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女子银行》 第1章 出师不利 民国五年,五月十一日上午八时许,中国银行北京分行的大铁门,被前来兑现的储户硬生生挤出一个大洞来。 一群人蜂拥着冲到了柜台前,晃着手里的存票,一张张表情狰狞脸,声嘶力竭地喊着:“兑钱,兑钱,兑钱!” 银行大门外,一个穿着半旧的浅蓝色短袄、黑色长裙,梳着一条大辫的女孩子,手足无措地将书包给拽紧了。她退到马路边上,从包里翻出了一张通知函,反复地默读了又读。 “没错呀,五月十一日,早上九点开考,地点中国银行北京分行。”女孩蹙着眉头,丝毫不知这汹涌的人潮,究竟所为何事。 挤在银行门口的人,什么年纪都有,看起来并不都是来考试的。 她惶恐地缩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又绕着银行走了一圈。随着她脚步越来越急,包里的算盘珠子也一声快过一声地跳了起来。 银行后头有扇小门虚掩着,门外有四个穿制服配盒子炮的人守着。 女孩赶紧扭过头去,贴着墙站定。她在心里想,这几个兵也不知道是哪路大帅麾下的,要是碰上了强盗兵,多走一步就得死。她低头凝想的时候,眼光正落在自己那双微微泛白的圆头布鞋上。才喝过一大碗白粥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忽然间,她听见自己的弟弟在耳边哭着喊饿。 眼皮子一跳,举目四望了一番,才知道这是饿出幻觉了。 如果想进门需得冒挨枪子的危险,但如果不进去,就要回家接着饿肚子。 饿着死,活着饿,哪个选择都不体面。 最终,女孩还是鼓起了勇气转过身,颤着声音,举着手里那张通知函,慢慢地走上前去问:“请问,考试……能从这里进吗?” 这四个人是当兵的,临时接到上头的命令,来这里维持秩序。他们瞧着眼前这个小女孩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似乎不具威胁。又将信将疑地接过通知函扫了一眼,上写着“宋玉芳女士”,最末盖着北京中行的大印。 四人背过身商量了几句,一个领头的转过脸,问她带证件了没有。 宋玉芳连声应是,又赶紧掏出一张学生证来。 大兵看着“贝满女子中学”的抬头,眉头愈发皱紧。 堂堂的贝满女中名满京城,在那里读书的不是权贵千金就是富家女眷,怎么还会有这种学生呢? 宋玉芳似乎猜到了些意思,脸上窘迫极了。她赶紧把书包敞开,露出里头的算盘笔墨等物,又把头昂得高高的,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坦荡一些:“学生证上有我的半身相片,你们瞧一眼,真的是我。除了通知函,我还带了校长写给银行的举荐信。”说着,她就从书包的内侧袋里赶紧又翻出一个白信封。 中行年年都招练习生,但今年是头一回招女生。从女小到女高甚至大学,整个北京那么多女校,但因为鲜有人愿意录用女生,每个人都面临着毕业等于失业的困境。因此,宋玉芳无比珍视这次考试,简直是抱着一百二十分的谨慎,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份文书。 四个大兵的程度,堪堪能读懂名字和大印。 尽管他们都是习惯了靠枪说话的人,但上峰有交代,没有命令切不可与中行任何一个人起无畏的冲突。既然手续齐备,仿佛也不该耽误银行里的正事,否则回去不好交差。加上宋玉芳的样子,的确不像个歹人,商量之后决定放她进去。 宋玉芳激动地连连鞠了几个躬,一路弯着腰挤到了大厅的问询处。 虽然未进门时,已经见识到了人潮的汹涌,但当她真的站在了大厅一角的时候,还是不由地被眼前的场面给震慑住了。 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上一次见到这种热闹场面,大概还是小皇帝宣布退位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满街的人都是笑着的,不似现在,看起来像是哪个江湖帮派的弟兄齐聚到银行里讨债来了。 问询处的桌子上,有个身形微胖的男人站着,右胸上带着银行的工牌。 宋玉芳眼睛一亮,艰难地挤上前,抬高了手将通知函使劲地一晃,扯着嗓子问道:“先生是银行的人吗?我想问一问……” 胖男人低头一瞥,就瞧见她手里一张盖红印的纸。二话不说,向着宋玉芳伸出手一抓,一面把人拎到桌上,一面吼道:“哎呀,我一直等着呢,你可算是来了。上楼上楼,东西都备好了。” 宋玉芳觉得有些不对劲,腾空挣扎了两下,红着脖子嚷起来:“哎,先生您等一下,我只是想问问……” “别问了,你自己听听,这里能是说话的地方吗?” “可是,话总得……” 话到一半,柜台上忽然关了一个窗口,引起了众怒。宋玉芳接着又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这个胖胖的汉子拽着不停尖叫的宋玉芳,踩过无数的肩膀,终于渡到了茫茫人海的另一头。 柜台里头有人开了一道小到连苍蝇也飞不进去的缝,宋玉芳被一把塞了进去。紧接着,那个汉子腾空一跃,不由分说地又扛起人上了二楼。 “先生,先生,我……” 胖男人根本不容宋玉芳把话说下去,他的额头上有黄豆大的汗滚落下来,抖着手掏出办公室的钥匙,嘴里急急地交代着:“你站这儿等着,我进去取,很快很快。” 而刚落地的宋玉芳,上气不接下气的,话也说不长,两句“先生”一喊,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她还在后怕,刚才那样乱的局面,一个陌生男人对她说抱就抱、说走就走。被举在半空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快停了,真怕是遇上了化了妆的人贩子。幸好她还在银行里,而不是被堵着嘴,关进了小黑屋。 宋玉芳使劲摇了摇头,想把那些满脑子乱飞的小说情节给甩掉。到这时,她才认真地观察期四周来。她发现这里的职员都是来去匆匆的,神思凝重甚至是脸色苍白。 这些人虽然见着一个穿着朴素的生人出现在这里,俱感到些奇怪,但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听她说上哪怕一句话。 看起来,这里并没有什么考试的氛围。 宋玉芳害怕误事,鼓起勇气试着拉住一位看起来年纪尚轻也比较好说话的男子,先鞠了一个躬,礼貌地问道:“这位先生劳驾,就耽误您一刻儿工夫。请问,这儿是考试的地方吗?我瞧着不大像啊。” “这里当然不是考试的地方。”那男子刹住脚步,向着眼前打扮素净的女子一望,皱着眉问道,“不过这位女士,您上楼来做什么?” 同时,宋玉芳也在打量他。 身上只穿一件西式的白衬衫,袖子高高卷在手肘处,领口松着两颗纽扣,头发蓬蓬的,眼底有淡淡的乌青,像是一夜没睡。如果不是右胸前有工牌,她大概无法把这样一个人跟印象中高薪的银行职员联系在一起。 不过细看之下,忽略掉他的不修边幅,这个人可以说得上是相貌堂堂了。轮廓分明,五官俊秀,身材修长。两道浓浓的眉毛如利剑一般英气,眼神柔和而坚毅。职业习惯使得他的唇角总是微微上扬着,鼻梁高高的,肩膀宽宽的。通身上下透着一股自信,还真有几分青年银行家的气派。 “女士,女士?您能告诉我,是怎么到楼上来的吗?” 宋玉芳被这番郑重的问话给叫醒了。她又想,这里或许是办内部事务的地方,一般人不能进来的。尽管脸上极力保持着镇定,心里却早就哭了起来:这可糟了,银行是个存大钱的地方,莫名闯进一个人来,会不会被抓起来盘查呀? 她真的太想要这份工作了,半点不敢使人误会,拼命地摇着手,委屈地解释道:“先生,您听我说,我不是自己闯上来的。我一大早挤了半天才进门,想问问考场在哪儿,可楼下实在太乱了,我一句话没说全,就有一位穿银行制服的先生拎着我就往这里来,然后……”她说时,将手往身后一指,“那位先生说进去取什么东西来着,我……”未免别人不信,她又慌里慌张将通知函举在脸上,证明自己并没有撒谎。 那男子朝着纸上扫了一眼,又向着宋玉芳急得通红的眼一望。确认了她不是在说谎,这才微微舒展了眉头,现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来:“想必是误会了。”但是,他也不知道考试的具体安排,只得拦住一个小年轻,帮着打听一番,“小王,这位女士是来考试的。你看……” 宋玉芳仔细观察这二人的神色,心跳渐渐稳了下来。她似乎是问对了人,这个被唤作小王的人停下脚步之后,先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何秘书”,看起来很尊重的样子。 可是,小王望向宋玉芳的眼神却并不友善。 从早上六点起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过,小王根本没空搭理一个身份不明的小丫头。但他又不好跟眼前这位,代表中行总管理处来监督工作的大爷摆脸子。只能对着宋玉芳,皱着眉头宣泄着内心的不满:“考试怎么往这儿来了,来之前都不留意通知的吗?” 第2章 悬于一刻 宋玉芳一下就慌了,惨白的一张脸对着通知函望了又望,这才伸手,指着地址那一栏:“可这……这上头不是写了……” 小王定睛一看,心里咯噔地一跳,料着必然有些花头在里面。又顾及总处的人在旁边听着,不好在他面前暴露分行的错处,忙换了一张笑脸,耐心地解释道:“这次考试我们借用了女高师附小的几间教室,难道您没收到通知吗?” 听了这话,宋玉芳的心凉了大半截,低头吸了吸鼻子,一直把脑袋摇着。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提早一个钟头来了,又知道是跑错了地方,自然可以补救的。但是,她一想到楼下那种情形,以及家里的境况,整颗心都灰了。她一家四口全靠在房山做教员的父亲在维持,这年头吃皇粮的还不一定月月都能领到薪水,宋玉芳的父亲更是连续三个月没往家里汇过一分钱了,所有的来信都是让妻儿们忍耐、忍耐再忍耐罢了。原本她指望着能考上银行,这样也就能替家里生些利了。 可是,眼见着好不容易有的机会,就要化成沙子,从指缝溜走了。 虽然宋玉芳没有说话,但是她的打扮、她的神情,早已无言地把她的难处都说了。 那位好心的青年见了她这样,心里也不落忍。蹙着眉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递给了小王,沉声道:“你赶紧替这位女士叫辆车吧,别耽误了她考试。”转过脸,又和颜悦色地对宋玉芳笑了笑,“女士,我得替这次负责招考的同事向您道个歉。好在学校离这里不算太远,时间也还早。放心,现在过去准能赶上的。” 宋玉芳听见有大洋叮叮叮地响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很近的,我……”她心里想说,只要能通融通融,带她从没有人挤着的员工通道出去,一路跑着总能赶上考试的。 但是,小王哪里有心思来商量这个,先陪了个笑脸,然后拎着宋玉芳就往楼梯那边冲。 这时,那位扛着宋玉芳上楼的胖男人正好抱着文件袋,一路碎碎念地跑了出来:“那个谁,你可千万别再路上耽搁,这可是我们银行……嗳,人呢?”他抬头只见自己平日最看不惯的总处署副总裁办公室的秘书何舜清,脸色顿时就变得难看了起来。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并没找到人,急得额头又渗出一层冷汗来。 何舜清做了一次深呼吸,尽量拿出好脾气来回答他:“刚才那位女士并不是来办事的,而是来考试的。” 这个胖男人名叫佟寅生,是北京中行的柜台主任。 对于何舜清搞什么招录女职员的花花肠子,佟寅生一直是有微词的。偏偏在今天这种脚不能沾地的日子里,白白忙活了一场,又跟死对头撞上了,心里自然更加地生厌,跺着脚借机撒起气来:“嗨,这不是瞎胡闹嘛!我就知道,女人能干什么好事呀。” 何舜清见他反而先急起来,就冷哼一声,板着脸追问道:“为什么会有人不知道考试改了地点?” 佟寅生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神闪避着,语气有些发飘:“偶尔的疏忽总是难免的。” 看他这样子,何舜清心中自有答案,上前了一步,语气强硬地说道:“我希望,不是只疏忽了女考生就好。” 佟寅生最不待见何舜清,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仗着亲舅舅是署副总裁孙阜堂,就直接进了总处做机要秘书。而佟寅生则是从底层练习生开始,一步一步做上柜台主任的。因就提高了嗓门诘问道:“何秘书,难道在你眼里,今天的大事是招考练习生,而不是停兑令?” “在我眼里,做事严谨公正,是我行每一天的大事!”何舜清也不相让,加上别的一些事压在心头,干脆冲着大家都喊将出来,“那几个毫无消息的主任、组长,是凭空消失了吗,怎么找了几个小时还不见人?平时挂着闲职就罢了,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只顾在外潇洒吗?” 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难得见何舜清这样大的火气,纷纷冲着佟寅生使眼色,叫他先下去避一避。 佟寅生顾及手上还有许多事,不想多计较,气吁吁地掏出袋里的一把钥匙,胡乱往孔里戳着。 ### 而几分钟之内被人扛着穿越了两次人潮的宋玉芳,头昏眼花地躺在了人力车上。然后,叮叮叮几下响,裙子上就多了几枚大洋。 耳边听见小王在向谁解释着:“倒霉,真倒霉,打清早儿起就忙得四脚朝天的,还被总处的何大秘书逮住,让我送这小妮子坐车。” 另有一个人嘿嘿一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等车子拉了一段出去,宋玉芳才迷糊迷糊地坐直了,数了数散在裙子上的大洋。一共五枚,别说是坐一趟车了,都够管她家里一个月的口粮了。这个钱,说什么也不能收呀。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这次的考试名额,宋玉芳完全是附带进来的。另有一位她的同班好友傅咏兮,也在考试名单中。不知道她收到了改地点的通知没有? 要知道,傅咏兮家里虽然不指着她挣钱,但她的前途也是全系在这次考试上了。 这要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在学校做完礼拜的女学生们,听说北京女子放足会在中央公园有活动,就一窝蜂都去了。 到场后,一位操山东口音的教授在分析中国女性之所以落后的根本原因,是无法参与社交和工作。而无法参与这些事的原因,除去裹着小脚不便行走而外,还因梳发这种程序浩繁的陋习,占去了一日光阴的二十之一。而且满头的发饰,也会耗去无谓的体力,使得女子出门站一站都累,更不谈别的了。 虽然在场的女学生都听得频频点头,但谁也没有傅咏兮这般敢于落在实处,出了公园就直奔发廊。 这要是剪个短发倒也好说,贝满女中毕竟是教会学校,不会拘泥于中式的旧道德。可傅咏兮绝就绝在干脆地效仿男子,去剃了一个光头。 这份惊世骇俗,着实让校方为难了。 随着记者调查出傅咏兮的父亲是一名议员,社会上一批看不惯凡事都要求西化的人,一批无论什么事都要挑议员毛病的人,以及一小部分只为了针对其父政见的,齐齐在报上刊登各式各样的打油诗。甚至有人犀利地讽刺时下一些洋学堂简直是在生产洋奴隶,整件事的性质就大大地改变了。 贝满女中的校长多少也认为,剪个短发就罢了,剃光头未免矫枉过正,因此想让傅咏兮出来做个声明。其实说白了,就是让她认个年轻不懂事的错,好平息这场风波。 谁知傅咏兮非但不答应,反而批评校长迂腐守旧,然后就连着三天不肯去学校。她的老师,很想从中做个和事佬。别的都不说,先把毕业证拿到了再去谈道理也不迟。又因为宋玉芳同她关系不错,这个任务自然就没有旁落。 几年的同窗情谊,宋玉芳深知,傅咏兮这样的千金小姐就是一个字不识,也能去做个阔太太,享尽荣华富贵。可傅咏兮想要的生活如果只是做个贤良淑德的旧式女子,又何必去剃头呢? 所以,宋玉芳用了一招善意的看人下菜碟。拿女子正在遭受的种种不公待遇,提醒傅咏兮,如果不毕业,摆在跟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或者待在家里绣花,或者去工厂卖苦力。 宋玉芳从小看着家里长辈的脸色长大,是最知道人心的。像傅咏兮这样豁得出去的新派人物,必定是想在社会上立足,找一份能体现个人价值的工作。也好作为女性代表,向守旧派证明,男子能做的事业女子同样能做。而这些岗位,无不例外都有文凭要求。傅咏兮对于文凭也许说放下就能放下,但对于女子解放,她一定放不下。 这个法子果然奏效,一夜愁白了头的傅氏夫妇为了答谢宋玉芳,动用了家里关系,替她在校长那边争取了一个推荐到中行应考的名额。 早就听人说过,银行里的员工,最低一级也能拿七八块钱一个月。这对于日子过得清苦的宋玉芳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且错过了一回,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了。早几天,她就没日没夜地在家里练珠算、背英文,几乎是把自己后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场考试中了。 如果方才没有那位好心的绅士帮忙,宋玉芳这会儿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她回忆这些的时候,人力车已经卖力地拉到了地方。 宋玉芳从自己兜里掏出了几百的铜子票,急急塞给了车夫。然后,余光望见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很是眼熟。 她没有先往学校里头去,而是走近那车子,确认了车牌号的确是傅咏兮常坐的那辆,才折回去奔向校门。 正是无巧不成书,门房里出来一位戴瓜皮帽,鬓角花白的看门大爷,打着铜锣,扯着嗓子朝天喊了一声:“考前十分钟关门咯!” “别关别关,还有一位,还有一位呢……”宋玉芳一路疾跑,急得迎风落下两行眼泪。 第3章 有惊无险 当她的手触到大门时,那瓜皮帽刚预备把铜锁给扣上。 看着这个几乎要跪下去的女学生,头发吹得乱蓬蓬的,身上的衣裙都是土布,脚上那双鞋,甚至快顶破了洞。方才虽然也有十几位各个女校的学生拿着通知函进来,但哪里有这样打扮的呢? 况且,银行是什么地方,薪水那样高,进去扫地都得托关系。 瓜皮帽心理认定了宋玉芳这样的穷人不会是应考生,擤了擤鼻涕,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敷衍道:“校长说了,今儿有考试,可马虎不得。闲杂人等,一概不许乱闯。” “我不是闲杂人等,您看,我有通知函的。”宋玉芳把包里大大小小的文书,和她的学生证一起举在了脸蛋两边,“您看看,我真是来考试的。” 瓜皮帽并不认得几个字,只会看看照片罢了,冷笑一声道:“呦,还真是呢。不过是你自己迟到的,赖不了我呀。再说了,这年头骗子太多。谁知道你是不是偷了人家的学生证,粘上自己的半身相来蒙我这个老头子呢。” 宋玉芳哭着摇摇头,红着脸,绝望地跪了下去,死死地拽着铁门不松手:“我真的是学生,如果您不信,可以打电话到我们学校核实呀。我也没有迟到,您的锁不是还没扣上吗?大叔,您行行好吧,我家里还等着我聘上这份工作,挣了钱买米买面呢。都是平头百姓,您也受过到处找工作的苦吧,您就……” 瓜皮帽不为所动,只管打发她走。 这时,远远地从学校里边跑过来一个穿西洋连衣裙、戴贝雷帽的女学生,向着这边一路喊了过来:“小玉,你别跟他废话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向路见不平的傅咏兮。她素日就是在路上遇见一个陌生的女子被人欺负都要站出来管一管,更何况是宋玉芳的事了。 傅咏兮刚站定,就冲着那瓜皮帽高声追问:“喂,你眼睛不要长在头顶上。不过是给学校看门罢了,有什么权利改变考试规定?”不等回答,她又举起了手腕,将一块闪着光的手表举过头顶,指着表盘,声浪也愈发响亮了,“你看看,亨得利的表总不会出错吧,离八点五十还差着二十秒呢。你要是不开门,就别后悔!” “我看的是门房里的挂钟……” 瓜皮帽才解释了半句,傅咏兮早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着校门外空地上停的那辆车,高声道:“看见那辆林肯车没有,你去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车。教育部下礼拜不是要开章程议定会吗,我爸可是议员,他要是把这事儿说了,那可不是说句对不起能完的,非得追究你们校长的责任不可。到时候,我看你们学校还用不用你了!” 宋玉芳见着傅咏兮赶过来帮忙了,心里便觉得有了希望,赶紧也站了起来,在旁继续求情道:“我真的是来考试的学生,您就通融这一回吧。等事情闹大了,咱们可都没饭吃了。” 傅咏兮怒冲冲地纠正道:“你别弄错了,求他通融什么,该是他求你通融才对。” 那瓜皮帽看了看傅咏兮的打扮,恐怕她不是在说谎。真要得罪了议员的千金,把状告到议院去,怕是连这学校都得关门。因就赶紧堆了满脸的笑,嘻着嘴直说是误会。 因为要赶着考试的缘故,就连脾气火爆的傅咏兮也不想继续追究了,拉着宋玉芳一路解释,一路往考场外头去排队:“哎呀,总算你也知道考试改在这里了。今天一早,我家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考试地点有变动。我一想,你家也没安电话呀,哪里能知道呢,就赶紧跑到你家去了。可是,伯母说你一早就出门了。我只好让司机开着车沿路先找到银行那边去,谁知一路都不见你的人。银行里头又不知遇上什么事儿了,挤得脚都插不进去,哪里还能找人呢?后来,司机说实在是太晚了,我只好自己先过来。现在见着你也赶来了,我就放心了。”说着,她又板起面孔,教训了两句,“不过,你下回可不许再动不动就给人下跪了。你这样的文明学生,难道还兴那套愚昧的封建主义吗?!” 宋玉芳微微点头,又紧张地握着傅咏兮的手,惊魂未定地解释起来:“好在昨晚上担了一夜的心,我都没怎样睡觉,一早就去了银行那边。而且,我还遇上了一个大大的善人,请我坐了人力车过来。”她的双眸随着她的回忆,一时闪着泪光,一时又溢出笑容。她的手心仍在不停地冒着汗,脸色也苍白得很,似乎仍在害怕,会不会再生别的事端。 这样一谈,下跪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傅咏兮先是不做声地拿出手绢来替她擦了擦,然后微笑着宽慰道:“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吗?路遇贵人,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呢。” 走到一幢二层楼高的教学楼前,就听见有人拿着大喇叭在分散人流:“各位中国银行的应考生注意一下,一楼的教室都是考场,每间教室坐三十人,大家排好队伍,一个一个走进去坐好……” 这里已经人声鼎沸了,大家都是年纪相仿,对工作充满向往和好奇的年轻人,交谈起来自然格外热烈。 宋玉芳有些听不清傅咏兮说话,后头又陆续有人推推搡搡地想往前挤。两个人只得说着“晚些时再细聊吧”,然后一前一后地站好,跟着这条长龙慢慢挪入考场。 ### 一直到考试铃打响,宋玉芳的手还是不住地打着颤。 考官都是从中行总处或北京分行来的,自然知道这次男女统招的考试很有些意义非凡。对于这样一位脸色苍白的女学生,都流露出十二分的关心,发卷子的时候还笑着低声安慰她不用紧张。 第一门考的是国文,论述银行与实业之关系。 宋玉芳在学校里,国文是她最拿得出手的科目,提笔在稿纸上试写了几行之后,情绪就慢慢恢复了平静。 及至考完下午那门珠算,傅咏兮跑过来拉着宋玉芳道:“出门前我妈就说了,考试的人得好好补补脑子,晚上就去我家里吃吧。” 宋玉芳一听说要去傅家,简直如临大敌,连连摇头道:“不了,我没跟家里提这事儿,兴许我妈已经……” 傅咏兮却一把抢过她的书包,丢给了过来接她们的司机,又回头笑道:“什么已经不已经的,我妈自然会差人去你府上说明的,哪里用得着你操心这个呢。” 宋玉芳只要一想起,傅家的佣人曾经背地里劝过傅咏兮,东城的大小姐别总跟天桥边上的人瞎混,心里就不是滋味。 大抵这就是宋太太挣命,也要女儿上个好高中的恶果了。贝满女中的学生上下学都是坐车,就算不是汽车,总有包月的人力车可坐,靠两条腿来去的大概也只有宋玉芳了。 加之,自来拿鼻孔瞧人的未必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却往往是进了大户人家就拿腔拿调的佣人。宋玉芳虽然喜欢傅咏兮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却不喜欢去傅家,瞧那些佣人老妈子的鼻子眼睛。 就连平时在学校,宋玉芳也不愿多结交朋友,免得人家家里不同意交往穷学生。但要总是守着沉默,一则同学会怪她姿态过于清高,二则自己也感到寂寞。三来嘛,她心里很明白一个道理,要在富人堆里做个独来独往又不被笑话的穷人,总要有资本的。她的中学西学都不过尔尔,没那不合群的底气。 当她想完这些的时候,汽车已经打着喇叭转进了流水巷。 这家的老妈子依旧待宋玉芳不阴不阳的。及至见了傅太太对宋玉芳是奉为上宾的态度,老妈子脸上才有了一些笑意。 “哎呀小玉,伯母的心肝儿,咏兮的大恩人……” 傅咏兮听见这话又要扯到剃头的事上了,先就跺了一下脚,噘嘴道:“妈!你再提那些没用的话,我可要走了。” 宋玉芳躲在后头向傅太太抿嘴一笑,意思是客套话不必说了,一切她都明白。 傅太太也微微颔首,拉着两个女孩去屋里坐,又叫厨房端了一桌菜去傅咏兮屋里。就对她二人笑着解释道:“我特地嘱咐厨子为你俩炖了汤的,还有核桃粥是补脑的。这次中行招女职员,并不曾向社会广招,也有相当的名额预留给女学生。只要你们不掉很大的链子,一准儿能考上的。”说罢,向着傅咏兮一望,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凝重了。 照原来的想法,傅太太希望女儿直升贝满女中的大学部,也就是协和女子大学。等拿到了大学文凭,也不求她出去工作,只求这个文凭,能让傅太太在官太太的牌局上扬眉吐气就好。 可是天不遂人愿,傅咏兮用一个光头,击碎了傅太太的美梦。 正说着话,窗外飘进来一股鸡汤的浓香。 已经好几个月没闻见肉味的宋玉芳早被勾出了馋虫,也就既来之则安之地喝起了汤。 因是刚从灶上端过来的,几口汤一下肚,傅咏兮就觉得身上开始发汗了。她便随手取下了头上的贝雷帽,拿在手里扇着风。 一个倍儿亮的圆脑袋,惹得宋玉芳不由偷笑起来。 第4章 戏楼风波 傅咏兮见了,将脸一掉,气鼓鼓地道:“是不是连你也要笑话我?” 宋玉芳忙止住笑,赔罪道:“哪里是笑话,只是……你的脸实在生得圆,一剃头吧,真像个大西瓜,可爱得紧呢。” 傅太太看见她们闹,也就跟着一笑,站起身来说着:“你俩慢慢吃吧,我约了几位太太打牌。”又对宋玉芳客气了几句,“明儿还要考一天,考完了还是回伯母这里吃饭。我给你们买了两张票,吃过晚饭去广德楼听戏,听完你也正好回家不是。”说罢,不等宋玉芳开口推辞,便赶着赴牌局去了。 傅咏兮举着一只大鸡腿,噗嗤一笑:“好了好了,你就别想着辞了。买都买了,难道白白浪费吗?” 再说下去,也是却之不恭。宋玉芳只得道了一声谢,继续低头吃饭。 ### 到了第二日,考完了全部科目的两人松下一股劲儿来,回到傅咏兮的卧室里,四仰八叉地横在了中式罗汉床上。 宋玉芳觉得背上硌到了什么,半坐起来,伸手摸到了一本书。她随意地翻了两页之后,才对傅咏兮道:“你家里居然有《女界钟》,连咱们学校的图书馆都没有呢。能借我回去看两天吗?” 原本闭着眼睛养神的傅咏兮,听了此一句,急得赶紧跳起来,一把抢回了那本书,扯着嗓门大嚷“不借”,说什么也不肯给了。 倒不是她为人小气,这书自出版以来就一直脱销,加之zheng府里的守旧派又不主张此书号召全体妇女起来革命的思潮,如今在市面上,已经很难觅到了。就是傅咏兮手上这一本,还是从日本辗转购得的,实在是稀罕之物。自从有了这本书,傅咏兮简直把一整个书柜都抛弃了,日日夜夜只捧着这一本。 抢回了宝贝还不放心,傅咏兮又怕宋玉芳不死心,赶紧提议先去大栅栏逛一圈,再去听戏。 宋玉芳对于玩乐向来无可无不可,也就答应了。 两人说这话,傅咏兮站到了穿衣镜前,将帽子带上,心里不免微微地一叹。 女子剪了短发,是否就能与男子同工,这一点还有待日后验证。但这次的剃光头事件,倒是让傅咏兮生出一个不为人所熟知的体会。 所谓三千烦恼丝,或者不只是个累赘。至少在春寒未散的傍晚,头发是后脑勺一个很好的护具,不至于风一吹就一直凉到心口去。 ### 到了戏园子,早来的客人已经分男女坐了,这是听戏的规矩。 宋玉芳很自然地预备上楼去,有个跑堂的过来问她:“姑娘,您就一位吗?” “我们俩……”宋玉芳正欲指一指同伴,回头却瞧见傅咏兮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一楼正中间的桌子边。 “姑娘,女座在楼上。”广德楼的伙计陪着笑,站在一边向她解释。 宋玉芳脸色一凝,心道怕是要出事,赶紧追过去。半路就听见傅咏兮高声冷问道:“怎么,难道桌椅也分雌雄的吗?” 伙计尴尬地搔了搔头:“这个……倒是不分的。不过,您拿着坤票自然得坐坤座咯。” 傅咏兮望着跑过来的宋玉芳一挑眉,意思是叫她看着底下的好戏。然后双臂一抱,脚尖点着地,故意嚷起来:“是啊,既然不分,我们为什么坐不得楼下的位子?” 听到这儿,伙计就有些明白了。 傅咏兮并不是在戏楼里闹男女平等的头一位,更不是独一份,早先也有人闹过男女同坐的。可是这种文明话放在广场上说,那叫进步者;放在府院里说,那叫革命者;可放在生意场上说,那叫砸场。 “没这说法呀……”伙计站直了身子,扯着肩上的白毛巾揩了一把额头的汗,右手没好气地往门口的方向一摆,“咱们这儿看戏的男女都是楼上楼下分坐的。您要是爱坐一楼,倒也有地儿,附近还有几处戏楼是中间拉了幔子分坐的。您到别家去听戏,不就能坐在一楼了嘛。” 傅咏兮气鼓鼓地一跺脚,噘着嘴喊道:“我就是不想分坐!” 宋玉芳站定了一瞧,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这会子都围上来了。她赶紧拉住傅咏兮,低声劝道:“算了,你就当是入乡随俗吧。人家不过一个小伙计,说话也不顶用,难为他做什么呢?” “是啊,还是这位姑娘说话在理。”伙计也拉长了尾音,回敬着傅咏兮,“您甭在这儿跟我扯什么高调,我虽然是个跑堂的,可是迎来送往的大老爷们,随便哪个都不是一般人。他们站在大喇叭前振臂高呼的那一套,我都听得会背了。”接着,身子一转,就冲左后方的桌子指了一指,“实话告诉您,就是前几天,有位姓李的议员在这张桌子上笼络关系,要带头谈什么女子从政。姑娘要是好奇长官的批复,我都记在这儿呢,您听是不听呐?”说罢,得意地将手点着脑袋一晃,就笑了起来。 周围的看客也跟着哄笑了一场,陆陆续续归了座。 宋玉芳怕惹出乱子,忙凑在傅咏兮肩上,用气声道:“我同你说,有些话虽然不对,却是事实。这念过书的尚且还不是人人都知道进步呢,没念过多少书的就更是如此了。你要觉得说出来痛快,我倒不想拦着你。只是你图一时的口舌之快,再要把压下去的舆论风波掀出来,那不是白白牺牲了自己吗?往后要缺了你这样一位干将,我真不知道咱们女子的出路究竟在哪了。” 这话虽是有些抬举,却也未必不真。能念到高中毕业的女子,别说全国了,就是在首善之区也不能说遍地都是。 傅咏兮感觉肩上担子很重,为了成就一腔抱负,似乎必有一番曲折要承受,眼前的嘲讽便是如此。她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决定暂时咽下这口气,红着脸默不作声地预备败退到二楼上去。 刚走了没几步,不甘心的情绪又占据了上风,使她调转身子,跑过去拦住那伙计,将帽子一摘,咬牙对他说道:“你千万记住我了,总有一天我要跟这里的男客坐在一起瞧戏!” 发现人又跑了的宋玉芳,挨着楼梯拼命招手喊道:“密斯傅,别耽搁了,要开锣了。” 那个伙计则张大了嘴,愣在当地好半天。 回过神来时,傅咏兮早就在二楼坐下了。 他在脑海中回味着那个锃光瓦亮的光头,溜着眼睛往楼上找了一找人,便坏笑着拉住另一个瘦瘦高高的伙计。两人躲去了角落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新来的,哥给你个有意思的差事,瞧着楼上那位穿粉色西装,戴粉色帽子的姑娘——”说时,还故做神秘地将手往嘴边一遮,“她是个光头!” 瘦高个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再三说着“可别拿话哄人”,手上却早已提起了水铫子,脚也跟着抬了起来,噔噔噔地上楼瞧热闹去了。 ### 今天台上演的都是些热闹戏,锣鼓声再混杂着喝彩声、鼓掌声,吵得耳鼓都快震穿了。 散戏的时候,傅咏兮捶着后脖子说道:“下回咱还是去看文明戏吧。就烦这些老爷少爷动不动就往台上撒钱,要不然就是为了捧人,扯着嗓门瞎叫好。我猜,坐得稍远些,根本就不是在听戏了,纯粹听吆喝呢。” 宋玉芳随意答应了一声,看着她上了汽车,互相道了别,这才拖着步子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一瞧,院子里黑洞洞的,一直要走到最里边的卧室,才有一盏快燃尽的煤油灯虚弱地亮着一丝光。 炕上的小男孩枕在宋太太腿上,已经睡得很熟了。 宋玉芳放了书包,走过去摸了摸弟弟粉扑扑的小脸蛋,嘴角抿了一个微笑。她的目光往上一带,发现宋太太穿着一件过年时新做的水红色大襟立领镶边马甲,脸上略带几分愁容,与这身喜庆的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里一想,便猜着个大概。就沉声问了一句:“家里的米还够吃几天?” 虽然宋玉芳去考了中行,但是考不考得上还成个问题,即便考上了,这阅卷的一个月里却是不会有半分进项的。 前几天,宋玉芳的父亲宋子铭,托学校的教员捎回来一封信。宋太太是个不识字的旧式妇女,每回来信都是宋玉芳念给她听的。 信上很委婉地提到,宋家老太太包氏的小儿子,也就是宋子铭的三弟为人很不错,或许可以找他救救急。 宋太太今天穿成这样,想必就是去西城的宋家老宅求接济去了。 “够几个月的。”宋太太说着,揉了揉额角,冷笑了一声。 看来,今天没有白费工夫,至多不过是宋太太又被婆婆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说起身世来,其实宋玉芳也算个小家碧玉了。祖上经商,虽然算不上富可敌国,家财万贯倒也不是夸张之词。本来也是一家四口住在大宅子里吃大锅饭的,可是宋老太爷的离世让一切发生了变化。 包氏是在旗的,在老时年间还有几分体面,因此就养成了她爱拿着腔调的脾气。因宋玉芳的父亲宋子铭是庶出,一向不得包氏欢心,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家给分了。只有包氏和她的两房亲儿子,仍在大木仓胡同的那所宅院里住着。 朝代更迭,到了民国时候,旧日风光虽然已经不再了,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日子仍旧比一般人舒服。 第5章 上房揭瓦 分家之前,包氏拿家里的现银在琉璃厂置办了许多文玩古董,硬说是传家宝,她不死就不许分。 宋子铭拿着一点点钱,为了养活家里的两个孩子,四处地找工作。头两年,他在旧学堂里可算是学富五车了,起先做塾师的时候,日子倒也不错。后来,国内形势巨变,几年的纷争下来,物价是涨上去了,老百姓的钱袋子却缩水了。 时局稳定之后,就是新时代了,老一套不吃香了。眼见着私塾一家一家地关门,塾师要想继续靠教书来养家糊口,还得从头学起,去应付他们并不熟悉的教员资格考试。再者,城里招工也讲个文明新派,喜欢新式学堂的文凭多过旧式的穷酸味。因此,宋子铭只勉强在房山一所小学里做个教员。 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自打过完了年,宋子铭的学校就一直欠着薪水不发,一家大小的吃用就发生了困难。 宋子铭的主意,宋太太倒也认同,只是去了那边免不了要请安的。包氏的钉子,宋太太无论如何都不想送上门去碰。可是,眼见着家里米缸就要见底了,又不得不去低这个头。 一大早,她照旧是穿了家里最像样的衣裳去,也照旧是听了最不入耳的话,像个败兵一样地回来了。 宋玉芳一面想着家里的问题,一面往灯里添油。 前两年日子还好过些,宋太太为着包氏总吹嘘亲孙女在女校里的风光,卯足了劲儿非让宋玉芳去贝满女中念书,好替家里争口气。 按原先的打算,宋太太也想叫宋玉芳直接升入协和女子大学,好把宋家所谓的嫡出大小姐们统统比下去。但是,照宋子铭今年的境况来看,或许去银行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家里还有个弟弟呢。 宋玉芳对于父母准许她读书已经很知足了,对于大学并没有存很大的奢念。 这一晚,枕着对于工作的无限渴求,宋玉芳失眠了。 ### 第二天下午,下了学的宋玉芳照旧走着回家。 路上,她听见报童在喊号外,似乎与银行业有关。怀着一份好奇,她走过去,买了一份新出炉的《申报》。 民国五年五月十二日,总理段祺瑞颁布停兑令。上海市面随即陷入混乱,受到愚弄的储户冲击了zheng府大楼。中国银行商股联合会,致函上海南北商会,宣布拒绝执行停兑令,并提出保全中行的五条办法。就这两日的混乱,中国银行也向全体客户表达了最深重的歉意。 读完报纸,宋玉芳对于未来的期待立马又化作了忧心。 原来,那天在中行大厅里撞见的乱象,竟是为了这个。 她本来还在忧虑考不上的问题,现在又更要担心即便考上了,会不会过不了几天又要失业了,那岂不白忙了一场? 想着想着,心口愈发地难受,就转头往傅咏兮家里跑去。 令宋玉芳没想到的是,此刻的傅家正在闹一场特大风波。 大家长傅培勇举着一根皮鞭,沿着回廊追了大半所院子,嘴里高声怒骂着:“你这赔钱讨债的死丫头,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宋玉芳张大嘴巴,瞧着傅培勇那圆滚滚的肚子一颠一颠地追在傅咏兮身后晃荡着,一声不敢言语,不自觉地也追着他们父女两个跑。 横穿过一重不住人的院子,迎面有一处矮墙,墙底下竖着一把梯子,是上回修房梁时靠在这里的。因这里不大来人,佣人打点时一个不留意就撂下不管了。 傅咏兮把心一横,学着父亲早起练功的模样,扎了一下马步,喘了一口粗气,三步两步就爬上了矮墙。双腿颤栗着支了起来,往下一看,竟觉得这墙高到足以摔死人。 然而,一家老小的骂声、叫声、哭声已然追到了脚边。傅咏兮沉住气,两眼一闭,站直了身子之后,将手臂一展,嗖嗖嗖跨了几步,趴在了尽头的一处灰墙上。 这是一间加盖的小耳房,因此屋顶并不高。 傅咏兮往后瞧了瞧跟过来的一大群人,举起那双沾满尘土的手,把脸揩成了花猫。 “是不是找死?要死也只许你死在老子的鞭子底下,快给老子下来!老子今天不亲手打死你,就不姓傅!”傅培勇嘴上骂得凶,心里别提多忐忑了,挥着手示意听差赶紧把梯子架过去。 “哎呦,我的娘哎!”傅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来一瞧,急得两行眼泪泄洪一般地直往下滚,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大声嚎哭起来,“你们别都愣着呀,赶紧把家里的棉被都拿来,快接住她快接住她!” 傅咏兮倒是越跑越大胆,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爬上了耳房屋顶,霸气十足地坐在上头冲着仰头咒骂自己的傅培勇喊:“不用你打,真这么丢人,干脆我从今天起,就不跟你姓傅得了!他们家好意思说退婚吗,当年的婚又是怎样定的?为了他家老太爷身子不行了,不知是在哪座破庙里算的八字,就此讹上我了,非要定这头亲事不可。要不是那时候我不过八岁大,完全不懂这些事,我根本就瞧不上这样封建的家庭。我这个光头还真就剃对了,我哪怕守一辈子独身,也不可能嫁到那种人家去!”说到激动处,不自觉地又站了起来。 宋玉芳听到这里就知道个大概了,一早就听学校里传过,别看傅咏兮张口闭口都是文明话,实际上她是个有未婚夫的人,封建得很。但是,傅咏兮因为这事很丢人,且一时解决不了,所以向来避而不谈的。直到这会儿听见她说出退婚的话来,宋玉芳甚至都不知道那户人家姓什么呢。 就在出神的一刻工夫里,宋玉芳隐约听见房顶的瓦片铛铛地在响。回过神来,发现傅咏兮脚下有一片瓦往下滑了几寸,吓得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密斯傅,你,你……你千万别乱动啊,要是从屋顶上掉下来可大可小的!” 傅太太听见是宋玉芳的声音,好像得了救星似的,一家伙翻过身,在地上滚了半圈才被人搀起来。她含着两汪眼泪,一直地扑到宋玉芳身上去哭:“哎呦,小玉啊,我就知道你是我们家咏兮命里的活菩萨。我们天津的亲家老爷拍了一封电报,说是……”她虽哭着,却还不忘警惕地瞅了一眼丈夫的神情,不敢高声宣布,凑在宋玉芳耳边,悄悄地告诉道,“说咱们咏兮剃了光头,是伤风败俗,要退婚呢!” 按傅太太的意思当然是要低调地解释清楚原委,奈何她实在过于紧张也过于激动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那是一个字响过一个字。别说傅培勇了,就是房顶上的傅咏兮也全都听去了。 “我伤的什么风,败的什么俗,哪里轮得上他瞧不起我?我还要跟他打官司呢,告他不文明、不进步,歧视女性!哼,姑奶奶我还要去教育部告他的学校,怎样就教出这样腐朽的学生来了!有这样的学生,民国没救了!” 傅咏兮这番铁齿的表态,再一次激怒了她的父亲。 “你他娘的……”只见傅培勇当空甩了一下鞭子,应声落下时,把柱子上的红漆都刮了一道下来。 这动静闹得傅咏兮慌了,竟以为自己还在平地上,稀里糊涂跑了几步。然后,几片灰瓦应声碎成了好几块。 随着傅咏兮惊慌失措的一阵哭爹喊娘声,听差们举着厚厚的大棉被,奋力往这边一扑,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接住了。 傅太太身子软做一团,瘫在宋玉芳怀里,念了一串的阿弥陀佛后,才撑着身子,抢到傅培勇跟前去,死死抱着他的胳膊:“她爹,她爹……好了好了,孩子要慢慢教的嘛。”说时,变了脸色,恶狠狠冲着身后一字排开、身高错落的媳妇女儿们嚷着,“你们都是死人呐,不会过来拉一把吗?” 于是,几位少奶奶讷讷应了一声,才跑上前钳制住傅培勇的一双手臂。 还有身高够不上他腰线的小女儿,扑腾一下坐在了他的脚背上,抱住大腿不肯撒手。 傅培勇低头一望,这憨态可掬的样子倒是有些引人发笑,却又不能一下笑出来,损了自己做父亲的威严,一张脸涨得通红。 宋玉芳见了紧张极了,还以为他这是愈发生气了呢:“伯……伯父,咏兮这样优秀,又不愁没人娶的……”她挪着又快又急的小碎步,护在了傅咏兮跟前,语无伦次地说着好话,“您别急啊,等她考上了银行,男同事都是留洋才俊,懂英文会经济,长得还很好看!她将来遇见知心人的机会海了去了,难道不比盲婚哑嫁的好吗?” “对啊,做银行的总比当地主的强吧。”傅太太一听,先前被退婚时的那股子羞愤,转而化作了喜悦。甚至兴奋地拍了一下掌,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当年咏兮她爷爷非要讲什么交情,我根本上也不能同意啊!老一辈儿一起种田卖菜,一起挑担从乡下走到天津卫做生意,我们就非得世世代代都绑在一块儿了?一样的苦出身,挣了钱供孩子读书。可老爷您吸了文明空气,是能在议会上指点江山的人呀。他们家却不过守着祖产收地租。这样天差地别的环境,咏兮真要嫁过去了,也没法遭那罪呀!” 第6章 瞎碰运气 傅培勇也嚷嚷起,问题不在于退婚,而是这个光头笑话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过去。 大家各说各的理,根本没人去管傅咏兮。她心里涌上一股凄凉,扯着宋玉芳的衣角,呜呜咽咽哭着喊疼。 这哭声钻到傅培勇耳朵里去,他倒也硬不下心肠继续责骂。就背着手在身后,遥遥地往下睇着,端着架子假做不耐烦地问道:“那个长头发的偏方到底有用没有?我听说往头皮上擦生姜很管用啊!” 到了这时候,大家才纷纷跑过来将人围住,嘘寒问暖了一番。 宋玉芳跟在人群后头,在傅咏兮的屋子里坐了坐。 大夫还没请来,老妈子们进来端水倒茶,都不忘朝宋玉芳笑着望上一眼。她就回忆着自己方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渐渐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真叫一个乱七八糟。说银行里的人都是才俊还罢了,还夸人家长得好。她见过谁是银行里做事的,就敢夸这个口? 况且,女孩子说这个话,看在老一辈眼里到底不大尊重。尤其,是傅家的老妈子们,更加爱议论宋玉芳的笑话。 得,来这一趟,想问的话没有问,倒是又让人看了一场笑话。 回到家里,心烦不已的宋玉芳习惯性地翻出了那份考试通知函来看。不过,今天的信封有些重。 想了一下,她才记起来,那天收了那位绅士的五块大洋,正是放在了这信封里的。 这一来,她倒起了个大胆的主意。 反正这钱受之有愧,不如明天借口去还钱,在中行耗上一点光阴。要是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打听些消息出来,总比她一个人闷在家里瞎想要好。 ### 次日,中国银行的大厅里,来了有一会儿的宋玉芳,拿鞋不停地搓着光可照人的大理石地砖。刚进来时,她没有先忙着找人,而是往排队的长龙后头站了一站。 来兑钱的人还是不少,她甚至还看见那些储户连一块两块的存票都拿过来兑,这着实不是个好现象。 好半晌,宋玉芳才挪着步子过去大堂问讯处,向着办事员低声道:“那个,我……我想找何秘书。” “哪个何秘书?”办事员不耐烦地抬头一瞥,等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之后,身子忽然绷直了站起来,凑过去再三再四地打量。 宋玉芳本就有些心虚,被这样盯着,更加地脸红起来:“总……总处的何秘书。”她依稀记得那天被送下楼的时候,那位叫小王的职员跟旁人说话的时候,的确说了“总处”二字。 可宋玉芳没料到的是,那天和小王说话的,正是眼前这个挺着将军肚的办事员。只见他嘻嘻地一笑,闪动着一抹使人猜不透的眸光,答道:“你倒会挑日子,今儿是我当班,还认得你,换了别个未必放你进去呢。” “多谢多谢,有劳有劳。”宋玉芳脸上一笑,她满心装的都是前途,至于别的,一概没空去琢磨。 过度的礼数,使这位办事员深信,何大秘书与这位女孩之间有着一些秘密。比如,男人喜新厌旧的通病。如果一个是避而不见,那么另一个必定是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抛头露面地一直找到银行来。加上礼拜六那天,是中交两家银行正式收到停兑令这个炸弹的日子,因此并未来得及跟小王细谈。 误会,就这么来了。 不过这个误会,对于此时此刻的宋玉芳来说并不算坏事。她竟然就这么顺利地,一路问到了署副总裁的办公室门口。 此时的何舜清正举着电话,试图安抚商股联合会的人。他听见有人敲门,捂起听筒应了一声“稍等”,然后继续听着电话那头的人冲他发泄着不满:“不管怎么说,停兑无异于国家宣布破产,银行宣布倒闭!” 这话使得何舜清眉头紧锁起来,一句“是”还没有说出口,又有另一个人抢过电话,喊了过来:“上海中行你们不要就罢了,商股联合会自当竭尽全力去维持……” 然后,电话就中断了。 挂下电话,他就默然地低着头,暗暗计算着眼下银行里还有多少现钱,还能支撑几天。 要想维持银行运转,倒是有个现成可行的办法。就是拿出银行的一部分房产,去向外资银行透支一笔钱来备用。但坐着银行头把交椅的王总裁,本身就是zheng府指派下来的。人家的心一直在庙堂,整天盘算的就是如何顺利入阁,银行的死活他才管不上呢。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当口,王总裁早派了人把银行围成了一个铁桶,生怕同意抵押的文书被暗中送往上海。 在这种僵持的局面下,商股联合会打来的电话,就未免有些言语过激。 何舜清虽然体谅对方的难处,但也不免替自己的上司,也是他的亲舅舅孙阜堂,暗地里捏一把汗。敌方利用强权咄咄逼人,如果这时候商股联合会再过度地施压,真怕会撑不住。 门又被叩了两下,何舜清这才想起来有人到访。 打开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穿着浅蓝上衣、黑色下裙的女学生,很局促地朝他鞠了一躬。长得清秀,样子也乖巧,但面孔很生,他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位学生是怎么上到这层楼来的。 “先生贵人多忘事,我是来还您钱的。”宋玉芳将双拳举得齐平眉心,松开手,现出五枚大洋来,然后又鞠了一躬,“顺便来向何秘书道谢,谢谢您帮我问到了考场地址。” 前几日,何舜清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停兑令上,关于那一个小插曲,除了暗暗存下了要调查内部渎职问题之外,别的都没放在心上。直到宋玉芳说出考试的事情,才渐渐记了这张面孔,就拿手拍着额头道:“哦……我想起来了。其实不用谢的,这是我身为中行员工该做的。” “您帮我问到了地址,我就很感激了,至于车钱真的不该您出。就是出了,也用不了这么多呀。”宋玉芳真诚地笑着,把钱送了上去。顺便偷眼看了看他身后那间办公室,桌上堆叠着许多文件,多到即使在后头藏个人也不容易发现。 经手这么多文件的人,一定知道很多内幕。 宋玉芳一面肯定着自己是来对了,一面提起精神来,一个字也不敢说错。 何舜清则是望着那几块大洋,既不好意思接,更不好意思站在门口僵持。便就侧过身一让,笑道:“那么,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这一留,正好中了宋玉芳下怀,点了点头就跟进去了。她把钱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何舜清忙着张罗倒茶。 相比上一次见面,他的黑眼圈仿佛更深了些,眼皮也有些肿。 样子虽然疲惫,但待客的笑容还是时时刻刻挂着的。 有一瞬间,宋玉芳走神了。原来坐在银行顶楼办公室的人,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高高在上的。 冒着热气的茶杯停在了宋玉芳的脸跟前,她赶紧起身接了,连连道谢。 两个人对面坐了,气氛有些许的尴尬。 宋玉芳以为,此时问一问全城甚至是全国都在热议的停兑令,应该是在情理之中的,也正好能化解一下尴尬。即便何舜清有不方便说的话,可他那样的绅士,应当是可以理解即将步入社会的学生,对于国家经济的忧虑吧。 当她谨慎地想完了这一层,嘴刚一张,办公桌上的电话就抢先响了起来。 何舜清只得说了一声“抱歉”,先去应付正事。 宋玉芳点了点头,心里却不免有些气馁。 这通电话是孙阜堂那边的内线接过来的,说是有急事。 “这位小姐,在这儿坐坐吧,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何舜清谈起工作就像完全地变了一张脸,也不等宋玉芳把话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宋玉芳才站起的半个身子,又缓缓地坐了下去,捧起桌上那杯热茶抿了一小口,嘴里喃喃地感慨着:“哎,银行可真忙呀……” 中行的楼很高,从窗里望出去,便是碧蓝的天空,几乎没有什么房子遮着视线。她又想到,这样的年月能有一份顶忙的差事,不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吗? 曾听人说起过,银行里做事的人,家里可是顿顿都能闻见肉香的。她要求不高,只要家里总有一口干的可吃,也就足够了。 ### 另一边,孙阜堂一见何舜清进来,就敲着桌子,一派决心已定的样子:“不能再拖了。上海那边,韩经理拜访了汇丰和正金两家外国银行的经理,预备拿分行的行址和苏州河岸堆栈做担保,透支二百万。大家都很愿意帮忙,那些洋人也是明白道理的,中行要是倒下去,他们的在华利益也会受损。要不是那份同意书一直卡着,道胜银行早就预备出仓了,要提五十万现洋给上海分行。虽说把国人的资产抵给洋人的做法,实在屈辱。可你要明白,我们银行这口气,决不能断。” 听说是这件事,何舜清心里的紧迫感就消散了大半。想把同意书送出去,先要穿过银行外头密密层层、准备就绪的枪子,这实在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事。 他先去小柜子里翻出一罐切得整整齐齐的参片,往茶杯里搁了几片,用热水泡了,盖上杯盖,轻轻送到孙阜堂手边。然后才说道:“孙老,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是,王总裁早就把我们的人给查透了,又一直地盯着,我想送……”说到这里,目光一闪,转头呆呆地盯着那扇门发呆。 第7章 危险计划 孙阜堂一双空洞而布满血丝的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沉吟道:“舜清,他们不能这么干呐!再这么一意孤行下去,咱们中国银行的信用就崩塌了。财务破产还可东山再起,信用破产……”说到这里,他绝望地摇了一摇头,再也不忍说下去。 何舜清则是想定了一招棋,猛然站起,有种绝处逢生的兴奋:“娘舅,我也许有办法送出去。” 孙阜堂一听,精神为之一振,交代他冒险不要紧,只要有机会就要试上一试。 ### 再次回到自己办公室的何舜清,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伸出手来,想要正式认识一下这位女学生:“小姐,还不曾请教台甫呢。” 他的严肃感染了宋玉芳,也是郑而重之地起身,牵了牵上衣,回握了他的手,赶紧自我介绍道:“不敢当,鄙姓宋,名玉舫。” “能帮我一个忙吗?”何舜清没有放开手,反而紧紧握住,摇撼了多次。 宋玉芳盯着他的眼看了一会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 银行高管都办不到的难事,拜托一个学生就能办到了? 怎么听着,那么像拆白党哄人的话呢? 可是,就从两人短暂的两次相处来说,何舜清应当不是个坏人。尤其是对于一个差点错过考试的穷学生,能那样急人所急,这份重视不仅说明了他对工作是看得重之又重的,也是对于他人品的一种印证。 换个角度想,又是什么事,使得如此高高在上的人,只能求助于身无长物的宋玉芳呢? 无论是出于报答,还是纯粹的好奇,宋玉芳都无法拒绝:“当然啦,何秘书帮了我那么大一个……” 装满心事的何舜清,甚至有些失礼了,等不及宋玉芳将话说完,就弯下腰去,拜托了起来:“那就先谢谢了。” 一句“使不得”才到了宋玉芳嘴边,还来不及说出,何舜清就又转过身去,拿起听筒,急切地向电话局报了号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宋玉芳只隐约听见零星的几句。 “我派司机过去找你,你把那件青呢大衣找出来,还有那件巴黎印花缎的绛色长袍。到了银行附近,你不用下车,自会有人安排你的去向。你姆妈要是问起,就说是我叫你出局,局票事后再送。” 出局,是烟花巷里的一句行话。宋玉芳住在前门一带,就算厌恶这种事,却也没法堵着耳朵一个字都不听。 看来,天底下的男人,不管在外头穿着怎样一身皮,骨子里的喜好都是相同的。 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宋玉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退了退,只管坐着静等。 何舜清似乎很看重接下来将要去办的事,一直在屋里来回地踱步,或者去窗边张望。 两个人都乱乱地揣着各自的心事,并没有再说话。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有个中年人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屋来了。 宋玉芳按照何舜清的要求,去卫生间换了一身用巴黎进口缎子做的长袍。 这样的衣服,她只在学校社团演文明戏的时候远远地看过。大木仓那边的伯母婶娘,是喜欢中国布的。傅太太穿衣虽然不计较中西,却不会穿得这样鲜亮。 柔到极致的手感,让宋玉芳发起怔来。 事情变得有些古怪,也不真实。自己怎么忽然就站在了这里,还穿成了这样? 当布扣纽到最上边的三颗,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困难。 最后,宋玉芳尴尬地先从门里露半边身子出来,然后僵着背脊慢慢的挪着步子。原来,膝盖以下,都露在了外边。她挠着头,有些羞赧地低声说道:“这衣服的主人,身材应该很瘦小吧。我怕……”说着话,一副银牙忐忑地咬住了唇,一直从脸上红到了脖子根。 何舜清想了想,这衣服是可着身量做的,宋玉芳又比较高挑,不免小了些。他笑着略略解释了一下:“不怕,反正是我出钱做的衣裳,坏了也是算我的。你只需要记住,你这是在帮我的忙,包括衣服在内的一切意外,全部由我承担,你不必挂心。”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心里仍然禁不住地去猜想,这衣服的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人应当是身材瘦小的,日子应当是锦衣玉食的,但何舜清却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想到一半,何舜清又递过一个信封来,交代道:“这里头有份资料很重要,你放在大衣袋里不要乱动。一会儿我送你下去,司机常叔会带着你绕一圈。但你不需要害怕,我没有恶意的。”说时,往后退了一步,拍了拍身后那个中年人的肩膀,“接下来的事情,常叔都会替你解决。两个小时之内,总能送你回家的。这样可以吗?” 宋玉芳点着头把事情一想,有些犹豫起来,忐忑地提出了自己的难处:“您看,我这个衣服,绝对不能穿回家的呀。我还只是个学生,要是让我妈见了……” 何舜清点着头,把常叔刚才带进来的大红纸盒打开,里头竟是空空如也的,刚好能把宋玉芳换下的衣服藏起来。然后,他又对常叔交代道:“方便的时候找个地方,让密斯宋换回自己的衣服。” 听了这话,宋玉芳扭过脸去,做了一次深呼吸。 不知为何,这一句“方便的时候”,让人莫名地恐慌。 一切准备就绪,何舜清举着一件青呢大衣,请宋玉芳套上。 这一来,原本露在外头的小腿就给遮住了。 宋玉芳低下了头,瞧见自己脚上的那双半旧布鞋,脚趾不安地搓了两下。 心细的何舜清见她的鞋面动了动,拿手比着身高道:“这双平底鞋就很好,不然身高会穿帮的。”说着,又向她一弯腰,道一声“得罪了”。便一把揽过她的腰,从手里变出一顶插着长孔雀毛的大檐帽,几乎将她半个脑袋都给遮住了。 宋玉芳本能地起了一丝抗拒,腰不自觉地躲了一下,身上打了个颤,整张脸羞怯地埋了下去。她感觉到何舜清的手犹豫了不到半秒钟,就又迅速而坚定地揽紧了。 “特殊情况,还望小姐见谅。若一切顺利,自当重谢。” 何舜清的低声赔罪,随着热热的气流,轻轻地打在耳边。 从未与异性有过这样越轨接触的宋玉芳,只是木木地不安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到了这会儿,再要说不舒服不想继续,似乎已经不能够了。因为,在她飘飘然不知自己将去何处时,早已被拉进了升降机。她知道,等到这扇门再开时,她所面对的会是另一群更为陌生的人。还不如就站在何舜清这一边,等安全出了银行大门再说。 两个人就这样相携着下了楼,走到内部员工通行的玻璃门边,被几个便衣给拦住了。 “何大秘书,这边得罪了。总裁有令,即日起,不许员工在外办公,所有文件都得留在行内。” 低着头的宋玉芳仅凭声音,就能感觉到对方有些咄咄逼人。 “好,搜吧。”何舜清举高了双手,很配合地上前了一步。 这一松手,宋玉芳并没有如获大赦的感觉,一颗心反而失重一般地往下坠。她只能更加拽紧了手里的红色提盒,屏住呼吸,希望自己不被注意。 可是,一双黑色的皮鞋已然挪到了她的视线之中,并且一步一步地更加逼近,吓得她几乎昏厥。 何舜清厉声呵止道:“命令是只针对员工的吧?” 黑皮鞋停了下来,微微转过去一个角度,答道:“我也是职责所在,宁可错杀!” 最后的那一咬牙,让宋玉芳不由地一激灵。 此时,何舜清已经忍耐着,被人搜了两遍了。 依旧一无所获的便衣,只能气馁地摇了摇头。 何舜清大步一迈,仍然回到了宋玉芳身边,愤怒地警告着他们:“动我可以,动我女人不行!不然,你搜完她,我也上你家去搜尊夫人的身,你答应不答应?” 鉴于没有证据,又骇于他的气场,便衣转而绕着一直不敢抬头的宋玉芳走了半圈,警惕地试探着:“夫人?” 心都跳到嗓子口的宋玉芳,很想豁出去赶紧应一声“是的”,好就此逃脱。但残存的理智仍在默默地艰难地分析着局势,自己此时只是个替身。真身是谁,开口说的是哪个地方的话,她一概不知。何舜清是江淮口音,兴许找红颜知己也是找的老乡。设若她一开腔让人听出自己是个地道的北京人,或者反而要露陷的。 可要她什么都不做地耗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没经过什么事,好像还缺乏这一份定力。 不知道该怎样来缓解心底里的紧张,宋玉芳只好沉默着,一味地往何舜清臂弯里缩着。 这个逃避的动作倒是正好让盯梢的放松了警惕,觉得她似乎是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渐渐地让出了一条道。 何舜清一路走,一路看着怀里这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心里忽然后悔起来。似乎不该让一个无辜的人,卷进这个危险的计划里。可转念再一想,经济大局若不稳固,无辜受累的又岂止这一个? 出了大门,宋玉芳几乎是被抱进车里去的,她听见耳边有个声音不很真切地在说:“很抱歉让你受惊了,大恩不言谢。” 等她静下心来要确认这话真不真时,常叔早就踩下了一脚油门。 第8章 惊魂未定 事情办完,何舜清回到办公室,看见孙阜堂原来一直站在窗边盯着。 孙阜堂就问他:“既然能想到这个主意,早几天就叫小桂香来一趟也是一样的。” 何舜清摇头解释道:“吃堂子饭的,我信不过。” 孙阜堂明白了他是思虑周全,对于这个计划,也就更为放心了。长舒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些别的事情。 门被叩了几下,打破了二人的交谈。 何舜清走过去转开了门把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回头低声道:“孙老,是陈副总裁来了。” 副总裁陈伟甚至来不及打个招呼,就从门缝里硬是挤了进去,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道:“孙老,停兑办法已经变了,海关、盐务、铁路这方面的钞票准许照常兑现。所以您看,商股联合会一方面……” 孙阜堂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摇了两下。 何舜清会意,微微颔首,轻轻地退了出去。 不等陈伟说下去,孙阜堂勉强坐直了身子,手指点在桌上,兀自问道:“增税、借债、发行纸币。除此而外,袁世凯还有别的法子来解决财政竭蹶的问题吗?” 陈伟那一肚子游说的话,只得暂且按下。摇着头往椅子上坐了,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增税,信不过地方zheng府;借债,信不过中央zheng府。” 孙阜堂见他什么都明白,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我不是不想理解你两边调停的心思,可是眼下的危机靠互相理解,就能安然渡过去吗?我看,还是趁着停兑的事情缓和下来了,再集中地点一点现银吧。这次风波,不能就这么简单地认为是平息了。”说时,复又起身走到窗边,呆呆地望着刚刚换新的银行大门,忽然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我看还是叫人雇个修门匠吧,或许未来几个月里,我们还是很用得上呢。”说罢,将背一挺,拿起衣架上挂着的大衣,一路披上,拿起手杖就要出去。 “孙老,您预备去哪儿?”陈伟疾步跟在后头问道。 孙阜堂并不停下脚步,抖了抖大衣,振了振精神,中气十足地答道:“去找总统,找总理,找财长!要是中行没了,我就替他们去当保镖,好挣几个棺材本。” 何舜清闻言,眼皮子跳了几下,不等站稳就踉跄着追了出去:“娘舅,我也去……” 孙阜堂慢下了脚步,转身把何舜清歪掉的领结正了正,低声问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需要从底层一步一步地历练上来吗?” 何舜清挺了挺背脊,吸了一口气,抿了一下唇:“因为您身边没有自己人。” 孙阜堂重重地一点头,用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退后一步,一脸严肃地吩咐道:“那就留下来,做自己人该做的事。”语闭,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何舜清忽然生出感慨来。在这个地方工作一年多了,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原来总处的走廊这么窄、这么暗,又这么长。 ### 另一边,惊魂未定的宋玉芳,心里始终是惴惴的,有些坐不定。 车子开到西湖营的一家绸缎庄,常叔请宋玉芳下车,进去选了几匹料子。 宋玉芳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前门一带,格外害怕遇见什么熟人,把大衣用力地裹了裹,再压了压帽檐,想把整个人都藏起来。 到了付账的时候,常叔就提醒宋玉芳,之前何舜清给的那个空白信封里装的是钞票。 宋玉芳点点头,闭了眼沉住一口气,尽力控制双手不打颤,把口袋里的东西交了过去。 掌柜的接过来,也不翻开来看票子的数目,点了点头就收下了。 宋玉芳见他们这样秘密地办交涉,对常叔有些另眼相看。这位司机大概不是个寻常做工的,是能交托要事的一位心腹。 回到车上之后,常叔又载着宋玉芳往新街口方向去兜了一个大圈子。 宋玉芳认为,大概那信交出去了,事情就算完成了。被一种不具名的紧迫和恐惧缠绕了半日的她,前后左右地动了动筋骨,放松了一下身子。 歇了片刻之后,她的思维渐渐清晰了起来。回忆过整件事情之后,愈发地觉得,自己今天帮的恐怕不是一个小忙,甚至是涉及了机密。 以这样的关系来说,向常叔探听些消息,他应当不会拂这个面子。 想定了主意,便就试探起来:“那个,常叔……报纸上说的停兑令,您清楚吗?” 常叔的眼眸往后视镜里一望,然后开门见山道:“宋小姐,我大概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因为给老爷和外少爷开车,没少碰着问我这事儿的人。实话同您说,我们老爷和外少爷,都是再好不过的人,也没那么多弯弯绕。他们两个根本就无心政治,只想实践他们心中那套现代银号的新办法。多的呢,我不能说,也未必学得了那个舌。” “我懂了。”宋玉芳蹙眉沉吟着,往前倾着身子,迫切地问下去,“但是,他们会遇上很多困难吧?” 常叔笑了笑,点着头表示同意:“那是自然的。不过宋小姐也不必担心,他们都是最本事的人,总能有办法的。当然了,如果宋小姐能摆出一点倨傲的姿态,安安稳稳地靠在后座上,就像官太太那样地神气,他们的麻烦就会少一些。” 宋玉芳先是不明白这话,往深里一想,便紧张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想往窗外看,是不是有人跟踪。但再一分析,自己此时并不是自己,叫人看见不就惹事了吗?旋即躲了回来。 常叔见了,暗暗点头,心道怪不得何舜清敢把这事情交给这位女学生,果然很有悟性。又笑着建议:“再把帽子压低一些,对您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宋玉芳点头不迭,依言而行。 等他们绕完一圈,天色差不多就暗了下去。 常叔把换好了衣服的宋玉芳送到了板章胡同,一看时候还早,又恰好是在前门附近,就顺便绕到了胭脂胡同。在口上找了一个拉车的,给了他一趟车钱,让把新买来的料子送到十号院子去,并告诉那家的堂倌,这是中国银行何少爷让从西胡营送过来的。他自己则带着那套洋布衣服,接人去了。 ### 回到家中,宋玉芳赶紧地关上了街门,捂着狂跳的心,靠着门大喘气。 积压已久的恐惧加倍地卷土重来,使她不自觉地呜咽了一声。 事情发生时,好奇心胜过了一切,似乎很无畏。但事情过去了,她才后怕地想到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话。 好在老天保佑,现在总算平安地到家了。 这时,厨房里传来了宋太太的声音:“你怎么没捎个信儿就回来了?” 宋玉芳赶紧站直了身子,拿手梳了梳头发,走过去挑开了门帘子。 只见宋子铭提着一个小包袱站在厨房里,一身的风尘,想必也是刚到家。 宋玉芳便向里说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宋子铭冲她微微颔首,然后从兜里掏出了钱袋,又对宋太太道:“昨儿学校发了头两个月欠下的薪水,我怕家里口粮不够,就急着先送回来了。” 宋太太接过来一打开,默然数了数,脸上瞧不出高兴或不高兴。又朝宋玉芳看了看,努着嘴问宋子铭:“对了,你看见闺女寄给你的信没有?中国银行招女职员,她上礼拜去考试了。” 宋玉芳见父亲朝她一望,也就默然地点了点头。 “看见了。”宋子铭撂下包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并未对此事表达太多的看法。只是向着宋玉芳挥了挥手,似乎有话要单独对宋太太说的样子。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先去屋里放下书包。又看了看弟弟宋津方正在写的作业,眼睛不时地偷往厨房的方向张望。 有句话,夫妻是前世的冤家,用在她的父母身上大概再合适不过了。她回忆着宋子铭刚才那股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有些不放心,便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隔着墙偷听里头说话。 “我只请了两天的假,明儿下午就要走的。要不……明天上午,我们一家子一起去大木仓磕个头吧。” “我就不去了,问三叔借钱的时候早磕过了。” 只这样两句话,宋玉芳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无非是宋子铭认为从亲戚手里周转了几个现洋,难关过了自然要去道谢的。加上老太太住在那头,就该顺便给老人家问个好。可是,宋太太已然吃过一肚子的话了,哪里还肯去第二趟呢? 宋玉芳担心固执的父亲又要喋喋不休地缠着宋太太非去不可,就赶紧掀了门帘进去,解围道:“爸,就咱俩去吧。我看,津舫也不必请假了。学期也过半了,再不盯着他用心读点儿书,成绩单又该不好看了。” 宋太太从水缸里舀了水在灶上烧,嘴角抿着一抹会心的笑容。 宋子铭沉吟了半晌,便就默认了。 ### 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的宋玉芳,当好汉时那叫一个正义凛然,真到了第二天站在老宅门口时,倒又胆怯了。 宋子铭走了几步不见她跟上来,就快步折回来埋怨了一句:“挺大个人了,走路拖拖拉拉的,什么样子!赶紧地,门房都进去报信儿了,咱半天都不进去,问起来怎么说呀。” 宋玉芳扭了一下身子,老大不情愿地向里头去了。 第9章 争吵不休 这里的老妈子早把两个蒲团放在了堂屋中间。 今日大太太出门会友去了,只有三太太作陪。 头发抿得一丝不乱的宋老太太包氏点点头,压根也不多瞧他们父女俩。 三太太就干笑着说些闲话,笑着问道:“小玉今儿不用上学吗?” 宋子铭解释道:“刚考完银行,就在家里歇两天。左右学校的课业都结束了,接下来一个月就是等毕业了。” 听到此处,包氏搁下茶盅,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不上大学了吗,怎么又去考银行了?”她那充满鄙夷的眼神,仿佛是在嫌弃宋玉芳不安分。 宋子铭先是不说话,诚惶诚恐地觑着包氏的脸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女孩子读完高中也不错了。银行待遇好,又是头一年招女工,能考上也是好事。” 包氏什么都没说,只是沉沉地一叹。 坐在一旁的宋玉芳什么话都没说,却是丝毫不敢怠慢。把背脊绷得直直的,耳朵竖得高高的,一双手不自觉地拽紧了裙子。她恐怕包氏也会问她一些刁难的话,就先在心里把说辞给预备下了。 宋子铭低了低头,补了一句:“能考上……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哼,说不上。”包氏摇了摇头,拿眼白扫了宋子铭一记。又清了清嗓子,一脸苦心白费的样子,继续说道,“原说老福晋家里有个年纪相当的少爷,是个新派人物,品貌兼优,我倒有意早些给小玉定下一头好亲事。这一来,就是哪天我闭了眼,去底下见了老爷子,也不怕张不开口了。不过,连大学都不读,配人家留过洋的大少爷,总差着点什么。干嘛不读书呢,传出去好像我这做长辈的心狠。其实小玉上大学的钱,我都攒着呢。” 宋玉芳偷偷掰着指头算了算,要出学费的话,包氏哪一年不说上三四回,可哪回也没见她真拿出来过。 接下来,包氏的话是越说越真,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不知道的,还真信了她的一片苦心被白白辜负了。 至于三太太,她不敢言语别人的家事,只管在一边添茶伺候着。 而宋子铭只管“是是是”地应承着,时不时又赔几句不是,自责见识太短,让长辈操心了。 回家路上,宋子铭就先做起了女儿的工作:“要不……银行那头还是算了,你还是去念书吧。” 宋玉芳很想顶回去,但她以为自己一个只会花钱不能挣钱的女学生,恐怕还没资格忤逆父亲,尤其是她那位祖母。况且要在强势的封建大家长手里争取自由,单靠一个“勇”字,怕是不能成事的。 因就暂时忍下一肚子的委屈,小声说道:“这话未免说得早了些,一来还不知道银行收不收我。这二来,学费还只是一句话罢了。要像我这几年读高中似的,回回见面回回说学费全包,临了一个子儿都不见,还不是干瞪眼吗?” 一句话问得宋子铭竟有些窘迫了。加上宋玉芳表现出来的,对于未来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宋子铭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心里盘算着回家找宋太太商量商量。 实际上呢,这话本也问得不经心。在他看来,这样的大事总该由长辈议定的,哪里轮得上黄毛丫头说好不好的呢。 ### “我看,还是让小玉接着念书吧。”宋子铭往长条凳上一坐,端起茶杯来,沉吟道,“如今时代不同了,亲戚家里无论男女,都送孩子去念大学,还有留洋的……” 望着丈夫那一脸可惜的模样,宋太太不由冷笑了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亲戚有多富贵,成天地挂在嘴边。可人家是人家,咱们是什么?” 宋子铭抿了一口茶,把头埋得很低,既是张不开口去回驳,也是惦记女儿的前途问题,没心思拌嘴。 宋太太却看不过他这种沉默,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仿佛是故意要这么冷着。因为这话点破了他家里那些狂三作四的小人做派,所以哪怕宋太太的话不假,也懒得去搭理。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正烧着水的铜壶先就顶着盖子,噗噗地叫了起来。 宋太太转过脸去,提起铜壶一面往瓶里装水,一面絮絮叨叨地发泄着:“说是亲戚,碍着祖宗规矩,一年三节不好意思不走动。那起亲戚呢,可怜咱的,把家里富余的东西成车成车地装上;瞧不起咱的,转眼把咱的伴手礼往鸡笼子里一扔,就当没见过似的。” 宋子铭听得脸红了,不满地啧了一声:“你又扯这些老账做什么?又不单咱们家这样,人活在世上,总会碰见些冷暖常情的……” “我就是受够了这种常情!”宋太太弯着腰,把空了的铜壶狠狠往地上一摔,红着眼圈道,“我问你,你忽然改主意,要让妞儿上大学,究竟是为什么?是,四年前是我不服气处处矮大木仓的人一头,非要跟老太太赌气,憋着一股劲儿想送妞儿上大学。但那时候,你月月都能往家拿钱呀!眼下却不同了,先是闹什么革命,革完了又去祭什么天。今天这个军,明天那个军,穷人闹饥荒不说,就连阔人也开始三天两头地跑当铺了。我们一家四口的吃饭都成问题,学费又从哪里来?再说了,她的成绩,你应当比我更有数。不好不赖的,咱们要是有闲钱供她,自然是争光添彩的事儿,可是也没到那种不读大学就成为一种损失的地步。就连她的老师也没说一定要她继续念,你又来反对什么?” 宋子铭看着自己的太太,仿佛是生气了又仿佛是委屈了,呜呜咽咽哭个不了。他有些不敢高声,只是轻轻地说着自己的道理:“老师终归是老师,要是我的学生来问我,家里因为条件困难,就不让往上念了怎么办,我也只能打个哈哈罢了。不然,学生家长找我算他们家的嚼用,我也不可能说为了孩子的前途,就由我来分担吧。可是,换在父母的立场,又不是这样的道理,供不供大学全看父母自己的觉悟不是嘛。” 宋太太也就在方桌边坐下了,预备正式地开谈判:“要啥觉悟?我的觉悟是饿死事大!” 宋子铭微微侧了一下身子,正面望着她,反驳道:“你也太言过其实了,我们家还不至于揭不开锅。那个学费的事儿,老太太说了……” “别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她许了你什么话我不管,总之我不想再问人伸手要钱了。”说到这里,宋太太抬手拭了一下泪。 