也是很有感情的。”苏进想起之前在苏陌面前认真假时,回忆起来的过去的事情,同样真情实感地回了一句。
龚来顺是老江湖了,苏进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马上就能听出来。他用力抓着苏进的手,摇了两摇,又重复了一遍:“真是多谢您了!”
管委会这群人在当地的能量非常大,他们一到,所有的事情变得更加顺利。
两只佛手迅速被拉上了车,送到了石窟附近的一个货场。
这个货场跟雷家的那个有点相似,一排排的大仓库并排列着,非常壮观。它离龙门石窟距离很近,保安管理非常严格,地方宽敞,交通便利,可以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这是管委员专门给文物腾出来的地方,按照规划,将来龙门石窟博物馆也会建在这附近,文安组许诺的文物们也会被送到这里来。
两尊佛手被单独放进了一间仓库里,龚来顺还很不好意思地对苏进说:“条件不好,请见谅。”
苏进知道这间仓库接下来也会是他修复文物的地点,他环视四周,点头道:“光线和温度都不错,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吧。”
苏进说得太爽快,龚来顺更不好意思了:“文物修复这行当太专业了,我们实在不懂我们马上就把钱打过来,设备材料之类的安排,还请苏大师多费点心。还有什么其他要求,您尽可以提出来,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
苏进沉吟了一下,抬头道:“说到这里还真的有件事情。”
“请尽管说!”听说有事情可以帮得上忙,龚来顺非常兴奋。
“现在正是暑假的时候,我有一些同学想到龙门石窟来学习一下,我在这里人面不太熟,食宿交通之类的……”苏进对龚来顺说。
“同学?”龚来顺听见这两个字,突然一愣。
接着,他大喜过望,殷切地问道,“您说的是天工社团?”
“没问题,您什么也不用操心,所有事情全部交给我,我一定办得妥妥的!”
0718 前人遗事
文物修复不知时日之过,苏进是接到方劲松电话才意识到,京师大学已经放暑假了。
他虽然退了学,又离开了帝都,但对于天工社团的教学并没有因此放松。
这个社团,才是他真正寄予了厚望,认真地用全新的思路与系统培养起来的。
还好,在他离开之前,天工社团就已经建立起了非常良好的系统。
系统学习,以老带新,除了苏进还在的时候招收的社员之外,这段时间里天工社团又招了一次新。
携着“全员一次定段成功”的光辉资历以及苏进在惊龙会上惊人的表现,这次招新报名,天工社团几乎连大门都要被挤破了——虽然他们有好几个活动地点,并没有真正的大门一说。
据说,当时报名的规模就连学校也感觉到了震惊,甚至还有兄弟学校的学生跑来抗议,说他们只招收京师大学的学生,实在太不公平。
最后还是学校出面,态度比较强硬地把这件事情压了下去,方劲松又长袖善舞,联合其他学校的学生会一起安抚了这些人的情绪。
在这个过程里,方劲松展现出了非常强大的管理能力。
新一轮招新过后,天工社团的总人数达到了三百多——这还是精挑细选之后的结果——可以说是一个大社团了。
这么大个社团,有老人有新人,老人在学校的年级大部分都比较低,新人里倒有不少高年级的。
按理说,这种情况非常难管理,更何况苏进不在,最能镇场子的人暂时离开了。
但除了最先开始的混乱之后,天工社团迅速稳定了下来,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最有趣的是,这一次,还有不少文修专业的学生跑来申请加入天工社团。
据说他们来的时候,见到天工社团最早的几个学生,都有些讪讪的。
但尽管如此,他们表现得还是非常坚决。
石家撤得太匆忙太狼狈,之前在京师大学又有些太嚣张,所以一些学徒的关系一早就转过来了,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转回去。
这些学徒大多不是蒋志新这样从小跟着石家学习,而是中途加入的。
他们对石家的忠诚度远不如蒋志新这种亲传子弟,尤其是一些跟石家关系不深的外门弟子,之前在文修专业就是被颐指气使一样杂役般的存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石家要带他们走他们也不愿意,更何况根本就被遗忘了?
苏进为京师大学文修专业制定的系统化教学流程已经渐渐开始运行,相比起文物修复方面的东西,他们更要学习的是数理化等一些基础方面的内容。
有天工社团的辉煌前车在鉴,他们就算学得再吃力,又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
但现在学的这些东西只是基础,短时间内看不到成效,要把这些内容跟文物修复结合也是需要一些门槛的。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以前跟田鸿关系不错的学徒过来找到了他。
田鸿当初是跟贝则铭一起加入文修专业的,在此之前正经读了小学初中高中,高分考上京师大学,受过专业的教育。而且他也在文修专业学了一段时间,加入天工社团之后跟着学了另一套系统,算是对两边都有过了解的人。
他为人圆滑,跟这个学徒关系也的确不错,真的利用空闲时间费心费力地教起了他。
田鸿加入天工社团算是比较早的一个,曾经接受过苏进亲身的教育。他擅于思考,对这套体系的理解非常深刻。
在他一对一的教导下,那个学徒的进展一日千里,从班上的后进生渐渐走到了前列。
最难得的是,因为苏进的遗泽,天工社团身一个社团,修复资源和人脉都比文修专业强多了。
这个学徒利用业余时间加入了一些这样的活动,甚至还在两次修复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来可真让文修专业原来的学生羡慕嫉妒恨了,以前有石家在,他们不好跟天工社团套近乎。现在石家不在了,文修专业重归学校管理,他们头上的大山被移走,于是在天工社团招新的时候,一股脑儿的蜂涌而至。
反正天工社团也没说不招文修专业的学生不是?
他们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知识,也想要修复的机会,想要积攒自己的资历!
结果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在招新中并没有特殊的优势。
他们的确学过传统文物修复,比一般学生更清楚文物是什么。但同时,他们在现代化的基知识上极度欠缺,这成了他们巨大的短板。
于是,整个文修专业的学生一共500多人申请入社,最后只有80多人正式加入,其余人全部倒在了现代科学知识上。
其他人倒也没丧气,招新考试是公平的,他们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回去重新认真学习去了。
这次招新没上,还有下次、下下次机会!
文修专业的学生,京师大学其他对文物修复感兴趣的学生的加入,使得天工社团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组织。
方劲松是他们的管理者,但他在社团里的地位就像是一个大管家一样,真正令人敬仰的还是苏进。
十九岁的八段,与九段大师平起平坐,平辈论交。规划慈恩公府的修复,拟定南锣鼓巷的方案,主持马王堆汉墓的开掘,还有那令世人震惊的惊龙会,无一不给苏进身上笼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能见到社长一面就好了……”好多新人入社时,都许过这样的愿望。
于是,临时暑假的期末考试前,就有好些学生试探着问了方劲松:“暑假时我们有什么活动吗?”
承恩公府的修复进入最后期,到这个阶段,就算是最早加入天工社团的那些学生也帮不上忙了。
虽然从文安组那边还是可以接到不少修复的工作,但就算是贺家徐英这样极具天分的第一批社员也觉得,还是跟苏进在一起的时候收获最大。
所以,大家这样一提议,方劲松也动了心。
他一边要求社员们老老实实回去搞定期末考试,一边琢磨着写起了规划。
期末考试成绩刚一出来,方劲松就给苏进打了电话,提出了这样的申请。
苏进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对一个文物修复师来说尤其如此。
很多文物,你在书上看过一百遍描述,一万张图片,也不如亲眼见一次实景。
于是暑假刚到,天工社团大半团的人,一共336人一起成行。
“好,好多人啊……”
冯秋易看着周围的同学,第一百零八次地这样想着。
他是文修专业加入天工社团的那80多人之一,期末之前,他就知道有人去跟方劲松说了见苏进的事了,没想到真的能够成行,还是这么多人一起!
300多人,就算组成旅行团也是一个大团了,交通就是个大问题。
现在方劲松正跟徐英几个人一起跟火车站的人交涉,怎么组织300多人一起进站一起入座。
——托文安组的福,他们直接集体团购了火车票,所有人全部被安排在了前后相连的两个车厢里。
不然,方劲松想要管理,可能还会有点费劲。
没一会儿,方劲松他们就折返了回来,招呼他们跟着铁路的工作人员走。
学生们在这方面还是比较守规矩的,听见招呼就开始很有秩序地移动。冯秋易压了压头顶的小帽子,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后面。
他觉得这顶红色帽子有点可笑,看上去像个旅行团一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顶帽子的确很鲜明很好看。
说起来,他们的确也是旅行团,只是他们要去游览参观的目标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除了龙门石窟这个只在书上看见过的历史古迹以外,还有苏进这个人……
想到苏进,冯秋易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以前石家还在的时候,冯秋易在文修专业绝非那种只能打杂、学不到任何东西的底层。
他家里跟石家有点曲里拐弯的联系,他爸跟石家的某个人关系不错,所以他十五岁就进了石家,拜了一个客座老师为师,后来又跟着一起进了京师大学文修专业。
那时候,文修专业在学校里颇有些特权,这种特权外人觉得很难受,自己身在其中其实是很享受的。
只是,偶尔看见同专业的石家人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时候,冯秋易心里总会有些淡淡的羞愧,很难跟着一起高兴得意。
后来出了一点事,他拜的那个师父提前离开了京师大学,并没有带走他,把他们这帮弟子全部留了下来。
再后来石家撤走的时候,他爸打电话给他问他的打算,冯秋易思考良久,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
他不是石家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很清楚京师大学这样一个招牌对他未来的好处。既然托了石家的福进来了,学校也没有因此清算他们的意思,那就呆下去混个学历好了。
石家走了,所有的老师几乎全部跟着撤走,但大部分学生还在。
那么接下来,谁来接手文修专业?
当时,文修专业剩下来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很多人避而不谈,但冯秋易却总是能在他们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个名字。
——苏进。
学校会不会派苏进来负责他们文修专业?
不可能吧?
苏进是很厉害,但怎么说也还只是个学生。
而且,就冯秋易个人的立场来说,只要想到苏进,他的心情就很复杂。
因为当时他在石家所拜的那个客座老师,就是——冯剑峰。
是的,就是当初上公开课教授修复敦煌壁画,被苏进当面指责,最后愤而出走的那个四段修复师。
0719 集体出发
“你来了!”
冯秋易前方传来一个声音,他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女孩高挑苗条的背影。她背着一个登山包,拖着一个行李箱,正好走到方劲松的面前。
虽然只有一个背影,还背着沉重的大包,但仍然掩饰不住她矫好的身材与优雅明快的气质,明显是个美人。
冯秋易立刻意识到这是谁了。
柳萱,京师大学的第一校花,传说中蒋志新学长曾经暗恋过她,但很明显,柳学姐是喜欢苏进的……
冯秋易忍不住在人群中捕捉蒋志新的身影。
蒋志新学长正在跟田鸿说话,听到另一边的声音,他平静地转过头去,目光与柳萱交汇,点头示意了一下,继续说起话来了。
柳萱回头继续跟方劲松说话,冯秋易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车站很嘈杂,他又在人群中央,完全听不清楚。
片刻后,方劲松突然提高了声音惊讶地问道:“真的?”
他声音一高,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柳萱的声音很清楚地传过来:“当然,已经征求苏进的同意了。”
“……老大既然同意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方劲松说。
他想了想,转身招呼大家暂停下来,提声道:“刚才柳学姐通知了我一件事情。天空电视台已经派出了摄制组前往龙门石窟,准备拍摄当地的修复情况。到时候我们过去,也可能出现在镜头里,请大家做好准备——思想上的准备。”
“啊?”冯秋易的身边立刻嘈杂成了一片。
“要上电视?”
“糟了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多带两件衣服来了!”
“我得抽空理个发啊看我这胡子拉碴的。”
大部分人都没经历过惊龙会这样的事情,立刻都开始紧张起来了。
这次天工社团还加入了一些女社员,她们的反应更大,马上就拿出镜子或者调到手机自拍,看起自己的形象来了。
“其实也不用太在意。”徐英早已减肥成功,但看着还有点婴儿肥的感觉。他笑呵呵地说,“想想我们要去什么地方,龙门石窟耶。石窟正在修,可不得飞砂走石满天灰尘。到时候灰头土脸的,谁看得出来是谁啊!”
这话说得有理,但立刻被旁边几个相熟的同学掐得闭了嘴。
“不行,形象不好怎么上电视,到时候被人看见了就太丢人了!”
大家一片吵闹,还有人向方劲松请求,等到了洛阳之后安排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让他们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三百多人一起行动,方劲松最怕的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不小心出事,理所当然残酷地拒绝了他们,顿时又引起了一片哀声叹气。
相比之下,冯秋易就表现得很平静了。
“阿秋,你不紧张吗?咱们要上电视了!”旁边一个同学问。
“还好,我这么上镜,怎么拍都好看啊!”冯秋易开玩笑地回了一句,立刻被推搡了一把,笑闹起来。
片刻后,冯秋易周围再次安静下来,他吐了个口气,摇了摇头。
他环视四周,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头。
光是天工社团就有三百多个人,听说龙门石窟正在修复中,正式的修复师以及施工人员又得多少?
这么多人,谁会注意到你一个小喽罗?
倒是苏进,肯定又要出镜了……
“进站了!”
电视拍摄毕竟是到达洛阳之后的事情,方劲松跟柳萱交谈了几句,铁路的工作人员就过来了。
接着,方劲松一声招呼,天工社团三百多名学生再次开始有序走动,依次进站。
没过多久,火车启动,向着洛阳的方向驶去了。
此时,苏进也刚刚接到天空电视台打来的电话。
不久前,柳萱才单独给了他电话提醒,所以这时候听见慕影的声音,他表现得也非常平静。
“……好的,我这边会尽力配合的。”
“……”
“龙门石窟非常壮丽,你们一定不会失望。而且,我这边另外还有一个惊喜,到时候可能需要拜托你们配合一下。”
“……”
“哈哈哈,不能先说,到时候你们来看见就知道了。”
刚刚挂断慕影的电话,苏进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这次传来的声音是谈修之的。
这让苏进有些意外:“你也一起过来了?”
“……”
“嗯,放心,我这边全部都准备好了!”
接完几个电话,又打出几个电话,苏进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握紧了发烫的手机。
惊龙会结束,普通群众里文物修复的热度有些下降的趋势。
也是该搞个大新闻,让大家提提神了!
冯秋易下了火车,跟着队伍一起走出出站口,环视四周。
路上,他们这一支队伍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三百多人,头上全部都戴着一色一样的红色帽子,一看就是同一个旅行团。
最稀奇的是,普通旅行团通常有老有少,这三百多人竟然全是年轻人,看上去还都是大学生。
冯秋易去车厢连接处上厕所的时候,还被一个大妈拦住了小声问:“你们这是什么团啊,去哪里的?贵不贵?”
现在出站,也有不少人往这里看,好奇他们是去哪里的。
冯秋易转头一看,立刻看见出站口的人群里站着几个人,他们手里拉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欢迎京师大学天工社团!”
方劲松第一个走过去,跟领头那人交谈了几句,立刻转过身来招呼他们:“是老大派来接我们的,走吧!”
天工社团老一批成员对苏进的称呼都是“老大”,这点冯秋易也是知道的。
听见方劲松这话,他有点纳闷。
苏进跟文安组的关系好,跟平天机械的关系也非常好,主要人脉都在帝都。
按理说,洛阳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运作起来肯定不如帝都那么顺手。
他原先预料的是苏进自己过来接他们,结果全是一些陌生面孔。
冯秋易仔细打量了一下,确定全是本地人。
这些人是谁,苏进从哪里请过来的?
说起来,三百多人从火车站离开,应该很不好安排吧……
领头那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秃顶微胖。现在天气比较热,他似乎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时间,头顶直冒汗,身上的棉质polo衫也湿了大半。
他擦着汗跟方劲松寒暄:“路上辛苦了吧?”
“不辛苦,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谢谢您帮我们安排。”方劲松客气有礼地说。
“这有什么,苏大师帮了我们大忙,区区一点小事,我们当然得尽心尽力!”对方声音洪亮,大笑着说。
两人身后,天工社团的成员们本来一边走一边在窃窃私语,听见这话,大家一起停住了声音。
柳萱眼睛微微一亮,问道:“大叔您贵姓?苏大师指的是苏进吗?”
对方转头,看见柳萱的美貌,眼睛登时也亮了。美貌姑娘人人喜欢,对方的语气又热情了几分:“我姓龚,叫龚来顺,大家叫我老龚就行了!”
“噗嗤”几声,后面传来了几声笑,龚来顺马上就明白大家为什么笑了。
他又擦起了汗,连声说:“抱歉抱歉,没姓好没姓好,我还是腆个脸,大家叫我龚叔吧。”
“龚叔。”柳萱笑了起来,并不觉得他刚才那句话有什么冒犯。
她好奇地问,“龚叔,苏大师指的是苏进吗?他帮了你们的忙吗?”
说到苏进的名字时,她的脸颊微微红了一红。本来应该不太起眼的,但她的肤色实在太过白晳,那一点红晕升腾而起,如同美玉生辉,美不胜收。
龚来顺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笑着连连点头:“那可不是!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八段,为人更是胸怀宽广,无私大度。这样的人,当然是真正的大师!”
听见苏进被夸,柳萱简直像夸的是自己一样,愉悦得眯起了眼睛。
正好这时他们来到了地下停车场,龚来顺似乎有点不辨方向,问旁边的人:“车停哪的?”
“c区,全部都在。”
“哦,那挺近的嘛,走走!”
冯秋易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听见龚来顺这样夸奖苏进的时候,他微妙的心情又浮现了出来。
他留意到龚来顺话里的“全部”两个字,心中一动。
这里有三百多人,一两辆车肯定装不下,就算三四辆,也得多来几趟吧。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c区,龚来顺又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笑着指向前方说:“车停在那里了,方老师,麻烦你安排一下座位了。”
冯秋易顺着龚来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整个人立刻呆住了。
一整排大巴车整整齐齐地停在那里,白底红蓝条纹,全部都一模一样,崭崭新新,看着就带给人强大的视觉冲击!
他数了数,足有十辆!
0720 年轻人哪
大巴车一共十辆,全部都是新车,足以装下天工社团所有人。
车上司机全部都在车下等着,看见学生们到了,立刻迎了上来。
方劲松一早就给大家编了号,号码就写在他们的帽子侧边,字不大,但非常清晰。
他按编号让大家一批批上了车,司机们主动上来帮忙把行李放进车厢下的行李厢里。
冯秋易发现,不光是龚来顺,这些司机的热情也是发自内心的,让他们这种初来乍到的学生简直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么快就建立起了自己的人脉……太厉害了!
很明显,大巴车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车上的空调开着,一进车厢就感觉到一股凉气。
司机旁边的座位旁站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手里端着一个小竹篓。
学生们一上去,就每人得到了一块热腾腾的毛巾,擦在脸上,汗意随着疲倦一起被擦去,冯秋易听见旁边到处都是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接着,那姑娘又给他们送来了饮料,搞得学生们个个都挺不好意思的,连忙站起来连连道谢。
冯秋易握着手上的那瓶饮料——还是冰的,瓶壁上不断冒出细小的水珠,看着前面那姑娘的笑容,心情难以言喻。
龚来顺,这一排十辆大巴车,车上的优质服务,是因为他们而来的吗?
当然不是。
这些全部都是冲着苏进来的!
冯秋易对他的行程也知道一点。他到洛阳来才多长时间,四个月有没有?
短短四个月,竟然就彻底折服了当地人,甚至爱屋及乌地惠及到了他们的身上。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见到苏进了。
“……苏大师太了不起了。你们不知道,我在龙门石窟管理委员会里做事,盼着石窟能够维护不知道多少年了。要不是苏大师,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窟继续损坏下去,哪能这么早就开始修复?”
龚来顺跟方劲松他们上的同一辆车,贺家等人以及柳萱全部都在这辆车上。
大巴车刚刚发动,柳萱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苏进的事情,龚来顺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说,“更何况,苏大师一来,就帮我们夺回了大批文物,还有卢舍那大佛的佛手!”
“夺回?”柳萱被这两个字吸引住了,有些好奇地问道,“苏进他只是个修复师,怎么还能夺回文物?从哪里夺回的?”
“从哪夺回的?当然就是那些该断子绝孙的盗墓贼了!”龚来顺重重一拍大腿,非常愤怒地说。
苏进最早跟周离一起上山时,虽然化了妆,但也算是他领着一起去的。
后来于正传突然身死,苏进带着于琢他们一起追查,夺回大批文物,开始计划修复龙门石窟。
乃至最近前不久,苏进跟盗卖集团的犯罪份子打赌,赢回了丢失已久的卢舍那大佛佛手……
这些事情龚来顺全部都很清楚,就算没有直接目击,后来也从各种渠道得知了其中究竟。
他知道这些学生全部都是苏进以前的同学,苏进对他们非常重视,所以也没有隐瞒,从头开始一一说了出来。于是接下来,大巴车不断前行,整个车厢里只回荡着龚来顺一个人的声音,除此以外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所有人全部被他讲述的事情吸引住了,柳萱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幻万千,时而焦急,时而喜悦,秋水般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龚来顺。
最后,龚来顺终于把全部事情讲完,口也渴得不行了。
旁边那个姑娘及时送上一杯茶,他一饮而尽,说:“大概就是这样,里面还有一些细节,我听于琢讲过一点,更具体的,到时候你们可以问他。”
“于琢是于正传的儿子对吧?他爸真了不起,忍辱负重十二年,真是一条好汉!”
徐英翘起了大拇指,满口夸赞。
“是,是啊……”龚来顺停了一会儿才说,表情无比感慨。
贺家和方劲松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一点了然。
徐英是个直肠子一根筋,龚来顺说啥他就信啥,这两人却都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于正传在盗卖集团内部呆了十二年,他是怎么取得对方信任,甚至采纳他的意见把文物进行特殊包装的?
这背后,他做了什么样的事情,造成了什么样的破坏?
这个人的功过是非,真的很难说清楚。
但是在龚来顺对于正传的定位里,他们俩又听出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这样做,应该是老大建议的吧?
树立一个榜样,最能帮助龙门石窟管委会稳定军心,顺便快速推进修复维护任务,可以迅速建立起一个目标,转移开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不然,管委会内部发生混乱,龙门石窟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不得而知呢……
不过这样的话,他们也没必要说出来。更何况,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是天工社团的成员,苏进亲近的人,这位龚叔也不会把事情讲述得这么细致吧……
“太危险,又太精彩了。”
柳萱整个人则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苏进的故事里,她一双美目里光芒闪烁,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长气,感慨地说。
“苏进他胆子太大了,没出事吧?”她关心地问。
“没事没事,强者运强,放心吧,苏大师一根毫毛也没伤到!”
此时龚来顺也听出来了,这姑娘大概跟苏进没什么关系。不然怎么会连他有没有事都不知道。
不过……他打量着柳萱。看来是这姑娘单恋苏大师了。
被这么漂亮的姑娘单恋,还不为所动……说起来苏大师这个人就像古代的苦行僧一样,眼里除了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别的什么都没有!
“这故事太精彩了,如果拍成纪录片一定很好看!”
没想到转瞬之间,柳萱的注意力又转移了。她又遗憾又感慨地说,“可惜当时我不在现场,不然肯定可以弄到一些影像资料。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一下补拍方面的事情,对了还有海天港的监控,应该有视频吧……”
她自言自语地琢磨了起来,好像真的打算把那次文物追击的事情拍出来一样。
龚来顺愕然看她,过了一会儿才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跟他们以前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大巴车很快来到了龙门石窟脚下,到达了管委会用来存放文物的那个货场。
这个货场地方很大,有专门的停车场,十辆大巴车停进去都不觉得拥挤。
然而一下车,方劲松就看向了旁边,好奇地问道:“最近除了我们还有人来?”
这十辆车旁边,还停着三辆一模一样的大巴车,另外还有几辆货车,倒是正常出行所用的轿车,一辆也没看见。
“是啊,昨天吧,也有一帮跟你们一样的学生过来了,也是我去接的。”龚来顺说。
方劲劲和贺家对视一眼,都有些好奇。
跟他们一样的学生?谁?
“苏大师最近准备修复娘娘像的手,一直在那边仓库里。前几天还拉了好多东西过来,说是这两天就要开工了。”龚来顺唠唠叨叨地介绍。
接着他又说,“苏大师正在忙,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说着,他摇摆着略有些笨重的身体,快步向仓库方向走去。
冯秋易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其实就见过苏进的,不止一次。
最初在蒋志新的讲座上他横空出世,就引起了文修专业一群人的讨论。
当时他们的态度还算和平,纷纷表示苏进讲得不错,没想到在文修专业之外,也有人这么懂文物修复。他们推测苏进多半是哪个家族的子弟,出身不错,也有天赋,但是没打算从事这一行。
后来真正的转折还是因为冯剑峰的那次公开课。
冯剑峰在课堂上被顶撞,愤怒至极。
传统文物修复专业向来极重师承资历,他对比自己年长的前辈会毕恭毕敬,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别人应该这样对他。被一个后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指出过错,就算他强势地压下来了,愤怒之情一样不可遏止。
他回来之后就对着苏进大骂不休,还跑去跟学校反映过,要以不敬师长之名处分苏进,给个警告或者记个过什么的。
京师大学毕竟不是石家开的,这样的要求被学校不软不硬地驳了回来,冯剑峰更怒了,最后也是因此愤而出走,离开京师大学的。
冯剑峰走得太急,冯秋易又不是他真传弟子,身处京师大学不方便直接退学,所以就没被带走。
但冯剑峰还在的时候,因为同姓的关系,对他一直还算照应,两人关系不错。
从那之后,他对苏进的感觉就非常微妙了。
算不上憎恨愤怒,但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感。
谁能预料到之后峰回路转,文修专业会变成最后那个样子!
苏进很快就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跟龚来顺说着话,好像在向他道谢,感谢他帮忙派车,还亲自去接学生们。
此时的苏进穿着一件很朴素的蓝色工装,上面沾满了灰尘,头发上也全是白灰。他一边走出来一边拍打着手上的灰,整个人周围漂浮着细小的粉尘,在阳光下好像笼上了一层光圈一样。
龚来顺连连摆手,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苏进的尊敬的确发自真心,从言谈举止的所有细节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苏进跟他说了两句话,转向学生们,露出了极为和煦而愉悦的笑容,道:“好久不见……欢迎你们!”
0721 时光变迁
三百多人实在太多,其中还有一大半是苏进不认识的。
龚来顺和方劲松一起把他们安排到一个仓库里坐下,没那么多椅子,大家只能席地而坐。
但是看得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兴奋的表情,目光闪亮地盯着门口,等着苏进进来。
没一会儿,苏进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声音响起,仓库里很多人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有人问。
“是挺熟的,好像是我隔壁寝室的那谁?”另一人迟疑着回应。
没一会儿,又一队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在右边空着的座位上坐下。
好些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离得近一点的人更是直接叫出了其中一些人的名字。
计算机社团!
很明显,这是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的成员。因为架空庭园,他们跟天工社团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到得比天工社团还早。
郭天在徐英旁边坐下,徐英惊讶地看着他:“你们怎么过来了?”
郭天跟他很熟,这时嘿嘿笑了两声,卖了关子:“回头你就知道了。”
“什么嘛还保密!快说快说!”徐英用胳膊肘捅了他好几下,但好说歹说,郭天就是一点风声也不透,还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闭上嘴不跟徐英说话了。
徐英最好奇,急得抓耳挠腮,这时另一边的贺家突然出声:“跟架空庭园有关吧?”
郭天看他,他向来很尊敬贺家,但他还是不说话。
“你们想把龙门石窟做进架空庭园里,成为一个新资料片?”贺家又问,推测得更加细致。
郭天顿时瞪大了眼睛,简直没把“你怎么知道”这五个字写在脸上。
贺家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过应该不止于此,还有什么我就猜不到了。”
郭天眼睛瞪得更大,显然贺家再次猜中。
“什么还有别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快告诉我!”徐英抓着郭天摇来晃去。
郭天坚持不说,他一想到连贺家也没有猜到,心里就得意得要命。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贺家的脸时,却看见对方正看着他,张开嘴,做出了一个两个字母的口型。
郭天一怔,这才发现贺家其实已经猜到了。
不过贺家还是什么也没说,徐英摇了郭天半天,郭天坚持不说,徐英也拿他没办法。
最后他只能恨恨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满地说:“当上社长就得瑟了是吧!”
是的,郭天现在还是一年级,已经是计算机社团的社长了。
架空庭园的成功给京师大学计算机社团赢得了巨大的声望与利益,里面所有人都因此受益。架空庭园本身是注册在天工公司名下的,计算机社团的成员算是他们聘来打工的职员,能够拿到工资以及分红。
伴随着架空庭园的火爆,这是一笔巨额资金,还没毕业就能赚到这么多钱,他们开始做这个游戏时完全没有想到过。
以后等他们毕业了,他们可以继续入职天工公司维护更新这款游戏,而要去别的公司,这也是一笔非常丰厚的资历。
架空庭园看似计算机社团出品,但他们提供的主要是计算机方面的技术,创意最早是郭天提出来的,苏进以及天工社团给予了全面的文物知识与系统支持。
而后两者,才是这款游戏之所以成功的关键所在。
这一点,计算机社团人人都很清楚。
一方面,郭天最早提出这样的创意;另一方面,他跟苏进是室友,双方的关系主要靠他来维持,他无形之中就成为了计算机社团的核心。
等到新学期开始,原先的社长自然退社,这位一年级的学生也就众望所归地成为了新一任社长。
徐英和郭天几句话功夫,苏进已经处理完了先前的残留工作,再次走进了这座仓库。
他这段时间在进行佛手修复的一些前期准备工作,忙得要命。
要不是天工社团到了,他这一天肯定又会全天泡在工作室里不出门。
苏进走到人群前端,这时所有人全部坐下,只有他一个人站着。
他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失笑道:“大家一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学生们纷纷回答,迅速又闭上了嘴,紧紧地盯着他。
方劲松等人坐在最前面,苏进看着他们,非常感慨地说:“真没想到,天工社团现在已经这么多人了。想当初它刚刚建立的时候,我们只有六个人,刚好符合一个社团成立的最低标准。”
方劲松等人同时露出了回忆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就是个又小又破的新社团,这样的组织,在京师大学里多得要命,一点也不起眼。更别提他们一开始就得罪了当红的文修专业,明着暗着被打压,逼得他们只能去南锣鼓巷从最基本的旧物开始修起。
现在的南锣鼓巷已经开始拆迁,原先的居民纷纷搬离,住到了帝都的各个角落。
他们搬走时,家里已经没什么真正不能用的东西了,全部都被天工社团的成员们修好了。
按理说,一些旧得不行的东西应该被扔掉重新买新的,但是居民们没有一个例外地全部带走了。
他们笑着说:“可不能辜负了同学们的好意,而且这些老物件,没准儿到时候还能卖出好价钱呢!”
学生们个个都知道,后一句话只是顺带的,前一句话才是他们真实的想法。
一想到这里,学生们心里都觉得暖洋洋的。
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他们好像也并没有吃什么苦,遇到什么困难。
他们学得非常快、非常多,以极快的速度崛起。原本以为会成为他们劲敌的文修专业,感觉好像并没有成为他们的困扰……
想一想,这全部都是因为苏进的带领。
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文修专业当成敌人、放在心上,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事情,只有文物修复。
从那时候起,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就已经深深明白,对付敌人最好的方式,不是去说什么,喊什么口号。
只需要变得强、更强,敌人就会被你甩在身后,最终匍匐在你的脚下!
苏进的回忆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向学生们点了点头,道:“你们学习的进度我已经听劲松说过了。在学校的时候,你们从事的主要是理论方面的学习,现在趁着暑假,应该加强一下实践方面的修炼。”
他的目光清亮,扫过学生们身上时,带着强大的慑服人心的力量。
冯秋易仰头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初见面时的想法又升腾了起来。相比起在学校的时候,苏进变得更强大、更稳定了。
“你们来得刚刚好,龙门石窟现在正在动工修复的过程中。龙门石窟是从两千多年前流传下来的遗迹,是人类历史上光辉灿烂的一笔,也是石窟文化的典型代表之一。有幸加入这样的修复工程,对你们今后的发展一定会大有裨益的。”
说到这里,苏进忽然一笑,道,“其实这些都是废话,主要还是最近这边太缺人手,正好趁着暑假,抓你们过来卖个苦力。”
学生们一愣,接着纷纷笑了起来。
一句话间,他们紧张的情绪放松多了。
“老规矩,大家加入这边的工作,就是天工公司的临时员工。该有的薪资绝不会少,出问题了一样要负责任。”
苏进的表情严肃下来,学生们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纷纷点头。
这些事情的确是天工社团的老规矩,以往方劲松一直都是让他们这样做的,他们早就已经有准备了。
“龙门石窟的工作是一次野外修复,可能会出现危险。一会儿我们会发给大家一份安全条例,人手一份,所有人必须认真阅读,将其牢记在心。所有因为不守规则而出现安全问题的,不管有没有出事,一律开除出天工社团。”
“是!”学生们认真点头,齐声答应。
没一会儿,一张张打印纸被发放到学生们手上。
三百多名学生一起低头,的确都看得很认真。
看完之后,一个拖车的安全帽被拉到他们面前,苏进向学生们点了点头:“人手一个。戴上它,我们现在就去石窟看看。”
0722 不同的传统
三百名天工社团的学生重新坐上大巴,一起准备上山。
这一次,苏进和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们也同样戴上了安全帽,跟他们一起。
以前学生们在去承恩公府施工地点帮忙或者参观时,也需要配备这样的安全设置,所以他们已经挺习惯了,一路上对着窗外东张西望,只觉得兴奋。
方劲松他们那辆车开在最前,苏进也坐在了上面。
直到这时,柳萱才有机会跟苏进单独打招呼,其他同学很有眼色地把苏进旁边的座位让给了她。
苏进对着她笑了笑,问道:“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他的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平静,真的就像是久未见面的朋友一样。
柳萱盯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没事吧?”
苏进怔了一怔,接着笑了起来:“你听说了啊。没事,一切都很顺利。”
柳萱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求他以后不要再这样冒险了,但又很清楚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情,苏进绝对还会这样办。
她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挣扎表情,最后只能摇摇头,叹了口气问道:“那夺回来的佛手在刚才的仓库里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修复?”
“前期工作基本上已经准备好了,安排好天工社团的同学们之后,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就开始动工。”苏进很自然地回答。
“对了。”苏进突然想起来,问道,“你之前打电话跟我说天空电视台会派摄影团队过来,大概什么时候到?”
他几乎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对此柳萱觉得极为无奈。
她盯着苏进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准备,应该是后天或者大后天到。”
“唔,两天到三天,应该不错……”
苏进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车里其他地方传来了轻呼声:“那就是龙门石窟?好壮观啊……”
“看,那就是卢舍那大佛,在当地又叫武则天像……”
天工社团的习惯非常好,好几个学生在来之前就已经对龙门石窟进行了调查,对于它的历史和常识有了基本的了解。
这时他们滔滔不绝地开始给周围的学生进行科普,柳萱的注意力也被他们吸引了过去。
车辆渡过伊水桥,在龙门石窟下方停住。
抬头看去,巨大的石窟更加壮观,好多学生同时张大了嘴,露出了惊讶震撼的表情。
苏进也跟着抬起了头,仿佛感受到了周围其他学生的心情一样,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这座石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书上的描写始终都是虚的,很多时候很多东西,你在书上看到再多描写,对着文字进行过再多想象,也不如亲眼看见它的存在。
尤其是龙门石窟这样的古代遗迹,四百多年的修建过程,一公里以上的长度,十万座以上佛像总数,造成了这样难以想象的奇观。
此时,他的周围一片安静,几乎只剩下了滔滔河水拍打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苏进才低下头来,对着学生们道:“身临其境的感觉更加震撼,我们上山吧。山路狭窄,千万要注意安全。”
学生们纷纷点头,跟着他开始行动。
冯秋易盯着龙门石窟,整个人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前面队伍开始移动,他都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一样。
一个同学经过他身边,碰了他一下说:“发什么呆呢,上去再看,老大说了,上面更壮观!”
冯秋易这才出了口气,跟着队伍缓缓前行。
他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一边走,还一边抬头向山上看。
他对龙门石窟也是有些了解的,大部分地方他都叫得出名字。
他知道最显眼的那个地方叫奉先寺,中间的大佛就是著名的卢舍那大佛。
远远看去,大佛温和垂首,仿佛正在俯视众生。虽然是千年以前的佛像,但那种神韵仿佛透过无数时光,传达到了他的心里。
他很快留意到奉先寺现在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仔细看去,他才发现那一片地方应该正在修复过程中,佛像周围搭起了脚手架,还有很多工人正在上上下下地忙碌。
与此同时,苏进的声音正从前方传来:“在龙门石窟管委会的帮助下,石窟现在正在修复的过程中。按照计划,它们会分区域,依次进行。现在正在进行修复的是奉先寺,其主体部分是……”
苏进的声音非常流畅,把奉先寺当前的情况一一道来,它之前是什么样的状态,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修复,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要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他都毫不隐瞒地说得清清楚楚。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毫不隐瞒”,一边听一边点头,非常认真。
冯秋易听在耳朵里,却下意识地回头,跟另一个同学对视了一眼。
那个同学本来也正在认真地听,看见冯秋易转头,与他对视之后,两人脸上同时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这个同学也是文修专业出来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初石家还在时,在文修专业的感觉。
他们俩都是有点搞特殊化的那种学生,以往在文修专业待遇也不算太差。
但是,就算是这种情况,老师也只会选择性地教他们一些东西。有时候他们在学习过程中产生疑惑,提出问题,反而会被教训:“问那么多干嘛?一点也不踏实!”
那时候他们完全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反而在给这些老师们找理由。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哪个师父不留几手?
这几手通常只传给真传弟子,他们也都是默认的。
谁让自己没有真正进石家,没有当上真传弟子呢?
但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自从他们进入天工社团之后就被打破了。
天工社团像普通的大学一样,只像年级这样分入门先后,绝不分内门外门。
分入门先后,也是因为前后的知识基础不一样,为了更便于教学而已。
无论你出身何处,无论你是直接想要从事这一行还是单纯地对它感兴趣想要业余玩一玩,天工社团全部都一视同仁,该教的全部都会教。
譬如刚进入天工社团时,由第一批社员亲自教会的那套手操,冯秋易学习的时候真的非常震惊。
他能够很轻易地判断出来,这套手操能够极大的调整学生的手部控制力与敏感度,放到石家也是一套极其珍贵的训练秘笈。
但是天工社团呢,入社就教,包教包会。据说,他们已经有打算把它放到架空庭园这款游戏上,把它普及到社会大众了。
这种开放的态度冯秋易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今见到苏进,他很清楚地认识到,这全是由苏进那里传承下来的传统……
山路的确比较危险,苏进讲得并不算太多,大部分时候还在提醒他们注意脚下安全。
不过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就把龙门石窟当前的情况大致跟他们介绍了一遍。
学生们加入天工社团之后,本来也是照着苏进留下来的那套系统在学习工作,现在听他讲述,接受起来一点困难也没有。
学生们正是最年轻气壮的时候,他们很轻松地就爬上了龙门石窟,就连女生们也没觉得太大困难,只微微有些气喘。
苏进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奉先寺,指着前方说:“现在正在修复的是卢舍那大佛,经过扫描之后,确认它的内部有两千多条大大小小的裂缝,所以我们采取灌浆的方式,将裂缝进行封堵。它上方原先有很多木龛,是古人用来祭祀的。经过判断,我们发现这些木龛会对卢舍那大佛造成不良影响,加速它的风化进程。所以我们决定对它进行拆除……”
他向上一指道,“工人们正在对此施工。”
学生们跟着苏进的动作一起抬头,上方脚手架上果然爬着四个工人,正在工作过程中。
“……它们离大佛有点距离啊,怎么会对它造成影响的?”
学生里突然有一个人提问,苏进往那边看了一眼,第一时间判断出是文修专业出来的学生——那边的学徒跟普通大学生,始终都有点微妙的不同之处。
不过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笑了笑,刚准备开口,另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响起:“计算之后就会发现。”
贺家抬头看着那些木龛,眯着眼睛伸手一指,“风从这个方位进入的话,因为这些木龛,会顺着这样的线路进行流动。这样一来,风力会集中到佛像的这些位置,给它们造成影响。”
苏进笑着点头,补充道:“对,就是这样。我们绘制了风力线,经过多次测算和验证,进行了确认。”
这样的内容正是贺家的专长,他又补充了几句,苏进接连点头。
冯秋易有些茫然地听着,片刻后,他小声问旁边那个同学:“你听懂了吗?”
那个同学不是文修专业的,听得非常专心。听见冯秋易的问话,他理所当然地说:“听懂了啊,我们以前都学过,很简单的。”
很简单……
冯秋易更茫然了。
他接受过九年义务制教育,上到初中毕业。但那时候基本上都是混过来的,初中之后他到处拜师学艺,最后跟着石家一起进入京师大学,足有十年都没有接触过正式教育。
苏进和贺家说的这些,对他来说不能说完全不懂,但是真正要搞清楚,要应用于实践,那就太难了……
这时,又一个声音在冯秋易旁边响起,叫着苏进的名字走了过来。
苏进声音一停,冯秋易像是解脱了一样地转头,看见那人,突然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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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一章定错了时间……调整了一下
0723 没法比
来人是石梅铁,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这里没有离开。
正古十族几次召他回去,他都寻找各种借口拖延了下去。
之前他就听说苏进的天工社团要来,也了解了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非常吃惊。
华夏文物协会的定段考虑,他也是知道一些的。
刚学文物修复半年的学生,全部定段成功,就算华夏文物修复水平相对比较落后,也是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如果换了三个月前的他,见到这些学生,一定会惊为天人,琢磨着将他们收入门下。
但现在跟苏进相处久了,看过他是怎么教学生的,他渐渐也明白他究竟是办到的了。
苏进的教法跟他们的教法完全不同,他们恨不得徒弟全部都是一张白纸,好让他们在纸上随意涂抹,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但苏进则希望他们在学习文物修复之前,先掌握系统的先进的知识,然后在这些知识的基础上进行深造。
两者是完全不同的系统,在石梅铁看来很难说孰优孰劣,但说成材速度上,前者当然远远不如后者了……
所以,知道天工社团创造的“奇迹”之后,他非常吃惊,但又不算特别震惊。
他倒是很想亲眼看看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集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实际看见天工社团,他又吓了一跳。
这人数,比他想象中的庞大多了。
这么多学生,这么多后继者……
石梅铁是为了传承回来华夏的,看见这些学生,忍不住就有些眼馋。
不过他一点也没表现出来,非常自然地跟苏进打了声招呼,又向学生们点了点头。
学生们紧紧地盯着他,目光在他的胸前不停地打转。
冯秋易听见旁边一个同学小声问道:“这也应该是个修复大师吧,是几段,怎么看不出来呢?”
另一个学生附和着点头:“段位肯定低不了,不然怎么能跟苏进这么熟?”
这两人离得不算太远,他们声音虽然不大,石梅铁还是听见了。
他往那边看了一眼,不禁露出苦笑。
他是梅级修复师,正古十族的顶尖人物,在海外不管是国家元首还是巨富商贾,就算对华夏文物没有特别爱好,也一样会恭恭敬敬地把他奉为座上宾。
在某个圈子里,华夏精品文物就是最好的敲门砖,而他们这种顶级修复师,能鉴定能修复,能让古老的宝物恢复最大的光彩!
梅级修复师,是比华夏九段修复师还要高级的存在。谁能想到,在这里,他还要靠跟一个年轻人的关系来证明自己的地位?
不过以他的阅历心性,并不会把这种小小的冒犯放在心上。
他迅速收回心神,问起了另一件正事:“佛手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大概这两天就会开始动工。到时候希望能从天工社团这些同学们中间选择一些助手,协助我一起工作。”
苏进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压低声音,旁边的学生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他们的眼中全部绽放出了火热的光芒,紧紧地盯着苏进不放。成为苏进的助手,协助他修复卢舍那大佛佛手这样重要的文物!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份令人眼馋的工作!
就算只能打打下手,做不了什么关键性的工作,也没办法把名字留在修复工程的署名上,单就能够近距离旁观这样一位大师的修复过程,已经足够让人期待了。
不过一瞬间间的激动过后,他们很快沮丧起来。
现在的天工社团,实力最强的是最早跟着苏进的那五个人,再下来就是蒋志新等几个。
光这些人就足以配合苏进了,哪里轮得到他们……
石梅铁点点头,理所当然地道:“也把我算上,到时候我也来帮帮忙。”
其余学生还不觉得如何,听见这话,冯秋易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芒,微微露出了些不可思议的表情。
很快,于琢等人赶了过来,方劲松把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分成十组,由于琢等人带队,前往龙门石窟的各个区域参观。
这一段时间下来,要说对龙门石窟的熟悉度的话,恐怕连管委会那些中老年人们都不如他们了。
冯秋易跟的是王玉枝那队,这姑娘脾气有点火爆,换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快言快语。
天工社团这些学生们跟她差不多年纪,又是第一次见面,她在他们面前却一点也不怯场。
她笑着说:“龙门石窟很大,现在因为需要修复,所以处于封闭状态,暂时不许游客进入。但是为了方便参观,我们还是分头行动。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古阳洞,那里最出名的石刻作品是龙门二十品……”
她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学生们走上山道。
冯秋易跟在人群中间,忍不住回头看了苏进那边一眼。
苏进正在跟石梅铁说话,两人站在搭满了脚手架的卢舍那大佛面前,一边交谈,一边对着它指指点点。
苏进跟石梅铁说话的态度非常自然,后者对他也是一样,两人完全就是平等交流的,完全没分什么高下。
“阿易你怎么了,表情好奇怪。”旁边一个相熟的同学凑过来问他。
“没什么。”冯秋易对着他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跟着人群一直往前走。
梅级修复师,这个称呼对别人来说可能非常陌生,但他的确曾经是听说过的。
冯秋易听说它的时候,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另一个名词——正古十族。
冯秋易至今也记得当时说起这个名词时,他师父冯剑峰脸上那种羡慕向往以及崇敬的表情。
传统文物修复家族里的确有不少知道正古十族的,知道他们在战乱前后离开了华夏,远赴海外发展。
他们更清楚的是,他们带走了绝大部分的正统传承,现在留在国内的只有一些残损的部分。
正古十族,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才是华夏文物修复的正统,比他们强大厉害多了。
要是能拜入正古十族,再不济依附它做个客卿,能够得到的好处、学到的东西肯定也远不止现在这些了。
这些话在冯秋易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也忍不住有些向往。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向往在心里越来越淡,直到最后消失了而已。
在石家,他都只能当一个客卿的不那么正式的弟子,更何况正古十族?
那根本不是他能指望得上的地方。
后来他才听说,正古十族里也有一个石家,冯剑峰依附的石家是那家的远房偏门,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
这样的血缘关系终究还是有所体现的,这个石梅铁,跟石家的大族长长得非常像,以致于他第一眼看见的时候,还以为那老头子到这里来了呢。
那会儿他还在奇怪,苏进跟石家闹得有点势同水火的关系,石家大族长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没想到,这就是正古十族最顶级的修复师,梅级修复师。
没想到,这样一位顶级大师竟然会跟苏进/平等相交,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一样。
冯秋易很清楚,这只代表着一种可能。
苏进在文物修复方面的实力的确非常强大,获得了这位大师的深深认同!
人和人,真是没法比啊……
冯秋易苦笑一声,打起精神,跟着队伍一起往前走。
他们走在山道上,道路有些险峻,走起来必须非常小心。
王玉枝虽然脾气火爆,但脾气没上来的时候,也是很大方随和的。
她一边走,一边随口给学生们介绍石窟的历史,以及历年来的情况。
天工社团这些学生有不少人在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王玉枝说的一些内容他们一点就通,让这姑娘讲得非常愉快。
而对于学生们来说,像龙门石窟这样的奇迹景观,书本上看过的再多,也比不上现在亲眼所见。
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风景,到处都是奇观,他们看得目不睱接,脸上满是惊喜。
走到某处时,王玉枝扬声道:“在这里千万要小心,不久前才死过人的。”
死人!
一听这两个字,就连冯秋易也收起了漫不经心,打起了精神。
王玉枝看见他们的表情,笑了起来,说道:“也不用太紧张,这路不窄,往中间走一点,不要推挤就不会出事。那几个人啊,有一半是自己跳下去的,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她简简单单几句话,里面包含着大量的信息,顿时就让学生们产生了深厚的兴趣。
队伍里有几个女孩,立刻就问了起来:“怎么回事啊,玉枝姐给我们讲讲呗。”
王玉枝说:“就是一群盗墓贼,盯上了我们马上要去的古阳洞的龙门二十品,想要偷天换日,用假货把真货换走。那时候你们苏社长刚来,一眼就发现那是假货,正好想起路上遇到的那帮人,就追了出去……”
王玉枝当时不在现场,很多事情是她事后听说的。
她本来就对苏进有点小崇拜,不免有些添油加醋,把大部分功劳都归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次事件本来就惊险刺激,最后还出了几条人命,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使劲看了那个隘口几眼,吵着说要赶紧去古阳洞,亲眼看看传说中的龙门二十品。
冯秋易听见“以假乱真”四个字,心中突然一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0724 问吧
“你们要小心啊,不要用手触摸。”
王玉枝叮嘱学生们,紧盯着他们的动作,一个个落实到位。
“古阳洞的修复计划刚刚做好,不久就要施工。现在这些石壁暂时没有保护,长年风化,处于最脆弱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弄坏。你们现在只看看就好了,不要动手。”
她强调了好几遍,学生们纷纷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冯秋易抬起头,看向石壁上的那幅魏碑,传说中的“龙门二十品”之一。
不用说,这就是那幅《新城县功曹孙秋生二百人等造像记》,也就是当初苏陌想要用假货替换走,结果被林望和苏进识破,最后找到了真品的那幅。
当时它被揭下来不久,苏进直接对它进行了一些处理,把它复原到了原处。
现在它重新与石壁融为一体,唯一修复的痕迹就是外面的一层玻璃罩——修复后的题字仍然非常脆弱,为了保护,苏进订制了有机玻璃罩,把它与外部环境隔离了开来。
在未来的修复方案里,龙门二十品其他的部分接下来也会做同样的处理。
冯秋易盯着这幅题字看了一会儿,突然扬声问道:“王姐,我不碰它,能够靠近了用放大镜看看吗?”
“你带了放大镜?”王玉枝回头打量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她说,“准备得挺周全的嘛,没事人,你看吧,只要不碰它就行。”
冯秋易从随身携带的盒子里取出放大镜,凑近了玻璃罩,仔细看里面。
他一寸寸看过去,目光极为专注。
过了一会儿,王玉枝的声音再次传来:“对了,那个伪造的假货也放在那边了,你们可以对比着看看,挺有趣的。”
冯秋易一愣,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见另一边一块不太起眼的空地上也有一个玻璃罩,跟这个一模一样大小。
“咦,这不是假货吗?为什么也要把它保护起来啊?”有人这样问。
“苏老师说,这个伪品制作得非常出色,可见那些盗墓贼所图之大。为了斩断这条线,于叔叔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把伪品放在这里,也算是对他的一个纪念,以及对盗墓贼们的警示。”王玉枝说。
“学弟,放大镜能借我用用吗?”旁边一个同学问冯秋易。
“行,不过稍等一下吧,我还想去看看那边。”冯秋易客气地笑笑。
他走到伪品旁边,蹲下身同样认真地去看。
放大镜隔着玻璃罩,在伪品上方一寸寸移动,冯秋易的目光越来越震惊。
没有差别,完全没有差别!
他刚才才看过真品,自认对它的每一个细节都熟记在心。而现在,他记忆中的那些细节同样出现在了这幅伪品上,丝毫无差!
“我靠真像啊。就是一模一样吧!”方才找他借放大镜的那个同学跟着一起移动了过来,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这笔法,这结构,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写的!”他显然是学过书法的,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半空中比划,目光流连忘我。
冯秋易没有说话,心里却非常认同他的说法。何止是书法本身,通过放大镜观察之后,他还能确定,这石刻题字的石质,乃至于石面上的每一点杂质纹理,全部都一模一样,他看不出一点差别!
又看了一会儿,他终于把放大镜交给了那个同学,自己则站到一边发呆。
真品与伪品相似到这种程度,真与假之间的界限已经极尽模糊了。而就这样,苏进竟然还分得出来……
人和人,真的是很不一样啊。
他注视着那幅伪品,眉头渐渐皱起,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表情。
几乎所有学生都围着那两幅题字看了一遍,对于它们的极度相似,大家在惊讶之后发表了不同的意见。
大部分人想得没那么深,只觉得盗墓贼把假货做到这种程度,真是其心可诛。
也有些人好奇,假货既然跟真的这么像,那直接出售假货不一样可以,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把真的换出去?
也有些人奇怪,真货跟假货几乎完全分不清的话,那谁真谁假不是人一句话的事情?到时候这边一口咬定真的还在,那盗墓贼就算拿着真品,不一样要傻眼?
听见他们的讨论,王玉枝哼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以假乱真哪有那么容易,你们苏社长不就一眼就认出来了?盗墓贼也不是傻的,他们把真品替换出去,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她拍拍手,换了个话题,说,“好了,现在大家已经看完了古阳洞,我也大致介绍了一下它预备的修复方案。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
她对着学生们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你们就把这当成一次考试吧。”
学生们顿时想起了之前苏进说要找助手的那句话,集体兴奋起来。
这天,苏进一直留在龙门石窟没有离开。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奉天寺,停留在卢舍那大佛面前。
脚手架上的工人忙忙碌碌,正在清除佛像表面的一些污迹。
苏进并没有干涉他们的工作,只是坐在一边抬头注视。
但只是这样的目光,就带给了工人们巨大的压力,他们工作得更认真、效率更高了。
下午,学生们纷纷回来,重新聚集到奉天寺来。
他们有些疲惫——这么大座石窟,光是参观都是很费劲的,更何况他们刚刚经过长途旅行,还没怎么休息过。不过,人人脸上都写着兴奋的表情。
他们会参加天工社团,就代表他们对文物和文物修复很感兴趣了。
如今身临其境看见这样的奇观,只会觉得非常振奋。
苏进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笑着说:“辛苦了。”然后又问于琢他们带队的,“怎么样?选出来了吗?”
学生们精神更加振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刚才的各位领队。
“苏老师你这样不公平啊,为什么让我们选人,我们不想选人只想被选!”王玉枝不满地抱怨说。
“不许撒娇,石窟这边的工作还等着你们呢,过去那边帮我的忙,这边怎么办?”苏进无奈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柳萱虽然不是天工社团的学生,但她刚才也跟着大家一起去四处参观了。
看完龙门石窟,她也颇有些目眩神迷的感觉。
这时苏进跟王玉枝说话,她突然回过神来,怔了一怔,看向那边。
苏进的态度非常自然,虽然他的年龄比王玉枝可能还要小一点,但对待对方的态度却真的像是老师对待自己的学生,温和无奈,不带一点狎昵。
柳萱看着有些松了口气,但接着又在心里苦笑了起来。
苏进啊,对谁都是这样的态度……
苏进转向天工社团的社员们那边,正色道:“现在大家已经初步参观了一下龙门石窟,对它有了一个基础的了解。暑假两个月时间,这就是你们的主要工作地点。”
学生们看着他,表情认真专注。
苏进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道,“大家应该听说了,我手上现在正有一顶工作,需要有人配合做一些辅助工作。所以,我刚才请各位的领队帮忙我考察了一下,挑选了一部分适应这类型工作的助手。被挑选出来的同学如果愿意,接下来就请你们帮忙了。”
苏进说得很客气,学生们的眼神却全部都变得火热了起来。
苏进向于琢那边点点头,各小队的领队开始一个个地提出自己的人选。
轮到王玉枝的时候,她提出的人选正是冯秋易。
冯秋易虽然是文修专业出身的,但为人低调,一直与人为善,跟大家的关系都不错。
王玉枝提出他的时候,小队其他人不仅没有嫉妒,反而纷纷真心向他道贺。
但此时,冯秋易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兴奋,他紧抿着嘴唇,表情有些严肃,突然抬起头来说:“苏社长,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你。”
这三百多个学生苏进不是全认识,出于某种考虑,每支小队挑出来的全是新人,他正在一边听,一边努力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冯秋易问得非常突然,周围一下子全部安静下来,苏进也愣了一下。
但是他很快就微笑了起来,回忆了一下对方的名字,问道:“冯秋易同学?问吧。”
无数双目光投向冯秋易,他舔了舔嘴唇,抬眼直视苏进,问道:“刚才我们参观石窟的时候,王队长向我们介绍了一下石窟未来的修复方案。”
气氛有些奇怪,王玉枝听见自己的名字,也跟着有些紧张起来。她绷紧身体,点点头说:“是,我是说过了。”
“她说,石窟里的石像、壁画以及各类文物损失严重,有的被风化,有的被盗卖,是未来修复的一个重点。我想请问一下,这个修复的重点指的是什么?这些缺失的部分,苏社长打算把它们补回去吗?”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后面一个人搭上冯秋易的肩膀,小声说:“阿易,不要在这里说……”
冯秋易耸了耸肩膀,把那人的手抖掉,仍然注视着苏进说:“抱歉,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出身文修专业,我以前的师父是冯剑峰。如果,你还记得这个名字的话。”
0725 质疑
冯剑峰这三个字一出,苏进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了。
他问道:“冯三段?当初石家的客座老师,曾经在京师大学名人广场开设过公开课的?”
“对,就是他。”冯秋易并不回避,“冯老师的专精是石窟壁画修复,当时在课程上讲的是敦煌壁画。当时在公开课上,你质疑了他的修复方式。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当然……”苏进敛起笑容,打量了他一下,道,“我当然记得,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不过我不明白你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的意思。”
气氛越发紧张,冯秋易的鼻子上渗出了一点汗水。
他突然发现,苏进/平时看上去很温和,但一旦他敛起笑容,却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威压感,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这是苏进在本领域的强大自信与专业感带来的压力,他只能让自己勉强支撑着,提声道:“当时您对冯老师的修复方式提出质疑,觉得他不是在修复壁画,而是在破坏它。这是因为壁画破损严重,冯老师为了恢复它的艺术价值,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创造。您当时的意思是,创造性修复是不行的。”
冯秋易紧张地看着苏进,自己也没留意,对对方的称呼从“你”已经变成了“您”。
苏进认真听着他的问题,突然笑了起来,点头说:“没错,你总结得很好,我就是这个意思。”
苏进一笑,冯秋易也跟着松了口气。他想了想,接着说:“可是,听王队长的意思,在修复龙门石窟的时候,您也打算进行一些创造性修复,用以恢复它一部分的艺术价值?”
他这话接近质问,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尤其再配上他的身份,让人不多想都不行。
尤其是方劲松,心里甚至已经在后悔了,怎么当初招人的时候就没有多注意一下,把仇人的徒弟都招进来了。
周围一下子变得噤若寒蝉,冯秋易刚才是王玉枝带的,他现在也是在拿王玉枝说的话说事,这让这火爆脾气姑娘非常不满。
她哼了一声说:“我刚才说了,只有一小部分区域会做这样的处理,大部分地方原先什么样以后还是会怎么样,除非把遗失的部分夺还回来……喂,你不要曲解我的话!”
“我没有曲解,你的确是这样说的。”冯秋易并不否认,“但不算是多是少,事情的性质都是不会变的。”
从最早的公开课开始,蒋志新就在关注这件事情,之后被“修复”的小块敦煌壁画放在文修专业的工作室放了很久,他也曾经盯着它看了很长很长时间。现在他眉头微微一皱,出声道:“我不知道你关注过惊龙会没有,这个问题苏进八段在惊龙会最后的圜丘问道环节曾经解释过。所有的添加性修复都是有据可依的,必须要经过长期的调查以及对比研究得出结论,尽可能地与原样相符。”
“那也只是尽可能。”冯秋易表现得非常固执,“圜丘问道我从头到尾都在关注,苏社长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但是,遗失的东西就是永远遗失了,再多的调查和对比研空发,也不可能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如果说新添加上去的部分做得很像,就可以视为原文物的一部分的话,这跟造假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闭了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冯秋易的身上。
他好像没有感觉一样,紧盯苏进,无所畏惧地继续往下说,“古阳洞的那幅伪作石刻我看过了,用放大镜来看,都看不出跟原本那幅有什么区别。难道说,相似到这种程度,它就是真的了吗?”
冯秋易的话真可谓是落地有声,周围的人全部都惊呆了。
他身边那个同样文修专业出身的同学脸色大变,恨不得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或者施个魔法让时间倒转。
苏进现在可不是以前那个身份了,他现在是八段,周围围绕着的全部都是天工社团的成员,他的死忠跟随者。
这一天看下来,龙门石窟这帮人也全部都被他收服了。现在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冯秋易在这种情况下乱说话,是想挨打不成?!
冯秋易的话说完,一时间没一个人出声。
风从人群中经过,带来远处河浪的声音,除此之外,几乎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冯秋易把苏进拟定的修复方案跟造假相提并论,这可是一个巨大的冒犯。
对于这种事情,苏进会怎么想,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很多人都在看着苏进,冯秋易也是一样。
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这些话一股脑儿全部都说出来,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心脏也在怦怦怦地快速跳动。
他觑看着苏进的表情,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他会生气吗?
会大发雷霆吗?
结果只过了短短的片刻,苏进就忽地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犹如云开雾霁,让周围的所有人心情同时放松了。
苏进没有直接回答冯秋易的问题,反而转过头去问王玉枝:“你刚才挑中了他?”
王玉枝简直要哭了,她很想说不是,但她扁了扁嘴,还是委委屈屈地说:“对……之前在古阳洞的时候,他回答问题……还答得不错……”
王玉枝声音越说越小,苏进点点头说:“我相信你的眼光,看来他还是有点本事的。”
他终于转向冯秋易说,“接下来几天,我要开始修复卢舍那大佛的佛手了,需要你们几位的帮助。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开始,请你,还有刚才念到名字的那几位同时准时到达。如果有异议,可以提前提出来。”
听见苏进的话,冯秋易完全呆住了。
等到苏进把话说完,他才有些不可思议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说,说我?”他咽了口唾沫,这才把话全部说完,“你是说还是要让我当助手?”
“对,如果你愿意的话。”苏进肯定地说。
“我当然愿意!”冯秋易一句话冲口而出,说完就傻了眼。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机会了呢……
“行,那我就等着你了。”苏进爽快地说。接着,他向着冯秋易一笑,说,“相信在修复的过程中,你会得到答案的。”
说完,苏进接了一个电话,临时有事要说,于是让方劲松和于琢负责安排学生们接下来的行程,自己则带着石梅铁等人一起下了山。
他一走,学生们顿时松了口气,无数道目光扫向冯秋易。
刚才他那些话好像有点道理,却又的的确确冒犯了苏进,但苏进却不以为忤,还是安排他当了自己的助手。
这峰回路转的几下,让人有点不知所措了,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冯秋易。
最后,除了极个别的少数人,大部分人还是决定离他远一点。
冯秋易以前人缘不错的,这一来,周围突然冷清多了。
“阿易啊你不要灰心,社长他让你协助他修复,就是没怪你。你回头跟他道个歉就没事了。”一个同学苦口婆心地对他说。
“可是我觉得他没生气……”冯秋易说。
“他没生气是他的事,你刚才的话的确说得挺过分的……”同学无奈地摇头。
“很过分吗……”冯秋易低声说着。
这时天色已经不太早了,管委会早就给学生们安排好了食宿地点,现在张罗着让他们下山,重新坐大巴回去。
一阵忙乱之后,冯秋易重新坐上了来时的大巴,原来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同学坚决想换座位,最后还是他那个同专业的朋友无奈地换了回来。
冯秋易对着朋友笑了一笑,朋友无奈叹气,拍拍他的肩膀,对他做了个口型。
冯秋易看出来了,他说的还是“道歉”两个字。
0726 羡慕
苏进要去做的事情是接谈修之。
他之前就打了电话说要过来,现在终于到了。
不仅是他的人到了,他还带了大量的设备和材料过来。
到现在为止,第一期工程的应用资料才全部到齐,也象征着龙门石窟修复工程正式走上了正轨。
这几个月苏进一直在龙门石窟,没跟谈修之见过面,但两人之间没有断了联系。
苏进早就以技术入股的方式,有了平天集团的股份,涉足包括平天机械、平天药剂、新习展览等全方位多层次的技术研发工作。
平天集团原先的基础就非常好,在他的指导下,几乎一天一个样子,发展得比谈修之预想中还要迅猛。
苏进在机场接到了谈修之,一见面,对方就拎了个袋子给他。
谈修之很少做这样的举动,苏进有些好奇地接过袋子往里看:“什么东西让你亲自拎过来?”
这一看他就有些惊讶。
袋子里装的全部都是吃的,各种各样的小点心,真空包装的食品之类的,上面没有标签,看上去不是在外面买的,而是自己手制的。
“这是……”
“有一半是纪老太太拿给你的,说是盛家老爷子做的。他们问你什么时候回帝都,承恩会所有一部分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等着你回去剪彩开业。”谈修之说。
“咦,这么快。”盛老爷子是御厨传人,苏进对吃并不执着,但也得承认,把两辈子吃过的所有东西加起来,盛老爷子所做的也是最顶尖的那种。
他笑着看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真是谢谢他们了。”
“全部竣工还得一段时间。也是受你的启发,承恩公府也打算分期验收。现在西进院子已经基本上修复好了,决定先装修开业,剩下的再接着来。”谈修之解释说。
“嗯,过段时间我就会回去了,也许还能赶上。”苏进点头说,接着又问,“另一半呢?”
“是云姨做给你的。”谈修之注视着他,回答得非常简略。
谈修之口中的云姨,指的就是岳云霖,苏进此生血缘上的母亲。
听见云姨两个字,苏进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嗯……让她费心了。”
谈修之一直注视着他,把他的表情全部收在眼底。
不过对此他什么也没说,而是迅速转移了话题:“听说今天有个学生顶撞你了?”
“是啊,你消息真灵通。”苏进跟着换了话题。
他对岳云霖并没有什么怨言,但始终也像是有一层隔膜一样,很难毫无芥蒂地全心接受,只能像现在这样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算是介于朋友和亲人之间。
“听说那个学生还是你仇人的徒弟?”谈修之问道。
“算不上仇人,只是理念不同而已。”苏进回答得很平静。
今天冯秋易质疑他的时候可是位于奉先寺,到处都是人,谈修之身为龙门石窟的设备和材料供应商,知道这个也不奇怪。
“理念不同,你还是收他当你的助手了?”谈修之又问。
“理念不同的不是他,而是他师父。”苏进纠正。
“至于他……应该只是有些迷茫吧。”
第二天一早,冯秋易就起了床。
他穿好衣服,漱洗完毕,离出发还是有一段时间。
于是他坐在床边,拿起手机,插上耳机,开始默默看起存在里面的一段视频。
天还没彻底大亮,房间里比较暗,手机的光芒明明暗暗地照着他的脸,看上去有点阴森。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室友翻了个身,爬起来去上厕所。
从厕所回来,他重新倒回床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猛地坐了起来:“你起来了啊!时间到了吗!”
“还没有。”冯秋易说。
“哦。”室友倒回去,在床上打了个滚,懒洋洋地说,“龙门石窟管委会真有钱啊,这床真舒服。虽然是标间,但也应该挺贵的吧。”
“哦……听说他们都是比较成功的商人,自发组织在一起的。”冯秋易反应比较慢,迟了一会儿才回答他。
“做生意也应该挺忙的吧,这么忙还抽空做这种事,他们对龙门石窟是真爱啊。”室友说。
“……嗯,是的吧。”
冯秋易回答得有一搭没一搭,室友终于支起身子看他,问道:“你又在看那个视频呢,真是百看不厌。”
“还说我,你自己不也看过很多遍。”冯秋易笑笑。
“我看了七八遍吧,你呢,有三十遍没有?”室友懒洋洋地说。
“不止吧。”冯秋易说。
“就是,要不是你昨天顶撞了苏社长,我还以为你爱上他了呢,哈哈!不过话说回来,顶撞也不代表没那个意思,哈哈哈!”室友讲着尬笑话。
“不要胡说。只是觉得苏社长这段话……很有意思。”冯秋易说。
他暂停了画面,把那段拉回去重新播放。
手机屏幕闪烁,上面显示着苏进的脸。
他站在圜丘顶上,周围新雪初霁,上方阳光如金,周围所有人肃穆聆听,形成了一幅几乎称得上庄严的宣道图景。
少年壮志,众人俯首,那是无数少年梦寐以求的情景。
据冯秋易所知,前来天工社团申请入社的学生里,十成有九成是因为惊龙会而来的。
包括入社之后,他周围的其他学生,哪个不像室友这样,把当时的录播看了五六七八遍?
冯秋易看得更多,他不看烫样修复,不看定段考试,不看夺段大比,只看这段圜丘问道。
室友说的三十遍还算少的,他至少也看了一百多遍,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听。
到现在为止,苏进当时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
每当冯秋易听见他圜丘问道的那一番话时,他总会想起苏进当时与冯剑峰的对峙,面对他时的一句句质疑。
和蒋志新一样,那节公开课之后,他也把那小幅敦煌壁画看了无数次。
两相对应,他从犹豫到恍然到疑惑,经历了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
昨天对苏进提出的那句质疑,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在他心里反复了无数次,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提出来了而已。
苏进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亲眼看他修复的机会。
他想给他看什么?
他会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回答他的问题?
冯秋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关闭视频,看了眼时间,站起来对室友说:“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先出发了。”
关门声响起,室友瘫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咕哝了一句:“真羡慕啊……”
冯秋易他们的住所是管委会安排的,是货场与龙门石窟不远处的一家酒店,也是管委会某人的产业。
管委会对苏进的事情的确尽心尽力,一大早就派了车在酒店的停车场等着。
冯秋易他们吃过早饭,准点到达,还在车上就已经看见货场那边热火朝天的情景了。
好几辆货车停在那里,几十个工人正在出出进进地搬东西,还有一些身穿果绿色背心的在搬运另一些东西。
大巴车停了进去,学生们下了车,好奇地看着四周。
胖胖的管委会副会长龚来顺看见他们, 快步迎了上来。大清早的空气比较凉爽,他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
然而他满面都是红光,一看见学生们就嗓门很大地道:“抱歉抱歉啊,突然来了事情。看这里乱的,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他们过来依旧是方劲松领队,他环视四周,非常敏锐地问道:“这是有文物送到了?”
“对!”龚来顺笑得合不拢嘴,“就是昨天说的那批文物嘛,本来以为过段时间才能到的,没想到今天就送过来了。文安组那边说反正苏大师在这里,送过来也不用担心什么,就一次性全部运到了。”
在场还有很多人不知道“那批文物”是什么,纷纷好奇打听。这件事早就已经传开了,在场的几乎人人都知道,没一会儿就给所有学生全部普及了一遍。
冯秋易听得扬起了眉。相比起来苏进这番堪称惊险的经历,他更惊讶的是刚才龚来顺说的那句话。
光凭个人信誉就能让文安组做出这样的决定,把足足三千多件文物交到他的手上,做人做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们来之前,文物就已经分批到达,仓库早已全部腾出准备好,现在只需要往里运输就好了。
等到冯秋易他们到达之后不久,所有文物全部安放到位,货车一辆接一辆离开,货场里再次安静下来。
冯秋易却敏感地察觉到,今天这里的气氛明显比明天紧张了不少。
显然,大量文物带来的不仅是信任,还有极大的安保压力。
也只有管委会在这里的人脉势力,才压得住这样的事情了……
0727 制作?
直到这时,他们才见到苏进。
苏进正在他们昨天开会的那间仓库里,这里已经被装修成了工作室,摆放着大量仪器设备。
跟昨天相比,这里又有了一些不同。
到处安装起了聚光灯、反光板、摄影机等各种各样的设备,把这里弄得好像一个摄影棚。
苏进正跟柳学姐一起,并肩跟几个穿绿马甲的人说话。
方劲松小声对冯秋易等人说:“天空电视台派了人过来,要把这次修复的过程全部拍下来,到时候在电视台播放。你们警醒点儿,回头一举一动可都是要上电视的。”
这话一出,学生们马上就有点紧张了,纷纷打量起自己的穿着来。
方劲松等那边的谈话告一段落,就走过去对苏进说:“大家已经到了。”
苏进看了这边一眼,转头跟对方说了两句话,对方点头重新投入工作,苏进也走了过来,对着他们笑道:“来得挺早的嘛,怎么样,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
学生们纷纷回答,管委会安排的酒店非常不错,他们睡得非常舒服。
有比较大胆的学生直接问了出来:“苏社长,到时候我们要上电视吗?”
苏进笑着点头:“应该是。不过不用紧张,跟平时一样表现就行了。”他跟着开了句玩笑,“不是说认真的男人最动人吗?”
“苏社长你重男轻女!”这次安排过来的十个人里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不满地嚷了起来。
苏进笑着道歉,连连摆手说:“口误口误。”
气氛非常和乐,有学生趁机向苏进提出来,新进来这么多文物,工作之余他们是不是可以去参观一下。
苏进想了想,对着他们竖起一根手指道:“现在文物刚刚运输进来,还需要进一步的整理与清点。这个过程我可能需要四名助手。不如这样,我们先修复佛手,如果过程比较顺利,我就从大家里挑选四个人继续后面的工作,如何?”
所谓的挑选,那就是又一次评选了。
学生们对视一眼,纷纷在其他人眼里看见了战意。
三千多件文物,他们中间的哪个人见过这么多文物,还是一次性的!
很快前期工作就全部准备好了,苏进说:“现在佛手放在隔壁仓库里,我们要去把它拿过来。”
他环视了一圈四周,点名道,“冯秋易,你跟我一起去吧。”
一听这话,冯秋易就愣了一下。
今天早上,冯秋易刚跟其他同学集合,就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
不算排挤,却是很明显的漠视。
显然昨天在奉先寺前,他对苏进提出的那一番质疑经过一个晚上,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发酵了。
从集合到上车下车,所有人都与他保持了两步以上的距离,没一个人过来跟他说话,简直就像没他这个人一样。
冯秋易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他的确需要苏进给他一个解释!
他原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一过来苏进就直接点了他的名字。
他一愣,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
苏进笑着点了点头,说:“对,跟我来吧。”
冯秋易呆呆地跟了出去,佛手就放在隔壁仓库,他跟在苏进后面,一起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虽然背对着所有人,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其他同学的目光,简直如同实质一般,带着浓浓的疑惑与惊讶。
“我……”他张嘴想要发问,前面苏进回头,疑问地看他。
冯秋易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今天本来就是过来当苏进的助手的,苏进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了。他就等着看,苏进究竟会展示什么给他!
隔壁仓库里非常清凉,温度和湿度都非常适宜。
冯秋易一走进去,就看见了放在台子上的两尊佛手。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来之前,他已经听说了苏进辨认佛手的故事,知道这两尊佛是真又都是假,长得一模一样。
但直到看见,他才意识到所谓的“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
那真的就是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进指挥说:“两尊佛手都要搬过去,旁边有拖车,我们先把它搬到车上。”
佛手用透明的防尘膜隔着,表面光滑,形态又不平整,有点不太好受力。
冯秋易把手搭在佛手上,摸了摸,向苏进点了点头。
苏进微微一笑,两人同时把手搭在佛手上,一起使力,把它抬了起来,稳稳地移到了拖车上。
冯秋易第一时间找到了佛手的受力点,托得非常之稳, 整个过程里,一点手滑与重心偏移都没有。
苏进非常满意,赞了声“漂亮”,然后说:“还有一尊。”
两人照着方才的样子,把另一尊佛手也移到了拖车上。
苏进直起身子,甩了甩手,问道:“你跟着冯剑峰三段学了多久?”冯秋易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冯剑峰,抿了抿嘴,说:“五年。”
“五年啊,不错,基本功挺扎实的。”苏进赞了一句。
冯秋易有些意外,说:“就是跟着其他学徒一起学的,冯老师对我很尽心。”
冯剑峰与苏进的芥蒂人人皆知,他这句话说得并不重,但换了别人听来,肯定会觉得有些挑衅的意思。
苏进的态度却非常自然,点头说:“传统修复家族重实践,对学徒的基本功还是很看重的。学徒不管有没有出师,实践能力通常都比较强。”
这话听上去像是夸奖,冯秋易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思:“实践能力……苏社长是说我们只会动手?”
“差不多。”苏进坦然承认,“实践能力必须和理论能力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文物修复‘师’,不然,始终只是个工匠而已。当然,当一名工匠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你应该不愿意止步于此吧。”
冯秋易没有说话,苏进也没有再说下去,他带着冯秋易一起把车拖到了隔壁工作室,对他说:“谢谢你,现在麻烦你就站在这里,接下来还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又是你?
冯秋易简直在其他同学的脸上看见了这样赤裸裸的三个字,他垂下头,站在了苏进指定的地方,看向刚刚搬上工作台的两尊佛手。
苏进仿佛并没有留意到同学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站到工作台旁边,指着那两尊佛手说:“这就是我们现在需要修复的对象。”
他满意地看见学生们收回心神,重新把目光聚拢到面前的佛手上。
他说:“大家可能已经知道,这两尊佛手出自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是大佛的右手。它们本来是一只完整的佛手,现在被文物盗卖集团的制伪大师将它拆分开来,辅以全新做旧的石块,将它重新进行雕刻粘连,做成了两只。”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两只佛手可以说都是真的,也可以说都是假的,但总而言之,只能说是赝品。”
“我们今天要做的,就是把其中真的部分提取出来,将它们聚合在一起,复假为真。”
“但即使把它复原,也只有一只右手。我们现在的目标是想要把佛手修复之后,还原到卢舍那大佛的佛身上去。所以,修复完这只右手之后,我们需要再制作一只左手,作为卢舍那大佛整体修复工程的一部分。”
这句话一说出来,冯秋易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在说什么?
制作?
0728 有什么区别
冯秋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天他对苏进提出的质疑,是他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的,直到现在,每一句话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正在等待苏进的回答。
修复到什么程度是修复,到什么程度是伪造?
创造性修复,可以发挥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后,今天到这里来,苏进却对他说了这些?
这就是苏进要给他的回答?
不让冯剑峰创造性修复敦煌壁画,自己却要再“制作”一只大佛的左手,将它修复到大佛的佛身上去?
这种做法,跟冯剑峰又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这样做?”冯秋易抬头直视苏进,终于把质疑直接说出了口。
“这是我们对大佛进行过多方研究之后,规划出的方案。大佛现在除了佛身,缺损得最严重的部分就是佛膝和佛手。佛膝基本上已经无法复原,佛手却刚好被我们重新得了回来,完全可以把大佛修葺得更加完整美观。”苏进侃侃而谈。
“更加美观?”冯秋易眉头一皱,话里带上了明显的讽刺,“这不就是你最反对的创造性修复吗?”
“冯秋易!”
方劲松本来把他们送过来就要回去龙门石窟那边的,因为其他一些事情稍微多逗留了一下。结果这一下,就听见了冯秋易对苏进出言不逊。他眉头一皱,不满地喝道。
苏进笑了笑,对着方劲松摆了摆手:“没事,你先忙你的事去吧。”
接着又对冯秋易说,“现在这里是我的主场,按照什么方式修复,只能依照我的想法来。”
这话说得有点霸道,冯秋易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满脸都写着“我看你要怎么做”。
苏进没再多说,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从后面拉过来一块标准尺寸的大白板,上面钉着很多白纸,有a4的普通打印纸,有全开的图纸。
上面的内容密密麻麻,有几何图,有黑白摄影的局部图,有文字,但最多的还是数字。
“在你们来之前,佛手修复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了,相关数据记录全部都在这里,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苏进敲了敲黑板说。
到这里来的学生怎么可能对这个没兴趣,几乎所有人都一拥而上,挤到了白板旁边,刚才冯秋易跟苏进的纠纷迅速被人忘在了脑后。
冯秋易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过去看。
这一看,他就有点发呆了。
白纸黑字上写着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天书一样,完全看不懂。
不过现在文修专业调整了课程,他又加入了天工社团这一段时间,倒也不至于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知道,这些线条、数字、文字,是对这两只佛手内部与外部全面的阐述。
它由什么材料组成,形态如何,附加了什么东西,内部结构是什么样的……全部都包含在这些内容里。
它看似复杂,但你只要学会了,就会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胸有成竹地去进行自己的工作。
在场的学生不说全部看懂吧,大致也能看出一些内容来,他们嗡嗡嗡地讨论着,冯秋易忍不住凑过去听。
同时他也留意到,苏进从旁边拎起几个箱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上,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些东西,放了佛手旁边。
冯秋易看过去,有些东西他认识,有些则完全没有见过。
他正在琢磨,突然看见苏进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他对着自己点了点头,说:“冯秋易,再过来帮下忙。”
“又是我?”
“又是他?”
冯秋易和其他学生们脸上出现了同样的表情,但还是老实走了过去。
“石像修复的第一步,是清洗表面。无论什么样的石像,大致都是如此。”
苏进已经习惯了一边工作一边讲解,此时也是一样。
“小件石像石器,可以直接放进清水或者溶液中进行洗涤,像这样的大件石器,就需要想一些办法了。”
他当着学生的面开始调配溶液,然后拿出一袋袋米色像是陶土一样的胶泥,用这种溶液进行调和。
“这是什么?”旁边有学生好奇地问道。
“是纸浆。”苏进还没有说话,冯秋易先一步回答了。话音刚落,他就有些后悔的样子。
苏进向他勉励地点点头,说:“对,就是纸浆糊剂。它价格低廉,容易定型,能够很好地把清洗溶剂平敷到石像表面上去。”
纸浆糊剂一共两大盆,苏进拿了一盆,又递给冯秋易一盆,示意他把里面的泥糊状物敷上石像。
冯秋易接过糊剂,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始工作。
白板上的内容他可能看不太懂,但轮到实际操作,就显示出他真正的能力了。
他的手稳而轻快,一把把糊剂地敷上石像,然后抹开涂匀。
佛手大部分地方相对平整,但是指缝关节的地方总有些凹凸不平以及弯曲折叠,这种地方都是比较难处理的区域。
但是很明显,这对冯秋易来说一点难度也没有。
米色的糊剂迅速被他抹到石像各处,厚薄均匀,每一处大概都是半厘米左右的厚度,肉眼看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来。
苏进站在一边,并没有动手,旁观了一会儿之后,他满意地点点头,说:“这项工作比较简单,还有谁愿意上来帮忙的?”
一瞬间,所有学生全部举起了手。
佛手再大,面积也始终有限,当然不可能让所有人全部上来。
苏进又点了三个人,刚好每只佛手两个,一起来进行工作。
多人同时动手,相互之间的差别就看得很明显了。
做得最快最漂亮的还是冯秋易,其余三个人都怎么看怎么有些笨拙。
老实说糊剂调得很好,不干也不稀,但是抹上去还是要有一些技巧的。
用力则过薄,力量太小糊剂又会堆到一起,要像冯秋易那样下手便确定,厚薄全一剂,非得对手上的力量有着极强的控制力才行。
旁观的学生本来多少对冯秋易有些“不识抬举”“没有眼色”“欺负我偶像”之类复杂的心情,今天从集合开始就没有人理他。
但现在,看见他真实的实力,两厢对比,他们的心有些动摇了……
不过苏进马上就开始讲解了,把他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石像修复本身上。
根据之前的化学以及物理分析,他确定了佛手表面沉积物的成分。
这种沉积物有天然生成的——毕竟它有一半是真正的卢舍那佛手,经历了这么多年,时间总会在上面堆积出痕迹来;另一部分,则是人工造成的。
它是苏陌为了做旧造假伪造出来的痕迹,外表跟天然沉积物相似,但其实不是一种东西。
所以,清除表面污垢这部分,苏进需要按两步来做。
第一步,将那些统一的沉积物清理掉;第二步,将新旧石块分类,有针对性地进行进一步处理。
苏进强大的眼力曾经震惊过周离和石梅铁,现在它再次震惊了眼前的这帮学生。
敷料取下来之后,苏进用很细的可溶水性笔在佛手上画出一条条细笔,分出真假石块之间的界限。
现在现场的格局跟之前马王堆那里有点相似。
也是天空电视台在一次次修复直播中有了经验,这次他们也同样在现场摆出了一幅大屏幕,苏进那边是实物,屏幕这边则把各种细节放大,体现得更加明显。
而且这一次,屏幕上的画面还进一步进行了改造,三分之二的部分是修复的画面,剩下三分之一部分则是两只佛手的对比。
这对比不仅只以画面的形式体现,更有实时扫描三维结构图以及详细数据,行外人看图,行内人看数据,一看就能知道当前修复的具体结果。
在前期的准备过程中,苏进对这两尊佛手进行了重新扫描,制作了修复流程图。
流程图上,真假石块的界限已经被他勾勒了出来,界限非常清晰。
现在他要做的,是把流程图上的内容复制到实物上。
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流程图是平面图,就算以3d方式呈现也很难展示它的每一个侧面。
但实物毫无疑问,是三维立体的。
而且真假石块连结得非常紧密,往往就在一线之间,苏进要做的,就是勾出这样一条细细的线。
这时候,他没再讲解,目光极为专注地凝视着佛手,整个心神仿佛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
他下笔又稳又快,手下的动作被摄像机与扫描仪中同时录下来,传递到了屏幕上。
只见左右两个屏幕,左边屏幕是他现在的动作,右边屏幕则是解构化的结构图。
右边的结构图上,以前流程图上的线条被展示了出来,标成了红色。而苏进现在新勾下的线条则是绿色的。
此时,绿色的线条不断延伸,与红色的重叠在了一起。
两者紧紧依附在一起,没有丝毫差错,好像它们原先就是一条线一样。
这是一种极其舒爽愉快的感觉,绿色线条不断出现,越来越多……最后,整个三维的佛手上全部布满了绿色线条,再不见一点红色!
与此同时,同样的绿色也出现在了佛手上。
所有真与假之间的界限,被苏进用一支绿色的水性笔勾了出来,泾渭分明!
0729 掌声
苏进做完这一切,长长地舒了口气,直起身子。
旁边所有学生以及天空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同时挺起脊背,长长舒了口气。
他们对视一眼,突然间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偌大的工作室里,一时掌声响起,声如雷鸣!
先不说苏进的眼力如何,光是他勾线这一手,就展现出了强大的手上功夫。
线条细密,他的动作流畅快速,从来没有一丝犹豫。
就算是临摹描红,不是胸有成竹,也很难有这样的速度,但苏进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同样的效率,稳定得不行。
此时,屏幕上红色线条已经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结构图上只剩下了绿色的部分。
佛手经过第一次清洗之后,苏陌之前进行的一部分伪装被清除。现在的勾线如同一次强调,把真实与虚假彻底地分隔了开来。
现在,学生们赫然发现,真佛手与假佛手之间,的确有着极为细小却不可忽视的差别,被这样强调性地指出来之后,他们也能勉强看出来了。
摄影机顺着佛手的整体全部扫描了一遍,学生们也跟着完整地看了一遍。
一个声音在他们旁边响起,叹道:“真是巧夺天工!”
冯秋易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石梅铁。
刚才他们看得太专注,完全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冯秋易抿了抿嘴唇,目光回到佛手身上。
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苏进无论眼力还是手上的功夫,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冯剑峰……甩出他了不知道多少个身位!
但即使如此,他话里的矛盾仍然是存在着的!
冯秋易握了握拳,固执地对自己这样强调着。
苏进并没有注意他的想法,一只佛手勾完 ,还有另一只佛手。
很快,第二只佛手的表面也勾满了绿色,冯秋易紧盯着那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
这样算起来的话,那支真佛手至少被切成了一百多块,加上伪造的部分,就是两百多近三百。
这三百多个部分紧紧地粘在一起,几乎看不出连接处。就连苏进,也只能用最细的水性笔来勾出中间的间隔。
现在苏进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把它们分割开来?
勾线这个步骤看似轻松,其实非常耗费精力与体力。
两只佛手全部完成,苏进的额头上也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在落地窗照进来的天光与拍摄用灯光的共同作用上闪闪发亮。
但是他的表情与眼神仍然神采奕奕,不见一丝疲惫。
不,不仅是没有疲惫,反而比之前更加精神了。
好像文物修复就是他的活力之本,接触到文物,他就被注入了灵魂一样。
他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汗,道:“据统计测算,佛手被切割成了142块,伪造出来的也是142块。两者相加,一共是284块。现在我们要把这284块佛手进行分离与归纳。”
“怎么分离?”旁边一个学生忍不住问道,“用电锯切开吗?那不是会伤到石块?”
苏进笑着反问:“问怎么分离之前,我们不如先想想它们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连接在一起的?”
学生们一起看向白板,上面的结论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它们是用某种特殊的粘合剂粘连起来的。
根据前期分析,粘合剂的成分材料也被一一列了出来。
“既然已经确认了连接方式,只要采取针对性的措施就行了。对付粘合剂,我们要使用的就是稀释剂。”
说着,苏进提起旁边的一个小桶,放在了桌子上。
学生们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放松。
稀释剂当然可以对付粘合剂,但是它能稀释的只有接触到的部分。
这佛手的粘合剂深入极深的内部,要怎样才能把稀释剂传输到那种地方去?
苏进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团金色的东西。
镜头把画面拉近,可以看出那团金色的东西是一根根毛发一样纤细的金属软针。
冯秋易突然间恍然大悟,目光投向身边的白板。
其实白板上的方案已经写明了这个步骤的操作方法。
苏进提前制作了一批极细的合金导管,它们将像探针一样进入佛手内部,将特制的稀释剂注入进去。
这个步骤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非常难。
首先,导管的设计需要符合标准——粗了进不去,细了容易损坏折断。然后,佛手粘连紧密,导管要怎么进去也是有困难的。
最后就是稀释剂了。稀释剂是化学溶剂,导管这么细,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堵塞,在配方上必须要考虑到这一点。
然而现在,这一切在苏进手上却显得轻而易举,完全不构成什么难度。
放大的环境下,学生们亲眼看见金丝一样的导管进入了佛手内部,在透视下越探越深。然后苏进招呼学生们开始行动,把旁边的一个特制设备拿过来,连接到导管末端,将稀释剂按照事前注明的剂量一小杯一小杯地倒进那个设备里。
嗡嗡的机械声音在明亮的仓库里响起,一小股极细的液体水流从设备的一端出发,顺着导管被注入了佛手。
似是而非之间,仿佛有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在佛手内部发生,它很难形容,却实实在在。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孵化诞生。
苏进不断调整导管,仿佛把它当成了一把极薄的小刀,在佛手拇指顶端转了一圈。
片刻后,他伸出手,握住佛手拇指,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下来。
佛手的切面上,有极细的水珠正在凝结,最后化成了一滴乳白色的液体滴落下来。
苏进反手一转,把佛手拇指的截面展示在学生们面前。
同样的细密水珠滚动在极其光滑的截面上,好像空山微雨,牛毛细针一般的雨丝覆在石面上一样,带着一种异样的清新愉悦感。
石块被完整取下,光滑无损!
学生们盯着那边,眼睛亮得惊人。如果不是不知不觉中他们又被安排了不少工作,人人手上都有活计,他们一定会像刚才那样热烈鼓掌。
但即使不能动手,他们的眼神也充分说明了他们的心情!
接下来,一切进入了紧张有序的状态。
纤细的导管像一把锋利的刀,所到之处将石块一斩两断,每个截面都像打磨一样光滑。
冯秋易一开始还在想这稀释剂效果实在太好,苏进手法实在太稳狠准,没过多久就没空再去想这些了。
文物修复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尤其像这样比较大型的工作,通常有一个主修复师,还需要很多其他人来帮忙打下手。
苏进选了十个学生,人数是刚刚好,每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工作强度,但又不至于忙不过来。
这些学生全部都是被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有一定基础,领悟能力非常强。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可能有点手忙脚乱,但没过多久,人人的工作都走上了正轨,整个工作室也进入了有序运转的稳定阶段。
石块接连被取下,被水性笔标注上号码,分门别类地放到各处。
真与假要分开,不同的部分要被分开,前期准备得越充分,后序工作起来就越顺利。
三小时后,284块石块全部被取下,分门别类地放在了指定的位置。
而那团金丝一样的导管连换了几批,已经全部报废了。
这三小时里,虽然学生们帮了很多忙,但最关键的工作还是只能苏进自己来。
持续三小时的全神贯注与耗神耗力,即使是他,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疲倦,后背的衣服更是全部被汗湿了。
他直起身子,擦了把脸,满意地说:“现在第一步已经做完了,中午休息一下,我们下午再来吧。”
直到这个时候,学生们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
这几个小时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根本就没注意到!
他们看着苏进,看见旁边的平台上平放着的一块块佛手残块,突然间全部放下手上的工作,开始鼓掌。
三个小时里,苏进宛如最出色、最资深的外科医生,手上注满稀释剂的导管就是他的手术刀。
刀刃准确地切入佛手的各个部位,将“残病体”切除,留下完好优良的部分。
三个小时,他没有丝毫停顿与犹豫,精准稳定得吓人。
刀刃切入的部分,必定是绿线所在的部位;深入的角度方位,也跟内部扫描出来的情况绝无二致。
旁边众人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都忍不住在心里想,苏进能做到这样,自身的眼力与控制力得有多强,事前又对修复方案以及这两尊佛手进行过多长时间的观察与揣摩!
无论是这份实力还是用心,都让人无话可说,只能从心底表示出深深的崇敬与佩服。
冯秋易站在人群中间,感受着周围热烈的气氛,胸口有不知名的热流正在涌动。
最后,他终于也举起了手,“啪啪啪”的鼓起了掌。
0730 协调
龚来顺他们的后勤工作做得非常好,苏进一说休息,热腾腾的饭菜很快就全部准备好了,一盆盆地摆了出来。
虽然是食堂一样的大锅菜,但龚来顺的确用了心,请来了一级大厨,菜色丰富,味道也非常好。
学生们闻到菜香才觉得自己饿了,但还是一个个老老实实排队上去,拿着饭盆打了饭菜,走到一边的桌子旁边去吃。
忙活了一上午,他们也有点累,但人人都红光满面,脸上写着兴奋。
他们兴致勃勃讨论着刚才的工作,嘈杂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碰撞,空气里升腾着一种热烈的气氛。
冯秋易独自一人坐在桌子旁边,饭盆放在面前,默默地吃着。
经过一上午的工作,其他学生对他的态度缓和多了,但还是没人跟他坐在一起,也没人找他说话。
他一边吃一边看向苏进的方向。
苏进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跟他这里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身边坐满了人。
那些人不全是找他说事情的,但下意识地就坐得离他更近一点,好像这就是人群中真正的中心一样。
冯秋易想起上午这半天苏进的工作,以及他对待所有学生毫不隐瞒的态度——跟天工社团传统一样的态度,心底觉得这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又有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里充斥。
哼,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制作一只大佛的右手……这跟伪造又有什么区别?
他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一块红烧肉,在心里愤愤地说着。
苏进吃饭的时候也没有闲着,他一边吃一边跟谈修之和龚来顺说事。
现在进入龙门石窟的设备和材料还只是第一批,后面还要分批运输过来。
这些东西生产也是需要时间的,龚来顺那边资金到位也需要时间。
怎么样让这些事情进入良好的循环流动,需要各方面良好的配合。
李文夫被收押等待候审等待判决,龚来顺无形中就成为了龙门石窟管委会的主事人。平天集团是谈修之一力创办,对其拥有全部的权利。
再加上作为技术核心的苏进,三人坐在一起,基本上就能确定所有的事情了。
三人谈得很痛快,短短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在饭桌上把接下来的阶段性目标和长期目标全部确定了。
旁边的人坐得不远,听他们轻而易举地决定着一件件价值上千万、上亿的事情,只觉得目眩神迷,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好。
半小时后,苏进声音一顿,笑着说:“光顾着说话,饭菜都凉了,还是先吃吧。”
谈修之也笑了笑,并不介意这种事情。
倒是龚来顺抬高了声音说:“这怎么行,都冷了怎么吃?老王,快帮忙把饭菜热一热……”
厨子们毫无异议,热情地忙碌起来。
他们也是管委会的一员,都知道苏进和谈修之是来做什么的。
这就是龙门石窟的贵人,石窟的复兴就在他们手底下,他们当然得伺候好了!
龚来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能一天都在这里。
他三两下扒完饭,一抹嘴,就拱手告辞了。
他走得很快,肥胖的身体摇摇摆摆,竟然透出了几分灵活。
苏进又跟旁边的谈修之说了几句话,突然一抬头,看见了冯秋易。
冯秋易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周围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显得孤伶伶的。
苏进微微一愣,扬声叫道:“冯秋易!”
冯秋易看似低着头,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苏进的方向,对方刚一出声他就听见了,但是他一时间没意识到苏进叫的是自己。
苏进又叫了两声,他才诧异地转过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苏进笑了起来,指指对面龚来顺刚刚让出来的座位道:“过来坐吧。”
冯秋易扫了一眼周围,摇头说:“算了,我在这里挺好。”
他拒绝了,苏进却很坚持:“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冯秋易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端着饭盘走了过去,在苏进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过来了,苏进却一时间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打量着他的手。
冯秋易张嘴欲言,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等苏进先开口。
苏进没让他失望,看了他一会儿之后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文物修复的?”
“……十二岁的时候开始沾边,十五岁正式学习,到现在刚好六年。”冯秋易老实回答。
“一直都在石家?”苏进问。
“……算是吧。”冯秋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算是是什么意思?”苏进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我入门的时候年纪太大,入不了内门,只能当个普通学徒,跟冯师父学些东西。”冯秋易说。
“冯三段对你不错,你的基础打得还是很结实的。”苏进说。
苏进的口气让冯秋易又额外多看了他一眼。
他的语气非常平和,完全没有什么异样,好像以前曾经跟冯剑峰发生的冲突、那些芥蒂完全不存在一样。
不过也对,他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他现在已经是八段了,扬名天下,谁都认为九段对他来说,也不过近在咫尺。
而冯剑峰呢?
区区一个三段,现在早已不知所踪,泯然人间。
随着苏进越来越出名,越来越受人尊敬,到时候人家稍微一调查冯剑峰的历史就会表示:哦,这就是那个曾经被苏进当众质疑的修复师,不过三段而已。对了,当时苏进质疑的是他的根本,觉得他根本就不配当一个修复师呢……
想到这里,冯秋易越发没了食欲,他又用筷子去戳盘子里的肉块,道:“……他是对我还不错。哈,大家都姓冯,八百年前是一家嘛。”
他声音渐小,最后不吭声了。
“冯剑峰教你的应该是常规的套路,你自己足够刻苦,所以学得不错。但是上午我看起来,还存在一些问题。”苏进说。
冯秋易抬头,皱起了眉头。
苏进好像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一样,径自说下去,“你左右手之间有些不太协调,可能是左手小时候受过伤?总之,右手比左手灵活得多,托举重物或者一些比较细致的工作,你会下意识地回避使用左手,更多地把重任放在右手上。”
冯秋易的眉头渐渐展开,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同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
“这是人类的本能,大部分时候没什么问题,但在一些特定的角度和工作上,你会略微出现一些疏漏。”
苏进说着,随口举了几个例子。冯秋易突然之间有如醍醐灌顶,头脑一片清醒。
是的,苏进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在苏进提出的这几个方面,他的确工作起来会比较费劲。
他一直在努力克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达不到最想要的效果。
现在苏进一说他就意识到了。
没错,他的左手是受过伤,当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又有一段更长的时间手指用不上力。那些日子里,他一直把右手当作主要使用手,尽量回避一些需要使用左手的时候。
原来那时候的习惯一直延续了下来吗……
冯秋易抓握了一下左手,突然灵机一动,问道:“有办法解决吗?”
说完他就有点后悔。
他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一直在质疑反驳苏进,还不是私下说,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很多人的面这样做的。
老实说,质疑之后如果说他有什么反悔的话,就是这个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一时冲突,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说了出来。想一想,应该还是私下里表面自己的意见比较好吧……
他换位思考一下,换了自己,肯定觉得这样一个人很讨厌。现在他还向苏进提问,想让他帮忙解决自身存在的问题,苏进怎么可能回答他?
令人意外的是,苏进很快就开了口。
“你们进天工社团,应该学了那套基础手操吧?”
这话不仅问的是冯秋易,也同时问了周围其他学生。
所有人一起点头。
那套手操的确是一入社就学了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每个人都受益无穷。
苏进说:“完整的手操锻炼从手指到肩膀的全部环节,比较平均。但其实针对每个人的不同情况,应该就某些部分进行加强。”
苏进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的左臂,用筷子比划了一下。
“譬如冯秋易你,第二套/动作的第四环,第三套/动作的第二环,第五套/动作的第五环。这三套/动作你在每天锻炼的基础上,可以再重复三次,进行加强。就三次,也不要太多,否则很可能疲劳,达到反效果。”
冯秋易一凛,下意识地点头。
苏进一边说,他一边在脑子里回想他说的那三套/动作。他正打算今天就开始做,还打算如果有效果的话,再多做几次。
如果不是苏进提醒,没准儿他真的要中招了……
这一想,他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他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真的非常信任苏进,非常相信他提出的意见……
而这份信任似乎也是值得的,苏进只要少提醒一句,他就很有可能会出问题,最关键的是出了问题只能埋怨自己……
“还有你。”苏进的注意力从冯秋易身上移开,面向旁边另一个姓汪的学生。
“你应该是个左撇子吧。但是小时候谁对你说过什么,你想改变自己的习惯转用右手?其实不用的,你的左手还是比右手灵活一些,不需要回避。不过常用右手,让你的左右手都比较灵活,你可以选择手操里的这几套/动作进行加强……”
“还有你,你的……可以……”
接下来,苏进把在场所有十名学生的情况全部评点了一遍,同时告诉了他们调整进步的方法。
所有人全部听呆了。
上午苏进忙于工作,竟然还留意到了他们每个人,把他们的情况记在了心里。
这份观察力,这份用心……
这次助手,真是当得太值了!
0731 告白
“快吃吧我的苏大师,再不吃又要冷了,再热一遍可不好吃了。”
短暂的午饭时间竟然变成了一场针对性教学,无论是教的还是学的都非常认真,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最后还是那位姓张的大厨出言打断,他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阻止道。
苏进怔了一下,笑着说:“好好好,我马上吃。”说着真的扒起饭来。
其他学生有吃完的也有没吃完的,但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回忆着苏进刚才说的话,手指下意识地比划了起来。
冯秋易本来就不是太饿,他索性把盘子推到一边,准备站起来走到一边去练习手操。
他刚要站起,对面的苏进就抬起了头。
苏进对着他挥挥筷子,比划道:“坐下,吃完再去。”
冯秋易一怔。
“下午的工作还很多,不吃饱饭,没力气干活怎么办?坐下坐下。”苏进说。
冯秋易一直是一个固执的人,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经常有人说他往前冲的时候,九匹马也拉不回来。
但这时,他迎视着苏进的目光,还是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同样扒起了饭。
午饭过后还有一段休息时间,学生们抓紧各做各的事情去。
苏进也站起来,一边在货场里面散步消食,一边跟谈修之说话。
十多分钟后,谈修之挥手离开,只留下苏进一个人。
他随意走着,不时抬起头,看向龙门石窟的方向,好像正在想着什么。
远处隐约传来学生们的声音,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越发显出此处之安静。
苏进不讨厌热闹,但也很享受安静,他缓缓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此处离龙门石窟很近,空气非常清新,昨天晚上又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隐约浮动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
苏进转头看去,果然看见不远处一片草坪只剩下了短短的青绿色草茬,显然在他们来之前刚刚打理过。
管委会真的非常用心,对于龙门石窟,他们也的确期待很久了吧……
他又想起谈修之带回的消息。
承恩公府的修葺已经完工了一半,这一半的装修也已结束,即将开业。
说起来,他也有好几个月没有回去帝都,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苏进。”
苏进正在沉思,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女性的声音,柔婉中蕴藏着一丝英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综合成了独属她个人的特殊魅力。
“柳萱。”苏进回头,对着来人笑了一笑,“有什么事情吗?”
听见这话,柳萱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走上来跟他并肩而行。
“下午你要继续修复佛手对吧?”
柳萱明显是没话找话,苏进却很自然地回答道:“是啊,现在佛手已经全部被分离开来,苏陌用的粘合剂不是太好,对石质有些损伤,所以……”
这些都是他之前就已经研究好了的,现在胸有成竹地说出来,非常流畅。“修完佛手,你要继续监工龙门石窟?”苏进的话才开了个口,柳萱突然打断了他。
她很少这样做,苏进有些意外,转头看她:“对,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那你什么时候回帝都呢?”柳萱问。
苏进不久前还在想这个问题,听见柳萱这么问怔了一下,问道:“怎么,有什么事吗?”
“没有……”柳萱的声音顿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笑了起来,“只是在想,像龙门石窟这样的文物遗迹应该很多吧,你会不会从此就不回帝都了,就这样不断到华夏各个地方,修复各种各样的文物?”
说着,她伸手画了个圈,好像就此囊括了整片华夏大地一样。
“是有这个打算。”苏进坦然道。他看向前方,没注意柳萱的脸上微微变了一下。
“现在华夏大地上,像龙门石窟这样等待修复的文物实在太多了,光是石窟类,就有龙门、云岗、敦煌等几大处。除此之外,古建筑、古遗迹、古墓……前几十年来实在太混乱,想要回到正轨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以及很多工作。”
苏进的目光投向远方,柳萱侧头看着他,仿佛在他眼睛里看见了风云变幻以及历史变迁。
苏进陷入沉思,柳萱也没有打扰他,只是专注地看着他,跟着他一起向前走。
这座货场经过管委员专门打理与平整,环境还是不错的,但毕竟只是一个货场,不可能像博物馆一样光洁明净,毫无障碍物。
柳萱专注地看着苏进,不小心被地上的一个土块跘了一下,向前一个趄趔。
苏进反应极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
柳萱的手扶住苏进的肩膀,看向脚下,郁闷地说:“太不小心了……”
苏进笑笑,想要放开她,突然被柳萱反手抓住。
她抓着苏进的手臂,仍然离他非常近,淡淡的幽香从发际衣间传到他的鼻端,沁人心脾。
苏进下意识地看着她,柳萱的眼睛非常亮,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柳萱……”苏进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很轻。
柳萱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动,只是这样近距离地、非常专注地看着他,好像眼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样。
苏进被迫与她对视,这一刻,他的眼中以及心里,仿佛也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然后,柳萱笑了。
她说:“你发现没有,你长高了。”
苏进没想到她先出口的是这样一句话,下意识地回答道:“是吗?”
“当然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头顶在你这个位置。”柳萱说着,伸手在苏进的额头上比划了一下,指尖轻轻从他的皮肤上拂过。
这个轻柔的动作也忍不住让苏进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况。
那时候柳萱是学校的第一校花,可以说是光芒四射,整个校园都听得见她的名字。
苏进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想的却是,这姑娘好高啊,都跟我差不多了。
他温暖地笑了起来,说:“是啊,我记得。”
“一年不到,你又长高了,现在都比我高了半个头了。”柳萱嘟起嘴,似乎有些不满的样子。
的确是这样,柳萱的头顶现在只到他鼻子的部位,这样近距离站在一起的时候,只能抬头看着他,不算小鸟依人,但跟平时的强势也截然不同。
苏进笑了笑,没有说话,柳萱却突然放开他,向后退了一步,道:“但是我觉得,我们俩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苏进只是看着她。
“以前,我们在一个学校。后来你退学了,我们还同在帝都。现在我还在帝都,你到这里来了。……以后呢?”
柳萱声音轻淡如风,从苏进耳畔拂过,却在他心里留下了清晰的痕迹。而她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把重锤,在苏进的心弦上重重敲响,发出了持续不断的回声。
“我喜欢你。”
柳萱向来勇敢,这种时候也是一样。
她抬着头,晶莹的目光专注地凝视苏进,坦言告白。
这一刻,她不再是京师大学高高在上的校花,而是一个站在自己喜欢的男性面前的普通女孩。
她长长的头发披在背后,为了便于行动扎成了一束。
她跟天空电视台其他的工作人员一样,穿着一件果绿色的工作马甲,并不时尚。
但她的眼睛灿如星辰,脸颊微红如同春日娇花,呼吸微微急促,比平日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美丽。
“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柳萱再次重复了一遍,道,“我并不是想要逼迫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只是想要把我的心情告诉你。我不想跟你越走越远,我想要站在你身边。”
“我……”苏进沉默片刻,迟疑着道。
“不用现在回答我!”柳萱的声音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她向苏进摆手,表情里露出了一些央求。她说,“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等什么时候回了帝都……或者你真正想好的时候,再告诉我答案吧。”
说完,她深深看了苏进一眼,转身就走,走得非常坚决,好像真的完全不需要一个答案一样。
苏进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心里不知该做什么样的想法,表情也变得极为复杂。
柳萱走得很快,身影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厂房的拐角处。
苏进又盯着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四周。
刚才跟柳萱并肩而行,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学生们的声音变得更加远了。
此时柳萱一离开,他身边犹为安静,安静得近乎冷清。
“真是郎心如铁。”轻微的脚步声从苏进身后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年老的声音。
苏进转身看着石梅铁,说:“您听见了。”
“你的心乱了。”石梅铁说。
苏进没有说话。
“平日里,你的观察力最强不过,从不忽略身边的细节,这次竟然没有发现我……你的心真的乱了。”石梅铁说。
苏进仍然没有说话。
“也难怪,那么漂亮一个女孩子对你告白,即使我这种老头子也忍不住要心慌。小苏啊,你真的完全没有动心吗?”石梅铁问他。
0732 邀请
苏进沉默着,石梅铁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不说话也没用。小姑娘刚才走得那么快,是看出来什么了吧?你是打算拒绝她的?”
他注视着苏进,眼神里满怀探究,“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主动向你告白,真心实意,你竟然打算拒绝她,你是怎么想的?”
石梅铁的年纪虽然已经不轻,但眼睛一点也不混浊,目光仍然十分锐利,“最有趣的是,你也不是完全没有动心的。既然有所心动,为何不坦然受之?”
苏进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说:“现在我手头上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真的没什么多余的心力去关注这样的事情。”
“不对。”石梅铁摇头,不赞同地说,“天下文物何其之多,一件件修复过去,一辈子也修复不完。难道说为了工作,就可以不顾私人生活了?你是个人,又不是个修复机器!”
他语重心长地说,“对文物,你专心致志;对后辈,你无私坦然,你这是在把自己当圣人看啊。你什么时候能考虑一下你自己呢?”
从某个角度来说,石梅铁这话说得有点交浅言深。
他跟苏进什么关系?顶多就是同行,现在在一起修复龙门石窟,也能算是同事。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没道理干涉苏进的私事。
石梅铁也是老江湖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但他还是说了。
他的话里包含着对苏进的拳拳盛意,苏进当然听得出来。
这让他本来想说的一些话一时间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能说:“这是我的问题。有些事情,我心里还没有完全理清楚,也不太方便对您说。但您放心,我自己的这些心情,我会好好想一想,尽早把它理顺的。”
他是真的明白了石梅铁的意思。
石梅铁对他说的,仅仅只是一个柳萱吗?
其实并不是。
一个女孩子向你告白,你接不接受都是你的选择你的决定,他人无权干涉。
他对苏进说的是另一件事,是他的人生。
苏进感受到了,也的确真心感谢他。
他抬头注视着石梅铁,石梅铁殷切回视,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忽地同时一笑。
石梅铁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龙门石窟维修是件长期工作,走上正轨之后,你就可以抽身了吧?”
“对,我已经跟于琢他们交待了一下,接下来就要看他们的了。”苏进说。
“然后呢,你还有什么事情必须马上要完成?”石梅铁说。
“要回帝都一趟,之前的一些工作阶段性完成,还有些事情需要推进一下。尤其是文物保护法……”苏进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在忙,接下来也是千头万绪,肉眼可见的时间里都是闲不下来的。
“保护法的事情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相传还要请一些国外的专家共同参详?”石梅铁问。
“嗯,是有这样的意向。国外有些相关政策是走在我们前面的,一些做法我们可以参考一下。”苏进说。
“哦,你是这样想的?”石梅铁看他。
“石大师的意思是?”苏进回视。
“不好说。不过,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石梅铁道。
苏进道,“我认为,这件事需要一分为二地看。文物总有相似之处,国外文物保护与修复的总规程上,有借鉴的地方,我们不需要避讳,完全可以用作参考。但是华夏文物有华夏文物自有的特征,应该拟定出一套独属于自己的方法。”
苏进说得非常干脆,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石梅铁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再次问道:“去完帝都之后,小苏你在短时间内还另有安排吗?”
苏进终于听出来他不是简单的关心,问道:“石大师有事?”
“是,一个月后,正古十族将有一次聚会,不知小苏能否陪我一同前往?”石梅铁问道。
他话语殷切,说话的时候表情非常郑重,苏进顿了一顿,问道:“正古十族的内部聚会?”
“对。”
“我只是个外人……”
“没错,这是我之前犹豫的主要原因。”石梅铁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选择了坦然相告,“正古十族久居海外,十族里抱团紧密,有些排外。这次聚会只针对十族内部的人员,并不对外。”
“但是,我思考了很久,我还是希望能够邀请你参加。”
午休很快过去,苏进回到工作室里,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短短一个中午发生了太多事情,就算是苏进,才到工作室的时候也稍微有些走神。
他最后还是没有直接答应石梅铁的邀请,只表示自己要再考虑下。
从漆萍开始跟正古十族打交道,到现在为止他也认识了其中一些人了。
老实说,他对正古十族的印象并不算太坏。
他们的确有一些自视甚高,有一些不通世事,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对文物的确是一片真心热爱,也是全心全意地想要保护挽回它们的。
他从好几个人嘴里听说过了,正古十族一直在挽救海外的流失文物,也取得了相当的成绩。
现在他们手上留存有一大批这样的文物,暂时寄存在海外,听石梅铁的意思,他们有将其运回国内的意愿,但是还有一些犹豫,内部对此也有一些争议。
要说苏进不在意他们手里的这些文物,那是不可能的。
但同时他也很在意另一件事情。
正古十族一共十个家族,他们长年久居海外,内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最关键的是,苏进同样从好几个人嘴里得知,那个大型文物盗卖集团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从正古十族里流失出去的。
这其中肯定有对方那个心理大师的阴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古十族内部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对正古十族,苏进并不是毫无所图。
华夏修复史的正统在他们手上,这其中必然有很多精华的部分值得学习。
他们长年在外抢救流失文物,这些文物何去何从本身也是个大问题。
他们想要在华夏寻求传承,这个需求跟苏进不谋而合。
但是,他希望能够在更了解他们的情况下前往,不然纯粹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这些杂念在他脑海里并没有停留多久,他一摸到文物,就很快收回了心神,说道:“下午的活比较琐碎,属于重复性工作。这些石块表面的粘合剂虽然被稀释,但还有一些残余。它们还存在的时候,对文物有所侵蚀,在正式修复之前,我们需要对它们进行清理。我们现在要这样做……”
一百多块佛手碎片,要完整细致地清理,是一项比较耗时的工作。
苏进一边工作一边讲解,讲得很细致,还做了一些延伸。
类似这样的杂质应该如何清理,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样的情况……
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暮色将至时,所有的石块全部被清理干净,做好记号放在应有的位置,只等接下来的步骤了。
第二天,苏进带着他们将佛手拼接在一起,用一种特殊的粘合剂进行粘连。
前期的准备做得很充分,佛手的每个部分都能第一时间被确定,工作推进得很快。
苏进特别介绍了那种粘合剂,他提出要求,由平天化工研究所的工程师完成的,现在已经投入了批量生产。
这种粘合剂专门针对石质材料,粘性非常强,效果很好。
但它最大的优势还不在于此。
它对石质文物的表面没有损坏,耐久度好,利用指定稀释剂能够将它完全去除。
对于这个优势,苏进额外进行了强调,冯秋易听得心中一动,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苏进的表情依然认真,对自己所说的坚信不疑,好像这才是文物修复的正理。
就这样,连续一个星期,他们把巨大的佛手全部修复完毕。
被挑选出来的这些学生基本上都是第一次跟着他工作的,他们多半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段位的修复师工作。
苏进完美符合了他们对顶级修复师的一切想象,甚至犹有过之。
他的修复流程完整妥善,他的动作精准快速,最让他们感受深刻的是,苏进对石质文物的认识极为深刻。
佛手的材质是什么,它在地质上曾经受过什么样的影响,表面这些物质的化学成分是什么,内部的结构有过什么样的变化……
学生们第一次意识到,文物修复需要的知识竟然这么广泛、这么深入,而自己以前在大学所学的一切都可以应用到这里,可以说是一门综合性极强的学科。
它看似简单,但涉及到的范围可以说是浩瀚无边。
十人中有三人出身文物修复专业,他们之前多少都有点不太明白,学校为什么要给他们安排那些新功课。
现在他们终于恍然大悟,仿佛推开了一扇门,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些知识里他们还有很多东西不懂,但是这给他们指出了一个方向,让他们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七天后,卢舍那大佛的左手彻底修复完毕,苏进对他们说:“简单的工作完成了,现在我们要来做更难的一项了。”
冯秋易猛地抬头看他。
更难的一项?
就是从无到有,全新制作卢舍那大佛的右手吗?
0733 一抹绿光
苏进说:“修复文物有一条原则,修旧如旧。这条原则不能在所有时候全部通用,但是大部分情况下,它都是有效的。所以,我们在修补卢舍那大佛的右手时,最好能够找到跟原佛像同样材质的石块进行雕琢。”
苏进走到角落,把原本放在那里的一辆拖车拖了过来,解开扎在上面的绳子,掀开塑料布,露出下面的石头来。
果然,只是用肉眼就可以看出来,这块石头跟卢舍那大佛原本的材质一模一样,都属于石灰岩。
“龙门石窟的山崖属于古生代寒武纪和奥陶纪的石灰岩层。它石质坚硬细密,相对来说比较少受风化影响,不易脱裂,是一种很适合用来进行艺术雕琢的材质。所以,我们直接取用了位于这一片区域的石材。”
石材有了,接下来要确定怎么雕,也就是卢舍那大佛右手的具体形态。
这点相对来说比较容易。
龙门石窟毕竟是当地的名胜,离市区又近,很多去旅游的人都会去那里参观。
所以,虽然以前照相机并不普及,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各个角度的影像。
通过这些影像,可以还原出大佛右手原先的形态。
但是,以前的照片比较模糊,能够还原的只有大致的形态,具体细节看不太清楚。
为此,苏进又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研究唐代佛像的基本形态,参考了大量佛手的样子,最后绘制出了佛手的平面图与三维立体图。
现在,苏进把连续几张图贴在白板上,给学生们讲解查阅研究的过程。
学生们听得专心致志,冯秋易的眉心却仍然拧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苏进越是解释,他就越是会联想到心中的疑惑。
做得再像,仿得再真,假的也真不了。
苏进的这个做法,不仅没有解答他心中的疑问,反而更加深了它!
这一天,苏进给准确好的石材塑了一个大致的模子,呈现出它最基本的形态。
他的动作一如即往的简单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这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学生们照常坐车回去饭店,在车上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交流。
“苏社长要是去当个石匠,保管也是最牛逼的那种!”一个学生眉飞色舞,兴奋地说着。
“那是当然,修复师都是全才,石匠算得了什么?”另一个学生吹得更厉害。
“谁说修复师都是全才了,大部分修复师都是专精一个门类,修石像的就修石像,修书画的就修书画,就算跨门类,也是找类似的跨,很少听说有全能的!”这位对修复知道得比较清楚一点,张嘴反驳了。
“但是你看苏社长……”前面那个人不满。
“苏社长这是特殊情况!除了他之外,我还真没听说哪个修复师啥啥都会的。”这人强调。
“也是哦,石大师也是很牛逼的修复师,他专精的项目就是石窟石像,金属玉器也会一点,书面瓷器就不太行了。”这段时间石梅铁不时就过来看苏进工作,他为人慈和,喜欢跟学生们打交道,学生们对他的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
“就是的,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这种情况才是常规。我听说啊,只有最牛逼最顶尖的那种修复师才能全门类专精,通常这种修复师都会有另一种尊称——”
懂得最多的那个人神秘兮兮地说着,迅速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
“什么?”
“——天工!巧夺天工的天工,最牛逼最顶尖的修复师,据说同时代里只有一个!”那人的声音不大不小,表情里有着发自内心的骄傲。
所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扳着手指算起了苏进曾经修过的门类。
“那次在学校里,修纪晓岚的箱子,这是漆器。”
“他第一次夺段的时候,修的是青铜器。也算是金属类吧。”
“第二次是瓷器。”
“第三次是古籍。”
“主持修复承恩公府,那是古建筑!”
“龙门石窟和卢舍那大佛的佛手,这是石窟石像。石器修复。”
这样一算起来,除了更小的偏门别类,如同竹编、觚刻等等以外,苏进正式修复过的文物,就已经囊括了各个门类,堪称全能了!
“我听说,架空庭园的主要技术支持,是苏社长提供的?”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
“我靠,算上架空庭园的话,那就太不得了了。那是真正的全门类啊,分门别类,所有类型的文物都有,所有都有标准的参考流程!”这个一被提出来,迅速得到了强力的佐证,大家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样一算下来,苏进会的门类实在太多了,完全不像是他的年龄应该有的。
而这样说起来的话,苏进年轻纪纪,难道真的就称得上“天工”了?
“不可能的。”一片沉默中,冯秋易突然说道,“正式的天工,会被全天下所有修复师公认。他们会在名字前面加上前缀,就算是九段墨工,正古梅工,也要在他面前执礼的。现在他还没到那种程度。”
人群里一片安静,大家都在看着冯秋易,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又有点不太甘心承认。
“哼。”冯秋易轻哼一声,又说,“而且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解答我的问题呢。什么佛手,做得再真,也一样都是假的!”
他咬牙切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其余学生看着他,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那个懂得很多,给大家讲解什么叫天工的学生信心满满地说:“只是暂时还没有到那一步而已。我相信苏社长,他肯定已经有打算了!”
“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哦?你怎么知道,凭什么这么说?”冯秋易撇嘴。
“就凭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就敢上台去跟冯三段针锋相对,有啥说啥!还有在惊龙会上,他一路夺段上去,就为了在圜丘坛上当众问道!他心中自有丘壑,也只有你,抓着一点小细节没完没了,还以为自己找到真理了是不是?”
这人姓于,从刚才的话里就可以听出来他对文物修复了解颇多,说不定还是传统文物家族出身的。但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为苏进说话,直言驳斥冯秋易,把他说得哑口无言。
冯秋易闭上了嘴,姓于的瞥他一眼,哼道:“等着看好了,你不信苏社长,我信!”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这样算是吵了一架,直到第二天去工作室时,两边的气氛还是有点僵硬。
苏进明显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异样,格外多看了他们一眼。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还是照常进入了工作流程。
佛手粗雕成形,接下来就要进入下一步细致的雕琢。
这一步又做了三天。
苏进的速度很快,三天后,大佛的右手雕刻完工,开始进入做旧流程。
是的,修复在这方面跟制伪也有着明确的相似之处。
新添加上去的部分要进行做旧处理,让它的外观跟原有的部分尽量保持一致。
被小于教训过后,这几天的冯秋易彻底安静了下来,默默地跟着其他学生一起工作,没对苏进的做法发表任何意见。
这时看见苏进标准熟练的做旧流程,他也只是扬了扬眉,什么话也没说。
相关文物修复,苏进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娴熟流畅。
对佛手表面进行打磨,细节的风化侵蚀……一整套工序下来,新做出来的佛手变得古色古香,好像历经了时光而来的一样。
最后苏进全部完成,他退后一步,端祥了一下那支佛手,道:“好,完工了。”
现在他们眼前,一左一右两尊佛手,左边的是左手,右边的是右手,各做拈花佛印手势,姿态优雅,从容和缓。
仅仅只是两只手,就已经可以想见大佛本身的庄严宏伟,佛光普照了。
这两只佛手的姿态并不一致,但是大小规模、表面材质……各方面的细节全部都一模一样,好像它们就是原本属于大佛的两只手,被生生截断,运输到了这里一样。
冯秋易紧盯着两只佛手看了半天,他敢说,如果不是他参与了工作的全过程,连他也分辨不出来哪只是真的,哪只是假的。
苏进制伪的能力,一样如此强大!
但是……
冯秋易凝视佛手,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
突然,他的眼角余光闪过一抹绿影,他愣了一下,抬头仔细看,却又看不见了。
“咦,怎么看是绿色的?”
与此同时,旁边有同学轻轻低呼了起来,冯秋易立刻看向他。
他没有问,旁边另外有人问了出来:“哪有绿色?”
那人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拉着他说:“对了,在这里!你站这里看。”
对方顺着他的动作跟了过去,抬头一看就惊奇地叫了出来:“真的是绿色的!”
冯秋易下意识地看着苏进,只见苏进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
他犹豫了一会儿,也跟在其他学生后面走了过去,站在特定的角度,面朝佛手。
他抬头看去,一抹绿莹莹的光芒立刻进入了他的眼中。
0734 目的
“……所以,我在表面的涂料里加了一层很薄的绿色颗粒,正常情况下不是很起眼,但是站在特定角度就能看出来了。”
苏进对着学生们解释了他的做法。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种绿色颗粒是涂料必须的吗?太可惜了,这样不就很容易被看出来了吗?”一个学生有些遗憾地道。
冯秋易似乎意识到了苏进接下来所说的才是关键,紧紧地盯着他。
“不是必须的,是我特别添加进去的。”苏进微微一笑,道,“为的就是能够被看出来呀。”
他的目光移到冯秋易身上,说,“文物修复中,通常我们要尽量使用原有的材料,尽量避免增加非文物自身存在的新材料。但是,有时候对于一些破损比较严重的特殊文物,添加新材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类似这样的文物其实还好,最普遍存在这种状况的是古建筑之类。普通文物不完整也就不完整了,也许还有一种残缺的美。但是古建筑不完整,面临的就是无法存续。”
冯秋易紧盯苏进,他知道苏进接下来的话,才是对他之前提出质疑的回答。
不,或者,苏进其实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了……
“在我看来,添加外来材料通常要依循两个原则。第一,这些外来材料尽量选用与原本材质一致的,譬如这块石灰岩,其实同样出自伊水河畔,与遗失的佛手同源。第二——”
苏进看着冯秋易,态度温和亲切,“新添加上去的材料必须以某种方式做出标记,与原有的文物做出区别。”
这一句话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冯秋易的大脑。
没错,这就是苏进给他的答案。
制伪与修复,究竟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这里!
两者的目的截然不同!
制伪,想要的是仿冒,多半都是冲着利益去的。
他们的目的是以假乱真,想要用假货取代真品。所以在这个过程里,他们琢磨着做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够抹去属于自己的一切痕迹,连内行人也看不出区别。
但是修复师的目的是文物本身。
他们想做的,是修复破损的文物,尽可能地延续它们的寿命。
而对于一件文物来说,它“真实”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剩下的一切,全部都是对“真实”的补充,是延续它存在的方式。
为此,类似苏进这样的修复师们毫不介意把新增加上去的部分额外标注出来,甚至提倡这样做。
因为唯有真实,才是唯一。
“是我错了。”
冯秋易迎视苏进的目光,坦然道。
“我懂得太少, 不应该用半瓶水妄加揣测,质疑你的动机。是我的错。”
说着,他向着苏进深深弯下腰去,脸上写满了真挚的歉意。
苏进摇摇头,上前一步,亲自把他扶了起来。
他的话也很真心实意:“不,你不需要道歉,事实上,我觉得你的问题提得非常好。”
他拍拍冯秋易的肩膀,看向其他学生,道,“文物是什么,什么样才是正确的文物保护方法,这是一个文物修复师应该不断询问自己、不断去思考的问题。很多事情我们可能想得很清楚了,但是轮到实际操作时,就会出现种种疑问。不回避这些疑问,认真地深入地去思考它,最后得出结论。”
“文物修复与保护,就这样一步步向前,不断发展进步的。”
苏进的话回荡在所有学生的心里。
不断思考,不断提出疑问,不断解答疑问。
这些话好像只是鸡汤,听上去很简单,但很多人其实都会下意识地回避去这样做。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舒适区,在舒适区里生活或者工作,是会让人很舒服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只有不断突破舒适区,去更深更多的思考,去寻找正确的方向,向着它努力,才能够真正得到进步。
无论思考还是进步,都是很痛苦很难的,但是只要帮了,最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做到了以前完全没想到自己可能做到的事情。
苏进对冯秋易说的话的确发自真心,他是真的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了不起。
他从少年时起就跟着冯剑峰学习,接触传统文物修复这一行,理论上来说有些东西应该根深蒂固。
但当他发现冯剑峰的确有可能错误时,就开始思考了。
惊龙会之后,苏进的名声何等之盛,尤其是在天工社团这样一个集体里,他更是被捧到了一个极高的地步,任何对他的质疑都会被天工社团的社员当成是对自己的挑衅。
从某个角度来说,现在的苏进,就形同当时京师大学的文修专业,具有极高的权威性。
在这种情况下,冯秋易还能出声对他提出质疑,质疑的点相当深入正确,这种行为犹如面对风车的堂吉诃德,痛苦而又无畏,饱含着属于自己的信念。
这样的年轻人,苏进喜爱而又佩服。
在冯秋易身上,他甚至看见了当初的自己,一个几乎已经遗落在时光里,快被忘记了的自己……
即便如此,当冯秋易面对其他学生的质疑与隐约排挤时,他也并没有出面。
成长总是痛苦的,逆境能让人学到更多的东西。
对冯秋易是,对其他学生也是。
面对大众里的小众分子,应当如何保持冷静公正的态度?
当因为一件事情发生分歧是,是事先划分自己的立场,还是就事论事?
对于权威,应当如何保持理性的思考?
小小的一件事情,体现出来的内容却极多极深。
苏进环视四周,看着包括冯秋易在内,所有学生都沉默下来,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的唇边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做事也是做人,希望他们能够有所收益吧……
前一段时间,工作室里的气氛一直有些僵硬,如今两只佛手被彻底修复以及“制作”完毕,这里的气氛也自然而然地恢复了正常。
当然,空气里隐约还飘浮着一丝异样,毕竟前段时间这些学生全部都对冯秋易冷眼相看,一时间也很难完全改变态度。
但是冯秋易的疑惑被解答,豁然开朗之余心情轻松了很多,他自觉自己的做法的确有问题,开始主动找其他同学说话。
一边有意接近,另一边深感歉疚,两边的关系迅速接近了起来。
本来前一段时间大家携手工作,也建立起了一些默契,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份默契越来越深,冯秋易也真正融入了天工社团,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
两只佛手全部完成,现在要处理的是佛手与佛像相连接的部分。
这部分工作看似简单,其实涉及到的内容非常多。
这一来,又花去了五天时间。
五天后,苏进站在停车场的大货车旁边,看着车上的学生们,挥手道:“你们先去,我马上就到!”
小于就站在冯秋易身边,一只手亲热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对着苏进挥手道:“嗯,奉先寺见!”
0735 夏日的一天
佛手修复前后一共花费了半个月时间。
这半个月里,除了冯秋易等被选出来的十个人外,天工社团其余的学生全部都在龙门石窟帮忙。
毫无疑问,龙门石窟是一个超大型的修复工作,这种规模的修复,承恩公府也远有不及,南锣鼓巷一巷八胡同还可能可以与之相较一下。
包括方劲松等人在内,天工社团所有学生都是第一次正式加入这样规模的工作。
这样一座超大型的遗迹,修复起来历时弥久,大的方面来说,如何进行统筹,如何调配资源,如何分割区域?从小的方面来说,每一座佛像如何修复,遗失的佛像位置如何处理,危岩如何加固?
每一个都是问题,每一个都能让学生们受益良多。
来到龙门石窟,他们见到的听到的全部都是新东西,每天都有无数知识和经验进入他们的眼里耳里心里。
一开始,他们还想着这次暑假来得太值了就是累了点,时间一久,他们连喊累的精神都没有了。
就像之前规划的一样,龙门石窟将会被分割成若干个区域,分区域进行修复与维护。
除了正常的修复施工以外,方案里还额外添加了一些辅助安全设置,既是保护石窟,也是保护未来游客的安全。
譬如原先的山道两边都是没有扶手的,不管是不是老手,每个人经过的时候都要再三小心,惟恐出事。
现在,山道旁边竖起了铁木相间的栏杆,高度在正常人的胸部左右。它并不会遮挡游客的视野,但也绝不会再让他们失足落下去了。
栏杆竖起的时候,于琢在当初于正传掉下去的地方坐了好长时间,点了支烟,让它空烧而尽。
当烟雾袅袅消失在山风中时,从于琢的下巴上滑下一滴水珠,滴落在尘埃里。
这次天工社团的暑期活动,人人都忙得要命,每天回去吃完饭倒头就睡,有时候还会困得一头栽进饭盆里。
但其中最忙的还是方劲松。
他自从当初主动向苏进提出不再亲手进行文物修复,转而协助他进行管理之后,就真的再没有摸过修复工具。
他真的当上了天工社团的管家,管理所有的社员,所有的工具设备以及材料,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久而久之,社员们都很信任他,非常听从他的安排,也逐渐忘记了,方劲松其实是最早进入天工社团、跟随苏进的成员之一。
而在天工社团刚刚成立的时候,他的修复成绩一直在社团内部排名前三,仅仅落后于贺家或者徐英。
这次组队来到龙门石窟也是一样。
三百多个社员的安排,他们的工作与休息,与当地管委会以及修复工人的协调与配合,包括他们的衣食住行,所有一切细节他全部都要管理到位。
这些事情看似不起眼,但哪一条出了问题,接下来很多事情都会跟着一起出问题。
方劲松在管理统筹方面也许有些天分,但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与别人打交道的性格。
但这一次,他要管理几百个学生,要跟更多的人沟通协调,涉及到的人足有上千人。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发生着变化。
从生涩僵硬到圆滑熟练,到最后简直有点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感觉了。
这时候的方劲松,哪里还像是苏进最初认识时那个沉默寡言,固执坚持的年轻人?他的脸上长带笑容,遇人先递烟,三言两语之间就能跟对方变得像老朋友一样。
徐英他们很惊讶他能做到这样,他也自嘲着说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本事。
只有贺家一言不发,仿佛已经看清了一切。
想想方劲松以前的样子,谁敢说这是他天生的本事?
不还是他自己强逼着自己,一点点练出来磨出来的?
但不得不说,现在的方劲松是最好的润滑油,有他在,天工社团在龙门石窟的一切工作都变得极为顺畅,不用担心任何困难。
天工社团这三百多名学生到这里之后,只需要全心全意投入手上的工作中,根本不需要去考虑其他事情。
这一切,全是因为有方劲松在。
而他,在这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做出了多少牺牲?
没几个人会去细想,也没什么人能够体会。
暑假开始二十多天之后,奉先寺的修复已经初步完成。
奉先寺的一佛,二弟子,二胁侍菩萨,二天王以及力士等十一尊大像全部修复完毕。
以卢舍那大佛为例,它内部的两千多条细小裂缝全部都以灌浆的形式进行了封固,使之不会再开裂。它表面的污迹全部都清除开净,一些裂痕与损伤进行了修复,使之看上去面貌一新。
同时,所有佛像的表面全部被加上了一层特殊的涂料,它肉眼看不出来,对佛像石质没有影响,随时可以清除,但是能够有效杜绝风化以及地质开裂,使这些珍贵的古老石像能够维持得更久。
这些都是比较显眼的工作,在另一些不起眼的位置,工人们以及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做了更多的工作。
上方危岩全部进行了加固,两边的陡崖也用锚固的方式进行了修葺,前方平台的边缘竖起了栏杆,正中央九米宽的三道台阶也全部清除了杂草,平整了石阶,两边筑起了石筑的栏杆。
现在,单是这间奉先寺已经足以迎接游客,接待参观了。
当然,对于整个龙门石窟来说,奉先寺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七月下旬的一天,天气炎热,一大早太阳初现,空气里的些微凉意就被一扫而空,强烈的热意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蒸腾了起来。
这种气温,最好是在空调房里享受凉气,但是天还没亮,奉先寺从前方台阶到两边广场上就已经聚满了人。人潮涌动,声浪沸腾,比天气更热。
这些人里有老有少,有穿着名牌t恤头道皮凉鞋的,有一身地摊汗衫大短裤的,一看就知道平时生活工作肯定不是一个圈子里的。
但现在,各个圈子里的人都不分彼此地站在了一起,热火朝天地聊着。
他们一边聊,还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台阶下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过了一会儿,有人叫道:“老龚来了!”
他的话随即激起了一阵笑声,这人立刻改口道:“龚会长来了!”
“来了来了!”
一群人纷纷响应,站在台阶附近的人又向前走了几步,作势要迎接。
李文夫被拘留,据说现在已经走进了审判的流程,人人对他家避之唯恐不及,更没人会他当会长。
不仅如此,但凡提起他的时候,脸上不露出愤慨表情的,一定不是龙门石窟本地人。
龙门石窟是当地人心里的宝贝,大家把李文夫拱上管委会会长的位置,是因为他最有钱吗?
绝对不是!
就是因为他最初时为了石窟的事情东奔西走,联系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情。
现在他监守自盗,让无数珍贵的石像以及文物外流,成为了石窟最大的毒瘤!
这种事情,只要放在心里想一想,就足以让人气愤难平。
现在没什么人会再提李文夫,更没人会把他当会长。
连逸是当地文保组的会长,事务繁忙,不可能全心全意投入在石窟上,最后的重担只能交到龚来顺手上。
并没有进行什么仪式,甚至连交接的过程也没有,人们只是自然而然地把龚来顺的称呼变成了会长。
当然,按照国人的习惯,以前他是副会的时候,也很多人直接称他为会长。
但现在,此会长非同彼会长,两者之间的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段时间以来,天气苦暑,又兼事务繁忙,龚来顺瘦了不少,原本白胖丰润的脸颊都变窄了。
但他的精神更好,眼睛更亮,连说话的中气都提起了不少。
他健步如飞地走上石阶,一丝气也没喘,抱拳向周围各人道:“多谢大家抬爱,今天光临此地!”
他大步走到台阶正上方,声如洪钟地道,“今天,奉先寺将进入最后一个流程的修复,完成之后,相关工程正式结束,就可以接待游客了!”
他这样一宣布,周围立刻掌声如雷鸣,人人脸上都写着兴奋。
自从数月之前发生惨案之后,龙门石窟就已经关闭不接待游客了,后来更是全面进入修复程序。人人从对岸经过,都隐约可见对面繁忙的图景,但除了相关人士,没人能够靠近。
“最后一道工序是什么?我听说是……”掌声之中,旁边有人提声问道,表情微微有些紧张。
龚来顺重重点头,双手下压止住掌声,非常肯定地大声说道:“各位应该知道,我们龙门石窟有钱有人,一直缺的就是技术。几个月以前,苏进苏大师给我们带了技术,给我们拟定了方案。在他的指导下,龙门石窟才得以动工,修复成今天这个样子。”
“各位应该已经听说了,今天,这奉先寺,这则天娘娘像,就要进入最后一道工序的修复了。”
“在苏大师的手下,娘娘像,卢舍那大佛的双手,将要重回它的身体了!”
0736 佛手回归
龚来顺还带来了人,挑了几担东西上来。
那些箩筐一打开,里面装的全部都是鞭炮,三千响一挂,有十余挂之多。
接着又上来了两队人,搬上了大鼓响钹,鼓槌钹背上全部绑着鲜艳的红绸,在阳光上随风舞动,耀眼得不行。
一阵嘈杂之后,这些东西全部被运到了该到的位置上,等着正主儿登场,正事完成。
这个时候,天工社团的大部分学生也都到了,人群里热气蒸腾,他们也抹着汗。
其中一个人看见管委会这架势,咋舌道:“准备得这么周全,这也太隆重了!”
“那是当然,他们等着修复石窟等了多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一阶段完成,激动一点也不奇怪。”
学生们这大半个月一直呆在龙门石窟,对这些当地人的心情也是很了解的了。
“还没全完成呢,佛手还没装上去。那么大佛手装回佛身也是有难度的,现在先摆出这种阵仗,回头失……”
这学生话还没说完,周围好几双手一起扬起来,噼哩啪啦一阵,把他的脑袋硬是打低了下去。
“放什么屁呢!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一项大工程之前说这种话,的确很不吉利招人忌讳,但更令人不满的是另一方面。
“你知道这项工作是谁来做的吗?啪。是我们苏老大。啪。苏老大动手还会失败,啪。你想什么呢你!啪!”
这几句话,每一句都伴随着一个大巴掌拍脑袋,那个学生捂着脑袋大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只是在担心,换了我在这种场合,肯定心里有点紧张的!”
“又不是你上场,啪。是苏老大!啪。别把老大跟你相提并论!啪!”
“别打了,本来就傻,再打要更傻啦!”
吵闹说笑声中,学生们心里其实多少都还是有点紧张的。
现在在场的人这么多,管委会把架子拉得这么大,回头苏进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这至关重要的一项工作。
安装佛手的前期方案他们都看过了,他们也分成小组讨论过。
老实说,难度还是相当大的。
这种高难度工作,需要大量的计算,非得平心静气不可。
现在现场这么沸反盈天的,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样子,陡然间把难度又拉升了一截。
这种情况下,苏进真的能顺利完成吗?
好些学生小心翼翼地看向另一边的方劲松等人,他们正在小声说着话,并不怎么担心的样子。
这种平静让学生们也略微定了下心,期待又紧张地看向入口的方向。
“来了来了!”
片刻之后,又一阵嘈杂声从前方传来,紧接着,所有正在说话的人全部停了下来,全部看向同一个方向。
现在在场的大概五六百人,这么多人整齐划一地行动,看上去还是有些惊人的。
果然,三层台阶下方,一辆货车直接开到了下方。
接着一群人下了车,开始从上往下搬东西。
没一会儿,两个被大幅白布包裹着的东西被搬了出来,放到提前准备好的担架上,被抬了起来。
上面的所有目光全部汇集到那两个担架上,一片安静中,有某种热烈的东西正在急剧升温。
人群猛然一阵汹涌,好些人快步走下台阶,前往迎接。
走到担架跟前时,他们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架子上的东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他们只能跟着那两个担架一起往上走,人群去而复归,仿佛河流正在交汇。
到现在为止,人群里没一个人说话,只能听见纷乱的脚步声。
方劲松站在奉先寺广场的最前端,手扶着栏杆往下看。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人群中隐藏着的热烈,比这天气更加火热滚烫。这种感觉一直传递到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情也跟着所有人一起,情不自禁地沸腾起来。
他的目光从那两个担架上移开,落到最下方的货车上。
苏进刚刚从车厢里走出来,正在小声跟旁边的石梅铁说着什么。
两句话之后,他亲自拿了一根扁担,挑起了两个箩筐,开始稳稳地向上走。
才走了两步,他立刻被人拦住,好些人伸出手,要接过他手上的担子。
苏进似乎想要拒绝,但是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却不过别人的热情,把那副担子交了出去。
接过担子的是一个中年人,他穿着名牌t恤,穿着黑色的长裤,在阳光下反射着柔顺的光芒,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挑起担子的样子陌生中带着一些熟练,好像很久以前经常做这样的活计,但是已经久违了太长时间一样。
然而,他的脸上却满溢着笑容,甚至还有些骄傲,似乎能帮苏进一点忙,把这两只箩筐挑上去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一样。
苏进抬头看了对方的背影一眼,开始向上走。
他的旁边簇拥着很多人,人人脸上都带着热切,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说话。
这一刻,苏进是所有这些人的中心,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情。
就连石梅铁,在这时候也变成了配角,变成了苏进的跟班,光芒逊色了太多太多。
方劲松凝视着这一切,心里突然有了很多感慨。
文物的确非常值钱,很多人喜欢文物,都是奔着它有多么昂贵来的。
但是到了这种层次,这样的尊重、这样发自内心的敬仰,是仅仅金钱能够换来的吗?
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苏进固然有点横空出世的意思,但中间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做出了多少努力,方劲松他们是最清楚的。
能够跟这样一个人并肩同行,这一辈子虽然才刚开始,也算是值了吧?
奉先寺的三层台阶并不算太高,苏进跟在那两副担架之后往上走,很快就到了最顶端。
龚来顺首先迎了上去,一把握住苏进的双手,激动地道:“苏大师,今天就多亏您了!”
说着,他的手往后一排,道,“看,锣鼓队,鞭炮,我们全部都准备好了。只等佛手安上去,奉先寺就全部完工,可以正式开张了!”
方劲松站在旁边,把龚来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里一紧,隐约的担忧又浮了上来。
佛手的安装绝不是什么很容易的工作,据方劲松了解,从测算到下锚到完工,前后用上一个月时间也不少见。
龚来顺这话,是不是给苏进加了太大的压力了?
苏进自己倒表现得很轻松,他微微一笑,道:“龚会长准备得这么充分,看来我是真不能让你们失望了。”
“哈哈哈,苏大师何曾让我们失望过!”龚来顺红光满面,中气十足,一句话迅速引起了周围人的一致赞同。
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心理上肯定会进一步加压,苏进却一如即往的从容淡定。
他笑了笑,说:“多谢大家的夸奖,不过今天负责主要工作的不是我,是石大师。”
石梅铁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帮点小忙而已!”
几句客气话后,奉先寺修复最后的工序即将开始。
两个担架被放到卢舍那大佛面前,苏进站在旁边,一伸手,掀开了白布。
包括方劲松在内,很多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一只五指俱全,自然弯曲,比出优雅佛印姿势的大手出现在大佛面前,大佛垂头凝视,仿佛正在看着它。
阳光照在佛手上,反射出强烈的白色光芒,耀眼生花。
离开佛身几十年的佛手,终于重新出现在大佛面前,即将回复它的身体!
这样一支巨大的佛手,曾经被内外勾结着盗走,分割成碎片,再重新组合成两只赝品。
它代表着龙门石窟千千万万的佛像,它们被雕琢出来,历经了上千年的时光,本应像这样一直存在下去,却被切断,盗走,不知流落何方。
现在这只佛手终于被妙手修复完毕,重新回归到这里,石窟其他遗失的千千万万佛像,能够重新回来,回到它应有的位置吗?
这只佛手,宛如一个象征,象征着这静默龙门石窟的重新崛起!