关于那天去宋家要钱的事情,她始终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她想着,说出来也不过是添些气。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她觉得自己受点委屈也没什么的。 可是,宋子铭对于包氏气人的能耐一直都是佯装不知的,又或者说是故意地装傻,一味地纠正道:“老人家心急晚辈的境况,有时候难免言辞激烈些,你别说得太不堪了。” 宋太太听了,一拍桌子,冷笑不迭:“敢情,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哦对了,你哪里有什么伤疤。钱,是我去借的;话,也是说给我听的。二爷您心里,哪里会知道苦呢?!” 这时,听见他们越谈气氛越僵的宋玉芳,赶紧往厨房门口一站,打着岔问道:“津舫快下学了,这孩子见天地喊饿,家里有吃的没有?” “灶上。”宋太太一努嘴,一张脸冷着,继续地等着宋子铭答话。 宋玉芳在心里叹了一声,取出干净的碗来,盛了半碗热粥,放了些咸菜,撕了小半个白馒头,取了一双筷子预备走开。 “你等一会儿。”宋太太叫住了女儿,把腿一架,煞有介事地盘问起来,“那边老太太说了什么?闹得你爸都改主意了。” 宋玉芳红了一张脸站定,掐了谈亲事一件不提,只说是包氏有意负担她上大学的花费。说完,便朝着父亲一望。 宋子铭接言:“我也想过了,她的那些堂姊妹不是已经上大学了,就是准备考大学,她也该……” 宋太太眼珠子森然一瞪,叉着腰,硬把话头给抢了下来:“她一个从大木仓里出来的宋家小姐,怎么能落后是吧?我就知道你,满脑子都是你宋家的体面。可是老太太当初怎么不想一想,从大木仓里出来的爷们,兜里就揣着几个可怜的洋钱,买下这里的四合院,再粉了墙、添了家私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家底?我们从你家的大宅门里出来,除了稍有个人家样而外,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你那些兄弟也是旧学堂里出来的,学问未必就比你好,靠着老太太偏疼,给了钱走动到衙门里当了差,他们可曾当你是兄弟,可曾提携过你?” “如今衙门也未见得能发出薪水来。”宋子铭急得额头直冒汗,急于要化解这些嫌隙。 宋玉芳往角落退着,喟然一叹,心里添了一份苍凉之感。 她的父母都是好人,纵然各自身上都有缺陷,到底没有什么坏心,奈何这样的两个人却不相配。若不是过去的时代不讲爱情,恐怕是凑不到一起去的,就是勉强在一起了,也不会有好结局。封建的婚姻制度将他们捆在了一起互相伤害,而这种伤害又渐渐消磨掉了宋玉芳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 第10章 路遇相识 想到这里,宋玉芳就不免要去担心,一会儿弟弟回来了,看见这样子可怎么好。这样小的孩子,总是听父母争吵,也是可怜见的。因为她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格外心疼弟弟。赶紧捧了粥碗,先端回屋里去,又去街门外头候着,悄悄地把玩得满身是泥的宋津方直接带进了房里。 “衙门里好歹有米有面!” “学堂也是包吃包住,不过今年周转难些。” “你总是护着那边,人家说什么都是对的,就连当初买房子也是。别以为我忘了,我一直都记着呢,你们欺负我一回,我就恨一回。当初我说,以咱们的情况,租房子或者只买一间小独院就成了。可老太太是怎么说的,她说宋家又不是不给你上学,有了学问却连个四合院都买不起,还得问人去租,说出去真丢老宋家的脸。” “租房子究竟不比买房子安逸,不用想着搬。况且这几件事很不相干的,扯在一起做什么?房子是房子,差事是差事。没有合适的职务,他们也不能硬塞一个不做事的人进去。更何况,我是在跟你说小玉上大学的事……” 宋玉芳的耳朵里,不断地有争吵声钻进来。宋津方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刚喝一口粥,就撇着嘴道:“姐,粥怎么凉了呀?” “你这小少爷也是难伺候。昨儿不是你说的,刚出锅的粥太烫了喝不上。今儿我早早地给你凉着,你又来嫌。”宋玉芳一面嗔怪他,一面把门窗给带上了,“安心吃吧,家里好容易才买了米的。” 可即便是这样,宋太太的嗓门那样大,纸糊的窗户终究是挡不住的。 “她当初又没给那多的安家费,老爷子留下的家私都叫她藏起来了,就是不肯分出来。你却真听了她放屁,宁肯掏空家底去替她挣面子,闹得家里稍有点事儿,就要问人去拆借,真是白白受这穷罪!” 宋津方听着,就搁下了筷子,忐忑地往窗户缝里望了一眼。 宋玉芳看他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便去自己书包里翻出一颗包着彩纸的糖,往宋津方眼底下一亮,说道:“你乖一些,好好把粥喝了,姐姐就给你吃糖。” “姐姐就爱小瞧人。”宋津方翘着嘴显得很不高兴,吸了吸鼻子,把圆圆的大碗抬起来,几乎将他整张脸都遮住了,呼噜呼噜地喝出了很大的动静。 若是平日,宋子铭是不许孩子们吃饭出声的。不过眼下,宋玉芳不想计较这个。她还在回味弟弟刚才的那一种表情,似乎有什么话未说完似的。如果要求宋津方说下去,他会说什么呢? 可宋玉芳终究只是呆呆地坐着,没有问出口。 回想自己十岁大的时候,每回父母吵架,都会吓得直哭。宋太太若是拿出糖来哄她,她心里也很瞧不上的。这些大人还真不把小孩子当人看,以为人小就什么都不懂。 大概这时候,宋津方也存着这样的念头吧。 正在宋玉芳出神的时候,宋津方把空碗直直地往前推了一下,歪着脑袋搔着耳朵,犹犹豫豫地说道:“姐姐……那我去睡了。” 宋玉芳看了看碗筷,又再看了看宋津方,孩子虽小教得却不赖。通常吃过饭都会自己收拾碗筷的,看来今天是吓着了,不敢往厨房里去。她叹了口气,这才答道:“刚吃过东西又要睡,你们学校的卫生课难道没教过你,这样对消化不好吗?” 宋津方低着头抿了嘴,稍想了一下,也就下了炕,小心翼翼地压着步子,走去门口望了望。 宋玉芳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个小小的脑袋,怯怯地伸出去,又怯怯地缩回来。忽然就明白这孩子为什么想睡觉了。他完全是怕的! 要是出门去玩,经过厨房的时候,很可能会被气头上的父母喊回来,甚至冲他撒气。 “姐姐……那我去念书了。” 看着宋津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宋玉芳心里挺不是滋味。用功是好事,可为了家里不太平,才要看书,这倒不是用功了,而是一种极大的委屈。 宋玉芳忙走过去拉着他的小手说:“姐姐带你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宋津方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摸了一下微微鼓出的小肚子。 宋玉芳抚着他的小脑袋,指了指炕上的衣服,“穿上再去,外头凉。” 姐弟两个走到街门口上,就听见里头有摔杯之声。 宋玉芳脚步一滞,寻了个借口道:“我光顾着让你穿上衣服,自个儿倒忘了。津舫,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姐马上就来。”然后,她走到厨房外头劝了一声,“妈,别跟我爸置气了。往后的日子,咱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我知道您心里委屈了,可是这话天天地挂在嘴边,说多了就不值钱了。津舫要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小年纪整天怪这个怨那个的,对他将来也是不好的。” 宋太太使劲一跺脚,隔着窗往外啐道:“你这叫什么菩萨话,道理说多了,就不成为道理了?你们还成天把孔夫子的话挂嘴边呢,怎么就不觉得说多了不值钱?” 因说不过她,又惦记门外的弟弟,宋玉芳只好灰溜溜地先走开了,预备往公园里去。 起先,宋津方也没说不好,可等到转出了板章胡同,他就挣开了手,撒腿跑了。 宋玉芳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远远地在说:“姐姐,我不去公园,我要去顾老师家找大毛二毛玩儿。” 这么大的男孩子一淘起气来,大人是很难追上的,宋玉芳只得提起嗓门在后头交代了一句:“那你当心看着道儿,慢点走,别摔着。” 宋津方跑出了老远才渐渐慢下步子,踢着脚边的石头,低了头自言自语道:“我是男子汉,才不跟姐姐撒娇呢……”说完这一句,就吧嗒吧嗒地直掉眼泪。 至于宋玉芳,心里更加地不好受。她反反复复想着父亲的种种表现,只怕读不读书,宋子铭考量最多的不是经济,也不是宋玉芳的能力,而是全看包氏一张嘴怎么说。老太太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书就不读也罢;老太太要说宋家的孙女不能落在别人后头,这书又非读不可了。 所谓愚孝,竟如此荒唐。 走了一段路,听见前头有人喊“密斯宋”。 抬头一看,不请自来的傅咏兮早已跑过来,一把挽住了宋玉芳的胳膊,笑道:“考完了真是浑身轻松,咱们上哪儿溜溜去吧。” 宋玉芳只得端起笑来应承她:“那么……去社稷坛走走吧。”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路边的灯亮一盏,暗一盏的。 傅咏兮完全没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依旧笑道:“哎呀,都在你家门口了还舍近求远地做什么?走,去天桥吧。” 这个时候,天桥正要热闹起来。 可是,傅咏兮是大小姐,不该去那种地方的。 宋玉芳生怕傅家的人会怪罪自己带坏了她,忙退了两步:“算了吧,那头太乱了!” “乱也不耽误你去呀,我可没少听你说起天桥的把式。”傅咏兮鼓着两边的腮帮子跺了一下脚,不由分说地拉着人走了。 ### 在不远的胭脂胡同里,十号院的清吟小班早早地热闹了起来。 一位年纪不下四十的老鸨李阿姐,脸上抹着很厚重的粉,一笑起来皱纹就愈加明显了:“呦,老爷子是稀客,久不来了,我倒怕您不认路了。” 这里请的娘姨就笑着对一位杏眼桃腮的年轻姑娘道:“听听你姆妈这话,说出来真使人发笑。路,是司机认的。老爷子嘛,只要记得咱们姑娘就好了。” 李阿姐也陪了一声笑,然后对那姑娘一甩手绢,道:“玉仙儿,还不快请客人屋里坐。”又回头去问何舜清,“大少爷还是叫小桂香吗?” “是的。”何舜清略略一点头,自去屋里的黄漆桌子前坐了。 他的两侧各摆着三把椅子,左边一张烟塌,盖着一块半新的布面。右边摆一个小橱柜,除了一套齐备的烟家伙,还搁着煤油灯、洋罐子和蜡烛台一类的。屋里总有一股淡淡的大烟味,经久不散的。 何舜清坐着有些不自在,往左手边看去,见角落里有洗脸架。刚想抬脚过去,这里的娘姨就赶紧端了热水进来:“大少爷您坐,我们虽愚钝,伺候人的事儿还是会做的。”说时,将打好的手巾把递了过去。 李阿姐喊了相帮进来,要正式地摆开台面来。 孙阜堂接过玉仙儿递来的水烟,摆了摆手道:“台面不忙着摆,先上了茶,我们还有些话要说。等客人都到了,你们再来张罗也不迟。” 李阿姐听他的口吻,似乎很郑重的样子,一迭连声地称是而去。 孙阜堂今日在外跑了一天,电话里特地嘱咐何舜清下了班早些过来。一直到胡同口上,甥舅二人才刚碰的头。 何舜清接过娘姨端进来的热茶,递过孙阜堂手边。等到门关上了,才轻声说道:“各国的驻京公使团,也都得知我们预备向外资银行透支的事了,暂时没听说有什么问题。” 孙阜堂喝了一口茶,颔首道:“今天晚上请各家银行在京的经理一聚,一为酬谢,二则若是驻京公使团有疑虑,也望他们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提前知会一声。这三来嘛,我为长远想,以为咱们不必分什么内外中西的,既是在京的同业,一块儿筹备一个联合公会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等何舜清答话,就听院子里有人笑着过来了:“阜堂兄,好久不见。” 第11章 提心吊胆 “齐樟老弟,多谢赏光啊。”门一开,孙阜堂立时站了起来,拱着手向来者回礼。 那人又指着身后,道:“柏衡的车子也到了。” 今日赴宴的几位银行经理,虽然进门时都维持着笑容,但一坐下来就不免忧心忡忡地谈起了停兑令,俱是一派面色沉沉。 人到得差不多了,相帮就进来铺台面了。 这时候,各人叫的局也陆续到了。 这家的头牌玉仙儿,自然要过去孙阜堂后头坐着。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纤细的小丫头,跟着这里的鸨母姓李,客人都叫她小桂香。客人问起年纪,她说是十七,但何舜清总觉得是李阿姐为了多挣钱,故意往上瞒了两岁。每每有必须要在堂子里谈事情的时候,何舜清都会叫她的局。因为她是李阿姐才带出来刚接客的清倌人,光是往客人后头一坐就会红起脸来的,不比那些做惯了客人的,心里有许多的算计。 何舜清满脑子是新式观念,心里不大喜欢这种谈正事的场面,又碍于这样的风气一时难以扭转,只得找个所谓的相好应付着。 大家按主客长幼坐下后,照例先要敬一圈酒。 因为今日是来谈正事的,都想留着酒量,预备谈妥了再畅饮。所以,这第一巡酒便都由出局的喝了。 小桂香看见旁的人都一杯一杯接过去喝了,可轮到自己时,何舜清并没有回头,脖子一昂,大有预备要自己喝下去的意思。她怕被李阿姐知道了,又要怪她不会巴结客人,连忙喊了一声:“大少爷……” 众人纷纷朝他二人一望。 何舜清不过以为一杯酒罢了,无需代过来代过去的。加上两人只是逢场作戏,没有那个默契,根本没想过要商量。 因此,这一喊倒显出些尴尬来了。 这边席上一个久在花丛流连的客人,一面卷着袖子,一面指着何舜清,操着不大标准的苏白,对小桂香笑道:“小桂香快巴结点,侬福气要来哉。何少爷欢喜侬呀,不舍得侬吃醉掉,要自己吃喏。” 小桂香臊了,只得低头不语。 何舜清从鼻子里敷衍出一声“是”之后,仰头一饮而尽了。 满桌的人还在打趣:“我呀就是爱看这些小年轻,羞羞答答地坐着,话也不多,多看一眼就脸红,只管抿着嘴喝茶。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再也碰不上这种感觉咯。” 只有孙阜堂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在心中微微颔首。若要抱着古套去说,孔圣人的君子三戒之说,少之时,戒之在色。若要往新式文明去说,久在花丛里钻,于卫生无益。 何舜清在这方面的脾气,倒很叫长辈放心的。 孙阜堂想毕,笑着开腔,把话给拉回了正题。何舜清、小桂香二人,才渐渐地不那么尴尬了。 ### 而天桥下,却是另一番景象。没有满桌佳肴,没有名伶献唱,也没有攸关国家经济的烦恼。 “你看那熊,多有意思呀!”傅咏兮从未见过这种狗熊学人走路的街边把戏,兴奋地拉着宋玉芳乱蹦乱跳的。 起初,宋玉芳也看得很高兴,伸手指指点点的。忽然,前头一个矮矮胖胖的大婶因为卡在人堆里看不见,同前排的高个子拌了两句嘴。其他人又闲他们吵,一气之下,二人冲出人堆到外头讲理去了。这一走,人群就挤挤攘攘乱了一阵,好些人趁着他们走开时,不管不顾地往前扑去,想要占个好位置。 宋玉芳被许多只胳膊推着,余光看见傅咏兮的头顶上飞过一只又黑又粗的大手。心里就想,好在是躲过了,要是一掌打下去了,那还了得? 因就急急忙忙拽住了傅咏兮,挤到了人墙外头去,找了个借口要离开:“这种表演说起来也怪让人心疼的,不演戏就不给吃的。为了填饱肚子,熊当然听话了。你瞧见刚才那熊没有,一身的烂泥,也不知道都遭什么罪了。” “那咱们就换个别的把式瞧吧。”傅咏兮心里早打好算盘的,并不反对,兴兴头头地又往别处去了,“我好容易甩脱了司机才能来天桥的,总要到处都看过才不会有遗憾。” 说时,二人来到杂耍摊前,这里正在演的是刀枪不入。 宋玉芳常在这一带住着,自然只是看个热闹,并不如傅咏兮那样觉得新奇。 看着高高壮壮的大汉扬起一把大刀,宋玉芳又慌了。平时倒也少听见这一行出事,就怕万一真叫她们两个赶上了,难向傅家交代。她忙拦住拼命挤到前头去看的傅咏兮,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要不再换个地儿?这舞刀弄枪的,不过是莽夫把戏,也没意思呀。” 傅咏兮并不是个傻子,到了这时候也瞧出些意思来了。怕是宋玉芳嫌弃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娇小姐,带在身边太碍事。可她既不想被认为是累赘,又不想就此回去。便往四周围瞧了一眼,眼睛里亮了亮,指着街边一个小芦棚道:“那咱们喝茶去吧。” 宋玉芳先不说好不好,只管跟过去看了一眼环境。 芦棚里头,其实同她想的差不多。天桥这边的茶摊子,都是旧桌旧椅,再干净也不过罩一块白布在上头,不上几日就脏了。 宋玉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就又开始找借口了:“算了,在天桥喝茶就这么回事儿。除了龙井和香片,就没别的了。可是,咱们北京人喝茶,只要不搁茉莉花,管什么都叫龙井。你放着家里正宗的龙井不喝,倒来喝几个铜子儿一包的假龙井,何必呢。” 此言一出,傅咏兮还未怎样,倒是茶摊的小老板先咂起嘴来了。他瞧着这姑娘也不过穿着补过的布鞋,身上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居然就摆这大的谱,心里很是不痛快。 傅咏兮扭过脸,无声地一叹,看见一颗大树底下渐渐围拢了人,又提起了兴致:“咱们去那边吧,要唱大鼓了。” 这下,宋玉芳就松了一口气,看戏总好过看杂耍。因就挨着小土坡边一个树墩子坐了,静等着开唱。 只见那拉三弦子的师傅冲着大鼓娘一点头,这就拉上了。 大鼓娘起势唱了头一句,宋玉芳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一出拴娃娃,唱的是做媳妇的去庙里求子。有时候听的人都是些老爷们,总不肯静静地听,必要起哄着闹上大鼓娘几句臊人的话不可。 宋玉芳抬头往四周围望望,可不就有人骚动起来了嘛。她们两个女学生坐在这边已经很打眼了,若是运气不好,从哪里钻出个醉汉来,言语上轻薄了些,又是一件很对不住人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再要溜,只怕不好含混着过去,否则恐怕太扫傅咏兮的兴致了。 就在愁眉不展之际,人群外头有一帮孩子口里嚷着“变戏法了”,一路的脚步声就都往后头去了。 宋玉芳一边让傅咏兮去听,一边装作兴致很高昂的样子喊起来:“那里好像有戏法!” 这边听大鼓的,也有几个凑过去瞧戏法的。 傅咏兮先是低头想了想,认为宋玉芳是故意这样说的。可是既然有那么多人去看,倒可以先不计较的。于是,就笑笑地向后张望了一番。 两个人又跟着人群去看戏法了。 宋玉芳因瞧出傅咏兮有些不大高兴了,便指手画脚地同她说着:“变戏法可好看了,他问你要一块儿手绢,转头就成了一朵大红花……” 正说着话,一行人从后头超了过去,一人一脚地踏在水坑里,把污泥溅得老高。 宋玉芳抢步上前,赶紧蹲下去,反复搓着傅咏兮那双高筒白袜子,口里还嚷着:“哎呀,走路怎么不看人呢,都蹭着泥了。” 可天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哪里会有人拿这话当成一回事呢。 傅咏兮就这么站着,看着宋玉芳像个女仆一样地蹲在地上,仿佛是做了很大的错事,心里就有一股气提了上来。傅咏兮这人最恨的就是家里主子奴才的那一套,好好的人非要分个贵贱高低,她以为中国人最让洋人瞧不起的就是这一点。可学了西方进步文明的宋玉芳,会不懂这个道理吗?绝不会的,她这样表现,分明是因为傅家的人迂腐过甚,逼得她不得不十二分郑重地对待一位从傅家走出来的娇小姐。 宋玉芳却浑然不觉,直到傅咏兮气得红着眼圈跑了,她才追上去连声问道:“密斯傅,密斯傅你怎么了?你别生气,刚沾上很容易洗的。要不你跟我回去,我立马给你搓干净,保管一点看不出脏来。咏兮,咏兮……” 起初,傅咏兮只是闷着一路快走。可是她不熟悉天桥这一带,东一个地摊西一个芦棚,把路搭得简直成了个迷宫,靠她一味地傻走,仿佛永远走不出去。 她心里一急,眼睛更加红了起来。转过身,胳膊唰地一抬,在半空挥过来指过去的,怒吼吼地咆哮道:“宋玉芳,你不要瞧不起我,拿我当个瓷人儿一样地看待。我知道天桥是什么地方,也知道三教九流的人听大鼓,难免会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可是这些,在我家里就未必没有。甭管有钱没钱,臭男人凑在一起,说的话总是轻薄的。就算是天桥这里腌臜,走三步就有一个泥坑,可你别忘了,我上房揭瓦的时候,身上也是没有一块儿干净地方。我总是愿意走老远的路来找你,就绝不会嫌弃你住在这一片!我家里那些老妈子的事儿,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们没什么文化,早几年就跟着我妈了,对我也还算不错,我冷不下那张脸待她们,我以为你会理解的……”说着说着,触动了一腔的心事,乱乱地挤在心坎上,像要把她的心房都给撑破了一般。一股悲切涌上来,竟当街大哭起来。 第12章 无心风月 路过的行人纷纷停下来看是什么热闹,宋玉芳赶紧慌手慌脚地将傅咏兮拉到街边,轻声安慰:“今天你是一个人来的,磕着碰着了,我承受不起的。我也不是个糊涂蛋,你对我那么好我怎样会不知道。我……并不是我心里故意把你当个什么样的人看待,可我架不住总有人三声五令地向我说明你的身份。说白了,是我没福气当你的知心好友……”说到此处,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呜呜咽咽地擦起泪来。 最后,围拢过来等着看好戏的路人实在太多,臊得两个人勉强先和好了。等到逃离了人群的注视之后,傅咏兮坐上一辆人力车,连个道别都没有,就匆匆回去了。 ### 而胭脂胡同内,散了席之后,作为主人翁的孙阜堂是最后一个走的。 一桌贵客刚散,新的生意还未接上。李阿姐就与两个女儿坐在灯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玉仙儿是不愁的,卖相好嘴巴灵,会得唱歌会得弹琴。自己也争气,同隔壁老先生学了做诗,此地门面全靠了乖囡。桂香嚒事体是懂,言话也蛮听,就是不晓得巴结。何少爷嚒真光是好客人,爷娘在南面,一个人在此地,手里有洋钿总归没处用。出手嚒用不着吾讲,算得上顶大方了。就算顾牢面子,不肯讨小,同伊娘舅孙老爷一个样子,难得来吃吃茶、请请台面嚒,一年做下来也有千把生意。”正说着话,眼色忽然一沉,戳着小桂香的额角训斥道,“桂香,侬是死人啊?一台面客人相帮侬讨好何少爷,侬倒好,面孔一红,半句言话啊不晓得讲。发发嗲,讲声‘讨厌’,男人家见了不要太欢喜哦!”说时,起身一甩手绢,飞个眉眼,叫小桂香好好地学着。 玉仙儿一面看,一面拨弄着耳朵上的坠子解闷,发了一会儿呆。 小桂香则依旧低了头,惶恐地舔了一下唇,讷讷地点着头应着声。 “看也不看就讲晓得了,晓得个魂!”李阿姐气得站了起来,手刚往小桂香胳膊上掐了一记,就听见堂倌在喊客人来了,只好作罢。 走在胡同里的孙阜堂则对何舜清时而委婉,时而严辞地劝诫起来:“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我不勉强,但你别以为自己受了文明洗礼,就可以目下无尘了。守着沉默表示抗议,不算什么能耐。要么你也去弄个国会议员的资格,呼吁出一个你想要的世界。年轻人,总是容易理想化,以为自己必然与众不同。我年轻时,何尝不是?但是想做生意,就得先学会在各种场合周旋于各种人物。哪怕是站在你顶讨厌的地方,面对你顶不喜欢的人,也要如此!” 何舜清耳朵里满满充斥着这一带的歌声笑声,先是朝着两边的红灯笼不屑地一哼,然后才问道:“娘舅,除了堂子,就没有别的谈事的地方了吗?” 孙阜堂便答:“风云政商、风雅文人都爱来这八大胡同。那些个总长、次长,下了衙还要把未完的公务搬来这里继续呢。不来这里听听曲儿、喝喝酒,这一天的公事,简直就不算完。” 何舜清有些不服:“都来就对吗?大家听着曲儿、喝着酒,女孩子们时不时还打岔几句不相干,甚至是不上台面的话。我简直……罢了,还是不说了,越说越憋得慌。”说着,缓了一下心绪,凝神问道,“今天所谈之事,真的都能作准吗?” 孙阜堂笑了笑:“仿佛是能的,至少我迈出家门做事以来,这种场面实在见得多。中交两行有难,已然是举国皆知了。他们来这一趟,必然抱着小心,该喝到什么程度,心中自有衡量。设若他们不肯帮,大可装醉,决口不谈的。” 明说今日之正事,话里话外却依旧在暗示何舜清,要学会在堂子里谈事的门道。 何舜清却听不进劝,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看《亚细亚报》的经济版面,一直是取乐观态度的,以为民国即将步入经济强国的行列。可就我看来,袁世凯费心费力从南边笼络了一大群的能人贤士,甚至有些议员每月能给到八百大洋。然而,真正能拿出可取的经济意见的,几乎是没有。倒是一个个孤家寡人客居在此,大半的银钱都挥霍在风月场,使得这个首善之区表面看起来烈烈轰轰的。可是我以为,如果财政部的经济总结,总是自欺欺人地把妓院上捐、烟毒泛滥的‘成就’混进来贴金,那么这个国家的未来,实在是渺茫了。” 孙阜堂听罢,冷笑道:“亚细亚的文章你居然也看,他家自上而下那许多的人,就差没在脑门上扎袁家军的头巾了。”接着,把念头一转,又迂回了一番,“既说起这个,我倒有句话。我虽然是学着洋人在办银行,但是我每回听到全盘欧化的言论,我心里就堵得慌。把阿片的交易也算在经济账上,这种不要脸的算法,是跟谁学的?依我说,要挑毛病,古今中外的毛病都很多。你不要一遇上古套就看不惯,今天到场的经理主任,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可一进银行大门,那还都是靠得住的。做人做事切记忍耐,还是把你的严苛藏一藏吧。” “娘舅认为我是理想主义,设若真是那样,我现在不可能待在北京。既然没有选择革命,那么袁世凯的话再难以入目,只要他还当一天总统,只要他还掌着大权,我就不得不去留意他的经济政策。” 何舜清的反驳显然是有些负气的,但孙阜堂之所以煞费苦心地相劝,只是希望何舜清能收一收棱角,把理想主义的愤怒用在实干上。然而这时,他也感受到了两代人之间跨不过的鸿沟,要叫崇尚文明生活的年轻人放一放锐气似乎是很难的。走到胡同口上,司机已经将车门打开了。 孙阜堂一脚踏在车内,刚钻进去半个身子,想了一想又退出来道:“舜清啊,别跟着我了。你来北京也一年多,说起来我仿佛还不曾好好地放你出来逛过街市。” 何舜清笑着一摆手:“不要紧的,这阵子虽然忙,我倒也不觉得无法撑持。等忙完这一阵,总会有时间的。” 孙阜堂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去,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摇着头喟叹:“我是老了,该看的、该玩的没有一样不曾经历过。”他随之一想,因觉得这话未必太抱悲观态度,于公于私都不大好,又放出十分的笑意来,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忙完这一阵,还有下一阵。总这样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去玩玩吧,总让脑筋转着也不好,兴许玩累了回去睡一觉,很多问题就能想到解决的法子了。” 何舜清听明白了这话的用意,不是作为上司说的,而是长辈对晚辈一点单纯的疼爱,不好拂了这份好意。便就答应道:“也好。说起来我见到的北京,不是半夜和清晨的寂寥,就是大白天里的忙碌。我还真没有好好地欣赏过景致。” 汽车灯一闪,把原本就烛火通明的街,更加罩上了一层清冷的白光。 滴滴两下车鸣声,瞬间盖过了堂倌的吆喝,和街边的叫卖。 何舜清站在灯红酒绿之间,向着四围一望,真有些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想到偶尔听人说起过,北京最包罗万象、出奇出彩的地方是天桥,便就问着路向天桥过去了。 ### 到了天桥,只见道旁都是大芦棚,里面有茶座,也有火烧铺,还有卖牛羊肉的。若不细看摊主是怎样一手接钱,一手切肉的,光闻味道还真叫人馋。 每走几步路,就能遇上各路杂耍的、变戏法的、拉洋片的。 除了接地气的,还有中等人士爱进的小茶馆。木头屋子外,长着一排有年头的绿树,又高又粗的。正午时,可借此遮蔽烈日。试想一个晴朗而悠闲的午后,往这树下一坐,倒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去处。茶馆门口垂下两副蓝色的布帘子,在里头卖艺的、说书的,各种嬉笑怒骂、管弦丝竹只管往耳朵里送。 何舜清一个人逛着,越是见了有意思的把戏,越是觉得孤单,反而郁郁地起了些思乡之情。他正准备回去,却听见身后有人问道:“这不是何秘书吗?” 这倒奇了,他在异乡除了工作而外,几乎没有别的事,除了同事也就不认得别的人。怎样会有一位姑娘喊住他呢? 当他转过身时,心里不由感慨起真是无巧不成书,脸上便是一笑:“原来是宋小姐呀。” 宋玉芳欠了欠身,笑答:“您太客气了,叫我玉舫就行了。” 何舜清见她身边并没有旁人,便问:“一个人逛吗?真是巧了,我也一个人。说起来我是个来此客居的外乡人,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好看,就会瞎逛。不如,我就跟着你走吧。” 宋玉芳自然应好。心头却有些打鼓,大概是因为从不曾和青年的异性并肩地在街上走过的缘故。可是,何舜清是个新派人物,就连宋玉芳自己也是受文明教育的,不该做扭捏的姿态。如此一想,也就慢慢地不紧张了。 两人一路走着,何舜清又道:“对了,我还不曾问过你,你上回考试感觉怎样,能过关吗?” 第13章 刮目相看 宋玉芳抿了嘴,把耳边的碎发架了起来,有些忐忑地答道:“国文和英语都还行,珠算好像没有人家交卷快。” 何舜清便安慰道:“做银行的先要比准,然后才是练快。女孩子心细些,我们也是看中了这一点,特为要招几名女士的。” 宋玉芳听见他这样说,果然心安地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把天桥逛了一圈之后,时候已经不早了。 何舜清背着手在后头,感慨道:“天底下的事就是这样的,没见着时听人家说得神乎其神,真来了,也就不过如此而已。譬如我总听见什刹海的大名,到北京的第一天,就提着行李慕名而去了。到了一看,对于我这个曾经为了求学,在海上飘过许久的人来说,这个所谓的‘海’,实在是言过其实。” “什刹海的水总算是好的,因为爱它所以称一声‘海’,不过南边的人却不大认可。”宋玉芳指了指飘着几片荷叶的小水塘,喟然道,“北京呐,什么都好,可惜了官富民穷。市长年年都说要修水沟、造新路,可年年都不过说说罢了。” 她这句官富民穷的话,勾出了何舜清的许多感想,不由地蹙起眉来,沉声分析:“首善之区,真是什么都好。全国上下最出色的能人都愿意来这儿求学、工作,这么多人要吃住起居,中国人又讲究民以食为天,于是各地的厨子就来这里碰运气。从吃喝到玩乐,一环扣着一环的,可谓是……” 宋玉芳顺口接上一句:“车马簇簇,香粉叠叠,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用这四句大抵也不算夸张了。”何舜清笑着微微颔首,尔后又神思凝重起来,“什么都好,但遍地只见撒金子的、拣金子的……” “却不见有人挖金子?” 宋玉芳随意地一接,却叫何舜清对她更加另眼相看了,不由竖起了大拇指:“现在的学生可比我们念书的时候,眼界高多了。” “我也是听学校里的老师说的。”宋玉芳顶着脸上两朵红云,羞赧地解释着,“我们老师说过,经济也分很多种,像北京城里吃喝玩乐的叫消费经济。但是人除了消费,还要生产。有投入有产出,继而口袋里有钱,这才是一种兴兴向荣的经济状态。否则,就是坐吃山空。别的,我就未必是真懂了。” 何舜清把头一点,道:“是这样没错,不过明白道理的人不少,只有把能道理用在实践上的才算是真能人、真伟人。这一点,我就办不到了。唯有尽到自己全部的努力,把自己的事业做好,就算是对国家的一点贡献了吧。” 话题牵扯到这上头,气氛就有些凝重了。 宋玉芳便顺势问了下去:“何秘书,中国银行会挺过去吗?报纸上说什么的都有,今天在学校,我们老师还在说,因为这一次的风波,许多小钱庄暗地里贴水,局势不大妙呀!我还看到地方军阀,甚至是中央的财政部,都对中国银行的立场表示了失望。” 何舜清并不回答,反而问道:“那你失望吗?” “我嘛……”宋玉芳咬着唇,显然有些被难住了,想了半晌才道,“如果不是去考试,我不是那种有机会进银行大门的人。但以我看来,不管老百姓放在银行的钱是多是少,总得随时能让人取用,人才放心呀。不然,不定哪天自己攒了半辈子的钱,就成废纸了。那样一来,大家就会认为还是在家藏钱的老法子好。那么,我们不是又要走回头路了吗?” “说的对极了!虽然一个专业字都不带,乍一听是行外话,实际上外行对我们的期望,才是我们最该尽力维护的。”何舜清重重叹了一口气,低眸却见宋玉芳的眼神有些沉,便宽慰道,“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银行即将有你这样美丽大方的练习生加入,一定会有一股新气象的。” 宋玉芳赧然地搔着鬓角,声音低低的:“我,我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呢。” 路灯下的何舜清笑得有些勉强,从见他第一面起,他眼里就始终都带着疲惫的血丝。 宋玉芳虽然还不是很懂经济问题,却想安慰安慰这个身形高大而落寞的人:“我只是个学生,对很多问题都欠缺认识。但我从小就听过一个道理,凡事都得慢慢来,从一人吃饱思及全家温饱,再由个人想到国家。做好第一件事,再去做第二件。一样一样地来,世道总会一点一点变好的,你说呢?” 何舜清轻笑道:“是这样没错……” “也有道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这样纸上谈兵的,未必懂得你们的难处。”宋玉芳说时,抬头看了一眼清亮的月光,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一直在默默地重新审视她的何舜清眨了眨眼,眸子里现出了几分笑意,道:“那我送送你吧。” 宋玉芳笑着点点头,抬起手遥遥地往远处一指:“离我家不远了,您就送到那边胡同口上吧。进了胡同都是街坊,我就不怕了。” 何舜清犹豫了一下,忽然问道:“明晚有时间吗?我手头有一件急事,想明天下班的时候去办。但是,我不放心办公室那堆事,你过来帮我看几个小时行吗?我会付工钱的。” 宋玉芳连声答应着:“我受了何秘书那大的恩,还不曾报答,就是不付工钱我也愿意去啊。” “那就说定了。”何舜清微笑一笑,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预备记些什么,“对了,密斯宋哪个学校的?明天我让常叔去接你。” “贝满女中。” 何舜清写字的手一顿,举着笔杆子往额头上敲了两下,一下子恍然道:“难怪了,果然是人才济济的名校。” ### 告别了何舜清,宋玉芳回家的脚步就慢慢变得沉重了起来。 屋里还没有点灯,宋津方早回来了,也已经睡下了。 家里黑得可怕,静得骇人。 宋玉芳摸着黑擦亮了洋取灯,把煤油灯给点了,举着去里屋瞧了一眼。因没见着宋太太的人,这才走到厨房,对着黑暗中那个疲惫的身影,小声问道:“我爸……走了?” 宋太太没有说话,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一下,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管淌着她那一肚子滴不尽的苦泪。 未免勾动她的痛处,宋玉芳甚至不敢把气叹出声来。静静地放下灯,拿手背搭了搭桌上的茶杯:“都凉了,我给你换杯热的。” 宋玉芳转过身,利落地卷起袖子。泡完茶,又去揉面,预备给宋太太摊一张饼垫垫饥。 听见灶上起了动静,宋太太才收起眼泪往身后瞧了一瞧。到了,还是女儿知道心疼她,心里记着她还没有吃晚饭。心下一软,早便放了气烦,出口却仍是嗔怪的语气:“出去大半天了也不知道回来,你自个儿吃了吗?” “路上遇见咏兮了,我们两个……去了火烧铺。”宋玉芳撒了个谎,脸上有些发烫。 宋太太点了点头,先抿了一口茶,才接着道:“你可得当着心,傅小姐家里讲究,这要是吃坏了,我们担待不起的。” 宋玉芳脸色微微凝了一下,什么也不说,心里却是一阵冰凉。她倒是想跟傅咏兮抛开门第,交个真朋友。可是包括她母亲在内的所有人,心底里都认为她们之间是有阶级之分的,不得不叫人喟叹。 等灶上忙完了,宋玉芳又打了热水,搓了个手巾把递给宋太太道:“擦擦脸吧。” 女儿的贴心,让宋太太慢慢平静下来。再一对比丈夫对她的那种,永远不会退让半步的态度,却又急转直下地愈加哀伤起来。她把整张脸遮住,呜咽着解释起来:“我刚才也不是冲着你……可是,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儿凭什么都得听那边的呢?那么爱管人家家事,当初还分什么家。既不当这个家,又何苦为难人。” 看着她这样伤心又孤单落寞,宋玉芳的眼睛也湿了。 宋玉芳和母亲总是这样相处着,每当宋太太跟丈夫不高兴了,必然也会看女儿不顺眼,变着法地撒气。气平了,又会向女儿赔不是,诉说自己是如何被压抑着。 她很知道,父母带大她不容易,也想做个孝顺女儿。但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总也好不了,总是隐隐地反感着父母这种日复一日的争吵。可这话,向谁说都说不明白,只好自己藏着、苦着。 “您这样也是不值当呀。”宋玉芳安慰着越哭越厉害的宋太太,“妈,你放心吧。就是考不上银行,我想以我的学历,在四九城里聘上一个小学教员还是不成问题的。” “教小学薪水可不稳当……”宋太太刚想说,家里这一场不开心还不是学校拖着薪水给闹的,可再一想又何苦如此纠缠着总没有个头呢,便将这话给收住了,“不说了。你是女孩子,本来就不该要你扛起这担子。像你说的,走一步瞧一步吧。我虽然不读书,这么多年也看懂了。走马灯似地换皇帝,总要喂饱了才算完,兴许熬过这两年,又能太平两年了。咱们呐,将就着活吧。” 宋玉芳托着腮,看着没什么胃口的宋太太为了不浪费这口吃食,努力地咽着。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为什么阅卷的时间就那么长、那么难熬呢? 第14章 临时工作 第二天上课,宋玉芳急着找傅咏兮言好。却不想傅咏兮先捧着一小盒巧克力,像个没事人似地拉了她就往小树丛里躲。 昨夜,回到家里的傅咏兮失眠了。她反复想着自己的话,觉得有些过头了。傅家那些下人,对着从乡下来的本家,都会因为嫌人家穷酸而颐指气使的。宋玉芳究竟不是亲人,受的气只会多不会少。她听了那些话,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于是,傅咏兮半夜起来,从柜子里偷出一盒德国的巧克力,悄悄地装在了书包里。 宋玉芳知道她就是这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脸上便是一笑。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小礼物,递过去道:“你不是嫌家里老妈子绣的手帕,太过俗气嘛。其实,我的手工也不大好,你看看这个怎么样。要是能凑合,你就收下吧。” 这话也是谦辞,宋玉芳刚跟着父母出来的时候,因为宋子铭惦记着要买房,宋太太没少做这些活计来换钱。时间一长,自然宋玉芳也学会了,而且还学得很好。 傅咏兮是知道这个事的,还没接过帕子,就已经现出期待的笑容来了。展开一看,帕子的一角绣着淡淡的几片竹叶,清雅极了。赶紧连声赞道:“好啊,当然好了,比我用的强多了!”她把帕子举高了扬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有些脸红起来,“我这几块巧克力,是顺手就有的。倒是你这片心意,怕是熬了夜的。” 宋玉芳笑着一摆手,道:“别想得那么难,做惯了也是捎带手的事儿。”然后,伸手往盒子里拿了一块巧克力含着,甜甜地一笑。 ### 等下了学,就是跟何舜清约定的时间了。 常叔没有把车直接停在贝满女中门口,而是按照宋玉芳的意思等在大鹁鸽胡同外头。 二人总算认识,一路过去,常叔没少说话。 当宋玉芳知道何舜清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家了,吃住都在办公室里,心里就有些不好受,更想替他出上一份力。 到了办公室内,宋玉芳看见何舜清穿得齐齐整整,手里还提着包,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便肃起脸来,忙问道:“何秘书,我没迟到吧?” “当然没有。”何舜清笑着请她到办公桌那边去,一面向她解释工作内容,“我现在要去一趟天津卫,争取天亮以前回来。既然都托了你到这儿来了,我也不瞒你。别看这里上上下下许多的人,能真心为我做事的,我又放心的,恐怕一个也没有,否则我也不能一而再地给你添这大的麻烦。” 宋玉芳笑着摇头:“您不是会付我酬劳的嘛,这不算麻烦,是给了我锻炼的机会才对。” 何舜清先是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从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递过去,道:“这个是我列的一些说辞,也许你会用得到。银行是五点下班,但总处的人除非外头有事,通常是不会按时下班的。报纸也登了,这段时间我们银行乱糟糟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可能出现。你要做的就是阻止这些人动不动就找上署副总裁,银行里都尊他一声‘孙老’。我现在,先带你过去见见他。” ### 进了孙阜堂的办公室,时间已过五点。何舜清是以下了班的状态说话的:“娘舅,我这就要出发了。这位是我临时找来的帮手,有她替您把着门,我也放心些。” 宋玉芳为这个称呼,诧异了一下。 原来常叔嘴里念叨的老爷和外少爷,是这么一回事啊。 然后,她又迅速调整好表情,微笑着一弯腰:“孙老您好,我叫宋玉芳,一个月后就要从贝满女中毕业了。” 当她直起身来时,看见眼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跟何舜清一样地喜欢挂着笑。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除此而外其实并未有过多的老态。鼻梁上一副金丝边眼镜,上衣口袋里垂下一条镀金的链子,里头大概藏着一块怀表。 孙阜堂笑呵呵地点头打趣:“还是个学生娃,这倒很好。如今的世道,要说谁身上还有一点儿正气,还真就是你们学生了。” 何舜清见他们还算投缘,接着补充道:“或许等下个月的成绩出来,她还会是我们银行第一批女职员。” “什么?”孙阜堂抬高了嗓门,皱起了眉头,脸色旋即变得凝重起来,指节敲着桌子,颇为责怪,“若是如此,你这事办得糊涂了。这样烫手的位子你叫这孩子坐着,将来果然成了我们的员工,她会因为今晚做了一回临时工,而有麻烦的。” “可是……”何舜清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头。眼下的北京城乱糟糟的,要是拉个全然不认识的,他还真是不放心。 宋玉芳咬着唇,看看孙阜堂,又望望何舜清,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孙阜堂低头想了想,接上对何舜清道:“你就放心去吧。”随即转过身,和颜悦色的脸上含着一丝歉意,“孩子,你也别留这儿了。我替这小子向你赔不是,耽误你工夫了。我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应付吧。” 宋玉芳能感觉到,这二位就像常叔说的,都是很好的人。她明白孙阜堂是好心,但这几日的因缘际会让她明白了,这座大楼里,有许多人牵动着经济命脉,却又身不由己。她想站出来帮一把,哪怕只是一件极小的事情。 运气好的话,今天付出的一切,是为了保住自己将来的饭碗。即便没能考上,站“理”字上,帮银行里的进步派反对独裁,这点觉悟作为学生的她,怎么会没有呢? “虽然不知道您二位的难处在哪里,但我是自愿留下来的。孙老,有件事儿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如果没有何秘书的帮忙,我连考试都考不成,也就谈不到什么将来会有麻烦的话。况且……”宋玉芳赧然地一低头,自嘲地比划着自己通身上下的打扮,“实不相瞒,您看我这样的人,被当做麻烦的时候多了,也不差这一回。倒是何秘书同我说,这差事不会让我白干的,我听了还挺高兴的呢。孙老,您给我个机会,就当是帮帮穷学生吧。” 说话时,宋玉芳的眼睛亮亮的,显得很真诚。 望着一脸坦然地表露着自己窘迫的境况,又努力地争取着工作机会的宋玉芳,何舜清暗暗露出了笑意。他并不是个时常有机会跟女孩打交道的人,尤其是这一年多来,要说只见过小桂香那一路的女子,绝对不是什么瞎话。 这让何舜清想到,在欧洲念书时,所见的女学生都是这样的。她们善良阳光,又举止大方。与那些坐井观天的旧式女子相比,实在弥足珍贵。 何舜清点了点头,努力地解释着:“娘舅,我是这么考虑。人是分行招的,将来她的同事、上司,都是分行的人。今天夜里,要不就没事,要有事也是总处或者财政部、国务院的人来。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这些人就算是得罪了,他们心里能记住这姑娘吗?” 宋玉芳并没有为这句实话而感到不高兴,反而笑得更加粲然:“是啊孙老,您就让我留下来吧,我也很想长长见识的。” 缠不过两个年轻人的一搭一唱,孙阜堂只好勉强应下此事。 ### 回到外边的秘书室,何舜清又交代了几句:“按平常来说,再过一会子,收发室那边会有一些诸如紧急电报、信函之类的送来。专管这事的那一位,是个爱说话的,看到你在这里一定会问东问西的。你只需要照常说话,遇到不方便的、不好答的话,笑笑即可。这一阵子银行实在太忙,再喜欢打听小道的人,也没空干耗着,逼着你非要说些什么。只要你撑到八点,大抵就不会再有什么十分紧要的情况了,那时候常叔会送你回去的。” 宋玉芳很认真地拿笔,一一记了下来。眼见着写下的注意事项越来越长,她不由地犯疑了:“为什么一定是八点钟呢,不是说最近局势特殊吗,难道就不会有突发情况?” 何舜清笑着解释:“你别看事多,实际上只是因为你新上手,所以不熟练罢了。再难的账,我们都要求员工八点以前必须全部盘完。这是其一,至于其二嘛……”他摇着头,很是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把话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八点正是这些人去‘第二衙门’点卯的时候。早点卯他们或许会迟,晚点卯可从来都不迟的。” 宋玉芳还是不懂谜底,只是时间上已经不容许她继续问了,便只好送了何舜清到门口。然后就独自回到座位上,反反复复地看着何舜清写下的话。 上面事无巨细地概括了所有会来找孙阜堂的人,小到下属来问可不可下班该怎么答,大到几位总裁过来谈事要怎么答。越往后,官名越大,读到财政部、国务院、总统府的时候,宋玉芳只觉得嗓子口卡着刀片似的,生怕发出一丝丝不应该的动静。 虽然早就做好了这几个小时不好过的准备,但没有想到会这么难熬。自己还真是硬着头皮,要了一份苦差事。 第15章 激流涌动 大约六点钟刚过的时候,收发室果然送来了最新的电文和信函。 来送信的正如何舜清所言,问题很多,但又不敢耽误工夫。见宋玉芳只是一味沉默,就放弃了追问。 宋玉芳也不敢耽搁正事,叩了门准备送进去。 这时,孙阜堂正好觉得有些困倦,正站在角落里,转开水龙头,往脸上泼着凉水。他笑着拜托道:“小宋,劳你替我念一念吧。” “您客气了。”宋玉芳先默默地扫了一遍内容,神色变得有些严峻。把电文举得几乎贴在眼睛上,生怕错了半个字,郑重地往下念去,“梁有意调查沪行抗令是否牵涉军阀。” 孙阜堂拿白毛巾往脸上一盖,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别的吗?” 宋玉芳顿了顿,把电文搁在了桌上,又去展开那份信沉声念道:“阜堂先生台鉴,特派员周禀生,于今日午间造访,意欲试探我行与交行合并可行否。本应速速致电,但恐舍下早在监听之列。欲当面商议,奈何会内事务冗杂,实难脱身,抱歉之至。只得借托此信,恳请先生多加留意。小弟揆之敬上。” 读罢,只见孙阜堂早已归座,抬手捏了一下发涨的眉心。他已忘了,在他跟前站着的不是何舜清。旋即拍案而起,向着门外怒喝道:“合并合并,这些人除了合并,就想不到别的话了?!”说完,往后一倒,闭起眼睛来,默然地想着事情。 宋玉芳的脚不安地动了两下,她放缓了动作,去翻手里的那堆资料,生怕发出哪怕一丝丝的噪音,会影响到孙阜堂的思考。 何舜清的各种准备里,也包括了眼下的这种情况。他给出的方法,是让宋玉芳挑一则事先被他刻意延后汇报的好消息,借此来缓解孙阜堂的压力 找出了东西,宋玉芳小心翼翼的清了清嗓子,拿捏着声音,使其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恰到好处:“那个,孙老……何秘书临走之前接到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上海分行的张副理,拜访了上海法租界的公堂法官。对方在法律一层的建议是,当务之急银行应该暗中组织起股东、存户以及持券人,向会审公堂起诉上海分行损害其利益。这一来,公堂一方面就会立案。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诉讼期间,作为负责人的上海分行经理和副经理,只能待在租界,以便随时传唤。这样一来,就算中央把违抗政令的帽子扣下来,也不能在租界随便拿人。” 这招把坏消息放在好消息前头说的点子,似乎对于孙阜堂情绪一方面很有效验。只见他脸色微霁,不住点着头,喃喃重复着:“这个方法倒是可行……” 而宋玉芳也没闲着,兀自在心里感叹,能人就是能人,竟然能想出以法抗令的招数。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能成为这样机智而正直的一号人物。 不过这种白日梦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做吧,先办正事要紧。 孙阜堂则照着自己的思路,沉吟了起来:“我看,不如请个合适的人出面,以股东利益的名义,组织一个股东联合会,拟出一个暂行章程来。” 宋玉芳先是愣愣地听着,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来,赶紧掏出一支笔,就着桌角认真地记录着。 “随后,我们登报声明,就说应大部分股东强烈要求,银行的财产暂时由股东会接管。不管是什么名目的提款,哪怕是zheng府提用,也要照章办事。这不单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政策,等熬过这一场风波,暂行章程要完善为正式章程。唯有如此,才能确保银行无论经历什么风浪,都保持中立稳定。” 话刚说完,门外就有人敲着门道:“孙老,王总裁请您去一趟会议室。” 宋玉芳与孙阜堂对视了一眼,她略想了想,不急不缓地向外问道:“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人或者是因为不好启齿,或者是惊讶于这个女声,总之过了好半天才道:“是特派员的意思,具体事宜还是请孙老过去谈吧。” “知道了。”这一次,孙阜堂抢在前头答了话。他站起来,拿手指梳了梳嘴上那两撇花白的胡子,笑道,“小宋,要劳驾你陪我走一趟了。” “职责所在。”宋玉芳说着便欠了欠身,机灵地递过那根靠在桌旁的手杖。 ### 二人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了会议室。 孙阜堂并不打算对特派员做出丝毫的妥协,更不奢望zheng府层面会有任何的体谅。 未进门时,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操着山东口音在嚷着他的道理:“上海分行那个叫什么韩章的经理,自视过高得很呐,区区一个分行经理都敢直接对抗政令了!他把zheng府放在哪里,又把大总统放在哪里?” 从说话内容和语气判断,宋玉芳猜测这个人应该就是特派员周禀生了。位居高位,又是这样颐指气使的态度,真是非常难缠了。尤其是从方才读的那封信来看,周禀生在白天尚还算克制,只表现得像个说客,这时候却很凶悍。必然是碰壁太多,露出真面目来了。 看来,今天这一仗是不好打了。 会议室的门从两边打开,孙阜堂拄着杖在门口站了站,才缓缓向里走去。 诚如何舜清所料,眼下的局势正可用千钧一发来形容,不担重责的或许还有闲心关心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越往前排走,越没有人顾及孙阜堂身后的那张陌生面孔。这些人见宋玉芳穿的那样朴素,料着不过是孙阜堂年事已高抵不住重压,便从宅邸叫来了一个伺候下人罢了。 宋玉芳抻着脖子向里看,会议桌的首位站着一位大汉,高高的个头,厚厚的胸膛。身上穿的是,簇新的黑色长袍配蓝色对襟马褂,两只眼睛小小的,却很聚光,望着谁谁就不免心头一跳。他看起来神色激动,脖子上青筋暴突,似乎刚发完火。无疑,方才在门口听到的质问,就是出自他之口。 至于中行的总裁王士仓,他的相片近来频频地登上报纸头条,宋玉芳自然认得周禀生右手边的那一位便是。 对于银行里纷繁复杂的关系,王士仓心里很是明白。自古都说官商不分家,但是孙阜堂和他背后的那些所谓开明人士,动这个分家的念头,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王士仓还指望着这次巴结了上头,将来也好从政。因此,他第一时间向孙阜堂投过来的眼神并不友善。奈何这老顽固从大清银行起,就一直参与行内事务,很有些威望,表面上是慢待不得的。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沉声唤了一句“孙老”。 今天周禀生的出现,对王士仓而言,倒是件好事。毕竟是zheng府的特派员,说句话也比较管用。于是,他便故意地引出下文道:“那,您的意思是……”说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走到副总裁陈伟下手边,正准备坐下的孙阜堂。 周禀生右手握拳,往桌上砸了下去,愤然道:“我的意思自然是免去一切职务,立即押往……” 宋玉芳被这一捶桌吓得不轻,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这时,孙阜堂忽然地一笑:“韩章是愈发地有出息了,四年前不过得罪了区区一个沪军都督,四年后居然直接向总统叫板了。” 他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引得满屋子人议论纷纷。 周禀生皱了皱眉,拳头抵在人中处,朝王士仓咳了咳,示意他出来稳一稳局面。 王士仓憋着一口气,半天才打岔道:“怎么还不给孙老上茶?” 陈伟托着额头,重重地一叹,没有任何的表态。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涉世不深的宋玉芳连呼吸都在极力地克制。她能清晰地听见胸膛里渐渐藏不住的那颗心,正毫无章法地乱蹦着。 只见孙阜堂斜着眼睛朝周禀生笑笑,假做好意地提醒道:“特派员,这回您可得多费心了。毕竟对于这种抗旨不遵的事,韩章也是过来人了,只怕一般的手段对他是无效的。” 被激怒的周禀生,瞪着眼咬牙问道:“孙老,你们中行总处就没什么要交代的?那可是你的下属!” 宋玉芳下意识地往前靠了靠,姿态活像是要替人挡枪。她可不觉得自己是紧张过度,因为周禀生的眼里分明就藏着子弹,似乎下一秒就要射穿孙阜堂的心脏。 “力有不逮啊。”孙阜堂无奈地摇了摇头,掀开茶盖,深吸了一口茶香,怡然自得地笑着颔首。 周禀生黑着脸,把嗓门抬到最高,凌厉地扫视着总处各部的负责人:“国务院、财政部今天接上海中行的回电,说要尽一切力量,将库中现金兑至最后一元。在座的可都是统管各地中行的核心人士,对于此事究竟知道多少,或者说,是有谁授意的吗?”一句话讲完,眼神恰好落在孙阜堂身上。 孙阜堂喝过一口茶,蹙着眉头,很关切地问了一句:“总文书来了吗,可曾接到过上海分行关于此事的电文电话?” 总文书立刻起身,自然是说没有。 孙阜堂故意朝他们一白眼:“对于地方分行的行为失察至此,我看你,还有你们整个文书办,干脆集体辞职算了。” 文书办的其他领导也很配合地起身,不迭地认错。 宋玉芳暗暗细听着这些人的用词和语气,那份惶恐有些流于表面,似乎是一出双簧。 第16章 金榜题名 而这里头的明白人更是知道,这群老狐狸,表明应承,私底下阳奉阴违。只要不留下任何书面证据,他们总能全身而退的。 如是一想,周禀生气得血液逆流,只得跳过这个话题,转头望着王士仓道:“王总裁,你们银行内部的管理问题,我不该插手,也没那闲工夫。上回说的,关于财政局拨付水利局的那笔费用……” 孙阜堂重重地一咳,将话打断,说道:“老朽这里有句废话,不当讲也要讲。银行里员工有分工的不同,其实城市之间又何尝不是呢。北京是政治城市,不是经济城市,一多半的储户都是吃皇粮的。这一点就不像上海了,林肯轿车满街飞,遍地都能生出黄金来。所以我必得提醒一下特派员,北京分行的金库可不会变戏法。”话到此处,他并不继续点破,只管抬了右腿往左腿上一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这里,宋玉芳能感觉到,对方骇人的气场一个急转直下,形势似乎在发生逆转。她不由地埋下脸忍了一下笑,默默地佩服着孙阜堂临危不惧的气势,和扭转乾坤的老辣手段。 周禀生的脸色越来越差,说话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孙老,您大概真是老糊涂了。我现在站的地方是中国银行总管理处,不是北京分行!只要你们总处一句话,款子从哪儿调,我是不管的。论交情我不该说得太绝,可站在国家立场上,我不得不警告你们,水利可是事关民生的大事。你们可不要只扫门前雪!” 话,是大义凛然的。可是由一个支持袁世凯登基的人说出来,怎么听都很滑稽。 宋玉芳把脸低着,嘟着嘴皱了一下鼻子。作为一个进步学生,她有一肚子的愤慨想要宣泄。可这里不是大街,学生会拉横幅喊口号的那一套,在这里是不管用的。也只得期待孙阜堂,能狠狠地回驳。 其实何止她这样想,会议开到这时,几乎是孙周二人的对台戏了。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孙阜堂,等着他如何接下这招。 只见孙阜堂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对着满座的人,一张脸、一张脸地找过去。一圈下来,脸上阴云密布,怒地一拍桌子,高声道:“赴外稽核室的人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这种会议怎么还能缺席?他们不来汇报,我们怎么能知道哪家分行的库里还有现银可拨呢?” 接上,从角落里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孙老,赴外稽核室都赴外去了。” “唔……”孙阜堂旋即消了气,缓缓垂下了头,做出一派愧疚的样子来,“看来我的确是老糊涂了。” 一旁的陈伟见了,不禁埋起头来,身子颤了几下。 在场的除了周禀生和王士仓面色难堪之外,其余人都背过身去,偷笑不止。 宋玉芳此刻,感觉体内有一股血液被煽动得沸腾了起来。要不是拼命地克制,只怕这会儿她早就想站起来为这一出精彩的戏码鼓掌叫好了。 ### 会议不欢而散,王士仓亲自送周禀生回去。 孙阜堂迅速从震怒中恢复,甚至于可以说,在宋玉芳眼里,他脸上始终都不曾有过动气的痕迹。 到了晚上八点,走廊里一阵又一阵地响起了皮鞋声。不同于会议上的各执己见,这时钻入宋玉芳耳中的都是谈笑声,仿佛就算下一刻天塌下来了,也没有他们口中的戏文小曲儿重要。 五分钟后,常叔上来接她回去。 向孙阜堂道别之后,宋玉芳跟在常叔身后,故意地将脚步放得很慢。 这时候的顶楼,仅有两三间办公室依然开着灯,恰好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观察。 走廊深处传来一个操上海土话的声音,似乎在急吼吼地打着紧要电话:“阿拉哪能会得勿了解股东的心情呢?但是,股东也要理解一点,阿拉中行的性质,是官商合办。既然如此么,商要顾,官也要顾呀。” 夜色宁静,乌云一重盖着一重,似乎就要逼近了,让人看着压抑得很。几点零星的雨打在雕花玻璃窗上,天边闪了几下白光,只是一瞬便将整个夜空点亮了。一场急雨眼看就要落下来了。可刮了几阵风之后,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常叔站在升降机门口,小声催促道:“宋小姐,咱们快些吧,怕是要下雨。我是最怕北京的雨天,又大又急的,弄得满地坑坑洼洼的泥潭,实在不好开车。” “这就来。”宋玉芳弯了一弯腰,赶紧追了上去,“又得麻烦您送我回去了。” “客气了,一脚油门下去,也是很便当的事。” ###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何舜清除了转托常叔送了一封感谢信,并结清了工钱而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宋玉芳则养成了,每天都要看一段经济新闻的习惯。不上几天,她甚至能流利地对答出为应对停兑令风波,中行兑出多少现金,而财政部又是于哪一日,批复中行可以先行兑现的。 最后,袁世凯于病中,宣布结束停兑。交通银行方面,梁士诒所坚持的合并提议,也遭到了中行股东的强烈反对,甚至于要求zheng府永不发生合并争议。 不几日,折腾着要穿黄袍的袁世凯以生命的终结,宣布了闹剧的谢幕。就在各地学生为此群情激昂的时候,中行终于放榜了。 女练习生名单单独列在了最后,宋玉芳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拉着同样上榜的傅咏兮又叫又跳,恨不能去城楼上,向着整个北京城宣布这个喜讯。 贝满女中还特地在晨会上,隆重地宣布了这件事情。 到了礼拜的时候,宋玉芳早早就去了安徽会馆。她和傅咏兮的老师顾华,一家大小就住在这边的一所小跨院里。 宋玉芳喘着气,往书房门口一站,难掩兴奋地晃着手里信封,说道:“顾老师,我找您有事儿。” “来,坐下说。”顾华放下手里的书,笑笑地迎将出来,冲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顾太太说道,“巧贞,小玉来了,你赶紧把家里的糖果拿出来。” 宋玉芳忙辞道:“不用了。顾老师总是这样客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还要您拿着糖来哄我?” “不是这样说,都是过年时备下的,你拿着一是图个喜庆,再者嘛搁久了也是糟蹋。”顾华一面答应,一面朝着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顾太太挥手,意思让她赶紧去办。 顾太太也笑着应承了几句客套话,一双小脚扭着,便一摆一摆地进了屋子。 宋玉芳也不再坚持,一坐下来就忍不住先笑了一声,才道:“老师,还是我考上中行的事儿。昨儿晚半天收到中行的通知,要我填一份家庭状况的表格,并要有身份相当的保人在上头签字。我一看就先想到老师您了,哪儿还有比正教员更身份相当的人呢。” 顾华也替她高兴起来,抚掌道:“这样的忙我帮着也很高兴。”他一面说着,人就走到书桌前,开始研墨了。 宋玉芳小心翼翼地将藏在口袋里的表格拿了出来。 顾华提笔写时,口内还不忘叮嘱:“考上了也不等于尘埃落定,数学和英文还是要多练习,这是吃银行饭的基础。” 宋玉芳点头不迭。 最后,顾华留她吃饭,她说时间实在太仓促,还有许多入职手续得回去好好准备准备。顾华便从顾太太悄悄放在桌上的糖果匣子里取了几颗糖出来,塞在了宋玉芳手里。 顾太太听见他们说话,也走过来挽留道:“小玉,你这是要走吗?我已经让长班买面去了,留下来跟我们一道吃吧。” “不了师母,家里也做了饭的。”宋玉芳摇着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顾华,“而且我还得去照相馆照一张四寸半身像,不敢在这儿耽误工夫了。” 顾华向着自己的太太点了点头,夫妻俩便送她出了院子。 待人走后,顾华进去厨房,略略将事情说了一遍。 顾太太就像是在听一件极平常的小事,只管揭开锅盖,拿着勺子去尝咸淡,似乎不怎样惊异,眼神甚至有些冷淡。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呢?”顾华就不大明白了,漫说这次招女职员在银行业尚属首次。其实除去卖苦力的工作,但凡体面些的职位都很少见到允许女子参与的,这怕是中国妇女在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次转折。怎样自己的太太同为女性,别说是兴奋,就连半点新奇都不带有的呢? 顾太太头也不抬地冲着院门口一努嘴,一副早先就知道的样子,答道:“早一个月,会馆里的徐老爷就在说了,他至交家里的女儿,就要到中国银行去做司账了,怕不是要当中国第一位女总裁了。” 顾华一听这话,就有些兴致索然,全然把什么历史先河一类的话抛在了脑后,只管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个徐老爷我是真不喜欢!嘴上总不忘挂着什么,梁任公如何如何赞他的才学,蔡子民邀他一起结什么进步社。可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好笑。就前几天我去交通银行挪款子时,碰见他在我前头排队。我就故意地走过去问他,徐老爷,您不是说,有梁士诒办公室的特别通行证嘛,怎么还排这长的队呢?他那一张脸当时就红了,硬编了话同我说什么,这条长龙名曰‘平等’,不可不排的。” 第17章 事有蹊跷 顾太太果然没忍住,捂着肚子笑了一阵。这才伸长了脖子,警惕地向着门口望了望,小声提醒道:“悠着点儿吧,仔细外头有人听见。” “你以为会馆里的人都很瞧得起他?”顾华冷嗤一声,靠着墙,只管摇头。 “别人怎样我不管,咱们还是别得罪他。他口里的那些事儿,哪怕有一件是真的,得罪了他,咱们以后还在不在北京待了?”顾太太说着话,便把灶上的菜盛了,推着顾华道,“好啦,你去胡同口上瞧瞧,大毛二毛那俩野孩子又跑哪儿撒欢去了。我把碗筷摆了,就可以开饭了。” 顾华心里有一阵小小的怅然,他是当教员的,平时在学校是说惯了话的,回到家自然也是话多。就可惜他说的那些,自己的小脚太太一句都不爱听。 ### 且说忙着准备去银行报道的宋玉芳,出了门一刻不耽搁,照完了相就去寄了本埠信。她简直高兴得不知所以,压根儿也没留心在旁的事情上,直到回了家,听见屋子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这才醒转过来。 事情并不可能一帆风顺的,要想去银行上班,首先得过宋子铭这一关。 “爸,您回来了。” 宋子铭闻声抬头,一眼望见宋玉芳斜躲在门框外边,一张脸被日光照的粉扑扑的,鼻头上还挂着几颗汗珠子。他心里有些不高兴,认为这么大的丫头还跟孩子似地玩得发汗未免不像话,便没好气地问道:“一大早上哪儿去了?” 宋玉芳不敢说得太明白,讷讷然应了一句:“我……我寄信去了。” “给谁?” 宋子铭的不依不饶让宋玉芳警惕了起来。会不会是因为知道了录取书的事,所以在防着她?幸好她迫不及待地一早就去办事了,只要熬过这半天不穿帮,信一寄到,录取程序就算是完成了,到了时候去报道即可。 这时,宋太太从里屋捧了新做的单衣出来给宋子铭试穿。她在里边拿衣服时,稍听见了几句话,便就意味深长地向着女儿一望,并不说破寄信的事。 宋子铭觉得有些古怪,再一次追问:“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宋太太一面看尺寸合不合,一面冷笑起来:“不是在等你说话嘛,你不开腔,我们敢说什么呀。” 宋子铭闷闷吐了一口浊气,这才瞥着宋玉芳问道:“听说中行的结果出来了,考上没有?” 仔细看他问话时的眼神并不笃定的,看来他这话是真问,而不是故意为之的。 宋玉芳稍缓了一口气,默然地点了点头。本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偏偏包氏在里头插了一杠子,喜事却有着说不出口的难处。弄得她自己也困惑了,这究竟算怎么个说法呢? 宋太太打着岔,说有两个线头露在外头了,让宋子铭赶紧把单衣脱了。 宋子铭却是存着认真的意思,看定了宋玉芳,必要问出个结果来:“那你打算去吗?” 宋玉芳眼皮子一跳,支吾了半天也没答上一个字来。心里只管去想,刚才的信没写错吧?可别出了纰漏让邮局给退回来了,那可遭殃了。 只听宋太太在一旁斩钉截铁地接言:“当然要去啦。” “那大学呢?”宋子铭冷下脸来,一只手抬着,到底也没往桌上拍下去。 宋太太撇着嘴道:“读不起硬要读,有什么意思?” “你自己什么意思?”宋子铭不想接宋太太的话茬,以免又是一顿大吵,只好扭头去问女儿。 宋玉芳已经察觉到了父亲又开始犯倔毛病了,料着一顿吵是省不了的,还没怎样拌嘴,先就委屈上了。因为她实在觉得,包氏不过是一句不由心的客套话,他们一家人却正正经经地各站一边大吵起来,完全地不值当。 宋子铭果然开始想尽办法地借题发挥起来:“挺大个人了,说话也不利索,一味地躲在门外就没事儿了?人家银行是没瞧见你什么样儿,真要见了你,兴许也不爱收你。” 宋玉芳低头咬着唇,努力忍着泪,使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地想辙应对。她先迈进了屋,然后才颤着声音低低答道:“顾老师也说了,银行是很重视员工素养的,只要我做事本分认真,或许将来能送我去大学,甚至是去国外那些以经济见长的大学进修也未可知。” 明眼人所见的症结,全在包氏不会履行诺言。可宋子铭显然是忽略了此事,只管去想大学的文凭。因此宋玉芳也只好试着,把将来再深造的可能性摆出来。 宋子铭果然顿了顿才道:“依我说……” 这时,宋太太赶紧也添了一把火,手拍在桌上一摊:“别尽拿一张嘴说事儿,话再好听也没用,先拿钱来!老太太不是主张她上大学,好给她定一门亲事嘛。行,你现在就去那边说,四年学费先给了,说亲的那一家也先见上一面。事情能作准,小玉就不去银行了。” “你……”宋子铭气呼呼地一抬手,却不敢接这一招激将法。 “我也是这个意思。”宋玉芳瞅准机会,也向他发难。在心里把话一转,脸又红了起来。刚才说得太急,似乎有把两件事一起答应的意味。便赶紧改口道,“哦不,只要四年的学费能有个准数儿就成,旁的事儿我不答应。上的是文明学堂,却叫长辈包办,传出去多让人笑话。再说了,老太太凡事都讲规矩,怎么忽然就糊涂了,连长幼都不会分了。我上头还有哥哥姐姐呢,怎样就要先坐定我的事儿了?” 宋太太架起的右脚当空一踢,拍了一下掌,抬高了嗓门道:“嘿,你不说我倒忘了这茬了。”又瞪起眼珠子,咄咄地望向宋子铭,“人品真要那么没得挑,能轮得上咱们?她的宝贝疙瘩怎么不去配那留洋少爷呀?” 见情势好转,宋玉芳一个小辈就不便趁胜追击,找了借口赶紧躲开:“妈,我回屋了。我们学校的剧团有毕业表演,我还得替他们去抄剧本呢。” 关上房门的时候,还能听见宋太太嘟囔着:“一把年纪了,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连小玉都看出来事情有诈,你却一昧地偏信!这可是关系终生的大事儿,上了当没有后悔药的。” ### 转眼到了月底,新一届的中行练习生就该去报道了。 这些人走上工作岗位之前,首先要进封闭的训练班培训三个月,通过了最后的考核才能正式地与中行签订用工合同。 是日,何舜清有要事,下楼来找金库主任商量。当他看见柜台里边的佟寅生仍端着茶杯说说笑笑时,脸上立刻就起了阴云。 上回考试通知出错的问题,为着银行刚刚熬过一场血雨腥风,正是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所以就没有追究。可今天,本该负责这一期新进练习生培训事宜的佟寅生,却再一次渎职了。 不等何舜清走过来发难,佟寅生先一步站起来,满脸堆笑地伸出一只手来,不无夸张地恭维道:“呦,何大秘书这一来,咱们大厅可真是蓬荜生辉了呀。” “佟主任客气了。只是不知道,我们银行考试地点会临时改,训练班负责人也会临时改吗?”何舜清脸上现出笑意来,手却较劲一般地用力摇撼着。 “总处又要突击检查了吗?其实,怎样用得着劳动尊驾呢,一个电话下来,直说又是谁惹您生气了,我保管立刻就撵那人走。否则,孙老怪罪下来,咱们也不好交代。”佟寅生说罢,讥诮地一笑,收回了手。又觉得手臂摇得都有些酸了,藏到身后去悄悄扭动了几下。 何舜清是秉公的态度,提醒他不要耽误正事。今天第一天,负责人就给新人留下不守时的印象,将来他们就有可能视制度为空气。但没想到他不单不知错,还当着柜台里头许多的员工,暗讽何舜清是仗着有后台,故意来挑理的。何舜清冷笑了一笑,没有发急,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就多谢佟主任了。前次去天津分行处理业务,才听说那边的经理是佟主任的叔父。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原来这佟寅生一味嫉妒何舜清在顶楼工作,却对自己当初靠着家庭关系,得以免试一事,认为平常。 这一揭破,倒显得他从前的那些微词,很站不住脚了。 佟寅生尴尬地甚至不敢抬头,拱了拱手赶紧告辞而去:“那边的新生该开课了,先失陪了。” ### 而准时到达训练班报道的新人们,因为通知书上明确写着,无论家住何处,三个月的训练期,只有礼拜六礼拜天才准许自由活动,所以正忙着往宿舍里搬行李。 这一期的女练习生只有四人,宋玉芳和傅咏兮便又顺理成章地做了室友。 宋玉芳的行李简单极了,但傅咏兮就挑剔多了,即便是知道会提供铺盖,她还是把家里睡惯了的被褥带过来换上了。 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宋玉芳就帮着傅咏兮把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都挂起来。 就在她两个聊天的工夫,虚掩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第18章 室友相见 宋玉芳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穿着蓝布小袄,腰下系着黑裙子的女生,怯怯地进来,向她们打了个招呼:“二位也是训练班的吧?你们好,我叫冷秋月,保定来的,这个月刚从崇慈女中毕业。” “你好,我叫傅咏兮,她叫宋玉芳,跟你同届。”说时,傅咏兮便一把圈着宋玉芳的胳膊上前了一步,将冷秋月给围住了,弄得内向的她满脸通红。 宋玉芳看她穿得和自己一样的素淡,又没有家人帮她提着行李,心里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起先还在担心,会不会每个学校都是凭家庭情况争取名额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最后考上的,就都是傅咏兮这样成绩不赖、家世不俗的。若是整天跟这些人相处,宋玉芳怕是得一直郁郁地抬不起头来。幸而这位新室友,看起来应当很能与之合拍。 “你一个人来的吗?这样重的包袱,亏你这小身板能扛得动。”傅咏兮热情地接过了冷秋月的行李,替她选了靠窗的床铺放下,正好和宋玉芳的床对着。 三个女孩子坐下来,才聊了不几句,这个房间的最后一位成员也到了。 来者穿着一套印花哔叽的衣裙,袖子短短的,脖子上边挖着一个方式套领,肌肤丰盈雪白。她年纪看去好像稍大一些,鸭蛋脸,双颊透着一股自然的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笑容淡淡的,很沉稳。她见先来的三个人似乎已经熟稔了起来,便就先自我介绍了一番:“大家好,我叫沈兰,是女师大的应届生,好像是这次校招生里年龄最大的。” 傅咏兮听了,眼中立刻有了艳羡,迎上去道:“哇,密斯沈太谦虚了,不光年龄长些,还是校招生里学历最好的吧。” 冷秋月也跟着站起来,绕着沈兰走了两圈,像是在欣赏什么稀罕的宝物一般:“沈兰姐姐的名字好像就在第一个呢,我听老师说,这次放榜就是按成绩来的。” 宋玉芳最后一个起身,牵了牵衣襟,只是勉强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如果真是按成绩放的榜,她可是排在最后一个的。着急自己都急不过来了,哪儿还有心思去羡慕别人呢? 沈兰倒是没有任何的自傲,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比你们多学了四年的功课,即便是考得比你们好,似乎也有‘抢跑’的意味在里头。”说罢,走到了最后一张空床上,将行李箱放了。 四个人少不得又彼此认识了一回。 冷秋月望了一眼宋玉芳装笔墨的书包,上头还绣着校徽,便就笑道:“贝满女中果然名不虚传,一下子就录取了两位。对了,沈姐姐高中在哪儿读的?” “春明女中。”沈兰笑向她们三人道,“彼此恭维的虚礼还是罢了。我以为,中行招工根本上也不会去一般的学校。大家就读的学校,名头都不小。” 三人皆道很对,接着走廊里有人吹起了哨,让大家去一楼礼堂集合。 ### 封闭训练班,就办在中行自建的公寓里。 当初盖房子时,就把两层需要都考虑到了。前头的大楼是宿舍,专门提供给外地来京的员工。楼下有小花园,和一个大操场。