很快,另一只佛手也出现了。
安静得只余风声的环境终于被打破,数百人注视着这支佛手,发出惊讶赞叹的声音。
他们都知道这只佛手的历史,他们中的大部分也曾经站在这尊被他们称为武则天像的佛像面前,惋惜遗憾过佛手的丢失。
他们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可以看到佛手的回归,看到它重新回到娘娘像的身上!
现在,两只佛手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只为真,一只为假。
人群中有一些老人,曾经在很久以前佛手还没有丢失过的时候,看见过它的真面目。
现在他们恍然回忆起来,发现眼前的两只佛手跟他们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竟然分不出刚刚被夺回来的究竟是哪一只了。
“我记得当时说的……是右手?”
“不对吧,这左手也挺像的,跟照片里一模一样啊?”
“是左还是右,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苏进站在佛手跟前,环视四周,指着两只佛手道:“这只左手,是当初从石窟遗失出去的真品,现在被修复成功,回到了这里。这只右手,是我在老照片的基础上,重新制作的仿品。现在我们要把它们安装回卢舍那大佛的身上。”
他转向石梅铁,微一点头道,“石大师,请您先开始吧。”
0737 两百锚点
数百人的屏息凝神中,华夏最顶级的修复师开始工作。
石梅铁拖着年老的身躯爬到脚手架上,他的侄子石青乔跟在他旁边,帮忙拿着工具。
两人身上都绑了安全绳,头上戴了安全帽,看上去像是最普通的工人。
方劲松抬头看着上方。
他知道石梅铁是谁。
就算来之前不知道,来之后也听说了不少他的事迹。
正古十族、华夏正统、梅级修复师……
这是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另一个世界。
传说中,正古十族的顶级修复师继承了最正统的传承,比华夏的八段九段修复师还在强大。
传说中,梅级修复师一直在海外活动,就算是海外最出名的政治家、富豪大贾也要礼遇他们为座上宾。
传说中讲了他们很多事情,大部分都是神秘莫测、高高在上的。
然而身处龙门石窟,他们就少不了跟这两位正古十族修复师打交道的机会。
令他们意外的是,这两位修复师一点架子也没有,堪称有问必答,有时候甚至还会主动给他们一些指点。
他们带来的是另一套系统的知识,跟苏进教授的有些不太一样,但是作为补充,也能让他们大开眼界,耳目一新。
所以,天工社团的这些学生对石家这对叔侄的感觉都非常好,尊重之余也觉得很亲切,没什么距离感。
但现在,方劲松抬头看着石梅铁,却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他知道,今天的修复方案,同样是苏进制定的。
现在石梅铁所走的流程,也是苏进的安排。
一位这种级别的修复师,竟然遵循老大的安排行事,这种感觉,简直是……
方劲松稍微浮想联翩了一会儿,就看见石梅铁已经爬到了佛像肩膀的位置。
他立刻收回心神,更加专注地看着那边。
在苏进的方案里,为了安全稳固起见,这两只佛手同样会以锚固的方式与佛像相连接。
锚固会附上悬梁臂,牢牢地支撑住巨大的佛手,使其在还原之后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但是,锚杆和悬梁臂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一些痕迹,使佛像产生违和感。
所以一方面,需要在完工之后进行一些修饰,削弱它们的存在感;另一方面,前期定锚打孔的位置必须要进行一些更细致的考虑,尽量避免让附着物出现在更显眼的地方。
就像龙门石窟刚刚开始维修时一样,定锚的工作交给了石梅铁。
当然,前期的探测扫描与受力点计算是少不了的,这方面的工作交由贺家和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一起完成,计算得非常细致精确。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苏进仍然把定锚的工作交给了石梅铁,让他先凭经验完成第一步的确认,再把他的结果与计算机算出来的进行映证。
方劲松听说之后,不明白苏进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出于一贯的对他的信任,他们还是接受了下来。
现在,贺家就站在方劲松身边,他手里拿着一大叠纸,纸上印着大量的图形与数据,普通人看都看不懂。
他紧紧握着这叠纸,紧盯着石梅铁的方向,一动也不动。方劲松知道,贺家看似沉默寡言,其实内心里是很有些骄傲的。
他从计算机转行文物修复,但仍然习惯用数学方式解决问题,对它们推算出来的结果深信不疑。
但现在,苏进明明也让他们做了这方面的步骤,还是转而把工作交给了石梅铁,方劲松知道贺家心里有些不理解,只是没说什么罢了。
如今,古老的经验将与最现代化的技术相碰撞,最后谁对谁错?
要知道,定锚只是第一步,打孔才是确认!
石青乔捧着墨盒,里面有一盒墨和一支笔。
墨是好墨,笔是好笔。
石梅铁自从到龙门石窟之后,已经变了很多,但是在这些细节上,他还是维持着几十年来养成的老习惯。
石梅铁拿起笔,在墨盒里轻点了一下。
他一手抓着脚手架,身体微微向后仰了一下,目光凝注在石像肩膀上,仿佛正在凝神思考。
数息之后,他伸长手臂,手腕一旋,笔尖在目光所注之处轻点。
干脆利落,几不犹豫。
石梅铁一笔点下,下方贺家和方劲松齐刷刷地低头。
他们一起在看贺家里手里的图纸,然后,两人又同时抬头,对视一眼,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贺家和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一起,把石像一共分成了十个区域,左边五个,右边五个。
左右全部都是从肩膀到腰部,每个部位都有二十个锚点。
也就是说,卢舍那大佛的左右两手都各需要一百个锚孔才能支撑上去,锚孔之间距离不远,相互之间影响很大,定锚的难度比上次那个陡崖大得太多了。
现在石梅铁定的是大佛左肩的锚孔,贺家手上拿着的也是大佛左肩部位的图纸。
图纸上有二十个红点,正是计算机推算出大佛左肩二十个锚孔的位置。
现在石梅铁点下的是最靠颈部的那个,对照着看下来,可以看出,虽然一个是实物,一个是图纸,两者之间大小比例有着非常大的差别,但是它们的位置仍然是一致的——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石梅铁凭借自己经验的判断,跟计算机经过大量计算得到的判断完全一致!
贺家和方劲松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凡人之力,有时候真的是不可预估啊……
石梅铁定锚的速度虽不太快,但也绝对不慢。
第一个点点下,大概隔了两分钟,他又点下了第二个点。
洁白的图纸与上方巨大的佛像实景相映成趣。
两者身上各有一个点,一个红一个黑,一个小如针孔,另一个大如铜钱,但由于图纸之小,大佛石肩之大,被衬成了同样的大小。
可以看出,这同样大小的两个点,仍然出现在同样的位置,几乎不差毫厘。
又过了两分钟,第三个锚孔的位置被定了下来。
同样一致。
接下来,第四个、第五个……
及到第十个孔的时候,石梅铁突然加快了速度,几乎每十秒到三十秒一个,在短短的数分钟之内就把佛像左肩部位的二十个锚孔全部定完了。
此时,方劲松的心情已经不是惊讶,而是震骇了。
而且,他在旁边贺家的脸上也看出了同样的表情。
二十个锚孔的位置,全部一模一样,人力的力量在这一刻,与最尖端的科技达到了极度的一致!
贺家抬着头,目光在石梅铁点下的墨迹上不断移动,眼中光芒闪烁,仿佛脑子里有某套程序正在高速运转。
一段时间之后,他长舒一口气,难得开口地对方劲松道:“坐标小数点后两位。”
方劲松先是一愣,接着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贺家更细致地对比了图纸上的测算结果与石梅铁墨笔勾出的结论,判断它们坐标相符的精确程度达到了小数点后两位。
贺家能用肉眼做出这样的判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充分展示出了他在位置、数据等方面的天赋。而石梅铁凭经验得出的结论,也同样惊人!
石梅铁休息了几分钟,继续下一个区域。
方劲松发现,不自觉之中,他对佛像半身区域的划分也跟贺家达到了一致。
第二个区域的二十个锚点。
第三个区域的二十个锚点。
第四个区域……
第五个区域……
一百个锚点,他一共花费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这些时间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瞬而逝,但对下面的围观观众来说就有点漫长了。
毕竟在外人看来,石梅铁所做的也不过是用笔在佛像表面点下一个又一个的墨点罢了。
下方人群开始有些嘈杂,大家开始交头接着,有些还在讨论卢舍那大佛的事情,但有些人已经把话题扯开,趁着这个机会谈起生意或者其它事情了。
他们还算克制地压低了音量,尽量不影响到上方正在工作的修复大师。但他们的人实在太多,这么多声音加起来,终究还是有点吵闹的。
石青乔明显开始有些不安,他的目光从佛像身上移开,偶尔往下看一眼,露出烦躁的表情。
但是在他身边,石梅铁却头也不回,脸上的表情动也不动。
他整个人已经完全沉浸到手中的工作中去了。
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卢舍那大佛、佛手、石质、周围的山壁……再没有其他!
不知不觉中,方劲松吐出了一口气。
他又看了贺家一眼,贺家头也不回,跟石梅铁一样,他的眼中心底也只剩下了这尊大佛。
他紧紧捏着图纸,洁白的纸张在他手里皱成了一团。
方劲松清楚地知道,就在第三个区域完成之时,他还看过那张图纸,石梅铁的结果一直与图纸上的展示一模一样,人脑与电脑在这一刻达到了极度的统一。
现在看来,到现在为止,这位最顶级的修复师仍然没有出过错……
突然间,方劲松心中一动,透过旁边的人群,看向站在另一边的苏进。
他同样抱着手臂,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石梅铁的方向。
不过,相比起贺家的严肃,他的表情明显非常轻松,唇边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方劲松有些诧异——
石梅铁大师的工作刚才完成一半,难道苏进就已经确定他绝对不会出错了吗?
0738 交给我
又一个小时后,石梅铁点完了卢舍那大佛右半身的锚点,认真端祥一阵之后,把笔放回到石青乔手中的墨盒里,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转身准备往下爬。
“啪啪啪啪啪!”方劲松的身边响起了鼓掌的声音,正是贺家。
他难得露出了激动的表情,把图纸夹在胁下,用力地鼓着掌。
方劲松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了,卢舍那大佛左右两个半身一共两百个点,石梅铁都全部点对了,没有一个出错!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苏进的方向,苏进也一样在鼓掌。
他面带轻松微笑,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方劲松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贺家鼓掌是因为石梅铁定锚全无失误,他的判断是根据之前计算机推算出的数据而来的。
但苏进呢?
他要意识到石梅铁的正确,只有自己先判断出锚孔的位置在哪里!
也就是说,这一次换了他去做,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但是他让石梅铁去了,让贺家这样的人、让所有人见识到了传统顶级修复师的强大之处。
他的这份心思……
受苏进的影响,周围其他正在交头接耳的人全部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上方,然后开始鼓掌。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石梅铁这一手的技术含量,但也有一些做石匠、搞工程的人看出来了。
他们小声往旁边一解释,迅速有更多的人恍然大悟,接着掌声越来越热烈,连成一片,席卷了整个广场。
“太了不起了!”
掌声中,苏进已经迎上了石梅铁,小心翼翼扶他下来。
苏进笑着说:“真是精彩万分,如此密集的两百个锚孔,竟然一次定位成功,石大师的实力真是深不可测。”
苏进提到时间,方劲松才想到,计算机扫描并且推算锚孔位置,前后一共花了十天左右的时间。但石梅铁仅仅只花了两个多小时……
这种级别的修复师,自然还是有自己的强大之处的……
石梅铁也很满意自己的成绩,他接过石青乔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旁边龚来顺及时送上茶水,石梅铁一饮而尽。
以他的年纪,两小时呆在脚手架上就已经是非常吃力的事情了,更何况两小时全神贯注,不断推算判断,让他的衣服后背都湿了一大片。
他连喝了三杯茶,这才定了定神,绽出笑容:“多谢夸奖,接下来就看小苏你的了。”
苏进也笑了起来:“交给我。”
苏进登上脚手架,手里提着一个工具袋。
方劲松等人本来下意识要跟上去的,结果发现另外两个人抢先而出,拎起了旁边另两个工具袋,跟着苏进一起攀上了脚手架。
这两个人一个是于琢,一个是冯秋易。
这两人显然并没有事先做过安排,是自动自发上去的。
他们在脚手架下面碰到,两人险些撞上,然后相视一笑,各自拎起一个工具袋,跟在苏进身后爬了上去。
苏进爬到脚手架左边,检查了一下身上的安全装置,下面两人也跟着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石梅铁站在方劲松旁边不远处,正仰头看向苏进的方向。
龚来顺派人给他搬来了椅子,让他坐着休息一下,石梅铁却笑着摆了摆手,还是坚持站着。
这时看见苏进的举动,他点了点头,对旁边的石青乔说:“看见小苏做的没有?不管什么时候就一定要注意安全,万万不可疏忽!”
石青乔连连点头,跟他盯着同样的方向,目光瞬也不瞬。
在龙门石窟这几个月,他心里原有的心高气傲已经全部被打消了,转变成了对苏进的心服口服。
论年龄,苏进比他小了十来岁;论实力,苏进足以跟他伯父石梅铁平辈论交。相比之下,他只算得上中人之资,还有什么好得瑟的?
苏进没有马上开始动作,而是紧盯着石梅铁刚刚点下的墨点,凝神观看。
方劲松仰头看着他,突然感觉苏进的目光已经透过石质表面,看进了它的最深处。
过了好一会儿,苏进终于开始了动作。
他稍微抬手,准备去拿旁边的工具袋,却被后面的人小声叫了一声。
冯秋易已经非常适时地递上了两把工具,大小型号正是苏进需要的那种。
苏进笑了笑,对着冯秋易点点头,接过那两把工具,直起了身子。
那是一把锤子和凿子,除了质量更好以外,跟普通的石匠用工具没什么不同。
苏进从脚手架上站起,更加靠近佛像肩部。
接着,一声长长的声音响起,足足持续了十秒多钟。
十秒之后,佛像的左肩位置出现了一个四指粗细的深洞,刚好位于石梅铁刚刚点下的墨迹之处,将它完全覆盖。
“震山击!”石梅铁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震惊。
没错,这又是震山击。
虽然几个月前的合作中他就见识过苏进这样的手法,但这一次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震山击持续的时间更长,也就是说,苏进敲击的次数更多。
而且他发现,苏进敲击的频率更高,上一次他还能看出单位时间里他一共敲了多少下,这一次他却只能看见一片残影,具体细节早已连成了一片。
上一次,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识到了苏进真正的实力,现在他才发现,远远没有逼近这个年轻人的极限,他还可以更强!
而且……
石梅铁情不自禁地上前了一步,更加专心地去看苏进刚刚震击出来的那个锚孔。
“伯父,这个给你。”石青乔适时出声,从旁边递过来一件东西。
石梅铁接过一看,发现是一个小型的望远镜。
“你准备得挺周全的嘛。”他说。
“嘿嘿。”石青乔傻笑了两声。
石梅铁难得看见侄子这样犯傻的样子,他亲切又怀念地笑了笑,举起望远镜,把与佛像之间的距离拉到了更近。
这样一来,锚孔的细节石梅铁看得更清楚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锚孔。
石梅铁很清楚,定锚打孔,位置的确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锚孔的大小与深度。
大部分情况下,锚杆是固定尺寸,所以锚孔的大小也基本上是固定的,就在几个不同的型号里进行选择。
但这一次,安装佛手需要考虑的额外因素太多,所以苏进重新定制了一批锚杆,锚孔的大小也需要重新设定。
苏进现在打下的这个锚孔,跟新定制二号杆的型号刚好相符,比一般的锚杆更粗更长。
一般来说,就算是能够熟练使用震山击的高端修复师,也会有自己最习惯的频率与节奏,很少有说调就能调的。
当时苏进说要定制锚杆的时候,石梅铁考虑到这个因素,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但回头想一想,修复师打孔又不是只有震山击这一种操作,放慢点速度,稳扎稳打,还是可以适应配合新型锚杆的。
结果他没想到,面对新锚杆,苏进还是用了震山击,而且依旧是一次成型,毫无问题!
现在他透过望远镜看着这个锚孔,它不仅是大小深度刚刚好,锚孔本身的质量也非常高。
外孔边缘完整宛如纸裁,内孔与外孔完全垂直,非常匀称。
这是一个极为完美的锚孔,也是震山击这一特殊技术能够达到的最好效果!
震山击之所以变成石雕修复师的顶级绝技,凭借的当然不止是操作上的花哨好看,更重要的还是它的实用性。
震击快速稳定,连绵不绝,能够产生一种共鸣,使得凿杆周围的石块变软变脆,易于操作。
苏进这一手,真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上一次他还琢磨着,他年轻时可能也比不上。
现在他只觉得,什么是可能?
他是真的远远不及,不光是他,他那个以震山击闻名天下的父亲兼师父,也没办法像这样跟着新杆随时进行调整!
0739 对话
凿击声响彻在奉先寺。
它的每一声都非常悠长,仿佛钟鸣磬击,带着令人回味的余韵。
之前石梅铁定锚时,由于时间太长,下方人群觉得不耐烦都开始交头接耳了。
但现在,苏进的凿击打孔时间绝不比石梅铁用时短,下方却一个说话的也没有。
所有人一起抬着头,凝视着苏进不断重复的动作,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极为奇异的表情,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悠远的“钟声”之中。
“钟声”不断回响在龙门石窟,回音阵阵,不断向四周传递,几乎带着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
脚手架后,大佛垂首而坐,薄唇微扬,似喜又似悲悯。
苏进坐在脚手架上,对大佛面对着面,仿佛正在倾谈。
是的,这是一次修复,但也同样是一场对话。
千年之前的古佛与千年之后的修复师。
千年之前,工匠在此龙门石窟,依山凿出了这样一尊佛像;千年之后,年轻修复师还手于身,将它修复完全。
时光如流水,在他们身边经过。
就像千年之前的工匠一样,这个修复师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在时光之中。
这座千年石佛,之后又会遇到什么?
再过千年,会不会又有一个人类,站在此处,与它对面交谈,听取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情?
这一刻,石梅铁、龙门石窟管委会、天工社团学生、天空电视台工作人员……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凝望上方。
此时,他们的心也变得无比安静,仿佛沉浸在了这样一场对话中。
这悠悠“钟声”,带来的似乎是千年之前的回响,也将他们的心传递到了千年之后!
凿声阵阵,每一击都悠远绵长,由无数更短更疾的敲击组成。
十声、二十声、三十声……
苏进仿佛不知疲倦,一下接一下地凿击了下去。
他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了汗珠,他的背心渐渐被汗水湿透,但他的眼睛始终明亮而专注,目光凝注在佛像上,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旁边冯秋易和于琢也同样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此时,他们与苏进达到了完全的默契。
锚杆粗细不同,打下的孔大小深浅都不同,所以需要的凿子也都有不同的尺寸。
苏进每每往后一伸手,冯秋易和于琢就能马上意识到他需要什么,第一时间给他递上去。
到最后,他们几乎与苏进心意相通,每每在苏进伸手之前,正确的工具就已经到达了应有的位置,只等苏进伸手来取。
两百个锚孔,两百次震山击。
苏进在脚手架上,从左上到左下,然后换到右边。
他流出的汗越来越多,浅蓝色工装上透出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石梅铁以为他中途会休息一下的,结果他的动作始终如一,完全没有休息的意思。
中途有一会,石梅铁的目光带上了一些担忧,张开嘴想要劝他歇一歇。但他刚才开口,又闭上了嘴,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紧盯苏进,深知他现在已经进入了一种特殊的状态。在传统修复师这边,这种状态被称为“天人合一”,只有在修复师与被修复的文物达到了完美的协调时才会出现。通常在这种状态下,修复师能超水平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而在完成工作之后,修复师对文物的领悟很有可能更上一个台阶!
这种状态可能会比较伤身,但是最好不要打断,苏进多半也不会希望他打断。
今天柳萱也在现场。
一开始,她也跟周围其他人一样,被苏进的工作完全吸引住了。
但现在,她紧盯着苏进的侧脸,盯着一滴汗从他发际流下,顺着脸颊滑下,最后汇聚到下巴上,滴落下来。
此时的苏进,大汗淋漓,简直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她的脸上出现了浓浓的担忧,几番欲言又止。
但最后,她看见苏进明亮而专注的眼睛,还是什么也没说,而是一转身,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当——”
又一声悠长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山谷里余韵袅袅,迟迟不绝。
若是有心人就会留意到,这一声跟最初的一声相比,几乎没什么差别。
两百次极耗体力的震山击之后,苏进的动作依然没有变形,凿击出来的结果也跟最开始时一样,完美无缺,挑不出一丝瑕疵。
凿完这一次,他跟之前一样向后退了下身体,注视着这个锚孔端祥了一会儿,最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过身,把手中工具分别交到冯秋易和于琢的手上。
他对着两人笑了一笑,说:“辛苦了。”
他的笑容中宛如有光芒闪烁——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而是阳光照在汗珠上折射出来的结果。
今天是七月底的一天,从朝阳初升时起就注定了是一个大晴天。
晴天的上午虽然不如下午那么炎热,但同样一直处于高温中。
高温中持续一个多小时的高强度工作,普通人说不定会虚脱。
苏进的体质远远强于普通人,此时也一样大汗淋漓,整个人几乎都湿透了。
但与此同时,他的气息仍然非常平稳,笑容一如即往的温暖平静,跟一个多小时前刚上去时没什么区别。
在他身后,冯秋易和于琢同样一身大汗,衣服全湿透了。
苏进看了看他们,催促道:“走走,赶紧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两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于琢才说:“苏老师你才辛苦了,我们一点事也没有……”
他话音未落,下方突然像打雷一样,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
三人在脚手架上低头看去,只见广场上所有人都抬着头,仰望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表情激动地鼓着掌。
这一次,他们鼓掌的力度和声音比刚才那一次更大、更强烈。
石梅铁只是挥笔轻点,纯粹是凭经验和意识进行判断,难度不小,但普通人很难看出来。
而苏进这连续两百次凿击,每次都是一次成型,每一个锚孔都是肉眼可见的完美,这种难度,是个人就能看出来,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更别提,在中间那一阵屏息凝神之中,很多人都感受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
对他们来说,犹如一场洗礼,让他们突然对龙门石窟、对卢舍那大佛有了更深的感受。
这感受毫无疑问是苏进带来的,至今仍然留在他们的心中。
光是这个,就令人激动难言了!
冯秋易坐在脚手架上,俯视下方无数道目光与滚滚热潮。他本来真的有点热、有点累的,但这一刻,所有的负面状态仿佛都被这样的热情一扫而空,他心潮涌动,有很多话想说,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苏进也看了一眼下面,这时他笑了笑,轻轻一拍冯秋易的肩膀,说:“走,下去吧。”
三人从脚手架上下来,顿时直面了这种热情。很多人挤过来想跟苏进说些什么。
龚来顺看着这情景,突然想起了最先开始时,苏进毛遂自荐要来拟定龙门石窟修复方案时的情景。
那时候,因为他的年纪和专精的门类,他们还有点不放心,还是苏进自己提出再从文安组请大师过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龚来顺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同时又无比庆幸那时候自己态度还算亲切,没说什么话得罪苏进。
能够请来这种大师,为他们修复龙门石窟,简直是上辈子做尽了好事换来的。
不……他接着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苏进才不是“为了他们”来修复石窟的呢。
这位年轻的大师,眼里只有文物,只有石窟本身!
大家的热情实在太过度,苏进都有点不太适应了。
他抱拳向周围行了个礼,说:“不好意思,麻烦大家先让一让,现在佛手刚才定锚打孔,现在下杆灌浆,还有很多工序。我们先把该做的工作完成,再来庆祝如何?”
“就是,你们现在吵吵个什么!”龚来顺终于回过神来,摇摇摆摆地挤到苏进旁边,挥着手对大家说,“走走走,别妨碍苏大师工作!”
大家只是莫名的有些激动,被龚来顺一赶,就意识到现在这样不太合适,讪讪然地退开了。
这时,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人,明黄色的衣袂轻摆,快步走到了他面前。
天气是真的很热,柳萱的头发扎在脑后,紧紧地盘成一个髻,只有少许几缕飘落下来,垂在颊边,被汗水沾在了皮肤上。她脸上也都是汗,脸颊红润,微微有些喘气。
她手里提着一个壶和一个竹篓,篓子里放着几个杯子。
她走到苏进面前,清脆的声音道:“工作归工作,该休息的还是得休息。先坐下喘口气,再喝杯茶吧!”
说着,她把茶壶和茶篓放到一边,亲手倒了三杯茶,第一杯给于琢,第二杯给冯秋易,第三杯才给了苏进。
于琢和冯秋易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他们的确有点渴了,闻着杯中荡漾的清香,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茶水温热,刚好入口,清苦中微带甘甜,刚刚喝下就觉得清爽多了。
他们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柳萱对着苏进一笑,笑容明亮,不带半丝狎昵。
她说:“喝吧,休息一会,大佛还等着你呢!”
0740 天佑
喝完茶,苏进继续工作。
锚孔已定,接下来就是下杆。
这项工作相对比较容易,但苏进还是亲自上了阵。
一根根特制的锚杆被塞进了刚刚打好的锚孔里,灌进特制浆液用以固定。
其中一些锚杆形状特异,那是苏进定制的悬梁臂。
它跟普通的悬梁臂不太一样,上面不见一颗螺丝,全部都是用榫卯结构打造而成。
它比普通悬梁臂复杂,但在稳定性和持久性上则强多了。
然后,佛手被正式送到了大佛跟前,苏进开始对佛手进行处理。
锚杆有两种,一种是用来分散力道进行加固的;另一种则是把佛手与佛身固定在一起的。
震山击再次出现,石梅铁墨迹定位之后,苏进在两只佛手上也各打了几个锚孔。
接着,天工社团的学生们一起用力,用吊索和滑轮组把一只佛手吊了起来,悬到大佛肩部。
这是最关键的环节,下方再没有一个人说话,全部都屏息以待,注视着上方的工程。
佛手靠近佛身,锚孔与锚杆相对,不断接近。
最后,一声脆响,两者完美对上,大佛的左手重新回到了它的身体之上!
左手之后是右手,同样的工序,同样的顺利,同样的完美。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山谷之中,卢舍那大佛的两只佛手全部回到了它的身上!
此时,大佛垂眸,唇边仿佛泛起微笑。
它的两只手自然悬于膝上,一只竖起,一只平摊,比出佛印手势。
两只手曲线宛然,神圣却生动。
这一刻,大佛仿佛被注入了灵光,拥有了非同一般的生命。
无数人抬头仰望,敬畏地看着这座巨大的佛像。
方劲松环首四顾,看见众人脸上的表情。
他很清楚,这一天、这一刻的事情会停留在他们心里很久很久,也许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忘却。
此时烈日已经升上了正当中,工作却还没有完全结束。
接下来,苏进需要对佛手与大佛连接的部位进行一些修饰,使附加的部分尽量减少存在感,不容易被看出来。
这项工作不是苏进一个人完成的,也没有把它交给天工社团的学生,而是招呼了于琢、王玉枝等人,让他们来操作,自己只在旁边指点。
太阳很大,年轻们人忙得满头大汗,却毫无怨言。
苏进也同样站在太阳地里陪着他们一起工作,他的目光不断扫过每一个人,无论谁出现问题,或者遇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问题,他都会第一时间开口,耐心地进行讲解。
方劲松站在一边看见这一切,突然意识到苏进为什么会这样做了。
奉先寺只是一个开始,龙门石窟还有九个区域需要修复,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需要漫长的时间。
只有培养出更多的人才、让更多的人加入进来,苏进才能放心离开,去做更多的事情。
所以对他来说,独自揽功毫无意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所学的东西教给别人!
而这些年轻人们,也意识到了苏进的目的,所以会顶着这样的辛劳,汗流满面地工作着。
方劲松负责的是天工社团的管理工作,这段时间以来,他早已跟于琢等年轻人全部混熟,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知道了他们的出身、知道了他们想要什么。
现在,他看着这些年轻人,看着他们专注的面孔与晶莹的汗珠,内心深处突然浮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
退居二线,管理统筹一切事宜固然是他所愿,也是他力之所长,但是他也真的很想……
“老方怎么了?”旁边徐英突然问他。
“嗯?”方劲松回头。
“看你表情,有些不大对劲。”徐英指了指自己的脸。
“哦……没什么。”方劲松摇了摇头,把叹息声咽了回去。
的确没什么,这只不过是他的选择而已。
烈日横斜,透过石佛,在地面上留下巨大的影子。
已经到了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早上这五六百人来的时候还没这么热,他们中间的相当一部分就没打算一天都呆在这里,本来准备站站就走的。
结果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魔力,明明广场上大部分地方都没什么遮挡,烈日炎炎热得要命,修复师们所做的大部分都还是些重复工作……但他们却一直留了下来。
满头大汗,饥肠辘辘,却没几个人离开。
他们站在大太阳地里,不断抹着汗,说话也很小声,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这其中更有一些人看着上方的年轻人们,眼怀感慨。
“以后就是他们独挡一面了啊。”有人这样说着。
“是啊,真没想到,咱们龙门石窟竟然也能培养出自己的修复师。”有人回应。
“真希望苏大师不要走。”有人真心实意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苏大师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是啊,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十二点过后,来到了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旁边一颗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越发衬托出此时此地的安静。
有人开始有点担心:“太阳太大了,很有可能会中暑啊!”
“对,跟苏大师说一声,让孩子们休息一下吧?”
于琢王玉枝他们本来都是管委会子弟,今天他们的父母们几乎全来了。
在场的人里,于琢他妈,王玉枝她爸,还有其他一些人的父母几乎都在这里,看着自家孩子们挥汗如雨地工作,他们不是不心疼的。
眼看着太阳越来越大,他们开始担心起孩子们的身体,纷纷这样小声议论着。
但是,他们也就是这样担忧着议论,没一个人擅自行动。
“急什么急,苏大师在旁边看着呢。他不说话,就表示孩子们不会有问题!”
说话的是于琢他妈,自从于正传的事情得到一个结论,她也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操持完于正传的后事,她接替他的工作加入了管委会,还专心给于琢做好后勤工作。
这段时间于琢在龙门石窟忙得落不了屋,她二话不说,还天天煮茶送饭到石窟,现在无论是天工社团的学生们还是管委会请来的那些工人,全部都认识了这位干脆利落的大婶。
现在她看着于琢,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些担忧的表情,但还是第一个果断地发了话。
那个时候,苏进也看了看天色,上前一步准备说话。
结果就在他发话的前一刻,一片阴云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过来,遮住了阳光。
周围的光线一下子变得黯淡下来。
接着,一片又一片的阴云在天空中聚集,把阳光遮挡成了一种柔和的散光,空气里还是很热,但远不像之前那样晒得让人心慌了。
“要下雨了?”有人担心。
“不像,这云没那么乌沉,积不起雨来,只是阴下来了而已。”有老道的人望云断雨,做出了判断。
“这种时候天阴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打心底里说出了一句话——
“真是老天庇佑啊!”
就在太阳最大的时候阴了天,可不是老天爷赏脸!
即使如此,苏进还是暂时叫停了年轻人们的工作,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喝喝水之类。
稍微歇了口气之后,不等苏进说话,年轻人们又主动戴好装备,重新爬回了脚手架。
有一个年轻人笑着对上前送水的他爸说:“你们都准备好庆祝了,我们怎么能让你们失望?”
他满头大汗,却是神采奕奕。说完,他还拍了拍他爸的肩膀,以作安慰。
“这孩子,真是没大没了……”他爸看着孩子的背影,嘀咕了一句,无奈又感动地摇了摇头。
下午三时,佛手彻底竣工。
苏进和石梅铁两人一起上架验收,一个小时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这时,这两人的表情与动作所有人都是看着的,他们的示意让很多人心里一阵狂喜。
果然,苏进就攀在架子上,俯视下方,道:“好,没问题了,收工!”
他的声音回响在山谷之中,激起一阵又一阵回声。
“收工……收工……工……”
“至此为止,奉先寺修复已经正式结束,可以对外开放了!”
“开放了……放了……了……”
龚来顺仰望上方苏进,呆了好一会儿,才被旁边的人重重捅了一下:“发什么呆呢,快!”
龚来顺这才回过神来,大喜道:“快,上鞭炮,锣鼓队的,准备了!”
一瞬间,鞭炮声大作,鼓声震响,跟着响起了震天的响锣与唢呐声。
寂静了上千年的龙门石窟奉先寺,此时彻底地沸腾喧哗了起来。
如同一个完美的回应,上方的云层也于此时拉开了一道缝隙,灿烂的灼烈阳光洒落了下来,照亮了大佛唇边的笑容。
0741 酒量
奉先寺彻底完工,管委会事前准备好的庆祝仪式一股脑的摆了开来。
佛龛前广场的鞭炮锣鼓只是一个开始,龙门酒店里早已准备好了巨大的宴会厅,用作正式庆祝。
苏进石梅铁以及刚才参与工作的所有年轻人们一起回去,先漱洗了一番,然后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了宴会厅里。
无数的人来向苏进敬酒,庆贺奉先寺的完工,感谢他为奉先寺修复做出的贡献。
苏进也很高兴,他以茶代酒,一一回应。
同时,他还嘱咐龚来顺等管委会的重要成员,修复完工只是一个开始。
奉先寺现在的确已经可以开始迎接游客了,但是后期的管理与维护是一个长期的工程,必须要一直维持下去。
龚来顺大笑着拍胸脯说:“苏大师你给我们起了这个好头,未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毕竟,这是我们的龙门石窟!”
龚来顺也是,旁边管委会其他人也是,脸上的骄傲之情,全部溢于言表。
一直以来,他们的确为石窟的存在与延续做了很多很多工作。
这其中有挫折,有叛徒,有悔恨,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的信念。
今天看着大佛被修复,他们也如同进行了一场洗礼。
他们突然再次回想起了自己的初心,想起了最初成立或者加入管委会时的心情。
他们生于龙门石窟,长于龙门石窟,他们对石窟的爱那么深、那么多。
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就像他们说的一样,这座龙门石窟,是他们应尽的责任,苏进完全不用担心!
宴会厅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同样的热闹,苏进身边当然聚集了最多的人,天工社团那边也是一样。
他们是京师大学的学生,也是苏进一手带出来的修复社团。
很多人都想着,接近不了苏进,跟他们聊聊也是挺好的。
尤其是方劲松,这段时间他负责管理天工社团,明摆着就是苏进的左右手。
这让他也大受欢迎,从开始到后来,他身边的人也一直没有断过。
方劲松的确擅长统筹管理,但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是一个内敛低调,更习惯把话藏在心里的人。
他不是不能应付这种情况,但老实说的确不太喜欢。
于是宴会中途,他找了个理由脱身出去,然后就找不到人影了。
中途徐英有点事情想要找他,但完全找不到人,问了一圈,竟然没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
最后还是一个做清洁的大妈听见了他问别人话,主动凑上来说:“你说的是那个戴眼镜,斯斯文文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是吧,他往那边去了。”
徐英嘴贱连大妈也不放过:“大婶你记得这么清楚,是喜欢我们老方哦。”
“那是的,要是大妈我年轻二十岁,一定倒追!”这大妈高大肥胖,说话也是快人快语。
“噗。”徐英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往大妈指的方向走,一边摆手说,“大婶你现在也还年轻,现在追也不迟!”
笑声中,他穿过大厅,走到后面的庭院里。
一到这里,四周迅速安静了下来,宴会厅的喧哗热闹全部被留在了身后。
龙门酒店是一个现代化的五星级大酒店,庭院是封闭式的,阳光透过头顶上的大片玻璃照进来,与空调的冷气混合在一起,只余下了微微的暖意。
庭院里绿树如影,繁花如虹,还有清泉从石上流过,在石壁上投下蜿蜒流动的半透明影子。
真是个好地方。
徐英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四周的景色,在心里赞叹。
片刻后,他看见了方劲松。
庭院里有假山,不算太高,但足以让人攀爬。方劲松就坐在假山最高处的一块石头上,凝视着远方。
他的周围萦绕着一股安静的气息,与这里的环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完全让人联想不到方才在宴会厅里那个长袖善舞的社团管理者。
徐英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出声叫他,而是扶着栏杆同样爬上了假山,走到了他的身后。
方劲松坐在假山上,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径自拿起旁边的白瓷瓶,小啜了一口。
徐英一眼看见,惊讶地说:“你喝酒!”
“怎么样,羡慕吗?”方劲松提着瓶子对他晃了晃,“要不要来一口?”
“啧,你这混蛋别害我。”徐英走过去坐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喝了多少?没事吧?”
他接过方劲松手里的瓶子掂了掂,扬眉道,“小半瓶都没了,你这得喝了半斤吧?”
酒瓶上标着酒的度数,42度,不高不低,但半斤量也真不小了。
“以前没喝过,不知道自己的量,没想到还可以。”方劲松笑了笑。
“半斤的量那是真可以了……”徐英嘀咕说。
“你喝过?”方劲松问。
“嗯呐,高中的时候闹着玩儿嘛,还有大学前同学会,一帮同学吵着喝酒,我一口干了小半瓶,倒头就睡了。”徐英摇头,“量比你差远了!”
“一口干那能一样吗……”方劲松无奈,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目光放远,好像都想起了进京师大学之前的情形。
“那时候我也没喝过。都说酒精摄入过多会让手抖,所以我碰都不碰一下。有一次我爸骗我喝了一小杯香槟,我都跟他发了脾气,让他很是下不来台。”
方劲松再次接过徐英手里的酒,小啜一口,浓烈的酒香从他那边飘了过来。
“其实想一想,一杯香槟有什么问题,十几度,而且也就一个杯底。但那时候我真的特别生气,当着很多人的面发脾气。”
“老大也是不沾酒的嘛,一滴也不沾。”徐英安慰他说。
“但我现在可以沾了,随便喝,没问题。”方劲松苦笑。
“……你后悔了吗?”徐英问。
方劲松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远方。
徐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这里的视野令人意外的好。
放眼望出去,前方一马平川,隐约可以看到最远处。
伊水河畔,龙门石窟如奇迹一般伫立着,它一直在这里,如今已在他们的手中焕发青春,将更长久地延续下去。
“也还是挺不错的。”良久之后,方劲松长长吐出一口气,突然笑了两声。
他站起来,拍拍徐英的肩膀说,“走,进去吧!未来的事情,还多着呢!”
徐英抬头注视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也笑了:“嗯,是啊!”
此时,苏进在宴会厅里刚好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摸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名字,立刻跟周围人打了声招呼,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杜组长。”苏进先打了个招呼。
虽然已经相对僻静,但宴会厅里人实在太多,总体来说还是很吵闹的。
杜维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问道:“你在外面?”
“对,今天奉先寺竣工,一起庆祝一下。”苏进道。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果然,杜维接下来就说:“对对对,就是今天的,我本来应该打个电话给那边的,结果真的忙忘了。”
虽然龙门石窟修复工程是以当地管委会为责任主体,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它都是一个超大型的文物修复工程。
从这个角度来说,龙门石窟本身的归属权在哪里还很难说,至少肯定是不归管委会所有的。
文安组从一开始就对这项工程给予了极大的关注,这几个月以来,蓝方彬前前后后一共来了五次,对修复工程的参与程度也是很深的。
这样的工程,杜维就算不直接经手,也不可能完全不了解它的进度。他理应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打电话给管委会负责人,怎么会一副记都记不起来了的样子?
杜维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连连说:“真忘了,你把电话给龚会长吧……不,算了,还是我一会儿打过去。”
“杜组长,出什么事情了吗?”苏进问。
“你那里有电视吗?”杜维反问。
苏进思索了一会儿, 点头说:“楼下包房里有。”
“那你现在赶紧去,华夏一台,现在正在说这件事。”杜维说。
苏进并没有挂断电话,而是随意在旁边找了一个人,问他们哪里有电视可看。
龙门酒店本来就是管委会一个人开的,今天为了庆祝,整个宴会厅包括一层全部被包了下来。
酒店的服务员非常清楚面前这位是老板的贵宾,态度非常客气地给他指了路,还要带他过去。
苏进的一举一动都很引人关注,他这边的动静迅速被龚来顺等好几个人注意到了。
他们过来问苏进有什么需求,苏进想都已经上电视了,肯定不是什么秘密,于是直言相告。
龚来顺等人也产生了兴趣,立刻表示要跟他一起去,这其中也包括了龙门饭店的老板。
老板在场,服务员更加恭敬,迅速把他们带到了一个豪华包房,包房里的50寸液晶电视很快被打了开来,调到了华夏一台。
“……相信国家文物局的成立,会把华夏的文物保护事业,带上一个全新的高峰!”
0742 文交会
刚刚转到华夏一台,苏进就听见电视里传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惊讶地抬起了眉毛,与旁边的石梅铁对视了一眼。
“……这么快?”石梅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也正是苏进的想法。
其实早在半年以前,苏进就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
按理说,风声放了这么久,早就应该成立了的。
但是苏进很清楚,一个这种级别部委的建成,绝不是说起来那么容易的事情。
由上到下,各层次的组织,各种规章制度的拟定,都需要全面成形。
譬如文物保护法的那个委员会,杜维一直表示要让苏进加入,到现在为止它还在组织阶段。
一方面的确是有点拖沓,但另一方面也代表了这件事情的重大性。
结果他才到龙门石窟来几个月,国家文物局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成立了,还对外放出了消息?
“……为此,我们特地采访了国家文物局新任局长……”
苏进看了一会儿电视,把手机凑到耳朵旁边,那边,新上任的局长还在等着呢。
“恭喜你啊杜局长,回头回去帝都,看来还要补一份礼物才行。”苏进说。
“哪里哪里,赶鸭子上架,不上也不行了。”杜维苦笑。
“这怎么说?”苏进心中一动。
“本来文物局还在组织状态的。上面的事情基本上已经理顺了,就是下面的各层次,各文保组的组织架构,还有重点文物的归纳与整理……这个过程很麻烦,本来说至少还要再过半年才能建部的。但现在突然有了一件紧急的事情……”
杜维就在电话对面把这件事情讲给了苏进听,这也是他忙得连奉先寺竣工都忘记了的原因。
不久前,国家领导人出访欧洲,进行了友好会谈。
在英国的时候,他们谈到双方的文化。
东西方文化截然不同,但是在某些地方又有奇妙的交汇点,不同文化的对话与撞击会带来世界潮流的变化。
这次会谈只是个由来,不久,华夏和英国方面的文化部就决定共同举行一次文化交流会,简称文交会。
现在华夏的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搞得很热烈,连海外也有所耳闻,所以传统文物将会成为文交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文安组也因此成为了文交会的主要协办单位之一。
这种层级的活动,文安组原先的级别就不太够用了,所以国家文物局成立的进度被快速推进,提前把级别提了起来。
杜维本来就预定是国家文物局的新任局长的,他还是照常上任,被赶鸭子上架推到了前台。
文物局提前成立带来了相当一些麻烦,这段时间杜维就在没日没夜地工作,想要把上上下下地事情基本理顺。
但同时,文交会的担子跟着压了下来,他忙得脚打头,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就打电话来找苏进求助了。
杜维三言两语把情况介绍了一下,苏进也很有兴趣。
“这场文化交流会大概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举行?”
“本来说三个月后就要开始的,我硬给推到了半年后。后来他们考虑到预定的场馆也不太合适,可能要在原先的基础上重修一下,勉强答应了我的要求。不过半年时间,还是很紧张。”杜维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
“的确是,非常紧张。”苏进很能理解。
“地点嘛,在沪城。这是两边商议的结果,沪城的基础设施比较发达,也挺合适的。”杜维说。
“你刚才说的困难是什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苏进问道。
“两件事。”那边传来弹簧的声音,好像是杜维把自己的身体甩进了老旧的沙发里。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对苏进说,“前期规划的流程上,这次文流会的传统文物部分,以展示、拍卖和论坛交流为主。”
“拍卖方面,我们联合了九鼎拍卖行,两边共同组织,这个不是问题。”
九鼎拍卖行也是谈修之的产业。难怪前段时间谈修之匆匆离开,本来还说好要看完佛手修复的。
“现在问题主要出在展示和交流两个环节上。”
“展示主要包括两方面,一个是华夏珍贵的文物,一个是文物修复成果。前者的话,文物协会已经答应把司母戊大方鼎拿出来作为压轴的展品了。”
“司母戊大方鼎?”苏进被这个名词吸引住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方鼎巨大威严而精美的形象,问道,“它不是在天坛的吗?”
“是啊,英国那边对方鼎很感兴趣,主动提出来的。我们协调过后,文物协会答应对它进行展出,回头我们要把它从帝都运到沪城。这个我已经基本上安排好了。”杜维解释道。
“英国方面对方鼎感兴趣?”苏进问道。
“对,司母戊大方鼎是文物协会的标志性文物,英国佬闻名已久,想借这个机会参观一下。你上次说的那个重点文物禁止入境的方案我们觉得挺好,不久就要开始实施。我们肯定不会让方鼎流失出去,但是在沪城展览一下还是可以的。”杜维说。
这样一场大型文化交流会,的确应该有重量级文物来压轴。
而司母戊大方鼎,是现存最巨大的青铜器,是商周时期青铜铸造的巅峰作品,即使在苏进以前那个世界,司母戊大方鼎向来也有“华夏第一文物”之称,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这样一件文物,当然够格进行压轴。
现在英方的要求是公开展示,也并没有出境,苏进想不出会有什么问题。
“这个要求是向文物协会提出来的吧?由文物协会进行配合?”苏进问道。
杜维听出了他的意思,道:“这方面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文物展示,肯定不止一个方鼎。具体将要展示的文物种类、品种以及陈列方式,我想跟你讨论一下。”
文物展示的安排看上去是项简单的工作。
文物十大门类,每类文物各选一些,涵盖高级与低级,高级的少几件,低级的多几件,似乎这样就够了。
但苏进很清楚,文物展示所涉及到的方面远不止这些。
文物展示的第一环节依旧是文物保护。
所有可能影响到文物安全的展示方式,全部都可以直接排除开。
然后,在展示过程中,文物的选择、陈列方式、环境安排……统统都是有讲究的。
在上个世界里,苏进曾经参观过很多专业博物馆。光是这些专业博物馆,选择的方式都各不一样,其中还引起过一些争议。
博物馆的陈列与展示方式,本身就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杜维现在能考虑到这一些,在苏进看来是很可喜的事情。
“这个没问题,我可以帮忙。还有呢?”苏进毫不犹豫地说。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文化交流论坛了。这个论坛涉及到的内容比较多,按照现在的规划,文物保护与修复将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上面还提出了一个想法,把接下来将要实施的文物保护法交由这里来讨论,在论坛后确定!”
杜维的话说得非常果断坚决,他还隐约提到了“上面”。可以听出,这个决定已经被确定,基本上没办法修改了。
在一个对外的交流论坛上,确定本国的文物保护法?
这让苏进想起了之前石梅铁曾经说过的话。
上面有意引进国外文物保护的方案,至少也想让它作为国内文物保护法的一个参考。
现在这个决定,也算是这个思路的延伸吧……
“嗯,我知道了。其实这样也不错,集思广益,说不定能做得更周全。”苏进安慰杜维。
“呵呵,希望如此吧。”听得出来,杜维对此忧心忡忡,似乎并不抱什么期望。
杜维这次百忙之中抽空打电话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文交会预计在半年之后举行,基本上就是明年年初。
半年时间看似很长,但要准备这么多事情其实是很不够的。
别的不说,他们必须在文交会之前拿出保护法的初步方案来。
没有一个基础的方案与架构,贸然登上论坛进行交流,只会被各方面的不同意见冲击得七零八落,得不出任何结论!
接下来,苏进又跟杜维约定了一下回帝都见面的大致时间。
最后,他犹豫了一下,对杜维道:“杜局长,您不用担心,没准这次回帝都,我就能给您带去一个惊喜呢。”
杜维先是一愣,接着也没问是什么惊喜,只是笑着说:“好,那我就等着了!”
0743 应邀
苏进接完杜维的电话,抬起头来,发现整个包房里的人一个也没有离开,所有人全部都在看着他。
墙壁上的电视里,新闻已经放完,正在讲千里之外的另一件事情。
龚来顺看苏进打完电话,刚要张嘴说话,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一看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意外地说:“咦,也给我打了!”
果然是杜维的来电,他跟苏进讲完事情,还记得自己一开始说的话,亲自打电话向龚来顺道贺。
奉先寺顺利竣工,给龙门石窟修复工程开了一个全新的好头,这是管委会所有人都非常兴奋的事情。
杜维很擅长交流,几句话就说得龚来顺眉开眼笑,也反过来向对方道贺。
两边讲完之后,龚来顺一放下电话,就敛了笑容,转向苏进问道:“苏大师,有什么事吗?需要我们帮忙吗?”
刚才苏进跟杜维讲电话的时候皱了几次眉头,他们在旁边都注意到了。
苏进帮了龙门石窟的大忙,他们现在也要投桃报李。
苏进思索片刻,觉得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就把文交会的事情跟这些人也说了一下。
管委会这些人面面相觑,这些事情实在太专业了,他们真的还一点忙也帮不上。
最后他们只能说:“半年这么多事,还真是有点紧啊……”
苏进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说道:“说起来,我这里刚好有一件事情,想让你们帮忙看一下……”
龙门饭店设施非常齐全,一群人换到了一个大型会议室,足可容纳三四百人。
苏进他们进去的时候,郭天等人已经等在这里了。
他们正在跟服务生说话——刚才,这些服务生帮他们搬上来了大量的设备,现在这些设备环绕在会议室四周,郭天等人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看见苏进进来,郭天立刻迎上来道:“已经准备好了。”
苏进让出身后管委会的那群人,说:“好,把东西发给他们吧。”
郭天点头,招呼了旁边一个人,抱起了两个箱子放到前面的台子上。
他扬声道:“一人一个,用完后请还到这里来。”
管委会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一脸迷茫,完全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看见苏进向他们点头,龚来顺才第一个走到郭天身边,低头向他捧着的箱子里看去。
这一看,他就诧异地问了出来:“……眼镜?”
宴会结束,管委会各人离开这里时,脸上仍然残留着震惊的表情。
临走时,龚来顺走到苏进身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问出的却是另一件事:“半年后沪城这个文交会……对外售票不?”
苏进一愣,接着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不过按理说,应该是售的吧?”
“好,好!对外就好,对外就好,回头我一定要去!”龚来顺兴奋得满面红光。
苏进回到会议室时,郭天他们还在收拾东西。
这时太阳已经彻底下山,天色全黑。
龙门饭店的位置非常好,刚好就在龙门石窟与市区之间。
白天天气好空气透明度高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伊水河与龙门石窟的景色。
晚上俯视另一边,则可以看见整个城市灯火通明的盛景。
石梅铁正站在窗边俯视下方,脸上残留着方才的震动。
苏进走到他身后,可能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石梅铁转过身,打量着他道:“将现代科技与古老传承结合得这么完美,简直奇观。”
“我也只是提出一个想法而已,实际工作都是这些年轻人们完成的。”苏进并不居功。
“嘿,年轻人,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年轻人。”石梅铁感叹。
他突然问道,“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进一怔,这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正古十族的聚会。聚会在一个月后举行,石梅铁之前邀请过他,当时苏进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
“半年后文交会就要举行,时间太紧,我恐怕……”苏进犹豫片刻,决定婉言拒绝。
“正古十族有很多文物。”石梅铁没让他把话说完,先一步出言打断。
苏进抬头看他。
“据我所知,文安组……现在应该是国家文物局了。文物局也藏了很多文物,数量颇多,但是没有经过严格的整理,不成体系。要从这些文物里选出文交会展示的内容,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石梅铁说得很肯定,苏进也没法反驳。
文物展示其实是一项很复杂的工作,看上去好像只是从纷繁复杂的文物里选出一些摆出来,但其实要做的工作远不止于此。
文物体现的是文化,文化是成体系存在的,文物也应是如此。
文物展示需要一个主题,所展示出来的每一件文物,都是对这个主题的一次体现。
文物局里所藏文物的数量绝对不会少了,但从万物生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最缺的就是体系。
同体系的文物不甚齐全,也不是所有文物都得到了修复。
要从这些文物里选出合适的展示品,一一进行整理或者修复,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跟我走一趟,顶多十来天的时间,就可能可以得到一大批文物,还有可能节省巨大的工作量。怎么样,这笔买卖做的吧?”
石梅铁竭力劝诱,苏进注视着他,片刻后忽而一笑道:“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跟您一起走一趟了。”
既然是买卖,那肯定就是有买还有卖,苏进必定还是要付出一点什么的。
不过石梅铁没说,苏进也没问。
佛手装回,奉先寺正式竣工,龙门石窟的修复已经走上正轨,接下来将照样延续下去,逐步修复其他区域。
石梅铁确认这里没什么问题之后,带着石青乔一起离开了,他跟苏进约定了一个月以后苏城见。
苏进又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星期,确定于琢等人已经完全足以承担起后面的工作之后,离开这里回了帝都。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没跟他一起走,依旧留在这里。
这就是他们这次暑假的实践活动。
天工社团依旧是方劲松负责管理协调,庆祝宴会之后,苏进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跟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异样表现了。
苏进还是在三天之后,才听说那天晚上方劲松大醉了一场。他跟徐英住一间房,吐了徐英一身,后者老老实实给他收拾,一点怨言也没有。
方劲松向来自制力极强,想不到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苏进有些意外,但只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什么也没问。
跟苏进一起回帝都的最后只有柳萱。
天空电视台在奉先寺竣工之后就已经离开,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每天拿着相机东拍西拍,说是身为京师大学宣传部的新任部长,要给学校最具人气社团的暑期活动留下一些资料。
那次告白之后,她没再跟苏进提起相关的事情,在他面前的表现也非常自然。
苏进本来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难得的事情。看见她这样表现,他也就跟着放下,照着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周离离开得更早。
小型海战之前,他们就布局控制了盗卖集团的一些库存点。海战之后,那些库存点传来了一些消息,他们接连捕获了一些犯罪份子。
苏进一早就知道,这个盗卖集团的规模非常大,在各地经营了很长时间,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次事件无疑更说明了这一点。
对此,周离什么也没说,只以自己的行动进行了表示。
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个集团连根拔起,还文物保护一片清明!
苏进脑子里存着的事情实在太多,直到登上飞机,他才发现这一路上他完全无视了柳萱,一句话也没跟她说。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苏进回过神来,非常抱歉地接过柳萱手上的背包,帮她放进了头顶上的货舱。
柳萱很顺从地把包交给了他,坐下来系紧安全带之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口香糖,打开盖子递给苏进。
苏进并不晕机,本来想要拒绝的,结果看着她清亮的眼神,终究还是接了过来,轻声道了声谢。
口香糖是薄荷味的,才一咬开,浓郁的清凉气味就充斥了整个口腔。
苏进头脑一清,吐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柳萱一直在看着他,这时才问道:“麻烦事情很多吗?”
苏进苦笑一声,说:“正常工作还好,就算麻烦一点也很有劲。就是那一边……”
他没有明确指出是那边,柳萱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我听说那个叫苏陌的,是个女孩子?”
“嗯?唔,我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苏进随口道。
“不知道是男是女?这是什么意思?”柳萱的表情本来明显有些介意的,听见苏进的话,突然又好奇起来了。
“他出现在我面前四次,两次是男性,两次是女性,长相身材气质都截然不同。我能认出他来,但的确无法判断他的真实性别。”苏进说。
“伪装得这么像吗?”柳萱好奇地问。
“的确很像,形神兼备。”苏进说。
“那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柳萱问道。
“不管怎么伪装,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精神里有些东西变不了,总会隐约透露出来。”苏进说。
“这样啊……”柳萱若有所思地说,接着松了口气,“那看来没问题了。”
“什么没问题?”苏进问。
“就是你们的赌约啊。我听说,佛手之争只是你们的第一次赌约,之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当时那两只佛手真的太像了,连石大师也说换了是他的话,他肯定分辨不出来。我想,苏陌还这么年轻,要是他继续进步的话……”柳萱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心里真的还挺担心的。”
“是啊……”苏进轻声说道。
这时,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苏进没有说话,柳萱也跟着闭上了嘴。
片刻后,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机身抬起,离开跑道向了天空。
苏进坐的是窗户旁边的位置,他看见地面上的景物越来越小,整个城市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看见了如同白带一般的伊水河,看见了龙门石窟,看见了与伊水河相连的洛河。
他的目光移动,勉强辨认出了望月亭的位置。
与苏陌的赌约之后,那艘画舫就被收了起来,进行彻底检查。
不光是这艘画舫,其他画舫渡轮的船主也都接受了调查,排查他们跟盗卖集团的关系。
现在烈日正盛,河上无船无人,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飞机一直上升,这些景物最终在苏进眼底消失,他闭上眼睛,靠回椅背上,脑中浮现出了赢得那次赌约之后的事情。
0744 鼻子
那天,苏进当着苏陌的面,判断两只佛手同为真也同为假,同时说明了其中原因。
当时船舱里的气氛非常诡异,一时间陷入了险恶。
苏陌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完全消失,目光深幽地看着他,迟迟没有移开。
苏进淡定地与她对视,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时苏进在那艘渡船的船舱里,周围虽然已经被周离的人团团围住,但这艘船本身,仍然是苏陌的地盘。
他很确定自己的结论是正确的,但他的正确就象征着苏陌的错误,象征着她的失败。
面对这样的失败,她和她的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苏进不得而知。
当时,他亲眼看见,苏陌身后出现了一个中年人,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表情和仪态都十分恭谨。
那个中年人微微上前了一步,抬起眼睛看他。
苏进事后也多次回忆起那双眼睛。
中年人表情恭谨,仿佛永远不会逾矩,但他的那一双眼睛,却有如蛇瞳,冰冷艰险,带着深深的威胁与恶意。
那一瞬间,苏进身上寒毛倒竖,无形的威胁感让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警惕了起来。
船舱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苏进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与血液流动的声音。
片刻之后,苏陌收回目光,非常随意地摆了摆手。
那个中年人立刻垂下了目光,同时退后了一步。
强烈的威胁感瞬间消失,苏进的心跳也渐渐恢复平静,苏陌注视着他,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
她很爽快地说:“你说得没错,这次赌约是我输了。作为赌约,这两只佛手就送给你吧。不过……”
她拖长声调,道,“这才是第一次赌约,之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等到我再有所突破,我会再来找你的。”
她突然上前几步,走到了苏进的面前,跟他距离极近地站着。
苏进强忍住后退的念头,保持在原地没动。
那一刻,他意识到苏陌身上并不是没有味道的。
药水的苦涩、胶质的甘香、石质的冰冷……混合成了一股非常奇特的气息。并不好闻,但是非常熟悉。
也正是因为非常熟悉,苏进经常在自己身上闻到,所以他之前才第一时间没有注意到。
这么近距离看起来,他几乎连苏陌脸上的毛孔都能看得清楚。
他能确定,这张脸绝不是假的——至少不全是假的。
他原本很坚定地认为苏陌是个男性的,这时候他突然有点不敢确定了。
苏陌保持这种距离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伸出右手,调皮地弹了一下他的鼻子。
苏进完全没想到她这一招,硬生生地吃了一下,鼻梁被弹得微疼,接着又是一酸,险些要掉下眼泪来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难得一见的狼狈。
“哈哈哈哈!”苏陌非常欢畅地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他,转过了身。
“走吧。”
她正面对着苏进的时候,表情舒展愉悦,仿佛是真的开心。
但一转身之后,这两个字却说得冰冷严酷,好像冰封雪雕一般。
伴随着她的话声,船舱里所有人全部撤离了出去,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苏进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走出船舱,拿出手机对周离发出了信号。
回想起当时的事情,苏进的鼻子又有点发酸,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
“鼻子不舒服?”柳萱关心的询问声传了过来。
“没有……”苏进摇头,却又一次地揉了揉鼻子。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他们回到了帝都。
两人都没带什么大件,行李都是随身携带的,下了飞机直奔出口。
出口处向来都有很多人等候,苏进没提前通知自己回来的消息,也没想到会有人来接。
结果他一抬头,却在人群里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他怔了一下,意外地道:“纪奶奶,盛爷爷?”
人群里果然站着两个老人,女性那位一身真丝旗袍,白色头髻一丝不乱,手持一把象牙柄的扇子,优雅得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她的年龄;男性那位一身绛紫色唐装,发型明显精心打理过,但却乱篷篷的,好像被耙过无数次一样——正是南锣鼓巷的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
两位老人正在向出口处张望,苏进和柳萱出来得比较早,两人都是吸引人眼球的那种,一下子就被看见了。
纪老太太露出一个笑容,伸手向两人招了招,说:“回来啦。”
回来啦,三个字像是久别的亲人招呼才回家的孩子,苏进的心里立刻涌上一股亲切之情。
他加快脚步,走到纪老太太面前,让她能够好好看看自己,同时笑着说:“嗯,我回来了!”
纪老太太果真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长高了,也晒黑了。精神了不少!”她很满意的样子。
“就是瘦了点,肯定是不好好吃东西!”盛老爷子却不满意。他重重一拍苏进肩膀,“走,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苏进回来的消息是柳萱通知给两位老人的。
南锣鼓巷开始动工之后,两位老人都搬了出去,住在临时安置房里。
苏进忙得只能偶尔打电话给他们,柳萱倒是常常去跟两人见面。
她知道他俩是真的很想念苏进,一直等着他回来,这次苏进回程,她就直接通知了他们。
她本来是约好苏进一回来就把他带去跟两位老人见面的,却没想到他们亲自到机场来接人了。
这么大热天的,帝都机场距离不近,两位老人来得肯定不太容易,柳萱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
纪老太太察觉到了她的心情,拉着她坐到了后座上,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说:“不要多想,一个人做到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别人的决定是他自己的,你没办法左右,也不需要多想。”
柳萱感受到了她的好意,还是小声道了声歉,心里终究是熨帖多了。
不过紧接着,她的心里又是一动。
纪老太太这句话,好像是别有所指?
盛老头开车,苏进坐在副驾上,纪老太太身体前倾,探头去跟他说话,表情非常自然。
柳萱偏头看了看她,心想,也许是我多想了吧……
柳萱中途就下了车,她是帝都人,家就在这里。回到帝都,她肯定要先回家安置。
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把苏进带回了现在暂住的地方。
虽然是临时安置房,地段稍微偏远了一点,但条件还算不错。
盛老头和纪老太太各分了一套一房一厅的电梯房,一梯两户, 门对门地住。
他们只是在这里暂住,在预定的方案里,两人所住的四合院都只改不拆,等到改建完之后,仍然会归还给他们,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搬回去住了。
当然,承恩公府改建成新会所,两人根本不愁没地方住。
苏进回到帝都,两人的心情很好,精神也很好,电梯上行的时候,纪老太太笑着对苏进说:“家里还有四个人等着呢。”
苏进脑中灵光闪过,问道:“是……”
他还没把答案说出来,电梯门就已经开了。
几乎就在开门的同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哥哥,你回来啦!”
又一句“你回来了”,虽然苏进是第一次到这座房子里来,但再度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苏进露出真切的笑容,跟着提起了声音:“幼灵!”
果然,谢幼灵正站在房间里的沙发跟前,转头看他。目光触及苏进的那一瞬间,小姑娘的脸上就绽放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快步向他走来。
看她的步伐,应该是想要像以往那样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的,但是才走到他跟前,她就站定了脚步,仰起了头,抿嘴微笑。
苏进用全新的目光看着她,想像以往那样伸手摸摸她手头,但同样才抬起头,又放了下来。
“你长高了。”他说。
这一年来,也许是运动量太大的缘故,苏进自己长高了半个头。但谢幼灵比他长得更快。
最初见面时,小姑娘的头顶只到苏进的胸口,现在却已经齐至他的耳根了。
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婴儿肥,但已经初现少女的端倪,抿起嘴来的样子青春甜美,还带着一丝微微的羞涩。
听见苏进的话,谢幼灵嘟起了嘴,说:“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一个人没事做,只好拼命地长个子。”
“哈哈哈哈!”谢幼灵这话说得太可爱了,周围的人忍不住全都笑了起来。
苏进说:“谁说你没事做,回头我还要检查一下,交给你的作业做完了没有……”
“尽管放马过来!”谢幼灵自信满满地说。
接着,苏进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她身后的几个人身上。
谢进宇站在女儿身后,面色红润,目光湛亮,看上去精神非常好。
钱二丫和四牛会出现在这里,让他有些意外。两人衣着打扮跟他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看来这半年他们过得相当不错。
三个人此时全部都看着他,谢进宇温和,二丫和四牛难得有些紧张羞涩,但那表情,都好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
苏进迎视着他们的目光,心中暖流更疾更浓,道:“好久不见!”
0745 蓝天福利院
此时苏进心里有些愧疚。
这半年来,他一直忙于工作上的事情,真的疏忽了很多。
谢进宇换肾之后一直在休养,不久前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高,但工作量也不大,正在慢慢地做起来。
二丫和四牛从钱头村出来,被周家安排到帝都的小学和中学重新上学。
以两人的程度要跟上帝都的学习进度是很辛苦的事情,周家还特地安排了家庭老师慢慢给补起来。
这些事情,苏进都是从电话里一点一滴知道的,前者是谢幼灵电话里的告知,后者发生在他跟周老爷子的会谈之后,那时候周景洋还没有发现他跟周家的血缘关系呢。
谢进宇是他的资助人,对他来说有莫大的恩情;四牛和二丫也是他发现对方才能,主动要带出钱头村的。
对这两者,他都是有责任的。
结果他只要一碰到文物就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疏忽了很多东西……现在看着他们,他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谢进宇为人温和体贴,一眼看出他的想法。
他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吧,长高了啊,都比我高小半头了。”
他有些感慨地说,“想起最早在蓝天福利院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只有这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真快。孩子长大了,都是要离家高飞的,你飞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这样很好,很好。”
他目光明亮,眼中有着真切的关怀与欣慰。
苏进心中微微一松,顺其自然地问道:“谢叔,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我一直在吃,明显感觉有精神了……”
几个人坐在沙发上,聊起了最近的情况。
苏进给他们讲了龙门石窟的事情,几个人听得都很有兴趣,谢幼灵还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说到时候去参观的事。
她似乎跟钱二丫关系不错,最近一直在一起学苏进留下来的功课,持续进行着文物修复方面的基础训练。
又过了一会儿,苏进真的开始考校起两人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了。
被分配的临时安置房只有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一时间,话语、笑声、呼吸之间充斥了整个房间,略微有些拥挤,但格外显得亲切。
纪老太太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们,扬声道:“吃饭了,先吃完饭再说吧!”
吃完午饭,谢幼灵拉着钱二丫一起睡午觉去了,四牛帮着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收拾碗筷,苏进本来也想去帮忙的,却被谢进宇拉到了门外。
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苏进的心情非常轻松,笑着问道:“谢叔,有什么事情吗?”
谢进宇看他一眼,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寄到我家里的,我生病很长时间没有清理邮箱,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本来想马上把它转给你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你回来。”
他把那封信递到苏进手上,说,“你自己看看,自己决定吧。”
苏进接过信,看向下方的落款,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
“蓝天福利院”,正是“苏进”出身的那座福利院,在前往帝都上大学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那里。
苏进坐在盛老爷子家的客厅里,注视着蓝天福利院信封的表面,迟迟没有拆开。
其他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大多都午休去了,这里现在只剩下苏进一个人。
他坐在客厅的躺椅上,隐约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无论是上个世界的苏进还是现在这个的原身,两人都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两段记忆他都有,前一段比较清晰,后一段相对模糊,他一直以来都分得非常清楚。
但唯独福利院的这一段,他始终有些混淆。
哪段是前身的,哪段是今世的?
在他的记忆里,两个福利院都是一样的寂寞冷清,日子阴冷僵硬得好像一潭永不会波动的死水,他只有拼命挣扎才能探出头喘一口长气。
公平地说,两个世界的福利院都不算太苛待他们,衣食往行,基本上都能维持最基础的生活需求。
福利院的阿姨对他们也算尽心尽力,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打理着他们生活上的一切。
对此,苏进并没有什么不满,理智上来说也是深怀感激的。
但不得不承认,他自从离开福利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不仅是这个世界的蓝天福利院,上个世界也是一样。甚至连那个福利院的名字,也在他记忆中模糊了。他努力回想,却完全记不起来。
福利院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就是一片片阴暗的剪影,一些浮光掠影般的回忆。
厚重屋檐下的一小片光芒,一张张麻木僵硬的面孔,一段段不断重复仿佛毫无止境的游戏……
福利院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是残疾人,其中以先天残疾为主。
他们生来就具有某种缺陷,被父母无情地抛弃,又被福利院收留。
也正是因为这些残疾,他们很难找到新的父母收养,只能继续呆在福利院里直到长大。
除此以外,脾气坏的、女孩子、还有各种各样奇怪原因,这些被留下来的孩子,总在某方面有所“缺陷”。
这些身体上或者心理上残缺的孩子并不好带,数量又太多,他们得到的资助相对来说又很微薄。阿姨们终日忙碌,也不可能顾及到所有孩子。
他们能够被分到的关怀非常稀薄,能够得到的物资同样非常稀有。
所以,种种扭曲而冷漠在阴影中滋生,很多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成人一般的心智。
苏进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收养了。
按理来说,他四肢俱全,智力正常,又是个男孩子,应该很受欢迎的。
但他还是像这个世界的他一样,一直留在那家福利院里,直到成年考上大学。
直到那时候,他黑白默片一般的生活仿佛才有了颜色,再到他找到文物修复这项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工作为止。
苏进晃了晃身体,摇椅跟着一起晃动,发出吱呀的微声。
苏进担心会惊醒里面睡着的盛老爷子,停下了动作。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个残缺的画面。
那时他跟现在时相反,他在屋子里睡觉,屋外有一张破椅子。
说破也不算全破,总体来说还是完好的,坐上去也不会散架。但它的连接处已经松开,只要一摇晃,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一个孩子坐在那张椅子上,不停地摇晃,吱呀吱呀的声音传进屋子里,刺耳而响亮,反复不断地重复着。
苏进在木床上换了无数的姿势,想要让自己睡着。但他明明已经很困了,却总会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被那吱呀的声音拉回现实,反复撕扯,反复折磨。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终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步走到外面,俯视着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只有三四岁大,他兴高彩烈地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好像那是一匹木马。
但是,他们中间的所有人都从来没有坐过木马,就算是那时候的苏进,也只在一些残破的画本中看见过它的存在。
他看着那个孩子,对方却完全没有看他。他只是看着前方,脸上咧着巨大的笑容,不断不断地反复摇晃着,好像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一样。
苏进看了他好久,最后只是蹲下去,用布擦了擦他流出来的口水,返身进屋。
他已经不记得那一次自己最后睡着了没有,想来应该还是勉强入睡了的。
他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那孩子当时的笑容。幸福快乐,却空洞麻木。
苏进想不出他的未来,到现在也想不出。
此时,苏进坐在阴影里,整张脸都沉没在黑暗中。
他紧紧捏着那封信,手指深陷在纸张里,几乎有些痉挛的感觉。
他一直以为,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剩得不多了,已经完全被他对文物的记忆所覆盖。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片片浮光掠影却告诉他,它们曾经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怎样深刻的痕迹。
过了很久很久,苏进终于拆开了那封纸。
信纸两页,写了一页半,字不大不小,作为一封书信来说,还是很有内容的。
苏进曾经见过无数好字,张万生的、石梅铁的、齐九段的、他自己的……每个人的笔迹都各有风格,俨然大师风范。
而现在纸上的这笔字,拙劣歪斜,一看就是很少提笔写字的感觉。
信里的内容也并不是很好看,上来先夸了一通苏进,说是从电视上看见了他最近的表现,非常惊讶,也很为他高兴。蓝天福利院能走出这样一个孩子,是他们所有人的骄傲。
这段话颇显浮夸,不太得体,简直有些谄媚的感觉,给人的感官并不算太好。
接下来林林总总写了一些福利院的现状,到这里时,信里的语言风格突然一变。
这里的用语变得非常平实,写到了福利院的方方面面。
福利院的生活、学习、医疗……现在有多少孩子,大概处于什么样的年龄段,现状如何……
看得出来,这一部分的内容是有意想要卖惨,但苦涩与麻木却丝丝缕缕地从字里行间透了出来,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带着比真实更真实的存在感。
看到这些内容,那些浮光掠影的回忆再度从苏进的脑海中掀起,翻腾起各种各样难以言喻的心情。
短短的半张纸,他看了很久很久,想的比看得更多。
良久之后,他终于翻到了第二页。
果不其然,第二页的用词矜持中微带卑微,说是想要苏进回福利院去看看,说是那里的阿姨和孩子们都很想他,但其实更深层的渴求苏进也看得格外清晰。
能回来看看吗?能给点钱资助点东西吗?
苏进的目光盯在那几行字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移开。
0746 会所
下午,苏进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原样,看不出有半点不同。
谢进宇想起信的事情,额外多看了他几眼,苏进回以微笑,神情间并无阴霾。
谢进宇想了想,还是没有多问。
接下来,苏进重新陷入了忙碌。
回到帝都,他的事情比以前更多。
他首先去南锣鼓巷,看了看承恩公府和整条巷子的改建情况。
其实之前通过电脑和电话,他一直也对这边保持着关注,但再怎么详细的视频,也比不上现场的实地观察。
这一切都依循他原先的方案,推进得非常顺利。
承恩公府固然是苏进直接规划负责,全盘掌握动向;南锣鼓巷也是帝都的重点项目,前期掀起巨大风波,现在也受到各方关注,没人敢轻易疏忽。
苏进就几个关键位置进行了检查,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他还跟周景泽见了一面,开了个小会。
周景泽是周景洋的亲弟弟,按辈份来说是苏进的亲叔叔。
他已经知道了苏进的身份,刚看见他的时候表情非常复杂。
现在,苏进跟周家正处于一种奇异的默契状态。该合作的继续合作,但在苏进松口之前,绝不会把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放到台面上来说,而是保持一种心知肚明的态度。
周景泽当然也知道这是自己从小走失的侄子了,但是苏进不承认,他也不能说。
横空出世,陡然间光芒四射,自己的项目也格外倚重的年轻人,竟然跟自家有着这么亲密的关系……
周景泽突然间有点羡慕起周景洋了。
这哥哥从小到大一直非常混帐,中间还犯下那样的大错,没想到还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
不过这儿子现在不认他,倒也挺令人大快人心的。
总之,不管于公于私,周景泽对苏进的态度都比以前更加亲切了,这让他的秘书杨晋原感觉有些奇怪。
周景泽对外一直严肃冷硬得像块石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他这么亲切的样子。
不过想一想苏进前前后后为南锣鼓巷改建所做的事情以及表现出来的能量,杨晋原又觉得周景泽这态度很正常了。
政府官员碰到有本事的技术人员,总是要放下一些架子来的。
这场会开了一下午,几乎集中了所有南锣鼓巷改建的重点人员。
苏进只负责拟定方案,后续的施工统筹全部由改建组负责。
这其中有一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苏进,但对他拟定的方案都是很佩服的。
见到苏进真人,他们多少都有点吃惊。
他们知道苏进年轻,但没想到这么年轻。
不过这些人也是有眼色的,看周景泽和杨晋原对待苏进的态度,没一个人对他有所轻忽。
会议中,苏进就方案中间他们一些不明白的内容进行了详解,对于他们在实施操作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也给予了详细的解答。
两辈子加起来,苏进的实操经验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更丰富。
很多关键部分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些部分,现在看着没什么问题,后续操作可能会带来麻烦的,他也一一指了出来。
结果一场会议下来,所有人都对苏进心服口服。
可能一开始他们对他表现得很尊敬,是因为他以前的盛名,以及顶头司对他的态度。现在,他们为之折服的则变成了这个人。
不愧是在惊龙会上掀起偌大波澜的苏进苏八段啊!
三天后,南锣鼓巷的“婉容会所”正式对外开放。
它产取会员制,绝大部分内容只对会员开放,对会员以外的人只开了一个主题餐厅,价格同样不菲。
会所由谈修之帮忙联系的职业经理人负责打理,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负责监管。
盛老爷子虽然精神健硕,但其实也不年轻了。偶尔做一顿还可以,当然不可能每天下厨房做饭。
他收了两个徒弟,把自己的一身本事倾囊相授,自己只负责指点。
御厨世家的本事果然非同凡响,这两个徒弟本来底子就很厚,自己也颇具天份,等到会所开业的时候,盛老爷子很勉强地表示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八成功底”了。
托谈修之、何三和舒倩等人的福,会所的名气在开业之前就已经打了出去,变成了帝都的新时尚,帝都的各种二代们早就已经摩拳擦掌,以拿到第一批会员卡为身份的象征。
第一批会员卡仅有一百张,刚刚推出就被一扫而空。
这套会员卡的编号不是从1开始的,而是从0开始。编号为0的这张,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专门把它留下来,交给了苏进。
没有苏进,婉容故居始终只是以前那座破旧的宅邸,绝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风光。
更何况,对于纪老太太来说,苏进碎瓷复原,解开她的心结,这是比修复婉容故居更加重要的事情……
现在的婉容会所,它的外部仍然维持着清朝公爵府整体的格局与样式,古色古香,庄严华贵。
在一些细节上,它又进行了现代化改进,引入了水电隔热防潮等现代装修方式,恒温恒湿,非常舒适。
婉容曾经所住的西三进厢房被隔离出来,做成了一个私人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虽然是私人所有,可以说是国内最新型、最完善的博物馆了。
里面展出的,绝大多数都是当初从秘室里找出来的那些文物。
现在它们全部被修复一新,再不见当初残破潮湿的模样。
那些书画、那些纺织品、那些珍奇玩物……它们精美古老的样式以及其中蕴含的昂贵价值,饱含着巨大的吸引力。
而在这个博物馆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的就是两只三果碗。
这两只碗一只完整无缺,另一只却曾经碎裂,被金丝密密织缝而成,金丝与瓷碗浑然一体,几乎分不出彼此。
两只碗放在透明展柜里,里面都装着半碗水。
完整的那只也就算了,那只修复过后的瓷碗周围也不见一点水渍。
参观的时候,有些比较懂行的就会很老道地告诉别人,旧社会焗瓷匠在完成工作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习惯。
展柜里的这两碗水,延续了当年的传统,是对焗瓷修复结果的肯定。
其实不用他们说,展柜旁边的立牌上就已经把焗瓷修复的全过程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不光是这个展柜,其他的柜子也是一样。
由于承恩公府秘室的保护条件实在太不好,所以这里所有的文物全部都被修复过,所有的文物旁边都有立牌,立牌上全部都有着修复的时间、地点以及全过程。
这仿佛给这些数据增添了一种全新的光彩,引来了不少参观者在这里逗留。
婉容会所除了主题餐厅以外,只有这个私人博物馆是对外开放的。它每天只接待固定数量的游客,达标了就关门,尽可能地给文物营造出了最好的保护条件。
“博物馆的主要职责不是展示,而是对文物进行保护,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理念。”
苏进站在那两个瓷碗的展柜旁边,对身边的人说。
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身材高大, 腆着一个肚子,天生一张笑脸,看上去像弥勒佛一样,正是国家文物局新上任的局长杜维。
杜维注视着那两只瓷碗,眼中流露着惊叹的神情。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只被修复后的瓷碗了,但每次见,他都能打从心底感受到一种战栗,仿佛看到了人类技艺的某种极限。
杜维拍拍自己的肚子,点头道:“是的,这次文化交流会,我们的目的之一,就是通过讨论,给文物保护法拟定一个框架,把它的影响力更广地宣传出去。”
两人举步,开始在展柜之间穿行。
这是一天的傍晚,婉容博物馆的接待工作已经完成,馆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杜维欣赏了一会儿这些文物, 尤其关注旁边的立牌,一个个地看过去,看得非常认真。
“这次文交会包括展示环节,对这个,你是怎么想的?”杜维问。
“当然还是要把重点放在保护上。加展示文物的数量和种类都要考虑到。我建议……”
两人交谈起来。
这次文交会,苏进的确很重视,这段时间,他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方面的问题,现在一一对杜维说了出来。
杜维这次就是为了这些来的,他同样听得非常认真。
最后,让苏进说到因为正古十族的文物而需要往苏城一趟时,杜维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他。
他明显不太赞同:“咱们文安组……文物局再穷,也不至于连这点文物也拿不出来。”
“这是当然。”苏进笑着点头,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那些文物流失在外面实在太久了,既然总要拿回来的,那就干脆趁早不趁晚了。”
“话是这样没错……”杜维注视着他,非常郑重地道,“但是正古十族在外面时间实在太久,人心易变,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我们很难判断。贸然前往……实在太鲁莽了。”
“我知道。”当苏进说他知道的时候,他就是真的想清楚了一切。
“为了那些文物,总要人走一遭的。”
0747 忙碌
离苏进出发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一天也没有停下来过。
在忙碌文交会的同时,新建立的文物局另外成立了一个小组,开始负责故宫修葺相关的事宜。
这件事才刚刚开始,但越是开始的时候,事情越多。
现在马王堆的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只剩一些后续的修复整理事宜。
舒倩把相关工作移交给别人,成为了故宫修葺重建工程的负责人,苏进担任首席顾问。同时还有很多文物局以及其他部门的人才汇集到了这里,准备共同进行这样一项大型工作。
苏进把自己手上所有的资料全部交给了她,舒倩也拿出了很多国家关于这方面的历史资料,汇聚成了一个大型资料库,开始由专人撰写方案。
光是这方面的工作就已经繁重无比,还好无论是苏进还是文物局都很有耐心,决定把这个当成一个长期的工程来做。
当然,当前最紧迫的,还是文交会的事情。
文交会直接成立了一个筹备小组,苏进同样加入顾问组,成为了顾问之一。
文物保护与修复只是文交会的一部分内容,苏进当然也不会是首席顾问。
但是开会的时候,无论哪方面的人,都不敢因为他的年龄对他掉以轻心。
不久之前,天空电视台再次播放了龙门石窟的相关专题片。
这个专题片经过细致的资料整理与现场剪辑,完整再现了龙门石窟从修塑到修复的一系列历程,尤其强调了这次修复工程中,苏进以及当地管委会起到的重要作用。
龙门石窟作为华夏最著名的奇观之一,名声非常响亮。威严巨大的卢舍那大佛、十万神态各异的佛像、从古至今无数名人留下的遗迹……数千年来,为它增添了一层又一层的异样光彩,让人无比神往。
这样一座古老的石窟,它因什么而建立,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未来将是什么样子……
天空电视台以一个特殊的角度切入,引着所有对它有所好奇的观众深入其中,通过它,了解了当地的文化,了解了这一段悠远却又近在身边的历史,了解了文物修复师的工作……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不是噱头的噱头,天空电视台在犹豫再三,同时辗转征求了龙门石窟管委会以及周离那边的同意之后播放了出来。
那就是卢舍那大佛的佛手,以及更多佛像被千辛万苦夺回的过程。
这段过程里,有背叛、有死亡、有追击、有海战……可以说是惊心动魄。
监守自盗的管委会、操纵人心的文物盗卖集团、默默守候石窟的一干人等……
这些事情经过一些删减编辑之后,大部分以纪录片的形式播放了出来。
这段纪录片天空电视台经过认真调查与细致剪辑,剪得如同一部电影大片,刚一播出就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
这部纪录片一经播出,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一时间,无数电话以及邮件几乎打爆了天空电视台的客服。
无数人前来询问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华夏真的有一个这样的文物盗卖集团存在,不断地内外勾结,把华夏文物运往海外吗?
这个文物盗卖集团真的如此凶残,把人命不当回事,渗透得如此之深,还在在海上跟部队发生海战吗?
天空电视台在一段时间的手忙脚之后,迅速稳定了下来,派专员一一进行回复。
是的,这是真的,这是纪录片不是电影电视剧,里面所有的内容全部都有据可查,他们也是在查询到真实的证据之后才播放出来的。
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把这个信息发布了出去,一瞬间,网上网上的反响突然变得更大了。
龙门石窟管委会,几十年来一起自发地对石窟进行保护与管理,现在出钱出力修复石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他们内部都有李文夫这样的人,还坐上了会长的位置,造成了石窟石像与文物的大批流失……
那么其他地方呢?
其他没有被管理、被保护起来的文物呢?
华夏历史实在太悠久漫长,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类似这样的遗迹与古建筑存在。
以前它们不被重视,当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开始之后,它们就被各地居民视为了自家的珍宝。
你们那里有xxxx?
我们这里还有xxx呢!
在网上论战的时候,他们经常会用无比骄傲的语气来相互竞争。
但是,这些xxxx和xxx呢?
现在还在那里吗?
它们里面的宝物,真的还在那里,没有被掠夺走吗?
这部纪录片一经播放,很多地方的本地人开始成群结队地进行自查。
这样一查就发现,当地文物保护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很多文物真的早就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流失了出去!
这可是我们家的宝贝,怎么能被别人抢走!
一时间,文物保护的呼声变得极为响亮,很多人像龙门石窟管委会一样,自发地组织起来,保护自家的文物。
同时,龙门石窟管委会曾经有过的监守自盗也给他们带来了一些警觉,如此保证这种组织的纯粹性?只有把制度与监管搞得更严格了。
但是大部分人都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在没有支持的情况下,很难发挥全部的精力去做这件事情。
他们开始寻求政府的帮助,新成立的文物局成为了他们寻求帮助的最好对象。
原本文安组下面就有各地的文保组,但并不普及,组织架构不算严密,权力也很小,起到的作用有限。
杜维新上任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把这一块理顺,把各城市本地的文物局建立起来。
于是现在两边一拍即合,有了本地人的帮助,各地文物局的建立速度迅猛得惊人。
而且,他们模仿龙门石窟管委会的形式,双方互相监管,由政府主导,由当地配合,尽可能地把一切制度与条目细致化、透明化,杜绝文物盗卖集团的影响。
所以这段时间,杜维觉得这方面的工作推进得太顺利了。以前他要强行往下推的一些东西,现在那边自动自发地拉扯了过去,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成形。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文物局上上下下在吃惊的同时,都很清楚其中原因是什么。
天空电视台固然是抓住了、推进了热点,但这热点产生的原因以及过程,全部都跟苏进密切相关。
甚至,这件事一开始为人所关注的原因之一,就是它跟苏进有关。
惊龙的事情发生在半年之前,犹自留有一些余温。
这些残余的火星在这一次重新被点起,直至燃起了滔天的烈火!
而苏进本人的影响力,在这次事件里再次扩大,声望再次提高!
上一次惊龙会,他的表现虽然极为突出,影响极为深远,但由于他的年龄和定段考试,多少还有点“初试啼声”的感觉。
这一次龙门石窟事件之后,他简直有点中流砥柱的感觉了……
苏进现在可以说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再加上杜维一直以来维持不变的礼遇,不管内心深处是怎么样的,至少在表面上,苏进没在文交会筹委会里遇到任何障碍。
苏进向来就是一个极其有分寸的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提出方案与建议的范围也仅只限制在传统文物这一方面,其他领域他不了解的,他绝不多话。
久而久之,一些年长的专家教授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心,反而主动来找他搭话。
再加上这里面京师大学等学校一些教授的牵线搭桥,文物资料在专家学者研究中的特殊地位,苏进渐渐真的融入了筹委会里。
当然,在他如鱼得水的同时,他的工作也越来越繁忙。
如果不是有人定时提醒,他几乎连吃饭睡觉都要忘记了,蓝天福利院写来的那封信,也渐渐被他忘在了脑后。
就这样忙了一整个月,不知不觉暑意全退,秋风渐浓,到了九月中旬。
这一天,石梅铁打电话给他,把他从繁忙的工作中叫醒了。
“我已经给你订好了去苏城的机票,青乔把信息发你手机上了,你看见了吗?”
苏进愣了三秒才回过神来,这才去查询自己的短信箱,接着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收到了,才看到。”
“文交会的事情是吧?”这件事苏进以前跟他说过,石梅铁倒是记得,“听说沪城那边在对文交会的场馆进行扩建,这次聚完了,我陪你到那边去实地走走看看吧。”
苏进想了想,说:“也好,实地考察一下也好,尤其是展馆的装修,我提交了具体方案,的确得看看执行情况……”
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手头的工作中,接着这个思路说了几句,突然觉得石梅铁有些不对,停下来对道:“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石梅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欲言又止,最后道:“你……算了,等你过来再说吧。”
电话被挂断,苏进注视着一片漆黑的屏幕思考片刻,伸个懒腰站起来,收拾东西去了。
0748 来到苏城
苏进下了飞机,来到苏城。
他走出机场,来到出口处,往四周看了一眼,顿时有些诧异。
他并没有看到石梅铁熟悉的身影,机场出口处并肩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石青乔,另一个却是个陌生的小个子,满脸都是麻子,长得不太雅观。
苏进留意看了他两眼,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这小个子脾气似乎非常火爆,苏进才多看两眼,他就不耐烦地瞪过来了:“看什么看,看你爸啊!”
石青乔看见苏进,脸上刚刚浮现出喜色,听见这话,欣喜顿时转为了难堪。他压低声音对那人说道:“金哥,这就是苏进苏大师。”
“苏进?”小个子惊讶地多看了苏进两眼,狐疑地问石青乔,“你唬人的吧,这么个小娃娃才几岁?就大师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苏进,声音仍然很大。
这时苏进已经走到两人面前,石青乔抬头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很郑重地说:“苏大师是我伯父的忘年交,也是我们正古十族的客人!”
他没有正再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啧。”姓金的小个子麻子脸不满地发出一个声音,不说话了。
苏进脸上表情未变,心里却有些诧异,也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
自从漆萍回国以来,他倒是见过了好几个正古十族的人。老实说,对于其中大部分,他的印象都挺不错。
漆萍的明快爽朗,明净山的豁然大度,石梅铁的严正谦和……都是些很不错的人。
但尽管如此,在还没有验证苏进实力之前,他们仍然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些高高在上的傲慢。
从好处说,这种傲慢也算是一种自信,是对于自我以及对于整个正古十族的认可。但是不得不说,所有的优越感都会让人不太舒服,苏进是有实力并且能够证明自己实力的人,但要是换了别人呢?
强者为尊,高高在上……这也算是正古十族整体的气质吧。
这样一想的话,现在这个麻子脸的态度也很能让人理解了。
不过是正古十族一贯的风格而已……
只是这家伙来了,石梅铁却没到,看来这一次苏城之行,可能并不如苏进想象中那么顺利。
这些念头在他的心里一掠而过,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石青乔对着他打了个招呼,解释道:“今天伯父家里有事,暂时脱不开身,他托我向您道个歉。”
龙门石窟一段时间,苏进跟他也很熟了,笑着说:“这有什么,家里的事情当然很重要。事情很麻烦吗,有没有要帮忙的?”
“没有……”石青乔深深看他一眼,侧过身道,“这位叫金悲,是正古十族金家的传人,兰级修复师,擅长金器制作与修复,一手细金工艺出神入化,堪称一绝。”
金悲?
苏进想起来,石梅铁曾经跟他简单介绍过正古十族各家的概况,其中就提到过这个金家。
这个金悲,名字听上去是金杯的发音,但其实是悲伤的悲。
当时苏进的心里就有些古怪,哪有父母给孩子取这么个晦气的字眼当名字的?
也因为这个名字,他对金悲的印象还挺深刻,没想到现在这里就看见了。
金家如同他们的姓氏,做的就是金器相关的活计。
这个门类在文物修复中是比较特殊的。
金器从古代/开始,就是非常昂贵的器物,只有皇家和极其高等的贵族才能使用。
而做到金家这样高端,他们的手艺几乎被皇家完全垄断,金家人在古代,大部分都是皇家供奉,地位极高。
就像石青乔刚才介绍时说到的细金工艺,又称花丝镶嵌,它虽然自诞生起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但是到了明清时期,直接就是专供皇家,为宫廷所御用。
明万历皇帝的金丝蟠龙翼善冠、清乾隆皇帝的金瓯永固杯,都是用这门技艺所制作,堪称一代精品,皇帝心爱之物。
金器这种高端用品,又是宫廷御用,坏了固然是要修,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新制。
到了现代,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极大发展,金器早就已经普及了下来,有些时候连奢侈品都算不上了。
而花丝镶嵌这门工艺,也不在只是供给某几个专人使用,完全可以用金钱砸出来。
所以,对于金家来说,修复和制作向来都是齐头并进,很难说哪个更重要。
据石梅铁所说,他们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耗费在制作新品而非修复上的。
唯一比较好的就是,他们因为工作太多太忙,内部加入那个文物盗卖集团的反倒不算太多,虽然有点诡异,但也算得上是正古十族里比较纯粹的一家了……
关于金悲的事情在苏进心里一掠而过,他笑着向对方点头:“金先生,麻烦您了。”
金悲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非常随意地摆了摆手说:“赶紧的,别耽误时间了,我的事情还多着呢!”
说完就往机场外面走,连多等一下苏进的意思都没有。
石青乔有点不好意思,在后面小声对苏进说:“抱歉,金哥他一直都是这个脾气……”
苏进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以为忤。
这个叫金悲的刚才对自己说话的时候,眼中明显闪着试探之意,一直都是这个脾气?恐怕并不是这样吧。
而且,就算他真的只是个火爆脾气,正古十族派这样一个人来迎接自己,其中隐藏的意思,大概也不言自明了……
这时,苏进想起了石梅铁在电话里的那一次欲言又止,他笑了笑,跟着石青乔一起往外走。
走到停车场,那里停着一辆奔驰车,三个人上了车。
金悲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后座上,还是司机后面的那个位置。
石青乔有些尴尬,对苏进说:“我开车,苏大师您坐我旁边陪我说说话吧?”
苏进看出他的难堪,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家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别这么客气,就叫我的名字吧。正好我们可以在路上聊一聊。”
石青乔感激地一笑,正要说什么,金悲在里面叫道:“快进来,还在外面说什么呢?”
石青乔眉头一皱,刚要说些什么,金悲的电话先响了起来。
金悲接起电话,苏进又拍拍石青乔的肩膀,两人一起坐进了车里。
金悲还在后座接电话,于是前座的两人都没有开口。
他并没有避着两人,声音也没有放低,听上去似乎是在跟别人谈生意。
“……我跟你说了,东西要得很急。你已经给我拖了三天了,再拖下去,这生意没法做了!”金悲不耐烦地对着电话对面嚷嚷。
“……”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金悲越发不耐烦地重重一拍后座的椅子,道:“我不管你什么困难什么麻烦的,这是你们应该解决的事情。我这边的客人等着用,也催得很紧。他们要我一个月以后就交货,他妈的东西哪有那么好做!你们还给我拖拖拖,拖到猴年马月,违约金你们给我交吗!”
他跟对面交涉了足有十多分钟,苏进在前座听他说话,很快就听出来了,金悲脾气这么坏说话这么难听,其实只是在给对方施压,他并没打算跟对方真的撕破脸。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因为货源稀少,对方手上掌握的货物、提供的时间都是符合金悲需求的。真的跟对方一拍两散,他自己也会很麻烦。
这个人很有心计啊,只怕石青乔刚才说的“他的脾气向来如此”,也是他有意伪装出来的……
苏进在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后面金悲大喊大叫,终于勉强跟对方达成了协议,答应给对方推迟一星期的交货时间——之前拖延的三天,也是要算在这一星期里的。
金悲极其不满地挂上了电话,大声抱歉说:“拖拖拖,天天找借口!几片鸟羽毛而已,哪有那么难弄!”
“鸟羽毛”这三个字一入耳,苏进心里立刻格登了一声。
他脸上没有露出端倪,貌似随意地通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人,问道:“什么鸟羽毛啊?花丝镶嵌要用的吗?”
“还能是什么毛,点翠呗,喂,什么大师不大师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0749 点翠
金悲的口气仍然极为恶劣,但这时候,苏进再也顾不上他言语里那些隐隐约约的试探之意了。
他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口中应道:“哦点翠啊,有人约这个活吗?翠鸟羽毛的确不好弄,是保护动物吧?”
“啧,什么保护不保护的,搞得麻烦得要死。不是这种麻烦事,我怎么能对那种玩意儿低声下气的?!”
旁边石青乔嘀咕了一句“哪里低声下气了”,声音很小,也是苏进耳力好才能勉强听清。
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个,仍然貌似随意地问道:“对方有门路?”
他已经尽量表现得随口一问了,但还是引起了金悲的警惕。他非常不客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金哥这是我们的客人,麻烦你礼貌一点!”石青乔终于忍不住,盯着后视镜皱起了眉头,出声指责道。
金悲“啧”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抱怨道:“什么有门路,几片毛也搞不到,还跟我说最近风声紧查得严,还不是想多要一点钱!”
苏进深吸一口气,略微稳定下心里的情绪,道:“客人要求什么时候交货?”
“就两个月了,再拖一个星期,我镶嵌不要费事啊?”金悲还在抱怨。
“实在不行,就换个材料吧,反正点翠的那个色放现在也不特殊了,替代物多得是。”苏进说。
“什么?!”金悲猛地抬头看他,目光与他在后视镜里对视。
接着,金悲露出了了然与不屑相混合的眼神,轻蔑地说:“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这是骗人啊姓苏的。客人点的是点翠,你用仿冒品替代,这跟苏陌那种人有什么区别?!而且我告诉你,点翠就是点翠,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那是有道理的。翡,赤羽雀也;翠,青羽雀也。翠这个字天生指的就是翠鸟!用别的东西替代,你也想得出!”
他越说越怒,在车后座里骂骂咧咧,最后还是气愤不过,用力拍着椅背道:“不与此人为伍,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他闹得实在太凶,石青乔不得已还是停了车,金悲猛地推开车门下去了。
苏进并没有阻挡,也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石青乔倒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苏大师……苏进,金哥他就是有点较真。不过他家的手艺,他一向都是看得很重的……”
苏进听出石青乔的话里也有一些微微的不赞同之意,他淡淡地道:“但是翠鸟是保护动物,点翠工艺建立在翠鸟的死亡之上,本来就是不合法不合理的。”
石青乔摇摇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发动了车,继续前行。
苏进也没再跟他多说,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然后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发现,金悲下了车,正站在马路牙子上,仍然一脸怒气。
但车刚刚发动不久,他就向这边看了一眼,脸上怒气完全消失,反而有些得意的样子。接着,他再次拿出电话,拨打了起来。
车辆一路前进,在车水马龙中穿行,苏进看着窗外的景物。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来苏城,而在他上个世界里,他曾经到过这里无数次。
石青乔并没有开往城外,一直都在城里走,苏进对苏城很熟悉,眼看着就是往最市中心的地方,平江路一带去了。
路边的房子越来越低矮,大部分都只有一两层,最高的也不过三层,这让苏进有些讶异。
在他的上个世界里,苏城也是这样的。
与其他城市的高楼大厦不同,苏城的市中心全部都是矮房子,黑瓦白墙,非常雅致。
这充满古意的房子与一些现代化的招牌相结合,给这座古城带来了一些现代化的气息,非常特殊。
他知道,苏城之所以变成这样,是一代代政府的共同推进。
苏城是自古江南富庶之地,也是一个有文化气息的地方。
政府与人民都想保留这样的历史传承与文化气息,所以定下了这样的规定。
所以,苏城的历史面貌保存得非常好,尤其是平江路一带,遍布着拙政园、狮子林、忠王府等中华名园,一条小河倚园而过,充满着苏城独有的韵味。
苏进在来之前还在想,这个世界与上个世界有了极大的不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像其他城市一样,满目高楼大厦,令人惋然遗憾。
没想到现在目之所及,跟上个世界几乎没什么区别。
他越看越是诧异,忍不住将头靠近了窗户,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很奇怪是吧。”
虽然在点翠的事情上,石青乔隐约靠近了金悲的立场,但他对苏进还是很尊敬的。
他看见苏进的表现,顿时明白了他在惊讶些什么,面带微笑着说道:“我刚回国来到苏城的时候也很惊讶,没想到华夏还有保留得这么好的古城。最关键是它还不算落后,古意中带着现代的时尚……感觉非常好。”
苏进点头道:“的确,跟我看到的其他城市完全不同。”
“我来之后打听了一下,据说政府也好,人民也好,都挺以苏城为骄傲的,也很重视这里。他们非常坚持,不能把城市完全现代化,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改造。这是苏城老城,基本保留了原貌,新城那边还是现代化都市的样子,就没这边有特色了。”石青乔说。
“现代化都市生活便利,用地节省,也有自己的好处。”苏进说。
“那是的,不过看见这边,还是挺让人惊喜的。”石青乔说。
“是啊……”苏进感叹。
车辆驶入平江路一带,在外面一个停车场停了下来。
石青乔向前一指,道:“这次正古十族回国的一共有三十多人,现在全部住在那边。”
苏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有些惊讶。
石青乔指的那边他真是太熟悉了,东北街……正是拙政园、狮子林,忠王府等一干名园与名居的所在!
苏进没有多问,下了车之后,跟着石青乔一起往前走。
两人走上东北街,一路经过拙政园,到达了它旁边的那座宅邸。
石青乔指着门口说:“就是这里了。”
苏进抬头看去,这是一扇阔三间的大门面,他可以很清楚地报出它各方面的数据。
门阔12.5米,进深10米,屋顶原为单檐歇山顶,后来改成了硬山顶。
大门左右翼是八字墙,前面踞着两只威猛的石狮,石狮上方门上有一牌匾,匾上三字——
忠王府。
忠王府,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府邸,现在变成了正古十族暂时的居处。
一路行来,苏进想过拙政园,想过狮子林,但真没想到他们会住在这里。
同时,苏进也想起了刚刚来的时候经过的地方。
那里在他上个世界,正是苏州博物馆的所在。
苏州博物馆在全国也算得上是一线博物馆,除了内里的展品以外,其中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世界华人建筑师贝聿铭设计的新馆。
苏州博物馆的馆址原先就是忠王府的一个区域,旧馆建于1960年,新馆在旧馆的基础上,又结合了周围其他两个建筑共同兴建而成。
新的苏州博物馆与忠王府形成了一个整体,所有人在开放日都可以免费参观。
这是在苏进上个世界,而现在呢?
他注视着前方,苏州博物馆固然是不复存在,忠王府也是非常矜持地大门深锁,仿佛正等着人上去敲门。
苏州博物馆没有了倒可以说是不同世界的不同情况,这紧锁着的大门又是怎么回事?
真不像迎客上门的诚意啊……
苏进眉毛一扬,什么话也没说,石青乔明显也感受到了这种怠慢。
他眉头一皱,不满地低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太没礼貌了!苏大师您稍等一下,我这就让他们开门!”
0750 打不通
深黑大门深锁,门上漆色如新,明显是不久前才清洗过的。
石青乔上前拍门,叫了两声之后,门边开了一扇小窗,露出了半张脸。
石青乔跟对面说了几句话,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对方小声回答了几句,听不清是在说什么。片刻之后,正门仍然紧闭,旁边的侧门却被打开了。
这一下,就连苏进也愣住了。
他跟正古十族基本上没什么关系,是石梅铁特地邀请过来的客人。
对客人,无人出来迎接也就算了,还只给开了侧门?
就算他脾气再好再大度,也觉得这实在有点太失礼了。
石青乔显然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顿时露出了一些难堪的表情。他快步走到苏进身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先打个电话给伯父问一下。”
苏进当然也看得出来这件事情跟他无关,他摆了摆手,表示让他随意。
石青乔果然拿出手机,拨了电话出去。
电话对面才刚刚传来回应,他的脸色就又变了。
与此同时,苏进也清楚地听见了手机对面传来的冰冷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这一下,他也诧异了。
石梅铁请他过来,没有过来接也就算了,现在电话还关机?
他心念电转,表情跟着沉了下来,问道:“石大师出事了?你再打给别人试试!”
石青乔也跟着想到了这一点。
石梅铁绝对不是那种人,他现在没有回应,电话也关机,一定是处在了某种逼不得已的环境中。
他究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瞬间,石青乔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他接连打了三个电话出去,传来的回应全部都一模一样——
关机、关机、关机!
这一下,他的脸色彻底变了,握紧手机道:“我刚才打的是伯父的另一位弟子、他的好友以及他伴当的电话,全部都关机……这是……”
石青乔心乱如麻,苏进眉头紧皱,他沉吟片刻,说:“先别太急,我也打个电话看看。”
他拿出手机,首先拨给了漆萍。
同样关机。
祖老爷子。
他倒是没有关机,但他跟漆萍关系特殊,说是对方前段时间离开帝都,似乎是娘家有事,接着就没了消息。
祖老爷子对漆萍的娘家不太了解,只知道是一个传统修复师家族,规矩森严,对他这个外来者女婿一直都不算太欢迎。
苏进对他说的是自己找漆萍有点技艺上的事情想要讨论,现在联系不上了。
祖老爷子反倒过来安慰他说,漆萍一直都是这样的。她家里那边太封建闭塞,回去之后就很难联系得上,从年轻时开始就这样,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过段时间,她自然会出现,会回到他身边。
苏进并没有对他说还有其他异样,两人闲聊几句,约定苏进再回帝都的时候见个面吃个饭,就结束了通话。
苏进跟祖老爷子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特地避开石青乔,他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石青乔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摇头说:“不对,很早以前是这样没错,我也听说过。不过在海外,正古十族的风格就渐渐发生了变化。长辈们觉得,不跟上时代的话,就要被时代抛弃,所以电话手机什么的,早就已经用上了……通讯断绝这种事情,实在太不正常了!”
苏进缓缓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虽然他跟正古十族的打的交道不算太多,但也感觉到了他们的这种变化。
相比华夏的那些传统文物修复家族,正古十族已经算是很开明的了……至少在文物修复技术上是这样。
于是,这越发显示出现在情况的不正常。
石青乔一咬牙,说:“现在这样太不对劲,苏大师您暂时还是不要进去了。我也是石家的人,我先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您在外面等一下,我打听清楚了再来找您!”
在路上的时候,他明明跟苏进的关系已经拉近了不少,开始直呼其名了。
现在正古十族实在太反常,他内心愧疚,又换回了以前的称呼。
苏进沉吟着说:“也好……”
他才说了两个字,就听见忠王府的侧门处发出一声轻响,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发现两个人缓缓踱了出来。
他们的表情轻松,脚步也很散漫,真正有种“闲庭信步”的感觉。
放在平时,这样的姿态可能没什么,但现在这种时候,很明显不是一种迎客的态度。
石青乔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但仍然保持着最基本的恭敬,行礼道:“玉梅师,金哥。”
苏进知道,所谓的“梅师”并不是这人的名字,而是正古十族内部对梅级修复师专有的称呼。听见这三个字,他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姓玉的人在正古十族内部的地位,而且“玉”这个姓……也应该代表着他专精的门类。
不过玉和石相近,石梅铁之前跟他聊起正古十族的时候,却没有提到这个人。
看来石梅铁跟他的关系……
玉姓修复师脸色一沉,薄斥道:“金悲是兰级修复师,你不过是竹级。私下里关系好称兄道弟也就算了,现在当着外人的面,你应当称他一声‘金兰师’!”
同样是当着外人的面,石青乔只是“叫错”了一个称呼,玉姓修复师却直接斥责了起来,这也太不给石青乔面子了。
石青乔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通红,他的嘴唇动了半天,终于叫了一声“金兰师”。
金悲理应跟石青乔关系不错,但面对这种场面,他只是笑了一下,恭维道:“礼仪上下之分,的确应该辨个清楚分明。玉梅师,还是您老人家老道。”
玉姓修复师看上去跟石梅铁差不多年纪,应该六十多岁,听见这话,他露出一丝笑意,淡淡瞥了金悲一眼,随意问道:“老人家,我很老吗?”
“当然不是,您正值年盛呢,上次那个金镶玉玉牌的修复改造,我全程跟随,真是叹为观止!”
金悲和玉姓修复师一唱一和,简直旁若无人,完全没把苏进和石青乔放在眼里。苏进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有意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看这两个人有意做作。
石青乔就有点忍不了了,上前道:“玉梅师,金兰师,如此冷遇客人,不太好吧!”
“客人?”玉姓修复师这才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对了,还有客人在这里呢,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这位客人……名字叫苏进是吧,真是年少有为。”
他打量着苏进,露出了貌似和蔼的笑容,接着侧身道,“这边请进!”
说着,他一伸手,指向了那扇侧门。
很明显,他的意思跟之前那样门房一样,不准备打开正门,而让苏进从侧门进去。
苏进打量了一下那扇门,悠然转向玉姓修复师,淡淡笑了一笑,自来到此处之后第一次开口:“正古十族如此慢待我,我倒没什么意见。从哪扇门走不都是走,正门侧门都一样。但是……”
他打量了一下玉姓修复师,眼神动作跟之前对方的一模一样,“堂堂玉梅师,正古十族顶级修复师,跟我一起走侧门,这样不太好吧?”
接着他话锋一转,微笑着说,“不过你我并肩同行,也算是一件美事。玉梅师请!”
这几句话就拿住了玉姓修复师,让他表情一变,有点上下不得。
毫无疑问,他们不给苏进开正门,本来就是有意羞辱。
但同时他们又做错了一件事情——他们让姓玉的这样一个梅级修复师出来迎接苏进了。
也许对方只是想出来摆摆架子,但只要他一站到这里,就可以看做是觉得苏进可以跟他平起平坐了。
苏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也许是内部有所矛盾,但只要这样做了,就是露出了破绽,他会错过才叫怪了。
玉姓修复师敛了笑容,注视着苏进说:“言辞锋利,不为君子正道。”
“哦?也许吧,不过我只是一个修复师而已。”苏进泰然自若地道。
“修复师?请问你是梅级、兰级、竹级、还是菊级?未入我正古十族标准,如何称得上修复师?”玉姓修复师眉毛一挑,冷然道。
他指向那两扇大门,说,“我正古十族大门,只为修复师而开。除此以外,统统只算杂役,全部只能行走侧门。正古十族铁规,绝不因人而异!”
玉姓修复师突然一改之前油滑浮夸的模样,句句斩钉截铁,字字落地有声。
他气势逼人,直接就要否定苏进修复师的身份。
听见这话,苏进依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他伸出两根手指,道:“第一,这是忠王府,华夏的忠王府。如果我没有弄错,它的产权应该在政府手上,只是借你们暂住而已,算不上正古十族的地盘。”
“第二,我能修复文物,我就是文物修复师。这是我的工作与职责,不是你们说不算就不算的。”
“正古十族或者在修复上有一些自己的独到之处,但想因此窃踞正统之位,否认其他修复师的存在的话……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你们还没这个资格!”
0751 五门五测
被人邀请而来,却在门口遇到这种冷遇,正常人估计都会掉头就走,当这邀请只是放屁。
正常情况下苏进也会这样做,但想到现在毫无音信的石梅铁,他还是直视玉姓修复师,昂首而言。
他这话说得很重,基本上没给对方留面子,玉姓修复师显然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直直瞪着苏进,一瞬间露出的表情像是要杀了他一样。苏进回视着他,目光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片刻后,玉姓修复师深呼吸几口,竟然把这股气忍了下来。
他说:“很好,果然年少气盛。你想要从正门进入正古十族,也不是不可以。”
石青乔眉头一皱,在旁边打断他道:“苏大师是我们请来的客人,本来就应该从正门进入!”
金悲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玉梅师说话,你不要插嘴!”
玉姓修复师理也不理石青乔,道:“此门只有修复师可入,你要进去,就得证明你的确有修复师的本事!”
“哦?如何证明?”苏进不动声色地问道。
玉姓修复师指了指背后大门,道:“忠王府从这里到最里面的后殿,一共五道大门。五道大门,五次修复测试。你通过一道测试,我们就为你开一扇大门。五次测试之后,正古十族即对你完全开放,任由你自如来往!”
苏进看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只觉得这件事真的很有意思。
这位玉梅师很明显是很讨厌自己的——他的眼神、动作全部都骗不了人。
从开始见面时起,他几乎就把“你快滚”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这也不奇怪,姓玉的看上去跟石梅铁有仇,对他厌屋及乌太正常了。
另外,正古十族向来瞧不起华夏本土的修复师,姓玉的这也只是其中一个表现而已。
姓玉的的敌意并不让人奇怪,但是他的“友善”就让人觉得很有趣了。
是的,“友善”。
虽说忠王府肯定只是正古十族借住的地盘,但现在暂时是归他们所有。
恶客上门,随时都可以赶走,但是姓玉的虽然口出恶言,态度极为不善,但硬是没有直接把苏进赶走的意思。
而现在,他更是提出了这个入门的规则,给了苏进一个进入的机会。
当然,作为上门的客人,进门还要通过考试,这样的规则本来就是不合情不合理的。
但是,这跟姓玉的表现出来的恶劣态度相比,又显得太温和了……
看来,正古十族内部,也不算拧成了一根绳啊……
不过想到他们跟苏陌所属那个文物盗卖集团的纠结关系,这样又好像很正常了的样子。
石青乔并没有想到苏进这么深这么多,他只觉得玉梅师提出来的要求实在太无理了,完全不是待客之道。
但是他人微言轻,真正有资格说话的伯父又联系不上,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犹豫了半天,只能走到苏进身边,小声跟他说:“抱歉苏大师,让您遇到这种事情。这样太不对劲了,您不如先离开,我回去找到伯父再联系您……”
这是他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他没办法改变玉梅师的想法,但也不能让苏进受委屈,只能让他先离开,避开这团乱麻,等到事情搞清楚了再说。
没想到,听见他的话,苏进转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摆手道:“不用了。”
不用?
石青乔一愣,只觉得此时苏进的眼神温和而清明,仿佛已经想清楚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这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明明苏进比他小十几岁,年轻得多,一直以来尊称的“苏大师”其实是冲着他的实力去的,但这时候苏进看他的眼神真的像是长辈一样,充满了安心感。
石青乔发愣的时候,苏进已经再次转向了玉姓修复师。
“可以。”他的声音有如金石,清晰地回荡。
“测试是现在就开始吗?可以,请出题吧。”
这一下,就连对面的玉姓修复师和金悲也呆住了。
忠王府是太平天国忠王李秀城的王府,它一共包括公署、邸宅、花园等几个部分,但中轴线上,从大门到后殿,一共要经过五道门。
大门、仪门、正殿、后堂、后殿。
最后面这座后殿与正殿同高,原为太平天国供奉天父天兄神主、举行礼拜仪式的地方,又称“圣殿”或者“天厅”,现在看起来,它也被当成了正古十族聚会的正式地点。
五道门,五次测试。
玉姓修复师只说了测试是“修复测试”,也就是说它会与文物修复有关,但完全没有限定范围。
这表示,它可能涉及文物修复的根本理论,也可能涉及它所有十个门类里的任何一种!
文物修复本来就是一门涉及范围极广的学科,玉姓修复师这句话简直是把整片大海全部囊括了进来!
苏进这句“可以”一说,玉姓修复师也怔住了。
他打量着苏进,脸上的傲慢渐渐收起,变得郑重起来。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五道题,可能跟任何一个门类有关。”玉姓修复师问道。
“但不会超出文物修复的范围是吧?那就没问题了。”苏进轻松回应。
“没问题?你觉得文物修复所有的门类你已经全部精通,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了是吗?你以为你是天工吗!”玉姓修复师脸上怒意渐起。
“天工?那的确是我努力的目标,但我暂时还没有到达那个水平。”苏进/平静地说。
“暂时?”玉姓修复师被他话里的这两个字激怒了,他呵呵冷笑起来,“暂时。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离天工只有一步之遥了吗?暂时,真是好大的口气!”
如果不是还有点自矜身份的话,他估计都要一口唾沫唾到苏进脸上去了。
他冷笑了几声,问苏进道,“对了,刚才那些话我还没说完。”
“什么?”
“我正古十族的考试,可不是那么好接受的。如果你赢了,当然毫无疑问,可以直入五道大门,正古十族任你来去。但如果你输了……”
他睨视苏进,不屑地道,“那也是有惩罚的!”
惩罚两个字一出,石青乔顿时色变,张嘴就想反驳。
但苏进的话先他一步出了口:“哦?什么惩罚?”
“我正古十族向来执行立即死亡的规则,测试未过,就被打回原形,直到通过下次测试之前,不允许以修复师的名号行走江湖。无论梅级还是菊级,皆是如此!”
一次测试未过,就彻底剥夺修复师的名号?
就像是你没考上大学,就连小学文凭也要一起取消一样,一点也不合情合理。
苏进的表情依然如常,他转头问石青乔:“真的有这条规矩吗?”
石青乔犹豫了一会儿,点头说:“的确有。”
“真的挺严苛的啊……”苏进喃喃道。
玉姓修复师冷冷地讥刺道:“怕了的话,也可以拒绝的。想进这忠王府也不是不可以,从侧门走就行了。”
苏进想了想,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有些文物修复起来很费时间,这测试是不是应该对此有所限制?”
“那当然。但有些文物,修复的时间长短本也要看你的水平高低。”玉姓修复师嘴角微挑,表情不屑。
“哦,这样就好。苏进说,“那就来吧。”
言下之意,是要接受正古十族的惩罚条件了。
玉姓修复师脸色一正,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我玉千喜便代表正古十族,对你进行段位测试!”
段位测试?
这可有趣了。
苏进没有说话,玉千喜向着金悲一摆头,道:“把正古贴拿上来。”
正古贴?
这是什么东西?
“这不公平!”石青乔脸色突变,上前一步,亢声道,“菊师的测试,怎么能用上正古贴?!”
玉千喜淡淡看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是如何拿到正古贴的?”然后他一指苏进,“更何况,他已经同意了接受测试,怎么样,你打算反悔吗?”
苏进刚要开口,石青乔一把拉住了他,疾声道:“不行,你不能接受,这不公平!”
0752 举折
苏进不知道正古贴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看石青乔的表情,也大概能估算出他的难度。
他轻轻一拍石青乔的肩膀略作安抚,抬眼看向玉千喜,问道:“我刚才还有一个问题要问。石梅铁石大师,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们暂时联系不上,他可还安好?”
听见石梅铁的名字,石青乔的手立刻僵住。
玉千喜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漫不经心地道:“安不安好,等你进去了就知道了。”
说完闭嘴,完全再不提此事。
石青乔紧紧抓着苏进的胳膊,半天没有吭声,片刻后,他缓缓放开手,已经明白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
他是很尊敬苏进,但是石梅铁是他的伯父,也是悉心教导他的恩师,两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当然不可能一样。
虽然他内心深处知道石梅铁出事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很想确认他的确安好。
苏进笑了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畏惧挑战的人,更何况修复师这个名头,也许别人看得很重,但他自己其实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他又拍拍石青乔的肩膀,转向玉千喜,露出了好奇的表情:“这个正古贴究竟是什么?”
玉千喜得意地挑起眉毛,向金悲示意了一下。
金悲也露出同样的表情,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黑色木盒,将它打开。
石青乔别过头,在旁边非常快速地说道:“正古贴,是正古十族传下来的最古老的秘贴,里面记载着一千多年前古代工匠以及修复师的秘诀。里面有很多关键性的词句,它的含义早已失传,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被破解。”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个黑色木盒,道,“破译正古贴,是正古十族一直持续在做的工作,只有梅级和兰级修复师可以加入。”
他的眼中终于露出了愤懑之色,道,“现在他们竟然把正古贴拿出来考你,这明摆着就是阴你,太不要脸了!”
“哦?”苏进更好奇了,“听上去是很珍贵的东西啊。”
“的确珍贵,正古贴有专人保管,收藏的地方通常我们都是不知道的。”石青乔回答。
“这样说起来,现在把它拿出来考我,也算是很瞧得起我了。”苏进微微一笑。
石青乔不吭声。
刚才玉千喜暗示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没有长老的允许,就算是玉千喜和金悲也不可能拿到正古贴,更别提把它拿到苏进这个外人的面前来。
也就是说,今天这场逾矩的战斗,不是玉千喜出于对石梅铁的敌意擅自决定的,而是长老们的意思!
长老们为什么要扣住伯父,还要这样刁难苏进?
他真的想不通!
苏进倒没想那么多,他问道:“第一道测试贴,就跟这正古贴有关吗?”
说着,他上前一步,伸手想接过木盒。
结果金悲手一晃,闪躲了开来,然后把木盒交给玉千喜。
他嘲讽地道:“正古贴是我们正古十族的传族至宝,给你看一眼已经很不错了,还想拿在手里看?想得也太美了!”
“不得对客人如此无礼!”玉千喜看似斥责,其实就把这句话轻轻揭过了。
他打开木盒,里面平摊着一张薄纸,黄色微褐,明显已经非常陈旧。苏进一眼就能判断出,这张薄纸距今约有一千年左右的历史,也就是说,约摸出自宋朝。
玉千喜手掌一翻,直接把木盒平摊在苏进面前。
这张纸只是一个残片,经过修复,修复水平不错,上面的字迹苏进看得非常清楚。
残片不大,上面只有两个字——“举折”。
一看见这两个字,苏进立刻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玉千喜冷然道:“第一道测试题,就是解释这两个字的含义。解释得出来,这扇正门就会为你敞开。解释不出来……”他一甩手,“只好请你打道回府,从此不许再对外称自己为……”
他话音未落,就被苏进打断。
“举折,又称举势,出自宋朝的营选法式。举,是指屋架的高度,按建筑进深和屋面材料而定。折,是指屋面横断面的坡度,因为屋架各檩升高的幅度不一致,所以这坡度由若干折线组成,因此得名。”
玉千喜和金悲的眼睛一下子都睁大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苏进的解释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举折其实指的就是关于屋顶高度和屋顶曲度的处理方法。这种方法是这样的——”
他蹲下身,从旁边拣了一块石头,在忠王府前面的青石板路上画了起来。
“建筑物的总跨度决定之后,根据建筑的重要程度,先确定脊抟的高度,也就是‘举高’。然后,按步架的水平距离从脊抟起,以各抟缝逐缝减其坡度,即‘折’,以求得屋顶曲面。”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把举折法各个步骤的过程全部都讲了出来。他是讲惯了课的,上个世界的时候也跟学生们讲过举折法。那时候他没现在懂得这么多,远没有现在这么游刃有余。
所以,他事前非常认真地备了课,要怎么讲得更清楚明晰一点,让学生们每个人都能明白。
现在,他不知不觉地把当时备课教学的内容对着面前这三个人讲了出来,讲得条理分明,深入浅出,稍微有点建筑方面的基础,就能听懂。
最关键的是,他不仅讲了“举折”是什么,还把举折的原理做法全部都讲出来了,远远超出了玉千喜提出的要求!
玉千喜专精的是玉器修复,跟建筑门类隔得非常远,对后者并不算太了解。
但现在,苏进的话如同一阵狂风,瞬间吹散了他心中的迷雾。他情不自禁地跟着苏进一起计算了起来。
最后苏进总结道:“唐代建筑的举高与进深之比约为六分之一,宋代殿阁的举高为跨度的三分之一,清代有些建筑近于二分之一。可见屋面的历史演变是越来越陡的趋势。”
玉千喜回想自己四处游历时见过的各种朝代的古建筑,与苏进所说的映证,忍不住点头道:“的确是如此。”
话音刚落,他的表情就僵住了。
苏进直起身来,扔掉手中的碎石,拍拍手问道:“以为就为举折一词的定义。玉大师,我这个问题回答得怎么样,通过测试了吗?”
玉千喜表情僵硬地与他对视,片刻后,他一挥手道:“开门!”
门后显然有人正在等着玉千喜的吩咐,他一声招呼,黑漆大门立刻缓缓打开,被阻隔的光线向前两边奔涌而来,露出了后面的照壁。
玉千喜看着苏进,冷然道:“请,你通过了第一道测试,第一道大门为你开!”
苏进洒然一笑,当先迈步走进大门。
玉千喜看看手中的木盒,金悲瞥了一眼苏进的背景,凑到他身边小声道:“正古贴本来就在破解的过程中,谁知道上面的释义是对的还是错的。就算他解出来了,也不用……”
他话没说完,一抬头,触到了玉千喜极为冰冷的眼神。
金悲一个瑟缩,顿时闭了嘴。
“你父亲就是这样教你的?”玉千喜冷冷地问他。
金悲不敢说话。
“人无信而不立,更何况正古贴释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指鹿为马,混淆对错,不是修复师的正道!”玉千喜声音不大,但落语却很重。
石青乔正同样看着苏进的背影,听见他这番话,忍不住转头多看了他一眼。
玉千喜同样冰冷不悦地看着他,斥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进去!”
苏进走进正门,转过照壁,对面是一道仪门。
正门与仪门之间,有一个很小的广场,现在上面摆着一个木台,上面已经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
木台旁边垂首站立着一个人,一身棕褐色的麻布短打,质料很不怎么样,苏进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传统学徒特有的服装。
苏进在木台旁边站定,目光从那些工具上掠过。
“这就是第二道测试了。”玉千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拉丝?”苏进笃定地问道。
“你懂得倒真不少。”玉千喜同样走到工作台边不远处,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常识而已。不过,贵家族真的很有钱……”苏进有些感慨,看着桌上一个小碗里盛放着的透明石头。
那些石头很小,大的不过绿豆,小的还不如米粒最尖端的部分。它们并没有经历过严格的打磨,看上去有点黯淡无光,像是一小堆玻璃碴。
但苏进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样一碗“玻璃碴”,价值其实非常高昂。
它们全部都是钻石,未经抛光打磨,货真价实的天然钻石!
0753 拉丝
拉丝是花丝镶嵌技艺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环节之一。
它要做的,就是把黄金或者白银等稀有金属拉成一根根极细的丝线。之后这些金银丝线将被绞成螺旋状,盘成各种各样珍奇夺目的饰物。
苏进之前修复瓷碗时,曾经制作过这样的金丝。当时他是直接用锤子和铁砧敲打出来的,这并不是正规的拉丝做法。
只是当时他要得比较急,而且对金丝的要求不如正规拉丝这么纤细匀称,所以可以因陋就简一下。
真正制作花丝镶嵌工艺的金丝,不仅要求一定的长度——通常在一米左右,纤细程度也很匪夷所思。
历史上出现的最细的金丝,直径只有0.2毫米,比头发丝还细。
这种粗细的金丝,是无论什么锤子也敲不出来的。不管你力度控制得多么到位,锤子和铁钻之间始终都会有空隙,不可能用力得那么均匀充分。
制作这种金丝, 只有用“拉”的。
现代拉丝工艺,使用的一般都是合金板或者钻石。
合金板是特制的,板上被依次钻出了各种大小直径不同的孔洞。
制作者先把黄金白银打成细条,再让这细条从大到小地拉过每一个孔洞,在这个过程里,金银条会被越拉越细,最后变成一根极为纤长的细丝。
古代工匠通常使用黄金制作这样的工艺品首饰,一方面是因为黄金本身价值高昂,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黄金柔软,延展性高,更容易被拉成细丝。
当然,拉丝作为花丝镶嵌工艺最初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步骤,也是需要手艺的。
金丝从孔洞中拉出来,手要快要稳。
太慢没法拉动,太快则容易不稳。
金丝细到那种程度,一个不稳就会拉断,长度不够,这根丝就废了。
明代万历皇帝那顶金丝蟠龙翼善冠,一顶成人适用的帽子,全部由金丝盘绞而成,通体不见一处断裂,没有一丝接口。除了古人工艺巧妙擅长隐藏以外,也需要金丝有足够的长度。
这绝不是普通的工匠能够做到的。
苏进看着面前摆放的这些工具,大概猜到这一局里,玉千喜他们要考他什么了。
不过他还是有点感叹。
拉丝用的细孔通常是用合金板或者钻石没错,因为钻石的稳定性,用它的人也不在少数。
但钻石这东西,早就已经实现了工业制作。
天然钻石的确是价值不菲,但是人造钻石却是非常便宜的。
人造钻石通常都是用在工业上,取的是其硬度和稳定性,对外观要求不高。
合成钻石不是不可以提纯到宝石级钻石的纯净度,但是那对工业流程标准的要求非常高,不把生产标准提高到某个极限,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人造钻石和天然钻石是很好区分,苏进以前见过的用来拉丝的钻石,基本上全部都由人工合成而来。
但是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小碗钻石,虽然未经打磨,但全部纯净无瑕,是真正的天然钻石。
而这,只是用来给苏进进行入门测试的基本工具而已……
正古十族的土豪之气,在这一刻可以说是喷薄而出。
“没错,入门的第二考,考的就是拉丝这项基本功。”玉千喜淡淡地道。
他一指旁边垂手而立的那名学徒,道,“这是我正古十族的一名学徒,比你略年长一点,但是也大不了多少。他就是你这一项考试的对手。”
“对手?”苏进问道。
“对。金块和工具都放在那里了,前期处理工作和正经的拉丝工序你俩分别完成。这一项,比的是成丝时间和素丝的长度。”玉千喜说出评分规则。
“那边有个玉磬,从磬响开始,两人同时工作。起始分数为一百分。第一人完成之后,第二人每多做一分钟,便扣去十分。素丝以一米为起点,每多一厘米,便多加五分。对此规则,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苏进思索片刻,点头道:“没有,很清晰明了,也很公正。”
素丝越长,修复师对它的控制力就越弱。一米之后,每一厘米都是难度。所以五分这个判断还是很合适的。
反倒是前面那个时间的限制,其实有点暗藏心机。
一方面,这是个学徒。传统修复家族的每一个学徒,都要反复磨练基本功,不扎实绝对不能出师。
这个学徒的年纪比苏进还要大,也就是说,他在这一项上练习的时间远比苏进久得多。
而且,这是在正古十族的地盘,桌上的工具全部都是对方很熟悉而苏进很陌生的。
拉丝需要从粗孔到细孔依序进行,那些钻石放成一堆,要把它们分辨出粗孔和细孔来,也是相当耗时的工作。
这些细节,让那个学徒以及正古十族先天就占了不少便宜,苏进本来可以提出来的,但他只是往那边扫了一眼,就轻描淡写地接受了下来。
石青乔的眉头微微一皱,欲言又止。
另一边,苏进则已经走到那个学徒的跟前,微笑着问道:“你好,请问尊姓大名?”
那个学徒一怔,似乎没想到苏进会过来问他。他有点紧张,搓了搓手道:“我姓牛,叫牛大壮。”
这个名字让苏进也是一怔,接着笑了起来:“真是朴实的名字。牛兄弟,你好,一会儿就请多请教了。”说着向牛大壮伸出了手。
牛大壮越发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儿才伸手跟苏进相握,握完手似乎又觉得不对,紧张地转头过去看玉千喜和金悲。
金悲之前被玉千喜教训过一次,现在不敢说话,玉千喜面无表情地对这边说:“闲话休说,现在便开始吧。”
他本来就站在台子旁边,话音刚落,就伸手拿起手边的小木锤,敲响了那个玉磬。
极其清脆悠远的声音传了过来,轻灵清澈, 如同响自天际。
磬声刚刚响起,金悲就按下了旁边的一个计数钟。
钟上的数字立刻飞速开始变化,不断增加,带给人强大的紧迫感。
磬声刚落,秒钟刚变,牛大壮立刻换了个表情。他走到桌边,拿起放在盘中的金块,放在手上拈了拈。
他跟苏进握手时,紧张得手足无措,像是一个没见过外面世面的孩子,但现在站到桌上,马上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沉稳从容,甚至有了一丝渊停岳峙般的宗师风范。
石青乔诧异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一个学徒竟然能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现在紧张的那个人立刻变成了他了。他看了玉千喜那边一眼,咬了咬牙。
他就知道,对方会安排牛大壮过来跟苏进对战,不会是没有原因的!
苏进也多看了牛大壮两眼,接着他走到工作台旁边,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去。
一呼一吸之间,他的感觉也完全变了。
他的眼里仿佛再没有周围的一切,只剩下眼前的这些工具与材料。
他同样拿起那个金块,放在手中拈了拈,感受它的重量与质感。
然后,他把金块放到铁砧上,拿起旁边一个小手锤,开始敲打起来。
他敲得不疾不徐,好像一点也不紧张,力量从他的躯干里发出来,顺着他的肩膀、手臂,一直传达到手腕、手指、手掌上。
金块像是融化了一样在他手下变化着,它变得像橡皮泥一样柔软,接着渐渐拉长、变细,迅速变成了一根金棍。
另一边,牛大壮的动作跟苏进有些类似。他同样敲打着金块,让金块不断变形拉长。
石青乔左看看,右看看,眼中露出了一些惊奇。
他自己专精的项目跟金器没什么关系,但作为竹级修复师,除了老本行以外,对其它门类多少都有一些了解。
花丝镶嵌的拉丝这一项,该有什么工序,每一道工序该做什么怎么做,他大致也都知道。
所以他很清楚,拉丝前期金条制作这一项,通常除了锤打以外,还要切割。
工匠把金块切割成细小的金条,每根金条拉成一根细丝。
想一想,花丝镶嵌的金丝何等之细,一根牙签粗细的小金棍拉出的金丝就足以超过一米了。
但现在,无论苏进还是牛大壮,都只锤打,毫无切割的意思。
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想把这一整个金块,做成一根金丝吗?
这也太夸张了!
这个金块虽然不算太大,先前也是铜钱大小的一个金坨。现在被敲成金棍,它看上去跟香烟一样长短粗细。
这么大一个金块,要做成一根金丝?
那得是什么样子!
0754 韵律
牛大壮一改之前的紧张腼腆,完全沉浸进了自己的工作里。
他的身材跟他的名字有点类似,并不是很高,但是非常壮,胳膊上的肌肉块块贲起,手指也很粗短,仿佛连那里都长满了肌肉。
用来锤打的铁锤不大,甚至有些娇小的感觉,握在他粗壮的手中,有点大汉捏绣花针的感觉。
但是牛大壮的动作却灵敏而稳定,每一击必定正中金条,绝对不会有半分偏移。
金条在铁砧上不断延展,一开始是一根香烟,接着变成了一根金签,然后越来越细,越来越长,比面条还要细还要长。
牛大壮的额头上开始出现了细密的汗珠,鼻翼快速耸动,如果现在是冬天的话,一定能看出他口鼻之间吐出的团团白气。
这样的细致活儿看上去很轻松,但其实耗神费力,绝对不在强体力活之下。
当金条延长到将近两尺时,牛大壮突然停下手,把铁锤放到了一边。
石青乔以为他的第一个步骤到此结束,接下来就该拉丝了,没想到牛大壮走到旁边去,脱下了外套。
他里面就穿着一件背心,肩膀胳膊全部露在外面,已经明显发红了。皮肤上遍布着细小的珠丝,像是涂了一层油一样。
接着,他又回到铁砧旁边,拿起铁锤开始锤打。
他的肤色发红,肩膀和上臂的位置渐渐冒出青筋,可见这是一项多么费力的工作。
然而他手下的动作却一如即往的稳定,好像所有的困难都完全影响不到他半点。
而那根面条粗细的金条,还在他手下渐渐延展。
黄金本来就很柔软,现在在他的锤打下,它像是烂泥一样被任意搓磨,不断变幻成任何形状。
虽然只是一根细长的金条,但要长要短,要扁要圆,都只在牛大壮的一念之间。
石青乔脸上渐渐露出了惊容。
这真的只是个学徒?
他忍不住看了金悲一眼。
基本功都已经强大到这种程度了?还不让他继续进习,然后出师修复?
是因为他只会这个,其它方面的能力都不行吗?
另一边,金悲也在看着牛大壮,脸色平静,但有一些隐约的得意抑制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石青乔顿时明白了两件事情。
第一,牛大壮不是能力不行,而是他们有意扣下来,让他只能只会做这个的。
对于修复师来说,有时候一个出色的学徒能帮上他们的大忙。
就拿花丝镶嵌这门手艺来说,不管是要做什么,帽子也好,金杯也好,首饰也好,第一个步骤一定是拉丝。
长短粗比较不同的金丝,是这门手艺最根本的基础。
所以,牛大壮这种能够无止境提高自己拉丝手艺的学徒,对修复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只要打声招呼,想要什么样的金丝就有什么样的金丝,这是何等方便的事情?
相比之下,让他学别的东西再出师,可能会增加一点自己未来的人脉,但就现实层面来说,远不如直接把他留在门下打杂了。
第二,也正是因为有了牛大壮这种学徒,他们才会向苏进提出这样的测试要求。
同样是基本功,一个人千锤百炼,一个人涉猎极广,在特定的方面,前者理应胜过后者许多!
石青乔真的有点担心了,他狠狠地瞪了金悲一眼,这才把目光移到苏进身边。
接着他就是一怔。
石青乔是看过苏进工作的。
卢舍那大佛前的那两百记震山击,简直骇人听闻。
那次下来之后,他伯父石梅铁专门跟他详解了震山击的原理,以及那两百记震山击里包含的细微控制力与体力极限。
这种事情,了解得越深,就越是心生畏惧。
凡人之力,竟然能达到这种程度!
现在的苏进让他再次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苏进沉浸进工作时就会显得特别专注,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自己的手以及手下变幻万千的金丝,好像除此以外,天底下再没有任何其它事物了一样。
但与此同时,他的神情、姿态都远不像牛大壮那么费力。
牛大壮已经热得连外衣都脱下来了,脖子上肩膀上全部都是凝结的汗珠。但苏进仍然气定神闲,滴汗未出不说,连呼吸都没怎么变化。
然而,他手下那根金丝跟牛大壮的一样长、一样细,放在一起的话,还不一定能分出彼此。
“叮、叮、叮、叮、叮……”
富有韵律感的击打声不断传来,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韵律感。
牛大壮那边有,苏进那边也有。
一开始,两边的击打声像是两根波动幅度完全不同的曲线,并肩前行,井水不犯河水。
一边的沉重稳定,一边的轻灵快速,听上去绝对不会将它们混淆。
但是渐渐的,前者明显开始有些不稳,有好几下乱了拍子,让人心里忍不住跟着一跳。
与此同时,后者却始终维持着同样的频率,好像可以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一直持续下去一样。
石青乔看见两人的状态之后,眯起眼睛,开始细听两边的频率。
他的表情渐渐舒展。
果然能人无所不能,不管后面拉丝的技术怎么样,光是前面锤打时的稳定持久性,苏进就已经胜了一截!
“这个牛大壮,不是跟他说了一切以稳妥为主吗?把平时的手艺好好拿出来就行了,这种时候求什么极限?!”
金悲明显也发现了其中不对,皱起眉头,不满地小声嘀咕。
玉千喜瞥他一眼,伸手点点面前两人:“你仔细看看,他不求极限的话,能超得过姓苏的吗?”
金悲不说话了。
傻子也看得出来,另一边苏进的那种轻松与游刃有余。
这绝对是一个超级强大的对手。
面对这种对手,不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逼近自己的极限,很有可能会落败!
而且,金悲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其实也明白。
牛大壮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然也不会到今天还在当学徒了……
“这项工序简单,后面拉丝才是考验真手艺!”金悲悻悻地表示。
玉千喜没有说话,但很明显是同意他的说法的。
前期不过是锤打,除了花丝镶嵌以外,很多修复的过程都需要这一步,苏进擅长也不奇怪。
后面的拉丝,才是这项基本功真正的精髓所在。
但他同时也在担心一件事情。
现在这牛大壮已经有了透支自己体力的倾向,到后面一步,他真的能以最佳状态来应对吗?
石青乔正凝神听着两人击打的韵律,尤其是苏进那边的。
这连绵不绝的声音,实在是太悦耳了,在他听来简直比音乐还要动听。
牛大壮的击打声本来也挺悦耳的,只是现在时不时就乱了一个拍子,就像乐曲里突然插入了一个错音,听着非常烦躁。
突然间,苏进的韵律也发生了变化,好像出现了一个错音!
石青乔猛地睁开了眼睛——难道苏进的体力也出问题了?
但是看上去,苏进仍然专注而从容,跟刚才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然而很快,苏进就随着这个错音调整了自己的节奏,重新走回了原来的路线。
石青乔也因此放下了一点心。
然而接下来,第二个错音出现,接下来又是第三个。
苏进不断调整,原先击打的韵律渐渐偏移了一条路线,越来越靠近牛大壮的了。
不断的调整,不断的靠近,最后,终于有一下,苏进的锤音跟牛大壮的完全重合,两者在此处发生了融合!
就像两条平行线相互靠近,偶尔发生交错一样,接下来他们的路子本应再次错开,各走各的路去。
但是接下来,苏进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又是三番两次调整,三番两次跟牛大壮锤音重合。
每一次重合之后,他都会很快回到自己的步调,好像一个生生的拉扯。
很快,石青乔就惊讶了。
以他的能力,当然听得出来苏进是故意这样做的。
但是,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很快就知道苏进想做什么了。
如此几番重复之后, 牛大壮不知不觉中受到了苏进的影响,开始跟他纳入了同样的频率。
两者的锤音开始完全重合,进入了同样一条曲线。
一上,一下,再一上,再一下……
不同位置的两个人,几乎同时举锤,又同时落锤。
金条继续在他们手下延展,绵长纤细,好像永无休止。
但此刻,它到底会变得多长,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在场的几个人同时意识到一件事情,苏进这是在教牛大壮,教他适应全新的频率,以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调整自己的一些细微习惯!
肉眼可见的是,当两者的频率达到完全一致的时候,牛大壮明显比之前轻松得多,呼吸渐渐平稳,贲起肌肉上的青筋也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最明显的是,他手下锤击中的那少许的不稳定完全消失,再次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苏进以这种方式,不着痕迹地教导了牛大壮,没有保留,同时也展现出了无比伦比的强大实力!
0755 然后呢
敲击声从两个不同的人手下传出,混合成了同样的频率,绵然悠长,轻快活泼。
旁观的三个人心里此时都只有一个词,那就是“协调”。
是的,无以伦比的协调,似乎到达了某种极致,进入了某种他们一直追求却又不可窥视的境界。
石青乔的表情从震惊渐渐变成了平静,唇边甚至带上了一丝微笑。
可不是,这就是苏进!
从龙门石窟的方案到震山击到辨识佛手到修复它, 苏进展现的种种实力,一直以来都带给人强大的安心感。
石青乔彻底放下心来,开始以看好戏的态度旁观这场测试。
苏进和牛大壮两人的动作同步进行,很快,金块就在他们手上变成了金棍,金棍变成金签,金签变成金丝。
最后,单是这根金丝就有约一米长,大概钢针粗细。
这跟苏进之前修复瓷碗时打出来的金丝差不多粗细,他能打出来,牛大壮在他的配合下也打出来了。
这种粗细的金丝,在花丝镶嵌中已经能够起到一些作用,当然作为素丝还是很不够的。
金丝变成素丝,也就是花丝镶嵌所用的素材,必须再经过拉扯。
金丝越长,拉起来就越难,一不小心就会拉断。
苏进在上个世界的时候当然拉过素丝,但老实说,这么长的素丝,他以前的确没有尝试过。
他停下动作,把铁锤放到一边,揉了揉手腕,观察金丝的长短粗细以及那个小碗里的钻石。
这时,牛大壮突然挺起腰,大步走到他面前,铜铃般大的眼睛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他连磕三个响头!
这一下是苏进完全没有料到的,一开始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牛大壮准备磕第三个头的,他才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一下子提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多谢上师!”牛大壮声音洪亮地说。他又想一根筋儿地给苏进磕头,结果被苏进按住,完全动不了。
于是他只能抬着头,万分感激地说,“多谢上师点醒我!”
他一抹脸,兴奋地说,“我知道怎么用力了,以后我会打出更好更长的金丝的!”
这话让石青乔心里觉得非常古怪,苏进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俯视着牛大壮,问道:“然后呢?”
“啊?”牛大壮茫然。
“打出更好更长的金丝,然后呢?”苏进问他。
“然后,拉出更细更长的素丝啊……”牛大壮说。
“然后呢?”苏进继续问。
牛大壮瞪着苏进,满脸都是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脑子不太好使,师傅让他做什么,他就努力把它做到极致。
拉完素丝交给师父,接着拉下一批素丝,这就是牛大壮的全部工作,对他来说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现在苏进问他然后呢,他的脑子就变成了一桶浆糊,什么也想不出来。
牛大壮嘴唇蠕动,想要回答苏进的问题,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正在绞尽脑汁思考,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测试还没有结束,没什么时间让你们聊天休息!”
说话的不是玉千喜,而是金悲。他正看着苏进,一脸警惕。
苏进转头看了他一眼,拍拍牛大壮的肩膀说:“慢慢想,先完成手上工作再说。”
“嗯!”这才是牛大壮最熟悉的步调,他立刻答应,想了想,又鞠躬向苏进行了一礼,回到了工作台旁边。
苏进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是这个态度。
之前通过调整锤击的频率,苏进无形中拉了牛大壮一把,教了他一些东西。
牛大壮看似驽钝,在这方面却具有惊人的灵性,一点就通,迅速穿过了卡住他的瓶颈,进入了新的境界。
下次他再进行同样的工作,很有可能不会再像这次这么费力,多半能轻松完成了。
这种感受与领悟能力,这种朴实纯粹的心性……
他瞥了金悲一眼,回到工作台旁边,拿起了那根修长纤细的金丝。
牛大壮的神经像他的外表一样粗壮。
对他来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坏处就不用说了,从小他就被他妈骂是个木头脑壳,一根筋钻进去了就出不来。
但是好的一方面呢,他只要进入工作状态,立刻就会全神贯注。
他刚刚进入金家当学徒学习的时候,师傅惯例有一项测试,就是在徒弟专注工作的时候,突然在他们旁边敲一记响锣。
锣声极响,在密闭空间里尤其如此,大部分学徒都会因此被吓一大跳,手上的工作变形或者直接被打断。
但牛大壮从一开始就没这个问题。
他只要开始工作,脑袋后面打雷都是听不见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拉丝这种简单而又需要定性的工作上,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极为出色。
最近几年来,不时就有其他学徒旁观他的工作成果之后,偷偷地跟他说,单拉丝这一项,连师傅也比不过他了。
牛大壮挺高兴,但也只是嘿嘿两声,接下来继续想办法把工作完成得更好。
可今天,他却没办法像平常那样,完全沉浸进自己的工作了。
拉丝的第一个步骤,他在那个姓苏的年轻人的帮助下完成,马上应该进入第二项。
牛大壮拿过那个碗,习以为常地取出里面的钻石,一颗颗从大小到排列。
不知为何,他感觉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明显的躁动甚至影响到了他,让他忍不住就转过了头去。
这一转,他的脑袋就转不回来了。
苏进面前的工具跟他一样,一小碗钻石,几把尖嘴钳子,一根刚刚打制出来的长长的金丝。
苏进随手拈起一颗钻石,几乎都没有细看,就把它卡在了手边的一个金属底座上——那个底座非常沉重,是卡在桌子上的。
然后,他直接把金丝的一端向着钻石的正中央对了过去。
这颗钻石正中央有一个小孔,每颗钻石上孔洞的大小都不一样。
拉丝的时候,应该从最大的一个孔开始,将金丝一一穿过,从另一端拉出来。
钻石孔的大小跟金丝非常近似,还要略小一点。用力拉过的时候,金丝就会自然被拉细拉直,之前锤击中出现的不均匀也会被拉成同样的尺度。
如此这般,金丝从每一颗钻石中间穿过,会被拉得越来越长,变得越来越细,直到穿过最后一颗最小的钻石时,它会变得比发丝还细,那样才是一根成功的、可以用来进行花丝镶嵌的素丝。
但是拉丝这个步骤,是很有技术含量的。
拉扯的角度、速度、手腕使力的方式,全部都必须拿捏到位。一不小心,就会把金丝拉断。
而且,金丝越长,拉丝就越难控制。
理论上,拉丝要一次成形,中间不能停顿,一旦停顿,就会破坏金丝本身的流畅感,造成断折、粗细不匀等现象。
但是金丝如果过长,如何能保证一次成形中间不停?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素丝的长度都在一米左右,很少超过这个水平。
像万历皇帝老儿的帽子那种世之珍品,非最顶级的工匠莫能完成。
现在苏进手上的金丝本身就在一米左右,拉成素丝会变得更长。这种操作难度牛大壮想想就心生畏惧。
虽然他也准备了这样一根金丝,但在他的预计里,这样一根金丝最后会被拉成四根以上的素丝,每根能达到两到三米就已经突破自己的水平了。
现在看苏进这架势,他是打算一次成形?