在这片地的最后边,有一幢稍矮的楼,作为每年培训新人的教室和宿舍。 人都到齐之后,佟寅生作为这届新人的总负责,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再发表了一番讲话:“首先,鄙人代表中国银行北京分行的全体同人,向在座的新同事,表示欢迎!其次,要简单介绍一下训练班的主要内容。这个训练班最为重要的目的,是搭建一座从课本知识跃到实际操作的桥梁……” 宋玉芳皱着眉头,一直地盯着讲台上这个微胖的中年人望着。她根本就忘不掉这张脸,分明就是考试那天扛着她上二楼的人。 真是糟糕,虽然知道那人一定是银行的职员,却没想到还是负责这一批新生的领导。但愿他贵人多忘事,已经忘掉那天的事了吧。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佟寅生的长篇大论已接近了尾声:“在座的各位青年朋友,都是初入社会。首先要学会端端正正地做人,然后才能全心全意服务客户、服务社会、报效国家。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们不仅仅把这个岗位当成是谋生的职业,而是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然后,不知为何,礼堂里忽然起了一阵的骚动,大家都愁眉不展地交头接耳起来。 宋玉芳的心思全然飘在不相干的地方,只好趁乱去问傅咏兮怎么了。 傅咏兮苦着脸回道:“人事部给咱们出了命题作文,让明天一早就交呢。写文章呢我是不怕的,可我怕命题,选个我不喜欢的题,一晚上也憋不出一个字儿来。” 看来,整个礼堂的人都是为这个犯愁。 宋玉芳不由地生出一股自信来,幸而自己生在一个传统家庭,极其重视国文,所以这个任务似乎难不倒她。 接下来,又有银行的经理和副经理上台讲话。 最后,大家排着队上台去领训练班的课本。为表示重视,每一份都是由经理亲手交过去的。 其他人上台都兴奋得了不得,从经理手中接过书本时,恨不得把手一直地握下去。只有宋玉芳灰溜溜地上去,低着头想尽办法避免与佟寅生对视。 不过,她似乎有些太高看佟寅生对于这次典礼的重视程度。实际上,带新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佟寅生打心眼里不乐意做。要不是还要陪着上司们做足了全套,他恐怕讲完话就想着要溜了。 ### 在食堂吃过晚饭,那道命题作文就来了——《我之人生观》。 傅咏兮坐在灯下,悄声叫着宋玉芳的名字:“小玉,这个题目我好像会做。可是你说,我要往女子解放的层面上写,好是不好?” 宋玉芳稍一抬眸,才一触到傅咏兮那闪烁着不安定光芒的眼睛,便什么都明白了,抿嘴一笑道:“可是可以,不过你可不许拿现成的例子说事儿。什么此次招考,男女之比例全然不公的话,你还是藏起来吧。咱们女子闹解放,也不在这一件事儿上头。倒是你写了进去,万一人事部不爱看,影响你的考评呢?这是内部作文,不是报纸文章,你的热情该用对地方才是。” 这样面面俱到、无可反驳的话,让傅咏兮绕在嘴边的话尽数都散了。她只好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摇着头笑了起来:“你真是神了,我什么都还没说呢,倒让你把话都说尽了。” 另一边,正在奋笔疾书的沈兰忽然地转过身来,以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傅咏兮,道:“密斯傅看起来是个热情饱满的革命女性啊!不如这样吧,这周末要是你得空儿,我带你去我们学校转转。你应该听说过的,女师大的进步组织,做事有多么轰轰烈烈,又有多么欢迎社会各界的通达人士加入斗争的行列。” 傅咏兮眸中一亮,差点就把写文章的事情给忘了,抚掌道:“真的啊,我一直都想听师大的前辈们传授经验,就可惜了没机会。”说罢,搬着椅子往沈兰位子边靠了靠,继续议论起女子解放的话题来。 宋玉芳笑着听她们谈了几句,余光却见冷秋月一直如若无人地伏着案,因就想到自己的程度不如别人优秀,赶紧收回了心思做文章。 这时候,沈兰又问道:“密斯宋也一起吗?” 宋玉芳望见傅咏兮兴奋得一直在点头,示意她也一起去。可是,她想到那个在角落里安静地努力着的冷秋月被忽略了,就摇了摇头,拿手向着对面一指,道:“密斯冷不是保定人嘛,过礼拜也不方便回去吧。不如我就留下来,省得她一个女孩子在宿舍里过夜,怪害怕的。” 刚好冷秋月已经写得差不多了,隐约听见大家在议论自己,便一脸茫然拿眼神询问着有什么事吗。 傅咏兮就把话从头再说了一遍,最后取了个折中的办法:“那我们就一起吧,白天去师大参加社团活动,晚上就都回宿舍住好了。本来我是打算放假的时候回家舒坦两天,但是既然这里水电都有,似乎一直住着也挺好。” 冷秋月先是向着宋玉芳感激地一笑,然后欣然答应了。 沈兰便道:“密斯冷都写好了吧,咱们也抓紧吧。” 冷秋月答道:“我这是草稿,还得改改再誊呢。对了,你们也赶紧吧,第一天来都挺累的,早些做完早些睡觉不好吗?” 大家都道有理,收了心赶紧做正事。 当宋玉芳完成了文章,起身活动筋骨时,发现下笔最晚的沈兰早就拿着一本商务英语在默读了。用心最专的冷秋月自然也完成了,正在看公文尺牍。 这些,都是今天新发下来的教材。 要不怎么说人都得往高处走呢,每上一个新台阶,身边人的素养也会逐渐地提高。过去在学校里,宋玉芳虽然不是顶有悟性又顶努力的那一个,但也不会落到中下游去。可是到了这里,不得不说,不下一点苦工夫,恐怕永远只能是四人当中最差的一个。想着这些,她就赶紧收了口里的哈欠,揉了揉太阳穴,拿出自己最欠缺的珠算来预习。 到了晚上十点,熄灯哨吹罢,大家各自安寝。 宋玉芳将枕头挪到床尾,刚好和傅咏兮挨着头,悄悄地把自己意识到的不足同她说了说:“你看人家沈兰姐,文凭高出我们一大截,还是这样用心。咱们可得打起精神来,不能再晕乎乎地沉浸在录取的喜悦中了。” 傅咏兮趴在被窝里听着,睡意全无:“说的是啊,还有其他寝室的人呢。要是咱们四个能盖过那群男生,让我给你们垫底我也乐意,可要是比不上他们……” 然后,就听沈兰故意地咳嗽了一声。 夜深了,大家都累了。宋玉芳和傅咏兮也就乖觉地打住了卧谈。 第19章 学生闹事 接下来一个月的学习,宋玉芳始终悬着一颗心,忐忑着佟寅生教的是哪门课,自己又会不会被认出来,然后给小鞋穿。可是一直等到了阶段考试结束,居然都不曾见过他第二面。 渐渐地,这件事也就放下了。 且说第一个月的阶段考试成绩出来之后,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沈兰学习底子好,轻轻松松就拿了个第三名。宋玉芳、傅咏兮虽然没进前十,却也挤在第十二和十五的位置,总算没有掉队。 然而,冷秋月就远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了。她在小学接触英文时,遇到的第一位教员只是个半吊子,语法过得去但口音很重。因为学校考试时,总是更看重书面表达,所以她一直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口语是有问题的。而中行的培训要求就正好相反了,涉外业务对员工的口语能力绝不低于书写能力。口试又紧跟着国文笔试,排在第二门。当她和考官的交流因为口音而变得不流畅时,心里一下就紧张了起来。过后的几门考试,始终没有从口试失利中缓过来的冷秋月,统统都没有发挥好,在全部的练习生中总成绩垫底。 三个女生围着泫然欲泣的冷秋月,替她提气。 打从训练班成立时,就有言在先的,成绩不合格的练习生有两条出路,要不就无条件地服从外派,不愿外派就只能另谋出路了。后一条路自然没人愿意走,要是外派去近一些的地方还好,再退一步就去远一些的大城市,怕只怕去到路途又远、条件又差的地方。因此,谁不憋着一股劲儿要留在北京分行呢。 这个时候,成绩一向不错的刘泰跟几个男同学,嘻着嘴一路说着风凉话就过来了:“呦,密斯冷这是怎么了?若是为考试大可不必的,这也不怪你。你们是女校的学生,毕业要求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的嘛,出了社会不适应也是有的。”接着,向着身后的一群男生,动作夸张地抚掌大笑起来,“听说女校还有缝纫课,补丁打得好也能算是一门技能。” 就有人跟着起哄:“合着就是职业学校呀。” 经这样一闹,教室里的人都哄笑了起来。冷秋月一时羞,一时恼,一时又觉受辱,“哇”地一声把心里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宋玉芳正欲上前理论,听见她哭了,就把话给咽了下去,掏出帕子来赶紧回头去劝。 这时,自然又是傅咏兮抢上去,帮着出头道:“刘同学,你们学校难道不教手工课的吗?缝纫课考验的就是手工技巧,难道不该学?!” 挨着冷秋月坐在位子上的沈兰先是不说话,到了这一句时,也拍案而起:“我看他们学校缺的是品德课。” 随着这一句话,局势又逆转了过来。看热闹的人里头,有几个便附和着沈兰说道:“密斯特刘,这就是你不对了。这样对一位女同学,既不厚道也不绅士。” 刘泰不甘心闹得自己一个人没趣,明知理亏却硬要摆出一副算账的派头来,将手重重拍在了沈兰跟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就你有品德?” 沈兰到底是女师大出来的,在校时就专门参加游行,对付守旧派。官老爷她都不怕,岂会怕一个大放厥词的黄毛小儿。因就将身一挺,将眉一挑,回击道:“你要是敢把自己的混账话,回去说给你们校长听,我就敢当着你校长的面重复一百遍!” 傅咏兮听得痛快,不住地叫好鼓掌。 可她的得意,愈发激怒了刘泰。 局面僵成这样,冷秋月也顾不上哭了,推着宋玉芳的手,拿眼问她怎样是好。 宋玉芳也急得没法子,心里只管想着,过一会儿教员就该来了,要是两边各打一板或者干脆偏心势众的男生,沈兰可就要吃亏了。因此,赶紧走到中间拦着,劝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别闹出事端,那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兰把话听到了心里,咬着牙暂时忍下了一口气。 傅咏兮因为自己背着“前科”,害怕自己的冲动会殃及旁人,也不敢多言,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是她抱惯了不平,却忍不惯委屈,嘴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谁稀得搭理这种发臭的化石。” 正是这一句不服气的抱怨,把事情推到了无可退让的一步。 刘泰抬起手臂,怒指了一下傅咏兮跟沈兰,然后又卷起了袖子,骂骂咧咧地嚷道:“我说你们几个小娘们……” 沈兰见情势不对,把惹祸的傅咏兮往身后一拦:“你干什么,要打架吗?” “打架?”刘泰不可置信地伸手掏了掏耳朵,满眼都是戏谑,“你们女人是要平等要疯了吧。瞧这细胳膊细腿的,居然也敢说打架。”说时,望着四周的人一笑。 他又摸着下颌,打量起四个女生来。其中两个打扮不俗,似乎家里有些来头。至于另外两个嘛,除了冷秋月红着眼趴在桌子后头发抖,也只有宋玉芳看起来好欺负些。 实际上,刘泰也不想闹大事端,毕竟自己理亏在先。可是,他也不甘于以自己的失败来结束这场风波,总要占上一点便宜,才好顺着梯子下来。 这样一想,刘泰便转过身,伸手往宋玉芳脸颊上一摸,色眯眯地一笑:“不过要是去床上打一架,说不定就……” 一句话没完,右边耳朵就嗡嗡作响起来,那半边脸也火辣辣的,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着似的。 再看看宋玉芳,早变了一张脸,再不是凡事都和和气气的样子。一双怒目圆睁着,活像是要吃人。 ### 教室里正闹得人仰马翻,却没有一个管事的出来制止。 原来,第一次的考核成绩是需要分行验收的。佟寅生作为这次培训的负责人,正在办公室里翻阅考卷。 总处也很重视新人的素质,就派了何舜清过来监督。 两个人是死对头的事,绝对称不上是秘密。因此,训练班的教员们怕出事,都战战兢兢地陪在了办公室。未免两个人一言不合吵起来,还把门给关上了,省得叫人看笑话。 何舜清先就问道:“女学生的程度怎样?” 无论是女职员还是何舜清,佟寅生都存着偏见。挑了挑眉,语气轻蔑地表达着自己的不看好:“女学生读书自然是很会下笨功夫的,擅长考试也不稀奇。就怕到时候,上手不利索。银行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别的不说,就是坐柜台的体力,想也不是女流之辈能承担的。” 何舜清眸光一暗,意识到屋子里紧张的气氛是不适宜谈正事的,便也不想过于在言辞上分出胜负,只是笑了笑:“能把书念好的都是聪明人,只要方法得当,上了手自然也不会跟不上。” 佟寅生看完了考卷,直接就拍在了桌上,冷哼着挑衅道:“我就不明白了,非要请些花瓶来做什么?” 何舜清依旧试图讲着道理:“理论上说,女子比男子更加心思缜密,最适合我们这一行了。” “跟你们这些喝过洋墨水的人,真是没法说。”佟寅生说罢,没耐烦地摆了一摆手。 招女职员虽然是何舜清极力提议北京分行去办的,可一旦议定了,接下来的许多事都是总处的人不便多插手的。此来也只是作为临时监督而已,何舜清只好咽了一肚子反驳的话不提。 佟寅生见他今日气焰不旺,觉得自己很在下属跟前长面子。背过身去,小声却得意地哼哼着:“这倒罢了,反正我看那起女学生,长得还挺水灵的。只要往柜台前一站,那些大客户看着喜欢就好。况且,一个月给六块钱的津贴,也是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说到开支一层,还故意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显然,他说的是反话,只为了给何舜清一个难堪。 可是,何舜清的注意力却摆在了另一个问题上,不由地将眉一攒,疑惑道:“练习生的津贴不是八块吗?” 佟寅生笑得更加大声了:“那是男的,女的怎么好比。” “怎么能……” 还等不到神色冷峻的何舜清反驳,就有人匆匆忙忙跑着过来敲门:“佟主任,佟主任,练习生打起来了!” “什么?” 众人齐声惊呼,早有几个人冲出办公室,赶去教室里维持秩序。 而佟寅生作为负责人,总不露面已经是违规了,更何况一群有相当素养的毕业生交到他手里才满一个月,别的成绩没有,倒先打起架来,他总归脱不开干系。因此再也傲慢不起来了,只好两手叉了腰,把头埋着,闷闷地望着地面不说话。 何舜清斜了一记白眼,叹着气道:“去把惹事的几个叫过来问问。还没到岗先学了这样的流气,以后是不是还要拆银行的房顶啊?!” 佟寅生理亏,也只好听着他耀武扬威地训斥。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负责教务工作的李组长带着宋玉芳四人还有刘泰,进来回话:“何秘书,就是他们几个闹的事。” 一听“何秘书”三个字,宋玉芳心头便是一跳。 古话说英雄都怕见老街坊,更何况是甩了人家一巴掌的宋玉芳呢?虽然把话说开了,错不在她,但被教员带到办公室来对质,总是叫人脸红的。 第20章 尴尬重逢 何舜清看见蓝布上衣和黑裙子的打扮,早觉得眼熟了。尽管宋玉芳恨不得把脸贴在地上,但是那个身形还是瞒不住人的,毕竟曾经那么亲密地并肩站过…… 想到这里,何舜清也觉得思绪远了,很有些不相干。咳嗽了一声,装作谁也不认识的样子,问李组长究竟怎么回事。 李组长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齐。最后,为了把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他决定挑个软柿子出来背锅,顺便替其他人开脱:“其实,那一巴掌是宋玉芳扇的,密斯傅和密斯沈都是同窗情深。那么,这位冷秋月同学是……因为这次的成绩不好,所以有些伤心,倒也情有可原。” 不多久前,宋玉芳还像个深明大义的英雄那般,做过何舜清的临时助手。一个多月没见,摇身一变成了一名“问题学生”。这样的落差放在谁身上,都会觉得窘迫至极,更何况李组长的话分明有偏颇。 原本这话可以摊开来说个明白,可是事有不巧,恰好是何舜清在过问。因为这个,宋玉芳便犹豫了。她不知道要以何种口吻开腔自辩,语气上一个拿捏不好,会不会显得自己是在以过去的交情为标榜,逼着何舜清站在自己这一头呢?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更不想被误会成那样的人。 再加上旁边站着佟寅生,那又是另一段不大好的渊源。她甚至没底气抬头,怕被认出来之后,事情更加地复杂。 一时间,难以言说的各种情绪一齐涌上了心头,宋玉芳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何舜清背着手,转过半边身子,先望了望冷秋月,然后才沉声道:“这件事不能以情有可原含混过去吧。我听你的意思,冷同学分明是受欺负的那一个。” 李组长陪着一脸笑,点头哈腰地答道:“是是是,不过刘少爷没什么歹意。就只是一秃噜嘴,什么话都往外说……” “说话的时候先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何舜清板着脸一捶桌,吓得众人皆是一哆嗦,“你是老师,尽可对他们直呼其名。若是以平等论,就都称呼同学。” 李组长更是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对……是刘同学。年轻轻,难免就……”说时,干笑了两声。 何舜清听罢,不屑地冷哼道:“你是说另外几个人年纪都比他大,所以你才只计较别人的错处?” 李组长把背压得更弯了,从口袋里抽出一方白帕子来,揩了揩额头的冷汗:“何秘书,要不您……” 一句话刚到嘴边,就听见佟寅生咳嗽了一下,似乎是在提醒李组长,监督人和负责人是两个不同的身份,自然也承担着不同的工作。 李组长暗暗吁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口条不顺,才没让最得罪人的话说出口。接着,脚下一转往前走了一步,请示道:“佟主任,您看这事儿闹得……” 可是,这个示好来得似乎有些晚了。 佟寅生白了一眼,将手插进裤袋里,慢慢地想去。这次招考只能算是半公开,实际上以推荐为主。虽然推荐名单未见得各个都是家世显赫,但是衣着就是一张无字名片。他打量了这五个人,不由地点着头认同李组长的做法:“有争执是难免的,打人就不对了。” 听罢,宋玉芳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她意识到,自己大概要为此事负最大的责任了。 而他们这种不经商量的默契,使得何舜清一下子无言了。冷笑了一声,又咽了咽口水,才追问到关键问题上:“是谁先动的手?”说罢,冷峻的目光完全地射在了刘泰一个人身上。 方才还充大佬的刘泰,到了领导面前又不敢多言语了,守着沉默只管装傻。 李组长嘻嘻地笑着,道:“这不是明摆着嘛,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动手了。”然后,就把手指对准了暗地垂泪的宋玉芳。 听到这里,傅咏兮再也忍不住了,扯着大嗓门质问:“轻薄算不算动手?” 沈兰和冷秋月自然也就点着头表示同意,刘泰则是恶狠狠地斜了三人一眼。 倒是被人扣了个大黑锅的宋玉芳什么也不说,只管哭。傅咏兮又不是第一天认得她,以为她平常虽然寡言,但绝不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媳妇,今天这副委屈样还挺出乎意料的。 “你哑巴了吗,干什么不说话?”傅咏兮压低了声音,扯着宋玉芳的袖子,想让她上去解释两句,可她却毫不领情。因为害怕宋玉芳会无辜受处分,又气她关键时刻无故地掉链子,傅咏兮急得满头是汗,冲着在场唯一看得入眼的何舜清高声解释道,“这个刘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言语轻浮、举止孟浪。你们站在密斯宋的立场上想一想,被人无端地骚扰了,难道还能忍着?他连一句话都受不住,密斯宋却要白白受他欺侮,没有这样的道理!再说了,回嘴最厉害的人明明是我,怎么就跟我无关了?” 沈兰便顺着傅咏兮的目光,朝李组长瞅了一眼,往前站了一站:“拍桌挑衅的是我,出于同窗情深站出来的不是我和密斯傅,而是密斯宋。她因为替我们着想,拦在中间不让打。可是这个叫刘泰的欺人太甚,非但不领情,还做出下流的举止,那一巴掌完全是活该!” “你们……”李组长因她二人不领情,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何舜清面无表情地背着手,走到刘泰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下去:“你究竟有没有轻薄人?” 冷秋月见刘泰打死不说半个字,一副等着谁来救他场的样子,赶紧向何舜清提议:“老师,我们绝没有说谎。要不您现在就去教室对质,晚了,他们就该串通一气改说辞了。” 这样坦荡的表白,已经把事情的对错展现得很清晰了,由不得谁再做任何的狡辩。 “李组长留下,其他的教员去教室,把练习生带到单独的办公室,一个一个地问清楚。”何舜清扭过脸,忽然地问佟寅生道,“佟主任,您有妹妹也有女儿,您的妹妹甚至跟这些女学生差不多一般大。要是这只手落在您妹妹身上,令妹会如何反应,您又如何反应?”说罢,毫不留情地大力举起刘泰的右手。 刘泰则是挣了好几下,才勉强收回手的。 佟寅生哼地冷笑了一声,心里便有了计较。走过去,拍着刘泰的肩膀道:“叫刘泰是吧?你给女同学道个歉,再写份检查。品行方面……扣十分。” 刘泰自然是不服气的,可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自知家人都在奉天,远水救不了近火,犯不着嘴硬下去,也就不情不愿地认了错。 这一板子打了,按照佟寅生的性子,自然就要指着宋玉芳,去打另一板子:“还有你……” 何舜清赶紧抢在前头说道:“你受委屈了,先回宿舍休息吧。” 宋玉芳有些意外,抬起一双泪眼向着何舜清看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他的侧脸上,使他脸上短短细细的绒毛,都似染着金箔一般地耀眼。他的目光既温柔又坚定,眼中露出一个几不可查的笑容,安慰地向着宋玉芳偷偷地一点头。 无论是出于旧交情,还是就此事的前因后果来说,帮她解围都是应该的。 宋玉芳本来还在想着,形势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出于整肃培训班纪律的考量,又会不会受很重的处分。幸而关键时刻何舜清冒着嫌疑站出来打岔,使得这事不得不就此过去了。原先遇到老熟人还有一种窘迫,但到了这一刻,还是得庆幸来者是何舜清。换了别的人,结果大概未必是好的。 就在她眼含感激望着何舜清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到,另有一束探究的目光正落到了她身上。 何舜清却发现了佟寅生的异样,赶紧随意地一走动,恰好挡住了视线,又挥着手赶人出去:“这边还有事,你们的问题处理好了,就先出去吧。”接着,故意单单冲着宋玉芳一个人喊,“如有再犯,直接开除!” 这一来,刘泰心里仿佛就好受了些。 而宋玉芳也适时意识到了危机,不敢在佟寅生眼皮子底下待着,赶紧地溜了出去。 至于佟寅生,他只是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宋玉芳,却没有切实地记起什么来,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 大家散了之后,傅咏兮还不迭地抱怨着宋玉芳:“你真是的,刚才怎么成了木头桩子了,一声儿不言语。幸好还有个明事理的人在,要不然你可倒大霉了。” 这会子,如果直说因与何舜清相识,对面见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恐怕不好。别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就是女生宿舍的人,听见了也难免心里有计较。宋玉芳只好低着脑袋,扯谎道:“我……我吓傻了。” 一旁的沈兰点着头接言:“我看密斯宋平时文文弱弱的,又是书香人家长大的,没经过这样无理的事儿。一巴掌打回去,恐怕自己倒先呆了。” 另二人听了,认为这个缘故很有道理,暂且丢开不谈。 第21章 空降新人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住她们道:“几位等一下。” 四人扭头一瞅,原来是班上一个名叫崔万华的同学。平时话不多,也不扎堆,很容易就将他给忽略了。他的皮肤微黑,中等个子,笑起来憨憨的,露着一口白牙。身上是打补丁的粗布灰褂子,领口袖口都已磨得泛白了。 他见四位谪仙一般的美人,齐齐回身只盯着他看,心里一急,先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笑。然后,才慢慢地走上前,对着冷秋月说道:“冷同学,你千万别难过,也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什么文凭不文凭的一概没有,就是个茶馆的伙计,因为珠算口算又快又准,特招进来的。比起你们,我才是最笨的那一个。你们回了宿舍就没人笑了,我回了宿舍,还要去听闲言闲语嘞。真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兵荒马乱的年头,把心思放在挣钱上头,也就想开了。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宋玉芳上下打量着崔万华,他的样子比自己还更加寒素些。在交际一层上,宋玉芳倒是很能体会他的处境,因为实在没有合群的资本,所以常常独来独往,没有同伴。还记得上课时,第一次点到他的名,他一说话,全班都会笑。实在是因为他的乡音太奇怪,天南海北的音调都能从他嘴里听到。如今一说,他是在茶馆里当伙计的,这倒说得通了。那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多了,为着主顾们高兴,跑堂的总是什么都学、什么都会。 就不过,招考的门槛明明白白写在那里,一个读过高中的,怎么会沦落到去茶馆讨营生呢?而且,他又说自己没有文凭,这倒奇怪得很。按说,就算招考有什么黑幕,也轮不上一个穷得只有一件像样衣裳的人吧? 另外三人也正想着这个怪事呢,不约而同地抬手指着崔万华,上下上下地探究着:“你……” 崔万华还是憨憨地一笑,双手往袖子里一笼,挨到墙根边,一双眼留意着过往的人,遮着嘴轻声地道来:“俺们穷讨吃的人,为了生活也是没办法,嘴上都没什么实话。俺一直跟客人说,俺在老家是上过高中的。因为军阀打过来,一把火烧了学校,证书就拿不到哩,只能出来打打小工。实际上俺根本就没考上,小学毕业就出来投靠老乡了。那个客人看着俺可怜,就写了封推荐信让俺来试试。俺一瞧还要考洋文以为肯定没戏,谁知道人家说俺的珠算交卷最快又一题不错,给俺加了一门口算,稀里糊涂地就录取哩。所以俺说,英文再不好,也差不过俺了吧。冷同学,你别难过,好好加油吧。只是让你认二十六条毛毛虫而已,怕啥!” 冷秋月听罢,挂着泪珠的脸早已绽开了笑。 宋玉芳往四周望了望,才无奈地向崔万华摇头道:“你真是实诚,为了安慰她,把自己的短处都说了。” 崔万华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反正都白吃白住一个月哩,还拿了津贴,就是被人家赶出去,也见了好多市面,算是开洋荤哩。”说时,神情渐渐地暗淡了,“其实俺说学校让火烧了是真的,就连俺家的房子也没了,俺现在能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你们都是好人家,不到末路当然还讲个尊严,觉得成绩差了很过不去。其实,不就是乡下土包子不会英文嘛,可银行里除了洋人就没别的客人了不成。只要有本事肯吃苦,总有咱能干的活儿不是。” 宋玉芳有些同情地望着他,然后就听见身旁的冷秋月,泄气地说道:“你是个爷们,能豁出去,有一分好处看在人家眼里能变成十分,可我不行……我一介女流,就是十分努力,也未必换得来一分认可。” 这话比崔万华的经历来得更让人灰心,大家瞬间都静默了。 倒是崔万华不大同意地将嘴一撇:“咦——这话太见外了。报纸上不是写着嘛,女人跟穷人都是下等人,想要往上爬,就得吃苦,还得是最苦的那种苦。” 没料到他会有此种见解,四个女孩俱有些发愣。 崔万华看她们都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得罪了人,涨红了脸赶紧拿话去找补:“不过……报纸上的话,俺也不是很信。你们几个大仙女儿,怎么能跟我是一样受压迫的同胞呢。” 说话间,用餐铃响了,大家便各自散开不提。 ### 自此后,崔万华就常和四个女生走在一处。从国文到英文,跟着她们练习发音和语法。作为回报,崔万华也会教她们,怎样使力才能打一整天的算盘,都不觉得指节发酸。 等到培训期结束,冷秋月已经做到了即使头一门口试没发挥好,也不至于影响接下来的功课。而崔万华竟也奇迹般地没有吊车尾,大家都顺顺当当地留在了北京分行。 报道的第一天,新晋练习生穿着统一的工作服,站在一楼的大办公室内。 因为银行即使是基础的业务,也要经手好几个人,为了办事便利,除了几个部门负责人有专属的办公室,其余人都是坐在一起办公的。 考虑到日常秩序不能被影响,新人第一天报道的时间比员工到岗时间早了半小时。 李组长站在台阶上,喊一个名字出列一个人,然后会告知他们各自的分工。 “袁平,出纳。佟慧怡,司账。” 报完这两个名字,大家都不由骚动起来。 “这两尊神是哪儿冒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 李组长似乎并不意外大家的反应,却企图压下越来越大的质疑声浪:“不要交头接耳的。”一转身,笑着把人员分派的意见书往身后一递,“请您几位确认签字吧。” 宋玉芳偷偷地牵了一下傅咏兮的衣角,拿眼神问她可在家里听说了什么内幕没有。 傅咏兮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接着踮起脚,想偷觑一眼李组长手里的那份文件。宋玉芳也是一肚子的好奇,跟着伸长了脖子张望。 这个时候,文件正好传到佟寅生手里,他连样子都没做,拿起笔一挥,就签了大名。 最后的何舜清,神情凝重地望着那两个空降的名字,迟迟没有接笔。 宋玉芳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最后那两个人必定加入得很突然。她这样想着,就扭过脸来,越过一排人去看那个叫佟慧怡的女生。 如果说沈兰作为福利院院长的养女,还不够资格越过这些招聘手续的话,那么傅咏兮的家庭关系总算可以了吧,偏偏也不能有特权。这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子,也不知是哪路神仙,能越过程序不说,居然一来就是个司账。 一旁的沈兰等了一刻工夫,别说李组长了,就是其他三个女生,都只管去探究别人,而忘记了一件关乎自身极重的事情。她这才清了清嗓子,举手提醒道:“那个,李组长……” 李组长听见是女人的声音,并不回头只先挥了挥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宋玉芳经这一提醒,才想到她们四个人没有领到工作呢,怎样就直接向领导汇报了呢。这时,她才急起来了,五官扭在一起做出各种表情。 可是何舜清一直专注在袁平与佟慧怡所谓的培训成绩上,根本也顾不上别的。 宋玉芳一急,嗓子口就犯痒,要不是上牙快一步咬住了下唇,那声“何秘书别签字”恐怕这会子已经钻出去了。 其余人包括练习生在内,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佟寅生焦躁地抬起胳膊来,望了一眼腕上的金表。假意随便地走动两步,站到了何舜清背后压低声音问道:“总处很闲吗?” 何舜清冷哼一声,回过头轻声反问:“不至于很空,但也不会忙得字都懒得看。这要是资产抵押书,你也敢随意下笔?” 站在一旁候着的李组长什么都听见了,觉得这两位一打起嘴仗来,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的。就无奈地挑了挑眉,先向练习生道:“都去忙吧。”他眼睛一斜,向着角落里神情各异的四个人招了招手,“还有你们四个女生,到我这里来一下。” 宋玉芳因为格外留意何舜清的态度,所以是最后一个转身的。 新人或是去了自己的岗位,或是被李组长带走了。至于其他人,也不愿留着被人当枪使,互相说着部门里的差事压得如何如何多,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走了。 何舜清这才彻底冷下脸来:“有人投诉考试通知函印错地址,延误了部分学生应考。总处的调查结果很让我惊讶,你们的弥补办法竟然是在考试当天仅通知家里安了电话的考生。我让人统计了一下,受波及的学生不下二十人。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非常渴望这份工作的,自然也感到十分不公。” 佟寅生不由地在心里感谢停兑一事,让他能有时间从容地摆平局面,找出合适的替罪羊。他扬了扬眉毛,唇角向下遗憾地一撇:“我们也不想得罪学生,但是人谁无过呢?请何秘书放心,负责印刷通知函的练习生已经被我开除了。” 何舜清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声来:“可那个亡羊补牢的馊主意,大概不是一个跑腿的练习生能拍板的。” 第22章 共用窗口 佟寅生一摊手,很不以为然地回道:“我以为这个挽救办法其实很两全。” “哦,是吗?”何舜清眼里尽是讽刺的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还望不吝赐教。” “家里连个电话机都安不起,能指望他们给银行带来多大的收益?”佟寅生刚问完这一句,便知表情狰狞的何舜清底下要说什么话,抢先摆出个强硬的姿态来,拿手不停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收起你那套平等的空话,睁开眼看一看现实!北京从来都不缺能人,文凭好能力强又如何?政商名流之中,谁不是互相抱团。没有门路光有本事,有几个能踩着狗屎走一辈子大运的?就说那个叫袁平的练习生,他为什么不用坐柜台,就可以直接学出纳?人家是陆军长官府上的公子,明天就能带给我们银行一笔十万的巨额存款。十万呐,那起穷学生或许能写十万字的文章,却没法想象十万块大洋堆在一起,是怎样一种情景!” 恍然大悟的何舜清猛然点了两下头:“就因为这个,所以他连考试都不用去,更不用说培训了。” “对,就是这样。”佟寅生抬高了嗓门,语气也变得不阴不阳起来,“你也不用跟我摆脸子,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经理直接授意的。我一个小小的主任,敢得罪谁呀!” 何舜清冷笑着又问:“那么,佟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呢?佟主任家里预备往我们银行存多少钱,也是十万吗,或者更多?否则,向来把女子看得比尘埃还低的佟大主任,怎么会轻易答应由一名女子来做司账呢?” 谈到自己的短处,佟寅生的气焰一下子就灭了。手插在口袋里,闪避着眼神,尴尬地咳了一咳:“女孩子不是心细嘛,做司账再合适不过。” “即便考试和培训可以只走过场,她都不耐烦去她都不耐烦去敷衍。将来她能拿出多少分耐心放在工作上,我还真是期待得很啊!”说完此一句,何舜清咬着牙在文件上恨恨地划了几下。 因此时来人还不多,不必顾及影响,他就风风火火地走过去,直接将文件砸在李组长的桌上,便拂袖而去了。 ### 带着人从大办公室,走到外面柜台的李组长却丝毫不知情,敷衍地往最角落的窗口一指:“你们四个共用这一个窗口。” 四个人都怕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又同声发问:“共用,这怎么坐得下呀?” 李组长轻蔑地一摇头,两手抱在胸前,靠在身后的桌子上,抖着腿答道:“想什么好事呢,你们还指望都能坐柜台呀。按一人一天轮班,剩下的三个从打扫做起。” 宋玉芳听到这个话,心里的落差是可想而知的。她回过头看见冷秋月委屈地咬着唇,泪汪汪地看了过来。 而一旁的傅咏兮早就将不忿宣之于口了:“难道银行里就没有清洁工的吗?我们拿着高中文凭,甚至还有大学文凭,就……就来做这个?” 又是这急脾气,宋玉芳一只脚刚往前踮了踮,还没来得及把傅咏兮拉回来,自己就先被人往回扯了一下。 原来是沈兰正示意她,不要轻易开口,免得既救不了场又更加地添乱。 李组长四下望了望,身子往右偏了偏,抬手道:“你们看那边。” 四个人齐刷刷地顺着他的手臂看去,那头的崔万华已经卷高了袖子,开始拖地了。 李组长叹了口气,才摆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教训着她们:“来我们这儿的都要从头学起,办公室向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扫的。那起不识字的人,抹桌子时能知道什么文件可销毁,什么文件要保留吗?” 要说这个理由也不是不能够成立,练习生嘛,按照老规矩说,那就是学徒,跟着师傅学本事,都是这样从苦力做起的。可是,有佟慧怡那个特例在,傅咏兮就不可能这样轻易地认输,愤愤然问道:“那个女司账也是从头学起的吗?” 李组长气得直拍桌:“要不这个组长你来当,真是少教!”然后,就站起身来,大手向着陆陆续续坐到柜台前的办事员一挥,白眼觑了觑傅咏兮,冷哼道,“别以为自己有个当议员的父亲就能搞特殊,这一排人,家世都比你显赫。” 最后,他撂下一句“剩下的事自己看着办,别跟算盘珠子似地不拨就不动”,便扬长而去了。 四个人完全地傻了,来之前哪里能想到,这任务分派还能自己看着办的。 还是宋玉芳定了定神,开口建议道:“沈兰姐,要不今天你先坐柜台吧。你年龄长些,成绩又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人也稳重。至于我们,还得靠你指教呢。” 沈兰刚要说,她自己还得求人教呢,其他二人却已经先她一步点头称是了。想了想,四个人中她总算半个前辈,这个时候不出头护着妹妹们,仿佛就太没担当了些。也就不退让了,自往柜台上坐去。 虽然训练班上教过柜台的工作内容,但是实际面对客户,谁心里也没底。 宋玉芳便主动去向邻座的办事员打招呼。一番攀谈之下,得知他叫钟凯,二十三岁,从福建来北京求学,毕业之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三年,眼下一个人住在银行的公寓里。 简单的接触下来,宋玉芳感觉他这个人还算靠得住,做了三年业务也总算熟悉了,就恭恭敬敬地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请他以后多照顾。 钟凯是个文明人,对待淑女自然也是很绅士的,爽快地答应了。 沈兰先是站起来谢谢钟凯的提携,又向着宋玉芳感激地一笑。 八点整,银行大门准时打开。有几个熟客怕晚一些排长队,总是赶早就来办业务。 虽然按照规定,办业务是要拿着铜牌等窗口那头喊号的。不过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户,在人少的时候,都是直接往认识的窗口前坐下,就开始办事的。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个子高高的男人,径直冲着沈兰这边来了。 沈兰赶紧把耳边散下来的一小撮短发架了起来,紧张地起身鞠了一躬。 宋玉芳正好过来擦壁上的瓷砖,暗暗地对着沈兰一笑,恭喜她一大早就能开张了。接着,她也偷眼去看那位主顾,身上是物华葛的长袍马褂,嘴唇上养着一小撮短胡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看起来像个手头宽裕的阔人,心里好生艳羡沈兰的这份运气。 可是,令她二人没想到的是,那男子抬眼一瞅沈兰,人就跟定住了似的,好半晌才退后了两步,皱着眉头去看柜台上头标的编号。他的神情先是困惑,及至和钟凯对上了一眼,才笑呵呵地往那边坐了。 钟凯也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称呼了一句“杨先生”,然后请他坐下,语气熟稔地打趣道:“一早就等在门外,看来您家掌柜的最近又赚了不少吧?” 原来这位杨先生是廊房二条一家大首饰店的账房,一直在钟凯这里办交涉的。因为没来新人之前,是钟凯缩在那个角落里的,这才直奔到里头来了。 宋玉芳看见沈兰红着脸愣愣地站着,就放下手头的活,过去安慰了两句。 就在两个人喁喁地彼此鼓励的时候,那边的杨先生也刚好投过一束看热闹的目光,口内啧啧地对着钟凯笑道:“一进门还以为你高升了呢。狗长犄角闹洋事嘛这不是。弄个女娃坐在这儿,我知道她识字不识字啊?照我说,让她端个茶递个水,倒是看着舒坦些。让管账,我回去了可不好交代。” 钟凯一听他这样说,又见他眼睛里亮着光,这话怕是有意说的。赶紧转过去,指了指宋玉芳,又低了头不停地拿指腹敲着额头,回忆了半晌也没想起她的名字,只得说道:“那个谁,快给杨先生倒茶。” 擦桌的傅咏兮,扫地的冷秋月,同时慢下了动作,直起身子要看一看提这要求的客人,究竟只是要茶还是有些别的什么目的。 宋玉芳也很不安,靠在桌上的那一只手上还拽着一条脏抹布呢。杨先生不该没看见,竟然还对钟凯的提议,表现出满意的样子,怎么想都觉得古怪。况且这里也有专门的茶房,就算没有,离杨先生最近的也是擦柜台的傅咏兮。 要细细想来,人也真是不公。今天是沈兰在当班,可是大家似乎都有个共识,为难的事不到毫无办法的境地,就不会先拉体面人出来。 想着世情的冷暖,宋玉芳灰心地叹了口气。 犹豫之间,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柜台后头巡视的何舜清,开口说道:“要在银行站住脚,第一堂课就是学会以笑容以客。只要客户没有触及底线,我们就不该拒绝。做不到这个,能力再强也不适合这行。” 宋玉芳循声看去,只见何舜清也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 这不是在商量,他的眼里分明丝毫的退路也没有。 宋玉芳只得红着脸对着柜台那头说道:“我这去,您稍等。” 杨先生眯着一双笑笑的肉眼,重重地一点头,架起脚来,专等着那杯茶。 目睹了一切的佟寅生,便向身旁的刘泰笑道:“看见没,这叫能者多劳。有咱们何大秘书在,哪怕全银行就剩下他一人在,也能转起来。”说完,不屑地哼了一声。 第23章 自寻烦恼 何舜清跟着宋玉芳走到洗手池那边,站得离她三步远,望着镜子里认真洗手的宋玉芳,沉声解释着:“你们女子不是在提‘平等’二字,就是呼吁要走出家门。可你们要知道,一旦走出了家门,你们所面临的‘平等世界’不只有机遇,也有种种的困境。工作就是这样的,尤其是敞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免不了会遇到各色人等,带给你千奇百怪的麻烦。你不能说他们心术不正就没资格做这里的储户,也不能在事情没发生以前,就断定对方有歹念,然后拒绝为他服务。他毕竟是在大厅里要茶喝,而不是要你单独跑到他寓所里去办业务。真出了事,那么多同事都看着,总不至于让你吃很大的亏。如果这种情形下,你都做不到随机应变,将来更棘手的事务,银行敢交给你去做吗?” 宋玉芳本有些怨言,认为如果刚才何舜清不接话茬,或者还可以找别的借口转圜。但是话讲到这里,她似乎也渐渐地没有了情绪。 于是,她抿了一下唇,转过身,挤出一丝笑意来:“何秘书,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我也明白的,出来做事不比在家待着,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的脾气来。更知道许多人对于女子出来谋事,总是不习惯的,难免会有些不方便。”说着,心里又不自觉地涌出了一股委屈,低着一双红红的眼,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了,“只是第一天就碰上这样的事,我还没缓过劲儿来……” 看着她这无助的样子,何舜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苛刻了。 新到岗的人,对于日常事务尚且都会胆怯,更何况还是被客户刁难了。再加上宋玉芳和其他人不同,是在银行危机时,帮过大忙的人,说她是恩人都不为过。但也的确是因为觉得她不同,所以更加地望她能尽快成长起来。 要说刚才那一出,也是何舜清好心办坏事了。本来他该回办公室去的,可心里老惦记着这批新人,尤其是女新人,更加尤其是宋玉芳,所以就情不自禁地躲在后头站着。 当他看见宋玉芳迟疑的时候,心里也不由去设想,如果是自己,会怎样化解。但不管哪一种方式最好,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该逃避。眼见着宋玉芳迟迟不动弹,心上一急,就有些欠考虑地说教了一句。 在一边站着的宋玉芳见何舜清不说话了,怕杨先生等急了会抱怨,略略欠了一下身,就先迈出了一步。 何舜清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她的背影又说道:“往后在工作上,困难多着啦。早一点遇上,是早一点给你学习的机会。不要只想着坏处,或许你会好受些。” 对于宋玉芳这样的新手,其实这种安慰更甚过前头那堆大道理。再转头时,笑得也更加释然了。 何舜清见她彻底明白了,也就放了心,挥着手宽慰道:“你赶紧去吧,我会在后头看着的,绝不会让你有事。” 此时,正望着宋玉芳背影的也不单是何舜清,不远处的佟慧怡一面望着便走了过来。她停在了何舜清身边,两手往胸前一抱,哼了一声才道:“她是叫宋玉芳吧?怎么,第一天就惹麻烦了吗?真不敢相信,她会是贝满女中的学妹。” 没有接受培训,又是第一天到岗,什么都还不熟悉,居然也能这样优哉游哉地出来看热闹。 何舜清低着眼冲她一瞥,双手向袋里一放,一边走一边冷笑道:“不敢相信的事多了。我就一直没想通,你居然能从贝满女中毕业。” 佟慧怡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气得直跺脚:“好心当成驴肝肺!”说罢,她听见哥哥佟寅生正说着话路过这边。心想何舜清态度这样糟,未必没有他的功劳,便将一肚子的恶气撒在了他身上。噘着嘴一哼,调转脸,气鼓鼓地走了。 而微笑着正要关心一下妹妹的佟寅生,什么事都没干先讨了个没趣,自然不高兴地掀着唇念念有词。 ### 另一边,洗了手的宋玉芳,已经将茶端给了杨先生。 杨先生笑着接了,抿了一口便放下,没有什么不上台面的小动作。 暗中提心吊胆观察的几个人,各自都松了一口气。 宋玉芳也转过身,迅速地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杨先生摸着唇上养的一撮小胡子,把脚一架,靠着椅背,笑着讲起了他的生意经:“我以为这个迎客呀,确乎是女子们的长项。我在柜上待了也有半辈子了,手里调教过的学徒不说满天下,却也是遍布半个北京城了。那些小子刚上手的难处在于不会笑,等记住了见人先要露笑脸,又总是偏谄媚些。有些主顾认为这种笑似乎更像是窃喜,这份客套反而使得他们不情愿花钱,害怕被骗。日前,我上水利局的一位主任府上对账,他就聘着一位女学生当书记员,待客就很有一套。” 钟凯很捧场地点着头,还赞他见识广,所以才会有这番常人未曾察觉的体悟。 杨先生听了,得意地扬了扬眉。拿手指着宋玉芳,很为推崇地夸道:“这位小姐似乎也是如此,得体持重,笑容不多不少刚刚好。”又转过脸去,笑着对她说,“这像是你们女子的天赋呀。” 原以为是碰上了轻浮的生意人,却不料也算个半开通的人物了。这样一想,宋玉芳未免觉得自己心胸狭窄些,把人想得太不堪了。因就红着脸,谦道:“杨先生过奖了。” 杨先生继续笑呵呵地对着钟凯道:“我倒有意改个新办法,也请一位女伙计来店里帮忙。不单为了她们仪容好,本来也是女人最懂女人心呐。不过,我家掌柜也说了,愿意在前头抛头露脸做事的女子,大概都有学问,还很进步。多少学堂要抢这些女秀才去做先生呢,哪里看得上我们这小破庙呢。那瞧得上的呢,又是些满口古套的旧式女子,拢不住新贵。你说说,遗老是半脚踏进棺材的,遗少也快败光家底了,咱不能把全副心思都搁在这种人上头呀。言而总之,两厢情愿的雇佣比两厢情愿的姻缘还要更难觅些呢!” 钟凯一面听着,手里已经点完了面额各异的钞票,又忙着去数银元,竟然还有工夫搭上一两句腔。 宋玉芳见了,不由对这一心二用的本事生出些佩服来。 而柜台里头,何舜清走过沈兰这边,敲了敲桌子示意她站出来。然后,又把傅咏兮和冷秋月也叫在一边,冷着脸问道:“培训班是怎么教你们的?一个人遇上了麻烦,居然闹得三个人都没法做事了。今天是你们上班第一天,就这么算了,但不能再有下次了。” 三个人低着脑袋,讷讷地认了错。 等到何舜清走远了,傅咏兮才嘀咕着抱怨了一句:“起先觉得他人还不错,谁想到也这么不讲人情呀。” 宋玉芳走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忍不住地上前辩白:“他的不讲人情好歹是为了公事,不像别个……”说到这里,眼望着四周,警惕地把话给止住了。 冷秋月则弯着腰,用气声补充道:“别个为了跟有钱有权的讲人情,连公事都可以搁下呢。” 三个人同时点头一笑,便又散开了。 ### 到了下午四时许,对公业务柜台开始陆续关上了窗口。又过了半小时,银行的大门也关上了。 钟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皱着眉抱着后脖子,向着天花板低吼了一声。接着,冲对面的沈兰笑道:“一天下来,你也辛苦了。” 沈兰赧然地一笑,并没有说话。坐了这一天,除了两个来查账的觉得其他柜员那边的队伍太长,愿意到她这边而外,其他人一见她是女的,都不放心让她办事。 宋玉芳一路捶着背过来问钟凯:“这就可以下班了吗?” “下班?”钟凯噗嗤一笑,连连摇头道,“我们才正要开始忙呢。四点半关银行大门,五点准时开始盘账,不到八点根本别想走。不过你们也还不能上手呢,倒是可以先走的。” 宋玉芳不由想起前次临时充当孙阜堂秘书的事,皱了一下鼻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又是八点……” 却不料钟凯听见了,就问她道:“你说什么?” 宋玉芳脸上有一丝说走嘴的心虚,眼皮跳了跳,赶紧把话圆过来:“我……我是想问,无论客多客少,八点准能做完吗?” “这就未必了,你也说客是有多有少的。”说时,钟凯竖起手指,向着顶上指了指,悄声道,“不过到了八点,楼上的都走了。” 好像以前何舜清也有这一说。宋玉芳也是亲身经历了,一近八点,的确是一窝蜂全走了。 傅咏兮的问话,打断了宋玉芳的思绪:“那要是哪天来了许多许多的人,到了八点那些没做完的事情……” 钟凯扭过头,似乎是在望着某几个特定的人,然后才转过来,牵了牵唇角,冷笑道:“待久了你们就懂了,有些人能随来随走。他们耽误下的事情多寡,决定了我们几点才能走。” 第24章 坐冷板凳 宋玉芳点着头在心里想,怪道银行待遇这样优厚,一日三餐总可以在食堂吃。要照工作时间来说,这是应该应分的了。 收拾完桌面的沈兰,忽然问道:“师兄,我在报纸上看见过,有一家银行招待一位急着要汇一单大款子的客人。却不料那人往大洋堆里掺了假,事后一走了之,警察也拿不到人。那几个办事员搭上了一年的工钱,才算赔上了这笔损失。所以,银行真的也会受骗上当吗?” 宋玉芳靠在桌上,对此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钟凯先是愣了一下子,接着将手往心口上一捂,眼里现出几分陶醉来:“‘师兄’这个称呼,叫得我还挺舒坦的。”他见四个女生都屏息凝视等着,轻咳一声,故意卖个关子才答,“被骗的事情多着呢,只不过数额不大,经手的人可以一凑,也就不想说出来丢人了。至于不得不公开的那一种,必然是数目太大不得不报官,这才惊动了报馆的记者。” 傅咏兮把唇紧紧地咬着,攒着眉头想了许久,不解道:“那要怎么分真假呢?我们在课上只学过成色,可收钱的时候,总不能当场验成色吧。” “你们倒还都挺上心的。”钟凯见她们虽然刚来,想的问题倒都关系厉害,自然有些刮目相看,“今天是头一天,许多事还没赶得及交代。你们要是想学这个,一会儿趁着吃饭,我都可以教的。” 原来就在他们聊天的工夫,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五点。 钟凯又解释,最好是一到饭点就赶紧去食堂,晚了就没有什么好菜色了。 宋玉芳笑说,这跟学校食堂也是一样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去了,因为有四个女生在场,不少人都向钟凯投去了艳羡的目光,使他格外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钟凯就谈起了银钱里的大学问:“过几天,李组长会发给你们一套银元和钞票的样本,里头有各类钱钞,什么能收什么不能收,以及可流通的地界都会标明。单说银元就有各种花头,什么日本菊花洋、墨西哥鹰洋、菲律宾站人洋,还有各省铸造的大龙洋、小龙洋。最近呢,新总统上任,又添了黎元洪的人头洋。当然,北京市面上更多的还是袁大头。除了这些,美国花旗、大英帝国也有银元。尤其是京沪两地的银行,每天不知要经手多少千奇百怪的银元和钞票。你们闲了就花一点时间,多掂掂真币假币的分量,时间长了自然有数。” 傅咏兮把筷子搁在唇上,愣愣地想着,然后问道:“我看铺子里的伙计有时候收了钱,还会吹一吹,那是……” 宋玉芳咽下了口里的饭菜,向她解释:“你仔细听,真的银元一吹,声音像银笛似的,假的就没那种声音了。” 冷秋月点点头,补充道:“敲水缸也能分出来。真银元锵锵锵地响,很清亮。如果是假的,就闷闷的,跟小石子儿敲出来的声音差不多。” 钟凯点了点头,拿眼打量着傅咏兮,却并不说话。 傅咏兮先是恍然大悟,继而觉得奇怪:“你们怎么都知道?我就不知道这些。” 宋玉芳笑了笑:“家里时常谈起就会知道一点儿。” 什么样的家庭会时常谈起这些呢?像宋玉芳这样,家里能领到整块钱薪水,或者是开铺子做生意的。同时,这些人的经济条件还很有限,银元的真假对于他们非常重要。 那又是什么样的家庭根本就不谈起这些呢?穷得只见过铜板的,或者根本上就不需要操心真假的。 傅咏兮属于哪一种,看打扮是一目了然的。 一顿饭吃完,钟凯似乎已经将四个人的情况,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 几天下来,四个女生刚好都坐了一回柜台。可每回都留不住人,大多数的客户宁可排队,也是不放心也是不习惯跟一介女流做生意。只有对账目、开户销户,这些小事情是例外的。她们也只好安慰自己,新人不懂的太多,先看个明白,以后做事就会便利许多的。 这日,刚好是礼拜,又赶上宋子铭在家,预备好好地休息一整天。 可是厨房里头一大早就开始忙活起来不说,还总有一阵敲水缸的声音,闹得宋子铭睡不成懒觉。只得穿衣起来,蓬着头气冲冲地掀开了厨房的门帘子。 原来,是宋玉芳从李组长那里要来了所有能在北京流通的银元,每天早起一个钟头,一枚一枚地敲着水缸听声。 “大早上叮叮咚咚的,这是在干什么?” 宋子铭问得很不耐烦,吓得宋玉芳脸都白了。赶紧地立直了身子,战战兢兢回道:“在……在学怎么分真假。” “好好的年纪不读书,就知道瞎胡闹。”宋子铭仿佛还在为女儿没能念成大学的事情暗地里计较,要不是前几个月宋玉芳都待在训练班上,一顿训斥根本免不了。 这时,刚打了豆汁回来的宋太太从院子里喊着便进来了:“瞎闹就瞎闹吧,反正自打妞儿考上了以后,就是去上课都能拿着整块的洋钱回家,我倒是觉得这苦日子快熬出头了。” 宋子铭想到自己的学校虽然在暑假之前结了上半年的薪水,可下半年一开学,又开始拖欠了。这几个月要不是宋玉芳拿了银行的津贴回来,别说还钱了,只怕还得问亲戚继续去借。 虽然对于宋子铭的愚孝和固执,宋玉芳十分地不屑。但是当父亲讪讪离去时,她心里还是有些发酸的。 自从工作以后,就容易为此感慨。观念再怎样冲突,宋子铭到底也是扛起整个家的主心骨。从前关于这些不会多想,就是想了也不会有特别切实的体会。直到自己也挣钱了,才知道工作有多么地不易。这一来,也就不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暗暗地闹别扭。 宋太太则站在女儿身后,轻拍着她的肩,又开始絮叨那几句车轱辘话:“你还是听妈的,你爸是受了那边的蛊惑,跟你胡吣呢。安心工作,跟同事搞好关系,领导说什么就赶紧做什么,舌头常打滚,总没你的坏处。你们这几个丫头,干坐了几天什么生意也没接到,还得倒给你们工钱,上头不待见你们也是有的。” 宋玉芳一是因为听腻味了,二是接不到客户的话题太沉重了,便有些不耐烦地扭了一下身子,嘟囔道:“我知道……” 宋太太认为自己讲的都是做人的大道理,却没得着女儿的好脸色,也就叽叽咕咕抱怨了两声。 ### 是日,轮到宋玉芳坐柜台。几个女孩子已经完全将上柜台,当成一个不用做杂事的休息日来看待了。 来银行的时候还早,大门也没有开,宋玉芳就只管发着呆,想到接下来无所事事的一天,不免望着跟前那个注定一整日都不会动的铜钱盘,灰心地叹了一口气。 钟凯看着宋玉芳懒洋洋的样子,不由地笑道:“这才第几趟冷板凳啊,就坐不住了吗?” 宋玉芳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无奈道:“看着你们跟前的队伍那么长,心里老不是滋味的。我头一次坐这儿的时候,好容易有个人查出了账目亏空。我以为自己总要干点大事儿了吧,谁知人家二话没说,转头就往别人的队伍后头排去了。”言罢,笑了笑,又自嘲地一摇头。 钟凯挨着她们坐,自然很有体会,认为这个新政策除了给人看个新鲜之外,恐怕是不奏效了。就宽慰了她两句:“实在不行,大概会让你们去别的部门吧。其实柜员累死累活的,还不如里头办公室的人待遇好呢。上头把平等的话都往外说了,总不能食言而肥地不要你们了。否则消息抖了出去,街上又该热闹了。” 宋玉芳嘴里说着“但愿如此”,眼里却是颇为无奈的。 正当他们闲谈之时,佟慧怡走了进来。 从前宋玉芳是不留意所谓交际圈的,不过进了银行,耳边转来转去的似乎都是这些话。她这才知道佟慧怡除了是佟寅生的妹妹,也是银行圈子里一位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家世带给佟慧怡的不仅仅是可以在一个顶忙的公司做着顶清闲的工作,还有无数的追求者和各种各样的约会。 看那走路软绵绵的样子,大抵昨夜又在哪个大饭店里跳了半夜的舞。 不单是宋玉芳,年轻的男职员又有哪个是不留心佟慧怡的呢。 今天,她穿的是闪光印花缎的银色长衫,脖子那边挖着一个大大的鸡心领,里头衬着一条水红色的薄绸衫,很是打眼。右臂上的珍珠手链绕了三圈,颗颗都有黄豆一般大。走了几步,她懒懒地抬起手臂一弯,挡着脸打了一个哈欠。 先时,还在艳羡着佟慧怡那身时髦装扮的宋玉芳,忽然地发现,自这一头到另一头,一排脑袋都冲着同一个方向慢慢地挪着。眼神俱是朦朦胧胧的,微微张着嘴似乎要流口水下来,看样子都像是在想象那个喇叭袖里头,藏着怎样的一双玉臂。 宋玉芳先是抿着嘴偷偷地笑,后又有些失控地颤起了身子。 第25章 头次开张 “人家是大小姐,我们哪里好比呢。”宋玉芳嘴里笑着,心里想着要像佟慧怡那样上班,简直太天方夜谭了。 要不是今天礼拜一,会有监督过来巡视,佟慧怡根本不可能按时过来。至于那些司账,哪个没抱怨过她不做事。 不过,她的优势太多,除了有哥哥做靠山,还有一张天生的美人面孔,总是不缺心甘情愿替她遮掩的人。 钟凯则仍在出着主意:“最直接的法子,我看密斯傅、密斯沈都不像一般人家出来的。让她们把家里暂时不会挪用的款子放到这里来,那也是一笔业绩了。开了一个头,陆陆续续就会好的。密斯特袁就不说了,跟你们一道进来的刘泰,下个月的提成都要赶上我了。可那个姓崔的穷小子呢,就像个杂役似的。” 宋玉芳连连摇头道:“密斯傅、密斯沈不比一般人,在这方面都很有原则的,又都要强,怕是不会回去说的。” 钟凯听了,凝神想着些什么,沉沉地一叹。 宋玉芳回味着自己的话,似乎有暗示佟慧怡、刘泰人格不高的嫌疑,恐怕不大合适。她在行里就像个孤儿似的,出了事不会有人替她兜着,因此更不敢轻易地得罪谁,尤其是本就有些过节的刘泰。因就笑着向钟凯央告道:“师兄,您可别把这话说出去。叫人听见了,好像我……” 钟凯见她脸都急红了,谨慎得有些过了头,便就冷笑道:“你慌什么呢,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说出去难道我就不怕得罪人了?” 宋玉芳一想也是,不好意思地抿着嘴一笑,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宋玉芳晃了晃眼,觉得本就金光灿灿的大厅,瞬间更添了一层耀目的光辉。 是何舜清来了,虽然有些风尘仆仆,但是步履依然那样地自信。 招考通知函印错地址的事情,宋玉芳也是当事人之一,只不过她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听同事们议论,那些被白白耽误掉考试的考生,直接去了财政部投诉。不过,因为波及人数不算多,所以并没有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只是总处在乎信誉,要求妥善解决此事。这个差事就落到了何舜清身上。 北京分行的练习生岗位已经满了,也不可能不考虑成本,把那些人都招进来。何舜清便打算和天津等地的分行商量商量,因此最近常常地出差。 宋玉芳回忆着这些事的时候,不由在心里默念着,他是不是瘦了些? 耳边,钟凯的问题打断了她的思绪:“对了,我听人说,密斯傅是议员府上的千金?” “是的。” “那密斯沈呢?” 关键时候,宋玉芳适时地收了心。 沈兰的身世,三个女孩已经全部知道了。庚子年的时候,连皇帝和太后都逃难去了,沈兰很不幸地和家人失散了,从此住进了福利院。后来,福利院的床铺越来越紧张,就希望小学毕业的孩子都出去自立。沈院长一家看她乖巧聪明,就认她做了养女,一直供养她念书。 虽然沈家母慈子孝的,家风非常好,但是架不住亲戚堆里有人言三语四的。时间长了,沈兰就很避讳谈起家里。 关于这方面,宋玉芳很能感同身受,因此非常尊重她的意愿,便是有人问也不会向外说的。 这次,她依然摇了摇头,佯装不知:“我也不大清楚,她虽然好相处,但性情还是有些寡言。提到家庭的时候,她总是守沉默,我就不便多问了。不过,我倒是偶尔听见她提过父母年轻时去过欧洲,难说她从小就有西方那种个人隐私的观念,所以才不爱提的。” 后头的两句,仿佛也有提醒的意味在。 钟凯会意地一笑:“知道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不是那胡同里的串子,除了嚼舌根,就不知道该怎样去耗那大把的光阴了。” 说话间,银行大门开了。看样子,今天会有些忙。 宋玉芳将抽屉拉了一小条缝,望着几天下来都原封不动的一应用具,又是喟然一叹罢了。 干坐着的时候,宋玉芳喜欢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各种人,猜想他们的身份,借此打发漫长的一天。 也是巧得很,正有一位很叫人深究的年轻男子踟蹰在柜台前。他头戴一顶灰黑色的礼帽,进门时,慢慢地摘下来举着,自然地遮着自己的半边脸。身上穿着淡蓝的华丝葛棉袍,宽宽的下摆一动,便露出水红色的绸里。再被大理石地砖的反光一照,显得格外光鲜。袍子外面,套着一件滚边小坎肩,镶着六个水钻扣子。中式衣服自然都是用盘扣的,这种镶扣,宋玉芳还只是在外国画报上见过,是很时髦的设计。 再往上瞧,那一张脸白净得像个女孩子。 宋玉芳一猜,就觉得这必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还很有可能去过巴黎,最少也应当常去上海的。 不知为的什么,这个人一直地徘徊着,好像在挑人似的。 难道,他要办的是秘密业务吗? 处理完第一笔业务的钟凯也留意到了这个人,举手遮了脸,对宋玉芳窃窃私语道:“你说这人,在干嘛呢?” 宋玉芳微微地一摇头,一句“不知道”还没说出口,便瞧见那位年轻公子,直直地走了过来。 钟凯偷着眼向宋玉芳得意地一笑,认为这是想打瞌睡就来枕头的事。等人坐下来一说,不就知道他这般神秘究竟为何了嘛。 可是,那人越是走近,就越是出人意料。因为他似乎是冲着宋玉芳而去的,这倒使人大感意外了。靠近的几个柜员,都纷纷侧目注视着。 “您这儿也能取款吗?” 宋玉芳望着这个放了大厅居中的一堆柜台不去,专来问她的人,呆呆地将眼睛瞪直了。要不是钟凯提醒她需得赶快请客户坐下,她还不知要愣到什么时候去呢。 “能……能能能!先生,您请坐!我,嗯……您办什么业务呢?要不要先喝杯水?”毫无准备的宋玉芳虽然慌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手脚格外得麻利。除了奉上热茶之外,所有存款、取款、转账等等等等的空白票据,她都已经备好在手边,专等着办事了。 男子坐了下来,忽然腼腆地低了头。从衣服里头取出一个荷包,窸窸窣窣地摸了一阵,这才递进一张叠成小方片的纸和一本存折,红着脸低声道:“劳驾,帮我把这笔款子挪到我的户头上。” 宋玉芳展开来一瞧,心里不光是犹豫,还很忐忑。局促地望着对面一笑,小声试探道:“这……仿佛不是支票吧。” 原来,递在她手上的是一张充作支票的手写便条。 两人似乎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默然地对望着,气氛尴尬极了。 最后,还是那位年轻客户轻声笑问:“你们银行对于老主顾,不是可以只认签条的吗?” 宋玉芳听了,又冲那便条瞅了一眼。落款的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过,哪里还能判断出是不是本人签名呢? 来了好有几天,自以为是趁着坐冷板凳的工夫,把该学的都学了。却不料接到的第一个客户,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幸而钟凯在旁提醒她:“你直接去里头找负责大客户的组长确认。”又帮着向那位客户解释,“先生稍等,这边核实一下,立刻可以给您办的。” 宋玉芳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脸上一笑,眼睛一眨,向钟凯略表谢意之后,便匆匆进去了。 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宋玉芳就走出来,向着客户欠了一下身子,笑道:“久等了姚先生,已经为您办好了。” 这位姚先生虽然打扮不俗,又是办大额交易的,却是丝毫没有架子。抱着礼貌的笑容起身,双手接过存折,向着宋玉芳问道:“这位小姐,你一直都在这儿吗,以后都找你行不行呀?” 宋玉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笨手笨脚头一次办业务,居然也能留住一个潜在的回头客,赶紧答应道:“是的是的,我就坐这个柜台。”说时,又赧然地一低眸,轻声解释着,“不过……我是轮班的。” 姚先生闻得此言,略略地将眉头一拢,接上问道:“那是几天一轮呢?” 宋玉芳看得真,其实姚先生对于这个轮班感到了一些不便,怕是问过一声礼数到了就算了。可是,既问了,她就该抱着乐观的态度回复:“四天。您要是有事儿过来,也不必非得算着日子来。其他三天虽然是别的同事坐柜台,有事儿你尽可言语,我人还是在行里的呢。” “好,我记下了。”姚先生笑着将左手往后一背,向她微微地一弯腰。右手拿起礼帽仍旧先遮着半边脸,快步走到大厅门口才戴了上去。 能实实在在地招呼上一位客户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个和气人。 宋玉芳纵然心里狂喜,却不敢纵情嚷起来,以免影响了旁人。只管握了双手在胸前一举,然后捂着心口,一脸不可置信地对着钟凯道:“我这是走大运了吗?” “是是是,当然是啦。”钟凯笑了两声之后,赶紧又打听起内幕来,“对了,他拿的是谁的签单?” 宋玉芳仍在兴奋之中,笑开的嘴刚一动,却被人抢先答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农商部的汤次长。” 第26章 建言被否 回头一看,竟是那个一向爱找不自在的刘泰。 但是,就事论事地说来,他并没有猜错。宋玉芳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有道是不与小人争长短。因就只是点了一下头肯定了他的猜测,随他接下去如何说罢了。 钟凯虽然也不喜欢这种仗着家里有钱,就胡作非为的公子哥,但到底不曾碍着自己,就只是耸了一下眉峰。随后,便问他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泰难掩得意地望着众人投来的好奇目光,慢条斯理地正了正领结,轻咳一声才道:“刚才来的那个艺名叫小翠芳,是汤次长最近新捧的一名乾旦。这段日子正好着呢,不管是设宴还是打牌,都在他那边做场面。八成又是几位老爷喝酒打牌闹了一个通宵,他就从里头抽了不少的头。怕人家酒醒了反悔,先把钱提了再说。这样的事儿,在他们那种人身上,可是天天都有的。我料着小翠芳也是知耻,所以专挑个无知的小丫头来办交涉。” 听其声观其颜,仿佛汤次长对于这位小翠芳不是一般的赏识。 不知是哪个角落里传来了笑声:“嗨,原来是相姑呀!我还猜呢,北京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号人物,不仅能办这样大手笔的业务,长得还很风流俊俏。” 众人轻佻的哄笑,让宋玉芳不知所措起来。只管缩在角落里,捂着发烫的脸沉默。 刘泰则挑着眉哼了一声,兴兴头头地和其他闲着的柜员,讲起了胡同里传的各种流言。 大概,是看不惯众人羡慕宋玉芳接了一笔大生意的缘故。加上两人从前的过节,所以他是故意来戳穿真相的。 宋玉芳低头暗想,其实这又何苦呢,不管小翠芳究竟是阔人还是伶人,进了门那就是客人。而无论是谁接待了他,也不过是完成工作罢了。 难道说,谁接待了相姑,谁就必然是同流合污,要遭人耻笑了吗? 哪有这样荒唐的说法呢! 想通了这一层,倒也不觉得方才那些讥笑声多么刺耳了。 钟凯笑了两下,便压着声音,向宋玉芳问道:“那他抽了多少水?” 宋玉芳愣了愣,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缓缓地伸直了手指,皱起眉来,摇头感慨道:“整整五千呢……” 银行里做事的人,虽然不会像寻常人那样,把五千的数目看成是天文数字。但以刘泰的猜测来说,这不过是阔人的一次聚会,而小翠芳拿的也仅仅是抽头。 如此一想,钟凯忽然感到心头一梗,沉沉地叹着气道:“旱的旱死,涝的……”说时,更加地把头摇得厉害了,冷哼一声,“也涝不死!” 这一哼声,使宋玉芳感到无限的荒唐、无奈、可笑,甚至还有着一份世俗透顶又无可避免的艳羡。 这时,得了消息的三个女孩一路笑着过来问她:“密斯宋,听说你开张了?” 宋玉芳先是捂着嘴嘿嘿地笑着,随即瞅见刘泰往这里投来了关注的目光。心道与其让再让他来说风凉话,不如自己先说了,更何况她还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因为女子本身就是弱者的缘故,总是很容易去同情弱者的。 沈兰听罢便道:“那个小翠芳,也怪可怜的。我料着他的那份犹豫不定,就是为着……”一句话未完便不说了,只是冲着刘泰那堆人努努嘴,拿眼去暗示。 冷秋月把头点了点,然后又对宋玉芳道:“这好歹也是一笔生意呀。” 傅咏兮则十分不服气地向着刘泰皱了皱鼻子,抬高了音量道:“就是,人人平等嘛!哪怕是个杀人犯,也该许他存一点儿家私买棺材板儿吧。” 沈兰忙拉住劝道:“你可别只想着自己过嘴瘾,这里头又牵涉着密斯宋,她可不比你。” 这一句正说到宋玉芳心坎上,只是她不好自己站出来责怪什么,幸而有沈兰替她说了,自然是感激不尽了。 因今日是周一,下了班每个部门要开会的。 柜台的人担着最琐碎也最冗杂的差事,一天下来只想倒头去睡,并没有任何富余的精力,真的去思考什么大议题。而佟寅生之类的人,即便有话也懒得跟这些看不入眼的小职员浪费口水。 自然地,会议就成了一个摆设,为了上头要凭会议记录来监督底下的工作,所以不得不应付着罢了。 几位领导将书记员拟的一小段稿子念了,就当是完成了任务。 佟寅生把会议记录合上,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发话道:“好了,天也黑了,没什么事就都下班吧。” 这时,坐在最角落的宋玉芳腾地一下站起来,遥遥地向着已经走到门口的佟寅生喊去:“我能提……提个建议吗?” 佟寅生转过身,回头一看,眼跟前的人都在伸懒腰;往远看去,又都是打哈欠的。一直要望到最壁角的地方,才有一双怯生生的满带迫切的眼,正盯着他。 又是这个丫头片子! 其实佟寅生早就已经想起来了,开考那天来找麻烦的就是宋玉芳,训练班上闹事的还是她。要不是那天何舜清打了个岔,他或者已经把这个多余又爱惹事的给开除了。 不过现在嘛,只能允许她先说话了。 而其余人的疲态只得尴尬地戛然而止,嘴里碎碎念着,便往原位上不耐烦地一坐。 这个情景看在宋玉芳眼里,自然不是滋味。本来就有些胆怯,到了这时更有些后悔了。不过都已经闹得大家坐下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了:“那个……既然银行招了女职员,何不顺水推舟开个妇女专用的柜台呢?据我想来,眼下正是观念变革之时,许多女子虽然开始走出家门了,但未必好意思跟异性多打交道。就像一般男子见了我们坐在柜台上调头就走,是一个道理。兴许妇女之中有存款的或者打算投资债券一类的人,也会因为柜台里头坐的都是男子而……” 一面说时,她也一面在回忆自己短暂的工作经历。就以中行现在对待女职员的态度来说,她的建议恐怕不过换来一笑而已。因此一想,就愈发地没有说下去的勇气了。 果然,包括刘泰在内的多数人,已经窸窸窣窣地嘲弄起她了。 除了与她站在同立场的女士之外,也只有崔万华抿着笑意,拿眼神鼓励着她。就连同样身为女子的佟慧怡,也很没耐烦地举着手,看着新涂的指甲油。 佟寅生更是哈哈地大笑起来:“设若为投资而来呢,观念偏向新潮,不能为男女有别就不挣钱了;设若为储蓄而来呢,观念偏向保守,也许根本上就不会接受新观念,即使想存钱,也可直接招呼家里的账房来跑腿。” 既然柜台主任都不看好了,李组长便更加地不屑,冷哼道:“国内不比国外,只要家里负担得起一碗米,就能养着一个干活跑腿的老妈子。会进我们这扇门的,压根儿就没必要亲自来办这些小事儿。” 见此机会,白天奚落了一回,尚嫌不过瘾的刘泰,又故意地旧事重提:“密斯宋大概不是凭空出的主意,想必也是受了些启发的吧。你们可别忘了,百顺胡同那个小翠芳,今天在密斯宋那边存过一笔款子呦。” 这一次,大家几乎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佟寅生也是笑红了一张脸,捂着肚子往桌上拍了两下:“那要这样说起来,堂子里的妇女可多着呢。” 又羞又怒的宋玉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口气差点就没上来。 傅咏兮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问:“她们的钱难道就不是钱了?” “是……当然是咯!”佟寅生大笑着,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李组长又在这个话头上,更加地讥讽起宋玉芳的建议:“可堂子里的红人儿,也不缺跑腿的呀。” 刘泰则是转脸又来充好人,解释道:“我知道了,或者密斯宋的意思是,堂子又不只是清吟小班一类,难道那些下处……” 在场的除根本没兴趣听这些的佟慧怡,鄙夷地一白眼而外,其他的女孩子早都怒不可遏了。 傅咏兮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笑声骤然停止,大家纷纷侧目望着她那张烧起火来的脸直看。 就连一直很内向的冷秋月,也大有要站起来帮腔的架势。 邻座的崔万华见了,赶紧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别太冲动。 包括刘泰在内的所有人,不单知道傅咏兮的父亲是议员,更知道她那个光头的由来,早都不敢招惹了。 刘泰咳嗽了一声,借以缓解尴尬,接着才改口问道:“我是说,下处的妇女难道也有专门的老妈子?”又假模假式地睇着李组长,做个要探讨的样子,“其实密斯宋的想法也算有道理的。您看,堂子里用人,男的得会吆喝,女的得会梳头,独独不需要认字儿。人家红角儿不放心让一个睁眼瞎过来办事,也是有的。” 李组长看了看宋玉芳,只见她娇喘连连、双唇颤颤,一双通红的眼里闪动着愤怒和委屈。再望望傅咏兮,一脸的不忿,因为家庭的关系,她完全不惧怕争执,姿态很有些倨傲。因此,就含糊地从鼻子里低低地哼出一声作为回答。 第27章 不了了之 佟寅生是不会吃这一套的,只管抱着自己的偏见,促狭地一笑,抚掌道:“那咱们也算是一口袋出,一口袋进了。”接着,冷下脸来,瞪着宋玉芳,“关心银行的发展是好事,可是也得先想周全了才好开口。闹这么一出,白耽误工夫不说,还惹出这许多不尊重的模样来。知道的,说咱们是在开会;不知道的,还不定以为是在闹事呢!” 一通训斥,大家都没得好,吓得几个胆小的大气都不敢喘。 宋玉芳心想,要说不尊重,难道不是他最不尊重?竟然还倒打了一耙。以前或现在,横竖都得罪过他了,不如就此说个痛快吧。 主意想定,终于不再守着沉默,将胸脯一挺,平视着佟寅生,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我觉得我的话,还不至于那么……不可取吧。” 这样子看在佟寅生眼里,并不是预备讲道理,反而很有些挑衅的意味。 大家都嗅到了一种对峙的不安气氛,俱都埋下头去,只敢偷着眼观察事情接下去会怎样发展。 