不可能吧?!
不知不觉中,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去看苏进那边。
这么快速度,他真的选中了最合适的那颗钻石吗?
果然没错,苏进虽然没有多看,但仍然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金丝从那颗钻石的一头穿了过来,有点艰涩,但还算顺利。
接着,苏进用尖嘴钳夹起金丝的一头,手腕一抖,开始拉扯。
“咝”的轻声响起,金丝一节节地穿过钻石,从一端到另一端,上面所有的起伏不平都在这个过程里被拉直扯匀。这个过程,无论是不是强迫症患者,都能从中感觉到极致的愉悦感。
在场所有人,包括牛大壮在内全部看呆了。
牛大壮更是紧盯着那边,反复对比自己跟他自己的差别。
这一对比,他立刻就有了认输的冲动。
在拉丝方面,他的水平已经远超过了他的师傅,甚至超过了金悲。
苏进才起了个头他就看出来了,无论稳定性还是节奏感,对方都稳稳高出自己一筹。这一方面是因为对方对身体的控制力比自己更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经验比自己更加丰富!
真美啊……
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着,手腕开始不自觉地转动着,开始学习苏进动作中的一些细节。
金悲一开始也被苏进的动作吸引住了,但他很快注意到了牛大壮的分神。
他厉声斥道:“还在想什么,还不赶紧动手!你要是输了,就给我滚出师门!”
牛大壮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去看苏进。
他们现在正在忠王府正门与仪门之间的前庭里,前庭面积不大,非常安静,隐约还能听见风从树叶间拂过的声音。
金悲这一声完全没压低嗓门,甚至还有刻意提高,乍然在前庭里响起,真的就跟响锣差不多了。
但苏进完全没受到任何影响,金丝仍然连绵不绝地被扯出来,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像风中的蛛丝一般,反射着日光,美不胜收。
看见这情景,牛大壮深吸一口气,转回了身体。
0756 极限
石青乔已经完全看呆了。
苏进和牛大壮一左一右,两人各据一边,正在进行同样的工作。
两根金丝被尖嘴铁钳夹紧,从晶莹的钻石正中间被拉出来。
长长的金丝越拉越长,在人与钻石之间轻轻晃荡,宛如泛着金光的碧波,柔软却坚韧。
金丝不断延展,正在工作的两个人还不觉得如何,旁观的三个人已经全部屏住了呼吸。
金丝越长,便越难使力,稍有不慎就会断掉。
尤其两人手持的是铁钳,不是自己的手,隔了一层之后,对力道的把握就更难了。
铁钳夹松一点,金丝会从手上滑脱;夹紧一点,金丝可能直接被夹断。
多少学徒与正规修复师都倒在拉丝这一关,最终不得已缩短素丝的长度。
但眼前这两个人,却都表现得游刃有余。金丝荡漾,仿佛随时有可能断裂,但它实际上又是那么稳定,好像可以就此一直延展下去一样。
苏进先一步开始,也先一步结束。
他手中的金丝最后完全穿过了这粒钻石,被拉长到了大约一米五到两米之间。
他的手一顿,顺手又从旁边的小碗里取出了另一颗钻石——同样看也没看,换到了桌上那个金属支架上。
金丝继续拉长,不断向前绵延,好像无休无止。
约摸五分钟后,牛大壮也完成了拉丝的第一步,同样拉出了一根一米七左右的纤长素丝。
第一拉就远比普通工匠拉出的成品素丝更长,足可见这两人的深厚功底!
但同时也看得出来,牛大壮的动作比苏进还是慢了一点。
他比苏进迟了五分钟完工,但之前分神拖延的时间其实只有两三分钟而已。
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拉丝成形,他还是非常强大的。
两人的第二次拉丝开始,金丝越来越长。
到达这种长度,不可能再平着直拉——整个忠王府前庭,都没有这么大空间。
不算正古十族意图如何,他们的工具准备得还是很齐的,旁边有一个特制的绕子,可以把拉出来的金丝缠绕在上面,继续工作。
但是有了这个绕子在中间,拉丝的难度当然也就进一步提高了。
苏进表现得游刃有余,金丝在空气中颤抖,一圈圈绕上了木制的绕子上,看上去像是较粗的金色纺线一样。
说起来,古代用来绣花的金线同样是以这种工艺制成,当然长度通常都不会到达这种程度。
约摸十分钟后,第二拉完成,苏进中间没有停顿地,选择了第三颗钻石,开始了第三拉。
第四拉、第五拉……
一颗颗钻石被从小碗中拿出来,换到了金属支架上,接着又被取下来,整齐排列到一边。
现在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了,小碗里的钻石一共九颗,由大至小排列。
金丝要从这九颗钻石里全部拉过,才算真正成形,成为可以用来进行花丝镶嵌的素丝。
苏进开始了第六拉。
金丝的长度已经到达了一种惊人的程度,旁边几个人全部专心致志地盯着两人手中的动作,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到现在,这根金丝已经变得极度纤细,几乎像发丝一样,好像只需要一口气,就能把它吹断一样。
而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在场的几个,就算是金悲这种人也不想苏进失败了。
这次拉丝只要成形,就算只是一根素丝,也是世所罕见的精品,是最顶级最优秀的花丝镶嵌的材料!
拿到这根素丝,他不管做什么,都足以扬名天下!
苏进的表情仍然从容,额上滴汗未出,比刚才进行第一个步骤时还要轻松。
而另一边,牛大壮显然已经到达极限了。
从他八岁时开始学习拉丝时起,这项工作就是他每天的日常,每天不工作六小时以上,是绝对没办法休息的。
这门手艺简直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有时候发傻地想,就算他到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估计也不会忘记怎么拉丝。
如果是平常那种素丝,他连续工作八小时、十几小时估计也不在话下,但今天这种情况完全不同。
自从金悲师父告诉他这次比试的事情开始,他就灵机一动,想趁机试探一下自己的极限了。
老实人通常都是很固执的,有了这种想法之后,牛大壮也不顾场合合不合适,就开始这样做了。
但即使是他,也没打算像现在这样,把一整个金块全部拉成一根素丝——通常来说,它都是要被截断,只取其中一部分的。
结果比试才一开始,他就被苏进带动,开始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这项创举!
苏进现在已经完成了第六拉,但牛大壮才拉完第四次。
他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再次覆盖了全部的皮肤。
他的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只盯着眼前的金丝,全部心神都已经投入了其中。
虽然他表现得极为费力的样子,但他的手仍然极为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金丝从钻石里渐渐被拉出来,越来越长,明显变细。
第四次拉完,牛大壮长舒一口气,抹了把汗,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苏进那边一眼。
苏进正在拉丝,他的目光扫过那条金丝,顿时就是一怔。
根本不需要去数桌上排列的钻石,只看这条金丝,牛大壮就已经能判断出来了——
第六拉,苏进这已经是第六拉了,足足比自己快了一根半!
果然人上有人,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厉害的人啊……
牛大壮厚厚的嘴唇旁边咧开了一个笑容,他又擦了擦汗,回过头,继续干劲十足地工作起来。
到现在,金丝已经可以被成为素丝了。
平滑细长的素丝真正比头发丝还要细,一圈圈绕在木头绕子上,排列得整整齐齐。
通常,一根素丝缠在这个木绕上,只会有薄薄的一层,间隙间还可以看见下面的木质。
但现在,它简直像个纺缍,上面的纤细丝线层层叠叠,足有一寸来厚。
金悲自诩做了一辈子的花丝镶嵌,玉千喜虽然主修玉器,但金玉常常不分家,玉器修复时也经常是要用到素丝的。
这两人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素丝!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苏进把它拉出来,他们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一整根素丝——中间毫无断裂,通体平滑均匀,约有三十米左右长度的素丝!
金悲的眼中出现狂喜,这样一根素丝做出来的成品,足以送他平步青云!
他用拳头抵住嘴,清了清嗓子,强行抑住内心的狂喜,对苏进说:“好吧,这次测试算你通过……”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苏进竖起一根手指比到嘴唇旁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这个年轻人轻松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却并没有放松下来,而是走到一边,继续关注着自己的对手牛大壮。
牛大壮现在才到第六拉,比苏进慢了很多。单是时间上,他就已经输了个彻底。
再加上苏进拉出的素丝无比完美,已经到了那个金块所能到达的极限,牛大壮就算完美成功,肯定也只有一个输字。
这种时候,牛大壮还有什么可关注的?
然而苏进的眼中带着淡淡的期盼,好像很期待牛大壮的表现。
不自觉的,这情绪感染了旁边的人,让他们也将目光投向了牛大壮那边。
牛大壮明显已经濒临极限。
他早就脱去了上衣,只穿了一件背心。现在这件背心已经像是淋了水一样全部湿透,脱下来绝对能拧出水来。
他脸上大股大股的汗水往下流,顺着下巴一滴滴滴到地上,马上就要溅成一个小水洼了。
明明是细致活儿,他却像是做了重体力劳动一样。
然而,他的目光依然明亮专注,他的手依然保持着稳定,金丝一寸寸从钻石里被拔出来,速度和频率依然平稳。
第六次拉丝完成,石青乔等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牛大壮随手拿起旁边的毛巾,胡乱在脸上脖子上擦了一把,准备再重复第一次。
石青乔有点担心他脱水,走到门房那边,没一会儿就端了一杯水出来,准备递给他。
竹级修复师给一个学徒端茶倒水,也是非常少见的事情了。
然而他还没有走到牛大壮旁边,就被苏进伸手挡住了。
苏进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表示阻止。
石青乔一怔,苏进低声道:“随他去,别拉他出来。”
石青乔顿时恍然大悟,明白牛大壮现在正进入了一个超常的状态,正在激发出自己全部的潜力!
在这种状态下,他最有可能超水平发挥,突破自己的极限。
但通常,只要稍微一打破,他就有可能被打回原形,再也进入不了这样的状态了。
这明明是你的对手啊……
石青乔感叹了一声,悄悄地把茶杯放到了一边。
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
终于,牛大壮来到了最后一道工序,第九次完成,他就要大功告成了。
然而,这个时候,他的体力与精神终于有点承受不了了,素丝才刚拉出一米,他的手腕就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0757 当面挖角
现在苏进已经注定胜利,玉千喜和金悲其实已经不太在意牛大壮的结果的。
但不知为何,现在看见他手腕颤动,明显快要不行的样子,两人却都紧张了起来。
一瞬间,金悲脑中掠过一个念头,牛大壮可是他家的学徒,如果这是一次他突破了的话,那他以后是不是就可以稳定提供质量更优的素丝?
他金氏得到这样水准的素丝,花丝镶嵌的手艺和能力势必大大提高,名气就要更响了!
他捏紧拳头,心情非常激动。如果不是害怕打扰到牛大壮,多半都会高声提醒他了。
这时,苏进突然上前两步,走到了牛大壮身边。
金悲心里一紧,低声喝问道:“住手,你要干什么?”说着就想上前去拦住苏进。
苏进和牛大壮在同一张工作台上工作,两人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过,他稍微向前两步,就离对方非常之近了。
然后,苏进伸出两根手指,在牛大壮右边上臂的某个位置从上到下地滑动了一下。
金悲大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住手!”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声音惊到了,牛大壮的身体突然一震,瞬间改变了自己的动作。
金悲吓了一大跳,立刻闭嘴,伸手想去拉住苏进。
在他碰到苏进的前一刻,奇异的现象发生了。
牛大壮颤抖着的右手手腕稳定了下来!
素丝刚才拉出了一米,他本来有了一点无以为继的感觉,但现在,他的手腕稳定,素丝并没有停滞,继续顺利地往外拉。
接着,苏进的手指又在牛大壮手臂的另一个位置点了一下,牛大壮的动作又有了些微的变形。
这一下,周围所有人全部都看出来了,苏进并不是在骚扰牛大壮工作,而是在提点他!
类似他们这样的人,对手掌到手臂肌肉的控制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程度,如何调动运用每一块肌肉,达到更好的效果,是他们每个人都要反复训练的必修课。
现在苏进提点牛大壮的就是这个,在这种时候,应该运用哪块肌肉,怎么使力。
牛大壮平时驽钝,一句话都要听三遍才能听懂,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有些非凡的领悟力。
苏进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胳膊上点了一点,他就立刻明白了过来,照着苏进的提点调整了自己的动作。
接下来,他的身体与表情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下来,从最细小的那粒钻石正中央游出来的素丝也稳定而持续,再没有了之前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感觉。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十分钟后,足有四十米左右的金丝全部从钻石里被拉了出来,一圈圈整整齐齐地缠绕在绕子上。
牛大壮放下手中的尖嘴钳,拿起那个木绕,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一样。
不光是他,周围其他人也全部安静着。
他们紧盯着那卷金丝,它与苏进先前拉出来的那卷并排放在一起,两者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金悲万万想不到,一次测试,自己竟然可以看见两卷四十米素丝的诞生。
这两卷素丝,就是两件价值连城宝物的基础,更关键的是,后者还是诞生在自家学徒手上的,对他来说,以后这就是稳定的货源!
金悲脸上迅速堆满了笑容,此时他的心情,简直用“狂喜”两个字都难以形容了。
他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了几声巴掌声。
他转头一看,发现苏进正在一边鼓掌,一边非常诚挚地看着牛大壮,道:“漂亮,恭喜你!”
牛大壮一时间没有抬头,只是紧盯着自己的作品,一脸的不可思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来,咧开了大嘴,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
他冲着苏进一笑,向他鞠了个躬,什么话也没说,突然再次捧起那卷金丝,走到了金悲面前。
金悲笑容满面,伸手去接那卷金丝,勉励道:“干得好,虽然测试失败了,但是……”
他的话还没说话,牛大壮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去,猛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下磕得非常重,再次抬起头来时,牛大壮的额头上已经红肿了一片。
金悲早就习惯学徒向自己磕头了,牛大壮以前磕得也不少,但此时,他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牛大壮重新站起,恭恭敬敬地把那卷素丝交到了他的手上,然后道:“对不起师祖,这场测试是我输了!”
不需要测量,不需要看之前准备好的计时钟,所有人都能看出这场“比赛”的胜负。
牛大壮接着道:“师祖您之前说,只要我输了测试,就要逐我出师门。现在我输了,以后我就不是金家的人了。谢谢师祖和金家这么多年来教我的东西,我这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的!”
金悲完全傻眼了,只觉得自己搬起了一块大石头,重重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急忙道:“我先前说的不算,你……”
牛大壮一脸茫然地看他:“说话就要算话,怎么能不算呢?”这老实人眼圈还有点红红的,好像舍不得离开金家的样子,但他的态度却异常的坚决,“以后就算离开金家,我也会努力工作,不会丢师父和师祖你们的脸的!”
以前,牛大壮就把金家这些人,包括金悲在内几个人所说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半点也不会违背。金悲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之前他以为自己这里是稳赢的局面,只是随口威胁一下牛大壮的,没想到竟然真的被当真了——
他张开嘴,还要再继续劝说,另一边的苏进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向牛大壮招了招手说:“你过来。”
牛大壮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听话地过去,苏进问他道:“你多少岁了?”
“24岁。”牛大壮说。
“想过以后怎么办没有?”苏进问。
“找个工作,挣点钱,吃饱饭,再娶个老婆,生个孩子……”牛大壮挠挠头,说得非常老实。
“很不错的打算。”苏进笑了,说,“我开了家公司,正在招人,薪水待遇不错,做的也是你熟悉的工作。如果你想做别的,也可以申请学习,公司一直都有进修的福利。怎么样,要加入吗?”
牛大壮明显有点半懂不懂:“就是做活拿钱吗?”
“对,就是这样。底薪加提成,保证基本的生活待遇之后,做多少拿多少钱,进修学习是免费的福利。”苏进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我真的能做哦?”牛大壮有点不安。
“能的,你绝对能够胜任。”苏进说。
“好,那我去做!”牛大壮非常爽快,当即就拍胸脯答应了下来。
苏进两次指点,都点到了牛大壮最关键的位置,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也不为过,更何况一惊就是两次。
牛大壮在拉丝方面的确很有些灵性,他比任何旁观者都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苏进对他的教益。
可以说,没有苏进,就没有他最后拉出来的那四十米素丝,就没有他今天的突破!
而且他很清楚,今天这个只是一个开始,就算现在他马上去重复一次刚才的过程,他也不一定能够再重复一次刚才的结果。
但是,有过一次经历和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感觉完全不同。
现在的牛大壮,只要再多尝试重复几次,他就能进入到一个稳定的状态,再次拉出那样出色的作品!
他现在正踩在一个门槛上,只要再多几次,他就能进入新的境界。
而这,正是苏进带给他的。
牛大壮心思驽钝,但最知感恩图报。
在现在这种时候,别说苏进还要发工资给提成,就算是不给钱,只要能让他吃饱饭有个睡觉的地方,他就能跟着他干了!
苏进和牛大壮三言两语就确定了接下来的去向,金悲就不干了。
他眉头一皱,喝斥道:“你住嘴!你一个外人,也敢在我金家挖人了?好大的胆子!”
苏进这才转头看他:“哦?我刚才好像听说,今天这接连的测试,也是正古十族的定段测试?现在我接连通过两项,是不是表示我已经是十族认证的竹级修复师了?竹级修复师,也算得上外人?”
他上前一步,紧迫逼人地道,“而且,刚才也是你把牛大壮赶出金家的,我只是顺势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而已。怎么,出尔反尔,是你金家的作风还是你金悲个人的作风?!”
金悲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玉千喜清了清嗓子,为他解围:“第一试是入门试,第二试才是定段试。通过第二项,你相当于十族的菊级修复师。牛大壮的事情搁后再议,现在准备第三项测试吧——开门。”
这里显然不止他们五个人,玉千喜一声令下,仪门缓缓打开。
苏进靠着他强大的实力,敲开了正古十族的第二道门。
这时,玉千喜刚要说出第三项测试的内容,苏进突然转向他,问道:“第三项测试相当于竹级是吧?”
“对。”玉千喜道。
“那我可以越级测试吗?”苏进又问。
“什么意思?”玉千喜皱眉询问。
“只要我能证明自己有兰级修复师的实力,就能连过两道门吧?”苏进道,接着一指金悲,问道,“是不是我只要打败他,就能证明自己的实力了?”
0758 五千万
前庭一时间全部安静了下来。
风从仪门与正门之间对穿而过,这里没有苏进上个世界那么多游客,也没有售票处等附属设施,显得简洁又幽静。
仪门旁边有一株紫红色的三角梅,正绚烂地盛放着。
玉千喜注视着苏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按照华夏文物协会的规矩,除了每天一度的定段考试以外,低段修复师可以向高段修复师发起挑战,进行文物修复方面的比拼。输家失去段位,赢家得到段位。我想问一下,正古十族有没有这样的规矩。”苏进从容平静地说道。
“……金悲,你怎么看?”玉千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去问起了当事人。
金悲顿时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了。
前面两项测试,苏进全部表现得游刃有余。傻子也能看出来,他的真实实力绝对远超于此。
更可怕的是,在他来之前,金悲也是隐约听说过一些他的事情的。据他所知,苏进从来没有展现过金器与玉器修复方面的能力。
但上一轮拉丝,他轻松碾压了牛大壮,后者可是本身就极具天赋,又浸淫于此近二十年的。
这个人简直深不可测,让人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极限存在!
金悲犹豫着没有说话,苏进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一指桌面上两团金丝,道:“正好刚刚拉出了两根金丝,我们不如就以此为材料,各自制作一件花丝作品。只用金丝,不用其他任何材料。谁的作品更出色,谁就赢得这场挑战的胜利。”
金悲盯着他看了半天,咬牙问道:“那如何做评判呢?”
他已经看出来了,玉千喜冷眼旁观,并没有打算插手的意思,明摆着打算拿他做祭品,继续试探苏进——事实上,这也是背后另外一些人的意思。
在这件事上,他已经骑虎难下,只有另想办法了……
“做出来的成品交给拍卖行鉴定师鉴定评估,价高者胜,如何?”苏进轻松地说。
“鉴定师谁来找,你吗?那我怎么知道对方是不是跟你一伙的?”金悲不屑。
听见他说的话,苏进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淡然明澈,好像看进了他的心里去。
“你们不是在政府高层有关系吗?鉴定师交由政府去请,两件成品匿名交给对方,很公平吧?”苏进说。
的确非常公平,金悲也无话可说。
他看了玉千喜一眼,发现对方仍然面无表情,显然不打算就此事表态。
而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默然的支持了。
金悲一咬牙,说:“好,就这样办!但是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苏进问道。
“一件成品花丝嵌费时费工,肯定不是现在马上能完成的。难道还要等到十天半个月之后再出成果吗?”金悲问。
“那倒不必。”苏进沉吟片刻,随手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三天吧。三天后,我再带着成品过来,那时候鉴定师应该也已经请到了。我们现场鉴定,现场判定成绩。”
三天时间对于花丝镶嵌工艺来说其实也是非常紧的,但两人的起跑点是一样的,苏进这样表态,金悲也无话可说。
他再次答应,很有些被苏进支配一切的憋屈感。
没想到苏进到这里还没有完,他道:“光是段位没什么意思,我还想另外赌一点彩头。”
“什么彩头?”金悲再次警惕起来。
“很简单,我输了,我给你五千万——美金。”苏进说。
这个金额说出来,前庭里几乎所有人都为之侧目——除了牛大壮这个傻呵呵的家伙以外。
文物修复师是非常能赚钱的职业,尽管如此,五千万美金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极大的资产。
有了这笔钱,他们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不爱这行的,躺着吃饭也能过一辈子;深爱修复的,想修什么就能修什么,不用受到工作的制约。
对于任何人来说,足够的钱都会给你带来足够的自由。
金悲的眼睛瞬间就发亮了,露出了贪婪的光芒。但他并没有因为这巨额的金钱掉以轻心。
“如果你赢了呢?”他反问。
“做花丝镶嵌的,仓库里应该都有翠鸟羽毛的库存吧?如果我赢了,你把所有的翠羽全部给我。”苏进说。
“……就这?”金悲等着苏进接下来的话,结果苏进就此停住了,没再继续说下去。片刻后,金悲抬起头来,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
翠鸟羽毛的确非常稀有,他现在库存也不多,不然也不会急着找人收购了。
但是,再稀有,它也值不了五千万美金,更何况金家现在库存不多,约摸只够做半副头面的量……这点羽毛,连五万美金都不值,何况五千万!
他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苏进竟然真的就这样点了点头,道:“对,就这样。怎么样,赌吗?”
“赌!”金悲一口答应,没有丝毫犹豫。
这时候,他看着苏进,简直就像看傻子一样。
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他以为金家做花丝镶嵌的,就应该留了很多翠羽吗?太愚蠢了,翠羽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太多存货,更何况,他不久前才联系了卖家,催对方拿货过来。
这个货,可是没包含在赌约里的。
就算他这次输了,输掉的也不过是那半副头面的翠羽,接下来得到的新货,足以支撑金家接下的这笔生意。
而他要是赢了,就是五千万美金!他美不滋滋地想着,没留意旁边玉千喜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充满了失望。
未虑胜就先虑败, 不顾对方背后的目的,只想着眼前垂手可及的金钱,简直目光短浅,愚不可及!
就在这时,苏进转了过来,对他行了一礼, 道:“这个赌约,就请玉梅师作为见证了。”
玉千喜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一指桌上那团金丝,提醒道:“如果你要拿这根金丝制作成品,最好先掏钱把它买下来。免得到时候成品所有权的归属再出现问题!”
苏进听见他的话,露出明显意外的表情。片刻后,他笑了起来,再次行礼道:“是,多谢玉梅师提醒!”
旁边金悲也听见了,他疑惑地看着玉千喜,好像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提醒苏进这件事。
但是玉千喜既然发了话,他当然不可能反驳,只能不甘不愿地接过了苏进递过来的钱。
苏进按照市面上的金价付了钱,还额外多付了一些,作为桌上工作的使用费。
他做得无懈可击,金悲也无话可说。
最后,苏进带着石青乔离开了,他本来也想带走牛大壮的,但后者说在金家还有些事情需要收拾,要等三天后苏进再来。
苏进犹豫片刻,看了玉千喜一眼,终于还是点了头。
苏进与金悲立约的时候,石青乔一直在旁边沉默着。
刚一离开忠王府,他就迫不及待地道:“苏大师,我伯父他……”
“应该没事。”苏进对着他摇了摇头,“你仔细看玉千喜的态度就知道了,石大师他应该只是被控制了行动,安全无虞。”
石青乔回想了一下,终于松了口气。
苏进对着他一笑道:“等我通过全部测试,或者通不过测试滚蛋,你应该都能见到他了。”
“但愿如此……”石青乔喃喃道,接着马上反应过来,“我不是在咒你通不过测试!”
苏进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对,我一定会通过的。”
他说得平静,没有丝毫疑惑,石青乔看着他,也衷心地笑了:“对,一定没问题的!”
他本来想要提醒苏进金家库存的问题的,但是回头一想,苏进之前在车上就听见了金悲的电话,怎么可能推不出这件事情?
他这样说,一定有他的用意!
三天后,天气多云有雨,一大早,蒙蒙细雨就笼罩了这片天与地。
苏进撑着一把黑伞,出现在了忠王府门口。
他独自一人踏雨前来,身边并无他人陪伴,手里拎着一个淡黄色的包裹,一如即往的从容闲适。
他上前两步,走到漆黑哑光的木门之前,轻轻扣响了门环。
0759 源起何处
“啪,啪,啪”三声。
忠王府正门吱呀一声向两边打开,上次那个门房甚至连问也没有问一声。
前庭空空荡荡,上次那些工作台以及工具全部都被收了起来,只留下被雨洗得发亮的绿树和湿漉漉的石板地面。
紧接着,仪门也同样打开,正殿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苏进撑着伞,提着那个包裹,迈过门槛,走进了正门里。
他这才看见,那个门房正垂手站在一边,恭敬地向他行礼。
苏进微微一笑,向他点头致意——好像三天前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然后,他穿过前庭,又迈过了仪门的门槛,站到了正殿之前。
忠王府虽然是按太平天国王府规制建设的,但是并没有北方贵族府邸那种威严华丽的架势。
它仍然保留了江南玲珑秀气的风情,小桥流水,山石花卉,一步一眼之间皆是如画美景。
不过尽管如此,正殿仍然高大宽敞,硬山顶,面阔三间,现在的大门仍然紧闭着。
正殿前面站着六个人,四男二女,其中四个人穿着中式的服装,另两人则西装革履,一看就是从不同地方来的。
中式服装四个人站在左边,正是上次的四个,连牛大壮也在。右边那两个西装革履的则以前从来没见过。
苏进撑着伞,先向左边四个人点头致意,一一打了招呼。又转向右边,问道:“请问二位是……”
这两人一男一女,看着苏进的表情都微微有些奇怪,有一些“听说这个人好久了终于见到了”的感觉。
男性那个人清了清嗓子,上前两步,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递给苏进,自我介绍道:“我叫袁远,是xx部门派来的。这是我的同事吴秀林。正古十族的几位大师跟我们联系,让我们帮忙找一个鉴定师过来,今天我们送他过来,顺便做个认证。”
名叫吴秀林的女性工作人员也同时上前,递出了自己的工作证。
苏进很自然地接过来看了一眼,抬头时触到吴秀林的目光,对着她笑了一笑。
吴秀林愣了一下,跟着也向他一笑,神情相当友好。
刚才那一眼里,苏进看见了两人的部门。
他听杜维提起过这里,他们跟以前的文安组,现在的国家文物局的交流非常多,双方关系很不错。可见正古十族至少在这方面,是没有做什么手脚的。
双方正式见过面,袁远一指后面道:“鉴定师已经请到了,正在后面等候。鉴定师是今天早上刚刚到的,没有跟双方任何一个人接触过。现在二位可以把用来比试的成品交给我,由我递交给鉴定师进行评判。”
听见他的话,苏进非常随意地上前,把手里的包裹交给了他。
袁远面无表情地向他一点头,转向金悲道:“还有金大师您的。”
金悲手里也提着一个包裹,不知为何脸色很不好看。听见袁远的话,他先是狠狠地瞪了苏进一眼,这才上前交出自己的包裹。
苏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其实也不是很关心。
接着,袁远和吴秀林一人捧着一个包裹,袁远道:“在正式送进去接受鉴定之前,我们会先验看一下包裹,确认上面没有标记,保证鉴定师是匿名鉴定。”
此时天上下着小雨,已经持续了很一段时间,弄得到处都湿漉漉的。
袁吴二人捧着包裹进了一个偏殿,一时间没有出来。
苏进很自在地站在外面,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金悲则有些焦躁地在旁边啃起了手指。
石青乔瞥了他一眼,走到苏进身边,悄声道:“金悲快气死了。”
他之前很明显跟金悲关系还算不错,但上一次金悲的表现让他彻底冷了心,知道自己其实一直是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对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因此,今天这场赌试,他非常坚决地站在了苏进这边。
“你上次说让我们正古十族去联系鉴定师,金悲挺高兴,本来想在里面做点手脚的,没想到长老训斥了他,坚持秉公办事。当时金悲那个脸色,可真好看。”石青乔小声说。
苏进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比前两天轻松多了,怎么,见到石大师了?”
“……你真是太敏锐了。”石青乔摸了把自己的脸,果然点头说,“对,隔了段距离见了一面,伯父他脸色不太好看,好像挺生气的,但的确没事。他托我转告你说,是他对不起你,回头向你赔罪。”
苏进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他笑了笑说:“石大师何罪之有,身不由己而已。”
他这一句并没有压低声音,旁边不远处的玉千喜听见了。他轻轻哼了一声,继续注视着偏殿方向。
袁远和吴秀林不知在偏殿做了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他们手中的包裹换成了两个木盒,黑褐色,大小样式全都一样,乍一看上去根本分不出来。
袁远走到他们面前,先是多看了苏进一眼,接着才解释道:“两件花丝镶嵌的作品我们都已经细致检查完毕,没有留下身份信息。不过公平起见,我们把两件花丝镶嵌作品的外包装换了一样,换成了统一的样式。接下来,我们将要把它们送到鉴定师手上,由他来评判两者的价值。请各位稍候。”
说完,他又看了苏进一眼,吴秀林也投来了非常微妙的目光,两人一起转身,捧着木盒向里走去了。
两人的这两眼非常难以形容,明显让金悲不安了。
他啃了啃手指,问玉千喜道:“玉梅师,这两人真的没问题吧?”
玉千喜一听这话,表情立刻冷了下来,瞥他一眼道:“怎么,你怀疑十族的公正?”
金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是很明显,玉千喜已经不想听他解释了,冷冷地转回了头去。
另一边,苏进看向了牛大壮。
来之前,他并不担心今天赌试的结果,唯一比较担心的就是牛大壮了。
这家伙不太通世事,上次公然说要跟自己走,金悲明显很不满。苏进本来想直接把他带走的,但他又坚持要去跟师兄弟道别收拾东西,把自己送回金悲手下。
他实在太固执了,从好的方面来说,他不是这样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把这么简单的拉丝工艺做到今天这种程度。但是,这种固执的老实人也经常撞到南墙也不回头,非常难搞。
苏进之前就在担心他会不会被金家扣下,现在看他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这里,终于松了口气。
他向牛大壮招了招手,招呼他过来。
牛大壮明显心情很好,傻呵呵过来,说:“苏大哥,我行李已经放在前面了,回头我就可以跟你走啦!”
苏进拉家常一样问道:“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师兄帮着我收拾的!”牛大壮高兴地说。
苏进点点头,说:“之前我答应你,加入我们天工公司之后,如果愿意,可以学些东西。你拉了这么多年的丝,有想过学习花丝镶嵌这门手艺吗?”
一瞬间,牛大壮的眼睛彻底亮了,他急忙问道:“可以吗?”
苏进点头。
“那我当然想学!”牛大壮迫不及待地说。
苏进知道,像他这样的学徒,拉丝就是拉丝,通常不会被教授后面的工序的。
师父不教,他这种人又不会自己偷学,结果就是一辈子只会拉丝,除此以外一窍不通。
苏进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那好,我先简单给你介绍一下这门手艺的起源。”
“花丝镶嵌,又叫细金工艺,是华夏传承得非常久的一门手艺。它源自春秋战国时期的金银错工艺,在明代达到了极其高超的工艺水平。金银错的错字,在说文解字里的解释是,‘错,金涂也’,用大白话解释的话,就是把金银涂画于当时的青铜器上的意思。”
苏进讲课向来追本溯源,他从花丝镶嵌的历史开始讲起,从古至今徐徐道来,中间有一些不太好理解的名词,还专门停下来给牛大壮讲了几句,讲得非常仔细。
牛大壮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进,非常认真地听着。
一边金悲也在偷听,听了两段,他冷笑一声,小声说:“我还在想他怎么这么大方呢,尽是东拉西扯,根本不讲正题!”
他话音刚落,就触到玉千喜的目光。
玉千喜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后才道:“我真是奇怪,你是怎么能升到兰师的位置上来的。看来我正古十族的修复考试,真的有些问题。”
这话对金悲来说是明显的羞辱与指责,他先是一愣,接着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
而玉千喜说完这两句,就像是懒得再跟他多说一样撇开了头,再次听起了苏进的讲述——认真程度,竟然不在牛大壮之下!
0760 收藏等级
玉千喜全神贯注地听苏进给牛大壮讲课。
他发现,苏进真的特别擅长讲课。
三天前,他讲举折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相当艰深专业的问题,他却讲得深入浅出。只要入了一点门,就能完全听懂。
最关键的是,他在讲课过程中体现出来的那种历史的延续感与层次感,玉千喜以前也有所感悟,但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现在在苏进的讲述里,他感受得格外清晰,仿佛拂去了明镜上的尘埃一样,有些东西渐渐浮现了出来,让他进入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界里。
苏进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是很小,并没有刻意回避旁边几个人。
这几个人的表情完全不同,有像玉千喜那样沉浸其中若有所悟的,有石青乔这样礼貌性倾听的,也有金悲那种不屑同时又不耐烦的。
但不管这些人做何想法,没一个人打断他,整个前庭里,雨声混合成苏进的讲述声,与这座江南秀丽的宅邸融为了一体。
苏进讲完花丝镶嵌的历史传承,开始明清两代这门手艺的发展以及到达巅峰的原因。
花丝镶嵌,所用材料里,金、银、铜丝都有,但以黄金为主。
黄金价值高昂,只有皇室贵族才能用得起它们当装饰品。
因此,花丝镶嵌这门手艺材料昂贵,做工精致,既保留了金饰的灿然光华,又让它变得轻盈如羽,毫无金属特有的沉重感。
这样的工艺,只有在社会经济最发达的时候才有可能上升一个台阶,这也是明清时期顶级作品频出,这项工艺极大兴盛的原因。
传统修复家族,无论华夏本土的还是正古十族,都是不会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的。
他们通常就事论事,沉浸在工艺中,沉浸在单件的作品中,很少上升到这样的层面统揽全局。
但是这样的层面不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一个体现到社会生活、历史传承等方方面面的最基础的道理。
了解了这样的道理,就会拥有新的历史眼光,把前前后后的很多事情串连起来,找出其中脉络。
不过此时苏进的讲述里,并没有什么大道理,这些内容也只是蕴藏其中,能不能听出来,就靠自己的悟性了。
玉千喜身为梅级修复师,从事这一行几十年,个人见识和能力与石梅铁平齐,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都可以称得上超卓非凡。
苏进话里的这些内容,他当然是能听出来的。
他的眼睛不断闪着微光,那是一个顶级文物修复师对更深层次的无比渴求。
苏进正要开始给牛大壮讲花丝镶嵌的具体工艺流程,附近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转头一看,看见袁远和吴秀林已经出来了,正快步向着这边走来。
苏进结束了授课,对牛大壮说:“剩下的,回头再跟你细说。”
牛大壮用力点头,他老老实实地说:“苏师父你今天教的,都够我学好久了。”
苏进笑了,说:“这只是个大概,要深入研究的话,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牛大壮连连点头,他是老实驽钝,但不代表不识好歹。
苏进认真教他就是对他好,他还是能感受得到的。他小声说:“苏师父,你要小心,金师父不是一个人做完那件东西的。”
“哦?”苏进问。
“他找了另外两个师父帮忙,还有师兄师弟们全部都上了……”牛大壮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但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
三天时间,对于一件花丝镶嵌成品来说其实时间非常紧,但之前的赌约里,其实要求的是定约方亲手完成。
“总之,是这三天做完的就行了。”苏进只是笑笑,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苏进不再继续,玉千喜也露出了少许失望的表情。
不过这表情只是一闪而逝,他看着袁吴二人走到自己面前,开口问道:“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袁远手上拿着一张纸,说道,“展大师已经把对两件作品各自的出价金额写在了这张纸上。”
他接着又往后一指,道,“两件作品都放在那边,上面各有编号,编号与这张纸上显示的编号一致。”
他的话详细而呆板,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可信感。
他说:“我们先来看一下两件作品各自的出价,再去与实物进行比对。”
袁远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往四周扫视了一眼。
他的目光在苏进与金悲身上各停顿了一下,石青乔在一边看着,试图分析出他眼神中的含义,但对方隐藏得实在太好,一点也看不出来。
袁远抖开那张纸,一板一眼地念着:“作品一,收藏等级为七级,初估定价为一千二百万人民币。”
在这个世界,收藏品的等级跟文物的评判方法差不多,一级最低,九级最高,六级以上全部都可以评定为“宝物”。
通常一场拍卖会上,有三件六级收藏品参与拍卖,就能拿得出手了;有一件七级收藏品,会吸引大量收藏家远道而来;有三件七级收藏品,就有可能登上年度十大拍卖会。
顺带一提,去年的年度十大拍卖会,九鼎拍卖行独占了三席,位列第二、第四和第七。
没能登上第一的原因之一,还是因为他们是个新兴拍卖会,底蕴不如英国富苏拍卖行那么深厚。
但是,以九鼎发展的速度,三天内有极大的可能可以超过富苏拍卖行,至少也能与它平齐。
在拍卖行竞争如此激烈的时候,七级拍卖品仍然能在其中占领一席之地——还是一席要地,可见它的地位。
现在,两件作品里竟然有一件被评为了七级,这已经是极高的赞誉了。
只是,它是苏进的,还是金悲的?
这两人正好一左一右,分列石青乔两边。石青乔左右看看,金悲脸上强抑喜意,苏进则不动声色。
难道这件七级收藏品,真的是金悲做出来的?
袁远眼睛也没有抬一下,继续往下念。
“作品二,收藏等级为九级,初步估价为六千万人民币,实际成交价可能在八千万人民币上下浮动。”
一言即出,在场所有人全部都震惊,就连金悲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这不可能!”金悲叫出声来,他嚷嚷道,“三天时间,怎么可能做出九级的作品?”
袁远淡淡瞥他一眼:“金大师请稍安勿躁,两件作品分属于哪位,现在还没有公布。”
金悲不说话了,他再次烦躁地啃起了手指。
话是这样说,但是修复师通常也兼任鉴定师,做出来的成品大概在什么评级,能卖多少钱,他们心里怎么可能没点数?
两者的等级如果太接近可能还难说,但现在评级定价一出来,金悲的脑袋上就像被泼了一头冰水一样,冷得快要冻僵了。
七级,也是他对自己那件作品的评定,最多也就七级了,绝对不可能到九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自己那件作品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心里很清楚,连他在内,一共三名兰级修复师主创,另外还有竹级以及菊级修复师帮忙,还有十几个学徒工打下手……足足二十多人的阵容,才能在三天内做出这样一件成品。
苏进他独自一人来到苏城,据他所知这几天石青乔心系他伯父石梅铁,一直留在忠王府没怎么出过门。
苏进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三天内,做出一件收藏等级为九级的顶级珍品!
不对,这不可能,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袁远公布完结果,环视四周,接着道:“现在,我们就去看看对应的作品分别是什么。”
这时雨已经彻底停了,空气中浮动着清香微涩的气息,浓重的湿气带着凉意裹在人们四周,清爽惬意。
一行人走到旁边廊下,这里摆放着一张黄梨木几,两个棕褐色木盒端端正正摆放在上面,被小铜锁锁住。
袁远走到几边,掏出两把小钥匙,先打开了左边那个木盒。
木盒里衬着锦缎,明显分成两层,上面一层很浅,里面平放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一个“壹”字,正是一号作品。
袁远拿起牌子,向两边示意,然后一伸手,打开了木盒的夹层。
0761 金凤与金冠
叠在深紫色锦缎上,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只金凤。
它仿佛立于高枝之上,仰头后望,头上七根冠羽颤颤微微,身后三根尾羽华美绚烂,顺着直垂下来。
整只凤凰约有一尺来高,通体全由金丝盘绕而成,灿烂华贵。它的双爪一前一后,身体自然扭转,形态非常美好。它的身周笼罩着朵朵祥云,三根尾羽从祥云中垂落下来,是采取传统的填丝法制成的。
填丝法,是花丝镶嵌中的代表工艺之一。它先用将金丝制成羽毛状的外框定形,再把金丝做成一个个很小的圆圈——这种圆圈,又叫“蔓儿”。蔓儿被并排填在外框里,最后稍加焊接,将它们与外框固定在一起,因此成形。
填丝是一个非常精细复杂的工序,通常高手修复师,填满一根半尺长的蔓儿,也得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
金悲在三天时间里连做三根尺许长的,就算不是他亲自动手,这份动员能力也非常强大了。
这只凤凰修长优雅,古典华贵,的确是一件极其精美的花丝摆件,评为七级收藏品,还是很值当的。
换了十分钟之后,金悲说不定还会因此得意一下,但现在,他只是咬着牙,问道:“作品二呢?”
“在这里。”袁远面无表情地走到另一边,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第二个木箱被打开,同样的深紫色锦缎, 同样的夹层,同样的木牌。唯一不同的是,木牌上的字样变成了一个“贰”字。
袁远的手放在木箱的夹层上,目光再次从他们身上扫过,接着打开了它。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停滞了,所有人的眼睛全部都紧盯着紫缎上的那件作品,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前庭里一片安静,除了檐下雨水的滴答声,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
片刻后,金悲一声大吼打破了这片寂静,他怒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他做的!”
他指着苏进,脸孔涨得通红,“这根本就不是现代作品,明明是一件文物,还敢拿出来冒充顶替,假装是自己做的!”
袁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到他说完,这才接着道:“展大师验证过,这的确是现代制品,制作时间就是这三天。”
“不可能!”金悲打断了他,突然得意地咧开了嘴。
他转向苏进,问道,“你以为这件东西从来没出现过实物,所以就没人认识了是吧?不巧,我们金家一直在根据史书复原它的形态,现在已经初具成果。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但是它明明就是一件文物,是万历皇帝的金丝蟠龙翼善冠!”
他用力指向盒子里那件作品,大声说出了它的名字。
金丝蟠龙翼善冠,明代金器,制作于万历皇帝在位期间,花丝镶嵌最顶级的作品,代表着它最炉火纯青的技艺。
它不是万历皇帝生前所用,而是他的一件随葬品。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它于1957年被发掘于定陵,后来一直收藏在定陵博物馆。
这个世界里,定陵并没有被发掘,因此这顶翼善冠,也一直深藏地底,从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明万历皇帝朱栩钧生前戴的一直是乌冠,并没有记载说他真的戴过这顶翼善冠。但是它的存在,却散佚于一些史书中,偶尔能看见一些蛛丝马迹。
金家的拿手工艺就是花丝镶嵌及其古物修复,他们会知道这顶翼善冠的存在,并且还原出它的样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苏进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说得对,这顶帽子,的确我根据明万历金丝蟠龙翼善冠——仿制的。”
“仿制?”金悲愣住了,他接着又嘲讽地笑了起来,“笑话,真是好大的口气!你知道翼善冠是怎么做出来的吗?这种手艺,我金家……”
“我做出来的,我当然知道。”苏进打断了他。
他指着那顶帽子,道,“这顶翼善冠分为‘前屋’、‘后山’、‘金折角’三个部分,全部都由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前屋部分由518根金丝编成‘灯笼空儿’花纹;后山部分组装有二龙戏珠图案,二龙的头、爪、背鳍和二龙之间的火珠用的是阳錾工艺,龙身龙腿用的是掐、垒、码丝工艺制作,每个鳞片用花丝制成,然后码焊成形。做这顶帽子最关键的地方在焊接,焊接火候必须掌握得当,不能露出焊口痕迹。”
他随口道来,每个部分都讲得清清楚楚,金悲完全听呆了。
片刻后,他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恼羞成怒地道:“能说得出来不代表你能做得出来!没有看过实物,你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这就是真品,不可能是你仿造出来的!”
“金大师这是不相信我的眼力了。”突然,从前庭的另一头传来徐徐的声音,一个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缓缓走出来,不悦地看着他说。
金悲转头看见他,被吓了一跳,立刻辩解道:“展大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老人正是这次被请来的鉴定师展无定,今年七十六岁,从事文物及拍卖鉴定六十年,在国内还不算太知名,但是在海外却是享誉极高,堪称扛鼎的人物。
正古十族一直在海外活动,跟展无定打过很多次交道——通常都是长老出面,金悲这种小辈是没资格跟他平起平坐的。
展无定不做修复,只做鉴定,拥有极高的权威。正古十族修复的成品经常都要拿到他那里去鉴定,金悲怎么敢得罪他!
展无定环视周围,目光准确地落在苏进身上。
“这件金丝蟠龙翼善冠,是这位小友的作品?”他问道。
之前他照规矩需要避嫌,现在已经鉴定完了,结果都写在纸上,他当然可以出来见人了。
“是我。”苏进点头。
“你一个人,在三天内完成了这件作品?”展无定继续问道。他表情仍然淡定,眼中却有异芒微微闪过。“是的。”苏进说。
“……你可有证明?”展无定问。
他是个鉴定师,只需要对修复成品进行鉴定评估,剩下的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件作品是不是苏进做的,他能不能证明自己的成果,那是正古十族和袁远他们应该考虑的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现在这是想做什么?跟正古十族关系不错,想帮他们出头?
但是看他对金悲的态度,感觉又不是很像啊……
“有。”苏进一点也不奇怪他的态度,很快回答,“我自录了一份制作的过程,把三天的全过程全部录下来了。”
全录下来了?这也准备得太周全了!他一开始就准备了有人会在这方面质疑他的吗?
还好苏进很快给出了解释:“我有一些朋友,也在学习文物修复,所以我习惯了自录一份,到时候可以剪辑过后,再配一些讲解,给他们作为参考。”
说着,他拿出了一个u盘,放在了桌子上。
全程录像,这证明实在太有力了,一下子就把金悲的气焰打消了下去。
他紧盯那顶翼善冠,还在低声强辩:“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明明就是真的……”
“真品还是仿品,我还没有老眼昏花,还是认得出来的。”展无定冷哼一声说,“而且,这位小友为了作出区分,还在仿品上面留下了明显的记号。”
展无定小心翼翼地捧出这顶金冠,把它翻过来,指向它的背面。
他这一指,玉千喜立刻恍然大悟,道:“苏!”
的确就是如此,金冠背面不起眼又不可忽视的地方,有一个篆体的苏字,作为制作者的留名,也是仿制品的区分记号。
这个苏字也同样由金丝缠绕而成,与罗纱一般的帽体融为一体,并不突兀。
只要稍微细心一点,就能把它认出来,而不会把它误认为真品。
金悲彻底闭嘴,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复杂的金冠,这种顶级工艺的代表,怎么可能只用三天就完成?!
这时袁远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把u盘插了进去。
u盘里有很多影像文件,按照时间顺序一一列了出来。
袁远随手打开一个,上面显示出了图像,果然正是苏进正在工作的情景。
他在一间修复用工作室里,不远处的墙上有个标志,展无定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那是九鼎拍卖行的标志,苏进应该是临时向他们租借了一间工作室,各种工具一应俱全。
镜头里,苏进正在编织金丝。
他的表情专注中带着一丝闲适,金丝在他的指掌之间不断穿梭,快速成形。而他十指翻飞,手掌转动,几乎看不清细节动作,很多时候甚至只留下了一些残影。
这速度,也太惊人了!
0762 烧了
这时候,连金悲都看呆了。
他完全没想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
它打破了他对花丝镶嵌的所有认知——在他的认知里,这是一项细致缓慢、极其考验耐心的工作。
每次甲方过来催促进度的时候,他们回答的口径都是一样的——
花丝镶嵌,前前后后步骤就是那么多,细节就是那么繁琐,怎么可能快得起来?
要做出精品,就别老催催催的!
但现在看见苏进的工作过程,他才意识到,不是慢是对的,就是他们的实力不行,就是他们在给自己找借口!
同样是三天,他们用了二十多个人做出了那只金凤——对他们来说,也算得上是个创举了。然而苏进只有自己一个人,却完成了那顶工艺更加复杂、更加精美绝伦的蟠龙翼善冠。
两边的实力差,在这一刻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金悲想起自己不久前的得意与质疑,脸皮不由得火辣辣地发热,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袁远跳着点开了几个视频,用快进的方式看了一些。
这些视频足以说明,这顶翼善冠的确是苏进完成的,只有他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别人帮忙。
他和吴秀林倒还好,旁边几个修复师眼睛全亮了。
最后袁远关闭视频,拔开u盘交还苏进,展大师立刻问道:“这份素材,你是打算剪辑完之后,发给朋友的?”
“对。”苏进回答。
“能也给我一份吗?”展大师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又带些期盼地问。
“可以啊,展大师您有邮箱吗,到时候我发到你邮箱里吧。”苏进爽快地说。
“有有有,当然有!”展大师大喜,连声说道。
这是一份关于顶级花丝镶嵌制作的全过程,除了拉丝这一项是提前完成的以外,后面所有的步骤全部都包含在了里面。
传统花丝制作的技艺一般有掐、填、攒、焊、编织、堆垒等许多种,就短短的视频以及面前的成品可以看出来,苏进几乎全部都用上了。用得极为标准、极为娴熟,看不出半点问题!
这的确相当于一份给初级修复师的教科书,但是对于中高级,乃至顶级金器修复师以及花丝镶嵌工匠,也有不小的助益。
玉千喜也有点想要一份,但终究还是有点拉不下脸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验证无误,这顶金丝燔龙翼善冠的确为苏进所制,那么经由展无定大师评价鉴定,这次段位竞赛便是苏进赢了。金悲,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明明还在问自己有什么异议,但话里已经先一步把兰师这个名号取掉了,这倾向实在太明显了,金悲心怀暗恨。
而且在他的想法里,这里可是正古十族的地盘,凡事应该由他们说了算。
就算前面拟了协议,那也只是口头约定,说不算就不算,直接把苏进赶出去就行了。
玉千喜这样问,就是根本没打算护着他,结果一出来就直接把他放弃了!
但现在他能怎么样?
都已经成这样了,他还敢得罪玉千喜吗?
他只能低下头,忍气吞声地道:“我没有意见。是我技不如人。”
玉千喜向他点点头道:“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个普通学徒了。不用气馁,你的技艺还是属于你自己的,从头来过,细细反思今天的比试,你会更上一层楼。”
玉千喜这段话不能说不诚恳了,但是他看了一眼金悲的表情,就知道他完全没听进去。
他暗自摇了摇头,转向苏进,表情比三天前何止郑重了三分:“苏进,你凭借自己技艺打败金悲,现在在我正古十族可以以兰师相称。苏兰师,你现在要进行下一场测试吗?”
“当然要,不过稍等。”苏进向他摆摆手,对金悲说,“三天前,我们另外还有一个赌约,现在似乎也应该践约了吧?”
金悲的眼睛有点发红,瞪着苏进说:“翠羽是吧!行,我金某人说话算话,这就去给你拿出来!”
他转身就要向后走,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玉千喜的声音淡淡道:“不用去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拍了两下巴掌,一个学徒快步从后面走上来,捧上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木盒。
玉千喜指指木盒,道:“这就是金家现存的所有翠羽,一共三百四十七根,都在这里了。”
“你!”金悲完全没想到玉千喜把他卖得这么彻底,怒目瞪他。
“愿赌服输,我想苏兰师的五千万美金,也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吧?”玉千喜道。
“当然。”苏进笑了笑,拿出手机,直接打开一个界面,展示给正古十族的人看。
那是一个银行的帐户页面,上面的数字清清楚楚,那一个个的零看得金悲眼睛都红了!
玉千喜接过银行卡,认真验看完,道:“的确是五千万美金。”
这笔钱实在太大,玉千喜的声音都有点变调。苏进只是一笑,没有说话。
文物修复师的确都不差钱,但五千万美金几乎等于三亿人民币,对谁来说都是很大一笔钱了。
这大概是苏进现有财产的二分之一,小部分来自于文安组发给他的工资以及补贴、修复成品的拍卖所得,大头还是来自平天集团。
苏进加入之后,平天集团的发展可以说是迈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他不仅提供技术支持,还与文安组建立了极深的信任关系,通过他这条线,文安组主动向平天集团寻求合作。
如果说以前的合作还是出于谈修之的个人人脉与人情的话,之后他们的技术合作层次更深、范围更大。
平天集团发展得红火之后,还有一些公司企业想走这条路,赚这份钱。但是就算他们能仿制平天集团的货品,却没办法复制它的渠道。
这一切在文物局成立之后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如果说以前还只是一场运动,一股热潮,现在华夏各地文物保护工作则走上了正轨。
该保护的保护,该抢救的抢救,该修复的修复。
如果不是顾及到垄断带来的弊端,平天集团几乎可以吃下所有的生意,不给别人留半点汤。
但就算考虑到那些,平天集团现在也是行业里的龙头老大,其他小弟只有跟在他后面才能发点财。
谈修之目光非常敏锐,一早就看出来了未来发展的趋势以及平天集团快速发展的核心原因,所以用股份把苏进给绑住了。
苏进根基太浅,很多事情没办法自己独力去做,有平天集团协作的话肯定方便多了。
所以,他也乐于接受这种绑定,两边的合作关系越来越深,苏进个人财产也以极快的速度增长着。
现在的三亿虽然是他财产的一部分,但他真是扔出去眼睛也不带眨一下的。
这个三亿出去了,还会有更多的三亿涌进来。
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估算了金悲那边的实力,确信自己绝不会输!
玉千喜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异样,把手机交还给了苏进。
苏进收起手机,过去查看学徒手中的木盒。
这个学徒显然一直都在不远处,看见了今天比试的全过程。现在他尽量压抑着目光,但仍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仰慕与好奇。
苏进对着他一笑,接过木盒把它打了开来。
木盒做得非常精致,里面分成好几格,把翠羽按颜色和按类型分门别类地摆放。
通常点翠工艺有硬翠和软翠的区别,硬翠用的是翠鸟的尾羽,比较大片也比较硬;软翠用的是翠鸟胸脯或者其他地方比较细小的羽毛。
同时,不同的翠鸟有不同的颜色,有蕉月、湖色、深藏青等不同色彩。
现在,它们被分类放弃在木盒里,数量不算太多,但品种非常齐全。
不同的青翠颜色仿佛渐变一般铺在浅米色的木盒里,如同天空,又如同最深处的海洋,瑰丽的色彩令人惊心动魄。
“金家所余翠羽不多, 做一副头面可能不够,但稍小一点的首饰摆件还是足够了的……”
玉千喜话没说完,突然停了下来。
苏进蹲下身子,把木盒放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
接着,“啪啪”两声,苏进打着了打火机,直接点燃了盒子里的翠羽。
这些羽毛全部都经过特殊处理,不含一点水份,极为干燥。
如今遇到明火,立刻毫无反抗之力地燃烧了起来,转眼间,周围的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盒子里所有的翠羽已经全部燃烧殆尽,只余一团灰烬与袅袅青烟!
金悲完全没有预料到苏进的举动,他大吃一惊,第一个失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催命一样响了起来。
不知为何,金悲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又看了苏进一眼,接通电话,不小心按到了扩音键。
猛然间,一声嘶哑的狂吼极为突兀地打破了前庭的平静,叫道:“不好了,我们正准备去接货,结果碰到警察了!所有的翠羽全部被没收了!”
金悲的脸色彻底变了,问道:“什么?”
“廖先生他们全部都被抓了,我……”
他的话没说完,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好像正在发生激烈的冲突。
没一会儿,电话被挂断,金悲整个人完全僵住了。
0763 老祖宗?
“是你……是你!”
金悲拿着手机发了半天的呆,接着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突然指着苏进大叫起来。
“是你干的!你抢了我家的翠羽,还把来源也切断了,你就是不想让我做出那幅头面,你就是想搞死我们!”
“你失心疯了吗!这件事跟苏兰师什么关系,你不要信口胡说!”玉千喜脸色一沉,对着金悲斥道。
“你现在已经没有修复师的身份了,有什么资格对着一位兰师肆意妄言?”
先前,他也是这样斥责石青乔不顾身份尊卑的,现在同样的说法被用在了金悲身上,金悲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他仿佛被浇了一头冷水一样,浑身变得冰凉。他紧握手机,正想要再说着什么,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苏进的方向传来。
“不,的确是我做的。”苏进直言不讳,“是我通知文物局的人,让他们进行监视,顺藤摸瓜找到你们交易的地点,直接收缴全部翠羽的。你放心,接下来这些人全部都会被抓获,以破坏环境以及走私非法保护动物的名义,进行起诉。”
他语声平静,却带着隐约的强硬与不容置疑。
这时候石青乔也想起来了,当时苏进在车上听完金悲的话之后,的确发了条短信出去。
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决定出手破坏这件事情了。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金悲不可置信地问道。
“一只翠鸟身上只有28根可以使用的羽毛,虽然可以活鸟取羽,但是取完羽毛之后,翠鸟很快就会死亡。为了制作装饰物而杀生,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苏进说道。
“但是没有翠羽,点翠工艺就会彻底失传了!”金悲怒道。
“如果点翠工艺是建立在生命的基础上的话,那就让它失传好了。”苏进说得非常平静。
“老祖宗都是这样做的,凭什么你说不行就不行?!”金悲简直要疯了。
不久之前,金家才接了一个活,要制作一幅点翠的头面。
对方是个英国贵族,身份非常高,其中暗藏的势力更是大得惊人。最近华夏兴起了传统文化保护运动,发现并且保护了一大批文物。
这个运动的影响力传到了国外,华夏风再次起兴起,很多人都以收藏华夏文物和艺术品为乐。
那个英国贵族听说了点翠这种工艺,为它瑰丽的色彩与华美的形态所折服,特地向制作花丝镶嵌最出名的金家订制了一副点翠头面。
他打算把这副头面赠给他最钟爱的情人,到时候魅人的青色羽毛压在她灿金色的头发上,一定是一副令人心驰神往的美景。
这个英国贵族出的价格非常高,正常来说,一副点翠头面的价格约在百万左右,他直接出了十倍,也就是一千万。钱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个人实力太强,人脉也极其深厚,金悲不敢得罪他,又想攀着这根“高枝”再往上爬一爬。
现在翠鸟羽毛不是很好弄,他在这方面花费了很多心思,好不容易订下了这么一批,结果被苏进轻易出手破坏了!
现在他又愤怒又慌张,出了这种事,那幅头面肯定没法做了。要是惹怒了那个贵族,他可就真的麻烦了!
听见金悲的话,苏进挑挑嘴角,表情却依然非常冷漠。
“老祖宗做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金先生,时代已经变了。”
金悲刚要张口,又被苏进接下来的话打断,“而且,老祖宗也没把这件事当成理所当然。开宝五年,宋太祖下诏‘禁铺翠’;大观元年,宋徽宗重申此禁令,表示‘先王之政,仁及草木禽兽,皆在所治。今取其羽毛,用于不急,伤生害性,非先王惠养万物之意。可令有司立法闻奏。”
他锐利目光直视金悲,继续道,“绍兴年间,对点翠服饰,有人启奏‘应士庶贵戚之家,限三日毁弃。如违,并徒二年。’宋高宗准奏。古人也知道不能麋损货宝,残杀物命,到了现在,还要继续这样血腥残忍的传承?”
苏进引经据典,侃侃而言,金悲完全无话可说。
旁边其他人也全部都呆住了。
玉千喜对金家刚接的这个活也是很清楚的,虽然他让金悲注意尊卑之分,但对苏进的做法也有些不满。
但现在苏进一席话把他所有要说的话全部堵了回去,他沉默半响,看向地上那团灰烬,叹气道:“这东西的确杀生害命,不应该继续下去……但是现在已经有了的羽毛,就这么烧掉,实在太可惜了。”
“要烧掉的不止这些,还有警方截获的那批。”苏进/平静地道,好像不是在说什么片羽片金的奢侈品一样,“我听过一句话,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像这样的东西,根本就不应该让它继续流通。”
话已至此,玉千喜也无话可说。
金悲脸色一阵青又一阵白,片刻后道:“但,但是我们的活怎么办?这可是爱德华伯爵……”
“爱德华?”展无定听见这个名字,脸上微微变色。
金悲立刻像是看见救星一样转向他哀求:“金老,金大师,您德高望重,爱德华伯爵肯定也知道您,你帮我去跟他说说情……”
“这个真没办法。”展无定摇头,“我跟爱德华伯爵只有一面之缘,而且他那个性……你还是另想他法吧。”
苏进没听过这个爱德华的名字,但听展无定言下之意,似乎是个很难搞的人物。
这个人会下点翠的单,对华夏文化的了解也算很深了。
金悲的脸色不断变幻,最后变得极为难看。
最后,他狠狠地瞪了苏进一眼,问玉千喜:“玉梅师,请问我现在是不是没事了,可以退下了吧?”
他语气有些不善,但心情可以理解。玉千喜看他一眼,挥手道:“去吧。”
“是。”金悲转身,大步离开。中途与刚才那个拿翠羽上来的学徒擦肩而过,学徒急忙避开,他却恶狠狠地撞了上去。那个学徒险些被撞倒,还好被旁边的牛大壮扶住了。
展无定皱眉,轻声对苏进说:“这人心术不正,且对你怀恨在心,你以后要小心。”
苏进道:“我知道的,多谢您的提醒。”
“对了还有一件事……”展无定微一沉吟,指着另一边的仿制翼善冠问道,“这件作品作为收藏品,评级可以达到九级,价值高昂。如果你想把它拍卖出去的话,我可以代为处理,绝对做足宣传,以最高的价格出售。”
拍卖品价格的高低,是很看事前宣传的。
宣传的力度大不大,够不够噱头,在拍卖会上以什么样的顺序出场,都是有讲究的。
展无定是最顶级的鉴定师,对这些过程非常熟悉,交由他来操作的话,不说八千万,上亿说不定也能拍到。
苏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顶翼善冠。
它位于檐下的阴影里,被放置于盒中,没有光线直接照射。
尽管如此,仍然掩盖不住它的灼灼光华。
明明为黄金制作,却轻盈剔透,纤细精致中不见一丝人工的痕迹,简直自然成长出来的一样。
苏进至今也清楚地记得,最早在博物馆见到它的时候,那种惊喜震撼的感觉。
那段时间,他查了很多资料,进行了很多研究,琢磨它是怎么做出来的,是怎么达到这样的效果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 当初的那些研究,竟然能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他思索片刻,对着展无定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把它交给您拍卖。”
“哦?嗯……说起来你倒的确也不差钱……”展无定有些失望。
“倒不是这个原因。”苏进道,“这顶翼善冠的真品至今没有出土,只在史书里存在。我也是经过很多研究才判断出它的真实形态,把它复原出来的。在真品未出世的时候,这样的仿制品最好不要在世面上流通。所以,我想将它作为一个参考用的样品,交给博物馆收藏展出,让更多的人见识古代工匠精湛的技艺。”
苏进说得很笃定,明显已经打定了主意。
展无定注视着他,良久之后突然笑道:“那这家博物馆开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我一定要去参观。”
“荣幸之至。”苏进也笑了。
这时,玉千喜突然开口道:“苏兰师,现在你已经等同通过四项测试,再通过最后一项,就能在正古十族来往自如了。如何,你要现在接受测试吗?”
0764 测个屁!
“当然。”苏进微微昂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挑战,他从来都是这样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他问道,“什么测试?”
“无论哪个门类,不管什么样的测试,你都能接受?”玉千喜突然问道。
“是的。”苏进回答。
玉千喜沉默良久,摇头道:“你知道吗?单是这顶金丝蟠龙翼善冠,你就已经拥有了正古十族梅师的水平。”
苏进笑而不答。
玉千喜道:“我活了六十多年,也不敢保证自己能达到你这种水平。你不为梅师,谁为梅师?这第五项测试,看来也不需要了……”
“嗯?”苏进有些疑惑。
“拥有梅师能力,即为正古梅师。从此,正古十族无论何时何地,都恭候你的大驾,任你来去自如!”
玉千喜提高嗓门,朗声道。
话声中,正殿大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接着,隔着正殿与一个小院,后堂的门也被打开。远处发来隐约的声音,后殿的门也同样被开启了。
如此,忠王府所有的门全部为苏进所开,正式迎接着他的到来。
玉千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刚要说话,就听见大门外面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突如其来,中气极足,像炸雷一样响了起来。
“废话,测什么测,谁有资格敢测你了!”
这声音非常熟悉,但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过了。
苏进转过头去,欣然笑道:“张前辈……”
张万生仍然是那一幅老农民的寒碜打扮,看上去跟上次见面时毫无变化。
他大步走进来,先是狠狠地瞪了苏进一眼,道:“他们说测试你就接受测试,你的出息呢?”
“我有一个朋友不知下落……”苏进苦笑解释。
“是你朋友,就不是他正古十族的人了?他们敢把他怎么样?打一顿还是杀了?你的脑子呢?”张万生痛心疾首地怒斥他。
“些许测试而已,只是一些小事。”苏进并不以为意。他笑了笑,看向玉千喜说,“修复师,本来就应该有修复师的交流方式。”
玉千喜一怔,石青乔也怔住了。
他们这才知道,苏进早就已经看出了正古十族的意图,只是把这种考验看成了一种交流的方式,坦然接受了下来。
对比起来,正古十族的这种威胁与考验,就显得小心眼得很了……
“交流个屁的交流!”张万生并不接受他这种说法,怒道,“你有天工印在手,拿出来砸死这群傻逼啊!凭什么要听他们摆布!”
张万生行走四方,接受能力非常强,也学了不少新词。
结果他这话刚出来,玉千喜的脸色彻底变了:“天工印?”
他正视苏进,问道,“天工印在你手上……不,你是天工印这一代的持有者?”
他换了个说法,显出了十二万分的郑重之意。
“对,张前辈把它交给我的。”苏进伸手摸了摸口袋,随意地拿出了一枚小印,对张万生说,“张前辈你别生气了,看,我一直带着呢。”
玉千喜看见这情景,眼睛都发直了。
他当然认得出来,眼前这方黝黑色的小印,就是传说中的天工印——他也是在很年轻的时候才见过它一面。
这么重要的东西,苏进就这样随随便便塞在口袋里,连拿个袋子装一下也没有?
他怎么知道,当初张万生就是这样随便地交给苏进的。苏进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这还差不多……”张万生不满地嘀嘀咕咕。
而就在此时,扑通一声,玉千喜突然跪在了地上,对着苏进——不,对着他手中的天工印拜了下去!
如此大礼,苏进被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想要把他扶起来。
但是他伸手一拉,却没有拉动。
玉千喜的态度非常坚决,他匍匐在雨后的地面上,足足三拜之后才站起身来。
雨后地面湿润,虽然忠王府前庭打扫得非常干净,并没有什么泥土灰尘,但是他的衣襟下摆也全部都弄湿了。他下拜得非常认真,额头碰到了地上,头发也同样被雨水打湿,垂下来显得非常狼狈。
苏进简直有点茫然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在圜丘坛张万生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各位修复师也表现得很恭敬,但远没有像现在这样啊……
然而这还没完。
张万生来之前,正殿、后堂、后殿的门就已经全部都被打开,隐约可以看见门后站着一些人,好像正等着苏进过去。
现在,这些人全部都涌了出来,先是紧盯着天工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去,开始大拜行礼。
这些人足有二三十个,有老有少,大部分年纪都已经比较大了。
这么多老人一起跪在自己面前下拜,就连苏进也被吓呆了。
他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把天工印扔给张万生,苦笑道:“张前辈还是你拿着吧……”
“呸!”张万生根本就没有接,他伸出手指一弹,天工印就一个转折,重新飞回到苏进的手上,“给你了就给你了,老实拿着!”
苏进无奈,只能把天工印平放在手掌之上,伸手向前,以示他们是向这小印行礼,而非自己。
那些人也跟玉千喜一样,三次大拜之后方才站起身,垂手肃立。
苏进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这些人并不完全陌生,之前联系不上的石梅铁、漆萍,曾经见过的明净山,还有那位严肃阴沉的漆老太太都位列其中。
他们全部都在这雨后的庭院里,向着天工印行了礼,现在湿漉漉地爬起来,看上去颇为狼狈。
一个头发胡子全白,老得看不出岁数的老头子颤颤微微地上前,再次对着苏进行礼道:“请问苏梅师,您就是天工印这一代的持掌人吗?”
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刚才也在他面前跪下了……苏进顿时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连忙说:“我也不知道,半年前在天坛圜丘坛,张前辈把它交给我了……”
那老人似乎又要跪下的样子,满脸羞愧地说:“我们竟然将天工印的执掌者关在门外,还不知羞耻地进行测试,实在太失礼了,请苏梅师责罚。”
苏进垂头看着他,又看向他周围旁边的人。
无论是谁,触到他的目光,都低下了头去。
苏进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羞愧是真的,自责是真的,恭敬也是真的。
他又看了看手上的天工印,一枚朴实黝黑的小印,看上去并不起眼。
这一方小印,在正古十族竟然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张万生把它交给自己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见到今天的事情了吗?
说起来,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正在做什么的呢?
看来他跟正古十族之间的关系,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密切啊……
苏进笑了笑,随手把天工印收回了口袋里。
即使现在知道了它的价值,他的动作也像刚才一样随意,并没有多么看重。
这个白发白须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些心疼的表情,但立刻又垂下了头,什么话也不敢说。
“我刚才对张前辈说,修复师之间最好的交流方式,还是修复本身。我之前是这么想的,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几轮测试我很乐意接受,做得也很高兴。”
苏进微微笑了,他走到牛大壮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能够认识大壮这样的人,我很高兴。像他这样的人,也只有正古十族才能培养得出来了……”
牛大壮搞不太清楚前因后果,正古十族这些人下拜行礼的时候,他也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知道应不应该跟着拜下去。后来想了想,他还是还没有照着做,而是在旁边站住了。
现在听见苏进夸自己,他咧开嘴笑了笑,非常高兴。
石梅铁跟他比较相熟,这时从人群之中走出,走到他身边,淡淡地道:“我本来就说他们是在做无谓的事情,可惜没人听我的。”
苏进留意到,刚才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一个中年人,他走出来的时候,那两个中年人都动了一下。可见他之前的确是被限制了行动。
他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怎么说也是自己人——”说到“自己人”三个字的时候,石梅铁嘲讽地挑起了嘴唇,接着又真挚地看着苏进,道,“倒是你,真是麻烦你多费心了。”
“我以为我们是忘年之交。”苏进向他笑笑。
言下之意是,为朋友做这些事情是很正常的事情。
石梅铁也笑了,毫不犹豫地说:“是!”
天工印一祭出来,正古十族所有人全部都换了一个态度。
十族里再没有一个人敢拿乔,以那个白发老人为首,他们恭恭敬敬地把苏进往忠王府里请。
苏进也没有为难他们,跟着一起穿过忠王府,到达了它最核心的地方。
路上,苏进留意到一件事情。
身为天工印执掌者,正古十族这些人的确对自己非常恭敬,那种恭敬是发自心底的,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同时,他们对张万生的态度非常奇怪。
恭敬中带着一丝敬畏,敬畏中带着一丝疏远,疏远中还带着一丝警惕!
这种复杂的态度……
难道他们以前就是认识张万生的?
0765 金如山
说起来张万生这个人其实也是很奇怪的。
他在华夏文物修复师群体中,始终处于一个非常独特的位置,游移在外,同时又密不可分。
张万生最早出现在苏进面前时,苏进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单一鸣的师父,拥有强大的修复实力,国术功底也非常深……其余的一切资料完全不知。
他是什么样的出身,多大岁数了,什么段位……
不久后根据单一鸣的段位以及张万生展示出来的能力,苏进猜测他是一个九段。
但之后在惊龙会,这个猜测被打破了。
张万生瞧不上文物协会,从来没有参加过文物协会组织的定段考试,因此身无段位。
大部分修复师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九段们倒都认识他,对他的态度比对普通同段位的大师尊敬多了。
再然后,苏进知道了张万生是天工印的执掌者,这似乎是他备受尊敬的原因之一。
但是,天工印究竟是什么,它有什么作用,代表着什么?
迷雾向外延伸,仿佛更浓厚了。
现在,张万生突然出现在这里,天工印让正古十族全部变得乖乖的。苏进心里的疑惑也再次浮现了出来。
不过他什么也没问,从忠王府正门进去,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跟张万生聊着天。
忠王府规模宏大,是典型的苏式建筑。
黑顶白墙,素净中穿插着无数精细的装饰物。
木雕、彩画、壁画、苏式彩绘……精致中透着清雅秀丽,观赏性极强。
苏进和张万生没说正事,一边走一边指点着周围闲聊,那个白发老人看见他们喜欢,很配合的改变了行程,带着他们参观了整座忠王府。
苏进很礼貌地致了谢,张万生则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全部都是理所当然的。
最后,他们在忠王府里绕了一圈,到达了它的后殿。
忠王府是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府邸,太平天国最初建立时,就借助了基督教的名义,将神权与政权结合在了一起。
这一点几乎贯穿太平天国运动的始终,忠王府作为李秀成的府邸,从建设开始就贯彻了这一原则,其中一个典型代表就是它的后殿。
后人看起来,忠王府的后殿有些像是个会议大厅又像是个戏台子,上面一个四方台子,可以供人演讲表演,下面一张张椅子并列,可以坐很多人。
但是从建筑上来说,后殿的高度跟正殿一样,有屏门十八扇,四处绘满壁画,内容以鹿、鹤、虎、豹、狮、象、鸳鸯、绶带鸟、白兔、花猫等鸟兽为主,配以树石花草,繁复精致,远甚前殿。
最特殊的是,它的后檐柱与后步柱之间相距仅一米,后檐高达七米,超出前廊桁两米,非常罕见。
这一切都代表了它在忠王府的特殊地位。
这座后殿以前又叫“圣殿”或者“天厅”,为太平天国供奉天父天兄神主、举行礼拜仪式的地方,算是一个变形的教堂。
现在,它也理所当然地被正古十族当成了最重要的地方,用来进行聚会。
那个老人姓祝,名叫祝使由,是正古十族的首席长老,在很多场合也是他们的对外发言人。
他很恭敬地把苏进请进了后殿里,这里明显在不久前才经过重新的布置,最前面有四个座位,后面排列着五排,每排大约十个座位。
祝使由强烈要求苏进坐在最前面的正当中,苏进看了张万生一眼,后者抬了抬下巴,苏进微微一笑,没有拒绝,果然举步走了进去。
苏进坐在正中央,石梅铁和张万生分列他左右,祝使由自己则占了最右边的剩下那个座位。
苏进一转头,看见玉千喜正在往这边看。他不屑地瞥了石梅铁一眼,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显然,石梅铁本来是没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完全是因为他跟苏进的关系才对他做了重新安排。
玉千喜跟他关系不好,当然对此又是不满又是不屑。
众人纷纷入座,连牛大壮都有了一个座位。
这傻小子脑子一根筋,一屁股坐在了苏进后面,左右全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
坐下来之后,祝使由很有礼貌地给苏进介绍后面这排的人。
这排全部都是正古十族的梅级修复师,基本上每家都有一到两个,专精文物修复的各个门类,在本门上都做到了极其专精的地步。
其中有个叫金如水的,是金悲的长辈,他才是金家镇族的人物。
他对苏进打败金悲,收回金家全部的翠羽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笑吟吟地跟他招呼说话,神态里没有丝毫芥蒂。
苏进很自然地听着祝使由介绍,面带微笑,谦和有礼,目光平和地停留在这些人的身上。
他留意到了一件事情。
正古十族,对应文物修复十个门类。梅兰竹菊,梅师是十族最顶尖的修复师了。
以前,他们一直在海外活动,很少回国。而现在,这些修复师几乎全部出现在了苏进面前。
再联想到石梅铁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正古十族这次回来,看来不仅仅只是想要寻找传承这么简单啊……
一番厮见与寒暄过后,祝使由转向苏进说:“两天后是中秋的正日子,按我十族惯例,届时要举行一场清月宴,如果苏梅师能留到那个时候,与我等一共欢庆,那我十族必将蓬荜生辉,荣幸不已了。”
“清月宴?”听到这三个字,苏进扬起了眉。
“如何,有什么不对吗?”祝使由年纪虽然已经很老了,但还是很敏锐的。
苏进顿了一下,坦然道:“去年中秋,我曾经被人带去了一场大型地下拍卖会,那场拍卖会的名字,也叫清月宴。当时在那场拍卖会上,出现了很多汉墓珍品,后来证实出自马王堆二号墓,是一群盗墓贼从墓里偷盗出来的。马王堆帛书就是我在那场拍卖会上的所得。”
祝使由听得脸色都变了,旁边也有几位梅师同时色变。
祝使由急忙问道:“去年中秋?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举办的?”
苏进回忆当时的情景,简单描述了一下。
祝使由跟其他梅师面面相觑,最后无可奈何地承认道:“这些人应该就是金的手下,竟敢窃取我十族的传统佳话,简直丧心病狂!”
“金?”苏进听到一个关键词,出声问道。
祝使由这个词说得不太清楚,又像是金,又像是英文名字的king。
“……唉,虽然是家丑,但事已至此,只能对你坦然言之了。”祝使由叹气道。
“金本名金如山,是我正古十族金家的人……”祝使由说到这里,金如水立刻面无表情地接了上去,道,“也是在下的堂兄。”
祝使由拍拍他,说:“他既叛出十族,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了,你不用担这个干系。”
他继续道,“那时候我十族已经离开华夏,到了海外活动。金叛离家族,与一些走私商人勾结,开始走私贩卖华夏文物。当时我们想把他抓回来以家法处置,但是他实在太过狡诈,一次次脱离我们的追捕,有些我们派去的人反而被他诱骗,加入了他的团伙。”
他吐了口气,满脸无奈,“后来他的势力越来越大,反而反过来设计在十族内部埋钉子,闹得十族人心惶惶。苏陌……石英玉……好些有本事的年轻人离开家族,到了他那边,让十族元气大伤,甚至有了传承断绝的危险。”
他苦笑了一下,言语里含带了一些锋锐,“金如山,就是我十族的心腹大患,首要大敌!他竟敢把盗墓贼的拍卖会命名为清月宴,就是对我十族的公开羞辱,实在不可原谅!”
苏进听完他的话,瞬间明白了。
之前他曾经跟周离讨论过,那个大型文物盗卖集团内部一定有一个心理大师。
他擅于寻找别人的弱点,针对性出手,一击必中,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现在看来,他们所猜疑的这个心理大师,正是这个金如山!
0766 什么时候来的
苏进还是答应留下来参加正古十族的清月宴了——这本来就是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
虽然有点羞耻,但正古十族还是决定维持清月宴的原称。
祝使由非常庄重地对苏进说,正古十族一定会全力以赴,争取有一天能够正本溯源,回复清月宴应有的光辉。
忠王府很大,正古十族一共回来了大约一百多人,全部洒进去了也装不满。
因此,苏进接受祝使由的安排,直接住了进来,张万生也跟他一起,住进了同一个小院的隔壁房间。
展大师也接受邀请一共参加清月宴,政府的两位则提前离开了。
很显然,正古十族不是全部人都认识张万生,有些人就是把他当成苏进的师父或者长辈什么的,但也有些人听说张万生要住下来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犹豫不决、戒慎戒惧,好像将要入住的,不是一个顶级水平的修复师,而是一个定时/炸/弹一样。
苏进留意到了,但仍然没问。
牛大壮也跟他们住进了同一个小院。天工印出现之后,正古十族对苏进简直可以称得上百依百顺,也再没有金悲那样的人出来阻止牛大壮的“转会”了。
说起来,那次赌试过后,金悲负气离开,就再没见到人影了。
之后在忠王府后殿,所有人聚在一起,苏进也没看见他。
他不出现,对牛大壮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这间小院不久前才刚修葺过,墙上的白泥非常新,连雨水的污迹也没有。
苏进和张万生坐在正房里,透过雕花窗户可以看见一丛修竹映在白墙上。雨已停歇,雨后的阳光剪出竹影,随风摇曳,仿佛一幅极其古典的水墨画。
苏进悠然凝视了一会儿,说:“苏式园林步景步画,处处可值玩味,果然如此。”
张万生跟他看着同样的地方。
他的外表看上去是个老农民的样子,朴实得感觉连大字也不识一个,但实际身份却是这世界最顶级的修复师。
苏式园林特有的美丽,他当然也是非常了解而且非常能够欣赏的。
他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说:“上来就看园林,不是正道。”
他伸手非常随意地在桌上敲了敲,说,“年轻人,应该先去看看太湖,看看名山大川,看看真正的山水,然后再回来看园林。那时候你就会发现园林真正的意趣所在。”
苏进意外地看他。
张万生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耐烦地回头:“怎么?”
苏进笑着摇摇头, 说:“没什么……”
张万生这番话,让他想起来了上个世界的一个师长。他还在上学的时候,那个老师给他们讲苏式园林,就是这样的说法。
看园林之前应该先看山水,再看名画。
山水之意趣,名画之韵味,苏式园林是它们共同的结合,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
在另一个世界听见了同样的说法,苏进有些恍惚,又有些怀念。
“啧。”张万生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说,“我就讨厌你们这个样子,有话不直说,就咽在肚子里,不干不脆!”
“这样说的话,张前辈不是也有很多事情没跟我说?”苏进反问。
张万生瞪着他,苏进回视,片刻后移开目光,笑了笑说:“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有些经历只是自己的,有些判断也只能自己来做。”
苏进说完,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好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时候,房门突然一响,被敲了两声,牛大壮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挠挠头问道:“有人送了茶水过来……”
苏进笑了,对他说:“进来坐。”
牛大壮也不客气,大步走进来,把茶盘放在桌上。
顶级的紫砂壶,顶级的茶叶,恰到好处的泡茶时间,一切都透着一股贴心。
苏进刚刚斟完一杯就感受到了,他微笑着先递了杯茶给张万生,又递了一杯给牛大壮。
张万生端茶细品,细细嗅其香气,感叹道:“好茶……”
茶字尾音还没落,他就看见牛大壮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张万生的话被堵了回去,瞪着牛大壮看了半天,哼了一声,也不甘示弱一样地干了这杯茶。
苏进在旁边险些笑出声,又一人递了杯茶。
张万生又瞪了牛大壮一眼,对他说:“小子,你使力的方式还是不对!”
他把茶杯放到一边,双手摊平,然后对着牛大壮比划了几个动作。
牛大壮干看着这几个动作,眼睛就是一亮。
张万生没有说话,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上臂上,又把那几个动作重复了一遍。
两人一来一回,一个字也没说,牛大壮却接着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对着张万生拼命点头,同样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胳膊上,然后把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地重复了一遍!
做完之后,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张万生,张万生似乎有些惊讶,最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转向苏进说:“你运气真不错,这么个傻小子也被你挖出来了。”
“不是我挖出来的。”苏进说,“是金家自己把他送到我面前来的。”
“啧,蠢货,太蠢了!”张万生连声说,一抬头,却发现苏进正看着他。
“你看什么看?”张万生问。
“我只是在想……”苏进微微一笑,“张前辈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你看到的事情可真不少啊……”
张万生能指点牛大壮动作里的不规范之处,只可能是看了他拉丝的过程。
但是苏进和牛大壮比拉丝,那可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难道三天前,张万生就已经到这里来了,却在苏进接受完正古十族的全部测试,玉千喜正式表态之后才出来?
苏进这话一问,张万生就发现自己露了馅,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恼羞成怒地说:“是又怎么样!多大的人了,还要老头子我帮你出面吗?天工印早八百年就已经给你了,关键时刻不拿出来砸人,你傻啊你!”
他口沫横飞,险些要喷到苏进脸上来了。
苏进用手挡了挡,先是无奈又无辜地说:“您就把天工印交给了我,它有什么用途,在什么情况下可以派上用场,我真的不知道……”
当初惊龙会,张万生就当着无数人的面把天工印扔给了苏进,宣布从此由他掌管。再之后,他也好,其他人也好,从来没有一个人跟苏进说过它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途。
苏进也只隐隐约约知道它是某个象征,在文物修复界拥有非常高的地位,甚至张万生的特殊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它而来的。
但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剩下的时间,他全部都不知道,也没人跟他说过。
……好吧,最主要的原因应该还是他自己不够关心。
“好吧我的错。”苏进说到一半就老实认错了,“我以为它就是身份的象征,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傻!”张万生不客气地批评他,“身份这东西,不能跟实际利益挂钩的话,有个屁用!”
张万生说得非常直白,苏进在刻的无语之后,也只能点头:“您说得是。”
接下来,张万生也不避着牛大壮,开始给苏进讲天工印的来历。
天工印正如它的名字,就是“天工”的传承之物。
相传,它由第一代天工亲手铸造,一代代传承下来,最后到了最后一代天工,苏家苏承的手上。
苏承百年之后,华夏动乱,再无天工现世。
事实上,在苏承之前,也不是每一代都一定会有天工出现。
毕竟这种最顶级最巅峰的工匠,只有在天时地利人和一切全部齐备的情况下才会出现,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物。
天工不在的时候,天工印也在,通常它会被交到最有希望成为天工的那个人手上,由那个人掌管。
如果那个人自觉此生无望,就有责任新挑选一个人,把它继续传承下去。
天工这种人物,是华夏所有修复师的象征,珠穆朗玛峰最高的峰顶,不仅要为所有人仰望,更像张万生说的那样,必然掌握着无尽的资源。
天工不常出手,但出手必为惊世之作。
所以,当一位天工正式拿出天工印,就能调动修复界所有的人力与资源,任何拥有正式修复师名号,或者有望成为修复师的,均不得违背此令。
而如果执掌天工印的这个人还没有成为天工,只是一位“准天工”的话,也能持此调动大量资源,向任何一个修复师求教时,对方都不得拒绝。
毕竟,天工出世向来都是应运而生,他的出现本身就象征着修复盛世的到来!
张万生说得很简短,但中间包含的信息简直令人惊心动魄。
“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苏进突然想起了上个世界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一句话。
“没这么夸张,但也……嘿嘿,差不多了。”张万生说。
感觉的确差不多了……
苏进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这样说起来的话,上一代被寄予厚望将要成为天工的,就是张前辈您?”
“哼。”张万生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苏进问道:“那您是从苏承苏天工的手上,得到这枚天工印的?”
0767 天生我
张万生最后也没有回答苏进的话。
但他的“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显然就是这样,张万生是苏承属意的天工继承人,是他觉得最有可能成为天工的人物。
而就苏进与张万生相处的过程来看,这老头子强得惊人,之前他展现的能力/主要集中在古遗迹勘测、书画修复等方面,但真实实力远不止于此。
当然,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文物修复方面无比开阔的心胸。
几十年来一直从事传统文物修复,在这方面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一旦发现有更好的技术方向,譬如化学,立刻毫不犹豫地就去从头学起。
事实上苏进也很清楚他为什么明明三天前就到了,却等到他完成全部测试之后才出来——
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看更多修复的方法而已。
这份精神,苏进自问也很难达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张万生一直怀抱着非同寻常的尊敬之心,超过了他在这个世界见过的任何一个修复师。
不过,他有另一件事觉得很好奇。
天工印是张万生从上代天工苏承手中得到的,那么他知道苏陌的存在吗?
苏陌从小就拥有绝顶的天赋,至今也展示出了极其强大的实力。
张万生有曾经想过把天工印传给他吗?
而苏陌……他知道天工印的存在吗?对此有什么想法?
想到这里,苏进忍不住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方小印,细细查看。
天工印非常小,只有两个拇指并排大小,上面有“天工”两个篆字。
苏进拿到它之后曾经进行过一些研究,他发现,天工印所用的材质他以前竟然从来没有见过。
它看上去像是一种乌金,又像是石头,黝黑中带着一抹黯金色,非常坚硬。苏进试过很多办法,都没能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也不知道当初那位最早的天工是怎么在上面刻下字来的。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它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古老的传世文物,在它身上看不出时光留下的半点痕迹,带给了苏进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天工传承……它曾经陪伴过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天工,见过他们种种精妙至极的修复技艺,也寄托着一代代天工对后继者的期待。
苏进把它握在手上,突然感觉它有些沉甸甸的。
苏进在忠王府住了两天,最清静的可能就是这刚刚入住的时候了。
入住两小时后,就有人打着“看他们休息好了没有”的名义,跑来想看看苏进。接着,可能是因为发现苏进的确非常和气,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有跟石梅铁相熟,打着他的名号来的;有表示非常仰慕苏进前几节测试的手艺,前来寻求指点的。
起初来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表现得谦卑又热情,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求指教。苏进本来就是个有问必答、乐于教人的人,无论谁来问,问的什么门类,他都尽其所能地回答,答得非常详尽。
渐渐的,来的人年纪越来越大,身份越来越高,最后连梅师也出现了。
正古十族还是有其独到之处的,类似石梅铁这样的人,苏进与他平等交流三个月,自身也得到了很多收获。
一开始这些梅师还有些不太自在,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苏进的心态真正是好,绝不以手持天工印而自傲。当然,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年龄而放下自己的身份,而是以一种很平等很友好的态度与他们交流。
这种态度对梅师们来说很陌生,但习惯了之后,感觉特别舒适。
聊得多了,苏进也知道了那两天测试的时候,虽然只有玉千喜出面,但实际上关注此事的几乎是正古十族所有人。
在苏进到苏城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过了他的名字,知道他跟文安组的关系,也从漆老太太、明净山、石梅铁等人口中知道,这个年轻人几乎全能,在每个门类上都着极高的造诣,简直不像凡人。
他们对苏进很好奇,心里隐约又有些不服,最后有人提议在他上门的时候考考他,见识一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不知怎地,正古十族长老们就同意了这个提议,并且扣住了石梅铁与漆萍等少数几个反对的,就此办理了。
明净山以前毕竟跟苏进有过一面之缘,稍微熟悉一点。
这些内情,就是他讲给苏进知道的。
苏进听到了只是笑笑,摆手表示没关系。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虽然说修复是修复师交流的最好手段,但那是在完全平等的情况下进行的友好交流。
正古十族这一招,摆明了是下马威,是要给苏进好看的。
现在是他的确实力强大,把所谓的测试实际的挑战一一怼了回去,但要是他弱一点呢?要是真的通不过正古十族的测试呢?
对方多半也不会介意他被羞辱这件事情的吧……
苏进心如明镜,表情上却并没有留露出什么异样。
最后,石梅铁终于出现在他面前,这老人脸上有些淡淡的羞愧表情,半天没跟苏进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叹了口气,说:“是我对不起你……”一来,是他出面邀请苏进的,他得负这个责任;二来,苏进到机场的时候,他派了石青乔去接他,却没有提前给他什么暗示。
虽说当时他已经被扣住了失去了自由, 但也不是什么也不能说的。
只是,他毕竟是正古十族的人,他不能说偏心,总之还是会有很多顾虑。
苏进注视着他,片刻后,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轻声说:“放心吧,没事的。”
石梅铁沉默半晌,又是一声叹息。
苏进这句“没事的”包含的意思也很多。
因为自身有能力,所以没事;因为对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群体,所以没事;因为猜到了正古十族里的一些内幕,所以没事。
不过总之,正古十族这次,真是没了芝麻,也没了西瓜。
石梅铁走之后,苏进又见了两拨人,风度依旧,并没有什么变化。
第二天晚上,中秋前的一天,苏进回到小院里,看见张万生正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拿着壶茶自斟自饮。
风过竹叶,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片片竹叶随风而落,秋意已浓。
张万生独自一人坐着,却并不显凄清,反而有些悠然自得的感觉。
苏进走过去道:“这两天您倒是躲得好清闲。”
“你要做好人,当然得忙一点。”张万生瞥他一眼道。
“倒也不是想做好人。只是……华夏太大了。”苏进在他身边坐下,吐了口气,微微有些倦意。
有时候劳心之累胜过劳力,今天后面这半天,他见的基本上都是正古十族的梅师,讨论的全部都是修复相关。
很多时候,他们已经超越了技术,涉及到了更深的层次。
要应对这样的讨论,就连苏进也觉得有些吃力。
不过总地来说还是很有收获的,一个最典型的变化就是相谈时,一开始全部都是学徒端茶倒水,到后面,已经有梅师听得入神,主动给苏进斟茶了。
“嘿,你还真的准备把天下的担子全部扛到自己的身上?”张万生嗤笑一声说。
他当然知道苏进这句话的意思。
华夏太大,需要修复的文物太多,需要各方面的力量与协助。
正古十族有人有本事,如果能把他们也拉进来共同协作,那当然是最好的。
合作不是交朋友,苏进不需要在乎他们对自己是不是真情实意,只需要找到双方共同的利益关系就行了。
“天生我于此世,当然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苏进说。
今天请一天假
理一下后面的情节……
0768 揍过一顿
中秋月明。
苏进抬头看着天空,看见斜挂在淡淡薄云之间的明亮太阳,对张万生道:“这个点儿就办中秋宴,有点太早了吧?”
现在才下午四点左右,太阳才稍微偏斜一点,正古十族就已经来人请他们过去参加宴会了。
“这还算是晚的呢,你不信问问他们,保管早上天没亮就开始准备了。”张万生一指过来通知的石青乔,道,“这种老家族,家大业大规矩多,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
石青乔苦笑说:“的确如此,清月宴是十族的大事,我们早上五点多起来准备的。现在过去,还有祭祖、拜天工之类的仪式,不过苏大师和张大师只需要在旁边观礼就可以了。”
苏进本来就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对这个时间有些奇怪而已。
现在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有些好奇地问石青乔:“中秋节是十族最大的日子?那春节之类的时候呢?”
石青乔解释说:“新年是祭祖,是各家自己的拜祭。以前还在国内的时候,各家天南地北,到处都有,不方便那个时候聚到一起。中秋是团圆时,约定了十族一起过,久而久之就一直延袭下来了。”
石青乔一路走一路给他们介绍情况。
前两天苏进见到的,只有正古十族一部分人,剩下的有的在国外,有的在国内其他地方,今天会全部赶过来。
所以,今天到场的人会比前两天多得多,梅兰竹菊各级修复师都有。
苏进一边听一边点头,突然,他转头问道:“正古十族是不是有意彻底搬回国内了?”
石青乔声音一顿,过了一会儿才道:“老实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接到一个确切的说法。不过现在看这趋势……还当真是。”
“嗯……以你看来,如果真的彻底搬回国内,正古十族将会有什么样的打算呢?”苏进问。
“您这是让我当内奸啊。”石青乔笑着说。
他只是一笑,接着就认真地说道,“我觉得……”
忠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苏进他们走得并不快,但十分钟左右,后殿也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果然,一到这里,气氛明显地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进进出出的人。
这两天苏进已经认识了其中一大部分,这些人见到他,很尊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礼。
石青乔陪着他们走到后殿门口,就被人叫住,然后告辞离开。
张万生似乎想跟苏进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前方几位聚在殿外的梅师就看见了他们,一起迎了上来。
有两位梅师刚刚回来,其他梅师一起给他们引荐苏进。
这两名梅师对苏进的态度倒是非常的尊敬而友好——显然听了他不少好话。但是他们的目光刚刚转向张万生,眼神就是一阵恍惚迷惑,接着像是认了出来了一样,脸色顿时就变了。
接着,他们明显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向张万生行礼,神态跟之前那些人一样戒慎戒惧,带着明显的警惕。
以前的张万生在苏进看来,是一个非常随意又随和的人。苏进对他尊敬礼貌,他坦然受之;徐英等人跟他没大没小,他也貌似恐吓其实满不在乎地接受了下来。
那种感觉,好像无论对面是谁,是什么身份,他都无所谓对方对自己什么态度。
但现在,面对正古十族这些梅师,张万生表现得却跟平时完全不同。
他懒散中带着一些不耐烦,对方向他行礼,他懒洋洋地一点头,明显的怠慢。
正古十族这些梅师的态度也很奇怪,张万生这个态度,他们却感觉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觑看着他的脸色。
现在清月宴马上就要开始,梅师们似乎还有事情要做,很快就跟苏进打了招呼,一起离开了。
另一个中年人过来,请苏进和张万生先到旁边亭子里坐下,那里有好茶好点供他们享用。
苏进和张万生坐定,苏进看着张万生的表情,突然一笑道:“刚才他们那表情,简直像是你没动手揍人就很赏脸了一样。”
“哦,那是因为我真揍过。”张万生随便从桌子上拣了两颗花生剥着吃。
“哦?”苏进挑起了眉。
“唔,揍得不轻,打断了五个人的手脚,一个人的脊椎,挑了一个人的手筋脚筋,当着他们的面。”张万生非常随意地说。
苏进本来也正随手拿了几颗花生在剥,听见这话,他的手突然一顿,震惊地看着张万生。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他就知道张万生的武力非常强,简直像是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
但是,无论是教他和程文旭,还是在学校食堂里出手揍人,还是在马王堆的时候动手,他都只拿出了很小一部分实力。
有时候苏进也在想,要是他全力出手,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恐怕真的是非死即残吧……
然而现在张万生说的,其中包含的意味却是很难一言道明。
五个人的手脚还好说,打断一个人的脊椎,这个人多半都是瘫痪了。然后一个人的手筋脚筋……也就是手脚上的神经,这种伤害方法明摆着就是为了废掉一个修复师。
张万生后面补充的那一句“当着他们的面”证明是他有意为之,为了泄愤或者示威这样做的。
而在这样的盛怒之下,他也没有伤到人命……
“这几个人,都是正古十族的?”苏进问道。
“算是吧。”张万生答道。
这就难怪正古十族为什么对他是这个态度了。
事情发生在几十年前,这些老人们很有可能亲眼看见,不然也听说过这件事情。但是只是谨慎警惕而没有群起而攻之,证明张万生不是完全没理,只是表现得比较过激而已……
这些念头在苏进心中一闪而过,他问道:“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当然!”张万生说,斩钉截铁。
苏进笑了。他端起茶杯,递到张万生面前,道:“一生行而不悔,这样挺好。”
张万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也哼笑了一声,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碰。
清楚的敲击声混合着远处隐约的嘈杂声,格外清晰。
正古十族并没有让苏进他们等多久。
没一会儿,他俩就被请进了忠王府的后殿里。
这里经过重新布置,周围靠墙的地方摆满了一个个方形的东西,上面覆盖着紫红色的绒布,看不出下面是什么。
正面的桌椅重新摆过,椅背上搭着不同颜色的锦缎,缎上绣着梅兰竹菊不同的图样,显然对应着不同级别的修复师。
苏进他们被引到了后殿左边,这里单列着几张椅子,同样搭有锦缎。
其中一张上面绣着金色的梅花,旁边还有“天工”两个小字,篆体,跟天工印上的一模一样。
这里明显是苏进的座位,而他左手那张,同样是金色的,上面绣的却是一道门。
张万生瞥了一眼那张椅子,不等引路那个年轻修复师指点,直接就在上面坐了下来。
苏进后面还有几张椅子,上面绣的图样各不一样,譬如他正后方那两张绣的都是一只眼睛,另外还有几张绣着一杆小小的秤。
张万生指指点点地介绍道:“这眼睛指的是掌眼,你懂什么意思吧?秤原本指的是东家,现在嘛,算是一些客商吧。”
果然,没一会儿,展大师也被引了进来,在绣有眼睛的椅子上坐下。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听介绍也是一位非常出名的鉴定师。
又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又两个人被引了过来。
苏进一抬头,表情突然有些异样。
这个人他也是认识的——还熟得很。
周景洋!
0769 年轻兰师
这种场合……周景洋怎么来了?
苏进正在吃惊,就看见身后的展无定和那个新来的鉴定师一起站了起来,很客气地迎接对方:“周先生也来了。”
“周先生您好。”
周景洋走过来,旁边带着一个中年人,很明显是个助理或者秘书的样子。
他看上去还是那副懒洋洋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随便对着两位鉴定师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上次见面应该还是一年前的苏富拍卖会吧?”
两个鉴定师同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道:“周先生竟然记得!”
周景洋笑了笑,伸手跟他们相握:“展大师当时的现场鉴真非常精彩,那套龙泉瓷现在也摆在我办公室里呢。”
“哈哈哈,恰逢其会而已,荣幸之至。”展大师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开心。
周景洋握着他的手,很随意地瞥了苏进一眼,问道:“之前有件闲事,本来想请展大师出手帮下忙的,没想到听说您来了苏城。”
“那真是不巧了。”展大师没有多想,笑着说,“应邀过来办件事,没想到有幸认识了苏大师……”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尤其话中称的苏进不是少年英杰什么的,而是“苏大师”。
这让周景洋有些意外,他扬了扬眉,又跟两位鉴定师寒暄了几句之后,随手把旁边一张椅子拉过来,坐在了苏进左边。
周景洋他们也是有正古十族的人引路的,引路那人看见他的动作,来不及阻止,急忙道:“周先生,您的座位不在这里。”
周景洋懒洋洋地斜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哦?你们正古十族架子不小嘛,请我们来做客,还要规定我们能坐那里不能坐那里?”
引路那个年轻人一愣,连忙道:“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些规矩……”
“行了行了,你去干你的活吧,我就坐这里!”周景洋不耐烦地挥手。
那个年轻人用央求的眼神看着他,发现他的确不为所动之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周景洋浑身没有骨头一样靠在椅子上,斜了苏进一眼,问道:“没受欺负吧?”
苏进也是一愣,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这位便宜老爸是担心他在正古十族受欺负,才在中秋节这种时候赶到十族来替他撑腰镇场子的吗?
他对周景洋从来都没好感,觉得这个人实在太不负责任,但现在意识到这件事,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淡淡的暖意。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周景洋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道:“没事,我能应付。”
“……这就还是有人欺负你了?”周景洋非常敏锐地问,转过头来,眉毛又挑得高高的。
“我能应付。”苏进又重复了一句,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周景洋不满地哼了一声,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苏进他们到得比较早,入座也比较早。
坐没一会儿,殿中人越来越多,他们这边的椅子比较少,没一会儿就坐满了。
后面来的几位全部都是国内外的大收藏家,其中还有一个人苏进认识,正是惊龙会上见过的那位“任爷”。
任爷见到苏进,非常惊喜,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他听见苏进“任爷”的称呼,连连摆手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如果不嫌我倚老卖老,叫我一声‘任叔’也可以。”
任爷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旁边异样的目光,转头一看,发现周景洋正懒洋洋地看他。他眼中一丝锋芒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
任爷只觉得后背一凉,连忙道:“当然,兄弟相称那是最好了,哈哈哈!”
苏进笑着跟他寒暄了几句,发现那几位海外回来的收藏家都围在周景洋身边跟他说话,态度非常尊敬,明显在以他为中心。
他不禁挑了挑眉毛——看来周景洋被周家赶到国外之后,也没闲着啊……
他自己没有留意,他挑起眉毛的表情跟周景洋刚才的样子非常相像。
忠王府后殿人越来越多,很快全部坐满,比上次大约多了二分之一的人。
清月宴果然是正古十族的大事,他们果然非常重视。不仅统一了座位装饰,所有人还全部身着正装。那衣服的样式非常特别,看上去是在传统工匠的服饰中融合了一些现代的元素,既轻便简省易于活动,又不乏庄重感。
苏进留意到,兰师那一排最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长相英俊,年纪可能比他稍大一点,但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看上去很陌生,应该是今天才刚刚到的。
这个年纪就已经是兰级修复师了?
天赋和实力都相当不错嘛。
那年轻人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向着这边瞥来一眼。
苏进向他颔首致意,他嘴角向下一撇,颇为无礼地转回了头去。
十族的人一排排整齐坐正, 很快在祝使由的带领下开始了正式的仪式。
仪式的过程跟当初惊龙会的差不多,向天祝祷,拜祭天工之类的修复祖师,拜祭文物之类。
苏进看得倒是挺有兴趣,但没过多久,他一左一右的两个人却同时打了个呵欠。
这两人虽然分列苏进左右,也不是不知道对方身份,但一点跟对方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有。没想到这时却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苏进看了他们一眼,张万生百无聊赖地说:“真无聊,每年都是一个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还不如唱戏好看。”
接着他的话,另一边的周景洋“嗯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两人的声音不算太大,前方祭台上正在奏乐,乐声淹没了他们的话声,离得稍微远一点可能就听不见了。
那个年轻的兰师却于此时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他们,指责道:“不好意思,麻烦请安静一点!”
张万生和周景洋同时被噎住,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确是受邀而来的客人,但是在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说这种话,的确不太合适。
两个人瞪着那个年轻兰师好一会儿,最后还只是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几轮仪式过后,清月宴祭祀相关的部分全部结束,一些布置被撤了下去。
祝使由重新回到台上,面向下方,先向苏进这边抱了抱拳,道:“首先我要多谢各位嘉宾的赏光,尤其是今年我们还请到了新一任天工印的执掌者,苏进苏大师!”
天工印三个字在正古十族拥有着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威力。虽然十族的人在来之前就已经多少听说了相关它的事情,但现在听见祝使由的宣布,无数道目光还是聚集到了苏进的脸上。
苏进站起来,先向上一拱手,然后向四方抱拳致意。片刻后,周围响起了轻轻的掌声,渐渐的,掌声连成了一片,虽然不算太热烈,但也表示了充分的礼貌。
苏进正要坐下,突然感觉侧后方有些异样。他偏头一看,那个年轻兰师正在盯着他看,表情里明显带着不善。
苏进只是向着他一笑,从容淡定地坐了下来。
祝使由继续道:“天工印重现天下,代表着华夏的文物修复必将要重新登上高峰。我正古十族恰好于此际回到华夏,正好也能共襄盛举!”
这话一出,正古十族很多人脸上纷纷露出了错愕的表情,片刻后,开始交头接耳,不顾场合地讨论起来。
苏进环视四周,看见大部分人表情平静,少部分人却皱着眉,神情不满。
祝使由也没再就着这件事说下去,他面带微笑着说道:“各位新来的客人可能不太清楚,我正古十族的清月宴是什么意思。”
他拍拍双手,道,“现在,我们就给各位呈上我们从海外带回来的‘珍馐佳肴’!”
他一挥手,墙边早已立好的几个学徒同时挥手,掀下了那些方形物体上的紫色锦缎!
0770 宝物琳琅
紫红锦缎掀开,下面露出的是一个个藤箱和木箱。
苏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箱子全部都是传统文物修复界专门用来保存文物的。有意思的是,藤箱的造型跟他曾经在机场看过的那些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个出处。
祝使由走到一个藤箱旁边,把它掀开,露出里面的精美瓷器。
他随手拿起一件,细细抚摸了一阵子,将它放回去,挥手道:“这就是我们为大家准备的宴会珍品,请大家自由享用!”
与此同时,殿门大开,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
学徒们流水一般鱼窜而入,手里捧着托盘,托盘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精美食物, 放置在一边的案几上,供给宾客以及十族的子弟随意取用。
显然,正古十族长年居于海外,也学习了海外的一些风气,譬如这宴席,就不是传统中式的围坐而坐,更类似自助餐的形式。
苏进身后一阵骚动,展大师、任爷等人开始议论了起来:“这是……正古十族从海外带回来的文物?”
“听说是其中一部分。”
“只是一部分,那也是稀世珍品啊!当初他们从华夏出去的时候带走了一批,在海外又保护了一批流失文物……他们手上的好东西,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椅声脚步声错杂而起,两位鉴定师和几个收藏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往箱装文物的方向去了。
至于刚刚拿进来的那些精美食物,没一个人多看一眼。
“要过去看看吗?”苏进问张万生。
“唔。”张万生的眼睛也一早就盯着那边了,却在听见苏进的话之后,才点了点头,貌似勉强地站起了身。
苏进跟张万生一起过去,原地只剩下周景洋和他助理两个人。
周景洋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苏进的背影。
这个助理是专门为他打理文物收藏方面工作的,当然也很好这个,现在他听见那边嘈杂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早就已经心痒痒的了。但是老板不动,他当然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板,你不过去看看吗?”
周景洋这才瞥他一眼,很随意地摆了摆手说:“你要看就过去看吧,我在这坐一会儿。”
助理知道老板说话向来算数,立刻如获至宝地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往那边去了。
周景洋一个人又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却没有去文物那边,而是走到桌边,拿了些食物,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苏进此时已经把周景洋的存在完全忘在了脑后。
就像所有人一样,他一走到那些箱子旁边,看见里面装着的文物,眼睛立刻发直,整个人完全被吸引了过去。
这时箱子旁边人已经很多,但是看见苏进过来,好几个人——尤其是年纪比较大一点的那种,自动往旁边让了让。
苏进没有留意,他面前放着的是一口木箱,箱子里装的全部都是金银器制的文物。
箱子里文物非常多,摆得整整齐齐,甚至有点拥挤。
在场的全部都是专业人士,因此箱子里的文物也没像博物馆展馆那样与人隔绝,而是可以随意取出来观赏。
苏进伸手拿出了一个银盘,放在手上细看。
这是一个银质鎏金平盘,直口,平折沿,折腹,外底微内凹。它的口沿与内外腹部各饰有三组变体龙凤图案,内底錾盘龙三条。这些图案规则而精美,錾刻精致娴熟,线条极富旋律感,对苏进来说甚至是熟悉的。
这盘子名叫秦鎏金龙凤纹银盘,出自秦朝,是当时的盛食器。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它于1979年出自齐王陵的陪葬坑里,是正式考古挖掘出来的文物,后来被收藏在山东淄博市博物馆。
按道理来说,这件文物在这个世界应该还没有出土,它却出现在了这里……很有可能是盗墓贼将它盗出,最后流落到了正古十族的手里。
苏进又抚摸着它欣赏了一会儿,将它放了回去。
看来他的想法是对的,他刚刚把银盘放回去,另一个人也把手中文物放还了回来。
那是出自西汉的一件银器,也是盛食器。
这是一个有盖银盏,弧形盖,子母口,喇叭型铜圈足。
它的造型非常特别,主体是银质的,盖顶的三个装饰用牛钮以及底部的盏足都是青铜制品。因此它盏身银亮,一头一脚都泛着铜绿色,非常新颖少见。
苏进知道,它同样出自齐王陵,在他上个世界同样保存在淄博博物馆。
现在在这个世界,它与上件银盘也应该是同样的出处吧……
西汉衔玉龙金带钩、西汉龙凤纹银铺首衔环、东汉八角圆环嵌松石金饰、东汉累丝镶嵌金辟邪……
眼前的一件件金银器文物全部都经过正规的修复打理,恢复了金银特有的灿烂光泽,又不乏时光积存的古韵,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
周围的啧啧称奇声不断传进苏进的耳朵里,可以听出,就算是正古十族的人也不是全部都欣赏过这些文物。
大部分时候,它们都被收藏在正古十族的仓库里,密而不宣。
十族的人知道族内仓库里存有重宝,也知道不断有宝物添加进去,但是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一鉴它们的全貌,只有在需要使用时才能提交申请,暂时借用。
至于那些收藏家和鉴定师,早就已经全部看呆了。他们知道正古十族收藏的宝贝多,但万万没想到会多到这种地步。
他们觉得,这次清月宴真是来对了,正古十族这样的安排,才算修复师的一场盛宴!
苏进往旁边走了两步,看向旁边另一只箱子。
这只箱子里装着的是文物里比较稀有的种类,竹木牙角。
竹刻、木雕、象牙以及犀角雕刻工艺,往往被合称为竹木牙角雕,有时候也会把果核雕刻等也包括进来。
这种工艺历史非常悠久,有的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甚至更早之前。但它正式留存下来的资料与内容主要集中于明清时期。
明代中晚期以后整个工艺美术领域的繁荣与发展,带动竹木牙角雕刻也留下了数量可观的实物制品与文献资料,留存下来的大量名家作品与私坊工艺,成为了文物收藏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大部分情况下,竹木牙角作品,尤其是前两种,在文物市场上的价格都不算太贵,相对来说也是比较常见的。
几百块上千块,已经能够收到比较不错的作品了。
但现在,苏进的目光刚刚转移过去就已经凝注了起来。
他的手更是直接伸出去,捧起了其中一件。
是的,真正是捧。
那小心翼翼的手势,好像捧起的是一件无比珍奇的宝物一样。
事实上也正是宝物。
这是一件竹雕仁女图笔筒,圆筒,色泽深红。外壁镂雕一仕女,头戴风帽,傍石而立。身周洞石壁立,通透异常,古松穿岩而出,蟠曲矫健。石壁上有阴刻行书,写明了作者的名字以及成品的年份。
但就算不看名字和年份,苏进也能一眼看出它的来历。
竹刻史上有三位里程牌式的人物,通称“嘉定三朱”,是祖孙三人。祖父朱鹤的出现,代表着文人竹刻的正式登场。
朱鹤的设计理念是“以画法刻竹”,使得竹刻的艺术水平和书画韵味大大提升。
这个笔筒的作者是朱三松,是朱鹤的孙子,也是嘉定三朱中成就最高的一位,有青出于兰而胜之蓝的美誉。
这件笔筒集镂雕、浮雕、阴刻等技法于一体,乃是精品中的精品。
这件笔筒苏进在上个世界也曾经见过。
它收藏在故宫博物馆,是故宫万千藏品中的一件精品!
而这一箱里其他几件,封锡爵的竹雕白菜式笔筒、李希乔的竹雕溪山行旅图笔筒、江春波的沉香木雕山水图笔筒……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拨弄一般,让这些故宫精品全部聚集到了这里,出现在了苏进眼前。
这一箱里的所有文物,全部都是他在上个世界的故宫博物馆里见过的!
0771 馅饼
“怎么,有什么不对?”
张万生就在苏进旁边不远处,留意到他的表情,走过来问。
“没有……”苏进摇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笔筒不错啊。”张万生看着他手里刚刚拿出的那件笔筒,伸手接了过来,凝目细看。
这笔筒采用高浮雕技法,取材淝水故事,以崖壁为界,一边是松下老者围桌对弈,一边是茂林溪谷间,二虬髯客策马疾驰道上。石壁上有阴刻隶书,有款识小印并诗句。
“赌墅已因胜谢元,即临大事祗夷然。淮淝捷报传飞骑,屐齿何妨折不全。鲁珍绝技继朱枀,逸品流传颇寡逢。对弈人间若无事,传神是谓善形容。”张万生把题诗念了一遍,啧了一声说,“乾隆老儿真是太喜欢随地大小便了,到处盖戳不说,吴之蟠大师这珍品雕刻上面也要留诗题字,简直暴殄天物!”
“张前辈你这话也太粗鲁了……”苏进失笑。
“难道我说得不对?”张万生斜眼看他。
苏进也无话可说。
乾隆皇帝是个文化人,自诩文采风流,喜欢/吟诗作对,也喜欢欣赏并收藏历朝历代的书画艺术珍品。
单是欣赏也就算了,他还酷爱在上面涂鸦留印,单是在书画中常常使用的印玺,就有一百七十多方。
而且他是个皇帝,喜欢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经常把红印大章盖在作品中最显眼最醒目的位置,让后世的鉴赏家们感觉到非常的无可奈何。
这种人神共愤的行为,被张万生评成“随地大小便”,虽然粗鲁,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乾隆印玺和题字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先不说鉴别真伪和断代的事情,光是这位吴之璠大师。”苏进公允地评价,从张万生手上接过了那个笔筒,“吴大师虽然出生嘉定,但因为早年迁居天津,在家乡名声不彰。如果不是因为乾隆喜欢他的笔筒,发现上面留下的印识,让侍臣多方翻检查到他的存在,说不定一辈子就要寂寂无声,默默而终了。”
“哼,这也只是一个特例而已。”张万生不服地说。
“但总也是存在的。”苏进笑了。
“咦,这一箱木竹雕刻真不错啊,件件都是难得精品。”张万生转移了话题,迅速留意到了这箱文物的珍贵,一件件拿起来细看。
“是啊……”苏进把笔筒放回去,继续去看其他箱。
他越看越是动容。
毫无疑问,正古十族手里真是有不少宝贝,这次也是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而且苏进能够确定,这不可能全是他们从海外带回来的——无论用什么样的运输方式,这么大批文物越境也绝对不是件容易事。
他们肯定以前就留了不少文物在国内,保存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这次回来把它们全部回收了回来。
所以,现在在后殿里,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箱子旁边,甚至还包括全部的梅师——一开始其他人很激动的时候,他们表现得比较平淡,可能以为自己看过。而现在,他们也围到了箱子旁边,纷纷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没见过的文物?”远处,苏进听见一位姓铁的梅师正在问祝使由,“还都是这么珍贵的文物!”
说起来,这位铁梅师虽然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但是苏进一早就听过他的名字。
当初,他在文安组面前展现了强大的实力,给文安组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呵呵,这都是老祖宗攒了好多年,留下来的宝贝。不止一家的,各家的都有。当初我们离开故土的时候不方便带走,全部存了起来,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终于能把它们拿出来重见天日了。”祝使由笑呵呵地说,万分珍惜地看着那些文物。
铁梅师摇了摇头,说:“这么多东西,为什么我们连知都不知道?”语气里稍微有些埋怨的意思。
“当初也是因为离得太远,担心出什么事,所以琢磨着尽量少让人知道。毕竟当初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隔了这么老远,万一泄密出事了,也是鞭长莫及。”祝使由说。
“这是信不过我们?”铁梅师问。
“老实说……还真有些信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祝使由回答得非常直接,甚至有点难听。
铁梅师刚想发怒,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偃旗息鼓闭了嘴。
苏进迅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正古十族有一批人叛变,跟随金如山去了那个文物盗卖团伙,譬如苏陌,譬如石英玉,譬如更多的人。
铁家多半也有这样的人物,说不定还是相当重要的人物。
如果这批文物的消息真的像铁梅师说的那样人尽皆知,没准儿它们早就被金如山的人转移走了。
现在它们还留在原地,多亏了祝使由等少数人保密工作做得好。
苏进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是震惊。
这里的文物实在太多、太珍贵了。
从那批竹木雕刻的文物开始,上个世界的故宫藏品大批量地出现在了这里。
很少像刚才那样整箱都是,但是一箱里多则四五件,少则一两件都是有的。
苏进快速估算了一下,现在整个后殿里,文物总数约摸在一千件左右,故宫藏品两百多件,其余七八百件就算不是故宫珍藏的,也基本上都是同级别的了。
这批文物真可谓是价值连城……不,甚至还远超于此!
苏进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这批文物实在太珍贵了,它们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都是一时之巅峰,堪称国宝。
这样的文物,绝对不能再让它流出国外!
但是要怎么做呢……
苏进一边走一边看,突然发现其实箱子上都是有标志的。
竹木角牙那个箱子上很角落的地方写着一个变形的篆体“祝”字,像图案一样融进了箱子本身的纹饰里,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出来。
接着,他又在其他几个同类型的箱子上发现了同样的图案。
看来,祝通竹,祝使由擅长修复的就是这个类型的文物。这一批珍品,也应该是他家传下来的。
通过同样的方式,他在其他门类的箱子上也发现了类似的标记。
石、铁、漆、金、明……
正古十族大部分是以门类为姓,这件事苏进之前听石梅铁讲过。
十族一开始只有一部分家族是这样,算是比较凑巧,后来另一些家族索性直接把自家的姓氏也改了。
华夏人向来非常看重姓氏,把姓氏当传承、当家业,后辈子女跟谁姓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正古十族易姓为门,相当于是认了文物当祖先,这几乎就是一种誓言了。
周围非常嘈杂,这批文物的出现显然震惊了很多人。
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苏进听见有几个人正在兴奋地小声说话:“你们说,这些宝贝得值多少钱啊?”
“嘁,你眼皮子也太浅了吧。这些文物的价值怎么是用钱就能计算的?”另一人回答。
“少在那里装模做样了,这天底下什么东西都得有个价钱!”前面那人嗤之以鼻。
“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信。一件文物值个几千万上亿,这么多文物呢?你怎么出手,出手给谁?更何况,光有钱有什么意思,有权力有势力的轻松就把你拍死了!”后面那人说道。
“少说废话,有钱什么买不来?说起来……这些文物也应该有我家的吧?”前面那人兴致勃勃地说。
“刚才不是说了吗,都是十族老祖宗传下来的,各家的都有!”后面那人也开始兴奋。
“刚才我看了,我家的箱子一共有十个,据说摆出来的还只是一部分,仓库里还有!”第三个人插嘴。
几个人对视一眼,眼睛里同时发出了灼灼光芒。
苏进看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文物如果能分到各家,每家相当于天降了一笔横财!
就算他们只是后辈,没办法直接到手。但是等到他们成长起来,执掌家业的时候,这些文物同样也会是他们的!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但是,这些东西,真的只是馅饼吗……
苏进皱眉回头,准备继续往前走。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突然从另一边传了过来。
一个人扬声道:“各位请安静一下,我有话要说!”
这嗓音很熟悉,苏进循声看去,发现是石梅铁。
他正站在属于石家的那批箱子旁边,一只手按在箱子上。他环视四周,深深看了苏进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接着他再度提起声音,朗声道,“我有一个提议——”
0772 捐献
石梅铁还是很有威信的,他两次扬声,大殿里迅速安静了下来,除了还有小部分人还在自顾自地交头接耳,大部分人都抬起了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石梅铁说:“各位可能已经知道,五个月之后,沪城将要举办一场文化交流会,这是一场国家性质的盛会,而文物保护以及文物修复,是本次会议的重头大戏。届时,文物修复必将迎来新的篇章。”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文物修复的春天,也是文物修复师的春天,很多人神色舒展,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还有一些人想到了石梅铁刚刚说到的“建议”,心里想到,为了这样的事情,帮些忙也是应该的。出人出力,捐些文物,都可以接受。
没想到,石梅铁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全部震惊地抬起了头,就连那些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人,也戛然而止,猛地抬头看他!
“因此,我提议。”石梅铁声音宏亮,表情里带着已经下定了的决心。
“我提议将这些文物捐献给国家文物局,让他们用以举办此次盛会,彰显我华夏文物之光彩!”
大厅里一片安静,简直可以称得上死寂。
所有人都在盯着石梅铁,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奇妙表情,好像在作梦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祝使由才开口问道:“你是说……这些文物?”
他伸手向他们刚才正在欣赏的那些箱子堆一指,划了个圈。
“对!”石梅铁斩钉截铁地说。
“全部?”祝使由顿了一顿,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对,全部!”石梅铁仍然斩钉截铁,显然早就已经考虑过千百次。
祝使由没再问第三句——也不可能再问下去。
石梅铁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他的目光紧盯在石梅铁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但旁边的人却有点按捺不住了。
“你疯了吧!”一个中年人颤抖着手,指着石梅铁大叫,身上佩戴着兰师的标志。
“无礼!怎能这样对梅师说话!”玉千喜沉声训斥,与石梅铁对视一眼,又厌恶地转过了头去。
他跟石梅铁的关系非常差,称得上势同水火,但他一贯维护正古十族的规矩,今天也是一样。
“但石梅师这话,的确太过分了!”
梅师在正古十族地位极高,但现在另一位兰师也忍不住跳出来说了,“这是我们正古十族的祖产,怎么能说捐就捐!”
“是啊,就是啊。”
“是我们的东西!”
“……吃里扒外!”
这两位兰师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一时间,大殿里无数人开始说话,沸腾得像一锅热粥一样。
各种各样的反对声音汇成巨浪,向着石梅铁的方向拍打而去,甚至有些人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了。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说不要就不要,这由得了你吗?
这可是大家的馅饼!
苏进环视四周。
石梅铁的话突如其来,事先完全没跟他打过招呼,把他也吓了一跳。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结果先暂且不提,石梅铁势必会遭遇到攻击。至于攻击是多是少,就要看正古十族的成员素质了。
现在果然如他所想,片刻的震惊之后,后殿里的反对声浪立刻沸反盈天,无数或明或暗的攻击扑向了石梅铁。
但当他看清眼前局势之后,突然留意到一件事情。
石梅铁表情冷静,与旁边另一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人他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正是书画专精的明净山。
来正古十族之后他才知道,石梅铁跟明净山关系不错,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两人平时来往不算太多,性格也很不一样,但脾性比较相投,偶尔合作也觉得非常愉快。
除了明净山以外,其余梅师,包括祝使由和玉千喜在内,都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盯着那些箱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表情……难道他们也有意……
苏进的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见明净山清了清嗓子,双手轻轻一合击,道:“我倒觉得石梅师的提议不错。”
他长相清秀,言谈举止向来温文尔雅,很有些君子如玉的感觉,此时笑容也令人如沐春风。
但他一开口,说的话却完全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我们正古十族是修复师家族,是靠手艺吃饭的。这些文物对我们的来说意义不大,这么多年以来,没有它们也没什么妨碍,捐了也无所谓。”
他说得很轻松,好像要捐献的不是这一大批无价之宝,而是身上随便掏出来的零钱一样。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很多人以为他要站出来反对石梅铁,没想到他竟然是帮着对方说话的。
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对:“明梅师您这话说得不对!您是梅师,手艺已经大成了,但我们还要学习进步呢。这些文物横跨各门类,纵跃各朝代,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参考了。它们的意义大着呢!”
明净山仍然带着春风一样的笑容,反问他们:“我明净山以前也从来没见过这些文物,也成为梅师了,怎么,你们没它们就不行吗?”
“就是不行!我们哪有明梅师您这样的天赋,当然需要更多的外力相助!”这基本上已经是撕破脸,不要脸的说法了。
“哦,这样啊。但我们正古十族的规矩,本事越大的,说话声音越大。没天赋没本事的,哪有资格在这里说话?”
明净山当初出现在雷家的时候,苏进对他的印象就是“君子”。就算站在他对立面,也是有礼有节,真正是在为了雷宝儿着想。后来发现苏进的确有本事教雷宝儿,他立刻坦然承认,退而离开。整个过程进退有度,给苏进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他完全没看出来,明净山还有这样一面,话语从容,却言辞犀利,完全不给对方留半点情面!
君子之言,那份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明净山一句话堵得反对者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这些人看着那些箱子,想象着里面装着的文物的价值,眼睛都红了,怎么可能退让?
“不管怎么说,这是正古十族的祖产,应该大家说了算!”另一个人混在人群里嚷嚷,顿时引起了一大片附和声。
明净山看着他们,露出了浓浓的失望表情。他说:“既然是祖产,那就是老祖宗打拼下来的家业,跟后辈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这些不过是外物,算得上什么祖产!”
明净山朗声问道:“明从云,我明家真正祖产应该为何!”
人群中,一个声音突然扬起:“修书之魂,复画之灵,延文物之生命!”
很多人纷纷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竹师,跟明净山长得有些相像。
竹师是正古十族级别最低的修复师,也就比学徒高一点。但他昂首而言,不卑不亢,气度极为慑人。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箱子,目光清明,不带半点贪婪。
一个最基础的竹师就有这样的心胸和气度,一下子就把周围那些人衬得渺小了起来。
明净山满意地点头,提声道:“老祖宗传下来的修复技艺,才是我正古十族的真正传承,真正祖产!”
“说得对。”又一个声音扬起,玉千喜开口了。
他淡淡一瞥刚才反对得最激烈的那些人,问道,“就算不说这些道理,我就问你们一句,这些宝物在这里,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走到一个箱子旁边,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件文物。那件文物装在一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盒里,非常难得的只能看不能摸。
那是因为它极其精致纤美,稍有不慎就会损坏。
那是一盆秀美清新的水仙花,花瓣为白玉,花蕊为黄玉,叶片为翡翠,通体全由美玉制成。但是它花型亭亭,花瓣纤薄,盈盈绿意从叶片上透出,强大的生命力喷薄而出,就像真正的鲜花一样。
玉制盆景能做到这种程度,简直登峰造极,无论审美还是工艺都已经达到了极致。
玉千喜极其爱惜地看着这盆水仙花,轻声问道:“这样的宝物,你打算把它放在家里吗?你有什么把握能够保得住它?万一有人闻风而动,前来偷窃,真的被偷走也就算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但自成一套逻辑,“万一在偷窃过程中把它损坏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老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脸色一变,声色俱厉,所有人看着那个水仙花,一时间竟然都无言以对。
一声长叹传来,祝使由开口了:“就算没有外人来偷窃,我们自己又保得住它吗?当年我们前往海外,带走了多少东西,现在带回来的,又有多少?”
一瞬间,很多人脸色都变了。
他这话说得太实在了,当初十族离开国内的时候,大概带走了近千件文物,当时可是费尽了心机,其实主要也是害怕它们在战火中被损坏了,想要带出去保护起来的。
结果没想到,他们带出去千余件,在外面又努力回收了三千多件流失文物,最后能够带回来的,还是只有一千余件。
剩下的,要么是族内人偷出去变卖,要么是苏陌石英玉那样叛族离开时带走,一来一去,他们这次回来,手上的文物反而比走之前更少了。
玉千喜和祝使由的话实在太实在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么多文物藏在他们手上,他们保得住吗?
0773 质疑
大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四位梅师站出来,或多或少地支持石梅铁的提议,这给了反对者们极大的压力。
一直以来,正古十族能力强者为尊,梅师的地位极高,兰竹菊三级修复师几乎唯他们马首是瞻。
现在小半数都同意了这样做,他们不自觉地也开始想,难道他们说的是对的吗?
难道这些文物真的不应该留下来吗?
还有一些人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其他几位梅师,却发现他们也眉头紧皱,一脸沉吟,并没有马上站出来反对的意思。
他们也动摇了吗?兰竹菊修复师们同时心里一紧。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扬起,问道:“各位梅师难道认为,把文物献出去,就能换得它们的安全了吗?”
这声音突如其来,听上去非常年轻,又是直言质疑梅师们,一时间,所有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苏进也不例外,他马上就认出来了,这正是之前坐在他侧后方的那个年轻兰师,也是兰师里最年轻的那个。
面对好几位梅师,他看上去并不紧张,嘴角微微下撇,似乎有些冷笑的感觉。
苏进正在看他,他突然也看了过来,神色极为不善地狠狠瞪了他一眼,伸出手,直接指着他问道:“石梅师,我想请问一句,你说要把文物全部捐献出去,是因为这个人吗?是他提议这样做的对不对?!”
玉千喜脸色一沉,斥责道:“什么这个人不这个人的,这是苏梅师,你是兰师,必须对他以礼相待!”
年轻兰师昂首道:“他并非我正古十族的人,凭什么要我承认他是梅师?”
“他通过了十族的测试!”玉千喜听见他怫逆自己的话,非常不满。
“据我所知,他只通过了前面四项测试是吧?一测学徒,二测菊师,三测竹师,五测兰师。他现在应该跟我一样,顶多拥有兰师资格。更何况,他姓苏,跟我正古十族一点关系也没有!”年轻兰师说得慷慨激昂,声音非常响亮。
“免去第五项测试,也是……”玉千喜脸色越发阴沉,正要让他闭嘴,突然看见苏进微微一笑,对着自己摆了摆手。
苏进的动作和表情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魄力,让玉千喜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把话语权交给了苏进自己。
苏进面向那个年轻兰师,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这话问得很寻常,这年轻兰师却像是被侮辱了一样,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说:“我姓祝,名叫祝犀月,现在是正古十族的兰师!”
石青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苏进的身后,小声对苏进说:“祝犀月是祝长老的孙子,少年天才,当初跟苏陌、石英玉并称正古三杰。后来苏陌和石英玉出了事,族里渐渐也就没人提这个称呼了……”
苏进恍然大悟。
之前在龙门石窟的时候,石梅铁跟他讲了不少正古十族的事情,但是一没提过玉千喜,二没提过祝犀月。
前者看得出来跟他关系的确不太好,后者多半就是因为正古三杰的缘故了……
石青乔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现在后殿里非常安静,还是隐隐约约透了出去。
祝犀月发现苏进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顿时气得脸色发青。
他质问苏进:“你这次来我们正古十族,就是冲着我们祖传的这些文物来的吧?还打着国家文物局的旗号……说服各位梅师,很不容易吧?”
石梅铁听得皱起了眉。
他考虑了很久,才决定在今天这个场合提出这个提议的。
就像各位梅师说的那样,这批文物的确非常珍贵,但是留在正古十族,也会带来无尽的麻烦。他这样做的确是给苏进助力,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十族未来的发展。
现在祝犀月直接把矛头指向了苏进,他张嘴就想为他辩解。
这时,苏进却先一步开口了。
他说:“没错,我这次来正古十族,的确就是为了这些文物。”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这样说也不算错。
石梅铁邀请他来正古十族参加清月宴的诱饵之一,就是十族收藏的成系统的文物。
文交会召开在即,时间很紧,这些文物能够极大地丰富文交会的文物阵容,非常便利。
就算一开始他打的主意是租借或者合作,说是为了文物来的也没错。
而当他正式看见这些文物,发现它的价值所在之后,他的心思就更浓了。
这些文物实在太珍贵了,如果流失或者损坏,那真是千古之遗憾。
石梅铁提议将它们捐献出来,直接交还给国家保管,那一瞬间他心里的感觉,简直难以言喻。
谁都知道这批文物多么珍贵,对文物修复师来说尤其如此。
石梅铁单是因为两人之间的交情才这样提议的吗?
怎么可能?
苏进非常清楚,他就是为了文物本身,为了正古十族才提出这样的建议的。这份心思,这份考虑,实在太让人动容了!
这样的建议一经提出,肯定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如果不能说服全员,让他们一致通过,可想而知石梅铁以后在族内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待遇。
就算他是地位极高的梅师,被大多数人敌视针对的滋味也是很不好受的……
所以现在祝犀月主动站出来把矛头指向自己,苏进简直乐见其成,轻而易举地就把担子接了过来。
他注视着祝犀月,道:“你刚才说我只通过四项测试,只能被称之为兰师,我觉得这样挺好。”
他指指祝犀月又指指自己,道,“你是兰师,我也是兰师,大家站在同样一个基准上,正好正常对话。对于文物转移的提议,你有什么疑问的,尽管可以问我。”
苏进说得很温和,也赞同了祝犀月刚才的质疑,应该是很心平气和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祝犀月的脸一下子又气得发青,胸口剧烈起伏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平静下来。
他冷笑一声说:“好,你要我问你,那我就问你。”
“第一个问题,刚才你说文物放在正古十族会有安全问题,你凭什么这么觉得?留在华夏被破坏了的文物还少了吗?我听说你才从龙门石窟回来,龙门石窟保护得很好吗?我听说才追回了一千多件文物?我就想请问你一下,这一千多件文物是怎么丢的呢?”
祝犀月踏前一步,步步紧逼,“这一千多年文物是运气好抢回来了,流失出去的还有多少?你怎么能保证这批文物被捐献上去了,十年后还能一件不少?!”
__________
这段比较难写,先发个短点儿的……
0774 一家博物馆
祝犀月这两句话问得很有些咄咄逼人,苏进却正下了脸色,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祝犀月提出这两个问题时,目光直视着他,丝毫没有软弱回避的意思,显然发自肺腑,的确是在为文物的安全而担心。
之前苏进听到附近几个年轻修复师的讨论,对这些人的目的有了一些误解,现在发现不对,也跟着变得认真起来。
他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呢?”
祝犀月深深吸了口气,向后一挥手,朗声道:“这里是正古十族,是全华夏文物修复以及文物保护传承保留得最完整的地方。在文物保管方面,你觉得还有哪里比我们正古十族做得更深入更到位的?”
他冷笑一声,道,“我今天回来参加清月宴之前,正在一个博物馆参观,我现在就给你们看看我参观的结果!”
说着,他大步往自己先前座位的方向走过去。
此时,这一圈都围满了人,要从人群中挤出去还是有点费力的。还好正古十族的人素质还不错,后面的人就算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被前面的人一说,也自觉地开始让路。
祝犀月从座位上拿了一个皮包,回到自己刚才所站的位置。
他从皮包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袋,冷冰冰地递到苏进面前。
苏进一看那个牛皮纸袋,就大概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果然,里面装着的是一叠照片,他取出照片,才看到第一张,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一张张照片看过去,表情越来越难看,眼睛开始出现一些怒火。
旁边几个梅师看着他的表情,对视一眼,跟着皱起了眉。
照片总数并不太多,只有十几张,苏进一会儿就翻完了。他抬起头,看见石梅铁正在看他,随手把照片交给了他。
几个梅师开始传看,没一会儿就发出了怒吼:“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祝犀月冷哼一声,仍然直盯着苏进不放。
苏进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博物馆?”
“你先不用管,总之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什么私人博物馆,而是你们政府官方的!”祝犀月冷冷地道,提前把他的后路截断。
苏进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然后睁开眼睛道:“我知道了,是风城的是吧。我先打电话问一下。”
他一口说出是风城,这让祝犀月吃了一惊。
虽然说各地出土的文物大多带有各地鲜明的特征,但同一个地区的文物还是颇为相似的。
他给苏进看的那些照片上的文物,属于一个大型的三角流域,能在这个流域里准确定位到相应的城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一走神,苏进已经拿出了电话,拨打了起来。
他简短地跟对面说明了一下情况,接着按下电话,抬头道:“请稍等一下,我想先打听一下具体的细节。”
“怎么,不相信我说的?”祝犀月冷笑。
“不,你提出了问题,我当然要打听清楚,然后设法解决。”对方从头到尾态度都非常恶劣,苏进却比之前又温和了一些,还对着他笑了一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祝犀月的气势一下子就有点挫败,但想到照片里的情形,他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没一会儿,电话就打了回来,对方对苏进长篇大论地说了好一段话,苏进认真地听着,表情渐渐舒展了开来。
片刻后,不知道对面跟他说了什么,苏进道:“好的,麻烦你了。”
说完再次挂上了电话。
他刚刚挂上电话,祝犀月就很不客气地问:“怎么样,我说的是真还是假?”
“请稍等一下。”苏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一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一声,苏进拿起来,打开几个界面看了一下,舒了口气。
他抬头问祝犀月:“你是三天前去的这家博物馆是吧?”
祝犀月狐疑地看他,道:“是又怎么样?”
“这是你离开之后那边的情况。”苏进把手机递到了他的面前。
祝犀月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手机。他的目光才触到上面,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苏进给他看的是一封邮件,邮件里同样是一些照片,拍的正是风城那家博物馆,在祝犀月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邮件最后是一份白纸黑字的通知,上面写清了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通知的落款,是在一个星期之前,还在祝犀月去那家博物馆之前!
苏进看见祝犀月不断变化的表情,脑子里回想着对方刚刚展示出来的那些照片。
那是祝犀月在风城一家博物馆拍到的照片,他说得没错,苏进也证实过了,这是一家地方政府的官方博物馆。
这家博物馆建立的时间应该不短了,到处都显得非常老旧,门口白底黑字的木牌上有一半的漆皮都已经掉了,也没人管。
这样的博物馆,当然门庭冷落。祝犀月专门拍了一下门口的招牌,很明显还能看到一些鸟屎……
外面这么寒碜,里面的情况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应该说更加糟糕。
因为外面只是门面而已,所有的文物全部都是放在博物馆里面的。老实说,从照片上看起来,这里面根本不像一个博物馆——也许连一个菜市场,在分类整理上都要强过它。
绝大多数文物都没有保护,直接暴露在外界的空气中。它们非常随意地用一个围栏围起来,不让人靠近。只有一小部分文物被放在玻璃橱柜里。最简单的那种玻璃橱柜,百货大楼常用,真的难以想象它会出现在一家博物馆里,用来存放文物。
文物基本上没有分类,各种朝代混合,各种门类混放,完全不知所云。
看着这些文物,只会让人怀疑一件事情——这家博物馆,建立起来究竟是做什么的。
它的存在根本就毫无意义!
最可怕的是,他们如此随意地对待这些文物,已经非常明显地造成了一些恶果。
祝犀月拍了几件文物的特写,情况非常不妙,书画有褪色霉蚀的情况,古籍边缘虫蛀,几件青铜器已经锈得超过了限度。
可想而知,长此以往,这些文物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看见这些,别说祝犀月,苏进心里也油然而生浓重的愤怒和不满。
这样一家博物馆,真是难以想象它是官方建起来的。苏进在上个世界见过的最简陋最落后的博物馆,也要比这个强得多。
事实上,只要冷静去想,就能知道这家博物馆是怎么建成的。
它看上去旧成这个样子,实际成立时间应该不到五年,也就是说,明摆着是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兴起之后建成的。
可能是为了政绩,可能是为了敛财,在建立之初,它就没有想要好好搞,用了最劣制的材料糊弄。
但由于地方因素,还是弄到了一些不错的文物——是的,那些几乎被破坏的文物基本上全是真品,还很有一些颇具价值的——一开始,可能还真有人去看,但这种敷衍的博物馆怎么可能吸引大量人群。
于是,它在满足了最初的需求之后就几乎被废弃了,闲置在那里无人理会无人管理。唯一可值得幸运的是,它实在太不起眼了,连文物贩子也没有留意它的存在,从而将里面的真品替换出去。
但是,可想而知,全国各地,这样的博物馆有多少,里面的文物能够保留下来的还有多少。
由此可见,当今文物的情势已经达到了多么危险的境地,急需更加强力的保护与修复。
苏进不知道祝犀月是怎么发现这家博物馆的,但他因此对国家文物局产生的怀疑的确有理有据,真正是为了文物出发才这样发声的!
不过,还好……
苏进看向祝犀月,问道:“如何?”
0775 如何
祝犀月的表情渐渐恢复原样,抬起头,撇了撇嘴:“亡羊补牢。”
他嘴上这样说,但表情终究还是缓和了一些。
祝使由看了他一眼,接过了苏进的手机。
手机上是一系列照片,同样是风城那座博物馆,时间在祝犀月等人离开后一天。
一批人来到了这家博物馆,先让它关了门,然后把所有文物回收入库。
这批人里有两个文物修复师,一个三段,一个五段,两人带着学徒,当天就开始工作,对文物进行盘点,统计保存情况。
最后两张照片是今天的,两位修复师和学徒们已经开始工作,进行文物修复了。
后面附上的通知说明,这家博物馆将要进行彻底装修整改,整改完毕之前,不会再开放给公众。
祝使由先前看过祝犀月拿出的照片,脸色也非常难看。
现在看到这些照片以及后面所附的通知,表情总算缓和了一些,但仍然叹了口气。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这时正好旁边玉千喜伸手过来,他就要把手机再交给对方。
结果这时苏进提前一步开口道:“除了正文这些图片,邮件里还有几个附件,各位也可以看一下。”
附件?
正古十族还算与时俱进,当然不会不知道邮件的附件是什么。
祝犀月正在回味那份通知里的内容,一听这话,立刻探头过来要看附件是什么。
祝使由一看这样实在太不方便,索性叫了人过来吩咐了一番。
没一会儿,一台很大的液晶电视被搬了过来,同时搬来的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型号还很先进。
一番捣腾之后,那几份附件全部展示在了电视上。
第一份附件的标题是《关于五省二十七市博物馆整改的通知》。
第二份附件的标题是《新时期博物馆建设纲要》。
第三份附件的标题是《文物保护及修复基本思路》。
单从标题上,就可以看出里面的内容大概是什么。
祝犀月看见这些标题,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默不吭声地点开了第一份附件的内容。
后殿里重新陷入了一片安静。现在这种安静跟刚才的很有些不同。
正古十族所有的梅师和兰师全部都围在电视机旁边,认真地看着文件里的一条条内容,偶尔还小声议论两句。
但他们议论的时间都不长,很快又扭过头去,重新看了起来。
竹师和菊师就没有这么统一了。
一方面他们的人数比较多,根据在十族里的地位,没办法离电视太近,因此有近一半的人看不清楚。
另一方面,他们其中有一部分人对此并不算太感兴趣,他们围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不时还转过头去看苏进一眼,什么样的眼神和表情都有。
苏进并没有在意这么多,他也跟梅师和兰师一起,认真看着文件上的内容。
在他离开帝都之前,与国家文物局的局长杜维以及几名专家一起,共同拟定了这些文件的草纲。
之后,杜维会组织人在进一步研究与讨论之后,将它们整理成形,作为正式的纲领以及通知下发。
现在这些,就是当时那些草纲的正式成品。
这些通知与方案的基本思路主要是依循他之前的提议而来的。他那些提议的一部分来源,正是上个世界的智慧结晶,同样是进行过千锤百炼的成果。
不过毕竟两个世界的情况不太一样,现在成形的方案在他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调整,这些调整苏进之前接到过口头通知,现在还是第一次正式看见。
他用手托着下巴,一边看,一边认真地思考着。
就像祝犀月感受到的一样,在这个世界里,华夏文物整体的情况非常恶劣。
五年前开始掀起的热潮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样的情况,但在另外一些层面上又有所加重。
五年以来,文安组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制定了很多方针与政策。
但无论什么样的方针和政策,都不是一朝一夕间可以完善成形的。
因此,总之免不了风城博物馆这样的结果出现,从某个角度来说它是符合以前的政策法规的,但造成的结果,祝犀月拍的那些照片上体现得太明显了。
有漏洞,就该弥补这些漏洞。
文安组早就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工作,现在国家文物局正式成立,代表国家对这一方面工作的力度越发加大,再加上苏进全新的、成熟的理论体系,他们趁势推进了很多工作,这份邮件附件里的内容,还只是一个开始,是其中一部分。
这几份附件,苏进看了很久,正古十族的梅师与兰师们看了很久,张万生、周景洋、展无定等人的注意力也全部被吸引了过去。
可以说,对每个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来说,这些东西都是不能被忽视的。
它代表了整个文物修复界未来的发展!