宋玉芳闭了眸,稍稍地定了定神。理清思绪之后,不卑不亢地分析起来:“我还是认为,以实际情况来讲,我的想法应该是很可取才对。你们所谓的可支使账房来跑腿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了。但是中层家庭的妇女,手里就没闲钱了吗,就没有拿钱生利的想法了吗?可这些家庭,也不过刚好能开支一个做粗活的普通佣人罢了。不能识文断字的佣人,恐怕也没那个能力来银行办金钱交涉吧?” 这番陈述,一下子说服了大半的人,频频冲着她点头。 佟寅生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珠子转了好几圈,一直都没能想到什么可驳之处。他转头和李组长一对视,似乎是也有同感的样子。 但是,佟寅生不甘心被一个丫头片子比下去,只管气呼呼地摔门走了。 虽然看得出是宋玉芳辩赢了,但是这个赢家,无论在面子上还是里子上,似乎一点看不出胜利的影子。 既然主任都走了,大家也就不留了。尤其是佟慧怡一起身,自有一群无头苍蝇绕着飞。 最后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跟着崔万华和钟凯过来鼓励了一下。 宋玉芳一一道谢,笑容却实在勉强得很。 一路往外去时,沈兰无奈道:“依我说,便是银行招我们几个女职员只为了做个文明进步的象征,那么为何不能再摆个女性专用柜台,来装点门面呢?密斯宋的想法只是为了方便一部分储户的行为习惯,并不是有别于现有机制的大改革。只需要在柜台上加一笔注释而已,横竖是不浪费资源的,反而很有可能引来新客户。这又有何不可呢?实在想不通,佟主任是为了什么,抵死不肯松口。” 傅咏兮点着头道:“就是这样说啊!可是……沈兰姐,没散会时你要能站起来把这话说了,就好了。” 沈兰听罢,心里也正懊悔,叹着气答道:“快别提了!我也是事后诸葛亮。他们刚才说说笑笑,那样地不堪,都把我给气糊涂了!”她拧着眉头一想,便又有了一个主意,“要不我们一起去门口等着,再向佟主任说说。或许刚才人多,碍于面子,他不好意思认输罢了。单独去找他谈,或者好说话些。咱们就给他一个台阶下,比如说呢,嗯……咱们就问问他,这个事儿最后是不是要经过分行经理点头的。” 宋玉芳听了,心里又有了希望,不住地点头称是。 傅咏兮也附和道:“对对对,这主意或者行得通。副经理卢克斯是新总裁从渣打银行挖来的,又是个英国人,总不会也那样迂腐吧。” 刚敲定了办法,就听见崔万华在外头向她们这边唤着“秋月姑娘”,道:“车子要走了,你赶紧的。” 原来,因为冷秋月不是本地人的缘故,为了多省点钱,就住进了中行的公寓,早晚都有一部车子来回地接他们。 宋玉芳拉着她的手便是一笑:“你不比我们几个住在家里的,留下来不方便,还是先跟着车子去吧。” 冷秋月看那二人也点头表示理解,说了句抱歉,就先告辞了。 初秋的夜风已经寒飕飕的了,站在风里的三个人一面搓着手,一面说笑着。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佟寅生拿着车钥匙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佟慧怡。 宋玉芳瞧见了他,赶紧陪着笑脸将人喊住。 于是乎,三个人一拥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佟寅生团团围住。 不同于会议上的剑拔弩张,这个时候的她们简直是说尽了好话,想要讨佟寅生的一个点头。 一旁的佟慧怡觉得无聊极了,就先走到汽车边,拿了包里的香烟出来点上。 佟寅生先时还很不耐烦的,可架不住她们殷勤的态度。不管是面子上还是里子上,都大有找回一个领导自尊的感觉,也就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为了尽早地脱身赴约,他摆手敷衍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别缠着我了,我还要去见大客户呢!迟到了你们也负不起那责任。至于经理那边,我自会去处理的。”说罢,脚底抹油溜了。 “看来希望不大。”宋玉芳见他还是有些不耐烦听,不免心里泄气,垂着头,把脚尖一直地来回踢着小石子。 傅咏兮也摇了摇头,认为不妙。 还是沈兰伸长了双臂,将二人揽过来,鼓励道:“会议记录又不是白写的,汇总之后本来就要呈报经理过目的,到时候自然就知道结果啦。” ### 接下来的几天,宋玉芳总是盼着经理室会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但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始终都听不到丝毫的动静。 这天轮到傅咏兮当班,可不知为何,没坐几分钟就冲进了洗手间,又把门反锁起来,关得铁紧。 宋玉芳得知了此事,也试着去敲门。奈何除了听见傅咏兮拿哭腔说着没事,也没能将门打开。只能回到柜台这边来问钟凯:“师兄,密斯傅到底是怎么了?” 钟凯未语先叹:“刚才有个客户过来,领到的铜牌刚好是密斯傅这边的。然后,那人见她一直地戴着帽子,说这样很不尊重人,坚持要她拿下来。底下的情况,就不用我再赘述了吧。” 还是头发给闹的。 宋玉芳跟傅咏兮天天见面,关系又好,自然已经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但是旁人不同,乍一见总会当成一个大新闻去议论的。 当她再次赶到洗手间时,佟慧怡正一手提着她的包,一手砸着门:“傅咏兮,你够了!这是你一个的洗手间吗?就算同事让着你,外人见了怎么好?我警告你,赶紧给我出来!有家杂志的女编辑约了我,今天要在银行见一面。你要是敢耽误了我化妆,上了画册不好看,可是事关银行形象的大事儿!傅咏兮,你……” 不等说完,门一下就开了。 只见傅咏兮双眼通红,胸口一起一伏的,狠狠地撞了一下佟慧怡的肩,径直走开了。 一旁的宋玉芳赶紧拽住佟慧怡,说了几句好话:“密斯佟别介意,她的确是遇到些不好的事情才……你相信我,她并不是故意的。咱们都是同事,您别放在心上和她计……” 佟慧怡哪儿有耐心听这些,早就一甩头,踩着高跟鞋走了,在里头高喊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幸而傅咏兮已经走远了,否则还有一场闹腾呢。 宋玉芳如是想着,又急急地掉头去追傅咏兮,拉着她的胳膊道:“别气了,咱们去茶房坐一会儿吧。” 茶房里,只有一位管事的在。 这人长得和善,为人也很好。见她们两个神色不大好,又可怜她们在银行里,连一把坐的椅子都没有。便就笑道:“您二位坐着,正好我们这儿的暖壶破了,我还得去楼上领呢。” 宋玉芳倒上一杯热热的茶,坐下来先叹一口气,才道:“不是我没耐心听你说,实在是外头让沈兰姐一直替你顶着也不好。万一让哪个倒霉的见了,还不得在会上点你的名呀。喝了这杯茶,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有气,下了班再撒。” 傅咏兮把脑袋重重往胳膊里一埋,将桌子捶得直响,大哭大嚷地宣泄着心里的苦处:“光头有那么好笑吗,我怎么就不知道美丑了?光头是难看,难看得要死!可要是这世道人人都看得起妇女,我又何苦去钻这个牛角尖?你们三个倒都有女孩样儿,可又怎么着了呢。上头都不派事情下来,客户就更别提了,拿了咱的铜牌,看一眼就跑了。还有说咱们是狗长犄角闹洋事儿的,嘲笑咱们一定算不来账的……” 宋玉芳凝重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来,将人捞起来,替她轻擦着泪珠,又打趣道:“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不就是新头发出的慢了点儿嘛。我妈又熬了一锅芝麻糖呢,中午我就回家取去。长出了头发,不就没人说了嘛。” “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最急的不是这个!”傅咏兮毫不领情地一扭身子,哭着问道,“你说说,是不是卢卡斯也靠不住啊?” 这个话,宋玉芳还想问人呢,又哪里答得上来。 第28章 求助高人 到了中午,食堂依旧热热闹闹的,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聊各种话题。 打了饭的崔万华,径直向着冷秋月这边过来。往凳子上一坐,把嘴冲着刘泰那一桌努了努,对四个女孩道:“那边在聊zheng府新任命的副总裁,好像叫什么……余凤招吧。反正,明天就要去总处报道了。” 不对呀,副总裁叫陈伟,上回秘密替何舜清当班的时候,宋玉芳还见过呢。那个陈副总看起来也是有才干的,且做人很聪明,不是那种仗着自己会做事就太露棱角的人。她想着,不由诧异起来,赶紧问道:“那陈副总呢?” 一旁的钟凯冷笑道:“早辞职啦。” “辞职?”这一次,五个消息不灵通的新人都惊呆了。 副总裁,那是银行的二把手,他辞职居然没有一点风声,直到选定了继任,消息才传开,实在有点不寻常。 钟凯把筷子放在嘴边,抬头向四周探了探情况,直到路过的人走远了,才敢低声解释起来:“岂止是他一个辞职,总稽核、总司账、总司券都辞职了。这是他们商量好的集体抗议,但zheng府顾及颜面,总处又顾及内部的稳定,一直也没公开。” 宋玉芳皱着眉头问道:“抗议什么呢?” 钟凯将眉峰一挑,答道:“当然是卢克斯咯。” 傅咏兮不解道:“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是洋人?” 钟凯答:“怎么会呢,相较于其他地方,银行总算是开明了。只要是有道理,用什么样的人还是能商量的。只是,你们想啊。卢克斯放着渣打银行的英镑不挣,却跑来我们银行是图什么,总不会是为了中英友好吧?” 沈兰点着头猜想道:“自然是谈到了一个极好的条件。” 宋玉芳先看看她,再望着钟凯求证。 “正是!”钟凯笑着一点头,举着手往脸上一遮,只用气声说道,“听说……许了他三千英镑的年俸,外加一千英镑的津贴。而且这些是定死的,还有活的呢,比如效益提成之类的。你们算算,这是多大的手笔。” 崔万华听罢,咋舌道:“上课的时候,就听教员说过,外国人的钱稳得跟黄金似的,咱们的钱跟玩儿似的。洋人就是精,狮子大开口不说,还只收外币。” 而宋玉芳则是越听,心越忐忑。副经理选谁做,似乎不与她有多大的关系,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旁的钟凯仍在分析着这次管理层的调度:“而且,卢克斯能力怎样、薪水怎样还是其次,要紧的是这个任命并没有经过商股联合会的讨论,还有孙老那帮打江山的老臣牵头组建的股东会,一概不知情。所以,连一向好脾气的陈副总也翻脸了。民国才刚第五年吧,财长已经换了不下十次。每次一换,咱们银行的总裁、副总裁就要跟着走一波。这个情况商股联合会早就抗议过了,频繁地更换高层,于政策层面上弊端极大。股东会也一直在起草章程,希望银行能早日实现自主运转。现在倒好,不单是总处的高层要更换,连分行经理都开始潦草任命,这不是胡闹嘛!” 宋玉芳觉得有些头疼,无论是高层的矛盾,还是自己的问题,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这才抬手揉着眉心,气馁地一叹,喟然道:“如果是这种处境,卢克斯根本上就没有时间去看什么会议记录吧。” “什么记录?”钟凯和崔万华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沈兰只得怏怏地把话从头解释了一遍。 关于宋玉芳的提议,其实在会上已经阐述得很明白了。 钟凯和崔万华因为了解自身是人微言轻的,所以没有在当时就给予支持。 傅咏兮和冷秋月依旧不死心,齐齐望着钟凯,问他:“难道,卢克斯会因为和总处有矛盾,就不管日常事务了吗?” “这个……”钟凯撇着嘴,把头一摇,为难道,“不好猜呀。袁世凯腿一蹬,王总裁失了靠山,立马就卷铺盖走人了。现在继任的许总裁除了是银行的一把手、新财长的亲信而外,还兼着许多差事,其中就有币制局副总裁的头衔。有件事或许你们未必清楚,我们银行跟币制局关系很僵。关于印钞费用的问题,一直都没谈妥。商股联合会气不过币制局把成本都往这边推,就向上海审判庭申请扣押财政部存放在上海分行的一笔现款,用以抵充损失。就这种关系而言,商股联合会跟许总裁之间总是不对付的。卢克斯任分行副经理,又是许总裁授意的。他大概只是想把管理层都洗牌成自己人吧,至于能力和成本,倒是次要的次要了。” 崔万华便感慨道:“难怪人家都说能在顶楼坐稳江山,不简单更不容易。” 意识到这些人都靠不住的宋玉芳,迫于无奈之下,只得在心里琢磨着靠自己来设法运动此事了。 当夜,她提笔写下一封信,等天一亮就拿去寄给了何舜清。 照原本的想法,她一个独身女子,又是初入银行,不管从前有多深的交情,都不该去走这个门路。否则,被人知道了,什么样的闲话都有可能传出来。但是这一次,她实在是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这一层一层的领导,或者不屑,或者无暇顾及,得等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自己明白过来呢? ### 第三日,宋玉芳清早起来,发现家里的信箱中,除了有宋子铭的来信,还有一封落款是“何缄”的信,立马就明白了。心中一喜,赶紧地奔回房里去看。 何舜清在信上,约她中午在外头面谈。 再看看信封,上头并没有邮戳。大概是趁天黑的时候,悄悄投进去的。其实早晨寄出的本埠信,晚间就能收到了。可见,何舜清对于此事还是很重视的。不管这份重视是出于旧交情,还是事情本身,都值得宋玉芳雀跃。 这天不是宋玉芳坐班,本来做杂役是很累人的,但因为心里有了一点小小的盼头,倒是劲头十足的。 到了午休时间,借口家里有事,宋玉芳就偷偷溜了出来,坐了人力车去了附近的华洋饭店。 何舜清已经早早等在了那里,一见包厢门开了,立刻起身替她拉了椅子。 两个人虽然像是老朋友了,但还是头一回彼此都穿着工作制服对面地坐着。对视一眼,彼此不禁先笑了一笑。 何舜清也不忙着谈事,而是先问有没有忌口不吃的。宋玉芳说没有,他便叫了西崽进来,做主点了几道菜。 宋玉芳一面听,一面翻着菜单,偷偷地皱了皱鼻子。 这一顿下来,少不得又是好几块钱。幸好何舜清只问了忌口,而没有客气到请她点菜。一个月才挣不到十块钱的穷孩子,光是看菜价就吓得直冒汗了。点菜这种罪,怕是受不起的。平白露了怯,无论对谁,都是极尴尬的事情。 上菜之前,先有两杯咖啡端进来。 这对打扫了一上午办公室的宋玉芳来说,倒是急需要的。免得中午休息少了,一上班又要打瞌睡。 何舜清只往杯里倒了一点点牛奶,拿着小匙不住地搅拌,笑笑地说道:“收到你的信,我真是诧异极了。厚厚的一封,简直像毕业论文。” 宋玉芳一直拿眼观察着他,心里却在琢磨着,虽然何舜清是个开明的人,但毕竟是男子,恐怕不能真正地理解女子的立场。加之,写信的时候并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面谈,因此就把自己的观点逐条逐条地写明,生恐漏下半个字。 现在回想起来,或者是写得过于冗长了。 因就抱着一丝歉意,红着脸低声道:“耽误你工作了吧?” 何舜清赶紧否认:“怎么会呢,你谈的就是工作,不是吗?”他的眉头微微地拢了起来,肃着脸又问道,“不过,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上司去提,却要来找我?分行是分行,总处是总处,虽然有管辖权,我也得避着嫌疑才是。” 这话让宋玉芳有些为难,只得低了头先不回答。要是照实说了,自己就有点像个背地里抬靠山出来的小人。可要是不说实话,让何舜清认为她在抄近道倒还是小事,要是因为误会她没有尽力,而没能警觉到银行管理层的陈腐气息已经成为了隐患,岂不事大? 想了想,还是觉得清者自清,只要心里没鬼又何必畏首畏尾的。因就坦白道:“实不相瞒,我在部门会议上是提过的。” 有一丝意外从何舜清的眼底闪过,但更多的还是失望。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无奈地望向窗外,喟然道:“我事先是有此猜测的,但我以为至多不过是你私下去交涉,上司没有那个耐心听你说完。可你既然是在会议上谈的,难道就一个明白人都没有?”他越说越感到震惊和气愤,转过脸来时,已经暗暗下定了追责的决心。 宋玉芳看在眼里,不得不去打圆场:“有是有,只是……” 何舜清看她为难地样子,便冷笑着替她把话说完:“只是明白人,都不能拍板;能拍板的,又满不在乎,是吧?你不用为难,分行是个什么样子,我比你还更清楚些呢。” 以何舜清的立场,自然会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革除弊端的层面。 可是,宋玉芳的担忧,与之多少有一些矛盾。直接求助总处的人,已经是下下策了,再要跟着起哄架秧子绝不明智。 第29章 新设业务 因为像佟寅生这种带有顽固偏见的人,是不会真心听劝的。越是向他施压,越可能造成的后果是,在工作中变着法地继续整治宋玉芳。除非佟寅生一流的人都离开银行,否则就不可能消停。但是就这个条件来说,哪怕何舜清使劲浑身解数也未必能达成。 既然如此,宋玉芳自然是希望何舜清只推进业务改革即可,也免得日后还要被佟寅生清算。 于是,宋玉芳便努力地要把话题引开:“本来,我们几个人把希望寄托在卢克斯身上……毕竟他是英国人,思想更开明,应当会认同这个改良方案才是。可惜了,我后来才知道为他入职一事,行里已经闹得暗流涌动了。只怕,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都无暇顾及这种经营小事了。” 没想到,这样一句话,更加地引起了何舜清的怒火:“小事?可真是讽刺啊!争权夺利才是首要的,关乎未来发展的经营计划,却反而成了小事。要不怎么不管是政治还是经济,我们国家都是任人鱼肉呢?还不是自己不争气!但凡把心放在正道上,也不至于捧着大把的钞票去求助一个只想在我们国家挣快钱的外邦人。” 宋玉芳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无力感。因为两个人立场的不同,所以自己总是说多错多,越想安慰越适得其反。也只好一脸讪讪地道:“这个其实……别急,总会有转圜的法子,慢慢想就是了。” 何舜清虽然气愤,但显然不会是冲着她。见她这副样子,心里有些不过意,也感到有趣,噗嗤一下笑道:“你这样子,用北京话怎么说来着,拍老腔是吗?” 宋玉芳则低着头,赧然道:“让你见笑了。” 何舜清感到话有些多了,也扯远了。便坐正了身子,清清嗓子,这才道:“言归正传吧,我们来谈谈你的提议。对于你的构想,我是充分赞成的。” 这是进包厢起,宋玉芳听到的最为振奋的话。眸子里竟有泪光不争气地闪了几下,更加地竖起耳朵往下去听。 “并且我以为历史趋势总是向前的。妇女要出门谋生,积累下来的财产,那不就是我们的广阔天地了嘛。只是,既然你提过此事,最终却不了了之,未免以后你的处境变得尴尬,我想把这个提案彻底地据为己有。”谈到这个,何舜清很担心宋玉芳会不理解,甚至是误会其用意,努力地解释着自己的出发点,“我想,由我去跟孙老谈,然后以总处的名义发一份正式文书,让分行去落实此事。虽然这件事的功劳只能跟前几次一样,在心里谢过你。可是,这样做并不是我个人贪功,而是怕你以后日子不好过。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你直接来找我商量的,都属于很严重的越级行为,已经违法了银行的内部规定。” 看何舜清的表情,似乎很在意宋玉芳的想法。不过,他大概没想到,这话恰好地解决宋玉芳心里的顾虑。心里一松快,她便摇着头,愉快地笑起来:“我自然知道好歹的。其实能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你就是不提醒我,我心里也在害怕呢。要不是因为此事不合程序,我头一天就来找你说岂不便宜?何苦挨了一个多礼拜,才偷偷摸摸地寄信呢。这方面,何秘书不必担心我想不通。所以,咱们还是别见外了。眼下呢,我和我的几个女朋友,最想要的就是能有机会真正地上手工作,而不是当个摆设。只要这事儿能成,我是一概都不计较的。” 如此聊下来,何舜清的心理负担也稍稍小了些。他歉意地表示,几次三番都要委屈宋玉芳实在很说不过去:“按说,我真是已经欠你很多情了。我也不是当着你才这么说的,那些事我都记着呢,总想着要报答你一些。可是,我怎样去报答呢,请你吃饭、看电影,恐怕都是空头支票,我真没那工夫。在工作上帮你吧,往大了说是徇私,往小了说,其实我人缘真不怎么样,不来管你才是最大的帮忙呢。”言罢,无奈而自嘲地笑了起来。 宋玉芳抬眸看着他煞为认真的眼神,心里那一点点疙瘩早就放开了。不合理又怎样,委屈又怎样,万事开头难,哪有一下子就占尽好事的呢。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还未完全接受平等思想的世道,能往前走一步便算一步吧。咬紧牙关走上一辈子,大概也就成功了。 因此,她还反过来宽慰着何舜清:“只要女子储蓄专柜的事儿能办成,您就算帮了我一个顶大的忙了。我还要请你吃饭、看电影,好好地谢谢你呢。” 讲妥了利弊关系,何舜清显然也轻松了不少。尤其是望着宋玉芳那双难掩兴奋的眸子,亮得好像星辰一般,也就跟着爽朗地笑起来了。又打趣地向她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啊?”宋玉芳不曾想过他会答应,也甚少看见他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地愣了一下子。 “说笑的。”何舜清倒是越发开朗起来,“你的工作才刚稳定,我就来蹭你的吃喝,那也太不像话了。我只是在检讨自己,方才直接说吃饭、看电影都没空,是不是太不礼貌了。你对我甚至是对银行都很特殊,不该拿你去比那些旁的应酬,更不该推三阻四的。所以,那话我得收回。等咱们这一阵的工作稳定下来了,万万请你赏光啊。” 宋玉芳这才会意地微微一笑,道:“我的忙只有一阵儿,何秘书就不同了。” 何舜清抿了一口咖啡,唇角往下拉了拉,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话,我认为不对。不管是谁,工作不都是一阵一阵地忙过去的嘛。总是这样推脱,那么这辈子大概都不用交际了。” 宋玉芳也不再推辞,点着头向他一笑。 两个人复又谈了谈对于新业务的看法,聊着聊着,话题就延伸得有些远了。 最后,何舜清望着腕上的手表,不无遗憾地说道:“我在北京不要说亲人了,朋友也没几个。各自又都有各自的事业,鲜少有机会相聚。像今天这样畅谈,实属难得,我竟然都有些舍不得说再会了。” 宋玉芳脸上不由地一热,这话如果不是从一个进步青年的口中说出来,意义是很不一般的。 起初,她有些误会,可又不好意思误会太久,只得强装镇定地笑了一笑。 但她并不知道的是,这位进步青年说完此话,连他自己都有一瞬的迷惑,分不清究竟该以哪种心态继续谈下去。 ### 不出三日,佟寅生就把四个女孩子叫过去谈话了:“你们走运了,总处要求我们效仿西方的办法,多多地吸纳女客户。”说时,将盖着总处大印的文件往桌上一抛,冷笑道,“宋玉芳,你不是很想要办女子专柜嘛,这回大概能如愿了。” 宋玉芳抿着淡淡的笑,尴尬地把头低着。她早就知道这事能成,也早就知道佟寅生不会给好脸色,因此对眼下的处境一点都不意外。 另外三人则有一种天降喜事的感觉,齐声道:“那太好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办法为时过早。中国的妇女连工作意识都还很缺乏,这方面的需求就更……”佟寅生下意识地抖起了腿,手抱着后脖子,打了个哈欠。 他的疲惫或许是因为过于丰富的业余生活,也或许只是单纯地没将此事放在眼里。 宋玉芳向着自己的同伴望了望,然后一脸坚定地看住佟寅生,回道:“我们会努力的,争取让更多的妇女知道财产也能用科学的办法来管理。” “我不喜欢空话。”佟寅生不屑地一挑眉,心里忽然地起了个坏主意,便瞅着宋玉芳阴鸷地一笑,“既然你那么有信心,明天起,就出门拉客户去吧。” 这样肆无忌惮地挑衅,任谁都知道是个陷阱。 佟寅生自己也顾虑这个决定的意图太露骨了,因就假模假式地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样子来:“柜台只有一个,你们四个人也不能同时坐上去。况且我想,要争取那些保守的女客户,等她们自己开化,得等到什么时候去?这也太被动了,主动上门才是正经。” 傅咏兮就站了出来,想说句公道话:“可她一个女孩子……” “谁说她是一个人?”佟寅生早就有了主意,冲着冷秋月一挑眉,以命令的口吻道,“密斯冷,你就跟着她一组,在外也有个照应。” 宋玉芳则认为佟寅生当着柜台所有人的面,才嘲笑过女子储蓄的办法行不通,就被总处的一纸公文闹了个没脸,想是很难下台了。与其总是这样斗法,不如就让他扳回一点面子算了。 更何况如今民国也算是正式向着文明社会在进步了,难道还容不得一个谋生的女子在外奔走? 因就赶紧答应了下来:“怎样都好,我没意见。” 傅咏兮本欲再出头的,却被她一把拦住了。 佟寅生又再次接言道:“除了女子储蓄专柜,我们还要筹备一个私密柜台。不同于贵宾专用的概念,这个私密柜台主要面向一部分认为在大厅办事不方便的普通储户,定名‘特殊业务办公室’。这样两件极重要的创新业务,完全地交给你们四位女士,我总不算是歧视你们了吧?”他向着四人望了一圈,复又冷眼对着一直不服分配的傅咏兮,“别以为我是故意在折腾谁,你和密斯沈也不能闲着。一个负责女子专柜,一个负责里头的私密专柜,人员的配置刚刚好。我们也是考虑到有不少的妇女一辈子连垂花门都不肯出,光设专用柜台有什么用,总要派一名女职员承办上门业务才能保证不亏本。密斯傅若还有那么大意见,不如你去替密斯宋和密斯冷好了。” 第30章 下场试水 “我当然……” 傅咏兮的一句话还没完,佟寅生又冷笑起来:“只可惜呀,你自己愿意还不够。以我们对你的考察来说,像你这样冲动的性格,似乎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 这最后一个理由,无论有没有藏着私心,都让人无法反驳了。 傅咏兮亦知道自己在服务一方面的确有欠缺,也就偃旗息鼓了。 最后,佟寅生不无挑衅地提醒道:“尽管是新尝试,但是你们四个不会有任何的优待。银行不是慈善会,我们要讲效益的。业绩如果差总体平均值太多,同样要扣薪水。既然你们认为女人不比男人差,我自然是选择相信咯。” ### 事情定下了,四个人五味杂陈地回到了柜台。 看着大家兴致缺缺的样子,宋玉芳便笑着鼓劲道:“我以为万事开头难,就算咱们在银行内部得到了一致的支持,真正推行的时候依然会有不小的麻烦。有人尖酸让他们尖酸去,咱们自己铆足劲儿把这事儿办得漂亮些,不就成了开创历史的范本了嘛。” 听罢,傅咏兮心里终于好受了些,点了一下头,也道:“说来,也真是想打瞌睡就来枕头。总处那个何秘书,起先我看他不错,后来又觉得太铁面无情了。但是今天,我简直要成为他的崇拜者了。密斯宋能想到这个主意,那是因为同为女性,所以更能洞察同胞的心态。他一个男子能这样开明,真是不容易呢。” 对于新工作,沈兰和傅咏兮一样,并没有多大烦恼。毕竟她们还是坐柜台,沈兰甚至即将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只要先前学的那一套不生疏就行了。 但是冷秋月心里有些发毛,皱拢了眉毛,叹着气向宋玉芳问道:“虽然事情有了进展,可是我们要上哪里去拉客户呢?” 要宋玉芳立即就这个问题说个子丑寅卯出来,自然也是不能的。因就跟着叹了一口气,神情严峻地默默想着办法。 傅咏兮思考了一下,便分析道:“要是真的赤手空拳去打天下,恐怕你们第一个月的考评根本就没法过关了。我看,还是先从我妈下手吧,你们明天先到我家去一趟。好歹先拉一点子生意把任务给敷衍过去,省得他们到时候又要挑没有潜力这个理儿,再把好容易定下的事情给推翻了。” 这个时候,钟凯刚送走一位客户,听见她们的议论,便也插言道:“你们不要太理想化,对自己要求过高反而是要吃亏的。这银行上下的人,凡事能做到风生水起的,一大半都是靠亲友捧场。” 宋玉芳扭过头去,看着他把话说完,便同意地直点头:“这话不错,但也不能总这样。”转过来向着冷秋月时,却又怀着几分警醒,“不过除了发动亲友,咱们还得另外想辙。就像密斯傅说的,我不能让人挑理儿。真要是人家说起来,女子储蓄离了人情关系就没市场了,那咱们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冷秋月自愧脑筋转得不如旁人快,只管哼着声答应下来,心里却是丝毫底气都没有。 宋玉芳把佟寅生前前后后的话反复想了多遍,倒是有所发现的。不过,她的打算能不能成功,似乎不在于她怎么想。因此,也不好把话说得太满:“这样吧,今天中午我回趟家,等有了眉目,我再说将来是怎么个办法。” 傅咏兮便笑着嗔道:“你可真是的,还卖起关子来了。”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却有人打破了这种愉悦:“上班时间聊什么呢?” 一听是女人的声音,不用回头都知道是佟慧怡来找茬了。 傅咏兮翻着白眼,皱了一下鼻子,回过头故意重复一遍:“是啊,上班时间呢!”然后,就轻蔑地打量着她。 柜台这边,没什么客户愿意上女孩这边来是常态,因此她们四个没事干也情有可原。不过佟慧怡是司账,照理不能这么清闲地瞎逛。 和傅咏兮一样,佟慧怡的眼神看起来也带着几分轻蔑。她从傅咏兮谈到何舜清的时候就一直在听了,心里既有醋意也有些许的恨意。说话自然就更加地不给面子了:“像你这样没规没矩的,难道一辈子都指着让你父亲照顾?难怪当初学校差点开除了你。” 傅咏兮心里的一团怒火,一下就被点燃了。 沈兰也看不上佟慧怡平日的表现,以为所有进步女性的努力,都被她这种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人给抹杀了。便冷哼了一声,克制着情绪来打圆场:“还是都少说两句吧,别叫人看咱们的笑话。”说时,拉过相较而言更懂大局的傅咏兮劝道,“银行里本来就有小人,说什么我们几个果然不能登大台面,你们再要打起来,正好坐实了这种说法呢。” 言罢,四个人投在佟慧怡身上的目光,俱有些意味深长。 佟慧怡自然觉得很不舒服,怎奈她们既没有进一步的挑衅,又碍着是公共的办事场所,要先闹起来,恐怕佟寅生也难包庇,因此只得恨恨地走开了。 ### 到了午间,宋玉芳说是回家,其实是按照小翠芳的名片,一直找到了他在百顺胡同的住处。 街门是两扇窄窄的黑漆小门,完全是中式的。但是越过屋檐向里望去,那幢小楼的屋顶倒是西式的。 宋玉芳心道有趣,嘴角噙着一抹淡笑,上前扣响了狮子口里的小铜环。 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男人开了半扇门,向着外头直打量,道:“您找谁?” 这还是头一回单独来找没什么交情的人,宋玉芳心里有些忐忑,脸上也是很赧然的样子:“我找姚……姚老板。”她偷眼看了仆役好几次,这才想起来,去掏手包里的皮夹子,“对了,这是我的名片,劳驾帮我转交。” 既然来者有一定明确的身份,仆役接过来看了,就爽快地笑了笑,道:“好嘞,受累您在外客厅等一等吧。” 小翠芳这会儿才刚醒过来,还没吃过东西呢。听见有人来找,自有些不高兴。拿起名片一瞧,却展开笑颜道:“呦,这姑娘可是我的账房先生,快请快请。” 宋玉芳一进屋,便见小翠芳迎上来作揖,道:“宋小姐,有失远迎。” 他右手中指戴的钻石戒指又大又亮,闪得人眼花。如果事先不知道小翠芳平时所接待的主顾都是什么人,以宋玉芳的见识来说,大概要把这个认作是假了。 一面想着,一面也拱了一下手,笑道:“是我不请自来,扰人清梦了吧。” 小翠芳连连摆手道:“说来惭愧,像我们这种人总把中午当早晨,也真是没出息了。” 宋玉芳微笑着柔声道:“只是工作不同罢了。您下了戏都是后半夜的事儿了,再要早起,人不得累坏了嘛。” 这些话别说听了,小翠芳连想都不敢想,心里忽然酸酸的一阵,便苦笑着一摇头:“宋小姐是个善人呐,我活了半辈子,拿我当个人的……不多。”他把茶杯递在唇边,想了一想又放下了,“对了,您来我这儿是有事儿吧?” 既然都问了,宋玉芳也不兜圈子。将手里那个中国银行给员工定做的皮夹子打开,取出了一本薄册子放在桌上,然后笑道:“您客气了,我想请您看看我们银行的业务介绍。您要是有闲钱,又有兴趣学西洋人做做理财,空了时咱们可以再详谈。就是不做呢……我想托您问问,身边有没有亲友对这些感兴趣的。若是你们戏班作息同我们不一致呢,我想我可以抽一点时间出来,上门来给你们办。” “还能这样?”小翠芳先是一脸的惊讶,遂又担心被人笑话见识短,赶紧敛起笑意,解释道,“我倒是也见过这种事儿的。总长、次长、局长这些人,一个电话能把各个银行的经理都叫来。可我们是什么人呢,也值得你……” 宋玉芳笑道:“这又怎么了?我眼里瞧出来都是一样的客户,哪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话。” 小翠芳欣然一笑,打开册子瞧了一眼。复又想到自己识文断字的本事才学了个半吊子,算账也不利索,哪里能一下子就看明白呢。一时半会儿恐怕许不了人家什么话,因就将册子一合:“那……这个先留下吧。实不相瞒,我师兄就有整张整张的钞票不放心总搁在家里。晚半天在戏班里遇上了,我和他说说。其实就像你说的,咱们的作息差得远。我得空儿了,你们就该下班了。使唤个跑腿的吧,怕他们闹不明白银行里的新词儿,再把钱给弄丢了。卖唱也就指着卖个青春吃一辈子,弄错一点儿,就得搭进去半辈子。宋小姐要是能专门来一趟,替我们都办妥了,我们就自在了。” 宋玉芳低头一看表,时候不早了,该谈的也谈妥了,因就站起来道谢:“那敢情好,麻烦您给说两句好话。看几位老板什么时候有空,我就什么时候再来拜访吧。” 小翠芳也就起身相送,按下不提。 第31章 有商有量 回到行里,听宋玉芳说完了计划,冷秋月脸上有种不信任的表情。 这个结果,宋玉芳也是早有预料的,因就笑着问道:“密斯冷,你是不是有为难的地方?” 冷秋月皱着眉,勉强地抿了个笑出来:“不是说,让咱们去找女性客户吗?” 宋玉芳便道:“我听佟主任的意思,分明是说要开一个女子专柜和一个私密业务室,倒没说我们两个出去跑的,只许接待女子。即使要那样分呢,我们两个也正好是一个人专管女客户,一个人专管隐私业务,还是可以这样办的。” 实际上,冷秋月心里过不去的,并不是客户的性别。因就捏了几下耳垂,上牙咬着下唇,连连摇头道:“可……咱们这不是间接地在吃‘堂子饭’嘛。” 话是不错的,宋玉芳叹了口气,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风化问题自然要紧,可我也听说了育化会已经向zheng府请愿,要求全面取缔相公堂子。按照事情的进展来看,能不能成还真是两说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不能成的话,这些人难道就一直被世人拿白眼看着,如同我们几个女子在银行里这般地不受待见?我们这样轮着当班是不合理的,可是我们总不能干等着男人们彻底觉悟了,再由他们重新来定义我们吧?我们现在能做的、该做的,就是在不合理的制度下,干些事情来证明自己,而不是就此混日子。同样地,堂子里的问题一时解决不了,可也不能因此就耽误人家过日子、讲进步呀。虽有几个是自甘堕落的,可我看去,就小翠芳那样被逼无奈的也很多。按西方观念来说,他们的品格高下不应与财产支配权挂钩。我们既是做银行的,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地为他们服务呢?更何况,那些大客户,轮得上我们这样人去接待吗?” 意思也是很明白的,体面的客户都跟体面的同事属于一个圈子,怎么也轮不到底层人插手。如果再要以阶级来区别客户,那么宋玉芳和冷秋月就只能等着评估不合格的结果了。 但是很显然,冷秋月虽然知道自己处境不好,却一时改不了旧想法。 宋玉芳转了转眼珠子,接着建议道:“我看,咱们还是分工吧。密斯傅介绍的那些,就由你多操心。至于姚老板那边,我一个人去也行。” 这样一来,就把冷秋月衬得太不仗义了,她自己心里也不过意,连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是不肯同你去,我只是……我真的……我,我长这么大还没往那种地方去过呢,我害怕呀!”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道:“我懂的。你不用不好意思,也不用勉强跟着我。其实我家就住那一带,跟这些人虽然谈不上有交情,但是见面机会多了并不害怕他们。让我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冷秋月一时五味杂陈。跟着去吧,过不了心里这关;不去吧,好像有些说不过去。 这么一含混,小翠芳已经差人来跟宋玉芳约时间了。而跟傅太太约的也是这天下午,两个人只能就此分头行事。 关于只身前往相公堂子是否合适,宋玉芳其实已经想了折中的法子。每张存票上不止是业务员要签字,还有经手的各部门办事员以及负责人。既然如此,就先把人约到茶馆里,把每种不同本金、存期的利息说明之后,填了单子再带回。隔天再将钱送到,料着那时正好存票的手续也就齐全了,一手交钱一手换存折。 这一来,既便宜又公开,实际于道德上是无碍的。再要反对者,必是守旧的势利眼,宋玉芳也不会搭理那种人的眼光。 就不过头一次在茶馆碰面时,有几位老板不很信她的话,提出自己不大识字,家里仆役就更不懂了,谁要是想在存折上动点手脚是很难戳穿的。 多亏了小翠芳爽快地站出来做了一个保人,大家才将信将疑地点了头。 当然,有几个人还是不大信任眼前这小姑娘,只是可怜其工作不易,信口说了十块二十的数目,少的只肯存三五块。 要说宋玉芳心里一点不失落,那也不可能。不过她以为,这些人吃一口青春饭也很不容易,自然想法保守谨慎。只要自己本本分分地做事,时间长了不怕他们信不过。 ### 翌日晌午,宋玉芳和冷秋月趁着休息时间,坐在茶房里,一起理了理前一天的账目。 宋玉芳的存户多金额却少,比不过冷秋月一张单子就成百上千的。 冷秋月翻了两下便找出一张未写完的存单递过去,笑道:“这张单子你在底下签个字吧。傅太太以为你会同我一起去的,没见着你还挺失望的。又专门关照我,两千块钱给我们一人算一半的业绩。” 宋玉芳想着,自己没经手却白拿着业绩,心里很有愧。可傅太太不同别人,总是将她看得很重,不收下恐怕也不行,因就笑答:“多亏了她老人家,看来这头一个月的评估,我总不至于拿不出手了。” 傅咏兮的光头事件,已经无人不知了。听说了此事原委的冷秋月,自然也不会因此而别扭,反倒觉得傅太太这样帮助,应该算是自己沾了宋玉芳的光。 两个人点完了数目,第一天的成绩,竟然跟柜台上每天的流水差不多。 冷秋月便道:“我听傅太太那意思,她还认识不少人呢。我算了算即便别人出手小气些,也够我们交差的。而且这些太太们,家里都有公车的,看在密斯傅的面子上,她们还要派车子接送,一点儿为难的地方都没有。我看呀,小翠芳那头的小生意,不如就淡下来吧。你老去见他们,要让人说闲话的。” “我心里有数。”宋玉芳一面将自己的单子敲齐,一面挂着微笑解释道,“我本来只是当成一门生意在做,不过听他们说起身世又觉得……这些人要不是被拐子拐的,要不是被爹娘卖的,客人又只拿他们当玩意儿。可单靠自己唱未必红得了,为了应酬那些捧场的阔人,酒也喝、烟也抽,指不定哪天嗓子坏了,就再干不了这行了。换个行当吧,哪儿那么容易呢。这些人呐,看多了花花世界。心里虽然知道日后没钱了要抓瞎,却控制不了有钱时到处乱撒。我干这个事业,不也是替他们的将来在做打算嘛。我呀,日行一善,就当是修来生吧。” 冷秋月看她总是替小翠芳说话,不由要提醒一句:“我怕你太容易心软了,日后要吃亏的。” 宋玉芳便抿了一个感激的笑容,道:“知道你是好意,我自己会小心的。” 两个人正笑着,却听得外头有个女声不阴不阳地在问:“密斯特何,你最近很反常啊,总是下到分行来做什么?” 这无疑是佟慧怡了。 至于密斯特何嘛…… 宋玉芳也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些五味杂陈的。 “谁在外面说话呢?” 冷秋月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便勉强笑了一下,提议道:“要不……咱瞧瞧去。” “比不了大小姐您啊,闲逛算常态,工作才反常。” 宋玉芳从门缝里觑见何舜清冷言冷语地训斥着佟慧怡。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工作的?”佟慧怡跺着脚,娇声娇气地反驳。 这时,冷秋月似乎嗅到了他们之间有着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拿手肘耸了宋玉芳两下,对着她眯起眼来直笑。 宋玉芳也感到有些奇怪,只是嘴巴好像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不很笑得出来。 再看何舜清,伸长了手臂遥遥地一指,冷笑道:“没记错的话,你的办公桌在那边吧?” 佟慧怡简直气得眼里冒火:“我是过来倒水的!” “看来密斯佟进步很快,居然还学会亲自倒水了。”何舜清故意地弯腰一拱手,“我给你赔罪,是我小看人了。”话音还未落下,就已经往柜台那边去了。 佟慧怡一路追到了女子储蓄柜台,恨得几乎要将一口银牙都咬碎。怒气冲冲地上前指着那张空位,冷笑道:“哼,人家密斯傅是官小姐,不比我们这些小户人家出来的,架子可大得很呢,能是你想找就能找的吗?” “又在别人背后说什么呢?!”才离开了一会儿的傅咏兮适时赶到,眼白冲着佟慧怡一瞥,然后便转过脸,故意笑着说道,“何秘书找我谈公事,我哪回搭过架子。何秘书,你说是吧?” 何舜清干咳了两声,将手插在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两个人也是斗得有意思。他一句话都还没说呢,怎么成了来找傅咏兮的?因为银行头一次尝试派女练习生外出谈业务,他怕柜台几个管事的都不上心,就自己下来一趟,想问问她们在外头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耳边,佟慧怡还在喋喋不休地嚷嚷:“你们之间有什么公事好谈的?” 何舜清心里一烦,就对她拍了一下桌:“因为她负责的女子专柜,是总处今年的重点考察项目。如果实行得好,是要在全国分行推广的!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佟慧怡显然心中有火,脖子涨得通红。尤其是这时,员工已经吃过午饭了,陆陆续续归座的人不约而同地对她投来注视的眼光,这更加地使她难堪了。 何舜清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着:“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敢在本职工作都做不好的情形下,就对别人指手画脚,甚至是呼来喝去?别说你无权干涉我的工作内容,就连密斯傅也不是你的下属!” 傅咏兮两手一抱,佯装无奈地撇了撇嘴。 受不住气的佟慧怡哭着跑了。看那方向,大概是去找哥哥诉苦去了。 第32章 熟人介绍 何舜清这才转过身预备回去,却不料迎面瞧见宋玉芳就在人群当中站着。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躁,似乎对于此种情景下的对视感到很惭愧,甚至莫名有点恼火。 因就无暇去顾及别的,低了头快步离开。留下一堆人,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他。 冷秋月在宋玉芳的耳边喁喁地说了许多,可宋玉芳心里乱到根本听不全任何一句话。 幸而银行的工作实在节奏太快,尤其是对外的柜台。储户往大厅里一站,大家连喝水的空档都没有,更何况是闲谈呢。 宋玉芳抬头一看落地钟,就赶紧催着冷秋月穿上大衣,她们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没有去拜访呢。 ### 当走到西单牌楼时,就听见傅咏兮的声音顺着风一路送进耳朵里来:“密斯宋,等等我。晚半天要上哪里跑业务呀,怎么不带着我?” 回头一望,傅咏兮坐的人力车已经追过来了。 宋玉芳吃了一惊,回头看看冷秋月也是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两个人同时指着傅咏兮道:“你不是……” “是什么是呀,那个佟慧怡不知道抽什么疯非要调岗,还指名要坐女子专柜,佟主任就让我出来跑业务了。”傅咏兮说着,从车上下来,先让车夫等一等,然后就向着冷秋月道,“对了,密斯冷你回去吧,佟慧怡点名让你当她的助手呢。” 冷秋月登时就不服气了,口吻有些不忿:“还助手呢,我就没听过柜员还有助手的。再说了,忙又怎么了,行里有那么些个练习生,专被呼来喝去的。我看就是找我去干活,她在一边干看着。” “民不与官斗啊!”傅咏兮抬高了嗓门,双臂一抱,掀着上唇直哼哼,“她倒会恶人先告状,话里带刺地说我喜欢摆谱。其实我不过一个小议员的女儿,在她这位银行世家的娇小姐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冷秋月再一想,虽然给佟慧怡当丫鬟不是个好差事,但是至少不用风里雨里地跑了,这倒可说是祸福相抵了。因就抿了一下笑,向二人告辞道:“那我先回去了,省得迟了一步又要挨她说了。” 宋玉芳则是呆呆地在想,佟慧怡对何舜清有情愫确乎是事实了。偶尔撞见他们说话,尽管何舜清总是有些嫌弃,但那语气仿佛是很熟稔的。由此看来,两人并不是工作以后才认识的。哪怕不看这些蛛丝马迹,以他们两家的背景来说,早前就认识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就在她出神地分析着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时,傅咏兮将手举在她眼跟前挥了两下,问道:“咱们上哪儿啊?” 宋玉芳魂不附体般地眨了两下眼,然后才答道:“小翠芳给了我一张帖子,说是那家府上住的是一户旗人。他去过那边唱堂会,知道这家的老福晋藏的宝贝堆山填海似的。可是呢,几个儿子心都不齐,想分家又怕提出来之后要挨训。于是乎,各房儿女表面看似孝顺,其实那是想尽了法子哄好了老太太,趁她还没回去先多捞些赏儿。老太太呢心里明镜似的,就想了个主意,把宝贝都换成了金条,压在床底下天天盯着。你说这哪儿成呐,要出了个家贼,不就便宜外人了吗?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租个保险柜,又觉得不管这事儿交给哪房儿女去主持,都要吵起来。托亲戚呢,到底是旧时的体面人家,十分好面子,怕人背地里说她家的闲话。最后没辙儿了,反而去向小翠芳打听。” 傅咏兮随之一叹:“树倒猢狲散,这种事儿最使人心疼了。” 宋玉芳也是不住地点头,她又想到自己的家世。两下一比较,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分家闹的。一个是把钱全换了宝贝,一个是拿宝贝换了钱;一个巴不得甩掉儿女,一个却不肯承认大家庭已经维持不住了。 怎么能不叫她为之感慨呢? “姑娘,您还走吗?” “走走走,这就走。”傅咏兮对着等了许久的车夫一笑,又转头向着路边拦车。 她的手刚一抬起来,宋玉芳就急急地拽住,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坐车去呀?” 看样子,宋玉芳是想走着去。 虽然知道她俭省,但这一方面似乎省得有些过度了。傅咏兮不由好奇:“咱们外出跑业务的,不是每月都有交通津贴的吗?” 宋玉芳却未雨绸缪起来:“咱们连每个月最基本的薪水,都要短那些男练习生两块钱。万一到了发津贴的时候,人家跟你说没有……” “那就我请你坐吧。”傅咏兮笑着将她往车上一推,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你看这风大的,靠你两条腿,等走到了地儿,都冻得说不上话了,还怎么谈业务呀。” 宋玉芳并没有坚辞,便叫车夫拉到丰盛胡同去。 ### 小翠芳介绍的这户人家姓“鄂”,祖上是武将,听意思大概曾经风光得了不得。不过,曾经的光辉,放在而今尽是烟云,甚至于是负累。 鄂府的门房见有人递了名帖进来,就依照规矩,先请了她们在外客厅喝茶。 客厅的两边,各有一座高高的紫檀木博古架,上头放着不少的玉石古玩。傅咏兮走到右手边的架子前,伸手在半空顿了顿,到底也不敢拿起来赏玩,怕被门房见了不合适。转过头唤宋玉芳过来瞧:“这雕工,可真是好极了!” 这时,门房过来招呼道:“二位姑娘,我们老太太请里边坐呢。” 两个人又跟着上了内客厅,这里的陈设就相对简单些了。 趁着鄂老太太还未过来,宋玉芳里外里都望了一望。她抬头瞧见由顶上垂下来的几盏宫灯,外头笼了画着翠鸟的纱,里头却是烧成蜡烛样子的红灯泡。便叫傅咏兮也抬起头来看。 傅咏兮却对墙上挂的斗方来了兴致:“这字儿好在哪儿,也值得挂在这儿?” 宋玉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正见斗方上写着“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个字,笔力简直有些让人无从评价。 “你数一数每个字的笔画。” 傅咏兮照着做了,答道:“都是九笔,嗯……还正好是九个字。” 宋玉芳又道:“听人说,这是宫里的老规矩,每年冬至之前,宫里都会赏给各府的福晋这样的九字消寒图。冬至起,每天填上一笔,一个字画完就是过了一九。画完了九九,春天就到了。” 傅咏兮恍然大悟道:“那我知道了,我见过有人家用的是九朵九瓣的梅花,每天染红一瓣。普通人家挂的就更简单了,只九九八十一个圈而已,等画完了冬天也就过去了。” 宋玉芳点着头,又往四围瞅了一眼,见没人在此才附到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想呀,或者老旗人在乎的是皇宫里的体面,赏下来的大概是皇帝御笔。去年画的一直挂到现在,等赏了新的再换。这样一来,造访的客人不都知道这家人是受皇帝荣宠的嘛。” 傅咏兮捏了捏她的脸,戏谑地一笑:“也只有你这个旗人格格懂得这样多了。” 宋玉芳便皱着鼻子反驳道:“搁在前清,我也不过一个包衣奴才罢了。你这样的文明小姐,怎么也爱拿出身来戏弄人了?” 说笑间,只听廊子上有人说着“老太太当心脚下”,正往这边过来。 宋玉芳赶紧拉着傅咏兮循声迎上去,蹲了个礼,道:“请老太太安。” 傅咏兮也跟着照做了。 鄂老太太眼中含笑,一直地点着头望着她二人。又叫她们坐下,又叫人上茶。 椅子上铺的是紫色缎子绣垫,坐下去软软的。 鄂老太太抿了一口茶,问道:“听口音,二位姑娘都是北京人吧?” 傅咏兮连说是的。 宋玉芳笑得粲然,跟着接言道:“听姚老板说老太太您是有福之人,都五世其昌了。我今儿见了倒有点不信呢,这样耳聪目明,身子骨又硬朗,哪儿像啊。” “这丫头我喜欢。”鄂老太太听人夸她年轻,笑得一双眼都眯起来了,扭过头去向身旁的一位年轻媳妇低语,“一会儿给赏。” 年轻媳妇就笑着点了一下头。 傅咏兮听在耳里,冲着宋玉芳偷偷做了个鬼脸,大抵是在笑这位老太太心里还装着她大清国的礼数呢。 宋玉芳则示意傅咏兮端着些,别叫人瞧了去。 鄂老太太回过头来,接着说道:“是北京人我就放心了,就是上了你们的当,也有个老窝在,不怕找不着人。” 傅咏兮取出银行的业务单,双手奉上,笑道:“老太太,其实保险柜租着是散钱的,您要是存着,兴许还能挣钱呢。” 鄂老太太微闭了一闭眸子,一副见惯了世面的样子,忙摆手回绝道:“兵荒马乱的,有命挣未必有福气花。我不信那个,就给我找个大柜子得了。你们可得藏得严严实实的,放进去是什么,取出来还得是什么。少了自然是不成的,多了我也未必乐意。” 看样子,别的业务是推销不成了。傅咏兮胳膊一弯,预备将单子收回去。 恰是此时,宋玉芳起身向前走了一步,抢过那张单子,一面笑着再一次递了上去:“一定给您藏得严严实实的,您就把心揣肚子里吧。至于这个小单子呢,也不是向您拉生意。老太太您看,您府上世世代代都是饱读诗书的。又有留洋的小少爷、小小少爷,不定哪天又出个官费生。这留洋在外呀,袁大头就使不着了,得换成洋人的钱。怎么个换法,单子上就有。您还是把东西留下,总有使得着的时候。” 第33章 事情突变 “你们两个姑娘呀……”鄂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女佣接过去。 傅咏兮暗道,宋玉芳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遇见了客户,竟然这样能说会道。因想着,便将正事提出来:“老太太,我们带了合同来的。先给您瞧瞧,您觉着好呢,入夜之前就让我那几个同事来取您的金条。” 对此,鄂老太太脸上现出郑重来,并不肯假手他人,而是要了她的金丝边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头。她一时认真地望着纸上的字,一时抬起眸子越过老花镜,瞅着宋傅二人感慨:“我呀,是没赶上好时候。这要是搁乾隆爷那会儿,皇城根儿底下住着,难道还怕你们给我设局不成?” 宋玉芳屈膝蹲在鄂老太太身旁,预备解释一下条款,见她如此说话,先就笑着奉承了一番:“瞧您说的,咱们北京人讲规矩。甭管哪朝哪代,‘诚信’二字是做人做事的根本,还有‘尊老敬贤’四个字也是决计不能丢的。” 鄂老太太满意地微笑颔首:“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闺女呀,多大啦?” “十八。”宋玉芳漫不经心地一答,从上衣袋里取出自来水笔,递了上去。 “我要早知道有你这么个姑娘,我就……”鄂老太太抿着嘴将头一点,神情颇有些深意,“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宋玉芳只好笑着再次自报家门。 ### 等她二人拿到了合同,刚一转出丰盛胡同,就高兴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傅咏兮口里还一直地夸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说的。” 宋玉芳耸了耸肩膀,释然地一笑,道:“我要是告诉你,这门‘奉承学’是我童年的生存之道,你信是不信?” 傅咏兮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咱们大格格说的话,还能容我不信吗?” “去你的。”宋玉芳撇着嘴,甩着手包往前跑了两步,忽然发生了一些感触,“哎……我是越来越觉得,工作在慢慢治愈我从前的无病呻吟。以前总以为自己没能投个好胎,而今倒是很感谢过去那段汲汲营营的岁月,练就了我这一张嘴。” “谁说不是呢,你看看我,就是吃了嘴上的亏。不管是坐柜台还是出门,我自己都得替自己捏把汗。”言罢,傅咏兮还大大地叹了一声。 “你也多往好处想想嘛。”宋玉芳转过身来拉住她,试图安慰着她对于外出跑业务的不适应,“要不是你家里鼎力地帮忙,单靠我们两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到月底大概直接要卷铺盖走人了。” 却不料,一谈起这个来,更使得傅咏兮心情低落了:“说实在话,让我家里替你拉业绩,我半点不情愿都不带有的。可是,真要自己伸手去要了吧……过去,我是怎样的心气儿,把自己看得又是如何如何了不得。可到头来呢,工作的名额也好,业绩也好,什么都不是全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你呀,也是太别扭了。做人呐,就得像崔万华那样简简单单的。把活着看成一种胜利,或许烦恼会少很多。”宋玉芳见傅咏兮只管垂头丧气地向前走,就肃着一张脸,从后头高声喊住了她,“傅咏兮,我今天跟你这样说,并不代表我们有资格去同情崔万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你都是亲眼见、亲耳听的。如果我们的成绩永远都只是还可以、过得去,那么我们恐怕一辈子都只是练习生罢了。因为我们是女人,我们的起点不是零,是负数!女人总要做到最最好,才能换来一句简短的褒奖。你记住,我们还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格,更没有孤傲清高的本钱。活下来,我们一定在中行活下来!” 一句“活下来”点燃了傅咏兮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她红着双眸转过身向宋玉芳走去,却没有多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伸出小拇指,颤着唇约定道:“好,我们要活下来,一起活下来!所以,以后每天下了班都记一笔私账吧。哪些业绩是靠关系拉来的,哪些是自己努力来的,都要写得清清楚楚的。这样才好督促自己。” “如此甚好。”宋玉芳有些欣慰地点点头。她知道傅咏兮从前是怎样一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而社会上种种争议的声浪,使得这个性子倔强、凡事都不肯认输的女孩子,悄然地收起了自己的棱角,试图更好地融入这个社会。 为了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新女性,她们的路还很长很长。 傅咏兮大大地叹了一声:“那我更加要努力咯,我可不希望我的私账上永远都是零。” 宋玉芳心道,亏得刚才只是暗暗地一想,并未说出口去夸她。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又跟自己较起劲来了。便就笑着上前,揪住她的鼻头来回来回地摇着:“什么你的我的,咱们两个一起出来跑的,业绩永远都是一人一半。” “那可不行!”傅咏兮扭着身子挣脱开去,摸了摸鼻子,噘着嘴反驳道,“要这样做,我简直是自己骗自己。” 宋玉芳跺着脚,连连嗔她糊涂:“要较这个真,那我还是靠你的关系才能考上中行的呢,那岂不是我要还你的还更多啦?好啦,别为这种小事儿伤脑筋。咱们以后的目标,就是携手并进,要做中国银行业务最好的员工!”说罢,上前用力地一把握紧了傅咏兮的手。 “对,我们一定要证明女人的能力不在男人之下。”傅咏兮被这个约定感染着,一时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她的眼珠子转了转,便背了一句话出来,“今女子体量之硕大或者不如男人,至于脑力程度直无差异,或更有优焉,此世界所公认也!” 宋玉芳刚要夸,这句话说得实在妙。 就见傅咏兮往后退了退,从包里取出一本书晃了晃。宋玉芳定睛一看,果然还是那本《女界钟》。因就故意板着脸道:“小气鬼,宝贝得什么似的,也不说借我看看。” 傅咏兮调皮地一笑,并不上当,只管往前跑,手里高高地举着书,笑声回荡在胡同里:“今儿晚上我回去就抄一本,明儿一准儿给你,这总好了吧。” ### 回到分行不久,后脚便有一位穿黑色长褂、鸦青色坎肩的中年男子进了大厅。 他望着柜台一路找过去,在佟慧怡跟前站定了,拱了拱手,问道:“女士,劳驾问一句,您今天是不是上丰盛胡同替一位老太太办过业务?” 佟慧怡自然是不说话的,只管摇摇头,就算是回答了。 旁边的冷秋月一想,自己本来不就是要去丰盛胡同的嘛,这个人怕是宋玉芳她们的主顾吧。赶紧冲着那人转过去的背影喊道:“不是我们,是我们的同事去办的。” 中年人简直喜出望外,赶紧折了回来,又迫切地问着:“那人在不在,能劳您进去叫一声儿吗?” 冷秋月自然说可以,又请人在一边坐着等。她自己则去茶房唤宋玉芳出来,路上略略解释了一下方才的情形。 宋玉芳也没有多想,站到沙发跟前,微微地弯了一弯腰,笑问道:“先生,是您找我吗?” 中年人看见她来了,赶紧掐灭了烟头。一面站起来,一面往口袋里掏着:“是是是。女士您看,这是我的名片。”说时,就递了东西过去,脸上堆满了笑意,“鄙姓鄂。听说,我家老太太在这儿租了个保险柜,是吧?” 宋玉芳接过名片瞧了一眼,地址果然是丰盛胡同。抬眸细看之下,眉眼之间确和鄂老太太有三分相似。 不过,鄂家有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说,非要赶到这边来呢?再者,老太太要租保险柜还不是小辈们分家的事给闹的。 眼前这位鄂先生,鬓角微微花白。脸上一笑,纹路还挺明显的。往下瞅瞅,完全是中年发福的身材。 这会不会就是分家风波的其中一位主角呢? 宋玉芳点着头,将这些猜测挨个琢磨了一遍,然后才道:“是的没错。跟您家老太太说好了今儿就去取东西,这会儿我同事恐怕已经在路上了。”一边说,一边还装着瞧了一眼大厅的落地钟。 鄂先生急了起来,眼皮子跳了跳,赶紧追问一句:“是去的路上,还是回来的路上?” 宋玉芳眼神一避,望着大门的方向思考了良久,这才慢条斯理地答道:“我琢磨着……应该是取到手了,正往下一家赶呢。” 鄂先生闻得此言,急得满头冒汗,原地瞎转了两圈,想做些什么,偏偏又不知要往何处去。这才急火攻心地冲着宋玉芳直喊:“你们……你们怎么做事的这是?合着不是直来直去的,还要绕路啊?东西丢了怎么好,路上遭灾了算谁的?” 对于这种反应,宋玉芳并不意外,甚至隐隐认为,这恰好证实了她心里的一些猜测。因就更加地笑起来,试图安抚他的情绪:“鄂先生您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您甭害怕,我和老太太说得很明白,我们银行的车子有专门的保安队护送。要是半道有事儿,我们银行一定负责到底。” 第34章 其心各异 “可那也……”鄂先生刚想说些什么,又赶紧咽了底下的话,跺着脚一路小跑地往外头去了,“我还是不跟这儿扯闲篇儿了。” 宋玉芳也不闲着,立刻地追上前去,不住地问他:“鄂先生,您是要追我们的车子吗?车子应该是往铁狮子胡同去的。要不您等会儿,我这就给您往府上去个电话问问。要是还没出发呢,就先缓缓。省得您老远地往那边去了,再扑个空岂不白忙活?” 鄂先生的脚步慢了下来,喃喃地念着:“铁狮子胡同……”又回身睇着宋玉芳一脸单纯的表情直看,忙拱着手制止道,“多谢相告。电话嘛,就不必打了。不,必须不能打!” “好嘞,我记着了。”宋玉芳笑着,赶紧答应了下来。 看着鄂先生急急地往自家的汽车里一钻,等到司机一脚油门下去之后,宋玉芳才一改颜色,急匆匆返回大厅。 冷秋月见她回来了,迎上去不解地问道:“你怎么没和他说实话呀?”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再有人来,就按我刚才的说法去回。”宋玉芳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交代完外头的事情,又紧赶慢赶地拉上傅咏兮往外跑,“咱们得赶紧出发了,要是晚了鄂老太太这单生意就黄了。” 傅咏兮一口热茶刚下肚,还没歇够就被拽走了,难免有些抱怨。 宋玉芳心道,这也怪不得她,毕竟她还不知道刚才那一档子事呢。就一面朝着外派的公车走去,一面解释了个大概,最后还总结了一下:“你想啊,鄂先生来找咱们,能有好儿吗?我料着是想借口老太太上了岁数,说话容易犯糊涂,好把这事儿按下不提。若为工作呢,我们不能干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若为公道呢,你也看见的,老太太可硬朗着呢。金条在她名下,子孙自然还能敬着她,也算做了一桩好事。我想着铁狮子胡同里高官多,就是路上没有盘查,车子也开不快。” 前因后果说完,两人已经钻进了车子。还有两位办事员,是跟着一起去盘点监督的。 傅咏兮想了想,提议道:“一会儿别都挤在大门口,依我看呐,鄂府那么大,总有边门的。让司机转个圈儿,你们就从边上的小门进,我从前头的街门进。要是碰上有人为难,也好把人拖在前头。” 宋玉芳点了点头,眸子微微往下一溜,又道:“我看呐,老太太左右是认得我的,我把名牌摘了或者还方便办事呢。真要有个什么,到时再见机行事吧。” 几个人商量定了,也就快到鄂府了。 ### 傅咏兮依计独自走进鄂府的门房,先不忙着说事,往四周一瞧,可不都换上一群生面孔了嘛。就故意地将绣着“中国银行”四个字的公文包拎在了跟前,笑道:“呦,您府上人丁可真是兴旺。这么会儿工夫不见,您几位先生,我都不认得了。” 有一位约莫五十上下,穿绸衣的听差走过来打了个千:“我们这里的门房,十来个人候着听差,也是常有的事儿。您是……”他向着傅咏兮的公文包指了指,这才警惕地问道,“来取老太太那箱子的,是吧?” 傅咏兮微微地点头,却不说一个字。 那听差便打算把她晾在门房,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您等着,我得去账房知会一声儿。” 傅咏兮料到里头必有文章,赶紧上前两步,道:“我跟着一起吧,万一账房先生那边有话问起来,也省得您再跑来问我。” “不用不用……”听差不住地摆着手,闷着头就想往别处躲。 傅咏兮各种地拦着缠着:“银行是这样规定的,对待客户要十二分地用心。我不敢闲在这里,出了岔子,我这铁饭碗就丢了。我想,您也是替人做事儿的,这点心思应当也能理解的。还请您发发善心,让我跟着去吧。”说到最后,两只眼睛还泪光闪闪的。 听差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娃这样说话,心里不免微微地动容了。他眼下办的这个事情,对外是出尔反尔、不讲信誉,对上是见钱眼开、不忠不仁。其实他内心也有些挣扎的,只是考虑到老太太都这把年纪了,不去巴结小主人就罢了,但至少不能去得罪吧。否则老的一走,又不受小的待见,难道还预备循着老礼去殉主不成? “那么……你也跟着来吧。” 傅咏兮见计策奏效,心中稍有些平复,愈发镇定自如起来。 沿着抄手游廊没走多久,就到了地方。 听差进了屋子,假模假式地引见了一位鼻子下头养八字胡的先生:“这是我们家的账房先生,姓李。” 傅咏兮笑着上前,伸出右手,却不料对方不习惯这西洋礼节,只得又收回来。她从包里取了一张名片递过去,笑道:“李先生,这是我的名片。我来取鄂老太太的……”说到此处,眼珠子机灵地一转,含糊道,“东西。” 李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看看名片,又瞅瞅傅咏兮,质疑道:“你真是银行的吗?就你一个人来办事?” 傅咏兮的笑容礼貌、举止端正,丝毫没有慌乱,镇定地解释道:“当然不是了,只是老太太的性子,我也看懂了一些,是不爱跟生人打交道的。所以,我先进来跟她老人家说说,她点了头,我才好叫同事进来做事。” 李先生微微颔首,一遍一遍地摸着胡子,一直地偷眼去嗔怪听差,怎么把人给带到这里来了。听差也是挤眉弄眼的,见账房怎么也不会意,就凑到耳边快速地低语了两句。 又俄延了一晌子,李先生才勉强找了个借口:“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老太太没吩咐什么话下来,您有凭证吗?” “没有。”傅咏兮认为这位账房可比听差精明,因此一来不敢撒谎,二来不敢透露鄂老太太业务的真实情况。 此言正中李先生下怀,连连摇头道:“那可我不能做主了。”接着,他还是使了刚才门房的那一招,“要不,您坐着。我进去问问,兴许老太太有了年纪,一时忘了跟底下人说也是有的。” 傅咏兮一想,老跟着他们两个转悠能拖住什么呢,还不如把后头的靠山给引出来。 可怎么引呢? 她的两边眉毛微微一拢,眼珠子咕噜咕噜地直转,一会儿就有了主意了:“李先生,我跟着一起去吧,老太太先时亲笔签了一份合同。后来我拿给主管看了,说是可能要改改。” “亲笔……”听见这样重大线索的李先生,果然没再往外走,而是转过身来,千方百计要稳住傅咏兮,“您等等,我这就让人去把太太们请过来。” 傅咏兮也是将计就计,正想把这府上能拍板的人都缠在眼跟前。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坐在账房内喝茶。 没多久的工夫,廊子上一阵的皮鞋声、人声:“什么合同呀,我可没听说过,要让她拿出来看看才行。” “就是,老太太可没说要存什么金条不金条的。” “可不是嘛,这大的年纪,谁知道说话的时候清醒不清醒呢,可不能一味顺着她。” 说话间,一行五个人同时挤了进来。账房们一见这屋子快坐满了,不担重任的几个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傅咏兮起身,慢吞吞地弯了一弯腰,笑道:“几位太太,抱歉听了您几句话。不过我得纠正一下,我也没说存的是金条呀。” 她没有依照套路,笑盈盈地冲着各位太太打招呼,而是直接地给了她们一记软刀子。 果然,这五位微胖的中年妇人俱有些心虚,慌了手脚,改口称:“谁跟你说金条啦,我是说……箱子!箱子!” 傅咏兮更加地抛出烟雾弹,去迷惑她们:“不,我也不是取箱子来的。是老太太问我们银行租了一个专门的柜子,说是要存几样首饰。” 有一位领头的气势很足,看样子是当家太太,上前了一步,指着傅咏兮和李先生,道:“前言不搭后语的!李先生的话,是说你要来取箱子,这会儿又成首饰了。你别是拆白党吧,见老太太年事已高,穿着一件假制服就来骗人。” 傅咏兮眼见她们一步一步都是按照自己埋下的坑跳的,便重重地摇了一摇头,解释道:“我说的是——来取东西。” 关于鄂老太太要把家里的金条都存了的事情,先前一直瞒得死死的,要不是有下人把在内客厅听来的话去跟太太们学了,恐怕这会儿她们还不知道呢。 既不确定事情的真假,那就不便太过盛气凌人。别说鄂老太太身子骨还硬朗,就是哪里有个不好了,碍着远近这么多亲戚的眼睛,也不能背上个不孝的名声。尤其是今天的事情,如果弄巧成拙,再气着老人家,想是族长都要出来主持局面了。 因此,太太们的气焰很快就被扑灭了,只是小声地试探着:“听说老太太跟你签了一份合同?” “签了。”傅咏兮很肯定地答道。 几位鄂太太面面相觑,最后都望着当家的大太太拿主意。 大太太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忽然想起方才的话,忙问:“你跟李先生说……合同有问题,对吗?” “对,有个地方要改改。”傅咏兮说时,已经伸了手去公文包里掏了。 “拿出来,我帮老太太看看,是要怎么个改法。”大太太将手一伸,扭过头对着妯娌们一眨眼,起了个坏笑。 四人领悟,皆不多言,全副心思都去盯着傅咏兮的包。 “给。” 第35章 餐时闲谈 这一递,哪儿还得了。大太太还没拿稳,几位太太不约而同冲上来哄地一抢,那张合同就成了一堆碎纸。 “你们……”傅咏兮把脚跺得都快麻了,一双手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口鼻,身子一颤一颤的。 几位太太也是高兴坏了,这才原形毕露地笑着抚掌道:“甭管是箱子还是金条还是首饰,统统都不存在了。” 大太太松一口气,牵了牵衣襟,扶了两下发髻,冷着脸收拾局面:“你快走吧!反正凭据也没有了,我们是不会认这事儿的。家里老太太有年纪了,跟你说的那些话,想是糊涂了。”又见傅咏兮心口一起一伏,仿佛受了很大的气,便就笑道,“好吧,这一趟总不能让你赊本。李先生,拿五个大洋,给这位小姐当工钱吧。” 不等李先生答应,傅咏兮先就告辞道:“不必了,我坐公车来的。”说罢,一转身就走了。 只是,令身后众人没料到的是,傅咏兮一直捂着嘴,并不是因为受气,而是太有成就感了,所以嘴角有些放不平。 原来,地上的碎纸,只是一张空白合同,真正的合同在宋玉芳的包里。傅咏兮也是赌一把,万一这几位太太为了钱急红了眼,她只要背面朝上地取出来,或者还能多拖一晌子。要是识破了也不打紧,就说包里东西实在太多,一时拿错了。 但她也只是想拖时间罢了,至于单方面撕毁合约这种有失颜面的举止,并不在计划之中。 出了大门,宋玉芳坐的车子正好过来。 司机冲傅咏兮按了两下喇叭,并不完全把车子停稳,接了人就立刻走了。 宋玉芳也是争分夺秒才办完事,担惊受怕地只能不停地喘着气,向着傅咏兮重重点了几下头,表示事情办成了。 还是一旁的同事笑着解释了起来:“老太太大概也知道这事儿走漏了,我们才进去就见有人在边上哨探。给了箱子之后,又催着我们别耽误工夫,快些走。” 傅咏兮揩了一把额头的汗,倒在车座上,仰头喘着粗气,好半天才笑着摇了几下头,拍了拍宋玉芳的手,道:“今天你真是给我上了一课,人的一切经历果然都不会白费。这不,我在家里跟两位姨娘耍滑头的招数,这时候都派上用场了。” ### 回到银行,把鄂老太太的事情办妥之后,食堂早就开始排长队了。 冷秋月打了饭,从队伍前头往后走,瞧见人堆里忽然矮下去一截,料着是宋傅二人回来了。过去一瞧,果然不错。 “你们还没吃饭吧?”她打着招呼,就把手里的饭盆递了过去,“我刚打的饭,一口没动呢,你们先吃着,我再去替你们排就是了。” 宋傅两人连说不用,倒是排在前头的钟凯跟她们搭腔:“你二位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哪里还有个公主的样子。赶紧坐下吃吧,我跟密斯冷换个位置不就行了嘛。” 傅咏兮向冷秋月道了谢,对着钟凯哈哈一笑:“哪儿有我这样的公主?” 钟凯忙道:“怎么没有,我们这儿就数你们五个最金贵。可着整个四九城去找,就咱们银行有这福气,万绿丛中还有几点红呢。” 傅咏兮指着两排队伍一挥手,嘟着嘴低声道:“你自己瞧瞧,人家真公主是不需要排队的。” 钟凯尴尬地咳了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便也捏着嗓子,凑上去耳语了一句:“她算长公主,你差那么一截,但也还是公主。” 傅咏兮听着就笑了起来,眼见宋玉芳已经往沈兰那桌坐过去了,便没有继续闲话。 沈兰看见她两个,先说道:“瞧你们俩这一身的灰。” “那我们先去洗把脸。”宋玉芳说着,把饭盆放了,先去净面。 脸洗完了,冷秋月也正好打了两份饭回来。一坐下先不忙着吃,而是雀跃地当起了信使:“万华哥托我给你们捎句话,让你们去小土地庙十四号潞安会馆,找一位叫马四平的老爷子。万华哥说,这是他老乡给牵的线,说那马老爷可阔气了,在当地是有名的财主。因为大儿子预备在北京发展事业,所以全家老小都跟来定居了。老爷子暂时在会馆里安顿着,等买了房子就该搬走了。你们想啊,这全家都搬来,家私不也跟着都来了嘛,全拿去买房,可不得买下半个北京城啊。万华哥的老乡都敲过边鼓了,大概没有多大的问题。不过,你们可得早些去。会馆里住的人可杂了,难说就有同行。要是让人抢了先,一块大肥肉就飞了。” 傅咏兮疑惑道:“他自己怎么不去?”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也望着冷秋月。 冷秋月抿了一下唇,答道:“你们还不知道呢,万华哥走运了。稽核室原本只是想多要几个练习生过去算年底的总账目。可你们想啊,以他的本事,到了那里还不是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嘛。看样子,那边是要一直留着他了。专等练习生的三年服务期一过,大概就是稽核室正经的办事员了。” 宋玉芳听了这话,再想想崔万华这段时间一直被当个杂役一样地使唤。不单心里有感慨,甚至还感到了一股振奋的力量,连连抚掌:“瞧瞧,说是世道不公,可也不是一点儿出头机会也没有的。只要下了苦功,自己有本事,多大的难关都能挺过去。” 傅咏兮听得频频点头,却听见耳边有失笑声,就不解起来了:“沈兰姐,你笑什么,难道密斯宋说的不对?” “没有没有,我是在笑……”沈兰的两边脸蛋都笑得通红,喘得只能用气声学了一句,“万华哥……” 傅咏兮立马就会意地起哄,闹得冷秋月情急之下,站起来就要走。 幸而被宋玉芳一把拉住,憋着笑说道:“得了得了,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冷秋月勉强坐了回去,连脖子都快烧红了。 谁想到,宋玉芳话锋一转,也指着她笑了一笑:“怪臊的是不是?” 禁不住调侃的冷秋月,腾地站起来,又准备要跑开。 宋玉芳将她手臂一拽,故意吓她:“你这一走,人家见了,不得追着你问,好端端的为什么不高兴呀?那你又要怎么说呢?” 左右为难之下,冷秋月回了座,把脸死死埋在胳膊里,说什么也不肯吃了。 沈兰和傅咏兮就拉着调子,一搭一唱地调笑起来了:“万华哥——可是个老实人呐。” “万华哥——可是个本分人呐。” 宋玉芳看冷秋月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怕是要急哭了。赶紧眨眨眼,示意她们都别说了。自己则去扯开话题:“说起来,崔万华自己怎么不过来同我们说,非要你转达。” “就是就是。”傅咏兮眼睛一闪,脸上依然挂着起哄的笑容。 冷秋月羞着脸,急急地抬头,冲着西边角落里一指,道:“瞎说什么呢,你们瞧瞧那一桌,全是稽核室的人,连吃饭都站着呢。还有一半的人,连食堂都没空来,专等着这些人吃完了给送去呢。” 宋玉芳把筷子放在嘴里含着,想了一想才道:“按规定,练习生在服务期内每个岗位都要轮一遍的。我要是去了稽核室,恐怕错账能摞起一叠来。”说完,还把手抬过头顶,夸张地比了一比。 沈兰噗嗤一笑,冷哼道:“你在想好事呢吧,我倒以为大概我们四个是轮不了岗的。” 冷秋月则是重重地一点头,颇以为然:“也是,至少在明年招工之前,我们要一直坐在柜台充门面的。嗯……至于密斯佟嘛,她是更不可能换岗的。现在这样一安排,她怕是要比从前更悠闲了。” “说起那个佟慧怡,你们看见她在报纸上大出风头了吗?”傅咏兮想起这事就不服,卷着袖子拍桌道,“要是搁以前,我早就……” 宋玉芳便打断道:“得了,你的脾气搁现在也没好多少。要不是这两天,你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争着要给咱们捧场,我看呐,一场腥风血雨是免不了的。” 原来,前阵子佟慧怡约了一位记者朋友来行里给她做访问,等到消息一发布,什么向着新时代迈进的虚言自是不必说。最让人忍不了的是,仿佛整个北京中行就佟慧怡这一个女职员,而且还是个上进的天赋派。 实在是滑稽! 傅咏兮撇了撇嘴:“我是不稀得出这种假风头,要不然我也让我爸去运动一家报馆,替我壮壮声势。” 冷秋月笑了笑,摇着头无奈道:“可架不住这一招,还挺有效验的。这两天好多摩登女郎,来我们银行办业务呢,连电影明星都来。” “她们哪儿是来存钱的。”同样了解分行情况的沈兰,对此完全是嗤之以鼻的态度,“瞧着吧,过不了几天,满大街都是新女性带头进银行的各种照片。不过听说这一闹,总处还挺高兴的。一分钱没花,广告倒是打得挺响亮的。” “古有文人替红粉知己捉刀代笔,今有记者替交际明星合影留念。”傅咏兮哼哼了两声,从菜碗里挑出一段小葱,仍在了桌上。 正在喝汤的宋玉芳呛了一口,赶紧瞧瞧周围,再用气声提醒她:“姑奶奶,你的嘴还是把着点儿门吧!” 第36章 出师不利 翌日,宋傅二人向着潞安会馆走了一趟。 却不料真让冷秋月给说中了,确实是晚了一步。不过,倒不是输给了同行,而是这位马四平老爷听说东安市场,有个三层小楼要卖。主人家眼下把铺子租给了山东人开着一个馆子,已然颇具规模,生意又好。但凡手里宽裕,自然都不想错过。可是,这么好的地界,开价必然不低的。 这一来,又要置院子又要置商铺,马四平手里的银子就未必有富余了。 二人听着,虽不是全信,倒也不好厚着脸皮非要逼着人家改主意。 出了会馆,宋玉芳便道:“你看这马老爷,人怎么样?” 傅咏兮没有立即回答,思考了良久才道:“是个朴实的农村人,说话的语气挺恳切的。我想……如果是不想跟我们谈生意,大可不必撒这么一个谎,还点明了是东安市场的聚贤楼。他算是客居,在咱们面前作假太容易穿帮。要说嫌弃咱们是俩小姑娘,不配跟他谈,就更不像了。你没听见说嘛,马少爷留过洋的,又在天津租界当律师起家的。老封建可不是这么培养儿子的,更加不会为了让孩子安心干事业,甘心抛下老家的田地,不辞辛劳地跟到北京来。” “我也这么想的,就是觉得……”宋玉芳将眉一皱,一直地摇着头,“觉得哪儿不太对。” 傅咏兮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道:“其实我才刚在里头的时候,也觉得好像哪儿有问题似的。你一说出来,倒不是我一个人想多了呢。可是……靠咱们猜,是猜不到哪里不对的。不如这样吧,吃饭的时候去找崔万华说说,或许他能打听出个准信儿来。” 宋玉芳也道只能先这样了,她又看了看时间,提议道:“咱们总不能白出来一趟吧。昨儿晚上我妈告诉我,顾老师上我们家去了,还给我留了便条。他好像是看到我们银行登在报纸上的广告了,要给师母也弄一个储蓄户头。便条上说师母总是在家的,要不我们现在就去?” 傅咏兮自然同意,两个人又到了安徽会馆。 顾太太正愁一个人待着有些发闷,难得有人来找,也是高兴极了。聊了好半天的闲话,方进屋取了现大洋出来:“压箱底的六百块钱,都帮我写上吧。你们顾老师说要分三份,大毛二毛还有我都该存一份。我觉着那太麻烦了,我的不都是孩子的嘛,索性就存一起吧,将来等他们娶媳妇的时候……恐怕还是买不起房子呦。” 宋玉芳不禁失笑道:“师母,您这想得也太远了。” 顾太太恐怕自己又说错话,使人见笑了,忙解释道:“我也是听会馆里的人,东一句西一句瞎说的。我们这儿有位徐老爷很有本事的,对四九城里的房子熟得了不得。按他的意思说,北京人好稳当,认为甭管哪朝哪代,就数家里的几片瓦最稳当,月到月能收租子,祖孙三代都不发愁。所以呀,北京的房价且涨呢。” 傅咏兮便随意地搭了一句腔:“那个徐老爷别是做瓦片生意的,指着您赶紧买个小院子,他也好从中牵线,挣几个抽头不是。” 顾太太便笑道:“倒也难说。从他嘴里问不出几句真话来,我是听他家里那口子说的,他仿佛还真是靠这种到处牵线搭桥的活儿发迹的。听说只要有钱,他还能运动出个总统府的职务来呢。” 傅咏兮家里好歹跟这些事沾点关系,听得多了就没那么容易上当了。心道真能在总统府里运动的人,还住会馆吗?就是买不起宅院,也该搬到饭店的套房里,住着更舒服不说,谈事情也体面。因就一笑罢了:“这年头,zheng府里的兼差真真假假的多着啦,写在名片上也不过图个好看。其实,只要会相人、会看颜色,别一见着生人就胡吣,牛皮不吹破,便是自个儿瞎编的头衔也无碍。请人运动,还不如买一身体面衣裳,人家见了你穿裘皮大衣,总不至于冷眼相待了。” 宋玉芳一直听着,抿着唇,决定碰碰运气,便问了一句:“师母,那位徐老爷今天在家吗?他可知道最近东安市场里头,有没有人要卖铺子的?” “应该没有吧。”顾太太信手从桌上抓了几颗花生,一边揉着花生衣,一边想着什么,接道,“东安市场哪天不是人挤人的,买下来可不容易呢。再说了,除非哪家人欠了巨债,否则也不会干这么对不起祖宗的事情吧。不过,这话是我瞎想的,并不能做准。要不,我找个长班问问,徐老爷今天出门没有。”说着,果然起身去找了。 顾太太一言道破,东安市场可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大市场,要卖并不是难事,甚至会哄抢抬价才对。就这么静悄悄地,尤其还便宜了一个外乡人,实在有些违背常理。 宋玉芳拍着额头,对着傅咏兮恍然道:“是啊,东安市场的铺子要卖……”话未说完,她心里就一通百通了,立刻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对了,去问茶馆的人,他们一准儿知道!” 这时,顾太太已经从外头一面说着就回来了:“徐老爷出去了,他那口子倒是在家的。不过,徐家太太跟我是一样的人,不很过问这些事。找她,或许问不出个道理来。”因说着,不由打量着眼前的二人,好奇地探究起来,“你们银行真这么挣钱呀,都要买铺子啦?” 宋玉芳只是笑笑,拿眼望着傅咏兮不说话。 傅咏兮便打趣道:“自然是我行里的富豪主顾要买。轮到咱们,怕不是下辈子的事儿了。” 既然这里问不出消息,宋玉芳就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笑道:“师母,明儿晌午咱们再过来。” “不坐了?”顾太太倒是一脸不舍分别的样子。 宋玉芳便答:“正经也是上班时间,为一点儿小事出来太久不大好。” 顾太太不再强留,转而提议:“那明儿晌午来家里吃吧。我也不是跟你们摆什么客套,实在是白天一个人在家闷得慌。跟那些太太们推牌九又没多大意思,你们两个要是能时不常地过来陪我说说话,就最好了。” 傅咏兮冲宋玉芳瞅了一眼,见她没有多大的意见,便爽快地应下了:“那行,一准儿来。不过,您可别准备,有什么吃什么吧。” 两个人出了安徽会馆,宋玉芳便解释道:“这一阵儿我常在茶馆里跟人碰头,知道茶馆里的老板伙计,因为三教九流的人都能碰上,空了时多半都做做中人,从中赚点跑腿费。这个瓦片生意嘛,城里城外几个片区都有一个管事儿的纤头,咱们只要找到了东安市场一带的纤头,一准儿就知道马老爷那事儿靠不靠谱了。” “纤头又要往哪儿找呢?”傅咏兮问道。 宋玉芳又道:“听说每天上下午,房纤都会聚在一个固定的茶馆里,主要为梳理各自手头的信息。谁想买谁想卖,靠他们聚拢了一说,两边人才能牵上线。咱们只要问到那一片的房纤习惯在哪儿聚,上门坐着就成了。等房纤们一到,仔细听他们说话,就准没错的。” ### 一路商量着,很快就走到了前门的一家四间门脸的茶馆里。 这个时候,正经人多半不是在上课就是在上班,茶馆里聚着的,不是酒腻子就是胡同串子,行止都不怎样端庄。见宋玉芳这位茶馆里不多见的女主顾又来了,口里就轻浮起来,不是吹哨就是胡吣。 宋玉芳目不斜视,一切皆不搭理。拉着傅咏兮,直奔柜上,向掌柜的打听上哪里能碰见东安市场的纤头。 掌柜的顺嘴答了,不免就好奇起来:“宋小姐问这个干嘛?” 宋玉芳一想,这事情似乎不关乎多大的隐私,只要不把买家说出来,让人知道了也无妨。便将事情,略略向掌柜的说了一说。 掌柜的当即一拍桌:“遇上拆白了,这是挖坑呢!” “此话怎讲?”宋傅二人皆瞪起眼珠子,两手撑在柜台上,恨不得跳进里头去详谈。 掌柜的只笑了笑:“二位,可着整个北京城去找,还有第二个东安市场这样的宝地吗?人家一铺吃三代,东安市场要说一铺吃十代,决计也不是吹牛。真要哪个败家子败到要卖这种铺子,四九城里上到国会老爷,下到数来宝的都该议论上了。弄不好,连大总统都想抢着买呢。这种房子压根儿也不必叫房纤出面,亲戚朋友堆里一说,自个儿就能办成的买卖,何苦非要给人送钱呢。” 这话除了跟顾太太的意思差不多而外,这里的掌柜,因为也常干这种纤头的活计,所以更加地可信。 宋玉芳望着傅咏兮,两个人用眼神静默地交流了一阵。宋玉芳这才开口拜托掌柜的:“我这个朋友初来北京,又是打乡下来的,哪儿想得到还有这些呀。不过,事也有万一,真要是有人提起这么一档子事儿,受累您带个信儿给我。” 掌柜的听完便是一笑:“放心,真要有这事儿,我自己个儿也得上十二分的心。就是关上几天铺子跑断一双腿,也非办成这宗大买卖不可。” 第37章 牌桌浑话 单听一家的话,尤嫌不可信,宋玉芳主张干脆去一趟东安市场。 到了聚贤楼门口一看,上头可贴着告示呢。 傅咏兮双臂一抱,微微皱起了眉头,小声地分析着:“关门歇业……难说那个人就是利用店家不在,扯了个谎说是店铺要卖。其实,没准儿这家的租客不过出趟远门罢了。这种骗术,报上不是登过嘛。” 宋玉芳很以为然:“那咱们以后,时不常地就过来瞧瞧。” 傅咏兮想了一想,又摇头道:“还是先找马老爷谈谈吧。你想啊,要是假的呢,自然要趁着聚贤楼没开门之前,先把假契约给签了,把钱骗到手才行。真到了那时候,于私自然咱们有损失,于公德上,明知会有猫腻,却不提醒一下当事人,也不大好吧。” “也好。”宋玉芳点了点头,低眸看了一下腕表,“今天太晚了,还得回行里点卯呢,明天早上再去吧。” ### 两个人回到行里,自然先是直奔冷秋月的柜台。 偏是事有凑巧,佟慧怡站起身就走。 死对头傅咏兮自然以为是做给她看的,撇了撇嘴,冷哼道:“什么意思,我一来她就走。” 冷秋月笑了笑:“这回呀,是你多心了。刚才佟主任过来找她,估计是有话要说吧。” 听罢,傅咏兮便皱了皱鼻子,悄声道:“我可不是多心,准没好话。” 隔壁窗口的钟凯不免为此一乐,深感赞同地颔着首,倒使得傅咏兮脸上也现出粲然的笑意来。 不远处的小会议室内,佟慧怡连打了两个喷嚏。 佟寅生便无奈地摇了一摇头:“瞧瞧,想要俏冻得跳吧。这都几月了,还穿这么点儿单衣裳。” “哎呀,不要你管。”佟慧怡掏出帕子来,往鼻头上轻摁着,然后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找我什么事儿啊?” “你还是回去做司账吧。”佟寅生说罢,一番欲言又止之后,只是付之一叹。 佟慧怡却急得直发跳:“为什么呀?我坐柜台这几天什么效益,之前什么效益,你瞎呀!你让傅咏兮回来试试,不把客人都赶跑就不算完。” 佟寅生一派瞧不上的模样,摆着手道:“都半拉月了,你的那些女朋友也挨个来过了,钱存了,照也拍了。接下去就是拼本事的时候了,你真的行吗?” “我怎么不行了?”佟慧怡跺着脚反驳道。 只见佟寅生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拿捏分寸,然后才道:“是,你仗着自己名声在外,生意上决计不愁的。可是尊驾往柜台上一坐,我跟上头很难交代呀!”说完之后,两手拍在桌上,脸上俱是难色。 然而佟慧怡却丝毫不觉有什么问题,反而问道:“我怎么了?” 佟寅生被她这态度气得七窍生烟,干脆把她的短处都揭了出来:“你也好意思问我怎么了,别以为我没瞧见。不是嗑瓜子,就是扯闲篇儿。来人了不会起立,一问业务三不知。你说怎么了,你说!” 佟慧怡认为这完全不成问题,翻着眼,得意洋洋地回道:“所以我有助手啊。” 佟寅生只感到心头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镇定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上头最近在巡视整顿,总是追着些芝麻大的事情要追责。我们柜台就因为最近的会议记录没有呈报,被警告记过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佟慧怡耸了耸肩,神情十分地坦然自若。 这样不知觉悟的反应,差点没让佟寅生当场昏厥。因就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扯起嗓门吼道:“那现在知道了?要么做司账,要么回家!” “我不。”佟慧怡丝毫不做任何的退让。 佟寅生感到有一股沸腾的血液直往头顶上冲,他一把扶住后脖子,表情变得很为挣扎。 这是他亲妹妹,亲人之间应当要讲真话。可是妹妹又不比弟弟,脸皮总归要薄一些。话说绝了,似乎不大好。 然而,他再一细想,从佟慧怡的举止来讲,仿佛也够不上什么矜持吧?因此,也不管好听难听,干脆挑明了警告她:“拜托你,清醒些吧!自从傅咏兮不坐柜台之后,何舜清也没有下来过吧?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就不知羞呢?” “我受的可是文明教育,追求爱情是没错的。”佟慧怡非但不自知,还很理直气壮。 这就让佟寅生更加地不把女子放在眼里了,他以为佟家的家风总算不错了,尚且还教不好女儿,别人家的岂不更变本加厉?如此一想,甚至对于女子的教育问题也取一种怀疑态度了:“你受的文明教育,就是让你好吃懒做来了?真怪不得姓何的不爱搭理你,你也就能收服收服那些个……” 话还未说完,已经惹恼了佟慧怡。她站起来怒指着佟寅生的鼻子,尖声喊道:“不就是要我走嘛,可以,我答应还不行嘛。但是,你敢让傅咏兮回柜台试试!”话音一落,人便跑了。 佟寅生满耳充斥的都是高跟鞋狠狠敲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噪音,抬手掏了两下,既感到无奈,又如释重负。 回到柜台的佟慧怡,突然地一掌拍下去,震得零钱盘叮叮叮地直响。 包括客户在内的所有人都向她投来了目光。 “把我的东西收一收,搬到我原来的办公桌上去。” 看着佟慧怡气急败坏的背影,傅咏兮最先笑起来:“呦,看来这次还真是我多心了,说的居然是好话哦。” 宋玉芳急得赶紧去捂她的嘴:“好啦,少说两句又憋不死你。”又对冷秋月小声道,“看来你要独当一面咯。” 话虽然很委婉,但听者都知道,这是在恭喜她。 冷秋月也仿佛感到一副重担卸下了,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嘴上一直地挂着笑。 ### 且说马四平置产的事情,虽然经宋傅二人劝过,必然上了一点心。但他一个客居在此的人,不敢轻信任何一方的话。既没有立即签字画押,也没有再提存款的事情。 崔万华知道了,不免要说姑娘家就吃亏了脸皮薄。人家不提起,照样可以时常上门坐坐,难说哪天置产的事果然办不成了,看在来回奔波的面子上,这单子也就签下了。 宋傅二人从善如流,只要路过,倒是常常进潞安会馆去瞧瞧。 马老爷子见两个姑娘出来谋生,总比大老爷们有更多的艰难,就找她们存了一千块钱。对他不过一点小意思,对别人可就是不小的成绩了。 转眼,女子储蓄的方案,实行也有一个月了。 柜台上自不必说了,因为佟慧仪的那群女友很是捧场。加上各大报馆对于此事也有相当正面的评价,进步青年或者自己赶时髦,或者替家里人开户。总之,流水上是高于平均的。 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跑来的业务居然也很红红火火。 要知道,尽管傅咏兮家里有点门路。但如今的世道不比前朝,空谈政治不生利,倒是有了几个钱,不管是不是真懂,就尽管可以去谈政治了。即便傅家可以撑她一些场面,却也撑不了那么大。 宋玉芳心里是有一笔帐的,小翠芳的同行有几个真可谓阔绰了。加上梨园行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行当了,三教九流都有些关系。又因为上门办业务极其方便,还不必担心露脸露财,所以越办就越成气候了。 这天中午,除了当班的柜员,其他人照旧是吃过午饭,就聚在一起打小牌。 办事员唐茂年斜躺在烟塌上,对着烟嘴深深地一吸。直到一口气喘不过了,才微微吐出一点白烟。 旁边牌桌上的袁平正跟刘泰打趣:“听说你那冤家女友,这个月的提成大概能有三十块。” 刘泰一面叫碰,一面冷哼道:“你可别乱说,什么叫女友啊,还冤家。我清清白白的小伙子,还得留着名声讨媳妇呢。” 桌上众人,皆是一笑。 袁平向他望了望,脸上更加地挂起笑来调侃着:“怪道一直传言你们奉天人都很封建,就连张作霖家里讨儿媳都信八字之说呢。这女友又不是什么坏词儿,女性朋友都算女友。宋玉芳既能算你的女友,也能算我的女友,我们大家的女友,是不是啊?”说完,挑了一边的眉毛,舌尖舔了一下唇。 众人又都是一阵轻浮的坏笑。 刘泰见他嘴上这样得意,不免心里有点不舒服,就拆了一个对子故意去吃他的牌,口里还警告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叫人听了去,后果可得你担着。” 另外两个牌友便道:“有道是牌品同人品,打牌可不能带着气。” 刘泰并不做声,手里握着两张牌,看样子像是在琢磨着打法,其实心思早飘远了。他困惑地一攒眉,再开口时,可没有什么好话了:“她这送上门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业务,居然这么走俏,头一个月就能挣三十多。” “你这人究竟算胆大还是胆小?”袁平冷笑一声,先丢一张牌,然后晃着手指道,“我不过说句女友,你就色变。转头自己说的话比我还狠,就不怕人听见了?” 刘泰摇头道:“这与胆量不相干,不过是不想跟那种穷酸女子扯在一块儿罢了。” 第38章 敲诈勒索 这时候,唐茂年的烟斗差不多空了,倒使得他有空加入了对话:“想是靠着傅咏兮才有那么好的生意吧。她俩的单子都是签两个人的名,显然是说好了平摊的。头两个月亲戚朋友都肯捧场的,往后就难说了。”言罢,就坐起身来。将烟斗打开,拿烟刀去刮底下的灰,然后再放回烟斗里,搁在烟灯上烤了烤。 袁平正好坐在对面,把这穷烟鬼的样子看了个满眼,只管不住地摇头偷笑。 一旁的刘泰则冷言冷语地说着:“或者她靠自己也行。” 在场打牌的、看牌的、抽烟的,对于刘泰居然帮着宋玉芳说话一事,都觉必有后文的,因此都放了手头的事,将目光投了过来。 刘泰这才继续把话说下去:“她不是住前门的嘛。八大胡同的地界,得有多少窑姐相公,专等着交她这种举平等旗子的朋友呢。” 就有一个看牌的接言道:“也只有她这样的下等人,才拉得下脸去跟这种人谈生意。” 袁平听见这样说,赶紧提醒道:“这话说出来,得罪的人可多了。金库的蒋主任可也是这地方的常客,偶尔也交代柜台上的人帮着红角儿做做经济什么的。” 刘泰觉得他未免太小心了些,便就摆手道:“只是挂名的主任罢了,不到发薪不见人,又怎么会听见呢?” 这时,唐茂年连最后一口烟灰都给抽没了,眼神正怅然着。耳边隐约地有话送进来,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提到了钱,他就有些眼红。嘴里念念有词起来:“可别瞧不起那里头的人,出手可阔了。抽阿片,都不刮灰的主儿……” 刘泰听他口里含糊的话,很使人发笑,噗哧一下,故意装作没听清的样子:“你说什么?” 几位家境殷实的自然跟着笑,不过更多的人也属于抽阿片舍不得烟灰的,因就搭讪着把话岔开去:“得了,别理他。左不过又是抽阿片抽迷糊了,你还当成正事去搭理。” 这起人歇够了,就不得不伸伸懒腰,预备回座位上再熬一熬,等着晚些时有机会了,就可早早出去找乐子了。 ### 唐茂年回到问询处坐了,眼睛却一直溜来溜去的,尤其注意冷秋月的柜台。 不出意料,宋玉芳预备出门之前,总是先往冷秋月这边站一站,拿几张空白的存单再走。 今天倒是有些状况了,唐茂年快步过去,向着她打招呼:“哎呦,密斯宋,大红人呐!” 虽然宋玉芳也在大厅做过一阵子事,不过以往都很忙的,跟问讯处的人也不大熟。见唐茂年伸出右手来,便感到一阵手足无措:“密斯特唐,找我有事儿?” 穿起斗篷准备出门的傅咏兮,远远地瞧见宋玉芳的背影,上前问冷秋月:“他们有事儿啊?” “我也不清楚,密斯特唐说是有什么事儿要跟密斯宋谈。”冷秋月把头一直地摇着,见他们似乎走得有些远了,就对傅咏兮道,“你先坐一坐吧,应该不耽误多少工夫。” 而唐茂年一直走到了僻静的楼道口,才站定了回头一笑。 宋玉芳觉得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心里有些发慌,赶紧推说外头业务很忙,没工夫耽误,如果没什么事,就先走了。 唐茂年却是打定了坏主意,手往袋里一插,往前一迈步,死死挡住了她的去路:“我们老相识了,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说话了?” 宋玉芳见这情形,早已不想多言,只想赶紧离开,然后去调查科检举唐茂年行为不检。 哪知唐茂年忽然问道:“你跟何秘书也是老相识了吧。” 这口吻可不是疑问的,而是确定的。 整个银行,除了他们本人和孙阜堂之外,应该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这层交情。 宋玉芳不由地心惊肉跳,煞白的两瓣唇,颤抖着问道:“什么意思?” 唐茂年从容地往后退了一步,伸出左手指了指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有意提高了嗓门:“没什么意思,想跟你谈点生意。” 看来,是讨封口费来的。 可是,唐茂年究竟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宋玉芳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被人识破了,也该是柜台的人先猜出端倪来,怎么就让问询处的人发现了呢? 她的眼睛恍然地一闪,她第二次进中行不就跟问询处打过交道嘛。 难道,唐茂年就是那日当班的办事员? 宋玉芳偷眼觑着唐茂年藏在西服中的大肚皮,好似跟记忆中的那个人可以重合起来。 看来多半是那次的事情,叫他起疑了。 想通了这一点,宋玉芳不禁暗叹倒霉,谁能想到就那么一问,会被人记住这张脸了呢。可既然被记住了,除了认倒霉,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吧。要去举报唐茂年敲诈,自己受影响不说,还会带累何舜清,甚至是孙阜堂的。 唐茂年如愿得到了一些封口费,自然满意。 宋玉芳却十分地忐忑,这种事情靠她的几块钱仿佛是很难就此打发过去的。或者刚才不该给,一口咬定了听不懂什么意思,然后再找何舜清去商量。 可遇上那种情况,哪里还能镇定地去分析这些呢。 就在她失魂落魄地逃离此地之时,楼梯上忽然转下一个人来。见了她,脸上便是一笑:“哦,密斯……” 奈何她过于出神了,并未停下脚步。 何舜清加快的步子只得停下来,抬起的手往回一收,尴尬地抚了一下鬓角。 这时,将此情形看了个满眼的唐茂年,忽然地跳了出来:“何秘书,留步。我有些十分……十分要紧的话,想和你单独谈谈。” 既说是正事,何舜清自然上心,忙请他楼上详谈。 ### “说吧,是什么事情。”何舜清请唐茂年在沙发上坐了,然后替他去泡了一杯热茶。 若是平日里,唐茂年怎敢劳何舜清的大驾。不过如今嘛,他手里攥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宋玉芳又心虚地先给了两块钱,还答应明天再补十块。有了这个把柄,哪里还会怕何舜清呢? 因就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方始谈及正事:“最近总处又是巡查又是自查的,似乎很重视员工的德行,公事私事都是。我听说是您的建议,这倒很有远见啊。” 何舜清点了点头,又回味出这口吻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便就顺势问道:“你认为是好,还是不好呢?” 唐茂年抱着一点官腔,抚掌道:“自然是好极了。不过嘛……”脸上一笑,话锋就变了,“何秘书,我们是同事亦是朋友,就别怪我说话直了。我以为打铁还需自身硬,总是靠人撑腰,未必长久。” 这话听起来像是冲着何舜清,这倒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便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所以,你是预备要告发我吗?” 唐茂年架起右腿,身子往后一靠,神情笃定地摇了摇头,笑道:“不能那样说,和气生财嘛。我们是同事,理当友爱。我就是想提醒提醒,您仗着有孙老提携,一跃就跳到了总处,已经是很惹眼了。再要去提携宋玉芳这样一个单身的女子,恐怕传出去不好听。毕竟男女有别,社会风气再开化,也到不了男女之间只有友谊的程度上。您这样帮着她,难免就……” 跟宋玉芳一样,何舜清对于唐茂年能知道他们的关系,先是感到一阵惊讶。随即一想,不管怎么说总是同事,且他和宋玉芳的来往是坦坦荡荡的。就算过去有什么不想揭露关系的理由,也都是为着工作。能不叫人知道最好,可真要是知道了,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倒是这个唐茂年的态度,看上去有些不对劲。 何舜清的脸色一凝,忽然冷笑起来:“多谢提醒。但我一时想不到,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冠上‘提携’二字的,还请密斯特唐明示。”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何舜清可比宋玉芳难缠多了。不过,越是难缠,一旦揭露出来就越是难堪,得到的封口费也就越可观。 唐茂年如是想着,便就展现出自己是真掌握了一些实情的样子:“不敢不敢。我也就是凑巧遇上了那么两次。” 这个答案还是很出人意料的,毕竟何舜清只在女子储蓄一件事上,谈得上是帮助。勉强要再加一件的话,就是在培训班里替宋玉芳说了两句话。但是这个事情实在太小、太不值一提了,就是佟寅生他们记仇,也不至于拿到分行里大肆地宣扬。 于是,何舜清带着困惑,继续地刨根问底:“哪两次?” 唐茂年以为聪明人说话无需太直白,自己已然答出了他们露马脚的次数,难道还不够吗? 不对,恐怕是一招虚晃。或者何舜清是想装傻,然后以他的背景来压制。 既然话赶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时也是骑虎难下,唐茂年也只能摊开来说清楚了:“一回是招考当天,还有一回是……”他顿了顿,皱着眉阖上眼回忆了一下,这才笃定地轻拍了一下桌子,“对,是阅卷期间!这样敏感的时候,不得不让人产生一些联想啊。”说罢,依旧摆起姿态来笑着。 何舜清没有再问什么,当即转身走到办公桌前,从左边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开始写着什么。 唐茂年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来了,他料着必然是在开支票。 第39章 清晨街巷 等到何舜清将写完的纸交到唐茂年手上时,他可彻底傻眼了。 这哪里是什么支票,分明是一张投诉单。 何舜清扬了扬唇,故意问道:“我写的对不对?” “这……”唐茂年意识到自己彻底失策了。只要后台够硬,还怕什么呀?别说亲眼见了,就是有证据,也能弄没了。 早知道就不起这个贪念了,只要唬住了宋玉芳,多少也是一笔进项。眼下,却弄得自己多了一个有地位的敌人。 何舜清看他满眼的懊悔,觉得这种事情倒也有意思,一边迈开步子向外走,一边说道:“要是没问题,我就交给总处直接调查吧。” “不是,我……”唐茂年赶紧往门口一扑,情急之下,不顾仪态地抱着何舜清的胳膊。 何舜清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颇有气势地向下睇着:“拦着我做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的?有就照实说出来,不需要有任何的负担。这次的调查,上到总处下到各地分行,有错必纠绝不包庇。” 唐茂年哭丧着脸,连声央告:“何秘书这……您别介,我……我这个人实在记性不好,要不容我再想想?” 何舜清的舌头愤怒地顶了一下上颚,拿着那张投诉单一直地扇风。 这时候,唐茂年灵机一动,一把抢过来撕了。连道三声抱歉,灰溜溜地就跑了出去。 “我说什么来着,那姑娘既是来考咱们银行的,你就不该总是托她办事。”话音才落下,孙阜堂便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抬起文明杖带着一脸的埋怨,冲何舜清虚指了指。 毕竟是自己不听劝之故,何舜清脸上讪讪的,忙赔笑道:“放心吧,娘舅。我给人惹的麻烦,总会替她摆平的。” 孙阜堂摇头叹道:“我料着呀,宋小姐恐怕已经中过招了。” “哦?何以见得?” 见他不开窍,孙阜堂的眉头不由一锁,道:“这道理还不简单嘛。见她容易,见你难呀。况且,先捏捏软柿子试试深浅,要是她反映激烈,那就自然地成为了一种佐证不是嘛。” 何舜清这才恍然,赶紧拍着脑门道:“对对对,看来我得找个机会去问问了。” ### 翌日清晨,宋玉芳顶着两个黑眼圈,耷拉着脑袋慢慢地在胡同里挪着步子。 走到半路,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提着同款式印有“中国银行”字样的公文包。 暖暖的晨光洒在他的肩上,光圈淡淡地晕开,显得他侧脸的线条特别柔和。 宋玉芳敛起神情,赶紧拿手梳了几下头发。然后,才挺起胸膛走了过去。一张脸顿时又变得朝气满满的,还挂上了一抹好看的微笑:“何秘书?来买早点的?” “要不要一起?”何舜清笑着回过头来邀请她。 “不了,我在家里吃过了。” 何舜清低眸望了望地面,这才抬起头来笑道:“是我疏忽了。” 宋玉芳先是不解其意,接着才想到他大概以为自己是为了避嫌才拒绝的,赶紧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是在家里吃过了。” 何舜清只是应了一声,俨然有些泄气。抬手搔了搔鬓角,才指着身后的汽车提议道:“坐我的车子走吧。”又怕她还是担心让人瞧见,忙补充道,“我有话要说,等说完了,半道就让你先下车。” 实际上,宋玉芳也有事要和他商量,当然是满口答应的。 两个人坐在车子上,何舜清先把唐茂年昨天找上门的事情说了。见宋玉芳表情很镇定,并不惊讶的样子,便问道:“他果然也去找你了?” 宋玉芳蹙起眉,忧心忡忡地点了一下头,随之一叹。 何舜清微微颔首道:“我探过他的底,他所谓的把柄与事实出入很大,他以为我们……以为我对你,嗯……” 他以为什么呢,接下去的话虽说是转述,却叫人很难开口。 支吾了半天,何舜清就把这一点一笔带过了:“总之,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抱着撞大运的想法,来诈你罢了。” 宋玉芳也不笨,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了,却只是装傻。双手抱着心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子呀,害得我一夜都没睡。”说完,想到自己损失的两块钱,足够给弟弟交一个月学费的了,便又愁眉不展起来。 何舜清看她仍有心事,就问道:“他是不是跟你提什么条件了?” 宋玉芳为难地一点头,原原本本地把昨天的事情都说了。 何舜清也想起来,昨天下楼的时候,可不是前脚看见宋玉芳失魂落魄地跑了,后脚就被唐茂年给叫住了嘛。他越想越气,手往腿上重重地一拍,道:“简直混账!你别担心,我一定帮你把钱要回来。” 宋玉芳却以为不妥:“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昨儿一打听才知道他是个烟鬼,这种人不好惹。既然他了解的并不是实情,往后我总躲着他就是了。” 何舜清想了想倒也有理,所谓三人成虎,有些事清者未必自清,或许吃一点亏反倒能明哲保身。 事情说开了,人也跟着轻松了,何舜清便笑着打趣道:“到底还是业务员挣钱多呀,密斯宋已经不在乎这两块大洋了。” 宋玉芳不由地脸红起来,赶紧解释道:“不是这样说,我能挣几个钱呀,甭管到什么时候,也轮不上我视金钱如粪土的。我是怕弄得太僵了,他哪天犯了瘾,为了找钱,指不定还要捣什么乱呢。” 她说得认真,他却笑得大声。 原来都是故意逗她的话。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宋玉芳,脸上那两朵红云愈发娇艳了,紧抿着唇几乎要把脑袋藏进肚里。 何舜清也止住了笑,轻咳了一声,抱着三分雀跃、三分忐忑、三分羞赧,郑重地问她道:“你……这个礼拜六,有空吗?我想请你看电影。那个……我都欠你好几回了,你要不赏光,我真是很不过意了。”言罢,嘴角很紧张地往上扯了扯,也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微笑。 宋玉芳也是同样地不知所措,一双手搁在腿上紧紧地交握着,指节因过度地用力而发白。浑身血液失控一般地乱窜,窜得她浑身都发麻。 虽然车子开在大街上,可何舜清的耳朵仿佛只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见宋玉芳只是低着头,看样子怕是不容易答应。是不是应该再找些什么话,使她不能拒绝呢? “那个……我娘舅也是,整天念叨我不懂知恩图报,我,其实我……”后头的话一声低过一声,再往下连何舜清自己也听不清了。他一面说一面觉得自己太好笑了,一句“我十分希望你答应”究竟是有多难出口呢,非要绕个圈子把长辈都扯进来,偏是不肯说句心里话。 正在他暗自懊悔之时,俄延了好半晌的宋玉芳,碍于他把孙阜堂也给抬了出来的关系,终于低低地挤出两个字:“那好。” 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心口处挪了一下,又想到这种动作怕是会让人笑话的,只得僵着手臂慢慢放回去。一双眼虽然低着,却也无措到不知该投向何处,只管一直地闪烁不定。 倒是何舜清,既听见她答应了,眼里的自信便又回来了。照旧欢欢喜喜、说说笑笑的:“常听人说起东兴楼的大名,其实我还不曾去过。那我们就……请你再赏个光,陪我这个异乡人先吃了饭,再瞧电影去。” 宋玉芳仍旧低着头,话说得有些结巴,还带着一丝惊讶:“我以为像你这样……总是有应酬的人,定然是去过的。” 这会子,何舜清是真懊悔。说谎真是一门大学问,寻常人就不该靠着说谎去交际,否则还得费尽心思地找其他的话来圆:“我,那个……应酬就是应酬,点的不是我爱的,吃的也不是菜……” 两个人正说得尴尬时,常叔踩了一脚刹车,车子缓缓地靠着路边停了。 再过一条街就是中国银行了,再不下车,恐怕会被人撞见的。 一直没把头抬起来的宋玉芳,很不好意思地对着常叔说了一句“多谢”,就匆匆下车了。因恐被人认出来,还把脖子上的毛线围巾举在脸上。 常叔从后视镜里看见何舜清一直没回过神来,便就了然地笑了一下,道:“表少爷,宋小姐很难得的。” 此时,宋玉芳正在过马路。 清晨的街道显得格外宽敞,因此也让一些司机变得格外大胆。何舜清望着宋玉芳那个瘦瘦的背影,孤单地走在路上,时不时地避着飞驰而过的汽车,心里莫名地有冲动想要上前护着她。就连看着风吹起她的衣角,都会忍不住地想要替她拢一下大衣,免得她受冻。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何舜清才坐正了身子。回过脸的一瞬间,又被正对着自己的一张笑脸,给吓了一跳。 看样子,常叔保持这个动作挺久了,饶有兴致的眼里仿佛藏着什么内容似的。 何舜清有些尴尬,勉强维持着镇定,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常叔好笑又无奈地摇了一摇头:“我说什么……我是说呀,宋小姐天生是衣服架子,别瞅着制服颜色老气,穿在她身上倒很端庄的。” 何舜清听罢,这才明白了他在笑什么。可也不想就此白白地让他看笑话,只得假装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顺着话茬说道:“虽然总是人在挑衣服,不过一穿上,就成了衣服挑人了。” 常叔努着嘴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开车。眼神偶尔地瞥过后视镜,仍然能看到何舜清放不平的嘴角。 第40章 天将大财 且说宋玉芳,还没倒银行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人急急地喊着:“小玉,小玉,小玉……” 伴随着几下鸣笛声,一辆黑色轿车停了下来。 宋玉芳弯了一点腰,笑着对车窗里探出脑袋来的傅咏兮说道:“你还停下来做什么?银行就在眼跟前了,我自个儿走着就到了。” 傅咏兮赶紧把头摇着,一路下车一路就解释起来了:“我听家里佣人说,聚贤楼的掌柜前一阵儿是回家接他母亲去了。好像是得了一场大病吧,乡下治不好,所以接来北京治了。” 一听是这事,宋玉芳也不免替马四平着急:“那还等什么,赶紧告诉马老爷去。倒不为了咱们那几个提成,才要去讨好人家。只是买楼这样大的事儿,咱们可不能干看着人家被骗呀。” 傅咏兮赞同地一拍掌:“所以我才一路喊着你嘛,咱们赶紧到里头去点个卯,跟主任说一声儿就出发吧。” 这时候还很早,当她们赶到的时候,潞安会馆的长班打着哈欠,出来招呼道:“呦,二位小姐又是来找马老爷说话的吧?马老爷昨儿夜里喝多了,想是这会儿还没起呢。” 傅咏兮一时心切,皱着眉头,语气有些埋怨:“怎么又喝上了呢?” 长班则笑道:“像马老爷这样的阔人,为什么不去大饭店住着,却要来会馆呢?还不是为着会馆里都是老乡,方便喝酒嘛。” 宋玉芳“哎呀”地一叹,满眼都写着急切,仿佛在说,这样的大事不能第一时间告诉当事人,怕有后患。 傅咏兮见了,以她那样风风火火的脾气,心里更加地急上百倍,跺着脚道:“别怪我说话直,你们也是的,只管拿跑腿费,却不知道劝一劝他老人家。总这么喝下去,于身体也是有害的。再者,既是喝多了,都这早晚了,你也不瞧瞧去?” 长班仍是笑了起来:“马老太太和一家老小都在呢,还担心什么呀?再说了,操心人家的身体,是儿子该干的活儿。马老爷要肯认我当干儿子,我保管每天都问个早儿去。”可他这样的贫嘴,并没有逗乐人家,长班只得接着道,“得嘞,我这就瞧瞧去吧。” 他一走,宋傅两人就不住地议论,单凭她两个说话会不会还不够,是否有必要带着马四平,亲去聚贤楼问过掌柜的。 这边厢没议论出个结果,那边的长班倒是过来了:“人没事儿,就是喝高了,且睡呢。” 两人复又转托长班,等马四平醒了,一定把聚贤楼的事情告诉他。 出了会馆,宋玉芳便分析道:“上了年纪的人呐,有时候容易犯固执,总以为自己活了这么大把的岁数,理应比年轻人懂得多。瞧他平日同我们说话,偶尔也端着些架子,未必就没有这个毛病。不如,咱们去聚贤楼问问掌柜的,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在。挑个双方都得空儿的时候,再安排马老爷过去。我想着,总是眼见为实的好,这样才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呐。能让他亲眼见识见识这种把戏,不单能了断这次的公案,往后再有这种事,也不愁他不留心眼儿了。” ### 二人到了聚贤楼,一问掌柜可在,堂倌便去楼上请出了一位穿长衫外罩八团亮纱马褂带瓜皮帽的老者。 掌柜先时听说两个脸生的年轻姑娘找他,还很不信,现在一瞧,更加地犯疑。不过他心里虽然狐疑,脸上却早已挂起了笑,上来一拱手,道:“二位是要在这儿摆什么席面吗?我呀,家里有点事儿,未必总在这儿。不过手艺是掌勺的,只要他在就错不了。您二位有事儿,问柜上的三爷就跟问我是一样的。” 宋玉芳摇了摇头,表示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又向掌柜的欠了欠身,这才娓娓将来意说明。 掌柜的捋了一下白须,沉声道:“呦,实不相瞒,家里老娘病了,晚半天我就要陪着住到医院里去了。我老娘一辈子住在山东乡下,这北京话呀,一句不懂一句不会。在没找着合适的老妈子之前,我就得一直地住在医院里了,没这工夫去会那位老爷了。不过,您二位说的这个事儿,恐怕不必费这大的劲儿。咱们这儿一开张,那不就很说明问题了嘛。” “这……”宋玉芳心里犯难,拿牙齿咬着下嘴唇,冲着傅咏兮皱了一下眉头。 傅咏兮就上前对着掌柜的说道:“拆白的路数您想必也是听说过的,别说您关了一阵子门,就是没关也能给人忽悠得真真的。按说呀,找房东才是最直接的。这条路呢,咱们也试过了。不过您一定比咱们还清楚呢,房东老爷举家去广州了,房产都是友人在照看。这样一圈一圈地绕着,站在客居人的立场上,听着倒像是我们也做了拆白党呢。” 宋玉芳也在一旁帮腔:“是呀,起先咱们刚打听出这个消息的时候,马老爷是什么反映,咱们两个都很清楚的,他对我们怕是也有着一点儿戒备呢。这才郑而重之地来跑这一趟,就是望您能掰开了揉碎了向人家说明呢。置产可是大事儿,您就当是日行一善,抽个空儿跟马老爷说句话就成。” 掌柜的略有犹豫,最后还是答了一句“爱莫能助”。说罢,就急着要往外赶。 傅咏兮先他一步挡在门口:“可是……掌柜的,真要出了一段公案,说出去总跟您的聚贤楼是有牵连的。所谓三人成虎,难说传着传着就成了您跟人家同谋了。当是为着您自个儿吧,只要您肯说个地方时候,我们负责把人接来,您只要亮一亮身份,再说一句真话就成了。” 掌柜的看她们纠缠不休,心里既理解她们的立场,却难免有些不耐烦:“姑娘,我也跟您直说吧。那位老爷是您的主顾,您当然觉得他的事情比天都大。咱们也算同是生意人了,这一点我很可以理解。但在我看来,眼下除了我老娘的性命比天都大,其他的我是一概顾不上了。要不这样吧,你要我说个时候,倒是随时都行。至于地点嘛,那位老爷若是没什么忌讳,就到同仁医院西楼的病房来找我吧。” “怎么会……” 傅咏兮刚想说,稍有一点年纪的人都是忌讳的,却被宋玉芳一把拦住了。在她看来,掌柜的已经好话说到头了。谁能要求一个家里乱成一锅粥的人,非得放下家人的性命,来讲什么善心呢? 两个人怏怏地出了聚贤楼,宋玉芳沉声叹气道:“本来呀咱们是取保守态度,望着能找个法子使这桩公案彻底了断了才好。可照此情形,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不可强求了。就看马老爷听了此事,能不能信吧。” ### 却说潞安会馆内,长班果然在马四平酒醒之后,把话给传到了。 马四平闻言,不由地一惊,进而有些惭愧起来:“哎呀,这俩姑娘也是傻实诚。其实既然人家已经开张了,我自会打发人去问的。就是我老糊涂了,我儿子也总算精明了,不会轻易被骗的。她们倒拿我当个老小孩似的,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 长班听了,倒是对她们很有些怜惜,喟然道:“讨生活难呐!银行虽然是个铁饭碗,可她们终日奔波在外,却与那些小商小贩是一样的。见了人总是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就为了主顾能记一点儿好,今后也好多条路子呀。” 马四平端着茶杯愣愣地望着长班,仿佛见他眼里闪着一点子泪光。因就更加地无地自容了:“我起头也觉得她们就是要存款、要业绩,所以呀我也没当回事。其实买铺子那事,我心里已经断了念头了。后来又瞧她们可怜见的,拿了一点闲钱出来,算是给她们做做业绩。不过,就今天这事儿看来,倒都是良善之人,是以真心待我的。” 此言一出,长班心里愈加难受了。想从别人手心里挣一点钱,就是这么难呐!你鞍前马后地侍奉着,可出钱的主子却决计不会交半点真心的。办坏了,动不动就数落;办好了,就只是拿了他的钱,应该应分的事。 见外头天色不早了,马四平便有了主意,吩咐长班道:“这样吧,你这会儿赶紧去银行里跑一趟,就说我有事儿找她们。” 长班连连应声,自去递话。 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马四平总算是他见过的花钱的大爷里,最有良心的一个了。找两位姑娘上门,竟然是为了买中行的债券。 这样动荡的年月里,国内的银行几次三番地被军阀或洗劫或玩弄。因此上,有钱人都是出入外国银行的。也只有马四平还愿意买国债了,而且一出手就是个大手笔。 宋玉芳一时听呆了,不由地肃着脸站起来,伸出一根指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一万……” 傅咏兮更是吓傻了,端茶杯的手就那么斜着,任由那条细细的水柱一直往她衣服上淌去。 第41章 出乎意料 马四平的脸色倒很平静,甚至有些骄傲:“犬子近来打赢了一场官司,事关一间大厂房的归属。听说这个厂房可不得了,法官如何判,牵涉着每年不下十万的利。因此赢了官司那天,他的委托人当场就说,要送一幢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给他。房契一到手,我就去那边瞧过了。原为了请个风水先生,商量商量怎么布置。谁知道里头的西洋家私,还是原封不动的呢。我这人呢也不是老古板,只要是地界好,甭管中西我都能住。这一来,我攒的钱就都闲下来了。加上聚贤楼那事儿,真是托你二位的福,这才没上当。所以我说,这些钱我全交代给你们得了。” 宋玉芳脸上的肌肉一直地打着颤,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最合适的话来致谢,却终归只晓得一再地鞠躬,道:“真是太谢谢您了!”她弯下腰时,望见傅咏兮还愣在那里呢,赶紧将人推醒,一起道谢。 马四平伸出手来一摇,道:“别忙着谢,我还有话呢。” 宋傅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您请说,能办的我们一定办到。” 马四平微微一笑,一面伸手去拿桌上的报纸,一面说道:“谁不知道你们银行是zheng府的小金库,zheng府呢又是一群流水的兵。前不久,广东的督军不就撬了你们的库门,堂而皇之地劫走了近百万嘛。我跟普通人一样,对你们银行很信不过的。真金白银地给你们,你们敢打包票说,这几年内局势一定不变,敢保证这个钞票绝不跌价吗?便是你们敢那样说,又顶什么用呢。我想啊,往银行里存钱都成为一种赌博了,那我倒不如真赌一把呢。”说到这里,已把报上的一篇广告找出来了,举在身前示意道,“我瞧见你们登在报上的债券,有一种是替农商部发的,有这事儿吧?” 宋玉芳上前一步,大致扫了一下那则广告,便就点头道:“对,马老爷是想拿这个钱买农商部的债券?” 马四平颔首道:“是啊,如今这世道,真弄得人没办法。钱搁家里怕被人盯上,存银行保不齐还是有人盯着。所以我想来想去,还不如当一笔香油钱捐了呢。zheng府但凡还有一点儿良心,发了这些个债券,就该给农村的穷人想一条活路出来。” 傅咏兮笑着点了一点头,忙道:“马老爷真是善人,您说的这个债券,最高面额是一千一张的,按票面的七折算,年息三分,每年还两次。您要是出一万块的话,到期之后,本息一块儿得还您……” “嗨,不用说得那么好。”马四平对于这些业务上的套话,表现出全然不感兴趣的样子,“我是望着修来生,才买这个债券的。心里其实还真不指望能回本,只要不是血本无归就成了。” 既然如此说了,宋傅两人也不多客套了,答应着立即回银行取合同去了。 ### 不到半天,这件事就传遍了。 唐茂年照旧是在休息室抽阿片的时候听见人家议论的。 一个道:“你说说,停兑令虽然是过去了,世面照旧是乱的吧。袁世凯一走,从前那堆债券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我是天天躲呀,就怕被客户堵了。她们倒有能耐,这当口还能卖出去一万块的债券,很不错啦!” 另一个拍桌感慨道:“要不怎么说女人天生就好命呢!这媚眼儿一抛呀,那些乡下土包子哪经得住,就是要命也给了。” 听到这里,唐茂年眼睛忽然地一瞪。奈何身上绵软,半点起不得身。加上这会儿正衔着烟嘴呢,松口一问不就浪费了嘛。只得忍着好奇,把浑身的力道集中在眼睛耳朵上,听他们讲完。 不过,那两人惧怕傅咏兮的暴脾气,是招惹不起的,便也不肯往下说了。 唐茂年心想,怪道昨天压根也见不着宋玉芳,原来是巴结金主去了。这下倒好了,封口费再涨一点也不愁她拿不出来。 因想着,稍晚些时就干脆离了自己的办公桌,专等在女盥洗室门口。 没多久的工夫,宋玉芳果然出现了。 唐茂年远远地就喊了一声:“密斯宋。” 宋玉芳听见他这样大声,心里更加地看低了他三分,鼻子里轻蔑地一哼。 等到走近了,唐茂年便笑了笑,露着一口黄牙问道:“昨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了?”说着,就举起了右手,拿手指搓了搓。嘴角边的哈喇子,差点没流下来。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宋玉芳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挑着眉头直冲他挑衅:“对,我是忘了,忘了问你要回那两块钱了!” 情况不对呀,唐茂年眉头微微地一拧,暗地里想着,是不是宋玉芳得了何舜清的点拨,所以胆子也大了? 然而,她胆子大了又有什么相干。那天慌里慌张给了两块钱就是最大的罪证,说明他两人之间果然是有猫腻的。不过嘛,男人的新鲜劲头总是有个期限的,犯不着怵她一个黄毛丫头。便是闹僵了,拿不着钱就干脆把话捅给佟家那两兄妹。以佟寅生的心思,必然是不肯放过何舜清的;再以佟慧仪的心思,必然又不肯放过宋玉芳。那样一来,就算是得不着钱,好歹也出了一口气。更何况,佟家兄妹向来出手大方,未必就一点好处都没有。 想罢,唐茂年将手插在袋里,冷声威胁道:“什么意思,翻脸不认账了是不是?行,我这就去调查科把你跟何舜清……”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何秘书啊。”宋玉芳故作恍然,“银行上下那么多姓何的秘书,你今天要不说这个大名,我压根儿也不知道你前天说的人是谁。我之所以给你两块钱,完全是因为你把我骗到了僻静的地方,又挨着银行的后门。我要不对你言听计从的,难说哪个暗处就藏着你的同谋,要找机会把我拐走呢。可我既然跑出来了,就绝不上你第二次当。前天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再要来骚扰我,我才真要去调查科检举你呢!”说完,三脚两步地越过了唐茂年,将盥洗室的门重重一关。 平白被耍的唐茂年哪里会服气呢,恨得咬牙暗道:“你们之间真要没什么,白给我两块钱还能放过我,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儿?!好好好,这是你们先狗眼看人低的,别怪我不客气!” 于是,他又跑出去,神秘兮兮地把佟寅生单独叫到了一边。先递上一根烟点着,然后抬手遮着半张嘴,小声道:“何舜清何秘书,似乎私生活很不检点。” 佟寅生吐出一股白烟,眯着眼睛,冷哼道:“私生活……” 这种话听不听都一样,再想整何舜清也犯不着用私生活当把柄。因为但凡涉及了这一方面,大概全行上下没有谁是干净的。太容易被反制的招数,用了也是白白地搅浑事态。 唐茂年也知道这层道理,这不过是他言语上欲扬先抑的招数罢了,随即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份不检点似乎带到了工作上,或者还因此发生了一点儿招考黑幕。” “什么意思?”佟寅生果然很吃这一套,人一下子就站直了,“你仔细说说。” 唐茂年毕竟是走在自己臆想出来的死胡同里,把一件假绯闻,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说了,脸上还得意地笑着,自以为是在佟寅生跟前立功了。 哪知道佟寅生跟宋玉芳也算有点旧交情,只不过不是好交情罢了。更为要命的是,正是佟寅生与宋玉芳的旧交情,才把何舜清给牵扯进来的。 从佟寅生的立场看来,所谓阅卷期间的投怀送抱,或者是何舜清在收集什么证据,譬如宋玉芳手里那份印错了的通知单。 那件事情虽然最终是找了替罪羊去应付,但是眼下总处正风风火火地查错呢,往事重提终归不好。 佟寅生心里一急,对着唐茂年便是一踢:“我看你是闲的!” “我……我可没乱说呀。”唐茂年绝料不到,三个人谁都不按他的设想走,急得眼睛都快跳出来了,“我这双眼瞧得真真的,况且宋玉芳给的两块钱……” 封口费倒的确说不过去。 不过,会不会是何舜清一直憋着坏,不肯放过这个把柄,然后宋玉芳一个穷丫头哪边都不敢站,所以才不想唐茂年把她供出去的呢? 这也很说得通。 不管怎样,就这件事分析,全然不值得冒这个险。 佟寅生一面想着,随口问了问:“那两块钱呢?” 这下,倒让唐茂年窘迫得不行:“那,那两块钱……我,我拿到手就……就去打了个茶,茶围……” 大烟鬼的话真是越听越邪乎,佟寅生摇了摇头,将烟含着,转过身走了,口里还说道:“你呀!我看你就是阿片抽多了,眼花了。” “我怎么会呢……”唐茂年偏是不死心,追在后头还想解释。 佟寅生被缠不过,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塞在了唐茂年的上衣口袋里:“得了得了,拿去吧。往后这事儿就不要再提了。” 唐茂年见他拿了票子,当然先就不追了,而是急着拿钱出来看数目。 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块钱。 这倒更让唐茂年犯糊涂了:“宋玉芳这是什么命啊?” 但不管怎么说吧,十块钱终究还是到了他手里。且先去潇洒潇洒,过后再想这事吧。 第42章 对面不识 说回宋玉芳,打从知道唐茂年的话不足为信之后,整个人就像卸了千斤重担一样,走到哪儿都是蹦着步子的。这种喜悦似乎是超越了事情本身的,她就不由地去想,难道何舜清所说的那些话,不止这一件是可喜的?难道是为了礼拜六吃大菜、看电影才乐成这样的? 这也平常吧,只要是有人请客,不管对方是谁,都会很高兴的吧。 她还没把事情想透,傅咏兮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身旁,笑着问道:“咱们晚半天上哪儿?” 宋玉芳赶紧撑开了眼皮,摇摇头晃走了眼中的那层迷离,转过脸答道:“约了一位女士在前门的茶馆见面。”想了想,傅咏兮还没跟着她正式在茶馆里谈过事呢,便又解释了一句,“我已经跟掌柜的打过招呼要了包厢的,无碍的。设若这样还不行,那就我一个人……” 傅咏兮板起面孔,把脚一跺,叉着腰道:“你就是不约包厢也无碍呀,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会争论什么风化问题吗?” 宋玉芳早猜到她会那样说,只是今天心情大好,故意逗她玩的。便就牵起她的手,笑说道:“总归是向你说明了好,万一你要计较呢,到时候骑虎难下的,你不得怪我了嘛。” 傅咏兮也笑着故作生气地冷哼一记,然后又问道:“对方是什么人呐?” “是个年轻姑娘。”宋玉芳说着,便细细地回忆了起来,“她家的老妈子替她打的电话,但老妈子满口都是苏白,没法全懂。我就问了好几次什么意思,最后就由她本人接起电话了。是南方口音,说话文绉绉的,难说是哪个府上的小姐呢,这倒是头一遭了。你想啊,从前主动约我到外头谈的,不是太太就是坤伶,正儿八经跟咱们同龄的小姐还不曾有过呢。” 言罢,两人一对时间,这就该动身了。 坐上了人力车,傅咏兮就想象起来了:“我想呀,大概是苦命的小姐呢。” 宋玉芳问:“怎么说?” 傅咏兮蹙着眉,以为这样的说法其实找不到什么根据,便就一笑:“嗨,我是瞎猜的。《妇女杂志》新连载的小说,就是这么个故事。只有小妈没有亲妈的主人公,为了自己的将来打算,偷偷找了一名经理人,想要用自己的积蓄做点小经济。谁知道,这一联络就牵出了一段姻缘。” 宋玉芳听罢,摇了摇头打趣道:“那下面的回目就不用看了,左不过需要历经种种磨难,最终修成正果。” “谁说不是呢。”傅咏兮说时,抬眸一瞅,就瞧见了大栅栏,“哎呦,聊会儿天时间就过得快。我还没觉出冷呢,这就到了。” 两个人进了包厢,里头还没人呢。 倒是楼下,玉仙儿穿着一件貂毛领子的大斗篷,拉了小桂香的手,不住地交代她:“侬记牢,阿拉是人家人。吾是小姐,侬是丫头。人家有啥言语要问嚒,丫头要相帮小姐讲,这样就勿会穿帮了。” “吾晓得。”小桂香今天穿的是半旧的灰布夹袄,打了一条大辫子,脸上不施脂粉,果然有点丫鬟的样子。 玉仙儿走了两步又停住,颇不放心地拿眼直打量着小桂香,口中念念有词道:“姆妈平常也太凶了,日日夜夜讲侬这勿好那也勿好。弄得来吾听侬答应一声好,心口就发急。勿要嘴巴讲懂,心里一点啊勿清爽。” 小桂香红着脸,鼓足了勇气说道:“吾老早就是道台府里做丫头的,老爷走掉以后,为的节省开支,所以太太拿吾卖给姆妈。别样事体做勿好,但是当丫头嚒,吾总归来噻。” 玉仙这才有些放心,抚着额前刚烫的刘海,点头道:“这就好。” 包厢门一开,玉仙儿对着屋里的两个姑娘一弯腰,当作是打招呼了。 小桂香确如一个贴身丫鬟那样,只管上前帮着解开斗篷的扣子。 只见玉仙儿里头穿的是蓝印度绸的裙子,上半身配一件绿哔叽夹袄,较之平日已经是最朴素的打扮了。 宋玉芳见这打扮,心里倒很高兴的。以为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知道她这份事业的人群已经越来越多了。 玉仙儿难得出来做一回良家小姐,不用再舌干口燥地讨好人,觉得煞是轻松。因就愈发端着架子,不说话了。 一时间,包厢内静默得可怕。 傅咏兮为了气氛不那么尴尬,就把五年和十年的存息分别说了说。 小桂香照着事先背好词,告诉她们,预备两百大洋存五年。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从公文包里取出准备好的单子,递给玉仙儿,道:“这儿要填一下名字,是我代笔呢还是您想自个儿写呢?” 这一问,倒叫玉仙儿脸上得意起来。 风月场上靠才女头衔大红的人里头,其实多半是先请记者捉刀,再请热客捧场作传。但玉仙儿跟这些人不同,她是自己真有悟性,跟着胡同里落难的老先生学了一点韵。填个姓名对她来说,简直是动动手指的小事情。便就笑笑地将笔接过来,格外认真地填着。 小桂香看自家姐姐高兴,也想奉承奉承,便得意洋洋地在旁解释:“阿拉小姐是读书人。” 说的虽是苏白,这句倒不难懂。 只是宋傅二人对视一眼,皆以为这话说得没来由,多余到反而使人生疑了。 骤然变了脸色的玉仙儿,心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因就白了一眼,教训道:“桂香啊,要入乡随俗晓得伐?人家宋小姐显然不懂苏州话,你偏说苏州话,这很不尊重的。” 宋玉芳看那个小丫鬟眼眶一下就红了,不免叫人心生怜悯,赶紧摇手道:“不要紧,在我们银行什么样儿人都能碰上,听得多了也就懂些,只是不精通。” 傅咏兮则是接过玉仙儿填好的单子扫了一眼,又问道:“李小姐,您看明儿是咱们上门取呢,还是仍旧约在这儿呢?要是上门取呀,您得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一声儿。” ——“胭脂胡同……” ——“约在此地。” 主仆二人同时开口,倒让宋玉芳愣住了。 小桂香是为着前头一句话说得玉仙儿不高兴了,所以想要往回找补一点。也为了演得像主仆,牢记了自己应该时时刻刻代小姐答话。可她忘记了最要紧的一点,吃堂子饭的绝不可将住处告诉任何人。 幸而,门牌号没说,对面又是两个姑娘,还不算完全破了规矩。 “胭脂胡同?”宋玉芳忽然停了动作,她总觉得这条路很熟悉,而那种熟悉并不是因为离家近。可任凭她怎么想,就是想不到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 玉仙儿见人家这样,就狠狠地剜了小桂香一眼。然后泫然欲泣地低下头,绞着帕子道:“宋小姐,取笑了。家道中落,只能住那种地方。” 傅咏兮恐怕这无意的谈天,勾动起客户的什么伤心事来,赶紧帮着解释道:“什么要紧,设若是为这个事儿,您才不敢约在家里见面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呢。我们密斯宋也住前门,乱或者有些乱,但有道是清者自清。就我看来,你们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呢。” 小桂香已经回味过来,自己是错上加错,把事情搅得十二分糟糕,哪里还敢抬头。 最后,还是玉仙儿尴尬地笑了笑,寻了借口赶紧离开。 等回到了家里,玉仙儿就拍着桌子责备:“平常教侬讲声言话,半日天打勿出一个闷屁。今朝倒好,冲口就讲。吃堂子饭勿兴讲地方,随便啥人问,都勿好讲。” 小桂香紧紧揪着自己的辫梢,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吾就想……就想这问题吾晓得,吾就……” 玉仙儿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甚至有些懒得骂下去:“真光推板来兮,跟牢姆妈好好学,侬阿晓得?” “晓得。”小桂香说罢,低了头只管淌泪。 玉仙儿则有些恨铁不成干:“晓得晓得,难怪姆妈勿欢喜。”说罢,拂袖而去。 ### 另一边,回到银行整理存单的宋玉芳也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傅咏兮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宋玉芳摇摇头,并没有说实话。 但傅咏兮却猜出些苗头来:“你不会是存了什么封建思想吧?我就不信,胭脂胡同里难道都是堂子?” 这种话题,未婚的女子怎么好去深谈。 因此,宋玉芳并不反驳,只是含糊地带过不提:“倒不是,只是……只是李小姐多可怜呀,住在那头,比我听的话恐怕还多些。” 两个人遂又不说了,只管去整理账目。 ### 很快就是礼拜六了,宋玉芳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真到了那天却忽然兴致缺缺的。 她低着头咬了一小口菜,在心里把一篇旧账翻出来想着,刚认识何舜清时听他跟一位相好打过电话,那人是住哪里的呢,大约总是离宋宅很近的地方吧。 何舜清见她搁下了筷子,而桌子上的菜还几乎未动过,便关切道:“看起来胃口不好啊,工作上很难吗?” “不是的,只是……”宋玉芳对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果然女子都很爱瞎想的吧。不过是刚接待了一位住胭脂胡同的主顾,怎么就要去跟何舜清牵连上关系呢? 何舜清却是勉强扯动着嘴角,喟叹道:“马上就要难起来了。” 第43章 子弹上膛 “什么?” “还是京钞的问题,虽然已经恢复兑换了,但更致命的信任问题并没有得到缓解。别看报上对咱们抗命一事大加赞赏,可赞歌都是虚的。经过这一折腾,储户都是能跑则跑。其实早先,江苏那边的同仁就提出过,兑可以,但不能盲目地实行开放,而该取限额兑换的方式。否则以咱们的储备,接下去只能是……”说时,何舜清举了一根指头比在脸跟前,“或许就是这几天内,我们不得不限定一人兑一块,每天的上限大概只有四万。如果早先就能取保守的方法,现在也不至于用这么苛刻的法子再来弥补。你想啊,这个消息一旦发布,我怕是你们几个业务员不必也不敢出门的,就专在银行里维持秩序吧。” 谈到工作,宋玉芳心里的杂念一下尽散了,只管去想如果消息属实,自己该怎样面对老主顾,又该如何去宽他们的心。 何舜清又道:“我说这个是不是让你扫兴了?” 宋玉芳便摇了摇头:“就算扫兴,也得去面对呀。” 接下去,两个人几乎把一次约会过得像是秘密会议。 在东兴楼里议论半天尤嫌不够,到了电影院还是咬着耳朵,说来说去都是京钞问题。从袁世凯在日的滥发,一直谈到被通缉的梁士诒。再聊下去,恐怕就要牵涉具体的账目了,何舜清这才打住不谈。 ### 一个礼拜之后,何舜清所言果然应验。 礼拜五又是一次全行通宵达旦的加班,一切仿佛重回几个月前,经历停兑令的危急时刻。当然,新晋的练习生除宋玉芳而外,对此并没有更深入的体验。 翌日,顾太太催着顾华赶紧上中国银行找他的两个学生去。 宋玉芳也觉难见恩师,一直地缩在大厅的角落里,低头绞着衣裳角。 顾华望着乱成一锅粥的大厅,却是一笑而已:“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时局如此,你们这样的小业务员难道还得替拿脚做决定的官老爷们背黑锅吗?” “老师,真要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傅咏兮拿着帕子,一路擦着她的西装就过来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回被客户泼茶了,实在是没有干净制服可换了,只得将就。 顾华叹着气,点了点头,道:“你们也得理解理解,我是你们的老师,难免会多心疼学生一些。别个倒不是这样想的,人家只关心你们拉业务的时候,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会子却提不出钱来了。谁家里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这年头工作又难找,找到了也未必发得起薪水,好容易攒下一点钱,转眼又成了泡影。哎,这话真说不得,一提起我就犯心绞痛。” 傅咏兮冷笑一声,喋喋不休地抱怨道:“别的话也罢了,只是我们出门谈生意可没有说得那样好。真要编了瞎话去哄人,我们挣的钱保管是眼下的好几倍。倒是那几个素日最会说话的,今儿都脚底抹了油,不知道借着什么名目出去躲事儿了。难为我被选作代表,一一地向大客户去道歉。上头说什么,毕竟是议员的女儿,实在不行亮出家世来,或者也不敢对我怎样胡闹。这时候倒想起我特殊来了,但我在银行里算老几呀?有的人可是举着陆军部的旗子进来的呢,找他们来解释,岂不更有威慑力?” 宋玉芳看她气性上来了,少不得要劝她回去:“得了,你再要说个不了,准逃不开擅离职守的罪名。气归气,事情却拖不得。银行也譬如是一个人,就算脑子有点儿病,可嘴巴还得吃饭,脚还得走路,手也照旧得做事。” 顾华看她们这样焦头烂额的,也不便继续追问什么。既然自己已经照夫人的意思来过一趟了,总算回到家里也有个交代了。顾太太纵然不满,但见丈夫脸色难看,也不便继续追究。 稍晚些时,马四平也怒冲冲地来了,恨恨地拍着大腿直嚷:“我当初就不该一时脑热,来信这个劳什子zheng府!我就该找个和尚庙,给菩萨塑个金身。迷信就迷信,封建就封建,总比这种打着文明旗号,干强盗事儿的斯文败类好得多。不过,有一点我倒是错怪了,他们并没有举什么文明旗,实际就是兵痞而已,连一身禽兽衣裳都懒得穿了!” 宋玉芳心里早也想着呢,最对不起的人就属马四平了。人家是不图钱不图利,只要这钱能花到该花的地方去就好。换个立场去想,谁能真的把该干实事的国债,当作香油钱那样,任由其有去无回的呢? “马老爷,我们……您再等两天,谁都有个三穷四急的时候。按西洋历法,这都近年关了,许多业务往来该结账了,我们一时之间……” 马四平见不得她这编谎的为难样,喘着粗气,一手锤着胸口,一手连连摇着:“闺女呀,挺好的一个人犯不着替那些断子绝孙的狗东西圆谎。” 跟来的长班劝了好久,马四平才又道:“罢了,闺女,却也不怪你,谁不是为口饭呀。得了,我回去了。就当是路远迢迢来这一趟,半道啊遇上山贼,抢了一万大洋吧!” 宋玉芳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她是清楚的,自己是为自己的一口饭在奔波,马四平却是惦记着穷人的那口饭。让这样的人灰了心,难保就会有一大片的好人受了“教训”,往后都不敢再伸援手了。 ### 这种局面下,唯一显得轻松些的人是沈兰。 她所在私密业务柜台,不管设立的初衷如何,实际操作起来总会成为一个灰色地带。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钱,都汇到这里来。虽然,间或有几个人来追究限兑的事情,但更多的人并不敢冒然前来。 管理层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不能让沈兰这个培训班的精英太清闲了,临时加派了一些走账方面的任务给她,也给她放了一定的权限。这么做也是为的把程序弄得复杂一些,多设一道关卡,就能多绊住几个预备提钱的客户。 不过,这样做也只能挡住普通储户罢了。 袁平熟知行内各部门的动向,匆匆忙忙赶来把办公室的门锁上,递过去一张取款单,命令道:“密斯沈,帮帮忙吧,这笔款子要你的签名。” 这样的事情,今天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各级科长、主任、经理,甚至不乏某某董事的家眷,都要求特事特办。 沈兰不免暗叹了一声,接过来一看,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袁少爷,袁大少爷!你这是见不得我好?” 袁平冷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取出雪茄来点上,抽了一口才道:“外头人都忙,我……” “我也忙得很,就是不忙我也不能帮你。一人兑一块,是上头通知下来的。你现在拿着巨额单子要我签,简直是不想让我活着。”虽然开了不少眼界的沈兰,已经不像初入行时那样,为阔人的巨额存款诚惶诚恐至极,但袁平开出的数字实在超过了她的承受范围。 “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要换英镑。限兑的是京钞,与我什么相干?”袁平随口说着,便吐出一个烟圈来。仿佛自己的要求,也是如烟般的轻巧。 沈兰将自来水笔拍在桌上,愤然道:“你还振振有词了,正是英镑才大大的糟糕呢。虽然眼下的乱局是国内财政的问题,涉及限兑也只是京钞而已。可库里到底还有没有储备金,你这样的大人物应该比我这种小人物更清楚!到时候这一单查下来,我简直……” 袁平则故意装傻:“对不起,我对你说的这些,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要不这样吧,事成之后……”他适时地掐了后头的话,只管举着三根手指不停地搓着。 沈兰从鼻子里哼着气,起身就想走。 见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作,袁平只得使出最后的下下策,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迅速掏出了一柄枪。 毫无防备的沈兰,觉得太阳穴上被什么金属顶了一下。回头一瞥,顿时脸色煞白。 枪口直直地戳着她的额角,使她不自觉地抬起双手表示投降。 袁平冷笑着默念一句“果然还是枪最好使”。接着,往后退了一小步,留出一点距离,拿眼神示意沈兰回到位子上。 沈兰双腿颤个不住,仿佛是走在腊月的冰河里,浑身上下一点知觉都没有。她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说服自己必须要保持冷静。这个时候的银行,因为状况太乱,里里外外早有一班带枪的兵守着。因此,袁平是不敢开枪的,一旦背上了一条人命,他决计不能轻易就脱身。 可不管道理是怎样地浅显,面对无眼的子弹,恐惧依然只增不减。 “拿去吧。”沈兰在取款单上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艰难地把单子往外送了送。 袁平是知道的,光靠这个还不足以取到款,因此并不放下枪,而是脱下外衣罩在手臂上,示意沈兰跟他走。 第44章 深不可测 这时候的银行人声鼎沸,同事们各个步履匆匆、目不斜视,任凭沈兰怎样地挤眉弄眼,都只是浑然不觉地路过而已。 沈兰觉得自己的未来恐怕就剩两条路了,要么死在枪下,要么活着背负起袁平的烂账。 人一旦把前路看空了,就会变得胆大。 沈兰小声问道:“既然你手里有枪,怎么不干脆去学广东的龙济光,直接抢金库得了!” 袁平更把枪口往她背后顶了一下,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一千英镑,无论如何我现在就要弄到手!拿不到,就别怪我辣手摧花。” 话音刚落,沈兰就踉跄地跌了一步,硬生生被袁平揪了一下衣领,才不至于倒地。 意识到一旦把人吓坏了,自己也可能就此暴露的袁平,一改方才的态度,好声好气向她许诺道:“事情总有平息的时候,到时我一定让陆军部加倍还你这份情。” 可沈兰毕竟不是袁平素日里常打交道的那种女子,如果能活着躲过这一劫,沈兰最希望的不是钱财,而是与袁平的一切行为划清界限。因就微微地一摇头,拒绝道:“不必向我这种小人物承诺什么,我不是为你的好处,我为自己这条命罢了。” 两个人说完这些话,恰好来到了汇兑办公室门前。 “你们这是……”当班的主任见他们并肩而来,脸色俱有些不佳,且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担心地揣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袁平暗自计较着,手里只有一把枪,没法同时唬住两个人。 沈兰倒是灵机一动,把取款单递过去,找了一个非常合理的借口:“经理交待下来的,但他不能留口信,以免日后清算。” 主任接过来一瞧,自然也是皱起了眉头不说话。 袁平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上前一步,展颜笑道:“主任,您总该信得过我跟经理的关系。” 主任想了想,很轻易地就在单子上划拉了几笔。 沈兰很困惑,银行里的人都精明得不行,怎样这位金库主任的笔就这么好掌控呢,就只是因为袁平和陆军部的关系? 而主任接下去所说的话,恰好地解开了谜团:“老弟台,你该知道的,我一个人签了不作数。上头说了,除非是外籍客户,否则这两天要换外汇,必须经多部门审核批准,尤其是金库那边,需要蒋主任的亲笔签名。就是黎元洪段祺瑞来了,也是这句话。” 金库还有一个蒋主任,沈兰倒是从未听说过,更不谈打过什么交道了。 袁平听罢,便急了起来:“蒋孟叟几时现过身?”然后,左手指着沈兰道,“你问问她,她这样的或许都不知道金库还有这样一位主任呢。” 主任笑笑地一摊手:“别冲着我呀,我不是给你签了嘛。” 原来银行还留着这么一手,把审核的权利交给挂空职的人。这样一来,除非是熟识他们的大人物,否则普通储户就是掘地三尺也难办齐手续了。 “走。”袁平动了动藏在衣服底下的枪,又跟沈兰一同回到了她的办公室,把门再次锁上,往办公桌上一坐,吩咐道,“打去路政司,找蒋孟叟。” 沈兰照办,直到那边的主人接起电话,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把话机交到了袁平手里。 “蒋主任,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听声音似乎不大乐意呀。没有就好,老弟我最近想做一点生意,不过还欠了一点儿资金。我初来银行谋事的时候,咱们还一起打牌来着。那几圈牌,你也受益了不是吗?那么这份情……我需要你现在还。” 从通话的口吻来看,袁平与那位蒋主任很熟稔,甚至一起发过一笔不小的财。 因此,当蒋主任说出自己不在北京的时候,袁平大笑不止:“可我这通电话分明是打给北京路政司的呀,难道说接线员拨到了天津的蒋家别墅去?我如今是谁也不怕,倒是你们,谁在事发前沾上了我,就别想跑!”话锋一转,袁平嘴角的笑容多了几分阴鸷。 这时,沈兰已经听明白个大概了。 陆军部大约是发生了紧急问题,要彻底洗牌了,袁平的整个家族都处于危难边缘。好在他知道的烂账有厚厚的一本,牵涉其中的人必然需要把自己择干净。抓住了这个心态,他便有时间来部署后路了。 通话的最后,对方再不情愿,也只得问了问价格。 袁平举了老半天的枪,这时也收了回去。尽管已经大难临头了,但面对沈兰,他还是往日嚣张的模样。挑了挑眉,对着电话笑道:“蒋主任,干脆走私帐得了。我也不要多,一千英镑买一个君子之交。我不担心你反悔,收不到钱我就跑不了。我进了大牢,自然有我的说法。他们绝不会满足于我父亲倒台,那么我该拖谁下水,全看各位老友的诚意。倒是我们银行有位叫沈兰的大美人,你蒋主任要多多照顾了。她是一位淑女,非常好心的淑女,是她帮我拨通了电话。”说完,将电话撂下,冲着沈兰眨了眨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兰这才跌在地上,各种混乱的思绪犹如潮水一般向她打来,要将她卷入一个巨大的未知的旋窝里去。 袁平这样的公子哥,就是走到末路也会绝处逢生。而沈兰只是个孤女,就算她的养父母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却又怎么好让两位老人家卷进来呢?这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涉及陆军部的事情,随时可能会擦枪走火。也正是如此,袁平才不介意让沈兰听见他那么多事,甚至是故意要她知道的。因为这样一来,那位蒋主任出于自保的目的,自然就成了牵制沈兰的力量。而沈兰,无论她供不供出蒋主任都不要紧。 只有将平静的湖水打乱,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不行,无论如何总要先把袁平的事情设法告诉上级。这样一来,将来追究起来也好说话。 可是,告诉谁去呢? 照刚才通话的情形,中行的水简直深不可测。没准自己一开口,清白没捞着,反而成了灭口的对象。 “沈兰姐,妇女救助会来人了,要把这个月的经费取出来。”宋玉芳一面说着就过来了,见门关着,不由有些诧异。推了门,却发现沈兰跌坐在地上,不免慌了神,“哎呀,沈兰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地上多凉啊,赶紧起来,当心染了病。” 宋玉芳带搀带拖地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了,又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她手上。 沈兰喝了一口热茶,感觉情绪好些了,便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宋玉芳担忧地一直望着她,又把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妇女救助会来提一笔经费。罢了,就让密斯冷在外头多扛一会儿吧。你告诉我,这个事情可不可办吧。因为开会时说起过,牵涉公益的事情,可以酌情请示的。你别操心,告诉我该找谁就成,交给我去办就行。” 尽管此时情绪很乱,沈兰还是尽力维持着理智,做好手边的事情:“告诉谁都不顶用,要特事特办的人多了,今天恐怕是拨不出钱来了,只能明天视情况而定了。这样吧,你去外头说一声儿,支票先留下。我一定把这事儿记在前头,等有了消息再通知她们吧。” 宋玉芳便点着头道:“这样也好,同是女子,由我们说出来,对方大概也比较能信服。” “小玉,忙完了就过来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被沈兰猛然叫起小名,倒让宋玉芳有些愣住。