几份附件的文字总数加起来其实不算太多,从头到尾大概也就一万多——当然,对于所谓的“通知”来说,已经够长够复杂的了。
但是在场的这些人,却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
越到后面,说话的人就越多。
有人看到某个点,小声提出疑问,旁边的人或者赞同或者反驳地开始讨论。
但是电视机只有一台,大家观看的进度要保持一致,这样的讨论只维持了很短暂的一点时间就平息了下去,大家一起继续看。
最后,文件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再点击的时候显示出了“已经到达最后一页”的字样。
这时,苏进的手机突然又是一响,他低头一看,又三份文件发了过来。
这三份文件发送的时间跟之前差不多,但是因为比较大,所以发得比较慢,现在才真正发到。
苏进抬头说:“还有几份东西,大家也一起看一看吧。”他对祝犀月点点头,“也许能回答你的一些问题。”
新的文件被传输到了电脑上,开始播放。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视频,长度为六十多分钟。
苏进把它点开,一个年轻人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这年轻人看上去也就是个大学生的年纪,但是表情坚毅,气质非常沉稳。
他对着镜头一点头,简短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谢石磊,在天工公司负责博物馆建设与维护事宜。现在,我们就婉容私人博物馆的建设过程以及成果来介绍一下现代博物馆的结构与建设要点。”
谢石磊大学毕业之后,很自然地进入了天工公司工作。
当时他在天湖小区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对博物馆方面的兴趣与敏感度,后来苏进发现他的确比较倾向这方面,就直接安排了他跟徐方巧对接。
一开始,谢石磊算是苏进的助理,主要工作就是传声筒。
他在工作之余也非常刻苦努力地学习,对苏进每一个方案与提示都细细琢磨,体会其中的原理与背后的意图。
渐渐的,在实践过程中,他对工作越来越得手应手,现在在博物馆方面的技术实力已经超过了徐方巧,很多时候能够独挡一面了。
这个视频,是他以天工公司的身份,对文物局做出的一个报告。
婉容博物馆虽然是私人博物馆,但是苏进对新式博物馆理念的一次全面体现,相当于一个范本。
谢石磊用这个范本当例子,详细剖析新型博物馆的建设要点。
这个视频不久前才发到文物局那边,现在苏进正好用上了。
这个视频剪辑得非常好,非常深入,几乎毫无保留地体现了现代化博物馆的方方面面。
将过去的婉容故居、承恩公府进行改造,将博物馆作为主体的一部分,将古建筑、文物与现代化的技术相结合,这整个过程里,苏进花费的心血比表现出来的还要多、还要深。
事实上,婉容故居现在虽然还没有彻底完工,但改建得非常成功,博物馆已经开始定时接待游客,反响非常出众。
婉容故居的实时图景、结构剖面图、当初建设过程中的影像资料、3d结构图……
各种各样的资料全部汇聚在了这个小小的视频里,系统而全面,极为清晰地将现代化博物馆的构想与实践展现在了现场所有人的面前。
六十多分钟的视频,从头放到尾,包括年轻的竹师和菊师在内,所有人全部安静了下来,没一个人走神,也没一个人说话。
这中间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展示出来的内容实在太慷慨了,所有人看得目不睱接,惟恐漏了什么,哪还有时间多想!
视频最后,谢石磊清晰的声音传来:“以上是对现代化博物馆的剖析与构想。当然,婉容博物馆是小型私人博物馆,展示与存放文物数量有限,只能做一个范例,不能完全照搬到大型综合博物馆上。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其中思路仍然可以作为。”
视频至此结束,一片寂静中,苏进徐徐开口,问祝犀月道:“如此保护文物的方式,比之正古十族的正统传承如何?”
0776 如何落实
祝犀月皱着眉头,目光放空,正在凝神思考。
苏进问完那句话之后,他一时间没有回答。苏进也不着急,在一边耐心地等着。
这时,忠王府后殿里陷入了一些奇特的情况。
一个问题问出来,对方暂时没有回答,旁边所有人却全部都不着急,而是三五成群,纷纷议论着。
一开始声音还比较小,渐渐的讨论的人越来越多,讨论声也越来越大。
可以听得出来,这些讨论全部都是针对刚才看到的那几份通知文件以及谢石磊那份视频而来的。
通知文件里也有一份新型博物馆建设纲要,但是比较简略,留有很多空白。
那个视频从设计到施工一应俱全,算是对这份纲要比较详尽的解释。
博物馆主要是用来展示以及保护文物的,虽然前者会更加被大众知晓、更受关注,但是后者才是博物馆建设的重中之重。
由苏进主导而诞生的这份方案,对这个原则贯彻得非常坚决。
在这份方案里,以现代化科学分析为核心,系统化分析了文物损坏的多种原因:光线、温度、湿度、霉菌等等,针对每一种文物、针对不同的损毁方法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可以说是非常周全。
同时,博物馆特设了文物修复室,对于新来的文物进行修复,对于已有的文物进行维护,另外又设立了一套管理方面的规章制度。
博物馆学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它跟文物保护密切相关,又另外有很多延伸出去的部分。
苏进以前曾经花过时间专门研修过博物馆学,又参观过国内外无数的博物馆。
以他当年的身份,这种参观当然不是游客式走马观花时的参观。他深入到了博物馆内部,与馆长交流讨论,参观展品存放与保护的仓库,查阅博物馆的规章制度与各种统计报表……
理论联系实际,他在这方面有着非常深厚的造诣。
现在,这份深入的了解被他带到了这个世界,在这里,他接触到了更多的传统修复技术与思路。尤其是九段墨工以及正古十族的梅师,他们各有各的长处,让他学到了很多新东西。
传统修复以实践为主,但在长久的实践背后,同样也会流淌着一种脉络、一种思路,再上升一步就能总结出理论。
苏进思考良久,将两个世界的知识相混合,最终拿给国家文物局的方案,就是在这两者的基础上形成的。
这份方案里,有不少正古十族修复师熟悉的东西,但也有更多他们不太了解的。
但那也只是“不太了解”而已。
他们毕竟见过世面,其中不少人在海外也曾经参观过西方的博物馆,也思考过两者相结合这件事情。
但是,他们根植于传统修复,没有接受过系统化的教育,这样的思考很难深化下去。
后来正古十族内部暗流涌动,出了不少乱子,思考研究得反而还不如一开始那么多了。
现在苏进直接把成果展示到他们面前,他们以全新的角度进行审视,猛然发现,很多他们当初产生的疑问都得到了解决,新旧两种思想竟然能结合得这么巧妙,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苏梅师,我有个问题想问!”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四十多岁的兰级修复师举起了手,高声对苏进道。
他的语气比较尊敬,直接称呼苏进为“梅师”,已经彻底认可了他的身份。
他的问题是有关婉容博物馆的。
谢石磊那份视频有理论有实践,讲得还算周全。但不管怎么样,视频时间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
这个人提出的问题,就是相关其中一个没有提及的细节的。
几乎他话音刚落,苏进就第一时间回答了他的疑问。
那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开始凝眉思考。
这个人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接下来又是第二个人提问。苏进对这一切了若指掌,仍然以最快的速度回答了。
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忠王府后殿里不知不觉中沸腾了起来,后面的人热烈地讨论着,每当遇见问题,他们就上前排队提问。
得到答案,他们退后一步,再继续讨论。
偌大一个空间突然间变成了一个讲堂,前面的苏进是讲师,学生则是正古十族所有人,囊括了梅兰竹菊各级的全部修复师!
通常,一个人提出的问题可能是别人也想提的,而且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可能会有关联,会越来越深入。
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围到了这里来,等着提问。
不管他们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苏进总能第一时间回答。好像所有的一切细节,他全部都经过认真的思考,有了周全的打算。
博物馆是一个综合性的学科,涉及到的内容非常广泛,甚至涵盖了社会学、传播学等文物修复师平时根本不会接触到的内容。
这些问题全部被一股脑地扔到了苏进头上,苏进一一解答。
他用强而有力地态度向祝犀月,也向正古十族表明了:什么,才是最有力的保护文物的方式!
事实上,这已经不止是保护了,还有宣传、推广、影响力的扩散。
如果苏进所说的这一切真的能实现的话,这将完成一直以来,所有文物修复师最大的梦想。
——将文物与历史的影响力扩大到最大的程度,在保护历史遗迹的同时,让所有已经发掘出来的文物都能得到良好的修复与保护,提供给普罗大众进行欣赏与体会,提供给历史专家进行研究与归纳。
那时候,历史与现在将会得到完美的融合,所有的文物都将各得其所!
苏进拿出来的这些初步的方案以及他在回答中进行的更深入的解释,给在场所有人勾画出了一张蓝图,给他们凭空画了一张巨大的、所有修复师都无法拒绝的大饼。
当然,这个饼存在的前提是——这些修复师们的确深深热爱自己的事业。
最后,正古十族修复师们的问话渐渐停歇了下来。
他们感觉自己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又好像都已经得到了解答——苏进有些话,他们还需要仔细思考揣摩一下,一部分还没有搞清楚的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藏在里面了。
最后有一段时间没什么人再提问了,但不少人都在思考并且议论,消化着刚才那一段时间接收到的信息已经自己的所思所想。
又过了一会儿,突然祝犀月又发问了。
他直视着苏进问道:“说了这么多,说得倒是挺好听,但你怎么能保证能做到?”
问题很尖锐,但祝犀月的表情比之前平和多了。正古十族的自傲,从来都只存在于不认同对方的时候。
苏进对他的态度也很友好。他回视祝犀月,微微一笑道:“我不能保证。”
不能保证?
这话一出,大殿里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无数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再好的方案,不能做到有个屁的用啊!玩我们呢!
一时间,很多人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善了。
苏进一点也不紧张,他没有马上解释,而是重新回到笔记本电脑旁边,打开了谢石磊制作的那个视频。
“我叫谢石磊,在天工公司……”
谢石磊的声音再次出现,开始介绍起婉容博物馆的改建与现状。
通过苏进刚才的解答,在场正古十族的修复师们对于这家已经存在的博物馆有了更深的认识,开始以全新的角度审视打量它。
在场的修复师没一个是傻子,渐渐的,他们的表情缓和下来,了解到了苏进话里的意思。
这种博物馆不是不可以建成的,婉容博物馆就是一个范例。
在理论上,它完全可以实现。
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人做的,这样的大工程遍及全国,涉及到的上上下下方方面面何其之多。方案确实地存在在那里,也具备相当的可行性,但要怎样才能让它落实下去,实施到位?
恐怕谁也不敢保证吧!
只是,再好的方案,如果不能落实,也只是一纸空谈……
正古十族修复师们的面孔变得凝重起来,心里充满遗憾。
这么好的方案,如果不能实施,实在太可惜了!
这时,苏进拍了拍巴掌,打破了大殿里异常的气氛。
他微笑着环视四周,问道:“所以,各位,要来当个监督吗?”
0777 属于谁
监督?
怎么监督?
苏进一句话问愣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周景洋,之前苏进回答正古十族问题的时候,他一直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用复杂莫测的眼神看着他,此时也是一怔,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苏进目光清亮而坚定,仿佛这句话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
他说:“就如大家所见,我们的方案已经摆出来了,从上到下,从总纲到细节,基本上已经考虑周全。但是,就像祝兰师所说的那样,方案始终只是方案,与实际实施还隔着一条鸿沟。实践过程中,势必会遇到很多问题,可能会是技术方面的,也可能跟人情世故有关。”
他吐了口气,自从到达龙门石窟之后,所见所闻的一切浮现在他眼前。
“之前祝兰师提到龙门石窟,现在我就想给大家讲讲龙门石窟。”
龙门石窟管委会,在苏进看来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范例。
它是自发成立的,成立的初衷是所有当地人对石窟的热情与爱,他们想要保护它,想要延续它的存在。
事实上,他们也做了很多工作。限制人流、进行管理、想方设法找人来进行修复。
但是,时间一长,一切都不复初始之时。
管委会内部出现了混乱,出现了李文夫这样的蛀虫,甚至于正传一开始也是有动摇的。
据苏进所知,李文夫的事情爆发之后,龙门石窟管委会进行了严格的自查,又拔出了一批毒脓。
有一次,龚来顺在他面前,足足沉默了半个小时,最后才叹了口气,跟他历数起了那些人加入管委会的原因,最早时所做的工作……
这样一个由热情而生的组织,时间久了都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全国文物发掘、保护以及博物馆的建设,牵涉到的人何其之多,牵扯到的利益何其之大,怎么能保证其中的纯粹?
当然,这种事情只靠人的热情和责任感是不可能的,必然用制度来进行严格的管理。
但制度也是人定的,也是人来维持的,怎么可能一直保持上下一体,始终如一?
苏进讲完龙门石窟管委会的事情,正古十族人人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推人及己,他们从龙门石窟管委会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别说那个管委会了,就是他们正古十族,前往海外之后不也出了很多乱子,搞得几乎要分崩离析了?
在无比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感情、信任、理想,都会变得薄弱起来……
“我们加入监督,就会没有这种事情发生?”过了好一会儿,祝使由问道。
祝使由是正古十族的首席长老,也是十族的代言人,他问话的份量,又是祝犀月这种小辈不能比的了。
“我不能保证。”苏进坦然说,“但是,制度已经建立起来了——”
他指指身边的笔记本电脑,“要看的就是执行。关注此事、进行监督的人越多、声音越杂,力度就越大。所以,我衷心希望并且代表国家文物局邀请各位的加入,一起来监督整个华夏的文物保护事业。”
说着,他非常随意地看了一眼墙边堆积的文物箱,道,“这些文物的确数量众多,价值连城。但是比起整个华夏的文物来说,又只是九牛一毛了。我不需要各位把这些文物捐献出来,我想把全华夏的文物,交到各位手上!”
苏进说完这些话,向正古十族的人微微行了一礼,就不再开口,而是走到另一边的桌子旁边,随便选了几样食物吃了起来。
说了这么久,他的肚子也有点饿了。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看着他吃吃喝喝,他却一点不自在的感觉也没有。
正古十族沉默了一会儿,移开目光,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重新聚集到笔记本电脑旁边,打开刚才的文件和视频细看。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显然苏进刚才那一番话,说进了他们的心里。
苏进往那边瞥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过了身。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狡猾。”一个声音在他旁边不远处响起。
苏进转头,看见周景洋也端了个盘子,选了两块小蛋糕递过来,“尝尝看,这个味道不错。”
苏进没有接,只是看了一眼:“我不是很喜欢吃甜食。”
“哦。”周景洋扬了扬眉,对他的拒绝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拿了个叉子吃起来。
白色的奶油沾到了他的嘴上,软化了他的气质,让他看上去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好接近了。
他自己浑然不觉,吃完一块之后说,“其实我以前也不是很喜欢吃的。不过刚刚到国外的时候,有段时间比较乱,每天少吃了几口。后来稍微攒了点钱,第一时间去买了块蛋糕吃。那甜啊……真是甜进心里去了。”
苏进听谈修之说过,周景洋是为什么去国外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觉得你家里人会让你落到那种地步。”
“我家里人当然不会。”周景洋很干脆地承认,指了指自己,“但是我这个人个性比较怪,那时候有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基本上跟家里断绝了联系。”
苏进知道这个人为人可能不怎么样,但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说谎。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那段时间应该是真的很不好过,以至于现在都留下了嗜糖的毛病。
不过……
他笑了一笑,说:“做了那种混帐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应该的。”
周景洋被他一句话堵住,瞪了他半天,突然笑了起来:“我本来还在奇怪,老子这种混帐,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绵羊来。看来你不是只绵羊,应该是只狐狸……不,是个猎手!”
苏进不动声色,并不对两人的关系发表意见。
周景洋点了点另一边讨论得越发热火朝天的正古十族,把话题拉回了最初:“你真是太狡猾了,人家只是提议把东西给你,已经挺慷慨的了。结果你的心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大。”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不仅要东西,还要人。什么把整个华夏的文物交给他们,你分明就是想把这所有的人全部收为己用!”
苏进不置可否,等他说完了才反问,“有什么区别吗?”
有什么区别?
一个公有,一个私有, 一个为己工作,一个为人工作,差别可大了去了。
周景洋正要反驳,他突然发现苏进说得非常认真,并不是在跟他打嘴巴官司。
他真是这么想的?
他真觉得这其中没有什么差别?
周景洋注视着苏进,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明悟。
对于一个真正的文物修复师来说,文物只要存在在那里,只要能够在自己的手中一直延续下去,那就可以了。
至于它究竟归谁所有,究竟是国家的还是自己的,又有什么关系?
相比起文物本身和它代表的历史,人的一生何曾短暂?
修复师修复一件文物,就是把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寄托在了上面,以它为依托继续存续。
至于文物本身的归属,又有什么关系?
文物本身,它的安全与它的存在,才是第一位的!
苏进自己是这么想的,他也相信其他修复师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提出了这样的提议。
那么,正古十族能够认同吗?
能够认同这毫无私心,过于纯粹的修复师的想法吗?
0778 他们要的
周景洋其实这也是把苏进,把整个修复师群体估得太高了。
苏进自己很难说不是这样——他对文物以及文物修复,有着超乎寻常,比任何人都要深刻的感情。但是他绝不会用同样的标准去要求其他文物修复师。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大部分人最看重的都是自己。
就算是文物修复师,就算是正古十族这些以文物修复为家业的人,绝大多数人也都只是把它当作一份职业而已。
对于一份工作要求太高,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
而苏进很清楚眼前这些修复师要的是什么。他对他们提出的,其实正是他们想要的!
文物修复师只要出师,工作走上正轨, 通常就不会太缺钱。
不缺钱的情况下,他们最缺的是什么?
是名声、是权势。
没有一个文物修复师不好名的,不然为什么每个人都拼了老命地想要考段升级,想要当上墨工?不然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修复更珍贵更出名的文物?
前者固然是文物修复师里名气最大、最受人尊重的角色,而后者,代表着他们的名声会随着这件文物一起流传下去,与它永远铭刻在一起!
所以顶尖文物对于修复师的诱惑,永远都是最大的。
现在,整个华夏的文物修复事业百废待兴,可以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可以修复的文物实在太多太多。
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这时候更能发挥自己的作用,更能留下自己的声名?
乱世出英雄,一切还处于混乱状态中的时候,是最容易出现传奇人物的。
最关键的是,正古十族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他们离开华夏实在太久,跟国内的联系实在太少,以前留下来的关系死的死,疏远的疏远,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别的不说,他们跟国家文物局的关系就始终亲近不起来——而后者是国内所有文物及考古相关事事宜的统管部门,正古十族想要在国内活动,就必须跟他们搞好关系。
他们急需在国内立足,就要找一个立足点。现在苏进给他们提供的,就是这样一个台阶,一个可以重新在国内支撑起正古十族的机会!
正古十族可以不要这批文物——就像梅师们说的那样,要了他们也保不住——但是不能不要这样一个机会。
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加入华夏的文物修复事业,从此扎根下来,扬名立万,这就是现在的正古十族需要的!
清月宴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其实也算不上虎头蛇尾。清月宴,用来宴请众人的本来就是珍奇文物,正古十族拿出的这些文物,足够让所有人大饱眼福。
而在宴会的后半段,苏进展示出来的那些,更给所有人指出了未来华夏文物保护事业的发展方向,让他们了解学习到了很多东西。
只是直到最后,正古十族也没有给苏进一个明确的回复,只请他在苏城再多留两天,他们会尽快讨论出一个结果来。
苏进很爽快地答应了,告辞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周景洋是作为正古十族的贵宾被邀请来的。忠王府完全不缺房间,正古十族也给他安排了住处,他毫不客气地直接指定要了离苏进最近的小院,带着助理住了进去。
张万生仍然跟苏进住在同一间院子里,回来之后,他令人意外的什么也没对苏进说,直接回房间休息了。
老头子情绪不大对劲,苏进有点担心,在他窗口徘徊了一阵子,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想想还是离开了。
中秋月正明,苏进独自一人坐在小院的石凳上,秋风带来秋夜的清凉,竹叶反射出明月莹润的白光,在地面上投下摇曳的浓影。
他抬头望月,手边一壶清茶,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悠闲的时候了。
不过即使现在, 也算不上真正悠闲,他脑子里还充斥着很多事情,另外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他去做。
忙习惯了,就有点闲不下来了啊……
苏进端起茶杯,小啜一口,看向张万生房间的方向。
张万生自从来到忠王府之后,表现得就有点不太正常。
当然,正古十族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也说不上正常。
显然,这两者之间,曾经有过不少故事,苏进心里也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点猜测。
说起来,今天正古十族拿出来的那一大批秘藏的文物,也应该跟他有点关系吧……
苏进不着边际地想了一会儿,喝光了手里的茶,也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张万生就恢复了正常,到苏进房间来拉他起床。
“来苏城了怎么能关在房间里不出门?走走走,老头子陪你逛逛!”
苏进在上个世界来过苏城无数次,四大名园参观过一遍又一遍,但在这个世界,他的确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他也很好奇苏城的那些园林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张万生就算不提,他也想去看看。
于是一番漱洗过后,两人一起出了门。
顺带一提的是,两人出门的时候,不可避免地遇见了正古十族的一些人。
他们看见苏进,一个个都表现得非常尊敬,显然昨天苏进在清月宴上的表现已经折服了他们。
但是面对张万生,他们的表情仍然一如即往的诡异。
而且苏进留意到,有几个之前不知道张万生的,现在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显然这两天回去之后,他们曾经接受过一番“科普”。
对此,张万生一直表现得非常漠然,正眼也不看他们一下,只催着苏进赶紧走。
因此,苏进婉言谢绝了对方安排早餐的提议,很快就跟张万生一起离开了。
苏城四大名园,是拙政园、狮子林、沧浪亭和留园。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小型园林譬如网师园之类也值得一观。
这些古老却精致、风格独具的园林共同组成了苏城独特的风景,到苏城来不看园林,简直白来一趟。
四大名园里,拙政园和狮子林就在忠王府旁边,之间的距离非常近,沧浪亭略远一点,留园更远一点。
因此苏进和张万生首先去了狮子林。
狮子林曾为佛寺,建立于元朝。从建立时开始,就以后园的众多假山出名。
这些假山全部都是太湖石,层层叠叠,布置精妙,与房屋融为一体。明明只是一个园子,却有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感觉。
后来历经各种扩建与重建,佛寺和园林几番分合, 至光绪时期已经不复原先的兴盛,园林倾圮,连园子的名字也改了,只有假山依旧。
1917年,破败的狮子林被一个颜料商人斥巨资收购,开始进行整修,恢复了它的旧名,新增了部分景点,让它盛名重起。
这位上海的颜料商人名叫贝润松,就是建筑大师贝聿铭的叔公。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贝氏后人后来将狮子林捐献给了国家,由苏州园林管理处接管整修,开放给公众。
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历史发生了奇妙的重合。
狮子林以同样的方式被捐赠给了苏城,持续进行着修缮。
不仅是狮子林,拙政园、沧浪亭、留园,乃至于网师园也是如此。
它们都不再是私家园林,所有人都可以进去参观游览。
正古十族让苏进再多留三天,这三天里,苏进就跟张万生一起走遍了苏城的各个园林。
两人都是文物修复方面的顶级专家,对古建筑古园林的方方面面都了若指掌,这几座园林的几乎每一根柱子,他们几乎都能说得出来历。
而在这个方面,张万生很明显比苏进更强。
苏进对这里的了解来自文本以及过往的一些经历,而张万生,简直就像是已经融进了自己的骨血里,根本不可能割舍得掉。
于是第三天下午,两人正坐在网师园冷泉亭内休息时,苏进突然问道:“张前辈,您就是苏城本地人吧?”
0779 抢来的
“是的啊。”
苏进问得突然,张万生却回答得随意又自然。
“小时候跟着我师父一起到处做客,这些园子都走遍了。”
这是张万生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师父。他小时候,那就是大几十年前了,那时候这些园子应该都还在它们各自的主人手上,那都是一时的巨贾或者大牛,张万生的师父能被他们请到家里做客,其身份可想而知。
因此,苏进笑了一笑,问道:“您师父,是苏承苏天工吗?”
苏承两个字说出来,张万生的声音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看苏进:“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您这年纪,这一身的本事,再加上天工印……很容易联想得到吧。”苏进说。
“嘿,嘿嘿。”张万生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但言下之意还是承认了。
苏进早就猜到了一点,但一直没有确定。主要就是因为正古十族对他的态度。
苏承是什么人?那是最后一任天工!
苏进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早就已经感受到了,天工对修复师来说,那就是珠穆朗玛峰一样的存在,令人高山仰止,说是信仰也不为过。
苏家为什么能够成为正古十族的第一家族?以致于石梅铁对苏陌感情也很复杂?
不光是因为苏陌自身的天赋,更重要还是因为他家曾经出过一个苏承,出过一位真正的天工。
天工传承天工印,每一代天工都会把天工印交给最有可能到达那个境界的人。
张万生手持天工印,一执掌就是几十年,很有可能是苏承交给他的。
也就是说,苏承认为张万生极具天赋,是自己之后最有可能成为天工的人。
按照修复界惯有的规矩,这样的人理应得到全部的支持与帮助,正古十族作为修复界最正统的传承,更应该这样。
理论上来说,张万生拿着天工印,对正古十族应该可以予取予求。
然而,正古十族对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态度?
“我师父这个人,是个文物疯子。”一阵沉默之后,张万生令人意外地开了口,讲起了以前的事情。
“他天生就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正常人说的话、做的事,他都没办法理解,可以说是鸡同鸭讲。还好他生在苏家,苏家本来就是做文物修复这一行的,这正好对了他的路子。他从小就只中意文物,只琢磨着修复文物,其他所有的一切一概不管。”
张万生长长吐出一口气,接着道,“后来我听说过一种病,叫艾森伯格综合症,是一种先天精神疾病,我师父他这个人,应该就是有这个病的。”
这个名词从张万生嘴里钻出来,有点违和感,但又很自然流畅。
想想他所处的年代,接受的教育,他能做出这样的推断,必定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心中,查阅过很多资料,进行过很多调查。
而要说的话,这样一位站在文物修复界顶峰的人物,竟然是一位先天疾病患者,也实在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苏进没有说话,听张万生继续说下去。
“我师父他对文物有一种天生的敏锐,说起来跟你的感觉还有点像。我看过了龙门石窟那两只佛手的残片,那种程度的差别,我平生只见过两个人能够分辨,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我师父。”张万生说。
“你去过龙门石窟了?”苏进意外地问道。
“怎么,我不能去?”张万生瞪他,终于有点恢复平常的样子了。
“当然,您随意……”苏进也轻松的笑了起来。
“哼,那边你搞得还是不错的,挺不错。”张万生撇着嘴表扬了一句,接着又把话题拉回了原处。
“他的这种天赋不分门类,十二岁的时候,就精通了书画修复,之后两到三年掌握一个门类,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全门类精通,离天工只有一步——”
张万生再次抬起眼睛看苏进,“跟你现在的程度差不多。”
张万生年纪已经很大了,满脸都是皱纹,但眼睛向来明亮,一点也不混浊。
他哼笑了一声,对苏进说:“当初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想起了我师父。人家都觉得你十八岁就有这种程度的能力,简直牛逼大发了。我就在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每百年都会出一个,这些人哪,眼皮子忒浅了一点!”
苏进有些惭愧,又有些向往的感觉。
他自家事自家清楚。
他之所以在这个年纪就能达到这样的程度,是因为他在上个世界还有四十多年的积累,那是远胜过现在这个世界的系统化、科学化学习与工作。
很多时候,你零零散散地学些东西,很难深入进去,还会学了就忘。
但如果你能搞清楚其中的逻辑与系统,就能把很多东西串连起来,见微识著,推而广之了。
更何况,文物修复虽然门类众多,但各门类之间并不是没有联系的。
它们建立在同样的系统之上,中间可能有差别,但也有不少相近的地方。
苏进当初学的就是这套系统,之后又经由不断的工作进行深化,从进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拥有了远胜当今任何一个文物修复师的起点。
更何况,他在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体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体力、对身体的控制力、感知方面都有了全方位的加强。
他是特殊的,他自己心里很清楚。
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像苏承这样的人,天生就拥有这些特质——属于天工的特质!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所以,惊龙会之后,我就把天工印交给了你。我的眼光没错,你这种人,天生下来就是要做天工的。”张万生说。
“但是苏天工把天工印交给您,这证明您也能成为天工。”苏进说。
“嘿,我师父那种傻子,除了文物修复啥都不知道,天工印对他来说也就是件普通的文物而已。他怎么可能选择下一任天工,怎么可能把天工印交给我?”
张万生脸上浮现出一种既遗憾,又讥嘲的笑容,对苏进说,“天工印啊,是我抢过来的!”
“打断了五个人的手脚,一个人的脊椎,挑断了一个人的手筋——然后抢过来的!”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张万生讲完,长长吐出一口气,摸摸口袋,掏出一包烟又放了回去。
他“啧”了一声说,“你在这里坐坐,我去上个厕所抽根烟。”
说完也不等苏进回答,站起来走出了冷泉亭,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苏进看着他的背景消失,仍然沉浸在他之前讲述的事情里。
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它们之间似乎都有关联,但就现在知道的各种信息来看,又很难把它们全部联系在一起。
他在原处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另一边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一个人踩着假山石,灵活地跳进亭中,对着他一笑,叫道:“苏兄。”
这人看上去十七八岁,清秀瘦长,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像个高中生。
苏进注视着他看了一会儿,叫道:“苏陌。”
“好久不见。”苏陌亲近地笑着,很高兴的样子,上次失败的阴影看来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了。
苏进却并没有笑,一看见苏陌,他就想起了那个文物盗卖团伙,想起了于正传,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但已经作了贼了,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你是为剩下的两个赌约而来的吗?”苏进问。
苏陌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笑着摆了摆手, 说:“先不说那个,我给你带了东西。”
说着,他拍拍手,两个人从另一边的走廊上快步走过来,他们各扛着一个口袋,扑通一声,把口袋扔在冷泉亭旁边的石子地面上,又快步离开了。
苏陌饶有兴致地看着苏进,指着那两个口袋说:“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不打开看看吗?”
0780 第二次
苏进一眼就看出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大小、那形状、软塌塌的袋子勾勒出来的一些细节——怎么看都是人的肉体!
是的,他敢肯定,这两个袋子里装的是两个人。
苏陌竟然送这个给他当“礼物”?
苏进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虽然原本也没多好看。
他说:“抱歉,我不需要什么礼物。”
“你不如先打开看看。”苏陌真是装什么像什么,今天装成一个大学生, 说话时笑起来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些腼腆。
苏进表情冷淡,一脸的无动于衷。
苏陌也不生气,他很好脾气地站起来,走到一口麻袋旁边,伸手去解上面的绳子。
绳子系得不算太紧,他解绳的时候里面的人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是处于昏迷状态还是死了。
苏进眉头一皱,仍然不动声色。
苏陌的样子非常轻松,嘴里甚至还轻哼着一首吴侬小曲。
在上个世界,苏进曾经认识一个出身于这一带的女修复师,她常常一边工作,一边哼着小曲。苏进听出了熟悉的调子,他把这调子在心里盘旋了几遍,牢牢记住了。
苏陌解开麻绳,轻轻一抖袋子,把里面的人给释放了出来。
苏进下意识地看过去,突然出声问道:“这是谁?”
地上这人满脸横肉,即使紧闭双眼,也遮掩不住那凶神恶煞的气质。
而且,苏进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气息,那是种长年累积下来的血腥气与凶气,他几乎可以凭此判断,这人以杀生为生。
但是,这个人长相身形都非常陌生,苏进能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苏陌抬头对着他一笑,也不吭声,伸手去解另一口麻袋。
没一会儿,这个袋子里的人也被抖出来了,横躺在地上。
苏进陡然间瞳孔紧缩——这个人的确是他认识的。而且根据这个人,他也猜到了前面那个陌生人的身份。
如果他猜得没错,苏陌今天送给他的,倒的确是一份“礼物”了……
苏陌站起身来,笑着看他:“怎么样,这个人你认识吧?”
苏进缓缓点头:“正古十族的金兰师。”
没错,这个人正是金悲,几天前他输给苏进,又被苏进直接切断了他翠羽的后路,怒而离开忠王府,清月宴的时候也没有出现。
苏进还在想他去哪里了,没想到竟然落到了苏陌手里,又被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看着另外那个人,苏进可以想象金悲这两天去哪里了。
前几天那场测试,其实正古十族的关键人物都在后面旁观,也就是说,金悲当着无数人的面丢了一个大面子。
这也罢了,因为那个赌约,他还失去了库存的全部翠羽,货源也被切断,没办法在对那个“大人物”交待。
因此他对苏进怀恨在心,找了那个狩猎团伙的残余份子,想要找他的麻烦。
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先被苏陌发现,控制了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转瞬之间,苏进就理清了前因后果,他不得不承认,苏陌这送来的的确是一份“礼物”。
不管金悲带来的麻烦是大是小,他能不能解决,苏陌送上的都是一份好意。
只是这份好意从何而来,背后又有什么样潜藏的用意,就很难说了……
苏进淡淡瞥了那边一眼,抬头对苏陌道:“好,这份礼物我收下了,多谢你。”
苏陌非常高兴一样地笑了起来,说:“那就太好了,我还怕我送错了礼呢。”
“还有什么事情吗?”苏进问。
“只是找个机会随便找你聊聊天而已。”苏陌听出了他的逐客之意,有些不满地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没什么可聊的。”苏进道。
“你怎么知道道不同呢?”苏陌偏头问他。
“修复和伪造,也许当初同源而生,但发展至今,已经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你做的事情,是违法的,也违反了修复师最基本的准则。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报警将你捉拿归案!”苏进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真与假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分别呢?”苏陌没有生气,略带一些迷茫地看着他。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天生就有分别了。”苏进毫不犹豫地说。
“但是, 文物是人造的,也是给人看给人用的。如果看它用它的人也认不出是真是假,或者换个说法——他坚信这是真的,他喜欢它、欣赏它,那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苏陌又问。
苏进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看着苏陌,看出了他眼中的迷茫与疑惑。
他发现,他的确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他心里真正的疑惑。
苏进向来欣赏会思考的人,更何况思考到这种深度。因此他冷淡的表情略微柔和了一点,道:“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它,一件文物的真假都是摆在那里的。更何况,身为伪造者,你从一开始做的就是假货,它是真是假再没有比你自己更清楚的了。”
“……不。”片刻的沉默后,苏陌突然抬头,他直视苏进,道,“我做的就是真品!那样的文物,古代人能做出来,为什么我这个现代人做出来的就不算数?明明我只是晚生了几千年而已!材料一样,手法一样,做出来的成品别人看都看不出来,凭什么他就是真的,我就是假的?这不公平!”
他的话完全的逻辑不通,但他却是一脸坚信。
苏进张了张嘴,又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只能闭嘴。
过了一会儿,苏陌起伏的胸口终于平息下来,他重新坐回到冷泉亭中,淡淡地道:“我今天来找你,除了送你这份礼物,还想通知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再过小半年,就是泸城的文化交流会议了。”
换了话题之后,苏陌渐渐恢复正常,脸上再次挂上了腼腆的笑容。
然而听见文交会,苏进心里一紧,抬眼紧盯着他。
果然苏陌道,“我们的第二次赌约,就定在文交会上吧。”
“文交会会有拍卖的项目,所有的拍品里,会有一件是我做的。你需要找到那件仿造品。如果你赢了,我送你一件你想要的文物。如果你输了……”
苏陌一笑,“老规矩不变,你的命就给我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苏进的一条命换一件文物是非常正常的事一样。
此时苏进的心里却拍起了惊涛骇浪。
苏陌这几句话里潜藏的内容实在太多、太可怕了!
赌命换文物也就算了,文交会的拍卖会现在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最后确定,苏陌怎么就能知道其中详情,还能直接替换里面的拍品?
还有那句“送你一件你想要的文物”,这口气也太大了,最关键的是,苏进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看来这个文物盗卖团伙的实力与势力,他得重新进行评估了。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这样展示自己的实力,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用意?
过了好一会儿,苏进缓缓点了点头,说:“好。”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这个赌约,他都非答应不可!
苏陌走了,留下了地上那两个人。
离开前,他还扔下了一句话:“对了,关于苏承,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毫无疑问,他到得比苏进想象中更早,还通过某种方式听见了他跟张万生的对话。
偷听还不被他和张万生发现,苏陌也真的算是很有本事了。
苏陌说:“苏承这个人啊,活着也许不是白活,但死了——绝对是活该!”
后面这五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好像苏承不是他的曾叔祖父,而是一个有着切骨仇恨的敌人一样!
今天这章晚点更
情节有点问题要思考一下……
是的我现在都没存稿了!
之前的那段时间事太多,单更打乱了我的步调……
不过我会坚持的!
0781 雨中石壁
苏陌刚一走,张万生就出来了。
显然他早就回来了,只是不想在苏陌面前出现而已。
苏进的脑海中仍然回响着苏陌最后扔下的那句话,随口问道:“说起来,他应该也算是您的孙辈吧?”
“那可不敢当。”张万生哼了一声,“老而不死谓之贼,谁知道人家是怎么看我们的。再说了,没底线的叛家小畜生,还有什么可说的!”
话里对苏陌的厌恶与愤怒呼之欲出。
苏进没有说话,今天听到的各种往事交织在一起,明明身处于安静的网师园,他却像是被卷入了某个漩涡的中心一样。
苏进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就有人过来,把金悲和满脸横肉那个人一起带走了。
苏进得知,他推测得没错,跟金悲一起被送来的另一个人叫陈彪,正是那个非法走私团伙的成员。
之前苏进通知警方非法走私翠鸟的问题,警方顺藤摸瓜,在双方将要进行交易的时候一举将这个团伙以及金悲派出去的一起抓获了。
当时陈彪运气不错,办其他事去了,不在现场,因此逃离了法网。
后来警方进行审讯的时候,得知还有这样一个重点人物,正在追查,没想到苏进这边先接到了“礼物”。
警方把金悲和陈彪一起带了回去,同时也问讯了网师园的管理人员,竟然没人知道苏陌的人是怎么把那两个大口袋带进来的——监控录像里也完全没有留下痕迹。
排查了很久他们才发现,网师园管理处有一个人不见了。这个人是不久前托关系进来的,今天正好轮到他值班。
刚才有一段时间跟他一起值班的人肚子不舒服,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他还在,但没一会儿就宣称有事提前下班了。
现在这个人不知所踪,所有联系方式全部失效,显然就是他把苏陌他们放进来的。
苏进再次感叹这个集团在各地涉透之深,但是苏城本来就是正古十族的大本营,有这种能力也不算太奇怪。
没过多久,网师园再次安静下来。
苏进和张万生从冷泉亭离开,在园子里漫步,各处都会停一停。
网师园小而精致,一步一景,一景如一画。
苏式园林的小巧之美,在这里达到了极致。
苏进和张万生都没再说刚才的事情,只偶尔停下来,就眼前看到的景色聊上一聊,也没有聊得很深入。
半小时后,将要参观完网师园所有角落的时候,张万生突然停下脚步,问道:“那个什么赌约,你有把握吗?”
苏进迅速接上,连问什么赌约也没有,显然也在想这件事:“不好说。”
他向前踱步,边走边道,“现在文交会的具体细节还没拿出来,只知道有个拍卖会,但是谁来主办,展品有什么,拍卖流程什么样,都还没有具体的章程拿出来。到时候那些拍品能不能提前看到,能不能近距离接触……现在都是未知之数。”
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些其实都不是重点。最关键的是,苏陌消失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出现重提赌约这件事,肯定又有了新的突破。上次打赌的时候,他的制伪之术就已经几近极致,再次突破的话……”
“你也没什么把握?”张万生了然地问。
“我也没什么把握。”苏进坦然承认。
张万生没再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离开网师园,出门的时候,管理处的人对他们都是又客气又恭敬。
这跟他们的身份倒没什么关系,就是他们一来,又是罪犯又是警察的,这阵仗实在太大了。
网师园外面是一条小巷子,两人走出巷子,突然有一辆车叭叭地按了两下喇叭。
网师园一带非常幽静,虽然没有明显的禁鸣标志,但是很少有车辆会在这里按喇叭。这人的举动颇为无礼,立刻就有很多道不悦的目光投向了他。
这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从车窗里探出头,向苏进挥了挥手,然后推开车门,走下了车。
“走,带你去见一个人。”那人向着车里摆摆手,示意苏进。
苏进看了他一会儿,转头跟张万生说了两句话,跟着他一起上了车。
“挺干脆的嘛,我还以为要多费两句口舌呢。”周景洋坐在驾驶座上,一边熟练地发动车辆,一边对苏进说。
“是不是正事,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苏进道。
“哼,也就是说,不是正事,你就会拒绝?”周景洋问。
“那当然,我有很多事要做。”苏进理所当然地说。
周景洋一开始明显有些不满,但没一会儿突然又自顾自地笑了两声。
“说起来,你对别人一直都很温和客气,对我就这么直接,是不是有些不同?”他挑眉问。
“……你一直自我感觉这么良好吗?”苏进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他。
他道,“你可能搞错了什么,我不是对谁都很温和客气,而是对值得做的人这样做。”
“你觉得你老子我不值得你一个笑容?”周景洋不满了。
“你觉得呢?”苏进反问。
“……妈的。”周景洋沉默了一会儿,愤愤地捶了一下方向盘。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当年的事情就是他做错了。自己栽下的苦果,只能自己吃。
周景洋没再说话,很快把车开上了大路,一路往西边驶去。
苏城建设得非常好,这条路又格外之美,路中央鲜花盛开,不见一点秋季的凋零之意。
苏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去往太湖的路。
今天的天气本来就比较阴,出城路上开始下雨,渐渐下得越来越大,在车身与车窗上敲打出一阵阵轰隆隆的响声。
十多分钟后,雨有点变小了,但还是很大。
周景洋把车开到太湖南边,到了南山脚下。
苏进从车窗看出去,问道:“那人在石壁寺?”
“对。”
南山又称蟠螭山,太湖七十二峰之一。它的形状像一条无角龙蜿蜒入湖,因此得名。明代隆庆三年憨山大师到此结茅筑庐,后来建成石壁寺,清道光年间重修,延续至今。
石壁寺是太湖侧畔一个不是很出名,但是意韵极深的景点,雨天来此,别具一番情致。
苏进向山上看去,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
周景洋停了车,拿出两把黑伞,递了一把给苏进。
两人撑着伞缓缓上山。
南山并不算高,上山百余级石阶,两边木栏之后绿树中夹着一些黄叶,野草仍然葱郁,都被雨水洗得发亮。
雨水敲打在伞上,从边缘淋漓而下,溅落在地面上,打湿了苏进的裤角。
转过一处山道,苏进下意识地向一边看去,突然停住了脚步,“咦”了一声:“这种时候也有人?”
周景洋侧了下伞,顺着苏进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果然有个人正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林间,面对着几块墓碑,仿佛正在垂首凝思。
他又看了一会儿,突然大步向那边走过去,边走边道:“你怎么淋着雨出来了?”
那人转身,上半身被周景洋的伞遮住,跟他说了几句什么,被雨声遮住,听不太清楚。
苏进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周景洋要带他来见的那个人。他想了想,也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走近几步,两人的交谈声越发清晰,苏进突然有些奇怪。
打着油纸伞的那个人是名男性,年纪听上去已经不轻,说话的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字正腔圆,但是过于字正腔圆了一点。
苏进走到那人面前,从伞下看过去,突然明白了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打着油纸伞、穿着黄色僧袍的这个人,竟然是个外国人,一个五十多岁、金发白肤的外国中年男人!
0782 心慕
雨中树林,几座墓碑,一青黄色油纸伞、一僧袍男子,组成的是一幅略带诡异又颇为清幽的画景。
然而这男子是个金发微胖的外国男人,看上去就有点奇怪了。
周景洋向苏进招了招手,介绍道:“这位是罗尔·爱德华先生,苏进,我带你过来要见的就是他。”
“这就是苏进?”爱德华先生表现得非常温和,微笑着看着他,向他伸出一只手,“非常出色的年轻人。”
苏进伸手跟他相握,这人的手出乎意料的冰凉,并不完全像雨水造成的。
爱德华……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好像在近期听见过。
苏进回想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来,问道:“爱德华伯爵?”
是的,之前他烧掉翠羽之后,金悲抓狂时提到过这个名字。
爱德华伯爵,据说他不仅是一个有钱的大商人,还拥有着强大的势力……难道就是眼前这位穿着僧袍,态度温和,脸上还带着一些病容的金发男子?
罗尔·爱德华笑了起来,说:“你听过我的名字。”
“是,听说您向我国的工匠订做了一套点翠头面,抱歉我把用来制作头面的翠羽全部都烧掉了,可能没法再做了。”
他说得非常坦然,嘴上说的“抱歉”,但神情里一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有。
爱德华伯爵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转身身去,重新面向那些墓碑。
这些墓碑明显年代已经非常久远,略有些残破,上面青苔斑驳,只能勉强看清上面的字样。
爱德华伯爵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座的顶端,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墓吗?”
“画家江寒汀墓。”碑上的字迹在幽暗的雨后山林里显得非常模糊,苏进却准确地念了出来。
爱德华伯爵讶异地转头看他一眼:“你眼神当真不错。那边的呢?”
“江圣华的墓,她是江寒汀的女儿,一位女画家。”苏进道。
爱德华伯爵点头,穿过小片树林,来到了另一座墓碑的所在。
这座墓碑上的字迹越发模糊了,证明它经历的时光远比前面那两座久远。
“虚谷上人墓。”不等爱德华伯爵发问,苏进再次准确地念出了上面的字样。
爱德华伯爵的声音幽幽传来:“听景洋说,你对华夏文化了若指掌,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文物修复师,这几位的名字以及来历,你应该都很清楚吧?”
苏进停顿了一下,说:“虚谷上人,晚清画苑第一家,擅长山水花鸟画,画风苍秀而清新,冷峭却鲜活,风格独具。他曾任清军参将,后来遁入空门,却不茹素,不礼佛,以卖画为生,最后睡在沪城一座关帝庙的画案上去世,可以说是一代怪杰。”
说起这些往事时,苏进的唇边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在幽暗的雨林中显得格外鲜明。
周景洋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苏进又看向隔邻不远处的那两座墓碑,道:“江寒汀和江圣华都是画家,江寒汀擅长花鸟画,曾认真研究历代花鸟画家的技法,尤其喜爱任伯年和虚谷上人,对他们的作品进行揣摩与系统研究,临摹其画作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所以,江寒汀又有江虚谷的别号。”
“江圣华自幼随父亲学画,同样擅长花鸟画,画风恬静,最擅以平淡见隽永。”
苏进说完,爱德华就拍起了巴掌,道:“景洋没有说错,你果然见闻广博。这些事情都能随口道来,总结得非常精要!”
他画锋一转,又问,“那你知道江寒汀为什么会葬在这里吗?”
苏进声音一顿,道:“因为他心慕虚谷上人的画艺,死前主动要求葬在他的墓边。”
“对!”爱德华重重一拍巴掌,眼睛在幽林中闪闪发光,“虚谷上人逝世于1896年,江寒汀诞生于1903年,去世于1963年,期间相隔近一百年。这两人在生的时候,从来没见过面。江寒汀只从虚谷的画里知道他,了解他,学习他,模仿他。最后江寒汀死的时候,主动要求将自己葬在虚谷的墓边,这是什么?这是艺术的沟通与交流,这是心灵的碰撞!跨越时代的两颗心灵,在艺术上得到了交汇,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爱德华伯爵说得非常激动,手掌按在墓碑上方,微微颤抖着。
周景洋眉头一皱,道:“罗尔,你小心点!”
爱德华伯爵颤抖的手渐渐平静了下来,抬头对着周景洋一笑,说:“没事的,说这些事情,我怎么会病发?”
他接着又拍拍自己的胸口,对苏进解释,“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周围的朋友都很担心我,就怕我一个激动就翘了辫子,哈哈!”
“翘了辫子”这种俗语,他用同样字正腔圆的语调说出来,显得有些滑稽。
先天性心脏病,这解释了之前握手时苏进感觉到的异常冰凉。苏进笑笑,看了周景洋一眼。
苏进看人还是很准的。
周景洋这个人从见面时起就对自己很好,各种帮忙,但他仍然看得出来,这人其实眼高于顶,很少把别人放在眼里。
这可能是他的天性, 也是后天身处的环境造成的。
他很少发自内心地关心别人,所以对自己示好时也经常有几分别扭。
但对眼前这个爱德华伯爵,他的关心却非常真诚,看来爱德华说的“朋友”两个字切切实实,没什么虚假之意。
这两人关系真的不错啊……还有爱德华这个人……
另一边,爱德华伯爵没留意苏进的想法,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我一直很向往这种感觉。人也好,时间也好,在强大的精神与艺术力量下全部淡化消失,只剩下遥远心灵的召唤与……”他的手按在墓碑上,补充道,“……陪伴。”
雨依旧未停,大滴大滴的水珠凝结在树叶上,压低了叶片滑落下来,发出巨大的响声。
爱德华伯爵没再说话,苏进和周景洋也安静了下来,静静听着雨声,仿佛也感觉到了那时隔百年的交流与牵系。
爱德华说的“陪伴”两个字突然触动了苏进心底某个极为隐秘的地方,让他默然了下来。
是啊,他从来都不曾觉得孤单,自从接触到了文物、进入了这一行之后……
爱德华伯爵抖了抖伞,把它靠在墙边,在亭中的椅子上惬意地坐了下来。
雨中探幽,是一件很有雅趣的事情,但是现在坐在干爽清凉的高亭里,还是感觉舒适多了。
他掸了掸身上的水珠,看向对面刚刚坐下的苏进。
雨中上山,被自己拉着在林中墓边唠叨了半天,这年轻人仍然气定神闲,一点狼狈的感觉也没有。
他目光清远,表情温和,那不是假作的淡定,而是经过无数沉淀与熏陶之后自然而然成就的气质。
另一边,周景洋也刚刚放下伞坐下来。
爱德华伯爵记得半年之前,这位老友兴奋地打电话给自己时说的话。
他说自己丢了十六年的儿子找回来了,长得很好,还是个很牛逼的文物修复师,一飞冲天凤鸣天下那种。儿子不是很认他,但是那也没关系,他很清楚这样的年轻人要什么,很容易就能收服了。再过三个月,他就能带着儿子过去见他了。
现在呢?
爱德华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
事情似乎并不像老朋友说得那么简单啊……
还有这次,周景洋特地邀请自己过来,打算说和的那件事情……
爱德华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突然问道:“说起来,金家答应的那幅头面,苏先生中途截断,打算怎么赔给我?”
他的脸色生来就有些苍白,面带病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侵略感。而且,他从见面时起就表现得非常亲切,好像已经忘记了因为那幅头面而带来的矛盾。
然而现在他重提旧事,这一抬眼,笑容里却突然满含锋锐之意,甚至隐约带上了一丝杀意!
0783 小事
听见这话,周景洋敏感地抬头,第一时间警惕地问道:“罗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爱德华伯爵仍然面带微笑,伸手阻止周景洋,口中话语不容置疑:“我期待那幅头面已经很久了,艾琳也一直在等着它。现在因为苏先生,我们无法得到它了,苏先生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苏进还没有说话,周景洋猛地站了起来,怒道:“罗尔·爱德华,来之前我们说好了的!”
爱德华伯爵抬眼看他,语气依旧温和,目光却非常冰冷:“景洋,现在整个社交圈都已经知道艾琳即将得到一幅华丽的华夏头面的事情了,大家都在期待。希望落空,我总得得到一个说法。”
“那是那个女人太虚荣了,跟苏进什么关系!”周景洋毫不客气地说。
爱德华伯爵皱眉:“艾琳是我的情人,景洋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说话还是稍微客气一点的好。”
周景洋勃然大怒,立刻伸手去拉苏进,道:“走,不要理这个人了,出尔反尔,说话如同放屁!”
他拉住苏进的胳膊,一拉却没有拉动。
从周景洋今天的举动以及两人的对话里,苏进看出了很多事情。
首先,金悲之前的担心恐惧不是没有原因,这个爱德华伯爵看上去一脸病容,实际势力和实力应该非常强大,得罪了他,就算身在华夏不出国,肯定也会有天大的麻烦。
所以周景洋才会特地安排两人见面,想要把这件事揭过去,而不仅仅只是因为爱德华是他的老朋友。
然后,在今天到这里来之前,周景洋应该就已经跟爱德华谈妥了,要就这次会面把点翠头面的事情揭过去。
对方当时想必答应得很好,结果到正式见面时又变卦了。
为什么变卦,苏进并不是很在乎,不过要解决这件事,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拍拍周景洋的胳膊以作安抚,直视爱德华问道:“你需要什么样的交待?一幅同样的头面行吗?”
爱德华睁大了眼睛,问道:“点翠头面,你能做?”
“能做。”苏进非常干脆地点头,“只是不知道你要什么样式的。金家有没有提前绘制图样给你看?”
“……有。”爱德华停顿了一会儿,点头道。
“可以看一下吗?”苏进问道。
“……可以。”爱德华又是一个停顿,深深看了苏进一眼后,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没一会儿,一个文件夹放到了三人面前的石桌上。
爱德华出尔反尔,周景洋本来已经懒得跟他多说了,但看苏进很坚持,还是坐了下来,把椅子向苏进的方向靠了靠,摆出明显的支持态度。
苏进打开文件夹,里面夹着很多图纸,有总图,有分解图,旁边还有很多标注。
周景洋就着苏进的手看了一眼,皱眉问道:“这写的是什么?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
“这是古代工匠的密语,就是要让外人看不懂。爱德华先生这样的客户,要看也只有上面的造型图片。”苏进解释。
“你看得懂吗?”周景洋忍不住问。
“我也看不懂。”苏进坦然回答,“不过我也只需要看这些图片就够了。”
他一张张图纸地翻过去,偶尔停下来一会,仿佛正在推敲琢磨。但这个时间通常不长,他很快就会翻过去,继续往下看。
大约只用了十多分钟,苏进就看完了全部的二十多张图纸,又回到第一页的总图上看了一会儿,合上文件夹,把它交还给了爱德华。
“这是您通过的方案对吧?”苏进问。
“对。”爱德华回答,表情有些奇异。
“那好,我就照着这个来做了,三天后交货行吗?”苏进问。
“当然行……”爱德华的表情更奇怪了,他可是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订货时,金家反复强调过的话的。
金家表示,这副头面虽然除了翠羽以外,其它的材料都不算太难弄到,但是做工非常复杂,细致活儿非常多。要想做得尽善尽美,非得花费大量的工夫不可。
所以,双方协议交货的时间在收集完翠羽的半年之后。
单是这个时间,爱德华的手下就跟金家协商了很久。最后那位心腹手下回来跟爱德华回报说,他参观了金家的工作流程,确定了的确需要这么多时间,才答应他们的。
现在苏进却说,金家要做半年的工作,他三天就能完成?
是金家当时骗了他,还是两边的实力相差得就有这么大?
苏进跟爱德华说定完时间,就告辞下山了。
这时雨已经停了,此处本来就是郊外,雨后空气比平时更加清新。透过树林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太湖,被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地笼罩着,湖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进看上去很轻松,旁边周景洋却紧紧皱着眉头。
上了车之后,周景洋终于开了口:“抱歉,我本来以为已经说好了的。”
“小事,很容易解决。”苏进笑笑。
周景洋表情阴沉,明显对自己很不满。过了一会儿他问道:“点翠怎么办?你从哪里去弄翠鸟羽毛,不然我帮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苏进打断。他面色不善地看着周景洋:“翠鸟是保护动物,那是犯法的。”
周景洋想说什么,然而苏进打断了他:“放心,我有办法。”
周景洋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的轻松绝不是假做出来的,有些放松,接着又疑惑了起来。
没有翠鸟羽毛,怎么做出点翠头面?
最初头面指的就是整套的首饰,但词语发展到如今,已经有了一些变化。
现在的头面,指的是传统戏曲旦角演员所用的头部造型以及饰物,全套的头面一共大概有五十件左右,包括泡子、鬓簪、鬓蝠、泡条、串联等各种单件。
正常情况下,点翠头面用翠鸟羽毛、水钻和纯银制成,但现在订货的是爱德华伯爵,他有钱有势,用的当然也是真材实料。
纯银换成了黄金,水钻也换成了真钻石,这些材料不算太难得,但苏进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到,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他并没有向周景洋开口求帮忙,而且直接回到了忠王府,找到了祝使由。
他过来之前,祝使由显然正在忙碌着什么事情,一见他就露出了诡异的眼神。
接着他马上迎了上来,连声道歉:“实在对不起,正古十族出了这种事情,实在令家族蒙羞!”
苏进一怔,一时间完全没意识怎么了,下意识地问道:“怎么?”
“金悲的事情,警方已经通知我们了。没想到他狼子贼心,明明是公平赌约失败,还丧心病狂地做出了这种事,还好万幸您没有出事……”
苏进恍然大悟,今天一天发生的、以及他听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压根就不记得金悲这种小事了。
他摆摆手说:“这个没什么,他个人做出的事情,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不能这样说。”祝使由却很认真,“我正古十族频频出事,表明这内部一定出了大问题,的确应该严加整顿了!苏梅师,您之前说过的那件事情我们已经考虑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背后又出来了几个人,是正古十族的其他几个梅师。
他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听着祝使由的话,正在认真点头,有些却露出了明显犹疑的表情。
显然,今天金悲这件事的确是一个导火/索,让他们提前做出了决定,但实际上十族内部的某些人仍然有些犹豫,还没有真正统一思想。
没准他们还会觉得,这件事发生得实在太凑巧了呢!
苏进看着他们,视线落在其中一个脸色阴沉的梅师身上。
他微笑着说:“我不是来催这个的。我现在有件工作要做,时间比较紧,需要一些帮助。”
他看着那人,点名道,“金如海大师,可以麻烦您出一下手吗?”
0784 该有的
金如海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外地问道:“我?”
苏进肯定地说:“对,想请您,以及金家的其他人帮个忙。”
“什么忙?”金如海保守谨慎地问。
“我需要在三天之内做出一整套点翠头面,把它交给爱德华伯爵。三天时间有点紧张,材料也比较难以齐备,所以想向贵家族求助。”苏进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待了个清楚。
金如海瞬间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问:“爱德华伯爵?”
“是的,罗尔·爱德华伯爵。”苏进肯定地叫出了对方的全名。
“你见到这位大人了?”金如海不可思议地提声道。
从金如海的话里,苏进再次确认了爱德华的实力与势力,他点头说:“是的,他来到了苏城,我刚刚见到了他。”
金如海紧紧地盯着他,发现他说的是真的之后才长长出了口气,喃喃道:“我就知道有这一天……”
苏进看着他,问道:“所以,这份活计并不是金悲个人接的,而是金家的事情?”
“是谁接的又有什么关系,这项工作,本来就是对着整个金家而来的。”金如海看了苏进一眼,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所以如果没有按时交货的话,有麻烦的不止金悲一个人?”苏进问。
“……是。”金如海承认了。
金如海表情有些沉重,苏进却笑了,“所以,其实你们跟爱德华伯爵之间,只是普通的订货人和交货人的关系,只要把东西交出去,就没事了是吧。”
“说得轻松!”金如海还没说话,他身后另一个年轻人先开口了。他愤愤地看着苏进说,“最关键的翠鸟羽毛被你一把火烧掉了,哪还交得出货!”
苏进泰然自若地看他:“你觉得犯法也没问题?”
身处华夏地界上,这年轻人当然不敢这样说,但他心里怒气未平,还准备再说什么,苏进已经先一步打断了他:“正好,我也答应了爱德华伯爵解决这件事情,正好大家可以合作一下。翠鸟羽毛我来想办法,其他材料金家应该已经都准备好了吧?三天之内,我们把这套点翠头面做出来。”
他说得很轻松,金如海和他身后那个年轻人却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三天?”
接着那个年轻人又加了一句,“这不可能!”
“如果办得到呢?”苏进微笑着看着他们。
“……如果真能三天内做完那副头面,金家这些人,以及金家珍藏的所有文物,全部任你安排,绝无怨言!”金如海紧盯着苏进,斩钉截铁地说。
祝使由看着这边,表情微微有些异样。
他不知道苏进知不知道,这几天他一直在沟通各家,想要达成一致。
大势所趋,已经有一大半的家族同意接受苏进的邀请,实际上也默认了石梅铁的提议。但其中也有几根硬钉子抱成一团,很难啃得下来。
这中间最硬的一根,就是金如海和他代表的金家。
自从他们族内出了一个金如山,他们就变得更封闭、更保守、更谨小慎微了。他们坚信,越是紧缩成一团,就越能保持内部的纯粹性。
他们不反对跟国家文物局合作,但想的是来料加工有活就做。他们觉得,人心思变,身为修复师,还是只管修复比较好!
这几天,祝使由一直在发愁要拿金如海他们怎么办才好。现在苏进逼出了金如海这句话,他又觉得: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
然而,金如海的话还没说完,接下来他又进行了补充:“反过来说,如果办不到呢?如果三天内做不完,我希望你能离开正古十族,再也不要回来!”
“金如海!”
这话也太冒犯了,祝使由眉头一皱,连尊称也顾不上了。
苏进一愣,果然也跟着摇了头:“这不行。三天时间很紧,要做完必须要金家的全力相助。你们少出一点力,拖算一下时间,就很难做完了。这个赌约,似乎不大公平。”
“你放心。”金如海面沉如水,直直看着苏进,“我金如海说话一言九鼎,但凡金家人偷一点懒,就算是我输!”
他目光坚定,身后那个刚刚还在讽刺苏进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苏进注视着他们,微微一笑,伸出手道:“好,那就成交。三天内,金家所有人全部到齐,全部听从我安排,我说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金如海也伸出了手,跟他两掌相击:“没问题!”
正古十族入驻忠王府,就把这里划分成了十个区域,各家各占一个。
金家的位置在忠王府西北,他们用来做活的作坊也在这里。
金如海引他过去,苏进一边走一边张望四周,有些好奇。
在他的上个世界里,忠王府的这个部分已经不存在了。
之前一段时间,它被拆成了一些其他的建筑,后来这部分建筑被纳入了全新的规划里,拆迁推平,在它的基础上建成了苏州博物馆。
所以苏州博物馆和忠王府连成一体,两者是互通的。
现在这个世界没有苏州博物馆,忠王府的这个部分还在,但也有明显曾经挪作他用的痕迹,可能是后来才拿回来的。
金如海面沉如水,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同行的除了他们,还有张万生和正古十族的其他几个梅师。
这几位梅师纷纷表示,用三天时间制作一整幅头面,这种效率从来没有听说过,非得参观一下不可。
苏进从来都不是敝帚自珍的性格,他们要来参观,他当然非常欢迎。他们来到了金家的临时工坊,金如海领苏进进去。刚刚进门,里面的所有人,无论学徒还是修复师,无论他们手上正在做什么工作,全部都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门口行礼道:“梅师好!”
苏进被吓了一跳,金如海倒很习以为常,他摆摆手示意他们免礼,领着苏进走到工坊的正中央。
“接下来三天,不管你们手上在做什么工作,全部都放下来暂停。”
他一指苏进,道,“这位是苏进苏梅师,这三天,你们全部听他安排,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你们只记住一件事——”
金如海环视四周,目光如电。
他道,“你们每个人代表的,都是我金家的门面。拿出吃奶的劲儿来,别丢了我金家的脸!接下来三天,但凡有人被我抓住偷懒,直接打断手脚,扔出金家!”
他声色俱厉,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接着,金如海又一挥手,道:“去,把天字库二号房一号柜里的箱子,全部拿过来!”
显然,金如海在金家的权威非常重,他一声令下,所有人全部都动了起来。
没一会儿,一箱箱材料全部都被捧到了苏进面前的工作台上。
苏进打开箱子进行验看。
一箱纯金金块,华美灿烂,不掺半点杂质。
一箱天然钻石,按照不同的大小分格列放,璀璨夺目。
一箱各种颜色的宝石珍珠,同样分门别类存放,蓝的深邃,红的鲜艳,绿的幽然,白的皎然,每种都纯净度极高。
三个箱子摆得整整齐齐,最后还空出来一个位置。
苏进当然看得出来,这里原本该有的是存放翠鸟羽毛的那个箱子,之前金悲赌约失败,抱出去给了他,被他一把火烧掉了。
现在此处空空如也,象征着这套点翠头面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
说起来,金如海之前说的应该没错。
爱德华伯爵这个活是金悲接的,但它是交给金悲一个人的吗?
不,它其实是交给金家整体的!
所以,如果活做不完交不了货,有大麻烦的当然是金悲,金家的日子多半也不会太好过。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愿赌服输,让金悲把翠羽存货交给了苏进,之后也没怎么找过苏进的麻烦。
看来,就算是掉进了老鼠屎,也不能否认一锅粥原本的价值啊……
苏进的手指在箱盖上点了点,道:“不错,现在就差翠羽了。”
是的,就差这个。但差了这个,整幅头面就根本没法做了!
“既然其他材料全部齐备,那我们就开始吧。翠羽这东西,该有的时候,自然就会有了。”苏进抬头看着金家各人,轻松地说道。
0785 换你去吧
该有的时候就会有?
怎么有?
金家无人不知道点翠是什么,听见苏进的话,纷纷面面相觑,但另一边,苏进已经开始做起制作头面的前期工作了。
首先,他把金家所有人召集到一起——牛大壮也被召回来,列入了其中。
然后他找金如海要了一份名单,上面有金家各级修复师以及学徒的名字和他们擅长的工序。
他很清楚,类似金家这样的传统修复家族,很多人都不会一开始就面面俱到。
他们多半都是先学其中一道工序,等这道工序练得滚瓜烂熟了,再提升起来去学别的。
譬如牛大壮,他最擅长就是拉丝这道工序。
当然,把拉丝做到那种出神入化的地步,还不让他去学别的,就是很不厚道了。
现在苏进越来越发现,虽然其中不乏只醉心文物修复的正派修复师,但就其本质来说,正古十族跟文物协会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当然,一个集体到达一定规模之后,内部总会出现各种问题,这也算是人类的本性吧。
苏进先了解了金家工匠的内部构成,接着开始进行工作安排。
整套头面一共五十多件,花样复杂,类型也很多。
但是总结起来,完成它们的工艺仍然是花丝镶嵌那一套。
花丝镶嵌,分为花丝和镶嵌两个部分。
花丝的工艺,就是掐、填、攒、焊、编织、堆叠等等。
镶嵌的工艺,则以挫、锼、捶、闷、打、崩、挤、镶等为主。
点翠是镶嵌的一部分,算是头面制作的后期工艺,所以暂时用不着那么急。
苏进把花丝镶嵌的各个部分分解开,每个部分需要多少人、多少数量、需要在多少时间内完成……包括他自己在内,一开始只做这些基础步骤,等到所有的配件全部完成之后,再进入下一步的工作。
他是做惯了这个的,分解、安排、统计……各个项目井井有条,安排得非常妥当。
第一个基础步骤非常简单,也是大家都做熟了的,很快所有人同时投入了工作,忙碌了起来。
花丝镶嵌的第一个步骤当然是切金拉丝。
这个步骤由苏进和牛大壮两个人共同完成。
其他人的工作需要第一根金丝拉出来之后才能启动,所以一开始,其他所有人全部都在盯着苏进和牛大壮两个人。
数天前测试的情景再次重现,这一次,两个人表现得比上一次还要出色。
此起彼伏的捶打声相互应和,仿佛一句句问答,无比协调。
金块在他们的捶击之下渐渐变得细长而柔韧,绵长的击打声仿佛一首动听的乐曲,里面似乎蕴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奥妙,让其他人也忍不住手指抽动,在脑海里模仿回味起来。
拉丝环节也是一样,金丝不断穿过璀璨钻石中间的小孔,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长。它颤颤微微,仿佛随时都会断裂,但却又柔韧坚定,始终不断。
苏进一如即往的稳定,牛大壮却进一步吸收了上一次从苏进那里感受到的经验,竟然有点跟苏进不相伯仲的感觉了。
旁边的人,包括金如海在内,都看得有点目瞪口呆。
金如海是梅师,很少关注这种最底层的学徒们的工作,很多时候他要工作,金丝都是准备好了送到他面前来的。
他紧盯着牛大壮的动作,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是我们金家的孩子?”
“不是本家的,是外门的学徒……嗯,以前是。前几天离开了咱家,跟着苏……苏梅师走了。”旁边一个竹师回答。
“什么?!”之前他被其他事情耽搁,清月宴当天才回到正古十族,那几天他都不在现场。回来之后他听别人讲过当时的经过,但没有亲眼看见,感受不太深。
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牛大壮拉丝的过程,看着那一根金丝被拉到三十米长还没断过,眼看着就要朝四十米奔去了,简直想打人,但又不知道打谁才好。
“这种人,就只是个外门学徒?!现在还走掉了?”他低声咆哮。
“嗯……牛师弟脑子不太灵光,之前金兰师说,他就是因为纯粹才能拉出这样的金丝,还是不要动他,保持这种纯粹比较好。”那个竹师低声说。
“放屁!”金如海如果不是觉得丢脸,肯定就要放声怒吼了。但这时他也觉得心里一阵阵火苗不断往上窜,“放屁,放屁!脑子再怎么不灵光,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看不出来?什么保持纯粹,就是想拿这小子当个免费的苦力!牛大壮的师父是谁,把他给我叫来!”
他很清楚,牛大壮只是个学徒,金悲是个兰师,兰师不可能收学徒当徒弟,牛大壮的直属师父一定另有其人。
那个竹师随手一指,金如海立刻看了过去,目光极为冰冷。
“过来。”
那个菊级修复师抖抖索索地过来,金如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牛大壮走了,你那里少了个拉丝的学徒工是不是?那你就去做吧。什么时候拉出四十米长丝,什么时候出师。”
四十米长丝?不是牛大壮这种怪胎,放眼整个金家也没人能拉得出来啊!
他以前一直抱金悲大腿,哪想得到金悲失势得这么快,现在还被警察直接抓起来了!
四十米长丝,金如海这个要求等于直接判定了他的下半生。尽管生为菊师,他也只能享受一个学徒的待遇了……
金如海说完那句话,就不再理会这个菊级修复师,再次把目光投向了苏进和牛大壮那边。
像牛大壮这样的人,能把金丝拉到这种程度,他的才能可能只在拉丝方面?
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成为一个最顶级的工匠或者修复师。他的光芒也许不会绽放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但是,他总能一步步地走到那个高度。
因为他有这样的天赋,也有足够的专注与努力!
放走这样一名弟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金家的内部,必须要重整了!
金如海在心里感叹,并不妨碍苏进和牛大壮在另一边的发挥。
这实在是太顶级的技艺。
这样两根均匀纤细又长得惊人的金丝,对于任何一个花丝镶嵌工匠来说都是最优质的材料。
这种等级的材料,本身就是极大的诱惑!
苏进和牛大壮刚一停下手中的工作,就有好几个金家的修复师围了上来,纷纷问道:“接下来要我做什么?”“我该做什么?”
这时候他们也意识到了,先不说爱德华伯爵那边的威胁——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危险的——单是这套头面,如果真能完成的话,也是他们资历中足够华丽的一笔!
就像苏进之前对正古十族的判断一样,对于他们来说,名气,是比金钱更加致命的诱惑!
修复师们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苏进的工作就进展得非常顺利了。
苏进分解步骤,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实行的是一种层级式的工作方式。
花丝镶嵌的第一个步骤太基础太简单,相对来说又比较琐碎繁重,就让所有人一起来做,各自负责擅长的部分。
等到最基础的配件全部完成之后,再把修复师们分成小组,分组完成下一个步骤。
第二个步骤完成了,小组进行合并,再进入第三个步骤的工作。
这完美配合了金家金字塔式的层次安排,把其中每一个人全部安排到位,没一个人有一点空闲。
在这种安排下,金家以苏进为核心,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一个个配件从他们手中做出,进行组装,逐渐成形。
金如海也被安排了工作。
他说话算话,以梅师之尊,他也跟所有学徒一样,做起了好多年都没碰过的基础配件。但就连他也没想到,一套完整的花丝镶嵌头面,竟然可以做得这么快,还不出一点岔子……
苏进的组织控制能力,实在强得惊人!
于是,只用了两天时间,这套头面的各种组件已经初见端倪。
但同时,一个老问题又不可忽视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点翠头面,其中核心就是这个“翠”字。
现在头面已经初步成形了,翠羽呢?
没有翠鸟的羽毛,没有那种特殊的瑰丽色泽,叫什么点翠头面?
苏进之前说该有的时候就会有,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吗?
金家各人心里疑惑渐生,暂时还没有人问出口来,不过再这样下去肯定也快了。
这时,苏进接到了一个电话。
接完电话,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对着工坊里的大家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东西到了,我去拿一下。”
0786 替代品
苏进回来得很快。
十分钟后,他就拎着一个小箱子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手里的箱子上。
现在头面的前期工作已经全部准备完毕,只剩下翠羽材料还没有到位。
苏进现在拿回来的是什么?他们需要的翠羽吗?
他上次还在那么多人面前怒斥翠羽交易,现在自己还用它来做头面,这不是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脸吗?
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之下,苏进表现得非常平静。
他走进来,把那个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了它。
目光齐刷刷地向下,看向箱子里的东西。
这一看,他们全部都惊呆了。
金如海正站在苏进不远处,下意识地走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苏进说:“这是缎子,30%真丝,70%化纤材料,我托人针对相应的颜色,弄了一批过来。”
他抬眼看金如海,微笑着问道,“如何?”
用化纤绸缎充作翠羽,制作点翠头面?
金如海下意识地就要训斥他,这是以次充好,弄虚作假。
但他看着眼前这批绸缎,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如海之蓝,如天之青,放在箱子里的这批绸缎折叠得整整齐齐,按照不同的颜色由浅至深地放置在一起。
每一种颜色,都对应着翠鸟羽毛的每一个部分,如果把它们制作成羽毛的形状,再放得远一点看不清细节,金如海相信没几个人能分辨得出来。
在古代,翠鸟羽毛拥有独特的色泽,再优秀的织工染工也难以模拟。但现代工业极大兴盛,以前的难题在现在轻易被解决,它再不是不可被替代的了。
金如海迟疑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旁边另一个竹师看着这批绸缎,突然意识到苏进的意思了:“你是说,你要用这些绸缎充作翠羽,制作点翠头面?”
“对,颜色难道不相似吗?”苏进点头道。
“相似当然是相似的,但是……”这个竹师有些无措地看了金如海一眼,“这是以次充好吧?”
“怎么就是以次充好了?”苏进摇了摇头,“古代人使用翠羽制作点翠头面,是因为他们想杀生吗?不。或许有一些人没有亲眼看见,就不在乎这个,但绝大多数的人只是因为它色彩光泽的独特,给点翠头面赋予了独特的艳丽。但是……”
他拿起一叠青缎,将它抖开,那如流水如波浪一般的青色光泽顿时充斥了他们的眼帘,“单说色泽效果的话,它跟翠羽有什么区别?做出来的点翠头面,又有什么区别?”
“……不对!”旁边另一个年轻戴眼镜的竹师忍不住争辩了起来,“除了颜色以外,还有生灵天生的那种性灵之气,是死物模仿不出来的!”
“你真能感受得到?”苏进反问道。
“我,我当然能!”那个年轻竹师涨红了脸说。
“不然我们打个赌?我用这些绸缎来做一件点翠首饰,再将它做旧。回头我再取一件真品点翠文物过来,两厢对比让你判断,看你能不能认出哪个是真正的翠羽,哪个是丝缎制成?”苏进看着他提议。
那个年轻竹师不敢说话了。
经过这两次之后,正古十族还有谁敢跟苏进打赌?
那简直是摆明了把自己往火坑里送!
所以,虽然他不觉得自己真的认不出来,但这时也只能闭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苏进也没有跟他多说。
他转向金如海,认真地说:“就用它们来吧。最后做出来的成品,我们一起来看。”
金如海沉吟良久,最后一挥手道:“开始吧!”
事实上不用他说 ,苏进做出决定的时候,正古十族很多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短短两天时间,苏进就已经把金家锻炼成了一个巨大的机器,只要启动机器,所有人都会开始运转。
金如海看见这情景,又看了苏进一眼,忍不住扬了扬眉。
镶嵌工作开始进行。
爱德华伯爵定制的这副头面以黄金、钻石和翠羽为主体,少部分重点地方镶有彩色宝石。
这时,制作已经来到了金字塔最顶端,工作小组只剩下了两支,分别由苏进和金如海带领。
在身份上,两人都是梅师,但是在年龄上,两人一老一少,相差得实在太远了。
正式开始工作前,金如海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苏进一眼,表面上不显,心里其实有了一些不服输的情绪。
一套头面五十多件,除了大顶花、顶梁、中梁等这种最主体的部分,很多都是复数的。
譬如泡条、耳挖子,都是成对出现,左边有的,右边也会有。
一般来说,他们会先做成对的小件,再做主体部分。
而小件既然成对,那就是苏进一件,金如海一件,两边做同样的工作。
金如海不自觉地跟苏进较着劲儿。
身为梅师,两人对这样的工作都非常熟悉,比的就是精细程度和速度。
前者金如海当然没有问题,但后者两者相差就太大了。
金如海传统出身,传统工匠工作起来就是慢条斯理,每一项精益求精,经常完成一个步骤,自己还要端详半天,判断它的确没有问题在最适合的位置了,再进行下一个步骤。
虽然,以金如海的能力,早就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掌控力,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出现失误——但这样的习惯还是依然维持了下来。
而且还有一点,在这接近完工的部分,金如海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工作。
说是小组的团队作战,其实就他一个人动手,其余人只是帮他打打下手,拿下工具,做下简单的清理工作之类。
苏进那边就不一样了。
在这个环节上,他仍然维持了一贯的工作习惯。
之前两天,他已经看清了金家这批修复师每个人的特征、能力、以及工作习惯。
于是,他知道了这些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做的那些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现在,他自然而然地把这些利用了起来,该交给他们的工作一定不会由自己来。
事实上金家每个人,甚至连学徒的基本功也打得非常扎实,而所有的后续工作,基实都是由基本功组合而成的。
有些工序他们以前没有做过,心里有些忐忑。
但苏进安排下来了,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
结果这一上他们就发现,他们竟然能做到,做得还相当漂亮!
于是,他们像发现了新世界一样,不仅没有疲倦的感觉,反而越做越兴奋。
就这样,苏进再一次地把每个工作进行分解,安排给了下面的成员,自己则成为了核心的那个轴,主要进行工作安排、工作指导以及最后的验收。
渐渐的,工坊里两支队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如海那边安安静静,他一人工作,其他人为他服务,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他。
苏进那边则非常热闹,一声声清晰而稳定的命令发布了出去,所有人都高速运转了起来,一件件头面在他们手下组装成形,被送到苏进面前进行验收。
不知不觉中,金如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向苏进那边。
旁边一个修复师正闲极无聊,有些羡慕地看着苏进的方向,这时留意到他的动静,立刻问道:“太吵了吗?我去让他们小声点?”
金如海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看了看自己刚刚完成的工作成品,又看了看苏进那边的。
照这个速度下去,苏进那边全部完工,自己这边估计才完成三分之一。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到苏进那边,拿起一件成品仔细观看。
在质量上,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他叹了口气,回头看看自己那边又是无聊又是羡慕的修复师们,转头对苏进道:“还是你来统一安排吧……老头子这把老骨头,也一起交给你了!”
0787 前进的时代
金如海这句话,可以说是石破天惊。
梅师是正古十族最顶级的修复师,再上面就是传说中的天工。
梅师之间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多个梅师一起工作的时候,都是各负责各自的一块儿,有事讨论商量,基本上不会出现一个安排另一个工作的情况。
所以刚才那一阵,两个各带一个小组,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以往他们也是这样工作的。
当时他们还有点羡慕,苏进这么年轻,就已经能跟金如海平起平坐了啊……不过这个年轻人的能力,的确也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就是。
结果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金梅师自动退让,让苏进来管他?
这是自认比苏进要差一级了?
金家的修复师们面面相觑,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金如海对他们来说,本身就是站在巅峰上高不可攀的人物了,他向苏进认输,这让他们之前对苏进的那点嫉妒羡慕之情变得无比可笑起来了……
梅师都觉得自己不行,兰竹菊级修复师当然是更不行了!
苏进抬起头来,从容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下来,苏进接管了全部的工作,金家包括最顶级的梅师在内,全部都要听他安排。
队伍阵容扩大,对他来说跟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每个人在每个阶段做什么事情,需要用多长时间做完,他全部心里有数。
这个人手上的工作刚刚结束,另一个人的工作刚好接上,一环接一环,扣得非常之紧。
之前两天,金家的所有修复师以及学徒变成了一架机器,现在这架机器上的零件更多,运转速度更高,轰隆隆不可阻挡地向前冲去。
他们自己沉浸在工作中,还不怎么觉得,周围祝使由等人全部都看呆了。
他们不是没有联手协作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像这样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过。
原来学徒和低级修复师可以做到的工作有这么多……以前一方面是瞧不起,另一方面是传授技能时略有保守,他们不自觉地降低了这些人的工作难度,只一昧地把强度加大。
现在苏进放手让他们去做,祝使由等人才发现,他们拥有比自己想象中强得多的实力,可以担得起更大的责任。
渐渐的,祝使由等旁观的梅师全部陷入了深思。
一直以来,他们缺乏后继者,缺乏可以传承技艺的人才,这也是他们回到华夏的原因之一。
现在他们突然间发现,自己眼皮子底下原来有着这样的宝藏,他们竟然视而不见。
是真的没有看见吗?
不,是自己的心蒙蔽了自己的眼睛。
传统修复师多少都有点保守,习惯了“传媳不传女”,习惯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他们很少鼓励自己的徒弟,传授技艺时也会留一手。
这样的传统,不也是他们留不住人才的原因之一?
以前世界非常小,人们的周围只有目光所及的那一片地方,一个工作可以从小做到大,做少做到老,可以一直坚持下来。
但是现在呢?
信息的传递把人的眼界无限制的扩大,大家都知道,离开这里,还有更广阔的世界,还有无数的事情可以做。
所以,如果没办法提供足够的吸引力,他们根本留不住人。
时代已经变了,他们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行动迟缓,还是没能跟上。
现在的世界,不是以前的那个了,他们也必须跟着变化了!
一时间,包括祝使由在内,所有人脸上都渐渐露出了深思之色,表情发生着变化。
苏进并没有关注到这边,他一如即往地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
同时,他也在心里赞叹这些学徒和低级修复师。
传统修复家族果然有其独到之处,他们的基础打得太扎实了。
所有的高度与难度都是建立在基础之上的,地基打得结实,在上面盖房子也会比较容易。
苏进现在所做的,其实就是在他们原有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再进一步。
他不断向前推进,这些学徒和低级修复师们也都顺利地接了下来。
所有人都是这样,以前受到的训练、流下的汗水都不是没有价值的,都会在之后的某个关键节点上体现出来,让你感受到收获的喜悦。
一件件头面如同流水一般从修复师们的手上做了出来。
金胎为底,翠羽为面,钻石为饰。
每一件首饰都精密到了一定的程度,譬如有一根凤凰的尾翼,以金丝为框,内部填满了无数细小的圆圈,用花丝镶嵌的说法来说叫作“蔓儿”。
这些蔓儿由细小的金丝弯成,大小跟芝麻差不多。仔细留意就会发现,每一个蔓儿都一模一样,无论弯曲的弧度,还是圆圈的直径,全部都是一样的。
数百个蔓儿填充了手指长短的一根凤尾,上面镶嵌了一片青色的绸缎,尾端镶着几颗钻石,瑰丽又轻盈,朴素又华美,简直已经达到了人力所及的巅峰。
整套头面由五十六件首饰组成,每件首饰皆是如此,粗看上去奢华中带着优雅,细看过去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琢磨。
整套头面全部做完之后,一件件摆出来,简直像是在桌上铺开了一席彩羽与宝石的盛宴!
及至此时,苏进仍然没有放松。
他开始一件件检查。
焊接是否无痕,粘连是否紧密,镶嵌是否牢固。
一套头面是否可以传世,就在于细节是不是经得起考究。
这时,金家的修复师和学徒们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工作,但他们没一个人敢放松,全部站在苏进不远处,目不转眼、屏息凝神地等着他的检查结果——就连金如海金梅师也是一样。
十分钟后,苏进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放大镜,转身对这边点了点头:“做得很漂亮,收工了。”
十秒钟的安静,接下来一瞬间,金家所有人同时露出了喜不自胜的表情,开始热烈鼓掌。
这掌声是给苏进的,也是给他们自己的!
他们看见桌上一字摆开的一整套首饰,心情无比激动。
这样一整套头面,就算是在苏富拍卖行年度拍卖会上,也能作为压轴品出场,拍出令人窒息的高价。
不管是哪个大收藏家,得到它之后,都可以拿来作为传家宝珍藏。
它的设计本来就非常出色,制作上更是达到了一时之巅峰,囊括了花丝镶嵌的全部工艺,精益求精,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了尽善尽美。
这样一套珍品,竟然是从他们手上做出来的,还只用了三天时间……他们做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回头想想,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我们的能力,可以达到这种程度!
而且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切全是因为苏进。多亏了他的组织和引导,他们才能把所有人的力量全部集合起来,超乎寻常地发挥。
这一刻,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与骄傲。
任何时候,任何人做任何事,有没有信心都是很重要的。
这三天,苏进带着他们做出了这套头面,也带着他们树起了自己的信心!
“金梅师,您觉得如何?”
掌声稍歇的时候,苏进问金如海。
金如海先是一愣,这才意识到苏进问的是点翠用的材料。
这套点翠头面,他们用翠绸代替了翠羽,效果究竟如何?
金如海凝视着那一件件首饰,重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它们。
最后,他摇了摇头,终于承认:“的确没有差别。”
世界已经变了,翠鸟羽毛的效果不再不可复制。用现代工艺织染出来的这种翠绸,效果与翠鸟的羽毛并没有什么差别。而那所谓的“灵性”,其实也只是唬弄人的说法,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染色工艺本来就是这样。”一边的祝使由也跟着叹了口气,“想当初为什么以紫色为贵?因为紫色染料难得,物以稀为贵。从古代到今天,技术不断进步,人造的色彩不断丰富,很多东西已经不再那么难得了。”
金如海目光悠远,重重点头。
点翠虽好,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很难解决。
翠鸟羽毛是有机物,有机物很容易分解。所以点翠首饰时间长了,褪色变质基本不可避免。
但是这种人工材料就不一样了,它的颜色更稳定,更持久,更加易于保存。
时代,本来就是不断前进着的!
0788 形象建设
“太美了!”
爱德华伯爵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一件件精美的首饰,目光流连,几乎舍不得离开。
此时,他的感情的确是自然流露,半点不假。
不过想想也是,他能把华语说得这么流利,对石壁寺的典故也了若指掌,必然是真的很喜欢华夏文化的。
他眼睛发光,托起那件凤形的顶梁,展示给周景洋看:“景洋,你看这一件,配上艾琳的金发,感觉如何?”
周景洋这次也是跟苏进一起去的,有些不耐烦地说:“很美。”
爱德华伯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转向苏进道:“这些首饰,真的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了?”
“是的。”相比他的激动,苏进就显得非常平静了,“不过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还有正古十族金家,一共三十五人一起努力,一共做了三天,最后完成了这五十四件首饰。”
“金家?他们愿意跟你合作?”爱德华伯爵有些意外的样子,显然对正古十族并不陌生。
“这是他们从您那里接的工作,他们当然会配合。”苏进笑了一笑。
不等爱德华伯爵说话,苏进先问道,“爱德华先生可还满意这一套成品头面?”
“满意,当然满意!”爱德华本身就是华夏文物的大收藏家,他一眼就能看出了这套头面的真正价值。
它是货真价实的精品,除了更新以外,比之古代流传下来的那些顶级文物丝毫不弱,甚至由于时代的发展,工艺还犹有过之。
这样一套头面首饰,给艾琳佩戴都觉得有些可惜了,它天生就应该被供在高处,供无数人围观赞叹的!
爱德华自己也没有想到,一次普通的定制,竟然能得到这样的珍品。它在原先设计的基础上又进行了一些细节处理,比他想象中的完美多了!
这样一套顶级珍品,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那好,我还有一个细节想跟爱德华先生解释一下。”苏进冷静地说。
“什么?”
“这套头面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点翠头面,您可以称它为仿点翠。”苏进道。
“仿……?你是说它是假的?”爱德华皱起了眉头。
“也可以这样说。翠鸟是世界性的保护动物,在华夏尤其如此。翠羽交易尤其如此。翠羽是点翠首饰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并非无法被替代。所以,我使用了同样效果的替代物作为材料,进行制作。”苏进直视着他,坦然而言。
“……什么材料?”爱德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气息间隐隐散发出一种威胁感。“同样颜色的绸缎。”苏进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就效果而言,绸缎远胜羽毛。两者的色泽极其相似,可以完美复制翠羽独特的效果。最关键的是,翠羽容易褪色,绸缎经久耐用……”
“但还是假的。”爱德华放下手里的首饰,抬眼看向苏进,打断了他的话。他威胁地眯起了眼睛,问道,“你敢用假货来糊弄我?”
“我听说,爱德华先生心存仁慈,手下有十五家慈善基金会,每年定期举办两次慈善拍卖会,四次慈善晚宴。动物保护的意义,想必您比我更加清楚。”苏进夷然不惧,直视着他,面带微笑地道。
“……”爱德华不语。
“只有心里没有底气的人,才要用虚假的噱头来伪装自己。爱德华先生您早就已经脱离了那个层次,直接看到了事物的本质。我想问您一句,这些仿点翠首饰的效果,跟真正的点翠有区别吗?”苏进缓言问道。
他的言语中自然有某种力量,爱德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聚到了面前的那些首饰上。
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它们,它们始终都是那样华美灿烂,无可挑剔。
而且,不久之前他还在想,这些首饰比之古代点翠作品不仅不如,还犹有过之。直到现在,如果不是苏进主动提出来,他也看不出两者的差别。
“您欣赏的是它的美,还是那些浮华虚伪的名头?”苏进问他。
爱德华良久不语,最后,他终于展颜一笑,道:“你说得对。我要的是它的美,它汇集而成的华夏工艺,噱头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而且,以您的地位,展示这套全新的点翠工艺,想必也能引领新的风潮,让这项古老的工艺重新改头换面,出现在世界上。”苏进微笑着说。
“嗯……这样说起来的话,你是不是应该免收这套头面的钱,当作给我的广告费?”爱德华反问。
这话明显是开玩笑,苏进也回答得很轻松:“这是您和金家之间的交易,应该您和他们商量才对。”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爱德华转向周景洋,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三天前他有意吓唬苏进,本来是想帮周景洋一个忙的。
当时苏进要是被他吓住了,周景洋出面维护他,爱德华就会就势收手。那样,苏进就能领周景洋一个情,从而缓和两者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这样的威胁对苏进来说一点也不是问题,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
而且刚才的对话,看上去是爱德华被苏进说服,卖了他一个面子,其实是苏进点醒了爱德华一次。像他们这样的老牌贵族,的确可以不在意很多东西,但是对外还是要营造自己的形象的。
爱德华大做慈善的目的也在于此。
这些慈善项目里,有环保的、有动物保护的。就像号召保护珍稀动物的女星绝不能穿着皮草一样,如果他拿着一套真正的点翠头面出去展示炫耀,被人当众指出来,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自己破坏自己的形象了。
反而是在展示精美华夏首饰的同时,提倡用绸缎代替保护动物的鸟羽,更有利于他的形象建设!
这样一来,苏进不仅轻易化解了与他之间的矛盾,还让他反过来领了他一份情,周景洋的忙,爱德华当然没法再帮了。
其实那天离开石壁寺后不久,周景洋就意识到了爱德华的意思,当时就觉得有些无奈。
他是很想跟苏进搞好关系,但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帮忙啊……
打了这么一段时间的交道,他对苏进也有些了解了。
这小子看上去温和很好说话,但其实非常的眼明心亮,很多事情他不在意,只是不放在心上而已。
周景洋真的很担心爱德华弄巧反拙,反而让苏进走得更远了——当然现在两人的距离也没多近就是。
现在看见事情和平解决,他也松了口气,不满地擂了爱德华一拳,表示之前的梁子就这样放下了。
爱德华笑了笑,重新叫人送上茶水,学着华夏人的习惯,好茶待好友。
这时候,爱德华的态度彻底发生了变化,苏进也知道为什么周景洋这种怪脾气能跟他成为好友了。
他谈笑自若,一点架子也没有,甚至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而且他的见闻非常广博,对华夏文化的了解绝不只是停留在表面,某些专家学者与他相比,可能也有所不如。
非常随意地闲聊了一会儿,爱德华突然问道:“再过五个月,贵我两国的文化交流会就要召开了吧?”
苏进心里一道灵光闪过,看向周景洋。
周景洋偏头回视他,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这才是周景洋把爱德华介绍给他认识的真正原因!
苏进脸上丝毫不动声色,点头道:“是的。文物局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准备,争取能献上一场成功的盛会。”
“官话我们就不说了。”爱德华对着苏进笑了笑,从容地问道,“关于这场交流会,在藏品展出以及拍卖方面,你对我方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看看,我帮忙协调一下。”
“不用那么急,你可以先考虑好了,再跟我说。”
0789 回归
爱德华的话说得轻描淡写,态度也从容自若,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话里藏着意思就多了。
收藏以及拍卖方面,任由苏进开口,甚至不需要马上说,可以经过详尽的思考与讨论之后再来。
以他的身份,既然开了口,就一定能做到。
也就是说,在这两方面,他拥有强大得惊人的实力,足以应付苏进的一切要求!
苏进注视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展露出一个笑容,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考虑过后再给爱德华先生答案了。”
爱德华微笑着摆着,道:“不用这么客气,叫我罗尔就好。”
苏进从善如流,站起身来,道了声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爱德华住在太湖的一座别墅里,据说这里是周景洋的产业,供给爱德华暂住。
从前几年开始,周景洋就渐渐把一些产业转移回了国内,在各地置办下了不少产业,这栋别墅只是其中之一。
这别墅地理位置极好,就在太湖一座延伸出去的小岛上,三面环水,放眼望出去尽是苍茫湖水,大片枯黄的芦苇无尽地向外延伸出去,伴随着湖水的湿气,有一种置身画中的感觉。
这别墅中式结构,由一条走廊蜿蜒盘旋,沟通着几座院子。
苏进站在走廊上,眺望远处的太湖以及芦苇,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自古太湖出水匪,很多年以来,水匪都是当地一患。
因为太湖太大,里面很多小岛,苍茫湖水把小岛分隔开来,又有无尽芦苇遮挡视线,水匪在其中出没,不易剿灭。
但现在,水匪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人们可以自由地在各个岛上盖房子居住,完全不用担心什么。
这无尽湖水以及大片的芦苇丛依然如昔,居住其中的人却已经彻底变了。
是啊,很多东西,都应该变了。
苏进拿出手机,找到杜维的电话,拨了出去。
杜维接到苏进的电话,非常惊喜。
他最近就在忙那个文交会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半年时间看上去很长,但其实作为这样一场盛会的准备来说,还是太短了。
更何况国家文物局刚刚成立,各种架构急待完成,正是忙碌的时候。
两项工作加在一起,杜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瘦了十五斤。
他这种等级的胖子能瘦下来当然是件好事,但的确也太辛苦了。
幸好之前苏进还在帝都的时候,帮着他搭起了很多框架。现在进入实施阶段,他才发现那些框架有多么高瞻远嘱。里面有些东西,杜维一开始还觉得意义不大,结果一进入实操,全部变成了未雨绸缪。
有时候杜维甚至觉得,苏进的心里仿佛藏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着比现在完备得多的制度与经验,随时可以供他取用。
不然怎么能解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就能想得这么深、这么远、这么周全!
现在难得苏进打电话过来,杜维立刻把一些正在思考的难题扔给了他。
这些问题放给他们自己想的话,实在太费时间了,还是让苏进帮忙来得方便。
苏进在上个世界也经历过这样的盛会,经验非常丰富。而且那时候他们的制度很完善,事前要写策划书,事后还要总结。
很多他现在提出来的问题,都是当时实际发生过他们进行过反思的。现在提出来,当然显得很周全了。
杜维提出来的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他说得很保守,提出来的全是“建议”。
上个世界的经验是经验,但是两个世界毕竟不同,谁能保证这个世界不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他可以帮着走一些捷径,但路只有自己走出来,才是印象最深、最有益的。
这个世界的文物保护刚刚开始走上正轨,他不可能万事包办。毕竟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最后,他终于抽了一个空,把爱德华的提议跟杜维说了一遍。
电话里,杜维突然没了声音。
苏进有些奇怪,把手机拿开看了一眼信号,这才重新凑到自己耳边旁边,“喂”了一声问道:“能听见吗?”
“能!”杜维立刻回过神来,连忙道,“是罗尔·爱德华伯爵?”
“是的。”苏进回答。
“他跟你说,不管你提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杜维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他说的是‘尽可能’。”苏进纠正。
“那也差不多了!”杜维叫了起来,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兴奋。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对苏进推心置腹地说:“我们现在的确有一个难题。”
所谓文化交流,当然就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流,这次交流会的主题,又是“文物”。
但是说到华夏文物,有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一百多年前,华夏被侵入,掠夺走了大量的文物。当时的入侵国之一,就是这次交流会主办国的另一方。
当年那场掠夺残酷而彻底,被夺走的文物用价值连城这四个字都难以形容。
这是华夏历史上的耻辱,是因国力过于衰弱付出的代价,只是这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杜维声音沉痛,话语里饱含感情,苏进心里咯登了一下,片刻后问道:“你的意思是……”
“已经考虑好了,这么快?”爱德华问道,表情有些意外。
苏进点头,冷静地说:“是的,我刚才直接打电话给了国家文物局局长杜维,商量了一下,做出了决定。”
“直接打电话给了杜维?”爱德华越发意外,他深深看着苏进,问道,“你知道我刚才那个许诺的意思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苏进笑了一笑,说,“文交会是文物局的大事,您想给我一份政治资本,助我立足。不过多谢您的好意,暂时来说,我用不着这一点。”
爱德华笑了一笑,问道:“那好,你们想要什么?”
他把你换成了“你们”,表明他已经知道了苏进代表的是什么。
苏进认真地道:“自古以来,东方与西方之间有着许许多多的交流,有很多东方文物飘洋跨海去了西方,在那里安家落户。这次文交会,我想请回其中的一部分文物,让它们重新展示在华夏人面前。如果您同意我的要求,我想把这部分文物的名单直接发给您。”
听见这段话,爱德华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直视着苏进,问道:“这是你的要求,还是文物局的?”
“这是我和文物局局长杜维共同讨论出来的结果。”苏进/平静地回答。
“你确定?”爱德华脸上笑容消失,冷冷地问道。
“是的,我很确定。”苏进仍然平静,他甚至还笑了一笑,“当然,这建立在爱德华先生的好意的基础上,如果您要收回,我也没有意见。”
这话看似示意,但其实是在表示,你前面答应得那么好,现在要反悔我也没办法。
爱德华的脸色更加冰冷,他的脸色一直苍白,这时简直有点发青了,注视着苏进的目光也仿佛带上了刺。
一边的周景洋警惕起来,他直起身子看着爱德华,一只手按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但是爱德华迟迟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你这个要求,提得非常冒昧。”
“或许是,但也或许不是。”苏进回答。
“……好,答应你了。”爱德华淡淡地道。他的手一按扶手,站了起来,招呼也不打一声,转身就离开了房间。
周景洋注视着他的背影,转向苏进,点了点头。
苏进知道周景洋这是在向他保证爱德华向来说话算话,终于向后一靠,长长地舒了口气。
0790 半年
爱德华离开了就没再出来,最后也只有周景洋进去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送苏进离开。
站在车边,他盯着苏进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罗尔这次可真要头大了。”
“就你看来的话,他能办到吗?”苏进问。
“有点费劲,不过应该没有问题。他本来就是大英博物馆的名誉馆长,跟欧洲各家博物馆以及大收藏家都很有交情,这种事对他来说只是有点费劲,只要有心就能办到。”周景洋毫不犹豫地说。
苏进没想到爱德华还有这样一层身份,心情顿时一松。他笑着问道:“你这样算不算出卖朋友?”
周景洋瞥他一眼,似乎对他这句问话有所不满:“拿了我们的东西,本来就应该还回来——我还是记得我是哪国人的。”
“不只是这个问题……”苏进知道周景洋有所误解,不过他这样想当然也没问题。他声音一顿,没有解释,而是道,“他似乎不太高兴,回头名单出来,还得拜托你转交给他了。”
周景洋很干脆地答应了,接着突然又转过头,注视着苏进看了一会儿,问道:“我这是帮了你的忙对吧?”
苏进愣了一下,同样干脆地点头说:“对。”
“那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些回报?”周景洋出乎意料地问道。
“……对。”苏进依旧回答。
“那好。”周景洋打了个响指,痛快地说,“那就说定了,这件事解决之后,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走一走,具体地点,我说了算,怎么样?”
苏进有些迷惑,但这个要求并不难办,他答应了下来,心情反而因为不会无法回报而轻松多了。
第二天,苏进就把名单交给了周景洋。
周景洋能跟正古十族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对此当然不会一无所知。
看见那份名单,他的表情有些惊讶,深深看了苏进一眼之后,就把它收了起来,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放心”。
然后周景洋就开车离开了,第二天,他打电话给苏进,告诉他名单已经转交给爱德华,对方有点生气,但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为了这件事,爱德华需要回国一趟,周景洋会跟他一起过去。
周景洋这次为这事,可真是费了心了……
接下来几天,苏进再次陷入了忙碌中。
在正式制作那套点翠头面之前,他跟金如海打了个赌。
制作过程中,金如海自愿听从他的指挥,等同于服了输。等到爱德华接受那副头面,跟金家结清全部尾款之后,这个赌约再没有了其它结果。
金如海当即表示,赌约生效,他愿意带着金家一起支持祝使由,同意正古十族纳入文物局的体系,同时把那批文物中属于金家的部分无条件捐给国家。
金家本来就是反对派的中坚人物,他们这一倒戈,反对派彻底失去了支柱。
再加上,苏进之前考虑的那些因素实实在在存在在正古十族里。
他们离开华夏太久,几十年后重新回来,要怎样在华夏立足?
华夏现在在文物修复上正值百废待兴的时候,作为一个文物修复师,再没有比现在更适合扬名立万的时候了。现在不加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让人重视!
祝使由把这些因素一一列举出来,最后的反对者们也纷纷偃旗息鼓,同意了他的提议。
于是,正古十族将重新整理名单,全族以编外人员的身份纳入文物局的系统里。
以后,为遗迹挖掘出谋划策、监督管理文物保护工作、接受聘请进行文物修复……都成为了他们份内的工作,文物局可以直接进行安排。
当然,作为回报,苏进把他们介绍给他钱校长,把各高校文物修复专业开放给了正古十族。
他们可以与学校联合,成为客座教授对学生进行指导,也可以从中间选择合适的人选成为自己的亲传弟子……
这批接受过系统正规教学的学生们,将会解决正古十族后继无人的问题,其中一部分兼具热情与天赋的学生,将会接过正古十族的传承,将它们传递下去。
七天之后,几辆涂有平天机械标志的大货车从苏城出发,前往沪城。
这上面装满了各色各样价值连城的文物。
它们正是那批正古十族的珍藏,其中一部分将出现在文交会的展厅内,供给海内外无数人欣赏。
那份尘封多年的豪奢与华丽,也将重现天日,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
时间不断向前推移,半年很快过去了。
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主要就是围绕着文交会来的。
四个月前,场馆扩建完毕,开始进行装修布置。
装修方案一早就已经拿出来了,这次文交会的装修采取了全新的方式,除了文物的展示与保护全部需要采用新型博物馆的标准以外,还使用了“秘密武器”。
这些执行与高度工作非常复杂,作为总负责人的杜维,之前就瘦了十五斤,这五个月又瘦了三十斤,从胖弥勒佛变成了瘦弥勒佛,变化实在太明显了。
他忙,苏进当然也不可能闲得下来。
他现在已经被正式聘请为本届文交会的首席顾问,对文交会的所有事情都有监督建议的权利和义务。
他的工作强度,跟杜维几乎是一样的,甚至犹有过之。
杜维想到的事情,他也要想到;杜维没有想到的事情,他也必须留意。忙碌中不知时日之过,半年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从初秋到深秋,再到树叶凋零寒冬降临,二月新年礼花的色彩仿佛还留在眼角,新的礼花又将再次在沪城绽放。
还有三天,华英双向文化交流会就将在沪城正式举行了!
苏进站在沪城东边新扩建而成的一个场馆里,环视四周。
这座场馆经过重新扩建与装修,通体红色,兼具了华夏古典的风情与现代建筑的时尚感,本身就完美诠释了文化交流这一会议核心。
这座场馆被命名为“华夏馆”,由前中后三个场馆共同组成,两边各有一个侧馆,整体格局有点类似古代的三进院子。
苏进现在所站的地方是华夏馆的西馆,这里专门被设计为开辟为华夏馆的展览分馆。届时,所有的文物,包括英方指定的司母戊大方鼎在内,都将被运到这里来进行展示,供给所有人参观。
现在这里已经按照正规博物馆的标准进行了装修,苏进第三次检查完毕,确定一切都已经符合文物局新制定的博物馆标准。
至此,前期工作正式完毕,只等文物被运过来了。
苏进在手里的文件上签了字,把它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伸手进口袋,握紧了里面的手机。
他正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五个月前,周景洋跟罗尔·爱德华一起去了英国,去完成苏进提出的那个要求。
周景洋走之前给苏进打了个电话,走之后就再没有任何来电。
一开始苏进太忙,还没有注意,到事情进行到这一步的时候,他才发现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他按照周景洋当时打过电话来的那个号码拨打回去,提示关机,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周景洋其他的联系方式。
最后,他只好联系周离打听,周离听说周景洋做的这些事情,反应有点奇怪,答应苏进去打听一下。
没两天,他就返了电话回来,说联系上周景洋了,他没事,让苏进再等几天。
苏进不知道周景洋为什么不联系自己,直到昨天,周景洋才真正打电话给苏进,说事情已经全部办妥,让他等着接收当时名单上的文物。
苏进现在在等着的,就是周景洋通知的电话。
没一会儿,他的电话就响了起来,苏进毫不犹豫地接起来,对面响起的却是另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
对方很亲切地跟他打招呼,道:“小苏你好啊,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吧?”
苏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对面的号码已经被隐藏。
然后,他瞬间意识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来自何方。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叫道:“你好,苏陌。”
0791 西方大火
苏陌的笑声从电话对面传过来,问道:“之前我们说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第二次赌约将会出现在这次交流会上……我记得的。”苏进沉默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
老实说,这段时间他实在太忙,不是苏陌现在打电话过来提醒,他还真的把这件事给忘了。
而现在苏陌的电话一来,立刻把现实拉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跟着一沉。
上一次,苏陌伪造的佛手就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换了上个世界的他,不一定能认得出来。还多亏了这个世界他拥有了新的天赋……
现在大半年过去,苏陌敢于再次挑战,他的实力一定有了提升。
这一次,他真的能认得出来的吗?
但无论什么时候,苏进从来都不会畏惧挑战。
他平静地说:“我记得很清楚,你上次说过的。拍卖品或者展品中间,会有一件是伪造的,如果我认不出来,我这条命就给你了。”
“不错,如果你认出来了,我会给你一件你一定想要的东西。”苏陌轻松地说。
我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什么东西?
苏进思索了片刻,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来。但苏陌说得非常笃定,他深吸一口气,道:“很好,那就这么定了。”
“一言不定。”苏陌轻轻笑了一声。
这时,苏进的眉头突然微微一皱,问道:“你的声音不大对劲……有什么不对吗?”
一时之间,苏陌的声音在电话对面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反问道:“你在关心我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笑意,刚才那丝异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进冷静地道:“当然不,敌暗我明,我只是担心你们会不会有什么别的阴谋。”
“敌人啊……”苏陌又笑了一声,说,“这样说也没错,既然如此,那你就要小心了。”
电话对面,苏陌的声音突然压低,变得又轻又快,他轻声道,“西方可能突降大火,你要小心。”
“心”字还有一半藏在嘴里,电话突然被挂断,短暂的沉默之后,嘟嘟的忙音传了过来。
苏进完全没预料到他最后那句话,顿时愣住了。
“西方可能突降大火”,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西方指的是什么,大火又是什么?
一瞬间,苏进想到的是明明已经说好,但现在还没有打来电话的周景洋。
西方,难道指的是英国?
周景洋那边的事情出问题了?
爱德华出尔反尔,事到临头时反悔了?
一个个念头电光火石般从他脑中掠过,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一个工作人员抱着展板走过,一眼看见他的表情,问道:“苏老师,您了?有什么问题吗?”
苏进抬起头,正要跟他说话,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
又是一个陌生号码,苏进定了定神,把它接了起来。
电话刚刚接通,周景洋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仿佛有些疲倦,懒洋洋地说:“东西两天后到港,你准备接收吧。回头我把具体行程发你邮箱。”
“你没事吧?”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进直接打断了。
“啊?我会有什么事?”苏进难得关心他,周景洋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瞬间打起了精神。
“你跟爱德华一起回去办事,没出什么问题吧?”苏进问道。
“是有点麻烦,但麻烦的是爱德华,跟我没关系。我只需要在旁边盯着他就行了。”周景洋的话说得很轻松,声音里却仍然有掩饰不住的倦意。他说,“趁这个机会,我也把我在那边的生意归拢了一下,准备全部转回来。”
苏进听着他说话,突然意识到自从“认亲”以来,这还是周景洋第一次跟他说起自己的事情。
周景洋叹了口气,说:“落叶归根,我也五十多岁的人了,时间过得真他妈快。要回国养老啦!”
他跟着笑了一声,道,“还有我那个老爹,年纪也不小了,做儿子的当然得回来给他送终。”
笑声和话声如在耳畔,苏进突然有些茫然。
落叶归根,连周景洋这么放荡不羁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他苏进呢?
他的根究竟是在哪里?
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早已回不去了的另一个世界?
“对了,你还记得吧,你答应我的事情。”周景洋突然说。
“什么事?”苏进条件反射一样地问。
“喂,我尽心尽力帮你办事,我的事你就不记得了?”周景洋很不满。
“哦,你说那个啊。”苏进脑中灵光乍现,猛地想了起来,“文交会之后,跟你去一个地方,对吧?”
“哼,算你没忘。文交会之后,马上出发!”周景洋说。
“好,我记得的。”苏进答应了下来。
周景洋这才满意,再次跟苏进确认了“交货”的事情之后,这才挂上电话。
苏进握紧手机,这才渐渐有了实感。
周景洋这个电话是说,之前他跟爱德华提出的那些要求,已经彻底被落实了?
那批他指定的文物,已经被运到华夏附近,即将登陆运到这里来进行展览了?
这可真是一个大好消息!
那些离开华夏已经数十百年的文物,终于回归到了这里。
就算只是用来展览,而不是彻底的归还,也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进展!
苏进对爱德华提出那个要求,有一半是在试探。没想现在真的能够成功,他又意外,又惊喜。
这时候,他完全忘掉了苏陌说的话,直接打了个电话给杜维,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他。
当初文物的名单是杜维跟苏进一起商量出来的,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文物还没有到,他也不好意思催苏进而已。
现在听说货马上要到了,他比苏进更兴奋。
对于苏进来说,这是一批回归故土的文物,而对杜维来说,还不止于如此。
它拥有极大的象征意义,是他上任之后的天大政绩!
他立刻乐得眉开眼笑,满口答应接收以及安置那些文物的事情由他来负责。说了没一会儿,他就挂上电话忙碌去了。就在挂上电话的那一瞬间,苏进还听见了对面传来的“哈哈哈”大笑声,显然杜维已经快喜疯了。
苏进也非常兴奋,接下来他又解决了展馆布置上的几个问题,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这里。
刚刚走出华夏馆西馆,他就顿住了脚步,回头往后看。
接着,他皱起了眉头。
西方可能突降大火,这个西方指的究竟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就是眼前这座——
华夏馆西馆?
两天后,沪城东边的海港拉起了警戒线,被完全封锁。
在某个时段内,所有船只暂停进出港口,武警封锁码头,无证绝对禁止出入。
附近的居民留意到了这种紧张又诡异的气氛,想要靠近看看,全部都被拦了回来。
下午四点,一支支车队驶向码头,附近居民越发好奇,纷纷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一会儿,华夏电视台与天空电视台的几辆直播车一起开了过去。
居民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回到家里,打开了电视机。
没一会儿,一个激动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了出来,响彻整片华夏大地——
“……让我们热烈欢迎这一百七十二件文物重归故土!”
0792 碎片
董枫心情非常激动。
上次惊龙会,他身为天空电视台员工全程参与直播,表现得非常出色。
那次直播取得了大成功,事后论功行赏,董枫拿了一笔不错的奖金,还被调到了文化频道,专门负责文物考古等方面的新闻与播报。
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一个大热点,等于是升了职,董枫的干劲马上更足了。
最近文交会马上就要召开了,天空电视台一早就获得了直播与转播权。一星期前,董枫跟着慕影一起到了沪城,开始了各项准备工作。
昨天,慕影接到通知,当时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然后,她变得无比兴奋,立刻召集了现在在沪城的所有天空电视台成员开会。
接着,他们各种准备工作做到凌晨三点,上午十点又正常上班,现在一起开往沪城码头。
车上,慕影不时拿出化妆镜检查自己的妆容,又拿出记事本来再三确认。
这表现,跟她平时的从容大方大相径庭,更可见她有多么重视今天这次报道。
董枫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慕影接过杯子,并没有喝,而是把它握在手里暖手。她的目光紧盯着膝盖上的记事本,嘴唇快速翕动,仿佛在默记着什么。
片刻后,她抬头看向窗外,压抑着激动地道:“到了!”
电视台需要提前做准备,所以他们来得比较早。
这时候船还没到港,工作人员开始跟港口的人进行沟通,进行各种布置安排。
董枫现在的职位是慕影的助理,帮着打了一会儿下手,抬起头时,突然看见一辆车开了进来。
他眼尖,透过玻璃窗一眼看见坐在副驾上的那个人,立刻走到慕影身边,小声道:“苏进……苏老师来了!”
“来了吗!”慕影正在翻看提词本,听见董枫的话,立刻直起身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苏进的车并没有往这边开,而是向着另一边过去了。
慕影犹豫了一下,拍了拍董枫,低声道:“跟我来。”
说着,她再次整了一下妆容,带着董枫和另一个摄影师一起往苏进的方向走了进去。
苏进的车在港口大楼的门口停了下来。
港口大楼此时的警备非常森严,苏进掏出证件给对方检查,跟对方说了几句话,就要进去了。
这里对天空电视台来说是禁区,苏进进去的话就采访不到了,慕影立刻加快脚步,提声叫道:“苏进,苏老师!”
苏进听见声音,停步转身。
现在还没出正月,正是隆冬时节。前两天刚下过雪,还没全化,现在港口码头的某些地方仍然可以看见一些残留的白色。
然而苏进穿得却非常单薄。
他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卡其色的灯芯绒外套,看上去高挑修长,并不显得寒冷。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零乱,完全不像是来参加什么正式的大仪式的,只是饭后随便出来散散步一样。
董枫远远看着他,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算起来,苏进现在还不到二十岁,仍然只是一个大学新生的年纪。
但现在,他已经是华夏文物修复界完全不可被忽视的人物。
这一年来,董枫虽然是慕影的助理,
看见慕影,他抬手打了个招呼,带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好久不见。”
慕影笑了起来。
董枫也跟了慕影一段时间了,对她的了解比初见面时深得更多。
她的脸上虽然长挂笑容,但有时候只是营业性表示一下,有时候则是发自真心在笑。很明显,她现在的笑容就属于后者。
她大步迎上苏进,看了一眼他身后,问道:“现在离正式开始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吧?可以先接受一下采访吗?”
两人之间已经比较熟悉了,慕影的话也比较随意。
苏进正要说话,从对面楼里走出来一个人,到了武警卫兵的身边,对着他们一点头:“进来说吧。”
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英武干练,眼中锐气十足,董枫一瞬间就想到了特种兵之类的人物。接着,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苏进,莫明地觉得两人的长相有点相像。
慕影却顿时振奋了起来,问道:“可以进去采访?”
港务大楼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基本上没什么人出入,戒备非常森严。
董枫也很意外,那男子却简短地一点头,重复道:“进来吧。”
配合着他的话,那两个卫兵向左右各让了两步,这时候,连董枫也兴奋了起来。
之后是简短的自我介绍,董枫知道了这人名叫周离。对方并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但看周围卫兵对他的态度,董枫心里多少也猜到了一点。
周离一边走一边对苏进说:“你放心,我已经检查过了,暂时没有发现安全问题。各方面已经布置妥当,务求使得文物顺利到港上岸。”
他说得很笼统,但是配上坚毅的表情和干脆果断的话语,自然拥有了一种强大的说服力。
慕影非常清楚这种采访的规则,她跟摄影师小声强调了几句,哪里该拍,哪里不该拍,周离不能出镜,只能把声音录进去……
董枫把这一切收进耳中,清楚地看见周离偏过目光,满意地看了慕影一眼。他在心里感叹,这里面门道真多啊,自己要学的还多着呢!
总之,这次文物接收事宜事关重大,各方面都做足了准备,务求一切安全妥当。
工作相当繁重,但董枫注意到,所有人都红光满面,情绪非常振奋。
也是,这172件文物回来的意义实在太大了,董枫仿佛亲眼看见了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苏进——听说这次文物回归事件是他一手促成的,这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他拥有的能量可真是太大了!
一行人一起来到港务大厅顶层,这里的格局跟当初海天港的有些类似,只是规模要更大得多。
这里正面是几块巨大的屏幕拼成的一整块屏幕墙,对面是一排排显示器,所有的屏幕全部都亮着,大量的数据与画面从上面流过,一看就让人觉得眼花。
正面的大屏幕上显示的是港口以及附近海面全部的图景,有实际画面,也有抽象的图形以及数据。
董枫盯着那边看,觉得简直像是电影里的场景,唯一可惜的就是没人解说,什么也看不懂。
一个穿着军装的人站起来,跟周离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到摄影师旁边,指导他什么可以拍,什么不能拍。
另一边,周离跟苏进站在屏幕前面,小声说着什么,慕影在旁边认真听着,并不插话。
这里的气氛的确有点紧张,董枫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回想起了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172件文物,在百余年的时间里先后遭到掠夺与欺骗,离开了华夏,去往他乡。
现在,华夏好不容易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重新走上了正轨,人民生活开始变得富足安稳。
生活富足了,人们开始追求精神上的富足,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应运而生。
然而越是关注,越会觉得当初被侵略被掠夺的那段历史有多么屈辱与无力。
如今,这172件文物重新回到故国,就像是失落的碎片重新回到本体,仿佛代表着过往的伤痛可以被抚平一部分,代表着华夏的精神可以重新被树立……
它们所蕴藏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
就算只是临时运回来展出,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
当然,如果能把它们永远地留下来,那就更好了……
董枫忍不住开始遐想。
“开始进港了!”
前面突然传来骚动,一个人提声说道。
董枫立刻打起了精神,向着前方的大屏幕上看去。
0793 车队
货轮出现,大厅里的气氛明显兴奋与紧张起来。
董枫知道,那172件文物一定装在这艘货轮上,跟着兴奋地握紧了拳。
与此同时,周离目光斜向下方,道:“来了。”接着又转向苏进,道,“跟我一起去接一下吧。”
董枫一愣,这才看见屏幕右下角另一个分屏上出现了一个画面,一列车队正在驶进港口大门。一色一样的沉敛黑色,带着一种安静无言的气势鱼贯而入。
董枫目光紧缩,留意到了其中一辆的车牌号。
那简洁至极的号码已经说明了来者的身份,董枫的心情顿时激动了起来!
“走!”
董枫正在看,慕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女主持从他身边擦过,跟在苏进他们身后匆匆往外走。
董枫立刻反应过来,跟着慕影一起出去,摄影师也第一时间跟上了。
一行人匆匆来到楼下,那支车队正好驶过来,缓缓停下。
董枫眼角余光看见大楼旁边的两名卫兵全部面向车头,正在笔直行礼。
此时,苏进和周离已经迎了上去,天空电视台的三人稍微落后一步。
那个摄影师还在犹豫,后面一辆直播车先一步停在了旁边,车上噼哩啪啦下了一堆人,扛着摄影师拿着话筒就冲了过来。
华夏电视台是国家电视台,他们这个表现,越发证明了来者的身份。
华夏电视台一上,天空电视台的人也不管什么了,跟着一起拍,倒也没被人阻止。
按理说,这些规矩其实在正式采访转播前都要定好的,但这次的事情来得太急,包括这支车队来得都很突然,事前一点通知也没有,现在现场也就跟着有点乱了。
车门打开,一个老人迈步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头发已经全白,但精神仍然非常好,腰板挺得笔直,跟旁边那些卫兵几乎不相上下。
董枫一看见他的脸,顿时张大了嘴巴。他上前一步,低声问慕影:“这位是……”
“周老!”慕影也很吃惊,先一步叫出了对方的尊称。一瞬间,她激动得脸颊都有点发红了,抓紧董枫的手臂,道,“快,跟紧一点,一会儿如果能采访到,那就赚大了!”
这辆车另一边的车门跟着打开,下来的是个中年人,相貌儒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绕过车辆走过来,站在周老旁边。
这张脸也是经常出现在各种新闻里,让董枫眼熟到不行的。
他的嘴巴张得更大,小声急促地问慕影:“这是……谈……”
慕影快速点头,后面几辆车的车门接连打开,下来的几个人让两人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全部都是熟面孔,全部都是他们根本采访不到的人物,今天聚齐在这里,顶着岸边的凛冽海风,满面红光地等待着什么。
车队最前面的是周老和被称为“谈先生”的中年人,苏进和周离先迎了上去,跟他们交谈起来。
董枫站得有点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意外地发现,这两位大人物对苏进的态度都非常亲切,简直像以前就见过的。
尤其是周老,看着苏进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子辈一样,亲切里充满着爱护,反倒是苏进那边,明显有些距离感。
他有些纳闷,看着四人交谈几句之后,苏进仿佛听到什么消息,转身往后看。
周老紧盯着苏进的背影,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谈先生拍了拍他的胳膊,像是在安慰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董枫纳闷极了,突然听见旁边慕影道:“难道真是……”
“什么?”他疑惑地转头问。
此时慕影也在看着那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批大人物一来,码头上的气氛再次变得庄重而热烈起来。
一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动作极快地开始进行布置,没一会儿就布置成了一个欢迎仪式的样子,长长的红毯从码头的停泊处一直延伸出来。
大人物们全部转移到了那边,这里海风更加料峭,却没一个人离开,人人翘首以盼,看向茫茫海面。
慕影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带着董枫一起去采访了谈先生——周老终于还是不愿意出面,拒绝了这次采访。
令慕影意外的是,谈话中,谈先生丝毫也不吝惜对苏进的夸奖,称他为“华夏最出色的年轻人,最顶级的修复师,国之瑰宝”。
第一个称呼也就算了,后面两个可就太难得了,它肯定的不是苏进的未来,而是他的现在!
以谈先生的身份,做出这样的肯定,连国家文物局也不敢轻忽。
更别提,传说国家文物局跟苏进的关系非常好,很多重要的新政策都是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
这样一来,苏进切切实实地在华夏文物圈站到了最顶峰的位置,成为了文物修复届的代表人物。
董枫在一边听着谈先生和慕影谈笑风生,一边仍然有一点不可思议的感觉。
今天刚刚见面时,他还在想苏进的年龄呢。
谁能想到,一个不到二十年的年轻人,就已经拥有了这样的权威。
但想一想他展现出来的实力,好像又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董枫下意识地看向苏进,发现他正在打电话。同时, 他的目光又触到了另一边的另两个人。
周老正跟周离站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最后,两人一起看向苏进,露出了之前那样复杂的目光。
董枫有些好奇了……
这眼神,不像是对有出息后辈的赞赏,反而像是某种遗憾与期盼……
苏进跟周家,是有什么关系吗?
这时,苏进突然放下电话,看向海面的另一边。
几乎就在同时,汽笛声响了起来,仿佛正在指引航向。
一条白色的船影远远地出现在海面的彼端,沐浴着冬日的阳光,正在向他们驶来。
一时间,码头上的气氛变得无比热烈,人群骚动起来,一起向着那边涌去。
在无数道期盼的目光中,货轮越来越近,船舷上“伊利莎白号”的花体英文字母出现在人们面前。
苏进这才发现,定义它是货轮是自己先前相当然了。
伊利莎白号其实是一艘远洋游轮,四层高,上面有无数房间,相当庞大。
汽笛声再次响起,悠远而绵长,与伊利莎白号自身的汽笛声交相应和。
在这样的召唤中,游轮缓缓靠岸,最后下锚固定。
片刻后,游轮底层的舱板打开,露出一个向下的斜坡。
苏进紧盯着那边,这一刻,连他的心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斜坡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其实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男子尤为显眼。
他穿着一套棕色的猎装,外面套一件黑色的大衣,大步流星地一边向下走,一边跟旁边的人说话。
他看上去仍然懒洋洋的,仿佛跟以前没什么变化,但苏进面对他的心情,却不再像之前那么漠然了。
他心里很清楚,当初他对爱德华提出的那个要求听上去很轻松,但要落实下来其实非常困难。
那172件文物中间有几件,是当初一个私人收藏家捐赠给伦敦大英博物馆的。
这个收藏家曾经立下遗嘱,要后人绝不把这些文物归还给华夏,也不能卖给华夏人。
虽然这只是一个个人,还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但是他的遗嘱同时也代表了英国某些阶层的意志。
想要改变这种意志,其困难可想而知。
爱德华凭什么一直坚持下去,直到完成为止?
除了他个人的信用以及他欠的苏进的一个情,还多亏了周景洋。
仅仅只是从海外传来的只言片语,苏进也能猜得到周景洋做了多少努力。
他这样努力是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自己这个十多年前被他弄丢的“儿子”?
“父亲……”苏进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字眼,虽然还不能完全承认他的存在,但不得不承认,之前的那种漠然与隔阂的确少了很多。
他深吸一口气,跟周离打了个招呼,一起向着伊利莎白号的方向走去。
______________
对不起发晚了……
0794 都在这里
“幸不辱命。”
周景洋来到苏进面前,对着他挑了挑眉。
他眼圈有点发黑,脸上明显残留着倦意,但他的表情仍然玩世不恭,好像这之前的那些辛劳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一样。
“辛苦你了……多谢!”苏进看着他,突然弯腰向他行了一礼,郑重其事地说。
“哎别别别!”周景洋顿时有点手忙脚乱,想把他拉起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周离就没什么顾忌了,他一把抓住苏进的肩膀,把他拉直,道:“有什么好谢的,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
说着他往后一比,对自己的父亲说:“爷爷在后面等你,说很满意你这次的做法。”
“啧,我稀罕他的满意……”周景洋不满地嘀咕,但还是忍不住往周离身后看。
这一年回来,他没见着周老爷子几面。而且每次见面时,对方都黑着一张脸,对他极不耐烦的样子。
他脸上不现,但偶尔独自一个人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郁闷的。
他透过周离的肩膀看过去,发现周老爷子正站在码头上向着这边看,目光与他交汇时,缓缓点了点头。
他脸上仍然没有笑容,但周景洋心里一块大石头却陡然间落下,顿时觉得这一趟去欧洲真是太值了。
他笑了起来,一拍苏进的肩膀,道:“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他不是一个人下船的,身边除了他那个助理以外,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这人长相削瘦,花白的须发在海风中飘舞,穿着一身青布棉袍,一副旧式文人的样子。他精神矍烁,自从下船起就盯着苏进不放,苏进早就注意到他了。
周景洋介绍道:“这是王先永王大师,著名的国学大师,之前在剑桥大学求学,这次是专门为了文交会的事情回来的。”
王先永王大师?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苏进很快就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听过的了。
当初在植物园与埃德加舌战的时候,对方就提到了这位国学大师。
当时他举例说华夏的文化研究水平不行,就连王先永这种大师也要到剑桥大学华夏系留学。
王先永在华夏国内的名声似乎很不小,当时就引起了周围的哗然,让在场的大家都很有点沮丧的感觉。
苏进注视着王先永,对方与他对视,并不回避。
这老者目光清亮,还带着一些孩童般的好奇,苏进一瞬间就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种学者,醉心自己的专业研究,根本不通外务。对他来说,剑桥大学的华夏系研究得深入,对他有益,他就去了,并不会考虑也不会在乎自己这一行动会带来什么影响。
这种人,也许欠缺了一点人情世故,但是世界文明,本身就是靠这样的人一代接一代地推动向前的。
苏进的表情温和下来,对王先永行礼,叫道:“王大师。”
“我知道你。你的名气可大了。”王先永好奇地打量着苏进,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就是为了你回来的。我这里有份古藉,你能帮我修修吗?”
现在还有大事要做,一整排领导等在后面,王先永先跟苏进讨论这种事,简直太不通情理了。
周景洋正要说话,就听见苏进很平静也很理所当然地说:“在看到实物之前,我不敢保证,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哈哈哈,那就提前多谢你了!”王先永爽朗地笑了起来。
周景洋这才接过话题,跟苏进介绍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这次跟他一起回来的除了王先永,还有剑桥大学的其他一些教授,以华夏系的为主。一直以来,他们全力研究华夏文化,这就是他们一生的事业。
现在有了一个这样文化交流的机会,可以近距离接触大量文物,他们当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过来。
同时,文交会的项目之一,位于沪城华夏馆东翼的,是一次大型文化交流论坛。
所谓论坛,当然就是发表论文、进行研讨的场合。
到时候,中英双方的教授都将上台演讲,文物局的专家也预定了一个席位,专门讨论文物保护法。
这些教授本来是打算坐飞机过来的,但飞机十多个小时时间实在太大,坐着难受,爱德华宣称会把伊利莎白号一路开过来,欢迎专家教授们同行,他们当然就乐得上船了。
这几天他们在船上吃喝游玩,演讲讨论,过得非常开心,现在在船舱里没有出来,回避一下华夏的这个迎接活动。
“对于这一批文物回归,他们有什么想法?”苏进问道。
“各有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周景洋公平地说,“有的很不满意,觉得伤了面子;有的觉得华夏文保环境不行,文物不能得到最好的保护;有的觉得华夏文物就应该归还给华夏……这几天光是这个议题,在船上就吵了好几轮。”
苏进点头,这时三人已经走到了周老爷子等人的面前。
周景洋正要打招呼,周老爷子就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问道:“文物呢?”
周景洋往上一指:“在上面。正在搬运。”周老爷子哼了一声,说:“你活了一辈子,总算做了件好事。”
听见这话,周景洋也不满地哼了一声,父子俩这一刻的表情非常相似。
这种时候,周景洋还是没跟老爷子顶嘴,他拿起手机,往里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放下来说:“出来了。”
随着他的声音,轰隆隆的滚轮声在船舱底板前方响起,黑暗中,有些东西越靠越近。
渐渐的,那些东西出现在船舱门口,它们被放在一个个的箱子里,用拖车往下运。
箱子有大有小,全部采取同样的样式,是专门用来存放文物的防震箱。
一辆辆拖车排成一行,接连不断地往下,最后离开船舱,顺着红毯向这边行来。
一时间,所有人全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没一个人再说话,全部都紧盯着那边不放。
这就是那172件文物,它们在外游历太久,现在终于回来了!
突然间,港口拉起了长长的汽笛声,透过海风,在港口中、海面上不断盘旋。
这汽笛声仿佛是哀鸣,又仿佛是庆祝,饱含着无数你说不出、但是能够清楚意识到的含义。
在无数道目光中,那些文物伴随着滚轮的声音,向着这边行来,最后到达他们面前。
这172件文物后面,还跟着一个西装大衣的白人男子,他脸色苍白,犹有病容,脸上却非常严肃,一丝笑意也没有——正是罗尔·爱德华。
他穿过排列得长长的一百件文物,走到苏进面前,随手敲了敲旁边的箱子:“你要的文物全部都在这里了,我也算完成我的承诺了。”
苏进看着他,突然退后一步,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他郑重其事地道:“这次的事情,真是太感谢您了!”
爱德华有些意外,忍不住扬了扬眉。最后他哼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本来也是我嘴快,答应这种麻烦事……”
他的手按在一个高箱子上,意味深长地对苏进说,“不过我也提醒一下,这些文物运到华夏,是用来在文交会上展出的。它的所有权仍然属于我们大英帝国。文交会结束,它们将会被这艘伊利莎白号运回国内……”
他凑前一步,声音突然压低,像是耳语一样,“但是这次文交会,能够决定文物真正归属的那几个老头子都来了,你要能搞定他们,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说着,他抬起眼睛,对苏进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转向周老爷子他们,瞬间换了一个表情,大步迎了上去。
0795 绝世珍品
欢迎仪式一环接着一环地进行着,苏进也是其中的主角之一。
他以修复师代表的身份,在镜头面前当众对回归的文物进行清点与检查,对它们的名称和当前情况进行登记。
今天这个活动是现场直播的,各大媒体也在实时转播文字新闻——就算是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的媒体,也被那支车队所代表的意义所震惊,及时跟了上来。
一个个箱子被打开,一件件文物被取出,展示到公众面前。
每一件文物,苏进都能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说出它们的来历。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些文物,每一件都举世罕有,为所有修复师梦寐以求。它们的名单,也是苏进一个个列举出来,由周景洋转交给爱德华的。
“《永乐大典》45卷。”
“明永乐青花如意抱月瓶。”
“唐三彩墓葬雕塑。”
“明唐寅纸本水墨山水画。”
诸多文物被展示到众人面前,透过镜头传播到更广阔的范围里,在场所有人全部都屏息凝神,紧紧关注着这些珍稀文物。
更远处的电视机前,也逐渐聚集起了更多的人,以及几乎全部能够看到电视的文物修复师。
越是内行,就越清楚这些文物的价值。
譬如最前面展示出来的那45卷永乐大典。
在普通人看来,它们只是一堆破旧的古籍。
稍微有文化一点的人,会知道这是明永乐年间,由内阁首辅解缙总编的一部大型综合性百科全书。
永乐大典全书共约3.7亿字,分成22937卷,11095册。
该书以《洪武正韵》为纲,以韵统字,以字系事,内容包罗万象:“是书之作,上自古初,下及近代,经史子集与凡道释、医卜、杂家之书,靡不收采。诚以朝廷制作所关,务在详备无遗,显明易考。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事,凡天文、地理、人伦、国统、道德、政治、制度、名物以至奇闻异见、庾词逸事,悉皆随字收载。”
永乐大典正本问世之后,这套书收藏在紫禁城文楼之中。后来由于文楼失火,虽然正本完好无损,但明世宗还是不放心,让人抄录了一份副本,收藏于皇史宬。
明末,永乐大典正本离奇消失,只留下后来抄录的副本。
它究竟是怎么消失的,去向为何,是不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直是历史上一个难解的谜题。
然而永乐大典的副本也没有能够完整保存下来。
清乾隆时期检阅永乐大典,纪昀清查之后,发现缺少了1000余册,2422卷。
咸丰十年,也就是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洗劫圆明园,掠走了大量宫廷珍藏的永久大典。英国人拿得最多,其中大部分被运往了英国。
四十年后,八国联军再次入侵,大肆抢劫,位于东交民巷的翰林院紧邻使馆,沦为战场,贮存永乐大典的翰林院敬一亭被枪火洗劫,内中的秘籍大部分葬身火海,剩下的少部分被士兵当作砖头或者各种器物使用。有的用作马槽,有的用于工事,有的甚至拿来铺路。
当初翰林院里的藏书排列成行,一望无尽。这些都是前人苦心经营的文字,都是手抄本,大约有数千万卷。这些典籍的价格,绝不逊于黄金。然而在战火中,它们首先成为了牺牲品,永远的消失了。
而永乐大典这套皇家珍品,经过这样的浩劫,流落到了世界各国。
今天经由爱德华的手回到国内的这45卷,就是其中一部分,经历重重波折,种种磨难,它终于回来了……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也极为难得了!
剩下的其他文物,也无一不是这样的绝品。
苏进所列这172件文物的价值,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高!
“……商双羊青铜尊。”苏进又念出了一件文物。镜头同时给到这件文物,把它的形态彻底显示在了众人的眼前。
那是一件45厘米高的青铜酒尊,筒形口,两边各有一只公羊相背而立。
两只公羊的神态安闲,形态静穆庄重,两相对称,纹饰虽然繁复精致,但整体感觉却朴拙厚重,是商代青铜器中极为罕见的精品。
电视机前一名老者看见这个青铜酒尊,立刻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直接冲到屏幕跟前,瞪大了眼睛。
旁边他女儿有些好笑地说:“爸,你这是怎么了?”
老人瞬间打断了她,拉着她问道:“小琴,你看,这个双羊器型你以前看过没有?”
名叫小琴的中年女人闻言也向屏幕上看去,跟着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非常肯定地说:“绝对没有,这是第一例!”
……
这样的事情同时发生在华夏各地。
一时间,各地高铁和飞机都新增了不少票量,很多之前没打算去文交会的,也开始准备动身了。
……
然而现在的沪城码头上,苏进检查文物的过程还在继续。
他又走到一个箱子旁边,打开了它。
箱子非常巨大,里面的文物也很大。
那是一尊高60多厘米的青花瓷瓶,盘口、长颈、颈部有象首环耳一对,腹部瘦长,台足。
它从上到下一共有九层纹饰,层层不同,其中最显眼的是云龙纹。一条四爪青龙飞舞于云端,脚下朵朵祥云掠过,形态矫健灵动,威武勇猛。
这青色发色浓艳,纹饰繁而不乱,绘制极为精细。
就连苏进看着它,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手指极轻极柔地拂了上去。
青花瓷瓶颈部有铭文,苏进看着它们,念了出来。
他念得非常流畅,声音清晰有力,中间一丝停顿也没有。
那种感觉,就像铭文不是出现在他眼前,被他辨认着认出,而是发自他的心底一般。
“信州路玉山县顺城乡德教里荆塘社奉圣弟子张文进喜舍香炉花瓶一付(副)祈保合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谨记。星源祖殿胡净一元帅打供。”
他的声音透过电视信号以及网络,传到华夏的各个角落。
有一些人看见之前那个青铜双羊尊,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前往泸城参加文交会了,现在苏进的声音清晰传入他们耳中,他们再次呆住,不由自主地冲回到了电视机前。
他们紧盯着那个瓷瓶,镜头也非常配合地从瓷瓶表面掠过,展示出了它的细节。
瓷瓶上的铭文与苏进念出来的一模一样,一个字也没错。
电视机前,另一名老者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副心脏病要发作的模样。
“这是什么?至正十一年……那是1351年,元朝!这是元青花,真正的元春花!”
这些文物在苏进上个世界里,都是由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它们在大英博物馆的中国馆展出,世人皆知,世人为之心痛。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它们并没有被公开展出,所以知道它们存在的人也不是太多。
事实上,苏进准确列出那些名单,爱德华也是怀疑过的,但后来一想,多半是华夏的国家文物局一直紧盯着它们的下落呢……
在此之前,历史学家一直有一个说法,他们认为,青花瓷最早出自明代。
但之后又有过一些发现,某些历史学家推论,青花瓷的诞生时间可能比他们认为的更早,可能元朝就有了。
但是,元青花非常稀有,目前被怀疑可能是的那一些,也没有彻底得到确认。
而现在,眼前被远途运输来的这尊青花瓷瓶,器型完整罕有,上面的铭文更是直接说明了它的出身!
“标准型啊,这就是标准型!”那个老者掏出药瓶吃了一颗药之后,再次激动地说道。
所谓的标准型,就是可以用来作为标准,对其它同代青花瓷器进行定位的瓷器。
这尊至正元青花云龙纹瓷瓶,就是货真价实的标准型。它的存在,可以证明青花瓷发源自元朝,同时,也可以为同代其他青花瓷定型断代!
这样一尊标准型元青花瓷瓶,竟然珍藏于大英博物馆,直到如今才出现在华夏学者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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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元青花瓷瓶现实存在,是一对,现在也在大英博物馆……
0796 绝世珍品2
苏进看着这件元青花瓷瓶,心潮起伏。
元青花在文物收藏乃至瓷器收藏中拥有很独特的地位。
它开了中国陶瓷装饰的先河。在它之前,瓷器的装饰都不这么强烈。
譬如这件瓷瓶,一共九层纹饰,缠枝菊花、蕉叶、云凤、缠枝莲花、云龙纹、海涛纹、缠枝牡丹纹、杂宝莲瓣多而不乱地装点着整个瓶身,使它显得庄重又绚丽。
在他所在的上个世界里,2005年,一款“鬼谷下山”人物纹元青花瓷罐在伦敦佳士得进行的拍卖中成交,成交价为1400英磅,折合人民币2.3亿多元。
这个瓷罐在2015年重新估价,其价值达到了16亿人民币。
这是有史以来中国瓷器拍卖的最高价,元青花至此一战成名,甚至在短时间内形成了风潮。
但元青花难得,色彩、画艺、质量全部上佳的元青花更加少之又少。
如今,出现在苏进面前的这一个“标准型”至正元青花云龙纹瓷瓶,又将价值多少?
那是完全无法估算的一个数字!
苏进的手从它的表面轻抚而过,然后走过去,打开了后面那个跟它一模一样的箱子。
周围再次发出惊叹声,苏进则冷静地道:“至正元青花云龙纹瓷瓶,一对。”
是的,这又是一只标准型元青花瓷器,跟之前那个几乎一模一样,两个瓷瓶,显然是成对的!
两只成对的瓷瓶带给人的震撼感,远不是单一只能比的。
周围人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它们上面,内心的激动,已经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了。
苏进继续往下登记。
这份文物的名单是他列的,爱德华只是照着他的要求去寻找这些文物然后设法做工作而已。所以这172件文物里有什么,他其实是很清楚的。
然而,看见接下来这几箱文物上面的标签,苏进的心脏仍然怦然而动,手按在上面,一时间竟然不敢动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手来,打开了箱盖。
这个箱子跟别的不太一样,相对扁平阔大,里面被分隔成了一层一层的,每层之间由透明的防紫外线遮光板隔开。
可以看见,箱子里放着的是一幅幅黄色的绢画,上面基本上都是人物画,佛像、观音、飞天……色彩艳丽,形态柔润,线条飘逸,别具一格。
镜头从绢画上扫过,遥远的彼方,电视机前有老者订完票,又重新回到屏幕前紧盯着它看。
这时,好几个人同时呼吸急促,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们的声音与苏进的混合在了一起,清晰地说明了这些绢画的来历。“敦煌绢画——共20幅!”
敦煌绢画,相对敦煌壁画来说,名气比较小一点,但更为人所痛心。
唐代佛教盛行,敦煌的画师们除了在洞窟石壁上作画以外,也把他们的信仰与虔诚寄托在了素绢之上,绘制成画,藏于敦煌藏经洞。
约在11世纪,西夏统治敦煌时期,莫高窟的僧众预感到战争灾难的降临,将寺院历代保存下来的经卷、文书、档案以及佛画等全部封存于藏经洞中,将其封闭,然后在外面重筑墙壁,绘制壁画以掩人耳目。
之后,元代统治者统领了这里,僧人们逃难未归,莫高窟就此颓废,洞窟通道被风沙淤塞,从此幽闭,一消失就是800年。
800年后,1900年,莫高窟道士王圆箓在清理积沙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藏经洞,于是率人将其开掘疏通,藏经洞因此重现世间。
在这里,出土了敦煌遗书中最大宗的文献,还有大量的佛画绢像。
这个消息不久之后就传到了路过的英国人斯坦因耳中,他因此来到了莫高窟。
他与王道士接触,利用他的信仰,诱骗他打开了藏经洞。
斯坦因自称是玄奘信徒,是从印度翻越雪山前来取经的外国和尚。玄奘的在天之灵让他看守藏经洞,就是为了等待这位外国和尚,取经功德无量。
王道士为此打开了藏经洞,因为想要换点钱来整修洞窟,用40碇马蹄银的价格,卖出了一大批破旧的经书与绢画。
王道士留了个心眼,专门选了一些更破旧的卖给斯坦因,但是,对于文物来说,破旧就代表着画卷更古老、更有价值。
他给斯坦因的破旧绢画大多是唐代的,是敦煌绢画中的精髓。
这样的行动一共进行了三次,斯坦因一共获得了30多箱经卷文书以及绢画,一共数千件,将它们运回了英国。
斯坦因因此在英国名声大噪,被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吸收为成员,并被授予了爵士勋章。
大英博物馆从此也多了一个“斯坦因密室”,里面装的全部都是来自中国敦煌的文物。
除了英国的大英博物馆,法国的吉美博物馆、俄罗斯的圣彼德堡博物馆也保存有大量来自敦煌藏经洞的文物,日本、美国也有少量保存,相比较而言,在它的发源地中国,反倒没有了绢画的保存了……
如今这20幅绢画虽然只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但是能够回来,也是极为难得、极具意义的事情了!
斯坦因算是个名人,在英国是,在华夏也是——只是在两边的名声,就完全不同了。
此时,当苏进打开放置绢画的箱子,把它展示在镜头前面,同时证明它的来历的时候,电视机以及网络跟前,也有无数长者在向后辈提及当年的那段历史。
紧接着,新闻媒体及时跟上,开始正式普及敦煌绢画的来龙去脉。
无数人听见这段历史,都安静了下来,有些人的眼眶甚至有些发热。
与此同时,更多的人感到了遗憾。
这批文物,包括敦煌绢画在内,只是临时回国展出。按照约定,展出完毕之后就要离开华夏运送回英国了。
可是,这明明是我们的宝物!如果能留下来的话就好了……
不过,就算只是展出,能在华夏大地上看见它的回归,也实在太难得了。
这次文交会必须要去,一定要去!