她回头望了一眼沈兰憔悴而无助的神情,料着其中必有些缘故,满口答应了下来。 不多时,外头的问题解决了,宋玉芳进屋,将门关了,急问沈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沈兰张了嘴,几乎要把全部的经过都倒出来。 幸而关键时刻心里多想了一层,袁平都要跑了,大概没什么说不得的。倒是那个蒋主任,谁知道他是什么路数呢,多一个人知道,岂不多一个人有危险?因就按下此人不提,只说了袁平的公案。 “天哪,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能……”说时,宋玉芳一脸后怕地要沈兰站起来转一圈,好检查她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你怕我挨了枪子儿不自知吗?”沈兰苦笑了一下,“别的尽可放一放,我想和你商量一句话。这个事总要向上级汇报的,据你看来,佟主任……可靠吗?” 宋玉芳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不敢说这个话,不过我心里有个人选,一定是很可靠的。” “谁?” 别瞧只是一个字,真要原原本本回答起来,倒不容易。 宋玉芳先是为难地一笑,然后手脚麻利地翻起桌子来:“我们各拿一份文件在手上,只做有紧急事态的样子。你跟着我,别的先不谈,要谈起来实在话长,咱们先把你的所见找个管事儿的说清楚才是正经。” 沈兰看她还卖关子,心里急个不住,奈何自己一时又没主意,只得在后头一路跟着。 第45章 左右为难 升降机停在了中行顶楼,沈兰的眸光立刻变得诚惶诚恐起来:“这是要上哪儿?你还是先跟我说说你预备怎样做。” 宋玉芳拉着她的手,拖了两下还是不肯走,只得附到她耳边,悄声道:“我预备走署理副总裁秘书的路子,我以为我所熟识的大人物里,就他是个可信赖的人。” 沈兰哪里猜得到谜底,只是一味摇头:“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肯定……” 宋玉芳把她使劲往外推着,急切而低声地提醒道:“别忙着问,也别急于驳我的话,你可仔细听清了吗?我是说,我熟识的人里头,就他可信。” 整句话的重音放在“熟识”二字上。于是,心有疑惑地沈兰被带拉带拽地,站到了何舜清办公室门口。 宋玉芳冲她点点头,请她务必放宽心,然后郑重地抬起手,又轻轻地叩下去。 何舜清便问是谁。 “是我。” 整个银行能有几个女声,这就不必再问了。 何舜清眼中顿时溢出笑来,赶紧开了门:“你来……”他那充满喜悦的眸中,忽然映入了两个人影,不由地脸上一热,笑容也一下子收敛了,“是你们二位呀,快里边坐。” 这倒让沈兰更加吃惊了,看起来宋玉芳竟有几分常客的架势。 可是,这两个人实在天差地别了些,孟光是几时接的这梁鸿案呢? 就在她惶惑之际,宋玉芳已经说明了来意,又扯着她的衣角,催她赶紧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再说一遍。 沈兰便又想了,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尽管眼前这位何秘书平时看着不错,但谁又知道谁的真面目呢? 因此,只是慢慢地说下去,期间停下好几次,来试探何舜清的反应。一直拖到事情说完,也没拿定主意,究竟要不要把蒋主任也说出来。 何舜清见她眼神呆呆的,也只是以为吓坏了,便就此事分析了起来:“我们银行承担着中央银行的责任,各方势力盘踞也不可避免。不过袁平的事情,我倒是未曾听过什么风声,更无从准备什么。据我想呢,应该不单单是陆军部的问题,说不定我们银行也卷在里头呢。”说时,打了个响指,眼睛一亮,忙问,“对了,他办不齐手续就轻易地离开了吗?好像说不通啊。” 宋玉芳也深以为然,赶紧附和道:“是啊,沈兰姐,他走之前真的没留下什么话吗?或者是有什么隐晦的暗示,你一时忽略了呢?我也认为袁平冒冒失失拿着枪威胁你,得不到钱又轻易地走了,他甘心白白地暴露自己吗?这似乎太不明智了吧。” 沈兰又暗忖,这件事终究是要闹大的。到时候,就不是一次内部调查能解决的了,没准警察局、审判厅都有可能传讯她。实话或许该留在那个时候说,而不是轻易地托付给一个敌友不分的人。 果然,这个时候何舜清点着头说道:“无论如何,还是先报警吧。” 沈兰就疲惫地垂下眼皮,抬手撑着额头:“他打过一个电话……可是,你们瞧,我吓得这样,我实在……我像是失忆了,只知道他在电话里称呼对方主任。” 何舜清把脚一架,沉沉地叹出一口气:“主任这种头衔,在北京可以说是多如牛毛了。” 沈兰透过指缝稍觑几眼,以为照现在这个法子,两头都留一些余地,或许将来还可脱身。便就干脆地演下去:“我……我可能需要两天时间,慢慢地想,应该能想起什么来。” 宋玉芳信以为真,连问她要不要上医院。 何舜清也未经手过这种事情,有些无措地站起身来,弯着腰关切道:“那么……我跟楼下打个招呼,你先回家休息吧。” 沈兰满口答应,也就撑着身子慢慢地站起来:“那就麻烦何秘书了。” 宋玉芳自然是要搀着她下去的。 何舜清送了两步,膝盖碰到了茶几上的文件夹。扭头一看,这似乎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来翻了两页,都是一些寻常的报告,便从后头叫住了她们:“这两份文件……恐怕还得带下去吧。” 宋玉芳回头一瞧,可不是她们拿上来的挡箭牌嘛。方才是担心空着手上来,有人问起怎么跑总处来了,她们没法应对,这东西还是带下去的好。因就赶紧回头去接:“是了,我差点儿忘了呢。” 满腹心事的沈兰,此刻真像是魂灵出鞘,只管往外走着。 何舜清见了,便向宋玉芳道:“看来密斯沈真是被吓坏了,叫她都不搭理。” 宋玉芳扭头只见门口空荡荡的,急得一拍腿:“哎呀,都这样失魂落魄了!不行不行,我得赶紧送送她去。” 一路追到升降机前,哪里还有人影。 宋玉芳急得直按电钮,也是事有凑巧,其中一部升降机就刚好地停下了。 “沈……”才唤了一个字,定眼一看却不是沈兰。 宋玉芳只得讪讪地笑了笑,错身而过时,忽然低了头,对着那人惊呼起来:“你是……桂香吧?” 小桂香本就生得娇小,又为避嫌一味地埋着脸,却不料还是有人认出来了。说也奇怪,偏又是个女的认出来了。她心里也正犯疑呢,偷眼往上一瞅,可不是怕什么来什么。整个中国银行她就认得四个人而已,一来就碰上了宋玉芳。 “宋小姐……我,我家小姐让我来的。” 宋玉芳胡乱应了一声,也没有继续说什么。浑浑噩噩进了升降机,按下了一楼的电钮之后,就一直靠在角落里想去。 身材娇小,南方口音,胭脂胡同,银行顶楼…… 又那么凑巧吗?这个小桂香,别就是何舜清的那一位吧。 这时候升降机开了门,乱哄哄地上来几个人,倒让宋玉芳暂时醒转过来,三步两步跑到沈兰的办公室。幸好,人还没走。她便上前说道:“沈兰姐,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乱得这样,你怎样能走?便是我走,也是不应该的。”沈兰从衣架上取下了大衣,手臂艰难地抬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穿上。感觉自己果然有些不能支撑,又改口道,“这样吧,你陪我到门口叫辆车。” 宋玉芳自是点头不迭。不过,这会儿她心里多了一些乱糟糟的情绪,难免对别人有些顾不上,并不像先时那样问得紧。 两人在大门口站定,沈兰瞧了瞧四周围,并没有熟人,就试探道:“能说说你跟何秘书怎么认识的吗?” 宋玉芳哪有心思细谈呢,一味地把两人初识的经过说得淡淡的。 这些话听在沈兰耳朵里,更加错判了他们的交情,因之连连摇头:“果然,只是这样而已。幸而……” 幸而方才没有全然信任何舜清,否则难说这会子还能不能回家了。 不过这种话就是要说,也不该说得太直白,更不该当街就说。 因此,沈兰很快就收住了话头,只做一番委婉的劝诫:“好了,今天的事总是多亏了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人与人之间,在能力不对等的时候,高位之人所释放的善意,有时仅仅只是怜悯罢了。你不要会错了意,因为自己坦荡,就以为别人也坦荡。多留个心眼儿,怎么样都不吃亏的。” 宋玉芳一直伸着手在拦车,只管答应着,不曾往深里去想。 直到沈兰坐上车子向她摇了摇手,她才渐渐回味出那番话的意图。 如果没有小桂香的存在,何舜清在宋玉芳看来简直是个完人了。但即使有小桂香,也不妨碍于何舜清在大义和公德上的得分。沈兰可不要因为谨慎,就连他也疑心上了。 可是,这时候再要解释,人都已经不见了。 再者说,解释起来也很难。譬如何舜清后来的那些帮忙,有头有尾地说起来,自然都是有缘故的。但有些事情一旦传开了,也就必然会传错的。 “唉,要我怎样去说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宋玉芳无奈地摇摇头,冻得冰凉的双手一直搓着,回过头愣愣地盯着顶楼看了一阵。 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刮得人脸上生疼。宋玉芳红红的眼睛眨巴了两下,竟觉得这肆虐的凉风一直地灌到了心口上。 ### 来的路上吃了几口冷风,小桂香才一坐下就打了两个喷嚏,脸上腾地一热。 何舜清并不多言,只是递上一杯热茶,沉声道:“你怎么一个人出门了?” 这时,小桂香带着一点雀跃回答道:“姆妈回南去了,说是老家有事体。” 鸨母不在,对于姑娘们来说,就是一种不小的解脱,尽可自己想接什么客就接什么客,甚至抱病不接客也没人念叨了。 但何舜清根本也没想到这方面去,只管嗔怪她:“这样乱的世道,也不带着娘姨在身边,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家人交代呢?” 这冰冷的态度使得小桂香刚挺起的身子又矮了半截,看来自己跟何少爷之间,总归是差了一点缘分,也是自己始终没那个福分。 两个人皆不说话了,何舜清坐在沙发上,神情有些尴尬,甚至连目光都避免放到小桂香身边去。 第46章 先其一步 静默了足有三分钟之久,何舜清习惯性地抬手看了看时间。 小桂香便想到临出门时,玉仙儿交代她办的事情。办不好,回去又是一顿骂。因恐何舜清没那么多的耐心,连口水都不敢喝,赶紧先把来意说明:“不是这样的,我姐姐有笔积蓄,才存到你们这里的,这个却不好叫娘姨晓得。她要晓得了,姆妈也就晓得了。我姆妈一向爱管教,不让我们私藏……” 何舜清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只不过这小桂香究竟没读过书,鸨母又常教她为了留住客尽量要把短话往长了说。这在一个忙碌的人听来,不能不产生一点烦躁。他微微地摆了一下手,直言:“找我,也是提不出钱来的。” 小桂香听了,吓得脸色惨白:“整整两百块呢,我姐姐得……”差一点她就把得接多少客才能攒下来的话给说了,头一低,脸上倒又添了一层红。 倒是何舜清有些动容了,不管这营生在道德上卫生上如何糜烂,也是人家的辛苦钱。因就改了颜色,替她考虑着:“提出来是真不行,不过……你们是不是有一种规矩,冬至那天会有热客给你们摆席面撑场子的?” 小桂香是个刚入行的孩子,想了又想,才不很确定地说道:“好像是有的吧。” “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你姐姐,放宽心吧。”何舜清便有了主意,即使没有这样的规矩,也可以当是有。出于私人交情,帮一把弱女子,他还是愿意的。 小桂香自来知道何舜清不似旁的客人,对于工作上的事情不单是寡言,甚至是反感她多问的。因此,不敢再向下问,早早地回到了胭脂胡同。 却不料玉仙儿这次并不嗔怪她,反而笑着关心她:“跑了一日也蛮吃力,侬先去吃饭。” 小桂香不安地舔着上唇,诚惶诚恐地问道:“姐姐,这辰光侬又不急了?” 玉仙儿一手掀开茶盖子,悠然地拨了几下茶汤,笑道:“吾急啥,孙老爷上趟到此地请吃酒,吾听来清清爽爽,晓得伊拉银行要拆烂污。” “那……”小桂香更不明白,哪有明知要赊本,还赶在前头往水里撒钱的道理呢? “吾是为侬呀!”见她后知后觉又好赖不分的,玉仙儿连连摇头叹气,问她道,“长远不见何大少了伐?勿用难为情,吾阿是过来人。到冬至日,自己要上心巴结,阿晓得?” 小桂香这才恍然,李阿姐也好玉仙儿也好,一直劝她务必攥牢了何舜清。可不是她不想攥,这哪里由得她自己呢?因就又在心里叹了一回命不济,嘴上习惯性地蹦出:“晓……”才说了一个字,又讪讪地垂下了头。 玉仙儿为人爽利,哪里看得了这样,便赶紧打发道:“哦呦,算了算了。吾嘴巴也干了,听勿听是侬的事体,自管吃饭去。” 小桂香更加地红起脸,愧疚的双眼完全不敢抬起来:“姐姐,那两百块……” 玉仙儿正了一下颜色,把茶杯放下,闷叹一记才道:“这碗饭阿好吃一世?孙老爷人好,但是有年纪了。吾假使跟伊嚒,运道勿好也不过几年光景。吾是没望头,只有等下去。但是侬有呀。想想办法,跟何大少逃出去。”说时,站起身来,掸了掸裙摆上的浮尘,便往外走了,“这两百块,算份子钿。” 小桂香站在原地,半天也没动一下。 玉仙儿嘴酸心却不坏,看事情也看得远。这条胡同里的姐妹,谁见了她不夸她命好,孙阜堂自打做起了她,向来是事少钱多,清闲得很,倒是她自己总把一句花无百日红挂在嘴上。今日一听呀,果然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看着别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无论是望远望近,终归心里有数,小桂香不免心里发慌起来,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真不知道前途在哪里。 ### 且说玉仙儿替小桂香使了一点心眼,倒弄得何舜清那边耽误了报案的时候。办案的警察没来,倒是来了一群背枪的兵,一来就要交接袁平入职以来所有的业务明细。 一群人拥在楼下,闹得是人心惶惶的。 总处好几位高层都下来了,急急忙忙请管事的军官单独交涉。 何舜清在会议室里见到了来人,穿黄呢制服,系了武装带,军帽上那金灿灿的帽箍显得有些不容侵犯。 军官一上来便没有好脸色:“这是我们陆军部的事情,你们银行的手不要伸得太长了!” 孙阜堂口里称是,却没有半点行动,反而不急不缓地坐了下去:“可袁平是我们的员工,那么陆军部的手是否……” 军官摘了白手套,示意身后的马弁递东西上来,接着举到孙阜堂面前,冷哼一声:“这是通缉令,孙老可得看仔细了,此事牵涉军政机密!” 何舜清上前一步,微点了一下头,解围道:“其实此事,大概是我们先一步发现的。一个小时前,已经向警察厅那边打过招呼了,那边要我们配合……” “你们要想帮忙也不是不可以,从袁宅搜来的一张取款单,上头签名的两个人,恐怕大大地有问题。”军官显得很急切,总是在打断银行方面的谈话。 没想到这件事情一揭露,简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阵仗。 何舜清赶紧双手接了那张取款单,看了一眼,才道:“这个单子上,经办人一栏根本上就没有符合我们的规定,也没有盖上银行的章,可以说是完全不成立的。还有,这一位沈兰女士,就是站出来检举袁平的证人。” 军官点了一下头,向着何舜清连连扫了好几眼,然后转向一直沉默着的总裁许连山,几乎是在发号施令:“还有一位就开除吧。” 许连山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听不出来是什么样一种情绪,只管忙着去摸身上的雪茄。 倒是在旁的几位议论起不合规矩的话来。涉及袁平的人是该查,但是眼下连还没开始查,先把人给定论了,说出去可是不好听。做经济的可不比玩枪的,只要子弹够快,理由是其次的。 不过,那位军官似乎是有备而来,尽管提议很粗鲁,但该有程序仿佛都已经走了一遍过场:“据我所知,当日你们银行已经出了新规,不允许随意提现。我也不是直奔你们来的,事先已经向沈女士要过口供了,除她而外并没有其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那么,像这种视规定如无物的员工,你们还敢留下来,纵容他再出什么乱子?” 又是何舜清咳了两声,站出来道:“倒不是这样说,所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不比行军打仗,出了事都是速办的。” 这时候,一直不表态的许连山忽然接言:“这件事我们一定会从严也从速。” 孙阜堂挪了一下眼珠,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等到把大佛请走,各自回了办公室之后,何舜清才向孙阜堂谈起:“许总裁先是什么都不说,一涉及去留问题,又突然表现出恳切的样子,恐怕是有借题发挥的意图在。我以为,这件事还是先放一放,不必急于给什么结果。谁耗不起,谁就先露马脚。对我们来说,也并不是坏事。” “你什么时候宅心仁厚起来了?”孙阜堂望了他好久,才擦亮取灯点上雪茄,“为什么敢签这个名,还不是料定了有些环节实际上无人可找嘛,正好落得个左右逢源。你说说,做事情能这样吗?” 何舜清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我虽然都明白,但还是认为应该先停职调查。这样直接开除的姿态,看在旁人眼里等同于是被我们放弃了。有些人甚至有些势力为了控制事态,很有可能会让他永远开不了口的。这样一来,什么脏事尽可都往他身上推。” 孙阜堂吐出一个烟圈,夹着雪茄的指头在半空晃了两下,在心里笑着年轻人做事不懂转弯,然后才道:“停职也会给人施展身手的空间啊!倒不如干脆辞退,别给他留有什么余地,或许能震出几句真话来。如果这样都喊冤,那就只是做事马虎的问题而已。那样的话,岂但我们不敢用,介绍给谁都说不过去。倒是可以想办法弄张车票,送他远离是非,也不失为一种补偿。” 何舜清一脸恍然,大出了一口气之后,起身道:“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何舜清才耷拉着脑袋回来复命:“他说今天头疼,休息两天或者什么都想起来了。所以,看来他是有意的,或者说本来也就在袁平家族的利益圈子之内。” 孙阜堂对此似乎毫不意外,沉沉地点着头,道:“我在想,这时候掀起大浪来,真的好吗?拔出了毒瘤,留下的空档,就如你所说,那位……”抬手超总裁办公室的方向一指,更加地把声音放低了,“难道就不会动什么念头吗?” “那么……” 孙阜堂陷入了沉思,面前的玻璃烟缸简直堆满了烟蒂。他背着手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走到窗台前停下,看着马路上亮起的电灯,终于有了主意:“下个帖子,就约在今天,我要请一请客了。其实,咱们只需要问出袁平这条线上都有谁,至于做过什么,那得详查。再谈到动不动,就更是后话了。” 第47章 包办主义 穿行在夜幕中的前门,各种丝竹音乐声声不断。 宋玉芳却塞着耳朵,懒懒地挨在人力车里。从来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体会“身心俱疲”这四个字。 拉到了地方,还是车夫轻唤着,把她叫醒的。 “妈,你给我弄两碟儿素的吧。”宋玉芳一路打着哈欠,向里说道,“我今儿实在是累垮了,得进屋躺一躺去。” 偏偏是玩了一天的宋津方,精神头十足,一路嚷着就过来了:“姐姐姐姐,你看我画的画儿。” 宋太太一掀棉帘,又把宋津方给拽了进来:“好啦,知道你厉害,你姐姐这一阵儿是真忙,别添乱了啊。” “姐姐困了,等吃过饭再陪你玩儿,好吗?”宋玉芳蹲下身来,从包里变出了一颗包彩纸的糖“拿着,这是姐姐的同事从外国带回来的。” 宋津方高高兴兴地接了过来,蹦着跳着去别处玩了。 宋太太摇头叹气道:“就因为你们总拿这招来对付他,这孩子也是越来越不好带了。” “才一颗,不碍事儿。”宋玉芳笑了笑,转身对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高声嘱咐道,“津方,吃完了要刷牙的好吗?你要不老实,下回就不给你吃了。” 廊子里只有笑声,却未闻应声。母女两个也不多计较,一个去煮粥,一个去休息。 半梦半醒之间,宋玉芳脑子里转的还是那一堆叠得高高的投诉信。她几乎是要把腰弯得点着地,转头奔走于各部门之间,听着上司们争执:“贵部的责任与我们什么相干?” 突然,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宋玉芳的袖子,前后端看着:“密斯宋穿的这身衣裳可真是夺目,尺寸改小一号,给桂香穿着,该多好呀!” 那人说完,回头就跑了。 然后,又有人在耳边喊道:“小玉,小玉……你爸回来了。” 宋玉芳浑身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才惊觉自己是做了一场混乱的梦。 而宋太太正站在跟前,一下一下地推着她。 也顾不上找什么手绢,宋玉芳拿手背揩了一把额头的汗,这才说道:“今儿是礼拜啊,该回来的。” “你不知道,一大早就回了。”宋太太一脸紧张地往门口望了一眼,这才凑近了解释道,“然后,大木仓来了个听差,一直待到现在。瞧瞧,天都黑了。我问了他什么事儿,他说叫你先吃饭,吃完了他再找你说。” 这样一说,闹得宋玉芳也提心吊胆起来。本就累得没什么胃口,再加上心里悬起一桩事来,这餐饭就更加地食不知味了。 匆匆划了两口粥之后,宋玉芳便敲开了书房的门:“爸,您找我?” 宋子铭正就着烛火看书,先点了一下头,手冲着旁边的椅子一指:“坐吧。” 宋太太悬着心,站在窗外侧耳听了听。她丝毫不觉自己的身影打在纸窗,行迹一览无遗。 宋子铭微笑着摇了一下头,冲着外头说道:“倒省得我喊了,你也进来坐吧。” 橘色的烛光把人的脸都照着看不出颜色来。不过,宋玉芳见母亲一直低着头,这会儿大概是有些赧然的。 三人坐定之后,宋子铭来回地打量了妻女良久,才开了腔:“我今儿去了趟大木仓。” 宋太太有些性急,便道:“一家人就别端着了,直说什么事儿不好嘛。” 换做以前,宋子铭是不喜欢说话时被人打断的。可今天却出奇地好脾气,笑了好几声,才将眼神落在宋玉芳身上。尽量把声音放柔了,向她商量道:“老太太要给小玉说亲事,这回有了准信儿。” 宋玉芳听了,身子本能地往椅背上缩了缩,嘴唇连颤了好几下。 宋子铭还是眯起眼睛来直笑:“我以为如今也是实行自由的年代了,在婚姻问题上,我的态度是,长辈给牵的线,毕竟知根知底,少走许多的弯路。至于到底怎样说,我看还是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这个消息,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浇得宋玉芳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她赶紧转过头去,望着宋太太,把心里的满腔急迫都化成一种力量,集中在脸上。苍白的双唇,像是卡了墨的钢笔,任她动得再快,也是一顿一顿地往外蹦着字:“由我拿主意?那……那就算了吧。我,我是以为,那个……老太太那样古套,放着……放着上头几位姐姐不操心,专来管我,不对啊……” 宋子铭哈哈地一笑,虽是反驳的话,却说得很平和:“这话也未免小人之心,你就不兴上了岁数的人也赶一回潮流吗?” 宋太太在心里想着,别的人有这样好心她还会去道声谢,可偏偏是包氏。这事要成了,那就是包氏的一个恩典。旁的话都不愁,就愁包氏又要犯大家长的瘾,一手促成的婚事,就要一手管到底。宋太太是过来人,深知小夫妻的事情被长辈攥在手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样一想,自己吃了半辈子的苦,决计不能在女儿身上重蹈覆辙。因就一拍扶手,坐定了主意:“你呀,虽然不是人家亲生的,到底是人家一手带出来的。这口是心非的毛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先说让孩子自己定夺,却又叨叨地说上一篇大道理,这还能叫随她自己拿主意吗?” 宋太太的回答,自然是父女两人的神情一下颠倒了。 “我累了。”宋玉芳扶着额头,虽是推辞却也是实情,“爸,你看报纸了吗?我们银行简直忙得毫无头绪,明天或者还要加一整天的班呢。” 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宋子铭架起一条腿,仿佛是横了一道界限在在中间。 还没能享受父亲多少的笑容,宋玉芳便再一次感受到了隔膜。 宋子铭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拿背对着她们,冷哼道:“你们年轻人谈改良,西方的工人是不是有工作时间这一说呢?单算你一个月拿到手的钱,似乎是很多了。可是,这不是你付出了成倍成倍的劳力才换来的吗?我的意思是,女孩子独立是应该要有的,但也该适可而止。毕竟体魄不在一个水平上,男女若一视同仁地被当成牲口来压榨,那么不必到中年,你就该后悔了。” 听起来是不满银行的工作太忙,实则为的什么,谁也不像三岁小儿那么好骗。 宋太太嘴角衔着一抹冷笑,等着听他这篇引论之后,打算怎样引出正题来:“照你的意思,还要让她们领导优待她?可这话,你说了又不作数的。” “我的意思是……适可而止不好吗?”宋子铭背着手,转过身来,指着宋玉芳道,“就小玉眼下的经历而言,已经证明过自己是有本事的新青年了。趁着这时候,身上沾着一点儿新女性的文明气息,觅一门好亲事,再划算不过了。” 宋玉芳鼻子里酸酸的,想要说什么,一时又张不开口。忍了好久,才把一腔委屈压在心底。冷笑着望了她的父亲道:“我也算是出了社会的人,心里也不再抱那种学生时代的理想态度。一个人的价值,大概总是要靠计算才能定论的。被旁人计算或者是难免的,但您作为父亲,也这么斤斤两两地来评判我的工作,真是让我寒心不已。” “真话难听,就是这么个意思。”宋子铭将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看在心里,不免有些动摇。 可转念再想想,自己的要求并不算是十分过分。只是希望双方能见一面罢了,既没有在之前就满口答应下来,也有没有嘱咐她见了面之后,要看在谁的份上,必须和人家看对眼。 只是见一面,就这样委屈了吗? 宋子铭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年头的小青年都太一惊一乍了,只要父母提一句就立刻站上了受害者的位置。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退一步,因就提议道:“我也不期望这话一说就成,你虽然说得自己对世事很有一番感悟,其实不然。年轻人再没有摔狠之前,难免还是抱一点儿理想主义的,以为生活就像小说。还是回去再想想吧,不要急于这一时就给出答案。” 宋玉芳忍了两行热泪,急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太太跟在身后,进了屋就赶紧表态:“我是以为不好的。俗话说得好,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这话糙呀理不糙。老太太那脾气,跟谁好过?家里人是碍于规矩情分,不能跟她计较。出了门可没人愿意这样让着,至少家世相当的人家不会让着。能跟她对劲儿的,别也是那样的脾气。” “我是不松口的。”宋玉芳撅着嘴,泄愤似地把鞋子往后头一踢,倒头就睡在了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爸要面子,难道我就不要了吗?他恐怕是觉得老太太的话不好驳,可我也认为‘封建’的帽子我带不起呀!我那些同学里,有的人只是在未出生时,父母有过指腹为婚的荒唐闹剧,就被人再三地拿来玩笑,甚至是攻击。我都这大的人了,最难解决的自立都已经不成为问题了,却要去相什么亲,说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更何况,我说老太太古套的话,是真心的,我总觉得其中未必没有诈。” 第48章 记者发难 起初,前半夜还很愁闷,到了后半夜,大约是白天的劳累发作了,很快就睡着了。依旧是一场混乱的梦,比先时小憩梦到的人更多,说的话也更古怪。后来,她瞧见包氏遥遥地端坐正中,吓得扭头乱窜。眼前先是一片黑暗,她无目的地一路狂奔,差点跑断了气。一面要顾身后有没有人追来,一面又要试图辨清方向。 转了许久,终于看见远处有一点微白,越向那里跑,白点也越来越大。再跑一段,天就大亮了。一阵打鸣声把宋玉芳吵醒了,她撑起脑袋来一望,可不是半扇窗户都泛着白光嘛。 ### 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银行,虽然时间尚早,可这里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工作状态。 宋玉芳走到柜台里头,问冷秋月:“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冷秋月抬起手往脸上一遮,打了个哈欠才道:“你是不知道,公寓里根本也待不住人了。昨儿夜里,电话铃响个不住。然后就听见一群一群的人往楼下跑,皮鞋踩着地板噼里啪啦的,哪里能睡着。” 钟凯拿指节叩了两下桌子,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不得了了,我听说袁平趁着工作便利,疏通了各种关系,不单是洗钱,还替人骗贷。这下可要热闹坏了,咱们一下从配合调查,变成参与调查了。” 冷秋月点了点头,一顺嘴便说道:“是啊,稽核室根本就没休息过,一直在配合查账呢。”说完才意识到,总是崔万华的部门,又得被人笑话,因就红着脸,去整理零钱盘。 不过,这也是她心虚,另两个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事态的发展。 钟凯道:“岂止啊,还有财务和会计,经手那几笔借贷的业务员,简直是要把翻个底朝天。听说,昨晚还有人带枪的兵进出了好几趟,早上才撤的。好像还逼着总裁开了几个人,还有几个相干的,也被传去录口供了。” 宋玉芳不免急了起来:“那沈兰姐有消息吗?” 钟凯摆摆手,神色轻松道:“她还好,家就在北京,有人出来替她作保,只要她照实情交待,很快就能回来上班的。” 宋玉芳听了,遂也放心。 这时,从一楼会议室里,忽然传出一阵训斥:“袁平在培训班的成绩这么好,何以一入银行,就迅速地堕落?带着巨额存款风风光光地来,仅仅是月余的工夫,就跟几位中层称兄道弟,由他经手的贷款,手续几乎精简到提他的名就等同于审核通过。这三家皮包公司的贷款,必须要有人承担起来!” 三人听了不由地面面相觑,宋玉芳已经判断出这个盛怒之人是何舜清,更加地竖起耳朵来。 “所以我说,不要小看任何一个问题,随时都可能引出麻烦的。这已经不是我们银行单方面的经济问题,严重性我也不多说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转眼就是年关,明年的招新工作还是不是像今年这样稀里糊涂的,你们也该清醒清醒了。” 看来,这也有些借题发挥。不过,这个比方也不合适。何舜清的借题分明是好意,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比如一向跟袁平私交不错的佟寅生,只怕听在心里会记恨上的。 争执持续到八点整,虽然依然没有结论,但也戛然而止了。 何舜清迈着大步,径直上了楼梯。整个人的状态,就像燃着一把无形的火,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佟寅生是最后一个从会议室里出来,一头乱发蓬着,看起来也是一夜没回去的样子,估摸着没少受牵连。他一直朝着角落里走来,手里紧紧地攥着文件夹,眼睛里的血丝同样泄漏着心里的愤懑。 “你们两个!”佟寅生咬着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指着刚从外头狂奔而来的那个身影道,“再加上傅咏兮。赶紧准备一下,半个小时后有个记者会。你们去小会议室,负责应付各家报馆的记者。” 傅咏兮因为睡过头的关系起来晚了,正忧心这个当口会不会被当成出气筒,因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眼神也战战兢兢的,不似平时那样牙尖嘴利的。 冷秋月就问道:“我们是负责安排记者的座次?” 佟寅生把手插进袋里,不耐烦多停留哪怕一秒钟,踱着步就走开了:“我的意思是,安排到小会议室的记者,由你们来招待。” 宋玉芳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追上去说道:“这怎么成?记者是来发问的,可我们毫无准备,若是应对失当……” 佟寅生皱了一下眉,道:“大会议室已经容不下人了,挪到小会议室的都是些小报记者。他们也只是敷衍敷衍热门话题罢了,你们女孩子拜托人家高抬贵手,总是容易成功的。实在混不过去,就把妇女储蓄的倡议提出来,这个冷饭还没到炒不成的地步。” 宋玉芳心道,那至少给个大纲,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以及大会议室的记者会主要会通告哪些问题,总该通个气吧。 可等不了她把话说完,佟寅生早就去忙别的了。 宋玉芳急得脸上直冒汗,这种事情可不是凭着一身胆,就能办成的。偏偏只剩下半小时了,根本来不及交涉。 一直跟在后头的傅咏兮,也着了慌:“其实我这个人是很有表达欲望的,但是我认为,涉及整体形象而非个人意见的情况下,我还是沉默为好……” “推是推不过的,我这就上去找文书办的人,看看他们都准备了什么稿件。”冷秋月一脸肃然地追过来,指着会议室的门,建议道,“我瞧见已经有几位记者往里头去了,总处也有人下来了。你们就趁着这会儿,去大会议室偷偷师吧。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傅咏兮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还是这样吧。密斯宋,你去大会议室,我到小会议室瞧瞧去。这种事情,记者向来是一上来就切主题的。咱们就打个时间差,我呢想法儿推迟小会议室的部分,你去听一下总处的口风,看是取一种态度。” 三个人议定之后,各自分头行事。 果然不出傅咏兮所料,急着抢头条的记者根本也没耐心去掐时间。许连山一现身,人还未坐定,就被团团围住了。 “我是《京报》记者,请问许总裁,贵行怎样看待今次的经济和信誉危机?未来又有什么对策?” 许连山神情严肃,甚至微露不满,对这位言辞犀利的记者,抱着一点对抗的意味。只见他维持着气势,走到了主席台上站定,才清了清嗓子,对着扩音器说道:“现阶段的混乱,并不能解读成经济危机。我们主张控制京钞,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要对全国的流通币种进行一次全面梳理。关于zheng府财政枯竭的表述,我们认为是别有用心的!” 那名记者穿着长布袍,带银边眼睛,脖子上挂着长围巾,一看就是个文明派的知识分子。他因为许连山高高在上的态度,而冷笑不已,低头做了个速记,便又追问道:“您站在银行总裁的角度,也是这样的解读吗?” 人群因此话而变得有些躁动了。 谁也不是冲着官话来的,京钞问题属于经济范畴。记者是替储户问一个明白,银行一再出现储备金危机,许连山这个总裁自当感到愧疚,而不是反过来利用自己在zheng府的身份,从言语里威胁记者。 这时,许连山下意识地躲避着记者质疑的目光。他扭过脸,望着仅仅相距两步远的孙阜堂,忽然想起了方才在电梯内,孙阜堂对他说的话。 “许总裁,您得牢记,银行属于服务业范畴。此次限兑,我们对储户是有相当责任的。” 不得不说,钻研了半辈子银行经的人,看着虽然讨厌,但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许连山只得兀自尴尬地笑了笑,换上一种和缓的态度:“从银行角度出发,我们中行将尽全力维持市面稳定,并且坚定不移地在全国推进货币统一的工作。” 接下来,记者们似乎都不太愿意与这位有官派的总裁直接对话,转而向旁人发问:“孙老您好,有消息称,今年五月在上海爆发的挤兑风波,导致金库告急。为此,您代表贵行总处批准了上海方面抵押分行行址在内的房产,向外国银行透支了两百万。作为中国经济命脉的上海,又是最黄金地带的标志性建筑,却抵押给了洋人,是否有损国格?” 挤在门口的宋玉芳脸色一下就白了,慌得紧咬着手指。 谁也不想让洋人一而再再而三收拢各大城市的房产,但银行亦不能够眼看着储备金发生危机,而不作为。 宋玉芳越想越不安,这要是晚些时,她也遇上这样的责问,岂敢擅自回答?可记者大概又不能去追究她这个临时代表的身份,若是一味搪塞问题,登在报上又成了银行方面闪烁其词了。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孙阜堂冷笑一下,四两拨千斤地反问道:“假使上海分行没有足够的储备,导致市面无法恢复秩序,记者先生是否会问我,于国于民罪不容恕?” 宋玉芳吊着的一颗心,算放下去一半了。她瞧瞧时候不早了,料着傅咏兮那边也快撑不住了,赶紧溜到了小会议室里去。 第49章 内外受气 隔着门就能听见傅咏兮在里边苦苦地维持着秩序:“诸位请先坐下,招呼不周实在怠慢,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就听见有人不满地嚷了起来:“你们好歹也是个大银行了,就叫个小女子出来糊弄我们?” 宋玉芳深吸一口气,端起笑容来,将门开了,一路鞠着躬,便进去了:“实在是地方有限,没法都安排在一处招待。” 有人便道:“还是个女的,看来今天的经济版面果然是成问题了。” 傅咏兮虽勉强维持着笑容,心里却早已烧了一把怒火。 宋玉芳便只是一味地道歉。 这时,忽然有人问了一声:“有通稿吗?” 如此一问,实在是太直白了些,说有或没有,都显得太尴尬了。 那记者倒是毫无禁忌,坦然解释道:“要是有,咱们拿回去登了就得了。这也是老百姓议论多了,要不然我们也懒得来凑热闹。” 方才佟寅生说的,这会子倒印证了。这些人果然不是钻研经济问题的,这一趟来也不过随大流而已。 通稿这一层,多亏冷秋月事先周到,已经上楼去问了,就是不知道此刻拿到手没有。 宋玉芳觉得这事不好立马答应,朝傅咏兮望了一眼。 傅咏兮认为,没有哪家衙门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要开记者会必然是准备好了统一的说法。因就向众记者笑了一下:“若是为这个,通稿今天之内总会发的,倒不必老远地来。” 话音才落,远远地就传来一声冷哼:“呦,听这意思是不欢迎了?” “不是,我……”傅咏兮把头一低,拿手捂着嘴,真恨不得给自己贴个封条在上头。 宋玉芳赶紧悄悄地把她往身后拉了拉,解围道:“这可冤了。我们的意思是,天凉了,来一趟不容易,所以才那样说的,您可别误会。” 说时迟那时快,门轴吱呀地一摇,冷秋月踩着皮鞋蹬蹬蹬地直往这边跑。 宋玉芳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三个人就决定,不如就把通稿发下去,免得耽误人家跑新闻。 才散到一半时,外头传来了刘泰的笑声:“哎呀,招呼不周招呼不周。”他往主席台上站了一站,对着屋里几位同事招招手。 几个人聚在一块,背过身唧唧哝哝说了一阵。 刘泰从上衣里头取了一叠小纸包,分发给各人,道:“把车马费拿给几位记者先生。” 被临时调派来的人心里很有些怨言,但此刻不是置气的时候,谁也没提什么,只管完成手头的工作。 ### 一直到大小会议室的记者都散了,傅咏兮才气冲冲地一路走一路抱怨:“什么意思嘛,我不是计较这工作该不该我们去做。也不介意让我们跟无头苍蝇似的,哪儿缺人就拉到哪儿顶班。可是,可是能不能不要打这种哑谜呢?”她气得摊手拍了两下掌,鼻子里冷冷地哼出声来,“或者这些高高在上的压根儿也不认为,我们是来工作的,对于临时任务应当有知情权。所以才扔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人就走了。我们赔了半天笑脸,战战兢兢预备了那么多说辞。到头来不过是车马费不够分了,现找出纳去提,咱们只是去拖时间罢了。” 就连向来脾气内敛的冷秋月也抱怨不止:“就是啊,早说早痛快嘛。我跑去文书办,人家也是这样说的。一句话不撂,就说要我们全权负责,算怎么回事儿?大家都说,也就是我们这样的新人不懂反驳,换做旁的人才不肯糊里糊涂地答应呢。” 宋玉芳则连连摇头叹气:“可不是,我去大会议室那儿偷师也是难极了。门口两个管招待的,上来就要我帮忙推着门,否则外头还有记者要源源不断地进去。这都不算,我也很尽力,他们却一直怪我使不上劲儿。既叫我帮忙,我能不能办好这差事,他们看体魄还没数吗?” 三个人为了一大早的气烦,正喋喋不休。不知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位主管,以为她们很空闲,就从老远的地方吼了过来:“这是在干嘛呢,赶紧都回岗位上去。” ### 宋玉芳复又回到沈兰的办公室,按照她留的便条,一样一样地归置那些做到一半的工作。 不多久的工夫,就有人敲门进来,不是别人,正是何舜清。 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宋玉芳,见他来了,忽然鼻子里一酸。先想到,既然总处有远见要支持妇女出来工作,怎么就没有考虑到人事安排的一层。若是负责带练习生的组长和主任,是何舜清这样的进步青年,该多好呀,也省得三天两头受那些闲气了。 可再一想,跟着何舜清不就时常有机会见到那个叫“桂香”的姑娘了嘛。那得多别扭呀,没准夜夜都要做怪梦了。可自己又算什么人,凭什么为人家而别扭? 更何况一个单身的男子,与一个误入红尘的女子,简直是青年们津津乐道的小说剧情了。人家只要不触犯道德底线,爱情对于每个人都是一种自由,有什么可供人别扭的呢? 呦,顷刻的工夫,怎么就把问题都想到爱情上头去呢? 如此一来,脸又红了起来。 何舜清见了,自然发急,忙扑到桌子边,连问了好几句:“你这是怎么了?哭了吗?为什么哭呢?” “我……”宋玉芳一开口,便感到满口里塞的都是委屈,然而这些是一句都不该向人家抱怨的,只得支支吾吾地扯谎,“我是在想,一个人把全部的热情投到工作上,满以为会得到物质和精神上的回报,却不料,不料……忽然就冲进一个人来,拿枪对着你……” 信以为真的何舜清这才收敛了眼中的焦灼,点着头微笑着安慰她:“也是难为你了,恐怕大家对于这间办公室,多少都有些怯怯的。但是,我又听你们领导说,密斯沈跟你要好,说只放心你来接手这些。” 宋玉芳自感事态,掏出帕子来拭了一下泪,接着又问:“何秘书,下来找我,是有事儿吗?” 这下,倒把人给问住了。 何舜清自己也说不上有什么事,甚至是迷迷糊糊过来的。在办公室待着,一堆事情要办,倒不想着这些。下楼来办了一些交涉,这一双脚好像自己就有主意,跟着就上这里来了。 他压着这些呼之欲出的心事,连连笑了好几声才道:“我……我是刚刚开完会,想着过来看看。这个,这个……你大概也听说了,从昨儿入夜起,就有一茬一茬的人出入银行,又一茬一茬地传密斯沈去问话。所以,所以……我想,你一个人兼着两份差,也辛苦了。” 言罢,又思及这个理由似乎不搭边。沈兰总被人叫走,跟自己要来关心宋玉芳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奈何话都说了,又不好收回去。 再看看宋玉芳,脸上的红云一直也没消下去。 一时间,都不说话了,倒有些尴尬。 何舜清搔了搔头,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要不忙完这一阵……咱们去逛厂甸,当是庆祝了。” 宋玉芳已然是彻底地糊涂了:“庆祝……什么?” 这个借口简直可以用拙劣来形容了,完全是文不对题。 何舜清绞尽了脑汁,试图把一句不靠谱的话,挽回到正题上来:“我对于今次的风波,总是取乐观态度的,所以……忙完了,可不该庆祝的嘛。” 说也奇怪,素日面对着内外劲敌,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曾让这嘴皮子歇息过,但是到了宋玉芳面前,总有说不利索的时候。 就在他出神之际,宋玉芳更加地推辞道:“这好像不当是我这个小角色能参与的……” 虽然是一句无心的邀约,但是情急之言,往往是毫无保留的真心话。 何舜清就极力地想要改变她的决定:“我的意思,银行要渡过这一劫,少不了每个基层岗位的支持。” 宋玉芳却仍是摇着头。 何舜清以为这样再三推却下去,果然是不好强人所难的,便就赶紧走到门口,扶着把手,丢下一句“就这么说定了,改日再告诉你确切的时间吧”,人就走了。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有时瞧他无情,有时却有情;有时瞧他严肃,有时却稚气;有时瞧他温和,有时却霸道。 满桌的投诉单,四面八方来的电报,各种组织尤其包括一些公益慈善项目的开支需要给个说法。宋玉芳哪里有那心思慢慢去揣摩何舜清这个人,更谈不到什么庆祝了。她唯一盼的是,能在天黑之前趁早结束手边的事务。 ### 夕阳西下时,拉得老长的影子,慢慢地往前挪着步子。 渐入深秋,坐在胡同口等生意的车夫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回乡下忙农活去了。鲜少有往日那种走来一个人,就有一群车子团团围住的场面了。 更不同的是,往日总倚在街门的影子高大了许多。 宋玉芳把手举在眉毛上,遮了刺眼的夕阳光,向着家门口一望,竟然是她的父亲等在那里。 “平常礼拜天也不见你这么晚回来呀!” 忙了一天,换这么一句埋怨,搁谁身上也不能够服气。 宋玉芳撅着嘴,不耐烦地甩了甩公文包,回嘴道:“哎呀,我不是说了嘛,眼下不是平常的时候呀。” 第50章 意外关心 “看来我还得赶夜路了。”宋子铭的脸色看上去很急迫,一面说话,一面把女儿拉到了院子里,悄声问道,“昨儿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说好了的,让我自己定,怎么又来催?”宋玉芳拧着眉头,抬手抱着酸痛的脖子,拿手肘将靠过来的宋子铭向外一顶。 “一夜时间,不是很充分嘛。”宋子铭折过半天身子,不住地拿手拍着额头,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 宋玉芳本来是不奢望父亲对于她的工作能有什么支持,可是全城甚至是全国经济大乱的情形下,宋子铭还是只顾个人的小家庭,实在也枉费了那些圣人书。她想着这些,心里的怨气就更重了:“好,我明确地告诉你,我的决定是不见面,永不!” “人家祖母可是对你很满意的。” 宋子铭的话如平地惊雷,骇得宋玉芳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谁是人家,人家是谁?怎么忽然又冒出个祖母来,还满意我,她从哪里知道我的?” “大概是打听过的。”宋子铭冲口一答,转而又沉默了一阵,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不多久便又露出不在乎的样子,“从前就那样一说,后来不知怎么的,对方很急于走动这事儿,跟老太太提了多次了。我以为或者是某个契机……譬如这一阵儿大家引以为时髦的妇女储蓄,让对方刮目相看了。” 这话倒更有的推敲了。从前不谈起,无外乎是看不起没钱没势的穷教员;而今热络,也无外乎是外行看内行的偏见,以为在银行上班的人如何如何锦衣玉食,如何如何本事通天,夜夜枕着钞票睡觉,日日笙歌不休。 宋玉芳气得那张苍白的脸上连抽了好几下,索性扭头往屋里跑:“我又不是一个物件,凭什么让人在背后掂量来掂量去的?” 宋子铭则一路追过去道:“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爱钻这些牛角尖。我就不信,你们私下里从不议论旁人的?人家也不过如此罢了,背后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听说了你不错就找到大木仓谈起婚嫁来,这不是很平常的话嘛。瞧瞧你这副模样,我才说了一,你已经想到了二。不过是有个想法,你倒像是已经被押进了花轿,来跟我反抗。” 从院子一路吵到房里,早把宋太太给惊动了,也就奔到这边来问:“你们父女两个又怎么了?只要是一回来,就没个清静的时候。这家里简直是待不住人了,整天吵吵个没完。” 宋玉芳负了气,一改往日的乖顺,很有一股刁蛮劲儿,抄起手里的皮包对着床柱子就砸:“嫌我吵,干脆就让我出去独立得了!家里谁爱住谁住,老话都说养女儿赔钱,这会儿你们也该止损了。” 这样的新说辞,宋玉芳是说惯了的。 宋太太却听不懂:“什么直笋弯笋的,今儿吃白菜。要换口味赶早儿说啊,菜都下锅了,不吃就浪费了。” 如此一打岔,倒使人气也不是,哭也不是,笑起来又不合时宜。 宋子铭连连摇了几下头,一甩袖子,扔下话就走:“礼拜五我准回来,礼拜六咱们一家上大木仓吃饭。” 宋太太听了,甚觉惊奇,冲着丈夫的背影,一直喊去:“这又是怎么了,不年不节的,还能想着喊咱们去吃饭?” 宋玉芳脸上虽挂着泪,倒也不免一笑,忍了一下才道:“妈,您啦没事儿干就管管津方那野脾气,别跟我这儿烦了。” 宋太太连碰了两个钉子,也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年轻轻的还烦上了,真会拍老腔儿。你瞧着我容易是不是?虽说咱家只四张嘴,可里里外外多少事儿啊,就靠我一个人张罗着。” 听了此话,宋玉芳心里就软化了下来。低眸望着手里的公文包瞧了两眼,然后走去开了带锁的抽屉,取出两张五块钱,递过去道:“我看家里也不缺钱花了,不如请个老妈子来。多的,就算做这月的饭菜钱。” 瞧见女儿有能力开支家用了,宋太太自然喜上眉梢。 不过,她还没接手,宋玉芳便又道:“别请太贵了,难说哪天经济就不好了。”说完,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月的中行简直是在演探险电影,一下子说有能力恢复兑现,一时间好评如潮,各种业务眼见着就红火起来了。一下子又说事先预计有误,即日起限制兑现金额,且不排除长期执行限制令。于是乎,先时的好评顿时成了声讨,客户纷纷成了苦主。 照这样下去,宋玉芳还真有些忧心自己会失业呢。不过,有了工作经验,再聘别的差事也不难,就是怕母亲着急,所以这些苦闷不好说出来。 果然,宋太太一点心都担不起。听见这样说,立马就把钱推了回去:“你要这样说,我还是多受着累吧。自己还闹饥荒呢,请了人还得管人家的嚼谷。得了,咱这一辈子就不是享福的命。” “你还是拿着,少受些累,也少些抱怨。”宋玉芳追过去,掰开宋太太的手,使劲把钱往手心里一塞。心里还有半句话没说,要是在家里能少听些抱怨,出门上班精神头也足一些,省得家里家外一堆的烦恼。 宋太太则在想,这钱拿在手上,请不请人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就拿了去贴补家用,问起为什么不找老妈子,就说没有合适的得了。因就暗暗点了一下头,把钱揣进衣裳袋里,嘴里说道:“哼,我呀怨不在受累上头。” ### 次日,宋玉芳一进大门,就听见几个同事提到沈兰一早就来报道了。 宋玉芳赶紧跑进去一瞧,人果然在:“呦,沈兰姐,你这就回来了?” “幸而家里人对我上心,把实情说了,剩下的问题就不牵涉我了。”说着话,沈兰站起来,亲亲热热拉了她的手,“别说我了,银行怎么样,我托付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沈兰脸上的粉敷得比往日厚了些,这大概是为了遮盖憔悴的颜色。 宋玉芳在心里这样想,嘴上已经抱怨起来了:“快别提了,我以为啊我临时接了招待的差事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你兼的那份投诉受理更难办。” 沈兰因笑道:“那我把事情托给了你,岂不让你难上加难了。” 宋玉芳付之一笑,快步走到办公桌前,从高高的纸堆里,拿出一份特地反着放的文书,指着上头的字道:“就是这个人,昨天拿着一张民国二年的五十元兑换券,投诉咱们不给兑。” 沈兰虽然蹙着眉,心里却没太在意:“眼下不是政策不允许嘛,极平常极无奈的事儿。我猜呀,这堆业务大半都是为这个。” 宋玉芳不住地摇着头:“不,我专门去查了受理文书看过了。那张兑换券票面灰绿色,但那年实际印刷的票面呈棕色。接待那位客户的柜员也说,手一搭便知道,那并不是道林纸。那个人昨天来了三趟,最后一趟让我赶上了。我也同他把话都说绝了,他是一点儿都不想听,反反复复地说,等财政部放宽了兑换额度还要来换的。我看呀,十成十是故意的。这要是没赶上限兑令呢,拿着假钞来闹事,该直接交给警察的。” 随着她一五一十地叙述,沈兰脸上的表情也是一点一点凝重起来的:“可是,这时候我们银行在外的信誉早已岌岌可危了。再有警察进进出出的,人家可不会探究他们是为什么而来的。” 宋玉芳双手一合,先重重点了一下头,接着道:“正是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位柜员才没有报警。警察一来,知道的只是简单的调查假钞,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以权欺人,要抓闹事的储户们呢。” 沈兰冲着手里的单子愣了好半晌,心里是毫无头绪,无奈地苦笑一下道:“既然我来报道了,这事儿理该让我来烦恼的。” 宋玉芳眼里,不免微露一点歉意:“我自己也有一堆难处,公债频频发生危机,我在前头挡得也颇辛苦。不然,我倒是愿意帮你一起忙完这桩公案的。” 沈兰却也很理解,连声道谢:“你向来爱帮忙我是知道的,但是这个当口,谁不是手里一堆麻烦呢。不过,还是要多谢你的这份心。” 这时,外头有人喊道:“密斯宋,有家姓鄂的人家要找你去听电话。” 宋玉芳当即便反应过来了:“应该是鄂老太太。”随即,又想不明白了,“奇怪,她只是租保险箱,似乎牵涉不到这次的危机。怎样也大清早的,就来找我了呢?” 沈兰便道:“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我想啊,这有年纪的人呐,都容易操心。毕竟货币一旦撑不住,金条的购买力也会缩水的呀。她或许是想找个懂行情的人说说话,打听打听内情。” 电话接起来,果然是鄂老太太的声浪。她先是寒暄了一阵,问宋玉芳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末了没话说了,却反而要她去一趟鄂府。 宋玉芳怕行里有事走不开,不敢轻易答应。等傅咏兮来了,才和她商量,该不该去。 傅咏兮便道:“你还是瞧瞧去吧。有时候体面人就是这样的,重要事不当面提,认为就是一种不尊重。隔着电话,她或许说得轻飘飘的,你去了,难说就为一些真真假假的传言,来向你发急。所以,你还是去一趟,有话当面说。不过,我不能陪你,只能保证行里的差事一定都替你办好。” “这样就已经感激不尽了,那我就趁早去了。”宋玉芳煞有介事地弯了一下腰,匆匆忙忙赶到了丰盛胡同。 第51章 地位不保 鄂老太太早已是等在了客厅,一见宋玉芳进来,就拉着前后左右地验看:“丫头哇,听说昨儿你们银行的门都给挤破了,你伤着没有啊?” 这种情形下,竟还有客户关心她的安慰,宋玉芳不由地鼻子一酸:“没有,我很好。老太太,真得多谢您惦记着我。” 鄂老太太就这样一直攥着她的手,像个慈祥的老祖母那般,来回地抚着:“你电话里虽也说了没事儿,可我不见着你就不放心。” 宋玉芳只得起来,再蹲一个礼:“这下见着了,您该真放心了。多劳您惦念,我以后就更不敢出事儿了。” 鄂老太太被她哄得直乐,却有一丝担忧爬上了眼角:“女孩儿家家的,出去谋事业,辛苦自不用说,还要担着危险呐。你家里人也很挂心的吧?依我说呀,咱们女人都是一样的,趁年轻就该打算打算未来的归宿。没有什么比嫁个好人家更实惠的了。” 宋玉芳只管点头应承着,心里很觉蹊跷,好端端地把人叫来,就为说上这一通吗?她虽然见识过老旗人那堆规矩,但要伸手管到人家家里去,似乎反而是坏了规矩的。 这里头有没有什么隐情呢? ### 抱着困惑,宋玉芳一路回到了银行。 忽然身后过来一个人,老远就冲她喊:“哎呦,你可回来了,今天这样热闹,你竟然还跑出去。” 宋玉芳回过神来一瞧,是她圈子的那位耳报神钟凯,因就笑答:“我不是留了话的嘛,鄂老太太非让我上门一趟。” “玩笑话,别当真。”钟凯笑了笑,轻捏了一把她的衣袖,退到柜台后头,小声耳语道,“我跟你说,可不得了了。许大总裁不知抽了什么疯,今天上班呀,居然是让步军统领衙门的三个佩枪保镖护送来的,弄得好像有人要暗杀他似的。这一摆谱呀,大家伙儿可不更要说他了嘛。” 宋玉芳也不由地一声冷嗤:“他慌什么呀,难道为了昨儿记者会上说错了话?那也是他自个儿尾巴翘太高了,我可瞧过文书办准备的稿件,无一处未想到,无一处不谨慎。他那样给记者脸子瞧,纯粹是他自个儿事先未准备充分。” 钟凯听了不由一愣,要知道素日谈论这些时,宋玉芳的态度是最取中间立场的一个了,连她都这样抱怨起来,恐怕这许连山还真是悬了。 傅咏兮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听了他们半截对话,便搭腔道:“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样的官谱儿不适合在这种敏感时期摆出来。知道吗,众议院已经组织了特别委员会,悄悄进驻我们银行了。众议院认为,这次的风波,根本上是因为许连山急功近利,为了维护其个人声誉和地位,坐稳总裁之位,才贸然怂恿财长在国会上提出全面恢复京钞兑换的方案。” 钟凯便道:“两院的内幕由密斯傅讲出来,总有几分可信。看来,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宋玉芳则长叹道:“不管是谁怂恿的,这两日我还真有点儿过街老鼠的意思。” 这时,冷秋月也凑了过来,指了指围着刘泰团团坐的一堆人,轻声道:“我才往那边过,他们也在说总裁呢。说他原本是想拼出一番新气象来的,可惜呀人还没站稳呢就想起要开跑了。这下好了,之前的那些破事一家伙都翻出来了。什么支持袁世凯复辟,往钞票上印‘昭武’的字样,什么罔顾商股联合会意见,聘请卢克斯当副理,一下都爆发了。先时,总裁办说是卢克斯的合同已经签了,为契约精神就不该毁约。而今看来,这事儿恐怕不会不了了之了。” 钟凯笑了一下,轻拍了一下掌,总结道:“看来咱们这个铁打的总裁办公室,又该换新兵了。” “呦,万华哥——”只听傅咏兮柔肠婉转地一声唤,顿时喊得冷秋月脸色绯红起来,傅咏兮却来了劲头,更加抬起手来连招了好几下,“来来来,你来一趟,我有好话说。” 冷秋月急得额头直冒汗,跺着脚嗔怪道:“你干嘛呀!” “什么干嘛,自然是关心咱们银行啦!”傅咏兮努着嘴,装傻般地大笑了起来,“万华哥,快说快说,你们稽核室查了这多天的帐,都有什么发现没有?” 崔万华料着又是被逮住了来取笑的,不过每回让人嘲弄,心里都有一丝甜味,因而他并不对此反感。摆了摆手,便笑道:“我哪儿轮的上去查账,只不过负责盘点现有存款罢了。” 听了这话,宋玉芳眼里的笑意渐渐凝住,不由沉声道:“那么,咱们银行的库存是不是真的……” 崔万华敛了笑意,警惕地环视四周,口里则交代着:“只你们几个知道就好,回家也别说,就是做梦也得憋着。” 钟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们还能出去宣扬这事儿嘛,那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崔万华便微微点了一下头,抬手遮了半张脸,只用气声道:“现款大约就一千五百万吧,不算切实数据,不过照着进度估算的。” 宋玉芳低头略想了想,又问道:“听说比去年少?” 崔万华几乎没有思考,便答:“少多了。” 钟凯叹着气插言道:“照这势头,定期也是悬了。不过活期倒是有增长的趋势。” 这一说仿佛提醒了崔万华,他转过脸对宋傅二人问道:“对了,你们还出去跑生意吗?” 傅咏兮答道:“有生意还是跑的,只不过不敢再谈定期和公债了。” 宋玉芳点点头,补充道:“其实世道再怎么乱,真要是全面崩盘了,钱搁在枕头底下,该贬值照样贬,因此活期的生意还是很容易拿下的。” 话题有些太沉重了,大家遂都默然无言。 少顷,崔万华偷觑了冷秋月两眼,然后故意地避开眼神,只做大方的样子,向众人问道:“听说下头乱得很,不如这个礼拜六咱们瞧电影去?你们几个也该放松放松了。” 冷秋月听了,偷眼望见他的手正不安地藏到裤袋里。大概也猜着些意思了,遂就腼腆地往角落里退了一步,不自觉地抬手握着半边脸。 傅咏兮早瞧见了,冲着宋玉芳眨了眨眼,笑道:“我想逛公园。” 逛公园也是好主意,可是哪有电影院好呢。灯一暗,尽可说些悄悄话,在公园就只能互相靠眼神意会。 因此,崔万华抢在宋玉芳前头,说道:“这冷的天,风一吹脸都要裂开了,逛公园的不是傻子嘛。” 他越是这样说,傅咏兮就越想逗他:“还没到腊月呢,就不逛公园了?这会儿要去香山还正是好时候呢,可惜了没工夫。是不是啊,密斯宋?”说罢,拿手肘连推了宋玉芳好几下。 而另一边,冷秋月也正悄悄地拉着宋玉芳的一根指头摇着,求她别助着傅咏兮胡闹。 宋玉芳脸上挂着笑,朝两边都望了望,干脆谁也不帮,任他们闹去:“我呀哪儿都不去,回家睡觉最便宜。” 傅咏兮就不满意了,撅着嘴直瞪眼,怪她没接对话。 钟凯见了,略想了想,便就笑道:“我也以为这入了秋的北京,正是赏景的好时候。” 崔万华脸上一热,脱口便道:“你们都不去,我们就两个……” 这下可算露了一点马脚,请客是幌子,带上旁的人不过为了不让人说闲话罢了。 傅咏兮挑了一下眉,追问道:“两个人就不能逛了吗?” “可我们两个……”才说了半句话,崔万华意识到自己越说越错,早已败下阵来。 宋玉芳伸着一根指头,朝傅咏兮晃了晃,笑着揽过冷秋月,看要怎样闹下去。 傅咏兮自然一肚子的鬼主意,追着问道:“你两个什么?别是为着孤男寡女要避嫌的旧说法吧?”说时,一把挎住钟凯的手臂,“喏,我就看不上旧思想,一男一女照样可以约会的,心中坦荡就行。是吧,朋友?” 虽然知道傅咏兮是个新派人物,倒也料不到新到了这地步。 钟凯脸上旋即一热,又迅速会意,配合着她,向崔万华直揶揄:“是啊朋友,你这是换了一身文明装了,还脸红什么呢。” 傅咏兮又拍了拍宋玉芳的肩膀,假装很遗憾的样子:“倒是这位朋友落单了呢。” “在说我吗?” 循声看去,沈兰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傅咏兮便又笑:“这倒凑巧,你一来密斯宋就有伴了。” 沈兰不解其意,宋玉芳走上去,凑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几个人遂都笑了。 ### 时间很快到了礼拜,宋玉芳果然是哪边的约都不答应。她不单是熬了许多天,身上累了,更要紧的,宋子铭发的话几乎夜夜都绕在她梦里,挥之不去的。 一进屋,就见宋太太正给儿子换衣裳呢。 “今儿这么早呀。” 原是无心地一问,却牵出宋玉芳心头许多的怅然来,便长叹了一记:“我倒是想晚呢,偏也没事儿做。” 这时,一身灰布长袍的宋子铭匆匆过来,指着街门的方向,道:“车子叫来了,就在外头等着呢。”遂看了一眼宋玉芳的制服,忙又催道,“你赶紧换身衣裳吧。” 宋太太瞅了瞅窗外的日头,冷笑道:“我说你呀,别的事儿一概是不管不急,唯有这尽孝呀,真是……”她说着话,忽然就语塞了,便问宋玉芳道,“用成语怎么说来着?就是白天晚上连着转,一刻儿工夫不耽误的意思。” 第52章 不欢而散 宋玉芳不由噗哧一笑,一路走着便伸手去解制服的纽扣,嘴里就道:“妈,您可真能坑我。我可不上这当,说出来我就是大不敬了。” 只听身后的宋津方充满稚气地问道:“那我能试试吗?” 宋玉芳想了一下,扶着门框,转过身来,笑答:“当然能试啦,只要你放得下父亲再不给你吃糖的代价。” “我不!”宋津方吓了一大跳,剩了半边袖子没穿好,蹬蹬蹬地跑了。 宋太太满屋子拦他,却被他一句童言给逗笑了:“妈,你是在寒碜我爸吗?” 宋玉芳听了,也摇头笑笑。 倒是宋子铭感到有些格格不入,又有些丢面子,便向站在一旁的宋玉芳发难:“今儿你倒话多,别是想挨时间吧?” 宋玉芳脸上的笑,刹那间尽散,一时涌上许多话在心头,说出来的倒都算给父亲留着几分面子:“爸,我是越看越觉得呀,难怪你跟妈没法儿安生。有时候,您这张嘴真是有些……算了,你意会吧。” ### 一家人忙活了一阵子,才算是收拾停当。 宋太太今天穿的是一身新衣,这是难得的,换做前几年,为了攒两个孩子的学费一年到头还未有一身好衣裳穿,全是缝缝补补的。因此,在两位妯娌跟前,总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意思。不过,人生也是很难料的,就短短几个月,女儿给她挣回来的岂止一套新衣。 这样想着,过去在婆家受的那些冷眼,却也似消解了大半。宋太太在饭桌上,也敢挺直了腰杆子。包氏问什么话,她答话的时候也敢偶尔直视两眼了。 吃过了晚饭,宋家的几位小少爷被叫去书房,按照长幼一字排开地回答大伯父提出的问题。 女眷们则陪着包氏在里头说话。 三太太替包氏斟了一杯热茶,一面笑一面说道:“哎呦,前一阵子,隔壁王部长的太太专程来向我说,好像是在报上看见咱们家小玉了。” “你上报纸了?”宋太太也是头一回听说,忙回头去问宋玉芳。 “银行让拍的宣传照,我们分行就五个女的,人也不多就都上去了呗。”宋玉芳的声音越来越小,只管低头摆弄着手绢,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想到刚考银行的时候,也是来了这边。宋子铭战战兢兢地试探,包氏对于孙女去银行工作的事怎么看。尽管不怎样容易考上,但是包氏彼时的态度,并不认为考上了就会另眼相看。 宋太太则不然,她的前途都在孩子身上,而今孩子有了出息,她自然是最想拉着人炫耀的。因就嗔怪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宋玉芳不好高声宣布,只是唧唧哝哝地向她道:“您又不爱看报。” 宋太太同样是悄声说话的:“尽瞎说,报上的画儿我都爱瞧。” 这一番话本没什么的,却牵出包氏的一通阴阳怪气来:“也没人跟我说,果然人老了……” “那天您不是……”三太太差点就说漏了嘴,被大太太一声轻咳加一个眼神,给点醒了,转了话头道,“是我忘了,回头就给您找找去。” 包氏没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什么事儿都要让我问。” 被碰了一个大钉子,三太太就恹恹地退到位子上,向大太太搭讪了一句:“今天的茶还不错吧?” 宋玉芳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不由地想象着,这要是连出嫁的姑太太都叫回来一起吃饭,场面还更要好笑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话,全看包氏高兴唱哪一出。就这样还能维持着一家人表面的友善,还真是多亏了伯母和婶娘的忍让。 这时候,包氏已呷过了茶,搁下茶杯。向宋玉芳投去的目光,竟展露出一丝生疏的和蔼来:“小玉,你爸跟你说了吗?哎呀,咱们家这宅子真也是难得一遇的好风水了,总有福气进来。先是登报出了风头,这会子又走了大运了。我头里说的那位老福晋,是恳恳切切地来了好几回了,专等小玉点头呢。” 大太太故作一派头次听说的样子,喜上眉梢道:“听您的意思是……” 宋家的几位单身小姐,一时都围上来问东问西的,还不乏有个调皮捣蛋的,已经在拿宋玉芳开玩笑了。 宋玉芳则始终低着头,心里虽冷笑不迭,表面上还是不能过多地表现出不屑。 包氏笑道:“自然是终身大事了。”扭过脸望着宋太太时,笑容又分明是淡了几分,“老二媳妇儿,你怎么想的呢?” 宋太太先不回答,而是听着、看着,这些素日不大来往的近亲们,忽然就雀跃地商议着,要是事情顺利,新姑爷该怎样称呼她们。 单看这场面,似乎都在情理中。可要是连系一下从前的关系,就不得不叫人寒心了。 从前穷得很,便是大太太膝下有个姑娘同在贝满女中,也不怎样去找宋玉芳这个堂妹。而大太太自己呢,倒没什么不好,只是很遵循孝道,凡是包氏不喜欢的她哪怕心里喜欢,也会疏远的。 宋太太忽然眼里一热,心里一凉,就想着果然得是天生的一家子,凑在一起才能相安无事。要不怎么,大太太这辈子顺顺当当的,她却磕磕绊绊的呢。像自己这样的,没读过什么书,却有一身牛脾气,还敢暗地里学文明人议论愚孝。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去,却不料这满屋的人,一个一个地停下来专望着她。 她脸上一热,不由地就红了起来,勉强笑了一下,才道:“我呀,我有时听那话匣子唠叨多了,也学了几个文明词儿,想赶个潮流,也讲个自由什么的。” 宋玉芳听说,抬了眸一直盯着自己的母亲沉思。她就是这样的人,丈夫总不在身边,全靠和儿女们说话,来打发漫漫长夜。宋玉芳爱捡些新思潮的杂志念,她就听了许多新想法。可惜,她从小不读书,许多理念不过听听罢了。有时候,对于新旧道德往往是,自己喜欢哪个就赞同哪个。 譬如刚才的那番表态吧,未必是真要对儿女婚姻放手,不过是以此为借口,不想让包氏介入罢了。 “我还是主张人不要忘本才好。” 包氏冷冷地一嗤,将宋玉芳的思绪彻底拉了回来。 “忘八端的人,搁在哪朝哪代都得意不了多久。”包氏斜着眸子一瞥,手掌向着桌上一落,震得众人屏息不言,“你要真是想施行那套洋理论,我看呐,就今天就在这儿,让小玉给句痛快话!” 宋玉芳的手不自觉地搁在了心口处,清晰地感受到了加速的跳动。她望了一眼身侧的母亲,微低了头,双唇打着颤,眼圈泛着点红,似委屈似惶恐。 三太太见大家这副模样,把在场的孩子都吓着了,便大着胆子笑了笑:“这又不是上街买白菜,不必急在这一……” 包氏抬起手边的茶托,向着桌上又是一震:“本人都没反驳,你又跳出来说什么?” 这一来,众人都没法居中说什么软话了,纷纷望向了当事人。 此刻的宋玉芳,一张脸早就惨白了。对于祖母的威仪,她早形成了一种本能的恐惧,能避开其锋芒就极力避开。然则此事毕竟事关终身,她只能牵牵衣裳,站了起来,才说了三个字:“新青年……” 早猜到了答案的包氏,立时剪断了话头,诘问道:“你们新青年都是这样不认祖宗的?” 宋玉芳的唇抽动了几下,好几次都欲言又止的,狠下了一番决心,才小声顶了一句:“如果唯祖宗是从,北京人岂不还在裹树皮?” 先时她那一阵沉默,大家都以为是妥协的意思,因此各自垂着头,预备聆听教诲。却不料这个平时柔柔弱弱的小女子,摇身一变还真有一点文明卫士的腔调了。 包氏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好半晌才咬着牙,恨道:“好,很好!”说罢,也不顾谁来劝,风风火火回了屋里。 大太太、三太太跟着去了,宋太太只是无言地站起身,略做个样子。等了足有半个钟头,也不见人出来,心里不免发慌,深恐回了家丈夫要找她麻烦。因就扭头看着女儿道:“你……要不进去说两句软话?” 宋玉芳却反而坦然了起来,冷笑道:“知母莫若女,我不单知道你不想我去,我自己也无意去妥协。你总说活的年头比我多出一倍去,早看破了宗法这一层是无可挽救的了。时至今日,我也有些体会了,且深以为然。这事儿,我不能给任何的中间地带。” 宋太太一直蹙眉听着,觉得这话虽听着顺耳,但自己从没说过也说不来这多的名词,不由地连连念叨:“这什么话?我可不懂。是你不要进去的,我劝过但没用,等会儿可别赖在我身上。” ### 又等了半个多钟头,却是黑着脸的宋子铭过来了,忍着一肚子怒火叫妻女们进去道个别。 回去的路上,当穿过僻静的小巷时,宋子铭忽然拍着腿质问:“为什么要谈到这种地步?” 宋太太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抱紧了睡着的儿子。 第53章 高官来访 两边的房舍里,也有几个爱管闲事嗓门又大的,那议论声越过院墙,钻到宋玉芳的耳朵里来:“呦,谁家又闹上了。时候可不早了,快歇着吧。” 宋玉芳抿了一下唇,有两包泪在眼眶里越蓄越满,她扭过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淡然一些:“我只是说了实话。” “伤人的实话就不该说,尤其是对长辈!”宋子铭摔了一下袖子,要不是坐在车上,此刻真恨不得一个人走开。 伤人。站在包氏的立场,或许是伤了她老人家。可站在宋玉芳的立场上,打从一开始就言明了此事不能答应,宋子铭还一味地逼迫,难道她就没有受害之处了? 宋玉芳冷笑一声,扭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宋子铭:“抱歉,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问题使得你改变主张,开始支持我撒谎了。你从小教我的,可不是这些。” 宋子铭的食指绷得紧紧的,一直要戳到她的眼睛里去,怒道:“别跟我这儿耍嘴皮子,难道我过去不曾教过你,对待长辈要孝顺?” “得了,话都说了,也不能收回去。”宋太太蹙着眉,一面拢紧了盖在宋津方身上的大衣,一面将身一扭,拿背对着他们,“别没完没了的,把孩子吵醒了,他来了精神,你们知道怎么哄睡他吗?” 虽然言语里是指着两个人说的,实则谁心里不清楚,对家事一概不回的只有宋子铭而已。 他被夹枪带棒、明里暗里地损了一回,自然是怒火中烧,奈何向谁也发泄不料。就在心里想着,这究竟是几时开始变化的,不生利、不读书的妇女居然都把尾巴翘上天了。 对,生利。可不是自女儿去了银行领薪水之后,一点一点起的变化嘛。这事当初就不该妥协,他这做家长的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世风日下了。 因就恨恨地一叹气,愣道:“哼,女子与小人总是一样的,手里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时,车已经拉进了板章胡同。 眼见家门就在前头了,宋玉芳大起胆子来,扑通往下一跳,摔了半身的灰,惹得宋太太惊叫起来。宋子铭也不由地揪了一下眉头,连问摔坏了没有。车夫一下就醒了瞌睡,诚惶诚恐地停下车,慌得都忘了要去扶人,只是一直辩解,车赶得可不快,不关他的事。 宋玉芳倒不以为意,站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灰,强忍着从脚踝到胯骨一直蔓延至肩膀的疼痛,一瘸一拐却走得飞快,嘴里还冷笑着:“正是因为从前的经济压迫,我们女子才不得不对精神压迫低头的。如今有了钱,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而是明白了我们过去连个人都不是!我不止一次地表态了,你有拿我说的话当一句人话在听吗?我说了那么多不愿意,你却只当是家养的狗在跟你闹脾气!” 跟着,宋太太也冷笑了一记,不急不缓了说着话便走下了车:“我呀早都跟你说了,书读得越多越能气人。以前是你气我,现在女儿读的书不比你少了,不气你气谁?”她腾出一只手来推开了街门,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望了坐在驴车上面色苍白的宋子铭大笑,“哎呦,还真是合了那句话,骑驴看唱本。” ### 家事上一塌糊涂的宋玉芳,自那天起,更加忘情于工作,加上中行本就在风雨飘摇之际,许多事情就有了搁置的理由。 这天,李组长忽然过来问道:“宋玉芳,这会儿忙吗?” 宋玉芳搁下笔,心里略想了一晌子,便笑着打趣道:“组长问我忙不忙,大概是找我有事儿的意思。那么我不管答什么,似乎都不合适吧。” 李组长跟着也是一笑,晃了晃手指头,示意她再上前一点,然后轻声道:“晚些时,审计院的副院长会过来。上头的意思呢,就把小饭堂布置布置得了。这些事儿,还是你们女士比较拿手。不要太隆重,毕竟咱们在风口浪尖上,更何况财政也确实吃紧不是。不过也不能太寒酸了,总要能表达出热烈欢迎的诚意来。”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心道容易干的活,也轮不上自己,便烦恼丢开不想,问道:“那么……究竟给多少预算呢?” 李组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低了低头,伸着手来回地摩挲着鼻梁:“才申请了五十块,千万别乱花,这还未必都能批下来呢。” 宋玉芳瞪圆了眼珠子,侧过半边脸,自言自语起来:“比学校里的欢迎会可阔绰多了。” 不过,这一阵子她也瞧出来,学校虽然不是一干二净,但比起别的地方实在好上太多了。五十块在她一个稚气未脱的毕业生来看,着实是大数目了,可兴许搁在大操大办的银行里,就成了穷酸了。他们当惯了大爷的,自然觉得一点小钱办不成什么场面,就推给了她。 李组长听她唧唧哝哝的,便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宋玉芳脸上腾地红了起来,借着一声笑来缓解尴尬,“我是说我得先算算帐。哪能边办事,边做计划呢。” 李组长也不深究,点了一下头,又嘱咐道:“这五十块,可是连小灶儿上的饭菜钱、酒水钱都算上了,可别算错了。” 见宋玉芳答应得还算爽快,李组长转身就找到了佟寅生,递了报销单过去,脸上堆着笑,道:“佟主任,这是账目,您给签个字。” 佟寅生接过来,先是漫不经心地一瞥,随后吓得人都坐不住了,伸了右手两根指头,惊道:“两百块?你少糊弄我了!副院长府上最近刚办了喜事你是知道的。他们家的新少奶奶寿日就在前天,一天的戏酒都有,听说也才花了两百。你这一餐,总不至于也在小饭堂搭台吧,竟也用这么多?” 李组长赶紧拉住他,示意千万别声张,然后无奈地耸了一下肩,诉苦道:“这不是为了年底顺利过关嘛。听说副院长年轻时去过法国,我就专门请了洋厨子。这您是知道的,洋人本来就贵,来一趟还跟你掐表算。这人工上就比府里现成的厨子要贵了,更不用说洋厨子开的菜单了,跟咱们平日吃的也不是一个价码。” 佟寅生因就照着法国餐厅的花销算了算,又默默地点了一下这餐饭的人数,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便有些犹豫起来:“搞好关系是没错,可人家干的是审计,你可别把好事给弄拧了。” 李组长只站着,嘻着嘴陪了半天的好话。心里又暗暗盘算起来,审计上的问题原不该是柜台这边出面的,至多也是在旁做个陪客。这回之所以让这边来唱主角,全是因为佟家跟这位副院长府上有些渊源。大概也是为这个,佟寅生才这样小心翼翼的。 “这里头还有点缘故啦。”