170多个箱子一一检查完毕,终于来到最后一个。
苏进闭了闭眼睛,名单上的字样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面前。
这172件文物全部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滚瓜烂熟。
编号标注着172的这件文物他也一样清楚,他睁开眼睛,打开箱子。
防震箱里出现的是一套小瓷杯,一个个排列得非常整齐。
苏进取出一个验看,那是一个小巧的白瓷杯,撇口、深腹、浅圈足,胎体乳白,器薄如纸,对着光看过去,光线仿佛能透过瓷体映过来,晶莹剔透,精巧绝伦。
杯子的外壁上一边用五彩颜料绘制着花卉,另一边则题着相应的诗句,每个杯子上画着的花卉不同,诗句也不同。
这套杯子一共十二只,通称“十二花神杯”,每只杯子上的花卉,指代的都是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女性,意味着花神。
把杯子倒过来,在底部可以看见“大清康熙年制”六个字,说明着它的来历。
这是康熙二十五年,景德镇御窑厂为宫廷烧制的一套生活用杯。康熙皇帝非常喜爱它,几次南巡都把它带在身边。
防震箱一共两层,上层装着六只,苏进一个个清查完毕,打开中间隔层,露出了下面一层。
下面的杯子同样六只,十二只花神杯非常齐全。
然而,苏进看着下面这六只,手突然顿住了。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古怪,片刻之后才伸出手,取出其中一只,看了很久很久。
“苏进?”
可能是安静的时间太久了,旁边周离有些疑惑,转头问他。
苏进闭了闭眼睛,把那只杯子放回去,抬头朗声道:“第一百七十二件,清朝康熙十二月花卉纹杯!十二只一套!”
说完,他再次低下头,深深地看了其中一只一眼。
0797 人数
“文物全部都在这里了,现已全部清点完毕,我们会马上把它们装箱,运往文交会华夏馆。”
周离利落地汇报,把刚刚签完字的文件递给周老爷子。
上面写的是运输及安全要则,所有文物的名称及件数全部列在上面。
这些文物一共172种,有些不止一件,譬如那对至正型元青花云龙纹瓷瓶,虽然是两个一对,也装了两箱,但还是算成了一种。
敦煌绢画也是如此,一共20幅,装了五个箱子,但仍然只算成一种。
文物的名称和类似这样的细节全部都列在了这份文件上,周老爷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从周离手中取过笔,也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苏进看见这个举动,怔了一怔,下意识地跟周离对视了一眼。
原本的环节里,并没有这一项,也就是说不需要周老爷子签字。
然而毫无疑问,签字代表的就是负责。周老爷子刚才连电视台出镜都不愿意,显然不是为了争功,那就是为了承担一份责任。
他签了字,就表明,无论文物出什么问题,安全也好,外交也好,全部都跟他有关。
以他的身份,做出这样的举动,相当于就是给苏进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旁边谈先生看见他的举动,微微一笑,也接过文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到他们这种层次,谁不是心思颖悟,对别人的意图一看即明?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代表他看出了周老爷子的用意,也愿意跟他同样担任。
他刚刚写完自己的名字,文件又被一个人接去,同时被接走的还有那支笔。
最后,文件在所有人手上全部流转了一遍,最后交还到苏进手上的时候,它的末尾已经签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今天这支车队的所有关键人物全部签名,这172件文物的份量,他们也全部承担了下来!
苏进看着手里的文件,看着写在自己和周离后面的那些名字,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最后,他抬头笑了起来,挥手道:“小心装车!”
刚才苏进清点文物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几乎没人说话。
爱德华也停止了跟这些大人物们的交流,站到一片阴影里,旁观着所有人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周景洋也走到了他身边,跟他肩并肩地看着。
最后,当看见包括周老爷子在内的所有人全部签名时,爱德华的目光微微一动,问道:“景洋,你们……”
他的问题才起了个头,又停了下来,没再继续下去。周景洋疑惑地问他:“你说什么?”
爱德华停顿了一下,转而问道:“对了,这次文化交流会,你们一共会有多少人参观?”
“你是说游客吗?这个数据我还不太清楚,得问问周离。”周景洋说。
这时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苏进的监督下对文物进行重新包装已经装车,周景洋招手叫周离,周离似乎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走了过来。
“一个星期前,文交会已经开始对外售票。文交会一共七天,平均每天的售票人数在20万左右。”周离简短地说。
“20万?”爱德华吃了一惊,确认道,“每天?”
“对,每天。”周离非常肯定地说。
“那7天就有140万了?”爱德华似乎有点不太敢相信。
“准确地说,是158万。”周离说。
“这么多人对文交会感兴趣?”爱德华问道。
“你问这么多什么意思?觉得华夏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关心这件事?”周景洋听得有点不耐烦了,直接打断了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爱德华试图解释,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道,“我只是有些奇怪……你知道吗?大英博物馆一年的接待人数,是700万。那可是大英博物馆,世界最顶级的博物馆,接待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700万,这是一整年的数据,你们的158万,只有7天!”
不过很快,他就有点释怀一样地笑了起来,自以为找到了理由:“不过想一想,苏进点的这些,全部都是大英博物馆的珍藏,就算是在伦敦,也未必会全年拿出来展示。现在能到华夏来,难怪……”
“喂喂喂,你怎么一个人说个没完了。”周景洋不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跟你说两件事。第一,这些文物是我们华夏的,就算游客是为它们而来的,他们想看的也不是什么大英博物馆的珍藏,而是我们华夏本身的珍宝!第二,苏进之前就跟我说了,文物到港之前,文交会主办方没法正式确定,根本就没往外发过通告。这158万人,没一个是冲着这批文物来的!”
接着,他又“哼”了一声,道,“不过现在华夏电视台和天空电视台同时放出了消息,新购票的人数也许会有为这个来的吧。”
这时,一个人走到周景洋身边,说道:“周先生,周老请您过去一趟。”
周景洋还准备再说,这时他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里,条件反射般地看向周老爷子的方面,仿佛有些不敢确认一样地问道:“他找我过去?”
那人的表情天生的严肃,点头道:“是。”
周景洋清了清嗓子,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向着周老爷子的方向过去了。
当初他离开华夏,有一半是自愿,另一半则是周老爷子发了话。
这次回来,就算带回了苏进的消息,周老爷子也从来没一点好脸色给他看。
现在,他竟然主动要跟自己谈话?
是因为这批文物吗……
周景洋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往苏进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先前以为自己跑去欧洲一趟,是在帮苏进的忙。其实,也是在帮自己的忙吗……
这172件文物实在太珍贵,就连苏进也非常小心。
工作人员装车的时候,他一直紧紧监督着,惟恐出现一点问题。
终于,172件文物全部妥善装上平天机械派来的车辆,马上准备出发了。
文物的安全工作全部由周离带队亲自负责,苏进转头在人群中找他。
这一看,他就注意到了另一边的周老爷子和周景洋,这父子俩正在说话。
周景洋比周老爷子高一点,平时总是摆出一副傲慢得要上天的样子,这时在老爸面前却明显矮了一头。
周老爷子正在训话,他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听着,偶尔还点一下头。
最后,周老爷子伸出手,用力敲了一下他的头顶,像是教训一个孩子一样。
周景洋吃了一惊,猛地抬头,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接着,不知道周老爷子说了什么,周景洋呆呆地注视着他,最后眼圈红了起来,露出了一个笑容。
“都准备好了吧……你在看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在苏进身后不远处响起,周离走了过来,好奇地顺着苏进的目光往那边看。
苏进摇头说:“没什么……”
他说没什么,周离却又盯着那边看了半天。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爷爷这还是原谅那家伙了啊。”
那家伙指的当然是周景洋,做儿子的这样称呼自己老爸有点不太像话,但放在这对父子身上又很合适。
“果然还是父子,那家伙做对一件事情,爷爷就原谅他了。”周离说着,仿佛有些不太高兴,但似乎又有些轻松。
他又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最后突然转过头来问苏进,“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苏进瞬间迟疑了。
与此同时,那边的父子俩仿佛有所感应一样一起回头,看向了这边。
苏进远远地与他们对视,心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0798 共鸣
周离是绝不会逼迫苏进的,所以苏进没有回答,他也很快把话题揭了过去。
他再次确认了车辆以及人员的情况,跟周老爷子等人打过招呼之后,跟苏进一起上了车,往文交会华夏馆的方向开去了。
这时候离文交会只有两天时间,接下来他们每个人都非常繁忙。
此时寒假还没有过,京师大学天工社团以及计算机社团的学生们早就已经到了沪城帮苏进的忙。他们用接下来两天的时间对英国来的这批文物全部进行了扫描与检测,一则确认全部都是真品,二则另外还有别的用途。
在此之前,从正古十族送来的那批文物也做了同样的处理,全部都被扫描成数据,储存了起来。
安全检查、设备调试、场馆内外各种规章制度的再次确定……两天时间匆匆忙忙,很快就过去了。
这两天里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司母戊大方鼎千里迢迢从帝都运来了沪城。
它仍然由平天集团下面的保全公司运输,由文物协会的高段修复师们押运,一路平安,顺利抵达。
它是英方指名要参与展出的文物,一来就直接被安置到了华夏馆的西馆——这里也是文交会的展览馆——用栅栏围住。
届时,游客可以从一米左右的距离内进行参观,这距离已经相当近了,这也是司母戊大方鼎近几十年来第一次走出天坛,接受这么多人的观看。
时间过得很快,两天后,第一届中英联合文化及文物保护交流会正式举行!
文交会前一天,段程来到了沪城,就是为了文交会而来的。
上次,他跟同学一起去龙门石窟拍摄微电影,前面一直都很顺利,没想到最后发生了那种意外。
他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人在他面前跳下了悬崖,大部分人都死了,还有一个人乘着滑翔翼消失了。
相比起他拍出来的东西,这些事情才像是电影里发生的一样。
那之后,段程拍下来的录像被警方收走,反复查看里面那个名叫薛千的女孩的情况。
后来警方删掉有关薛千的部分之后,把录像的备份还给了他。
这里面包含了很多他之前拍下来的素材,再补充一小部分,本来还是可以完成他的微电影的。但是,当他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翻来覆去地看着里面那些画面,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当时的场景。
薛千的笑容,跟他们的对话,一点也看不出异样。
原本以为是帮忙搬东西的雇工,结果是警方的人,追捕打斗,数人一起跳崖,一人飘然远去。
……
他只是想要拍个小清新的微电影而已,却发生了这种事情,实在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段程就在附近的大学城上学,后来他想办法打听了一下之后的事情,传来的消息断断续续。
他隐约知道了当时那批人出自一个文物走私盗卖团伙,他们试图盗走龙门石窟的文物,结果被发现。不知为何,后来龙门石窟正式开始了维修,主持者正是他们当时雇佣的帮工之一,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八段修复师,实力超强。
段程听着这些消息,心里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当然知道八段修复师是什么地位的人物。他们曾经跟一位八段修复师距离这么近过?
他以前对文物只有一点肤浅的认识与热情,多半还是停留在一种小清新式的情怀里的,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文物背后的故事,突然间点燃了他对此的热情。
这半年里,他翻查了很多有关龙门石窟的资料,延伸地还看了别的一些东西。敦煌、云岗……除了龙门石窟以外,还有这么多辉煌的石窟文物以及艺术,它展现了无数古代工匠的虔诚与智慧,是真正的奇迹。
龙门石窟部分维护完毕,开始对外开放之后,他连续去了好几次。
这一次,沪城文交会即将召开,他毫不犹豫地就过来了。
如此盛会,他怎能不参与?
冬天的沪城相当阴冷,今天运气不错,大清早地从东边晒下了薄薄的阳光,象征着一天的好天气。
段程穿着羽绒服,背着包,来到了文交会华夏馆的门前。
他是提前在网上订了票的,现在凭身份证就能取票进去。
结果刚一来到华夏馆前面的广场前,他就惊呆了。
前方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简直跟蚂蚁一样。他们很有秩序地摆成了长形的队伍,顺着蛇型栅栏弯弯曲曲地排列着。
另一边的停车场上,正有一辆辆大客车开进去停下,每辆车上都会下来几十个人。他们犹如新的水流,注入了广场上的队伍里,段程第一次意识到了“人流”这个词的精妙之处。
来之前他就预料到了前来参观文交会的人会很多,但这……也太多了吧!
旁边有很多身穿制服的武警卫兵列队巡逻,队伍中间有一个棚子,上面贴着“安检处”三个大字。
游客要先在那里进行安检,然后才能进入内广场,继续排队等着取票进门。
人真多,这么多人,至少得一两个小时才能进馆吧?
段程挠了挠头,当然只能老老实实地排队。
段程是独自一人前来的。像他这样的人不多,排着队的时候,他四面八方都是成对的情侣、组队的同学以及一家几口。
这会议的规模,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啊……
排在他后面的是一对情侣,刚刚排起来的时候,小两口就在互相责怪。
先是女朋友在说她的男友:“都怪你,硬说要开车过来,按我说的坐地铁,咱们早就到了!现在这排队,不得排到中午去?”
“我也是想的开车方便点嘛,地铁人那么多挤都挤死了。谁知道会堵成那样……不过这人也太多了吧。”男朋友解释着,无奈地看向前方。
“人多不是很正常?这次文交会可是我们家苏老师主办的!听说去西馆参观,就能看见苏老师了!”女孩子喜滋滋地说着,明显是苏进的迷妹。
听见她的话,段程又想起了当时帮他们从山下扛东西到山上的那个雇工,他努力回忆对方的长相,发现真的想不起来了。
“什么你们家苏老师主办的,他只是这次文交会主办方的首席顾问而已!也不是你们家的,别闹了!”男朋友明显有些不满。
“嘿嘿,说着玩的嘛,别生气。”女孩子笑嘻嘻地蹭了蹭自己的男友,对方的唇角马上就翘了起来,承认道:“苏八段是好厉害啊……说起来,今年龙抬头,他就可以升成九段了吧?大家都说他已经有九段的实力了。”
“应该是的!惊龙会只有三天,去年是时间太紧,只夺到八段就结束了,今年的话应该可以再升一段!”女孩子信心满满地说。
段程这一年沉迷石窟,并没有太留意修复界的情况,只通过常识大概知道段位是怎么分的,总共几段,高段有多牛逼。
这时听见女孩的话,他有些惊讶。
九段?一年就可以升?
他再次努力回忆苏进的长相,依稀记起了一点。
当时苏进做了伪装,但就算这样,看上去也非常年轻的样子。
这么年轻,就能升上九段?
粉丝夸大其辞了吧……
“能见到苏进当然是最好了,不过就算见不到,光是新闻里说的那些文物也足够值回票价了。”男孩有些激动地说,“听说这次展出的文物,是近几十年来种类最丰富、价值最高的一次,还有从大英博物馆运来的流失国宝……以前是完全看不到的!”
他们旁边那支队伍的一个中年人听见了他的话,立刻接了上去:“对啊,据说这次一共展出了五百多件文物,其中有十多件都是镇国重宝!还有司母戊大方鼎,也运到了这里,参加展出了!”
“对对!”中年人旁边一个老者连连点头,激动地说,“还有那两尊至正元青花瓷瓶啊,那可是标准型元青花!你们不知道吧,标准型就是说……”
几个人围在一起,就着之前新闻里提到的文物热烈讨论了起来。
他们本来素不相识,这时却讨论得热火朝天。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在他们的血液深处发生着共鸣。
那女孩子是苏进的粉丝,对文物当然也是很熟的。
很快,她也加入了话题,讲起了苏进以前主持修复过的文物。
段程在旁边旁观着这一切,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热情与发着光的眼神,看向更远的地方看去,看到更多同样的表情。
他心中突然一动,心想,如果以这个为主题,做一部电影或者一个纪录片,似乎也是很棒的啊……
______________
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卡文,于是就去吃瓜了……于是晚了。
瓜真好吃啊……
还有第二章,要今天晚点发……
跪!
0799 华夏馆
如果拍成电影的话,要怎么拍呢?
段程开始遐想,此时他的眼睛仿佛变成了一架摄影机,扫过广场上的一个个人,又拉到极高处,看见了广场以及前方红色华夏馆的整体。
如果要拍成电影的话,首先要给这些参观者一个画面。
无数的人流向一个地方汇集,就好像历史的河流不断向前奔涌,同时流动的,还有他们体内的血液、华夏人的血液……
华夏馆里的那些文物,好像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们,让他们想要一探究竟。
而这些文物,究竟具有着什么样的魅力呢……
不行,段程接着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太像纪录片,缺少了一个主线情节。
这个主线情节,乃至它想要表现的主题是什么样的呢……
此时,无数的面孔与无数的声音在段程面前以及耳边交错,仿佛一个个凝固的画面。
他想得太出神,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队伍停了下来。
后面那个女孩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今天人真多……之前不是说首日门票售出两万的吗?这都已经十点了,怎么还这么长的队伍?”
女孩子的男友也往前看了看,摇头说:“肯定不止,我查一下。”
他拿出手机,熟练地搜起了新闻。
没一会儿,段程清楚听见后面传来的惊讶声音:“首日参观人次增加到了七万?购票人数还在增加,采取紧急措施,分流入馆?”
七万?
段程也跟着吃了一惊。
人这么多,而且还在增加……最后究竟会达到多少?
这次文交会的规模,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啊!
没过多久,队伍终于再次开始移动,很快他们就穿过了安检处,到达了华夏馆外面的领票处——时间比他们之前预想的甚至还要更早一点。
到达领票处以后段程才知道,所谓的分流,就是把参观者的行走路线分开,先去哪个馆,再去哪个馆,给予几套不同的参观流程。
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各个馆的参观高峰期错开,不至于造成太多的拥堵。
华夏馆一共五个馆,前中后一共三个馆,然后左右各有一分馆。
前馆是主展馆,用来展示华英两国的历史、文化以及文物保护方面的概念、技术以及成果。
中馆是分展馆,分成很多个更小的区域,提供给各相关的企业、私人。当然这些小展位多少会有一些宣传营销的作用,但也会有一些私人收藏家以及民间工匠将自己的多年藏品拿出来展示,也是一般人根本见不到的珍品。
后馆分成几个部分,基本上不提供给普通游客,只有拥有特殊资格的人才能出入。
左边是论坛,分成几个演讲厅,提供给国内外各级专家教授,进行各种研讨与交流。
右边由九鼎拍卖行联合苏富拍卖行,共同举动了一次大型的拍卖活动,同样为期七天,每天下午两点开始。
这个拍卖活动所有人都能参加,当然,在进入之前,都需要提供一定数额的资产证明以及押金,光这一项,就足以拦住大多数人了。
最吸引人的是华夏馆的东馆和西馆。
这次文化交流会的一大主题就是文物以及文物保护。
所以,华夏馆的东馆和西馆单独被开辟出来,用作文物展示。
东馆展示英国文物以及工艺品,西馆展示华夏文物,两边都拿出了非常具有份量的珍品,当然说到吸引人,西馆就要甩东馆一百万条街了……
段程买的是三日通票,他在机器前取完今天的门票,随手拿起旁边的华夏馆平面图细看。
以上的所有信息,在平面图里全部都有表现,非常清晰。
他看了一眼拍卖活动的要求,遗憾地“啧”了一声。
苏富拍卖行是世界第一的奢侈品拍卖行,年度拍卖活动是每年的盛典,向来有“奢侈品奥斯卡”之称。
九鼎拍卖行的历史没有苏富拍卖行这么悠久,但是近年来他们崛起得非常快,以华夏文物以及工艺品为主要拍卖品。
据说九鼎拍卖行后面有官方背景,所以在文物的品种方面控制得非常好。
什么可以拍,什么不能拍,什么仅限国内范围,什么可以全球公开,界限分明,从不越界。
这让他们在迅速发展的同时,也赢得了相当好的口碑。
毕竟,大部分华夏人可以允许文物交易,却是绝不想看到真正的宝物外流的……
这次苏富拍卖行和九鼎拍卖行是第一次尝试合作,很多人猜测这是不是九鼎拍卖行对外扩张势力,开始“走出去”的一个象征。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活动都是强强联手,几乎可以想象里面进入拍卖流程的货物会是一些什么精品。
如果能进去就好了……就算没钱买东西,用来取材也是很好的啊。
段程遗憾地叹了口气,继续看平面图的其他部分。
高端交流论坛他也是很想进去看看的,不过那边仅限专家教授,他没有邀请函,根本没用。
听说这次来了很多文物修复师,各高校历史文化方面的专家教授,还有国外一些文保专家。
会议上,他们肯定会激烈交流,不知道会迸溅出什么样的火花呢……
如果能把这些拍进电影,就算只有少量几个画面,那逼格肯定也不一样了啊!
段程突然留意到了平面图的一个角落。
中馆的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门出去,通往华夏馆的东西两馆。
中馆与西馆之间,被临时开辟出来了一个区域,名叫“群星馆”。
这次文交会提前很久对外售票,票的种类分好几种,有七天的通票,有单日票,有三天的票,还有夜票。
每种票的价格都不一样,但基本上都是一票通行。在指定时间内,凭这张票可以在华夏馆的各个分馆之内通行,不再收取其它费用。
但是,段程留意到,这里指的各个分馆是前、中、东、西四馆以及后馆的一部分区域,不包括后馆的特定区域不说,也不包括这个“群星馆”。
也就是说,进群星馆是要收门票的,门票倒是不贵,十块钱一张。
但最关键的是,平面图上,没有关于这个群星馆的任何介绍。
没说它是干什么的,也没说它会展示什么内容。
它就摆在那里,标明了门票十元,你爱进不进。
这是什么?
真的会有人买这里的票进去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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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迟了,铺一张短的介绍一下情况……
明天一定不迟到!
0800 《长河》
这个群星馆,很有点意思啊……十块钱也不贵,回头可以去看看。
段程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跟着人流一起走进了华夏馆的前馆。
进门处有一道屏风,需要从两边绕过去才能进去,没办法第一时间看见前馆里的情形。
段程刚刚跨进玻璃门,就听见前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队伍一时间也停住了,好像前面的人看见了什么,惊讶地甚至忘记了动作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那对小情侣还在段程附近,女孩子踮起脚,好奇地往前看。
没一会儿队伍又开始前进,段程终于绕过那道屏风,看见了前馆里的场景。
他正站在道路中间,本来也想马上走开的,结果抬头一看,他整个人都惊呆了,同样忘记了行动。
他,他现在是在哪里?
这是文交会的华夏馆,还是龙门石窟?
是的,此时,他眼前出现的,正是一尊巨大的佛像,它正垂首看着他,面目慈和,两只手虚比佛印。
这尊佛像他非常熟悉,他曾经去参观过很多次——
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
它竟然跨越空间,来到了这里……不,看周围的青青碧草,诸多佛像,又像是他们这些游客直接穿越时空,到了龙门石窟!
段程抬头与大佛对视,一时间竟然有些浑然忘我了。
片刻后,他被推了一把,后面的嘈杂声音终于传到他的耳中。
他下意识让开,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再次抬头仰望,又看向周围,终于发现这是怎么回事了。
空间当然并没有转换,这并不是真正的龙门石窟,而是从不知何处投射下来的全息投影。
段程以前也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些虚拟歌手的演唱会什么的,对投影技术有过一些了解。
但他完全没想到,现代的投影技术竟然发展到了这一步,周围这些龙门石窟的场景就像是真的一样,简直让人有伸手摸上去的冲动。
“啊,是假的啊!”不光是他这么想,他旁边一个人就直接动手了。
对方上前一步,伸手就摸了个空,有些遗憾地说。
段程笑了笑,终于定下了神,开始细看前馆的场景。
他这才发现,这龙门石窟能这样以假乱真,不光是在投影技术上得到了改进,也有用周围一些布置进行了辅助。
整个前馆就是在龙门石窟投影的基础上进行设计的,其他展品以及影像巧妙地与它融为了一体,毫无违和感。
龙门石窟本来就有路,现在这些部分也留出来给人们行走。段程看着这熟悉的道路,心情颇有些澎湃,跟着人群一起行走着。
片刻后,石窟景像突然一变,光线变得略微阴暗下来,面前巨大的佛像变成了更多更小的石佛与石壁。段程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同样是在龙门石窟,自己是从奉天寺来到了慈香窟。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好像那个位于洛阳的奇观古迹被直接搬到这里来了一样,光是前馆的这个投影设计,就足以值回票价了!
投影不断变幻,龙门石窟各个洞窟接连出现在他们身边。
这半年以来,龙门石窟的变化非常大。
奉天寺的修复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龙门石窟管委会继续按照苏进一早拟定的方案执行。
在实际工作中,于琢等年轻人越来越熟练,每个人都能独挡一面了。
同时,管委会以前在外面的一些人也纷纷回来,当地更多的人开始聚集到石窟来了。
整个龙门石窟从维护到开放参观,到石窟下方的街道小镇,形成了一个大型的产业链,越来越顺畅地流转了起来。
到现在为止,它仍然只被修复了一部分,后续工作还有很多,还需要很多年。
但是,它的确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龙门石窟人的手下逐渐恢复。古老的石窟,在今天换来了新颜!
段程专门了解过石窟相关的情况,对这些事情还是比较熟悉的。
现在,他看着眼前的情景,回想着现场的情况,心脏怦怦怦地跳动着。
从古到今,从陈旧到崭新,这中间贯穿了无数事情,经历了无数人的手。
数千年前,龙门石窟本来就是在无数工匠的手上一点一点成形的,现在,它同样是在无数工匠的手上,一点一点地恢复原来的面貌。
他的脑中再次出现了之前广场上看见的画面,某些灵感在他脑海中出现,越来越清晰。
段程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周围的情景突然再次发生了变化。
之前,整个前馆每隔一段时间变幻一个场景,在龙门石窟的各个洞窟间不断切换。
那时候,每个场景都是固定的,感觉就像他们实际到了石窟正在参观一样。
而现在,固定的场景突然开始变化,仿佛凝固的时间开始流逝了一样。
一开始,石窟非常破败,杂草丛生,碎石危悬,旁边还有两个人惊呼一声,移了下脚步。
他们脚边的地面变成了危崖,上面布满裂痕,好像随时都可能碎裂掉落下去一样。
接着,一把锤子和一根铁钎凭空出现,开始在危崖上面凿孔,没一会儿,一排锚孔出现,锚杆插入,开始灌浆。
游客们眼前出现了龙门石窟修复的场景,石窟也因此一步一步地发生着变化。
段程震惊地看着。
这段场景经过特殊处理,只有景没有人。
但是伴随着那接连不断的变化,他的眼中仿佛出现了一个个虚幻的人影,他们正在勤奋地工作,进行加固、清洗、维修——他们仿佛一个个魔术师,强行让时间倒留,让石窟由旧变新。他们让这石窟对抗光与风的侵蚀,在时光中停驻下来,将这份奇迹继续延续下去。
渐渐的,他眼中的人变得更多,出现的不再只是这一次维修的工人们,还有历朝历代进行维护,乃至于更古早时,开凿修建这座巨大石窟的工匠。
他们一代接一代地传承着,时光不断变迁,人员不断变换,但仍然有些东西始终如一。
除了眼前的这座石窟,还有亘古不变的人心——以及对这个世界,对那个充满奇迹的想象世界,对先祖以及后人的热爱!
看着眼前这仿佛如真的投影,段程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将要拍摄的那部电影的名字。
《长河》,是的,它必须叫这个名字!
段程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投影以极快的速度再现了龙门石窟修复重建的全过程。
他对石窟并不陌生,一眼就看出来眼前的素材绝对是用的实景。
石窟尚未修复完毕,这里的投影却指向了更远的方向。
后面的部分全部采用的数据推算,时间不断向前推进,段程最终看见了石窟被彻底修复完毕的模样。
那种辉煌与庞大的感觉,让他心潮澎湃,震惊难言。
这么巨大的石窟,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它是人力所造就的。
它是奇迹、真真正正的奇迹!
华夏馆前馆,是用来展示两国近年来文化以及文物保护的技术与成果的。
游客走进来就能看见的这个实景投影,毫无疑问就是华夏这一年多以来技术成果的最好展示。
这展示的规模实在太大,手段太新颖,相比之下,另一边英国提供的小册子、立体模型以及影片展示就太不起眼了。
当然,它们全部都制作得非常精美,设计感一流,但跟这巨大的全息实景投影实在没法比。
看得出来,在场的部分英国工作人员也很无奈,但同时,另一部分也沉浸进了这巨大的奇观里,除了不断的“amazing”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华夏馆每个分馆的停留时间都是有限的,时间一到,工作人员就会安排他们前往其他分馆。
离开前馆之后,段程仍然对之前看到的是景象恋恋不舍。
他没有马上去其他分馆,而是在前馆和中馆之间的中庭里停了下来,掏出纸笔,坐下来奋笔疾书。
刚才那一阵,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无数的灵感,他必须马上记下来。
写满了好几张纸之后,他终于停笔,满足地直起身子,又把刚才写下的内容反复看了几遍。
这时候,他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正在问另一个人:“苏进,苏陌提出的那个赌约,现在你心里有点数了没有?”
0801 合作吗?
苏进,赌约?
段程不久前还在回忆最早那次去龙门石窟的事情,一听这两个词,立刻就联想到那件事了。
当时古阳洞外,四个“脚夫”一起狂奔,段程他们全部都愣住了。
他迅速意识到出了什么大事,跟在后面跑了起来,跟他一起跑的,还有林望以及另一个同学。
他们的速度远不如苏进他们,反倒是林望比他们快得多。
还好“薛千”他们走得不算太远,让段程他们远远看见了事情经过。
龙门石窟非常空旷,“薛千”最后的声音远远从山水之间传来,传进了他们的耳中。
他因此听见了赌约的经过,当时心情就有些莫明的微妙。
听上去“薛千”是个制伪高手,当时他面对的对象就是苏进。
他向苏进叫板,要跟他立下赌约?
就赌他制出的伪造文物,苏进认不认得出来?
现在这件事突然浮现在段程的脑海中,让他恍然大悟——
文物盗卖团伙的制伪高手和警方文物修复大师的三次赌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题材?
就是说,现在在他后面的就是苏进?
苏陌又是谁?薛千吗?
他们正在说那次赌约的事情?
段程没有回头,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浅了许多,竖起耳朵听后面说话。
现在他正位于华夏馆前馆与中馆之间的庭院里,可能是因为馆内的展出太吸引人,也可能是因为冬天外面太冷,这里的人烟非常稀少,就算有也只集中在中间的走廊上,基本上没人像他这样这么早就出来闲坐。
他后面是一片小灌木,正好挡住他的身形。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一直在刷刷刷地写字,没出一点声音。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后面两人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对方问出那句话之后,对面沉吟片刻,道:“已经有些眉目了。”
“有些眉目?也就是说,你发现哪件是假的了?”对方问。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苏进答道。
“太好了。”对方对苏进的话深信不疑,明显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那人又发出疑惑的声音,问道,“你脸色不大好看,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嗯……的确有两件事。”苏进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承认道。
他显然很信任对面那人,对方一问,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第一,苏陌进步得实在太快了。我发现的那件文物比他以前的作品都要出色得多,我几乎无法分辨真假。”
“几乎?也就是说你还是可以认出来的?”那人问。
“……算是吧。”苏进回答。
“你想想,他的天份本来就非常出色,老实说如果不是有提升了,怎么会这么快就跟你立下第二次赌约。再说,你终究还是认出来了,证明他的技术还是有缺陷的嘛。”相比苏进的沉郁,对面那人就轻松多了。
“不是……”苏进明显欲言又止,接着道,“先不说这个,关键是第二件事。英国那批文物回来之前,苏陌又一次打电话给我。”
“什么?”对面那人警惕了起来,“他说什么?”
“他说西方将有大火,让我小心。”苏进道。
西方将有大火?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文物盗卖团伙的罪犯对手打电话给苏进提供消息,这又是什么操作?!
我靠,剧情简直越来越跌宕起伏了!
段程一个激动,忘记掩饰自己的行迹,不小心把膝盖上的本子弄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微弱但不可忽视的声音。
很快,他身后不远处的对话声停了下来,脚步声接着响起,段程尴尬地站起来,转头,看见苏进站在他面前,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身边站着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身西装大衣,长得颇为英俊。
段程连忙解释说:“对不起,我一开始就在这里,不是有意偷听的……”
苏进摇摇头说:“没什么,是我不够小心。请问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段程知道他是看自己觉得眼熟,同时也好奇地看着他。
上次见到苏进的时候,他伪装成一个帮人扛东西的雇工,从头到脚都做了改装,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帮工,一点也不起眼,年纪也比现在大多了。
说起来,段程还有点印象,当时自己背包上山,累得不行的时候,好像就是他伸手过来帮忙的……
那之后,段程在网上搜过苏进的资料,当时就惊讶过这个八段修复师怎么这么年轻。现在看到真人,他发现苏进比网上的照片看上去更年轻、更温和,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让他的尴尬减轻了很多。
他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叫段程,之前在龙门石窟的时候……”
他只开了个头,苏进马上就想起来了,恍然道:“你是xx大学的学生,拍电影的。”
段程越发不好意思了:“微电影,算不上真正的电影……”
苏进笑了,对旁边那人说:“这位也算是我的老板了。”
他很友好地把那人跟段程相互介绍了一下,段程这才知道,这位是平天集团的大老板谈修之,九鼎拍卖行也是他手下的产业。
现在平天集团是国家文物局的首席合作方,听说平天集团去年的总营收已经超过了五百亿。这跟其他行业的顶级巨头当然没法比,但单说文物考古及其相关产业来说,已经是铁板钉钉的龙头老大了。
最关键的是,随着国家文物局的成立,以及全国文物保护工作的迅速推进,平天集团的收益在未来的几年内都会迅猛发展,绝不会出现颓势。
谈修之看上去很亲切,似乎跟苏进关系很不错,说话谈笑都很自如。
说起来,后馆下午要开始的拍卖活动也是这位大老板手下举办的吧,如果能……
还是算了,萍水相逢,什么交情也没有,实在没脸开口。
段程正在犹豫,苏进看见他掉在地上的本子,弯腰去捡。
捡起来的时候,他顺便看了一眼。上面有文字,但大部分都是段程绘制的想象中的场景以及分镜图。
苏进恰好看到一些熟悉的场景,意外地问道:“这是你接下来打算拍的电影吗?有关文物的?”
还在脑子里想的东西被苏进这样的专家看到,段程的脸有些发热,小声说:“只是一些想法而已……”
“我可以看看吗?”苏进问到。
“嗯……随便看, 就是一点想法,很粗浅的,没有成形……”段程不好意思地解释。
苏进点点头,果然认真地翻看了起来。
这是段程今天专门带来的新笔记本,上面记录的全部都是他今天看到的东西,以及刚刚触发的一些灵感。
苏进从第一页开始,一页页往下看,目光专注而认真,好像看的不是随便一个大学生突如其来的灵感,而是一位大师筹备已久的作品一样。
段程一开始还在惭愧,渐渐地有些感动了。他回想着自己刚才做出来的东西,渐渐有了一些信心。
十多分钟后,苏进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合上本子,抬起头对段程说:“我很喜欢你的这个切入点,不过技术上还是有些问题……段先生,你需要帮助吗?”
他摇了摇头,迅速又改了口,“不对,我想问,段先生,你需要资金以及合作吗?”
“啊?”
这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
段程整个人都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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惭愧惭愧……(脸红地跑掉了)
0802 河流
段程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苏进问出那句话之后,他足足停了十秒才回过神来,马上一口答应了下来:“当然,当然好!太好了!”
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脑袋说,“不过我还是个新人,这些只是很初步的一些想法,离成形还远着呢……”
苏进拍了拍笔记本的封面道:“这都没关系,主要是你的切入点很好,顺着这个方向做下去,不会有错。”
“嗯!”段程重重点头,接着看见谈修之从旁边伸出手,接过那个笔记本,也翻看了起来。
这一下他又有点紧张了,有点敬畏地等着这位大老板看完。
谈修之看得很快,看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他顿了一下,问道:“你想去拍卖会看看实景?”
段程之前记录下来的大部分都是一些零散的想法,拍卖会的事情他也随手写在了旁边,算是一个标注。这时谈修之当面问起来,他腼腆地点了点头。
“嗯。”谈修之简短地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了张卡片递给他,“给你。”
接着他又看完了最后几页,把笔记本还给了他,道,“的确是不错的想法,值得投资。不过细节方面的确还有很多东西要完善,让苏进介绍一个老手带一下你。”
苏进应道:“这是肯定的。宣辉集团最近有一个项目马上要开机,回头我联系一下,介绍你进去跟一段时间。近距离接触电影拍摄的实际过程,可能会有好处。”
“嗯嗯!”段程捧着那张卡片,简直要被接二连三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
宣辉集团最近的那个项目他也是知道的,投资巨大,阵容华丽,整个业界都为之瞩目。这种大项目非常难以掌控,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极为复杂,要是能跟一次的话,收益之巨大,学校上课说不定都比不上。
苏进竟然能提供这种机会给他……
段程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是有价值的……还相当值钱!
还有眼前这张卡片,黑色底面上,纤细的金色线条勾勒出一条古朴蛟龙的形态,格调十足。
凭借这张卡片,他随时可以进入后馆拍卖行进行参观,当然如果他有钱的话,还能直接加入流程——当然这个他就不指望了。
之前还在遗憾的事情,现在突然成真,段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大声道:“是,我会努力的!”
这时,苏进看了看时间,问道:“你去过西馆参观没有?现在我正好要过去一趟,不如一起去?”
“好好!”到文交会怎能不去西馆参观,段程对文物只是一知半解,有苏进这种大师级专家在旁边,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谈修之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跟苏进打了声招呼,把笔记本交还给段程就离开了。
两人往西馆方向走,路过群星馆的时候,段程好奇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群星馆的造型有些特别。
很明显这是一幢临时建筑,从之前的平面图介绍上也能看得出来。
但是它并不简陋,也不是像普通临建那样方正死板,而是被建成了一幢白色的圆形建筑,看上去还颇有时尚感。
白色建筑的右边有一个同样白色的帐篷,上面用中英两国文字写着售票处三个字,下方还有说明。
段程这才知道,这个票价十元,还是要限时的。
一张票十元,能在群星馆里停留半小时。也就是说,只买一张票的话,半小时后就要出来。
十元半小时,这价就有点贵了吧?
果然这样想的不止他一个人,群星馆门外颇为冷清,只有少许几个人在售票窗口问询,看起来也不像要进去的意思。
苏进留意到段程的目光,也往那边看了一眼,问道:“怎么,有兴趣?”
“嗯……这个群星馆是做什么的啊?怎么入馆须知上什么介绍也没有写?还要收费参观,谁会去啊?”段程疑惑地说。
苏进呵呵笑了两声,解释道:“这是京师大学学生自己的项目,筹备过程中虽然拉了一些投资,但是要长久发展的话,必须形成完整的资金链。这次在群星馆只是试运营,看看效果。”
苏进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段程的疑惑一下子又升了几个等级。
京师大学学生自己的项目?能加入文交会,专门为这项目建一个临时展馆?
而且,什么宣传营销也没有,直接试运营,真的会有效果吗?
至上要把立牌放到门口,告诉大家这里是做什么的吧?
段程张嘴想说,但回头突然意识到,苏进自己就是出身京师大学的,那些学生能在这里设馆,多半也是他的关系。
虽然跟他交道打得不算太多,但段程也看出来了,这个人心思缜密,思路非常开阔,他随便就想到的这些事情,苏进怎么可能想不到?
既然想到了,那他这样的做法肯定是有用意的。
一时间,段程的好奇心更浓了。
他又往群星馆方向看了一眼,打定主意,回头就算花钱,也要去参观一下!
这一眼,他就看见了有四个人,好像是两对情侣的样子,在售票处门口合计了一下,掏钱购票,推门进去了。
不知道他们在里面会看到什么……
段程抑下心里的好奇,加快脚步,跟上了苏进。
相比起群星馆,西馆门口那才叫一个人山人海。
虽然文交会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有效进行了分流,但还是阻止不了人们对这些稀有文物的热情。
西馆门口有个小广场,全部摆满了s形栅栏,栅栏里密密麻麻全是排列的人。
段程远远一看就有点咋舌:“这么多人,得排到什么时候去啊?”
苏进倒是很习以为常:“西馆有做疏导,现在这人数还没到达巅峰,很快就能进去的。”
“这还没到达巅峰?”段程想起之前在外面听到的事情,惊讶地问道,“我听说单日售票数已经从两万升到了七万,这还没到巅峰?”
苏进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但意思已经显而易见。
他说:“放心吧,文交会这边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看向前方,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这将是一次真正的盛会!”
馆前队伍的确比段和想象中前进得更快,但他们也没有排队进门,而是由工作人员打开员工出入口,直接从侧门进去了。
段程没想到还有这种特殊待遇,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高兴。
西馆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一进去,外面的嘈杂声顿时消失,空气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馆内参观的游客受到气氛的影响,也自然地压低了声音,就算交流也非常小声。
馆内光线昏暗,最光亮处是玻璃展柜里,由射灯照着的文物,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段程的注意力顿时被旁边的文物吸引了过去,苏进低声对他说:“我还有点事情要准备一下,一会儿前面见。”
说着他往前方一指,段程本来以为可以跟他一起参观,听一下专家解说的。他有些失望,但还是忙不迭地说:“不用跟我客气,你去忙吧。”
苏进对他一笑,大步离开。
段程走到一处展柜旁边,凝神细看。
这里展出的是一套永乐的甜白瓷,展柜旁边有金属制的小卡片,上面写明了瓷器的名称、年代以及简要资料。
段程随意地扫了一眼,目光就凝聚在了瓷器本身上。
甜白瓷的两大特征,就是既“甜”又“白”。
在段程看来,这瓷器简直像牛奶制成的,细腻甜美,底下有着精致的暗花刻纹,仿佛牛奶下面盛放的花朵,内敛却奢华。
根本不需要看旁边的资料,就能感受到这套瓷器的至极之美。更何况,它并非出自现代极度发达的工业体系,而是由古老的工匠,不断改进,不断发展,不断创新而创造出来的!
想到这里,段程就忍不住有些激动。
他在这个展柜前站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西馆面积非常大,展馆经过特殊设计,有曲径通幽的感觉。
人们行走其中,如同幽灵,已经分不清是现代的人,还是古老的灵魂重新降临。
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古老与现代,乃至于未来在这里连通。
段程再次回想起自己给电影取的名字。
是啊,这就是河流,连接过去,通往未来,漫长而无尽的河流!
0803 英国佬
段程沿着展柜之前的道路向前走,脚下是厚厚的地毯,落脚无声;周围是适宜的暖气,触肤如春;周围的文物流光溢彩,传递着从古至今的信息,他整个人仿佛来到了另一个空间,完全的沉迷了进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无数精美的文物。
玉器、金器、瓷器、漆器、书画……各种各样分门别类地摆放在这里,完全不需要介绍,就能看出它的珍贵与精美。
更何况,段程参观到一半的时候就发现,这里的陈设非常精心,展柜左下角的铭牌上除了文物的简要介绍,还有一个二维码。
扫描这个二维码可以到达一个微公众号,里面非常翔实细致地列举了这些文物的更多细节、来龙去脉以及历史上的关于它的小故事,生动有趣,引人入胜。
段程毫不犹豫地关注了这个微信公众号,打算回去以后细看。
同时,他突然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情。
文物所承载的,并不是文物本身,也不单单只是制作与修复它的工匠,还有更多更多的人。
一件文物被制造出来,是供人使用的。它必然适应当时人们的审美、展现了当时人们的生活。
文物代表着历史,代表着历史上无数曾经存在过、如今消失了的人类。
人与文物……本身就密不可分!
段程驻足,他正好站到了那成对的两个至正青花瓷瓶面前。
这对青花瓷瓶之前曾经出现在电视上过,有专家专门讲解了元青花的前世今生,以及所谓“标准型”的珍贵之处。
所以现在这个展柜前面围着的人最多,人群里不断传来惊叹的声音,段程还听见左边有个中年男人对自己的妻子道:“唉,你说这么漂亮的东西,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现在竟然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了,是英国人的!这他妈太操蛋了!”
那中年女人紧紧皱着眉头,恨恨地道:“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把它们弄出去的,他家的老祖宗躺棺材里都得气得跳出来!”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段程心里也有同感。
接着,他的心里又是一动。
光亮的地方总有阴影,文物这一行的阴影之处,就是这些走私犯与盗墓贼了。
说起来,之前苏进跟谈修之的话他只听了一半,苏进那个赌约的事情,他还想打听得更清楚一点,看看能不能作为他未来剧本的素材呢。
苏进打算跟他合作,应该会讲给他听的吧?
段程再次掏出笔记本,把刚才闪过的那些念头记了下来。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整个西馆被分成了好几个展馆,所有的文物按照时代以及类型,被放置到不同的展馆里陈列。
他连续穿过两个展馆,走进了第三个的大门。
他一进去,立刻感到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的两个展馆虽然都非常舒适,但昏暗的灯光和安静的气氛多少带给人一些沉静压抑的感觉。
然而眼前的这个展馆却完全不同。
它刻意强调了层高,光线也比之前两个明亮不少,一走进去就给人空旷辽远之感。
展馆前方的尽头的墙上绘制在一幅巨大的壁画,明显是古人祭天的场景。壁画线条朴拙,色彩单一,却越发凸显了其中的古老苍凉,同时画面巧妙地向前聚集,让人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投到了前方的祭坛上。
是的,这座展馆最显眼的地方垒了一座祭坛,它由黄色的粗糙巨石堆叠而成,上方摆放着一座青铜巨鼎。
这鼎通体覆盖着青绿色的铜锈,一米多高,一米多长,四周围绕着精美的浮雕,气势极为雄浑。
它仿佛有一种魔力,只是立在那里, 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什么?”
“好大的鼎!”
跟着段程一起进来的还有很多游客,这时候他们也没法保持之前的安静了,低低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地传了过来。
“这就是司母戊大方鼎吗?真是太惊人了!”
那些游客虽然心情激动,但多少还是顾及了展馆的基本要求的。他们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并不会显得很嘈杂。
但是新来的这个人就完全不同了。
他可能是被司母戊大方鼎惊到了,一点顾及周围环境的意思也没有,声音非常响亮。再加上他说的还是英文,“司母戊大方鼎”六个中文字夹在里面非常奇怪,这一开口,就让所有人同时扭过头,皱起了眉。
这个展馆不止一道门,游客进来的是一边,这一行人则是从另一边进来的。
这些人有中国人,也有头发眼睛颜色各异的英国人,胸前全部都挂着吊牌,表明他们工作人员或者嘉宾的身份。
说话的人是一个红发绿眼的高大胖子,穿着笔挺的西装,手上挎着大衣,看面料就知道价格必定非常昂贵。
他高声说完那句话,好像还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接着又叽哩咕噜说了一堆,嗓门同样非常响亮,一下子就把这里安静辽远的氛围破坏得干干净净。
段程愣了一下。刚才他太专注地沉迷在这些华夏文物里,一时间竟然忘了这是中英联合的文化交流会,有英国人到这里来也是正常的。不过这个英国人,也实在是没太没礼貌了吧?
“威尔先生,请慎重一点。这不是您的私人博物馆,而是公共的展览馆,请保持安静!”
英国人里还是有比较明理的人的,立刻有人用英语低声劝止他。
威尔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旁边另一个中年的华夏人却笑着劝道:“威尔先生这也是真性情,路易先生您看,其他游客也不是太介意。”
说着,他还笑着指了一下段程这边。
这几个人说的都是英语,段程的英语相当不错,全部都听懂了。
他平时性子挺软的,基本上不跟人发生争执。但这时,可能是刚刚意识到那些文物流失的原因,或者别的一些什么因素,他的心里突然莫明冒出了一些火气,微微扬起声音,用英文冷冰冰地道:“不对,维护展览馆环境,人人有责,我们还是很介意的!”
那个中年人被噎得一愣,旁边其他游客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也纷纷嚷了起来:“对,我们还是介意的!”
“请保持安静!”
各种各样的嘈杂声混在一起,现场一片混乱,还有人偷偷给段程翘大拇指,赞他说得好。
那个中年人的表情非常难看,名叫路易的英国人冷冷看了威尔一眼,威尔却笑了笑,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这时,嘈杂声可能传到了外面,又几个人匆匆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苏进。
段程突然有点紧张,他随便说话会不会影响到苏进?对方对他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苏进目光一扫,问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沉下脸对名叫威尔的英国人道:“威尔先生,您虽然是我们的贵客,但不能遵守博物馆的参观礼仪的话,我也只好请您出去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对威尔议员这样说话?”
威尔还没开口,那个华夏人先嚷了起来。
苏进也不客气,直接亮出自己的工作牌道:“我是这个博物馆的负责人,有权维护这里的参观环境。既然您无意参观,那就请您出去吧。”
说着,他向后退了一步,旁边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同时上前,似乎就想伸手去抓那个中年人的肩膀带他出去。
中年人先是张开嘴想要大叫,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路易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苏进道歉,威尔明显也没打算在别人的地盘上跟人叫板,随意地挥手说:“小声就小声,我知道了。”
他移开目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向了苏进的方向,盯着他的工作牌问道:“嗯?你就是苏进?”
0804 司还是后
段程觉得威尔的表情有些奇怪,苏进却非常习以为常地点头道:“我是。”
“原来你就是苏进,听说这座展览馆是你一手建起来并且管理的?”威尔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问道。
听见威尔这话,旁边的游客带着惊讶好奇的目光,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这老外说的是真的吗?这么个年轻小伙子这么厉害?”
“这是苏进啊!竟然能亲眼看见他感觉好激动!你说一会儿我能不能上去求个合影?”
一阵鸡同鸭讲之后,不少以前不关注文物修复界的人知道了苏进何许人也,默默地翻起了背包。
干什么?要签名啊!
“我只是文物局的顾问,不过现在华夏馆西馆展出的确由我负责。”苏进谨慎地回答。
“哈哈哈,果然是你!”威尔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刚才的芥蒂了,笑着说。一开始两声他还没有控制自己的嗓门,接着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压低了声音。
他说,“我心慕华夏文化已经很多年了,尤其是这座司母戊大方鼎,多年以前就听说过它的存在,如今能亲眼目睹,实在幸运之至!”
他含笑问道,“请问我可以亲手摸一下它吗?”
他目光殷切,其中的热情货真价实,段程都看得出来。
他看了司母戊大方鼎那边一眼。
方鼎位于祭坛之上,周围用栅栏围着。游客只能离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围观,不能靠近也不能触摸。
段程想起了刚才别人对这个老外的称呼。这好像是英国的一个议员,相当于也是这次文交会的合办方了。
合办方高层提出这样的要求,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抱歉,不行。”
苏进非常干脆地拒绝了,“场馆内部的设施是为了文物安全而准备的。不能随意改变。”
“只有我一个人……”威尔说。
“大家都是游客,所有的待遇以及限制都应该同等。”苏进直视着他道。
他的态度非常坚持,毫无转圜的余地。
威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屈服:“好吧,人人平等,我们是一个有人权的国家。不过……”
他一个转折,向苏进要求道,“我对这座司母戊大方鼎的确很感兴趣,但对它的历史只是一知半解,请问你能给我讲解一下吗?”
苏进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一停留,接着投向他身后的游客们。
他终于笑了起来,一时间如云开雾霁,整个场馆仿佛都因此明亮了一些。他道:“这个没问题,帮助大家更了解一件文物,本来也是我们文物修复师的应有之义。”
他转过身,走到那座司母戊大方鼎面前,停了下来。
威尔举步跟上,段程立刻也跟了上去,他发现他周围,其他游客也一起移动了脚步,围在了苏进的身边。
“司母戊大方鼎的正确名字,其实是后母戊鼎。它的名称来自于鼎腹内壁刻有的铭文。”
伴随着苏进的话,方鼎后面的壁画突然发生了变化。
仪祭方阵突然流水一样退下,露出中间的空白。接着,空白的地方出现了投影,正是苏进所说的后母戊方鼎内壁。
段程抬头看见,这才意识到那壁画不是画在墙上的,而是一幅投影。
那色彩和质感实在太真实了,一开始他竟然完全没认出来。
新投影一片青绿色,肉眼可见凸凹不平的铜锈颗粒。颗粒中间有一个符号,弯弯曲曲,看上去像是字,又像是图形。
苏进说:“这就是鼎内的铭文,大家可以辨认一下,这是三个文字。”
威尔议员似乎真的对这巨鼎很感兴趣,一直认真地听着,听见苏进的话,也紧盯着投影,手指微动,仿佛正在摹画。
突然,他眉头一皱,道:“可是这最前面一个字,明明就是司字,为什么说司母戊这个名字是错的?”
与此同时,人群里又一个人出声了,肯定地说:“对,这就是司母戊三个字!”
段程转头去看,发现是一个华夏的老者,长相清瘦,须发花白,一身青布的棉袍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但穿在他身上又感觉特别合适。
段程觉得他看上去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进也看向这老者,向他点头示意道:“王大师,您是甲骨文方面的专家,商代金文刚由甲骨文演化而来,您的辨认当然没错。”
王大师?甲骨文专家?
这两个词一出来,段程立刻意识到这位是谁了。
王先永大师,华夏最出名的国学大师,出了十几本专著以及科普类读物,名气非常响亮。
他大学期间也买了好几本他的书放在寝室里,没事翻两页。这位大师的确底蕴深厚,文笔也非常好,一些句子读起来唇齿留香,段程非常喜欢。
难怪他觉得眼熟呢,原来是在那几本书的勒口处见过他的照片。
他之前听说王大师出国留学,学的还是华夏文化,感觉有点失落。这次他应该是专门回来参观文交会的吧……不过,不管王大师去哪里了,他的学问都是货真价实的。他是有名的甲骨文专家,甲骨文研究方面,国内他排第二,没人会争第一。
现在他指出这鼎上的三个字是司母戊,与大众的认知一致,苏进也承认了这一点……那苏进为什么会表示方鼎的正确称呼应该是“后母戊”呢?
王先永出来说话了,威尔就退到了一边,笑吟吟地旁观。段程莫明觉得他这个表情非常讨厌。
“这的确是个司字,绝对没错。”王先永非常肯定地说。
“司字在商朝时期,是什么意思呢?”苏进问。
“祭祀的意思。司母戊,就是祭祀母戊这个人,文从字顺,意思也很对。”王先永流畅地回答。
“的确是。但是我想请问一下王大师,甲骨文的‘后’字是怎么写的?”苏进问道。
这句话一问出来,王先永突然有些停顿。他直视苏进,苏进也回视着他。
“现在的后字,就是在甲骨文的字形上发展出来的,两者的字形非常像,没什么区别。”过了一会儿,王先永缓缓说道。
“甲骨文的‘后’字,有多少写法呢?”苏进又问。
王先永又是一次停顿,一时间没有说话。
片刻后,还是苏进先开口:“您不方便回答,是因为甲骨文非常不规范,一个字通常有很多种写法,难以一言道尽,对吧?”
“是的。”王先永回答。
“商代文字介于甲骨文与正式的金文中间,也同样不规范,对吧?”苏进问道。
“是这样的。”王先永继续回答。
“甲骨文是汉字的最初发源点,这种文字很不规范,不仅一字可能多形,一个笔画也可能会被很随意地放置。譬如后字左边这一撇,可能放在左边,也可能放在右边,与‘司’字近似。所以,甲骨文中,‘后’字与‘司’字常常同形,很难辨认。”
苏进讲得很慢,也很清晰。伴随着他的话,很多人下意识地在手上画了一下。
果然,后的一撇放在右边就是司,如果古人真的这么随意的话,这两个字的确很难认啊。
而且看王先永大师的态度,这的确是甲骨文书写时的惯例没错。
所以说,眼前方鼎上的第一个字,的确有可能是“司”字,也有可能是“后”字。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它的确是后而不是司呢?”威尔突然在旁边问道。
“那就要从它字面上的含义来看了。”苏进不慌不忙,平静地解释。
0805 回来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个鼎叫什么名字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叫司母戊也好,叫后母戊也好,不过是个名字而已,鼎还是这个鼎,又不会因此有什么变化。
但此时苏进和王先永一番争论,围观群众竟然纷纷觉得挺有意思的,他们的目光转来转去,就想等到一个答案。
“就像王大师之前所说,司,是祭祀的意思。那么后呢?在商代,它是什么意思?”苏进问。
王先永果然不愧是甲骨文大家,他沉吟片刻之后,缓缓道:“‘后,继君体也。像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发号者,君后也。’这是《说文》里的说法。《书·泰誓》里说,‘元后作民父母。’这里的‘后’,是君主的意思。在上古时期,‘后’字代表男性,是权力的化身,帝王的象征,是天子的称号。”
他看了眼周围,接着补充了一个例子,“譬如后羿,指的就是一个名字叫‘羿’的君王。”
射日的后羿,这名气实在太大了,大部分人一听这个就明白了,纷纷恍然点头。
苏进点头道:“对,同时后字向外引申,还有‘伟大、了不起、受人尊敬’的意思。譬如皇天后土,皇的意思是‘明亮而有光泽’,后的意思是‘崇高而有威望’。如果将鼎内文字定义为后母戊,就是将鼎献给商王的母亲、受人尊敬的母亲戊的意思。相比较司母戊来说,更加合理贴切。”
段程在旁边听得很认真,这时敏锐地问道:“只是更合理,不一定绝对正确?”
他下意识地冒出来这样一句话,说完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找碴,立刻满面通红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问得很好。”苏进却向他鼓励地一笑,“历史文化方面的讨论,跟数理之类的理科不一样,很少有‘绝对正确’这样的说法。毕竟历史终究已经过去,我们所生活着的是现在。我们只能从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上去探寻古代的真相,只能更接近,很难完全贴合。毕竟,我们都不是穿越者。”
周围人一起笑了起来,段程却发现苏进顿了一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
不过,这丝异样很快就过去了,他接着又转向王先永的方向,问道:“王大师,您觉得后母戊的提法,是不是更有道理?”
王先永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缓缓点头道:“是,你的说法更有道理,司母戊含义很牵强,远不如后母戊顺理成章。这鼎,的确应该改名了。”
苏进笑了起来,坦然道:“学界现在已经有所共识,不久就要正式提出更名事宜了。王大师近年来都在海外,可能还没有看到这方面的文章。”
王先永突然问道:“国内现在新增了多少文物?”
“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对文物进行抢救性挖掘,每一天都有新增文物出现,具体数据我也不太清楚。除此以外,还有海外修复师家族回归归还的,拦截走私盗卖集团截获的,数量非常巨大。”苏进道。
“这些文物都有人在研究了吗?”王先永问。
“有一些有,有一些没有。文物数量太多,很多都具有极大的文化研究价值,各大高校的专家教授已经全力投入其中,但人手还是不够。”苏进道。
他这其实还是往平淡里说了。
现在各大高校的专家教授以及顶级教授们,哪里只是“全力投入其中”,那完全就是狂喜地开始了一场盛宴!
以前,他们一直都在研究自己的领域,最愁的就是素材不够。
文科也好,理科也好,不管做什么研究,都不可能信口开河,每一句话、每一个结论都要有证可循。
理科靠的是实验,文科,尤其是历史、语言等等,靠的就是这些资料素材。
为什么京师大学一开始要捧着文修专业?原因之一就是这个。
现在文物协会彻底崩了盘,国家文物局成立,大部分文物修复师都从文物协会这个民间组织加入了官方机构,进入了工作的正轨。
没有什么比国家的力量更强大,近半年来,华夏整体的文物考古工作都上了一个台阶。
之前,有很多遗迹被破坏,古墓被盗掘,没能得到有效的保护。
如今,国家全力以赴,在实施保护的前提上,对那些濒临破坏的古墓遗迹进行抢救性发掘,进展非常巨大。
海量的文物被发掘,被修复,这些专家教授也不用再担心没素材可研究——他们每天都又是幸福又是苦恼地抱怨:哎呀,旧的资料还没有琢磨完,新的资料又送过来啦!
此时,苏进只是平平淡淡说了几句,王先永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
显然,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得到消息的。
他沉吟片刻,突然喃喃自语道:“看来我也要回去问问,还有没有我的位置了……”
他这句话旁边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其中一个人急忙问道:“王大师,您的意思是……您要回国发展了?”
王先永洒然一笑,干脆利落地回答:“没错。以前出去,是工作需要。现在回来,还是工作需要。只希望以前那些老伙计们,不要瞧不起我这个墙头草就好。”
他这番自贬说得挺幽默,之前喝斥苏进的那个华夏中年人连忙说道:“当然不会,当然不会,王大师回来,是我们的荣幸!”
王先永只是看他一眼,根本没搭他的话茬。他转向苏进,认真地说:“将来我的研究中若是出现了问题,还希望能得到苏大师指教。”
苏进微微笑道:“互相学习。”
这一次对话惊到了旁边不少人。
王先永实力且不谈,论地位和名气,绝对是最顶尖的。
跟他一起来的这些人,很多只知道他不知道苏进,就算听说过苏进的,也只觉得他是一个崛起得非常快的年轻人。
至于跟王先永平起平坐,这也太早了一点吧?
但王先永现在这态度,几乎都有点以苏进为师的感觉了,而苏进也没有特别客气,说了一句“互相学习”,把两人放到了相平的位置上。
这些人面面相觑,其中也有些人开始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起苏进来了。
与此同时,周围的其他游客听见王先永的话,人群中有些骚动。
一年前,王先永去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华夏文化,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非常震惊。
去国外学习我国的文化?
这是不是说,我国研究自己历史文化的水平,还不如老外?
理智上他们知道这的确是事实,但感情上,他们真的很难接受。
现在,王先永正式表示回归,这其中包含的意义,他们难以清楚地表达,但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地感受到了。
这让他们纷纷激动了起来,如果不是顾及到周围的环境氛围,恨不得直接欢呼出声!
苏进和王先永对话的时候,威尔只是站在旁边,含笑观看,一言不发。
两人这番对话说的全是中文,中间还有不少古文。旁边并没人跟威尔翻译,他却像是听得非常专注的样子。
这时,两人的学术讨论告一段落,威尔突然拍起了巴掌,笑着说:“非常精彩的讨论!看来这座大鼎,从此以后就要改名了。”
苏进认真地说:“这只是学界的共识。很多时候,文物的名称也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官方的名称和民间的名称是两回事,要普及下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威尔笑吟吟地说:“那是的,但只要鼎在这里一天,名称都是小事,重要的是文物本身。”
“并不是小事。”王先永摇头反驳,“文物和文化始终一体,不可分割。”
威尔看上去很好脾气地赞同:“你说得对。不过名称只是一方面,苏大师能给我们讲讲它的故事吗?”
苏进看他一眼,威尔摸着下巴,很和气很期待的样子。
他点了点头,说:“当然。后母戊方鼎,铸造于商代……”
他开始缓缓讲述起来。
他对后母戊方鼎非常熟悉,讲得非常详细,条理分明。而无论何时,他的话里总是包含着对文物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非常能打动人,让人不自觉就能听得入神。
旁边的游客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都听得非常认真,段程也是一样。
中途,他偶然换了一下姿势,偏了一下头,突然发现威尔正盯着后母戊方鼎,摸着下巴,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段程是做电影的,对人的细微表情非常敏感。
这时他心里一动,心想:这人的表情……怎么感觉有些奇怪?
0806 全形拓
原名司母戊,即将被改名为后母戊大方鼎的珍奇文物在苏进口中娓娓道来。
它是什么时候诞生的,用什么样的方法制造,先民们制造这么巨大的方鼎具有怎样的难度与辉煌之处……
苏进原本就对后母戊鼎非常熟悉,它被指名将要在文交会展出之后,他又对它进行了一番调查研究。
它被发现的过程跟他在上个世界所知道的差不多,后来的发展有所变化,最后是落到一个文物修复师手上,被他捐献给了文物协会,作为协会的产业。
惊龙会之后,五大长老全部被苏进怼了下去,新的长老一直没有选出来——原先这五名长老,就是五个家族的首脑,拥有极其特殊的平衡势力的作用的——文物协会濒临崩溃。
大量文物修复师转投当时的文安组,甚至一些中小型的家族也转了风向。
最后,整个文物协会几近与文安组合并,后母戊鼎也被当作战利品纳入了新文物局的管理,只是暂时还保存在天坛而已。
后母戊鼎诞生于商朝,据今约有三千年。
三千年前,先民非常原始,连文字都还没有彻底形成,几乎谈不上什么文化技术。
但就在那样落后原始的环境里,他们制作出了这样的巨鼎。
连耳高133厘米,口长112厘米,口宽79.2厘米,壁厚6厘米,整个鼎重达832.84公斤。
鼎身雷纹为地,四周浮雕盘龙及饕餮纹样,雄浑精美,气势惊人。
这样的巨鼎,竟然是在科学技术极为落后,毫无机械可言,只能使用人力的年代制作出来的。
只是看着它,就能感觉到人力之不可思议之处。
听着苏进徐徐的讲述,段程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仿佛感觉到了力量在体内流动。
“后母戊鼎是迄今为止,世界出土最大、最重的青铜礼器,是真正的镇国之宝。时隔数千年,我们能看见这样的珍品,真可以说是幸运至极。”
展厅里非常安静,只有苏进的声音萦绕在他们周围。
这时,前方墙壁上结束投影,恢复成最初苍茫大地的壁画,游客们盯着壁画,盯着壁画前凝然庄重的后母戊鼎,一时间仿佛回到了苏进刚刚讲到的那个年代,有些出神。
“好了,关于后母戊鼎就到这里了,各位可以继续向前,后面的展馆里还有很多非常珍贵的文物。展柜下面有二维码,扫描二维码可以看到文物的详细资料。有耳机的朋友戴上耳机,还可以听到语音讲解。”
苏进微笑着说,拍拍手,招呼游客继续前行——后面的游客已经快要到了。
不知不觉中,游客们照着他的话移动了脚步,走出了三号展厅。
直到走出去,才有人恍然大悟:“咦,我怎么就这么出来了,我还打算要签名的呢!”
“是啊,可惜了,错失良机!”
“不过能听到苏大师的讲解,也挺幸运的了。他刚才说的语音讲解不知道是不是他讲的……”
“走,去看看,我正好带了耳机!”
“我没带,一会儿借我用用吧?”
“嗯!”
人群纷纷离开三号厅,往下一批文物的所在去了。段程跟在后面,有些恋恋不舍。
刚才苏进和王先永以及威尔那一番交锋,在他脑中形成了一个个电影画面,留连不去。
“段程。”苏进的声音突然响起,段程忙不迭地回头。
苏进向他招了招手道:“如果你不急的话,先留一下吧。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你也许想看看。”
“嗯!”段程兴奋地答应,同时又在好奇,苏进要做什么?
此时,威尔等人也没有离开,而是停留在后母戊方鼎旁边交头接耳。
苏进走进去,威尔转头与他对视,片刻后微笑着鼓起了掌:“非常精彩的演讲!”
“过奖了。”苏进/平静地回答,“威尔先生对它这么感兴趣,专门指名把它从帝都运到沪城来,我当然不能让您失望了。”
威尔笑了起来,用不太纯熟的中文道:“是的,我一直心慕华夏文化,尤其是这尊司母戊……不,后母戊大方鼎,早就向往得很了。好容易这次有个机会,我当然不能错过。”
接着,他非常向往地问道:“难得来到了华夏,请问我可以摸摸它吗?也算是圆了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这时,正好有一批新的游客进入了三号厅,苏进往那边看了一眼,婉言拒绝道:“抱歉,现在这里人太多,有一则有二,人人都上手摸的话,有损文物,也不好管理,还是算了吧。”
旁边那个华夏中年人眼睛一瞪,道:“苏先生,威尔议员可是我们的贵客!”他看了一眼,又把旁边的国学大师拉上,“王大师也在这里,他也不配看吗?”
苏进一点配合的意思也没有:“不好意思,这几天,这里由我负责管理。”
这中年人还想怒斥苏进,王先永已经先一步对着苏进抱拳道:“苏大师,我先去观赏其他厅的文物了。”
苏进对他含笑点头,王先永冷冷地瞥了那中年人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这等于是当面给那中年人下不来台,气得中年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下一批游客已经到达,他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围着后母戊方鼎指指点点,小声惊呼。
威尔见此情景,遗憾地摇了摇头,向苏进告辞离开,中年人也跟着灰溜溜地走了。
苏进盯着威尔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向段程说:“麻烦跟我来一下。”
段程跟着他推开旁边的一扇门,走进展厅后面。
后面是一间仓库兼工作室,巨大空旷,中间一张工作台,上面摆着很多工具,有很常用的,但大部分段程都不认识。
工作台边放着一些文物,仿佛正在等待着修复。
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工作台旁边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很多电子设备,它们开启着,机箱上面闪烁着或红或绿的指示灯。
这些设备跟这古色古香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摆在这里也看不出什么用途。
段程进来之后,好奇地到处张望。
苏进往工作台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你拍电影要尽可能地收集素材对吧?”
“对!”段程连忙说。
“下午,后母戊大方鼎暂时不放在三号厅展出,会被搬到这里面来。”苏进指了指自己站着的地方,“到时候,我会对它进行拓印——全形拓。拓片的过程会放在大屏幕上,在前馆对公众直播,我想你可能愿意看一下现场。”
“全形拓?那是什么?”段程知道拓印是什么意思,就是把碑文石刻、青铜器等文物的形状以及上面的文字、图案复制下来的一门技艺,拓印出来的纸张就叫拓片。
他以前做学生的时候,曾经拿纸覆盖在硬币上,用铅笔涂抹,映出硬币上的图案,这其实就是一种最基础的拓印。
但是全形拓是什么?这个他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了。
“全形拓又叫立体拓。普通的拓印,是对平面的石刻铜器进行复制。”苏进一边说,一边在工作台上拿起一个碑片残片,展示给段程看。
段程这才留意到,工作台上已经有一叠拓片了,显然都是苏进不久前工作的成果。
这是前期练习吗……段程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苏进继续解释给他听,“全形拓,就是对立体的文物进行全面的拓印,拓出来的图形也是立体的。”
“立体的?”段程有点想不出那种感觉。
纸是平的,文物是立体的,拓印的时候也是对着一个平面拓,怎么拓出立体的图形?
苏进点点头:“对,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种好事怎么能不干,段程毫不犹豫地说:“嗯,我要看!”
他突然觉得苏进的脸色有些奇怪,紧张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苏进缓缓摇头,道:“没什么,希望是我多想了吧……”
0807 因为喜欢
这项工作的前期准备比段程想象中的还要多。
除了大量的纸和墨以外,苏进还带着他和另外几个学生一样的年轻人一起,重新安排调试了那些电子设备,在周围布置了大量的摄像头,应该是用来直播的。
这一番忙活,就过了中午饭点。
苏进很不好意思地对段程说:“一忙就忙到现在了,我请你吃饭吧。”
段程刚要说不用客气,就看见苏进拿出一张饭卡,他愣了一愣,笑着答应了了。
这不是苏进不想请好的,实在是太忙。
全形拓表演下午就要开始,中午可以休息的时间实在太短,只能在文交会的工作食堂解决了。
工作食堂是后院旁边的一幢独立建筑,采取自助餐的形式,随到随取。
文交会这次的工作做得非常好,菜色丰富,种类齐全,服务也做得很到位。
他们是大约一点钟过去的,比正常饭点晚了不少,但饭菜仍然是热腾腾的。
食堂的师傅看见苏进,表现得非常热情,坚持给他弄了一个小羊肉锅,恰好可以他们这一桌人一起吃。
羊肉锅热辣鲜香,段程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出了一身汗。
苏进身边不止一个人,还带了刚才那几个学生。
他这时候才有时间介绍,这几位都是京师大学的学生,分别是天工社团和计算机社团的。他们虽然还只是学生,但是能力非常强,一直以来都跟他合作得非常好。
相互介绍的时候,段程敏锐地留意到那个名叫方劲松的学生。他就坐在苏进的右边,左手露在外面,拇指明显少了一截。
段程立刻有些好奇了。
据苏进介绍,天工社团是一个文物修复的社团,少了一截手指,也能从事文物修复工作吗?
方劲松感觉到了段程的目光,抬头看他。
段程顿时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落,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移开目光。
方劲松神色宁和,似乎并不以为意,连动一下手把它遮掩起来的意思也没有。
没一会儿段程心里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吃饭到中途,方劲松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好像在工作中遇到了什么问题,过来请示他。
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麻烦,段程听不清具体的内容,隐约听出那声音非常的焦急。
方劲松没有避开,直接在饭桌上跟对方说话,三言两语就把对方的问题进行了分解,一条条告诉对方应该怎么做。
五分钟内,他就解决了这个麻烦的问题,神色自若地放下了电话,继续吃饭。
段程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少了根拇指,还能当上天工社团的社长了。
同时他又有些好奇——这样一个人,是怎么跟文物修复扯上关系的?苏进又是怎么发现他的能力的?
吃完饭,苏进还有一些准备要做,他跟段程约定两点钟在三号馆见,自己匆匆地走开了。
他们饭吃得很快,现在离两点还有大半个小时的时间,段程本来打算去后面的展馆看一下的,结果他看见不远处的方劲松,下意识地靠了过去。
“请问你有时间吗,我,我想跟你聊聊。”段程说。
他还不习惯这样的事情,跟方劲松才认识,有点紧张。
“嗯?可以啊。”方劲松可能是从苏进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很轻松地回答。
“……”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我不再从事文物修复的实际工作,转向了管理。结果发现自己还挺擅长这边的,做得也挺高兴。”
方劲松总结道。
此时他正跟段程一起站在西馆附近,讲完他跟苏进认识、以及天工社团建立的经过,也讲完了自己从文物修复爱好者、到开始进行文物修复,最后内部转行的经历。
段程听得目眩神迷,他发现自己其实一早就是听过天工社团名字的,只是之前没有对上号而已。
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新生,从无到有建立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社团,与学校拥有特权的势力对抗,最后发展到这一步……
光是天工社团的发展史,就足够拍成一部精彩的励志对抗电影了!
苏进这个人真的很了不起,看来这件事结束之后,还要再去多查查他的资料,了解一下他以前做的事情……
不过这会儿,段程也没有忘记自己“采访”方劲松的初衷。
“也就是说,你一开始加入天工社团,是因为真心喜欢文物修复?”段程问。
“对。”方劲松毫不犹豫地回答。
“现在还可以看到你之前亲手修复的作品吗?从那个万物生网站上?”段程问。
“可以的。”方劲松回答。
他直接掏出手机,调出万物生的页面,非常熟练地找到了自己修复的那部分文物,展示给段程看。
段程先看文物,再看评分,接着他惊讶地说:“评分很高啊!”
他还跟天工社团修复完成的其他一些文物进行了对比,“跟他们差不多……还要高一点啊。”
方劲松也承认这一点:“当时我还是挺努力的,成绩还不错。不过这也是因为我们当时才开始学习,修复的都是相对比较简单的文物,我这个生理缺陷想想办法还是可以解决的。”
提到自己的生理缺陷,他并不避讳,同时也很坦然地说,“但当时我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瓶颈。文物修复毕竟是要依靠双手的工作,再接下去,我也许不是不能做,但我知道,我永远也没办法到达我期待的那个巅峰。我只能停留在原地,看着别人一个个攀登上去。”
“但是……”段程犹豫着,有句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你是想说,我喜欢文物修复,为什么还要计较这些,对吧?”方劲松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
“嗯……对。”段程挠挠耳朵,点了点头。
“这就是一种感觉吧。你沉迷于这件事情的时候,你能看到一条向前的路。突然有个人,或者说你自己告诉你说你不能走了,中途就得停下来,那种感觉……真的挺难受的。”
方劲松神态轻松,眼中流露出来的感觉,却一瞬间让段程有点感同身受。
他突然间意识到,方劲松能有这种感觉,本身就是一个极具天赋的人。
而这样一个天才,却因为这样的生理缺陷被硬生生中止了自己热爱的道路,这种感觉就像他说的一样,应该是很难受……非常难受吧。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这么难受,你为什么还要继续从事这一行呢?虽然一个是实际修复,一个是管理,但是总归都是这一行吧?”
“为什么啊……”方劲松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时间没有说话。
寒风从他们中间掠过,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了下来。段程闻到一股幽幽的醇香,偏头一看,发现一树腊梅正在略远一点的地方盛开。
这棵树并不大,被簇拥在几株更高的树中间,一点也不起眼。
但是它沁人的香气,却在不经意之间扑入了他们的鼻端,让人意识到它的独特与存在。
“当然是因为喜欢了。”方劲松终于开口道。
“就算永远也达不到巅峰,就算不会再亲手修复文物,我也是喜欢这一行的。我想要尽可能地发挥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它做更多的事情。我想要自己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回头往后看,不会觉得后悔。嗯,就是这样。”
这么年轻,就已经这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啊……
真是挺让人羡慕的。
我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拍出一部优秀的电影吗?
段程看着方劲松,有些恍惚。
突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下意识地扭头去看。
一个削瘦的年轻人从树后转出,正向他们走过来。才走了一步,一根向下的树枝挡在了这年轻人头部的位置,他不耐烦地伸手把它掰断了。
段程第一时间看见了他握住……不,勾住树枝的那只手。
右手,手掌瘦长,手指修长,白皙如玉,在薄薄的天光下像是要发光一样。
但是,这只右手又是非常可怕的。
它只剩下了食中两根手指,剩下三根全都不见了!
0808 客人?
眼前这人来得非常突然,而且摆明了听完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段程和方劲松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人走到段程他们面前,盯着方劲松,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劲松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方劲松。”
“我叫石英玉。”那人也非常正常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又问道,“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他嘴里说的是“你们”,但眼睛只盯着方劲松,根本就没把段程放在眼里。
方劲松皱起了眉头,不再回答他的话,转向段程道:“我们走吧。”
说着,他转过身,向着中馆的方向走去。
段程瞥了石英玉一眼,没吭声,跟上了方劲松。
石英玉脸上掠过一抹阴鸷,也默不吭声地跟了上去。
段程很快就看出了方劲松前进的方向,正是他之前就很好奇的群星馆。
他本来就打算抽空去群星馆看看的,现在离跟苏进约好的两点还有一段时间,正好可以去看看。
还没到跟前,段程就听见那边鼎沸的人声。
西馆一带相对来说都比较安静,段程一时间还有点不太适应。
他看向方劲松,刚想说“怎么这么热闹”,就发现方劲松的唇角勾起,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
他越发好奇了,也顾不上跟在后面的石英玉,快步走上前去,顿时张大了嘴巴。
群星馆纯白的建筑旁边,现在人山人海。尤其是售票处那个帐篷的前面,摆起了一个弯弯曲曲的长龙,转了几个弯,一直延伸到了中馆的侧门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下子这么多人要买票进去了?
群星馆收费进门,没有任何宣传措施,甚至都没有告诉别人里面的项目是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馆内的项目极为吸引人,口耳相传,一个接一个地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看着眼前的人群,段程几乎可以想到其中的发展。
最开始,他看到的那对小情侣进门参观。半小时后他们出来,两个人都非常兴奋,立刻找到自己的亲戚朋友进行宣传,大家伙儿再次买票进去了。
旁边可能有人看见,好奇地询问他们情况。十块钱并不贵,他们听完之后也跟着进了门……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里渐渐汇集起人流,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这里的人一多,其他一些人也会跟着好奇,跟着买票进门……
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馆内的项目的确非常新颖,非常独特,非常吸引人!
这时,他看见石英玉上前两步,走到方劲松的身边,抬头看向群星馆的方向。
他嘴角下撇,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刚想说话,方劲松就对段程说:“跟我来。”
说着带着他绕过这幢建筑,到了它的后面。
后面有一扇木板门,方劲松上前去敲了两下,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声音传出来:“老方,来视察了啊。”
那声音很年轻也很轻松,似乎跟方劲松非常熟。
方劲松笑着点头,说:“中午来看看,下午老大那里还有事。”
说着他招呼段程,要往里走。
段程立刻跟上,刚要进门,一个黑影从他面前挤了过去,他抬头一看,石英玉在他前面,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你这个人……”段程完全不知道这人究竟打哪里来的,非常不满。
石英玉却压根儿不理他,只紧紧地跟在方劲松后面。
方劲松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赶他出去,几乎是默许了他的行动。
段程再不满,自己也只是个客人,只能气哼哼地跟上。
从后门进来的这个地方光线不算太好,高处的白炽灯洒下光芒,照亮了下面的铁架子。
架子上摆满了机箱,无数的指示灯或明或暗,急速地闪烁着,象征着内部正在高速运转。
到处都是电缆电线,空气里弥漫着机箱散发出来的温度,再加上空调本身的温暖,段程刚从寒冷的外面进来,竟然迅速觉得有点热了。
刚刚跟方劲松对话的是一个年轻人,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头发零乱,笑容倒是很明朗。
他好奇地看着段程和石英玉,没有多问。
倒是方劲松先主动介绍了:“这是段程和石英玉,是老大的客人。我们两点前就要回去,有空的机器吗,先给他们试试吧。”
段程心里非常奇怪,下意识地看了石英玉一眼。
他就算了,石英玉不是一个自动找上门来的陌生人吗?看方劲松刚才的表现就知道他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对方。
怎么现在突然变成了老大——一听就知道指的是苏进——的客人?
当然有一种可能是,方劲松以前没见过石英玉,但是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听他自我介绍就认出来了。但如果是这样,他之前对他怎么又是那种态度?
真是令人纳闷。
“老大的客人?”对面那个年轻人突然明显热情多了。他推推眼镜,说,“老大的客人,肯定没问题的啦,我拿备用机给你们用。”
没一会儿,他带着他们从后面的机房来到了前面的正馆。
段程这才看见群星馆真正的模样。
群星馆从外面看上去,是一个洁白的半圆形,有点像一个切开两半的鸡蛋。
它的内部完美延袭了外部的风格,偌大的空间里仿佛倒立着一个又一个白色的鸡蛋,让人感觉好像来到了科幻电影里的未来世界。
那个自我介绍叫郭天的年轻人带着他们到了一个鸡蛋旁边,说:“这边两个都是空着备用的,可以直接用。”
“其他的呢?全部都满了吗?”方劲松问。
“嗯!一早还没什么人,三小时前,人越来越多,现在所有房间全部被占满了,基本上不间断地在工作。”郭天的脸兴奋地在发光,“还有好多人想一次买几张票,多占一点时段。还好老大一开始就强调了规矩,一次一人只卖一张票。不过前面卖票的兄弟嘴皮子都要说破了,哈哈!”
三小时前……那不是他刚刚过去西馆后不久吗?段程想起外面的情景,忍不住问道:“从开始到现在,一共卖了多少票出去啊?”
刚才他一路采访,方劲松有问必答,搞得段程也习惯了有话就问。
现在这话问出口了他才觉得有些冒昧,连忙摆手道,“别理我,不方便就不用说!”
“没什么不能说的。”郭天笑着说,他伸手指向一边,说,“每张票都有序号,依序进入。总序号和当前序号都在那里有显示。”
段程抬头一看,发现那边的墙壁上投射着几个数字,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变幻着。
最上面的一行是现在的时间,13点17分。
下面则是以xxx/xxx的形式显示着两个数字。
段程一眼就看出来了,前面一个数字是当前生效的序号,也就是已经进门了的游客总数。后面一个数字则是已经产生的总序号,也就是已经售出的票的总数。
前面一个数字变化得相对比较缓慢,但还是持续不断的。
后面一个则以极快的速度在发生变化,表示在这个时间里,正有无数的票对外售出!
段程越发好奇了,这蛋形房间里,究竟藏着什么?
“怎么进?”段程还比较客气等着对方安排,石英玉直接就问了出来,甚至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这里这里。”郭天很好脾气,熟练地按上了蛋形房间的外壁,一道橙黄色光芒闪过,鸡蛋变成了两半,房间打开了。
段程好奇地往里看,发现蛋壳里面放着的是……一张躺椅?
0809 记忆
蛋壳门自动关闭,段程靠在躺椅上,有点紧张。
橙黄色的灯光徐徐暗了下去,躺椅非常舒适,幽暗的环境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这时,段程头部的位置响起了一个声音,轻柔的电子女声,非常悦耳:“头部遮罩启动。”
接着,一个圆形的东西从躺椅头部的下方升了起来,遮在段程的眼睛上,在他脑袋周围围了一圈。
段程的视线被遮蔽,眼前一片黑暗。
片刻后,黑暗渐渐明亮起来。那是一种黑色的明亮,仿佛夜空中突然点亮了无数星星。
一瞬间,段程仿佛置身于星空之下,被无数灿烂的星辰所围绕!
他知道这是什么了,这其实是一种vr技术,他以前也曾经尝试过。
但是相比起以前的那些技术,眼前的场景更加真实,更加清晰,让人更加有沉浸感。
突然间,椅子一震,他突然间有了一种强烈的失重感。
风声在他耳边呼呼响起,眼前的景物不断变化,他感觉自己掉了个个儿,好像正在从高空中坠落一样,速度极快!
大地出现在眼前,以极快的速度向他接近,地面上的景物迅速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到这时,段程心里才真正感觉到了震惊。
以前他所接触的vr画面在快速移动的时候都会有些失焦、模糊的现象,远不如现在这么稳定清晰。还有,身边的风声,身体所感受到的失重感,这也是普通的vr技术无法带来的。
毫无疑问,群星馆提供的这套设备,比市面上常见的那些先进了不知道多少倍!
然而,段程很快就没办法再想这些事情了。
越来越清晰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座宫殿,它非常巨大,由许多个部分共同组成。
它红墙黄瓦,规模极其宏大,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鲜明夺目的光芒。
段程瞬间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故宫,紫禁城,位于帝都正中央的那座曾经无比奢华,现在却破败不堪的帝王宫殿!
他的视野最终降落到地面上,正式地进入了紫禁城中。
故宫,这座神秘而又传奇的古老宫殿,第一次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段程的面前,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橙黄色的灯光徐徐亮起,蛋壳门发出嘀的一声,徐徐打开。
段程看见蛋壳房外面的光芒,眨眨眼睛,愣了一下,这才从躺椅上坐起来。
头部的遮蔽圆环已经收了回去,刚才它带来的强烈视觉效果却仍然停留在段程的眼前。
他在那里经历了故宫的一天以及一年。
晨光初曦时,它笼罩在蒙蒙的光芒中,仿佛沉睡的巨人将要苏醒。
然后,朝阳初升,极为纯粹的金光将整座宫殿笼罩,华美异常。一天过去,及到傍晚时,燃烧般的红霞垂悬于宫檐之上,与静谧的太和殿相映生辉。
故宫的每个时节皆是美丽。
春分时,各处角落都有繁花盛放;秋来时,金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夏浓时,一场疾雨让青石板路如镜一般,倒映着深宫的影子;冬降时,大雪覆盖了一切,只露出几片红墙绿树,素净却又鲜明。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突然发现刚好过了半小时。
他从没想到,自己能盯着一个景点的画面看上半小时,感觉还意犹未尽。
现在已经出来了,他还有点恍惚的感觉。
这时,他听见后面的说话声,转头一看,是两名中年游客。
“真是太美了……不知道实际的故宫是不是也有这么美!”
“别想了,我去年出差的时候去帝都,顺带看了一眼。现在的故宫基本上废了,外面红墙都破破烂烂,难看得要命。”
“这也太可惜了!国家不打算修一下吗?”
“我也希望啊,这么美的故宫,怎么能就这样搁置了……”
两人的声音不大,也是因为这里非常安静才能听得很清楚。
他们说话的时候,又有几个游客结束观看从里面出来,听见两人的话,主动上前附和。说没两句,其中一个人道:“刚才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不行,我要出去排队,再来看一次!”
“哎哎,我也去!”
正好此时工作人员进来,指引他们出门。
段程下意识地跟在后面走,脑海中依然满是刚才的画面。
可能是因为跟苏进他们相处了半天,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刚才看到的vr景色实在太美好太真实了,简直就像是身临其境一样。
这种真实感,绝对不像是游戏虚拟画面可以打造成的,必然有其基础。
这个基础从哪里来?
真正的故宫如果真的很破败凋敝的话,这个修复完成之后的故宫是怎么形成的?
如果能够在虚拟条件下把故宫修复成这样,那放到现实中间呢?
是不是也可以照着这个范本进行修复,让现实中的故宫也恢复原貌?
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为了真正的修复而做的准备工作?
这是不是表示,他刚才看到的情景,总有一天会出现在现实中间?
会让那座古老而无比美丽的宫城,恢复到它应有的面目?
想到这里,段程打心底感到了激动!
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跟在游客后面,已经走到了群星馆的出口处。
半小时过去,马上就要两点,苏进的全形拓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立刻停步,问旁边微笑站着的工作人员:“呃,请问一下,我想找郭天同学或者方劲松同学,请问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没一会儿,他就被工作人员领到了群星馆的一个角落里,方劲松和郭天果然都在这里,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那个叫石英玉的。
此时,石英玉看上去非常奇怪。他有点茫然,有点恍惚,这表情跟段程刚才表现出来的有些相似,但在程度上,相差得就太远了。
隐藏在石英玉这样表情下面的,是一种极深极强的震撼。
这种震撼,来自于内心的信念。
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有某种信念被动摇被颠覆,或者发现自己所坚信的一切都是假的……
这表情实在太过强烈,太具有代表意义,如果不是还有点理智,段程恨不得掏出手机来把它拍下来。
方劲松站在他旁边不远处,正在跟郭天对视。
段程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正在疑惑,就看见方劲松看了眼时间,对他说:“老大那边要开始了是吧,走,我们一起过去。”
段程点头,方劲松又转向石英玉问道:“要一起过去吗?”
石英玉猛地回过神来,条件反射一样地说:“去什么去,不去!”结果刚一说完,他又有些后悔的样子。
方劲松也不理他,招呼了段程一声,跟他一起走出了群星馆。
刚一出门,外面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段程一个激灵,脑海中萦绕的画面这才缓缓散去,变得清醒多了。
方劲松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立刻道:“太棒了!进去之前我还在想,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人。结果自己也被迷住了,哈哈。”
方劲松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道:“的确很美吧?”
段程连连点头:“对,太美了,一想到这是古代工匠建筑出来的奇迹,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对了……”
他把自己刚才的猜测说出来,敏锐地问道,“苏大师是不是打算修复故宫了?”
“不愧是导演,你真的挺敏锐的。”方劲松意外地看他。
“哪算什么导演,还没正式拍过电影呢……”段程不好意思地说。
“你猜得对,这本来就是修复故宫的前期准备工作之一。恰好逢到文交会,老大就说把它换个形式拿出来展示一下,看看有多少人对它感兴趣。”
这时,两人已经从群星馆后面绕出来,来到了它正门的位置。
这里依旧排着长龙,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
其中一些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跟别人讲解形容,看上去是进去过一次准备再观看第二遍的。剩下的人津津有味地听着,离两人不远处,还有一个老者比手划脚,正在给人讲解紫禁城的来龙去脉,里面曾经发生过的历史故事。
“厉害吧!七百多年前,咱们的老祖宗就能修出这样的宫殿,这样的世界奇观!”
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这里的人似乎比半小时前更多了……
“看来这是民心所向啊。”段程看着眼前的情景,感慨地说。
“是啊……毕竟是故宫啊。”方劲松说。
是的,毕竟那是故宫,是华夏民族曾经的骄傲,流淌在无数华夏人血脉里的记忆!
0810 一鼎一人
路上,段程很想问下石英玉的事情,他实在很好奇刚才那种微妙表情下的激动涌动。但是方劲松没有主动介绍的意思,他也不好开口。
他憋着一肚子纳闷地回到西馆,很快就被这里热烈的气氛冲得忘记了刚才的想法。
西馆门口,竖起了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幕,上面的画面不断变化, 正是西馆里文物的照片以及录像。
在段程眼前,一个甜白瓷碗正在缓缓旋转,时而缩小露出全貌,时而放大看到局部细节。
它的每一条曲线都圆润优雅,每一个局部都皎白甜美,就算放到极大,也看不出一点瑕疵。
过了一会儿,瓷瓶切换成一个八宝漆盒,同样展现出了它美仑美奂的工艺。
屏幕前很多人驻足观看,段程也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这时,方劲松拉了他一把道:“先进去。”
段程这才回过神来,苏进还在里面等着呢!
两人匆匆走进去,方劲松介绍道:“这样的屏幕在西馆一块,在前馆还有一块。一会儿老大对后母戊方鼎进行全形拓的全过程,都会在上面播放出来。”
段程好奇地问道:“后母戊方鼎是立体的,怎么把立体的方鼎拓出来啊?”
方劲松笑着说:“急什么,老大一会儿就要表演给你看了。”
说这话的时候,方劲松的眼中燃起了热切的光芒,一看就知道对文物的热情发自真心。
段程不说话了,加快脚步,跟方劲松一起到了三号馆后面的工作室里。
这里经过了重新布置,段程首先看见的是大量的设备以及仪器,在工作台不远处围成了一个圈子。
一个穿着工程师服装的人正在跟苏进说什么话,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半蹲在苏进身边,好像在他身上确认什么东西。
段程这才发现,苏进身上贴着一个个的小圆片,正好贴在他身体的关节以及一些重要部位。
段程灵机一动,瞬间意识到这是什么。
动作捕捉器!
好莱坞特效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通过这个,就能完整捕捉人的动作,将它录入机器里,形成全新的图像了。
工程师又说了两句什么,苏进点头,段程和方劲松走到他的面前。
苏进转过头来,向他们点点头,微笑道:“你们回来了。”接着又对方劲松说,“如果这次试验成功,回头架空庭园那边,一些动作可以更新一下了。”
方劲松立刻点头,说:“明天,第二批机器就会被送进群星馆了。”
“嗯,到时候我也去试下。”苏进笑着说。
“哎,别欺负机器啊。”方劲松摇头。
段程左右看看,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方劲松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方劲松开始帮苏进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
段程也想帮忙,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着手。
他看见方劲松从地上拿起一大叠白纸,把它平放在工作台上,又检查了一下旁边的工具。
段程好奇地看着那些工具,认出了其中的一部分。毛笔、砚台、鬃毛做成的刷子、剪刀、镊子……
另外还有一个锥形的布做的东西,看不出来是什么。
方劲松看见他的视线所及,解释道:“这是扑子。外面是真丝,里面是棉花,中间有层塑料纸。它是用来把墨扑到纸上的,是拓印的主要工具。”
“这是白芨水。白芨你知道吧,一种中药,这就是白芨煎成的水。它微带一点粘性,可以把纸和器物很好地贴合在一起,又很容易揭下来。”
段程连连点头,这时方劲松抬头,说:“方鼎被运进来了。”
他同样抬头,顺着方劲松的视线看去,只见三号厅与工作室中间的隔墙,也就是那面用来投影的白墙缓缓升起,三号厅的情景直接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隔墙打开,祭坛上伸出几个吊钩,工作人员走上前去,把吊钩与后母戊方鼎连接起来,确定牢固,向后面打了个手势。
接着,三号馆上方的滑轮组发出声响,开始运作,吊钩上的钢索由曲变直,最后一沉,八百多公斤的后母戊方鼎就在他们眼前被吊了起来,缓缓向后移来。
上午,段程虽然近距离观看了方鼎的全貌,但对它的巨大与沉重并没有太过直观的感受。
现在它移动起来,钢索绷得紧紧的,缓缓向后移动,好像一块乌云缓慢地移了过来一样。
段程屏住呼吸看着这个情景,提心吊胆地生怕它砸下来。
然而中间并没有出一点问题,方鼎最后安全转移到了工作室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落到了地面上放稳。
段程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对方劲松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大这么重的鼎,古代人是怎么做出来的。”
“是啊,人类的智慧有时候真是深不见底。司母戊方鼎、埃及金字塔、复活节岛石像……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是啊……”段程深有同感,感慨地说。
后母戊方鼎被放下,上面的束缚物被工作人员全部取了下去。
天光从顶篷洒落下来,笼罩着巨鼎,让它的周围全部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光。那种感觉,好像光芒是从它的内部自然焕发出来的一样。
段程还想说什么,方劲松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对他比了个手势。
段程立刻闭嘴,看见苏进走到方鼎面前注视着它。
他的目光极为专注,一寸寸地在巨鼎表面移动。
段程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此时苏进的眼里,除了这个巨鼎,再没有其他!
石英玉从群星馆离开,闲极无聊地在文交会转悠。
他并没有进任何一个展馆,只是来回于展馆之间的庭院绿地里,仿佛漫无目的。
偶尔他会停下来,无意识地看向群星馆的方向,眼神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然而很快,他的脸色就会阴沉下来,低下头像是想要看什么,但很快就又把目光移开了。
他独自一人走了一会儿,来到了靠近西馆的地方。
他本来只打算像之前那样转一转就离开,结果迅速被馆前的大屏幕吸引住了目光。
屏幕上跟之前面段程他们路过时一样,还在播放西馆里文物的图像。
这些文物包括了苏进通过爱德华的渠道“借”过来展出的那172件,也包括了国家文物局整理出来的一部分精品,还有正古十族捐献出来的故宫至宝。
整个西馆的文物,无一不是精品,每一件都极具历史意义,可以值得上价值连城。
石英玉不知不觉就看呆了,完全沉迷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从梦中惊醒了一样。
他无比惊慌地看向西馆的方向,张嘴想要大叫,但下一秒,他迅速把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堵住了想要叫出口的话。
他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情绪,用力啃噬着自己残缺的手指,直到鲜血顺着洁白的手掌滑落下来。
周围人来人往,人人脸上写着兴奋,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很短又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石英玉眼中的情绪终于缓缓平息下来,他放下自己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缓缓把手上的血擦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想把纸巾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筒的,但迅速又想到了什么,把它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正要走开,这时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变了,精美的文物消失,换成了一间空旷的工作室。
工作室里一鼎一人。
那鼎,石英玉非常熟悉——他曾经看过无数次有关它的资料,对它的每一个细节都了若指掌。
那人,石英玉也绝不陌生,他同样看过很多资料,还曾经亲眼见过一面,斗了一次茶。
这鼎也好,这人也好,带给他的感觉都是非常复杂的。
这时,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从广播里响起,极具穿透力地压倒了周围的嘈杂。
“拓印,也称拓石,也指现在的碑贴,是一种复制文字与图案的方法。它通常的方法是用纸张覆盖在碑石与器物表面,用墨将其文字图案以及纹理结构打拓下来。对于拓印,我们都不陌生。”
与此同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拓”字,位于画面的左下角。
石英玉眉头微微一皱。
他对于画面以及结构非常熟悉,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字所在的位置很不对劲。
在结构上,这个字的上方有一片空白的地方,完全可以再填进两个字去。
然后再结合背景图上的苏进和后母戊方鼎,石英玉迅速想到了将要被填充的那两个字是什么,眼神迅速变成了震惊。
果然,那男声接下来道,“拓印之中有一种特殊的方法,名叫全形拓。普通的拓印只能对平面进行,全形拓的对象则是立体的器物。在照相技术出来前,它是唯一真实表现器物形体以及细节的方法。”
“今天,文物修复师苏进大师就要为我们表演这门将要失传的技术。他拓印的对象,就是这座堪称华夏第一重宝的——后母戊大方鼎!”
随着他的话,石英玉刚才留意到的空白位置迅速被填充,果然就是“全形”两个字。
什么?他真的要干吗?
石英玉握紧了拳头,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
全形拓?
这么巨大的司母戊方鼎?
0811 你们不知道
普通人对全形拓这门技艺不了解,基本上只是看个热闹。
但石英玉对它可是非常清楚的。
全形拓分成整纸拓和分纸拓两种。整纸拓就是用一张纸拓出整个青铜器的全貌;分纸拓则是分很多张纸,拓出青铜器的各个部分,最后将它们剪贴拼接成一体。
通常来说,整纸拓比分纸拓的难度要大一点,现在看苏进身边的工作台上摆放着的一大叠白纸,很明显是要进行分纸拓。
但是,就连石英玉这种眼高于顶的人,也不可能因此对苏进产生什么轻蔑不屑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将要进行全形拓的对象——
司母戊大方鼎!
毫无疑问,这是现今出土的最大、最重的青铜礼器,一米多高,一米多宽,单面就比普通的纸大多了。
对这么大的青铜器做整纸拓,本身就是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石英玉知道,进行全形拓时,作为对象的青铜器越小,拓印师操作起来就越简单。
因为全形拓最大的难点之一,在于定型。
器物越大,定型越难。
司母戊大方鼎这种等级的青铜器,要在纸张上对它准确定型,难度之大,石英玉都从来没有想过。
苏进现在竟然要挑战,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战?
这要是出了错,那可是一辈子的笑柄!
石英玉本来打算走开的,这时却毫不犹豫地站住了脚步,抬头凝神细看。
屏幕上,旁白男声开始介绍司与后的区别,石英玉并不关心这个。
司也好,后也好,鼎始终是这个鼎,他关心的只有一点——苏进究竟怎么对这么巨大的鼎进行全形拓!
旁白男声并没有介绍多久,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石英玉身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知道苏进的,开始得意洋洋地给旁边的人进行“科普”。
南锣鼓巷、惊龙会、马王堆……
苏进过往的一项项事迹钻进石英玉的耳中,许多人都在说苏进有多么厉害,这么年轻,就已经不逊于那些牛逼的修复师了,未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之类。
石英玉听着这些话,心里在冷笑。
这些庸人知道个屁!
苏进之强大,已经不是他的年龄可以概括的了。石英玉自从惊龙会之后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之后搜集了他的无数资料,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正古十族都未必知道的,他都已经了然于心。
除了个人做出的那些强大修复之外,整个国家文物局体系的建立、文物保护法草案的拟定、博物馆体系的规划以及建立……所有的这一切,在石英玉看来,都给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辉。
以他现在的年龄,文物修复实力达到现在这种程度,石英玉以前不是没有听说过。苏陌那个曾叔祖苏承,就有这样的本事。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拿苏进跟谁比的时候,他自己的心里都悚然而惊。
苏承是谁?
最后一任天工,那是毫无疑问修复师的最巅峰,所有修复师梦寐以求的至高境界。
他跟苏陌这么熟,都只会在极少数极少数的时候拿他跟苏承比,结果这个苏进,比苏陌更年轻,却让他有了这样的感觉?
更何况,在各种体系的完善上,苏进展现出来的能力与眼界,甚至连当年的苏承也拍马莫及!
苏承是天工,实力的确强大,石英玉双手完好的时候都感觉有些忘尘莫及。
但是,苏承的实力是个人的实力,他局限在自己的世界中,眼中只有文物,也只有文物本身。
石英玉想方设法找尽渠道,把苏进做的那些资料找来看过。看完他就无言了。
他难以想象,一个设计出这样体系的人,拥有多么宽广的眼界,拥有多么深入的思考,拥有多少的社会经验。
石英玉在双手残缺之前,全心全意地想要在文物修复上有所发展,但他跟苏承一样,想要提升的只是个人技艺,在对文物更深入、更广泛的理解上,在文物与人类关系的思考上,差得就太远了……
石英玉向来傲气,自诩如果不是失去双手,绝不会输给任何人。但当他看着眼前那一份份厚厚的文件时,却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在那艘游船上试探着挑衅苏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今天才会在这里不断徘徊,迟迟不愿离开……
苏进的实力,比周围这些人夸赞的总和还要强大。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为文物而生的!
石英玉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屏幕。
屏幕上,后母戊大方鼎安静地横卧于苏进的眼前,仿佛在与他对视。
他凝视着巨鼎,久久没有动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人渐渐发出疑惑的声音,石英玉却只感觉到心弦震颤。
苏进的举动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修复的经历。
那时候,在修复之前,他也会像这样,久久地站在将要修复的文物之前,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它。
那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与满足。
他仿佛真的能听到来自历史另一端的声音,那一刻,文物在与他对话,声音中带着回响,无比动听。
但是……什么时候,他失去了这样的能力呢?
他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站在一件文物的面前了……
良久,当周围的观众再次安静下来之后,苏进终于开始了动作。
他从旁边拿过一张棉白纸,又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
摄影机切换,从背后投在了他面前的纸上,观众们也因此看清了苏进正在画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画的正是面前的巨鼎。
用“t”字形勾出基本框架,在框架上勾线绘形,再斜过炭笔,打出明暗调子……
石英玉身边,好些人低声叫了起来:“咦,这是素描啊!”
“不是说要把后母戊方鼎拓印出来吗?怎么画起素描来了?”
石英玉目不转睛。
周围这些人不知道,他当然很清楚。
青铜器全形拓出现于清代嘉庆道光年间,本来就是为了拓印青铜器立体全形的图像而诞生的,因此,它也是各种传拓技法中最难的一种。
全形拓发展到民国,一些全形拓名家开始吸收西方绘画技法,将其进一步发扬光大。
所以到后来,正式传拓之前,都要先画一幅素描稿,一方面是帮助拓印者理解器物的结构,另一方面也是为下一步工作提供参考。
但是,要做到后一点,要求全形拓之前的素描图与原物等大。
后母戊方鼎实在太过巨大,就算用全开纸也没办法在一张纸上画出等大的图形来,苏进只能进行等比例缩小。
可现在素描的时候缩小了,回头拓印的时候还要放大。
这一缩一放之间,苏进真的能完美控制好它的结构与比例吗?
0812 拓
画面上,苏进的动作非常从容。
他继续画那幅素描图。
他的图画得很快,光影部分只做了一下简单的处理,主要还是为了定型。
摄像头一直对着那幅图,石英玉看着看着,眼睛眯了起来,抿紧了嘴唇。
一般来说,相比原先的器物,素描图都会有些微的变形。
这也正常,素描是艺术作品,不是工程图,画的是作画者“眼中的物或人”,要求的是观察,而不是完全一致。
但苏进这张素描图就不是。
石英玉单靠肉眼就能看出来,他画出来的这张图,比例尺寸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就是原物的直接缩小版。
他相信,如果现在拿着尺子去量,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这种眼力、控制力、以及对空间尺寸的判断力是最顶级修复师的基本素质之一,毫无疑问,苏进在这方面同样达到了巅峰。
苏进画完了素描图,拿着它跟原物对比了一会儿,把它用夹子夹在了旁边的画架上。
接着,他开始了下一步工作。
他拿起一张宣纸,走上前将它铺到后母戊方鼎上,用鬃刷刷上白芨水。
白芨水微带粘性,可以把纸与鼎密密贴合在一起。
刷水的时候有两个要点,第一,水的量要控制好,必须均匀,而且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不易干,少了贴合不上。
第二,刷水的时候,要逐层深入,尤其要注意刻有图案或者铭文的部分,让纸“入口”。也就是说,要让纸的这一部分深入到图案或者铭文的凹槽内部,不然后面的拓印根本就完成不了。
苏进的动作稳定而熟练,鬃刷发出轻微的响声,一层层透明的白芨水从深褐色的刷子上离开,均匀地铺到了宣纸上。
宣纸颜色变深,变得更加柔软,与青铜巨鼎渐渐贴合。
刷完白芨水,等它有七八成干的时候,苏进拿起旁边的扑子,开始往上扑墨,进行正式的拓印了。
扑墨的要点也跟刷水差不多,均匀适当,力道统一。
摄影机缓慢地移动,在不打扰苏进的情况下越发接近了宣纸,让观众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它的细节。
可以清楚地看到,后母戊方鼎的纹理清晰地出现在宣纸上,白纸黑墨,凹槽的部分被留白,格外清晰。
整张纸上,墨色浓浅统一,展现了极其强大的控制力。
石英玉专注地看着,这时他听见了旁边轻微的对话声。
“我小时候也玩过这个!用铅笔刷硬币,一样的效果!”
“对对,我也玩过。上课无聊的时候就干这个,刷得课本上到处都是。这也是一种拓印吧?”
“当然苏大师技术比我们好多了,那时候浅一点的纹路,经常就是一抹黑,根本显示不出来。”
“那当然,苏大师可是八段文物修复师,手上功夫肯定比我们厉害多了。不过这样说起来,感觉也不是很难啊……”
“你刚才没听说吗,普通的拓印简单,全形拓是全部传,传拓方式里最难的一种!”
后面那人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石英玉向后瞥了一眼,正好把这人的表情收在眼底。
他嘴角一撇,冷笑了一下?
不难?
刷墨拓刻当然不难,但真正难的还在后面呢。
后母戊方鼎如此巨大,一张纸只能拓出它的一个面,要完成整幅的全形拓,必须不断更换纸张,不断移动位置,拓出它不同部位的形态。
最关键的问题就在这里,你现在可以分部分拓印,最后这许多张纸必须完美地拼合起来,才能形成整幅全形拓。
在这个过程里,纹理不能重合,各部位必须极为精准,才能完成后期的工作。
这时候就还是那句话了,器物越大,工作难度就越大。
这就像人的眼界,通常只集中在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上,想要看到更大的世界,就必须有更高远的目光、更宽广的胸怀。
想要对后母戊方鼎这么巨大的青铜器进行全形拓,苏进对大型器物的结构必须有极为精准的判断!
刷刷刷,一张纸上很快铺满了墨迹,浓淡得宜地呈现出了后母戊方鼎正面的形态。
云雷纹为底,饕餮纹为饰,四面正中及四隅各有突起的短棱脊。气势雄浑中又不乏精美,完美呈现了方鼎应有的模样。
这一幅拓刻完成,石英玉周围的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放松下来了一样,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
石英玉心想:有什么好放松的,这才只是个开始呢。
果然,画面里的苏进一点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样子,继续开始了下一步。
他拿起第二张纸,按照刚才的步骤,再次开始了拓印。
接着是第三纸、第四张纸。
他的动作快而稳定,中间没有一点迟疑。石英玉紧紧地盯着他,同时也紧紧地盯着方鼎。
四方形的巨鼎相对圆型青铜器来说,定形上可能比较简单一点,但同样存在转角、槽口等难以处理的部位。
苏进完成的拓刻图样深深地印在了石英玉的脑海中,他下意识地开始对它进行拼接。
然后他发现,苏进的工作没有任何一点瑕疵,各个方面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这时他有了一种感觉,他在脑子里模拟的是苏进的拓刻图,然而存在于苏进大脑中的,则是后母戊方鼎本身……
方鼎四面拓刻完毕,接下来是更难的部分:足部以及内部。
方鼎共有四足,足上端饰浮雕式饕餮纹,下衬三周凹弦纹。
全形拓拓的是立体的器物,当然包括了器物的各个部位,足部也在其中。
足部结构细小复杂,又是立体的,相对难度比较大,但那也只是“相对”而已。
对于苏进来说,它完全没有构成任何一点难度,苏进的动作仍然如行云流水一般,稳定而快速,让所有的旁观者都有了一种感觉——这种工作一点也不难,我也可以试试!
但等到他们实际上手的时候,就会发现捉襟见肘,完全不知道从何入手了。
相对足部,难度最大的方鼎的内部。
工作人员搬过一个梯子,帮助苏进顺着梯子爬进了鼎里,同时摄像头也跟着调整了角度,照出了鼎中的苏进。
苏进半蹲在鼎中,容身之地即是鼎腹,很难转身腾挪。
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拓刻,本身就是很难的事情。
但是显然,这种难度对苏进来说,仍然不构成问题。
他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方鼎的全景,外面非常清楚,里面也一样。
他不断移动自己的身体,让宣纸一点点铺在方鼎内腹的壁上。
工作人员不断递上工具,他头也不抬地接过,仍然在以极快的速度进行工作。
很快,他终于到达了鼎腹内那处铭文所在的位置,同样稳定却又小心地把那处铭文拓了下来。
“后母戊”三个字黑底白纹地出现在纸上,观众们纷纷恍大悟,理解了一开始旁白男声的讲述。
这个“后”字看上去跟“司”字一样,难怪一开始它会被定名为司母戊方鼎呢……
拓完巨鼎内部,苏进爬了出来。
至此,方鼎的各个部位已经全部被拓完,只等最后的拼接了。
石英玉无意识地将手指塞进了嘴里。
他很清楚,在这一步里,苏进会将周围零散的宣纸最终定型,才是真正的难点。
旁边的观众们似乎也意识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奇迹,也纷纷停止了小声的交流,抬头向上看。
“石先生。”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石英玉身边响起。
他转头一看,是一个长相极为普通,放在人群里一点也不起眼的中年人。
那个中年人面带微笑,表现得客气又恭敬,对他道:“先生正在等您,请您赶紧过去。”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递到石英玉面前。
石英玉这才发现自己又把手指啃出了血,他不耐烦地放下手,掏出一张纸巾,随手把血擦干净。
他说:“等会再去,我现在还有事情!”
那中年人抬头看了一眼大屏幕,了然地道:“周希丁式的全形拓法,的确精彩少见……”
他还打算再说什么,突然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同样的表情还出现在周围其他观众脸上,石英玉看见了,立刻抬头,同样看向上方。
0813 不如
屏幕上,苏进周围,一张张宣纸被挂在旁边的架子上,上面已经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墨迹。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宣纸拼接在一起,形成一整幅全形拓图样。
苏进开始了动作。
他从容站起,取下一张宣纸,放到木板地面上,拿出一把剪刀,开始剪纸。
苏进手中,剪刀不断开合,发出细微的声响,刀刃下,宣纸被剪切开来,变成了特殊的形状。
拓印的时候,由于器物是立体的,表面很不平整。再加上打拓之前要先刷白芨水让宣纸湿润,所以拓印结束之后的宣纸远不像之前那么平整,即使悬挂晾干,仍然有很多皱褶的地方。
这种皱褶让图样的大小以及结构变得模糊起来,很不好判断。尤其是拓印时,墨迹的边缘不可能清晰分明,必然有不少过渡的地方,这越发增加了宣纸上图形与器物的区别,加大了判断结构的难度。
但是很明显,这点难度对苏进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他剪纸的动作很快,下剪一点犹豫也没有。转眼间,这幅宣纸就被剪切成形,放到了一边。
接着又是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宣纸被剪切成各种形状,放到木板地面的指定位置。
苏进剪得快,拼得也快。
仿佛魔法一般,一张张形状各异的宣纸在地面上不断延展,最终变成了一幅巨大的拓印图形。
这幅拓印图形极为巨大,极为完整,极为真实,墨迹浓淡得宜,深浅处都非常均匀,带着一种拓刻特有的古朴稳重感。
苏进用浆糊将宣纸的边缘粘贴了起来,使它成为一整幅。
摄像机不断在后母戊方鼎的实物与拓形图中间来回,观众们也不断来回打量。
可以看出来,这幅拓形图的大小、结构、形态,跟后母戊方鼎的实物一模一样,一点差别也没有。
那种感觉,就像是直接用照相机把它拍下来,进行滤镜处理,再把它放至整大喷绘出来一样。
而所有人也看得出来,在这个过程里,苏进没有使用任何现代化工程,只是靠自己的个人技术做到的。
西馆外面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开始鼓掌,最后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最终连成了一片。
激烈的掌声中,有人激动地说:“太厉害了!我一直以为华夏古代人只会画平面图,从来不知道立体是什么。原来根本不是这样。照相机还没有发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能够拓印出像照片一样的图片了啊!”
他旁边的人用力点头,热烈鼓掌。
这掌声,不仅是献给苏进的,也是献给无数已经逝世,一生竭尽全力努力发展技艺的古代工匠的。
正是他们,一次次突破人们的想像和技术的局限,留下了无数惊艳绝伦的高端技艺。
苏进今天表演的全形拓,也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这时,在他们心里流淌着一种莫明的情绪,让他们的血液不断鼓动,心里的某种东西鼓涨得像是要漫出来一样。
这种情绪跟段程之前感受到的极为相似,那是某种共鸣,某种由古至今,延续流传而来的共鸣!
石英玉听着周围如雷鸣般的掌声,仍然抬着头,注视着屏幕里的苏进。
他并没有结束自己手上的工作,而是换了个角度,从另一个侧面对这座巨鼎进行全形拓的操作。
石英玉看着他的动作,目光中某些激烈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接着,他听见旁边那个中年人道:“大道至简,这位苏进大师年纪虽轻,技艺已臻化境,不愧为七公子的对手。”
那人环视周围,摇头叹道:“可惜,苏进修复师这也是对牛弹琴,周围这么多人,有几个人能看懂他技艺的精髓所在?”
“人家也未必在乎这个。”石英玉终于忍不住嘲讽了一句,接着又问道,“你们家先生在哪里?不是说想见我吗?”
中年人深深看了石英玉一眼,道:“是,请跟我来。”
他转身就走,石英玉跟在他后面,离开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大屏幕一眼。
这中年人说得也没错,苏进刚才这一次全形拓,大部分人只看了个热闹,根本就没看懂他真正厉害的地方。
看那些观众的表情,听他们小声的交流就能听得出来,他们觉得苏进的表演很精彩,但是这所谓的全形拓,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哈哈,我也知道怎么做了,回家我也试下。我家有个铜花瓶,虽然没值钱,但也可以拓来玩玩嘛。”
“对对,我家有个茶壶,铸铁的,可沉了。我以为没用的,现在想起来还可以拓着试试嘛!”
他们笑得很轻松,好像全形拓就跟小时候用铅笔涂硬币一样简单。
但实际上呢……
等他们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也是苏进强大实力的体现。
就像那中年人所说的,“大道至简”,让手上的工作变得简单明了,让人一看就懂,这也是一种本事。
至于“简单”之下蕴藏的细节,以及将这些细节做到如此完美的过程……那就是真正的实力之所在了。
这个苏进,我真的不如。
石英玉是真的很傲气,但这时他的确不得不承认,不仅是对文物体系高屋建瓴的体系建设,就算是个人技艺上,他也不如苏进——差得远了!
接着,他又想到了更多、更多的东西……
“不过全形拓这种东西,放到现在也就是花活,也没什么大用。”
走了一段,中年人突然开口评点,“以前没有技术,只能靠手工来拓刻保存。现在嘛,拍个照片多方便,根本用不着它了。苏进费这么大劲做这个,也不过只是表演,根本就是无用功。”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石英玉不想跟他讨论这个,强行转移了话题。
“那边。”中年人笑着向前一指,石英玉抬头,看见一座小白房子出现在树后。
小白房子前方围墙的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末尾三个字格外鲜明。
“管理处”。
石英玉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那位先生……他在这里?
一天很快过去,时间已到深夜。
苏进盘膝坐在三号馆后工作室的木地板上,看着面前的后母戊方鼎。
时间已经不早,购买了夜票的游客也结束了游览离开了。喧闹了一天的华夏馆安静下来,只余下工作人员整理清扫的声音。
头顶上的炽白灯光经过特殊处理,如同白昼一般,照着青绿色的巨大铜鼎,静谧安稳,其中又透着一种神秘感。
巨大的宣纸铺在他面前,一共四张,分别呈现了方鼎四个不同的角度,每一张都像是放大了的照片,与铜鼎神似。
他手边的地面上另外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杯子,胎白如玉,映着光线时仿佛透明。杯壁上面的花朵艳丽却又淡雅,诗句流丽隽永,相映成趣。
苏进注视着后母戊方鼎看了很久很久,从地上拿起那个杯子,放在手里把玩。
他的目光极为深幽,内里仿佛有光芒闪动。
他修长的手指细细抚摸过瓷杯的表面,手势轻柔,好像在爱抚着爱人的肌肤一样。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很长时间,最后把它放到一边,长长吐出一口气后,站起来走到后母戊方鼎旁边,眼神专注地按了上去。
今天不用等了……
给自己挖的坑,要好好想想怎么填……
今天会更新的,还是两章,但是不能保证时间,所以大家还是不用等了吧!
0814 多想了?
“苏大师您放心,我们安排得非常周到了。整个西馆里里外外,明里暗里,一共安排了四组安保人员,全天24小时都有巡逻,保证安全!”
段程到的时候,苏进正在用对讲机跟人说话。
对讲机质量很好,对面人的话很清晰,段程听得清清楚楚。
苏进听完,轻吐了口气,感谢对方:“程处长,多谢您了。”
“有什么可谢的,这也是我们的职责。”程处长中气十足,笑得很大声。
苏进再次道了谢,把对讲机还给站在一边的安保人员,向他点头示意。
他转身看见段程,微笑道:“你来了。”
段程立刻走上前去,看见那身穿黑色制服的安保人员离开,有些迟疑。
“有什么想问的吗?”苏进看出了他的想法。
“这次文交会的安保措施搞得很严格啊,是因为文物的价值特别高吗?”段程问道。
“这是一方面原因。”苏进答道,跟着他一起往后馆的方向走,“另一个原因……你之前应该听到了。”
“我听到了?”段程疑惑,接着立刻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奇怪的示警?好像来自……薛千?还是叫苏陌?”
“哦,对了,你见过他的。是的,就是来自于他。还有,昨天你还见到了石英玉是吧?是不是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苏进问。
段程立刻点头,关于这个,他还憋了一肚子问题呢!
“前两天电话对我示警的苏陌,以及昨天你见到的石英玉,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苏进给他讲起了正古十族以及那个文物盗卖团伙的事情,只留下了张万生跟他提到的一些旧事没讲。
说起来,他跟苏陌第一次见面的起始点,也有段程在旁边。
段程听得目眩神迷,一张全新的网在他面前铺开,一些阴私的、藏污纳垢的东西被翻了出来,赤裸裸地暴露于天光之下。
巨大的利益、洗不清的血腥味、难测的人心……
这些事情让他看见了文物修复的另外一面,真正看见了阳光下浓厚的黑影!
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这样说起来的话,苏陌不是那个盗卖团伙的核心人员吗?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示警?”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心里有所动摇吧……”苏进道。
“我有一个想法……”段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鼓起勇气看了苏进一眼,“只是一个想法,你不要生气……”
苏进鼓励地看着他:“不要紧,你说。”
“说不定,这不是示警,只是一个……挑衅?”段程试探着说。“嗯?”苏进/平静地问着。
“你们不是有三次赌约吗?所谓的西方将有大火,这个文物盗卖团伙的总部是不是也在西方?这个大火,有没有可能代表的就是他本人?他觉得自己就是狂风下的火势,不可阻挡……”段程提出了另一种想法。
苏进沉默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不愧是要做导演的人,的确有道理。”
“嘿嘿……不过我这也只是一个想法,安全起见,当然是你现在这样,加强安保工作比较好!”段程认真地说。
“你说得对。”苏进也非常认真地点头。
段程听他同意自己的想法,非常高兴,又被他刚才所讲的故事吸引,整个人开始遐想,有哪些内容可以当作素材,可以用进自己的电影里去……
他想得出神,没留意到苏进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忧虑。
苏进和段程今天是约好一起去后馆拍卖会的。
一进后馆,两人就同时回过神来,看向前方。
后馆的格局跟前馆完全不同,它被分割成几个不同的区域,各区域的功能完全不同,装修布置也完全不同。各部分的隔音效果做得非常好,身处一边的时候,完全不会被另一边的动静影响。
苏富拍卖行与九鼎拍卖行联合的这场拍卖活动,占据了后馆最左边的一个小厅。往那个小厅去的路上铺满了深色的厚重地毯,踩在脚下感觉如云一般,非常绵软,没有一点声音。
一进后馆,周围立刻变得安静下来,远处游客的喧闹声越来越小,再走两步就完全消失。他们像是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一样,四周的氛围完全不同了。
段程不自觉地有些紧张,他侧头看了苏进一眼,发现他泰然自若,表情非常平静,好像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他坚定安稳的心灵。
可能是受到苏进的影响,段程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跟着他一起往前走。
走廊尽头有一道门,门前有两个非常漂亮的迎宾小姐站立着。她们亭亭玉立,穿着深紫色的旗袍,优雅中带着庄重。
看见苏进和段程走来,两人同时弯腰,微微行了一礼,道:“尊贵的客人,欢迎你人的到来,如果方便请出示一下邀请函。”
邀请函,对了,就是那张卡片!
段程立刻伸手进口袋去摸。
他习惯不是很好,东西放得有点乱,摸了两下没摸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嗤”的一声笑,笑声里带着非常明显的嘲弄。
段程转头一看,发现一个年轻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他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吊儿郎当公子哥儿的模样,左右各有一个美女,一个短发利落,一个卷发艳丽,两人都穿得略微有些暴露,臂弯里挎着毛皮大衣,身体斜斜地紧贴在他的身上。
段程看见他们,第一个想法就是:贴这么近,走路不是很方便吧?
下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年轻人是在嘲笑自己。
年轻人轻松地从西装的内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到了迎宾小姐面前。
迎宾小姐认真接过那张卡片,验看了一下,侧身行礼道:“请进。”
年轻人却没有马上动,再次斜了段程和苏进一眼,一左一右指了指自己的女伴,问道:“怎么样,我这两个女朋友也可以一起进去吧?”
迎宾小姐表情不动,微笑着道:“您的邀请函属于贵宾邀请函,可以带两名同伴进入。这两位小姐,也是可以进去的。”
“哼哼。”年轻人满意地点头,收回卡片,昂着头从苏进和段程身边穿过,往自动门方向走。
段程一方面觉得这年轻人很有点莫明其妙,一张贵宾卡就得意成这样了;另一方面心里也有点羡慕。这么年轻就能在这种场合得到这种级别的邀请函,不是出身不错就是能力超凡。看这年轻人的样子应该是前者了,但还是让人的心情挺复杂地……
苏进笑着摇摇头,对段程说:“我们也进去吧。”
“哦!”段程回神,总算是摸出了自己的卡片,递给了迎宾小姐。
迎宾小姐刚刚接过卡片,自动门突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五十多岁,长得像大学教授一样。
那年轻人站在苏进和段程前面,先看到对方,眼睛立刻一亮,笑着招呼道:“萧叔!多谢你给我爸寄来的邀请函,他最近比较忙,过两天才能来,今天我就……”
姓萧的大学教授一样的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目光直接落到了苏进身上。
没等那年轻人把话说完,他已经走到苏进面前,埋怨道:“你总算过来了,我们拍卖会就这么不重要吗?昨天一下午都没见到你人!”
与此同时,那两个迎宾小姐同时行礼,恭恭敬敬地叫道:“萧掌柜。”
电光火石间,段程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九鼎拍卖行的资料,突然意识到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
萧九相萧掌柜,九鼎拍卖行的大掌柜,总掌眼。
这次与苏富拍卖行的联合活动,他是第一负责人。
这么大型的活动,他这几天一定非常忙,结果还是一听到苏进的消息,立刻就亲自迎了出来。
而且他的话虽然是在抱怨,其实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亲近感觉。
这面子,这尊重亲近的程度,一张贵宾邀请函怎么能比?
0815 拍卖会
段程偷偷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果然看见他的脸都黑了。
好在萧九相毕竟是个生意人,不可能完全疏忽他,跟苏进说了两句话,就转过头来看见了他。
萧九相表现得还是很亲热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武啊,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我爸说他最近忙,要过两天才能到。”小武黑着脸,很不情愿,但还是必须要回答萧九相的问题。
“忙什么呢这么多事,我的场子都不过来帮忙撑。跟他说让他回头请我喝酒!”萧九相笑着说。
“……嗯。”年轻人不情不愿地答应。
萧九相的话是说得很亲热,但话里话外只提他爸不提他,是冲着谁的面子一看就知道。而且就算这是几句话,跟他面对苏进时那种浑然天成的亲近感也是一样的,远近亲疏还是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了。
萧九相这种人精八面玲珑,会表现出这么大的区别只可能有两种原因。
第一,他跟苏进的关系的确非常好,交往得非常密切。
第二,苏进的地位和能力远远超过了小武他爸,萧九相打从心底里尊敬他、看重他!
小武的脸色非常难看,耳根子隐隐发红,显然是想到自己不久前在苏进和段程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实在太丢人了!
苏进跟萧九相这种关系,要几个人进去不行?
会两个人同时出示邀请函,只是在表示对拍卖会规则的尊重而已……
小武再怎么得瑟,由家世而来的眼界也是不一样的,这点小事他当然看得出来。
他匆匆跟萧九相说了几句话,自动门一开就进去了,几乎连那两个“女朋友”也没有理会。
两个女人的表现也很有意思,她们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跟在那年轻人身后,摇曳生姿地走了进去。
段程旁观着这一切,觉得有趣极了。
跟着苏进一起,果然可以看到很多平时看不到的事情。
另一边,萧九相又在跟苏进说话,正在介绍头一天拍卖会的情况。
文交会一共七天,联合拍卖会也是七天,每天下午到晚上举行。
昨天是第一天,苏进没有过来。
据萧九相介绍,整场拍卖会下来,成交的文物以及艺术品总量一共是463件,总交易金额达到了八千万余元人民币。
段程听见这两个数字,大吃了一惊。
苏进暂时先打断了萧九相的话,把段程介绍给了他。说到段程的时候,他介绍的身份是“未来的大导演”,段程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说自己还在实习中。
萧九相笑着说:“你不用客气,苏进看文物准,看人也准得很。他看好你,你未来就一定能当上大导演!”
段程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苏进正微笑着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鼓励。
一瞬间,段程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暖流,浓浓的自信心充溢在心头。
是啊,苏进都这么看重我,觉得我可以了,我当然能行!
萧九相听说段程的身份,就明白了苏进带他来的用意。于是他把昨天拍卖的情况说得更详细了一点。
联合拍卖会不止一场,它分成主会场和分会场,总共五场拍卖会同时举行。这四百多件文物,就是昨天的五场拍卖会拍出去的总数。
昨天的八千万听上去很多,但平均下来每件文物二十万不到,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少的。
而且昨天的拍卖品以艺术品为主,真正的文物只有一百件不到。当然有些现代艺术品的价值也很高就是。
萧九相长得像大学教授一样儒雅,说起话来也文雅风趣,非常惹人好感。
他笑着对段程说:“单是数字听上去很没劲是吧?去会上感受一下气氛,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自动门里面也是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两边挂着油画,花瓶中插着鲜花,环境非常雅致。
路上偶尔会碰到几个穿着正装的客人,他们都认识萧九相,非常亲近地跟他打招呼寒暄。中间还碰到两个苏进的粉丝,虽然动作里还带着成年人应有的矜持和自制,但表情里的热切与尊敬已经泄露了他们的心情。
段程在旁边看着,又是羡慕又是感慨——还是要有本事啊……人活到这份上,才算值了!
萧九相先走到离得最近的一扇门前,一边伸手推门一边说:“我们先去分会场看看,再去主会场。”
木门质量很好,颇为沉重,门刚一推开,喧闹声就迎面扑了出来。
“108万!108万一次!”
“当”的一声,槌子敲在桌上,非常响亮。比它更响亮的是拍卖师的嗓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大声道,“18号出价108万,108万两次!”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第二声响槌。
“110万!110万!27号先生出价110万!”
段程他们刚进去几秒,价格就往上抬了两次。这时,除了拍卖师巧妙诱人的叫价与催促之外,下方的嗡嗡议论声浪也猛然向上扬了一下,气氛热烈惊人,段程瞬间受到影响,心脏跟着怦怦怦跳动起来。
“120万!18号女士再次出价!120万一次!这枚华美豪奢,来自叶卡特琳娜时代的复活节金蛋,是否将会再次归属于一位女皇呢?无人出价,120万两次!”
“130万!看来27号先生心中也有中意的女皇,他再次出价,130万一次!”
一番激烈的争夺之后,台上那枚镶嵌着无数珍贵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豪光的俄罗斯金蛋以218万的价格,被18号女士收入囊中。
直到这个时候,段程全程狂跳的心脏,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他以前看过一些关于拍卖会的资料,也在网上看过相关的视频,但完全没想到,现场的感觉会是这么不同,会这么煽动人心……
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小型剧场一样的厅堂,正前方是一个舞台一样的拍卖台,拍卖台后面竖着大屏幕,屏幕上的画面不断变化,时而定格在当前拍卖的货品上,时而扫过拍卖台下方,展示出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
拍卖台对面是一张张柔软的红色沙发椅,上面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看似随意地坐着,但几乎每个人的坐姿都显示出了不同程度的紧张。
他转过头去,正好看见苏进的侧脸。
他也看完了刚才拍卖的全过程,正侧过头跟还没有离开的萧九相说话。
他的表情平静淡然,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好像那样华贵的宝石、高昂的价格、煽动人心的话语,在他心里都如同浮云一般,什么也不是。
不,像这样的人,说不定看见美好的天空云彩,会更加动容欣赏呢……
段程才在这么想,就看见苏进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他停止了跟萧九相的交谈,换了一个姿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专注起来。
段程好奇地转头,看见又一件拍卖品被小心翼翼地捧上了台。
这件拍卖品个头不大,差不多两个巴掌大,金属制成,通体黝黑。
它扁圆型,看上去本来应该是悬挂在什么东西上的,上面有一个挂钩。它的表面上有一排排整整齐齐凸起的圆钮,圆钮之间铸造着精细复杂的花纹,历经无数时光仍然极为鲜明。
段程盯着它看了半天,仍然没有看出来这究竟是什么,好奇地过问苏进。
苏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这是一个——编钟。”
0816 人活一世
说到编钟,最有名的当然是湖北遂县出土的那套曾侯乙编钟了。
不光是那套编钟,整个曾侯乙墓里的青铜器文物,都堪当世上一绝。
在上个世界里,苏进每次去湖北省博物馆的时候,看见曾侯乙墓的专题展出,都会忍不住想象当年专家刚刚开掘出这座墓时的心情。
曾侯乙墓一共一万五千多件文物,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匮的青铜器。那蒙尘的黝黑青铜器,华美复杂却又繁而不乱的蟠龙纹饰,做工精细,气势宏伟 ,在整个战国青铜器史上都堪称罕见。
更关键的是,当年曾侯乙墓的内部保存得非常完好——青铜器黝黑不见一丝绿锈,漆木器鲜妍如新,竹简毫无腐朽墨迹清晰……
当然,曾侯乙墓最出名的,还是那套编钟。
它一共65枚,在前后出土的编钟里数量最多、保存最好、音质最高。
这套编钟无论是材质的合金配比方式,还是钟壁的厚度、形状的设计,全部都达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保证了编钟绝佳的音响效果。
它的造型也极为绮丽精致,整套编钟以人、兽、龙、花和几何纹为装饰,采用圆雕、阴刻、彩绘等多种技法,在赤、黑、黄诸色映衬青铜本色,令人难以想象,远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拥有了这样精湛至极的铸造技术。
当把所有的编钟全部依序组装在架子上,用木槌轻轻敲击声,发自远古的声音迈越时空而来,那种感觉,神奇又动人之至。
当初,当考古学家们打开曾侯乙墓的那一瞬间,一定像是打开了一个真正的宝藏,内心充斥着的,一定是无以伦比的狂喜。
苏进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再次看向台上的那只编钟。
它不是一套,而是一只。当看到它的时候,苏进吃了一惊,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虽然同样是出自战国时期的青铜编钟,而且自出土到保存都显得非常完好,却并不是出自曾侯乙墓。
这让苏进想起了那座曾经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宝藏,但他却并没有去开启墓穴,把宝藏取出的意思。
这就是考古和盗墓最大的不同之处。
很多人有误解,觉得考古发掘是“官方盗墓”,两者的行径并没有不同,只是背后的主导者不同而已。
但这其实是一种荒谬绝伦的看法,考古发掘与盗墓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根本不可能拿出来相提并论。
这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考古发掘是“抢救性发掘”。
什么叫“抢救性发掘”,就是考古发掘的目的,一定是抢救文物。
就拿这座曾侯乙墓打比方。
古墓被发现的原因是当初在随县,武汉空军某部雷达修理所扩建厂房时,开山炸石,炸出一片褐色土层,因此被怀疑是一座古墓的。
正式发现曾侯乙墓的位置之后,专家们对它进行了全面的勘测。
结果发现,墓坑上层已经遭到严重的破坏,同时有地下水溢了出来,已经无法进行原封不动的保护了。
同时,勘探人员还在墓坑中部偏北的位置发现了一个面积大约为0.5平方米的盗洞。
抢救文物迫在眉睫,曾侯乙墓正是因为这个才被许可进行发掘,以最大限度抢救并保护文物的。
至于最后发现古墓由青膏泥和木炭密封保存,保存条件非常优秀,以致于文物的状态非常优良,那就是意外得来的运气了。
总之,考古挖掘绝不是冲着发掘宝藏去的,必然是因为外部保存条件出现问题,目的是保存内部的文物。
至于现在……苏进看着台上那件编钟,心想,回头可以去随县看看当地的情况。如果曾侯乙墓所在的那座山还完好无损的话,那就不要动它了,让它在地底,安然沉睡下去吧……
这些事情,苏进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对旁边的段程说。
在段程看来,苏进在最初的惊讶之后,表情渐渐变得宁和起来。
他以一种特别的目光遥遥注视着那只编钟,眼睛的神色难以用言语来描述,只让段程很想拿出摄像机拍摄下来。
他把这表情牢牢记在心里,同样纳入了他规划的那部电影的素材里。
苏进虽然对那只编钟好像有点兴趣,但并没有出手竞拍。
这样一只古朴特别的青铜编钟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的,很多人纷纷举牌出价,最后以360万的价格成交,比之前那个复活节金蛋还要更高。
热烈的竞拍气氛再次感染了段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竞拍结束,拍卖师宣布编钟归属,他才吐了口气,感慨地对苏进说:“在这里听这些数字,都快对钱数麻木了!”
苏进笑着点头,说:“是啊,每次到拍卖会都会这样的感觉。”
段程虽然是第一次来拍卖会,但非常认同苏进的说法,用力点头。
这之后,又一件拍卖品被送上台,是一幅西方的油画。
段程还是很兴奋,苏进的兴致则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大了。
这幅油画拍完,突然一个中年人来到了苏进面前,向他行礼。
苏进一怔,那中年人把手里捧着的一个盒子恭恭敬敬地奉上,道:“苏大师,您好。这是我们家老板送您的礼物,请您笑纳。”
苏进一怔,看了看那个盒子,问道:“你们家老板是谁?”
中年人含笑摇头不语。
苏进思索片刻,摇头道:“不行,抱歉,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段程听见这话,立刻就好奇起来了。
这盒子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棕褐色木盒,表面光滑油润,没有一点装饰,看上去并不是很起眼。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苏进怎么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中年人怔了怔,再次奉上木盒,道:“这是老板的一点敬意,苏大师您……”
苏进打断了他,还是坚持之前的说法:“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中年人似乎很担心完不成任务,有些着急地道:“可是这件东西,您一定喜欢!”
说着,他直接打开了木盒,把里面的东西呈现在苏进眼前。
段程好奇地往里看,目光刚刚触到盒子里的东西,就听见苏进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编钟是吧?贵老板拍下它,一定非常喜爱。这件编钟,也是一件非常特别,值得收藏的珍贵文物。只抱歉我不能收下。”
苏进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低头,也没有多看一眼。
但他说得没错,盒子里装着的,正是那只黝黑古朴,却又精美绝伦的编钟!
中年人道:“老板拍下它,本来就是为了……”
苏进再次打断了他,摇头道:“抱歉。”
他的态度非常坚决,中年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能是发现自己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只能无奈地收好盒子,向苏进致歉之后,退了下去。
萧九相一直没有离开,在旁边看见了对方送礼未成的全过程,调笑道:“稍微对某件东西感兴趣,就有人高价拍下,双手奉上,苏大师真是有面子啊。”
苏进无奈摇头。
段程好奇心未褪,问道:“但是对方连名字也没露,苏进怎么能知道对方是谁?”
萧九相用一种看傻孩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道:“花360万拍下文物的人,还怕别人打听不到他的名字?”
“也对啊……”段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问,“你是怎么知道这礼物就是那件编钟的呢?”
“一是送过来的时间。一次拍卖的过程,正好完成上件拍品的交易。”苏进/平静地回答他,“第二是看他的动作。那件编钟份量不轻,他托着它的时候,手势会有一些不同。第三是看盒子的大小……”
“第四嘛,就是看苏大师的面子了,哈哈。苏进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吧?”萧九相笑着给苏进补上了最后的一条。
段程看着苏进,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是因为他精准的眼力,另一方面,就是不久前他才感受到过的那种心情。
一个人能活到苏进这份上,实在是太值了啊……
0817 喷酒燎画
在这里看完三次拍卖,萧九相就带着他们离开了。
这只是本次拍卖活动的一个分会场,另外还有四个会场可以去看看。
每个会场的风格都有一些不同,第一个会场比较像西方的小剧场,第二个会场则充满了浓浓的东方书香韵味。
这里的拍卖台后面同样有一个大屏幕,长形向两边展开,像是一本打开的画轴一样。
他们进去的时候,这幅画轴上正显示出一幅真正的古画来。
那是一幅山水画,长立轴,上方山峦叠幛,山涧流水淙淙,汇入下方大河,几丛芦苇掩映在河流对面,隐约有人影晃动,仔细看去又看不清了。
这幅山水画气韵流动,构图匀称,笔法极为细腻。
唯一遗憾的是它以前保存得显然不太好,上面到处都是霉斑,把画心污染了一大半。这样看上去就像是美女脸上出现了一块大胎记,明明五官仍然秀丽完好,但怎么看怎么碍眼,让人觉得遗憾极了。
段程很奇怪,品相这么差的书画,也能拿出来拍卖?
真的会有人买吗?
这幅山水画现在正摆放在拍卖台正中的桌子上,桌边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长着青布棉袍,颌下三缕长须,正袖着手跟旁边的人说话。
“中场表演啊。”萧九相看着台上,这样说道。
“还有这样的安排?”苏进问。
“这次文交会的主题本来就包括了文物保护和修复嘛,我跟苏富的人商量,把这些内容也加进了拍卖会的流程里。拍卖会中场休息的时候,展示一下不同保护方法带来的结果,做一下文物修复的表演,诸如此类,也算是一个宣传。”萧九相笑着说。
“……这样很好。”苏进看着他,片刻后郑重其事地点头。
萧九相看出他的认真,笑了起来。他感叹着说:“其实这也是你提醒我的。以前我们做买卖,卖出去就完事。有时候一些文物辗转回到我们手上,面目全非,让人看着非常心疼。后来看着你做的这些事情,我就在想,那点保护养护文物的手艺,有什么可敝帚自珍的呢?教给别人,让文物好过一点,岂不美哉?心眼太小,始终不能成大器啊!”
苏进也笑了,他点了点头,轻声说:“是啊……”
段程这才意识到,这幅古画拿出来不是要拍的,而是用来进行书画修复的表演。
他顿时来了兴趣,正好苏进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三个人找了个地方坐下,一起看了起来。
片刻后,那老者跟工作人员交流完毕,走回到桌边。
他抬起头,抱拳对下方诸人作了个揖。场面话应该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交待完毕了,他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拿起了那幅画,开始动手。
各种各样的工具已经全部摆放在旁边,整整齐齐。
这老者佩戴着徽章,是一个七段修复师。他看上去清瘦如竹,动作也很干脆利落,绝无一丝迟疑。
此时,后方屏幕上出现两个书法字体——揭裱。
这是书画修复的第一步。
他将那幅山水画平放在前方裱台上,下面垫着一个垫板,拿过镇尺压住画心,非常果断地截去了画面上下左右的装饰用裱料。
接着,后方的两个字发生变化,变成了——去污。
修复师开始用裁刀去除画幅表面的明显污迹。
镜头在这时给出了操作中的细节,段程清楚地看到,画幅表面有一些凸凹不平的东西,有的是后期沾染上去的污物,有的是虫卵之类。
这一步完成,画幅表面基本平整,但大片的霉迹还是非常明显,尤其是左下角那一块,直接铺在了江面上,流水的线条都看不太清楚了。
这时,这位七段修复师直起身体,向旁边一伸手。
一个工作人员疾步上台,双手捧着一个瓶子,递给了他。
段程他们离得比较远,他看不太清那是个什么瓶子,只以为是修复用的材料,没怎么放在心上。
结果瓶子到了七段修复师手上,镜头直接跟踪了过去,把商标品名全部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了大屏幕上。
段程立刻就“咦”了一声。
屏幕上显示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白瓷做的酒瓶,红白相间的商标清楚地写着“茅台”两个字。
这是一瓶……白酒?
这位修复师是想做什么?用白酒来修复书画吗?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苏进一眼,只见苏进眉毛一挑,唇边也跟着挑起了一丝笑意,轻声说“有趣”。
与此同时,苏进另一边的萧九相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同样说了一句“有趣”。
段程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回头。
只见那名修复师拿着酒瓶,直接打开瓶盖,仰起头,喝了一口!
咦咦咦?
这是做什么?乘醉修复吗?
修复不是需要修复师极度的冷静与稳定,喝醉了……真的能行?
段程紧盯台上,只见那个修复师嘴巴鼓鼓的,明显把酒含在口里,没有咽下去。
接着,他面对那幅山水画,扑的一口,把酒喷了上去!
酒落如雾,细小的水珠从空气中洒落在画面上,湿润了一片。
然后,这位七段修复师直接拿起旁边的火柴,划着,轻轻在画面上一燎。
他的动作非常快,段程还没有回过神来,画面上已经腾出了一片熊熊的火焰!
这时候,下面惊呼的已经不止段程一个人了,其他宾客也纷纷叫了起来,有好几个人甚至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失火了!”
百忙之中,段程还是看向身边。
苏进和萧九相稳稳地坐在座位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台上,眼睛微亮。
果然,火起骤灭,七段修复师燎得非常快,火焰点燃的只有刚刚被喷上去的酒精。
茅台度数有限,酒精含量也很有限,燃完之后,火就熄了。
画心在进行处理之前,本来就用水浸泡过,并没有跟着燃起,台上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安静。
段程松了口气,跟着又疑惑了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没事要去喷点酒烧一下?
这时,七段修复师向旁边招了招手,刚刚远离一点点的摄像头重新转了回来,对准了台上的书画。
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不久之前,这幅画上布满了黑色的霉斑,犹如美女颊上的黑色胎记,让人遗憾心疼。
但现在,黑色的霉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失,霉斑底下的流畅线条,奔腾的河流与河岸上的丛生芦苇全部都显示了出来。段程这才看清楚,河上原来还有一叶扁舟,正在顺流而下,上面一名书生迎风而立,须发衣袍随风翻飞,灵动异常。
霉斑一消,画面顿时变得无比鲜明生动,画中世界仿佛陡然间降临于此,带来了山与水的气息,让人感受到了画中人的畅快惬意!
一口酒,一点火,竟然造成了这么奇妙的效果,这太神奇了!
“漂亮!”
“amazing!”
“简直绝了!”
下方传来各种各样的惊叹声,刚才一些匆忙站起来的宾客还没来得及坐下,又激动地鼓起掌来。
一瞬间,拍卖厅里掌声如雷鸣,感谢这位七段修复师带来的如此精妙的技艺!