李组长笑着取出一个皮盒子,敬上一根雪茄,擦了取灯燃着,然后才道,“您也知道的,咱们那个小饭堂一到年底就客多。近几年又没怎样翻过新,白墙都成了黑的。我跟庶务科谈了好几次。别的部门您也是知道的,好像咱们柜台上遍地是油水,揩一袖子就黄金万两的,大凡是咱们说要花钱的事儿,他们都……总之呀,说的话别提多不中听了。要不是上头开了会的,庶务科哪有那么容易松口呢!都是合作部门,以和为贵嘛。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么翻修的钱就可以……” 佟寅生冷哼着吐出一个烟圈,晃着两根夹雪茄的手指,道:“合着你自己都火烧眉毛了,还打算替别人救火呢!他们不合作,你就把账单挤到咱们这儿来,你哪头的呀?你不会是……” “多个朋友多条路,大家都有好儿!”李组长抢着说道,又意味深长地点了几下头,“您忙着。”说完,一溜烟就走了。 佟寅生啧啧出声,刚待驳回,忽感到西装口袋往下沉了沉,伸手一摸,果然多了个长方的盒子。 取出来一瞧,可不就是刚才李组长掏出来的皮盒子嘛。打开来看看,只少了佟寅生嘴里的那一根。于是,他又挨着墙再吸了一口,跟品茶似地琢磨了好半天的滋味,这才收了起来。 ### 而宋玉芳那边,已经绞尽脑汁地按照李组长的要求,草草画了几笔设计图,又在旁边列了一行大概的花销。 因写得入神,也未发现身后有个人影在靠近。 “呦,这是谁开了恩,竟然许你做起会计来了。” 这忽然地一笑,虽把宋玉芳吓了一跳,可傅咏兮的声音也好认极了,并不至于那么惊恐。 宋玉芳便扭过脸去,自嘲道:“真有那样好的差事也轮不着我,除非是留了一笔烂账,没人肯接手,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接着,刚才和李组长的一番谈话大概说了一遍。 傅咏兮接过那张纸来默读了一遍,然后才道:“要说五十块办一桌席面真是很奢侈了,不管怎么操办都很打眼吧?一个审计院的院长还是副的,就这样地隆重,总统来了可怎么办?” 第54章 荒唐一幕 宋玉芳不过无奈地一笑,倒是钟凯趁着空一路笑了过来:“总统才不来呢,他老人家一定在想,只要zheng府印出去的钞票,中行金库都肯认账,可不比请他吃饭还强嘛!”然后,不无遗憾地将手插在袋里,道,“就二位连体婴一般的习惯来说,午饭就不需喊你们了吧?” “去我是要跟着去的,不过我以为并不费什么大工夫呀。”傅咏兮抬手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就来了一篇大议论,“依我看,这个布置也很老套,在学校时就常用的。用素淡的鲜花来点缀,不至于看着浓烈繁复现出铺张气来,淡淡的香气又很让客人心情愉悦的,潜意识里就觉得备受款待。穷办和富办的区别,无非是鲜花的品种也有些阶级高低。没钱就只挑本土的,有钱就选舶来的。这一套,大概能对付九成的国人,还有一成呢,或者是不能接触香粉,或者是顽固的守旧派。” 钟凯便笑着柔声答道:“行,那就等你回来。” 宋玉芳冲着他二人来回地望着,忽然跳了起来:“呦,我是错过了什么大事儿了吧?” 傅咏兮难得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娇羞,柔情脉脉地向着钟凯笑了笑,然后半真半假地埋怨宋玉芳:“错过了也只能怪你呀!不是都邀请你了嘛,可你既不肯看电影也不肯逛公园,兴许你错过的未必只有一件大事儿吧。” 宋玉芳笑着站起来,晃着手指驳道:“这话我可不认同,难说正是因为我哪头儿都不去,才有可能哪头儿都成了。这样说起来,你们该请我吃饭的。” 一直把眼睛笑成缝的钟凯就打趣道:“那好,中午在食堂等你。” “哎呦,瞧你小气那样儿。”宋玉芳上前一步,走到二人中间,将傅咏兮的手臂一挽,故意来气钟凯,“你可别得意,一会儿我就要带走你的密斯傅了,看我背后怎么说你。” 笑闹一阵,因有人拿着号牌上了钟凯的柜台,三个人方始散去。 只不过,说好的这顿午饭一直等到食堂关门,也没能吃成。 ### 原来,宋傅二人出门采买鲜花,遇上了一点特殊状况。 两人正走在东安市场里,迎面有一群富家公子打扮的人并行而来。他们纷纷向着一位少爷打赌,说他一定不敢干之类的话。 这在大街上走,听见有人大呼小叫也不过侧一下目罢了,谁也不会把这些玩话放在心上。因此,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傅咏兮拉着宋玉芳,去道旁的首饰摊看头绳去了。 宋玉芳暗笑女为悦己者容的老话到底是不错,然后拿了一枚蝴蝶卡子向她道:“我看呀,还是买个发卡子好了。等你这头发长到用头绳了,这颜色就该旧了。” 两个人一面商量着,就听见方才的一群公子哥儿里头有一个人高呼着:“今儿就让你们瞧瞧,什么叫爷们!” 久在街市摆摊的人都知道,有一条铁律,大凡是说了这句话,必定就有一场热闹瞧。 因此,那摊贩也不很上心生意了,只管站到路边等着瞧好戏。 傅咏兮问了一遍价不见他回答,便也追着他的眼神往路边瞧着。只见一个穿绸子衣裳的富家子弟,喊着“心肝宝贝我来了”,一路往前猛冲。 这时,听见动静不对的人越聚越多,都跟在这般人身后。 前头的胭脂摊上,正有一位扎着长辫的妙龄女子,手里拿着一个粉盒,也是闻声抬头来看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那公子哥儿就是冲着她一路过去,趁着女孩吓得呆立不动,一把拽了她紧紧搂在怀里。这样尤嫌不够,还猛地往人家脸上去嘬。 女孩惊得花容失色,大声尖叫。旁边还有个伺候她的老妈子,使力拽了两下却拽不动,急得只能跺脚。 倒是那群富家子,一个个前仰后合,看得连连叫好,还竖起了大拇指。 众人方才醒悟,这两个人实际并不相识的。 傅咏兮最先反应过来,当街大喊:“嗳嗳嗳,怎么回事儿这人!都敢当街耍流氓了,警察警察!” 宋玉芳挤到人群中间,甭管拉得开拉不开,只想尽力试试,看能不能把女孩给救出来。警察也不是一喊就来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老妈子见了,心里很感激,便也上前帮忙。 这时候,受了行动感染的,都七七八八伸了手过来,倒是很容易就把那富家子拽走了。 他的一位高个子同伴远远瞧见有警察来了,扯着其他人连连退了两步,一下就做鸟兽散了。 警察吹着哨,举着警棍指着问道:“你干什么的,老实点儿!”接着,把闹事的人胳膊一扭,往警车的押走了。 一场闹剧就算是散了,人们纷纷议论着,这又不知是哪个不积德的,跑到街上来辣手摧花了。还有人说道:“我一走近就叫酒气给熏了,指不定是打哪条胡同里出来的,把个大晌午当作早晨了。” 那位受害的女子仍是惊魂未定,伏在老妈子身上直哭。 警察上前说道:“麻烦您嘞,跟咱们走一趟,交代交代经过。”待女子转过头,不由地一愣,随即就堆起笑,拿手往衣服角上搓了搓,“呦,这不是柳老板嘛。” “我们也去,我们是证人。”心有几分侠气的傅咏兮,一手拉过宋玉芳,一手高举着,生怕错过了。 警察望了她们一眼,未置可否,只是恭维着那位柳老板的戏有多好。 宋玉芳往后扯了一下傅咏兮的袖子,低声向她咕哝道:“这是愿意咱们去呢,还是不愿意呀。” 傅咏兮嘟着嘴说道:“管他的,咱们跟着就是了,除非不让咱们上车。你也瞧见跟这位小姐的老妈子了,遇着事儿就会干着急,去了那边什么也说不清。那种流氓,难道就让他白白跑了吗?” 宋玉芳一想也对,便就照办了。 三个女孩儿把警车的后座塞得满满的,那老妈子就坐在倒座上。 两拨人原不认得的,说了两句万分感谢的客套话之后,就只能干坐着了。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宋玉芳越过傅咏兮,冲那位被唤作“柳老板”的姑娘打量了一番。 只见她脑袋后头那根漆黑的大辫子挽到了胸前,手指不住地绕着发梢。前面留了一层薄薄的刘海,烫得弯弯的,贴在眉毛上头。一张鸭蛋脸儿,白白净净的,身上穿的是月白华丝葛的夹袄配一条暗红色的绣花大长裙。 这时候,意识到自己被人注视的柳老板也正好转过脸来,与宋玉芳四目一撞。 宋玉芳有些赧然,忙低了一下头,抿了一下唇,然后才问道:“柳老板……您是唱昆曲的吗?” 一听昆曲,傅咏兮也想起来了,连说:“原来就是报上说的伶中女杰柳喜红,柳老板呀。” 老妈子笑了笑,连说了三声“是的”。 柳喜红倒很谦虚,连说不敢当,又问道:“二位小姐打扮得这样飒爽,也爱听这些吗?” 傅咏兮答道:“但凡是好听的,我都听呢。” 柳喜红点了点头,低头瞥见她二人的膝上都搁着一个印“中国银行”字样的公文包,不由笑起来,指了一下公文包,又拍着手道:“看样子,你们就是报纸上登的银行小姐?我早说了,有机会得拜访拜访的。” 宋玉芳弯了弯腰,笑向她说道:“你亲上门找我们也可,我们去找你也同样很便宜的。”说时,就从包里去了一张名片递过去。 说话间,就到了警局。 那位登徒子已经先一步被押了进去,因其穿戴不俗,局里的人待他还有三分客气,只是任凭人家怎么问,他就是不肯报上大名。 另一头,柳喜红把事发经过向警员原原本本地说了,傅咏兮一直在旁点着头。 宋玉芳则低着头把表格填了,又递去了办公桌上。 不到一会儿工夫,进来一个管事的,冲着警员耳边说了两句,就走了。 那警员便向她们说道:“我这边暂时就是这样,你们先回去,再有不明白的地方呢,我们再去府上奉请。” 傅咏兮余怒未消,指节往桌上敲了敲,冷哼道:“这样少教的人,依我说关个十天半个月的,难说还要犯病呢。倒是押个周年半载的,好好上上德育课才行。” 倒是柳喜红心里像是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样子,只管站起来道谢。 宋玉芳暗忖,想来这些伶人打小就看尽世态炎凉,未必对什么公道不公道的话抱着幻想。 等走出了警局,只听见有人得意地拍手大叫:“值得值得,五十大洋换一个美人吻,实在值得!”说完,汽车就鸣了一下笛。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不就是刚才的登徒子嘛! 傅咏兮循声望见那车轮子已经动了起来,胸中涌上一股邪劲,一个箭步往前冲了过去。 倒是吃了亏柳喜红跟着宋玉芳一起大喊:“这怎么使得,当心别撞了!” 两只脚始终跑不过四个轮子,傅咏兮红着一双眼,逮住穿警服的就问:“那个人当街调戏妇女,你们怎么能轻易放人呢?” 被拦下的人哪里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行人只得吵吵嚷嚷又进去找专办此事的警员。 那位警员这才叹了一口气,皱了一下眉,直说这案子实在没法办。 第55章 打油诗人 宋玉芳和柳喜红是都猜着那人家世不凡了,心里只管生气,却奈何不了人家。只有傅咏兮不依不饶,非要警员说明白,怎么就没法办了。 最后,警员没了法子,从一堆办事单里,取出了刚才那份,向着表格空白处一指:“你们瞧,那人嘴可紧,任是如何问,就是不说自己的情况。连名姓都没有,可不是没法办嘛。” 傅咏兮更加怒火中烧了,拍着桌子质问:“怎么就没名没姓了,他坐着汽车走的,哪个没名没姓的人,随手一招就能上汽车呢?” 警员被缠得烦极了,只得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兴许是他那几个先一步跑了的同伴,向他家里说了也未可知。你们在这儿登记的时候,有个体面的管家寻来了,也不肯说是哪家人托他的,就只问这事儿该交多少罚款。所以,我们也……” “所以你们收了钱就乐得结案了是吧?”傅咏兮却是愈发地咄咄逼人了,“我倒要问问了,前一阵儿你们抓反复辟的学生,怎么就没那么好说话呢?人家都说没人组织,都是自发的,可是你们就是屈打成招,也非要弄出个组织来。这会儿怎么又变了,人家不肯说名姓,你们就干脆不办案了!” 这时候,宋玉芳瞧见柳喜红的脸色已经煞白煞白的,更不要提那个手脚直哆嗦的老妈子了。这也难怪她们这么害怕,人家本来就受了惊吓的,现在傅咏兮把这件事越扯越大。对于她这样无依无傍的弱者而言,一家伙把问题拔高到这种程度,未必是她承受得起的。 宋玉芳越想越不合适,看在当事人自己也不想纠缠的份上,不得不寻个借口把傅咏兮拉走:“那个……密斯傅,我们出去说。柳老板有些话,不方便在这儿谈。” 再次出了警局,三个人将傅咏兮团团地围住,左一句右一句地劝她。 这场面也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傅咏兮被人怎么了呢。 “嗨,我也真是被你们绕糊涂了。”傅咏兮先是一笑,继而将眼一斜,透露出几分生气的意味,哼着气道,“又不是我的人格和尊严受了什么损失,我原没那么大的气性。你们尤其是柳老板,怎么反而这样苦口婆心地劝起我来了?” 宋玉芳干笑了一声,眼里放出了许多歉意来,向着柳喜红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傅咏兮去一旁解劝:“当着旁人别这样任性。我是知道你的,心热又直爽。但谁没个艰难呢?你也知道的,这年头最怕遇见军阀了。万一那人真是个家里有枪的,柳老板一个人遭殃还不算什么,最怕带累得整个戏班都没饭吃不是。” 傅咏兮撅了撅嘴,她心里什么都懂,只不过是不服气眼下的时局和风气罢了。有理走遍天下这句话,简直是成为了讽刺。因就叹着气,摇头道:“哎,这是什么世道啊,好事儿还能办坏了!” 一旁的柳喜红也听了几个字,心里拼出点意思来,便就含着笑意,走上前去,拉了两人的手,一脸真诚地说道:“我呀,是真心地感激你二位。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柳喜红就拿你们当朋友了。就怕我这样的,攀不上呢。” 宋玉芳笑着点点头,接着转头去瞧傅咏兮。 这会儿,傅咏兮的急脾气已好了大半,倒也想开了,脸上亦有了笑容:“哪儿的话,我们交朋友可是不讲阶级的,只论人品。” ### 本以为这件奇事,过了也就过了,谁知几天之后,报上竟然登了一篇打油诗。 宋玉芳怎么瞧怎么觉得蹊跷,大约是那天在东安市场,有哪个识字的酸文人也瞧见了柳喜红的遭遇。可恨的是,那人只是看客心态,拿着自己亲眼所见,在小报上挣润笔费。 另一边,傅咏兮也发现了这件事。一到银行,就冲宋玉芳背起了诗:“冰雪聪明目下传,戏中魁首女中仙;何来急色儿唐突,一声心肝五十元。这不是在说柳老板吗?” 宋玉芳接过她递来的报纸,略瞟一眼便冷哼着丢开了:“可不是,也不知道是哪个屈心的,这种事还当作一桩新闻大肆地宣扬。我实在气不过,早上出门前写了投诉信,路过那家报社的时候,就塞在信箱里了。” 傅咏兮的上牙紧紧咬着下唇,将双手往胸前一抱,似乎在下什么决心似的:“投诉抗议要是有用,革命就无需流血了。” 宋玉芳是了解她的,不给她泼凉水,她为这点事怕是连总统府都敢围。因就正色对她道:“这我可不是怕惹事儿。我意思,不管你怎样生气,先得顾着当事人的想法。我们冷眼旁观的,眼下也只能先试试温和的法子。” 傅咏兮似乎听不了这话,连连把手摆着:“这不是白问嘛,柳老板一个女子孤零零地漂泊在外,她能有什么勇气呢?你不替她出头,她自己是永不肯抗争的。” “这话也太绝对了。”刚待要驳,宋玉芳却想到,以傅咏兮的脾气,兴头上跟她讲道理,恐怕不容易成功,因就转了话锋,试探道,“那……你预备如何呢?” 显然,对于具体的施行,傅咏兮还没有确切的主意,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既然揭露了,那就干脆闹大。我认为妇女界和伶界应该组织起来,去警察局替柳老板要个公道。” 宋玉芳心内大叹不好,接着便道:“可坏就坏在已经让那人跑了,再要捉却没有切实的证据了。更何况,警局也未必肯照你的意思办,说些场面话来搪塞你还算是好的,要坏起来……” “你瞧我。”傅咏兮说时,摘了头上的棉线帽子,露出她那头短发,“我还会怕麻烦吗?” 宋玉芳一时哑然,沉沉地叹了一声,才无奈地耸了一下肩:“你是个极其信奉公道的人,你也有你行事的自由,这些都不可否认。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还得再劝一句,这事儿你不是主角,不能全以你的立场来办。我还是认为,不妨先找柳老板谈一谈,总要她愿意才行。毕竟,一旦把事儿办拧了,咱们谁也不敢说,就此负责她的后半生吧?” “说来说去,就为了怕她后半生没着落?”傅咏兮把眉头锁着,想了一回就笑了一下,打着响指道。“好,我知道。” “你可不要……” 还不等宋玉芳套出她的打算来,就听见有人唤道:“密斯宋,有人找。” 二人只得就此散了。 ### 却说来找宋玉芳的不是别人,正是伶界的小翠芳。 宋玉芳伸了手去握住,笑道:“呦,姚老板,好久不见了。” 小翠芳笑着摇撼了两下手:“是啊,好久不见了,宋小姐。” 宋玉芳找了个角落的长沙发,请他坐了,这才有些怯怯地低了低头,问道:“您找我……是为着最近的经济新闻吧?” 小翠芳因此想到了报纸头条,再去联想左邻右舍的抱怨,这就明白了宋玉芳今天这样露怯是为了什么。因就摇了一摇头,解释道:“你千万别发急,我倒不是为这个来的。我是来问问,这边的保险柜怎么算钱的。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今年我想回趟老家。宅子里虽说也有人照看着,只不过有几件精细的小物件心爱得很,实在不知搁在哪儿好。昨儿晚上做梦的时候,忽然想起你来了,一下就醒了。这不,一大早就上这儿来了。” 听了这话,宋玉芳不由长出一口气,满眼俱是轻松的笑意,起身弯了一下腰,道:“这好办,我去拿单子给你瞧。” 小翠芳坐在原地等着,见另一张沙发上的两个人嘴里各叼一根烟,便觉得自己嘴里有些淡淡的。就随手翻了翻跟前的小碟子,挑了一颗糖果,剥了彩纸,放在嘴里咬着。 幸而也不需等多久的工夫,宋玉芳便笑着一路说了过来:“真不是我为了做生意才说话恭维您的,姚老板之于我实在是福星了。不单是我在柜台上接到的第一笔单子,还帮我说拢了许多生意。再说眼下把,谁不揪着限兑的事儿,要我给个说法。可是这个说法……我也不是故意推脱,实在不是我这样的人能给得了的。” 小翠芳未想太多,只是关于此事难免心中得意,便挑着眉笑道:“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实际上你们这些普通职工也该算是受害者了。那五千块我是不怕的,一早儿就兑出来了。” “啊?”宋玉芳听了不解,脸上立刻由喜转惊。 回过味来的小翠芳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装作认真看收费单的样子,想把这话头赶紧敷衍过去:“哎呦,这得怪我了,好歹你也是经办人,我不该一声儿不言语就取走的。” 宋玉芳摆摆手,道:“我倒不是为这个,活期本就是存取随君的。只是……想不到,姚老板的眼光居然这么准。” 小翠芳就又想了,次长做事都不过一个电话便好,具体的事宜还不是全靠了宋玉芳这样的小角色在办嘛。难说那次的事情,还就是她接的任务呢。因此上,有些心虚起来,很怕外头再添什么攀了新高枝的传言。便画蛇添足地首先解释起来了:“什么眼光不眼光的,这头一天我见报上登了消息出来,说是你们银行有经济上的危机,我也发急呀!于是,就四处托人,好容易才找了财政次长的路子,悄悄办下来的。” 第56章 立场各异 读了文明书的人说起他可怜,那真是可怜到毫无人格尊严的。可就目前所知的他的情况来看,又甚至比一些社会声望颇高的人,还要过得更好些。再者说,看他的样子,有时亦有知足之乐。 两个人各有一点心事,一个发虚,一个感慨,瞬间就都不说话了。 小翠芳乱乱地想了一阵,一下想着不知道农商部跟财政部的人交集多不多,自己为新主顾推掉了汤次长许多约的事,会不会败露?一下又琢磨同样是次长,哪个部更受重用呢?又一下想起人家说,财政部风光虽风光,但换帅换将的事情也太频繁了。 于是,索性拿一句船到桥头来安慰自己。然后,就点了那张纸,去谈业务。 ### 等宋玉芳办妥了小翠芳的事情,傅咏兮早就没了人影。 倒是冷秋月递了一张便条,说是傅咏兮留的。 只见上头写着:愚以为国是乃四万万同胞之事,何以孙先生不与每位国人商定而后动? 宋玉芳看了之后,不由着急地拍着脑门子直说道:“我就知道,她这个凡事都上纲上线拿来类比的毛病迟早要害了她!无论是关乎国是,还是小到隐私,若都只依照一种准则来办,岂不大乱?” “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冷秋月实在闹不明白缘故,指着邻座道,“刚才她跟钟师兄也吵了两句,我到底也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抬眸一瞧,钟凯的位置空空的。 宋玉芳便问:“师兄去哪儿了?” “当然去追了呀。”冷秋月答道。 既然不是一个人跑的,那还好些。 放了一点心的宋玉芳又打听:“她说没说上哪儿去了?” 冷秋月回忆了一下,才道:“说是去师大。虽然看她的样子很严重似的,可是我想,去学校总不会犯什么事儿吧。” 宋玉芳摇头叹息:“一下走了两个人,出勤上就有问题。不过银行的纪律倒是容易混过去,别的可不好说了,得看她进行到哪一步。”说时,刚放下的心又扑通扑通地直窜,便跺着脚,又生了一个主意,“我也不能待着干着急,还是追过去帮帮师兄吧。” “等一下!”冷秋月急跑了两步,将宋玉芳拽住,“我虽然听得不很明白,但也有些眉目,你看这样办好不好?银行的纪律,在密斯傅一层是好遮掩的,就说跑业务得了。但是,钟师兄可难办了,你得顶他一会儿,省得被人揪住辫子。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他得了急症,上诊所去了。至于密斯傅嘛,既然是师大,或者可以找沈兰姐商量一下子,看看密斯傅和谁比较好,这趟会去找谁。你顺着电线去找,总比你用脚追要快一些吧。” 宋玉芳长舒一口气,连道这主意才好,自己实在有些越急越乱了。 ### 于是,听了冷秋月的建议之后,宋玉芳又一刻不耽误地赶到了沈兰的办公室。敲了一下门,不等答应,就着急地转开了门锁:“沈兰姐,我有点急事儿……” 进去一瞧,这里倒像是有事。 沈兰这个主人站在办公桌旁,椅子上却坐了一位脸生的男子。乍看之下,身形气质都像个风流少年。站定了细看,噙着笑意的嘴角有几道纹路,应该是三十朝上的年纪。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胸前带着一枚金色徽章。一望而知,是一位体面的公务员。 宋玉芳赶紧敛起眼中的焦急,往后退了一小步,弯腰来了个标准的鞠躬:“先生您好。很抱歉,打搅你们谈事了。” 沈兰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但身子和神情一直绷着,瞧不出半点眉目来。 倒是那位先生哈哈地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颇有仪态地向宋玉芳点了一个头:“既是急事,我就不留了。”只见他拿起桌上的一顶礼帽,走到门边又停住,回过头笑着说了一句,“沈小姐留步。” “这是……”宋玉芳觉得气氛怪怪的,一直地打量着沈兰,想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金库的一位主任。”沈兰说着就快速转身,将门关了,嘴里则乱乱地解释着,“是挂名的,所以……可能会觉得有些眼生。” 在沈兰看来,宋玉芳是个心细如尘的人,有些事设若不希望她知道,那就得把话说得周详一些。 可她没有想到,因为有心事的关系,宋玉芳在她说出金库主任的身份时,就已经没了好奇心。又见门关了,更是急切地把怎样路遇柳喜红,傅咏兮又如何想替人家出头的前因后果说了。 这样一打岔,于沈兰来说,倒不是坏事了。她听完了原委,咬着唇一想,接着便分析道:“自然是找学生会里,组织妇女运动的那几位骨干了。”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话机前。插上插销,向电话局报了号头,趁着那边连线喊人的空档,她就向宋玉芳说道,“其实呀,我那些校友也说密斯傅,难得的古道热肠,可惜了年轻,缺乏斗争经验,那份热情也有些过猛。虽说心里是有一点儿大局观的,却未免事事都看得太大。不过,哪天她要学会了变通行事,必是一号人物了。” 宋玉芳觉得这些话,简直字字珠玑,无一处不对的,拍了一下掌,深有感触地点头道:“可不正是嘛。” 这时候,对方也接起电话了,沈兰就示意宋玉芳先不谈了。 宋玉芳靠着沈兰这边的半截话,隐约猜到对方是学生会的会长,并且她们也在留意柳喜红的新闻,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喜忧参半的。 喜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事本质上是该深思的,只是不该由傅咏兮这样的直肠子,走一步算一步地蛮干;忧的是,傅咏兮胆子太大,又太能言善辩了,千万别两边一碰头,傅咏兮反而成了意见领袖,那样一来,局面更乱。 约莫谈了五分钟的样子,电话便挂了。 这时,沈兰的注意力已经由自身转到了旁人,自然不再如先时那般沉重。抿了一下笑,然后说道:“你听见了,我向那边说的应该没有遗漏了吧?”见宋玉芳点了点头,又道,“学生会的意思,倒是认为一片好心不该彻底驳回的,这太打击人了。等她找到了师大,她们会尝试着先和密斯傅去拜访拜访当事人。总得先看看具体是什么形势,才好拿个准主意不是。” 宋玉芳又想到,学生会的人既然把傅咏兮看得这么透彻,总不至于一味地助着她。更何况钟凯也追去,那就更多了一个明白人。便笑着连说了三句谢:“果然这样最好。师大到底是师大,自然个顶个都是能人。原也是我关心则乱,其实未必就那么糟糕。我跟密斯傅呀,其实是两个极端。她固然有缺点,我也未见得那么好。我的毛病,就是难免把大家都看得太难了。其实不能因为柳老板只是个唱戏的,就断定她必然没有抗争精神。也许这趟去了,是雪中送炭呢。” 见她总是把话说得那么圆满,沈兰不由笑了笑,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道:“是啊,你也别太担心了,赶紧到前头去代班才是正经。” “哎呀,差点忘了。”宋玉芳也是一笑,拍了拍脑门,欠身道,“叨扰了。”然后退到屋外,把门给带上了。 短暂的插曲就此结束,凝重又一次爬上了沈兰的眼角眉梢。 她往椅子上坐了下去,仿佛还留有一丝余温,使她不得不去回忆和蒋孟叟的会面。因为宋玉芳的打断,他们的交谈停留在了寒暄,并没有深入地聊下去。对于蒋孟叟此来的目的,究竟是威胁,还是单纯地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友善,沈兰一时还猜不透。 “他怎么一点儿牵连都没有,那我交代的那些实情,岂不……” ### 傅咏兮一直忙到快下班时,才匆匆忙忙赶回来点卯。一回来又板着脸不高兴,把自己锁在盥洗室里好半天。 宋玉芳只得出来问钟凯,事情究竟怎样了。 钟凯未语先叹,搔了搔头,做个一言难尽的样子,这才慢慢解释起来:“咏兮未免还是太倔了,非要搞什么声援,让重查此案。柳老板本人的意思呢,希望那家报社出个声明,就说那诗是酒后之笔,与任何人都不相干。毕竟,眼下登的内容很容易让人误会,是不是花五十块钱就可以……” “我懂。”宋玉芳点着头,眼睛望着柜台,一直地出神,好半天才想起来问,“起头我也这样劝他的,难就难在当日值班的警员实在太见钱眼开,事后再要追究反而是徒增恩怨。我已经托沈兰姐向师大的学生会会长解释过,那边究竟取一个什么态度呢?” 钟凯答道:“她们比柳老板激进些,但比咏兮又平缓些。主张淡化导火索,而将活力集中在法律层面,想通过与大理院和律师工会的联络,修改一些公共场合条例的不足之处。” 一直在旁听着的冷秋月,手里点钞的动作不停,眼珠子则朝他们一瞥,插言道:“果然,人家的法子更长远些。” 钟凯看见她忙碌的样子,看着天色不早了,也就赶紧预备盘账了。谢过宋玉芳代了一天的班,又向其拜托:“固然主意是好,就看她听不听了。密斯宋,劳驾你也去劝劝,这一路说得我嘴都干了。” 宋玉芳笑着道:“这是自然的,你们忙吧,我找找她去。” 第57章 临时约会 绕着整个大厅走了两圈,还是不见人。 宋玉芳这时有点担心傅咏兮会不会做什么偏激的事,就想去门房里问问,瞧见她出去没有。 后门一推,却见傅咏兮红了眼圈,挨在门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宋玉芳赶紧拉着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搓着,接着便嗔道:“你呀你,这两天正下黄沙呢,偏你就爱往户外钻。” 傅咏兮倔强地抽回手,瘪着嘴问道:“你是不是也认为,较真是一种缺点?” 宋玉芳犹豫了一下才柔声道:“不单是较真,凡事过了度,都会成为缺点。我的立场不变,你的心是好的,只是不要总让热情占满了……” 不等说完,傅咏兮便气鼓鼓地驳道:“即使是匹夫之勇,亦好过当个睁眼瞎。明知道那是犯罪,却要忍让妥协,说什么谋大局。可你们别忘了有那么一句话,成大事者不谋于众!倘若众人都是你们这样冷漠的态度,那么兼听则成了绊脚石!” 这哪里是想交流,分明是在外没有辩赢,就回来抬杠撒气。 宋玉芳摇头道:“可你为什么不记得还有一句话,小事依众谋,大事当独断!说到底,是关于此事究竟算大还是算小,咱们的认知有分歧。从社会影响看,自然很大;从对受害者的关怀来讲,又该化小。所以,我认为师大学生会的主张很正确,该淡化的淡化,该较真的较真。” “我……”傅咏兮一时语塞,只觉得那日在街头所见的丑恶画面不停盘旋在脑海中,久久不散,使她完全无法静心思考,“我不说了!我想不明白的时候,你们怎么拉我都没用。”言罢,又跑了回去。 对于最后一句话,宋玉芳非常之赞同,或许应该给傅咏兮一点空间和时间慢慢地平复心情。 面对这种社会问题,保持冷静自然是上上策,但若人人都只管冷静,而没有热血,那也会成为一种弊病的。 想通了这一层,宋玉芳也就想定主意,不再去追。她开了门,原想回柜台的,却不料跟何舜清碰个正着。 “你……”宋玉芳抬手指了指他,又扭过脸捂了一下嘴,方才转过来问道,“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何舜清回答得很坦诚:“下楼的时候瞧见你一个人往这边走,我好奇就过来看看。” 那刚才的对话,岂不是全让他听见了? 话倒不牵涉隐私,只是让人听去总是感到尴尬的。 何舜清牵着嘴角,开了一句玩笑:“银行也不算小,怎么你一有烦心事,准能让我碰上呢,这样算不算缘分?” 宋玉芳脸上不由地一烫,垂了眸子低声道:“你这样问,还真有点儿让我拿不准好坏。” 何舜清抬起手,看了一下时间,心里暗暗计算了一番,才道:“我今天不加班,下了班你到街口的咖啡厅等我。” 宋玉芳刚想说不方便,一抬头哪里还有人影。何舜清早就一个箭步重回顶楼,急急忙忙赶着结束桌上那堆资料。 ### 下了班,宋玉芳再咖啡厅里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何舜清才一路跑着赶到了。 他坐下来先说了一句抱歉,然后侧过身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得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宋玉芳笑了笑,故意为难他道:“你不加班的意思是七点下班吗?” 何舜清回过脸来望着她,见她并不是真生气,这才摊了一下手,无奈地笑着:“迟到固然很抱歉,但是作为同行你该知道的,五点下班完全不切实际。” 见桌上就一杯咖啡,一碟小饼干,何舜清便又问:“你都没有点吃的吗?” 宋玉芳答道:“我先吃饱了总不大好。况且挨到八九点吃晚饭也是常有的,所以就想等你来了再说。” 何舜清报之以笑,按了桌上的电钮请西崽拿菜单过来。 趁着等菜的功夫,何舜清指着窗外闲谈道:“要我说呀,去公园的露天咖啡厅吃饭更好,可惜这阵子总是黄沙漫漫的。” 宋玉芳随着他的手,冲着外头一瞧,正有一股狂风卷着贴在街头的宣传画报,一直飞到天上去。她望着先是愣愣的,随后闷闷叹了一口气:“北京的秋天琢磨起来是很有滋味的,像极了人生。糟糕的时候简直叫人寸步难行,不免感到这人间是没有曙光的。可一旦云开雾散,又是美景怡人,感到这世间的美好实在不胜枚举。” 听她这样大发感慨,何舜清不住地点头,眼神更加地严肃起来:“我听说,人一受挫就会成为诗人甚至是哲人。”言罢,哈哈地笑了三声。 “别拿我取笑。”宋玉芳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拿着小匙子搅了几下咖啡。 何舜清看她总是懒怠说话,便也不再调侃,放下笑容来问道:“说说吧,为什么这么沮丧?” 宋玉芳原不想说的,可是再一想,话都听去了又守着沉默做什么?人家也是好心好意赶来关心同事的,什么都不说,未免太辜负了。因就答道:“既然都让你听到了,我也无需再隐瞒。我并不是沮丧,我只是……忽然很渴望成功,渴望自己有钱有势,好恶皆可宣之于口,不用再压抑心里的愤慨。” “那我就不得不泼你一点冷水了。” 说完这一句,恰好西崽端了盘子进来,何舜清不便继续。 宋玉芳的好奇心被他吊着,不免频频地望向他。 待到西崽出去,包厢门关上。何舜清喝过一口咖啡之后,才接着说道:“单听你劝密斯傅的话,好像你很成熟。可你那些道理若不是真心有的,而只是妥协与眼下的所谓……社会地位的话,你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愿闻其详。”宋玉芳明白,她不过初出茅庐而已,自身的问题必然有很多的。因此也未有任何的不高兴,反而很想听听这些意见。 何舜清便娓娓道来:“我认为你所取的态度代表了很多人的学生时代,那个阶段的人往往把社会和自身的不如意,归结为自己没钱或没势。并且坚信当自己走到金字塔尖的时候,一定会比前人好上数倍。我稍长你几岁,也曾这样认为过。但是现在开始隐隐感到,想容易说也容易,难的是践行。好好的一件事会办坏,好好的一个人会变坏。我建议你,不要给钱轻易地贴上善恶的标签。钱攥在人的手里,人心有多复杂,钱只会更复杂。不盲目地迷信钱和势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样将来就不至于太失望。” 说到此处,何舜清的眼神有些放空。拿着孙阜堂的告诫来劝人,可他自己又做到过几回呢? 因想着,便自嘲地一笑,声音有些哑然:“罢了,道理终究只是道理而已。而现实会触发情绪,情绪一旦爆发,那么所有道理皆空谈。” 这话实在太长太绕,宋玉芳只听了个半懂。只是想到刚才何舜清的所言,再来对照他的所做,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看来你同样有心事,所以才这么一副哲人的模样。” 这次,轮到何舜清尴尬地低了头。 宋玉芳的身子往前靠了靠,叠着双手,托在下巴处:“其实,你也可以向我说说烦恼的。如果涉及机密,用代号不就行了。” 何舜清抬起头来,对上她温柔的双眸,心就一层一层地软下去,最后摇头一笑道:“倒不用那么麻烦,迟早是要出调任书的。” 宋玉芳霎时凝住了,觉得有股凉意从心尖上向着全身蔓延:“你要调任?去哪儿?为什么?真的毫无回旋余地了吗?” 她的追问这样迫切,没有给人留下半分解释的空间。可是这种急躁,隐隐地透着几分可爱。 “是……”何舜清正预备解释,谁知一开口不禁失笑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来,继续说道,“是上海的一位同仁。” 原来是话没说全,宋玉芳又着急对号入座,便误会了。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脸上就微微地发热,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何舜清看了,只是微笑,继续道:“你知道的,由卢卡斯担任北京分行副经理的事纷扰颇多。或许是反对声浪太大,也或许是现实危机太重,某些人很急于打散现在的人事构架。” “那我几乎敢断定是上海分行的张庆元经理。” “凭什么断的?”这个猜想让何舜清骇然不已,刚才分明没有透露什么口风,只有上海分行这一条线索可供推理,她怎么就能瞬间揭出谜底呢? 宋玉芳笑了一下,拨弄着耳边的碎发,请求何舜清设若自己说错了千万不要太笑话了。等得到了答复之后,她才说出了自己的理由:“韩经理是上海分行的定海神针,离了他上海分行会彻底散架。挑衅也好还击也罢,动了他目的昭然若揭,自然就没了回头箭。一旦调任,全行都会为之震动。那么谨慎起见,应该退一步,从他最得力的副手,一点儿一点儿地动刀。首当其冲的,难道不该是抵抗停兑令最激烈的张君吗?” 何舜清不住地点着头,皱了一下眉头,又追问:“单凭这一点?” 第58章 酒后言志 宋玉芳摇头否认道:“还有一条呢,据我所知张经理还不到而立之年。再怎样能力非凡,资历尚浅的理由一旦扣下去,也是很难让人驳回的。想要分解当下的人事结构,大可借口他对全国分行的具体事务了解不够,随意地‘流放’。” “精彩。”何舜清抚了两下掌,又竖起大拇指。 毕竟,对于一个未接触过人员管理的普通行员来说,能分析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宋玉芳缩着脑袋吐了一下舌头,连连摆手直说不敢当。 不过,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其实我有句话,不知……我还是直接问吧。现在行里传言,卢卡斯是个精通现代银行体系的专家,商股联合会的反对仅仅是为了夺权,而不是站在全局利益上的。事情的真相究竟是……” 何舜清的脸色随即凝住,他略笑了笑,拿起醒过的红酒,一面替宋玉芳倒上一小杯,一面说道:“你看,很多谣言一旦裹上了文化外衣,不管有多荒谬,都能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对于卢卡斯的任用究竟是好是坏,根本不难判断,也没有那么多阴谋。你只需要想一想,眼下的经济形势,连国内都捉襟见肘的,找个洋人来负责拓展什么外汇,真的明智?” 这样一点拨,宋玉芳便明白了,耸了一下肩接道:“我虽然是练习生,却不能像别人那样有轮岗的机会,因此对于有些保密数据,我也得靠报纸去了解。一时没想透,你可别取笑。” 何舜清只是含笑,举起杯来,邀请她碰了一碰,抿了一小口酒,才说道:“听起来,这像是你的遗憾。” 宋玉芳眉头一挑,托着下巴只管叹气:“不只是我,大家都很遗憾。” 何舜清道:“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宋玉芳冷笑一下:“你别拿我当个有一丁点儿麻烦,就要拉着人哭的弱女子。在我的观念里,这种不公绝不是一家银行里几个女练习生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环境。我们总也算得上是第一批不挂虚职,真真实实参与经济工作的妇女了。可参与了工作才知道,雇主都是观望心态,就连工会也是,男工的权益都在被践踏,根本上还腾不出工夫来维护男女同工同酬。上有制度漏洞,下有封建余毒,中间还有内部蛀虫。要从根本上改变职业妇女的地位,可期待的最近一次转机,也该是我们这一代人努力奋斗二十年,尝试站到管理层,从制度上着手改变。” 何舜清一直认真地听着,末了,若有所思地低吟着:“二十年……” 起初他有点惊讶,一个才入职几个月的新员工,对于未来的计划已经那么详尽了,但再一想,这也不奇怪。宋玉芳给过他那么多惊喜,还差这一件吗? 抬眸一瞧,只见宋玉芳放空了眼神,木然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她的两根手指微微夹着酒杯,轻轻地来回晃动着。因不太喝酒,所以只一口下肚,脸上就起了红云。 “这还是取了乐观角度的算法呢。”她的左手划过脸颊,一路而上,停在眉心处揉了好几下,“要知道,我们再努力也只能改变银行业,还有其他行业呢?改变这个落后的现象,根本在法律。而法律的大门,只向年满二十的男子敞开。也就是说,如果法科的女同胞不出头,二十年之后,整个社会依然无法给女性一个公平的就业环境。再要想得谨慎些,立了法还有不依的呢。照这样算下去,五十年也不算是斗争的尽头。”说完,眼中似乎有泪,又自饮了一口酒。 何舜清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不曾打扰她的思绪。慢慢地站起身子,将酒靠在壁上缓缓地倾着,尽量不发出一丝水滴声。 “好在各大女校的进步宣传都很不错的,还有那么多有良心的报馆,贴了家私呼吁女性走出家门。我以为,与其走上街头做我所不擅长的宣讲,倒不如干好手边的工作,将来有了能力能帮上的忙也多些。”宋玉芳翘了一下唇角,抬眸撞见何舜清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于平常。 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掩了一下嘴,拇指绕着下唇转了两圈。心里有些懊悔,连喝了两口实在贪杯,自己不是好酒量,小酌便有些微醺,这就表白了太多野心。那些话只是个人志向,原不该说出来的。况且,何舜清总算领导,一个小职员起那么大的誓,实在让人见笑。 越想越觉得惭愧,宋玉芳忽然坐正了身子,拿住公文包,起来欠了欠身:“时候不早了,我实在该回去了。” 何舜清的嘴上挂着笑,一个“你”字刚出口,就变成了惊讶的一声“啊”。偷偷插进口袋里掏电影票的手,顿时就有些没处安放。 宋玉芳一再坚辞,何舜清也不能非要留住她,不然这夜幕降临的时候,倒像有歹心似的。 ### 接下来的日子,各人都过得很混乱。 首先是中行再一次霸占了全国的经济新闻头条。 何舜清所透露的调任很快就发表了,总处要调张庆元到重庆分行担任经理,所遗职务由上海分行的一位胡襄理升任,但胡襄理非但不感激总处的信任,还再三表态不会就职。 韩章认为许连山做出这个调命分明是在报复,因此愤然辞职,并电呈黎元洪,要求撤销调张庆元的命令。 商股联合会则认为许连山此举无论是否挟私报复有待调查,但毫无争议的是,调任程序草率,未有充分尊重股东权益,因此坚持要撤出股份。 危机重重的许连山,对于商股联合会早就有意整治,正好就趁此机会质疑其合法性,并提出应予解散的观点。 因为担心上海市面混乱,黎元洪不得不电令江苏省长,表示同意韩章的建议,饬许连山当即撤销命令,并邀双方会谈和解。 内部的争权夺利,直接闹到明面上。原该是央行的同事,却成了矛盾的两极,谁也不肯让一步。于是乎,各方质疑和指责的声浪纷至沓来。 何舜清忙得焦头烂额,自此就不像过去,常有机会和宋玉芳打个照面。 而傅咏兮也慢慢变得神秘起来,除了工作时间,很少在跟宋玉芳腻着。下班时间,更是连钟凯都难见她一面。 这天,宋玉芳刚从外面办完交涉回来,就有人喊她去会客室。 她以为是哪位老主顾,开门一瞧却是宋子铭。 “有急事儿找,你赶快请个假,快跟我走一趟。” “出什么事了吗?”宋玉芳心上一揪,先是想到家里的母亲和弟弟。 宋子铭只管催道:“快点儿吧,这里不是说事儿的地方,咱们路上再谈。” “那……你等会儿吧。”这一闹,闹得宋玉芳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宋子铭并没有提到妻儿,虽然急也不像是火烧眉毛,那么就不是至亲出事了。另一方面,今天本不是假期,宋子铭从房山过来,鞋上、棉袍上还有泥点子,却丝毫没有回家换身行头的意思,这是少见的失态了,可见事情紧急。 这样暗暗地一分析,宋玉芳越发跑得快了。 五分钟之后,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坐上了早早等在银行门口的人力车。 宋子铭只对车夫说了一个“走”字,并没有地点,但前后两名车夫却像是早知道了地方,应声便走。 宋玉芳的脸色变得铁青,她已然有了一种预感,自己怕是被算计了。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拼命地拍着人力车的顶篷,逼着坐在前头一辆车上的宋子铭说出实情:“到底什么事儿啊?你这样子,弄得我挺害怕的,到底怎么了?” 宋子铭在寒风天里赶了这多的路,心里又有一篇乱账,哪里还有力气回答。只管把双手放在嘴边,一面哈着热气一面搓着取暖。 宋玉芳坚持要答案,完全地丢弃了仪态,半站着身子吼道:“你要不说的话,我就跳车了!” 宋子铭拗她不过,转过头敷衍了一番:“我也不知道许多,但是事情一定相当紧迫。否则老太太也不至于催我崔得这样急,要我立刻带着你过去。” “停车!”这时,宋玉芳早已气得满脸紫涨,七窍生烟四个字仿佛就刻在她脑门上。 回头瞧她的车夫不免吓了一跳,虽然前头给车钱的大爷交代了,晚些时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停,只管往大木仓跑,可跳车这种话不能不当成一回事。尤其是从年轻人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年纪的人,最是说得出做得到了。人家是父女,真要是出了事哪还会认账,自然是追究车夫的不是。 车夫只是跑慢了一点,宋玉芳果然就往道旁一跃。索性速度不快,踉跄两下人就站稳了。 宋玉芳气鼓鼓地回头走着,嘴里还恨恨地说道:“你要早说这话,我就不可能答应出来。” 宋子铭赶紧让车夫掉头,一路追着道:“你这是要造反吗?” 宋玉芳就更加速地跑了起来,喘着气道:“我并不想造反的,但也不想被生吞活剥,都是你在逼我。” 第59章 宁死不从 “你这孩子……”宋子铭晃着手,脖子都涨红了,急得直跺脚,“你还有没有一点儿伦理道德,对长辈大不敬,也不怕出门被人啐。你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大圣,没有长辈你能在这儿横?” “哼,别的都没法驳,但没有她还真就对我没影响!”眼尖的宋玉芳,望见前头有个小胡同。一路故意跑着直线,到了岔路口才一个急转。 拉车不比跑步,没有那么大的灵活度,宋子铭见女儿溜了,简直丢掉了一切斯文,当街急吼起来。 宋子铭的车夫也有了年纪,况且钱已经进了口袋,因此并不想怎样去讨好他,把车一停,擦着汗连喊吃不消。 于是,宋子铭只能下了车,靠两条腿去追。使他庆幸的是,宋玉芳是钻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去,因此并没有跟丢。 “那么我呢?!” 宋玉芳盘桓在胡同尽头,猛然听见这一声吼,不由浑身一哆嗦。 喘着粗气的宋子铭,一手扶在腰上,一手抬高指着宋玉芳道:“老太太已有了年纪,咱们做晚辈的不管持一种什么立场,孝顺的顺字起码该有的,哪怕是敷衍呢。否则,她有个三长两短的,人家背后不得说这个罪名该你背着嘛。” 宋玉芳刚要驳回,却被父亲抢了一个先:“就算你不要脸面不要名声,我呢,你妈呢,你弟弟呢?” 包氏心里横竖是没有宋玉芳这个孙女的,宋玉芳也不很顾念她,可母亲和弟弟始终是她的软肋。就像从前,一旦跟大木仓有了什么摩擦,宋子铭白天要去教书,孩子们又得上课,要找别扭就只有冲着宋太太去了。 一想到这些,宋玉芳便不再坚持,垂头丧气地走到街边,低着头忍着泪,静静等着宋子铭叫车。 ### 等到了地方一看,包氏依旧摆着她冰冷高傲的架势坐在正中,大太太、三太太分坐两边。 地上摆着一个蒲团,这是要让人下跪的意思。 宋玉芳知道这是在等她的,她心里自然也不服。可有一句话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几位长辈往上一坐,仆人们分两边一字排开,这阵仗一下就叫宋玉芳腿软了。 包氏见她一屈膝,便觉得事情能有七分把握了,便想再从气势上压一压人,这样或许能坐定十成的把握。只见她左手端着茶托,右手拿着茶盖拨弄着,狞笑道:“你也该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是先礼后兵的。” 宋玉芳听了此言,脸上惨白一片。 礼,上回已有过了,那么这次是要用兵? 想到此,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抱着一丝奢念先看一眼宋子铭。得不到回应的她,急得转着圈来观察形势,似有意要找个可逃跑的路线。右手惊恐地搓着下唇,几乎要掐出血来。 感到情况不好了,三太太先去瞧包氏的脸色,见果然有要发作的迹象,便先出来打圆场:“小玉,三婶同你直说了吧。丰盛胡同的鄂家,你认识的吧?正是鄂老太太看中了你,点名要你去给她做孙媳妇儿呢。也是因为天降的良缘,咱们家才顾不得长幼,先要办你的事儿了。” 这是宋玉芳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只是这样提起来,再联系前阵子鄂老太太的古怪表现,似乎就很有信服力了。 三太太噙着笑,起身来牵宋玉芳的手,几乎要凑到她脸跟前去说小话:“你也体谅体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习惯。咱们这拨再往上,谁不是婚姻大事全权交由家长做主呢。我也说,如今朝代变了,或者该把谜底先揭开的。小玉你又不是不懂事儿的孩子,一听说对方的条件,自然就明白祖母的苦心了不是。” 这样苦口婆心的话,却死活钻不进宋玉芳的耳朵里。她心里在想的,都是鄂府上下的各色人等,以及傅咏兮向她转述的那几位鄂太太是如何野蛮。 且不说家长做主的婚姻究竟好不好,单说这种亲戚,或许连宋家都不如呢。在一个深渊里长大,好容易脱离出去,却要被推入另一个更险峻的深渊里去,谁敢答应。 她是吓傻了,可一旁的大太太却误以为是有戏了,也走过来,背对着包氏,嘀嘀咕咕劝着宋玉芳道:“从前或者咱们有些误会,祖母待你不是不好。只是你母亲始终把个嫡庶名分放在心上,祖母为了大家和气,才说分开了好。大伯母说话做不做准,你心里也明白。我今儿就拍着胸脯向你说,你祖母一天不念叨你三回,这一天就不算完。她或者有些不善表达,但对你的心可真呢。” 说完这话,大太太冲着三太太眨了眨眼睛。她早先断言了,宋玉芳这种处境,正需要个能拉拔她一家子的姑爷,或许整件事的症结在于不该先问同不同意让家里替她操办,而该直接暗示她,这次的姻缘有多难得。 可宋玉芳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鄂府的纷乱,她没有如大太太所料,反而甩脱了手,怒目瞪着这满堂不顾她终身幸福的所谓长辈,生平第一回愤然抵抗着这个家庭的权威:“先以礼相逼,不成再武斗。我则不同,既要抗争,就一争到底半步不退让!如果接下来,你们要说什么面子上敷衍敷衍,回来只说没看上的话,我先告诉你们,这种话我半个字都不会信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先合了八字,万事俱备了才骗我去走过场。一旦我出现了,对方或许就认定了我是同意的。这种两头欺瞒的事情,原上不得台面的,但就我看来,咱们的门楣本也不光彩。做奴才做出的光彩,仗着自个儿是王府里的红人,比别家多些门路,虽然挣着了钱,买得了粉墙黛瓦、禽兽衣冠,骨子里却仍是趋炎附势的一颗奴才心!” 最后一句话,狠狠戳在了包氏心上。这是在骂包氏不过是个陪嫁丫鬟,宋老太爷也不过是亲王府上一个得脸的家下人,不过狗仗人势罢了。 这种话,背地里自然不少人说,可由宋家的孙女说出来,怎么不石破天惊呢。 大太太、三太太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只管扑在包氏跟前磕头,请她消气。 宋子铭先也跪了一下,看着包氏铁青的脸色复又想到,认错早已不解决问题了。便就起身,抄了手边的茶杯高高举起:“宋玉芳,你要干什么?!” 也有几个下人过来劝宋子铭别打坏了小姐,却都不真心,只是表面的敷衍。 宋玉芳觉得身上很冷,那种透骨的寒意是她这辈子未曾经历过的。 包氏不在乎她,她不难过,没有血缘的亲人有时甚至比不上仇人。 可为什么父亲也这样对她,一个孝子的名声,就那么重要吗?这天地难道从未变过模样,难道读了书的新女性只是比前清的女子更加清楚自己是贱命一条,然后比照着书里那种万劫不复的人生,一点一点地踩着前人的步子沉沦,而毫无半点自救之力吗? 宋玉芳翕了翕唇,才动这么一下,甚至未发出一声哭腔,便已觉得耗空了全身的力气。最后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带哭带喊地向父亲发泄着心底的悲愤:“你自己数数,为这件事已经问过我多少回想干什么了?我哪一回没说明白,我自己的命运我要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是工作是嫁人,嫁人要嫁什么人,第一决定权在我手上,而不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话音才落,一个瓷杯从宋玉芳的眉尾擦了过去,飞到了立柱上,应声碎成了一片。 宋子铭气归气,终究没舍得打下去,包氏却舍得。 众人不由“哎呀”一声,在祖孙两个之间犹豫了片刻,纷纷选择去顺包氏的气。 宋子铭踟蹰着,看着女儿眉尾的一道血痕,心里有一丝的软化。手便停在了半空,想要去掏帕子,又不由望着包氏去想,设若自己先关心女儿而非先关心上人,会否惹怒上人。 被人团团围紧的包氏本就胸闷极了,人一多更是喘不过气来,她拨开一层又一层的人,狠狠一拍桌,怒指着宋玉芳,咬着牙几乎是嘶吼出声的:“你给我记住,只要有我在一天,这种洋鬼子的屁话,就别想来玷污咱们的家风!” “设若玷污了呢,你们预备怎样?”宋玉芳宛如是杀红了眼的小兵,尽管势单力薄,却有殊死一搏的勇气,“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还是直接使最后一招的好。因为我绝对不会为任何理由而动摇!什么条件,谁开的条件,不先商量我的条件,能换到什么,钱还是爱,亦或对我来说,两头都是空。” 这一说,三太太便不得不出面调停了:“小玉,你别误会了。是三婶说错了,不是那个条件,我说的条件是人家出身名门,自然也是家底丰厚,更主要是人品相貌配你正相当。” 宋玉芳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便道:“能促成婚姻的,只有相当的灵魂,没有相当的条件。” 包氏仰天则冷笑道:“能过下去,全靠相当的条件,有情饮水饱是不存在的。” 第60章 伤口撒盐 宋玉芳冷眼望着他们,有时泪水会一下断了线一般地落,视线里的人都是扭曲的,正如他们在做的这件事。他们喋喋不休地问宋玉芳,究竟要怎样才答应,然后又绝不听她的回答,只管说着自己的理,继续问还想怎样。 宋玉芳忽然抱着悲观在想,或者永远都不可能有说服他们的一天了。 这难道就是女人的命吗?要不就不读书,不知道自己在被践踏,被人卖了还要很敬业地替人数钱。要不就读书,知道自己在被践踏,她所有的自由却只有拒绝替人数钱这一条。 辛辛苦苦十几年,到头来不过是揣着新思想来走老路。 不,总还有一条死路可走的。灵魂是永恒的,只要灵魂自由,肉身不要也罢。 当她灰心地想完一切之后,心里反而松快了。一抹眼泪,冷笑着说道:“去告诉鄂老太太,我宋玉芳说得出做得到,我不想嫁的人,我只会送他一具尸体。” “你……”包氏捂着心口,连连往后跌了好几步。 大太太、三太太都齐声质问:“小玉!你怎么能这样?你的良心呢?” 宋玉芳没有力气回答了,只是隐约听见一个老妈子在说:“要是这样闹,还不如眼不见为净的好。”再然后,她就被拖回家了。 ### 在家里的宋太太并不知道大木仓那边出了什么事,听见屋外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响声,就掀起一角棉帘子,笑盈盈地探出头来道:“今儿这么早呀。” 宋玉芳哼着气答应了一声,她瞧母亲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还冲她招着手。可是这时候,谁还有心思去打听那些,故意视而不见地直奔自己的屋子去了。 宋太太虽然觉得稍有些扫兴,但也没有彻底冷下脸来,而是耐着性子一路跟上去:“我今儿可捡着一大便宜,早上路过珠市口的时候,忽然窜出个人一下扑过来抱着我的腿让我赏口饭,我说哎呦……” 瞧这架势大概要引一篇长论了,宋玉芳没耐心听,一面换衣裳一面冷言道:“长话短说。” 满肚子的话刚到嘴边就吃了个瘪,宋太太被噎得掀了几下嘴皮子,才接着道:“反正就是碰上个讨饭婆子,我听她说话还算利索,就着一口井让她洗了一把脸,看去顶多也就五十。我就问她了,听口音离北京也不远,看样子好像落难还不多久呢,怎么不投个亲靠个友的。她一说话眼泪就跟断了线似的,啧啧,真是造孽呦。她家里穷得没饭吃,儿子就把她扔了出来,你说这种龟儿子……” 宋玉芳换上了家常的宝蓝色小袄和袄裤,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再一次打断了母亲的话:“直说结果得了。” 无缘无故被女儿抢白了两次,宋太太心里自然也不乐意,咬了两下唇角,平复了情绪,才道:“她说她啥活都能干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一件棉袄,旧一点也没事儿,还想每天有顿吃的,哪怕是一碗没米的热汤也认了。我跟她说了,咱们家四口人,两个人生利,虽然不说大富大贵吧,可让她每天吃窝窝头总还……” 这一说起来,又是没完没了的架势。 宋玉芳已然听明白了,想是宋太太又在捡芝麻丢西瓜了,因就吐着一口浊气,背对着躺在床上,懒懒道:“你可想清楚了,领个人回来是要管人家到底的,不比寻个做活的,将来还可好来好散的……得了,我也懒得说,你看着办吧。” 这时候,由外头传进来一阵拖沓的跻鞋声。接上,有个黑黝黝的中年妇女进屋向着宋太太笑问:“是咱们家的大小姐回来了吧?” 宋太太点点头,叫宋玉芳赶紧起来见见。 那个妇人更加地笑起来,腿一弯,人就要跪下去。 宋玉芳才扭过半边脸,见她要拜,哪里还看得下去,赶紧跳下床来,伸着胳膊一架,道:“嗳嗳嗳,咱家不兴这套,你起来。”说完,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看着她母亲。 宋太太已经久不享受这种使唤人的生活了,因此抿着嘴咯咯地笑了几声,才对宋玉芳道:“叫她王婶吧。” 宋玉芳真有些累了,不想应付这些事,一直冲着宋太太使眼色。宋太太压根也没察觉,倒是王婶知趣地先走了。 不一会儿,宋太太也出来了。 王婶在院子里择菜,便向她道:“太太,咱们家的大小姐真是俊呐。” “那可不。”宋太太得意地挑挑眉。 王婶又开始问,家里人都喜欢吃什么,好咸的还是淡的。 谈着谈着,书房里忽然“啪嗒”一声响。这还不打紧,或者只是书架上的书落地了,可奇怪的是还有脚步声。 王婶可是记得这位新东家太太说了,书房只有老爷会用,小姐偶尔去翻翻书,小少爷是不许进的。这就有些瘆人了。 宋太太也怕了起来,她心想着,幸而还是大白天呢,家里又有好几个人在。因就大着胆子走过去,颤着手搭了那扇门一推。 迎面所见,自然是宋子铭活生生地坐在里头。 她大松一口气,向院子里摆摆手表示没事,又后怕拍着胸脯直跳脚:“呦,今儿到底什么日子呀,你怎么也回来了。”说到这里又觉得来得刚刚好,就把王婶叫过来引见,“这是咱家老爷。” 宋子铭这会儿心里正乱,记挂着女儿眼角的伤口不知道要不要紧,又放不下面子去道歉,这才想在书房里静静的。 偏是宋太太得意于自己的小算盘,看见谁都想拉着细说:“我今儿……”她才起个头,想起当着人家的面可不能胡说,因就先叫王婶去忙,然后才关上门,一脸窃喜地凑在宋子铭脸跟前,捂着嘴先笑一声,这才道,“我捡一大便宜,我……” “我累了,你也去忙吧。”宋子铭一脸的不耐烦,起身推着她往门外一送,便将门关上了。 “这一个个都什么毛病啊?”宋太太感到面上无光,家里的人没一个把她放在眼里的,跺着脚又喊了一声,“王婶。” “嗳,太太您吩咐。”王婶好容易才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做事格外麻利。听见东家喊她,人还没站直,就一路拿手擦着衣襟过来了。 宋太太也不过无心地一喊,因为王婶是唯一一个不敢不听她说话的人。可人家过来了,也不能说没事,就硬是说了一件事道,“晚上多炒两个鸡蛋。” 对于宋太太来说,宋子铭的出现实在太反常了,她顾不上跟女儿置气,立刻转身唤道:“小玉,小玉?” 宋玉芳自然是不答的,她翻了个身,拿脚勾了一下被角,整个人缩了进去。 只听见宋太太一路说了进来:“你说怪不怪,你爸回来了。你呀别懒了,赶紧起来问个好去,省得又让他挑理儿。” 不说则已,一听到父亲,宋玉芳好容易忍下去的眼泪一下就决堤了。她抬手摸了一下眼角。血迹已经收干了,刺痛还在。便是肉体上的伤口不疼了,心里也会一直被撕扯着。 宋太太是一番好意,为女儿也为自己,不想这个家里的人整天就是互相地不满这个不乐意那个。上来就把被子给掀了,拍了宋玉芳的大腿一下,趴在床沿上,刚想说什么,就大叫起来了:“这是怎么了,哭了?哎呀,眼角上怎么了,这都破了皮了。你倒是起来给我看看呀,别光顾着哭呀。多大个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宋玉芳死死咬着唇,怎么也难开这个口。 宋太太又心疼又着急,最后实在急得没法子,竟一掌一掌地打在宋玉芳身上,要她说出实情来。 虽然落下去的力道不重,但是刚吃了父亲的亏,哪里还忍得下母亲的打,宋玉芳只好抽抽搭搭把宋子铭怎样去银行找她,又怎样一路地骗着去了大木仓,最后又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是贼心不死啊!”宋太太拍了一下桌,听起来很生气,可看上去却未必是那么一回事,她不由沉吟着问道,“不过……真是你三婶说的,那家人家就是你那位富得流油的主顾鄂老太太?” 宋玉芳抽泣着只答了一个“是”字,眼前便又是一片模糊了。 宋太太站起来走了两圈,眼里现出了复杂的神情:“这就难办了,我原以为那头跟你说的亲事,跟当初撮合我跟你爸似的,只是沾亲带故的穷亲戚,抹不开的面儿罢了。可要是个荣国府那样人家,倒该细掂量掂量了。” “妈!”这下,轮到宋玉芳拍案而起了。 她原本只受了宋子铭的气,现在又要来受宋太太的气,加上儿女婚姻父母做主这在中国是很难根除的一种观念。不管他们各自出于什么立场,最终都是要走向牺牲宋玉芳婚姻的路。 愤怒将她牢牢地束缚住,恐惧则一点一点地在吞噬她的意志。 所谓独木不成林,她很怕自己一个人是完全无法抵抗住族权和父权的。而她又实在没到对人世毫无留恋的那一步,她不想走死路,可活又活不出滋味来。 “我就知道你……你,你根本就……你也不懂我说的什么自由不自由,你的理解、你的进步都是假的!” 第61章 祸不单行 宋太太眼神漠然地看着几乎要癫狂的女儿,她并不认为这种话,是什么压迫下的呐喊,在她看来,这是读书人都有的一点酸劲罢了。因就冷笑道:“甭管进步到什么时候,也得吃饭不是嘛。” 宋玉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整个人也是一会儿冷得打颤,一会儿又急火攻心的:“咱们家的饭钱现在总有一半是我出的吧?” “嫁个好人家得省你多少事儿啊。”宋太太偏着头,居然笑了起来,晃着手指向她说理,“你就说那几个搞妇女进步的人吧,人家也是有头衔领皇粮的吧。嘴上的话都是骗你们这些傻孩子的,其实人家都嫁了好人家的,人家男人哪个没汽车坐呀,两不耽误知道吧。人要会变通,你就说咱们家里谁最恨老太太,那不是我嘛!可她要是能办下这件人事来,我还就得忍下这口气。怕只怕呀,将来她手伸得太长了,像管我似地管着你们小夫妻。不过那头的老太太倒是向着你,这就得拼寿数了……” 越把话说去,这事就越有要作准的意思。 宋玉芳心里一空,不由想到,自己果然把人瞧得很准。她的母亲才不会有什么坚定的立场,不赞同旧的,也未必就会去追随新的。宋太太自有一杆秤,一头装着虚荣一头装着半辈子的苦水。她是摇摆的,她不会是任何一方的人。 可把人看准了又管什么用呢?光是知道,却半点法子都想不到。这就譬如自己识了字,到头来得到什么了,不过就是知道自己苦在哪儿,将来又是怎么个死法。有时候活得太明白,是世间最残忍的一种酷刑。 宋玉芳冷笑一下,斜着眼问道:“妈,你是想钱想疯了吧,你知不知道鄂家除了有钱,还有一堆比我的大伯母和三婶婶更难缠的太太们?” 宋太太复又犹豫起来:“你意思……荣国府里还有刑王二位夫人呗?”这时,她忽然地打通了关节一般,不等回答就拍桌道,“我就说嘛,大木仓那边根本就同咱们不对盘。” “我算是知道了,往后有事儿啊,我也不能指望您二老了,全得靠我自己!”宋玉芳冷哼一声,重新滚到被窝里,任由这腹内一团一团的火气烧得心房乱蹦乱跳,眼泪则冲得脸上热辣辣的。 那边宋太太就去书房拍门理论去了。 日头慢慢往西落下去,街门外一阵喧闹。宋津方举着小糖人,后头跟着一堆满身黄泥的孩子,都抢着要他的糖人。街坊都说,自打这宋家小姐谋到了金饭碗,宋津方俨然就成了这一带的小少爷。 “妈,妈……”宋津方一路沿着廊子往厨房跑去,大喊道,“你快去会馆里瞧热闹呀,那边有人接亲,撞开门一看,新娘子可真是不会藏,人就挂在房梁上,新郎一进屋就抱住她了。大毛长得高,他说新娘子可白了。可是顾师母说什么都不让看,妈,你带我去……” 这时,北屋子和书房的窗砰地一下都开了,两双怒火直喷的眼齐齐盯准了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小身影,冲他吼了一声:“宋津方!” 这阵势着实把人给吓住了,立在原地发起了呆。 宋子铭不安地瞥了北屋子一眼,宋玉芳感觉到了一种注视,心里不禁反感起来,故意把窗关得很重。 “我的祖宗,你这是故意的吧?”宋太太惴惴不安地夺门而出,一把拉过儿子,冲着地上直啐,“你快呸掉,快把话呸掉,你姐才不……” 家里才有这么一桩公案,宋津方就撞见了这种晦气事,实在让人心难安。 宋子铭想到女儿刚才在大木仓那边发的毒誓,眼皮抽搐了好几下,只能不停地默默祈祷。老天爷可别拿这种话当真了才是,真要成了谶语,那可……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也就把窗户给带上了。 可宋津方却一点都不知道事态,仍摇着妈妈的衣襟央告:“妈,咱们看新娘去嘛……” 宋太太一听,心跳不由停了好几拍,戳着他的额角直嚷:“你这傻子,还敢说!这会儿还去干嘛,你指望着看冥婚去啊!” “我讨厌你们!”宋津方哇地一声哭了,丢了糖人在地上。 这下子后面那群泥孩子自有贪玩不怕脏的,扑到地上去捡。谁知宋津方又不乐意了,冲到人堆里喊:“不许抢我的孙大圣!” 王婶听见动静,从厨房里一路问着“是小少爷回来了吧”,一路迎将出来。眼前这乱哄哄的一幕却叫她没法认小东家,只得上前去把捧着心口直跺脚的宋太太扶着。 ### 这大半天闹的,宋玉芳是吃不下睡不着。加上哭喊了一阵,第二天醒来一照镜子,眼睛是没法见人了。嗓子眼上也堵着一口痰似的,总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只得坐到桌子前,拿出自来水笔写了一封信寄到银行去请假。 偏是无巧不成书,这天傅咏兮也请了事假。工作一方面措手不及倒还不打紧,只是傅咏兮的事假到了晚半天,发生了不好的效力。 约莫下午四点钟,宋宅的铜环被人扣响了。 王婶拉开小半扇门,探出脑袋望了望:“先生,您找谁?” 来者很斯文地往后退了一步,欠欠身道:“劳驾,我找宋小姐。” 王婶自觉受不起这种西装革履的阔少这样大礼,局促了好一阵才又问道:“您是……哪位呀?” “鄙人姓何,跟宋小姐同在中行上班。” “我给您瞧瞧去,我家小姐今儿不舒服,未必能见客。”王婶口里这样说,眼里却不禁透出笑意来。这样精神的青年,大高个白净脸斯文书卷气,倒跟唱词里的状元郎差不离了。 何舜清见这位老妈子只管站着笑,也不请他进去听信,也不开口回绝,脸上一阵尴尬,只得再说些能证明身份的话出来:“劳你驾,告诉你家小姐说,我来,一方面是瞧她的病来的,另一方面……是为我们银行的傅小姐来的。” 王婶这才不好意思起来,忙带路往客厅里去坐。转过身,则不由地喃喃自语道:“这么多事儿啊……”说时就到了地方,打起棉帘子来,笑着请客人往内走,“那您先在屋里暖和暖和。” 依照地方远近呢,隔着门就是宋玉芳的卧室,或者这会儿她都听见了。依照王婶的念头呢,最好是先跟东家太太去说道说道。她就停在当地,冲着何舜清愣愣地一笑,然后才转向西边去告诉宋玉芳。 别的话都可先放一放,只是何舜清此来也为傅咏兮,这很不寻常了。 宋玉芳急忙套上衣服,手梳着头发,对着镜子便是一顿抓。接着,就急急忙忙冲了出来,一直问到何舜清跟前:“是不是咏兮出事儿了?一定是有事儿,不然也不至于是你来找我,对不对?” 何舜清循声一瞧,两边眉毛立刻就皱在了一处。 才一天不见,宋玉芳那张脸就瘦了一大圈,眼睛又红又肿,鼻头也泛着微红,看起来很不好的样子。再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止是一天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何舜清忽然对此有些自责。便顾不上别的事,手僵在半空,差点就没忍住去抓她的手,急问道:“你怎么病得这样重?” 宋玉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糟糕,只是听说他为傅咏兮来的,并没有什么心思为着气色去涂脂抹粉,脸上起了一阵热,旋即又赶紧重复道:“快别管我了,我料想咏兮若不是遇上了很大的麻烦,你不至于这时候找到我们家来。” 何舜清叹了口气,抬高的那只手顺势往桌上一落,方始说道:“我们刚把她保释出来。” “什么?”宋玉芳急得几乎等不了接下来的话,就想冲到傅家去。 还是何舜清叫住她:“你别慌神,先听我说完。” 宋玉芳这才赧然地回头说了一句抱歉,两个人对面坐下,何舜清从头把经过给理了一遍。 原来,这一阵子傅咏兮一直在暗地里走动,整个北京城的女校几乎没有她未曾到访过的,自然也包括大大小小的妇女组织,还有能将消息传遍各地的记者。她密谋了一次请愿,时间正是今天。她所联络的组织,警察局门口齐聚,起初还只是喊口号,呼吁重新调查柳喜红当街受辱一事。后来双方僵持久了,彼此都从言语冲突爆发为肢体冲突。一部分记者冲破警戒,砸了档案柜。初步的身份确认是,打砸警察局的多为花报记者,而非大报馆。其目的很显然,只是为了挖出当初绯闻男主角的身份罢了。傅咏兮作为领头的,哪有不蹲班房的道理呢? 说完这些,何舜清从公文包里取出两份报纸给宋玉芳递过去。 一份是说今天请愿的事,标题却赫然是“伶界女王不堪受辱,围堵警局申冤”。而另一份则是早两天,《京报》对柳喜红的专访,她明言不想再出面谈东安市场一事,恳切社会各界无论什么人抱着什么目的,都不要再用她的名义发表任何言论了。 第62章 互道心志 何舜清接上说道:“这要是在国外,柳老板要对密斯傅的行为较真的话,就这种滥用她名义组织集会的事情,简直侵犯其名誉了。” 宋玉芳一直把头摆着,越摇越用力:“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咏兮绝不是这种没担当的人。” 何舜清微微地一点头,又道:“我和她谈过,她说自己从来没有用过柳老板的名义。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那么问题就在参与这次活动的人身上。事后在警局,我略做了一番打听,她请的那些记者,除开动手的几个是明着抢头条。剩下的那些,我也有所耳闻。”说着他比出右手的四根手指,“四个字足以形容,道貌岸然。说什么愿意为了保护女同胞,牺牲一点工作时间和工作报酬,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呢。” 这时候,宋玉芳脸上不免懊悔起来:“她最近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可是,可是我……我没料到这一层。我是劝过她的,还有其他的朋友也劝过,希望她对柳老板的遭遇保持一点尊重,不论什么行动都要征求本人的同意。” 她不得不对自己坦白,若是放在做同学的时候,她是不能这么由着傅咏兮一个人慢慢地想明白。工作了以后,尤其是傅咏兮有了钟凯这个恋人之后,自己就不如从前那般上心了。一则力有不逮,二则觉得跟有了伴侣的朋友似乎有一些些不同以往的小变化。 一旁的何舜清,还在慢慢地说着自己的看法:“我看,她有些天真了。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还很激烈地跟人事科的同事辩论,说她做的一切仅代表自己而不代表柳老板。仿佛只要她一肩扛下,所有人就真如她打算的那般,都冲着她去了。” 宋玉芳更加地替傅咏兮担心起来,道:“那几个存歹念的记者,恐怕他们的参与只怕从头到尾都是冲着柳老板的,甚至要把这种受害经历,当成风月故事去传。我也不怕拿自己来打比方,譬如我所干的这份事业,不管本意如何,做久了都有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嫌疑。报馆也未必就能比我好。都是冲着钱,报纸卖得多,还要什么脸面,甚至王法都可以不要的。” 何舜清点头道:“大约是为了那个犯事的,有传言那个登徒子家里是两院的人,职务还不会很低。有事做的人或者不在意这些传闻,没事做的人可是天天盼着内幕呢,能挖出来大概会有不少的润笔可赚。更有甚者,剑指府院之争岂不更乱?” 如此一分析,宋玉芳哪里还坐得住,赶紧起来到:“何秘书,劳驾你在这里等一等,我马上换身衣服,我想去一趟密斯傅府上。” 何舜清两手一握,表现出感激来:“能请你劝劝是最好,因为身份问题,我们银行肯定也要负上一点管理责任。可是,我们几个人似乎都没法把密斯傅说动。” “我也不保证我能,我只能尽力。”宋玉芳少有地失礼,说话时只管往自己卧室里去。 客厅便又静默了一阵子。 隔着窗户站了老久的宋太太这才挪着步子,站在门边问了一声:“是……何先生吧?” 这就不成样子了,主人站在门口,客人倒堂堂正正地在人家屋里坐着。 何舜清觉得心上一阵发虚,连忙跳起来让座,拱着手直说抱歉:“是宋伯母吧,失礼了,第一次上门竟这样唐突。” “您坐您坐。”宋太太趁着他起身时,已把他的衣着看了个仔细,不免有些诚惶诚恐的,“客气什么,既是我们小玉的上司,我们小玉又正遭着病,你来这一趟也是你的好心。” 两个人对面坐了,何舜清搭讪着问道:“伯母怎样就知道我是她上司?” 宋太太并不细琢磨,只管挑起眉头笑道:“嗨,这有什么难猜的,你们银行里是个人都能管到她。” 这话粗一听,仿佛很贬损自家的孩子,可要细想又无一字不是实话。何舜清忍了一下,最终还是笑了起来。 宋太太有些懊悔自己嘴太快了,身子往旁一缩,讪讪然道:“我……我们这样人没什么见识,让您见笑了。” “是啊,是个人就能管到我,也不单是银行里这样,去哪儿不是这样的呢?”穿上了大衣的宋玉芳,正把一条白色的毛线围巾绕在脖子上,撇着嘴像是在跟自己的母亲置气。 何舜清不知道前情的,自然不会把这番抢白看得多严重。只当是北京人惯有的一种贫嘴,家人间的互相调侃罢了。 宋太太则不然,躲开脸轻咳了一声。听见宋玉芳向她道别,她才想起屋里有一顶新做的帽子,赶紧去取了出来。 何舜清在街门口住了步子,对着一路跟出来的宋太太再三道谢,并且保证只占用她千金一两个小时的光阴,这才告辞离开。 宋玉芳则闷头一直向外去。 这时,王婶不知从哪儿冒了头出来,含笑问道:“太太,这是哪个王府里的少爷呀,真气派呀!我听街坊说,这位少爷是打一辆顶值钱的汽车里下来的。” 宋太太略带得意地一撇嘴:“你可真是,光记得值钱,都忘了年月了吧。王府还值钱吗?这是我们妞儿的上司。照我想去,我们妞儿就顶厉害了,每天过手的都是国库的银子,那她的上司就是给整个民国管账的人呀。哎呦,那可……” “是个账房?”王婶歪着头一问,就彻底把宋太太的兴致给问没了,扭头便回去了。 王婶也只得在后头跟着。 ### 却说傅家,哪有宋家那派平静,早已是炸开了锅。 何舜清与宋玉芳造访时,听说傅培勇正往警察局长府上去疏通关系,大概是想去勾了今天的案底。 傅太太红着眼圈出来迎客,同何舜清客套了几句之后,便拉着宋玉芳的手道:“孩子,你瞧瞧她去吧。打从念书起呀,她就只吃你那一套。我们这些人,哪个一天不被她喊七八十来遍封建腐朽呢,她不说我我就算万幸了,我说的话,又哪里能顶用呢?”说时,又有几行泪簌簌落下。 宋玉芳略劝慰两句,便熟门熟路地向傅咏兮院子去了。 因不方便,何舜清只跟到院门口,便站住了。 傅太太在后头低声道:“何先生,还是到我家丫头的书房坐坐吧。你瞧,都飘雪了。” 何舜清急于向总处回复,迫切地想在第一时间要知道进展,因此才跟来的,至于下不下雪根本也顾不上了。便道:“我在廊子底下站一站也无碍,傅太太别招呼我吧。” 傅太太收起泪珠子,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知道,这里的书房和咏兮的卧室隔一面墙,她们说的什么,很容易就把声音送过来了。”正说着,便已将人引到了书房门口,亲打起帘子来,却把声音一点一点地放低,“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女儿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我是听墙角听惯了的。天儿好呢,我就站在廊子下头听,天儿不好,我就过来这边。” 何舜清这才局促地笑了笑,微欠了欠身子,轻声道了谢,这才搓着手进了屋。 这时,果然听见隔壁屋里传来了傅咏兮的声音,听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冷淡:“你不必说,我心里什么不明白,笑骂由人吧。只是……很对不住柳老板。” 这样的表态,莫要说傅太太,就是何舜清听了,也为其揪心。 不知宋玉芳会怎样去劝,更不知有用没用。 只听那头又有了动静:“好哇,一句笑骂由人,你自己摘干净了不说,还多了几分不同俗世的清高呢。” 说罢,宋玉芳背对着傅咏兮往凳子上一坐。 傅咏兮站在窗边,隔着玻璃去瞧那越飘越密的雪,忽然冷笑了一声:“这世上未必只有你们会想策略,我以为,这世上缺少明知要吃亏,却依然肯去吃亏的人。你们说的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什么遭人利用,我半道上都看明白了。可是,我想问一句,为什么这件事情就应该是个人感受超越道德规范的?” 宋玉芳转过半边身子,敛起神色道:“还请赐教。” 傅咏兮一脸凛然的样子,回头冲着她,竟呐喊着做起了演说:“因为尊不尊重妇女这一条,在中国根本就不在道德范围内!人连妇女都不尊重,那么老弱幼小又算得了什么?法律不该宽纵却宽纵了,我们女子只能互相安慰,什么我们往远瞧吧,我们得用双手撑起屏障,保护下一代不再受我们这样的欺凌。可是,我们这一代还算人吗,我们可以拥有人格吗,难道活在这个时代的女人就活该一忍再忍地受人凌辱了吗?是,我比你们坏,比你们心狠,我认为牺牲掉柳老板的个人感受,去呼吁新法规的诞生是完全值得的!” 有几点泪毫不受控地从宋玉芳眼里滚落下来,她甚至都来不及去擦,只吸了吸鼻子,改换了态度,低声说道:“我一直都说,这个问题上,没有谁是绝对错误的,只看是把问题想得有多大。” 