段程也很激动,他拍了半天巴掌,好容易平静下来,正好听见旁边苏进正在跟萧九相说话。
“技艺的确很精湛。”苏进说。
“本来也是专精书画的修复师,怎么样,很有噱头吧?”萧九相笑着问他。
“现场效果是一方面,能做到这种程度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苏进说。
他发现段程也在听,专门说得详细了一点。
“当然,不用口喷,直接用酒精清理,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但是,这样一喷一燎,用时更短,见效更快,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而且,要做到这种程度,画幅的选择,喷酒的范围浓度,火势的控制,都需要纳入考虑范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
他抬起头看向台上,接着又看向下方激动讨论着的人群,微笑着说,“而且能用这样的方式吸引大家对文物修复的关注,也挺好的。”
国庆快乐!!!另外……
呃,今天过节嘛,请假一天,然后月中外地朋友结婚,顺便作者群聚会,要出去一个星期,
为了不断更,暂时改成单更了。
还是说继续双更,中间断更几天?
我思考了一下,还是暂时单更吧……(跪几秒钟,然后逃走)
0818 现场鉴定
接下来,这位七段修复师的操作流程就比较常规了。
去除完画面表面的污物之后,开始润揭画心,也就是把画幅润湿之后,从后面的裱物上揭除下来。
揭完之后补,补完之后托,托完之后再补。
这位七段修复师的确是书画专精,显然在这个行当上浸淫了几十年,一整套流程做得极为熟稔流畅,配合他清矍的相貌和透出来的风姿,格外有行云流水的感觉。
段程看得心旷神怡,尤其是当裱物与画心分离,上面缺损的颜色被修补完毕时,很有一种拯救强迫症的快感,让人不知不觉就沉浸了进去。
在他身边,苏进微笑着看着,萧九相问他:“如何?”
“很不错。”苏进道。
“很不错,就是还不够非常好。也就是说,还是有改进的余地的?”萧九相问。
“细节方面的确有些……不过谁不是一直向前进步的呢?”苏进说。
台上七段修复师还在工作,苏进三人已经起身离开,去另两个分会场看了一圈。
他们最后走到主会场的门前,萧九相停了下来,看了看时间,对苏进说:“一会儿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苏进疑惑。
萧九相带着一种看上去满肚子坏水的笑容,推开两扇结实的木门。
门开的那一刹那,里面拍卖师洪亮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他们耳中——
“接下来即将开始的是本场拍卖会的特别节目!各位嘉宾今天到此而来,想必都是对收藏与拍卖大有兴趣的。所以,我们提前请嘉宾们带来了自己的收藏品,必须是那种高价购得,自己却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赝的物品。 ”
“今天,我们请了三位鉴定大师,专精于华夏文物、欧洲文物以及珠宝三大类,他们将现场为大家鉴定这些难以分辨的收藏品!”
“有请八段修复师苏进苏大师,戈登·阿奇尔大师以及宋华生宋大师!”
伴随着拍卖师的声音,下方人群一片哗然,纷纷露出了激动的表情。
就像拍卖师说的那样,来参加这次拍卖活动的人,可能会有一部分过来长见识的,但大部分都是长期收藏各种文物或艺术品,经常参加拍卖会的常客。
这三个名字对他们来说,都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的。
戈登·阿奇尔,英国人,苏富拍卖行的定聘鉴定师,首席鉴定师。每年苏富拍卖行的年度拍卖会,一定会由他组织起委会员,对将要接拍的文物一个个地进行鉴定,确定最终拍品。
宋华生,珠宝巨贾宋家当代的传人,据说他从能睁眼睛开始就摸着珠宝玩儿,在珠宝行业向来有“神眼”之称。
更别提苏进了,在场这些人哪个的消息会不够灵通?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这个人如初升太阳一般强势崛起,现在悬于整个华夏文物修复界之上,灼然生辉,每个角度都能够感受到他的光芒。
更别提,他是这次文交会的首席顾问,对文交会的每一个细节都有监督过问的权利。
这样三个人,被请到这里来,为大家进行现场鉴定?
两大拍卖行这次的手笔,实在太大了!
门口,苏进挑了挑眉,看向萧九相。
萧九相笑着,两只手合十放在胸前,假装对苏进拜了拜:“帮帮忙啦。”
“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啊萧掌眼。”苏进无奈地说。
“谁让你昨天一天都没过来,现在给你安排点事也是应该的。”萧九相手还放在胸前,立刻理直气壮地辩解。
段程在旁边非常兴奋,跃跃欲试地问:“我可以当你的助手吗?帮你拿拿东西什么的?”
苏进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摇头道:“行,走吧。”
这时,已经有人注意到门口的苏进了,几番传播之后,无数道目光投了过来。
还好在场的都是比较有身份的人,相对比较矜持,他们坐在原处,以目光向苏进致意,眼神却非常热切。
苏进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之中,表情动作一如即往的从容自若。
他沿着座位中间的通道往台上走,偶尔低下头跟旁边比较熟悉的人打声招呼、说两句话。
段程跟在他后面,这些人里有一些面孔他比较熟悉,在电视网络以及一些杂志上看见过。
苏进经过时,其中不少人都站了起来,向他点头致意。
段程还留意到,前面有个中年人捅了一下自己的同伴,指指苏进,示意对方为自己介绍。
果然苏进经过时,那个同伴主动起来打招呼,拉着自己的朋友介绍了几句。
苏进对对方点头,那中年人立刻满面红光地咧开了一个笑容。
段程惊奇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苏进在这些人里,竟然有这样的威望!
苏进费了不少时间上台,站在拍卖师身边,对着下面拱了拱手。
只这一个动作,下方就很捧场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时,那位戈登先生和宋华生先生都已经到了台上。戈登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苏进,仿佛在惊讶他的年龄,宋华生则笑着对苏进说:“真是久仰大名了。我不久前才看过您做的那套仿点翠头面,真是精美绝伦。”
苏进立刻笑了起来:“原来您跟爱德华先生有旧?”
宋华生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说:“我就是被他拉过来的,结果他现在不见人了,九相又拉我壮丁。”
萧九相也跟在苏进后面一起上了台,闻言笑道:“我可是请了饭的,回头还要一起回帝都去婉容会所再请一顿呢。”
宋华生立刻露出向往的表情,道:“婉容会所的皇家御宴,我可是已经期待了很久了!”
几人小声说话,萧九相还把戈登也拉进来介绍了几句。
不过现在不是闲聊的场合,几句寒暄后,大家回到正题。
拍卖师指挥工作人员,搬上了三套案几木椅,全是清代家具样式,仿制得极有韵味。
苏进三人在椅子上坐下,出于外来是客的理由,戈登坐在了最中间。
段程站在苏进后面,一言不发,有点紧张。
下面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在看他们,虽然跟他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让他紧张得心脏怦怦跳,手心里全是汗水。
三人坐定,拍卖师含笑目视下方,道:“有请一号嘉宾上台!”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整整衣衫,从脚边提起一个藤箱,大步走到台上。
他注视着苏进道:“我叫黄客松,我的收藏品是一件华夏文物,想请苏大师请教一下。”
苏进微笑着站了起来,道:“好的。”
黄客松立刻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摆手说:“您不用客气,坐着,坐着!”
段程很有眼色,立刻上前帮他一起托箱子。
他手上全是汗,抓住箱子就一个打滑。黄客松快被他吓死了,连忙说:“小心,小心!”
段程的脸刷地一下通红,默不吭声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汗,再次帮他托稳,一起放到苏进面前的长案上。
苏进向着黄客松点头笑道:“民国柳编藤箱,品相上好,光这个箱子,就已经是件值得收藏的文物了。”
黄客松马上就忘了段程刚才的险些失手,很高兴地笑道:“对对,苏大师好眼力!”
苏进没有急着打开箱子,先在四周抚摸了一遍,然后把它调了个个,反过来平放在桌案上。
黄客松本来想说什么,一看他这个动作,立刻闭上了嘴,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佩服。
这时,苏进直起身子,随手拿起旁边一块毛巾擦了擦手,又状若无事般把它递给段程,问黄客松道:“我这就开箱了?”
段程下意识接过毛巾,顿时一怔。他突然间意识到,苏进这是不动声色在帮他解围。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水,深深看了前面苏进的背影,表情变得越发认真了。
“开开开!”黄客松忙不迭地说。
苏进点头,熟练地按下箱子上复杂的搭扣,藤箱的上半部分啪地弹开。
段程顿时明白苏进刚才为什么要先检查箱子了。
藤箱里放着的是个扁圆的瓷罐,洁白莹润,只是放在箱子里,就像是在发光一样。
段程昨天在西馆看过类似的器物,知道这种釉色的瓷器应该叫甜白瓷。
瓷罐扁圆,有上下之分,如果藤箱按照之前的方向直接打开的话,罐子就是倒立着的。
现在苏进把它调了个个儿,它就口上足下,位置正了过来。
这个判断看上去很简单,但是要知道,藤箱很厚,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更别提它的形状方位。
苏进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这也太神了吧!
苏进小心取出罐子,放在手上细看。
黄客松的表情明显紧张起来,紧紧盯着苏进不放。
苏进打量了十秒钟不到,微微一笑,放下罐子,对黄客松开口判断。
“明永乐甜白瓷双系盖罐。您放心吧,的确是真品没错。”
他随口道,“鉴定明永乐甜白瓷文物其实很简单,不如我讲给您听听?”
黄客松一愣,大喜道:“当然好!”
0819 上当了吗?
苏进会主动提出这样的提议是非常难得的。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鉴定师鉴定一件文物是真是假,把原因告诉收藏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这个世界里就不一样。
是真是假都是鉴定师一言而决,鉴定的方法就是他们的独门绝技了。
因此,真假文物通常只能靠鉴定师的段位以及信誉来决定判断。
当然,如果一件被鉴定为真的文物,被另一个段位更高、更有威望的修复师鉴定为假的话,第一位鉴定修复师也会身败名裂的。
这种真真假假的故事里,出过多少悲欢笑泪,错假冤案,根本数不胜数。
近一年来风气渐开,修复技艺、鉴定方法之类的秘诀不再像以前那么保守,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流通。
但是,这种流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修复师内部,外人听到的机会还是不多。
今天来参加这场联合拍卖会的,除了收藏名家、名门巨贾,也有不少高段修复师。
他们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异样。
苏进拿起那个甜白瓷盖罐,轻轻敲了一敲。他敲得很轻很快,角度也很特别,瓷罐立刻发出一声悠长清脆的响声,连绵不绝,非常动听。
苏进道:“明代永乐、宣德,清代康熙的江西瓷器的胎釉各具特色,其中以永乐白釉最富盛名。它釉质肥厚,润如堆脂,纯白似玉,釉面光净晶莹。它的胎色纯白,胎质细腻,并且有厚薄不均的现象。”
他熟练地说明着永乐甜白瓷的诸项特征,黄客松连连点头。
他很喜欢这只瓷罐,把玩过很多次,苏进说的这些特征他全部都观察到了,一点没错。
“帮我拿一只强光手电筒来。”苏进随口对段程道。
段程立刻点头,正准备去找工作人员,另一边宋华生已经站了起来:“我这里有。”
这一场鉴定是苏进的,戈登和宋华生暂时都闲着。
有个英语翻译站在戈登身边,正在跟他翻译苏进说的话。这里面有很多专业名字,他翻译起来结结巴巴的,很不顺畅。
宋华生就听得很专注了。他一边听,一边注视着他手上的瓷罐。
这时他听见苏进的要求,立刻起身应道。
没一会儿,强光电筒就到了苏进手上。苏进打开开关,强烈的白光照向罐身,对黄客松说:“来看。”
黄客松立刻凑上前去,眯着眼睛细看。
过了一会儿,他惊呼一声:“这样看,白里有点透红!”
苏进微微一笑,点头。
黄客松看完,摄影机跟着吊臂转动,垂到了苏进跟前。
强光照射下,瓷罐更具体的细节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黄客松说得果然没错,在强光的照射下,皎白的瓷罐亮得几乎透明,可以清楚地看出,釉色里透出了一抹红色,如云如霞,连绵不绝地铺展开,美得惊人。
苏进道:“这就是永乐甜白瓷的特征,在强光下透视,可以看到胎釉呈一种粉红、肉红或虾红色的倾向。这种特征,是其他瓷器里没有的。”
他关闭手电筒,大屏幕上的画面重新变成了莹润皎白的瓷罐本身。但那抹云霞雾霓一般的美景,仍然停留在很多人的眼帘中。
苏进微微一笑,道:“事实上,这也是永乐甜白瓷看上去更‘甜’的主要原因。白中透蓝则显冷,白中透红则偏暖,当初江西土质特殊,造就了这一时代的佳品,也是瓷器史上的绝响了。”
段程听得悠然神往,他看向台下,很多人凝视着大屏幕,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没准儿这次拍卖会之后,明永乐甜白瓷的价格就要飙升了——不,没准儿,这次拍卖会上就会有一个很明显的提升!
“这就像葡萄酒,上帝赋予82年最美丽的阳光、最合宜的温度、最舒适的天气,因此82年的酒也就成为了绝醇,可遇不可求!”
苏进最后一段话相对比较简单,翻译松了口气,很快就翻给了戈登先生听。
戈登先生立刻露出了欣悦的表情,点头表示同意,还开口打了个比方。
苏进转头一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那是上帝赋予的偶然的美妙瞬间,身处其中可能浑然不觉,等到逝去时才发现它的美好。”戈登非常文艺地感叹。
“还好这些美好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如同82年的美酒,如同这永乐白瓷。”苏进微笑道。
“正是如此。”
一华一西两位鉴定师相视而笑,某种共通的东西在此刻被联系在了一起。
段程感受到了这种隐约存在的东西,心情非常激动。
这时,第一次鉴定已经结束,拍卖会的工作人员送上鉴定书,苏进写下自己的意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黄客松捧着那张鉴定书,简直如获至宝。
最后,段程帮着他一起把瓷罐装回藤箱里,这一次他托得很稳,一点问题也没出。
黄客松提着箱子下台——他这次提箱子的动作,明显比刚上来时小心多了。
第二件送上来的是一件西方文物,是一个小型的方尖碑。
戈登很快得出了鉴定结论,表示它是真品,并且也对着藏家介绍了鉴定的要点。
他的话同样被翻译成中文,现场嘉宾都能听清楚。
段程留意到,大部分嘉宾脸上表现得饶有兴致的模样,其实眼神涣散,并没有认真在听——跟刚才苏进讲解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感兴趣的文物的类型不同,另一方面,就应该是鉴定师的个人魅力差异了吧……
主办方显然是做好了安排的,第三件文物是一件珠宝,送到了宋华生的面前。
宋华生看它一眼,用手摸摸,脸上就浮现出笑意,显然已经做出了判断。但他并没有直接把判断说出来,而是拿出强光手电筒对着珠宝上的宝石一颗颗地照了照,仔细检查完各种细节,这才开口。
这件珠宝同样是真品,宋华生同样也讲了鉴定方法,讲得非常详细。
对面坐在椅子上的收藏家连连点头,宋华生讲完之后,却抬起头来,对着苏进致意般一笑。
段程一愣,顿时会意。
宋家应该本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他这样做,主要是因为认可苏进的做法,向他致意!
一人之力,就能影响到整个行业……
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啊……
第四件当然还是华夏文物,被送到了苏进面前。
它又是一件瓷器,是一个斗彩花鸟梅瓶。瓶身上,黄色的鸟雀穿梭在雪白的梨花枝间,色彩淡雅,画面灵动,非常吸引人。
苏进拿起它看了一眼,顿时扬起了眉。
椅上的收藏家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中年人,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小声问道:“苏大师,怎么样?”
他说话的时候紧盯着梅瓶,表情非常复杂,似乎有些留恋,又似乎难以决断。
苏进看他一眼,问道:“您很喜欢这只梅瓶?”
秃顶中年人名叫史循,摸着脑门点头:“是,是啊。”
“那您为什么要送它来鉴定呢?”苏进问。
史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门子上油亮亮的,已经出了汗。
“因为喜欢,所以反复揣玩,所以看出了一些不对?”苏进接着问。
“……对!”史循咬牙说。
“这件文物……可是说是真,也可以说是假。”苏进道。
“嗯?”史循正一脸纠结复杂地准备听苏进的“宣判”,没想到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判词,顿时一脸迷惑。
“先说说看,当初把它卖给您的那位卖家,是怎么介绍它的?”苏进问。
“他说是清康熙年间的斗彩梅瓶,被雍正乾隆两任皇帝收藏过,后来流落民间。”史循说得非常流利。
“他说得也不算错,这梅瓶的最后一道烧制,的确应该在康熙年间。”苏进道。
“最后……一道?”史循刚准备高兴的,就留意到了苏进话里的关键词。
“对,这只梅瓶经过不止一道烧制。文物制伪里,有一种特殊的手法,名叫‘后加彩’。它先把旧器脱釉,然后再加刻暗花,施釉后上彩,成为一件新品。”苏进介绍道。
“这只梅瓶最初应该是宋朝的一只素瓶,康熙年间的匠人得到它之后,对它进行后加彩式制伪,重新绘描施釉上彩,进行烧制,成为新瓶。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它是一件伪作。”
“伪作啊……”史循脸上似喜似忧,喃喃重复着苏进的话,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但就算是伪作,它后一道工序还是清朝完成的,应该还是可以算是一件文物吧?”段程有点看不过去史循的表情,忍不住插嘴道。
这一刻,表情复杂的突然变成了苏进。他深深看了段程一眼,道:“第一道工序里,梅瓶造型优美,线条端方,这应该是它被选中的原因。第二道工序里,瓶画色彩清雅,画面灵动,虽是制伪,工匠本身的技艺仍然非常高明。如果卖给你的那个人一开始就说这是宋瓷,那您就是受骗上当了,但现在……”
史循想了想,高兴地点头说:“卖家跟我说的是清瓷,说得也没错啊,本来也是清瓷嘛,只是用了特殊的制作方法而已!”
他的愁色一扫而空,搂着梅瓶左看右看,喜孜孜地道,“而且听您说的,这梅瓶还挺特别,跟普通的文物还不一样!”
苏进注视着他,过了一会才说:“你以后跟人介绍它的时候,也可以讲讲它的故事……”
“那是一定的!”史循高高兴兴地捧着梅瓶下去了,苏进却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0820 注目礼
接下来,活动继续进行,苏进他们平均每人分到了五件收藏品进行鉴定。
因为只是中场活动,所以件数不算很多。
苏进接到的五件文物里有两件瓷器,两幅书画,还有一块古墨。
两幅书画一真一假,假的那幅的作伪方法也非常少见有趣。
它的原作者是明代一位不知名的画家,这幅画曾经被清朝另一位名家收藏。
名家非常喜欢这幅画,于是在上面题字留名,留下了题跋。
结果作伪者用很巧妙的方法,把画上原作者的款题印记割掉了,只留下后面名家的题跋,假装成了名家大作,卖给了这位收藏家。
所以从根本上说,它仍然是一件明代文物。
但是就书画而言,是明代无名画家值钱,还是清代名家值钱,就一眼能看出来了。
这个收藏家是个胖子,听完苏进的分析,并且指出了割裂修复的痕迹之后,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肚子,非常气愤地说:“太无耻了,太不要脸了,竟然这样骗文化人!”
苏进看他一眼,突然问道:“您是怎么怀疑它不对劲的呢?”
“是我朋友啊!他说风格明显不对,肯定是假的。我说我找人鉴定过这的确是古画,画上的签名也一模一样完全没问题,谁知道会有这么不要脸的法子嘛!”胖子嚷嚷着说,非常生气。
而此时,段程清楚地听见下方传来了一些嗤笑声。
他看着那胖子,心里也很无奈。
苏进刚才在解释的时候,他就感到一些不对了。
这种作伪方法虽然少见,但是破绽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是画家就有画风,每个画家自由创作的时候,那画风就像指纹一样,是绝对不一样的。越是成熟的画家,越是如此。
只是去掉个题名,就把a画作当成b画家的作品,只要稍有了解,很容易就能发现吧?
这胖子自诩为文化人,还花大价钱收藏这样的伪作,其实是个根本就不懂画、只听名字的暴发户吧……
显然这样想的不止他一个,他肉眼可及的地方,就有很多人在交头接耳,看着这胖子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最后拿上来的那块古墨也是真的。
古墨这种文物相对比较少见,能够鉴定它的专家不多,所以那中年人把它拿上来的时候,表情忐忑,很有点不放心。
但苏进只是看了看,刮了少许墨粉下来放在手指上捻了捻,就对着这中年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块古墨来历还颇为不凡,它应该是乾隆御墨,当时皇帝订制了一批,把它赏赐给自己的大臣。盒子上的款识痕迹可以说明这一点。
大臣得到它之后,只敢贡着,不敢使用,最后传到了今天。
苏进在鉴定书上写下自己的意见,签上名,中年人大喜。
段程听见他小声说:“这样一块墨,还有苏大师的签名认证,可真送得出手了。看来这笔生意是稳了!”
段程一愣,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
苏进也听见了,却只是一笑,双手把鉴定书递给了那人。
最后,鉴定活动圆满地结束。
戈登先生和宋华生也的确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拿给他们鉴定的收藏品也都无一失手。
可能是受到苏进的影响,他们也会很完整地把鉴定原因讲给对方听。
拍卖场的效果非常好,他们讲解的声音能够很清晰地传到下方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相当于是一次非常难得的实例教学。
座席间的那些收藏家也就算了,在场的还有一些文物修复师。他们会到这里来,段位通常都不低。
他们听着苏进他们毫无保留的“教学”,看见这种无私的表现,惊讶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似乎想了很多很多。
中场休息在两个小时之后结束。
三位鉴定师一共三十件文物,平均每件连鉴定带讲解到开证书,都只花了四分钟时间,可见他们业务之熟练。
下来之后到后台,萧九相连连拱手,非常感谢。
他之前跟苏进那样调笑,这时候还是非常认真地给每位鉴定师包了一个红包。
段程一直跟着,他先是有些奇怪,那红包怎么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厚重。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种场合作为特别出场的嘉宾,出场费怎么可能少得了,一个红包哪装得下?
红包里装的多半都是支票了……
至于支票的面额,他有点好奇,但终究还是很懂事的没有问。
这天下午,苏进的时间基本上全部耗在了拍卖会上。
段程跟着他,也因此大开眼界,见识到了不少宝物不说,还见识到了真正大型拍卖会的现场。
这种经历,正常情况下真的是很难获得的。
文交会第三天,苏进仍然跟段程碰头,带着他去了后馆的研讨论坛。
这一次,文交会请来了很多相关的专家学者。
高段文物修复师们,也算是第一次大规模走出天坛,来到了这样的公众场合,与修复界之外的人交流。
他们很不习惯这样的交流,但在文物局意识的引导下,很快融入了进去。
这就像当初京师大学对文物修复师的看法一样,文物,是历史文化研究的上游。一个好的文物修复师以及相关的行业,能够给历史文化研究提供源源不绝的资料,形成有力的补充。
如果可以的话,任何一个相关的专家都想跟文物修复师搞好关系。
以前是没这个机会,现在难得他们走出来了,双方可以正常交流了,研究者们一个个都表现得非常热情。
对于这样的热情,文物修复师们感到非常受用,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也算是苏进留下来的影响了。
真的要是换了一两年以前,文物协会横行华夏的零点,面对这样的友善甚至恭维,这些修复师的下巴多半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说不定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他们一个。
但一年前,苏进直接打崩了文物协会,国家文物局因此强势介入。
华夏的传统文物修复家族以及门派变成一团散沙,被国家文物局逐个攻破,开始整编。
对于这些文物修复师,国家文物局整体来说还是以礼相待的,但是肯定不会再给他们超出同侪的特权。你们要关起门来在家里搞什么,可以,只要不违法,随便你们搞。
甚至你如果不加入国家文物局,在外面接些生意来做,那也由得你,只要不违法,随便你们去。
但只要加入文物局的系统,就要按照局里的规章制度来。
内部的人谁不知道,文物局的规章制度,是苏进一手搭建出来,由局长杜维等人率专家团队集中研究,共同完善起来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进来了,就是要服苏进的管。
惊龙会一役之后,华夏文物修复师们对苏进,真的是又敬又畏,近乎生惧。
苏进在惊龙会现场连续几次修复所展现出来的技艺,张万生当众传递给他的那枚天工印,还有最后他在圜丘问道中说的那番话,全部都是极为经得起推敲、经得起细细琢磨的。
天空电视台把它录成了视频公开出来,多少文物修复师在会后下载视频,反复揣摩思考。
最可怕的是,他们能清楚地感受到,苏进在会上展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他真实的实力,比这更强大!
事实也表明了这个推断。
惊龙会后,苏进全面参与马王堆开掘,修复大型奇观龙门石窟,婉容会所开放……
从古墓到古遗迹到古建筑,苏进这个人几乎是没有极限的,几乎全能!
这样一个年轻人,才二十岁不到。
难道天生他出来,就是为了成为……天工的?
当然,即使在那个时候,华夏传统文物修复师里还是有一些顽固份子。
这些都是最传统、最封闭的那几个家族,其中包括丝织吕家。他们坚决认为苏进“非正宗”,他那一套东西是歪门邪道,“祖师爷都不会认的!”
然而,这些家族跟正古十族多少都有点联系,其中一些甚至算是正古十族的“偏门旁支”。
虽然关系相对比较远了,但他们对正古十族的事情知道得还算多一点。不久之前他们得到消息,苏进闯关忠关府,直接晋升正古梅师!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这些修复师几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他们心目中,正古十族神秘深远,苏进这种人再强,那边伸个手指也轻易把他灭了。
结果没想到,苏进三天就晋升了梅师,最后还直接把正古十族带进了国家文物局,成为了整个考古以及文物体系的一部分!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他们全部哑口无言。以前的那些傲慢和轻视,此刻全部都收了起来。
甚至,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开始与国家文物局联系,想要“走出来”了……
连正古十族也为之折服,苏进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印象,又再有了不同。
此时段程感受得最为明显。
苏进刚一走进交流论坛的演讲大厅大门,就有人看见了他。
接着,这些人口耳相传,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足以容纳千人的演讲大厅里,有近一半的人全部都站了起来,向苏进行起了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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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月饼节快乐啊~~~
是的,中秋我也在码字!
0821 原则
段程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那种感觉。
当时他们到得比较早,演讲大厅的讲台是空着的,还没有人上去开讲。
下方一千多个座位上坐满了一大半,很多人聚在一起,或大声或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整个大厅里充满了一种嘤嘤嗡嗡的嘈杂声,讨论还没有正式开始,气氛就已经非常热烈了。
然后苏进到达门口,首先是最靠近门口的一个人抬头看见,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匆匆说了一句什么,看口型正是“苏进到了”四个字。
这四个字刚一说出来,他对面四个人就一个激灵,同时回头。几乎一瞬间,这五个人就一起站了起来,目视苏进。
他们的动作惊醒了旁边讨论得正热烈的另一群人,这几个人几乎是同样动作地看向门口,同样看见苏进,同样停止交谈,站了起来。
就这样,一群人接一群人,不断有人看向门口,看见苏进;不断有人停止交谈,站立起来,最后整个大厅里,几乎一半的人都站了起来,看着苏进微微点头。
各种各样的表情浮现在他们的脸上,或尊敬、或崇拜、或畏惧、或警惕、或羡慕嫉妒……然而,没一个人敢于忽视他的存在,都因为他的出现而肃立目视!
段程之前看过苏进在华夏西馆里讲解,看过他在拍卖会里受人尊敬与人自如交流,但直到此时,当他出现在无数文物修复师面前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苏进的影响力。
不管对他是敬是畏,是爱是恨,他的存在都是那么强烈,必须正视他!
人活一世……
段程心潮澎湃,之前出现过无数次的想法再次浮现出来,久久不能消失。
然而作为目光焦点的苏进本人,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他表情一如即往的平静温和,环视一周会场,向所有站起的人点点头,接着快步走到其中一个座位旁边,很尊敬地招呼道:“钱校长。”
京师大学的钱校长也来了,他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跟旁边的几个人说话。
场内突然出现这样的动静,他也被惊了一下,正按着扶手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
看见苏进,他露出恍然的表情,站起来笑着打趣说:“哎呀,小苏,你这可真算是德高望重啊。”
旁边几个人附和着笑了起来,纷纷用温和的目光看着苏进。
苏进一一招呼:“江教授、王教授、陈教授……”
这些全部都是京师大学历史相关系别的教授和研究员,这次全部都被钱校长带了过来,参加文交会。
之前因为南锣鼓巷的事情,苏进跟他们也很熟悉了。当初网络大论战的时候,这些教授还纷纷撰写论文,帮了他的大忙。
现在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但是大家的专业都是相通的,交流起来并不显得陌生。
苏进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段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苏进没有再看他们了,那些文物修复师仍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去。
但即使坐回原处,他们的交谈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浑然忘我。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时不时地偷看苏进,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苏进跟京师大学的教授们聊了一会儿,再次站起来,往另一边去了。
今天的议题有关文物发掘与保护,在场的有一半都是文物修复师,其余的相关专家教授,基本上都是冲着文物保护之后的研究来的。
苏进在这里认识的人可真不少,许九段等几位九段修复师,还有宋齐等几位因为惊龙会暂时失去九段资格的顶级修复师;当初文安组直属的顾问修复师,在马王堆认识的付六段等熟人;正古十族一些修复师……当然还有国家文物局的一些高层。
苏进熟悉地跟他们打着招呼,每个人对他都是既尊敬又亲近,那种感情明显都发自内心、极为诚挚。
这种感觉甚至感染了段程,让他开始以全新的目光审视苏进这个人。
来文交会之前,他对苏进的了解仅限一些皮毛,来了之后,跟他的距离又嫌太近了一点。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个年轻人有足够高的评价了,现在看起来,他以前的评价全部都是建立在“年轻人”这个标准上的。
苏进的实力以及成就,已经远远无法用他的年龄来进行界定了!
接下来几天,苏进的主要活动地点都在后馆的演讲大厅里。
这次文交会,除了国内的专家学者以及文物修复师以外,还请来了很多国外文物保护方面的专家。
其中主要的议题就是“文物保护法”,它最终的成品,通过正规的流程审议,将成为国家文物局成立之后第一条正式的政策法规,从此通行全国,作为所有文物发掘、保护、修复、研究的通行法令。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议题,所以文物局借着文交会这个机会,尽可能地邀请了更多的人,想要进行更广泛的讨论,得出更完善的结论。
对此,苏进也非常关注。
会议正式开始之前,他跟文物局的一些专家一起,共同拟定过一个文物保护法大致的框架。
这只是一个暂定的框架,以苏进的思想为主,是他在上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中一些理念的共同结合体。
这个框架从一开始就作为官方的意见,发到了每个与会者的手里。
一方面,与会者可以借着这样一个场合,公开发表自己的论文以及意见;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对这个框架进行任何的质疑、拷问,或者细节上的填充。
在苏进上个世界里,中国文物修复历史上,有自己传承下来的一套规则。
但就像很多其他传统文化一样,这些规则基本不成体系,还有很多自相矛盾、悬而未决的东西。
而在国际上,1933年8月,国际建筑协会在雅典会议上制定了一份有关城市规划的纲领性文件,正式名称叫“城市规划大纲”,后来通称雅典宪章。
雅典宪章第一次规定了有关古迹保护以及修复方面的一些基本原则,促进了相关古迹文物建筑等方面的发展。
1964年5月,第二届历史古迹建筑师及技师国际会议在威尼斯召开,正式通过了《保护文物建筑及历史地段的国际宪章》,通称威尼斯宪章。
199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日本奈良再一次达成了《奈良宣言》。
自此,国际上有关历史古迹以文物保护修复方面的规则基本上建立了起来,大部分国家相关工作都以威尼斯宪章以及奈良宣言为原则,进行衍生,照此完成。
这是在苏进上个世界发生过的事情,然而这个世界则全然不同。
苏进刚到这个世界不久,就专门调查过相关的事情。结果发现,雅典宪章的确照常颁布,然而威尼斯宪章以及奈良宣言,都不曾存在过。
雅典宪章主要关注的是城市概念以及规划方面的事情,对于古迹建筑只是概括提到,并不完整。
因此,现在在国外,这方面的具体规则也是很模糊的,完全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苏进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惊讶之余,有些忧心又有些高兴。
每个国家的文物保护及修复都有其特殊性,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并没有直接参与威尼斯宪章的讨论与制定。
它在1986年才被介绍到中国,作为一个全新的思潮强力介入。它在制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中国文物以及历史古迹的特殊性,当初的翻译者也没有顾及国内原有的矛盾与讨论,以致于它出现在中国之后,变成了一座另起的炉灶,跟以前的那些东西没了关系。
然而在现在这个世界,威尼斯宪章不知道因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建立起来。
这是不是代表,华夏可以参与其中,把相关自己的部分加入进去,对其进行更清晰更有力的解释,成为国外乃至国外所有华夏文物的保护修复标准?
对于华夏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大好事。
苏进为交流会研讨提供的那套框架,只是一个指导方向,提出了一些问题,并没有给出答案。
其中包括的一点就是,文物修复的基本原则是什么?
根据这一基本原则,具体实施修复的时候,针对各种不同的情况,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先后措施?
苏进提出的问题直指文物保护与修复的核心本质,由于文物修复特有的实践特色,与会的无论东西方,大部分都是“技师”,他们平时在日常的工作中,很少专门去思考这个问题。
但是,当你将一样东西做到极致,却也会自然而然地去思考其中更本质的问题。
所以,苏进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们很少进行深入思考,却人人都有所感触。
当最早一位安排好的修复师站到台上发言之后,就像是打开了他们的话匣子一样,人人争相发言!
在苏进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经过两天的讨论,矛盾正是最激化的时候。
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概念从中间浮现了出来。
令人诧异的是,这个概念跟苏进上个世界所知道的那个有些近似。
它只有一个字——“真”!
0822 真
真善美,以真为首。
“真”在文物保护与修复中也是一项根本性的因素。
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第一原则,就是“原真性”。
“原真性”,英文原称是“authenticity”,在不同的领域里,它有不同的衍生含义。
最早这个词的出现,是针对“风格性修复”而来的。
一百多年前,英法都存在大量这样的事例。
譬如法国修复巨匠勒·杜克,在法国修复了大量的教堂与城堡,作品遍及欧洲很多国家,还曾经主持修复了大名鼎鼎的巴黎圣母院。
在修复巴黎圣母院的过程中,他竖起了一座以前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尖塔。这座尖塔当初曾经存在于巴黎圣母院的计划中,但从来不曾修建过。
不仅如此,他还改动了以前的室内壁画装饰,重新加入了缺乏历史依据的建筑雕刻。
甚至,最令人诟病的是,他还非常自恋地加入了自己和另外两位建筑师的雕像……
之后,在英国,类似这样的修复也非常流行。这些修复师或者建筑师强调的是“风格完整性”。
按理说,修复古迹应该做的是维护与修理,但自恋的他们却加入了更多自己的创作。
他们想要建立一个更具完整性的表达。就算这表达、这风格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存在过,在经过建筑师的考察与判断后,它们也将被重新建设起来,成为修复后建筑的风格。
这就是所谓的“风格性修复”,它们追求的是建筑或者文物的“艺术风格”,而非“历史本质”。
这样的流行最终遭来了批驳。
在英国,以普金和拉斯金为代表举起了“反修复”的大旗,开始了两种观点的历史性论战。
拉斯金在他的《建筑的七盏明灯》中鲜明地表示,“在这件重要事件上,请让我们别再自欺欺人,就像不能使死人复活一样,建筑中曾经伟大或美丽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复原。我在前面坚持认为是整个建筑生命的东西,亦即只有工人的手和眼才能赋予的那种精神,永远也不会召回。在另一个世纪,也许会赋予另一种精神,那时就成了一幢新建筑;然而其他的手和思想是无法召唤和控制已逝的工人的精神的。”
“那么让我们不再谈论修复。这件事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你可以像模仿尸体做人体模型一样,模仿一座建筑;就像你的建筑业可以拥有旧墙的外壳,但是这样做有什么优点我却既看不出,也不关心。然而旧建筑却给毁了,与变成一堆瓦砾或者化为一堆烂泥相比,被毁得更彻底、更无情。”
这两派论战的核心其实就是“原真性”。
时间必将摧残一切,无论历史建筑还是文物古迹,在时光的长河中必将老化、损坏甚至倒塌。
修复正是应延续它生命的需求而存在的。
但是,在修复过程中,涉及到关于建筑本体、材料、技术工艺、场所、环境、情感等综合性要素,到底能不能保持原文物古迹的真实性价值,能保留多少,这就事关修复过程中的“原真性”理解与思考了。
经过漫长的讨论,“原真性”这个概念渐渐被竖立了起来。
一般来说,判定一件艺术品应该考虑它的两个基本性质。
第一,是艺术品的创作;第二,是艺术品的历史。
艺术品的问世由创作思维过程和实物营造所组成,历史则包含了能够界定该作品时代性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及其变化、改动以至风雨剥蚀的现实情况等等全部内容。
“风格性修复”不仅在修复设计上完全违背了原设计师及工匠的精神,而且在修复过程中也抹拭了岁月在文物上留下的痕迹,在一定程度上割裂了历史的联系性。
正是在这样不断的争执与论战之下,威尼斯宪章才应运而生,成为世界文物修复以及古迹保护的指导性纲领的。
而“原真性”也成为了世界文物修复的根本原则。
两个世界在不同的道路上发生了巧妙的重合。
据苏进所知,这样的论战在这个世界也曾经发生过,但规模远没有那么大。它引发了雅典宪章的颁布,然而关于“原真性”的讨论还没有到威尼斯宪章那样的深度。
当初在惊龙会上,文物协会的长老们想要推广的艺术修复,跟当初英法两国流行的“风格性修复”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令人深思的是,苏进能够很肯定地确认,文物协会的长老们,这些古板的传统修复师,的确是不知道英国那场论战的存在的。
惊龙会上,苏进对“艺术修复”的批驳,几乎是那场论战的缩水版。
他的观点能够轻易地取得胜利,除了之前用技艺碾压了长老,契合了“技艺为王”的潜规则以外,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些九段墨工,乃至于更多的传统文物修复者们,更认同的是“真实性修复”。
在中国近现代文化遗产保护的发展历程中,早期用得更多的不是“保护”这个词,而是“保存”。
一字之差,代表的概念却有根本性的不同。
而这,才是华夏传统文物修复真正的根本所在。
正是因为这个,当初凌天如堪称天才,却在距离九段只有一步的时候退出修复界。
正是因为这个,石永才才会放弃文物修复师的段位,重新选择自己的职业道路。
正是因为这个,岳九段才会觉得自己将要走出的是一条“歧路”,从而感谢苏进的一言之恩。
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他们认同的是“真实”,觉得“艺术修复”是错的!
然而,华夏文物和建筑,尤其是后者,跟西方建筑有着根本性的区别。
所以,同样是“原真性”,不同的解释会带来不同的判断方式。
这也是华夏文物修复的矛盾由来,也是华夏文物修复对威尼斯宪章的疑惑所在……
对于文交会的这次交流论坛,苏进和国家文物局的专家从一开始就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做了非常周全的安排。
论坛第一天,国家文物局安排了一位专家进行开幕发言,基本上就算确定了这次论坛的讨论主题。
这位专家直接提出了“原真性”的概念,也就是那一个“真”字。他发完言之后,第二位专家上台。
他看似自由发言,但下面的人明里暗里都知道,这还是文物局安排的,相当于是一个托。
但就算是托,他发言的内容也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关注。
他对第一位专家提出的“原真性”概念提出了质疑,把重点转移到了“什么是原真性”上。
他提出来的例证也非常有力。
西方建筑以砖石为主,可以延续千年不倒。
但是东方传统建筑以木结构或者夯土结构为主,这种结构相对比较容易损坏,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大修一次。
在修复过程中,有可能进行扩建、改建,以及更换建筑的一些构件和材料,甚至改变颜色。
对于木构建筑,还有“落架大修”的做法,这几乎就是一种重建了。
这同样是传统,同样是历史建筑,对于这种建筑的现代修复,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标准?把什么定为它的“原真性”?
第二位专家提出的这一点,直接引起了很多华夏修复师们的共鸣。
华夏人通常都很务实,这些传统修复师们究竟如此。
对于他们来说,概念是概念,最重要的还是实际操作。
中国文物以及建筑的情况这么复杂,面对不同的情况应该怎么操作,这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如果能在这场会议上定出一个统一的标准,那就再好不过了!
同时,这些务实的传统修复师们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件事情。
理论,是实践的指导。
能在理论上统一思想,制定标准,他们以后的工作可就方便多了……
前两天苏进没有到现场来,但他其实一直是很关注这边的。
他知道,两天时间,从一开始的定调子到试探性讨论到深入讨论,已经有十多位专家以及修复师上台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这还是公开上台,面向所有人的发言,私底下小规模的讨论乃至争论,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这中间涉及到的问题实在太多,还有很多人持完全相反的意见。
就算是大会公开表示并不支持的“风格性修复”“艺术性修复”,其实也是有一批支持者的。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有时候还针锋相对,据苏进所知,有几次讨论到怒火上头,这些老技师们几乎要动起手来了。
还好这是在文交会上,安保工作是重中之重,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发生过于亲密的肉体接触,就被非常友好地拉开劝解了。
但即使如此,两天时间,也让讨论达到了非常深入而热烈的程度。更可贵的是,在文物局有意识的引导下,讨论一直没有偏离主题,仍然围绕着“文物修复的核心原则以及具体标准”来进行。
文交会第三天,苏进到达演讲大厅现场,刚才受到大量注目,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说:“苏大师,您觉得文物应该怎么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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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纯理论性的一章,花了很多心思写,希望不会太枯燥……
0823 接印
乔治·布伦克是剑桥大学的学生,也是古建筑大师罗宾·韦斯登的弟子。他天资聪颖,也很勤奋肯干,很得老师喜欢。
这次韦斯登前来华夏参加文化交流会,顺便也把他带来了。
他不认识苏进,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苏进进场的时候非常轰动,演讲大厅里大半的华夏人都站了起来,乔治心想是什么大人物过来了,好奇地跟着看向门口。
结果这一看他就有点惊讶——进来的竟然是两个年轻人,而且众人的尊敬,很明显是针对另一个更年轻的人过去的!
他暗暗在心里估量了一下,就算他德高望重的老师在剑桥大学的会议上,也未见得……不,是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这个名叫苏进的年轻人做了什么,竟然能有这样的威望?
乔治很好奇,偷偷地关注着苏进那边。
他进来之后,跟几波人马打过招呼,就找了地方坐了下来。
然后,讨论继续进行,大部分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几天一直持续着的讨论上。
文物局给这些英国人安排了实时翻译,同步口译台上的话。
他老师韦斯登听得非常专注,表情也很严肃。乔治分了一阵子心之后,渐渐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上。
韦斯登是古建筑大师,在古建筑保存以及修复上有着卓越的贡献。
像他这样的大师,实践工作做得卓有成就,自然而然就会去考虑更深入的、理论方面的事情。
而欧洲建筑虽然相对东方建筑要更牢固耐用一点,但实际修复过程中,仍然会遇到很多问题。
大型的建筑,以及小型的文物,什么时候该怎么修,一个基础标准是什么样的,这不仅仅是东方修复师需要面对的难题。
韦斯登老师前一天用感慨的语气对他的学生说过,华夏这次交流会提出的这个议题非常好,很值得深入讨论。
这样一场七天的会议,多半得不出什么真正的结论。但即使如此,能够有所启发,得到一些灵感,也是相当不错的。
他提醒自己的这些学生,这七天一定要认真专心,等回到英国之后,他们将进一步深入研究,把这段时间的思考与结论整理出来,重新号召召开会议。
到时候,他们可以召集整个欧洲的现代建筑大师以及古建大师,还有文物文化方面的相关人士,举办一场盛会。
如果能在那场盛会上制定标准,撰写宣言或者宪章,那么他们这些倡议者的名字都将留在历史上,供无数的后继者传颂!
韦斯登的话极具煽动性,就算乔治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就算能青史留名,主创者肯定也没有自己这样一个学生的份……但他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
就算不能处于关键位置,能在边边角角的位置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也是很令人激动骄傲的事情了!
当然,这种激动基于一个前提——
他跟他的老师一样,并不认为在华夏沪城这次交流会上,能够完成会议的即定目标,制定标准什么的。
他坚信,这样的事情,只有在他们极为条理与系统的欧洲才能完成!
相比较而言,据他们了解,华夏这方面的系统,实在太混乱了……根本不成体系。
不过就像老师说的那样,这毕竟也是东西方交汇的一次交流会,能在会上得到灵感,也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乔治是个很聪明的学生,通过这两天的专家演讲以及讨论,他大概明白了会议的主题,以及华夏人想要讨论的方向。
华夏人提到的“真”,也就是韦斯登老师他们曾经提过的“原真性”。
这一基本原则在当前的欧洲也正在缓缓建立起来,恰好与华夏的思路不谋而合。
同时,华夏方面想要进一步讨论“原真性”的概念,进行更细致的解释,以解决内部原有的一些矛盾。
乔治对此没什么感觉,但他知道他老师韦斯登是怎么想的。
韦斯登对此并不以为然,只是现在处于华夏的地盘上,出于礼貌没有明言而已。
他认为,华夏关心的这些问题是延伸性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
在核心内容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过多地关注这种细枝末节,基本上就是本末倒置,没什么意义。
当然,这也很符合华夏修复界混乱无序的状态就是……
韦斯登说到这里时,拿着烟斗,向着他的老友钱德森无奈地摇头。
乔治看得出来,这种无奈之下,包含的是一种淡淡的轻蔑。
相比英国,华夏这方面的研究起步得实在太晚了,一直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
这直接导致,一些华夏出名的历史文化专家,包括有“国学第一”之称的王先永大师,都只能出国到剑桥学习华夏文化。
当然这一次,王先永大师暂时回国参加文交会了,但在韦斯登看来,文交会之后,他还是会回去英国的。
想到这里,乔治略微有些走神。
韦斯登老师这两天一直在交流论坛这边,还没怎么参观过文交会的其它展馆——也是因为这两天人实在太多,就算开启贵宾通道,还是免不了拥挤。
韦斯登懒得跟其他华夏人一起挤,准备晚两天等人少一点再出去参观。
当然,谁都知道,主要还是因为韦斯登对此的兴趣并不算是太大……不然,这点问题,根本算不上大问题。
但乔治去了。
乔治虽然大部分时间都跟在韦斯登身边,但他毕竟还是有点自己的自由时间的。
他对文交会倒是很好奇,抽空到前馆和最红火的西馆去参观了一下。
当时他就震惊了……
不光是技术,还有技术与文物遗迹的结合,还有那或精美或壮观或神奇的文物群组……直接洗刷了他对华夏文物以及修复界的全部印象!
同时,他也留意到了中馆与西馆之间的群星馆。他很好奇,很想进去看看,但外面排队的人太多,他的休息时间有限,实在是没办法。
不过他也打定了主意,过两天再跟韦斯登老师请个假,专门排队进去看看……
他想,如果韦斯登老师看到这些,对华夏的感觉应该会跟现在不太一样吧……
乔治正一边听台上演讲讨论,一边想着这些事情,突然听见一个年轻人大声喊出了那句话。他有些惊讶,猛地抬头。
他对那个叫苏进的年轻人真的很好奇,他也很想听听,他能讲出什么内容来!
那个年轻人满脸通红,眼睛都在发光,直视着苏进的方向。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不是有意挑衅,他是真的很崇拜苏进,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苏进闻言抬头,表情也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这时候会被点名。
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站起来道:“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的确有几句话想说。”
台上一个华夏修复师刚刚发完言,正在解答听众的提问。
刚刚那番争论,也是对他话里的一个关键问题而产生的。
这位华夏修复师六十多岁,是一位八段修复师,论段位跟苏进是一样的,但年纪可比他大得多了。
他听见苏进的话,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向他的方向拱手。
苏进大步走上台,向他行礼,老八段回礼,非常恭敬地拿起台上一枚方印,双手交到了苏进的手上。
这是这次交流论坛的一个有趣的小规矩。
这枚方印名叫“言印”,执印者方可上台说话。
现在老八段把言印交给了苏进,也相当于把说话的权利交给了他。
苏进同样恭敬地接过方印,走到台上正中央,环视下方一周。
乔治在台下看着他,目光无意中跟苏进的相触。
接着,他听见旁边韦斯登老师对钱德森大师说话的声音:“这年轻人岁数不大,眼神倒是颇为犀利。”
乔治深有同感。苏进刚才那一眼清亮而犀利,只是随意扫过,乔治就有一种“他看见自己了,看到自己心里去了”的感觉。
但即使如此,他也看得出来,韦斯登老师态度有点随意,还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放在扶手上敲了敲——如果不是会场内禁烟,说不定他就要抽起来了。
显然,他并没有太把这位年轻却备受华夏尊敬的修复师放在心上。
上方,苏进开口了。
“首先,在制定对文物或者古迹保护修复的标准前,我们应该定义什么叫‘文物’或者‘古迹’。”
“从广义上来说,‘文物’也是‘古迹’的一个类别,所以在定义上,我们可以将所有当前讨论范畴内的被保护与修复对象,通称为‘古迹’。”
“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应该来定义‘古迹’。”
“所谓古迹,不仅包括单个建筑物,而且包括能从中找到一种独特的文明、一种有意义的发展或一个历史事件见证的城市或乡村环境。这不仅适用于伟大的艺术作品,亦适用于随时光流逝而获得文化意义的过去一些较为朴实的艺术品。”
他先用华夏语说完这段话,接着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韦斯登那边的随身口译正绞尽脑汁想要怎么翻译得准确一点,苏进清晰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了起来,他立刻松了口气。
乔治清楚地看见,韦斯登老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握紧了手里的烟斗,脸上的散漫表情完全消失,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听苏进说话。
0824 一个结论
乔治是先看见老师的表情,才去认真回味苏进刚才那番话的。
苏进那段英语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难懂的地方,他一听就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然而越是回味,他越是惊讶。
苏进的这段英语极为严谨,每一个单词都非常专业到位。乔治琢磨了半天,没有发现一点漏洞。
这表示,苏进这段话绝不是随口说出来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缜密考虑,连语言也经过严格考量的学术性结论。
这样的结论跟韦斯登认知里的华夏文物修复界完全不同,不由得他不认真思考。
然后,他的表情就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这一刻,乔治甚至猜得出来老师心里在想什么。
苏进这段话不仅用语上没有问题,逻辑上也极为严密,甚至把它直接摘出来,就可以用在一段宣言的开头了!
然而讲台上,苏进的话才刚刚开始。
“同时,我们必须认同一点,古迹的保护与修复必须求助于对研究和保护考古遗产有利的一切科学技术。”
这句话他同样用中英文各重复了一遍,作为开始阐述的前提。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从下方扫过,清亮如水,平静却坚定。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有什么好额外强调的?
乔治毕竟是韦斯登的学生,正经剑桥大学出身,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觉得有点莫明其妙。
然而,当他看见周围其他华夏人脸上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了华夏的现实情况,明白了苏进这段话的含义所在。
事实上,不光是华夏,在西方也有同样的观念存在。
古老的、守旧的工匠强调他们传承下来的那一套,视一切科技的发展为“歪门邪道”。他们觉得既然修复的是古代的文物,就应该使用古代的方法,任何现代的技术、现代的材料,对于文物来说全部都是亵渎。
乔治曾经听韦斯登老师跟别人聊起过这样一个工匠,他本来想跟对方学习一些技艺的,却跟对方产生了争执,最后无功而返。
在相对先进系统化的欧洲修复界都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何况更加传统的华夏?
苏进提出的这个前提当然非常重要!
乔治向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华夏修复师们有些微的骚动,小声讨论了几句,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看向台上。
这跟他想象中的可完全不同。
韦斯登老师在英国什么身份?
当时那个工匠还当着他的面表示轻蔑,直接斥喝他让他出去。
传统工匠的固执而不知变通,乔治以点窥面就能看出来。
他原以为,苏进提出的这一点会遭到强烈的反弹,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华夏修复师比他想象中的开明多了?
他哪里知道,一场惊龙会,苏进已经彻底慑服了这些修复师,他所展示出来的最新技艺以及其效果,传统修复师们看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后续国家文物局所做的一些工作以及制定的规则……就算这些传统修复师们还没有全部接受这种新观念,心里也多少开始动摇了。
苏进仿佛也感觉到了下面诸人的态度,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在此定义之下,我们大致可以确认古迹保护与修复的行事宗旨。保护与修复古迹的目的旨在把它们作为历史见证,又作为艺术品予以保护。”
同样的中英文,同样的无懈可击。
每句话讲完,苏进都有一个短时间的停顿,以供听众思考消化。下面东西两方的修复师们经过认真思考之后,纷纷点头。
文物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同样重要,苏进提出的宗旨兼顾这两方面,当然是非常合宜的。
“在此宗旨的指引下,我们将对于古迹的工作分为四个方面。”
“第一,保护;第二,修复;第三,发掘;第四,出版。”
“接下来,我将就这四个方面分别进行阐述,同时也会提出一些疑问。”
苏进的语气一如即往的平缓温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每说一段话之后,都会稍微停顿一下,再接下去继续说。
然而他的每一段话都严谨而流畅,绝无半点漏洞。
显然,虽然他是应那个年轻人一时冲动的邀请上台发言的,但发言的内容,句句都经过深思熟虑,是他多年工作与思考后的结果。
苏进站在台上,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头,与无数道目光对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这几段话,并非来自他自己。
古迹的定义也好,宗旨也好,都是《威尼斯宪章》里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它集结了无数世界顶级建筑师与修复师的思想,是他们经过无数次讨论,无数次研究后,最终得出的结论。
它从诞生那天开始,就成为了世界古迹保护、修复乃至开掘的指导性标准。
甚至之后它传到国内,也具有了同样的指导性,现代文物考古乃至于保护修复工作,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依循它来完成的。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它具有的就是这样的权威性!
现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威尼斯宪章》这样一份文件,这样一份纲领。
然而,当苏进站在这里的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世界的洪流不断向前,其中包含着无数的理论与思想。
这些理论与思想仿佛河流中的不同支流,不断碰撞,不断激发出全新的浪花。
它们一开始可能属于不同的分支,但当它们不断往前,最终会汇聚成一条,诞生出一个灿烂的、具有决定性的结论。
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正处于无数支流相互碰撞的时候。万千巨浪中,那个结论就在不远的他方。
现在在场的上千人,每一个修复师,每一个建筑师,都是这巨潮的一部分。
他们即将面临那个结论,自己却懵然不知。
而现在苏进站在台上,他身后站着的,是他曾经那个世界的所有人。
曾经那个世界的人们,跟现在在场的这些人一样,关注着文物,关注着古迹,关注着曾经过往那段历史以及遗留下来的巨额财富。
两个世界在这一刻产生了交汇,透过苏进的嘴,开始对话,开始指出通向那个“结论”的路。
苏进开启了这个篇章,接下来却并没有把威尼斯宪章的条条目目直接讲述出来。他知道,他要做的只是指出那条道路,而并非帮着他们走完。
只有自己走出来的路,才是最有价值的。
只有自己得出来的结论,才是最受重视的。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苏进并不觉得《威尼斯宪章》就是那个最终的结论。
不然,《威尼斯宪章》后,不会再次诞生《奈良宣言》,不会再在国内产生那样多的分歧与疑问。
他把自己关于威尼斯宪章的一些理解,以及对其中的一些疑问整理了出来,通过实际的例证,化作一个个问题提了出来。
以南锣鼓巷为例,古迹作为城市的一部分,不可避免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为社会公用所使用。
这种使用是有利于古迹的保护的。
但是这种使用需要注意什么,如何协调古迹与城市的关系?
仅出于古迹保护来考虑的话,在具体修葺或者维护的时候,哪些部分可以改变,哪些部分绝对不能变?
承恩公府是一幢古建筑,也是南锣鼓巷的一部分。
在这个事例上,承恩公府与南锣鼓巷得到了整体保留。
但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古迹与所属的环境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如何界定古迹的范围,以及需要保护的范围?
以马王堆为例,考古挖掘中需要注意的原则是什么?
马王堆汉墓群一共三个墓穴,一号墓和三号墓保存完整,二号墓几乎毁坏。
现在它们内部的文物基本上已经全部迁出,但墓穴遗址同样也是古迹的一部分。
类似同样的情况,墓穴遗址应当如何处理?
马王堆将要变成城市的一部分,它与城市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苏进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抛了出来,渐渐的,下方这些人很多没有在看他了,而是拿出了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苏进这些问题绝对不是孤立的,其内部各有联系,指向了古迹保护修复以及发掘的各个方面。
这些,也正是他们在过往的工作中常常需要面临的问题!
韦斯登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以他的身份,当然不会是自己来纪录的,这个工作直接交给了他的学生乔治。
苏进的每个问题都是一遍中文一遍英语,英语标准流利,专业术语极为规范,这是普通翻译绝对做不到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英方来客听得毫无障碍。
乔治一边听,一边拼命在笔记本上记录,隔一会儿还要被韦斯登强调确认一次,紧张得要命。
一段时间之后,苏进的提问终于告一段落。
乔治等了一会儿还没听见他下一句话,确认他已经问完之后,总算松了口气。
片刻后,他诧异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苏进的声音一停,这座演讲大厅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整个大厅上千人,没一个人说话。
他们有的抬着头看着苏进,有的低着头注视着手里的笔记本,他们明明是在皱眉苦思,眼中却仿佛有光芒在隐约闪动。
苏进刚才的这一番提问,就像一双坚定而有力的手,把他们从过往的迷雾里拉了出来——一条清晰的路,隐隐约约在前方呈现!
0825 搞大了
“你现在手上有什么工作?我建议你马上放下来,赶紧来华夏!”
韦斯登一边叉着腰,一边表情严肃地对着手机里面说。
对面仿佛说了什么,他立刻摇头,说:“不要等,现在就去买机票,再迟就要错过机会了!”
他又说了两句,得到了对方的保证之后,终于挂上了电话。
他没有马上回头,而是远远看向了另一边。
那里正是中馆与西馆连接的部位,人声鼎沸,远远传到这里都能听得见声音。
三天过去,文交会的人气不仅没有降,反而更加热烈了。
韦斯登喃喃道:“竟然有这么多华夏人关注这方面的事情……”
乔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毕竟这次文交会是以华夏传统文化为主……”
韦斯登没有说话,他又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指着道:“那是什么地方,你去看过了没有?”
“没来得及。”乔治惭愧地说,“前天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排队的人很多,可能需要很多时间,我就没过去。听说也是跟文物古迹有关的,好像是一座宫殿什么的。”
“哦?”韦斯登来了点兴趣,说,“似乎有点意思,到时候抽空过去看看吧。”
话虽这样说,片刻之后,他还是转头往演讲大厅里走。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站定脚步,头也不回地对乔治说:“看来这一次,事情在泸城就要落定尘埃了啊……”
“啊?”乔治一脸疑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问道,“您是说您正在推进的那份宣言?会在这里出现?”
韦斯登最近在做什么工作,他这个学生也是知道的。
同时他也很清楚,在韦斯登的计划里,这份宣言从整理成形到最终颁布,至少还要三年的时间。
现在他的意思是,它马上就要成形了?
乔治顿时恍然,道,“您刚才打的几个电话,是想让平克教授他们过来,加入最后的决议?但是如果他们没有到场的话,就算这次总结出来了宣言,权威性也会不够……”
韦斯登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乔治闭上了嘴,一丝明悟出现在他心头。
韦斯登会亲自打电话叫那些古建筑、古遗迹、城市规划等方面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过来,就是在担心最后的宣言权威性不够!
他隐约感觉到了这个结论的即将诞生,也无比期盼它的出现。
他就像一个操心的产婆,因为太过重视新出生的孩子,所以宁可再多请几个人一起来帮忙助产,让她出生得更顺利一点,将来能走得更稳一点!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结论本身,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它出现之后,会让整个世界的面目为之一新。
而最重要的是,它的出现已经不可阻止了!
苏进之前的讲话,已经把他们带到了那扇门之前。只要将它推开,新的道路就在眼前!
韦斯登说:“平克他们订最早一班的飞机的话,约摸15小时左右就会到了。你去跟组委会联系一下,酒店接送什么的安排好……”
他随口说了几句,乔治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了。
两分钟后,演讲大厅里突然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声音之热烈,完全不逊于苏进刚刚结束发言时得到的回响。
韦斯登脸上立刻露出了焦急地表情,挥手道:“就这些了,你赶紧去办吧。”
说着就加快脚步,往演讲大厅里走。
乔治注视着那边看了一会儿,回想起那个叫苏进的年轻人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想起他发言的时候,韦斯登老师灼亮的眼神,以及他说完话之后,老师激动得满脸通红,热烈鼓掌的样子……
乔治的心里突然出现了浓浓的羡慕。
这样一个年轻人,以一已之力,推动整个行业的发展……
他也好想做这样的人啊!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打电话,确保那些大人物的到来吧……
“什么?平克·胡尔德教授要来?”
“还有斯科特·贝尔教授、兰德·米勒教授……”
电话对面连续响起了一连串名字,每一个杜维都听过,每一个都是行业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他们都是为苏进来的,上午苏进在交流论坛上的发言,可真是把那些英国佬们给震了一下,哈哈哈。”
说话的是京师大学的钱校长。身为华夏最顶级大学的校长,他跟英国的同行们有着不错的交情与密切的联系。
韦斯登教授他们几个人打电话叫人的事情,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也第一时间通知给了杜维。
杜维身为文物局局长,虽然没有挂名,但却是文交会实际上的总负责人,所有事情都要报备到他这里来。
这几天他可真是忙坏了。
他知道苏进今天要去后馆的交流论坛,本来也想抽空去看看的,但事情太多,忙起来就忘了。
现在突然接到几个电话,尤其是钱校长这个通知,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进他讲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做了几个定义,提了一些问题。”钱校长说得似乎很轻描淡写,但结合起他之前的话来,又能听出很不一样的份量。
“那些问题提得真好啊,由浅入深,提纲揳领。答完这些问题,基本上就可以以此为标准,解决绝大多数实际工作中出的问题了。”
事实上,这本来就是文交会这场论坛交流活动一开始的目的之一——统一认识,在全国范围内建立文物保护法。
早在文交会的筹备阶段,杜维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
但即使如此,听见钱校长的话,他还是振奋起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示意面前的手下稍等一会儿,站起来问道:“您的意思是,这些教授都要赶到华夏来,加入这场讨论了?”
“对,不会有错,我已经从很多个渠道接到消息了。”钱校长肯定地说。
“那太好了!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在世界范围内……”说到这里,以杜维之沉稳,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了。“是的。很明显,苏进现在提出来的仅仅只是第一阶段的问题,现在正处于热烈的讨论中。如果接下来第二、第三阶段,他还能保持这样的系统思维与敏锐度的话,杜局长,恭喜你,一部世界性的文物保护法,可能就要在这场文交会上诞生了。”钱校长笑呵呵地说,心情显然非常好。
“……苏进是您教出来的学生,这也是您教得好。”杜维勉强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反过来恭维钱校长。
“哈哈哈哈,我可不敢居功!苏进在我们学校呆了一年都不到,我们真没教他什么。他这样的人,只能说是——天纵英才吧。”钱校长笑着感叹。
两人在电话里又聊了几句,钱校长答应杜维接下来还有消息的话会再转告给他,同时提醒杜维,文交会只有七天,可能不够完成这部全新的文物保护法。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再延长一段时间,就算别的场馆展示可以提前结束,交流论坛这边也是必须持续下去的。
杜维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表示毫无问题之后,挂上了电话。
手机切断,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仍然发了半天的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跳了起来,挥了挥拳头,看得门口不远处的手下都呆住了。
杜维顾不上他的目光,全然沉浸在激动的心情里。
文物局才刚刚成立,如果最新颁布的文物保护法能够升级,走出华夏而成为世界性的规则……这个成绩,可就太漂亮了!
这样一来,国家文物局这个新部门,可真是站稳了脚,后面的工作也会推进得更顺利了。
苏进啊苏进……一个不留情,他又给自己放了个卫星啊……
杜维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拿起桌上的电话道:“去,帮我把舒倩、蓝方彬他们五个人都找过来!”
“平克他们都要过来了?”
此时,在文交会华夏馆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人正惊讶地问话。
“对,剑桥、牛津、帝国理工等几所英国大学都有派人过来,据说美国那边也有动静,可能也会来人。”对面那人如实汇报。
“这么大动静!”那人皱起了眉,沉吟片刻后问道,“苏进究竟说了什么,有录下来吗?”
“有监控录像,您现在要看吗?”对方问。
“看。”那人点头。
整个华夏馆都在组委会的管理之下,监控录像也理应由他们管理。但这两人提起观看监控的事,都一副理所当然,再简单不过的样子。
没一会儿,苏进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格外清晰。
那人紧盯屏幕里苏进的脸,听得专心致志。
苏进的话其实不算太长,片刻之后就全部说完了。
那人沉默良久,最后摇头道:“果然……总结得好,问得也好!难怪能让韦斯登这种人都开始打电话叫人……”
“那我们的事情……”对面的人问道。
“嗯……”那人只思考了短短片刻,就突然笑了起来,“既然他们要把事情搞大,那我们……就把事情搞得更大一点吧!”
0826 峰会
事情真的搞大了。
段程环视四周,这样想着。
到处都闹哄哄的,很多人都在打电话。
今天能来到现场的,基本上都是有名有姓,在一方领域内卓有成就的大人物。
而现在,他们正在打电话叫别人过来,提到的名字里,不乏连段程都听说过的。
要知道,他对文物修复方面,可是一点也不了解的……
苏进刚才说的那些话,提的那些问题,他听倒是听得懂,但并不明白究竟厉害在哪里。
但现在看着周围这些人的表现,他根本不需要再去多问什么了。
这次会议,将变成什么样子……
他简直有点难以想象了。
从第二天开始,一波波新的人流涌入文交会后馆的演讲大厅,开始填满每一个角落。
一开始,还都是华夏人,都是行业内知名的人物,来自全国各名牌大学。
下午时,多了不少棕发蓝眼、红发绿眼的外国人。
韦斯登面前的老朋友兼老竞争对手,惊讶地问道:“平克?”
平克教授一脸倦色,抹着脸说:“不是你叫我赶紧过来的吗?这里人可真多啊。”
“不是,啊是,我是叫你过来……但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韦斯登奇怪地说。
平克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说签证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昨天接到你电话,开始办手续,晚上签证就送到手里来了……”
旁边几个英国教授纷纷点头,表示他们也是一样。
跨洲出国可不是国内出行那么容易,只需要买机票就行了。出境要办签证,按照他们以前的习惯,一个星期都算加急了。
现在半天时间就全部搞定,这个效率……
教授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很快把这件事情扔在脑后。
平克问道:“你急着叫我们过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韦斯登也不管这奇怪的效率了,他拉着老友以及同事们坐下,说:“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是苏大师的时间了。”
苏大师?
平克和旁边几个教授表情古怪地对视了一眼。
韦斯登这家伙表面上礼貌周全,但其实有多傲慢,他们都是很清楚的。
他会这么尊敬地称呼一个人为“大师”,那得真心佩服到了一定的程度。
到底是怎么样德高望重、能力超凡的大师,能够担得起韦斯登这样的另眼相待?
结果苏进一上台,他们就震惊了——这么年轻?是韦斯登说的那人吗?
但他们的惊讶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很快,他们就被苏进说的话吸引了进去,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两天时间,无数建筑大师以及相关行业的顶尖人物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来到了沪城。
这场文化交流会本来只针对中英两国的,这样一来,规格迅速提高。至少在华夏馆的这座后馆里,达到了世界性峰会的级别。
杜维笑得合不拢嘴,不眠不休地进行各方面安排,要求务必服务好这些顶尖人物,做好安保工作。
这一切虽然全在苏进的预料之中,但他也没想到势头会这么急、这么快。
这两天,不管是在演讲大厅里还是平时休息时间,他的周围总是围满了人。
他见了很多人,国内国外的都有。
正式的大会交流之外,还开了无数小会进行交流。
这两天,光是他收到的纸条,堆起来就足有几筐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机会跟他聊天交流的,那么纸条来往,是最传统也最符合他们的方式。
这时候,就算是苏进也没办法再维持平时那种良好的作息了。
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在跟人说话,回答别人的问题。
这件事,他做得非常专注,也非常认真。
他的身后虽然有威尼斯宪章,也有奈良宣言,这两者都是非常成熟,集中了他以前世界无数行业顶尖人士的智慧的“结论”。
但是他很清楚,所有这样的“结论”,都不可能尽善尽美,其中必有可完善的地方。
更别提,这两者只是高屋建瓴的总纲,具体实施过程中还会遇到很多问题,很难从总纲中直接得到结论,只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再说了,就像他之前考虑的那样,华夏古迹保护以及修复中与威尼斯宪章存在的矛盾,以及更具体的解释……
这些问题,如果能在这场会议上尽可能地解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他尽可能地聆听更多人的话,回答他们的问题,与他们进行讨论。
三个臭皮匠就能顶得上一个诸葛亮,更何况身在此处的,全是本行业最顶尖、最具有智慧与经验的人物。
他们被苏进激发出来的问题,以及曾经工作中遇到的困惑,苏进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拿出定论……
于是这几天,他完全投入了理论与思想的激荡里,难以顾及其他。
他自己可能浑然无所察觉,在这样的过程里,他也一次又一次地震动着其他人。
不管他的内在怎么样,苏进的年龄都摆在这里。
他实在太年轻了,很多人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都不免会迷惑,还有很多人最初跟他说话的时候,多少都带了一点面对自己学生时的漫不经心。
然而,在很短的时间里,这点迷惑或者漫不经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管你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苏进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或者直接给出答案,或者指出极具针对性的解决方向。
这表示,他对现在正在讨论的内容,知道的绝对不止是皮毛,而是拥有过极其丰富的经验、有过极多的了解、思考到了极其深入的地步。
当然,这一点从他之前在演讲大厅里提出的那些问题上也可以看出来……
所以,只需要粗聊几句,那些人的表情马上就会发生变化。再继续聊下去的时候,他们全部都会正坐起来,表情变得无比凝重,无比谨慎地对待他的每一句话。
段程对文物修复几乎是一窃不通,但他看得懂别人的眼神以及表情。
他一直陪在苏进身边,这些变化他全部清楚地收进眼底。
最后,他也产生了一个曾经在无数人心里回荡的想法——
也许老天让苏进这个人出生,就是为了文物修复而来的吧……
后馆交流论坛这边人一日日增多,规格一天天提高,文交会其他区域的人流量也丝毫没有减少。
西馆、东馆、群星馆……每一天从早到晚,一直都在迎接着大量的人流。
只有到晚上最深夜的时候,夜场都已经结束时,这些区域才会稍微安静下来。
而通常这个时候,后馆那边还灯火通明,还在进行无比热烈的交流呢。
文交会第五天时,夜场刚刚结束,游客们纷纷离开,工作人员们开始收拾场地。
这时候,西馆迎了来了一批人。
为首的是一个红发绿眼,身材高大肥胖的英国人,面带微笑,环视四周,一副轻松悠闲的样子。他旁边陪着一个中年华夏人,秃顶泛着油光,身材肥短,正状似亲热地跟英国人说话。
无论英国人说什么,他都会适时地捧两句场,然后爆发一阵大笑。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有华夏人也有英国人,是这两人的随行人员。
他们来到西馆门口,就要往里走。
一个工作人员立刻迎上前来,礼貌地道:“不好意思,今天已经闭馆了,请明天再来参观吧?”
华夏人脸色一沉,拿出自己的工作证来给他看:“我是组委会副委员长孟国华,这位是我们的亲密合作伙伴,英国议员威尔先生。我们是来视察西馆的安全问题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孟国华也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文交会开始前他们经过正式的会议以及培训,这个工作人员见过孟国华一面,本来就觉得他有点眼熟,他这一说就对上了。
但是他还是有点迟疑,道:“但是西馆的安全问题,是由华队长负责的……”
孟国华脸色越发阴沉:“难道我孟国华身为副委员会长,连监督检查的权力也没有吗?”
工作人员紧抿着嘴,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这时,威尔听完翻译的话,笑呵呵地摸着肚子说:“这样好了,不如你打个电话给华队长,征求一下他的同意?”
他说的是英语,随行翻译还没来得及翻译,工作人员就已经听懂了。
他征询一下地看了孟国华一眼,对方沉着脸看他,他犹豫一下,嘟囔一声,果然还是拿起了对讲机。
威尔笑呵呵地打趣孟国华:“孟先生,看来你的面子不好使啊。”
孟国华脸色僵硬,但仍然陪着笑说:“我们对于安全问题一直是很看重的,这也是应有之义。”
“对,也是应有之义……”威尔摸着下巴点头说。
工作人员打完电话没一会儿,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人匆匆从馆内跑了出来。
孟国华看见他,不等他开口,先一步道:“老华啊,贵客临门,想趁着人少的时候进去参观一下,结果你的人说闭馆了不许进,你给个说法吧?你说这样做,是不是太不顾友邦感情了?”
0827 深夜行
孟国华上来就扣个大帽子,工作人员的表情顿时紧张了起来。
华队长露出为难的表情,道:“孟主任,西馆的规矩是这样的。十点闭馆,全馆清扫,同时进行安全检查,准备迎接明天的新一轮参观。现在进去,的确不合规矩。”
孟国华哼了一声,说:“那你就说,我这个副委员长对各场馆的安全运行有监督的责任?”
“是这样的。您要监督检查,我们当然要全力配合。但是这位外国友人……”华队长为难地说。
“什么外国友人,这位是英国议员威尔先生,是这次文交会我们的合作伙伴。这次文交会是中英合办,他对大会的顺利进行也是有责任的。”孟国华不耐烦地说。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这两人都是组委会的人,相当于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随机抽查,进行安检也是应该的。
但是……
华队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我给苏大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吧。”
一听这话,孟国华的脸色就变了。他怒斥道:“苏大师,是苏进?他一个文物修复师管得也太宽了吧?我孟国华能不能进去,还要他这个文物修复师同意?”
他是真的发脾气了,声音提得非常高。
威尔安抚道:“苏大师是文交会顾问,我记得西馆是归他管是吧?华队长打这个电话也是应该的,负责任嘛。”
华队长陪着笑,听见威尔这话,立刻松了口气,向他感谢地一笑,拿起手机就给苏进打了一个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电话没有接通,提示的是不在服务区内。
华队友有些疑惑,又打了两个,还是一样的提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又看了看后馆的方向,有些迟疑。
“怎么回事?”孟国华皱眉问道。
“电话没有打通……”华队长迟疑道。
“那要怎么办?你去跟他当面确认,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吗?”孟国华冷嘲热讽地说着,冷冷地看着他。
孟国华好歹也是组委会的副委员长,华队长打不通电话,有点扛不住他的压力了。
他坚持着又打了一个电话,还是一样的结果。
最后,他逼不得已,道:“抱歉,你们可以进去,但是我必须在旁边跟着……”
孟国华冷冷地看他,他坚持道:“抱歉,这是底线了。”
威尔很好说话的样子,笑呵呵地说:“那当然没问题了。我们现场有什么疑惑的话,还可以直接向华队长提问,是吧?”
华队友松了口气,点头说:“是的!”
孟国华终于松口,非常勉强地说:“那行,你跟我们一起进去吧。”
华队长对着旁边使了个眼色,又一个人跟上,两人一起跟在了孟国华和威尔等人的身后。
工作人员放行,一行人走进了西馆。
此时的西馆已经没有了游客,一下子安静多了,只有清洁人员扫除少许杂物,进行清理的声音。
华队长踩着厚厚的地毯,跟在威尔和孟国华身后。
威尔一边走,一边观看欣赏着展柜里的文物,不时停留下来,欣赏一番。他是以监督检查的名义进来的,但此时一点掩饰自己意图的意思也没有。
华队长早就预料到了,此时并没有阻止,只是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西馆里温暖如春,脚下毯如绒草,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周围的宝物华彩熠熠。
这几天人流量太大,他的安保工作做得非常紧张,基本上没空像现在这样参观游览。
现在他边走边看,前面威尔摆明了是个游客,他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走了一会儿,孟国华突然开口,他指着展柜,笑着说:“这件文物出自大英博物馆,威尔先生以前应该见过的吧?”
什么出自大英博物馆,这明明是我们华夏的文物!
华队长觉得孟国华这句话特别刺耳,在后面狠狠瞪了他一眼。
“是啊,老朋友了。”威尔的脾气感觉很好,笑呵呵地说着。他隔着玻璃抚过展柜的玻璃,目光非常深情,“它在大英博物馆的时候,是直接放在外面的,我还上手摸过两次。隔着玻璃看,还是第一次。哈哈。”
华队长看向展柜里,发现那是一幅敦煌绢画,色泽鲜明,画面极为灵动。
孟国华附和道:“质感本来就是文物的一部分,只能看不能摸,这叫什么事?”
“那倒不是。人手上有油脂污物,随意触碰画面的话,会沾染上去,久而久之,对画面不好。我是靠了私人关系,做足了准备才上手的,普通游客当然没这个机会了。”威尔倒是给孟国华解释了两句。
“威尔先生的地位当然非同一般了!”孟国华恭维。
“不过不能碰归不能碰,绢画这东西,也没必要放在展柜里。当然有钱就不一样了,哈哈。”威尔笑着说。
“对,我去法国出差的时候,去卢浮宫看过。一样是名画嘛,全部直接钉在墙上,哪里要放在柜子里了,纯粹是浪费钱!”孟国华非常赞同威尔的话,“苏进还是年轻了一点,缺乏经验,本来就不应该让他全权负责。”
“年轻人嘛,理想主义,难免的。”威尔和气地说。
华队长跟在后面,觉得他们的话怪怪的,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过一号馆和二号馆,最后来到了三号馆——也就是放置着后母戊方鼎的那座展馆。
现在的三号馆跟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有些不大一样了。
巨大的方鼎还是摆放在那个祭台上,后面大屏幕上仍然投射着远古祭祀的画面,但旁边白墙上却持续播放着苏进当时为方鼎进行全形拓时的录像。
后母戊大方鼎自带一种魔力,所有人走到这里,全部站定了脚步,静静地凝视着它。
过了一会儿,威尔突然问道:“我可以近距离看看它吗?”他比了个手势,说,“摸一下?”
他向往又热情地看着华队长,征求他的同意。
他这个要求提得太突然,华队长一愣,接着犹豫了,半天没有说话。
“这么大的鼎,摸又摸不坏,有什么可担心的?”孟国华有些不耐烦地说。
华队长抬头看了威尔一眼,还是在犹豫。
威尔很通情达理地说:“没关系,实在不行的话,那就……算了吧……”说出“算了吧”的时候,他长长叹了口气,极为遗憾的样子。
“为什么不行?这可是个铜鼎,这么大,摸一下能弄坏了吗?为什么不能摸?”孟国华皱着眉头看着华队长。他断然道,“这个不用他同意,我说了算!”
华队长看看威尔,又看看后母戊方鼎。
就像孟国华说的一样,方鼎巨大厚实,威严不可动摇,别说用手摸一下了,就算拿锤子砸也不容易砸坏。
如果说别的文物容易受损,要格外小心,这座方鼎应该是没事的吧……
他这一晚上拒绝了对方太多次,孟国华几次发脾气,还是这位威尔先生出面安抚下来的。
现在再拒绝他的要求,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最后,他一咬牙道:“行,摸就摸吧!”为了防止对方得寸进尺,提出非分要求,他强调道,“不过只有这座方鼎能动手,后面的那些文物都是不行的。”
“没问题!”威尔听完翻译,喜笑颜开,比出一个ok的手势,小心翼翼地越过护栏,走到了巨鼎面前。
华队长紧紧盯着他不放。
威尔没有马上动手。他近距离站在方鼎面前,双手揣在口袋里,目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它的表面,眼睛里充满了感情。
“他是真喜欢这鼎啊……”华队长忍不住在心里想。
过了好一会儿,威尔才摇摇头,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上去。
他的手势轻柔,像是抚摸着情人的肌肤一样,充满了爱意。
他一边摸,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听不太清楚,翻译也没有跟上,华队长听不太懂。
他摸了一会儿,又上手轻敲,耳朵贴在鼎壁上细听它的声响。
当那悠远而绵长的声音响起时,他高兴得眯起了眼睛,喜悦得像一个刚得到礼物的孩子。
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错过每个细节地把后母戊方鼎摸了一遍,最后终于直起身体,满足地长长叹了口气。
此时,旁边白墙的录像上,苏进刚刚完成全形拓工作,同样直起身子,抬头看向镜头。
隔着一道屏幕,威尔与苏进对视,眼神里都带着一丝隐约的满足感。
接着,威尔笑了,他退出护栏外面,对华队长郑重地道谢道:“多谢你,满足了我多年以来的心愿。”
华队长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手,问道:“看完了吧?还要去参观接下来的展馆吗?”
“当然。”威尔毫不犹豫地说,又恋恋不舍地看了方鼎一眼,往四号馆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威尔果然再没有提出非份的要求,华队长也因此松了口气。
最后,参观完西馆的全部文物,他满足地吐出一口气,再次向华队长道谢,跟孟国华一起离开了这里。
孟国华走得也很干脆,没再为难他们。
华队长松了口气,这时,馆内的清扫安检工作已经完成,一切正常,毫无问题。
除了威尔他们临时增加了一场参观以外,今晚的一切都跟平时一模一样。
华队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苏进的名字,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了回去。
0828 沪城宪章
“最近几天,文交会接待人次每天都在增加。我们统计了一下,各馆的人流量各有不同……”
与此同时,方劲松站在苏进面前,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正在跟他汇报这几天文交会的整体情况。
苏进听得很认真,最后他问道:“西馆的人数比东馆的多?”
“是的!”方劲松毫不犹豫地说,“事实证明,华夏人还是对自己国家的文物更感兴趣。文交会第一天,西馆的接待人次就是东馆的两倍。后面几天,东馆的接待人次停留在一个稳定的水平,西馆则每天都有增加。昨天,东馆的人次已经是西馆的五倍了。”
文交会侧翼两馆,西馆陈列华夏文物,东馆陈列欧美文物与艺术品。
苏进一早就猜到了西馆会比东馆更受欢迎,但真没想到相差得会这么悬殊。
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西馆接待能力本身有限,基本上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这个数据差还会进一步提升。
他沉吟片刻,正要说什么,熟悉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方劲松拿起看了一眼,递给他说:“杜老板来电。”
这几天,苏进的电话实在太多了,他只能把手机放到方劲松那里,由对方代为接听。方劲松会记下一些关键信息,整理后提供给苏进。
一些必须要苏进自己回复的电话,他也同样会记录下来。
他天然就很擅长这样的工作,虽然只是临时的秘书,也做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有出过乱子。
现在交流会暂时已经结束,各专家教授回去酒店休息了,是苏进暂时比较空闲的时间,方劲松也就直接把电话交还给了他。
“你电话刚才怎么打不通?”
苏进接起电话,开头就听见杜维来了这样一句。
他还没反应过来,杜维又道,“先不说这个,我刚刚接到通知,我们这边要做好准备,迎接一批新文物了!”
杜维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激动,苏进几乎可以看见他通红的脸颊与兴奋的眼神。
“新文物?从哪里来的?”
“哈哈哈,这几天,西馆的游客人数一直比东馆多,后面几天差距越拉越大了。本来也没啥,这不是交流会升格成峰会了吗?英国人觉得这种情况让其他国家人看见,很没有面子,决定新运一批文物过来,放在东馆进行陈列,峰会结束了再运回去。”
“我把清单发给你,你先看一眼!”杜维兴奋地说。
没一会儿,方劲松的平板电脑上响起提示音,邮件已经到达,其中有一个附件表格,正是杜维所说的清单了。
苏进打开来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清单上有一具木乃伊、拉美西斯二世的头像,以及来自世界各国的一共两百多件文物。
大体上来说,这些都算是大英博物馆的二线文物,其中有一些颇具价值。
这些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清单最后还有一批华夏文物,其中还包括了一幅敦煌壁画和两幅敦煌绢画和一幅长幅绢画!
这幅长幅绢画,正是传说中的女史箴图的唐代摹本!看见最后几件展品的名称时,苏进的表情明显震动,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个滑动把文件关闭了。
这种失误对于苏进来说可是非常少见的事情,方劲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只是这个文物……”
苏进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杜维还在电话对面等,急忙拿起手机来问道:“这个文物清单,是英方直接发过来的?”
“对。”杜维仍然不掩之前的兴奋,道,“是他们主动发过来的。说是文物正在进行准备,具体什么时间出发会再通知我们。”
苏进心弦再次震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下心情的波动,冷静地道:“好,我知道了。你放心,东馆那边我会做好安排的。”
杜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挂上了电话。
对面的声音彻底消失,苏进把手机紧握在掌心里,重新拿起平板,打开清单看了起来。
清单上显示得很清楚,女史箴图的条目非常清晰,除了它的英文名称,后面还很贴心地标注了中文,绝对无误。
然而渐渐的,他脸上的表情从振奋喜悦渐渐变成了疑惑,接着,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方劲松一直在观察着他,这时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就是有点奇怪。这里面有几件文物,英方也应该非常重视,正常情况不会让它离开博物馆的。怎么会突然主动运到这里来进行展示?”苏进深深疑惑。
“杜老板不是说了吗,是因为这次论坛的规格提高了的缘故。本来是华英两国联合交流,有成果要发布的话,也是以两国为主导。现在会议的主导人是你,参与的人各个国家的都有,英方再不拿出一点诚意来,说不定都要被挤到后面去了。”方劲松倒是比较冷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说法也有道理,苏进思索片刻,点头道:“不管怎么样,这批文物能过来展示,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只要不出漏子,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方劲松认真地点头。
第二天,这个消息在交流峰会上被公布了,在场大部分专家教授们对此倒是比较淡定。
一方面,这些文物本来就是大英博物馆的,其中一大部分他们以前就参观过,并不觉得太稀奇。
另一方面的,就是英方这样做的意图了……
他们的推测跟方劲松差不多,韦斯登等几个英国专家还被取笑了几句。
不过华夏方面专家们就比较激动了。
女史箴图的价值和历史意义非常特别,它流失到国外本来就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现在能回到国内,就算只是进行展示,也非常令人惊喜了。
当然,如果能把它们永久地保留下来,那才是最好的事情……现在看来,希望真是不大。
接下来几天,交流讨论仍然如常举行,苏进无形之中成为了整场大会的主持人。
每天上午,他都会总结前一天的讨论结果,在此基础上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极其擅长归纳总结。
这种讨论即兴发挥的时候非常多,很多时候讨论者只是灵光一闪,想到什么说什么,之前毫无规划,之后也未必知道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
但是苏进总能从会议记录中提炼出最核心、最准确的部分,让所有人听完后都心服口服。
这种能力实在太强大了,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胸有成竹,所有的讨论全部都在他的预想之中,他归纳整理的时候只需要对号入座就可以了。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高看了苏进。
这样一群行业顶尖人士聚集在一起,在同样的主题下畅所欲言,其中灵光乍现的部分非常多,很多时候诞生出的奇思妙想或者提出的现实问题,都是苏进完全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
不过,也正如他们所想,他来自一个更先进的时代,天然就站在了比他们更超前的位置上。这让他有足够的高度去思考他们的思路、设想,以及困惑,进行提炼并总结。
几天下来,苏进以强大的实力折服了所有人。
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拥有格外强大的心灵、格外深邃的思想,天生就是为了文物修复而来的。
在他的强力带领下,最终的“宪章”以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更快的速度诞生了。
就在英方文物到达的当天,《沪城宪章》正式成形。
跟苏进以前那个世界一样,它仍然被称为“宪章”,但是它诞生的地点从欧洲的威尼斯变成了华夏的沪城。
更重要的是,它融合了东西方两种不同地理条件与历史文化的遗迹特征,于是在可想而知的将来,作为《威尼斯宪章》补充的《奈良宣言》也不可能再出现了。
新的《沪城宪章》的开端,完整引用了苏进当初最先开始发言时所说的话,给他们将要保存以及修复的古迹进行了定义,引入并强调了科学技术的重要性。
这段话本身就来自于《威尼斯宪章》,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如今在这里重复,仿佛两个世界在此处奇妙地交汇了一般。
除此以外,沪城宪章接下来继续以苏进提出的“保护(保存)”、“修复”、“发掘”、“出版”四个部分为核心框架,完美融合了威尼斯宪章与奈良宣言,同时以华夏文物修复史上的一些问题为切入点,进行了深化与补充。
新的沪城宪章,比苏进上个世界存在的那些规则更完善、更细致,也更符合华夏修复的需求。
它的诞生,对于整个华夏乃至世界文物古迹保护与修复来说,都是一件至关重要,可留名青史的大事!
此时认识到这一点的,当然不止苏进一个人。
他站在华夏馆后馆演讲大厅的台上,一条条把沪城宪章的全文一条条地念了出来。
他的声音清朗而响亮,穿透力极强。
最后,当他念出今天的详细时间与地点,宣布“沪城宪章正式颁布”的时候,全场在片刻的静默后,掌声如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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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构想……就yy一下吧,哈哈
0829 到了
签字、盖章。
与会的顶尖学者们纷纷在新出炉的《沪城宪章》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作为对它最郑重的认可。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最前面的空白位置留了出来,仿佛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最后,当这份打印制作得极为精美的原版沪城宪章传到苏进手里时,签名处最前面的位置仍然是空白一片。
苏进的观察力何等敏锐,宪章一到手,他就注意到了这个位置,当时就是一愣。
旁边韦斯登站得离他最近,他察颜观色,顿时笑了起来。他亲手拿起笔,递到了苏进的手上,道:“苏大师,就差您的签名了。”说着,往最前面那个空白的位置示意了一下。
苏进抬头与他对视,韦斯登满脸真挚的笑容。
接着,苏进缓缓移开目光,看向周围其他人。
此时,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无论是华夏人还是外国人,无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同样诚挚的笑容,带着同样期盼的眼神。
这一刻,苏进已经是众望所归!
片刻后,苏进突然也是一笑。他点点头,从韦斯登手上接过那支金笔,在宪章上那处空白的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仍然是无比庄重谨慎的馆阁体,一笔一划都清晰而稳定,仿佛也代表了苏进此时郑重的心情。
他落完名字,又注视着它看了一会儿。
《沪城宪章》从它诞生的这一刻开始,就变成了全世界文物修复的法律。
可想而知,只有当这个世界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现有的规章已经不再适用的时候,它才会被新的宪章或者宣言所补充、所取代。
在此之前,它在全世界文物修复界的地位,都必将至高无上。
现在,他苏进的名字署在了这份宪章的首位,是一个巨大的荣耀,也是一份沉重的责任。
所有在此署名的人都是如此,他们共同商议落实了这份宪章,他们就有责任解释、实行,并且维护它的存在。
同时,他们的名字,也必将伴随着这份宪章的存在一直留传下去。
然而,苏进看着落在宪章上的这个名字,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个苏进,指的是他,还是这个世界原有的那个苏进?
不过这恍惚只是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苏进的目光重新变得稳定而凝实,他合上金笔,把它放到一边,又举起宪章,轻轻吹干墨水,把它递到韦斯登手上。
韦斯登仿佛意识到了他的想法,把这份宪章从头到尾全部看了一遍,连后面的签名也没有错过。看完后,他把它交到了身边另一位专家的手上。
如此,最后拟定完成的宪章从一个人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仿佛是一个无声的确认。
到现在为止,所有与会人员全部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从这一刻开始,沪城宪章正式颁布实施!
这几天,段程一直都在。
他旁观着这个过程,心潮比与会的这些修复师以及专家们还要澎湃。
在他看来,这个传递确认的过程堪称神圣,仿佛一束光从一处移到了另一处一样。
这种情绪如果放在电影里应该怎么传达呢?应该用什么样的镜头?什么样的布光……
不知不觉中,他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有点忘记自己正身处何处了。
然后,他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发现周围有些不对。
这时,沪城宪章最后传到了杜维的手里。
要说现场的最兴奋的人是谁的话,那一定是杜维无误。
论及对文物的爱,他绝不输给任何人;另一方面,这份宪章在文交会上诞生,并且以“沪城”命名,对于整个华夏,以及刚刚成立的国家文物局,乃至于他这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这几天他都是一大清早就到这里来了,每天都全程陪同。现在看着火热出炉、签满了权威人士姓名的宪章,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他的电话响起,另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了。
事前约好的那批文物抵达了机场,现在已经上车往这边过来了!
按理说,这批文物过来,杜维他们应该组织人去接的。
但是英方却表示,想要让游客们更早、更顺利地看到新一批文物,所以不想搞得太兴师动众。
文物到了就直接送过来,这边把接收工作搞好就行了,不用那么麻烦。
所以,杜维一早就接到了通知,现在听说文物到了机场,立刻招呼了苏进,两人一起往东馆方向去了。
东馆的确比西馆冷清多了。
当然,这里的门口也排了队,全天游客不断。
但是不仅队伍的长度不如另一边,人们的情绪也远远不如西馆那边的高昂。
这种对比的确非常鲜明,所以英方想要对此进行一些弥补,也是可以理解的……
杜维一来,就叫来了安保队长问话,苏进则走进馆内检查设施。
东馆原先就进行过认真周全的布置,当时他们已经拿到了展出文物以及艺术品的清单,所以展馆布置全是根据清单上的来,并没有留出多余的空间。
临时接到增加文物的通知,对于布展方来说其实是很麻烦的事情。
更何况文交会还没结束,东馆还在持续不断地接待游客,要在保持接待,同时保证文物安全的情况下改变展馆,增加新展柜以及新文物,是一项相当复杂的工作。
杜维在刚刚接到消息的时候非常兴奋,没多久意识到现状,突然开始担忧起来了。
他私下里又找了苏进询问,这样的工作是可以完成的吗?他有什么样的打算?
换了另一个没经验的,可能真的会觉得很棘手。
但苏进上个世界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怎么进行安排调度,他可以说胸有成竹,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
再说了,现在天工社团都在,这可是一支他训练了很久的,各方面都很得心应手的队伍,有他们配合帮忙,这种工作并不难完成。
听见这个,杜维才放下心来。他放手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苏进,并向他保证不用担心,万事都有他兜着。
今天峰会开始之前,苏进就已经到东馆来检查过一次了。
现在文物将到,他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各方面都跟他预想中的差不多。
全部检查完之后,他走到门口,看见杜维正拿着手机跟对面的人说话,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苏进走到他身边,他刚好讲完电话,表情奇异地转过头来。
“文物已经上路了。那边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跟着文物一起来的,还有英方一个王位继承人,排名第十七顺位什么的……”
众所周知,英王室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权力,在英国就像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但是在名义上,他们仍然是英国的统治者,这样一个王位继承人随行前来,他们必须还是要重视一点的……
于是杜维再次离开去做安排,苏进要负责的只有文物,在人和文物到来之前,他再次检查了东馆的自动监控安全系统。
两小时后,车队进入华夏馆,来到东馆正门。
东馆暂时闭馆,准备迎接文物进行安置。
游客们隔着围栏好奇地看着这边。听说英国运来了一批新的珍贵文物进行展示,他们都很兴奋,对暂时闭馆没什么意见。
运输文物的车辆全部都是专用的,由文物局从平天机械定制。
车辆的内部环境、外部安全保障都是针对文物进行特殊设计的,牢固程度可以媲美运钞车,技术难度犹有甚之。
苏进走到第一辆车跟前,此时车门正好拉开,一句英语从里面飘了出来:“……这可真是拿钱不当钱,啧啧,果然是暴发户啊……”
抱歉还是要请假…
最近这段写起来比较困难,很难攒起存稿,又在外地有事,这两天没办法保证更新了…
非常抱歉,今明两天请假两天…
0830 两块走私表
段程没听清楚车里的话。
此时他的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紧盯着车门的方向,等着上面的人下来。
他本来只是试探着问苏进他能不能跟着一起过来,心里没有抱有太大希望的,没想到苏进竟然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苏进同意了,杜维当然也没有意见,段程也因此站在了这里。
车里的声音很快就消失,没一会儿走下一行人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西装大衣的棕发白人,年纪不大,约摸只有三十岁左右。他的笑容亲切里带着矜持,眼下的黑眼圈与眼睛里的红血丝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靡。
他刚一站定,目光就扫向这边,最后落在苏进身上,定定地停了好一会儿。
“他在看你……”段程猜到他是谁了,有点紧张地小声说了一句。
苏进一如即往地平静从容,他的目光直视对方,礼貌地笑了一笑。
与此同时,杜维那边传来小声介绍的声音:“这位就是查理侯爵……”
查理当然就是这次他们迎接的主宾了,接着那人又把查理身边其他几个人按顺序全部介绍了一遍。除了查理的随行人员之外,值得注意的有一位是大英博物馆的副馆长,名叫比利;另一位是大英博物馆的常驻教授,名叫丹尼尔。
查理身边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他身边一个华夏人正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应该是在帮他对号入座。然而查理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苏进身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移开。
介绍之后就是相互的礼节性寒暄,这个过程以杜维为主,查理侯爵虽然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但一举一动极具章法,绝不失礼。
段程察颜观色,发现他的随行人员很紧张地盯着他,发现他这样,纷纷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显然他平时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一番寒暄之后,车厢的门被拉开,文物逐件被运了下来。
杜维和苏进虽然还在跟查理说话,但注意力明显被分散了。
查理脸上挂着笑容,非常通情达理而又饱含感情地说:“亲爱的比利,你陪他们去看看那些远道而来的稀世珍宝吧。”
没一会儿,苏进他们就到了运输车后厢的位置,看着一箱箱文物被小心翼翼搬下来。
运输的工作人员是平天集团派来的,训练有素,搬运的动作稳定有序,一丝不乱。
丹尼尔拿着文物清单,目光中闪过一道异色,对比利小声说了一句:“华夏人素质不错,真是令人意外。”
段程英语不错,离得又够近,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一瞬间的骄傲之后,又为那句“令人意外”有点不是滋味……
苏进明显没在意这些,他手上也拿着文物清单,正在跟送下来的箱子一样样核对。
他的表情认真而严肃,每核对一次,都要上前用手把箱子摸一下,敲一敲,仿佛在检查着什么。
比利眉头一皱,用英语问道:“苏先生,您这样做,难道是认为我们的文物包装会出现问题吗?”
苏进闻言抬头,平静地道:“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说话的同时,他刚刚站到一个新箱子的跟前,片刻之后,他脸色微微一变,低头道:“这个箱子,先搬到一边去!”
比利来不及阻止,平天集团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动作,两个人一起抬起那个箱子,把它托到了离文物堆比较远的地方。
比利的脸色也跟着变了,质问道:“苏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苏进摇摇头,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快步走到那个箱子旁边,手指先在四壁上轻轻一敲,接着对着文物清单找到了箱子对应的密码,开始调拨密码编号。
卡卡的声音响起,一共八位的密码编号以极快的速度被输入了进去。
箱子还没有打开,英方人群里一个人突然走了出来,阻止道:“这位先生,这可是珍贵的文物,在这种——”他往四周扫了一下,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与暴露的视线,“露天场合把它拿出来,不太好吧?”
那人之前就站在查理侯爵身后,还跟他说了两句话,感觉比较亲密。
苏进打量了他一下,挥挥手里的清单:“清单上显示,这个箱子里装的是石制文物,比较少受空气和光线影响,不要紧的。”
说完,没等对方阻止,他的手又放在在了箱盖上。
此处虽然被单独隔离出了一个区域,但华夏馆的格局比较开放,远处还有不少游客远远看着这边。
发现这边有了异样动静,游客们都很兴奋,隐约的嘈杂声从那边传了过来。
段程往那边看了一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心情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那人明显更加紧张,但苏进已经不再说话,迅速打开箱子上的金属搭扣,把它打了开来。
这是特制的文物箱,防震防盗效果都做得非常好,因此箱壁也很厚,几乎只留出了里面文物存放的空间。
箱子一打开,一座小型石像出现在段程面前。
这石像约二十公分高,仿佛是某种传说中而非现实的动物,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他看不出来是哪个国家的。石像下方有个木座,木座上钉着金属的铭牌,是这石像的官方名称。
苏进先把那石像拿起来,从头到尾地摸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发现,把它放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段程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刚才说话的那个人。
那人正紧盯着苏进的动作,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嘴没有吭声。苏进放回石像时,他露出一个笑容,正要开口,表情却瞬间凝固了。
段程连忙再次低头,看见苏进放回石像,却又拿起了那个木制的底座!
木座一到手,苏进的表情也跟着变了。
没一会儿,木座的底部被打开,里面竟然是空心的。
苏进熟练地伸手进去,拉出一团团棉花,接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上。
段程眼尖,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是一块金表,华美精致,一看就非常昂贵!
位于这种场合,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是什么?难道也是文物吗?用这种方式特别保存运输?
然后他瞬间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这块金表崭新灿烂,上面毫无岁月的痕迹,明显是一块现代制品。
也就是说,它是一块真正的奢侈品名表,被夹带在文物里,走私了进来。
木制底座个头不小,苏进很快又取出了一块,把它们托在手上看了一眼,道:“江诗丹顿,不错的手表,比利先生,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比利一开始也想要阻止,但查理身后那个人一出声,他立刻就闭上了嘴,一脸狐疑。
这时,看着苏进手上这两块金灿灿的手表,他脸色铁青,说:“抱歉,苏先生,我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您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彻查!”
苏进非常平静地把金表交到了他的手上,摇头道:“运气不错,只是两块手表,听见机械声音的时候,我还以为是……”
段程一怔,瞬间恍然大悟,明白了苏进的未尽之意。
同样会发生秒针走动声音的,除了钟表还有定时/炸弹!
还好还好,这只是两块走私表,要真是炸弹的话,这整批文物和这些远道而来的嘉宾……可都难说了。
但是,如果英方的安保疏忽到这种程度,能让人夹带这种私货进来,又怎么能保证里面藏着的一定是走私表,而不是更加危险的东西?
不过苏进这耳力也太强了吧……
现在手表放在外面,段程都不太能听见它走动的声音。
它之前被深深锁在厚重的箱子、藏在沉重的木制底座里,他又是怎么听见的?
只是不管怎么说,英方出现这种疏忽,真是太丢人了……
0831 观无量寿经殿
查理侯爵的脸色变得铁青。
他盯着那两块江诗丹顿看了好一会儿,缓缓吐出一个字:“查。”
他这样一说,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顿时倒退一步,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这种表现,再不需要旁人说什么了,查理侯爵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就有人上前,按住这人的肩膀,转眼间就已经把他带了下去。
而从头到尾,那人双唇紧闭,大颗大颗的汗从额头上流下来,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显然是因为查理侯爵,这种威势,倒是跟他的外表完全不符啊……
苏进若有所思地看了查理侯爵一眼,继续上前检查。
现在开始,再没人敢对他的行为多说一句话了。
苏进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检查过去,所有人屏息看着他的举动。
直到他全部检查完,在文物清单的最后一项上打勾,签上自己的名字,英方人员这才一起松了口气。
这时候,查理侯爵那边有人过来回话,说明了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他准备刻意压低声音,但是查理侯爵看了苏进这边一眼,抬了抬手,于是声音提高到恰好的程度,这边的人也全部听清楚了。
那个人是博物馆的人,同时兼任查理侯爵文物方面的顾问,跟他有一些私交。
这次他跟着一起出来,走的是外交通道,就琢磨着借机带点私货,卖到华夏赚点小钱。
奢侈品金表在华夏有市场,体积小,价格高,是很好的选择。
他跟大英博物馆有关系,交接货物都需要经手,本来的打算是卸货摆出展示时偷偷把金表顺出来的。
结果没想到苏进不需要开箱就发现了它的存在,直接当众把它取了出来。
他被带下去之后拼命解释他只是想赚点小钱,绝没有谋害查理侯爵的意思。
查理侯爵听完,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回报那人心领神会地下去了,并没有说要怎么处置那个人,但是一言也仿佛尽在不言中。
这时,查理侯爵走上前来,非常正式地对苏进这边行了一礼,道:“非常抱歉,这是我方制度不严选人不慎,还请见谅。”
苏进没有说话,杜维笑着摆手说:“这也是因为贵方行动太匆忙的缘故,查出来就好了,后面不出问题就没事了。”
他这话虽然看上去像是在帮查理侯爵打圆场,但不轻不重地把责任全部归到了对方那边,同时暗示了以后。
毫无疑问,以后要是再出现问题的话,那英方一定也得背一份锅,或者承担主要责任了!
苏进全部检查确认完,文物开始入馆摆出,进行展示。
这项工作看似简单,但其实非常专业。
文物运输、展示、光线以及监控设备的调试……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很全面地照应到,非常复杂。但是平天机械的工作人员都是做惯了的,还有天工社团的学生们配合协作,进度推进得很快。
杜维本来想请查理侯爵到专门的地方去休息一下的,对方却摇头拒绝了,表示想要在这里旁观看看。
看见一切如流水般有序进行,查理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意外。
文物到达之前,苏进就已经做足了准备工作。
什么样的文物放进什么样的场馆,周围保护的条件是什么样的,全部都有讲究。
大英博物馆副馆长比利也带了人来,一开始还准备去协助华方人员办事,结果发现所有的一切安排得恰到好处,露出了明显惊讶的表情,默默退到了一边。
大英博物馆底蕴非常深厚,新来的这批文物来自世界各地,希腊的、埃及的、中美的……到处都有。
段程一直跟着看,不免在心里有些腹诽,真不愧是老牌殖民国家,抢了这么多东西……
眼看着,文物以很快的速度安置好,最后只剩下了几个箱子。
这时,段程不远处的苏进突然停住了动作。
他的手上一直拿着那份文物清单,非常谨慎地监督文物运输安放的全过程。
因为前期规划做得好,所以他并不是一直在指挥,只在最关键的时候出声提醒。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所以苏进此时的停顿犹为明显。
段程疑惑地看向他的方向,苏进深吸一口气,道:“好,接下来是第119号文物,敦煌绢画——《观无量寿经殿》!”
之前,经由爱德华的手,华夏馆西馆也得到了一批敦煌绢画进行展示。
这批绢画来自于一千多年前,原本破损就很严重,现在已经非常脆弱了。
苏进判断,以它们现在的健康状况,不经过完整的修复,是不能拿出来进行展示的。
还好这次文交会来的人够多,由张万生等几个九段修复师配合,一群人加班加点总算修复出来了两幅,挂在了西馆的五号馆。
这一次大英博物馆为了展示气派,拿出来的文物来自于世界各国,尽可能地表现全球多样化的文化特色——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华夏文化。
他们新运过来的华夏文物数量虽然不多,但极为珍贵,价值极高,其中就包括了两幅同样来自敦煌的绢画。
扁平的箱子被运到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苏进离得最近,段程像助手一样在他身后,出于对主办方的礼貌,查理、比利等人由杜维陪同,站在文物运输箱不远处。
苏进俯身打开文物箱,揭开表面的锦缎隔层之后,绢画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此时段程只能看见苏进的后脑勺,他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一直流畅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数秒之内,苏进几乎完全没有动作,他只是紧盯着面前的绢画,呼吸变得渐渐急促。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段程眼里的苏进就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淡定,好像天塌下来了也不能让他吃惊一样。
但此时,他整个人的感觉却全变了。那种波涛汹涌,那种愤怒与压抑极为清晰,让周围的气氛也跟着有些紧张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苏进看见了什么?
段程不安地动了一下。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拖油瓶,所以谨言慎行,绝不越矩,生怕给苏进添麻烦。
但此时,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偷偷从他背后去看箱子里的东西。
终于,他看见了那幅绢画。
它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柔软纤弱,或者曾经是这样,现在已经不同了。
这幅古老的绢画看上去曾经破裂过,变成了一些碎片,后来经过修复,重新进行了裱糊,重新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画幅。
裱糊背后有衬纸,英国人的衬纸比较厚,看边缘部分有点像牛皮纸的质感,这样让绢画变得比较结实,仿佛不再那么容易损坏了。
段程有些疑惑……这样有什么不对吗?苏进为什么有点生气的感觉?
出于对苏进的信任,他又盯着那幅绢画看了一会儿。
苏进刚才说过,这幅画的名字叫《观无量寿经殿》,顾名思义,它画的就是“无量寿经殿”,是一栋古老敦煌的一座宗教建筑。
中国古代的画家画建筑,不像西方那样严格遵照结构透视等现实特征,但正常情况下也不会胡来,建筑的基本结构把握得还是比较准确的。
但眼前这幅画里的殿宇却不是如此。
它像是不久前才被地震震了一场一样,左右有些失调。右边比较低,左边比较高,虽然情况不算太严重,但第一眼就能感觉到不协调,仔细看立刻就能发现不协调的原因。
这画怎么会画成这样?是当初的画家有意为之吗?
看上去不太像啊……
段程正在迷惑,前面苏进已经缓缓站了起来。
他扫视周围一圈,目光落到大英博物馆副馆长比利的身上。
他问道:“比利先生,我想请问一下,这幅绢画是谁修复的?”
0832 就这样修?
苏进不笑的时候,气势还是很强的。
比利不自觉地变幻了一下姿势,非常快速地扫了一下那幅画,道:“是胡威尔·伯纳修复的……大英博物馆的专业修复师,怎么了?”
苏进对着他非常随意地点点头,没有回答,而是走向了另一个画箱。
这态度有点失礼,比利眉头一皱,看了杜维一眼,但却忍住了没有开口。
段程看了他一眼,估计他是想到刚才江诗丹顿的事情了。
苏进一言不发地继续打开了下一个新箱子,里面装着的同样是一幅敦煌绢画,
段程站的位置比较好,正好能看见它的全貌。
然而一看见它,他就忍不住叫出声来了。
敦煌绢画全部与宗教信仰有关,这幅绢画是一幅观音像,千手千眼,庄严华贵。但是非常明显,观音的面部出现了严重的扭曲,左右脸颊完全错位了!
敦煌的佛像全部都是饱含虔诚信仰画出来的,这幅观音像原本应该端严慈爱,让人见之则喜,但现在,它狰狞可怖,如同从地狱升起的恶鬼。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可能是原画的效果,那它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此时,苏进缓缓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他的目光紧盯着地上的绢画,问道:“如果我没有弄错,这幅画,也应该是那位伯纳先生修复的吧?”
比利对自己馆里的事情记得倒是很清楚。他小心觑看着苏进的脸色,摇了摇头,道:“这倒不是,这幅是鲍尔森·库克的作品。”
苏进闭了闭眼睛,重新又睁开,问道:“那么请问一下,贵馆修复过敦煌绢画的修复师,一共有几人?”
比利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答道:“一共三人,除了胡威尔和鲍尔森以外,还有……”
这一次,苏进没再听他把话说完。他很有些失礼地打断了他,问道:“也就是说,这是贵馆统一的修复方法,是你们一致认可的吗?”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怒气,目光一抬,眼睛里充满了闪电般的怒火。
比利回视着他,安静了一会儿后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不出问题吗?!”苏进指着地上两幅绢画,高声质问道,“这画修成了什么样子,你没有看过吗?如果看过,那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苏进真的是怒了,一句话说得声色俱厉,凌然的气势把周围所有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更别提发声。
过了一会儿,有位华夏官员似乎开口想说什么,杜维淡淡一眼瞟过去,稍微抬了下手,把他压了下去。
段程站在苏进身后,没有直接面对他,受到的影响没有那么大。苏进说话的时候,他就紧盯着地上的绢画,疑惑地想:苏进的意思是,这是修复的问题?
绢画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上面薄薄的一层,还是下面偏厚略硬的纸张,他都看得很清楚。
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发现绢画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苏进说得没错,这的确就是修复的问题!
绢画是裱糊在下面的衬纸上的,两者结合得非常紧密,一方会受到另一方的牵制。
下方硬纸比较厚,性态比较稳定,不容易受到影响,按理来说,是一种比较理想的衬纸。
但这得有个前提——被衬的原画同样稳定。
然而,用来绘画的绢纱非常轻薄,还是有机物,本身极不稳定,极易受到外界影响。
它的伸缩性非常强,湿润时会向四周展开,干燥则会绷直收缩,会不断随着外界环境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但是,它被贴在厚硬的衬纸上,粘贴得非常牢固,根本没法自由伸展收缩。
于是,它就像一个被束缚的精灵,拼命挣扎,却难以摆脱。
最后,在衬纸“冷漠”的束缚下,它会渐渐死去,最后只余扭曲的尸骸,就像现在这样……
最关键的是,绢画的扭曲变化实在太明显了,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问题。
现在身为副馆长,对馆内人事了若指掌的比利看上去对此一无所事,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们对敦煌绢画的状况一点也不关心,很有可能修复过后,就没有再去检查过!
如果是别国文物,苏进看见这种情况,可能会遗憾,但多半不会这么激动。
但这可是敦煌绢画,它自从被骗卖出去以后,到如今已经流失殆尽,至今在国内再无一幅收藏。
而将它骗买到手,打着世界第一收藏条件的大英博物馆,就是这样对待它的?
错误的修复方式、漠不关心的保存,最后甚至以这种状态直接被送回了华夏展出,甚至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段程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心里也有点怒了。
我们的宝贝,你就是这样保存保护的?
这简直就是破坏嘛!
比利听到苏进的话,上前一步,半蹲在敦煌绢画面前,检视一番之后,脸色也跟着变了。
他紧盯绢画,目光连闪,渐渐平静下来,直起身子道:“苏先生,这两幅绢画现在的状态的确不算太好,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他的英语说得很慢、很清晰,说着还摊了摊手,无奈地道,“敦煌绢画本身就是非常脆弱的艺术品,又历经时光磨折,属于文物里最难保存的那种。老实说,能保存到现在这种状态,我们也是花费了很多心力的。胡威尔他们都是大英博物馆最顶尖的修复师,据我看,修复手法也非常严谨并没有什么问题,说到底还是绢画本身……”
“没什么问题?”苏进再次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直指地上绢画,“修复是看技法还是看成品?修复成这样,叫没什么问题?”
他上下打量比利,冷然道,“我倒是不知道,堂堂大英博物馆的馆长,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文物修复出了问题,要怪文物本身脆弱不易保存?!”
苏进的声音充斥在整个展馆里。
为了迎接新到来的文物,展馆被清理干净,四周除了少许展柜以外非常空旷,他的声音在四壁间来回撞击,震荡出回声。
苏进/平时温文从容,这一怒却有如雷霆,就连比利也不敢直撄其锋,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是副馆长,主管的是行政人事……”
他自己也觉得这时候说这话推卸责任很荒谬,说到一半就闭了嘴。
苏进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再次上前,半蹲下身子开始检视那两幅绢画。
看了一会儿之后,他侧过身体,杜维非常敏锐地上前,用不符合他身形的灵活蹲到苏进身边,小声问:“怎么?”
“麻烦您,帮我找一下张万生张前辈,请他赶紧到这里来。”苏进的声音极低,但这里太安静,段程仍然听清楚了。
他不知道张万生是谁,看苏进的表情,猜测应该是一位修复大师,心里产生了一点期待。
绢画修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修坏了。那么是不是可以想办法重修?
杜维迅速点头,直起身子找人办事去了。苏进则一言不发,蹲在原地眉头紧皱,仔细看那两幅绢画,不时用手轻轻触摸或者轻捻一下,好像在感受它的质感。
他周围不远处站着查理侯爵,站着比利馆长,站着文物局和外交部的官员,个个都是有来头的人物,但他却浑然不觉,好像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文物,根本就没把所有的这些人放在眼里。
片刻后,查理侯爵那边有些骚动,有些人开始小声窃窃私语,甚至召来了中国的外交人员询问。
外交人员有些为难,又转过来问文物局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文物局的人看着苏进,一个个都只是摇头,没一个人敢擅自做出什么决定。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查理侯爵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看见苏进,一脸若有所思。
为首的都没有发话,他的手下也不好太强硬,最后两边有些僵持的感觉。
过了好一阵子,一连串脚步声突然从外面响了起来,匆忙中带着一种特定的频率与节奏。
苏进耳朵一动,这才缓缓站起,回头叫道:“张前辈。”
第4章 这是怎么回事?
张万生来了。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在场这么多人,他目不旁观,直接走到苏进身边,问道:“怎么了?”
还不等苏进回答,他就低头看向了地上的两幅绢画,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着他一样。
他的目光刚一触到画面上,脸色就发生了变化,再看两眼,他陡然间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
他中气极足,声音在这安静的环境里简直像炸雷一样。段程脑袋一麻,捂着耳朵心想:这老头子声音也太大了……
然而,第二声跟着又炸响了,“这是什么狗屎修法?这种狗屎修复师,也敢染指这种等级的文物?!”
比利脸色一僵。
张万生说的是中文,他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旁边的人也不敢给他翻译,但这种环境这种场合,他猜也猜得出来对方话里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张万生暴跳如雷,苏进却很冷静。
他向张万生点点头,问道:“张前辈,先不说这个,您看这画还有抢救的机会吗?”
张万生还准备痛骂,目光与苏进的接触,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了下来。
他在画边蹲了下来,一边看,一边用手捻动绢画的边缘,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周围重新陷入了安静,张万生没有马上做出判断,苏进没有说话,令人意外的是,英方查理侯爵等人也没有吭声。
气氛有些紧张,段程咽了咽口水,往四周看了一圈,再次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张万生突然抬手,“啪”的一巴掌拍在了地上,怒斥了一声:“妈的!”
一瞬间,段程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接着,苏进一声轻叹,段程的心又跟着沉了下去,有了一些不妙的预感。
“怎么样,能再修吗?”杜维急忙问。
苏进摇了摇头。
“修个屁的修!用这种基本上没有伸缩性的纸,还用这种粘合剂!毁了,好好的两幅画被彻底毁了!”苏进还没有说话,张万生已经破口大骂了起来。
“准确来说,不是完全不能修。”苏进跟着开口,说得相对比较保守一点,“但就像张前辈说的,现在这两幅绢画背后的衬纸跟绢画的属性完全不合,选择粘合剂的时候也没有考虑到二次修复的情况,两者结合得非常紧密。绢画本身非常脆弱,强行剥离的话,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损害。风险之大……还不如不修。”
杜维的表情一冷,回头看着那两幅画,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也只能长叹一声,道:“这他妈……”
他咬住自己的舌头,不然脏话都要飙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查理侯爵突然发声,淡淡问比利馆长。
比利馆长有点冒汗,拿着一块大手帕擦了擦,才摇头道:“我是负责行政的,这方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胡威尔他们都是馆里的老修复师了,修复手法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他越说声音越小。
那两位修复师都在大英博物馆呆了一辈子,经手的珍品数以千计,一件华夏的文物在他们的经历里,只算是沧海一粟,甚至不值得拿出来当履历讲。
按理说,他们的修复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是现在修复的结果摆在面前,有没有问题一看就明白了。
比利馆长很是不明白——一个修复师出问题还可能是疏忽大意什么的,两个人同时修出不良结果,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查理侯爵扫他一眼,开口道:“苏进先生……”
他话还没说话,苏进已经先开口了:“还有一件文物没有检查完,先结束了再说吧。”
苏进没再理会旁边的人,他离开那两幅惨不忍睹的绢画,走到另一边的桌边,拿起了上面的文物清单看了一眼。
那两排中英文名称极为刺眼地跳进了他的眼帘。
《女史箴图》。
他的目光在这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最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念出了它的名字。
他已经力持稳定,不让声音透出一点痕迹了,但张万生还是听出了什么,向他这边投来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而这时,苏进完全顾及不了其他了。他走到最后一个文物箱旁边,手按在了箱盖上。
女史箴图,是东晋时期顾恺之根据张华的《女史篇》画的一幅插图性画卷。
它是一个长卷,全卷长348厘米,高24.8厘米。原文12节,因此画也有12段,一共描绘了19位女性。它为绢本设色,采用了游丝描的手法,人物仪态宛然,细节精微,艺术价值极高。
现存的这幅女史箴图不是东晋顾恺之的原画,而是唐代的摹本,神韵最接近顾恺之的原画,一直被视为经典摹本。
另外在苏进所在的时代,还存在着一幅南宋时期的摹本,被故宫博物院收藏。
相比之下,南宋这幅摹本是纸本墨色,水平稍逊,艺术价值相对就低得多了。
所以,在女史箴图原本已经佚失的现在,通常都把唐代摹本当成真品来看待。
女史箴图原画绘于东晋,推测在公元380至400年间。那时候罗马帝国还没有分裂,欧洲现代国家连出现的端倪也没有,美国的出现更是漫长时光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的中国正处于魏晋时期,儒学思想受到严重冲击,“独尊儒术”的局面结束,老庄、道家、佛教……百花齐放,形成了一个精神上极度自由,思想上极度开放的时代。
所有剧烈变化的时期也是文学艺术之花绽放得最热烈的时期。
这种时代与思想的转变,让魏晋时期的艺术呈现出了全新的景象。
在此之前,中国的文学艺术慎重端严,更注重对人的内在德行的考察,注重“教化”的意义。
而从这个时期开始,艺术审美逐渐占据上风,这一特征尤其体现在了魏晋的人物画上。
魏晋时期关注女性美,欣赏女性美,并在生活上进行模仿。男性涂脂抹粉在那个时代是非常流行而且风雅的事情,在之后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非常少见的。
张华作女史篇的时候,是将它作为对当时专权的贾后的一个讽谏,因此绘的是“女德”,是想要“苦口陈篇,庄言警世”,其实主要目的是说教。
但是顾恺之在为它绘制插图的时候,却仍然展现了当时的审美情趣的变化,同时体现了他自己的美学追求。
女史箴图整幅画采用游丝描手法,用笔精细绵密、繁密无际,如“春蚕浮空,流水行地”。线条贯穿画面,使得三米多的长卷极具整体感,每一段相对独立,又前后照应,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极高。
顾恺之提出了“悟对”与“实对”的说法。
实对指的是对单个人物眼神的刻画,悟对则是对多个人物眼神与神态交流的捕捉。
因此,他不仅笔法细劲连绵,设色典丽秀润,对女史箴中每一个情节的设计以及其中人物的描绘都非常传神,达到了极高的审美情趣,放在整个时代中间来看的话,更具有独特的历史意义。
毫无疑问,出现在公元三世纪的女史箴图是华夏绘画史上的顶级珍品,即使只是唐代摹本,也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在华夏绘画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之前,它一直被收藏在紫禁城建福宫花园,慈禧太后时期被移往颐和园。
八国联军入侵的时候,它被驻颐和园的英军第一孟加拉骑兵团的克劳伦斯·k·约翰逊上尉趁乱盗走,最后以25英磅的价格卖给了大英博物馆。
可笑的是,约翰逊上尉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这一举世珍品的价值,他把它拿给大英博物馆,只是想让馆员为画轴上的玉扣估价而已……
在苏进上个世界,女史箴图一直保存在大英博物馆,但是极少拿出来展览。
苏进完全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他能在华夏的土地上看到它,还是被英国人主动拿回来的……
想到曾经听说过的它的历史与现状,此刻,当苏进的手按在文物箱的表面上时,连他的心也忍不住剧烈跳动了起来。
0834 干了什么……
苏进打开了箱子。
这个箱子很大,光是宽度就有六十厘米,长度有一米多,刚才是两个人一起把它抬进来的。
箱盖打开,还不能马上看到里面的东西,必须揭开上面的遮光膜才行。
段程站在苏进身后,很紧张地看着。
苏进的动作明显比平时慢得多,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上面的薄膜,又打开下方的夹层,这才让下方的画卷出现在众人面前。
目光才一触到画上的人物,段程就轻轻吸了口气,眼睛亮了。
他不懂文物,但是他有审美。
这幅画真的非常美。
画的正面是一顶车辇,八个宫人高高抬着,辇里坐着一男一女,辇后一名女性侧身站立,面容庄重,衣袂飘扬;另一名女性跟随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目光有些犹疑。
画面上,每个人物的服装、动作、神态全都不同,段程几乎可以脑补出这幅画想要描绘的故事。
车辇精致,里面坐着的一定是身份极高的贵人,很有可能就是皇帝。皇帝想让车后这名女性与他一起同乘,车后女性或者是因为避嫌,或者是因为身份不对,拒绝了他的要求。
这名女子才是画上的核心人物,她秀美端庄,昂首而立,表情坚定,非常坚持自己的做法。这种坚持,让她在画中诸人里格外突出,拥有了非同一般的美丽。
这幅画背景淡黄色,画面结构非常清晰,焦点极为突出。八名宫人以及前后两名女子的衣服线条像流水一样柔软而连绵,让人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
真的很难以想象,这是绘制于公元三世纪的作品——在那个离现在如此遥远的时代,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艺术作品,有了这样的美!
女史箴图刚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紧盯着画面,纷纷露出了惊喜赞叹的表情。
对美的欣赏,本身就是人类共同的特征。
苏进的手却再次停住了。
段程欣赏了一会儿画面,以为苏进也是一样在欣赏,一开始没有在意。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苏进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手掌极为难得的微微颤抖着,这感觉,跟之前看见敦煌绢画时极为相似,甚至犹有过之。
而与此同时,旁边的张万生也急不可待地上前一步,失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
段程一愣,有点不太明白。
这时,苏进终于再次开始动作。
女史箴图是被镶在一个板子里的,嵌在里面,四周都有挡板。
苏进双手托起这个板子,把它放到旁边准备好的木板上——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完全不见平时如磐石般的稳定。
木板撞击,发出轻微的声音,段程却看着面前的箱子呆住了。
镶板下面,又是一块镶板,里面同样嵌着一幅画。
这幅画跟之前那幅内容不同,但同样是淡黄底色,同样是线条流丽的人物画,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段程越发呆住了——
女史箴图不止一幅,而是两幅?
但是……感觉不对啊?
第二板镶板被移开,又露出了第三块。
最后段程发现,同样的镶板一样四块,上面镶着的,同样都是女史箴图!
一个个人物,一幅幅场景,每一个都那样生动,那样鲜明。
女史箴图的每一幅画虽然都是独立的,但表现的都是同一个主题,因此相互间有着非常深的关联性,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陡然间,电光火石一般的明悟贯穿他的大脑,他明白过来了!
这四幅,的确全部都是女史箴图没错,但它不是四幅不同的画,而是同一幅画,被硬生生地裁成了四段!
女史箴图原本是一幅长达三米多的长卷,现在被截成了每段不到一米的中等画幅,这个恢宏罕见的巨作,被裁切了开来,再也不复一个整体!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看见这幅画,张万生勃然大怒,咆哮声脱口而出,几乎震动了整个展馆。
但是他来不及追责,而是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去,开始察看板上画面的具体情况。
这时的他就跟刚才的苏进一样,眼里心里只有这幅画。
它怎么变成这样的重要吗?非常重要!
但更关键的,是它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可以挽回的机会!
张万生是个非常奇特的人。
他头发凌乱却全白,满脸深刻的皱纹,一看就是个老人,年纪已经非常非常大了。
但是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又没什么老人的特征。他目光明亮,一点也不混浊;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骂人的时候尤其犀利;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打人的时候快狠准,三五个大小伙子一起上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显出了老人特有的模样。
他的头发在颤抖,他的下巴在颤抖,他的手在颤抖,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紧盯着眼前的画,双唇翕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圈红了起来,一丝晶莹在中间闪烁,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你们对它……干了什么啊……”
过了好一会儿,一声极为沉痛,极为悲愤的声音响了起来,直直传达到了所有人的心里。
苏进猛地抬头,望向天花板。他紧紧握着拳头,身体同样在微微颤抖,仿佛正在强忍着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低下头来,冷静地说:“女史箴图,东晋顾恺之作品,唐代摹本。现今真品已经佚失,此摹本水平极高,可以作为真品同等看待。”
他已经强行让声音稳定下来了,但段程仍然听得出来,在这句陈述的最深处,仍然隐藏着一丝颤动,那是他完全压抑不住的失态。
他的目光从画幅上扫过,继续道,
“原画共有12段,现留存9段,画心被分为四个部分,被镶装于木板之上。其上题跋被裁剪遗失,无法判断具体历史传承情况。”
苏进这段陈述全部都是用中文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有人小声为查理侯爵翻译。
比利馆长站在查理侯爵身边不远处,这一串串英文传入他的耳边,让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然而苏进对文物状况的判断与陈述还没有结束。
“画幅表面曾以酸性物质进行保护,此为错误的保护方法。此酸性物质与绢面发生反应,腐蚀绢面,造成明显的开裂与掉渣现象。此一状况不可逆转,只能谋求后续的保护与加固。”
腐蚀,开裂,掉渣,不可逆转……
如此稀世奇珍,如此无价之宝,竟然被“保护”成了这个样子,难怪苏进和张万生会是这种反应!
中英文两种语言交错而行,在空荡荡的展馆里来回震荡。
最后,苏进抬起头来,问道:“贵博物馆为何要采取此种方法进行修复,比利馆长能给一个解释吗?”
0835 只能这样修?
打开箱盖前,苏进其实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了。
在上个世界里,这幅女史箴图就因为错误的修复方式变成了这个样子。
当年他听闻这件事情的时候,痛心、不可思议……种种情绪狂涌而入,他简直要炸了。
这么珍贵的绝世文物,本身就是被骗走的,难得到了博物馆珍藏,最后还是变成这个样子?
稀有的长卷人物画,竟然被截成了四段,还损坏了表面?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专业博物馆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他后来一再打听,发现这件事情是真的,而且因为这种损坏不可逆转,女史箴图被大英博物馆收藏了起来,极少拿出来公开展示。
几十年来,它只展出过两次,令人遗憾的是,这两次苏进都错过了,没能看到它的真颜。
现在,远在另一个世界,它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看见它真正面貌的那一刻,就算是苏进早有准备,一瞬间也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幅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庞大、还要美丽,而它的受损情况,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触目惊心,还要惨不忍睹。
刹那间,极端的愤怒从他心底深处燃起,瞬间点燃了他的整颗心灵!
但是现在是公众场合,他还身具官方身份,近有文物局外交部的相关人员,远有英方远道而来的重要人物,更远的地方还有很多工作人员。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随意爆发雷霆之怒。
然而尽管如此,他说出这句话时,仍然有压抑不住的情绪随之流泄出来,让周围的气氛随之绷得紧紧的。
此时此刻,比利很想大叫一声:我只负责行政人事,文物怎么修不归我管,我也不知道!
但现在站在这里,他就是大英博物馆的负责人兼代言人,不可能完全逃避责任。
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安地快速看了苏进一眼,然后道:“我们大英博物馆拥有一共一千多名工作人员,其中专业人员一共476人,全部都是硕士以上高学历者和专家。他们分属各个部门,对每一种文物都有着深入的了解与研究。他们修复文物的手法非常系统专业,全部都是有其来由的……”
“少说废话!”苏进还没开口,张万生先一步骂出声来了,“专业个屁!我们不问过程,只看结果,这就是你们专业的修复成果?!”
“咳。”比利正被问得手足无措,终于有人出来救场了。那人轻咳一声,站了出来,自我介绍道,“我是丹尼尔·亚当斯,主要负责大英博物馆东方部的运营和管理。”
他接着开始介绍起了相关更具体的情况,“大英博物馆东方部共有文物167000件,展出面积3060平方米,专业人员23人,是博物馆最大的部门之一。这件文物我记得很清楚,它修复于1914年至1916年间,由斯坦利·李特约翰完成。李特约翰修画师经过严格考证、几番拟定研讨,最后确定出了这样的方案,也是当时可行方案中最优秀、最适用的一种。”
这个人果然就专业多了,他上来就摆出了一堆数据,轻轻松松地把锅推给了一百年前的老修复师,把修复结果归因成了时代问题。
比利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马上就松了口气。
丹尼尔天生长着一张愁苦的脸孔,这时摊了摊手,貌似无奈地道,“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优势与局限之处,用现代的眼光去批驳过去,似乎是不太合适的事情。”
他的话被不断翻译成了中文,两种不同的语言再次在展馆中交织,所有人都能听懂而且听得很清楚。
苏进一直在看着丹尼尔,张万生几次想插嘴都被他压了下去。等到丹尼尔说完,他才平静地问道:“所以,您觉得在当时而言,这样的修复方法是最好的、最合适的?”
丹尼尔再次清了清嗓子,道:“至少李特约翰先生所有的修法都是有其来由的。”
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平放在板上的女史箴图,道,“大英博物馆将女史箴图平分为四个独立的部分,其中画心部分从前题记隔水与后题跋隔水中分离出来,装裱于镶板之上。这是日式折屏手法。利用这种手法装裱有两个原因,第一,女史箴图本身是独立的九个场景,并不是完整的一整幅画,被分割并不影响它的整体性。第二,女史箴图为绢本彩绘,绢质脆弱易损,此类装裱方法表面不易造成皱痕与断裂,所以你看,时隔百余年,它仍然非常平整,这就是它的优势所在。”
他明显已经整理好了思路,侃侃而谈,非常流畅。
苏进点点头,仍然非常冷静:“那这位李特约翰先生有没有考虑过,以此方法保护的绢画,受到的保护比较小,更容易暴露在光线之下,受到更多外部环境的影响?”
丹尼尔眯起了眼睛,仍然非常坚持:“这是一百年前修复的成果,在当时,没有比这更好的修复手法了。”
“哦,没有吗?”
张万生先前被苏进按住,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苏进回视,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张万生一怔,抹了把脸,迅速跟着冷静了下来。
之后,无论丹尼尔说话还是苏进反问,他都不再像之前那么暴躁,而是拧着眉在一边旁听。
这时听见丹尼尔的话,他突然扬起嘴唇,讽笑着问道。
此时丹尼尔已经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张万生的身份,知道这是一位华夏非常顶尖的文物修复师,也是本次文交会的高级顾问之一。
他怔了一怔,看向张万生,强调道,“那是一百多年前!”
张万生简简单单地“哦”了一声,伸手入怀,片刻后掏出了一个油纸包,看了丹尼尔一眼。
丹尼尔等人全部一愣,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么大一个油纸包塞在怀里竟然让人看不出来的。
张万生不理他们,小心翼翼打开油纸包。淡黄色的腊纸里包着的是一本薄薄的书,保存得非常完整,几乎连毛边也没有起,但一看就知道非常陈旧了。
张万生把这本书举到他们面前亮了一下,冷冷地问道:“要不要鉴定一下,这本书是什么时候的?”
丹尼尔皱着眉毛不说话,张万生随手把书递到了苏进的手上。
苏进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个手抄本,用上好的澄心堂纸装订而成。封面没有标题,只在最角落的地方清晰地写了四个字——苏承手书。
苏进看见这四个字,手一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张万生一眼。
这本书……是他师父苏承写的?
他再次低下头,翻开书页。
这是本手抄本,从头到尾全部用毛笔写成。那是一种介于楷书与行书之间的字体,端庄中透着秀丽风流,隐约有米芾和诸遂良的影子。
这本册子很明显是写给苏承自己的弟子的,教的正是书画修复。
他精要而简洁地归纳了各种常见或者不常见纸张的种类以及特征,各朝各代装订的方式,各种修复工具以及各种修复手法。整本书写得周到细致,由浅入深,一看就是花了工夫的。
最关键的是,后半部分列举的种种修复手法,苏承一点也没有隐瞒它们的来历,而是把各处传承写得清清楚楚。
每种修复手法出自哪里,有什么讲究,曾经修复过什么样的作品,最擅长的人或者家族是哪个在哪里……
这本册子,不只是他个人修复技艺的总结,也是一本清晰的书画修复史!
传说中的天工自有其不凡之处,其中列举的很多修复手法以及秘技,都让苏进感觉到大开眼界,他甚至有一种冲动——现场就去找几幅书画,用这上面的手法尝试一下!
苏进随手一翻,陷些沉迷了进去。
最后,他听见张万生在旁边发出的一声轻咳声,这才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
他把册子翻到最后,看着上面的内容,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了头来。
0836 为什么能?
小册子端端正正摆在面前,色泽微黄,墨迹古旧,上面的字迹端正而清晰。
册子上写的当然全是汉字,半文半白,略有一定的文学功底才能看懂。
但是这里是文交会,在场的专家教授可不止一个,很容易就能找来人看懂上面的内容,并且把它们翻译成英文。
所以到现在为止,丹尼尔也闭上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册子上写的是华夏的书画修复史,虽然简单,但脉络分明,处处都有来路。
册内卷后有大量的钤印,来自于各门派各家族的题名与确认,其中不乏近代史上的名人。
苏进看见这些红色小印的时候,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了天工在这世间的地位。
传统文物修复师们是多么珍惜自己的门派家族传承,将其秘而不宣,传媳不传女,生怕泄露出去砸了自己的饭碗。
但苏承把这些相关内容总结成册子,他们就乖乖地提供细节并且盖章确认……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公信力以及威望?
而对于丹尼尔这样的人来说,这样的钤印以及留名,确认的就是这本书册的来历。
大致推论,它应该诞生于二十世纪初期,距今应有八十年到九十年之间。上面进行确认的那些人物出现得更早,有的成名时间距今已有一百一二十年。
也就是说,书册上展示的这些修复方法,至少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
确认册子上的内容,光是绢质书画修复的方法就足有五页,前后一共三种。
每种修复方法,都会尽可能地保存书画的原貌,对一丈以上的长卷也有特定的修法与保护方法,绝不可能把它一截四段,分段保存。
这本册子的存在,直接给了丹尼尔一个回击。
什么一百年前只有李特约翰那种修复方法?
明明还有很多更专业的手法,只是他们孤陋寡闻不知道而已!
丹尼尔有点尴尬。
他跟比利对视一眼,把那本册子往前面轻轻一推,道:“我们承认,在李特约翰的同时代,华夏已经有了非常高超的绢画修复技术。但是……”
他摊了摊手,非常无奈地道,“毕竟那是在华夏,而我们在伦敦。两地之间相差了一块大陆,技术想要传播,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苏进眯起眼睛看着他。
他英文不错,不需要翻译也能听得懂丹尼尔的话。但是,他仍然等到翻译絮絮叨叨地说完才正式开口。
“哦?相隔了一块大陆,修复技术难以传播,但这些文物呢?”
“同样相隔了一块大陆,为什么这些文物能从华夏落到伦敦,放在大英博物馆展出?”
苏进连续两句话,没等任何人阻止就说出了口。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大英博物馆这些文物是从哪里来的,在场的人几乎全部都心知肚明。
英国可是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想当初日不落帝国几乎殖民了全世界。
今天被运到这里来的各国文物,有多少是从那时候来的,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简直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尤其是华夏的这批文物,敦煌绢画也好,女史箴图也好,它们从华夏流落到伦敦,无不充斥着暴力与血腥,谎言与欺骗。
这是所有人都清楚知道的事情,但是时隔这么多年,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
英国不再是当初的宗主国,重新披上了人权与自由的面纱,伪装得文质彬彬,充满了优雅的文化气息。
不是没人知道大英博物馆的文物从何而来,但是这影响了大英博物馆在世界上的地位吗?
不,并没有!
它仍然以数量庞大的文物与规模巨大的专业人士一起,成为了全世界博物馆的最顶尖的存在。
几乎所有对此感兴趣的人,无论身处何国,都想要去这里“朝圣”。
它曾经的暴力与血腥、谎言与欺骗被掩盖在了这一切之下,变得不那么鲜明,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被人遗忘了。
然而,此时此刻,苏进两句话直接扯下了这块虚伪矫饰的面纱,把一切过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直言斥问这两位大英博物馆的重要人物,目光直视他们身后的查理侯爵。
他问他们,你们还记得吗?
这些文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它们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到达你们手上的?!
谁也没想到苏进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
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他一直是那么温文淡定,目光清澈而悠远,好像任何事情都不会触怒他,他永远都会保持着一种超然的高度看待一切事情。
但与此同时,一些更熟悉他的人也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没错,苏进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比别人成熟,天生就站在更高的位置上看待这个世界。很多平常人会愤怒、会觉得被羞辱的事情,他都会淡然以对,轻描淡写地将其化解。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底线。反而,他的底线格外清晰,从一开始就摆在了所有知道他的人的面前。
他的底线,就是文物!
所以,当初在京师大学的时候,他才会一怒上台,正面直斥冯剑峰对敦煌壁画的修复手法,与横行一时的文物修复专业直接站到对立面。
所以,在惊龙会的时候,他才会连夺五位协会长老的段位,就为了站上圜丘坛,向所有人传达自己的文物理念。
只有相关文物的事情,才会真正触怒他,才会让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举动!
毫无疑问,英国人乃至大英博物馆所做的事情,已经让他的怒火从心底燃了起来!
四周一片安静。
百余年前,英法联军入侵帝都,烧杀掳掠抢走大批文物这是历史事实没错,但是文交会这种场合向来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心里有再多想法也不好当面说出来的。
苏进突然打破这种常规,把赤裸裸的事实直接撕了出来,所有人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外交方面的人员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就急了。其中一个人立刻叫道:“苏进,你——”
话没说完,站在他右前方的杜维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让那人一怔,然后他旁边的人立刻拉住他,阻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大家都是非常敏锐的人,杜维这一眼的意思就是任由苏进去,而他只要这样表态了,就代表接下来的责任由他来扛。这样,外交方面的压力就小得多了。
而且再说了,现在这里并不算是正式的外交场合,只是在展馆的前期布置途中。把一切限制在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方面的讨论的话,就好说了……
这人清了清嗓子,提醒道:“这里是文交会,大家还是主要讨论文物比较好。”
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看着苏进,看见对方微微颔首,总算是松了口气。
说到这件事情他也有点无奈。
高端技术人员与研究人员在某些场合就是有豁免权,更何况苏进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注意到他的不止一个文安组……他在上面也是挂了号的。
他做事稍微出格一点也不是很有问题,自然会有人给他兜着……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答应收敛一下情绪,控制一下话题的范围,还是让他放心了很多的。
比利听见这句话,跟着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查理侯爵一眼,意外发现他并没有动怒,而是双手插在口袋里,注视着苏进,一脸莫测的表情。
他正要开口,却看见旁边的丹尼尔教授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先一步开口道:“苏进先生,讨论到这个话题,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跟您讨论一下。”
0837 三问
这几天,苏进的手机一直不在他本人身上,而是由方劲松拿着的。
沪城宪章的拟定是关乎全世界文物保护与修复的大事,苏进全身心投入其中,根本顾不了其他。
但是他的业务一直非常繁忙,很多人会给他打电话,向他询问或者让他决定各种事情。所以这段时间里,他把手机交给了方劲松。
方劲松现在基本上就是苏进的大管家,很多事情他都能代表苏进发言。
他能决定的事情,他直接回复;不能回复的事,他就记下来回头交给苏进,让他再打电话回去。
近日以来,前来参观群星馆的人越来越多,方劲松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这里。
今天大英博物馆的文物到埠,他本来也要过去的,结果这边突然出了点事情,他就还是留了下来,等解决了之后再去。
现在他正忙得要晕头,口袋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时间都没意识到。
“方师兄,电话。”
“哦?哦!”
是苏进的手机铃声。方劲松掏出来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陌生电话,号码下面没有显示归属地。
他眉头微微一皱,还是接通了。
“苏进?”
对面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陌生中透着一丝熟悉感,方劲松没听出来是谁的。
“您好,我是方劲松,苏进现在正在工作中,暂时无法接听电话。请问您是哪位,如果有急事,我可以转达。”方劲松礼貌地说。
“……我是石英玉,之前跟你见过面的,你还记得吗?”对面那人周围非常安静,他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几乎就是窃窃私语了。
“我记得。”方劲松怎么可能不记得他。石英玉跟他们的关系几近于敌人,上次突然出现就已经很莫明其妙了,这时候突然打电话过来,是为了什么?
他警惕地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苏进现在不在?你赶紧去找到他!有件事情……”石英玉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突然加快了语速,噼哩啪啦地说了一大段话。
方劲松一开始还只是礼貌性倾听,越听脸色越严肃,最后有些无礼地打断了对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对面石英玉的声音突然间冷了下去,嘲讽道:“你可以不信,我毕竟……”
他的话没说完,再次被方劲松打断,他直接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石英玉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瞬间怔住了。两秒之后他才说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方劲松干脆地道:“好,我知道了,我马上通知苏进,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还是打这个电话,发短信也可以。”
他挂了电话,毫不犹豫地拉来了徐英,把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交给了他。
然后,他冲出群星馆,放开脚步,向着东馆的方向跑去。
此时在东馆里,丹尼尔教授一句话出口,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因为他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虽然还带了一些口音,但也算得上字正腔圆。
联想起他东方部门负责人的身份,他会中文也不是不可理解,但他之前一直用母语交流,此时却突然改了语言,究竟是怎么意思?
丹尼尔教授说道:“过去的事情的确非常令人遗憾,但那终究已经过去了。更何况,文物是历史的一部分,却不应只受历史的影响。”
苏进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
丹尼尔教授继续说道:“文物是文明的瑰宝,是一个文化的凝聚体,理所当然是一个民族的骄傲。但是,放眼全球,每一个文明都是世界文明的一部分,人类智慧的结晶,理应属于全世界。”
“大英博物馆论地理位置,的确是在英国,也受英国政府的管辖,但是它的文化意义与地位,已经超越了国别的限制,上升到了全世界。这是世界最顶级的博物馆之一,是世界文明与文化的汇集点,它不止属于英国,更属于全世界!”
丹尼尔教授渐渐激动起来,声音也略微提高。
“每年,大英博物馆接待的总人次都在五百万以上,去年更接近六百万,仅次于巴黎的卢浮宫与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这六百万人,仅仅只是英国人吗?不,他们来自全球,来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正是因为如此,大英博物馆的那些华夏文物,已经远远超出了华夏的范畴,成为了整个世界的瑰宝!”
丹尼尔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听得出来,他所有的话语全部发自他的内心,他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他的声音变得和缓,微微湿润的眼神注视着苏进,道:“文物是什么?它的确是一个民族的文明象征,但每一个民族,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大英博物馆保存的,就是这整个世界的文明!”
他的话如同洪流一样,冲击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说话的时候,段程只是看着他,眉头微皱,但是却非常认真。等对方的声音停止,他也仍然沉默着,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刚开始听的时候,他觉得这个英国人完全是在狡辩,全是谬论。
但是听着听着,他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华夏文明是世界文明的一部分,如果能打破隔阂,站在更高的角度上来看的话,大英博物馆这样一座世界性博物馆的存在,的确是有意义的。
而且,把文物放在大英博物馆展示,会有更多各民族、不同文化的游客前来参观,这不相当于也是华夏文明对外展示的一个窗口?
段程这样想着,目光一边向周围扫去,发现很多人脸上都出现了犹豫与动摇。
显然,被丹尼尔教授这番话打动,产生了跟段程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但是……段程心里还是怪怪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有道理。”
片刻后,苏进突然开口,令人意外地赞同了丹尼尔教授的话。
段程的心刚刚提起来,就听见了他接下来的转折。
苏进向着前方不远处的平板一指,道,“但是,我还是想就这三幅绢画的修复方法得到一个解释。”
他旧事重提,丹尼尔的嘴立刻就闭上了。
他闭了嘴,苏进的话却还在继续。
“世界文明的收纳者,一个很美妙的称呼,很令人自豪。但是,你们对收纳而来的文物,就是这样处理的吗?认真地修复,然后导致它损坏?”苏进/平静地质问。
“我们不是有意把它修坏的……”比利嘀咕了一句,自己也觉得很没有说服力地声音渐小了下去。
“我相信不是有意的。一百年前,那位李特约翰先生利用这样的方式进行修复,想必也是充满了对这件珍品的爱,做过认真的调查研究之后才着手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失败了,对文物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坏。你们就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苏进的目光从丹尼尔和比利身上掠过,看向了英方每一个人。
查理侯爵紧紧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展馆的门口进来了几个人,正准备过来这边。他们听见了苏进的话,当中那人微微一抬手,几个人就全部停下了脚步。
苏进并没有留意那边,直视着丹尼尔道:“同样是绢画的修复,一百年前,华夏就已经有了完整系统的修复方法,还不止一种。但是在世界文明中心的大英博物馆,李特约翰先生却用一种错误的修复方法,给它造成了破坏。”
“我想问一句,在你心目中,文物究竟是什么?”
“只是你眼中的瑰宝,令人欣赏的艺术珍品吗?”
“所谓的文物,它是独立存在,不与其它相关的吗?”
0838 无尽星河
方劲松随便拦住一个人问道:“老大现在在哪里?”
那个人挠了挠头,有些迷惑地道:“今天不是有新文物到吗?老大不是在东馆?”
方劲松点点头,说:“我只是确认一下。”
“确认一下……喂,老方!”
那人话音未落,方劲松已经放开他,向着东馆的方向奔跑了起来。
路上游客很多,尤其是东馆暂时关闭的现在,其他地方几乎全都是人流拥挤,武警警惕地看着四周,进行疏导,惟恐发生踩踏事件。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快速奔跑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在这个同学的印象里,老方一直非常沉稳,简直让人想不到他不过是一个二年级的学生,他这个三年级的经常都有管他叫“师兄”的冲动。
但现在,他的表情仍然非常冷静,眼神中却出现了明显的焦急,不断拨开人群,逆着人流向着东馆的方向跑去。
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这个学生也跟着有点紧张,他挠挠头,对着方劲松的后脑勺叫道:“老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声音冲散在嘈杂的人群中,迅速消失不见,也不知道方劲松听见没有。
方劲松的确没有听见。
东馆封闭,没人往那边去,人流对他来说全部逆行。
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快速穿行,真不是件容易事。
然而,他的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刚才石英玉打来电话中说的事情。
石英玉压抑着声音告诉他,他那边的人对后母戊大方鼎有所想法,很有可能会在西馆造成混乱,设法把方鼎偷出来。
西馆现在展示着大量文物,还有接连不断无数的人前往观看,万一那里产生混乱,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方劲松只是天工社团的负责人,在文交会里没什么话语权。最关键的是,打电话来的还是石英玉,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敌人。
当时在电话里,石英玉的声音紧张而低沉,好像是在提防回避着什么一样。
方劲松一瞬间也猜疑过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回想起当时跟着他和段程一起参观过群星馆的那个年轻人,回想起参观过后他流露出来的表情,他心灵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冒险出来通知的!
但是石英玉的身份摆在那里,他相信他的话,而其他人呢?
所以,他必须找到苏进,他相信苏进会做出最恰当的判断,他才能制止这个麻烦!
但是,他妈的人太多了,他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与此同时在东馆里,苏进三句质问,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丹尼尔的嘴唇几番开合,最终还是安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苏进的问题问得非常好。
文物的损坏摆在眼前,两幅敦煌绢画,一幅女史箴图,看着它们的现状,苏进会这么愤怒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他的老师曾经教导过他,看一切事情不要只看它的表面,还要深入进去,看造成它的真实原因。
就像苏进说的一样,文物的确损坏了,造成文物损坏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只是李特约翰使用了错误的修复方法吗?
丹尼尔看着眼前的这些文物。虽然他刚才义正词严地对苏进那样说,但他其实可以猜到一百年前,那位李特约翰先生这样修复的真正原因。
把画幅裁开,贴合在木板上,使之平展进行保存,这其实是西方油画的修复与保存方式。
也就是说,当年的李特约翰先生,并没有想到它身为华夏文物的本质,而是直接依照了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对它进行修复。
然而,时光无情地证明,这样的修复方式是错误的,它可能适合西方的油画,但绝不适合东方这些脆弱的绢画。
但是,苏进以及这位张万生先生已经展示出来了,早在一百年前的东方,人们就已经摸索出了一整套——甚至多套修复绢画的方法,只是文物从一处到了另一处,而修复方法并没有同时传过去,当初李特约翰等修复师们不知道而已。
所以,文物被错误修复的真正原因,是出在东西方文化的隔阂上!
而文物究竟是什么?
仅仅只是摆在面前的精美的艺术品吗?
丹尼尔再次想起了自己当初的那位老师,仿佛再次看见他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叼着烟斗,戴着一幅单边眼镜,眼镜的链子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耀出亮光。
老师说:“文物,是文化的承载体。我们看着一件文物的时候,是在看着它本身吗?不,我们看到的,是它背后的文化。文物代表了过往的一段历史,代表了那时候的风、水、空气、人们的笑声以及汗水,想一想,丹尼尔,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丹尼尔的表情渐渐变得缓和下来,他沉思良久,张开嘴正准备说话,却听见对面苏进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在周围的人全部都沉默沉思的时候,苏进也没有出声,他只是低着头,凝视着令人心痛的那几幅绢画,接着又抬起头来看向四周,一脸的若有所思。
然后,他缓缓开口,道:“我一直在想,我们修复师与文物真正的关系。”
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愤怒,但表情里仍然充满着沉重的伤痛与思考。
他的声音很缓,很清晰,几乎能够直接传达到在场人们的心里。
“时光是这世界上最无情的存在,它不断向前推移,在所有的物体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长久地保存下去,它势必不断受到时光的影响,不断被摧残、损坏、甚至消失。”
“文物也是这样,因为时光中的种种变故,它到我们面前时变得脆弱不堪,急需修复。但是在修复之后呢?随时着时间流逝,它会再次损坏,再次脆弱不堪。”
“从这个角度思考的话,我们的修复,是不是没有意义的?”
丹尼尔怔住了,直直地看着苏进,仿佛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毫无疑问,这几句话说出来,代表苏进站的层次比他更高,考虑的问题比他更深入、更广阔!
另一边,段程也怔住了。
他这几天一直跟着苏进,为的就是他的电影。
他电影预定的名字叫《长河》,取的就是“历史长河”“时光长河”的意思。
现在苏进一番话,直接让他想起了电影的主题,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摧毁一切,带走一切。
如果时光的长河终究会让文物损坏,那此刻的修复又有什么意义?
原本在他的感觉里,这条长河里仿佛有无数闪烁的星辰,那就是一件件文物,代表的是历史中的智慧之光、文化之光、艺术之光。
而现在,河水奔腾,星光仿佛黯淡了下去。
突然间,这几天他跟着苏进的所见所闻全部翻腾了起来,一幕幕场景快速闪过,最后定格为他最熟悉的龙门石窟。
他想起了这座石窟过去的样子和现在的样子,最后,一股热血突然间涌上他的心头,他张开嘴,一句话正要冲口而出,就听见苏进的声音再一次先一步响起。
“当然不是这样。”
“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修复本身就是意义。”
“文物承载着历史,修复同样也是。”
“从文物到修复,这是一整条文化的脉络。华夏文物,发源于华夏的土地上,牵系在人们的血脉中,每一次修复便如同一次成长。”
“你们把文物从一地掠夺至另一地,直接与它的发源地与文化体系割裂开来,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段程突然觉得无比的豁然开朗。
苏进的话完整地表达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一瞬间,他脑海中的那条长河发生了变化。
星光重现,渐次闪烁,而成无尽星河。
河中有无数船工,他们拾起每一颗星,将它擦亮,再将它掷回河中,让它继续向前。
一代又一代的船工,一代又一代地延续,让星河永放光芒。
这就是传承,自过去而来,向未来而去!
0839 阻拦
方劲松终于跑到了东馆。
这里已经拉出了警戒线,圈内站着很多安保人员,圈外还有很多人围观。
虽然东馆暂停了出入,但是很多人都知道是有新一批文物送到了,非常好奇,围在周围等着,想等开放时第一批进入。
最近文交会一天比一天热火,人流量越来越大,已经开始限流出入。
错过这个机会,再等下一次参观,就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去了。
方劲松挤过人群,来到警戒线前,立刻被人拦住:“不好意思,现在这边禁止出入,请等……”
他话没说完,方劲松就已经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递到了对方面前:“我是苏进先生的助理,有急事要进去通知他。”
那人意外地看他一眼,嘀咕道:“这么年轻……”说着接过了工作证。
旁边另一个安保人员听见对话,凑过来笑着说:“苏进自己也很年轻,助理年轻一点怎么了?”
两人很随便看了一眼工作证,让开道路,就准备放方劲松进去。
没想到他们的举动引起了旁边另一个人的注意,他皱着眉头走过来,打量了方劲松一眼,斥道:“现在里面在做什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随便放人进去?”
“是苏进老师的助理……”安保人员解释。
那人的表情更加不悦了,说:“那也只是一个助理!现在英方有多少大人物在里面,安全方面出问题了怎么办?必须严防死守,闲杂人等绝对不能进入!”
他言下之意,是把方劲松也归进了“闲杂人等”的范围内。
方劲松同样打量了一下对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他很擅长记人,没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这人正是孟国华孟主任,他曾经带着威尔议员一起参观西馆后母戊方鼎,当时他谄媚那个议员的态度给方劲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没想到他现在又出现在了这里,还拦住了他的去路,是公职要求还是私怨,就很难说了……
石英玉刚才在电话里的话语又回响在他耳边,对方的声音虽然压得非常低,但是方劲松能很清楚地听出来其中压抑着的焦急。
电话里,他周围非常安静,但是方劲松从更远的地方听见了一些嘈杂,这嘈杂有些熟悉,仿佛正是在文交会现场。
石英玉这样的人,再次出现在文交会现场,并且抽空冒险给他打来这样一个电话……
事情不紧急,都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沉下了脸色,道:“孟主任,我的确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通知苏进,这件事可能涉及到场馆的安全问题,如果真的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听见安全问题四个字,孟主任脸色先是一变,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一样讽笑了起来:“他苏进真以为整个文交会什么都归他管了不成?安全问题也由他负责,你问问看他们同不同意,要不要归他管?”
说着他一指旁边的安保人员,轻蔑地睨视着方劲松。
安保人员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是临时调派过来的武警,暂时划归文物局和武警支队双重管理,苏进对他们的安排与行动有建议的权力,但建议只能向文物局提出,并不能直接指挥他们。
但是这一段时间以来,苏进跟这场文交会的关系他们心里也很清楚了。他以一己之力影响整个交流论坛,使其升格成世界性峰会,催生《沪城宪章》的事迹,虽然还没有对外宣传,但在内部已经传了个遍。
这样的人,还这么年轻,真的让人心服口服。
更别提,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在跟苏进打交道,对方一点年少成名的傲气也没有,从来都表现得非常谦和,跟他们说话也是有商有量的,让人有倍受尊重的感觉。
而x主任呢……那趾高气扬的态度就别提了。
现在x主任想怂着他们跟苏进的助理放对,他们真的很不情愿。
两名安保人员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建议道:“是什么安全问题,来源是什么,可以直接跟我们说,我们会酌情进行安排的,不需要通过苏老师。”
“怎么能这么随便!”孟主任听见这话,非常不满地表示。
“这种盛会,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就算是群众意见,我们也得重视。”另一名安保人员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
消息是石英玉透出来的,而石英玉是盗卖集团的一份子。这个消息来源方劲松能跟苏进说,怎么能跟面前这几个人说?
不然对方到时候寻根问底,问石英玉为什么会打电话来,问苏进跟文物盗卖集团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麻烦。
他一个迟疑,瞬间做出了决定,毫不犹豫地道:“消息来源我不能说,但是我刚刚接到通知,有人要对西馆的后母戊方鼎下手,时间可能就是在最近!”
后母戊方鼎是镇国重器,也是这次文交会最重要的文物之一。
一听这话,两名安保人员一起紧张起来,立刻问道:“下手,怎么下手?”
“听说他们是想要把后母戊方鼎用仿品替代,把真品偷盗出去……”
方劲松话还没说话,对面就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孟主任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边笑一边还指着他说,“这个笑话可真是太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把后母戊方鼎偷出去!”
那两名安保人员再次对视一眼,表情也有些无奈。
其中一人勉强问道:“方先生,你觉得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对方不是会开玩笑的那种人。”方劲松说。
“你跟对方很熟?”安保人员敏锐地问道。
“嗯……”方劲松略有迟疑。
“那看来就是不太熟了。”安保人员松了口气,苦笑着问他,“方先生,那个方鼎也是苏先生指挥运输放进来的,它有多重你们应该很清楚吧。我记得当时还动用了起重机?你刚才说对方要把伪品放进来,再把真品偷出去,这一进一出,难度多大……你应该很清楚吧。”
方劲松怎么可能没想到这一点,这也正是他听见石英玉的话之后,那一阵短暂沉默的真正原因。
但是,石英玉是什么样的人,方劲松跟他短短打交道的那一段时间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这人心高气傲,对文物、对自己都有一种偏执的看法,这种看法近乎洁癖,更令方劲松打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共鸣。
某些瞬间,他看见石英玉,简直有看着镜中的自己的感觉。
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偷偷打电话给他,怎么可能是来骗他的!
而且,文物安全,始终是重中之重,宁错也不能放过。方劲松得到这样一个消息,必然要首先通知苏进,让他知道!
他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逝,坚持道:“这消息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是,它关乎文物安全,我必须要赶紧通知苏进!”
“文物安全必须要通知苏进?这位顾问管得可真宽啊~”孟主任又在旁边冷嘲热讽,方劲松嘴唇一抿,拳头一握,简直有揍人的冲动。
他闭了闭眼睛,强行把这种冲动压抑下来,冷静地问道:“那反过来说,如果真的出问题了,孟主任你能全权负责吗?”
孟主任打量他一下,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文交会组委会的副主任!真的出了安全问题,我不负责,你以为谁能负责?”
真的出事的话,你就算负责,又能挽回损失吗?
方劲松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轻描淡写,完全不把这件事当回事,险些就要破口大骂,但这时,在他的口袋里,手机又是叮的一响,那是短信到来的通知。
方劲松把手伸进口袋,握住手机,来不及拿出来看,脑子却因为这一声冷静了下来。
他脑中念头急转,目光扫过面前几个人,想要找到一个办法进去见到苏进。
合适的办法还没有想出来,他突然听见对面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抬头,正好看见一支队伍走出了东馆,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很容易能看来隐约以一个人为中心。
那个人正是他要找的苏进,他不需要进去找他,他就出来了!
方劲松大喜,正要扬声呼唤,苏进已经有所感应一般先一步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另一个人的身上,脸色陡然间一变,提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0840 疏散
方劲松一怔,苏进已经排开人群,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周围的人本来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见他这个表情,也全部都怔住了。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那个人面前,站定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怎么在这里?”
那是一个安保人员,穿着统一的制服。他仿佛也没想到苏进在跟自己说话,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我,我在这里巡逻……”
苏进下一句话紧跟而上:“你的警戒区域不是西馆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那个安保人员总算知道苏进的意思了,他松了口气,解释道:“队长说英方有重要人物到场,其他场馆抽调不出人手来,西馆安保人员过剩,就调了一部分过来。”
一瞬间,苏进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问道:“过剩?不是一开始就已经安排好了的吗?”
他没再跟这个人说话,伸手在口袋里摸了一下,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方劲松瞬间意识到他这是在找手机,凑准机会一个箭步上前,道:“老大,手机!”
苏进看着他也是一怔:“你怎么过来了?”
方劲松压低了声音,匆忙解释道:“先前石英玉打电话过来,说那边准备对后母戊方鼎下手,想要以假乱真……”
他一边说,苏进一边拿起手机,按亮屏幕准备打电话。
屏幕一亮,他先看见上面有一条信息。他本来打算打完电话再看的,结果错手先点开了它。
这一看,他的眼睛就睁大了。
信息是周景洋发过来的,很随意地说:“我来了。你先忙,我去西馆参观一下,回头聊。”
与此同时,他听清了方劲松的话,瞬间抬起头,问道:“后母戊方鼎?”
方劲松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就是这个,我听得很清楚……”
他话音未落,苏进已经起身,抓着手机向西边跑去。
方劲松怔了一怔,心中突然浮现出极其不妙的预感,立刻跟在了苏进的后面。
他们身后还有很多人,有华夏人也有英国人,不少都是刚才从东馆里出来的。
看见这个情景,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迷惑地看了看苏进的背影,又看向杜维和查理侯爵的方向。
杜维和查理侯爵对视一眼。虽然苏进刚才说的是中文,但是“后母戊”三个字的发音查理也是听得懂的。
杜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对查理非常随意地点点头,大步走到刚才被苏进质问那个安保人员的面前,问道:“是谁把你调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电话,拨打了起来。
电话刚一接通,他就对着对面大吼起来:“西馆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有谁在?!”
苏进跑得极快,他极少像这样全力奔跑,上次这样还是在龙门石窟追逐化名薛千的苏陌的时候。
手机紧握在他手中,那条短信的内容仿佛还留在他的眼帘中,方劲松刚才说的话也不断回响在他耳边。
他的心沉甸甸的,心想:糟了!
无数隐秘而又微妙的线索指向了西馆,他隐约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又有些不敢相信——
这样做,“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周围人很多,游客们完全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仍然热情洋溢地等候着参观。
这次文交会来访的游客比先前预料中还多,之前苏进还心怀喜悦地感慨人们对文物以及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
但此时,他的心却像是浸透了冰水一样,只希望人不要这么多。
万一……万一!
他不敢多想,竭尽全力地一边狂奔,一边不断拨打着电话。
话筒里的回应非常冰冷,不断告诉他对方不在服务区内,他连换了几个号码,全部都是同样的应答。
这些号码分属于不同的人,绝不可能一起行动,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们此时都在西馆。
这个应答只说明了一件事情,西馆附近被放置了信号屏蔽仪,完全杜绝了内外通话的交流!
苏进的心越悬越高,高到随时都会跌落下去。
他从张万生那里学来的战五禽在此刻发挥到了最大,他如同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没一会儿就把后面的方劲松甩得无影无踪。
终于,西馆前方的广场出现在他面前,上面人流熙攘,明显比前几天更热闹,但是游客们全部都老老实实地排着队,秩序井然,并没有发生意外的迹象。
苏进松了口气,再次用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回应仍然是不在服务区内。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一转,大步走到一个安保人员面前,问道:“华队长在哪里?”
华队长就在附近,没一会儿就到了苏进面前。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脸上长年保持着谦和的微笑,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
然而,一听到苏进的话,他眯缝着的小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模样。
他毫不犹豫地说:“好,我立刻疏散人群!”
这当机立断的态度让苏进也是一怔:“你相信我说的话?”
华队长快速一点头,接着望向周围道:“就算只有万一,也要以群众安全为要!”
苏进看着他,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华队长迅速召集手下安保人员,对他们下达了命令。
安保人员有些吃惊,但是非常训练有素地齐声答应,没一会儿就分派了区域,转身整齐跑开。
很快,西馆附近的人群开始疏散。游客们有些迷惑,大部分人按照安保人员的安排列队离开,少部分刺头也在及时的处理中被按了下来。
本次文交会事前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充分,虽然过程中人流量比想象中更大,也没出半点乱子。
同样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事前做了紧急情况下安全疏散的预案,还彩排过很多次。
现在,人群非常有序地分批离开,看见眼前的情景,苏进总算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他对华队长说:“外面的事情麻烦您了,我再进去看看。”
西馆内部的游客也被劝导疏散了出来,馆内的参观者正在逐渐减少。
华队长听见苏进的话,一怔之后急忙道:“不行,里面不是有危险吗?出问题了怎么办?”
他想要劝阻,然而苏进向里面看了一眼,握紧手机,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坚持。
最后他一跺脚,叫来了一个手下交待了几句,果断地道:“我陪您一起进去!”
苏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这样要求。
两人开始快步往西馆里面走。
现在馆内的人流正在逐渐疏散出来,西馆本来就是本次文交会参观的重点区域,人数一直最多。
大批人群分批出来,就算再有秩序也不免略有混乱。
人群挨挨擦擦,很多父母抱着孩子,人人脚步零乱,表情莫明却又惊惶。
谁也不是傻子,西馆突然通知全体疏散,一定是出问题了。再不走,说不定会有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想要逆流而上,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然而苏进的态度却表现得非常坚决。
他的目光不断扫过人群,仿佛在寻找着谁一样,但显然一直没有找到目标,渐渐表情变得有些焦急。
两人很快穿过一号和二号馆,到了二号馆和三号馆连接的通道。
这时游客已经从两个门分别疏散了出去,人已经非常少了。
华队长看了一眼苏进,终于忍不住问道:“还没有找到您的朋友吗?”
苏进的目光扫过最后一波人,摇摇头,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间,前方传来了一声巨响,轰的一声,震得整个场馆都摇了一摇。
接着,又是几声炸响,方向很明显是前方的四号馆!
苏进和华队长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色同时变了!
0841 文物还是人
听见爆炸声,苏进脚步一顿,接着又加快脚步往里跑。
华队长一怔,反手拉住他的胳膊,疾声道:“不能再进去了!”
他生怕苏进不理解,接着又加上了一句话,“谁也不知道爆炸还会持续多久,很有可能影响到场馆主体结构,造成坍塌!”
苏进回头看了他一眼,平静而又坚决地说:“我要进去。”
说着,他轻轻挣脱华队长的手,继续向前跑去。
华队长留在原地,狠狠一跺脚,正要跟上去,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华队长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清晰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了出来:“果然打通了!队长,我们在附近搜出了一共八个信号屏蔽仪,真tm艹蛋,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动的手!”
这番通话还没结束,另一轮电话又插了进来。
华队长切了过去,两秒内没听见对面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对面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喘着气说:“接,接通了吗!华队长,我是杜维,你现在在哪里?”
华队长看了一眼前方苏进将要消失的背影,立刻道:“我在西馆里,二号馆位置!”
“这边听见了爆炸声,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四号馆方向传来的,爆炸规模比较大,苏进现在正在往那边冲,我阻止……”
“什么?!”杜维在对面对着电话大吼,“他是不是有危险?”
“是……”
“赶紧的,让他撤离出去!文物出事了,他都不能出事!”
杜维在跟华队长通话的时候,苏进还在一直往前跑。
他的手机一直紧握在手中,一边跑,一边还在拨打电话。
信号很明显被屏蔽,身处这里,连最基本的通知也没有了,话筒中一片沉寂,手机右上角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无信号”三个字。
然而苏进仍然锲而不舍地拨打着,势必要把它拨通一样。
当他穿过三号馆的时候,话筒里的信号终于发生了变化,清晰地响起了对方的振铃声。而手机屏幕上同时显示的字样也证明了这一点——“对方已振铃”。
苏进精神一振,迅速把手机放到耳边,片刻后,振铃声中止,对方的声音终于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喂,苏……”
对方话音未落,已经被苏进打断:“你现在在哪里?”
周景洋的声音并不显得紧张,苏进的话语里却带上了明显的紧迫感。
“我在西馆,这里应该是……五号馆吧?”周景洋清晰而平静地说。
苏进刚才也听出来了,爆炸声是从四号馆,也就是后母戊方鼎的那个分馆里传出来的。周景洋说自己在五号馆,也就是说离四号馆非常近!
“你怎么还在那里?之前的疏散通知你没有听见吗?现在那里还有其他人,还是只有你一个?”苏进连珠炮一样的话接连而出,难得这么紧张。
“哦,现在只有我一个了,我从七号馆返回来的,其他人基本上已经全部疏散出去了。通知我听见了,但是……”周景洋刚要说出自己留在这里的原因,不知为何停住了话语,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总之你放心,我这里不要紧。我现在准备去四号馆看看情况。”
“什么?你还要去四号馆?不行,赶紧往外走,迅速离开这里!”
这时,苏进也快到达四号馆的门口了。
仿佛在映证华队长之前的担忧一样,周围的墙壁与地面开始发生振动,头顶上的天花板出现开裂,灰土砂石从裂缝中簌簌落下。
很明显,刚才的爆炸真的影响到了场馆整体的结构,已经开始出现坍塌的征兆了!
“唔……看来情况是不太妙。”
苏进这边出现状况,周景洋那边理所当然也一样。然而,他的声音仍然异样地平静,“没事,你不用担心,距离坍塌还有一段时间,我去三号馆一趟,尽量带几件文物出来。”
“带文物?”苏进此时正在三号馆,听见这话,他不可思议地向两边看了一眼。
爆炸并没有影响西馆的供电情况,文物上面的射灯仍然亮着,照出一件件华美得流光溢彩的艺术珍品。
苏进微微有些恍神,接着问道:“你是担心文物损坏了,不好向爱德华交待?不用担心……”
“谁担心那个了。”周景洋笑了一声,很不在意地说,“愿赌服输,这是他输给你的赌注,出了问题也该由他负责,关我什么事。我是觉得,你很宝贝这些文物的样子……”
周景洋不是擅于表达自己内心感情的那种人,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总之,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听见周景洋的话,苏进的心里瞬间泛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
他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觉,既热又冷,还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震动与酸楚。
但是,他的头脑仍然清醒,声音仍然非常果断。
他直视着周围极为珍稀又极为美好的文物,断然道,“再珍贵的文物,也比不上人重要!更比不上……我的父亲重要!”
一瞬间,电话对面的声音完全消失,周景洋好像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在这片寂静中,苏进的声音显得异常的犀利,“不要说那么多了,你马上转身,向后走,从西馆出口出去。我现在在三号馆,如果你要继续向前,那我也只好向前了。到时候,我们就在四号馆见面吧。”
“不行!”周景洋听见苏进的话,瞬间发出了一声怒吼。他带着一种极其微妙的情绪,快速道,“你不许再向前了,我现在就原路返回,一会儿我们外面见!跟你说,文物比人重要,不要多耽搁,赶紧出去!”苏进刚才说的话被他原样扔回了自己的身上,听着“文物不重要”这样的话,他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说:“你说得对,一会儿外面见!”
他又深深地看了那些文物一眼,此时射灯连续闪动几下,最终完全熄灭。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背对着一大批堪称无价之宝的文物,越跑越远。
周景洋果然没有骗他,或者说,真的被他的威胁吓到了。
苏进中途遇上华队长,跟明显松了口气的他一起原路返回,快步冲出去,离开了西馆。
他的速度很快,在出口处等了没多久,就看见周景洋冲了出来。
他脸上有些灰土,但精神奕奕,身上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
他看见苏进,露出一个极为轻松愉悦的笑容,那一刻,苏进的心情极为难言。
他抓着周景洋的胳膊,半天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对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仿佛安抚一般。
此时,西馆外面已经围满了人。
游客已经全部被疏散了出去,但是杜维等人已经全部赶过来了。
同时赶到的,还有消防队和各种应急防护的小队。
西馆没有再发生爆炸,场馆的坍塌效应也因此中止,队伍在做足安全防护工作之后,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
苏进本来也坚持要同行,但是周围阻止的人实在太多,最后还是只能被按在了原地。
应急处理小队是从一号馆入口处进去的,他们要做的是检查建筑安全以及文物安全,排查人员遗漏。
很快,各种各样的消息透过实时摄像头和对讲机,回报了回来。
一号馆没有游客遗留,建筑完好,文物展柜没有受损情况,所有文物全部安然无恙。
二号馆没有游客遗留,建筑完好,文物展柜没有受损情况,文物受到震动,但是事前被有效固定,只有少许位移,没有受损。
三号馆没有游客遗留,天花板与墙壁出现裂缝,文物展柜有位移,文物震动比较大,没有受损。
听到这里,周景洋松了口气,面带微笑地看了苏进一眼,发现他并没有放松,表情仍然非常严肃。
应急小队走进了四号馆,片刻之后,轻轻倒吸凉气的声音从对讲机对面传来。
同时,摄像头快速移动,对准了前方。
摄像头移动的时候,画面有些模糊;等它安静下来之后,画面也随之清晰,把眼前的情景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四号馆的天花板与墙壁上都出现了明显的裂缝,映证着刚才那场爆炸的惨烈。
而更为惨烈的,是后母戊方鼎本身。
这尊稀世珍品,世界上被发现最大的礼祭青铜品,如今被炸得四分五裂,铜色的碎片溅满了一地!
0842 目的为何
夜色深沉,苏进独自一人站在华夏馆西馆的四号分馆里,凝望着眼前的情景。
白天的喧闹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四号馆采取应急措施,进行了一些加固与支撑,使其墙壁与天花板上的裂缝不至于继续恶化下去。
不过经过检查,也证实了西馆的主体结构并没有遭到破坏,但安全起见,陈列展示的文物还是被转移了出去,暂时不再对外开放。
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整个文交会组委会全部为之震动。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巨大的恶性/事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处置及时,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西馆的文物除了后母戊方鼎被炸毁之外,其余都没有受损。
杜维非常感慨地说,这还多亏了文交会之前,苏进再三强调文物的安全问题,做了很多额外的应对措施。
当时他还觉得以文交会安保的严密程度,这样的应对有些过头,现在看来,苏进的担忧是合理的正常的,是他拯救了这些文物。
然而,现在苏进站在四号馆里,看着面前四分五裂,被防护带隔离开来的后母戊方鼎,心情却极为沉重。
他为什么会一再强调文物的安全问题,是因为他心中一早就有了预感。
早在文交会开始之前,苏陌就已经打电话过来警告了他。
虽然他话中意义很不明确,但当时苏进就心有所感,隐约觉得他所指的“西方”指的就是华夏馆西馆。
为此,他做了很多工作,但显然还不够。他竟然让人混了进来,在后母戊方鼎内部安置了塑胶炸弹,直接引爆,发生这样严重的后果。
很明显,这炸弹是在他对方鼎进行全形拓之后放置的。现在组委会不眠不休,正在排查这几天的监控录像,要看看炸弹是怎么被带进来、放进去的。
要知道,在四号馆里,后母戊方鼎虽然没有被放置在文物展柜中,但同样也拉起了隔离带,普通游客根本无法靠近。
而要造成这么巨大的爆炸效果,塑胶炸弹的份量不可能太小。
这种情况下,安置炸弹的难度是非常高的,一定是安保过程中出现了疏漏!
当苏进和华队长一起出来,看见外面的人群时,华队长缓缓转过头去,看着面前已经平静下来的西馆,握紧拳头,面如死灰。
当然,这不止是华队长一个人的错,至少苏进是这么认为的。
他接到苏陌电话,心里产生警惕,在安全方面做了很多工作。
除了特别定制展柜,对文物进行防震以及加固等多项手段以外,他还要求杜维,额外加强了西馆的安保队伍。
这里的安保人员是其他展柜的两倍以上,苏进要求他们一定要严阵以待,七天时间全部留在这里,绝不能擅离职守。
然而,他发现西馆出现问题的原因,是在东馆门口看见了熟悉的面孔,看见了原本应该驻留在西馆的安保人员!
也就是说,因为查理侯爵一行,有人把西馆的人调去了东馆,转移了安保的重点区域。
这个人的地位一定非常高,不然在苏进的再一强调下,华队长也不可能从命。
至于这个人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就很难说了……
再从另一方面来想的话,查理侯爵一行人突然来到华夏,或者说最早时英方增加运往华夏的文物数量,是不是都是为了这样一刻,为了调虎离山?
但如果真是这样,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而这,才是苏进真正自责的原因。
他看着四分五裂的后母戊方鼎,握紧了拳头,脸色十分沉郁。
他猜到了对方可能会对西馆下手,但在他的想法里,对方是文物盗卖集团,他们要的是金钱、是利益。
他认为,在这个前提下,对方是不可能随意损坏文物的。
毕竟,被损坏的文物就会折损价值,对他们来说很不划算。
所以,在苏进的预想里,他们如果真的对西馆下手,很有可能就是制造混乱,然后浑水摸鱼,在混乱中把文物偷窃转移出去。
基于这个猜想,他考虑了很多环节,把漏洞一个个堵上。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毫不在乎这一点,直接对后母戊方鼎下手,把它炸了个稀巴烂!
面对如此珍贵的无价之宝,他们也真敢下手,也真舍得下手!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文物盗卖集团,想要的是利益、是钱!
他们花费偌大心思,甚至抛出了一些暗藏的棋子,仅仅只是为了毁坏文物示威吗?
苏进并不这么觉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掌,身体渐渐放松,目光也同时变得锐利起来。
他上前一步,看向后母戊方鼎的碎片。
对方一定另有原因,这个原因,一定就在后母戊方鼎上。
已经发生的事,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他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捕捉对方的心理,推算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所以现在,他就要把这个“原因”找出来!
杜维的表情非常阴沉。
他是本次文交会的总负责,出了成绩他能沾光,出了问题他也是第一责任人。
文交会最后一天发生恶性爆炸事件,虽然无人伤亡,除后母戊方鼎以外没有文物损坏,但对他的影响也是极大。
之前交流论坛升级成峰会,颁布《沪城宪章》,给他记了一大功。爆炸一发生,功过基本上就要相抵,没准儿还会有后续的麻烦。
不过想到这里,杜维还是觉得很庆幸。
还好他跟苏进的关系一直好,他对苏进有足够的信任与看重,之前他提出了一些超出自己职责范围的要求,杜维全部都同意了。
不然,要是有更多的国宝级文物被损坏了,他刚刚戴上的局长帽子就非得摘下来不可了……
当然还有游客安全问题,想到这里杜维就是一阵后怕,背上出了一把的冷汗。
真是多亏了苏进够敏锐,一看人员调动就意识到可能要出问题了,马上采取行动,直接跑到西馆进行疏散。
当时的西馆人那么多,一个处置不当,就算爆炸不直接伤人,也可能导致混乱,发生严重的踩踏恶性/事件!
这次这么大的事,最后造成的影响这么小,真是老天保佑……
不,不是老天,还是多亏了苏进!
想到这里,杜维神色微缓。
他平时总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得像个弥勒佛一样,但现在脸色一沉,仿佛漫天乌云遮蔽,压得旁边手下喘不过气来。
这时他缓下脸色,其他人同时松了口气。
他们现在正在连夜检查监控画面。
文交会第一天,苏进进行全形拓表演。
全形拓过程中,苏进会对后母戊方鼎的内部与外部进行全面检查,直到那时候为止,方鼎都是没有问题的。
杜维等人开始检查从那之后的监控画面,不管白天晚上,一刻也不错过。
文交会白天非常热闹,晚上也有几小时的夜场,那之后,西馆就会彻底安宁下来,陷入短暂的平静休息时间。
他们从第一天看到第七天爆炸发生之前,检查了后母戊方鼎附近的每一个细节,一点问题也没有发现。
白天它附近被拉出隔离带,游客只能中远距离围观,无法靠近。晚上这里一片安宁,背后的屏幕暂时熄灭,寂静得几乎有些寂寞。
七天以来,这时一直都是这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舒倩看得皱起了眉,疑惑地问道:“都没人靠近,炸弹是怎么被放进去的?”
在场一个人目光微微一闪,突然道:“我们是从全形拓之后开始查看监控的,如果在那之前……炸弹就已经放进去了呢?”
他这话,明明白白是在说苏进也有嫌疑,舒倩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杜维面沉如水,并不理会那人说的话,毫不犹豫地道:“不,监控也有可能出错——华建国队长在哪里,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过来!”
0843 孰真孰假?
这一晚,苏进一直留在了四号馆时,终夜未眠。
最后,他还是非常不守规则地跨越了那条隔离带,小心翼翼走到碎裂的方鼎旁边,近距离观看。
他很想伸手摸摸看,但终究还是强忍住了那种冲动,只用肉眼察看。
月色偏移,天暗天明,他不断移动自己的脚步,没有踩到任何一个碎片,几乎看过了地面上所有的碎片。
及到天色微熹时,他突然眼睛一亮,目光变得更加专注,整个人停止了下来。
良久之后,他终于缓缓直起身子,面沉如水,凝重地如同一尊雕像。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转身迈出隔离带,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他找到杜维的号码,正要拨打出去,一个电话先行拨了进来,是方劲松的。
现在是凌晨六点多,天还没彻底大亮,苏进知道这一晚肯定没几个人能睡得着觉,方劲松这时候打电话过来,一定是有要事!
他毫不犹豫地接起,立刻听见了方劲松惊讶而又紧迫的声音:“老大,不好了,你看了今天的早报吗?”
昨天文交会发生这样的大事,今天的新闻上肯定会有体现。
但是方劲松向来沉静,成为苏进的“大管家”之后,更是一天比一天更稳重。能让他如此失态地大叫,一定是有别的事情发生了!
苏进说:“我还在西馆这边,没有看到早报,有什么事吗?”
对面传来方劲松明显的吸气声,他镇定了一点,道:“我拍了照片,马上发给你!”
方劲松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有一张照片通过微信发送了过来。
苏进打开一看,目光立刻凝住了。
报纸头版头条,巨大的黑体字传达出一个令人惊心的消息——
“中英联合文物交流会现场发生爆炸,司母戊大方鼎疑似伪品?”
前面一条也就算了,后面那条是怎么回事?
司母戊大方鼎怎么可能是假的?
接着,第二张照片又发了过来,是这条新闻的正文。
前面关于文交会爆炸事件的具体陈述,苏进只是匆匆略过,把重点放到了新闻的后半部分上。
新闻里说,文交会爆炸事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和大批文物损坏,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同时,司母戊大方鼎被炸毁,令人痛心。
但记者迅速接到线报,得在被炸毁的方鼎有可能是假的。
他经过调查之后得知,这个理论其实一直在相当一批学者中间流传,他们认为,现在展出的这座司母戊大方鼎其实一早就被替换了,真品流落在外,不知何踪。
这次犯罪份子针对文物下手,最终炸毁方鼎,其实是件好事。专家正好可以收集方鼎碎片,进行碳14检测,确认它究竟是不是真的。
如果确认为假货,忧心方鼎命运的观众也可以放心了……
评论文章后面是方鼎的前世今生,尤其强调在运来沪城之前,它一直是被收藏在天坛的。
天坛以前一直是文物协会的办公地点,文物协会是由文物修复师组成的民间组织,一年前被苏进指出高层问题,一举击破。
既然他们高层有问题,那一直被收藏在那里、身为镇国之宝的方鼎,是不是也有可能出现问题?
一切存疑,一切也可以自由心证。
看到这里,苏进的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真是有本事,连自己的名字以及惊龙会事件也可以拿来做个筏子……
电话对面,方劲松一直没有挂断,此时他紧张地问道:“老大,方鼎真的是假的吗?现在要怎么办?”
连方劲松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更何况广大群众?
“放心,它是真的。”苏进关闭图片,低头看了一眼满地的碎片,冷静地道,“不过现在,它可能真的通不过碳14检测。”
“啊?”听见苏进前半句话,方劲松先是松了口气,但听见后半句,他迅速又呆住了。
“谢谢你通知我,回头再细说吧,我又有电话了。”苏进道,挂断了方劲松的电话,接起了刚刚拨进来的另一个电话。
接下来,他的电话基本上就没有断过。
最后,在苏进坚持不愿离开的情况下,杜维带着一队人马到了四号馆,架起一个屏幕,跟苏进一起看起了正在播放的一则早间新闻。
新闻里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昨天文交会发生的事情,中间也提到了司母戊方鼎的真假风波。
新闻里对此只提了一句,但是新闻后面,又有一个专题节目,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与报道。
里面果然有一些专家站出来说,一直以来,的确是有这样的猜疑的。他还举了种种例子,说明司母戊方鼎中间有几十年的时间一直不知下落,几年前突然出现在天坛里。
众所周知,天坛一直是文物协会的地盘,平时根本不接待协会以外的人。就算是惊龙会,外人也只有在持在邀请函的情况下进入。他们甚至出示了一些惊龙会的照片,上面显示,司母戊方鼎只有在惊龙会第一天的祭典上会出现。那一段时间里,除了文物协会的一部分长老级人物以外,其余人只能远远围观,完全没办法近距离接触。
这位专家带着笑容反问:“你看,这么远的距离,有人告诉你这就是司母戊方鼎,你肯定就信了嘛!你怎么能确定,它究竟是真是假?它会不会只是文物协会放出来的一个噱头?”
他哈哈笑了两声,摇头说,“毕竟,华夏上古有定鼎的传统。有个司母戊方鼎,文物协会会更名正言顺一点对不对?但怎么说呢,这个名正言顺,从去年开始就已经不存在了啊……”
“这也太不要脸了!”
舒倩看完节目,非常愤怒地说,“你跟文物协会那些长老是理念上的冲突,怎么就能怀疑到方鼎身上了!而且这鼎应该叫后母戊,连名字都搞不清楚,还敢出来上电视!”
“毕竟是约定俗成的称呼……”杜维随意解释了一句,表情严肃地看着苏进,“这家鸿飞电视台虽然不是国营的,但实力非常强,知名度高,观众受众广。类似这样的专题采访直接放在新闻后面播放,是很有话语权与影响力的。这节目对外播出,肯定会引发群众的猜疑,你必须要小心!”
“对。”蓝方彬也来了,跟着补充道,“还有一点,就群众心理来说,他们肯定更愿意相信被炸坏的这个方鼎是假的。就算是真的流落在外没有被发现,也比炸坏了好啊。”
他这话迅速引起了好几个人的赞同,显然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他们也有这样的想法。
苏进若有所思地点头,突然又问道:“杜局,你不觉得这方鼎是假的?”
杜维深深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如果真是假的,你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也就是说,杜维并不确定真假,他只是信任苏进,相信他的判断而已!
苏进注视着他,仿佛有些释然。他非常肯定地道:“对,虽然非常遗憾,但是被炸坏的这尊方鼎的确是真品。杜局长,您放心,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杜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不过你压力也不要太大。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开口。对了,昨天晚上我们检查监控,又跟安保队长华建国沟通了一下,有了一些发现……”
说着,他向旁边示意了一下。
一个技术人员拿过笔记本,打开来放在苏进面前,点开了一个视频。
0844 交给我
“一开始,我们直接检查监控,发现这几天西馆四号馆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情况。然后我们去找到了华建国,跟他一起重看了监控的全过程,结果发现中间有一天晚上的监控其实是被替换了的。”
出言陈述的是杜维本人。
他表情严肃而冷静,道,“华建国表示,文交会第五天晚上,闭馆之后,孟国华带着英方威尔议员进入四号馆,近距离参观了后母戊方鼎……不,是零距离。”
听见这话,苏进睁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零距离?”
杜维脸上露出羞愧与遗憾的神色,点头道:“是的,在孟国华的强行要求下,华建国退让,让威尔议员直接触摸了后母戊方鼎。这也是自从全形拓之后,唯一一次有人直接接触方鼎。我们判断,塑胶炸弹只有这个机会被放置进去。”
他叹了口气,道,“华建国已经承认错误,表示自己没有顶住压力,违反了安全规定,甘受组委会处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地面上的方鼎碎片。
就算处分又怎么样?这座堪称稀世珍宝的方鼎仍然遭到了破坏。
最令人遗憾的是,在此之前,苏进一再强调安全问题,之前几天每天打电话给华队长关注这件事。结果他的关注重心刚刚转移,就出现这样的事情……
“我也有责任……我应该每天过来检查的。”苏进跟着叹了口气。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杜维不赞同地摇头,“你只是个顾问,这样说的话,我才应该每天亲自检查,再不济也要过问。要说责任,我的责任更大!”
他把苏进的关系全部撇清出去,苏进很感谢他的好意。但是,这并不会减轻他心里的负担,该他负的责任,他绝对不会回避。
不过责任什么的,都是之后的事情。不管是他还是杜维,最大的责任也是疏忽,关键在于这件事的真凶是谁!
“也就是说,安置炸弹、炸毁后母戊方鼎的嫌犯其实是英方的威尔议员?但是……有证据吗?”苏进冷静地问道。
这句话问出来,包括杜维在内,所有人一片沉默。
片刻后,杜维才缓缓摇头,道:“老实说……没有。现在唯一的证据就是华建国的口供,但当时他全程跟随,他亲眼看见的情况只有威尔触摸方鼎,完全没有看见炸弹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可以成为威尔的人证。毕竟,就算威尔是唯一触摸方鼎的人选,也是在华建国的监督下完成的。”
所以,威尔只是有嫌疑而已,嫌疑的程度甚至不算太重。
“把孟国华控制起来,问出他的口供呢?”蓝方彬忍不住问道。
“向他问话肯定是需要的,不过多半得不出什么结果。”杜维冷静地说,“我知道这个人,他办事能力还是有的,就是为人圆滑,比较势利。英方议员提出要求,说想要近距离参观接触方鼎,他多半就帮忙疏通了。这种人,能够得到的情报肯定很有限。”
苏进回想起跟孟国华少许几次打交道的经历,缓缓点头,认同杜维的判断。
“那就是说,找不到其他证据了?”舒倩很是不满地问道。
杜维年纪不轻,熬了一夜有点疲倦,他抹了把脸,下令道:“首先,去调取华夏馆其他方位的监控录像,全方位查看文交会第五天西馆方向的出入情况。就算没办法直接抓到他们安置炸弹的现场,也要证明他们那天晚上的行踪。然后,安全监控是组委会的工作,监控录像被调换是事实,这表示组委会内部一定出现了内奸。马上把所有相关人员全部集中起来,进行隔离,一个个调查……”
杜维眼中冒出精光,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发出,传达给在场的所有人。
所有人听完命令,立刻行动起来,各自忙碌去了。
周围纷纷扰扰,苏进则站在隔离带外面,注视着破碎的方鼎,一脸的若有所思。
一段时间之后,杜维走到他身后,道:“你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们,我绝不会让罪魁祸首就这么轻松地跑了的!”
这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然后他与苏进看向同样的方向,问道,“只是这后母戊方鼎,还有修复的可能吗?”
苏进一时间没有说话,杜维又失笑了一声,“当我没问,你也不要太困扰,毕竟都被炸成这样了……”
苏进突然打断了他,缓缓道:“爆炸的确很严重,后母戊方鼎一共被炸成了457块,其中56个大型碎片,164个中型碎片,237个小型碎片。”
他抬眼看着杜维,道,“您也放心。爆炸案的后续处理事宜交给您,修复以及证明它是真品的任务……就交给我了。”
杜维与他对视。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苏进的神情仍然从容而平静,令人放心。
看着这样的他,杜维自己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放松多了。
“真是,真不知道我是年轻人还是你是……”他笑着摇头,然后郑重其事地道,“那就拜托给你了。”
报纸以及电视新闻节目的效应不断发酵,迅速传到了网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就像蓝方彬所说的那样,很多人都很愿意相信新闻里专家的判断。
这样一座镇国之宝这样被炸毁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如果它是假的,就表明真品还是完好无损的。
很多时候,你对一件事情的判断都与你的立场有关。
明明电视里专家的发言完全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的一些边缘消息,但在网上这样一传播,迅速变成了“合理推测”,离事实只差一步了。
同时,另一部分“有识之士”开始响应专家的意见,呼吁对现在的方鼎进行全面的重新鉴定,包括碳14检测,从而真正确定他的真假。
在这样的呼吁下,有一共三家私人鉴定组织出面,表示可以免费进行鉴定检测,检测过程文物局以及某些公共领域的专家可以全程监督,以保公正。
对此,文物局暂时没有给出回应。
事实上,文物局内部的专家已经对方鼎碎片进行了检测。
他们发现,方鼎被炸弹里包含的某种不知名放射物污染,已经无法通过检测,得出结论了。
在这种情况下拿出去检测,只会让它的真假疑云更加浓重,伴随网上现在的舆论走向,很有可能会被盖棺定论。
这座方鼎,果然是假的,真品其实一直流落在外,有待被人发现!
这时,就算是再弩钝的人也反应过来安置炸弹那一方的目的了。
恐怕再过不久,“真正”的方鼎就会在海外某处被发现,从拍卖会进入人们的视野了……
这样一座镇国之宝,会拍出什么样惊人的价格?
恐怕那尊鬼谷子下山的元青花,也不可能与之媲美吧?
在这种情况下,苏进要怎么修复原有的方鼎,证明它的真实性?
无数人都在暗自担忧或者疑惑,但没有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他。
毕竟,文交会爆炸事件还有太多后续事宜需要处理,而此时的苏进,也需要足够的空间吧……
任何人也没有想到,此时的苏进在亲手收拣完全部的方鼎碎片之后,离开沪城,来到了相距极近的苏城太湖之畔。
冬末春初的太湖,湖风吹得人遍体生寒,芦苇全部凋零,只余少许飘摇白絮,格外凄清。
苏进站在湖畔的木制栈道上,看着一条乌篷船渐渐向他划近。
他的手伸进口袋,握紧了里面的坚硬木盒。
0845 不是你做的
船很小,黝黑的船篷,黝黑的船身,上面却竖着一根高高的桅杆,杆上白帆扬起,是这一带标准的渔船。
船头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色的风衣,衣袂同样被风吹得扬起,与这天空、这湖水、这芦苇、这船相互映衬,如书如画。
那人向苏进这边投来目光,与他对视,忽而一笑。
这时船已到木制码头旁边,那人泊船上岸,向苏进走来,站定在他面前,叫道:“苏进。”
苏进/平淡地看着他,回以招呼:“苏陌。”
苏陌今天又“变”成了男性,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俊秀中带着书卷气,几乎能完美融进背后的风景里。
苏进看着他的眼神,跟之前若干次完全没有分别,审视中带着警惕,永远都保持着疏离的距离。
苏陌对着他一扬眉,问道:“你找我,是为了完成第二次的赌约?”
苏进微一点头,先看了看那艘乌篷船,确定里面没有藏着其他人,才郑重地道:“首先我要感谢你之前打过来的电话,帮了我们的大忙,多谢。”
他说这话并不是客套。
如果不是苏陌打来电话,让他对西馆的安全状况产生了担忧,他也不会要求重制文物展柜,严格加强安全与防震措施。不然,换用以前的常规展柜的话,四号馆发生那种规模的爆炸,旁边三号馆和五号馆的文物不可能完全不受到影响。
要知道,这两个展馆都陈列有极为珍贵的瓷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震碎!
听见苏进的话,苏陌却敛去了笑容,表情变得无比凝重。
他注视了一会儿苏进,突然转过身,走到湖边,远目看向一望无际的太湖,以及阳光下清晰可见的湖中岛屿,幽幽地道:“不,你不用道歉……”
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异样,轻声道,“我也没想到……”
“嗯?”他的声音太轻,苏进没太听清楚,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
苏陌却没有再说下去,沉默片刻后才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问道:“先不说这个了,我们第二次赌约中约定的那件文物,你找出来了吗?”
文交会之前,苏陌与苏进立下赌约。
苏陌告诉苏进,本次文交会收藏并展出的文物里,有一件是假的,是他伪造出来的赝品。
苏进的任务,就是从所有的数百上千件文物里,找出这件赝品。
现在文交会已经结束,该是践约的时候了。
在苏陌的注视下,苏进缓缓点头,道:“我的确找出来了。”
苏陌仿佛有些意外,眉毛向上扬起。他唇畔仍然挂着笑容,问道:“哦?你觉得是哪件?”苏进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中掏出了那个木盒,把它递到苏陌面前。
苏陌一看见那个盒子的大小规格,脸色立刻就变了,笑容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马上伸手去接,而是瞪着那个盒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头,问道:“你确定?”
苏进道:“就算不确定,你现在的表情也足够让我相信自己的选择了。不过的确,我确定,你所说的赝品,就是这一件。”
苏陌还是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苏进索性自己把它打了开来。
盒盖揭开,里面露出的是一个小小的瓷杯,薄得几乎透明,向上的那一面绘有彩色的瓷画,纤细入微,美不胜收。
这样一个瓷杯暴露在天光之下,格外纤薄鲜明,古意盎然。
苏进灵巧地把它取了出来,放在手上旋转把玩了一下。
瓷碗一面是彩绘,一面题着一诗,正是那套十二花神杯中的一只,正是那只八月桂花杯!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目光都投注在这只瓷杯上。
过了好一会儿,苏陌才缓缓伸手,从苏进手里接过这只杯子。他的手指极为细腻地在杯身上摩挲,沉默良久才开口:“真没想到,你真能认出来。”
言下之意,是对这个杯子有着充分的信心,觉得苏进不可能能认得出来。他的表情再不复之前的冷静,显然苏进认出它的这个事实,给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苏进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这个杯子,其实不是你做的吧?”
苏陌猛地抬头看他,真正的震动出现在他的眼中,仿佛完全的不可置信!
苏进自顾自地道:“我猜,这个杯子其实是苏承做的,一直保存在你的手上。你并没有充分的自信在第二次赌约中战胜我,或者说,你想用它来试试我,所以偷龙转凤,把它放进了十二花神杯里,替换了原来的那只。”
他抬眼看苏陌,“我说的对吗?”
一段时间之后苏陌才回答:“是。”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明明不是我做的还要加入赌注,你会觉得我这是在作弊吗?”
苏进摇头:“不,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再说了,我们最初始的赌约并没有规定一定要是自己制作的成品。”
他的表情凝重,明显说的是真话,然而苏陌的心里却无端涌上了一股怒气。
苏进这意思,就是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关注的,只有自己的对手,只有最后制作出来的成品!
但此刻,苏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用这只八月桂花杯形成赌约,最初并不是他的意思。
最终他没有反对,是因为他心里也很好奇。
他无数次端详这只杯子,一再确定苏承不愧为天工,真正的实力远在他之上。如果不是他一早就知道这杯子是假的,他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而且,他也非常确定,以他的实力,绝对做不出这样的杯子。
他把苏进当成自己的对手,也很想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他。
我都认不出来的真正“天工”级伪作,你能认得出来吗?
但是,苏进的确认出来了,他拿出那个木盒的那一瞬间,苏陌就知道自己输了!
如果说第一次赌约结束之后,两人还有势均力敌的感觉,这一次就是他输了。
惨败!
在这一刻,他有一种感觉,苏进的对手不是他,而是早已逝去的苏承!
突然间,苏陌有点悚然——苏承是天工,难道苏进的实力,也晋入到了那个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
这不可能!
当世第一个天工,只可能是他!
苏陌从来都不是那种遇挫即退的类型。
他所意识到的这个事实并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说:“不错,你认出这只八月桂花杯,第二次赌约的确是我输了。你想要什么?”
苏进摇头,认真地说:“你之前打电话提点我的那句话,就是提前支付给我的赌注了。我不需要其他什么。”
苏陌心中一凛。
他打电话给苏进给了他帮助,是苏进欠了他一个人情。
而现在苏进说的这句话,代表他们已经两清,谁也不欠谁的!
他冷下面孔,缓缓点头道:“这样也好……”
他话没说完,苏进就已经打断了他,道:“既然第二次赌约已经了结了,我想我们的打赌可以进入第三阶段了。”
他的言语果断而干脆,显然是早有准备。
苏陌抹去心里的一切杂念,直视着他点头道:“不错。”
“前两次赌约的形式,都是你提出来的。这第三次赌约,可以轮到我了吧?”
苏进/平静回视着他,声音一如即往地稳定,毫无多余的情绪。
苏陌没有说话。
苏进也不需要他说话,他继续道:“前两次赌约的胜负,我们都是由心而论,在你我两人之间达成的。这第三次赌约,我想把裁判权交给更多的人。”
苏陌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问道:“什么意思?”
“很简单,第三次赌约的结果,我们用投票来决定!”
苏进斩钉截铁地道。
0846 第三战
船影远去,苏进目送他远去,表情平静,好像自己刚才提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提议,也并不为此感到担忧一样。
苏陌走后一段时间,苏进身后同时响起了脚步声和对话声。
他回头,看见谈修之一边举着手机打电话,一边向这边走开。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只望远镜,显然之前正用它远远看着这边。
手机对面那人正在跟他说着什么,谈修之很少说话,只是不时回应一声。
苏进没有说话,而是在旁边耐心地等着。
最后,谈修之终于讲完电话,他放下手机,道:“那边结果已经出来了。”
他指派不明,苏进只是扬了扬眉。
谈修之道:“爱德华出了面,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威尔交待了。他承认塑胶炸弹是他放进去的,时间就是第五天晚上。把他领进去那家伙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为了拍马屁讨好而已。”
说到这里,谈修之挑起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只是为了拍马屁讨好外国人,就让那么多人、那么多文物置身于这样的危险之中,还直接导致了后母戊方鼎的损坏……”
说到后面,他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了。
“爱德华拿到证据了?”苏进很清楚,单只是威尔的口供的话,还只能作为证据之一,不足以将他彻底按死。必须要有足够的物证,才能说明事件的前因后果,定下这桩案件的真正责任人!
“周……叔说爱德华已经派人去办了,基本上没有问题。”谈修之说起周景洋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不过态度明显比以前缓和多了。
苏进这才知道电话是周景洋打来的,说起来,自从西馆出事之后,他们还没有再次见过面。这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苏进忙于处理后续事宜,的确很忙,另一方面嘛……
“你为什么避着周叔不见?”谈修之跟他的关系不一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了。
“我没有避着不见……”苏进说。
谈修之只是看着他,片刻后,苏进终于承认:“最近太忙了,我心里还有一些事情没有理清楚。”
他言语坦然,目光清晰,显然说的是实话。
谈修之看了他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急,慢慢来就好。你总是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
“……嗯。”非常难得的,苏进迟疑片刻后才回答。
谈修之把话题拉回原处,道:“周叔说,威尔的口供出来,孟国华已经被收监拘留起来了。杜老板非常震怒,下令严办,到时候他不仅工作保不住,多半还要坐牢。”
苏进表情冷淡,道:“本应如此。”
谈修之非常赞同地点头,继续道:“孟国华最多只算从犯,此事主犯还是英方议员威尔。据说爱德华透了点口风,回头会给我们一个交待。”
苏进有些意外,但同样点了头,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本应如此。”
谈修之三言两语,把刚才电话里的内容全部向苏进交待了一遍。
基本上都是相关爆炸事件后续的一些处理过程以及结果。
这中间,爱德华出了大力,他在英方的能量以及权威比苏进想象中还要强大,有他加入,很多比较难办的事情突然变得简单了起来。
苏进很清楚,爱德华会这样帮忙,一方面是因为觉得威尔做的事情太丢脸,另一方面还是因为他跟周景洋的交情。
这次,算是欠了周景洋的大人情了……
当然,就他跟周景洋的关系来说,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妥当。
苏进一时间有点走神,突然听见谈修之问道:“那边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你这边……”他向苏陌离开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问道,“……怎么说?”
苏进沿着湖畔的步道走了起来,一阵湖风吹过,淡淡的湖水腥气掠过鼻端。
他说:“虽然现在查出来威尔是主犯,但是毫无疑问,这件事的真正幕后主使人,其实还是苏陌背后的这个文物盗卖团伙。”
谈修之走在他身边,点头表示同意。
无论是苏陌之前的示警,还是石英玉最后打来的电话,都说明了两者之间密切的关系。
“周哥那边已经行动起来了,他们正在调查石英玉,准备跟他取得联系。一方面是要保护他,另一方面也是以他为突破口,挖出这个团伙的核心部分。”谈修之说。
周离他们之前做了很多工作,从最早时的边境到马王堆到龙门石窟,抓捕了不少该团伙的成员,剪去了他们的不少羽翼。
但是,羽翼始终只是羽翼,他们的确削弱了这个团伙的力量,但至今没有触及他们的根本。
苏陌、石英玉,还有隐藏在他们背后的那个关键人物,传说中的“金”——金如水!
这个人极其狡猾,极少露面,只以迂回的手段跟手下见面。
至今为止,他们所知道的有可能直接接触他的人,估计只有石英玉和苏陌了。
苏陌这边,苏进另有打算,那么关键人物就是石英玉了。
他会在关键时刻给苏进打电话提出警告,表示他的内心早有动摇。
不管是真的出于保护还是想要形成突破口,他们都必须要找到他。
苏进点头,嘱咐道:“敌方太凶残,我们一定要小心。”
谈修之点头,他思索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说起来苏陌,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苏进在来之前并没有透露口风,此时却也没有隐瞒。
他说:“苏陌之前向我提出三次约战,相当于是三次赌约,现在头两次已经完成了。”
这件事情谈修之非常清楚,同时他也忍不住赞叹:“第一次的佛手也就算了,第二次那个八月桂花杯,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老实说,就算你跟我说了它是假的,我也认不出来!”
苏进的表情有些微妙,他说,“前两次赌约,都是苏陌提出来的,今天在这里,我主动向他发起了第三次的约战。”
“嗯?”谈修之站定脚步看他。
苏进也跟着站定脚步,看向茫茫湖面:“威尔炸毁后母戊方鼎,又用放射性物质污染它,让科学手段检测不出它的年代,从而无法证明它的真假。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此,谈修之也是考虑过的,他挑起嘴角,讽刺地道,“指出现在这个方鼎是假的,就可以想办法以假乱真了。他们一定已经准备好了一座伪造的方鼎,就等着拍出惊人高价了!”
推断出这点并不难,苏进赞同地点头道:“后母戊方鼎是镇国重宝,真正稀世罕见的文物,‘真品’一旦出现,必将聚集所有人的目光。所以,想要以假乱真,那个‘赝品’必须要足够的‘真’才行。你觉得,这个赝品会是谁来制作呢?”
不用说也知道,肯定就是苏陌了。
苏陌在制伪方面本来就天分惊人,跟苏进赌斗之后,又有了突破与提升。
在现在真品方鼎遭到质疑的情况下,他做出的后母戊方鼎,说不定真的能以假乱真!
到时候真品被认定是假的,赝品反而上位,那种憋屈感,可真是别提了……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苏进道。
“文物是什么,它跟人类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普通人真的分辨不出真品与赝品吗?”
“现在谣言已经扩散,人们对被炸毁的后母戊方鼎心里已经有了疑虑,到时候赝品出来,被指假为真,他们说不定真的会信。”
“所以,我想为真正的方鼎争取一个机会。”
“我向苏陌提出赌约。”
“由我来修复现在被损毁的那座方鼎,修到让它完整无缺,肉眼无法看出;他来制作并完善试图替代它的那个赝品。”
“然后,我们把两座一模一样的方鼎摆在公众面前,放在同样的起跑线上,让所有人来辨认。”
“来投票表决它们的真假!”
0847 作弊手段
谈修之吃惊地看着苏进。
古代有掌眼,现代有鉴定师,自古以来,文物的鉴定权就被放在了少部分专业人士的手上。
他们拥有极其深厚的历史知识与观察力,能够从文物材质、印章款识、线条笔法等许多细节进行判断,最后决定这件文物是真是假。
然而……
他想起之前那只八月桂花杯,他曾经从苏进这里看到过。
苏进很快就认出这个杯子是假的,所以他看到的时候其实带着先入为主“这是假的”的印象。
但即使如此,他拿着它跟其他花神杯进行比对,任何看不出来它哪里假了!
瓷质、瓷器的厚薄程度、正面绘画的笔法与颜料、背面题字的笔迹与墨色……
所有的一切,都与真品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怀疑苏进的判断了。
他不是普通与文物无关的人,他是一个资深收藏家,自家还开着一个有点名气的拍卖行,经手的文物普通人一辈子也看不到。
但就算是他这样的资深人士,也认不出真杯与假杯的区别,换了那些跟文物更少接触的普罗大众,他们真的能办到吗?
八月桂花杯充分体现了苏进那位对手的能力,那群人,对后母戊方鼎早已处心积虑!
如果他们做出的伪鼎,仍然能够达到跟这只八月桂花杯同样的水平,如果仍然像这样,保持着同样的材质、同样的质感、同样的花纹款识……所有的一切都做得一模一样的话,恐怕专家都没这个能力,更何况普通人!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专家都认不出来了,在媒体新闻拼命炒作天坛方鼎是伪鼎的情况下,人们不自觉地受到影响,站了立场,到时候传说中“流落民间”的方鼎一出来,说不定还会更不利。
不如借由这样一个赌约,把两个鼎拉到同样的标准线上,交由更多的人去评判!
就算普通人认不出来胡乱投票,最终结果还是有可能五五开的。
当然,这得有一个前提——苏进必须修复现在这座破碎的方鼎,修到不留一丝痕迹,让所有有资格投票的人都无法区别前鼎与后鼎的区别!
想想方鼎现在的样子,这还真是一项极为困难的工作啊……
一瞬间,无数念头涌上谈修之心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苏进的这个提议虽然风险极大,但的确是最合适的,只是很考验他的修复能力罢了。
不过想想那样一个八月桂花杯他都能认出来,苏进的实力本来就在苏陌之上,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无论修复还是制伪,都需要做很多前期准备工作,中后期修复制作以及打磨的工序非常繁多,这个赌约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所以苏进和苏陌约定,正式践约的时间在大半年之后的中秋节,具体地点与形式再另行商议,保证公平。
半年时间其实并不宽裕,苏进要做的工作还是非常非常多的……
“你放心,其他事情都交给我们,你专心修复后母戊方鼎就行了。需要什么材料和工具,你列张单子给我,我就算上天下地,也给你弄齐!”
这一刻,谈修之露出了他锐利的一面,斩钉截铁地道。
苏进也没什么好跟他客气的,点头道:“的确有很多东西需要你帮忙准备,那就拜托了。”
说着,他直接拿起手机,操作了几下。
几乎就在同时,谈修之的手机响了一声,提示有邮件到了。他扫了一遍那封邮件,意外地抬眼:“竟然一早就列好了单子……准备得很充分啊。”
“是的,时间的确比较紧张。”苏进认真地说。
“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下去,分批交货给你吧。”谈修之看完清单上的内容,爽快地说。他收起手机,两人一起回程,路上随便说了些闲话。
最后一起走到附近的停车场,谈修之手扶在车门上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本来是随口一问,问完后却一时间却没有听见苏进的声音,惊讶地回头。
苏进仿佛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订了票,准备回去看看。”
“回去?”谈修之不明白他的意思。
“嗯。蓝天福利院,我在那里长大的,出来之后还没有回去过。”苏进道。
苏进虽然没有刻意宣扬过,但也没有隐藏过自己的出身,甚至蓝天福利院这个名字,谈修之也是听说过的。
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有空的时候回去看一看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苏进早不回去,晚不回去,却选择了现在这样一个时机?
谈修之有些不太理解,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道:“路上小心。”
一阵风吹过,带来湖水的气息,拂起他们的头发。
一只鸟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落在旁边的树枝上,开始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两人的目光一起投过去,看见枝叶间初生的绿意。
冬寒虽然尚未过去,但春意已经悄然降临。
窗外的景物正在快速后退,苏进坐在窗边,凝望着外面。
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木盒坚硬的边缘硌着他的手,存在感非常鲜明。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木盒,打开盖子,透明纤薄的彩绘瓷杯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八月桂花杯,苏承仿造的十二花神杯之一。
第二场赌约结束之后,苏陌并没有把它带走,而是把它留给了苏进。
苏进取出瓷杯,用手指细细地抚摸着它。
细腻冰凉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是坚硬的瓷器,却带着一种微微柔软的感觉。
苏进知道,这是视觉神经在大脑产生的效果,向手指传递的错误的信息。
这证明,这只八月桂花杯的工艺已经达到了极臻完美的程度,虽然是仿造的赝品,却跟另外十一只花神杯带给人的感受一模一样。
苏承这位天工的技艺,竟然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
对于马上要进行的第三场赌斗,谈修之表现得比较放心。
在他的想法里,苏陌能伪造出这样的八月桂花杯,技艺的确超凡脱俗。
但苏进能够很轻易地认出它的真伪,这证明苏进的本事比他更高一筹,在第三场赌斗上天然就占了先机。
但是,只有苏进自己才知道,他根本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认出它来的。
苏陌用苏承做的杯子跟他打赌,固然是作弊行为;但苏进鉴定这个杯子的真假,其实同样也是作弊。
他并没有鉴定出这个杯子是假的,他能够那么快地认出它来,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八月桂花杯其实早就已经遗失,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上!
十二花神杯,一般指的是康熙十二花神杯。之后雍正、嘉庆、光绪、民国时期对其都有仿制,尺寸大小各有不同。它相当于一个历史品牌,不管什么朝代的花神杯,下面的款识都是“大清康熙年制”。
作为这个品牌源头的真正康熙花神杯,当然就是毫无疑问就是珍宝中的珍宝、真正的无价之宝了。
二战时的日本天皇对这个无价之宝有着格外的钟爱,算是个超级粉丝。为此,日本东方史馆特意在华夏搜集十二花神杯,把它们分批藏在各个物资据点。
日本战败之后,这些物资有的被销毁,有的被掩埋,有的被仓促运走。
之后有人特意查过日本撤走的船只,在阿波丸号的档案上发现了八月桂花杯的踪迹。
然而,当年阿波丸号行至福建省牛山岛以东海域时,被美国潜艇发现,直接向它发射鱼/雷,3分钟后就沉没了。
除1人外,上面的所有人以及所有物资全部沉入海底,其中就包括了八月桂花杯……
这是很多年后调查才发现的事情,苏进后来查过,在这个世界上并无相关的纪录。
也就是说,真正的康熙八月桂花杯仍然沉在海底,怎么可能凭空出现?
既然它出现了,那它一定就是假的!
所以,苏进在看见它的那一瞬间,就得出了判断。
但这是他依靠在上个世界的知识得出的判断,最可怕的是,他发现,就像谈修之一样,就算他确认了此事,他也没办法靠自己的眼力判断它的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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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这段情节很关键,还没有太想好…请个假好好思考一下,明天再更新…逃走
0848 双程
这是苏进第一次正式看见苏承的作品,这也是他第一次对“天工”的能力与境界有了如此直观的感受。
他在发现自己无法鉴定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个杯子不是苏陌做的了。
他跟苏陌打了这么一段时间的交道,几番交手,对他的心性实力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的确很有天赋,很有灵性,但出于种种原因,离天工尚有一段很大的距离,绝对做不出这样完美无缺的作品来。
但是他自己呢?
他鉴定不出来,那么能做出来吗?
苏进非常冷静,他综合评估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没错,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他距离天工同样也有一步之遥,一直以来,他几乎可以觑见位于另一道门外的那个境界,但总是不能踏出那一步。
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静坐月下,感受着北风的微寒,审视着自己的内心。
天色微明时,他做出了决定。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还没有回去过蓝天福利院,有些刻意的淡忘了属于另一个苏进的过去,以及他这个人。
现在,也该是到面对的时候了。
火车非常平稳,车厢全部满员,非常热闹。
苏进收回目光,看向车厢里的旅客。
前面不远处有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站在椅子上,不停地蹦跳,旁边一个年轻女孩露出忍耐的表情,几次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侧前方的一个年轻男子突然站了起来,表情严肃地要求坐在另一边的孩子母亲管一管自己的孩子。
孩子母亲正在玩手机,听见这话好像才意识到什么一样,不耐烦地一拉孩子,让他安静一点。孩子呆了一下,突然对她包上的一个装饰品产生了兴趣,抓着它玩了起来,不再那么闹了。
年轻女孩向男孩露出感谢的笑容,男孩摇头表示没事,坐回自己的座位。
另一边,一个中年人正歪着头在睡觉,他搂着一个公文包,眼睛下面黑眼圈浓浓的,身上的西装睡出了褶皱。
苏进坐在右边靠窗的位置,他的左侧突然传来声音:“龙门石窟不错,可以去看看!”
他侧头一看,发现那是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凑在一堆,正说得眉飞色舞。
他们还算是很有素质的,声音一直压得比较低,只是这时候说得兴奋了,猛地抬高了声音,才让苏进留意到。
这些大学生中的一个对石窟比较熟,正在跟别人介绍它的历史以及修复的经过。苏进一不小心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对方偶然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很快如常地移开,显然并不认识他。
这个发现让苏进微笑了起来。
这个人知道他却不认识他,证明他并不是这一行的死忠铁粉,而是对文物与历史有一些兴趣,因此却了解了一些事情的“路人”。
无论什么行业,光靠一些核心死忠人员的支持是没办法发展的,必须要更多这样的“路人”才行。
只有这样,才能贯通古今,形成真正的“文化”。
苏进看着这群年轻人一边讨论,一边拿着手机翻看相关资料,最终决定把龙门石窟纳入接下来的行程表里,心里有一种莫明的满足感。
看着自己准备追求毕生的事业一步步发展壮大,被更多的人关注并接受,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火车继续向前,窗外的景物不断变化,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这种熟悉感主要来自于苏进上个世界来往于两地之间的回忆,也来自于另一个“苏进”脑中浮光掠影般的记忆。
当初他从蓝天福利院出来,前往帝都上大学,走的也是这条路,看到的也是同样的风景。
说起来,那时候另一个苏进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呢?
苏进重新看向窗外,开始细细回味。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取代了这个世界苏进的灵魂,继承了他的记忆,却并没有他的情感。
也就是说,苏进记得这个世界的苏进在哪里长大,做过什么,认识什么人,甚至上学时考试考过多少分……但是这一切记忆附着的感情,却全部都与他无关。
他记得以前那个苏进的朋友,但感受不到那份亲近友情的存在;他记得他在福利院的生活,但对于福利院的感受,却更多地来自于年幼时自己的经历。
当然,由于人类记忆的特性,之前那个苏进的记忆并不完整,现在的苏进只记得其中一部分,还有点断断续续的。
那个苏进已经不记得自己来到福利院之前的事情了,他记忆里的福利院灰暗而吵闹,微小而让人刺痛的争斗无处不在,他唯一对抗它们的方式就是努力学习,然后考出去。
他坐在这辆通往帝都的火车上,心里充满了希望,脑子里一点再回去福利院的意思都没有。
并不是因为忘恩负义,而是那段仿佛黑白色的生活,是他生命里抹不去的疮疤。
苏进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非常忙碌,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整理这些记忆。现在他终于有了一段时间坐下来慢慢思考回味,他发现,虽然两个世界的福利院并不一样,但留给他的那些细碎的回忆与心情,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当初他考上大学,坐火车前往帝都时,心情跟这个世界的苏进也极为相似,在那个世界,他也在赚到钱之后往福利院的帐户打过几次款,自己则再没有回去过……
他对这个世界的苏进本来毫无感觉,一颗心从来都扑在文物修复上。而现在,当他整理着不属于他的另一份回忆的点点滴滴,却突然对另一个他产生了一些共鸣与好奇。
他打算到达蓝天福利院后,好好打听一下原身小时候的事情,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好好了解一下那个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灵魂。
火车到站,这是一个三线地级市的高铁站,对面就是汽运站。
他直接去汽运站转车,两小时后到了这个地级市下面的一个县城。蓝天福利院,就位于这个名叫“双程”的县城里。
双程县汽车站外面非常乱,到处都是背着大包小包、捆扎着彩色编织袋的人群。他们不时会遇到一些或者拿着牌子,或者双手叉在兜里的人,被拦下来询问去哪里,要不要住宿,要不要坐自己的车之类的问题。
这样一座县城,苏进并不陌生。它完全没有大城市的条理与矜持,却有着另一种粗野却蓬勃的生命力。
苏进在这样的环境里非常显眼,很快就有很多人围了上来。他连续拒绝了好几个招揽住宿的,走到一辆出租车旁边,简短利落地问道:“蓝天福利院走吗?”
出租车司机正靠在车门上一边抽烟一边跟同行聊天,听见苏进的话,立刻扔掉烟头殷勤地问:“走!三十块钱。”
小地方的出租车经常都不打表,需要司机跟乘客提前商量好价格。蓝天福利院离汽运站其实很近,三十块钱明显是宰客了。
苏进不缺这点钱,但也没打算让人宰,他摇摇头,背着包转身离开。
那个司机追上来,想要追着继续讲价,苏进不打算跟他多说,正要去问另一个司机,突然听见不远处一个人嗡声嗡气地问道:“十块钱走不走?”
苏进回头看见那人,意外地扬了扬眉,那人看见他的脸,也呆了一下,犹豫片刻后试探着问道:“苏进?”
0849 故人不识
叫他的人也是个出租车司机,大概四十来岁,理着短短的平头,脸部轮廓极为坚硬,皮肤坑坑洼洼,像是石雕成的一样,长得非常有特色。
苏进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原身认识的人,然后他快速在原身记忆里搜索了一遍,发现果然见过对方。
这人名叫贺犁夫,在做出租车司机之前是个送货的。
福利院里孩子多,经常要对外大量采购物品,这人固定向福利院送货,以前的苏进跟他见过几面。
说起来,这人的记性真不错,竟然还记得他的长相……
苏进微微一笑,向他点点头,正要开口打招呼,那人就摘下头上的帽子捏在手上,露出一个又惊又喜的笑容:“真是您!我看着像,试探地叫一下,结果真是!”
他有点语无伦次,苏进却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贺铁咧开嘴笑着说:“我看过好多您的节目,惊龙会那场实在太帅了!带劲!把那些狗屁长老全部踩下去,爽!”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苏进立刻意识到,他所认识的并不是以前的原身,而是现在的他自己!
明明见过好几次面,还有过两次交流,但他对原身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知不觉中,苏进笑容微敛,贺铁迅速紧张起来:“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原身记忆中的这个人不苟言笑,跟福利院财务说话时非常简短,经常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如果不是因为这人长得实在有特色,苏进几乎会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他突然有些感慨,对着那人一笑道:“没事,我只是想起来了其他事情而已。”
贺铁也迅速想起了苏进刚才的话,连忙道:“您要去蓝天福利院?我对那里可熟,马上拉你过去!”
说着拉开车门,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苏进。
苏进没什么可拒绝的,上了车,坐在副驾上。
贺铁看着他的选择,越发兴奋了,发动车辆之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对他的仰慕。
跟很多人一样,他最先开始被苏进吸引还是因为惊龙会。
无名少年一鸣惊人,连续夺段站到修复师巅峰,这种逆袭的故事人人爱看。
然后以此为契机,他开始对文物修复产生一些兴趣,经常拿着手机上网看相关的新闻,还下载了架空庭园来玩。
现在,他对华夏文物已经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很能说出一些文物的名称,甚至能说出它们的常见损坏方式以及修复方法。
不过毕竟年纪大了,他在架空庭园上的成绩并不算太出色,只有两次四星修复,其余大多都是二星三星。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玩得不亦乐乎,几乎每天的空余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还被老婆抱怨了好多次。
不过,在看新闻的过程中,他最关注的还是苏进个人的行踪以及成绩。
马王堆、龙门石窟、文交会,这些事情他全部都能朗朗上口,最夸张的是,连最近颁布的《沪城宪章》,他也能说出一个大概来。
他说,这是他们一帮爱好文物的出租车司机最近主要讨论的话题。
最近他们还在讨论,这个宪章在接下来的文物保护与修复中会起到什么作用……
他随口说了一点,讨论的方向以及内容其实还维持在一个非常浅层的范围内,但老实说,他们会讨论到这种程度,已经很让苏进吃惊了。
毕竟,沪城宪章,文物保护法,这些都是纯理论性的东西。
即使在他以前那个文物保护工作做得比较完善的世界里,大部分人对文物所理解、所关注的也主要是它值多少钱,有什么样的地位而已。
但是在这个文物保护发生断层的世界里,他竟然在这些普通人身上看见了更深的萌芽!
发现这一点后,苏进迅速忘记了关于贺铁只认识他不认识原身的感慨,很感兴趣地向他提出了一些问题。
贺铁得到苏进的回忆,非常兴奋,滔滔不绝地回答着。
他说的话仍然很有些初级,其中不乏想当然的部分,但苏进却津津有味,不时地鼓励他说出更多。
贺铁说得高兴极了,等到出租车到达蓝天福利院门口时,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双程县就这么小,去哪里都不远。”
苏进抬起头,看见一个白底黑字的招牌,上面写着“双程县蓝天福利院”。
这招牌明显时日已久,上面漆皮脱落,露出下面的木色。
一瞬间,苏进闭上嘴安静了下来,盯着那边有些出神。
贺铁也像是刚才发现一样,“啊”了一声,说:“蓝天福利院啊。”
先前他说得太高兴,按本能循路开车,并没有把目的地的名字往脑子里放。
这时,他笑了一声,说,“要我陪您进去吗?蓝天福利院我可熟了,以前我天天往这里送货,福利院里上上下下的人我都认识!”
苏进突然非常微妙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院里的孩子你也认识吗?”
“就算叫不出名字,也都打过照面,见了肯定不会认不出来!”贺铁自信满满地说。
苏进突然笑了一下,推开门下了车。
今天天气很好,金色的阳光均匀地铺在街道上,披在福利院的招牌上,显得一切地方都暖融融的。
苏进掏出钱包,说:“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苏进付完钱,背起背包向着福利院大门走去。
贺铁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着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据他所知,普通人是很少单独来福利院的。
他以前在这里见过的人,要么像他这样跟福利院有合作过来办事的,要么就是成群结队,过来当义工进行扶助的。当然,还有领导过来检查,一些夫妻来试图收/养孩子等等之类的事情。
像苏进这样,独自一人到这里来,多半只有一种情况……
贺铁看着苏进的背影,对方走得不快不慢,但是脊背挺拔,落足果断,好像从没有事情会让他犹豫一样。
在他脑海里,这个背影渐渐跟另一道身影相重合。
更年轻、更削瘦,不像这么成熟从容,仪容步态间却有着让人极为熟悉的相似感……
贺铁渐渐张大了嘴巴,喃喃道:“苏进?苏进?苏进!啊!”
他砰的一声打开车门,站到了地上。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说:“他就是那个苏进?”
苏进走到福利院门口。
掉漆的招牌旁边是一座铁栅子门,门关着,旁边是个门房。
门房很小,里面摆着一张简易床,床上躺着一个人,隔了这么老远都能听见鼾声,显然睡得正熟。
苏进走过去敲了好几下门才叫醒对方,睡眼惺忪的地中海大爷打着呵欠醒过来,不耐烦地打量着他:“谁啊,来干什么的?”语气很不客气。
苏进脑中浮现出一些记忆,他记得这个大爷,他姓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所有人只管他叫“老易”。
老易脾气很坏,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得特别重……对,说的就是他在门房后面种的一块小菜地。
他每天除了睡觉以外唯一的事情就是打理那块菜地,种出来的菜直接卖给院里,挣点零钱。
为了这点零钱,他不许任何小孩进他的菜地,只要靠近就会被他暴吼,敢走进去就是一顿打。
原身对他的巴掌记得很清楚,一巴掌下去脸就肿了,单边耳朵嗡嗡作响,过了小半个月才恢复正常。
而那时候的他,一点走进菜地的意思也没有,只是被另一个孩子陷害了而已,但老易可不会管这些……
现在,苏进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问道:“易先生,请问李院长在家吗?”
0850 破旧的福利院
苏进问出这话,老易愣了一愣,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他,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苏进还没有回答,他脸上的狐疑之色就变得更浓,喃喃道,“看着像哪里见过……”
原身从小在蓝天福利院长大,考出去还不到两年,老易就已经不认识他了。不过在原身的记忆里,这个人对孩子也是从来不上心的,经常会叫错他们的名字,现在能觉得他面熟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苏进自我介绍:“我叫苏进,前年从福利院考上大学,现在回来看看。”
“哦,是你啊!”老易陡然间换了个脸色,迅速变得殷勤起来。
小地方福利院条件有限,孩子们的成绩大部分都拿不出手。像苏进这样考上大学——还是京师大学这种顶级大学的学生实在太少见了,他就算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也是记得他这个人的。
老易连忙走过来替苏进开门,拉开了铁栅栏门上的一扇小门。他笑呵呵地说:“原来是大学生回来了,还给院里带了东西啊。”说着伸手过来接苏进身后的背包。
苏进摇摇头,让开他的手,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老易从来都好吃多占,吃进肚子里的东西绝对不会吐出来的,苏进怎么敢让他帮忙拿东西。
老易也不介意,问道:“前年考进去的,现在大二了吧?咦,现在寒假过不是应该开学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哦,我辍学了。”苏进很随意地说。
“辍学?”老易听不懂这个词,疑惑地看他。
“就是提前结束学业的意思。”苏进解释给他听。
一瞬间,老易的脸色就变了。他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苏进,完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考上了大学还辍学。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冷冷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说:“没出息!”
这时候苏进已经进了大门,他本来是打算陪着他一起去找李院长的,这时也懒得动身了,摆摆手说:“老李在食堂,你自己过去吧。”说着转身走回自己的小房间,不理他了。
苏进看他一眼,也不生气,背着包继续往里走。
他走得并不快,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把周围的景物与原身记忆里的地方相互对应。
蓝天福利院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两年过去,它却跟原身记忆里的地方一模一样,毫无半点差别。
它的占地面积不大,主体建筑是两栋小二楼,中间是一块操场,跟苏进在其他城市看过的幼儿园差不多。
只是,幼儿园的房子不会有这么破旧,操场不会这么简陋,甚至还有三分之一的区域被老易侵占改成了菜地。
那两幢小二楼很明显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一层楼只有一个厕所,一楼是女厕所,二楼是男厕所。
苏进从原身的记忆里整理出来一些内容。
这两幢小二楼一幢是宿舍,一幢是教学娱乐楼。两幢楼都年久失修,二楼经常漏水,所以李院长把年纪比较大的孩子安排在了楼上住。
楼顶没有隔热层,福利院无论冬夏都非常难受。尤其是夏天,这里的每一间房都像烤炉一样,每个孩子都练就了一身无论什么样的高温都可以酣然入睡的本领。
但最麻烦的也是这个季节,每到下大雨的时候,每个房间都会漏雨。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孩子们会拿脸盆等各种大大小小的器皿接水,把床挪到少数不漏的地方,还用塑料布铺着。
小时候无忧无虑,还觉得这种热闹很有趣,但长大一点,与学校里其他同学相处时,才会渐渐品出其中的苦涩。
苏进站在两幢小楼之间,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很多琐碎的回忆浮现出来,与更久远的另一些回忆相纠缠,就像被石头砸进溅起漩涡的倒影,复杂得完全分辨不出来。
“苏进?”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苏进停了一下才回头。
“果然是你,你回来了!”对面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看上去却极为温和慈祥。她看着苏进回头,瞬间绽放出笑容,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着他,“怎么瘦了!穿这么点,不冷吗?”
老太太手有点冷,苏进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肌肉变多了,其实是结实了,我也不觉得冷……”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一点,怎么会不冷!走走走,我房间烧着火盆,赶紧去暖和暖和!”老太太絮絮叨叨地着,拉着苏进就走。
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住在宿舍楼一楼最左边的房间里,虽然不漏雨,但是格外/阴冷潮湿,生活环境绝对不会比其他孩子更好。
现在还没有真正入春,天气还很寒冷,房间里燃着炭盆,因为老太太刚才出去压着火,进门并不觉得温暖,只觉得一股潮湿的一氧化碳气息。
老太太拉着苏进坐下,又找来一件厚衣服让他披上,让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还没结束,老太太又要去找些东西来让苏进“甜甜嘴儿”,苏进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肘,让她坐了下来。
“李奶奶您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是外人……”被她这样一忙活,苏进原本对蓝天福利院的陌生感全消失了,无奈地说。他把背包拿过来,拉开来对她说,“前段时间一直在忙,没时间回来。我在外面挣了点钱,拿了一些回来……”
他非常坦然地拉开背包的拉链,露出里面的东西。
包里别的都没有,只有钱。一扎一扎粉红色的大钞一叠叠地装着,装得整整齐齐。这一样草草一看,至少也有几十万。
这个老太太正是福利院的院长李爱英,她经手福利院,一辈子不是没见过几十万块钱,但什么时候见过几十万现金塞在背包里摆在她面前?
一瞬间,她的眼神就变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堆现金,完全转不开眼睛。
“李奶奶,您早就想修一下福利院这两幢房子了吧?还有院里的图书馆, 都是很久以前的书了,要新增加一部分。这些钱只是一期款,后期我还会继续拨……”
他话还没说完,李奶奶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摇头道:“不行,我不能收。”
她直接把这些钱推回到苏进面前,非常坚定地说,“你还这么年轻,这是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苏进,你应该多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
苏进说:“不,我还有钱……”
李奶奶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还有钱?你怎么这么多钱?你做了什么?你还在京师大学上学吗?”
她的表情非常担忧,苏进一时间反倒不太好说自己没有在上学了。他只能安抚道:“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的。我这些钱主要是卖的专利金和大公司合作的股份,全部都来得很清白,没有问题。”
“专利金啊……”李奶奶倒是有点见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松了口气,欣慰地看着他说,“太厉害了,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我就知道你长大了是有大出息的。”
苏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跟她多说了几句话,但老太太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收下背包里的钱。
最后苏进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想了想,说:“这样吧,福利院总归要修,我来出个修葺的方案和预算吧?到时候您拿着这些直接去找施工队,比较不容易被占便宜。”
李奶奶哪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华夏最顶级的文物修复师,还有点犹豫。但最后,她还是用信任的眼神看着他说:“好咧,好孩子,就交给你了!”
0851 混乱
苏进独自一人走在蓝天福利院里,福利院的食堂刚刚到货,李院长忙着清点收货去了。
福利院人口实在太少,这样的事情也需要李院长亲自来,每天忙上忙下,各种琐碎事情多得不行。
苏进本来也想去帮忙的,但是被李院长坚决地赶走了。
她用非常温煦而湿润的眼神看着他,说:“这是你的家,难得回来就应该好好休息。再说你不是要帮福利院出修房子的方案吗?正好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她笑了两声,显然仍然不认为苏进真的能把方案做出来。
毕竟当初录取通知书是寄到福利院来,是她收的。苏进考上的是什么专业,她非常清楚,跟建筑之类的差得可是太远了。
但苏进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对。
他是抽空回来的,不可能在这里久留。这份修葺改建方案,当然是出得越早越好。
他爽快地答应,李院长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瞬间她的笑容跟苏进回忆中的某些东西重叠了。
现在这种感觉还在继续。
蓝天福利院跟苏进小时候呆的那座不太一样,所在城市、建筑格局、建筑风格全都不同。
但是,院里却有某种东西是共通的,它们不断唤起他的两段回忆,让它们相互交错,恍然间有了一些如置梦中的感觉。
苏进向来都是个工作狂,这次主动对李院长说要帮她出修葺福利院的方案,这时候也是背着各种工具出来的,按理说,他应该马上进入工作状态,完全投入进去。
但现在,他漫步走在院里,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完全地沉浸在那种如梦如雾又如电的情境里。
他走到其中一幢小二楼外面,从窗外往里看。
刚刚接近,一阵强烈的喧闹声突如其来地爆发了出来。一开始是扯着嗓子的哭号,接着各种尖叫声、拍桌子砸凳子的声音、敲击墙壁的声音加入了进去,越来越响亮,仿佛要把人卷进那种狂躁的情绪里去。
苏进皱了皱眉,走到窗外。
小二楼里所有的房间全部都是单间,一眼就能看见全部。
这个房间被布置成教室的样子,大约二十多个孩子坐在里面。
只有大概三分之一的孩子老实坐在座位上,剩下的孩子全部都像发了癫一样的玩闹着。
有的在一个人抽疯,有的三五成群地打打闹闹,还有两个在比赛尖叫。教室里有一个老师看管大家,她安抚了这边,另一边又闹了起来,无休无止。她就像个救火队员一样四处奔跑,忙得焦头烂额,却毫无办法。
苏进的目光从教室里这些孩子身上扫过,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会被送到福利院来的孩子里,像他这样完好无损智力正常的非常少。
他们多半都是被父母遗弃的,相当一部分都有着智力或者肢体上的先天或后天缺陷。
譬如靠墙的那个孩子,脸上延伸出去大片的烫伤,长得非常可怕,应该是没被照顾好毁了容,然后被父母遗弃送到这里的。
再譬如他不远处的另一个稍微安静一些的孩子,她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呆滞的眼神看着桌上五颜六色的塑料方块,一动也不动,多半就是自闭症。
身有缺陷而能如常长大的孩子本来就相对比较少见,更何况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一直以来,福利院都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是人手太少了。
譬如这样一间教室,一个老师要管二十多个孩子,其中一半以上的都有缺陷,另一半也因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而产生了心理疾病。
这种心理疾病一开始可能比较轻微,只要好好照顾疏导就能恢复正常。
但是在这里,哪有那么多人关注你,时常照顾你的情绪?
一对父母两个人管一个孩子都有可能出问题,何况一个老师管二十多个孩子?
没人会管你的。
李院长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苏进记忆中他小时候那家福利院那位姓孙的院长也是,但福利院存在的是现实问题,很难解决。
当然,如果有更多的关注、更多的资金注入、更多的人手可能会比较好办,但双程县只是一个小城市,能有李院长这样的人开这样一家儿童福利院已经不错了,想要奢望更多的事情,基本不可能。
这间教室里现在发生的事情,只是一次小小的爆发而已。通常来说,再过一会儿,就会有其他老师来帮忙,用各种手段安抚学生,把事情平息下去。
但是这只是治标,一段时间之后,这样的状况会再次爆发,不在这间教室,就在另一间。
苏进从小到大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他自己也是,原身也是。
身为福利院里的难得身体健康、智力比一般人更高的孩子,更小的时候,他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懵然无知;长大一点之后,他们开始学着老师的样子去安抚自己的同伴。
孩子们互相安慰,会让来访参观的一些领导或者大人感觉好笑或者欣慰,但是,他们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教室里喧闹不休,苏进站在窗外静静旁观,没有像以前在院里时一样赶着去帮忙。
这一刻,他像是分裂成了两半,一半的他,如旁观者一样站在这里;另一半的他,则仍然身处在教室里,如风浪中飘摇的小舟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就像李院长说的一样,福利院里的孩子能够考出去、考上好大学的并不多。
但是他也好,原身也好,会在这种条件下尽全力地学习,怀抱的就是对未来如星火般的小小希望。
只要我更努力一点,我就能离开这里,就能挣脱出来了!
但是,他真的离开了吗?真的挣脱了吗?
他心里始终都有一块留在了这里,他心里始终都有一块小小的、冰冷的区域,让他行走于世间,却仿佛旁观者一样,永远不能融入进去。
他是这样,作为原身的苏进……也是这样。
苏进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很少去想原身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莫明产生了一种共鸣感。
好像两个世界的他在此时站在了一起,同样隔着窗户,看着这些孩子,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样。
终于有老师听见动静,赶过来帮忙了。
他们冲进教室,熟练地判断出孩子们失控的根源,把孩子们一群群地隔离开来。
那个自闭症的孩子被有些粗暴地拉了起来,推到一边。
她茫然无知地抬头,跟随老师的指令行动,脸上流露出的,始终都是一样的麻木与与世隔绝。
不过,动作虽然有点不够细致,但孩子们情绪却迅速有效地得到了控制。
没一会儿,教室里就渐渐安静了下来,原先的那名老师松了口气,向其他老师道谢。
其他老师也是临时放下自己的事情赶过来的,这时警报解决,他们一边摆着手,一边赶紧往外走。
其中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女性老师一抬头,目光与苏进的相接触。
她迅速就是一愣,快步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他,问道:“苏进?”
苏进心情复杂地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叫道:“苏妈妈。”
这位是蓝天福利院里从小照顾苏进长大的“妈妈”,也是他们这一批孩子的“母亲”。
苏进姓氏里的“苏”字,就是跟着她取的。
苏进对岳云霖有血脉上的牵系,有发自本能的亲切感,但是对于原身来说,真正记忆里的“母亲”,却只有眼前这个人。
苏佳惠。
0852 真实
苏佳惠忙着给苏进倒茶。
不是什么好茶,茶叶梗很多,倒进水都就浮了起来。
与之相衬的,这个房间本身也很破旧,只是一个小单间,被帘子隔成了两半边,这半边会客,那半边生活起居。
房间里充满着浓浓的烟味,半边墙壁熏得发黄,有几个地方贴着报纸,黄黑黄黑的,边角向下剥落。
当然,苏佳惠的家并不在这里,但在原身的印象里,她一年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里加班留宿,房间里的各种痕迹也证明了这一点。
看着周围的情况,苏进对于过去的某些事情渐渐有些释怀的感觉了。
苏佳惠把水瓶放回原处,一屁股坐在苏进对面的椅子上。
她掏出一盒烟向着苏进示意,苏进摇了摇头推拒,她有些意外:“出去这么长时间,没学会抽烟?”说着自顾自抖出来一根叼在嘴上,动作非常熟练。
她正要伸手去摸桌上的打火机,苏进先一步拿起来,倾身上前给她点着了火。
苏佳惠又意外了一下:“烟没学会,做人倒是圆滑了。”
苏进只是一笑,放下火机坐回了原处。
苏佳惠透过烟雾打量着他,突然皱起了眉:“你不对劲。”
苏进正要去拿那个一次性杯子,听见这话,他的手顿了一下。
“看来出去还是挺能磨练人的,你那一身的刺,竟然被磨成这样了,还会给我点烟,啧啧。”苏佳惠嗤笑着说。
苏进的心脏重跳了一下,注视着她说:“我没有带刺。”
“得了吧,你以为你藏得好我没看出来?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怨气。眼神直勾勾的,还要假笑,看得渗人。”苏佳惠嗤笑着说,苏进却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他没有说话,更多久远的零碎回忆翻腾了起来,在他心里脑中不断拍打,掀起更多的回忆。
苏佳惠也不需要他答话,自顾自地道:“有一次小东脑袋被打破了,半边脸都是血。他死也不肯跟我说谁下的手。你们以为我不知道?”
她叼着烟看向苏进,“小小年纪,下手挺狠的嘛?”
苏进仍然没有说话。
就像孩子们不太记得自己的童年一样,他记得的原身的事情也不算太多。但苏佳惠说的这件事情,却牢牢地镌刻在他的心里。
小东是蓝天福利院的一个孩子,比他大两岁,天生一条腿就比另一条腿短一截,所以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抛弃了,来到了蓝天福利院。
他年纪比苏进大,来得也比他早,身体非常强壮,在他来之前就是福利院一霸。
福利院偶尔会有外人来参观,孩子们因此能得到一些零食。
福利院物质匮乏,这些零食糖果对他们来说就是无价之宝了。
每逢这种时候,小东就会带着他的几个小弟抢劫孩子们,把这些零食糖果全部抢走。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福利院的生物链了。
再早的事情苏进不记得,但他记得最后一次。
同样的情况,小东带着人来抢他,但不知道他早就攥了块石头在手里了。
小东刚一说话,他直接把糖果从口袋里掏出来,向外一甩。
五颜六色的糖果在天空中飞舞,落在地上。其他孩子纷纷俯身去拣。
趁此机会,苏进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用石头砸上了小东的脑袋。第一下就见血了,但苏进连砸了三下,直接把小东打得哭号了起来。
当时那个情景苏进记得非常清楚。
其他孩子流着鼻涕,攥着糖果看着他们发呆。小东被他骑在身下,血泪横飞,哭声震天。苏进俯视着这个一直以来在福利院称王称霸的孩子,心情极为畅快,甚至笑了起来。
也许是当时的他非常可怕,后来福利院里再没有人敢欺负他,好一段时间里,其余孩子都是躲着他走的。
不,不对,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他”,而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
但苏进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真心感受到了原身当时的畅快感,好像当时的石头,是他亲自砸下去的一样。
“啧,你不要这样笑,看着太他妈可怕了。”苏佳惠突然抱怨了一句。接着她又打量着他道,“外表装得挺好,骨子里其实还是那个小王八蛋嘛。”
苏进所坐对面的位置有一面镜子,苏进抬头,从镜子里看见此时的自己。
果然,他脸上带上了一抹笑容,漫不经心、浑若无事,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放在心上一样。
他有些出神,苏佳惠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苏进”以前的事情。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有些苏进没有印象了,有些他还记得。但现在,伴随着苏佳惠的话语,仿若黑白的回忆画卷却变得渐渐鲜明起来,“原身”的过去清晰浮现在他的面前。
苏佳惠果然不愧是从小把他带大的“苏妈妈”,对他的评价一点也没错。
在外人的心目里,“苏进”是一个勤奋刻苦的孩子,虽然沉默寡言,但一贯的老实温顺,从不与人发生争端。
但只有“苏进”自己才知道,他的心里有多少戾气,憋着只等个突破口发泄出来。
那次对小东就是,要不是其他孩子回过神来把他拖开,他会不会失手把对方打死?
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即使在险些出事之后,他的心里仍然一点后悔也没有,只有满心的畅快感,心里想着如果重来他非得再来一次不可。
之后这样的事情在学校和福利院里又发生过好几次,有些苏佳惠察觉了,有些她也不知道。
无数黑暗的感情充塞在苏进心里,渐渐扭曲着他的心灵。
苏佳惠还在说,很多时候苏进以为她没有留意到的事情,她其实都看得清清楚楚。
苏进低下了头,手捂着脸不说话。
他很想问一句话: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在孩子们受欺负的时候站出来主持公道?为什么不保护那些弱小的不擅言辞的孩子,只喜欢那些乖巧的能言善道的?
这句话是原身一直想问的,但现在他才发现,这也是他想问的。
上个世界他失足身亡的时候已经四十七岁,离开福利院近三十年。然而他发现,他竟然还记得之前那十几年的事情,一直记得很清楚。
同时他也发现,原身在福利院时的经历以及心情,竟然跟当初的他极为相似,几乎是一模一样!
一样的成绩优秀,一样的表面温顺,一样的心怀戾气……
苏佳惠絮叨着各种各样的小事,已经不再局限于苏进以前,还包括了福利院里的其他事情。
小孩有多么烦人,钱有多么少,食堂里的厨师越来越懒饭做得越来越难吃,春天快来了房子又要面临漏水的问题……
这些话语掀起苏进更多的回忆,有这个世界的,也有那个世界的。
同样的经历以及同样的心情开始发生共鸣,两个世界渐渐开始重合在了一起。
“哦对了,你走之后我去收拾了一下东西,你的日记本忘记带走了,我怕别人乱翻给你收起来了。”
说到学习用品,苏佳惠突然想起了这件事,站起来掀开帘子走进去,没一会儿拿了个纸箱出来。
“小小年纪这么小心,日记本还上锁,好像谁会偷看一样。”
纸箱里装着三本日记本,全部都是带密码锁的那种,是原身以前用奖学金买的,已经非常陈旧了。
密码锁锁得好好的,没有打开的痕迹,跟原身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苏进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密码是什么,“卡卡卡”三声转开了它。
苏佳惠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闭上嘴没再说话。
苏进随手翻开一页,看清上面的文字,瞬间睁大了眼睛,如遭雷击!
0853 同一面瓷盘
日记本质量不算太好,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发黄了。
然而上面蓝黑色的墨水字迹仍然清晰,苏进翻开的那一页上清晰地写着一句话——
“今天看见了一件瓷器,宋汝窑天青釉盘,真美。”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后文,除了“真美”两个字以外没有其它的评价,苏进却看得呆住了。
他这异样的表现连苏佳惠也发现了,意外地看过来,问道:“怎么了?”
苏进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完全没有反应,苏佳惠越发好奇,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低头去看,同样也看见了这句话。
她撇了撇嘴说:“你小时候就是怪,一个盘子有什么美不美的。不过这件事我倒是记得。当时来了几个义工,异想天开要带你们去参观一个展出。结果参观到一半,何爱平就发病了,那几个家伙愁死了,只能把你们又弄回来。”
说着,她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又吸了口烟,完全不像一个福利院妈妈的样子。
苏进缓缓记起了这件事。
那是一个巡回博览会,在各个城市巡回表演,展览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当时传统文化远远还没有到开始复兴的时候,这种展览也不是以文物为主,而是各种各样珍贵或者奇特的物品,它们混杂在一起,只靠组织者的喜好与品味加入。
何爱平是福利院的孩子之一,年纪比苏进略小一点,犯的是癫痫。他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几个义工全部吓坏了,冲上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件,其他孩子也受到了影响。他们没受过正规的教育,在福利院也经常处于散养状态,有的吓哭了,有的开始乱跑。
义工们又担心何爱平会不会出事,又要照顾好这群孩子,福利院一起跟去的妈妈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一起帮忙,到处都一片混乱。
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苏进一个人站着,怔怔地凝视着展柜里的瓷盘。
就像日记上写的一样,那是一个宋朝汝窑天青釉盘,造型非常简单,天青色的表面上没有一丝花纹。
然而,就是那一抹如同阴雨初霁般的天青颜色,深深地吸引了苏进的全部心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浸了进去。
汝窑瓷釉釉层不厚,随着造型的转折变化,呈现出各种不同的浓淡深浅的层次变化。釉片开裂纹片,细如毫发,错落有致,如同极深的冰层出现的裂纹,隐约带着生动的轻响。
宋瓷素净纯粹,有一种极简的美,带着极其浓厚的文化意韵。
普通人,尤其是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不太能体会其中的美好。
但就这样一件瓷盘,却让苏进看得如痴如醉,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哪里。
他的心里本来充满了戾气,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感到不满,随时都想要找到一个发泄口/爆发出来。但这一刻,这种简单、素净、纯粹与安静却无声地安抚了他,让他从心灵深处平静了下来,陷入到一种奇妙的境界里。
他从小到大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愤怒、绝望、反抗,所有那些阴暗的思想在这一刻,都像阳光下的雪片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化、消失。
他觉得自己能够盯着这个瓷盘一直看下去,永远也不会腻味。然而,他又有些好奇,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奇妙的美丽,类似这样的美,会不会有更多?他是不是可以更接近它们一点?
然而,周围的混乱终于波及到了他身上。
何爱平的癫痫发作得非常严重,得赶紧送医院了。孩子们的混乱严重影响到了展览会本身的秩序,他们管不过来,只能把他们送走。
于是,苏进还没来得及看其它展品,就跟着其他孩子以及那些义工们一起匆匆忙忙离开了这里。
原身与这件瓷盘短暂的缘份,也就到此为止了。
原身之后的日记里再没有提到这件事情,然而苏进却很清楚,他拼命努力考去帝都的原因之一,其实也是因为它。
宋汝窑瓷盘非常珍贵,世所罕见,其实是组织者从其他地方借过来展出的。
想要看到更多类似的瓷器或者文物,帝都毫无疑问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对原身来说,帝都以前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目标;从那一天开始,它才正式变成了他心中坚定的祈愿。
在苏进脑海中,当时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最后几乎定格,开始与另一幕场景重合。
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事件,唯有一件东西是相同的,就是那个钧窑天青瓷盘。
现在的苏进同样是在福利院长大,同样被来到福利院的义工组织,前往博物馆进行参观。
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块瓷盘,在惊叹于它的美丽的时候,开启了他对文物最初的热爱。
不过那一次,他们的参观并没有碰到什么意外,而是顺顺利利地渡过去了。
在他出生的那个世界里,文物保护缓慢而持续地进行着,各地都已经有博物馆建成。
小城市博物馆的条件不算太好,陈列的文物也不算太多,难得有这样一面瓷盘,是作为镇馆之宝存在的。
当时的苏进站在这面瓷盘前,看了很久很久,完全的忘我出神。当时他的感觉,跟这个世界的原身几乎一模一样。
很久之后他才离开这个展柜,一件一件文物地认真细看。
福利院的孩子并没有足够的文化素养,这些破旧的物品对他们来说吸引不够大,他们更兴奋的是难得离开福利院和学校外出游玩。
所以,几乎没什么孩子呆在展柜旁边,只有苏进,一个个展柜、一件件文物地看过去,完全沉迷了进去。
当时博物馆的馆长出来巡视,迅速被苏进的表情和动作吸引住,主动走过来跟他搭话。
馆长的年纪很大,一直在这里工作,对于馆内文物的来历全部了若指掌。
与他一席交谈,苏进的眼前心里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户,迅速地被这个古老而不断延续的世界迷住了。
博物馆离他的学校不远,后来他经常在放学后过去。不知不觉中,他开始跟馆长以师徒相称。老馆长给他讲了很多相关文物的故事,还给他搬了很多书来看,手把手地教他一些修复文物的知识。
苏进相关文物修复最早的启蒙,就是由这位老馆长完成的。
后来苏进前往北京上学,老馆长把自己一直在使用的一套工具交给了他让他带走。
老馆长身体不好,苏进还没毕业他就过世了,然而那套工具,苏进一直随身携带着,用了很久很久……
同样一面瓷盘,让这个世界的苏进为之沉迷,也开启了另一个世界苏进的全新的人生。
他自己是因为遇到了老馆长,提前进入了这一行。
而这个世界的原身呢?
如果他没有被他所替代,正常地进入大学学习,又会跟文物修复产生什么样的联系?
不,不对,或者他思考的方向本来就错了!
灵光乍现,苏进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至极的想法,他猛地合上这本日记,抬头问苏佳惠:“苏妈妈,这几本日记我能带走吗?”
“嗯?”苏佳惠一愣,接着挥手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有什么不能拿的。”
苏进深深吸了口气,整理好这几本日记,站起来问道:“我有点事情要先离开一下,明天我再过来吧。”
苏佳惠有些茫然,这时候的苏进却顾不得她的心情了。
他向苏妈妈行了一礼,托她跟李院长打声招呼,迅速离开了这个烟雾缭绕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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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回家在火车上,没更新成……这章是补昨天的,下午再更一章~
0854 何处不足?
苏进在福利院附近一家招待所住了下来。
他办手续的时候,前台大妈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担心地问了一句:“小伙子,你脸怎么这么白,没事吧?”
苏进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没事。”
他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把装了几十万现金的背包随手扔在床上,走到简陋的书桌旁边,把日记本端端正正地放了上去。
他盯着日记的封皮看了一会儿,这才坐下来,认认真真翻开第一页,开始从头看起。
日光偏移,外面的天色渐渐变得昏暗。
三本日记,应该很快就看完的,苏进却足足看了四个小时。
他一页页、一行行地看着,不错过里面的每词每句。每过一阵子,他就会停下来,盯着某处怔然半晌,再接着往下翻。
一页页翻过去,直到天色彻底变暗,几乎看不见眼前的文字,他才合上了整本日记。
虽然已经看完,但他仍然在黑暗中独自一人地坐着,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招待所就在路边,路灯昏黄地从玻璃窗里透进来,照亮了桌上日记本的轮廓。
小城市的夜生活非常丰富,街上到处都是人,偶尔有辆车经过,按着喇叭龟速挤过人群,很是费力。
外面的嘈杂更衬出了房间里的安静,苏进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是不存在一样。他垂着头,盯着只看得出轮廓的日记本,怔然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电话突然响起。
刺耳的老式电话铃声陡然间撕破寂静,在黑暗里有点吓人。然而苏进仍然又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站起来,走过去接起。
这是非正规的小招待所常见的暧昧电话,单身男人很容易遇上的那种。对面那个柔哑的声音还有点难缠,苏进连续拒绝了好几句,对方才不情不愿地结束了通话。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才让苏进惊醒过来。
他挂上电话,回头看了书桌一眼,走到洗手间里,打开灯,用冷水冲了把脸。
水流哗哗,现在还是二月,水很有点冰凉,寒意彻底清醒了他的头脑。他抬起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地打量着眉眼五官,渐渐浮现出一丝苦笑。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难怪原身的名字、长相全部都跟自己一模一样,除了年轻一点以外几乎没什么区别。
原来这就是他自己——位于另一个世界的他自己!
苏进就是他,他就是苏进!
刚才坐在黑暗中的时候,无数科学猜想、科幻小说里看到的故事浮现出来,让他试图分析出自己的处境。而到了现在,只有这个最简单的结论留了下来。
毫无疑问,所谓的原身,根本就跟他是一个人。
他们位于两个极其相似,只在某个分枝上有所不同的世界。他们有着同样的过去,同样的心态……如果有机会比对一下dna,也许也会发现他们并没有丝毫差别。
他跟这个苏进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早早地找到了自己想走的道路,并且循着那条路一直走了下去;而这个世界的他,还处于迷茫摸索的状态而已。
这个世界的他是从八岁开始写日记的。
他很少长篇大论,只在某些关键节点落下只言片语,所以区区三本日记,却记下了他的十年人生。
苏进将自己的记忆与这些只言片语相对应,发现它与自己童年以及少年时期在福利院里的心路历程一模一样,甚至其中经历的一些事件、对于事件做出的判断以及行动,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
看着这些文字,苏进仿佛直接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无论是身处福利院时的感觉,以及面对福利院小霸王时的采取的行动——苏进想起来了,他小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也采取了同样的处理方式。那时候的他,暴躁冲动,能动手绝不动嘴,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他之所以能够变成现在的他,说到底还是因为从事了文物修复这一行。
每当他看着文物,以修复来与它们对话的时候,他的心总能变得平和而宁静,在这个过程里,这以外的事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苏进的唇畔露出一丝笑容,那是他以及他周围所有人都熟悉的,当他提及文物时的笑容。
然而这一次,这丝笑容刚刚出现却又迅速消失了。
从事文物修复这一行,让他内心的戾气完全消失,拥有了无以言喻的满足与安宁。他热爱文物,热爱这个行业,来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也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完全投诸其中,一点厌烦而疲倦也没有。
但是,一直以来都有一件他没有多想却在此时不得不深深思考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重生?
他为什么会被送来这个世界?
他为什么还要再走一道自己的人生?
以前他曾经以为,上天把他派到这里来,是为了这个世界的文物的。
为了挽救这个世界的文物,让它们得到更好的修复与保护。
他这样想,也全力以赴这样去做了,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他如今的成就与名望,几乎全部因此而来。
但是,到现在,当他了解到这个世界的苏进本来就是他,他俩本来就是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疑问再次浮上他的心头。
他仍不怀疑自己是为了文物而来,这是上天与他自己的心灵赋予他的使命。
然而除此以外呢?
他还缺少了什么?
他还需要弥补什么?
他究竟还有哪里不足,以致于——他离天工如此之近,却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天工?
这一夜,苏进终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藏青色的天空中掀起一道金光,直接刺破浓厚的云层,将残留的些许雾蒙蒙的暗色一扫而空。
整个双程县陡然间明亮了起来,残破的县城在晨光下显出了不一样的质感。
苏进站在窗边,阳光耀亮了他的双瞳,也耀亮了他唇畔的笑容。
他看上去与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
今天晚点更新
写好的章节又删了……今天晚点更,一定会更的
0855 爸爸
周讷言是周景洋的助理,是一个白心黄皮香蕉人,从小在美国长大。
最早周景洋那里招人,他过去应聘面试,周景洋当着他的面盯着他的简历看了很久,最后莫明其妙地问了一句话:“你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
周讷言那时候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只是谨慎地解释道:“是,我父亲取的,出自……”
周景洋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当然知道这两个字出自哪里……行了就你吧。”
周讷言于是就这样莫明其妙地通过了面试,被录取了。
过了很久,当他彻底展示出自己的能力,真正成为周景洋的心腹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周景洋有一个弄丢了的儿子也叫这个名字,这也成为了周景洋内心最大的疮疤。
那之后,他很少再提这个名字,但只有周讷言才知道,其实他一直有派人在国内四处调查孩子的下落,每年他也会回国一次,收集整理各种信息,想要追查出孩子的去向。
这种事情其实是有时效性的,时间间隔得越长,找到人的希望越渺茫,但是周景洋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时隔十多年,周讷言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开始踏入中年,成为了周景洋的贴身心腹,他非常清楚老板对这件事情的执着,一直在默默地帮助着他。
最先还是国内传来消息,说是有个年轻人跟周景洋的夫人岳云霖见面,岳云霖对他有莫明的好感。
周景洋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当时就收集了这个年轻人的全部资料。
年龄对得上,长相略微有些相似,出身福利院,跟岳云霖之间还有一种莫明的联系,很有可能就是当初那个丢失的孩子!
他能想到这件事,周家当然也能想到。周家直接出手调查,发现这名叫苏进的年轻人虽然出身福利院,但在此之前的来历非常清楚,在最根本的问题上对不上号。
周家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然而周景洋却在盯着苏进的照片看了两小时之后,直接奔赴回国,在见面的时候直接采集了苏进的dna,想要验证他的身份。
奇迹发生了,dna结果证明,这个孩子真的就是“那个”孩子,是老板的亲生子!
拿到检测结果的时候,一向冷静的周景洋几乎失态。他紧抓着周讷言的手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让周讷言再看一遍帮他确认结果。
而在结果真正确认的那一刻,他放声大笑起来。
周景洋从来都是个特别注重自己形象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出来了,皱纹里闪动着点点的泪花,瞬间变成哽咽。
周讷言跟他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只能扶着老板的肩膀,默默地递去纸巾。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也是有点高兴的。
然而,确认孩子身份的结果却不像周景洋和周讷言想象得那么美好。
周景洋当初被老爷子赶出国外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净身出户。
这个人心高气傲,在最初的几年里,明知自己犯下大错也耿着头不认,硬是靠自己的一手一脚重新打下一片天地。
十几年经营下来,周景洋明里暗里的财产加起来,完全称得上富可敌国。
除此以外,他虽然经常高傲无礼,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极擅与人交流。这让他建立起了一张比财产更加珍贵的人脉网,在某个不知名的地下世界里,甚至有着“想要解决麻烦?找华夏周去吧”的流行说法。
这样的财产,这样的人脉网,凭着周景洋对苏进的愧疚心,周讷言可想而知这个年轻人即将继承一笔多么庞大的财产。
但是出乎意料的,这个年轻人直接拒绝了与周景洋的交流,对他几乎是漠视的。
周讷言一开始以为他是不知道周景洋的财力,但后来发现,他是真的不在乎。
这个才刚刚成年的年轻人,拥有超卓的文物修复技艺,已经成为了华夏最顶尖的文物修复师,甚至有迈上巅峰的征兆。
任何一个行业,做到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个位置,都绝不会为金钱与名望发愁,更何况他从事的是文物行业,在当今华夏,这可以说是最炙手可热的一个行业了。
接着,周讷言以为他是为岳云霖打抱不平,毕竟他对岳云霖的态度比对周景洋的好多了。
接着他发现也不是。
他对岳云霖虽然客气有礼,但也保持着一个略微疏远的距离,毫不亲近。
那种感觉,与其说是对母亲的,更不如说是对老师的。
苏进对亲情仿佛毫无渴望,从一开始就在他与父母、与整个周家之间拉开了一道天堑,双方都不得轻易跨越。
周讷言能做到周景洋大管家的地步,自身能力当然是非常强的。他对苏进产生了兴趣,从侧面开始观察他。
这个年轻人不仅对亲情是这样的态度,对爱情也是如此。明明有那么美丽的女孩子接近他,他看上去也并不是不动心,却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文物,只有文物修复,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
苏进对周景洋不冷不热,周景洋却有点倒贴的感觉了。
他想着法子讨苏进的欢心。
由周讷言经手,他购买了一大批文物想要送给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只是还没找到机会送出去而已。
他想方设法地帮苏进联系爱德华,为他解决那幅点翠头面可能引来的麻烦。
甚至在苏进与爱德华达成一些协议之后,他还在背后做了很多工作,就想让他高兴。
周讷言从来没见过老板对一个人这么好,放给他以前的竞争对手看见的话,估计要笑掉大牙。
苏进似乎也并不是没有触动,文交会爆炸事件之后,苏进放弃文物选择了他的安全,周景洋简直高兴坏了。
事件发生,周讷言担心极了,迅速赶过来察看他的情况,帮他处理一些后续的事情。结果周景洋每天至少要向他炫耀八遍这件事情,听得周讷言耳朵长茧。
但不久周景洋就发现,苏进又消失了。
他本来以为他在忙着修复后母戊方鼎方面的事情,他在处理的事情也与此有关。但他发现,苏进消失得非常彻底,连他做文物修复方面的那些朋友和同伴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想到那个文物盗卖集团的事,周景洋迅速开始担心,直接调了人开始查。
结果还没拿到结果,苏进就打来了电话。
周讷言不知道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只知道周景洋在听到电话对面声音的那一刻就傻住了。
他就这样呆呆地听完了全程,最后直到挂上电话,才同样呆然地转过头,看着周讷言咧开了嘴。
“苏进他……叫我爸爸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了,他让我赶紧去双程县!”
于是,周讷言就跟着周景洋一起,放下手上的一切工作,快马加鞭地来到了双程县。
周讷言知道这是哪里,甚至之前对苏进的二次调查,周景洋不放心别人,特地让他亲自赶过来的。
周讷言不知道苏进来这里做什么,他只能大胆地猜测,可能跟他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有关?
双程县没有机场,甚至没有火车站,他们只能跟之前的苏进一样坐长途汽车过来。
风尘仆仆地下车出站时,周讷言一眼就看见苏进——有些人,不管在什么场合,永远都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苏进从以前就是这样,但这一刻,周讷言却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明明在文交会爆炸事件之后还见过面的,这么短短的几天……
到底是哪里变了?
周讷言好奇地打量着他,苏进却只是抬起头来,从容平和地一笑:“到了啊,路上辛苦了,爸爸,言哥。”
一瞬间,周讷言简直有点惊吓了。
0856 童年
直到到了蓝天福利院,周讷言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以前也跟苏进打过交道,那时候苏进都是客气有礼地称一声“周先生”,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现在,“言哥”?
周讷言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要说更激动当然还是周景洋。听见“爸爸”两个字的时候,他立刻就扬起了嘴角,整张脸又笑得皱纹都出来了。
但他总算记得这是在苏进面前,得稍微矜持一点,于是接下来一直保持着要笑不笑的样子,非常扭曲。
苏进则非常自然地跟他说起了话:“爸爸,我请你过来,是想让你帮个忙。”
“你说!”周景洋冲口而出,接着又清了清嗓子,问道,“什么忙?”
“您应该知道,我是在蓝天福利院长大的。”苏进说。
这时三人已经站到了蓝天福利院的门口,福利院破旧的建筑清晰可见,隐约能听见里面孩子喧闹的声音。
周景洋渐渐冷静下来,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一切,点头道:“我知道。”
之前他也是亲自来过这里的,当时看见这里的环境就觉得很吃惊,如今再次看见,心里更是复杂难言。
这个福利院的条件实在太差了,基础设施几乎不存在,只能勉强提供孩子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再上一层的,心理调整、教育、娱乐……几乎都不存在。
周离生下来之后周景洋也没管过,但孩子当时的成长条件他还是知道的。相比之下,蓝天福利院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周讷言在旁边看见周景洋的表情,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情有些微妙。他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却发现苏进意外的坦然平静,注视着蓝天福利院的目光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询问周景洋:“进去看看?”
“……嗯。”周景洋目光复杂地同意了。
两人一起并肩走了进去。实际置身其中,对福利院恶劣的条件感受得更加明显。
周讷言就算全心全意为周景洋打算,也忍不住有些感慨。
“这里的孩子……真是不好过啊。”他轻声说。
“也并不完全是这样。”苏进出乎意料地说。
他带着他们走到侧面的一块菜地旁边,指着那边说:“这里是才被改造成菜地的,我小时候,这里是一块水洼,长满了杂草。春天水洼里会有蝌蚪,我们会用小瓶子捉了蝌蚪养起来,通常都能养出两条后腿,运气好还会养成小青蛙,再带到这里来放生。”
说起这些的时候,苏进目光中的笑意更浓了,他拔起田间的一根十字形的青草,递到周景洋面前说,“我们管这个叫晴雨草,传说把它撕开能够测试天气。撕成这种形状是晴天,这种形状会下雨……其实一点科学依据也没有。”
他的声音如同清泉一般在两人的耳边流过,让两人的心情都渐渐平复了下来,认真地听他说着这些琐碎小事。
“还有这种花,我们叫老鼠花。它喜欢长在水旁边,以前这里更多,现在被拔了不少。不过它生命强韧,有一点空间就能成长起来。”
“夏天的时候会有小蜻蜓,形状跟蜻蜓非常像,比它小得多细得多,只有指节这么长,有很多种颜色。我们经常捉来玩,可惜养不久。”
“真正的蜻蜓也是有的,平时比较少见,雨后多一点。蜻蜓爬在手上会咬人,还是有点疼的。”
“……”
他一边走一边说,回忆着小时候的种种趣事。那些动植物有的现在还存在,有的则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无论如何,那些记忆仍然无比清晰地留存在他的心里。
“孩子的世界里其实没那么多事,一根草,一只虫子就能让他们玩得非常开心。倒是长大之后,学会与别人对比了,才会渐渐多出很多烦心事……”
苏进带着他们走到福利院旁边的一棵洋槐旁边,伸手抚上树干。
这棵树已经很老很大了,树皮斑驳,还有不少地方已经脱落。
苏进抚上的那个地方有一些划痕,从低至高,密密麻麻。
“这是……你小时候的身高?”周景洋突然问道。
“对。不光是我的,还有其他一些孩子的。大家都喜欢到这里来比一比,谁长高得多一点,就特别得意。”
周景洋被苏进叫来之前,手里一大堆工作,忙得要命。但他一听苏进叫他爸爸,就放下一切事情赶过来了,周讷言也以为苏进有什么大事。
结果苏进把他叫过来,却什么事情也没说,尽讲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
然而周景洋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顺着苏进的手,同样抚上了那块树皮,有些出神,好像亲眼看见了那个挤在大树旁边比个子的毛头孩子一样。
苏进接着又给他讲起了这棵槐树的故事。
洋槐夏天开花,这么大一棵树,到那时候白花会挂满枝头,层层叠叠,在阳光下几乎称得上华丽。
洋槐花彻骨清香,那一段时间里,整个福利院都会被笼罩在花香里。孩子们会爬上树,小心避开洋槐刺,往下一串串扔花。
下面会有其他孩子拿簸箕接住,让福利院的妈妈把它做成枕头。苏进曾经拿花泡水喝,炎热的夏季里,浓郁的清香顺着水涌入,充溢在唇齿间……
“咱家那里也有洋槐树,也会开花,可惜我就没喝过槐花水,本来可以试试的。”周景洋突然说。
“回头可以试一下,不过也不排除有回忆加成,哈哈。”苏进笑着说。
“还是挺好的回忆的。”周景洋说。
“是啊,我还以为我忘了,结果回忆起来,发现记得挺清楚的。”苏进也很感慨。
周景洋抬头望着这棵槐树,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春意将近,槐树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芽,但还没来得及彻底发出新叶。等到开花,至少得再过个小半年了。
周景洋抬头凝望,阳光照在他的眉宇间,其中仿佛有一些阴影正在渐渐散去。
良久之后,他终于缓缓低头,问苏进道:“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想让我做吗?”
换了以前,苏进听见这话,可能会马上跟周景洋拉开距离撇清关系。然而现在,他目光清和地回视对方,坦然笑道:“是的,爸爸。我想请您出资,重修这座福利院。”
周景洋目光微微一闪,道:“你知道你这样叫我,我不可能拒绝你。”
“但我希望你能真心答应我这个要求。毕竟,这里照顾我长大,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让我能够回到你们的身边,也是有恩情的。”苏进道。
周景洋瞬间意识到苏进的意思,整个人都震动了:“你的意思是……你打算接受我们了?”
“是。”苏进承认,“当初把我拐走,是人贩子犯的罪。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你们对我并没有什么亏欠。之前无法接受,只是……”他苦笑着摇摇头,道,“只是我自己心里有一些心结而已。”
他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周景洋,道,“维修方案我已经拟好了,等我们修完这里,我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
周景洋注视着苏进,突然展颜而笑:“好,做完这个,我们回家!”
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文件夹,随手翻开看了一眼。
苏进做的维修方案,当然是非常周全的。上面图文并茂,各种数据完整而具体。
周景洋早就已经不负责具体工作了,他本来只是随便看一眼,接下来就要把它交给周讷言去做的。
结果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一眼,他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0857 你们来修
周讷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维修方案。
福利院维修的事情最终还是交到了他的手上,由他来负责全部的具体事宜。
苏进安排好这件事情之后就离开了。
后母戊方鼎的事情还在网上发酵,想要赢得与苏陌的赌约,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想要维修福利院,首先当然要征求李院长的同意。
事实上这也是苏进找周景洋让他来处理的原因之一。
李院长不想让苏进这样一个“孩子”出资整修福利院,却绝不会拒绝周景洋这样一个大老板的出手相助。
听说是苏进拉来的关系,李院长非常感慨,又有些担心地问:“不会麻烦你们吧?不会影响苏进他的未来吧?”
周讷言再三保证,她才放心。
资金方面她是放心了,但当周讷言跟她沟通到具体维修方案,以及她这边需要做出的种种配合的时候,李院长又有点疑惑了。
“你们这……是认真的?是不是有点儿戏?”
周讷言已经理清了自己的思绪,非常认真地对她说:“这是全华夏,或者说全世界最好的修复师拟定的方案,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李院长虽然是福利院的院长,但并不是很有见识的那种人。
周讷言通身气派,这样信誓旦旦地保证,她只能相信。于是她再三研究了这份方案,最后保证会全力配合周讷言。
一星期后,周讷言做好了一切准备,正式开始动工。
苏小爱是蓝天福利院的一个孩子,今年八岁,天生就是个兔唇。
兔唇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先天缺陷,顶多就是外形上有点不太美观,做手术很容易恢复。
但就是因这么一点小小的缺陷,苏小爱就被遗弃了,趁着晚上放到了蓝天福利院的门口。
福利院收养了她,她认苏佳惠当妈妈,从此也跟着她姓,被院长取名叫“小爱”。
苏佳惠对他们几个孩子照顾得都还算周到,但是脾气很不好,动辄发怒。
于是,苏小爱和她的几个兄弟姐妹都从小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个性,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苏佳惠,惹来她的雷霆。
这天早上,苏小爱起床,自己漱洗完,又照顾着一个更小的先天愚傻的弟弟刷牙擦脸,牵着他的手到了食堂,吃完早饭,还给苏佳惠打了一份饭。
苏小爱很喜欢这个叫苏贵球的弟弟,因为他总是笑呵呵的,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不过苏小爱也知道这是因为他的脑子不太好使,总是很小心地提防着其他大孩子欺负他。
苏小爱走到苏妈妈房间的门口,再一次地给苏贵球擦干净口水,敲响了门。
“苏妈妈早饭来了……”她推开门,才刚刚开口,就看见李院长正跟苏妈妈面对面地站在房间里,旁边还有其他几个姓苏的孩子。
“小爱才八岁,你能自己去打饭吗?”李院长看见苏小爱手里的饭盆,不悦地对苏妈妈说。
苏妈妈撇了撇嘴,说:“孩子们都在这里了,要让他们干什么就直说吧。”
李院长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苏小爱他们,说:“是这样的。最近你们苏进哥哥联系了一个有钱的大老板,他给我们福利院投笔钱,重修一下,改造大家的生活环境。”
她轻声和语,眼睛里散发着不一样的光芒,苏小爱一直很喜欢院长奶奶,这时听得也高兴起来了。
重修福利院,是不是说以后他们可以住得舒服一点,房子也不会再漏雨了?
苏妈妈明明也很心动,却装得很不在意的样子:“哟,有钱老板还有空管我们这里呢。”
李院长最不喜欢她这个态度,又瞪了她一眼,说:“那边投了钱,拟了改建的方案,我仔细看过了。方案里有一条,也是他们提出的要求……”
她注视着孩子们,温和地说,“他们觉得,福利院是我们大家的福利院,这样一个改建工程,也应该有大家的参与。”
苏妈妈一直竖着耳朵听她说话,这时一怔,道:“大家的参与?你是说这些孩子?他们这么丁点大,能干个什么?”
李院长说:“对方说,会根据孩子们不同的情况进行妥善安排,不用担心他们力不能及。我现在想问问大家,愿意参加吗?愿意来一起修建我们未来的家吗?”
李院长说得非常动情,孩子们觉得房子能不漏雨就是最大的美事了,对修福利院怎么修一点概念也没有,当然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李院长非常高兴,带着苏小爱他们一起到了福利院外面的空地上。
这时福利院铁门已经彻底打开,一辆又一辆的车开了进来,正在往下卸货。
老易叉着腰站在旁边,非常不满。
苏小爱拉着苏贵球看向那边,突然“啊”了一声,非常震惊。
老易有多看重他的菜地,福利院里人人都知道,但现在那些大车小车停着的位置,正是那片菜地原先所在的位置。
原来的菜地已经全部被压平了,上面的菜被拔得一根也不剩。
福利院里哪个孩子没有因为这菜地的事情被老易教训过?就算是苏小爱这么乖的小姑娘,也因为有一次带着苏贵球玩,离菜地太近而被老易拧着耳朵狠狠地骂了一通。
现在菜地被完全推平了,老易还只是略有些不满的样子,没有更多的表示?
苏小爱不太能准确地表示这一刻心里的感受,但她也知道,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发生巨大而彻底的变化了……
福利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到这里来了,李院长让他们排队站好,过去跟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叔叔说话。
过了一会儿,那个叔叔走过来,他的表情有些严肃,孩子们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
李院长想说什么话缓和一下气氛,那个叔叔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周讷言,从今天开始,我会带着你们一起来修这座福利院。
蓝天福利院是你们的家,也是你们未来生活的地方。你们想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想让它变成什么样子,这些事情都会由你们来决定。你们要做的,就是把你们的想法告诉我,我再跟着你们一起想办法,看看怎么去完成它。明白了吗?”
有些孩子如苏贵球这样的当然是不明白的,但苏小爱听懂了。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把福利院修成她想要的样子?那她可真是有太多的想法了!
如果真的能做到……
不,就算只能做到其中的一小部分,那也是美得不行!
周讷言就这么简单地介绍了一句,接着道:“那么现在,你们就拿起笔,一起把你们想要的家画出来吧。”
与此同时,苏进已经上了路,正在前往河南安阳的路上。
他是为了修复后母戊方鼎而去的。
一场全形拓,让他提前探索了方鼎的形状以及内外每一个细节角落,现在的他,对后母戊方鼎说是了若指掌也不为过。
但是,就这样就已经够了吗?
就这样完成修复的方鼎,就能够跟苏陌的伪作相匹敌,让人一眼能分辨出来它们的真假吗?
苏进并没有这样的把握。
说到底,修复仍然只是修复。
后母戊方鼎被破坏成这个样子,破镜不能重圆,总会留下裂痕。
苏进要怎样用修复恢复它的完整,消弥必然存在的裂痕?这绝不是轻易能够完成的事情。
因此,在正式修复之前,他必然要进行更多的准备工作。
然而现在独自一人背包上路的苏进,唇边却带着自然而悠闲的笑容,眼眸更是在闪闪发光,好像非常高兴的样子。
他一路跋涉,来到安阳下面的一个小山村,这个村名叫武官村,正是当初发掘后母戊方鼎的地方。
苏进低头看了一眼村口的界石,迈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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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收尾的部分,比较难写。我会尽量准时更新,但实在卡的时候,可能就会拖延了……不过肯定会更的,大家放心!
0858 且行且行
方劲松下了车,向出租车司机道谢,拎起行李走进蓝天福利院。
福利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洋槐树,深黑色的树干上布满了嫩绿的叶片,看上去格外怡人。
树下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在周讷言的身边,正认真听他说话。
方劲松走过去,听见了周讷言的话声:“你们交上来的画稿我都已经看过了,大概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样的家了。有几个小朋友的作品我特别喜欢,现在拿出来给大家一起看看。”
“这是苏小爱的画,非常漂亮,而且建造难度不大,完全可以做到。”
周讷言说着,把一幅彩色的画举起来给大家看。孩子堆里,一个长着兔唇、个头矮小的小女孩露出兴奋又激动的笑容,脸蛋红扑扑的。
“这个构想很好,不过为了让房子住得更舒服,我们会照这样进行一些调整……”
另一个装着工程师制服的中年人走上来,很专业又很认真地对孩子们进行了几句讲解。周讷言问苏小爱:“这样没问题吧?”
方劲松一看就知道苏小爱没有听懂,但小姑娘根本不在乎这个,她拼命地摇头又点头,嘴上连声说道:“好的,好的!”
周讷言又拿起另一幅画继续说,基本上要考虑孩子们的愿望和实现难度两方面的因素。
孩子们听得非常认真,不时地点着头,每个人的眼睛都异常的明亮。
周讷言最后讲完,拍拍手说:“现在我们已经确定要修什么样的福利院了,接下来开始修,我们也需要大家一起来。大家有信心用自己的手,建起自己未来的家吗?”
“有!”“有!”“我愿意!”
接二连三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孩子们人人都干劲十足。
周讷言满意地笑了,让孩子们先去吃饭,吃得饱饱地再干活,这才走向方劲松道:“你来了。”
方劲松以前也是见过周讷言的,有些事情代表苏进跟他对接过。
他印象里的周讷言,一直都是西装领带,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但现在的他,穿了一身灯芯绒的工装,上面还沾着一些泥土,头发也有些零乱,看上去远不如以前那么严整,但是平易近人多了。
听见方劲松的感叹,周讷言怔了一下,轻松地笑了起来。他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道:“这也算是老板给我的假期了——还是带薪的。”
方劲松到这里之后不会马上就走,周讷言带他先去安顿下来然后再吃饭,他一边走一边说:“以前我听老板说苏进的事情,总以为有点夸大其辞。你知道,老爸看儿子,总是会有些滤镜的。这段时间跟苏进远程交流,真是服了他这个人了……太厉害了。”
他知道方劲松刚到这里来,还不清楚细节,拿着平板把具体情况介绍给他听。
苏进虽然离开了福利院,把事情主要交给周讷言负责,但并不是就这样撒手不管了。
让孩子们用自己的奇思妙想,画出自己所希望的未来的家,这是他在方案里做出来的决定,也是让李院长她们觉得“儿戏”的部分。
如果单单把这部分工作交给孩子们,当然是非常儿戏的,但苏进要做的并不只是这么简单。
周讷言收集完所有孩子们的画稿,把它们扫描下来,用邮件传给苏进。
苏进收到邮件,根据孩子们的这些想法进行整理与修改,在把握他们深层次需求的情况下,将其现实化到可以操作的层面。
这个步骤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非常难。
孩子们的想法天马行空,完全不拘一格。
他们虽然从小被局限在福利院这样一片小小的天空下,但是,他们根据自己平时的生活、自己看到的一小本书一小张画片做出种种幻想,有的想要森林,有的想要城堡,有的还想要一个水下世界……
而且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有不同的想法,想要满足他们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且周讷言也很清楚,苏进虽然离开了福利院,但并不是就这样闲着。
修复后母戊方鼎是一项巨大而艰难的工作,他要做的准备工作还很多。
但就在这样的百忙之中,他用极快的速度完成了大体的改建方案,将其用邮件发了回来。
周讷言对这种专业的东西并不了解,但他手下有一整支专业的工程师团队。
苏进的改建方案比较偏向“设计”,要把它具化成为实际的“工程”,还是需要这支团队来完成的。
这些工程师有华夏人,也有从国外请回来的大师,他们收到苏进返还回来的设计方案,一起研究了好几天。一开始,他们很不能理解修一个福利院而已,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阵仗,有两个工程师还专门找他确定了好几次。
结果方案一拿到手,他们就不吭声了。周讷言几次过去看,都看见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眼里完全没他这个老板。
周讷言摇着头苦笑道:“那时候,我还真有点遗憾,为什么我就是不懂这个……要是能像他们一样看明白其中妙处就好了。”
方劲松接过他递来的平板,认真地看了起来。
只两分钟,他就站定了脚步,眼睛仿佛被吸进去了一样,完全拔不出来了。
周讷言非常无奈地停住脚步,摇了摇头,说:“一会儿安顿下来再看吧。”
他连说了两遍,方劲松才依依不舍地抬起头来,又出了一会儿神,突然道:“老大他……”
“怎么?”
“没什么,就是感觉……更厉害了。”
他又看了平板一眼,对周讷言道:“放心,等实际改建完之后,你就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苏进走遍了安阳一带。
当初发掘后母戊方鼎的那些当事人早就已经不在了,但这件事的传说还在当地流传着。
但苏进想要打听的不止是它发掘的过程。
这一片诞生了后母戊方鼎的土地,它是怎么样的?
两千多年前,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当初的文化或者血脉,在今天有没有延续下来?
如果有,可不可以让他再获得一些什么?
所有的文化都不是独立存在的,后母戊方鼎也是一样。
它所归属的,一定是一套完整的文化。
这套文化里,还有什么资料或者文物留存下来,可以带给他什么样的启发?
它同呼吸共命运的那一个时代,究竟是什么样的,拥有着什么样的气质?
苏进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
他的身影出现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乡下的小图书馆、故纸堆里的老研究员家里、田间喜欢唠嗑的老农民面前……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大众的视线里,却被无数人在各个地方看到。
他仿佛远离了这个世界,又仿佛更接近了这个世界。
0859 快乐
“这样不太好吧?”
苏佳惠忧心忡忡地问李院长,“前面让孩子们画画图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让他们一起动手修房子……有点谱没有?”
是的,不久前周讷言和那个新来的方劲松一起向孩子们提出要求,让他们也加入福利院的重建工程里来。而且还不是说着玩儿的,他们真的把孩子们拉到了城外的砖窑,手把手地教起他们怎么烧砖/制瓦了!
普通建筑工人也不做这么基础的活啊,更何况这些孩子小的小,残的残,怎么可能做得好这样的活计,这也太没谱太儿戏了吧!
李院长一开始就看过完整的方案,总算还有点心理准备。
她其实也很担忧,但还是在劝苏佳惠:“这些都是大地方来的大老板,眼界比咱们都开阔,这样做应该是有道理的吧?”
她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对苏佳惠说出了真心话,“对方出钱出工,只有这样的要求而已,就当让孩子们跟着一起玩就行了。孩子们真干不好,他们还能强行用?”
这话说得也对,苏佳惠总算放心了一点,但担忧地看着孩子们。
苏小爱他们倒很兴奋。
就像李院长说的一样,新来的方哥哥教他们做的这些活儿,对他们来说就像玩耍一样。
方劲松正举着一块烧出来的成品釉砖给他们讲解。这样一块砖是怎么烧成的,中间要经过几道工序,最后可能会出现不同的颜色……
孩子们紧紧盯着那块青紫色的砖块,着迷地看着它在阳光下辗转出无数种不同颜色的光泽。
一个孩子突然举手问了起来:“方哥哥,其实这就是在玩泥巴吧?”
方劲松的话被他打断,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他点点头,赞同了那个孩子的话:“最初的步骤就是玩泥巴没错,不过要怎么样才能玩得好,烧出更漂亮更规整的砖,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不过……”
他弯下腰,把那块釉砖放到苏小爱的手上,认真地说,“我相信你们能行的。”
苏小爱的手一沉,猛地抬头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方劲松摇头:“这是给你做参考的。我相信,你能烧出比这更漂亮的颜色来。”
“……嗯!”苏小爱莫明地听懂了方劲松的话,她呆了一会儿,用力点头。
孩子们被方劲松分成小组,以大带小,纷纷开始忙活起来。
这是一个专业的砖瓦窑,相当一部分工作都由机械来完成,所需要的劳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烧砖的流程并不复杂,大一点的孩子都听懂了。他们在专业工人的带领下,把小一点,或者肢体残缺不那么灵活的孩子分开,每个人安排不同的工序。
周讷言准备了充足的奖品,孩子们完成定量工作能得奖,完成得好能得奖,超过别的小组也能得奖。
奖品里有糖果、有小蛋糕、有玩具……都是孩子们平时最想要的。
看着那些东西,听着周讷言和方劲松的话,他们从眼里到心里仿佛全部都被点燃了一样。
很快,他们就热情澎湃地投入了自己的工作里,砖瓦窑旁边热火朝天,到处都是跑动着的孩子身影。
方劲松忙活着指导着孩子们工作,周讷言则走到李院长等人身边,对她们解释道:“你们放心,我们会安排好孩子们的工作量,不会让他们出现危险或者过于劳累的。”
“这我倒不担心……”李院长在旁边听了半天,对此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她只是有些担忧,“孩子们做出来的东西不能用怎么办?”
周讷言笑了:“您尽管放心,这么大的工程,当然不可能只由孩子们来完成。我们也有正式的施工队,负责重建的主体部分。”
李院长松了口气:“只是带着孩子们玩玩啊,那就没问题了。”
“不。”周讷言摇头道,“孩子们做出来的东西,我们还是会尽可能地使用进去的。工作有了成果,他们才会有成就感。不过……”
他转头看向孩子们的方向,微笑着道,“在此之前,还是希望他们能玩得开心。”
“哈哈哈哈!”
恰好就在此时,一阵轻快的笑声从那边传了过来。
孩子们嘻嘻哈哈,相互往对方脸上抹泥,还有的用砖泥做成方块,很幼稚地比大小。
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浮动着快乐的光芒,纯粹而干净。
“你怎么一直在看那个人,看上别人了吗?”
与此同时,在距离这里千里之遥的地方,一个年轻人正在酸溜溜地说自己的女朋友。
他们俩是一起出来旅游的,正好路过一个小县城,看见一个年轻人正蹲在马路牙子上,跟另一个中年人说话。
这年轻人俊秀干净,从容自若的态度仿佛在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光芒一样。
“你在瞎说什么呢。”女朋友嗔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男朋友,却又忍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
她小声对自己的男朋友说,“我就是觉得,他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啊……”
男朋友心气略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忍不住点了点头。
那个年轻人唇畔挂着笑容,眼睛亮亮的,正看着手里的东西跟对方交流,只是这样看着,就能感受到一阵愉悦感向这边流动而来。
男朋友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笑意,突然问道:“咦,小芸,你觉不觉得他看着有点眼熟?”
“嗯?”名叫小芸的女孩还没有说话,就被男朋友抓着手腕,兴致勃勃地拖了过去,“走,过去看看他们在说什么,没准是什么好东西呢!”
这里是出了名的金属矿产地,以锡矿出名。
这条街是本地出名的矿产交易一条街,上面偶尔会原石以及一些伴生矿物出现,譬如马来西亚石、水锡石等等。这些矿物原石经常会拥有奇妙而特殊的形状,像稀有的宝石一样,作为装饰品也很好。
这两个年轻人到这里来,目的之一就是淘到类似的宝物。
两人走过去,男朋友先探头看那年轻人手里的东西,一看清楚马上就失望了。
他握着的是一把灰褐色的土块一样的东西,这东西在这条街上随处可见,男朋友也知道这是什么,顿时觉得有些失望。
那是一把黄锡矿,锡金属就是从这里面提炼出来的。
那个年轻人的手指细细抚摸着黄锡矿的表面,问那个中年人:“所以说,这些锡矿是从富明厂进来的?”
“对!”中年人操着一口浓厚的乡音回答,“富明厂的那几个矿都是好几十年的老矿,都快挖不出东西了。我老实跟你讲,伢子你最好不要着把买这样的矿,质量很不稳定的!”
明明是自己的货,中年人还不推荐年轻人买,老实得有点犯傻。
年轻人听得笑了起来,他笑意一浓,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明亮了不少。
他从肩上拿下背包,说:“我是用来修东西的,要的是质地接近,对数量要求不高。不过只有这些的话也是不够……老叔,你把这些全部给我装起来,我再去你说的富明厂看看吧。”
中年人听他这样说就放心了,张罗着把地上那一堆矿石样品全部装进了他的背包里。年轻人拿到了富明厂的电话和地址,背起背包准备离开。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莫明的吸引力,明明是最普通的交易买卖,那对年轻男女却一直在旁边看完了全过程。
这时年轻人要走,那个做男朋友的忍不住接话:“你要修什么东西,要求这么高啊?锡壶?锡盘?”
对方回头向他一笑,问道:“你知道铜锡合金是什么吗?”
男朋友茫然摇头,女孩子却思索了片刻,试探着回答道:“青铜?”
年轻人向着她非常温暖地一笑,道:“对,就是青铜器。”
他没有再说下去,背着背包就走开了。
男朋友在原地呆了半天,被青铜器三个字提醒,突然醒过神来。
他指着那年轻人的背影,又抓着女朋友的肩膀,兴奋地道:“我想起来了!他,他是苏进啊!”
写不出来……
请假一天……_(:3 」∠ )_
0860 半年后
蓝天福利院的重建工程正在顺利进行中。
就像周讷言之前说的那样,工程的主体部分当然还是由专业的建筑队完成的。
但是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也极为充分地安排了孩子们加入进来,参与到工程的方方面面中。
工作总是很辛苦的,孩子们一开始可能是带着玩泥土做游戏春游的态度参与,不久,他们就感受到了工作中的疲倦与劳累,渐渐地沉默了下来。
但他们毕竟是福利院的孩子,心比普通孩子更深,忍耐力也比普通孩子更强。他们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继续坚持着工作。
李院长和苏佳惠想要阻止,但在跟周讷言他们的一番谈话之后,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周讷言的手下除了建筑工程方面的专家,一开始就另外安排了一支团队。
这支团队的成员密切关注着孩子们,对工作强度、工作类型、工作后的奖励等方面进行种种调整,逐渐让孩子们的热情重新高涨了起来。
他们开始有意识地从工作中学到一些东西,对它产生全新的兴趣。
蓝天福利院一共七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喜欢的、擅长的方向各有不同。
他们有的对色彩的感知极为敏锐,天生就拥有极强的审美与创作力。他们能跟老工人一起烧制出不同颜色的美丽砖块,将它们拼接成极具艺术风格的图案……
有的在数学方面极具才能,开始研究建筑结构与图形数据方面的知识……
当然,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其中最年长的那个、数学方面天分极高的孩子也只是个高中生,他们所创作出、设想出的东西多少都有些幼稚的地方。
但周讷言早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背后仿佛站着一个魔术师,所有那些幼稚的不可思议的想法以及作品,他都能一个极其巧妙的方式融入到福利院的重建中去。
孩子们不断看着自己的构想化成现实,成就感越来越强,对福利院这个“家”的期待,也越来越浓厚了。
李院长一开始还有点担忧,渐渐她发现,孩子们真的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乐在其中。
而这件事情,更在不少孩子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正在沐浴着充足的阳光雨露成长起来。
以前一些令人担忧的东西正在渐渐消失,孩子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朗,他们眼中的神情也越来越认真。
与此同时,苏进的身影仍然时而消失,时而出现在某个人的视野里。
有时候,他被发现在一座矿山里行走;有时候,他被发现在一家图书馆的角落里认真苦读;有时候,他位于一个工厂的车间里,蹲在车床旁边跟老师傅热烈讨论……
不管什么时候,所有看见他的人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他的唇边长挂笑意,他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期待,他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时而爆发大笑。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要做的事情里,并且为之快乐。
这让很多人想起了自己最初时的样子,重新反思起了当下。
我喜欢我正在做的事情吗?
我最初开始从事它的时候,抱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苏进对此浑然无知,无比自在地行走于这片大地上。
半年后。
方劲松天还没亮就起来了。
洗漱的时候,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大拇指,突然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的门突然被很小心地敲响,外面一个声音叫道:“方哥哥,方哥哥,你起来了吗?”
方劲松迅速回过神来,他擦了把脸,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笑道:“小爱,起这么早啊?”
小小的兔唇女孩抬着头,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半年以来,她的长相并没有发生变化,但神色姿态间的转变却是显而易见的。
她脸上笑容更多了,怯懦而退缩的表情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能坦然地直视对方,哪怕对方看见了她脸上的缺陷。
但是,她也有没变的地方。
她仍然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拉着苏贵球,小心地照顾着这个比她更小的自闭孩子。
方劲松伸出手,揉了揉苏贵球的脑袋,问道:“你们俩早饭吃了吗?”
苏小爱摇头,她一只手牵着苏贵球,一只手抱着一个小本子,笑嘻嘻地说:“方哥哥给你看!”
“哦?”方劲松很感兴趣,接过她手上的本子,认真地翻开。
翻开这个水彩本,绚烂的色彩立刻争先恐后地扑入方劲松的眼帘。
蓝紫中混合着微黄的光点,仿佛梵高的星空;金红色透着绿色与蓝色,仿佛秋林中的湖水;深深浅浅的蓝色中混着一些灰白,如同平静的冰冷海洋……
每翻过一页,就是一幅水彩画,全部由色彩组成,并没有特定的形态,却有着独一无二的主题与强烈感染力……简直难以想象它出自一个八岁小女孩的手,而这个小女孩,甚至完全没接受过专业的艺术训练。
最早周讷言安排苏小爱他们画画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小姑娘这独特的才能。
不过,当时她画的内容,以灰、黑、棕红等颜色为主,色调阴暗,感觉非常压抑,仿佛有无数的阴影隐藏其中。
而这半年来,她的用色日益明亮,画中的阴影一天天减少,能够让人清晰地接触到她逐渐打开的心灵。
于是,她强大的艺术与色彩天赋更进一步地发挥了出来,周讷言把这些画扫描下来,发给好几个艺术鉴赏方面的专家看过,他们都无法想象它们的作者,纷纷表示即使在国际拍卖场上,它们也一定能拍出一个漂亮的价格。
周讷言和方劲松并没有特地讨论,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公开苏小爱的情况,将她保护了起来。
她的年龄实在太小,特殊的出身让她拥有了与众不同的心灵,这样的心灵必须要小心呵护才行。
当然,她这样的才能也成为了新福利院重建的一大特色。说起来,半年时间过去,福利院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经修好了,今天即将落成的某个建筑,正跟苏小爱有关……
方劲松正要抬头跟苏小爱说话,突然翻到水彩本最后一页,顿时愣住了。
这又是一幅新画,也是水彩画。
它跟之前的那些画有些不同,不再是纯粹的用来表达情绪的色彩,而是无数色块的组合。
这些大小明暗不同的色彩简洁的归纳出了院内那棵洋槐树的形体,阳光从树叶间洒落,在地面上落下大片的阴影与不均匀的光斑。
方劲松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好处,赞叹道:“好强的归纳能力!能用这么简单的色块抓住物体的核心,把它表现出来……小爱你太厉害了!”
“方哥哥你猜错了,这不是我画的。”苏小爱一点也不居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她把苏贵球的手往前面一递,道,“这是球球画的,很厉害吧!”
“贵球画的?”方劲松怔住了,低头看向旁边的小男孩。
这孩子在苏小爱的细心照顾下,比普通自闭症孩子干净得多,但从来都是低着头,偶尔抬头目光也没什么焦距,好像把自己与整个世界完全隔离开了一样。
而现在,他第一次在方劲松面前抬起了头,注视着他——准确地说是在注视着他手里的水彩本,眼中有了一些难以分辨却极为鲜明的情绪。
方劲松怔了一会儿,突然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他蹲下身体,接过男孩的手握住,说:“贵球,你画得太棒了!”
苏贵球再次低下头,没有继续与他对视,方劲松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那小小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
他的心情突然有些激动,直起身子,一左一右地拉住他们,道:“走,我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
福利院已经接近落成,各种建筑全部竣工,正在进行后期的装修与装饰。
方劲松带着他们绕过福利院的主体建筑,到了后院。
他笑着对苏小爱和苏贵球说:“看,就在前面——”
说着他一抬头,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呆住了。
他们前方的那堵墙壁前站着一个人,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回过了头来。
0861 指引
方劲松一看见那个人,眼睛都亮了。
对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微笑着看向他们。
“老大!”
半年不见苏进,方劲松还有点小激动,他快步迎上前去打量了他一下,问道:“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苏进面对着他点了点头,看向他身边的苏小爱,问道:“这堵墙上的画,就是小爱创作出来的?”
这时,一抹云彩被风吹动,飘移离开,红日初升,光辉洒落于大地,耀出苏进身后的墙壁。
一瞬间,夺目的色彩照花了几个人的眼睛,所有人一时间全部看直了眼睛。
那堵墙全部由彩色的釉砖拼成,红色、橙色、黄色、紫色、青色……无数种鲜艳的颜色铺满了整片墙壁,冲击力极强。
它没有结构,没有线条,全部都由不同的色彩拼成,但是任何人一看见它,就能联想到秋日的天空与田野,浓郁的满足感与惬意感会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出来,让人感觉极为舒适。
一幅画能带给人的最强的感染力,也莫过于此了。
“……好美啊。”
连苏小爱自己也看呆了,她说,“不是,这幅画比我画出来的漂亮多了!”
方劲松笑着用手掌摸了摸她的头,颇有些自豪地道:“这幅画的原作者的确是小爱,但是拼成图画的釉砖,全部都是福利院的孩子们亲手烧制出来的。釉砖烧制的时候会出现窑变,我们尽量选用了接近的色彩,但有时候还会出现更奇妙的颜色……所以最终形成的这幅画,是小爱的,也不完全是她的。”
“是福利院大家的!”苏小爱非常认真地强调,惹得苏进和方劲松一起笑了起来。
苏进再次看向那堵墙,绚丽的颜色映入他的眼瞳,让他明亮的眼睛也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他赞叹道:“的确是太美了。”
“嗯!”方劲松与有荣焉地点头,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院里其他地方看过了吗?要我带你一起去看看吗?”
“才到不久,正想看看,一起走吧。”
苏小爱完全被这堵墙壁迷住了,她拉着苏贵球走到墙脚跟前,一起蹲下去一块一块地抚摸着那些瓷砖。
方劲松嘱咐她一会儿记得去吃早饭,接着带着苏进离开,以此为起点,参观起这座全新的福利院来。
苏进一边看,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的讲解。
这座福利院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这半年以来,他虽然从未回到这里,但改建工程的每一个细节,周讷言都会通过邮箱传递到他的手上。
他最初定下的修建方案,是一个不可思议又全新的方案。方案开宗明义的第一条,就是对福利院的定义。
福利院是孩子们的家,修建工程必须以他们为主体来完成。
所以,从福利院的具体方案设定到施工过程,全面引入了孩子们的工作。
当时无论周景洋还是周讷言还是李院长,看见这一条的时候都惊呆了。
孩子们的年纪虽然有大有小,但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对建筑工程一窍不通。
把这项工作交给他们,这不是添麻烦拖后腿吗?
但是,凭着对儿子的信任,周景洋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方案,并且带着周讷言一起说服了李院长。
事实证明,这个方案的确也是可行的——也只有苏进才能完成。
他把画笔交给孩子们,让他们天马行空地任意发挥。然后,苏进再在孩子们发挥出来的结果上进行修改与进一步发挥。
他就像一个艺术大师,不管孩子们交给他什么样的素材,他都能随意将它们捏合成形,提供出最完美最可行的具体修复方案。
这半年时间里,除了苏进以外,还有很多专业人士加入这项工作里,他们看见苏进返还回来的成品,一次又一次地被惊呆了。
那种不管什么样的“涂鸦”都能创作成艺术珍品的信手拈来的实力,那种对孩子们的意愿与感情进行提炼的能力,简直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到后来,只是一座福利院,却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
孩子们的每一份涂鸦,他们工作的每一个过程,以及实际施工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完整地保存下来,送到无数文物修复大师的眼前,供他们细细揣摩。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一个猜测开始在暗地里流传,同时,所有的知情人士也开始好奇了……
夏日将终,秋日将至,苏进与苏陌的那场赌约,也快要开始了吧。
苏进的那尊后母戊方鼎,现在修成什么样了?
他与苏陌的那场赌约,最后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
外界暗流涌动,而此时福利院里,苏进仍然平静地跟方劲松一起在福利院里走着。
太阳渐渐升起,暖金色的光芒照在房顶上,越来越明亮。
方劲松和苏小爱他们起得算是比较早的,但是没一会儿,院里人声渐起,生活的气息突然间变得浓厚起来。
孩子们纷纷起床,争相出来洗漱。
大的孩子带着小的孩子,妈妈们早就提前一步,在食堂等地方准备好了。
福利院里充满了暖洋洋的气息,无论是孩子们还是妈妈们,脸上都洋溢着明亮的笑容,跟苏进上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相比,简直焕然一新。
方劲松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一路走,一路给苏进介绍这里的情况,以及修建过程中的种种细节。
苏进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说是在看房子,目光其实一直停留在人的身上。
他看着这些孩子,看着他们的笑容、表情、小声说话的样子,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这半年来,方劲松日夜都跟福利院的孩子们在一起,早就被熟悉了。一路走过来,很多孩子都主动跟他打招呼,受到的待遇比苏进的好多了。
方劲松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指着刚刚走过去的一个少年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这孩子吗?他叫郭毅,马上要上高中。他初中成绩就挺不错的,结果这次修福利院的时候,发现他在数学方面的天赋非常惊人。周总帮他联系了一次特招考试,他高分通过,九月开始就要在市一中上学了。”
“哦?”苏进从孩子们明媚的笑脸上收回目光,对这很感兴趣,“怎么发现的?”
“你在方案里说,修建的第一阶段,是引导孩子们的自信心与成就感,让他们在工作中产生对福利院的归属感。修建的第二阶段,要尽可能地把孩子们带进工程里,交给他们更多类型的工作,从中观察他们擅长的方向,进行针对性引导,挖掘他们的能力。郭毅就是在第二阶段里表现特别突出的几个孩子之一。”
方劲松流利地说着,接着又笑了一笑,“当然,小爱也是其中之一。”
苏进了然地一笑,道:“小爱从小就很喜欢画画,郭毅也应该很喜欢数学吧。”
方劲松想了想,点头说:“对,是这样,只是他在学校接触到的那些内容太简单,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而已。”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有些好奇,侧着看着苏进问道,“说起来,我以为你最擅长的方向是文物修复,没想到在儿童教育上也这么有心得啊。”
苏进笑了笑,坦然道:“这算什么心得。你知道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吧,一方面,这本来就是我小时候想要的东西……我是运气很好,接触了文物修复这一行,喜欢上了它,也发现在这方面有一些小小的才能。其他孩子呢?他们是不是也有不一样的天赋,也应该拥有一个被发现的机会?”
他摇了摇头,目光明亮,声音却很悠远,“不,天赋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我想让他们有个机会,去发现自己喜欢什么。只有喜欢,才是你最初的愿望,才是你最早打算投身于此的真正源头。”
苏进停下脚步,轻轻一拍方劲松的心口,“你的心,会指引你的未来。”
听见这句话,方劲松突然怔住了。
0862 开始吧
后来,蓝天福利院成为了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
在建筑上的各种奇思妙想就不用说了,仿佛有一位魔术大师,将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捏合在了一起,最终聚合成了现在的形态。
最为难得的是,这组建筑物本身拥有的气质与带给人的感受。
所有人进去蓝天福利院,第一个感觉就是“舒服”。
那种明亮、开阔、素雅与绚烂奇妙并存的特质,让人只要身处其中,就能感觉到平和与愉悦,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放松自在。
它自然而然存在一种氛围,会拂去外界带来的种种阴暗不安,让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的初心。
蓝天福利院是不营利的,之后福利院扩大规模,也只是增加了对孤寡老人的赡养,基本不涉及其他。
一个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新福利院落成之后,从里面出来的孩子性格基本上都很健康开朗,智力发育水平与同龄普通孩子齐平,甚至略有超出。
这实在太难得了……
要知道,福利院的孩子通常都是有残缺的,就算身体和精神完全健康,也会因为没有父母家庭而造成心理上的问题。
但蓝天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完全不需要有这方面的担忧,他们都能非常健康正常地踏进学校与社会,取得各自的成就。
这种现象让更多的人对这里产生了好奇。还有些人试图想要买下这座福利院,挪为他用。
但是一方面,福利院李院长非常坚决地走自己的路,基本上不为外物所动。另一方面,这座福利院背后仿佛也有着这样那样的背景,有些人想采取其他手段的,稍微一打听一接触就打退堂鼓了。
后来,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下福利院周围的地皮,照着它的格局仿建了一些建筑。
这样的行为渐渐影响了整个双程县,让这座偏僻的小城以极快的速度发展起来,最后甚至变成了这一带的中心城市。
而蓝天福利院,就这样一直快乐平静地运营了下去。
而现在,苏进回到这里,参加完福利院的落成典礼,就静悄悄地离开了。
他回到帝都,来到九华山上,周家全家人都已经接到消息,正在门口等他。
周景洋难得与周老爷子并肩站在一起,岳云霖站在旁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强抑激动地看着他。
云行灯和周家其他的兄弟姐妹站在一起,好奇而又关切地看向苏进。
由于京师大学漆树园,她跟苏进一直保持着合作的关系。苏进突然间变成岳云霖的儿子,成为他的表哥,她现在想起来还很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她注视着苏进,感觉他跟上次见面时相比,有什么地方仿佛有了微妙的变化。
周离也回来了,他第一个大步走到苏进面前,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
一家人簇拥着进了门,夜幕降临,华灯升起,周家的小楼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晚上吃完饭,与亲人该说的话全部都说完,苏进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也就是“周讷言”的房间。
走进房门,他环视四周,心情有些感慨。
“周讷言”两岁的时候就已经丢失了,十几年来,周家仍然保留着他的房间从来没有动过,并且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不断变更着房间里的摆设,一年年、一岁岁,皆是如此。
很明显,为了迎接他回来,这个房间又经过了一些全新的布置。
现在这里明亮而整洁,房间里的温度恰到好处,桌上的书与电脑摆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松软如云,好像正在安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已经等了很久一样。
苏进缓步走到书桌旁边的花架旁,拿起上面的一个根雕摆件,把玩了一会儿,把它放了回去。
这个花架上摆着的全部都是各类文玩,不算太名贵,但别有奇巧之处,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
房间里非常安静,窗外隐有虫鸣,让人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安静下来。
他轻轻吐了口气,微笑起来,然后走到窗边,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对面很快接起电话,柳萱清脆甜美的声音响起:“苏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一段时间没见,苏进发现自己对这个声音竟然有些怀念,停顿了一下之后才回答。
柳萱也停顿了一下,两人的呼吸声通过电波,在话筒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过了一会儿,柳萱清了清嗓子,首先开口:“那件事情谈总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们这边全部都准备好了,现在把具体流程发给你看看?”
苏进说:“好的……”他又是一顿,问道,“你这段时间还好?”
“挺好的。”柳萱的声音已经恢复了自然,她笑着说,“你这半年在忙,我也没闲着。去电视台实习了半年,学了很多东西。”
她略有些骄傲地说,“这次的策划流程全部都是我做的,谈总还挺满意的,回头你看看,有什么问题跟我说。”
“好的。这次真是多谢你了,有空一起出来,我请你吃个饭吧。”苏进说。
“你啊……”柳萱没有马上回答,这样感叹了一下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人人都说你情商高,擅长为人处事,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你某方面的情商真的有限!”
苏进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呆了一会儿之后,有些迷茫地“啊”了一声。
柳萱又笑了,她爽快利落地说:“吃饭什么的先不急,先把眼前这件事情解决了再说。苏进,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柳萱的态度非常认真。
而说到这个,苏进眼中的略微迷茫也消失了,他微微一笑,郑重地道:“是的,已经准备好了。”
柳萱舒了口气,道:“我相信你……那就开始吧!”
时间有时候过得很快,有时候却很慢。
半年已经过去,文交会爆炸事件的余波仍然没有完全停歇。
大部分情况下,为了安抚民众,这样的恶性爆炸事件都会被归因为意外,譬如天然气管道爆炸什么的。
但这一次,组委会方面却并没有这样做。
爆炸事件发生后不久,他们就公开宣布这件事并非意外,而是一个跨国文物走私盗卖团伙制造的恶性犯罪事件。
接下来,他们也把这个团伙以往的一些罪行也公布了出来。
何朝宗瓷像案件、马王堆案件、龙门石窟案件,还有周离那边追查的几个案件……这一系列大案要案全部都跟这个团伙有关,足以见其势力有多大,在地方扎根有多深。
爆炸事件之后三个月内,都有相关这个团伙的新闻出现,直接让民众看清了文物背后阴暗的那一部分。
与此同时,华夏文物保护法正式颁布实施。
这个大型走私盗卖团伙为什么能猖獗到这种地步?
一方面是因为利益足够巨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此之前,文物管理实在太混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想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只能从源头把火焰掐灭。
这个源头,就是立法与普法。
只有让民众真正认识到文物保护是什么,哪些行为是违法行为,遇见这种行为应该怎么办,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杜绝这样的事情。
于是,半年内,文物保护法趁势而行,推行得非常顺利。
这是好的一面,而在另一面,有一个疑问一直在网络上和人们的口耳中流传——
文交会上被炸毁的那个司母戊方鼎,究竟是真是假?
过渡章节写得太慢了,也是家里各种事太多,昨天断更了一天,对不起大家。
先立个g,明天两更!一定要做到!
0863 交给你们
说到对后母戊方鼎真假非常关心的人,汪煤球一定算一个。
现在,这位煤矿矿主正坐在自己山西的老宅子里,翘着二郎腿,拿着平板电脑在看网页。
不管是附庸风雅还是真的喜欢,他花巨资收藏了大量文物,还出身传统修复门派的岑小珍做顾问秘书。这一年以来,汪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心也就更大了。
汪老板对文物有自己的喜好,首当其冲的就是“气派”。
这两个字可以用很多种方式来体现,最突出的一点当然就是大了。
他喜欢巨大的文物,后母戊方鼎一出来,他马上就相中了。
问鼎天下,鼎这种东西在华夏人心目中本来就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后母戊方鼎,更是全世界最大的礼祭青铜鼎,完美符合了汪老板的喜好。
后母戊方鼎在文交会前期进行展出宣传的时候,汪老板就直着眼睛盯着它看了半天,然后转过头问岑小珍:“这个……你觉得要多少钱?”
岑小珍跟了汪煤球这一段时间,早就知道自己家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前面看见汪煤球的眼神,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时候他果然问出这句话,岑小珍直接翻了个白眼给他,没好气地说:“死心吧老板,这鼎是买不到的!”
接下来,她细细给汪老板分析了一下后母戊方鼎的来历以及在国家的地位。
它一早就是文物协会的镇会之宝,一直摆放在天坛,秘不外宣。
现在它被收归到国家文物局手上,被无数人所关注,文物局公布的第一批不可出境的文物名单里,排名第一的就是它。
这种文物,几乎就是一个国家的象征了,怎么可能被私人所收藏?
就算把汪煤球所有的煤山全部换成金山,他买不到它的!
汪煤球听了就怏怏的,好几天打不起精神来。那几天里,岑小珍看见他没事就在盯着后母戊方鼎的图片发呆,一脸的恋恋不舍。后来文交会正式开始,不用说他也飞去了沪城,连去了好几天西馆,就为了在四号馆看方鼎。
然后,事情突如其来,西馆发生爆炸,围绕着后母戊方鼎浮现出了真假疑云。
这一段时间,汪煤球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的新闻,表情变化万千。
根据对老板的了解,岑小珍几乎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
如果被毁坏的方鼎是真的,这的确是太让人心疼太可惜了。
但如果它是假的呢?
如果真正的后母戊方鼎完好无损地流传在外,那汪煤球是不是也拥有了一个可以得到它的机会?以汪煤球的身家来说,想要购得后母戊方鼎对他来说不是钱的问题,只有资格的问题。
现在,他是不是也拥有了一个资格?
当然,前提是——被毁坏的鼎必须是假的!
但是,它究竟是真是假呢?
文交会之后,所有的关注点都在造成爆炸案的罪魁祸首,也就是那个大型文物走私盗卖集团的身上,留给方鼎这边的镜头反倒变少了。
但是变少不代表消失,在某个圈子里,关于它的争议越来越激烈,对于文物局的态度,也很有一批人感到了不满。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你们这样一直回避是个什么事儿?
他们打算找上文物局,直接问个清楚明白。
对这件事,官方是个什么态度?
在文交会爆炸案中被损坏的镇国重宝后母戊大方鼎,是真货还是假货,能不能给个鉴定结果?
据说,有些人已经准备开始动作了,想要找文物局讨得一个说法。
岑小珍虽然没做文物修复这一行,但人脉没丢,相反经过这些年的经营,消息反而更灵通了。
这些争议与做法,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她的耳中,她选择性地告诉给了汪煤球,汪老板听了眉头紧皱,除此以外什么反应也没有。
然后今天,岑小珍刚刚起床,习惯性地刷了下微博。才看了两条新闻,她就瞪大了眼睛,睡意瞬间全消。
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到了汪煤球的面前,两人一起看着天空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报道。
漂亮的女主持人脸上带着微微的讶异之色,正在发布刚才收到的最新新闻。
“……关于后母戊方鼎的真假,很多人提出了猜测,然而国家文物局并没有给出切实的回复。现在,我们刚刚接到国家文物局发出的通知。他们决定,把这个选择权交到公众的手上。”
半年前,苏进跟苏陌打的那个赌,现在通过各种媒体与渠道,面向所有人进行发布。
新闻以及后面的专题报道里,对于这件事情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与报道。
当初在文交会中被炸毁的那座后母戊方鼎,已经经由八段修复师苏进的手修复完毕,基本上恢复如初。
而在它被猜测为赝品的这半年里,又一座后母戊方鼎出现,被一个神秘人士交给了苏富拍卖行暂时保管。
苏富拍卖行的专家团队对它进行了鉴定,最后发表结果表示这尊方鼎确为真品。
这个消息一出来,立刻引起了震动,几乎确认了之前方鼎为仿冒品的传言。
然而,原文物协会好几位顶级修复师出面表示这不可能,他们敢以名誉担保原来存放在天坛的那尊方鼎才是真的。
这件事在本次专题报道中也如实告知给了观众,苏富拍卖行出具的正式鉴定书与文物协会那几位顶级修复师的签名手书同时展示了出来。
苏富拍卖行的正式鉴定书是有拍卖行盖章,以及所有参与鉴定师的签名的,具有正式的法律效应。而那几位顶级修复师的签名也非常正式,压上了他们的全部名誉。
这两座方鼎,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令人震惊的消息透过这次新闻以及专题报道公布出来——
孰真孰假,这个结果,将交由所有的观众来决定!
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中秋节当天,天坛将向华夏全国所有人免费开放。
届时,所有人可凭身份证领取一张门票。门票同时也是选票,分成红蓝两截,红色代表一个选项,蓝色代表另一个选项。
到时候,两尊后母戊方鼎将会摆在圜丘坛正上方,所有持有选票的人将会被安排分批上坛,对它们进行辨认观察,鉴别哪尊是真,哪尊是假,然后把确认为真品的那张选票,投进投票箱内。
最后,票数更多的那座后母戊方鼎,将会被认定为真品。
新闻播报的时候,镜头从两座方鼎上掠过。
一座位于天坛圜丘坛上,面向青天,威严凝重。
一座位于苏富拍卖行的展出厅内,射灯打下,庄重浑厚,古意盎然。
这一刻,无数人透过网络与电视,观看着这两座方鼎,汪煤球也是一样。
他的目光从左边扫到右边,又从右边扫到左边,好半天之后喃喃道:“一模一样啊,怎么看得出来真假?”
岑小珍此时也紧盯着电视屏幕,表情非常凝重:“这样看的确看不出来,如果真有一座是假的,那位制作者也绝对是大师级水平。”
“什么真有一座是假的?”汪煤球不满地瞥了她一眼,道,“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座一模一样的方鼎?一定有一座是假的!不过到底是哪座呢……”
岑小珍点头说:“对,肯定有一座是假的。不过鉴定文物,单靠肉眼看是没用的,青铜的材质、纹理的形状质感、表面的年代特征等等,都是鉴定真假的关键所在。”
汪煤球“唔”了一声,摸着自己的下巴,眼中闪出了兴味盎然的光芒:“有意思。九月二十四号是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帝都!”
岑小珍盯着屏幕上的方鼎,目光前所未有的专注。
0864 谁来负责
不是所有人都会关注早间新闻的。
然而,在某种力量的推波助澜之下,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迅速变得人尽皆知。
十分钟后,“后母戊方鼎”五个字就上了微博热搜;半小时内,到了热搜第一位,排名第二的,则是“天坛投票”。
这个消息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由天空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放出来的话,估计很多人都会觉得是假的。
然而就算如此,对消息真实性的质疑也在瞬间达到了高峰。
鉴定文物?
那不是内行专家才能做的事情吗?怎么能交给普通人来判断?
更何况,现在将要被鉴定的是后母戊方鼎,真真正正的“镇国重宝”,位列首位的珍贵宝物,怎么能用这么儿戏的方式来决定它的未来?
新闻中说,投票时间将会持续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票数更多的那座方鼎将被认定为真品。
那么,票数较少的那座当然就是假的了,它将被当着所有人的面进行销毁,融炼成它最初始的形态。
也就是说,如果投票的群众认错了,把假的当成真的了,真正的后母戊方鼎也将背负“赝品”的名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让它发生,也太荒谬了吧?
很多人都心存怀疑,然而接下来一条微博彻底打消了他们的侥幸心理。
这条微博是由国家文物局的官方蓝v发布出来的,图文并茂。
图片是一张签名盖章的正式通告,文字就是通告里的内容。
两者共同证实了新闻的真实性,强调了九月二十四日、天坛、七天等时间地点,并对投票的形式进行了阐述。
通告上留名的人是杜维,即使不是内行人士,稍微查一下也会发现,这个人是国家文物局的现任局长,由原先的文安组大组长直接改组升格担任。
这表示他在国家文物局内部拥有着极大的权威,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即使不是他提出,也一定是他拍板敲定的。
这样一来,事实已经不容质疑,中秋七天的投票已经成了定局!
事实上,杜维虽然为这件事情担了最大的责任,但这样公众性质的大事件,远非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抛开专家的意见,让公众决定一件文物的真假,这件事听上去的确有些儿戏。
如果公众真能鉴定文物,那还需要专家、需要这么多文物修复师做什么?
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普通人有这样的本事。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杜维背后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坚定地支持着他,让更上层对这件事表示了沉默或者认可,反对声音微乎其微。
出来说话就要担责任,这件事最后要是不能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杜维背后的那个人肯定也要出问题。
为了这种事,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现在,那个人也同样坐在红木沙发上,看着面前的电视机屏幕。
他的须发花白,腰板却仍然挺得笔直。
看完全部的专题新闻,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回答旁边儿子提出的问题。
“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补偿那孩子?”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道,“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被儿女私情影响?不过你说得也不算错,我的确是因为他这样做的。我相信的,不是因为他是我孙子,是因为他是一个文物修复师!我相信他的专业精神、专业判断!”
老爷子在“文物修复师”这五个上加重了发音。
这五个字,代表的不完全是一个职业,还有某些更深、更专业、更能让他们这种人产生共鸣的东西。
毫无疑问,那是一种信任。
是身处某个巅峰的人物的互相信任!
国家文物局的正式公告发布出来,网上的质疑声平静了一会儿,瞬间变得更加激烈。
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国家文物局真的打算用这么不严肃的方式来解决这么重大的问题?
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文物局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世界上还是很有些聪明人的。
位于某个精英论坛的一个贴子迅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整理了一番,大致推测了出来。
首先,原先的后母戊方鼎被炸毁是文交会上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基本上已经被证实是那个文物盗卖走私集团的作为了。
那么话说回来了,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炸毁文物,向国家文物局示威?
走私集团又不是恐怖分子,这种动机很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除此之外,还可能因为什么?
那就只有利益了。
这样说起来,后母戊方鼎被炸坏,接着又立刻爆出来它有可能是假的,这件事是不是太凑巧了一点?
反过来想,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呢?
指真为假,再以假乱真,这样一倒手,后母戊方鼎这样的镇国重宝,不同形同被他们得到了?
而他们的行为的确造成了后母戊方鼎真假难辨的事实,他们又伪造出了足以让苏富拍卖行专家团都会误判的赝品,国家文物局百口莫辩,只能用这种手段来证明原先那座方鼎的清白。
但是接着也有人反驳了,你这样说很牵强啊,如果事实这么明显,文物局直接出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澄清一下就行了,何必搞得这么麻烦?
后面又有人幽幽地回了一句:就算他们说了,会有人信吗?
这种事情,怎么会不信!
有人直接这样顶了回去,但先前问话的那几个人,却沉默了下来。
人心思变,阴谋野史总是流传得最广的。
就算国家文物局出来讲明前因后果,澄清了这一切事实,“赝品”的名声还是会笼罩在原先这座后母戊方鼎上,成为它永久的污名。
当然,在现在这件事情还很热的情况下,新出现的这座方鼎可能暂时会因此被认为是假的,失去拍卖的资格什么的。
但是如果对方能伪造出一座让人鉴定不出来的方鼎,难道就不能伪造出第二座吗?
真假疑云不真正洗清,这件事总之是不可能真正解决的。
不少人都想到了这一点,觉得有些无语。但其中还是有几个人不甘不愿地说:这样说的话,的确让更多人来分辨真假,更有利于杜绝后患。但就这样把责任交给广大的普罗大众,是不是有甩锅的嫌疑?
然后很快,就有一个人冷笑着反问道:后母戊方鼎是华夏的文物,是属于华夏所有人的。
守护它的这个责任,本来就应该由所有华夏人来肩负!
“这是柳萱派人进行的舆论导向?挺厉害的啊。”
此时,周离一身戎装地位于一个秘密基地里,正准备出发。
他拿着手机,看完了这个他最近最为关注的议题,挑了挑眉毛,对苏进说。
苏进不用看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我问过了,这是用户的自由发言,不是她手下的人说的。”
“自由发言?”周离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他又把那段话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收起手机望向前方,微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更有干劲了。”
他转向苏进,“啪”地向他行了个军礼,郑重地道:“我出发了。”
苏进面向着他,同样郑重其事地道:“嗯,千万注意安全,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0865 自信
“华夏的文物,我们华夏人自己负责。”
这句话由网络上随便一个人说出来,迅速引起了更多人的赞同与共鸣。
它最早出现于那个精英论坛上,短时间内就被转到了微博上,引来了大量转发。
也许不是所有转发的人都认同这句话,但是无疑,这种全新的说法让更多的人对这个事件背后的意义产生了深思。
后母戊方鼎仅仅只是一件文物吗?
或者换句话说,“文物”本身只是物品吗?
它背后还有着什么,让文交会时,无数人蜂拥至华夏馆参观,让他们在看着这由历史延续而来的或美仑美奂或朴实古拙的器物时,会由心底产生一种骄傲感与沉醉感?
文物是华夏的文物,是华夏历史的结晶。
我们是华夏人,这片土地是我们的,这段历史也是我们的。
后母戊方鼎这样的历史重器,镇国重宝,它代表的是华夏文明的一部分,而不仅仅只是一件“非常值钱的文物”。
把它用钱来计算,简直是在侮辱它!
现在,它的身上笼罩着一层阴影,那么每个人都有义务去投票,去为它的真假负责!
这句话出现之后,网络上的讨论顿时转了一个风向,一个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中秋节前后前往帝都的火车票汽车票,一瞬间销量大增,天坛周边的宾馆酒店更是直接爆满。
为一件文物、一个投票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真的是非常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然而,就像有某种熔岩在人们的血管中流动,即将要爆发出来一样,接下来一段时间,无论网络上还是现实中,大部分人口中说着的都不再是抱怨和质疑,而是实打实的讨论。
后母戊方鼎究竟是什么?它出自什么时候?有什么样的特征?辨别它的真假有没有什么样的决窍?
还有人研究得更加深入。
后母戊方鼎诞生于商朝,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方鼎在那个时代中拥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整个朝代的历史气质是什么样的?
电视上、网络上出现了无数关于方鼎的专题节目,苏进当时在华夏馆对它进行全形拓操作的视频被一次又一次地重播,达到了百万近千万的播放量。
那个视频非常完善,几乎摄入了方鼎的方方面面、每一个细节。
甚至还有人开始打听,能不能想办法买到当时全形拓的拓样,就算不是原件,是复制品也好。最后临近中秋时,几乎人人口中都是这座方鼎,就连小学生也能对着方鼎的前世今生写出篇小论文来。
围绕着一件文物,能够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不仅前所未有,更是再有先见之明的人也想象不到的。
甚至有些知情人士在私下感叹,苏进一开始做出这样的安排,是不是早就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一切了?
当人们对一件事物了解到足够的深度时,就会诞生新的想法。
商朝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那是三千三百多年前,人们的生活资料极度缺乏,生产工具极为简陋。
而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制造出了这样一座重达832公斤的巨鼎!
后母戊方鼎的气势雄浑,造型厚重典雅,上面还有多种不同形式的纹饰,十分精巧。
青铜是铜锡合金,在三千三百多年以前,用上千公斤的原料,制造出合金青铜,再用陶范法制造出这么巨大的方鼎,简直超乎了人力之所及,与正常人的想象!
你越了解一样东西,就越容易对它产生感情。
当人们对后母戊方鼎的了解达到一定的程度时,就越发痛心它可能会被以假乱真。
赝品终究是赝品,伪造得再像,也不是三千多年前先民们怀抱着对世界的敬畏与对天地的虔诚,用尽全力创造出来的那座方鼎。
这座方鼎要是被假的替换了,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绝对不能被容忍的事情!
此时,在山西某处,汪煤球合上一本书,取下眼镜望向远方。
夕阳照在他的脸颊上,明暗交错,竟然让这个暴发户老板多了几分书卷气。
他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对旁边的岑小珍说:“娘的真没想到,老子有一天也会这么认真地看书!”
岑小珍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前以为老板喜欢文物其实只是喜欢钱,现在看来要收回我的想法了。”
“嘿!”汪煤球瞪了岑小珍一眼,接着却又摇了摇头,“以前你这样想,也不算错。老子哪真的看得出来文物哪里好,不就是因为它值钱又有格调,想充个大瓣蒜!”
汪老板向来耿直,这时候也说得一点保留也没有。接着他拍拍那本书的书皮,道,“不过最近看了这么书,觉得文物啊,历史啊,这些东西还真的挺有意思的。我先觉得,三千多年前,那是什么时候,怎么就能做出这种鼎来!不过回头想想我们小时候,开矿挖煤,也是靠人的两只手,靠那些最简单的工具。”
他叹了口气,脸上却是挂着笑容的,“时代啊,变得太快了。不过还真是怀念以前的那股劲儿……”
他再次看向窗外,夕阳火热,散发着最后的余晖,虽不明亮但格外绚丽。
岑小珍看着他的侧面,表情一时间变得格外柔和。
安静了一会儿,汪煤球突然再次转过头来,问道:“说起来,我看了这么多书,查了这么多资料,应该对24号的鉴定有点谱了吧?嗯,是真是假,我觉得我能认得出来!”
汪老板自信满满,岑小珍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文物鉴定,真的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如果真的能这么简单地就分辨出来,国家文物局为什么还要搞这样一出,让万人投票来决定方鼎的真假?
她看了汪老板一眼,最后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她关注了苏进一年多,这个人做事向来有谱,从来不乱来。
文物修复,本来就是一项格外需要谨慎小心的工作。
他这样号召,一定有他的目的。
他既然能相信普通人能鉴别出来方鼎的真假,也许汪老板这样的人,真的能认得出来?
像汪煤球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把大部分工作学习之余的时间都交给了后母戊方鼎。
各网站有关方鼎以及青铜器的文章视频的点击量都大大增加,衍生出来的其他文物的数据也各有大量提升。
实体书店里,销量排名前十的书籍一大半都被文物相关垄断,后母戊方鼎与青铜器占了一半,另一半里,相关盗墓与文物走私的也有不少。
这种热潮,放在六年前简直难以想象。就算传统文化复兴运动开始后的五年间,也没人能想到能走到这一步。
在浏览了大量资料,做了大量功课之后,人们关于“该不该由我们来鉴定”的质疑声已经小到几乎听不见了。
现在大部分人都知道了,大多数情况下,文物鉴定并不是一项高深莫测的玄学,而是由大量知识累积起来的判断。
譬如一幅书画,要鉴定它的真假,通常要用纸张、裱糊方式、款识、画风等多个角度去观察。
现在他们对后母戊方鼎已经懂得够多的了,应该有底气鉴定它的真假了吧?
在人们逐渐诞生出来的自信里,投票时间渐渐接近,中秋节将要到了。
0866 不要忘记
九月二十四,中秋节。
帝都天坛,古代是皇族祭天的场所。近年来,它是文物协会的办公地点,同样也不对外开放。
于是,这座华美而庄严的场所,对外一直保持着一种神秘感。
中秋节这天,天坛首次对公众免费开放,人们得以透过面纱,一窥它的真相,很多人的心里,都是非常激动的。
一早,天坛门口就堆满了很多人。
随着这件事的热度越来越高,关注它的人数越来越多,相关部门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如今,天坛路全线禁车,虽然人多,但井然有序,并不显得混乱,也让很多人放下了一颗心。
这些消息通过电话传到了苏进的耳中,他面带微笑,点头说:“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蓝方彬清爽的声音传来,“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蓝方彬又给他介绍了一下现场的情况,最后什么也没多问,直接挂断了电话。
事已至此,没什么可再多问的了。他们只有全心全意地支持苏进,共同主持好这次投票活动。
苏进很明白他们心里的想法,他放下手机,看了看蓝方彬传过来的几张现场的照片,表情平静而淡然。
他回身走进房间里,谢进宇和谢幼灵父女俩都已经停了筷子在等他。
“你们先吃啊,不用等我。”苏进重新坐下。
明明只是早餐,谢进宇却准备得非常充分,各色各样的餐点用精致的小盘子装着,摆了一桌子,简直都有了点粤式早茶的感觉。
“而且这也太多了,不用这么辛苦的。”苏进明白他们的心意,心里也觉得温暖,但还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哪里辛苦了,有幼灵帮我,材料一早就准备好了,早上只需要热一下就行了。幼灵现在挺能干的,什么都会。”谢进宇笑呵呵地说。
“什么现在,我一直都很能干!”谢幼灵不满地哼哼。
“小猪哼哼。”谢进宇笑着要去戳她的脸。
谢幼灵光速闪开,不满地端着碗站起来:“我已经长大了,请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看!”
“幼灵的确长高了不少。”苏进抬头看她。
这大半年,他一直在外面奔波,除了偶尔通一下电话,基本上没怎么见过谢幼灵。
小孩子长得就是快,半年不见,她比以前高了半个头,身高已经接近苏进的耳际了。
苏进最初见到她时,虽然也很独立,但还是一团孩子气。而现在,她开始抽条,从可爱变得秀美,已经渐渐显露出一些少女的风姿了。
谢幼灵得意地说:“那是当然,我还会更高的!”
她笑出酒窝,对苏进说,“哥哥,我还做了酒酿圆子,拿来给你尝尝吧。”
不等苏进回答,她就放下碗,去了厨房。
“孩子长得真快,不知不觉就长大了。”苏进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感慨。
虽然已经认回自己的父母,但谢家父女对他来说,意义还是完全不同的。大半年不在,错过谢幼灵的成长,苏进心里多少都有点遗憾。
“看你这眼神,像老父亲似的。”谢进宇突然指着苏进笑了起来,“别说幼灵了,你自己呢?我记得,你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吧?大学生的年纪……”
他仔细打量着苏进,突然间有些惊奇的感觉。
最早在蓝天福利院决定资助苏进时,谢进宇其实就见过了这个孩子。
但苏进那时候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重见之后的这个他。
在帝都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苏进看上去很不像他的年纪。
那种冲淡宁和,宠辱不惊的样子,必须要很长的时间、有过很多经历之后才能磨砺出来。
但是相处的时间久了,他就发现,真正的苏进跟表面上显露出来的这个他,其实是有一些不同的。
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温和亲切的样子,对人很有耐心,几乎从不发怒。教导谢幼灵文物修复以及剪纸制作时的那种细致入微的模样,简直连他这个真正当父亲的都有些自愧不如。
但是,这种温和与亲切其实只是他的一层外壳,真实的他被包裹在外壳之下,极少显露出来。
这让他在与人相处——甚至在与他们父女俩相处时,都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仿佛任何人都无法真正走入他的内心。
唯一有所不同的就是相关文物的事情,仿佛他把所有的情感与寄托全部交付到了自己的工作上一样。
这是苏进的生活方式,外人无权置喙,甚至谢进宇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
他只是隐约觉得,身为一个人,应该有更丰富、更多样的人生而已。
然而,如今半年不见,苏进的感觉彻底发生了变化。
他看上去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谢进宇能感觉到,他跟他们之间的那种距离感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变得更加平静、更加圆融,说得比较夸张一点的话,周围好像笼罩着一层光芒一样……
以前的他,多少有点“少年老成”的感觉,但现在,谢进宇却觉得,苏进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完全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他举着筷子,直直地盯着苏进看了老半天,最后直到谢幼灵端着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从厨房里出来,苏进上前去迎接,他才收回目光,释然地一笑。
也没什么可问的,这样挺好的。
早饭吃完,苏进准备出发,谢幼灵送他出门。
今天学校放假,一会儿父女俩也准备去天坛投票。
这段时间,谢幼灵跟她爸也做了大量的功课,于是她一早上都在给苏进炫耀她看了什么书,学了什么东西。
苏进认真地听着,不时提点她两句。他说得很简短,但每次都点在最关键的位置,让谢幼灵如醍醐灌顶般陷入深思,把那些零碎的东西全部都串了起来。
她对着苏进撒娇说:“啊,要是哥哥你来教我就好了,我一定比现在学得快!”
苏进说:“我也想把我会的教给你们,但手上事情太多,的确有点忙不过来。”
谢幼灵刚准备说自己只是说着玩儿的,就听见苏进道,“不过我有打算,这件事结束之后,抽空把我知道的东西整理一下,写本书,就算没时间直接教学,你们也可以看看我的想法。”
虽然现在出书就是花点钱,弄个书号的事情,但对于苏进这种人来说,“著书立传”,是必须到达足够的层次才能做的事情。
苏进这样说,表示他对自己有了足够的认知,已经到达可以“著书立传”的层级了。
这话要是给张万生之类的人听见,一定会对他侧目而视,但现在,谢幼灵只是非常单纯地笑着说:“好啊好啊,到时候我一定买一本,拿给哥哥签名!”
苏进笑着看了她一眼,点头说:“行啊,那有什么问题。”
下楼的时候,苏进又跟谢幼灵说了一些话。
谢幼灵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现在的学校竞争非常激烈,小孩子的才艺在小学初的时候占据了很大的比重。
谢幼灵在剪纸上获得全国性大奖,还有别的一些奖项,这方面的底气是很足的。
她表示,未来她也打算在传统文化上多下些工夫,说不定将来大学毕业以后也能走跟苏进一样的路呢。
苏进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她在这方面的天赋,觉得这方面倒没什么问题。
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站在楼下的车道旁边,苏进微微低头,看着比以前高得多的谢幼灵,郑重其事地问道:“幼灵,你喜欢这个吗?”
“嗯?”
“传统文化,文物修复……这些东西。”
“很喜欢啊!”
“是因为我吗?”
谢幼灵怔住了,她抬头看着苏进,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摇头道:“不,是我自己喜欢!”
“真的?”
“真的!”
谢幼灵说得非常坚定,苏进看着她,也笑了起来。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道:“很好,那就不要忘了这份喜欢。”
说完,他对着谢幼灵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他走得轻松而洒脱,脚步充满坚定。
0867 喜欢就去做
投票第一天,汪煤球就到了天坛门口,陪在他旁边的仍然是岑小珍。
“你这是什么打扮?”汪煤球皱着眉头看旁边的漂亮女秘书。
岑小珍正在把一头大波浪卷发扎起来。她用的是最简单的黑皮筋,上面一点装饰也没有。与之相应的,她的衣着打扮也极为朴素。
深蓝色的帆布工装,直筒筒的,完全掩盖掉了她的好身材。
相比起她秀美的容貌,现在这打扮简直太寒碜了。
岑小珍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周围等候的人里,不少跟她一样打扮的。
她郑重地说:“今天在这里,我首先是一个文物修复师。”
汪煤球很想说你连修复师的徽章也没有,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吭声。
天坛门口摆满了s型护栏,护栏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今天的天坛免费入场,但还是要先进入售票厅,用身份证换取门票。
“人真他妈多啊……”汪煤球小声嘀咕。身为有钱大老板,就算只是一个暴发户,他也很久没有自己排过队了。
但今天不行,天坛门口众生平等,一张身份证一张票,谁也不能替代他人。
岑小珍今天格外严肃,没有回应他的抱怨。
此时,周围也很安静,准确来说是有点凝重。
这么多人排队,说话的人很少,就算在说也只是轻声细语。偌大一个天坛门口,感觉氛围跟竟然跟图书馆有点类似。
汪煤球环视四周,心情有些微妙,想了想,又拿出平板电脑,看起后母戊方鼎相关的资料来了。
队伍前进得很快,几乎没有停止的时候,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售票厅。
售票厅里一共二十台机器,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旁边有工作人员指引。
排队的游客只需要到这里把身份证平放到指定位置,就会自动打印出门票来。
门票跟电脑宣传上显示的一模一样,一半蓝,一半红,纸质坚韧,上面印着后母戊方鼎内部“后母戊”三个字的纹样,颜色对比非常鲜明。
汪煤球白手起家,直到现在身家亿万,也是见识过不少风浪的。
不知为何,他现在拿着这张票,心情竟然莫明的有些激动。
就是这样的一张张投票,就要决定后母戊方鼎的真假吗?
所谓文物的鉴定,真的是这么轻松的事情吗?
来之前,汪煤球还挺自信的,临到这里,他突然开始怀疑了。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队伍继续前行,他俩拿着票顺着人流走出售票厅,进入了天坛正门。
天坛跟上次举行惊龙会时相比,基本上没有分别,只是到处摆满了指示牌,上面注明了天坛各个主要建筑物的所在。
其中最大最显眼的是“圜丘坛”,也就是今天投票的主要场所。
今天的天坛算是正式开放,游客在投票前后还可以去祈年殿皇穹宇之类的地方参观游玩,这一方面是提供给投票游客的福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分流。
“先去哪里?”岑小珍看着旁边的指示牌问道。
“当然是先去环丘投票了!”汪煤球毫不犹豫地说。
“是圜(yuan)丘!”岑小珍纠正他,对老板的文盲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过她并不反对汪煤球的决定,只是有些犹豫着道:“投完票之后,能陪我去祈年殿看看吗?”
“那有什么不行?本来也要去的。怎么了?”汪煤球爽快地说。
“没什么……只是以前每年惊龙会,文物修复师的定段和升级考试,都是在那里举行的……”岑小珍目注祈年殿方面,有些怅惘地说道。
汪煤球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有些惊奇,忍不住问道:“你还是想当文物修复师?那干嘛不去参加那什么定段考试?”
“我没那个能力的。”岑小珍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天坛对修复师的意义格外不同,身处这里,她第一次对汪煤球说出了真心话,“你知道,我小时候在定炉派学过,那是一个文物修复门派,专精铁、铜等金属文物的修复。在那里,我有十几个同门,大多都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们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关系越密切,越能感觉到天赋的差别。”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惆怅更浓,“不同的矿石,他们随便摸一下就能摸出不同;不同的青铜铁甲,他们稍微看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朝代的。我呢,只能在旁边发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她的声音渐渐变轻,最后停了下来,然后听见汪煤球冷不丁地插进来的一句:“然后你就逃了?”
“……”岑小珍一愣,转头看他。
汪煤球抬头看着前方的天空与树林,这个将近五十的中年男子皮肤粗糙黝黑,好像每一根皱纹里都渗透着煤灰。他举止向来粗鲁,不通礼仪,小学毕业,常用字都认不全,暴发户的气质时时刻刻透露在他的一举一动中。
然而现在,他目光清明,转过来看着岑小珍的目光里带着一丝笃定,“你觉得你不如别人,可能一辈子也比不上,所以就逃跑了?”
“我……”岑小珍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你还是很喜欢文物,喜欢文物修复,所以跑也跑不远,就到我这里来当个鉴定秘书。但你心里想的,还是文物修复师,你还想干这行,对不对?”汪煤球问。
这一句句问话直入岑小珍的心灵深处,身处此地,她无法反驳也无法逃避,只能沉沉点头。
“既然喜欢,那就回去做啊。”汪煤球理所当然地说,“你跟别人比个什么,你喜欢文物修复是你的感觉,跟别人有什么有关系?而且,不能跟别人比,你就跟自己比喽。今天比昨天更厉害,明天比今天更厉害,这样不就好了。”
“煤是一铲一铲地挖出来的,文物也是一件一件修复的。没准有一天,你回头往后看,会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挖了这么多煤了,已经发大财了!”
汪煤球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岑小珍看着他,为他工作这么长时间以来,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想那么多干嘛,喜欢,那就去做!”
汪煤球做出了结论,他的话干脆而有力,跟他的为人一模一样。
岑小珍怔了一会儿,嘀咕说:“我回去做文物修复的话,你可就没有鉴定秘书了。”
“那是真有点麻烦……”汪煤球皱起了眉头。
“而且如果我考上了文物修复师,到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个价了。”岑小珍说。
“哎呀,大家关系这么好,就不能给个优惠嘛!”
汪煤球故作烦恼,两人的笑声顺着风,飘散在葱郁的树林中。
显然,国家文物局为这次投票做出了充分的准备。天坛里人虽多,但是安排得井然有序,各方面的效率都非常高。
汪煤球他们第一个目标是投票,首先向着圜丘坛而去了。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圜丘坛下,看见这里人山人海,放眼看过去全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不过仔细看就会发现,人群被有序地分隔开来,分批上圜丘坛。
岑小珍看着门票上印的规则,对汪煤球介绍道:“每批十人,两分钟的观察时间,下来的时候投票。票上有序号,我们的位置在那里。”
她向前一指,汪煤球没有回应。
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顺着汪煤球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高耸的圜丘坛上,两尊方鼎已经被摆放在了那里。
它们沐浴着晨光,清晰而辉煌。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两尊方鼎从形状到大小,全部都一模一样,仿佛同一座方尊,被上天复制粘贴成了两份!
0868 一模一样
汪煤球站到了两座后母戊方鼎的面前。
此时圜丘坛上已被清空,除了少量工作人员,就只有他们这十个人。
坛顶很大,他们与两座方鼎站在一起,周围显得格外空旷。
两座方鼎下方各铺着一条毯子,左边那座是红色的,右边那座是蓝色的。
红色热烈,蓝色深邃,颜色非常鲜明,却完全不能掩盖住上方方鼎独有的特色。
在这空旷的环境里,两座方鼎格外雄伟威严,它们一左一右,一模一样,好像空间就在此处折叠,被分成了两份一样。
汪煤球有点恍神,岑小珍在旁边提醒他:“老板,只有两分钟。”
“哦……哦!”汪煤球这才醒过神来,这时其他八个人已经上前,观察起方鼎的细节了。
汪煤球还是没有马上动,而是在原地端祥了这一下它们。
面前这两座方鼎,一座来自三千多年前的远古,一座是后天妙手制成的。
时隔三千年,它们真的会没有差别吗?
悠悠地想了一会儿,汪煤球看着这一古一今两座方鼎摆在一起,完全分辨不出来,心情略略有些微妙。
他这才走上前去,仔细观察方鼎细节。
方鼎旁边有工作人员巡视,他们并不多话,任由投票者接触鉴别,只在人们动作过于粗鲁的时候才上来阻止一下。
位于这样的环境里,大部分人受到环境影响,都不自觉地谨慎小心起来。
听到工作人员的提醒,他们会马上道歉,让自己的动作更轻更柔和一点。
汪煤球是老煤矿工出身,长年矿下劳作,第一个受到影响的就是自己手。他的手指粗短黝黑,肌理里渗透着洗不掉的煤黑色,很不好看。
以前他接触一些文物时,都会觉得自己的手太难看了,跟那些精巧瑰丽的宝贝实在不配。
但现在,这样一双手按在方鼎青色朴拙的表面上,却相得宜彰,感觉格外的和谐。
他伸手细细地抚摸过去,方鼎凹陷与凸起的花纹在指腹下流动。
前两个月,为了今天的鉴定,他看了大量的资料与图片,学了不少东西。
现在,这些东西在他的脑海里全部化为乌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抚摸着这座方鼎,全部的心灵都投入了其中。
一旁,岑小珍也正在认真观察鉴别。
出身传统修复门派,虽然现在没做修复师这一行,她对文物的认识仍然是汪煤球这样的人比不上的。
更何况汪煤球看的那些资料,她也全部都看了,在来之前就已经对后母戊方鼎有了足够的了解。
现在,资料里的内容流过她的脑海,她一样样跟眼前的实物对照,发现竟然全部都对得上。
方鼎通体的花纹是什么,铭印是什么内容,形状高低大小有多少……
所有的这一切,都跟资料上的内容没有差别!
难道她看的第一座就是真的?
岑小珍狐疑地又看了一眼,走到另一边的另一座面前。
然后她就惊呆了。
她发现,这一座方鼎的花纹、铭印、形状高低大小……也全部都跟资料上的一模一样。
准确地说,这两座方鼎本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一点差别也没有!
这么巨大的方鼎,伪造起来难度本来就非常大了,更何况伪造得这么像!
它们哪座才是真的呢?
岑小珍的兴趣瞬间更浓了,她也走上了前去, 开始触摸青铜的材质。
她以前所在的徐家,专精的项目本来就是金属类文物。
她入门的第一课,学的就是“辨矿识金”。
所谓辨矿识金,当然就是辨认矿石与金属之间的差别了。
当时老师教了一套口决,要求从几个方面进行观察。
岑小珍嘴唇微动,无声地念着那套口决,用特定的手势触摸着方鼎的几个点。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做过了,现在重新拾起来,她发现,幼年苦不堪言的这些练习,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念完口决,辨识完一座方鼎的材质,岑小珍正准备去另一座面前。她一抬头,看见一个老者正在看她。
岑小珍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正要走开,就听见那老者问道:“你是徐家的女娃儿?”
岑小珍一怔,道:“以前在徐家学过……老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老者点了点她的手,道:“徐法辨金手法特殊,一眼就看出来了。”
岑小珍恍然大悟,知道这肯定是一位段位比较高的文物修复师,只是他没佩戴徽章,不知道是几段。
鉴定时间只有两分钟,现在已经过去一半了,岑小珍不再多说,再次向他点头之后,走到了另一座方鼎面前。
老修复师跟在她后面,轻轻哼了一声说:“说是让普通人都来鉴定,两分钟时间,能做什么?”
这一点岑小珍倒也知道。正常修复师鉴定文物时,从材质到铭文到款识,需要进行非常全面的观察辨认。完整的一套鉴定做下来,大概需要二十到三十分钟。
两分钟时间,只够囫囵看一下大概,根本来不及观察细节。
不过,国家文物局为什么这么安排,岑小珍也是能理解的。
她放眼望了一下圜丘坛下方,帮忙解释道:“这么多人,不限制时间的话,十天半个月也搞不完。”
“搞不完就延长时间!限制两分钟,纯粹只是形式主义!再说了,外行人能鉴定出个什么来,完全瞎搞。鉴识眼力,哪是一天两天能培养得出来的?”
老修复师非常不满,跟在岑小珍旁边抱怨。
岑小珍有些无奈,不过还是照着口决里的步骤,把另一座方鼎也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接触鉴定。刚刚做完,她就怔住了。
她转头看看先前那座,再看看现在这座,眼睛越睁越大。
无论大小、形状、铭印、花纹、材质,这两座方鼎全部都一模一样,看上去没有半点差别!
她刚刚登上圜丘坛时的感觉在此时变得更加强烈——
眼前这两座方鼎,就像是老天爷通过某种特殊方式直接复制粘贴出来的似的。你仔细看还会发现,巨大的青铜方鼎上,连锈迹的形态与走向,也全都一样,而且非常自然,浑然天成!
“咦?”
岑小珍后面那个老修复师虽然一直在抱怨,但其实也没停下来鉴定。这时,他发出轻微的声音,明显也震惊了。
岑小珍抬头,跟他对视一眼,老修复师一个箭步冲到方鼎旁边,细细抚摸。
他来回于两座方鼎之间,脸上的惊色越来越浓。
岑小珍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问道:“您也认不出来?”
老修复师闭上了嘴,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手指与手掌不断变换姿势,在青铜表面上按、捏、捻、摸。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低下头,凑到青铜巨鼎面前,伸出舌头分别舔了舔它们的表面。
然而,这些动作对他并没有什么帮助,最后,他脸上一片空白,怔怔地与岑小珍对视。
“认不出来吗?”岑小珍轻声问。
“一模……一模一样啊……”老修复师茫然地道。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低头,看向面前铜鼎,眼中迷茫更浓。
“这是什么技艺?!制赝水平竟然能达到这种程度,难道,难道制作它的那个人……是天工吗?”
天工这两个字对修复师来说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岑小珍瞬间也凛然了。
但当她看着眼前这两座青铜巨鼎,也只能在心里承认,老修复师的猜测不无道理。
这种制伪水平,她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除了传说中的天工,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时间到了!”
旁边工作人员一直在看着表,时间一到,就有人上前轻声提醒。
“两分钟鉴定时间已经结束,现在请从这里下去,投票箱就在前方,请把对应颜色的门票投入箱内……”
岑小珍听着工作人员的话,手在口袋里抚摸着门票,内心一片茫然。
左边红色和右边蓝色,两座方鼎一模一样,怎么可能判断得出真假?
“走吧。”
她身边响起汪煤球的声音,岑小珍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自己的老板。
汪煤球恋恋不舍地看着方鼎,很不想走的样子,但他神采飞扬,脸上写着笃定。
“你认出来了?”岑小珍不可思议地问道。
“很好认啊,一眼就看出来了。”汪煤球轻松地回答道。
0869 我的一票
“一眼就看出来了?”
汪煤球一句话惊呆了岑小珍,他自己却很是无所谓的样子,向着她招了招手道:“走吧,投票去!”
“慢着。”旁边的老修复师也怔了一下,上前一步问道,“你鉴定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汪煤球,接着皱起了眉,“你是一个……煤老板?”
虽然汪老板的外形特征有点明显,但老修复师能一眼认出来,也是眼力很强了。
汪煤球听出他话里潜藏的一丝意味,瞥他一眼道:“怎么,煤老板就不能喜欢文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真的鉴定出来了?”老修复师清了下嗓子,再次不可置信地问。
“我说了,很好认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了。”汪煤球伸手向后一挥,再次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与表情都极为笃定,强大的自信呼之欲出。
受到他的感染,岑小珍和老修复师下意识地一起回头,再次看向那两尊后母戊方鼎。
碧空之下,圜丘之上,这两尊方鼎庄严伫立。
它们跟刚才一样,从各方面看都非常相似,肉眼看上去没有一点差别。
“还是一样的啊……”老修复师喃喃道。
“不要看形状,看感觉!”汪煤球强调。
他们迟迟不走,工作人员再次提醒:“时间已经到了,下一批游客马上就要上来了,麻烦请先离开。”
“马上就走,马上就走。”汪煤球拉了岑小珍一下,转身就要往下走。
“看感觉……”岑小珍在心里回味着汪煤球这句话,身体跟着他的动作动了一下,更远离了方鼎一点。
“可是真的看不出来啊……”
岑小珍被汪煤球拉着远离,方鼎离她越来越远。
她看了汪煤球一眼,又回头看向上方的方鼎。
汪煤球面带一丝微笑,眼神清明,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显然已经拿定主意,立刻就想去投票了。
而她这个更了解文物的人,却还是没分出来它们的真假。
他们的票数将会决定真正方鼎的未来,既然认不出来,那就不能乱投。
她握紧口袋里的门票,决定一会儿到投票箱面前,一张也不投,把两张票全部作废。
这个决定让岑小珍心里有些郁闷,她的脑海中再次回响起汪煤球那句话,再次回头,看向两尊方鼎。
“不要看形状,看感觉……”
碧空如洗,丝云如絮,阳光如金,照得圜丘空旷而辽远。两尊方鼎高踞其上,通体被金光笼罩。
圜丘祭天,后母戊方鼎也是用来祭天的,两者之间相隔两千多年,却有些某种奇妙的共通之处。
古人对天的崇敬,对自然的畏惧,对未来的期许,在祭天的那一刻都将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圜丘也好,后母戊方鼎也好,都只是其中的媒介而已。
现在的人呢,还有对世界的敬畏吗?
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观察无垠宇宙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感受到的是什么?
刹那之间,岑小珍心里脑中无数想法流淌而过。这一刻位于此处,她仿佛穿越时空,摸索到了祭天者内心的思绪,感受到了他们强烈而纯粹的情绪。
然后,一阵战栗骤然间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凝视着那两尊方鼎,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人流是不断往前的,她一停下来,不免会影响到他人。
后面一个人撞到了她的身上,抱怨了一句,汪煤球疑惑地转头:“你干什么呢,挡到别人了。喂……喂!”
他叫了两声,岑小珍这才回过神来,猛地回头。
“你怎么了,怪里怪气的。”汪煤球嘀嘀咕咕地抱怨。
换了以往跟老板相处,岑小珍不是面无表情,就是会翻他一个白眼。
然而此时,她却朝着汪煤球绽放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道:“走吧。”
“啊?”
“啊什么,投票去啊!”
“哦!”
岑小珍的脚步再不迟疑,跟着汪煤球一起往投票处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她突然道:“老板,这次事情结束,我想辞职。”
“啊,辞职?!”汪煤球惊讶地看她。
“是啊,之前不是讨论过的吗?我喜欢文物修复,想回头再把这行拣回来,学一段时间之后,去试着考一下定段考试。”岑小珍微笑着说着,神情间再无犹豫。
“哦……我还是那句话,喜欢的话,那就去做吧。不过,你也不用辞职了。我给你挂个停薪留职,你考完了不还要找工作?到时候还可以回来做嘛。”汪煤球非常大方。
“你以为是公务员呢,还停薪留职……而且,有段位的修复师,跟没段位的可不是一个价格了。”岑小珍笑着说,明显是在开玩笑。
“加钱就加钱,你老板我缺钱吗?”汪煤球继续大方。
岑小珍笑了起来,汪煤球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神采飞扬的样子。然后,他听见岑小珍又一句问话:“说起来,老板,我觉得你也很有天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学文物修复?”
“啊?”
汪煤球正在傻眼,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重重一声咳嗽声,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他回头一看,那个老修复师也跟了上来,正表情微妙地看着他,向着他点了点头。汪煤球本能回礼,身边岑小珍轻轻笑了一声,低语道:“看感觉……”
一行十人来到了投票处。
这里位于圜丘下方的空地上,用栏杆围着,旁边站着荷枪实弹的武警。
汪煤球看见他们身上的武器脸上就变了,轻声说:“乖乖,搞得好严啊。”
不仅是他们,旁边其他游客也是一样,表情全部都变得郑重起来。
这两个人往这里一站,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官方对这件事情的重视。
投票处的箱子一共两个,同样是一红一蓝,上面标注着今天的日期。
汪煤球事先看到过具体说明,红票投红箱,蓝票投蓝箱,每天回收一次投票箱,在政府专门公证人员的监视下进行统票,通过媒体公布当前票数。
投票持续时间一共七天,七天后的总票数,将会决定这座后母戊方鼎的真假。
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的选择是不够的,必须有万万千千的人做出同样的选择,才能真正得到结果。
十人一列,依序上前。
汪煤球掏出门票, 握紧在手上,前后其他人全部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一个接一个人地上前,到达票箱之前,投下自己的一票。
汪煤球紧盯着他们的手,看着他们投下的票。
这列的第一个人,投的红票。
第二个人,投的蓝票。
第三个人,蓝票。
第四个人,蓝票。
第五个人,红票。
随着他们投票的动作,汪煤球的脸色不断变化,时红时青,牙床骨咬得紧紧的。
他、岑小珍还有老修复师离开得比较晚,站在队伍的末端。
第六个人,蓝票。
第七个人,蓝票。
轮到汪煤球了。
汪煤球大步上前,小心摊开手里的门票,毫不犹豫地撕下一截扔到一边,把剩下的半截往箱子里投。
他的手有些颤抖,第一下还没投进去,第二下对准了才把它塞进箱口。
他狠狠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选择,继续往前走。
走了两步,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岑小珍的动作。
她的动作比他的轻巧多了,直接把半张票投进箱中,走过来跟在了他身后。
最后是那个老年文物修复师,他的动作简洁而干练,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的一票投进了跟汪煤球以及岑小珍同样的票箱里,做出了跟他们一样的选择。
碧蓝如空,如海,如同这一片广渺无垠的世界。
蓝票!
三人投的都是蓝票!
0870 天工是什么
从这一天开始,天坛投票正式拉开了帷幕。
每一天,都有无数人奔赴帝都,进入天坛,认真观摩圜丘坛顶端的两座方鼎之后,郑重地投下自己的一票。
投票原定七天,后来由于天坛的接受量实在有限,延期的呼声实在太大,最终国家文物局决定,投票的总时间从七天延续到十五天,也就是半个月。
每一天,国家文物局的专门人员都会统票,将票数结果公布到网站及各个媒体上,公布给所有人。
一开始,有人担心这样会提前影响接下来投票者的投票意向,但国家文物局经过讨论,还是这样决定了。
他们相信,在亲眼看见两尊方鼎之后,人们会做出自己真正的选择的。
汪煤球投完票后, 并没有离开帝都,而是带着岑小珍一起找了家宾馆住下来了。
岑小珍已经下定决心重回文物修复这一行,但她已经离开很久了,不可能直接参加定段考试,必须要从头学习才行。
于是她开始拾回原来的人际关系,开始联系拜访以前的一些师长同门。
由于天坛投票这种大事,绝大多数的文物修复师都聚集在了帝都,这给岑小珍增加了很多便利。
汪煤球这段时间比较空闲,索性跟着她一起拜访这些人,堂堂老板反倒变成了岑小珍的跟班一样。
他们所拜访的所有的文物修复师都第一时间去了天坛投票。
拜访过程中,他们不免当前汪煤球和岑小珍的面提及投票的事情,讨论两尊方鼎各方面的细节与区别。
他们比汪煤球专业得多,关于青铜器、关于文物,乃至于关于商朝历史,他们了解得更多更深入。
他们讨论着两尊方鼎的区别,每个人说到这个都非常震惊。
他们的结论就是——没有区别。
就算用他们最专业的眼光去观察鉴定,他们也看不出来它们的差别。
这两尊方鼎无论外形还是细节,甚至连上面的锈斑都一模一样!最难能可贵的是,两尊方鼎都那么自然,看不出半点人工伪造的痕迹!
通常来说,无论再怎么强大的制赝水平,伪造就是伪造,只要你仔细观察,总能观察到一些蛛丝马迹。
有经验的修复鉴定师,一方面是掌握的知识更多,另一方面就是观察力够强。
然而,他们一路拜访下来,见到了数十上百位修复师,这么多人的眼力,竟然都看不出一丝马脚。
他们表示,如果不是两尊方鼎一起摆在眼前,他们甚至要怀疑,它们就是同一座!
这种制赝水平,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他们进行了大量的讨论,没一个人能想出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汪煤球虽然是个暴发户,但一直是一个很有眼力见的暴发户。他知道他在这方面是个门外汉,比岑小珍都差得远,更何况这些专业人士。
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只听不说,绝不插嘴。
但是这样的话听得实在太多了,到某个阶段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这两尊方鼎,真的这么像吗?”
当时正在讨论的修复师一共五个,全部都是四段到五段,全部都是岑小珍的师伯或者师伯的朋友。
他们听见汪煤球的话,声音全部都停顿了下来,转头看他。
然后,那位师伯首先清了清嗓子,问道:“小珍,这位是……”
岑小珍有些紧张,看了汪煤球一眼,解释道:“这是我的老板汪煤球,他对文物修复很有兴趣也很有天赋,我带他来……”
她话没说完,就被另外一个修复师打断了。那人怔了一下,笑着问道:“汪煤球?这名字有点别致啊!”
“煤球煤球,这名字大俗大雅,的确有点意思。”接话的是另一人,唇边带着一丝戏谑,明显是在拿汪煤球取乐。
汪煤球普通煤矿工出身,靠着自己的勤奋、智慧与运气一路闯荡,积累到如今的身家,他对“煤”这个字,是很有感情的。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有点上不了台面,但一直坚持不改,以往打交道的那些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拿这个说事。
现在他听出了两人话语里的嘲讽,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
他冷冰冰地道:“名字只是个代号,我爱叫煤球,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说起来,那两尊方鼎一真一假,差别那么大,你们这种专业人士,竟然看不出来?”
对于文物修复师来说,最值得骄傲的就是自己的专业水平。
汪煤球这话相当于直斥他们无能,五个人的脸色也一下子全变了。
“你又看得出来什么了?那两尊方鼎,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岑小珍的师伯顾不上师侄女的面子,黑着脸说。
“一开始的通告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了,两尊方鼎,一真一假。你现在说,真的跟假的没区别?有没有这么搞笑的?”汪煤球不屑地说。
“一真一假,你说得倒轻松!就算其中有一座是假的,制造他的那个也是绝对的大师水平,说不定还是位新晋的天工!水平高到这种程度,已经抹灭真与假的界限了!”
“天工?”汪煤球反问一句。
“你这种外行人不知道天工是什么……”一个修复师不屑地说。
“废话,我当然知道天工是什么。我觉得,不知道的应该是你们才对。你们觉得,天工应该是什么样的?”汪煤球比他更不屑。被一个外行人质疑他们不知道天工,几个修复师都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一下子几乎全怒了。
岑小珍本来还想左右劝解一下的,但一看就知道自家老板的脾气上来了,这种时候是绝对没法劝的。于是她只好翻了个白眼,退到一边认真听他们说话。
“天工是……”其中一个修复师张嘴就想反驳汪煤球,结果话才刚出口,他就被卡住了。
“天工是……”另一个想要开口帮忙,但同样才说了三个字,就再也接不下去了。
渐渐的,他们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开始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是啊,天工是什么?
身为天工,他应该拥有什么样的能力?
十大门类,全部精通?
修复技艺达到了至高的水平,无论损毁再怎么严重的文物,也能恢复如初?
能够将自己的修复技艺集结成书,传授给他人,一直流传下去?
这些事情似乎都很难做到,但又似乎没那么难。
真正的天工,与普通的修复师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差别?
如果你的修复技艺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峰,你怎样才能迈出最后的那一步,达到令无数人向往的那个境界?
而当你到了那个境界之后,又能有什么样的突破?
天工,是所有修复师至高的追求目标,但现在当汪煤球这样一个外行人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专业修复师们竟然纷纷卡壳,不知该如何应对!
天工,究竟是什么?
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岑小珍的师伯首先抬起头来,问汪煤球道:“难道你知道?”
汪煤球说:“我本来不知道的,但是站到圜丘坛上,看着那两座方鼎的时候,我突然有所领悟。”
五位修复师正在等他的结论,结果汪煤球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哦,对了,各位师叔师伯,你们也去投票了吧?你们投的是什么?”
五人被他刚刚那个问题困住了,这时竟然没有纠正他的称呼,排着队回答起了他的问题。
“我是红票。”
“我选的蓝。”
“我也是蓝。”
“我是红。”
“我……我弃权了,实在是选不出来!”
两蓝两红一弃权,刚好持平。
汪煤球直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把屏幕展示在他们面前。
此时正是投票第三天,前一天的票数已经结算。
两天投票,蓝票4145,红票2058,蓝票倍杀红票!
汪煤球笑了一笑,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天工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也投的是蓝色。”
0871 西风凋碧树
与此同时,苏进正站在一座小山的顶端,接听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果断而干练,清晰地介绍着当前的情况。
“……根据事前规划好的安排,我们通过两条路进行追查。首先,伪造后母戊方鼎这么大型的物品,想要无声无息地运进来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不可能完全不留下蛛丝马迹。不过后母戊方鼎是直接运到苏富拍卖行的,苏富方面表示事关客户的机密,不能把情况透露给我们。我们做了很多工作,终于撬开了他们的嘴。”
对面说得很简单,但苏进知道,苏富拍卖行这种历史悠久的庞然大物,背景也是很深的,想要违反他们的规则,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周离他们,也是做了很多工作啊……
“现在我们正在循着这条线往下追查,不久之后就会得到结果。”
就算是加密电话,对方也非常小心,并没有透露太多具体内容。
不过,就算只是苏富拍卖行的那一点消息,也足够能体现出苏进在此事中间的独特地位了。
“这是第一条路线,我们跟国家文物局合作,还制定了第二条追查路线。”
第一条路线是笔直而去,第二条路线就是由下往上迂回行进了。
之前,无论是龙门石窟还是马王堆,甚至包括苏进和苏陌的第一次见面,无不体现出了这个犯罪团伙的强大势力。
他们在各地都铺了线,渗透得极为深入。
他们能做到这种程度,首先一个关键就是当时的文安组管理不力,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华夏文物保护法伴随着沪城宪章一起诞生之后,国家文物局就开始大力向下普及,整顿各地文物保护组织。
而这一次相关后母戊方鼎的真假之争,在全国各地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直接将犯罪团伙的真面目以及文物保护法的相关事宜普及了下去。
整顿加上普法,犹如一道强光照了下来,将阴影里的一些生物直接照得显了形。
从国家文物局正式展开行动开始,全国各地抓获了大量犯罪份子与不法人员,其中有不少都是那个文物盗卖走私团伙的爪牙。
这个团伙的内部管理其实非常严格,上下之间单线联系,相互之间只以代号相称,尽可能地避免了相互之间的影响。
但是他们的势力实在太庞大了,时间一长,管理就不可能那么严格,免不了露出马脚。
国家文物局这次抓的人太多,追查得非常细致,由下至上渐渐理出了一张蛛网,正在寻找蛛网核心的“毒蜘蛛”所在。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行动被称为了“蜘蛛行动”,当前最大嫌犯金如水,代号就是“金蜘蛛”。
对面清晰而简洁地把当前情况大致给苏进介绍了一遍,苏进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威尔呢?”
爆炸案之后,威尔很快现形,被控制了起来。
他明面上的身份是英国议员,具有外交上的豁免权。英方虽然对他也很不满,但就算只是为了颜面,也要把他引渡回国。
华夏方面抗着英方的压力,一直把他扣在手上。后来英方据说有人在后面发了话,华夏方面的压力一下小了很多,抓紧时间对威尔突击审问。
威尔的嘴远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严,但他知道的事情也远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多。
他的确见过金如水,跟他有不浅的私交。
但是,两人的关系也仅止于此,基本上没有更深入的联系了。
他不知道金如水住在哪里,通常都是对方来找他。他倒是有一个私人电话,但是果不其然事情一发生就已经打不通了。
关于后母戊方鼎的事情他也供认不讳,塑胶炸弹的确是他安放的。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华夏方面能这么快就锁定他。他本来已经安排好提前回国的,没想到突然身体不适,错过了离开的时机。
整个谈话里,威尔都表现得轻松自如,非常淡定,好像炸毁价值连城的后母戊方鼎,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一样。
一开始,华夏方面对此很有些不可理解,一个审问人员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一个英国议员,你就没有想到,做出了这种事情,会严重影响中英两方的关系,还会让你本人身败名裂吗?”
听见这话,威尔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说:“身败名裂,怎么可能?百年千年之后,你们华夏人会记住,是谁揭穿了假冒后母戊方鼎的真面目,到时候所有华夏人,都会把我的名字铭记在心!”
这段话,对方是一字不改地复述给苏进的,即使是现在的苏进,听见这句话,也忍不住扬起了眉。
他问道:“也就是说,他坚信他炸毁的后母戊方鼎是假的?”
“对,他说早在来华夏之前,他就已经见过了真正的后母戊方鼎,他敢确信,那才是真的。”
苏进安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片刻后才道:“这表明,赝品被运来华夏之前,曾经出现在这位威尔先生曾经见过的地方。”
“对,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线索。”对方很快回答。
两人又就此事交流了几句,苏进突然又问道:“现在有跟他说过,被他炸毁的那座可能是真正的方鼎了吗?”
“说过了。”对方对这件事情的细节知道得非常清楚,他有些痛快地说,“第一时间就跟他说了。他先是不信,现在每天固定时间问一次投票结果。”
苏进思考片刻,问道:“有办法安排他去天坛现场看一眼吗?”
对方怔了一下,有些犹豫,然后很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以,我们来想想办法!”
苏进刚刚接完这个电话,手机就再次响了起来。
一个陌生电话,隐藏了来电地址。
苏进毫不犹豫地接了起来,开口就叫道:“苏陌。”
“你怎么知道是我?”一个陌生中微带熟悉感的声音响了起来,非常中性,亦男亦女,难以分辨。
“这个时间打这种电话的,只有你了。怎么样,看到票数了吗?”
苏进简短地回答,抬步走到山崖旁边,俯视下方。
中秋前后还未彻底转寒,但像这样的山上还是有点寒冷的。
西风凋碧树,一阵风吹过,周围的叶片唰啦啦地掉下来几片,打着卷儿飘向苏进正在看向的方向。
那是一片宫城,如山如云,连绵不绝。
站在这种距离,不见其凋敝,只见其宏伟。
苏进看得入神,跟苏陌说话的语气就不免更漫不经心了一点。
苏陌并没有察觉,用惯常的那种语气道:“投票什么的还是挺有趣的,但你只分红蓝,我怎么哪座是你的,哪座是我的?”
“哦?你真的认不出来?”苏进专注地看着下方,随口问道。
“如果我真的认不出来,那到时候票数高的是哪座,还不是你说了算?”苏陌若无其事地说。
“愿赌服输,这种事,我肯定是不会做的。”苏进道。
苏陌听见苏进的话,笑了一声,突然道:“不是你提醒,我都快忘记这是一场赌约了。说起来,赌约都已经开始了,赌注是什么,我们还没有定呢。”
“说得也是,那不然现在定一下?”苏进很无所谓地道。
“哦?你想要我的什么?”苏陌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烟雾一般暧昧。
相比之下,苏进的话则果然而干脆,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不然这样。如果我输了,那还是老规矩,我这条命给你。”
“如果你输了,你就自动投案,伏法自首!”
0872 职业差距
投票还在继续进行。
第三天,蓝票总数6270,红票2852,前者超过后者两倍有余。
第四天,蓝票总数8554,红票3562,两者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开。
第五天、第六天……
由于投票环节前面需要时间鉴定,所以每天天坛都限制了进入人数,游客总数控制在三千人左右。
即便如此,每天天坛门口都聚集着密集的人群,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对投票的热情不仅未减,反而越来越高涨。
每天的票数都会对外公布,蓝票票数和红票逐渐拉开差距,每个关心此事的人都看在眼里。
一些人开始有些好奇——
不是说两尊方鼎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吗?
为什么现在蓝票票数会比红票多这么多?
天空电视台的一个网络频道全程在对投票进行直播,有时候镜头会毫不吝惜地掠过鼎身。从屏幕上看上去,两尊方鼎的各方面细节都是一样的,完全看不出票数上的那么大差距。
直播大部分时候还是对准投票者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面对方鼎,大部分人的表现都有些相似。
一开始,他们会靠近方鼎,从一个走到另一个,认真仔细地观察。
接着,他们的脸上会出现迷惑的表情,反复左右细看。
这样看显然得不到什么结论,最后他们会带着明显的困惑,转身准备下去。
这时候,他们有的打算随便投张票就算了,有的打算直接弃权。
后母戊方鼎自带一种魔力,投票者们在下台的时候,经常会留恋地回头再看一眼。
通常看完这一眼,他们就会定住了,浑然忘我地凝望方鼎好一段时间。
然后,只这一眼,就仿佛帮助他们下定了决心。他们下台时再不犹豫,走到投票箱前投票的姿势格外果断。
这是投票前两天常常出现的情景,第三天开始,情况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很多人提前留意到了直播里那些人的反应,开始有些疑惑。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近看看不出来的,远看反倒能看出来了?
于是,很多人上台之后,并不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样立刻靠近方鼎观察细节,而是保持一定的距离,远远眺望着两座方鼎的全貌。
他们的目光游移在两座方鼎之间,表情从迷茫渐渐变得清晰,最后定格为震撼与明了。
他们不再去细研方鼎的细节,而是这样凝望许久,带着意犹未尽与笃定前去投票。
第五天下午,过程中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一个人走到投票箱前,正准备把红票投进红箱里。
票还没有进箱,他后面一个人就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后面那人非常气愤地说:“你是傻的吗?真假这么明显了,你还能搞错?”
前面那人愣了一下,猛地甩开他说:“我投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就觉得红鼎是真的!”
“你是不是傻!这票数最后会决定哪座鼎被留下来,你想看着真的被毁掉吗?!”后面那人痛心疾首。
“你这人怎么回事?投票是我的自由……”
前面那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旁边另一人打断了。他看上去是在劝架,但开口前先瞥了前面那人一眼,道:“不要吵不要吵,有些人眼力就是不行,你也没有办法。一张票两张票,决定不了最后的结果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前面那人越发生气。
“我就是受不了有人的眼睛会这么瞎!”后面那人反倒更生气的样子。
两边险些打起来了,旁边武警上前,以“任何人都不得干涉他人投票意向”为名将他们分开。
前面那人得意地看了后面那两人一眼,再次走到投票箱前,准备投票。
红票靠近红箱的投票口前,他突然有些犹豫。
在投进去的最后一刻,他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两座方鼎高踞圜丘坛上,从这里也仍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目光掠过碧空,停留在青色的鼎上,整个人突然顿住了。
他呆了好一会儿,直到旁边武警再次催促,他才动作缓慢地转头,准备把票塞进去。
在红票将要没入箱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醒神,手忙脚乱地把票抽了回来。然后,他找到被扔掉的那半张蓝票,毫不犹豫地换了个箱子,再次把它投了进去。
后面那两人看见他的动作,一起愣了一愣,接着对视一眼,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这只是直播过程中的一个细节,被人留意到,然后单独截出来,放到了微博上,迅速迎来了大量转发。
这个细节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
真的一眼改变自己的判断?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有了这样的判断?
接下来前往投票的人再不像开头几天里的那样盲目,他们大多选择了先远观,再看细节的步骤。
然而,有心人也会发现,其中大多数人会把两分钟全部都花在远观上,再无心去观察细节。
这个变化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接下来几天,蓝票的比例越拉越大,到达投票第十天时,当天的蓝票总是是2845张,红票只有区区的186张!
事到如今,蓝红票数的差比已经超过一万六千张,提前宣布了投票的结束。
只剩五天了,就算所有的票全部投给红鼎,蓝鼎一样会获得胜利。
这个结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又在更多人的意料之中!
“这,这个结果,不正常啊!”
许九段抬头看着电视屏幕,不可思议地说道。
“这两个鼎几乎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拉出这样的差距!这不对劲!”
天坛现在彻底向公众开放,十天里只要是白天,全部挤满了人。
文物协会本来就已经名存实亡,被迫搬到了城里的一座三进的四合院里。
这座四合院不是协会里谁的产业,而是文物局安排给他们使用的,也算是替他们保全了最后的颜面。
此时,几位九段全部都站在这座四合院的正堂屋里,紧盯着屏幕上头一天的投票结果,一脸惊讶。
“说起来……我刚刚收到一个数据,文物局发给协会的,说是供给我们参考。”岳九段慢吞吞地说。
虽然上届惊龙会之后,文物协会再也无力阻止现代科技的入侵,但这些老修复师们还是习惯了传统手段。
文物局发过来的是邮件,岳九段现在拿出来的却是几张纸。不过好在不是手抄的,而是打印出来的。
几位九段接过纸张,开始传看,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脸色也变了。
就像岳九段所说,文物局发过来的是一些数据,也是对前十天投票人员与投票结果的具体分析。
投进去红蓝两个箱子的每张票,对应的都是独立的身份证。从这上面,能够很清楚地分析出投票者的性别、年龄、籍贯、职业等构成。
现在蓝红两种票数的比例是72%比28%,呈现了碾压性的优势。
同时,投选蓝票的投票者里,女性更多;年少与年老者更多;籍贯相对平均。
最令九段们在意的是,职业这一栏里,文物局特别统计了文物修复师的投票占比。
蓝红的总票数比例如此悬殊,文物修复师的判断则远没有这么清晰。
在这一职业里,蓝红票数的比例仅有51%比49%,几近一致!
也就是说,在文物修复师眼里,方鼎的真假难以辨别;但对普通人来说,孰真孰假,一眼即明!
这是怎么回事?
对于文物,对于后母戊方鼎,明明应该是修复师们懂得更多,了解得更多!
0873 再看一次
专业修复师真假难辨,普通外行人一眼即明?
文物局发来的数据很快传遍了协会,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个事实震惊了。
“能够判断得出其中差别……不代表判断的就是对的!”一个高段修复师艰难地道。
“但至少,这其中的确有某些差别,普通人看出来了,我们这些‘专业人士’没有看出来。”岳九段缓缓道。
修复师们不吭声了。
又过了一会儿,许九段说:“我要去向苏进再申请一次机会,再近距离重看一次两座方鼎!”
这件事情虽然从一开始就是国家文物局组织推进的,但内部人士其实都很清楚它究竟是由谁主导的。
“我也要去!”岳九段立刻道。
两人的话迅速引起了所有人的附和。
在文物鉴定上,输给普通外行人,这实在太丢脸了!
许九段很快跟苏进联系,当时在文物协会的这座四合院里,所有八段以上的修复师全部聚集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着免提里传出来的声音。
苏进的嗓声一如即往的清朗和悦,不疾不徐。他听完许九段带头提出的要求,轻轻笑了两声,爽快地道:“没问题。不过时间上……”
许九段毫不犹豫地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你随便安排!”
“这十五天的白天全部都要用来投票,可能没有机会。晚上没有天光,不利于鉴定。不然这样,十五天结束,到票数最终统计出来,约摸有个半天的时间,那天上午,你们一起到天坛重新鉴定方鼎,如何?”
苏进的提议合情合理,修复师们当然没什么意见,于是就这样说定了。
十五天投票结束之后,第十六天的上午,所有文物修复师会到达天坛,重新鉴定一次后母戊方鼎。
这次鉴定只为求得他们自己心安,结果不会再被计入最终的票数里。
当然,文物修复师再怎么专业,毕竟也只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放在人民群众中,只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
他们的投票,并不足以影响最终的结果。
第十一天、第十二天、第十三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在这段时间里,所有文物修复师关注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每天的投票情况以及最终票数。
之前想象的逆转并没有到来,之后五天,投选蓝色方鼎的不仅没有减少,比例反而越发增加了。
所有前往投票人里已经传遍了“如何鉴定方鼎”的决窍。
不要近观,只需远看!
最后,第十五天中午十二天,前十四天的票数统计已经全部出来。蓝票以一个绝对性的优势压倒了红票,取得了全面胜利!这样一来,不管两座方鼎究竟孰真孰假,它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奠定了下来。
第十六天上午,会统计前一天的票数,与之前的相加,把最后结果对外进行公布。
然后等到第十六天下午,之前的承诺会在这时候正式履行。
被认为是假的的那一座方鼎,将会被直接销毁,销毁过程当众直播,展示给所有关注它的人看!
投票第十六天,天坛门口明显比前一段时间冷落多了。
不过相比起以前,这里又算是热闹的。
有一些人仍然如常来到了这里,眼巴巴地看着天坛的门口,想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进去。
之前近距离观察方鼎的时间只有两分钟,那两分钟带给他们的震撼,至今仍然深深印刻在他们的心里。
他们很想有个机会再看一次,于是一直留到了现在。
现在已经正式进入农历九月,深秋逐渐降临。空气里弥漫着些微的寒意,天亮也越来越晚。
天色正式大亮时,天坛门口突然多了一群人,引起了周围很多人的关注。
这些人年龄都已经不轻了,大多数都在五六十岁以上。他们穿着中式的棉袍,看上去严肃方正,像是旧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有明眼人看见了他们胸前的徽章,低声叫道:“文物修复师!”
“对,是文物修复师,还都是高段的,八段、八段……这位是九段!”还有对文物修复更了解的粉丝,直接认出来他们的身份了。
果不其然,仔细看他们的徽章就会发现,这一批人全部都是文物修复师,段位全部都在七段以上。
这种人物,平常可能只有在电视或者网络新闻里才能看见,而且能够请到一个就已经很厉害的。结果今天,他们全部聚集在了这里!
“这么多顶级修复师,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很明显,他们要进入天坛。
下午就要进行伪鼎销毁的仪式了,他们莫不是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许九段站在天坛门口,抬眼看着大门与远处隐约可见的树木及建筑。
他周围全部都是同行,基本上都是文物修复师。他们面上不显,但心里其实有些紧张。
今天到这里来,如果能认出来真假方鼎还算好了,如果认不出来,他们以后还怎么在这一行混?
为了缓解紧张,他们开始闲聊。许九段身边那两位八段就是,窃窃私语声直接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说起来,文物局那边找你了吗?”
“哦?你是说聘任顾问的事?”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你是怎么打算的?”
“哎,文物局……”
两人这样说了一句,就不吭声了。
两人说得很模糊,但许九段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以前文物协会势力还盛的时候,瞧不起文安组修复师,几乎是协会这些修复师的共识。
现在时势变化,文物局不再是以前的文安组,但想起这件事,他们的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儿。
尤其是他们现在站在天坛面前,心情就越发复杂了……
过去,天坛是文物协会的地盘,对于他们这些八段九段来说,就跟自己的家一样。
文物协会建立最初,目的其实非常纯粹,就是为了给修复师们提供一个交流沟通的平台。
那时候,大家齐心协力重建天坛,重修祈年殿、皇穹宇等建筑,他自己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升成九段的。
那段时间里,众志成诚,所有人都全心全意地为了一个目标奋斗,查询古籍资料,讨论建筑结构……
在这个过程里,多少修复师的实力有了提升,还涌现出了相当一批有天赋的好苗子。
当时很多人,包括许九段自己也坚信,文物修复的中兴时期,马上就要到来了。
但时间一长,好景不在。
天坛修好了,成为全华夏第一个被修复完成的大型古建筑群。
当时许九段还挺高兴,在心里盘算,下一个集体修复的项目该是什么。
说起来,许家研究了很多年的金陵大报恩寺,是不是可以接替天坛,占据这个位置?
当然,他不是没有私心。
许家在金陵大报恩寺上花了这么多年的心力,对它的了解是最深的。
如果这个项目真的能成为文物协会的集体项目,许家凭借这些势必可以占据一个主导的位置。
但是,如果真的把它贡献出来,由文物协会集体进行修复,到时候青史留名的可就不止是许家,而是整个文物协会了!
其中孰得孰失,其实很难说,但许九段当时的确是报着极大的热忱在考虑这件事的。
他的打算还没有开始就被破灭。
修完天坛的文物协会,似乎就此失去了进取精神。
他们没打算再继续修复下去,而是开始躺在功劳簿上准备论功行赏。
他们开始分配在天坛修复过程中的功劳,在文物协会里进行排位。协会里迅速充斥了陈腐的官僚气息。
许九段非常失望,离开协会回家重新钻研技艺,结果他的儿子被打动了……
回想起文物协会这一路走来的历史,许九段深深叹了口气。
也许他早该明白,文物协会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这个世界,也不再是他了解的那个了!
0874 价值所在
天坛门大开,文物修复师们鱼贯而入。
陈市是一名普通游客,今天到这里来就是想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再进去看一次的。
看着修复师们的背影,他的心痒痒的,终于忍不住上前,扯着旁边一个门卫问道:“老铁,跟你商量件事情。我前两天看了后母戊方鼎一眼,那叫一个朝思暮想,彻夜不能安眠。今天投票已经结束了,人不多,能不能放我进去再看一眼?我保证全程老实,绝不惹事!”
他本来只是抱着试一下的心理问的,没想到门卫看了他一眼,拿起对讲机开始询问里面人的意见。
对面应该是这门卫的领导,他的语气非常尊敬的样子。没一会儿,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些杂音传了出来,道:“人多吗?”
门卫抬头看了一眼,陈市立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就一个……”
陈市后面还有不少人在看着他的,隐约听见这边的对话,呼啦一声全围了上来,急先恐后地道:“还有我!”
“我也想进去!”
陈市马上紧张起来,很怕门卫觉得太乱一口拒绝,没想到门卫的目光扫过他们,如实向对面汇报道:“一共十七个人。”
“行,让他们一起进来吧。”那个清朗的声音说道。
陈市听得很清楚,心里立刻乐开了花。接下来,门卫果然重新打开大门,向他们点了点头,放他们进去。
连同陈市在内,一共十七个人立刻一涌而入,远远跟在了那些文物修复师的后面。
终于得偿所愿,陈市非常高兴。他向着圜丘方向看了一眼,难掩内心兴奋,开始跟走在他右边那个人搭话。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瘦长白净的年轻人,戴着一幅黑框眼睛,却也掩不住两条向下的八字眉,让他的面容显得孤僻而愁苦。
陈市打量了他一下,问道:“看你年纪,应该是个大学生?”
那年轻人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辍学了。”
陈市碰了个钉子,但心情很好,仍然笑着说:“也不错,人生也不是只有上大学一条路,知道自己未来想做什么就好。”
那年轻人仍然不捧场:“还不知道未来咋样。”
陈市又碰了个钉子,笑容微微敛了一点,他试探着问道:“不过你今天到这里来,也是因为喜欢后母戊方鼎吧?”
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正面的回馈。年轻人在又一阵沉默之后,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陈市再次兴奋了起来,他说:“你别看我这样,我大学也是学历史的,主修的就是先秦文化。哎,可惜后来毕业找不到工作,只能转了行。后母戊方鼎刚刚展出出来,我就对它有兴趣了。但真正感受到它的魅力,还是前两天投票的时候,在圜丘这里看见它。那种感觉……至今都让我意犹未尽。”
那年轻人安静地听着,突然问道:“什么感觉?”
“……很难形容!”陈市思考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只能用这样模糊的说法来表达。他说,“那一瞬间,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从脑子里飞走了,满脑子只剩下方鼎和上面的一方碧空。那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看见了当初商朝的那些先民,突然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当时的想法了。”
“……有没有这么神奇啊……”那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咕哝了一句。
他话里的意思倒也不像质疑,而是更深的困惑。
“就是这种感觉!”旁边另一个人正听着他们说话,这时突然凑上前来赞同陈市,“老弟你口才不错啊,我还在琢磨怎么讲清楚当时那种感觉呢,还是你说得清楚、透彻!”
陈市受宠若惊:“哪里哪里,我也就是随便描述一下。”
陈市很快跟那人聊了起来,他是正经学先秦文化的,虽然很多年没干这个,快把学到的东西全部还给老师了,但只鳞片爪,还是比普通人懂得多得多。
他随口说了几句,后来那人就非常佩服,两人讨论得非常高兴,陈市也顾不上再去找那年轻人说话了。
最后,陈市跟那人交换姓名,这才想起旁边的年轻人,顺便也拉上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自从陈市描述完自己看见方鼎的感受之后,那年轻人就一直凝望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见陈市问话,他回过神来,简短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薛千。”
一行人走过丹陛桥,来到圜丘下方。
相比起一路的宁静幽然,这里就显得热闹多了。
两座方鼎仍然摆放在圜丘坛上方,各用一块布蒙着。这段时间,在没有投票的夜晚,它们都是这样被陈列摆放的。
圜丘坛下方的广场上站着一些人,陈市目光扫过,立刻在里面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胖得像弥勒佛一样的,是国家文物局的局长杜维,他旁边站的好几个都是文物局的领导,陈市在电视上看到过的。
而站在所有人中间,隐然有核心位置的却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陈市同样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
“看,老刘,苏进!”他略有些激动地拉住刚刚认识那人的胳膊,指着那边说。
“可不是,就是他!”老刘也马上就认出来了。他远远看着苏进,小声说,“听过这么多次名字,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真人。”
“是啊,这次真是来值了。”陈市紧盯着那边说。
“还多亏了老弟你机灵,多问了一句,不然我们哪有机会进来?”老刘立刻夸起了陈市。
“苏进这么出名吗?他不就是一个文物修复师?”旁边那个叫薛千的一直默不吭声,这时候突然发问,表情有些古怪。
“这你说得不对!苏进可不是普通的文物修复师!”陈市突然正起脸色纠正薛千。
“不都是修文物的,有什么不同?”薛千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当然不同!”陈市不高兴了,一改刚才的和气,直截了当地对薛千说,“修复文物,是文物修复师的本职工作,但苏进做的,远不止于此!”
“你们还记得当初在京师大学,他是为什么跟当时京师大学那个文物修复专业闹翻的吧?因为当时一个修复师乱修文物,给它造成了明显的破坏!”
陈市显然是个苏进粉,对他的这些过往了若指掌,“后来,无论是惊龙会还是文交会,甚至是修复南锣鼓巷这样的实际工程,苏进所做的,都远远超过了一个文物修复师应该做的。他考虑的不仅是怎么修文物,还有更多的东西。怎么看待文物、怎么保护文物……他传递的是最正确的理念!这比修复一件两件文物可重要多了。”
陈市崇拜地看了远处的苏进一眼,又看向上方被布蒙着的两座方鼎,道,“这次投票鉴鼎,我听说也是苏进提出来的。你看看,这件事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多少人开始学历史讲文物?单有手艺算什么,一个人能做到这样,才是真正的大家!咦,你看着我干什么?”
薛千一直表现得颓丧默然,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的样子。
但是陈市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单有手艺不算什么……这样才算真正的大家?”一阵沉默后,薛千轻声重复着陈市的话。
“对,我就是这样觉得的。不是说文物修复师里有一种人物叫天工吗?我觉得,只有苏进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天工!”
陈市斩钉截铁地说。
0875 太明显了
前方,高段文物修复师们到达之后,很自然地来到苏进面前,纷纷施礼。
这个举动做得太自然了,大部分甚至觉得没什么不对,只有许九段在行完礼之后才怔了一下,心头掠过一阵微妙。
不过这感觉很快过去,别的不说,单凭沪城宪章的制定,苏进在整个文物修复界已经拥有了独树一帜的大师级地位。
说起来,上届惊龙会苏进并没有参加,当然也没有参与升段考试,到现在为止他都只是一个八段。
相比起来,在地位更高的正古十族,他反倒已经是梅师修复师了,说起来真的有点荒谬。
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直接颁给他一个名誉九段什么的?
不对,名誉这两个字冠上去,有点名不副实的感觉,还是应该换个说法……
许九段正在心里盘算,就看见苏进已经转回头来,向他们回礼。
他身边站着张万生,他们来之前,两人正在说话,表情微微有些严肃。然而他现在一转头,表情重新变得和悦,点头道:“你们来了。”
许九段的态度非常郑重:“我们来了,请问现在情况如何?”
苏进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以及上面的一排笔记本电脑,道:“现在外面的公证处正在进行最后的计票核票,他们把结果传过来,这边进行最后的核实统计。这还要一段 时间,再一两个小时应该就结束了。”
“是准备下午直接得出结果,销毁伪鼎?”岳九段忍不住问。
“对,是这样计划的。”苏进肯定地说。
“但是两座方鼎相似到这种程度,真的能够以票数断真假?”宋九段眉头紧皱,也加入了提问。
“哈哈,你们不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吗?”苏进笑了两声,一指上方,然后道,“两座鼎还在那里,你们现在可以过去看看了。”
文物修复师们对视一眼,心里同时一紧。他们的确就是为此而来的,但不知为何,听见苏进这句话时,他们反倒越发紧张了。
来之前他们已经交流过想法,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觉得两座鼎并无差别,于是投票时或者随便选了一座投,或者直接弃权。到现在为止,他们心里都没有一定的把握。
但是双鼎一真一假是即定的事实,要是一会儿他们还是认不出来,那也太丢人了!
不过此时苏进并没有多管他们的想法,跟杜维打了声招呼,开始安排他们登台。为了以防万一,他们旁边将会有武警随行。
苏进为此向他们道歉,修复师们倒是齐齐想到了文交会爆炸事件,纷纷摆手表示没关系。
今天天气不太好,略略有些阴沉。苍茫天空上的厚厚云层压在圜丘顶上,越发令人感受到无形的威压。
修复师们刚一踏上圜丘坛的台阶,就齐齐沉默了下来。
两座后母戊方鼎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将会极大地肯定或者质疑他们的专业水平。
这次鉴定并没有限制人数,数十位修复师们列队上去,陈市壮着胆子跟在后面,眼角余光瞥了苏进那边一眼。
苏进面带微笑,并没有阻止,他于是也放了心。
一行人拾阶而来,来到顶端。
两名武警陪他们上去,左右散开,正步走到方鼎旁边,扯下上面的米黄色盖布。
两座青灰色的方鼎瞬间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所有文物修复师全部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眯眼细看。
正式投票过程中,他们也都来过了。那时候,他们按照鉴定文物的常规方法,从宏观看到微观,一个细节也不错过。
接下来他们就吃惊了,两座方鼎的所有细节全部相符,毫无差别。
现在,他们也知道了普通游客是怎么鉴定方鼎的,于是全部照着他们的办法,后退一步,只看整体。
许九段是一个经验极为老道的修复师,而且许家专精建筑修复,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接触的都是大型文物。
他与其他同事并肩而立,凝目细看,下意识地使用了自己习惯的办法,目光勾勒着方鼎的形体轮廓,不断左右来回。
然而这样看了一阵子,他还是以前的那种感觉——
两座方鼎极为相似,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如果不是他知道存世的后母戊方鼎只有一座,而天底下的文物绝对没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件,他甚至会以为它们本来全是真的!
他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虽然多了一次机会,但还是看不出来啊!
圜丘坛上一开始非常安静,片刻之后,开始多了一些声音。
好几个修复师“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面露惊喜,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蓝鼎果然才是真的!”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许九段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心里开始有些烦躁。
在许家,他的地位最高,觉得周围吵闹的时候,一句话就能所有人安静下来。
但现在所处的地方不同,华夏几乎所有的九段都在这里,他根本不可能这样做。
随着骚动从较远的地方扩散到自己的身边,许九段越来越烦躁。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我真的认不出来,难道我根本不配当个修复师?
一个九段修复师被逼到这样自我怀疑,真的是陷入绝境了。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个充满惊喜愉悦的赞叹声,离他距离非常近。
许九段一个转身,抓住那人的胳膊,问道:“你看出来了,怎么看出来的?”
他问完话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普通游客,并非文物修复师,于是怔了一下,但还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对方。
被抓住的那个人正是陈市,他突然被一个文物修复师抓住,接着发现这是一个最顶尖的九段,立刻有点受宠若惊。
许九段又把自己的话问了一遍,陈市这才回过神来,挠挠头道:“就……直接看啊。对了,有一个办法。”
他带着许九段又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圜丘坛旁边,这才返过身指着两座方鼎道:“你不要仔细看,虚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
许九段年纪虽大,但视力非常好,站在这个位置也能看清方鼎。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陈市一眼,照着他说的样子,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直到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陷进了水中一样,变得模糊不定起来。
他第一次用如此不清晰的目光去看一件文物,而在这样的观察方法之下,方鼎所有的轮廓细节全部都朦胧虚化,仿佛融化在了周围的光线里。
然后,他整个人就定住了。
两座方鼎的差别在这一刻彻底拉开,左边蓝色地毯上那座方鼎突然变得鲜明起来。
它苍凉而沉默,饱含着远古的气息,许九段脑中所有的鉴定方法、所有的制作修复方法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只剩下方鼎本身。
他第一次完全脱离那些理性的东西,用纯然感性的目光看着这座方鼎。
它背映青空,端严凝重,鼎口向上,好像正在吞吐天光一般。
方鼎表面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如有光芒的鼎身周围盘旋,许九段的耳边似乎隐约响起了那些远古生物的鸣叫与远古人类的吟唱。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睛已经睁开,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但是,他的眼中不再只有那些细节,那些对比,而只剩下方鼎本身。
只有一座鼎,只有一座。
他看得非常专注,突然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年幼的时候,第一次接触文物的时候。
那是父亲带他去看的一幢古建筑,并不华丽精细,表面爬满了爬山虎与青苔,显得格外陈旧而落寞。
但当时,他却被里面蕴含的某种完全完全地吸引住了。
最后他只说出了三个字:“真美啊。”
他的父亲在旁边听见这话,微笑了起来,低头注视着他问道:“很美吧?仔仔以后就做这项工作好不好?”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好!”
许九段凝视着方鼎,眼中如同浮光掠影一般,流过了很多事情。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两座方鼎的差别明明如此之大。
它们相似的只有外表而已。
如果抛开外表,直接感受它们的存在,两者的气质就会无比鲜明的凸显出来。
然后,蓝毯上方鼎的存在变得极为强烈,红毯上那座则泯然如失。
两者孰真孰假,真的一眼即明!
突然间,许九段有些疑惑。
文交会还在进行,原先那座方鼎还没有被炸毁的时候,他也是前往参观了的。
那时候的方鼎,就有这样的气质了吗?
蓝毯上的这座方鼎,究竟是哪一座?
原先那座,还是后来才出现的那座?
0876 哪座是哪座
陈市刚跟许九段说完话,许九段就目注方鼎,陷入了沉默。没一会儿,他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完全地沉醉了进去。
陈市很清楚这种感受,上次正式投票他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也的的确确地被震了一下。
不过真没想到,他竟然能在这种事情上帮助到一位九段修复师。嘿,到时候回去真可以吹一发牛逼了。
他移开目光,正准备再好好欣赏一下后母戊方鼎,就看见了站在一边的薛千。
这个年轻人同样紧盯着方鼎,表情却跟周围其他人完全不同。尤其是他的眼神,晦暗得如同深渊一般。
陈市怔了一下,走过去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薛千一惊,转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不,没事……”
陈市又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不过时间不多,好不容易进来,他也不想耽搁了欣赏方鼎的机会,于是点点头走到一边,面带微笑地看了起来。
没人再打扰薛千,他松了口气,但再次注视方鼎时,他的眼神又一次变得无比阴郁。
沉醉一件事物时,往往不知时间之流逝,如今圜丘坛上的人们就是如此。
文物修复师们摒弃了惯常的鉴定方式,开始用“心”去看两座方鼎之后,其中差别立刻一眼即明。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沉迷了进去,凝立在圜丘之巅,不言不动。
那些普通游客更是如此。他们会在投票结束之后仍然留连于此,本来就是对方鼎感受得更为清晰的一群人。
他们比修复师们沉浸得更快,仿佛全部的灵魂都被这座自远古而来的方鼎吸进去了一般。
自此,不需要最终的投票结果出来,他们也明白了,这两座方鼎,究竟哪座是真的,哪座是假的!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中午12点,坛下桌上的电脑突然齐齐发出一声轻响,电脑前方的操作人员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他们下意识地倾身上前,点开了一个页面,目光快速掠过。
然后,他们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声音很快地传递了出来——
“最终投票结果出来了!”
苏进正在跟张万生说话,听见这个声音,抬起了头来。
杜维第一时间接过手下递上来的平板电脑,看了一眼,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转手把它递给了苏进。
苏进并没有看,他拿着平板电脑,目光投向坛顶,落在那尊背映着红毯的方鼎上,神色略有些微妙。
“有些舍不得?”张万生跟他看着同样的方向,了然地问。
“是啊,就算是赝品,能够伪造到这种地步,苏陌的功力,也真是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了。”苏进感叹。
“的确是,这一身本身,估计比老头子我还要强一点。”张万生承认。
他虽然看着不显,但傲气隐藏在骨子里, 除了对苏进,在别人面前从来没有服输过。能够得他这样一句评价,可见苏陌的实力之强!
“后生可畏啊!”张万生感叹。
苏进又注视了一会儿红毯方鼎,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屏幕。
果不其然,最终的投票结果已经出来,两座方鼎的票数极为清晰地呈现在上面。
一根长柱,分成左右两边,左边是蓝色,右边是红色。
不需要看下方的数字,图形就极为直观地展示出了结果。
蓝色的柱条比红色的长多了,它坦然向前,直接把红条逼在了角落!
这是十五天下来,近五万投票群众的共同意见。
他们鉴定,蓝色方鼎是真,红色方鼎是假!
按照事前的约定,被鉴定为假的那座方鼎将要被当众销毁,过程将会直播到所有人的面前。
此时,巨大的铁锤已经在旁边准备好了,沉重而坚实地倒立在圜丘台下的地面上。
方鼎虽大,但是时日毕竟过于久远,厚重的青铜也变得相对比较脆了。伪鼎完美还原真鼎的质地,这方面的属性也是一样的。
所以,只需要重重捶击,它就能被砸碎。
杜维看着苏进,问道:“现在开始?”
“开始吧。”苏进看了一眼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直播设备,点了头。
听见这话,张万生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铁锤,大步向圜丘坛上走去。
这铁锤足有他半个人高,看着就非常沉重,但张万生拎着它的样子,就像拎着一个玩具一样。
他踩着台阶,一步步登在圜丘坛,摄影师掌着镜头,紧紧跟在他后面。
瘦小年迈的修复师与巨大的铁锤映衬,倒映在青灰色的天空下,仿佛有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呼之欲出。
这时,苏进向着杜维点点头:“我们也上去吧。”
“嗯。”杜维应声,起身跟在了他后面。
杜维是国家文物局的局长,堪称全华夏文物的大管家,但此时,他很自然地走在了苏进后面,周围其他人竟然没一个人觉得不妥。
张万生走到了圜丘坛上,他的到来终于惊动了那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们。
修复师们一个个惊醒,开始出现一些骚动。
岳九段看了看张万生,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铁锤,声音有些异样地问道:“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张万生简短有力地回答。
普通游客也回过神来,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根本无需言语,无需任何解释,甚至也不需要去多想前几天的票数结果,他们就已经明白,将要被重锤砸毁的方鼎,究竟是哪一座!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红鼎上——它被伪造得如此真实,但它仍然是假的!
它的确是假的,但是它被伪造得如此真实……
人群中,薛千终于从蓝鼎上收回目光,这一刻,他眼中的阴郁已经完全消失了,只余下一丝苦涩的笑容。
有人站在他旁边不远处,小声嘀咕了一句:“虽然是假的,但要是就这么被砸了,感觉也挺可惜的。文物局的人……不,苏进真是狠心啊。”
“不对!”接着响起的是陈市的声音。这个苏进的脑残粉听见有人质疑自己的偶像又第一时间跑出来发声了,“就是因为它伪造得太像了,所以才一定要砸掉。不然你想一想,我们是比着才看出来真假,单独一个假鼎摆在那里,有人看不出来误认了怎么办?再说了,这座鼎是被伪造出来做什么的,还有人不知道吗?”
这次投票的直接起因是什么?在场的人当然非常清楚。
有人恶意破坏,误指原先天坛那座方鼎是假的,然后好用伪鼎以假乱真,把这座镇国至宝转运出去!
这个逻辑早已传开,的确无懈可击。
唯一应对它的办法,就是将真正的假鼎摧毁,只剩真鼎。
但是……
“的确,两座方鼎一真一假,一眼即明。但是,究竟哪座是真,哪座是假呢?”
说话的人是许九段,他刚刚从沉思中醒来,一脸迷惑地问着。
陈市理所当然地指着蓝毯上的方鼎,道:“当然这座是真的啊。”
许九段又问道:“但是这座……是哪座呢?”
人人皆知,两座方鼎,一座原来存放在天坛,后来在文交会爆炸事件中被炸毁。一座突然出现在苏富拍卖行,来历不明。
也就是说,被炸毁的那座是后来修好的,后来那座则从来没有损坏过。
但现在,不说两者气质,只说基础外形与细节,根本看不出来哪座是完好的,哪座是后修的。
那么,这两座方鼎,究竟哪座从何处来?
“这有什么难认的,直接问修鼎的人就行了……”张万生倒提着铁锤,干脆利落地说。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我知道!”
0877 留名
此时苏进刚刚走上圜丘坛,所有的目光却全部落在了刚刚站出来那个人的身上。
这人中等身材,短短的头发,戴着一幅黑框眼镜,看上去就像一个青涩的大学生,放在人堆里一点也不起眼。
在场的人里恐怕只有陈市等少数几个知道他是谁——这人正是跟着他们一起进来的薛千。然而无人注意到,苏进看见那人时,微微挑起了眉毛,有些诧异的样子。
修复师们的眉头则纷纷皱了起来。
“你……”许九段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说,“你是跟着一起进来的普通游客?能认得出来二鼎的差别也就罢了,你怎么知道哪座鼎从何处来?”
“薛千,不要……”
一开始是陈市主动提出要进来的,他自认为对这十七个游客都有责任,连忙上前阻止。
自称名叫薛千的年轻人却直直地注视着许九段,回答道:“我当然知道。”
“因为出现在苏富拍卖行的那座鼎,是我做的!”
瞬间的沉默之后,人群一片哗然!
两座方鼎一真一假,已经是所有人公认的事实。
但是不论气质,这两座方鼎的外形实在太像了,以致于几乎所有的文物修复师都在前期判断时马失前蹄。
他们私下里都在猜测,那座伪鼎究竟是谁做的?
哪位大师的手艺,竟然能达到这样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们把很多隐居多年的老修复师们拿出来猜,连张万生也难逃一劫。但在所有人的想法里,这鼎只可能是经验极为丰富,从事文物修复及伪造多年的大家才有可能完成。结果现在这人自动站出来,竟然这么年轻,跟苏进差不多年纪?
当然,正古十族里也不是没有人猜出来伪鼎的制作者是谁了,但出于某种考虑,所有人都没有把这事对外公布,以致于在更广泛的修复师内部,它还是个秘密。
“你不要乱说话,你怎么可能……”许九段的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
“我叫苏陌,你们中间的一些人可能听过我的名字。”“薛千”的目光移到苏进身上,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苏陌……苏陌是谁?”
人群中泛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苏,那不是跟苏进同姓?是跟他一家的?”
“你是不是傻?苏进已经认祖归宗了,他本应姓周,现在只是没有把名字改回去而已!”
修复师们都在讨论,大部分人听见“苏”这个字,第一个联想到的都是苏进。以致于旁边正古十族一些人听见他们的讨论,对视一眼之后,脸上露出了苦笑。
“咳。”石梅铁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们还忘了一件事情。《天工传》中记载的最后一位天工,他姓甚名谁?”
提到天工,所有修复师肃然起敬,听见石梅铁的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回答得一点犹豫也没有。
“最后一位天工,那当然是苏承了!”
苏承?
这问题回答得实在太条件反射,直到把这名字说出口,他们才反应过来。
苏承,不也是姓苏的?
对他们来说,这名字应当更耳熟能详,为什么现在一提起“苏”这个字来,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苏承,而苏进?
这,这实在太……
修复师们面面相觑,接着才意识到石梅铁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苏陌,莫不是……”
“苏承是我的曾祖父,我是他的第二代重孙。”苏陌脸上闪过一丝阴郁,声音却坦然自若。
天工后人!
单单一个苏陌,跟苏承重孙的身份比起来,可就天差地远了。人群再次骚动,许九段问道:“你刚才说,苏富拍卖行那座方鼎是你做出来的?”
“是。”苏陌简短地回答,接着他的唇边露出一丝似讥似嘲的笑容,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我还在上面留了记号,没想到一个看出来的人也没有。”
记号?
方鼎上有记号?
全体修复师尽皆震惊。
要知道,两座方鼎可是摆在近五万人面前,供他们随意触摸,仔细鉴定的。这其中,也包括了全华夏几乎所有的文物修复师。
这种力度的鉴定观察,竟然没一个人发现方鼎上留有记号!
无数道目光刷地一下看向苏进,苏进面色凝重,缓缓摇头:“我也没看出来。”
苏富拍卖行的方鼎运来之后,出于避嫌的原因,他只远距离看了一眼,没有近距离观察。这事只有文物局的少部分人知道,他也没有解释清楚的意思。
修复师们再度哗然,苏陌唇边的讥讽转成一丝得意,他瞥了苏进一眼,大步走到红毯上的方鼎旁边,蹲下身去。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跟随着他,只见苏陌握住一只鼎足,用力扳动了一下。
然后,那只鼎足中部外侧的部分竟然被掀开了,苏陌直接从上面揭下了一块铜片!
苏陌直起身子,指了指鼎足部位,傲然道:“你们可以来看看。”
许九段与旁边宋九段对视一眼,首先上前,半蹲下身子,凝神细看。这一看,他的身体就凝住了,片刻之后才缓缓站起,退到一步。
接着上去看的是宋九段,再之后则是更多的修复师。
圜丘之上,修复师们一个接一个地察看了那只鼎足,看完之后,他们的表情全部都变得沉重起来,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陈市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奇极了。
他当然不知道苏陌是谁,甚至连苏承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但是天工两个字一入耳,他瞬间就肃然起敬。
他刚才竟然跟一位天工后人并肩同行了这么久?这位天工后人,还是那座赝品方鼎的制作者!
咦,不对。
他这一出现,不就是自己承认了苏富拍卖行那座的确是赝品吗?
而身为它的制作者,苏陌等同犯下了伪造文物的重罪!
这是无论他的手艺再怎么高超,都不可能抹消的事实。
那么,他为什么会站出来,会承认这一切,还当众展示自己给伪鼎留下的记号?
这是……试图洗白自己?
然而,陈市看着不远处的苏陌,迅速打消了自己的这个猜测。
他一脸决绝,带着明显的得意与嘲讽,很明白他来此的目的不是洗白自己的,而是来嘲笑这些有眼无珠的修复师们的!
但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陈市有点不可理解,又隐约感觉到了一些这背后的恩怨情仇。
不过他还是很好奇,那只鼎足上究竟有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修复师一个看出来的也没有?
陈市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在修复师大部分都已经看过鼎足之后,窜上去自己也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立刻恍然大悟。
鼎足被揭起下来那块地方,清清楚楚地留了一个“陌”字,正是苏陌的名字,也是他在这件器物上的留名!
此时修复师人数已少,伪鼎旁边比较空,苏进也跟着上前了一步,几乎与陈市同时看见了那个字。
只这一个字,就让他动容了,抬起头看向苏陌。
苏陌正看着他,唇边挑起了一个挑衅的笑容。接着,他走到鼎足旁边,把手里那块铜片扣在了鼎足露出的部位。
陈市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这块铜片同样是雷云纹形状,扣进鼎足上,顿时与周围严丝合缝地融为了一体,完全看不出半点痕迹。
光是这个留名,就展示出了苏陌深厚得惊人的实力!
但是……即使如此,他做的伪鼎仍然被一眼认了出来。还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在近五万人里,80%的人全部都认出来了!
他再强,做出来的东西假的还是假的,跟真品不可同一日而语。
陈市正在想着,突然听见苏陌问道:“真正的后母戊方鼎曾经被炸毁,应该是你修好的吧?”
这话是对着苏进说的,苏进点头回应:“是我。”
“为了仿制此鼎,我曾经亲身至天坛观摩过实物。当时的方鼎,跟现在这座完全不同。你在修复的时候,对它——做了什么?”
苏陌直视苏进,不解询问。
0878 应该是吧
苏陌这个疑问也是许九段等修复师最好奇的事情。
文交会之后,后母戊方鼎一直放在天坛,普通修复师是难以得窥它的真面目,但这绝不包括许九段等巅峰级修复师。
他们无数次到这座稀世珍宝面前欣赏观摩,赞叹不已。出于对文物的热爱,他们中的每个人对它都非常熟悉。
那时候他们没有远观过它的全貌吗?
当然不可能。
无论近看还是远观,无论宏观还是细节,他们从无数角度、用无数方式欣赏过这件宝物,但是那时候,他们看着它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么强烈的感受!
所以,今天重见后母戊方鼎,他们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毫无疑问它是真的,但是为什么它仿佛变了一个样子?为什么它能带给他们这种感觉?
这前后的差别,只在于它被炸毁了,然后苏进把它修复好了而已。
所以,苏进在修复的过程中,究竟对它做了什么?
苏进沉吟片刻,坦然回答。
“文交会爆炸案,直接炸毁了后母戊方鼎,这是非常令人痛心的事情。”苏进的声音有些沉痛,他直视苏陌,斩钉截铁地说,“文物走私盗卖集团为了自己的私欲,破坏这样一件稀世珍宝,这弥天大罪绝对不可饶恕!”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目光中充满了逼人的愤怒,让苏陌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修复师们这才意识到,苏陌其实也是那个集团的一份子,看着他的眼神全部都多了几分异样。
苏进缓缓道:“当时,后母戊方鼎一共被炸成了457片,其实56块大型碎片,164块中型碎片,237块小型碎片。其中最小的碎片只有拇指大小,可见当时的爆炸之猛烈。”
修复师们全部沉默着,风从圜丘顶上吹过,掠过他们之间。
当时那个事件实在太过重大,他们就算不在现场,事后也专门去看了当时的录像。
那场爆炸的确非常猛烈,事后发现,整个西馆的框架都受到了影响,出现了一些裂纹。
安全起见,西馆直到现在都处于闭馆状态,必须要彻底修葺完成才会再次对外开放。
建筑物都受到这么大的影响,何况内部的文物。后母戊方鼎直接被炸得四分五裂,难以修复。其他文物如果不是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足够好,恐怕也难逃一劫。
为了保护现场,后母戊方鼎的残片并没有第一时间被收捡,之后照片传到他们手上,他们基本上都看过了。
如今,他们的目光再次移到蓝毯上的方鼎上,一寸寸扫过它的每一个细节。
当时方鼎炸成那样,他们对此进行了多次深入的讨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要把它修复完成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而苏进,竟然如此完美地完成了,如果不是他们都很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不定都看不出来它曾经碎成那样过!
一片饱含不可思议的安静中,苏进再次开口。
“为了完成这次修复,我前后一共用了半年的时间。我专门前往它的诞生地——那片绵延了三千多年的土地。”
苏进走到后母戊方鼎旁边,满含爱惜地抚摸着它的表面,轻声道,“一件文物,难道是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吗?不,我们都知道不是。它传承于远古之时,根植于当时的文化之中,是当时文化的一个小小碎片。所有的文物,都是时光的一个碎片,代表是一个远去的年代。”
他描述得非常动人,在场的修复师们,包括苏陌在内,全部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他们是跟文物最为亲近、对它们最为了解的一群人。到达他们这次层次,谁没有想过“文物是什么”“它代表了什么”这个本质性问题?
如今,苏进直接将它阐明,仿佛把他们心底的话直接说出来了一样,瞬间引起了他们的共鸣。
“历史,是文物的根源。所有的事物都有根源,人也是一样。”
苏进若有所思地说,“我相信,我们修复一件文物,就要找到它的根,深入去体会它,让自己的心去贴近它。修复后母戊方鼎,我前后用了半年的时间,这半年的一半年,都在体会它的存在、它的真实。”
说起相关文物修复的事情时,苏进从来都没有过保留,如今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顺着风,轻拂过所有人的耳边,直入他们的心里。
今天在场的全部都是高段修复师,都是已经“技近于艺”的人物。
到达他们这个层次,都会隐约有一种感觉——在他们之上,还有更高的一个境界,他们隐约可以看见,但远不可及!
他们都很清楚,那就是天工的境界!
如今,苏进这一番话,旁边的普通游客以及文物局那些人可能听不太明白,却一字字一句句地敲打在了他们的心上。
文物的本源,人的本源、一件文物的真实……
他们紧盯着后母戊方鼎,神情恍惚。而与此同时,方鼎那种浑厚苍凉,朴拙凝重的气息再次感染了他们,把他们拉进了那个无尽久远的年代。
一言一鼎,让他们全部有如醍醐灌顶,全部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在他们的耳边,苏进的声音继续响起:“千百年以来,每件文物都浸透了由本源而来的芬芳意韵,我只是在修复的过程中,将其提炼展示了出来而已。”
此时,大部分修复师仍然沉浸在他的话语里,没有回过神来。然而一边提着巨锤的张万生和苏陌却同时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这一瞬间,两人同时明白了苏进这番话真正代表的含义。
能够体会这些,能够做到这些,苏进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想象之能力的极限,达到了另一个层次!
这个层次,是他们永远在追求,却迟迟未能企及的那个境界……
“你……你已经是天工了吗?”过了好一会儿,张万生才轻声发问,以他的资历心性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颤抖。
这一刻,苏陌也紧盯着苏进,浑然不知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到肯定的答案,还是不想。
“应该是吧。”苏进/平静地回答。
短而平淡的四个字,瞬间让所有人同时震动,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比较短的一章,但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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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场结果展示,是多媒体包括天空电视台在内一起对外全程直播的。
因此,台上苏进轻柔而平静的声音透过电波,传向了四周。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呆了一瞬。
托这段时间宣传的福,华夏现在人人都谈文物,个个皆知天工。甚至在不少人里,天工已经变成了他们吹逼的谈资。
这个位于文物修复师最巅峰的人物,他究竟有多强,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地位,早就在他们的话里变得神乎其神,吹得没边没谱了。
现在从电视里听到苏进说自己已经是天工了,好像想象中的世界突然化成了现实一样,让他们全部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整个世界终于反应了过来。
天工?
如果苏进不是天工,还有谁能是?
那座后母戊方鼎,多少人亲眼目睹,感受到了它的威严、它的震撼。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是第一次对一件文物拥有了这样强烈的感受,这种感觉,势必将永远铭刻在他们的心里,绝对不可能抹灭。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在回去之后,都向周围的人强调渲染过当时的感觉。因此,后母戊方鼎的口碑几乎已经遍及了整个华夏。
这样一座方鼎,这样一件惊世的文物,能够把它修复成这个样子,除了传说的天工,还会有谁?
同样也是这一批人,在听到苏进的话之后,万分激动地跑到网上或者对身边的人说:“果然!我应该想得到的,那绝对是天工修的!天工修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完全已经忘记了,当初看见真正的方鼎时,他们完全沉浸其中,根本就没有多想它究竟是哪座,是谁修复的了。
然而,现在当他们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时,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苏进的说法。
苏进不是天工,还有谁是?
转瞬之间,这个消息就遍及了全网,各大媒体直接发文,“天工”两个字,直接被推上了微博热搜的首位!
很多事情,越是了解的人,越是知道其惊人之处。
苏进简简单单“天工”两个字,把在场所有的修复师全部都震住了。
他们紧盯着苏进,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个年轻人仍然轻轻松松地站在那里,一脸平和,只有目光中闪着坚毅与稳定。
他们恍惚间想起苏进的个人资料——他到现在为止,满了二十岁没有?
好像还没有,还有几个月时间?
这,这,这……简直难以想象!
但是当他们的目光从苏进身上移开,看向旁边的方鼎时,深深的敬畏涌上了他们的心头。
苏进的实力跟他的年龄有关系吗?
不,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座方鼎的存在,本身已经说明了他的实力。
他不是天工,还有谁可能是!
许九段满脸的震惊渐渐变成了敬畏,他退后一步,以手抚胸,深深地低下了头、弯下了腰,直至上半身与地面平行。
这是一位修复师对另一位修复师最高的礼节,表达的是无上的敬仰与尊崇。而在修复师的历史上,也只有天工,能让一位九段修复师行以这样的大礼。
许九段的动作提醒了周围的人,他们全部都像惊醒了一样,纷纷后退,纷纷以手抚胸,纷纷弯下腰。
一时间,圜丘坛上所有的修复师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文物局的人们、包括杜维在内怔了一下,也退到一边,同样行礼。
他们的确是所有修复师的领导,上层机构,但他们同样深知一位天工代表着什么。
他已经超脱所有人、所有势力,就是这个行业站在最顶峰的那个人!
普通游客下意识地退到了一边,贴在栏杆旁边,看着眼前的情景。
他们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紧紧地注视着苏进,内心有某种情绪开始激荡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的阴云开始变得稀薄,隐约露出了后面蓝色的天空。此时,阳光透云而出,晒在圜丘坛上,给这里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苏进抬头看向天空,看向天穹之下的后母戊方鼎,两相对映,形成了一幅极美而又极具深意的画面。
苏陌同样注视着这一幕,突然紧紧咬住了嘴唇。
“也就是说……后母戊方鼎的意韵,本身就隐藏在它的内部,你所做的,只是把它引出来,让它更显而易见,能够被人感知到而已?”
在这种时候,还能够冷静说法,延续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跟苏进讨论的,只有一个张万生了。
苏进收回目光,认真回答:“是的。”
“也就是说,方鼎还是以前的方鼎,并没有什么变化?”
“是的。”
“别的文物,也会有这种意韵吗?”张万生继续发问。
这时,其余修复师纷纷抬头起身,专心致志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好像其中包含了什么极为难得,又至关重要的信息一样。
“当然。”苏进非常肯定地回答,“只要是文物,就有它的历史背景。它被收藏、被铭刻、被修复,所有的这些过程,全部都是一块块历史碎片的凝结体。一件文物从古至今存在到现在,就是一段历史的象征。”
张万生若有所思,目光重新投注到方鼎之上,又好像透过它,看见了更多更多。
“这样的话,就算是普通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外行人,只要用心去看,也能体会到其中意韵?”张万生又问。
“是。”苏进简短地回答。
“那我们文物修复师就没用了?我们的专业鉴定意见,其实比不上普通人自己的感受?”他声音有些古怪地问着。
“当然不是。”苏进摇了摇头。
“先不说修复师是为了修复文物而生的,修复,是在文物上留下新的印记,是一段新的历史。而鉴定……专业的历史知识、文化背景,本身就是文物的一部分,是对它更深的理解——纯理性的理解。”他说。
“纯理性?”张万生抓住其中关键点追问。
“是。理性之外还有感性。”苏进突然微笑了起来,反问道,“很多时候,我们在劝说一个人收藏一件文物的时候,是怎么开口的?”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一个老鉴定师的语气,“……我说的这些,都是次要的。你买它,就是冲着一个眼缘。”
他在“眼缘”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无论文物修复师还是普通游客都是心中一动。
“眼缘是什么?就是你喜不喜欢它,有没有看中它。我们想要收藏一件文物,最初始的目的其实就是喜欢。甚至,我们想要从事这一行,想要成为一个文物修复师,最初,也不过是因为喜欢。”
“喜欢就好了,剩下的一切——金钱也好,知识也好,能力也好,都不过是附属。”
喜欢……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圜丘坛上陷入了一片安静。
一个文物修复师从事这一行,可能不全是因为喜欢,更有可能是想讨个生活,混口饭吃。
但是在场的全是高段修复师,至少也在七段以上。
一个人从事一个行业,能够到达这种顶尖的地步,对它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
他们全部都是深深地爱着文物、喜欢这个行业的!
也许在后面的营营役役中,迷失了初心,忘记了最初的想法。但是在最早的时候,谁没有热爱过它?谁没有沉迷过它?
现在,苏进这段话,勾起了他们的回忆,让某些幸福的、甜蜜的、快乐的事情从蒙尘的记忆中浮现出来,像一颗颗珍珠一样明亮无比。
张万生也陷入了沉思,唇边带起了模糊的笑容。
他从不显得苍老,这一刻他的眼神格外明亮,越发显得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
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正在涌动,仿佛有某种力量将要浮现出来,随时都会爆发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突然手中一轻,拎着的那把巨锤被人拿走了。
张万生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好看见了苏陌的背影。
0880 愿赌服输
从背后看过去,苏陌的背影非常瘦弱,但是他拎着巨锤的样子,并不比张万生看上去费劲。
张万生下意识就想追上去,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动作。
苏陌离两座方鼎都非常近,两个大步就迈到了跟前。
这时,其他修复师们纷纷回过神来,他们突然意识到苏陌的身份,纷纷惊呼起来:“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此时苏进站得最近,他原本可以阻止苏陌的,但是他的目光投注过来,食指微微一动,仍然非常平静。
苏陌深深地看了蓝毯上的真品方鼎一眼,转身走到红毯跟前,挥起铁锤,重重砸了上去!
铁锤与铜鼎撞击,发出了惊人的巨响,尤其此处正在天心石上,声音被这片区域的特殊效果放大,向上传递,又往下返还回来。最终这一声犹如雷霆,从上至下贯穿了整个圜丘,仿佛天之震怒!
苏陌砸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再接着又是第三下!
这座赝品方鼎是苏陌亲手制成,为了制成它,他花费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从内部到整体,对它的每一分每一寸都了若指掌,当然也很清楚它的弱点在那里。
这三锤,每一锤都砸在伪鼎最脆弱的地方,三锤过后,伪鼎直接四分五裂,向四周迸裂开去!
鼎碎的气势非常惊人,修复师们齐齐后退了一步,这时除了苏陌,只有苏进仍然立于鼎边,一动也没动。
飞溅的碎片有如一场铜雨,雨中,苏进与苏陌对视。
令人意外的是,苏陌的眼中并没有愤怒,并没有不服,只有轻松与解脱。
他看着苏进,缓缓道:“你说投票过后,输掉的那座方鼎要被当众锁毁。我做的毁,也应该由我来毁。”
“不错。”苏进缓缓回答。
“之前,我们立下了三个赌约,前两场都是我输了,没想到,第三场我也一败涂地。”
苏陌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但苦涩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次变成了放下一切的轻松。
他说,“愿赌服输。之前立下的赌注是,如果我输了,我就承认自己的罪行,自首伏法。现在我来这里了,我愿意自首。”
铁锤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苏陌向前伸出双手,十分坦然。
苏进注视着他,片刻后向后退了一步,转向杜维点了点头。
杜维正在发怔,这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对周围的人说了两句。旁边的武警这才恍然,连忙上前,掏出手铐把苏陌铐了起来。
修复师们一片哗然。
苏陌身为上任天工苏承的曾孙,在修复届拥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更别提,他的实力已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人人皆知他离天工只有一步之遥,堪称修复届的瑰宝!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这样被伏法,被逮捕了?
但是,苏陌摆明了就是那个大型文物盗卖走私集团的一份子,看上去还是核心人员。他毫无疑问违反了法律,理应落到这个下场。
这样说起来,他真的是因为跟苏进的赌约,愿赌服输到这里来自首的?
苏陌被拷上之后,就要被带下去。他被夹在那两个武警之间,一步步往圜丘坛下走,两边修复师下意识地让开道路,目注他的背影。
路过张万生身边时,苏陌突然停下脚步,武警们下意识地想要去拉他,但对视一眼之后,还是没有动作。
苏陌向张万生行礼,表情似乎是尊敬,又似乎有些异样,叫道:“师叔祖。”
张万生一直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一个点,仿佛在想什么,直到听见苏陌的声音才回神。
很多修复师到此时才知道张万生跟苏陌的关系。
师叔祖?
苏承是苏陌的曾祖,这样按照辈份回溯上去的话,张万生应该是苏承的……徒弟?
天工弟子?
然而张万生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身份!
苏陌问道:“师叔祖,您执掌天工印这么多年,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却把它交给了苏进。您是觉得,我不如苏进,不配成为天工?还是因为当年的那件事情,您对苏家怀恨在心?”
张万生看着他,高高挑起了眉。他哼了一声,反问道:“对你来说,我这个师叔祖……仅仅只是天工印的执掌者?”
苏陌不说话了。
张万生又看了他一会,突然向他勾了勾手指,苏陌双手束在身前,下意识地俯身。
然后,张万生凑到他耳边,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他的声音很低,几近耳语,周围的人全部都没有听清楚是什么。
然而他们可以看见苏陌的表情。一瞬间,苏陌的脸色就变了,他猛地直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万生,颤声道:“那个,那个是你?”
“嗯哼。”张万生微一点头。
“那,那你后面为什么没再来见我?”得到肯定的回答,苏陌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
“哦?我临走时,对你说了什么?”张万生反问。
苏陌不说话了,一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无数复杂的表情,最后全部化成一抹苦笑。
他轻轻叹了口气,无限怅惘:“一步错,步步错。”
他转身向两名武警点头致意,转身要走。这时,他再次听见张万生的话。
老头子的声音里同样包含着无限怅惘,声音轻而有力:“错什么错,你还年轻,总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苏陌脚步一顿,再次迈开步子时,脚步轻快多了。
苏进来到张万生身边,轻声问道:“您以前是去找过他,教过他东西的?”
“毕竟是我师父唯一的后代,苏家唯利是图,他小小年纪就教他那种东西,我不去掌着点儿,被废掉了怎么办?”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接着沉重地叹了口气,“结果我没想到……命有定数,结果还是差不多。”
老头子的肩膀塌了下来,苏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时也是无语。
两人目送苏陌的身影远去,此时周围的修复师一个说话的也没有。他们不知苏陌与苏家的前因后果,但从前前后后的对话里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
很多人想象着这些旧事,心里都产生了一些莫明的感触。
后来许九段还曾经跟其他人说道:“古代修文物的,管自己叫工匠。现代我们自称文物修复师。这样自称着,就好像高人一等了。 但那一天,我突然想清楚了匠与师之间的区别。只工技艺者,为匠。由心而生者,称师。我们还差得远哪!”
而从这一天起,多少文物修复师重新定义自己的位置,今后在教育徒弟时重立其中的重心,那也不用说了。
今天在圜丘坛上发生的这件事情,不知不觉中竟然改变了整个文物修复届未来的走向!
而与此同时,圜丘坛下的另一个角落里,一个人正在发呆。
这人也是个罪犯,两只手被铐着,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守在他旁边监视着他。
圜丘坛上的两座方鼎清晰地落在他的眼里,上面的对话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几乎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了。
这时,他旁边的一个看守嗤笑着问道他:“怎么,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你看出来了吗?被你炸毁的是真鼎还是假鼎,你看出来吗!”后面那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极为愤怒,另一名看守也同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他竟然骗了我,竟然骗了我……”威尔喃喃自语,表情变化万千。
“得了吧,少在那里装佯了。我们国家的宝贝,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操心?装得很爱华夏文物的样子,结果是真是假都认不出来,真是可笑。”
威尔脸色煞白,两眼发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叫出声:“你们上司在哪里?我要见他!我知道金的老巢在哪里!”
0881 出来吃饭吗?(完)
威尔的情报被迅速传递给了周离那边,而因此,威尔的罪行被正式坐实。
同样是高危险性破坏行为,炸的是真品还是赝品,区别还是很大的。
华夏方面在此次事件上始终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强硬。英方多次要求将威尔引渡回国进行审判,他们每次要求,华夏方面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一点可商议的余地也没有。
现在威尔形同认罪,这一下,英方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他们只能找上爱德华,让他凭借自己的私人关系代为缓颊。
威尔怎么说也是一个议员,要是被华夏直接审判处置,英方的脸可就彻底丢干净了。
爱德华勉为其难地出面,最后跟双方达成协议。
威尔可以被引渡回国接受审判,但是华夏需要一些补偿。这次文交会华夏向大英博物馆借用了一些文物,这些文物就直接留在华夏,不用再归还了。
用这样一批文物挽回英方的颜面,也还算划算吧。
这个消息通知到苏进这里时,他意外极了。
他虽然已经成为了天工,但总还是有些事是他做不到的。每当他想起那一批文物,都觉得痛惜极了。现在竟然出现这样的峰回路转,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他找到了爱德华的联系方式,一个电话打过去,非常郑重地向他道谢。
听说这件事情甚至不是华夏方面提出的,而是爱德华“擅作主张”,为他们决定的。
爱德华在电话对面哼笑了一声,问道:“听说你现在已经是天工了?华夏最强大的修复师?”
苏进道:“文物修复之道永无止境,天工,也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坚定与热情,隔着电话也听得非常分明。
爱德华悠然出神片刻,感叹道:“有时候真的还挺羡慕你们这种人的……总之这些文物, 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贺礼吧。”
苏进还没有回答,爱德华突然又道,“我记得你那天说的话。文物是一条河,有其源头,有其根本,有其流向。我只是把这几滴水,还到它本应所属的河里而已。收下吧,好好保管它们。不管怎么说,它们——整个华夏文化,都真是太美了……”
半个月后,周离打电话给苏进,问道:“已经抓到了,你要见他吗?”
他说得简短而轻松,连对方是谁也没有说清楚,但苏进就明白他指的是谁了。
他沉默片刻,反问周离:“你觉得我有见他的必要?”
周离顿了一顿,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不过他倒是想见见你。他说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我没兴趣。”苏进回答得非常干脆,“我不需要知道他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样的理由,或者他心中秉持着什么不一样的理念。我只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他的行为,对他造成的损失非常愤怒,绝不原谅。”
他一字字一句句说得非常清晰,丝毫没有含糊。
周离听得笑了起来,他说:“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原话转给他听的,一字不漏。”
“辛苦了。 ”苏进道。
“自家兄弟,客气个什么?”周离爽朗地笑着,挂断了电话。
苏进放下手机,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
天晴气朗,给面前残破的宫殿也染上了一层暖意,看上去不再那么狼狈了。
来年草长莺飞,这里将正式开始动工。这座世界上最华美壮观的宫殿群体,将逐渐恢复它应有的面貌。
在苏进眼前,上个世界的故宫与这个世界的故宫发生了重叠,他周围仿佛多了无数影影绰绰的人群,他们川流不息,脸上带着惊喜或震撼,环视四周。
然后,上世界那个修葺完毕之后的故宫渐渐淡去,留下现在这个。
它依旧破败,依旧杂草丛生,斑驳如同蒙尘美玉。但苏进的心里再没有了焦灼与痛心,只余一片笃定。
他因此地而死,也因此地而生。
他在这里找到了失去的自己,也找到了最初的自己。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世界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美妙的圆,他也该继续向前走了。
不过在此之前……
苏进再次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他微笑着问道:“要出来吃个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