见她态度软化了下来,傅咏兮也收了自己音量,继续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应该能理解吧,旁人劝不动我,是因为我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糊涂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负她,负得坦坦荡荡,我欠她的,拿什么还都行,哪怕是命呢。” 宋玉芳走到窗边,一只手轻轻搭着她的肩,蹙眉道:“可银行里怎么交代呢?” 第63章 风雪同行 一切仿佛回到了半年前,那个礼拜天,傅咏兮顶着一个光头回家,被傅培勇打得皮开肉绽。 这几月,伴着从象牙塔步入社会的人生巨变,傅咏兮的头发也从板寸一点一点长到了齐耳。 宋玉芳一面想着眼下的难事,一面回忆着过往,不由抬手揉了几下傅咏兮耳边的碎发。 傅咏兮烦躁地摇了两下头,借此甩开她的手:“还没有工夫打算。”然后,整个身子都扭着背了过去。 宋玉芳慢慢地在屋里踱步,最后停在梳妆台前,伸手开了一个檀木匣子,把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搁在台子上,口内说道:“我家里有个梳妆匣子,不装粉不装首饰。每天我都往里头塞铜子票,现在日子好了,偶尔也塞一块袁大头。我对谁都不曾说过,自然也包括你。我怕大伙儿笑话,我一直奢望着,靠我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劲儿,攒呐攒呐攒呐……哪天能攒出一所夜校来,专门教那些被迫落入风尘的可怜人,怎样不靠皮肉来自立。我读过书,很容易就从他们身上挣到钱,可以去买脂粉买首饰,但我……我下不去手,那钱实在是……”说到这里,就有些透不过气来,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抿起笑来,含着泪光问傅咏兮,“要不你也攒一个,攒出个基金会,专门培养女大状,怎样?你可比我阔,除了薪水,也许还在拿着家里的零花呢,攒起来应当比我快多了。” 有一股热烈涌动的火焰在傅咏兮的眼波里闪动着,她觉得心上似被添了一把烈火,差点就被形势所扑灭的希望又一次点燃了。她上前两步,低头望了望桌上那堆首饰,信手拿起一个粉缸子,冷笑着问道:“你就不怕这招没用?” 宋玉芳沉沉地叹了口气,摇头笑道:“有枣儿没枣儿打两竿呗,你闹这一出不也是这么想的吗?能办好固然好,办不好又能糟到什么地步呢?横竖咱们都这样了,上个街都不安全,哪儿来的尊严可谈?” 傅咏兮已经很习惯了轻易被看透心事,丢了粉缸子,捂着嘴咯咯直笑。 宋玉芳不由松下一口气来,这样爽利通透的傅咏兮使她安心。像刚才那种义愤填膺、苦大仇深的样子,宋玉芳真怕非但劝不住,自己也会陷进那种情绪里去。 革命,不能没有热情,却也忌讳只有热情。宋玉芳更愿做革命的钱袋子,其实这种想法很矛盾。她那样穷,却偏要去做自己不合适的角色。但也正是因为穷,她才格外知道钱有多么不可或缺。 出神的一刻工夫,傅咏兮更挨上来两步,抬着手不停地摩挲着她的下眼睑:“银行也真是能狠下心肠来,你都病得这样了,还叫你冒着风雪过来。” 宋玉芳听罢,耸肩道:“左右我看了晚报是不能不赶来见上你一面的,何不交代些任务给我,这也很符合经济观念吧。” 傅咏兮垂着脑袋,无力地伏在宋玉芳的肩头,眼里闪动着点点泪光:“我知道该怎样办。便是你不来,我也知道该如何抽身。我身上有不变的,也有已经变了的。我被关的时候就在盘算了,以我的家庭应当不至于被赶出银行,被我牵累的我大概也能尽力去护着。只是……我始终觉得这种妥协,叫人心寒、心灰、心不甘。” 宋玉芳的手指轻轻得揉着她短短的黑发,刚想说些什么,却先被腾然站直的傅咏兮给打断了:“好了,你回吧。这冷的天,这大的雪,你又抱着病,我不敢留你啊。”说着,便把人往屋外一推,“我叫司机去开车。” “不了,是银行的公车送我来的。你让我回去歇着,那你也别送了,闹一天了哪能不累呢。” 一墙之隔,傅太太听见动静,赶紧揉了揉眼睛,起身喃喃地向何舜清说道:“您是客,且坐着。我先走了,省得被我丫头撞见了,又该闹脾气了。” 何舜清自然也跟着起身,但傅太太听完女儿的一番慷慨陈词,并无精力再与人周旋,脚下生风般地跑了。 等何舜清跟到门口,望着傅太太的背影时,迎面撞见宋玉芳向这边来了。 大风卷着纷舞的雪花,打在宋玉芳的身上,愈加衬得她身形憔悴。 何舜清抢上前一步,什么都没想先把身上的风衣脱下,轻轻地搭在了她身上,抱着歉意说道:“的确是我太不近人情了,这冷的天还托你出来办事。” 宋玉芳缩了一下肩膀欲推辞,肩上却更加感到一股力量,不容拒绝地更为裹紧了她。 ### 两人并肩走出傅宅,待回到车上,宋玉芳犹豫了几次,才鼓足勇气向何舜清提了个要求:“横竖是要给公众一个交代的,何不约个正式的专访,密斯傅的观点,也该请个可靠的人原原本本地登出来。论私心,这是挽回一位中行员工的……暂且算是过失吧。往大义上说,她的立场本就有道理。我一直知道她见识不一般,因此才格外反对她锋芒太露。她既有这种勇气,就不该把前途牺牲在这些事上。她的能力放在哪里都是能放光的,失掉她一定是一种损失。” 何舜清听见这样说,便知道宋玉芳似乎有些误会了,便笑着解释道:“关于银行的立场,你大可放心。需要她表明态度,并不意味着我们全然否定她作为员工所展现出来的价值。我们不会对她如何的,至少不把她撇下这个事我可以担保。” 知道自己是多虑了,宋玉芳不免红了一下脸:“我还以为……” “如果我们决心撇下她,那根本就无需出面保释,反正她的父亲是足够做这个保人的。”何舜清说时,往前坐了坐,交待常叔道,“雪天路滑,开慢些吧。” 原本是极平常的一句交待,却因为说话之人暗藏着一番小心思,变得有些没底气。 宋玉芳则毫无察觉,呆呆地望着车外肆虐的风雪。 触景是很容易生情的,更何况是在经历了事情之后。 从傅咏兮的话慢慢想去,忽然又意识到柳喜红那边总要有个调停结果,最好是尽快。方才忘了谈起,明早去了银行,应该先商量这个。替别人想完了,又难免自怜了起来。鄂老太太怎么说也是照顾宋玉芳生意的客户,年末又有回访的任务,这个坎要怎么过呢?还有大木仓那边,有没有可能一意孤行,父亲母亲的立场会不会变,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却偏偏腾不出工夫来一一想明白。 尤其是眼下傅咏兮也有了困境,更加顾不上替朋友出主意了。身边看似簇簇嚷嚷,今天遇见这个,明天约了那个,真到了棘手的时候,却没有个可谈心的人。 旁边倒是有一位可信赖的前辈,却不适合倾听女儿心事。 宋玉芳不自觉地侧目一望,又不自主地呼出一口浊气。 何舜清看她这样低落,料她是为了方才的谈话,因就劝道:“我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难事,是坚持所打不败的。” 宋玉芳一时没反应过来,鼻子里“嗯”了一声,眼里难免露出些不惑来。 何舜清更加正起颜色,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激进的温和的,但凡是希望,都要牢牢抓住,人在光明就在。我无法左右旁人,但我提出招收女行员的倡议,并不为拿你们当花瓶。可是能走多远,在乎你们。不要放弃希望,一个落后的民族要奋起直追,尚且有一段忍辱负重的历程,更何况你我。咬牙熬过去,相信我,我们终会渡过苦难、感谢苦难。”说完,松开右手,笔挺地递到了宋玉芳跟前。 宋玉芳觉得有股热流一直往眼睛里冲去。她自然知道这番话全为傅咏兮之事而发,但此刻她又何尝不需要这种鼓励呢? 激进的温和的,但凡是希望,都要牢牢抓住。她不能就此认输,女子进学不该白走一遭,出了学校还去走嫁人或轻生的绝路。前人用血铺的路,让她得以有机会进学堂,她不能只学到消极的历史轮回观来对待这个世界,那样既辜负前人也拖累后辈。就是不为妇女同胞,不为国家进步,她总该为自己强悍一次吧。 两滴泪摇摇欲坠,宋玉芳伸出手回握,重重地一点头,就把那泪珠子点落在大衣上。 “呦,差点忘了这衣裳呢……”宋玉芳说时,将肩上的风衣取下,道了一声谢便递了回去。 何舜清接了过来,随意地搭在了腿上,正好挡住了裤袋。他伸手去摸,里边有一沓戏票。为了解决傅咏兮的事情,他还特地上门拜会了一下柳喜红的戏班,又包了许多票。这种情况下,正好用上。想必,一直很同情柳喜红的宋玉芳是无论如何不会拒绝的。 可是,方才买票时,没有料到晚些时会排上用场,因此还是一沓连票粘着的。原样拿出来现撕肯定是不礼貌的,他就打算偷偷撕下两张来再开口。 谁知这时,汽车更加放缓了速度,慢慢靠在了路边。常叔转过头来道:“宋小姐,实在抱歉了,再往里就开不过去了。” “没事儿,这就很近了。”宋玉芳对着后视镜笑了笑,又向何舜清告辞,“何秘书,密斯傅的事情就劳你费神了。明天见吧。”说完就下车了。 第64章 暗中使绊 “那个,我……”何舜清想开门追下去,却是越紧张越出错,一下竟没抽出手来。等到开了车门往外一站,却见宋玉芳为着避雪脚步格外加快了,中间又隔着三三俩俩下班回家的街坊向她打招呼,并没有间隙留给何舜清叫住她。 “常叔,你这样开车不安全!”何舜清沮丧极了,把车门重重一碰。又从袋里扯出那沓戏票,赌气似地全都撕成了两张一份的。 “我的外少爷,您跟老爷自来都是催我快点快点再快点,猛然要我慢下来,我还真不会开了。”常叔把着方向盘,拿眼睛不停地溜向后视镜,既觉得抱歉,又忍不住想笑,“不是约了明天见嘛,总有机会的。” 何舜清又把那堆戏票叠齐了,放回口袋里,然后嘟囔道:“哎,哪儿有那么容易啊!明天,哼,明天还有一堆记者要来。”说完,心里涌上无限烦恼,重重地搔着头皮。 ### 次日清早,傅咏兮是头一个赶到银行的,而何舜清是在银行过的夜。两个人便趁着大厅没人,开始对采访稿。 不多久之后,宋玉芳也赶到了,提出中午去一趟柳喜红的戏班。 何舜清告诉她,已经代表银行去过了。 而傅咏兮也说,自己来上班之前就去过了。 “这不影响她休息吗?” “都这样了,谁还能安眠呢,自然是从速为妙。” 她两个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也没个空隙,何舜清轻拍了拍西装口袋,便默默地走开了。 “嗬呦,起得可真够早的呀。” 随着一阵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佟慧怡扭着步子便往里头去。 宋玉芳还未反应过来,心里本就不畅快的傅咏兮早拍着桌子大嚷道:“评论睡得晚,你最有资格,评论起得早,你还是歇着吧。” “得了!”宋玉芳一把抱住正欲扑上前的傅咏兮,就着她耳边低语,“这当口上你又何必惹她呢,就算得罪了她你不害怕,可她要告你一状,那可不值当了。咱们靠本事挣下来的位置,倒要去便宜那样的人吗?” 这边傅咏兮刚缓了一缓,佟慧怡取了东西就冷笑着一路说着又往大门口去:“你少跟我夹枪带棒的,晚睡怎么了,晚起又怎么了?我再懒散,总还不至于给银行抹黑。不像有些人,读书的时候把学校送上报纸,工作了又把银行送上报纸。合着你家是办报的呀,社会版真是想上就能上。换做我们就不行了,不杀个人打个劫什么,哪儿能成日介见报呀。” 伴着脚步声而来的,不是佟慧怡素日那股倾倒众生的粉香、体香,而是宿醉的酒气,以及雪茄和阿片的混杂。 宋玉芳凭着直觉向她手上望去,果然是拿着一瓶香水。大概是熬了一整个通宵,白天又要去赶别的约会。 最后,佟慧怡扶着门,回头冲着傅咏兮白了一眼便走了。 傅咏兮气得差点没脱下鞋子冲她丢去,要不是宋玉芳拦着,只怕今天晚报的头条又该是中行的了。 上了车的佟慧怡本想靠着养养神,谁知石狮子后头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来,嗖地一下飞到了车窗前。 司机原本以为不妙,仔细冲着后视镜瞧了瞧,那人虽然行为猥琐,倒穿着一身中行的制服。 “密斯佟,咱们做笔交易吧。” 微闭双眸的佟慧怡听见有人谄媚地一笑,随风送入车内的,是一股劣质烟土的臭味,便很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头。等到翕开一边的眼缝瞅着,竟然是唐茂年那个烟鬼,更加地认为可笑,竟一下有了精神。一面摇上车窗,一面啐道:“你就发梦去吧!” 唐茂年笑嘻嘻的,一手抬起,将脸颊上的吐沫星子抹匀,一手卡在车窗缝里,阴阳怪气道:“您不听我劝,只怕是会恨错人的。恨错倒也无碍,蚂蚁死在您的柔荑下是一种福分。可要是您为了错认一只蚂蚁而耽搁终身,岂不事大?” 听这意思似乎言之有物,却又不说破是什么事,这倒让佟慧怡的动作略顿了一下。 唐茂年瞧见了,心下便是一喜。按说昨晚上被放印子钱的追债是极倒霉的了,可要是人家不追债,他又怎么会躲在银行里过夜,恰好撞见刚才那一幕呢。 佟家的小洋楼里,陆陆续续开始热闹起来。 当佟慧怡风风火火赶到时,佟寅生正披上大衣准备出门。迎面瞧见她还穿着昨天晚上的舞衣,便埋怨道:“你这是又打算睡到晌午再去上班?” 佟慧怡非但不知错,反而把门一锁,气冲冲地质问起来:“输给议员的女儿,好歹还算是一样的人,输给一个乡下穷教员的女儿,你叫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这又是怎么了?”佟寅生因知道为了傅咏兮的事情,总处和分行的领导一大早就会到的,急着要出门,便往左右两边闪了几次,却都被佟慧怡给拦住了。这才愤然地松了一下领带,插着腰大声斥责,“你再要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继续在银行里生事,我的面子才叫没地儿搁了。” 佟慧怡的思路却完全不受他的影响,只管着急的问题,忙着去说自己想说的:“那个农村储蓄宣传,你必须派宋玉芳去。” “又是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佟寅生低着头,略动动唇,然后才抬眸回应她,“你们五个女的,不管干出的成绩怎样,都是一个位置一个花瓶,哪儿都不能缺人,知不知道?” 佟慧怡冷笑着,一边的脚尖笃定地点在俄罗斯地毯上,身子往前一弯,眯着眼用齐声说道:“就是不答应呗,你可别后悔。你跟审计院的副院长,搞的什么鬼?你要不想让人知道,你就得按我说的去做。” “你是疯子吧?”佟寅生圆睁双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兄弟之间为家产为地位而阋墙,或者还能理解。一个早晚要嫁人的姑娘,居然也跟自己的亲哥哥玩阴的。 佟慧怡抬起手,看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倨傲地哼了两声。 佟寅生想了一下,才把吊起的心又放了下去,手插回袋里,笑道:“我知道了,你也就是嘴上狠毒,拿我当个孩子去吓唬。我真要出事了,谁替你在银行兜着?”说着,就满不当回事地伸手去开门。 “说的好像我就你一个兄弟似的。”门才开了一道缝,佟慧怡整个人就靠了上去,死死地抵住,左脚绕在右腿后头,悠闲地晃着,“我还就告诉你了,我是一个坦荡的彻底的利己主义者,只要是于我有利,我什么事儿都敢干。不过你也别害怕,我不是要挟你,只是请你配合一下罢了。你要愿意走近道呢,赶紧去通知宋玉芳就完了。你要不愿意呢,就委屈你忍一忍,丑闻出来了,就先回家当两天闲人,随后家里自然有人替你周全。我不是自信你这个兄长对我有多溺爱,我是自信咱们家通天的手段。”说罢,一脸狞笑地等着答案。 佟寅生气得抬手直拍着后脖子,接着一拳头打在墙上:“你这种胆子,迟早……迟早要出大事儿!” 佟慧怡已然能笃定此事已成,打着哈欠一面上楼一面唤佣人去她屋里放热水。 佟寅生喘着粗气,两眼冒着火光,一直瞪着眼望到楼梯上没人了,才摔了门出去。 却说对于新工作毫不知情的宋玉芳,一心都扑在了傅咏兮身上。 为了好控制局面,总处安排的记者采访是非公开的,完全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提纲进行。宋玉芳自然不能进去盯着,不过再一想,这种安排盯不盯的都不要紧了。 她翻了翻自己的工作笔记,打算找点事转移一下注意力,奈何根本就是看了下一行忘了上一行,只得作罢。 于是,又转到了沈兰的办公室门口,想来聊聊天。 谁知里头有人在说话:“妹子啊,不是我不帮你。先还说得好好的,谁知道门房一挂电话就说不让进了。说楼上的蒋局长,哦,就是咱这边的蒋主任并没有派我什么任务,不让我进去。” 听这说话的腔调是崔万华在里头。 宋玉芳在门口站定,又听见偷溜进来的冷秋月跟上埋怨道:“是你没说清楚吧,报了沈兰姐的名儿没有啊?人家那样的大人物,总不能随便会客吧。” “我说得挺清楚的。”崔万华低声道。 宋玉芳光凭那口吻,就能在脑海里勾画出崔万华憨憨的神情,不由地弯唇一笑。 冷秋月又道:“别是你自以为很清楚吧。” 接着,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沈兰终于站出来调停了:“好了好了,这也值得争吗?得了,我自个儿去一趟吧。原为着天冷了,懒得走动,看来是混不过了。” “要去哪儿?若是顺路我倒可以代劳的。”宋玉芳笑着搭腔,手上一转,把门轻轻地推开了。 三个人同时回头,沈兰微笑了笑,晃着手里的文件夹道:“北京饭店,去送一份报告。” 宋玉芳点了两下头:“虽然不完全顺路,但也不费什么事儿,若是只要送到就好,那就交给我吧。” 第65章 巧妙化解 沈兰少有地咧开嘴笑出了声,双手把文件递过去,又问道:“你一会儿上哪儿去?” 宋玉芳随手翻看了一下那份文件,眼眸转了转,有些为难地答道:“我呀……去啃块硬骨头。”说着,笑容便消失了。 冷秋月接言:“可密斯傅今天走不开呀,你一个人出门方面吗?” “对我而言,正是走不开才好呢。”宋玉芳叹了口气,耸耸肩,看样子并不想就此深谈下去。 “你呀,总是这样神秘。”心情忽然转晴的沈兰走到书柜边,倒了一杯热茶送过来,见是少了一个人,便敛起笑容去问冷秋月,“你的万华哥怎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崔万华实在动静小,宋玉芳才出了一会儿神便不见他的人影,因而也附和着走到门边望了望。 沈兰细瞧冷秋月偷偷撇嘴的样子,便猜着三分了,悄声问道:“闹别扭了?” 宋玉芳听见,自然也想关心关心,便轻手轻脚地把门给摇上了。 待门关上,冷秋月才长叹起来:“哎,只是别扭倒好了。” 沈兰抬眸看看宋玉芳,见她也是一脸茫然地回望过来,便上前搭住冷秋月的肩膀,关切道:“到底怎么了?” “我很灰心。”冷秋月沮丧地低下了头,声音沉沉的,“满以为等了一礼拜才托人拿到了两张新剧票,结果开场没多久他就睡着了,一直到散场才醒。” 宋玉芳听了,咯咯地直笑出声来,忍了一下笑意才道:“不看也罢,这文明新剧头两年还觉得新鲜,如今是越演却越窄了。先是才子佳人做开场,奈何家里不同意,然后那善良的佳人必定表态不离不弃,最后却上演了一出妻妾争宠的悲剧。我也是不明白了,难道离了这些就没内容可演了吗?别说他了,就连我也觉得看多了怪腻味的。” 沈兰也含笑附和道:“就是,他工作又辛苦,不像咱们盘了账就能走,他们这一向还得忙年末的报表,这是累困的呀。” 冷秋月觉得自己的一番心事,真是谁也不懂,噘了嘴冷哼道:“我虽比不得他累,却也未见得清闲。之所以爱看那种不动脑的戏,也是图个轻松。你们不知道,我跟他呀,不看戏的时候,就得轮流想话题出来聊,那也未见得比上班轻松呢。” 这样听起来,倒不像个能长久的事了。 宋玉芳偷眼望了望沈兰,果然她也把笑容给收了起来。 冷秋月看来是不想深谈,一发现气氛凝重起来,自己就先强笑起来:“好了,我溜出来好一会儿了,得赶紧回去了。”说完这话,人早已走到门口了。 主角都走了,这个话题倒难进行下去了。况且宋玉芳还记着别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久留。 ### 晌午过后,老妈子望着里间有了动静,便喊了一声“老太太”,听见里头懒懒地答应了一声,这才禀道:“宋小姐来了。” 鄂老太太睡眼朦胧间,含含糊糊地问着:“哪个宋小姐?” 老妈子进了屋来,用银钩将帘子挽住,心里琢磨着,老太太这是没睡醒呢,还是心里有气呢,因就笑着低声含糊了一声:“还有第二位宋小姐吗?” 只见鄂老太太将嵌着绿松石的抹额扶正了,这才问道:“两个人来的?” 老妈子一面搀着人起来,一面比着手势说道:“就她一个。” 鄂老太太点了点头:“那让她多等一会儿吧。” 看来,是要给宋玉芳一点颜色看看了。 关于这个,宋玉芳也不是毫无准备的,只是没计算到这钉子一碰就是一个多钟头,且连一杯茶都不曾给过。她低头看了看公文包,想起沈兰交待的那份文件,不由有些担心今天送不到了。 不远处,一个脑袋正鬼鬼祟祟地伸出来探了探,然后便蹑手蹑脚地又回到了鄂老太太屋里。 等宋玉芳察觉到一丝人气时,回过头却只感到一阵轻风微微吹动着宫灯的苏子。 老妈子笑着向鄂老太太回禀:“要说人品呀,这宋小姐还真是不错了,一声儿没言语,一直等着呢。” 鄂老太太搁下手里那盅热茶,也点头道:“我虽有了年纪,记性却不赖。她祖父在时,谁不夸他是个好奴才,懂得揣摩主子心意。你是晚来的,没赶上他们家生意做大的那些年。那都不是凭空来的,奴才的脸面还不都是主子赏的。” 老妈子努着嘴,重重地一点头:“可惜了,到了这一辈儿连好赖都不分了。包衣出身的能得老太太赏识,这是几辈子积德积福的好事儿,她却不珍惜。” 鄂老太太耷拉着眼皮,似乎心事很重,叹了口气道:“说来也不能全怪她呀,大清都没了……” 老妈子又恭维道:“老太太就是心善,倒也是跟这宋小姐投缘,都这会儿了还帮她说话呢。” “走吧。”鄂老太太无力摆了摆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当鄂老太太往厅堂坐了下来,气氛远比宋玉芳料想的要更加紧张。 她只能抱着十二分的笑,硬是对着一张冷脸说尽了好话:“老太太果然是福寿之人,瞧您这满面红光的,真是叫人羡慕呢。”说时,将手旁的一个木匣子打开,一面捧出东西来,一面说下去,“按照西洋历法呢,还有几天就新年了,按照旧历呢也快过年了。这是我们银行给老客户准备的一点儿心意,一个铜笔架,一个墨盒,还请笑……” 宋玉芳的双手刚起了势,要往鄂老太太跟前送,就见鄂老太太忽然扭了一下身子,抢先吩咐身边的老妈子:“去,收着吧。” 老妈子手脚麻利地上前,与其说是接,倒不如说是怕宋玉芳借着这点破玩意来套近乎,硬给夺了过去,然后随意地往案上丢去。 宋玉芳有些气馁,低头勉强一笑,干脆问道:“老太太这是生我的气了?” “哪儿能啊。”鄂老太太冷哼着,斜睨向宋玉芳,脸上似笑非笑的,“我们家道虽然不比得过去了,这些玩意儿却还使得起,不劳你们费心惦记了。何况我都这大的年纪了,一日三餐多吃几粒米都累得犯喘,哪里还有提笔的兴致呢。” 老妈子转过脸去,暗暗地嗤笑了一记,故意回头搭讪:“老太太,要不送到孙少爷屋里去吧。” 这话旋即便让宋玉芳的脸彻底僵住了,她再用力地想要装出笑容来也是不能了。 眼前的老妈子虽然刻薄,倒也未必是最恶毒的那种人,毕竟在老一辈眼里看来,是宋玉芳先辜负了鄂老太太,这也算是想出一口恶气。比不得傅家的老妈子,哪怕半点不招惹,也逃不过她们的冷眼。 使宋玉芳无比失落的,是自己竟然不对此生气,这让她太有挫败感了。她本以为自己在慢慢摆脱那副穷酸的旧面貌,也该渐渐地有一点自尊,稍稍长一些脾气了。可是,现实却不肯施舍半分的幻想给她,总是那么轻易地就撕碎她的奢望。 鄂老太太的语气趁势尖酸了起来:“他哪儿来的福分呀,你还是把东西收起来吧。” 言下之意是看着心烦了,老妈子应了声,果然捧着那笔架走了。 宋玉芳吸了吸鼻子,拼命使自己忘掉委屈,硬是逼自己笑了一下:“老太太这意思,还不是怪我了嘛。可我也想过的,与其让孙少爷来跟老太太拌这个嘴,还不如把这账算在我头上呢。” 这话倒能听下去,鄂老太太便微微侧过脸来,正视着她。 宋玉芳这才接下去说道:“您瞧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孙少爷留过洋,身边的同学尽是新派人物。我呢,只是个半吊子,哪儿能上那种高台盘,让鄂家的少爷因为我而失色,甚至被扣上一顶陈腐的帽子呢。以孙少爷的经历,拜相入阁未必只是一句奉承之言,他的贤内助岂能是瞧着还行就能拉过来凑合的?依我说,这好饭不怕晚,何至于望着人家都成家了,咱们孙少爷就也得赶着办呢?鄂府这风水宝地,养出的少爷各个成才,小姐自不必提,您的亲孙女自然都是像您这样有福的。人家没那大的造化,什么事儿都赶着办,怕晚了就没那大的福气亲眼得见,可越是赶吧越是容易生事端。”她见鄂老太太脸上神色微微有所动,便换上一点带着娇嗔的口吻,“我说呀,您在这事儿上办得倒油几分糊涂了呢。您不该去向下看齐的,您可不是一般人呐。” 鄂老太太此时心里十分的错杂,宋玉芳越是说得漂亮,她就越是喜欢这孩子。可偏偏宋玉芳的话击中了她最为担心的地方,配不配得上是宋玉芳的恭维话,但是为婚姻而忤逆家长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大势。鄂老太太事先没商量过,加上这两年身边的见闻,她还真不敢说她鄂家的孩子就没那些毛病。 “好了好了,我也累了,你先回吧。”鄂老太太挥了挥手,正好瞧见老妈子过来了,便又吩咐,“叫司机送送,这冷的天,坐人力车可不成。” 宋玉芳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定义当下的感受,能得到客户的谅解她自然很高兴,甚至可称得上雀跃。可从私事讲,她又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那么低贱的位置,去感谢一个收回成命的封建卫道士?婚姻本就不该是命令,夫妻不和还讲个和离,怎么这种指婚反而带着莫名的阶级歧视呢? 第66章 各有麻烦 鄂老太太同样心绪复杂,望着宋玉芳远去的背影,嘴里一直喃喃道:“真是可惜……罢了,我老了也不敢来硬的。有句话她原没说错,我那重孙子眼下是不知情,真要知道了,指不定闹得什么样儿呢。”说完,嘴角斜斜地露出一抹冷笑。 送了客出去的老妈子,这时候也回来了,还想对主人感慨一声:“真不知该说这丫头好是不好了,咱们孙少爷呀……” “得了,别说了,就这样吧。”鄂老太太才听一个头就觉得烦闷不已,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往后走,“怨也怨不着人,谁叫咱们大清不争气呢。这要搁以前,她敢一个人来吗?凭她家里那点能耐,丢个活人敢跟我来要吗?” 老妈子听她越说越有来气的意思,便有些后怕了。这一阵子为了婚事说不拢,鄂老太太夜里常醒,人也不精神了。或许刚才就不该给宋玉芳小鞋穿,那丫头嘴太厉害,非但没给绕进去,反惹得老太太不高兴了。 ### 从丰盛胡同出来,宋玉芳拜托鄂家的司机把她送到了北京饭店。 这时候对住店的客人来说还不算晚,餐厅舞厅的灯都还暗着。 “我找天津工部局的蒋局长。” 前台的西崽抬头向着宋玉芳的工牌一望,然后笑着请她稍等,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听筒。 很快的,那头的蒋孟叟便接起了电话。 宋玉芳隐约听见西崽回答了一声:“是一位小姐。” 然后有一阵微弱的笑声传了出来,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西崽放下电话,领着她上楼。 宋玉芳留了个心眼,拜托那位西崽道:“先生,劳驾您一会儿到了地方别忙着走。您瞧,我一个姑娘家在外谋事,一是进了异性的房间多有不便,二是年纪轻见识少有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你在门口站一站,好歹等我签完了单子出了门,您再下楼。”说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整块钱的钞票递了过去,“我要是惹得蒋主任不高兴了,还得请你进来周旋周旋。” 一块钱的消费对于北京饭店的西崽来说,也不怎样看在眼里。等到舞厅的五色灯一亮,替阔人脱一件外套就远不止这个数了。不过,现在离满地捡钱的时候还远着些,倒不忙着嫌弃票子小。 就在他收下钱的一刻工夫里,升降机的门已经开了。 西崽熟门熟路地停在了走廊正中间的房门口,才敲了两下门,里头便有人喊“进来”,似乎是已经等在那儿了。 宋玉芳略挺直了背脊,进门先来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蒋主任,您好。”抬头时,发现这房间的主人虽不是熟人,却也有过一面之缘,不正是她上回冒冒失失闯进沈兰办公室看见的那一位嘛。 看来那时候就是在谈她手里拿着的业务单了。 这个蒋孟叟看外貌是有几分儒雅的,倒不像坏人。 还不等宋玉芳暗地里庆幸,蒋孟叟脸上便已由笑转淡,甚至拧了一下眉头:“你是……难道不该是沈兰送来的吗?” “她比较忙。”宋玉芳礼貌地笑了笑。 蒋孟叟觉得有些可惜,忽然又想,自己也算是她的领导,哪怕是挂名的,况且还年长几岁,正好可以教育教育,因就板着脸道:“这种风气很不好!谁的活儿就该谁来干,更何况是签了保密协议的,怎么能随便委托换人呢?我算是中行的员工,可以不计较,但这种歪风我也不能助长。你回去就把这话说给她听。” 宋玉芳抬着手,搔了搔额角,心道要有保密协议自然是以银行的名义跟客户签的,沈兰也并没有说太多详情,只是拜托她送过来给蒋孟叟签字罢了,似乎并没有涉及原则问题。因此还是微笑着试图解释:“别的话沈小姐确实没有告诉我呢,只是说她那边手续都齐全的,只需要您在这份……” 蒋孟叟根本也没兴致听她说完,冲着门口的西崽挥手道:“送客。”接着,一转身就进了卧室,还把门给关上了。 宋玉芳一脸的讪讪,但也不能强留,便又原路坐着升降机下去。 那西崽倒是神色轻松,往门口站了不到一分钟就整了一块钱,再便宜不过了。 可宋玉芳这会儿真有些肉痛,觉得这钱未免花得冤,小费也不能报销。可这种上流阶级爱来的地方,就是这样子的,钱像流水一样地淌出去,半点响动都不带有的。 回到银行,她还忍不住向沈兰抱怨:“你说怪不怪,这要是别的刺儿挑了就挑了,可这不过是送一份只欠本人签名的文件罢了,怎么就非得你去不可呢。” 看来,不能再这样糊弄蒋孟叟了,再进一步惹怒了他,倒无回旋之地。沈兰如是一想,不由苦恼地抱了一下额头。 宋玉芳看她样子很痛苦,便也上了心,忙问道:“沈兰姐,你不会是有事儿瞒我吧?” 沈兰侧过脸望着她,这也是个汲汲营营的小人物罢了,家里又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知道太多对她不好,因就藏起情绪来,笑答:“你别多想,只是我办业务的时候不耐心,有些得罪他了。” 宋玉芳便深以为然地点了一下头:“他看起来是有些强势。实在抱歉,没能帮到你。” “是我自己怯场所以才拜托你们的,哪里能怪你呢。”沈兰的手不自觉地往心口上压了压,好像这样就能镇住自己纷乱的情绪。 这时,傅咏兮透过门缝发现了宋玉芳,并来不及敲门,直接地走了进去,对宋玉芳道:“哎呦,哪儿都没找着你。快去一趟佟主任那儿,他正满世界问你呢。” 于是,三人也没有别的话,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 佟寅生把一份临时通知拿给宋玉芳去看,自己则转过脸就着取灯把雪茄点上。吸过一口之后,料着宋玉芳都该看得会背了才转过身来,尴尬地笑了一下:“机会难得。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你作为第一批女练习生,其实是很缺乏经验的,到处走走看看也是好事,了解了解各阶层的客户什么的。” 他并不是头一次在工作上随心所欲,可这一次终究有些不同的。把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子丢给一群大老爷们,还是去到城外,似乎过分了些。 宋玉芳心里亦是不平的,这又不是在行里调岗随随便便地定了,更何况行内调岗也该提前通知,而不是出了通知直接下命令。 可红戳子都盖上了,还能改吗? 趁着她想事的当口,佟寅生压着脚步,心虚地溜了。于是乎,这事似乎就成了定局。 吃饭的时候,宋玉芳把消息告诉了她的伙伴。 傅咏兮气得把筷子拍在了桌上:“别的都罢了,你一个女孩儿跟着一群老爷们,你可以不介意,但他们不该不征求你的意愿直接拍板呀。” 宋玉芳扒拉了两下米饭,并没有什么胃口,低着头苦笑道:“还好,我看那名单里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前辈。” “不老实也不会被丢出去。”钟凯一下就点破了门道,“说是宣传,其实就是去墙上糊花花绿绿的传单。乡下识字的人少,贴了也未见得有用。可是呢,你还得带每个村的调查报告回来。具体要怎么糊弄,我也不清楚。” 傅咏兮忙催他:“那你赶紧打听打听去。” 沈兰把筷子放在嘴里咬着,想了一会才道:“我看呐,有个近道倒是可以抄的。大学不都在城外嘛,学生里总有几个家里在农村的,我回头问问我那些同学,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忙完成这个调查。” “就这样办吧,有劳了。”宋玉芳脸色稍缓,冲着沈兰感激地笑了笑,“别的话我也不计较了,闹起来也难听,别人都没抱怨,好像就我一个人吃不起苦似的。去城外怎么了,我没那小姐命,本也不该有小姐病。再说了,不是特准我不必住在城外嘛。” 冷秋月摇了摇头,叹息道:“可不是就是看准了你的好性儿。” 傅咏兮便也抱怨道:“就是,你说咱们平时要是真清闲倒罢了。可年末了谁不要用钱,行里的现钱又那样紧张,该办的业务一样不减,还要为库里没钱而陪小心。要是能把任务降一降,接下来一个月让密斯宋城里城外地赶倒也罢了。” 宋玉芳只是别扭,愁倒不怎样愁,因就对傅咏兮道:“你呀,别只知道替我担心。我走的这一个月,你不得一个人跑业务去了。有事没事的,可别瞎急。四九城到处都有可怜人,你要一个一个帮过去是不能的。” “我好歹是在城里,不怕的。”傅咏兮讪笑着,低了头去扒碗里饭。 “你们聊,我有点事情要出门一趟。”沈兰望了一眼食堂的挂钟,端着饭盆便急着走了。 冷秋月随口问了一句:“沈兰姐这是去哪儿啊?” “北京饭店吧。”宋玉芳猜想着八九不离十是这个地方了,“别提了,她碰上个硬茬。”于是,便把下午碰钉子的事说了,顺便向冷秋月证明,的确不是崔万华不会说话,而是那位蒋主任实在难伺候极了。 第67章 烦恼丛生 另一方面,抱着既然要面对不如就赶早的态度,沈兰敲开了蒋孟叟的房门。 这时候,餐桌上刚摆开晚饭来。虽然就一个人用餐,菜色可谓是很丰富了,中间一锅热汤,配四道热菜。 蒋孟叟没有先请沈兰坐下,而是一面吃着饭一面冷笑道:“尊驾忙得很呀。” “上班时间不能擅自离岗的,下了班又太晚。主任您也知道,做银行的不比其他人,还有个礼拜可以休。”沈兰既不想听其数落,也不抱怨他有意刁难,动作利落的从包里取出文件来,“这是替您新开的户头,您委托我办的公债都按照您的意思办妥了,最后还需要您签字确认一下。” 蒋孟叟凝望着她垂眸的动作,又把目光落在她那一双灵巧的手上,眼里泛出欣赏般的笑容:“时间嘛,挤一挤总是有的。” 沈兰的表情从进门起就很沉郁,一想到蒋孟叟一会儿可以作为领导随便去她办公室视察,一会儿又是客户可以要求她单独过来处理业务,她就有些配合不下去。索性把东西已放,站直了身子与其对峙:“您到底想说什么?” 蒋孟叟大笑道:“怎么成了我有话要说了?” 沈兰微闭了一下眸子,喉咙紧张地动了两下,然后睁开眼来,颤着声道:“警察问我也是为了调查,那么我就应该……” 蒋孟叟的笑声更为肆意了,一只手轻拍着桌子,又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真的很有趣,想多了解一下。” 有趣?是啊,对于这些八面玲珑的人来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敢对警察说真话的小喽啰简直是可笑了。所谓有趣,或者还是他蒋主任给女同志留了些颜面的。 沈兰咽了一下口水,试图让自己抛弃掉无用的杂念。拿着一支笔在手上,和单子一起递到蒋孟叟眼跟前。 蒋孟叟并不接,只是望着那双白嫩嫩的手,眼睛顺着往上游过包裹起来的手臂,暗想着这细细的胳膊应该是如雪藕一般的。然后一路向上,盯住了那双同时容纳着委屈和倔强的乌黑的眸子。 他的审视已然超越了工作关系,不具威胁性,却又让人胆寒。 沈兰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向的针对究竟目的在哪儿。连忙把东西放下,转过身去,慌慌张张地拿起公文包,一路鞠着躬就要跑:“抱歉,我得回家了。我父母管教很严,通常八点半若还不见我回去,就会到处找我的。” 蒋孟叟从容地端起酒杯,惬意地将沈兰的失态看在眼里,再呷上一口酒,笑着问:“平时下了班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沈兰哪里还有工夫去搭理他,早三步两步跑到了房门口。 谁知这个蒋孟叟悄无声息地也闪了过来,背靠着房门而立,一只脚微微点了两下地,仍旧是一副从容的派头,脸上还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 任凭沈兰再高傲,这种情形下,也只得苦苦求饶:“蒋主任,以前是我太年轻了,我可能……有些事做得欠考虑,还请蒋主任高抬贵手。下次……不,没有下次。您是本事通天的大人物,别说我一句话,我就是把命搭进去,也动不了你一根毫毛。我求您,别下了身份来同我计较,高抬贵手留我一条活路。过去的事儿,我全忘了,一定会忘的,您放心!” “你……”蒋孟叟看她可怜巴巴地说了一车的好话,几乎就要跪下去了,更加认为有趣了,却很出乎意料地作罢了,“算啦,就让你回去吧。”说完,让开身子,还颇有些绅士地帮着开了门。 沈兰将公文包紧紧遮在胸前,仓皇地朝走廊奔去。 蒋孟叟一手插在手袋里,一手扶着门框,呵呵地笑了一声,毫不避嫌地敞着门高声道:“你刚才说你以前太年轻,其实就这几天工夫也未见得就立马长大了。我真的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不急在这一时。日子长了,你便知道我不是个坏人。” 这时候升降机那边有一阵说笑声,楼梯上也有脚步声,更有一位茶房送完热水从客房里退了出来。 沈兰没法淡定地劝自己这些人都不曾注意到她,为了表示清白,哪怕只是做来给自己看的,她亦得回过身,去向蒋孟叟解释清楚:“虽然我也支持社交公开,但是……我没有打算跟任何异性,交什么朋友。主要是我不爱和人打交道,女的也一样。所以,蒋主任……”她的唇颤动了两下,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再见。” 蒋孟叟望着他们二人之间五步远的距离,兀自出神。如果能让这位性情孤傲的妙龄时髦女郎,心甘情愿地主动走近,这对于一个事业上没有波澜、生活更是风平浪静的中年男子来说,极有吸引力。 这大把的光阴虽然每分每秒都纸醉金迷,但可惜了内中空虚。尤其是临近年关之时,常忍不住自问,三十多年过去了,仿佛什么成就都没有,就快要老去了。这时候,正该有一点新鲜事来消遣消遣。 哄也罢,骗也好,他还没遇过不喜欢被哄被骗的女人。 ### 再说心事重重的宋玉芳,回到家里把银行临时调用她的消息跟宋太太说了。宋太太关切地问她,上头还没有可能改主意。 宋玉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托着脑袋,懒懒地对着油灯发呆。 “姐姐,你带我一块儿去吧。”只听得懂“城外”二字的宋津方,抱着一个足有他两只胳膊那么粗的木陀螺,从院子里跑了进来。 王婶拾起被丢在地上的鞭子,一路跟了进来。 宋玉芳看见弟弟,脸上就绽开了笑意,招着手让他过来。一边替他擦额头上的上,一边嗔他:“你这小家伙,就想着玩儿,我是去工作的。” “我不说话不就得了。”宋津方像个小大人似的,将胸脯子一挺,伸手拍了两拍,“我还能帮你们算账呢!一一得一,一二得二,我能一直背到九九八十一。” 宋玉芳看他那稚气的样子,脸上又挂下来一条鼻涕虫,不禁笑得更开怀了。 宋太太却没心思听小孩子家胡闹,暗自伤神地念叨着:“虽说替你们找了落脚的旅馆,可是没个放心的人照应着,还是早出晚归的好。但那样又太辛苦,冰天雪地里来去,就是坐车也得赶个老早。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倒落得跟卖苦力的人一样过日子了。” “就一个月,忍忍吧。”宋玉芳把弟弟交到王婶手上,这才转过来,安慰母亲道,“妈,你别担心,我自己会打算的。刚才顺道就去找了常在胡同口上揽活的李大虎,包了他一个月的车。他为人总算老实了,住的又是离咱家几步远的大杂院,应当没什么问题的。况且这笔费用是可以报销的,就不过睡的时候少了。” 宋太太拿眼瞧了她两记,像是在听的样子,可一出口还是那句老调调:“看来呀,那起读书人也是瞎嚷嚷。这女人下半辈子要想过得好,还是得望着能找一个好夫婿。” “妈,你……”宋津方才开了一声口,机敏的王婶就把他的嘴给堵住了,偷偷地从衣服袋里变出一颗糖,把他骗出去玩了。 宋玉芳这才敢板起脸来跟母亲闹别扭:“您可别胡来,鄂家的事绝无可能的。我听着就不靠谱,一个留洋回来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家庭包办呢?真要是肯答应,八成是个不读书出去混日子镀金的浪荡子,再不然就是屈从的。我虽然不是什么贵族千金,却也不是个无用的人,何至于要去过那凑合的日子?再说了,我的话对鄂老太太说的话虽然委婉,但意思是明白的。这强扭的瓜,运气好呢是缓刑,成就了怨偶再慢慢地发作;运气不好呢他家的少爷一知道这层意思,指定就要大闹起来。咱家也不是外乡人,闹大了,我在外头不要面子呀?” 宋太太两只胳膊一抱,扭着脸冷哼道:“你这也是一车废话。全北京的男人都死绝了,就非指着那一门亲事呀?我也可以打听别的人家,我……” “可别。”宋玉芳赶紧伸手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想找谁打听去?要找媒婆还不是两头说好话,大概是个男的都是绝无仅有的良配。你要找个别的……” 要是找别的人,还不都依了长辈那套老理儿,多少彩礼多少家底,拿钱去衡量的婚姻,大多是不幸的。就算宋玉芳不完全去追求那种精神上的高尚爱情,至少也得是个能沟通的朋友,才好往下去相处。 不过,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吗? 宋玉芳越琢磨越觉得话扯远了,不免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厌厌地摇了两下头。 谁知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动作,让宋太太想岔了,拍着桌子质问道:“呦,说一半就不说了是什么意思?你这是看不起我娘家没人,还是看不起我不读书?” 宋玉芳实在是觉得两件事情不相干,工作上不顺了去打算婚姻,婚姻不好了又去计较工作,说白了就是逃避。她不想浑浑噩噩地活着,就这么简单罢了。可实说了,母亲也未必明白,甚至还可能继续抬杠。因此一想,决定抱着沉默,随母亲怎样说下去。 “不早了,歇着吧。”宋玉芳起来蹲了一个礼,就准备走了。 第68章 心理落差 宋太太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上唇轻蔑地一掀,连翻了两个白眼:“嗬,这还真是谁的种像谁,让人猜着了就跑。成成成,你们都是识字断文的,最是斯文。不像我,只会在家混吃等喝,说话不上台面,做起事来眼皮子又浅。可这个家,这个房子还不是靠我缝补浆洗,补贴你们吃喝,才有了今天的?” 宋玉芳眼见她这样,只怕自己再待着,上一辈子的事也该牵扯出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这都不挨着,我没那样想,你又何苦自己作践呢。”接着,从帘子缝里闪身离开。 挨着门站的王婶,完全没听见动静,看见宋玉芳出来,还吓了一大跳。一双演圆睁着,讪讪而无声地笑了笑,然后自走进屋去劝了一句:“大小姐怎么会是那起没良心的人,太太也是钻了牛角尖,犯不着为一点儿小事拌嘴。” 宋玉芳微叹一声,便往自己屋里走,身后传来宋太太的一声怒吼:“有没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着呢,不用你帮着瞒!” ### 这日天不亮,宋玉芳就坐着人力车去了银行。宋太太起来一瞧,女儿的床铺早就收拾好了,搭手一模,褥子冰冰凉的,不由长叹了一声。 屋外的王婶看了一眼日头,觉得今天天气不错,便想把被子拿出去晒。见宋太太心事重重地坐着,便上前道:“太太别担心,小姐是个伶俐人,不会有事的。” 宋太太连连摇头道:“还是该早做打算呐……” 王婶明白过来了,敢情还在苦恼宋玉芳的姻缘问题,便就笑了一声:“我看去,之前来过咱家的那个账房先生,不就挺好的嘛。” “你不说我都忘了。要说这年头的男男女女呀,要不然宁死不从,要不然一溜烟儿就跟着人跑了。一个跑腿的,难得请一天假,就有个少爷模样的上司来瞧她的病,虽说里头还有傅家小姐一点事,可我怎么那么不信呢。”宋太太蹙着眉分析了一番,越想越觉得有疑点,手掌响亮地一拍,“不行,迟些时我得问问去。只要是靠得住,我并不反对。就怕她有事儿瞒我,将来被人骗了去。” 王婶便咋舌道:“这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就这种事儿还能跟姑娘有商有量的。” 宋太太努了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嘛。别瞅我不很赞成小玉她爹的主张,可小玉她自个儿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做父母的,活了这把年纪,该进该退可比她懂得多,看人也比她准。” 王婶便拿话去讨她的好:“要是账房先生真有那意思,那咱家小姐也算会相人了。长得那样斯文漂亮,不会错的。” 对于此,宋太太就有些不同意了:“这个,你就说错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现如今呀,上海那边的拆白,都跟画报上的人一样漂亮。” ### 而此时,宋玉芳正坐在开往城外的汽车里。 四位同行的男士,分别坐在驾驶室和后排,宋玉芳只得和一皮箱的问卷资料一起挤在倒座上。 负责这次调研的小组长大家都叫他姜师傅,年纪五十上下,十五岁就在洋行里做学徒,现在中国银行专管北京分行名下的产业租金。这次出城,他正好要赶在农历新年之前把一些积压的账目解决清楚,加上资历比其他人都老,就做了这个负责人。 一路上,大家只聊些琐事。涉及工作宋玉芳还能搭上一两句,一旦讲起家庭嘛,除了她都是有家有口的,自然跟不上人家的话。 等到什么话都说了一遍,车里只剩下沉默。 宋玉芳冲车外一望,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根本不知道开到了哪个地界。 加上车里坐满了人,司机不敢开快,料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到落脚的地方。 这时,姜师傅忽然与她攀谈起来:“对了,宋小姐是头一回做这个差事吧?” 宋玉芳微笑着回答:“是啊,凡事还得仰仗几位前辈指点。” 姜师傅既是个组长,自然最知道人事安排。眼前这个小姑娘,指不定是哪里得罪了人,被临时指派下来的。因就好意安慰道:“你放松些,这差事没那么难办。行里没人肯出城,主要是天儿冷了,又没有额外津贴拿,除了这两样别的都挺好。” 宋玉芳礼貌地点头答应着,心里则暗想,要在一个月内总结分析八个村的储蓄意愿,和对贷款的了解程度,哪有那么便当呢? 姜师傅看她忧心忡忡的,想是并不知道往年的具体操作,因就笑着解释起来:“左右咱都不算外人了,我先同你说说往年咱们都是怎么办的吧。我们落脚的旅馆在一个小庄园里,那地方正是我们银行的产业。你要吃的喝的都很便宜,只要你说得出来店伙保准给你送到,而且也不会跟行里报账的。” 吃用上虽然有优待,却不能解决工作上的困难。但人家好心好意地来劝,宋玉芳自然要高高兴兴地答应:“这样说起来,还是个美差了。” “就是这样说。”姜师傅笑着望了身侧两位同事一眼,“不过时间太仓促了,恐怕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这层缘故。你今儿要是赶着晚上回家,先和家里说道说道,其实开个房间住下也很安全的。因为我们并不外出的,明面上说是调研,却没有哪一次真去敲过农户的门。” 宋玉芳就听不明白了,可是看另外二人的神色,一直是点头表赞同的样子。 “那报告怎么写呀?” 姜师傅一看她犯愁的样子,心里便不由地好笑,忍着笑意又说道:“能认得字儿的村民就很了不得了,会写的简直就能称秀才了。因此,我们的调研都是画圆画叉的表格,这就方便做花头了。咱们五个人平摊着分一分,待在暖烘烘的屋里,随意变化一下笔迹,谁能看出来呢?” 居然是这样的办法,宋玉芳一下就不知该高兴还是遗憾了:“不瞒您说,我还特意打听了的,这次调研的目的是为了筹备农业储蓄和贷款的工作。所以……私下里还想了好多这方面的问题,打算……” 她这股傻劲儿,彻底把包括司机在内的几个人给逗乐了。 姜师傅摆摆手,止了笑意道:“管他什么目的,农村市场哪儿有那么好开拓的呀。那些个佃户,都穷得要命,根本没有富余的铜板,一块钱就能要了一家子的命。” 他们不懂宋玉芳为何这样傻认真,就如同宋玉芳也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可笑的。她抬起手搔了搔鬓角,赧然地低声问道:“我以为正是因为这样,才要想办法让他们接受文明制度的贷款,也好给他们一点儿翻身本钱,不是吗?” 这时候,根本不劳姜师傅解惑,就连一直沉默的司机都能接过话茬来:“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家地主靠什么吃的?靠佃户的租子。又靠什么发达?他们就专等着佃户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只能拿手里的地,甚至是一家老小去地主家充苦力来还债。我们真要想做文明放贷,那算是要跟人家抢地盘,人家能轻易答应?” 说完,大家便笑得更欢了,宋玉芳的脸则越发红了。实际上,她还有个地方不明白,收成好不好得问老天爷,可为什么地主们只要等着,就能等到佃户破产呢?虽然她的家庭也有过捉襟见肘的时候,但毕竟不是靠天吃饭的,对于这些也是一知半解。 但是,见大家都不很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宋玉芳怕问了更加让人笑话,干脆就忍了这一肚子的疑问。 她又想起从小到大,无论是父亲的教导,还是学校的教育,从来都是不耻于浑水摸鱼、蒙混过关的处世态度,因就再次鼓起勇气道:“那也……至少得拉个人问问吧,十句话里哪怕放一句真话进去呢。” 这话大概说得不妙,对面的三个人眼神里分明多了些嫌弃,似乎以为宋玉芳在故意找他们的茬。 只见姜师傅左手边的那个人,一手搭在人中处遮着口鼻,眼睛望向窗外,冷冷地一哼:“这有什么意思呢,又没有领导盯着,做出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讨好谁去?还是说,就为了衬得我们不堪呢?” “不,我……”向来自认为嘴皮子会说的宋玉芳,到了这时也只得认输了。她根本没心思去琢磨什么好词来缓解气氛,只一心想着,难道出了社会做事情的人,都是这样的吗?要知道,同去的人没有哪个是不读书的落后分子。可是读书读书,到了连学校里教的诚实都给丢了,真叫人好不为难、好不灰心。 就听见姜师傅尴尬地笑了一声,冲着驾驶室里,故意打岔道:“小宋啊,说起来这位女同仁跟你是本家呢。既然宋小姐这样诚恳,她出门做调研的时候,你就给她当个保镖吧。乡下不比城里,太乱了。真要出点事儿,咱们难跟人家家里交代。” 宋玉芳醒过神来,扯动着嘴角,望着姜师傅苦笑了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感谢的话,不说有种辜负美意的感觉,说了又怕驾驶室里的同事正为多了一份苦差而烦恼。 气氛就这样僵着,简直比车外的冰天雪地还冷上三分。 第69章 茫然困惑 幸而,司机缓缓地踏了一脚刹车,对大家说了一句:“总算到地方了。” 考虑到无论是否出于本意,总之宋玉芳在路上把几位前辈给得罪了,因此上她下了车一句话不敢多说,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言,还主动要扛那个放资料的皮箱子。 其他几个人是要在此地住下的,手里都有行李,加上路上的事终归伤和气,便都丢下了什么风度不风度的,默认了宋玉芳的提议。 这可苦了她了。 上车的时候并不是她提箱子的,哪里能知道这箱子重到了什么程度呢。开始还没留意,随意地拉了一把,进而一下比一下用力地拽,勉强才推动一点。好不容易把箱子拽出了车,身子就被带着差点朝地上磕了个头。 最后还是司机下了车,一声不吭地提起来,还示意她别太作声。 宋玉芳也只得悄悄地跟着,只用眼神致意。 ### 旅馆事先安排的是一个套房,两间房连着一个客厅,正好住下四位男士,客厅就可充作办公室。 宋玉芳不像他们要忙着整行李,因此有些无所事事。她走到门外,扶着栏杆往下看去,一楼的茶室有大玻璃窗,正好可以眺望远处的高山。既然坐在屋里也是无事,不如下楼去坐坐。 如是一想,宋玉芳进屋向姜师傅打了个招呼。 姜师傅放下手里的衣裳,从房里出来,眼里的笑意显然有着一层隔膜:“怎么,你是准备出去调研?” “不不不,我……”宋玉芳被问得倍感惭愧,一直地摇着手解释,“我只是想下楼看看雪景。” “这就对了嘛。”姜师傅用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望着她,不由地现出笑容来,“这个地方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喝喝茶、看看景,不是蛮好。” 宋玉芳仍觉得尴尬,为掩饰情绪,假意架起耳边的一绺碎发,低了头哼哼着答话。 幸而,另一间屋里有人喊着问姜师傅玩不玩麻雀牌,宋玉芳才得以脱身。 这里的店伙计眼神都很伶俐,一瞧见穿着中行制服的人下楼,便跟过来问道:“您是宋小姐吧?想喝点什么?”说这话,伙计在前引着,取下肩头的白毛巾,使劲地抹着桌子。 宋玉芳把公文包往座位上一放,答道:“香片吧,最普通的那种就行。”她转过脸向四周望了一望,这时候的客人已经坐了半满。 偏偏这伙计嗓门还不小,动作更是夸张极了,变着法地讨好于她:“呦,哪能普通啊,必须是一等一的极品。福建采的茉莉花儿,吴裕泰茶栈窨的香片,那滋味儿……保管您喝一口,就觉得自个儿的舌头是回了城里头去了。” 宋玉芳皱着脸不停地摆手,示意他别再招人眼了,可惜两人之间半点默契也没有。宋玉芳未免这边的客人都转过来看她,只得默许了。 趁着茶还未上,她打开包里,取出随身带的小说,看了几个字,觉得没心思读下去,就把书搁下了。接着取出一本小笔记,对着远处白雪皑皑的景象,下笔胡乱地涂了两下。 “宋小姐。”一个面目清秀穿青布衣服的姑娘笑着过来了,“您的茶。” 宋玉芳笑着双手接过,冲她点了一下头。紧接着撕下了那张无用的废纸,问道:“劳驾问一句,哪儿有纸篓?” “给我吧,我去扔。其实怎样能谈到‘劳驾’二字呢,搁在桌上也是一样地。”端茶的姑娘笑着,嘴上那样说,手却已经伸出来接了。她转过步子,低头一瞥,随口照着纸上的字一念,“能力者随良知而来,良知者天所赋,使人人同具。” 正品着茶的宋玉芳为之一惊,赶紧放下杯子,咽了茶下肚,问道:“你认得字?” 那姑娘停住脚步,回头羞涩地答道:“小时候上过两年学。” 宋玉芳眼里透着可惜的神情:“怎么没继续念下去呢,这两年世道好多了,有了小学文凭就能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了。” “没那好命……”姑娘耸了一下肩,再次准备离开。 “你坐下陪我聊会儿吧。”宋玉芳忙喊住她。 话一出口,自己也认为有些唐突。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心里特别的乱,对于未来格外地迷茫,甚至一直在自问,过去所学的那些真的适合社会、适合这份工作吗?她需要找个人聊聊,不一定非要那种能指点迷津的前辈,就找眼前这位姑娘闲聊也可以。她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其他的女子是怎样地活着,她们也困惑吗,她们对于自身的前途又是怎样一种打算。 可是,这位姑娘是来此处做工的,怎么能坐下闲谈呢? 想到了这一层,宋玉芳连忙去翻包:“我可以补给你工钱的。” 不等回答,方才那个店伙计便一路喊了过来:“四菊,愣着干什么,宋小姐让你干嘛就干嘛。” 宋玉芳有些抵触这个大嗓门,眉头微微地一皱。 只见那个伙计端着果脯、瓜子,往桌上放了,又笑道:“宋小姐,她是刚来上工的,您包涵。” “你叫四菊?”宋玉芳转过脸,笑着问道。 店伙计看这情形,心里暗想,或者女人更容易讨好女人吧。因就不断地冲着这个叫‘四菊’的姑娘使眼色,要她好好陪陪这位尊贵的客人。 四菊看起来很怕这个大嗓门,忐忑地坐了下来,双手不停地搓着,垂着眼小声道:“我大姐叫大菊,姐妹们就是这样一溜儿数下来的。不过,我另外两个姐姐都没能成年。” 宋玉芳又问:“那你是上的新学堂,还是乡绅办的那种旧学?” 四菊道:“上的是洋道士盖的学校。” “因为家里没钱交学费吗?” “那倒不是,那个学堂就办在教堂里,头两年都不收钱的。因为我哥哥要娶媳妇儿,家里凑不起彩礼,才不让我念的。我爹说读书虽然不交学费,可吃穿的钱哪里来呢,倒不如在家里帮着干活,好让我娘腾出空来去地里干活。” 听了这些经过,宋玉芳愈发惋惜了:“那就真是太可惜了,如果能念下去……” 四菊却很放得下,谈着谈着神情也放轻松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没能念下去,但我也不至于被人卖了。” “什么意思?” “我回家以后的第三年,有一回学校里春游,洋道士带着全校的孩子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村里的秀才爷爷说,那个洋道士欠了赌坊里一笔钱,因为过不下去了所以骗着全校的孩子坐大船,飘到洋道士的老家当猪仔去了。”说完这些往事,四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她的庆幸大概是真心的,可庆幸之后,她也不由地惦念那些童年的伙伴,想知道他们如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宋玉芳听得入迷了,连问:“这些孩子的家人不去找吗?” 四菊叹着气,连连摇头道:“洋道士都不见了,上哪儿找呀。村长去过城里的大教堂,跟那边的管事理论过。可人家说,他们只管买地盖教堂,别的一概不管。让我们村长到警察局去报案,不行再去衙门里打官司。” “那最后打了吗?” “虽然丢了孩子心疼,可打官司要钱的,所以大人就商量着,过了农忙再去告。谁知道衙门里的人,说过了一个什么重要的日子,死活不收我们的状子。” 宋玉芳举着茶杯送到嘴边又顿住,想了想才道:“诉讼期,应该是过了诉讼期的意思。” 事情过去太久了,四菊也想不起来是不是这个名,但是本着客人永远都对的原则,她便木着脸点了点头,然后气馁地感慨道:“害得咱们白搭进去一笔找师爷的钱呢。”一下说了这么多话,四菊感到嘴里干干的,心里又被兜动了过去的伤痛,只好舔着唇,拿手搓着鼻子。 宋玉芳看她是渴了,便招手让店伙过来:“再来杯香片吧。”刚说完,又忙叫住转身的伙计,“要上好的,跟我这杯一样。” 四菊很不安地站了起来,连说不用。 直到宋玉芳告诉她,结账的另有他人,自己也是慷他人之慨,四菊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了回去。 茶端上来,四菊望着那茶汤,就这么呆了。 这恐怕是她一辈子都不曾想过场景,这茶不是她偷的,也不是掌柜赏的,是一位有钱的城里小姐请的,而且是光明正大坐在客人的对面喝的。 “姐姐,你人真好。”四菊抬起头,眼里闪动着泪光。 宋玉芳也猜得到,尽管她一天下来要端无数杯茶,自己却未必尝过,因就笑着请她先品一口。 茶,一定是香的,平日里天天闻着,做梦都是这股味道。可入口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四菊说不太清楚。大概是甜吧,总之从喉咙滚下去的时候,心里像化了糖一般。 两人又闲谈了一阵,宋玉芳得知四菊姓陈,而陈四菊也知道了宋玉芳是大银行的职员。 开始熟悉之后,陈四菊大着胆子问道:“其实……读书真能出息吗?” 若是问读书有没有用,宋玉芳一定毫无犹豫地说有。只有读了书,才有可能摆脱这种只能打杂挣钱的局面。可是出息是什么,是温饱,是富贵,还是学校礼堂久久回荡的理想和信念? 第70章 欲离苦海 宋玉芳糊涂了,她本想学点真本事的,可是面对前辈的怠工,她甚至不敢去坚持正确的事情。靠着迎合上司,大概也是能升职的,佟寅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可那种成功,能等于成就吗?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陈四菊兀自向下说着:“我大姐拿了小学文凭的,可她根本就说不上亲事,到现在还在家里做姑娘呢。我娘说,村里没几个能写字的姑娘,嫁不成大地主,至少得是个富农吧。可我娘看得上的人家,知道我姐姐待过洋学堂,从小都不缠脚的,都说大脚媳妇儿说出去多难听啊。我姐就这么,高也不成低也不成。就我看去,还不如人家什么都不懂的小脚,长得好些的都当上少奶奶了。” 宋玉芳眼里流露出一言难尽的苦笑,并不回答,只是问她:“怎么,现在还有人缠脚,不怕罚款呐?不是有稽查队,挨家挨户没收裹脚布的吗?” “罚不着的,我们村里管这事儿的可聪明了,买了一堆新裹脚布去换旧的。这样一来,爱裹的继续裹,不想让她们裹的看着收上去的东西心里也舒坦,两全其美了呀。”陈四菊脸上旋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觉得这个计策妙不可言。 窗外的雪地上,有两道车辙印,宋玉芳望着直愣,才开出来多远,却仿佛时光倒转了五十年。无论城里如何地高呼呐喊,城外依然是礼教的天下。 “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陈四菊的问话,打乱了宋玉芳的思绪,她回过身来,接着问道:“你大姐现如今就天天在家待着吗?” “那怎么可能呢。”陈四菊摇了摇头,“我爹不能让她在家充什么大小姐的,她在私塾里帮忙,算算账抄抄卷子什么的,老先生病了,她还能对付几节课。多干活就能多挣钱,家里还有个老疙瘩,过两年也该说亲事了,总得攒点本钱吧。” 这样聊了半天,宋玉芳的心更为沉重了,客套着想要结束这场谈话:“什么时候她得了闲儿,你就带她过来玩儿吧。” 谁知陈四菊倒很听在心里,忙笑道:“她呀,一定巴不得呢。我们一家子都不读书,她顶讨厌跟我们聊天了。她指定是喜欢姐姐您这样的。” ### 而在城内的傅咏兮也没有闲着,正冒雪站在路边等人力车。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从中行驶出,路过的时候,车里的何舜清眼睛突然瞪圆了,忙喊道:“常叔,先停车,先停一下。” 同坐一辆车的孙阜堂不免有些奇怪,看着他下了车,走到一位女行员跟前,打了个招呼道:“密斯傅。” “何秘书?”傅咏兮看起来有些惊讶。 何舜清先时也不说话,眼神游走在附近,看了两圈还是不见宋玉芳的身影,便干笑着搭话道:“我要去一趟奉天,刚才在车里就觉得是你。” 傅咏兮的余光瞥到有一辆空车正往这边来,拦也不是,不拦又怕错过,只得加快了语速暗示道:“找我是有事儿?要没有的话……” 何舜清看她的右手往左腕上指了指,这才摸了摸鼻子,企图掩饰自己声音里隐隐包含的关切:“这是工作时间吧,你怎样一个人?平时,不都是跟密斯宋一起的嘛。” 竟是这么无聊的问题? 傅咏兮无奈地呼出一口白气,抬起右手招呼人力车过来,嘴里则说道:“密斯宋被叫去城外做农业贷款的民意调查了。” “她,一个人?”何舜清瞪大了眼珠子,抻着脖子,仿佛以为这样就能望见人似的。 傅咏兮则认为,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能支持这种做法,因此并没有想歪,而是愤愤然地点着头:“是啊,很过分吧。虽然我很提倡平等,但现如今毕竟还不是平等社会呢,一个女孩子在城外……我也是奇了怪了,谁下的狠心批了这种调令。” 何舜清只管张着嘴发着呆,连傅咏兮几时坐上车走的,都不知道。 “还看什么呢?仔细赶不上火车!”着急的孙阜堂吩咐常叔鸣了一下笛,催促何舜清赶紧上车。 待到了火车站,何舜清第一时间奔向了电话亭。 孙阜堂则在头等车休息室里等了老半天,见何舜清几乎是踏着点来的,便嗔怪起来:“你这是跟谁打电话呢?没轻没重的,误了时辰可对不住奉天那边约好的同仁。” 何舜清连连赔不是,从常叔手里抢过行李,一面走一面讪讪然解释着:“我,那个……我给行里打了个电话……想了解一些事情。是忽然兴起的念头罢了,没什么要紧事。”等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这最后一句解释实在画蛇添足了,倒把孙阜堂说得更加气上三分。 ### 至于傅咏兮,则抱着忐忑的心情到了柳喜红的戏班。 一进那个小胡同,就见口子上停了三辆汽车。里头坐的俱是彪形大汉,穿着统一的黑布褂子,上衣敞着几颗扣子,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纸牌,可眼睛却始终在戏班门口徘徊,这看起来像是混帮派的人在此地盯梢。 按说戏班的落脚点总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可是傅咏兮总觉得心头扑扑地乱跳,似乎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正想着,人已经进了门,便向着廊子底下练嗓的人欠了欠身:“您好,我找柳老板。” “知道。”只见这个青年绷起脸,眼中带着几分地衣,指着右手边的帘子,冷道,“就那屋,进去吧。” 傅咏兮谢过之后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然后才进屋打了声招呼:“柳老板,我看你们戏班外头……” 柳喜红并不起身,眼中淡淡的,摆了摆手道:“不要紧,我都习惯了。”说罢,向着对面的椅子一指,示意她坐下。 “那些人是?”傅咏兮小心地试探,她总觉得这里头大概有她的问题。 果不其然,柳喜红蔑斜着眼,冷哼一记:“自从你闹过一场之后,他们就一直守着了。这些人的老板以为是我找的记者和学生,天天来这儿找我的晦气。班主为了接活儿,只能自己出去跑戏楼,为了躲灾,我至今一次台都没登过。” 傅咏兮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搓着手局促地站了起来,声音则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听不见了:“我……我对不起你,可我……我……” “你什么?”柳喜红有一肚子的怨气,根本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拍案而起,“你以为你有权有势有钱,请得动大报馆名记者来给你撑腰,就算是替我澄清了吗?像你们这种靠嘴皮子革命的人,若成了,自然是报纸上万人敬仰的英雄;若败了,那些吃笔管饭的人把错往愚昧的百姓身上一推,说我们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而您呢?依然进步、依然清醒,永远都是你对!哪儿像我们这样的草芥,咱们成了事,那是大势所趋,败了则是刁民作乱。这顶帽子扣下来,摘不摘哪里由得了我。” “我帮你想想……”后头那“办法”二字还未出口,柳喜红就抬起手制止了她。 傅咏兮愧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她不知道该怎样让柳喜红相信自己不是恶意的。再一想,这种澄清有意义吗?柳喜红的人生已经被打乱了,那些不想树的不该树的敌,傅咏兮都给人树了起来,再要舔着脸求原谅,怎么开得出口呢。 十年的苦功,一把好嗓子,一段本该绽放的人生,才长到花骨朵时,就慢慢在凋零了。 柳喜红感到眼中一阵酸涩,便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强行不让眼泪流下来。顺了口气,才沉声说出了找傅咏兮来的目的:“我打算离开北京,如果你之前道的歉是真心的,请你帮我一点儿忙。” “你一个吗,去哪儿呢?只为这里待不住呢,还是已有了后路?”傅咏兮这一连串的问,确看得出是发自真心的。 柳喜红叹着,慢慢地坐了回去,不自觉地就把心里话都说了:“刚才冲你吼的人是我师兄,我们……情投意合。我是不会负他的,不管谁向班主说亲,我都不会答应。” 傅咏兮这才意识到,外头那群人之所以只是盯梢而不报复,其中必有许多牵涉。她点了点头,边想边道:“我明白了。要钱要票要掩护,都凭你一句话,但我需要知道你全盘的计划。” 柳喜红警惕地抬头望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地审视着。 傅咏兮微笑了一下,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够不够成熟。如果有问题,我也好帮着你们糊弄过去。” 柳喜红这才收回眼神,哼着答应了一声,似乎仍在犹豫着什么。 这时,帘子动了一下,方才那位练嗓的青年,也就是柳喜红的师兄走了进来。 第71章 对牛弹琴 是日晚间,吹了一路寒风的宋玉芳坐在火炉边烤着手,向王婶问道:“我知道农村人很苦,但总弄不明白为什么地主越来越阔,富农过几年却不过是个中农,中农再过几年又成了贫农,最后甚至只能流落街头。按说,这靠天吃饭,虽然有灾年,可熬过去又有丰年呀。生意人不就是好两年坏两年,挣钱时存着,赔钱时靠存款熬过去,然后又能挣钱了。为什么到了农村,就不是那样的呢?” 王婶苦笑道:“我的大小姐,你一不上街买菜二不下地干活,哪里知道这里的苦处。灾年没什么说的,没有收成只能饿着。到了丰年,你以为就能好了?得了吧,人家收粮食的时候叉着腰跟你说,今年年成好,谁家不是成堆成堆的谷子,你不卖我,我就上别家去。人家是吃准了穷人没地儿屯粮食,把价钱杀到肉里去。灾年没东西可卖,丰年卖不到好价。你说说,乡下人能不苦吗?” “哎呦,我这苦命的半辈子,就惯出我一个毛病,听不得‘苦’这个字,快别说了。”宋太太揉着眉心,进来打断道。 “是啊,这都近年关了,说点儿高兴的不好吗?”王婶也一改愁容,走到椅子上,拿起未做完针线,笑道,“咱们又不比那些没吃没喝的人家,犯什么愁呀,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宋玉芳并不答话,只是在心里琢磨着刚才的话。 这次调研虽然阻力不小,但是总处既然有那么一个态度,再加上文明国家的改良历程,农业贷款的趋势迟早会显露出来的。就算不能花大力气去研究,但为了将来着想,宋玉芳认为自己很有必要了解一下农村的真实状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派上用场的。 而一旁的宋太太和王婶,一直挤眉弄眼的。 过了老半天,宋太太才试探起来:“上回那个何先生……只是你上司?” 宋玉芳涣散的眼神因此一问而聚焦,她眨了眨眼,睇着母亲那带有深意的微笑,冷笑着反问:“我要说是我仇家,您爱听吗?” 宋太太扭了一下脸,皱眉嗔怪道:“别跟我这么贫,说正事儿呢!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指着我护你一辈子,我要是把你一直护在家里,我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您还护着我了?”宋玉芳故意冷言讽刺道。 见她是这样带刺的态度,宋太太的脸色就沉了下去,拍了一下桌子,嘀咕道:“我还不如养个猫儿狗儿的,一回来就知道找食儿……” 宋玉芳也是怕了母亲好打听的毛病,要是正正经经地说下去,可不得臊死她,因话答话地就要开溜:“得得得,我对不住你,这就起开。” “回来!”宋太太厉声叫住她。 王婶得了一个眼神,忙上前去拉:“忙什么呀,天儿还早呢。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总和小姐拌嘴,其实吧白天不见还挺想的。小姐,坐下来陪陪太太吧。” 宋太太的脸色便缓和了一下,眯着眼继续柔声问道:“你跟人家就一点儿可能也没有?一点点儿都不行?” 宋玉芳噘着嘴,跺着脚问道:“妈,你就那么想赶我出去啊?我眼下又花不了你们几个钱,还能帮你们供着津方上学,不过就占家里一张床罢了。” “还有一个书房呢。”宋太太一时嘴快,话赶话地惹得宋玉芳真生气了,一扭身又要走。 这一次,出动王婶就不顶用了。 宋太太赶紧追过去,拦在门口陪着笑:“别走别走,一句俏皮话罢了。怎么还真生上气了,我不能是那个意思!” 一时来打断思路,一时又来说些没边没际的话,一时又尽挑些使人误会的俏皮话说,宋玉芳心烦得很,既走不掉,就只能坐回去生闷气。 宋太太便也跟着站在女儿身侧,试图说服她:“你下半生的着落早一日坐定,我就早一日安心呀。一是为你有个依靠,二是害怕老太太那头再生什么事端。我担心她一招不成,还有后招,一个不成,还有第二第三个。” 经过上一回的谈话,宋玉芳是不会再信宋太太对于婚姻的态度了。因此根本就不上这个当,撇着嘴道:“我呀,跟你、跟老太太的志趣都不相投的。倒是你们俩呀,针锋相对了一辈子,其实有些事情上,合拍得很。你们要我嫁的,想是同一类人。只不过,老太太希望那个人是她替我挑的,这样呢她能以此居功,让咱们敬畏她、奉承她一生。你呢,虽然认同她挑人的方向,却不能让她居那个功。我说对了吧?” 宋太太虽然藏了一肚子的话,却没有哪一句可以用在这上头,词穷的她只得摇着头干笑罢了。 宋玉芳一挑眉,哼了一声,又道:“我还不想嫁人呢,更不承望嫁什么高门显贵。就是哪天想嫁人了,也得嫁个本分上进有真本事的。” 宋太太仍不放弃,就着这句话继续试探:“何先生要是不上进没本事,怕也不能坐着汽车出门吧?本不本分嘛,你要是托给我去……” 宋玉芳简直不敢相信,母亲都已经考虑得这么远了。蹭地一下站起来,想要打破她的幻想:“妈,人家在老家南京可是大户。祖辈们打前清就在票号洋行里打滚,进银行也算是耳濡目染、家风传承了。我一个穷女孩做这种白日梦,不是现眼吗?” 宋太太把手往腰上一叉,抬高了嗓门道:“嘿,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你们新青年不是主张不要门第观念的吗,可你说的这话却有倒退的意思呀。” 这话,倒是彻底驳倒了。 宋玉芳用闪烁的眼神,掩饰着自己的窘迫,随即又镇定自若地开始讲大道理:“门第不只是物质和金钱,还有对人品的锻造,也包括了眼界、格局、信仰、追求等等等等。这里头事儿多着呢,哪里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您呀,以后听话匣子得听全咯,别单记了一句半句,就拿出来抬杠。婚姻最最基础的是,两个人要互相爱恋,没有这个先决条件,什么道理都是白搭!” 看着母女两个总是在抬杠,并谈不到一块去,一旁的王婶也是停了手里的活。正干着急的时候,听见“条件”二字,认为总算有了可以插嘴的地方,忙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道:“小姐说的是啊,这谈婚论嫁还是先列了单子好。咱们什么条件,他们能答应多少,都得说个明白,不然容易结成冤家。” 宋玉芳是彻底被这主仆二人击败了,同时又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是自己抱着奢念还想试着跟母亲沟通。这下是彻底明白了,两人之间的鸿沟不是代沟那么简单的,有心跨过去却未必有那力,还是趁早歇着,该干嘛就干嘛的好。 就见宋太太成功地被王婶的一番话给带跑了,一双眸子亮着,说到激动处,还从嘴里飞出几滴唾沫星子:“对门十五号你见过了吧,他家闺女定亲的时候你还不在这儿。我是知道的,别提多有排场了,可结婚的事儿却死活不提起了。隔壁那个唱大鼓的张嫂子前两天还跟我学呢,说是唱堂会的时候听见的,那个……”说到要紧的地方,她又忽然挺住,这才回过味来,一拍腿,“嗨,胡闹嘛这不是,咱们说自个儿呢,怎么拐到人家家里去了?” 可是,再要去谈正题吧,宋玉芳早就溜了。 “不行,我今儿就是睡在她屋里,也得把实话给问出来。”宋太太下定决心,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宋家太太。”这时,有人站在街门外喊了一声,然后熟门熟路地进来了,笑道,“我找宋小姐。” 来的不是生人,是这胡同里一家油印作坊的差役。 宋太太只得按下家事不提,去叫宋玉芳的门。 待到人出来了,那差役才道:“宋小姐,有你的电话。”他见宋太太突然站得笔挺,身子往前扑着,赶紧又转过去向宋太太道,“还是那位傅议员的千金,过去读书的时候,不也常打来嘛。” 宋玉芳转过身,冲着母亲吐吐舌头,然后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工夫,宋玉芳站在街门口,拖着调子小声唤着:“王婶,王婶……” 王婶顺着声音出来。 宋玉芳垫着脚尖先往里哨探了一下,并没瞧见宋太太跟出来,这才说道:“你去我屋里把外套拿来,我妈问起,你就说我要到女同学家去,就是打电话来的那位。你们也别等我,要是早呢,我坐她家的车子回来,要是晚了就在她家住一宿。明儿早上五点,你去我屋里瞧一眼,要见我不在呢,就跟李大虎言语一声儿。可别忘了啊,虽然不在行里办差,我也不想迟到。” 王婶依言而行,宋玉芳穿上外套急匆匆地坐上了李大虎的车子。 “李哥,明儿早上五点,要是王婶跟你说我不在家住,你就到东四六条流水巷傅家去等着。她要不来,就还是到我家等着。” 李大虎应声,趁着这时候还没下雪,就想快点拉车。 第72章 谋划私奔 到了前门大街,自然是一派热闹气象,有心想拉快一点,却未必跑得起来。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辆车上坐着两个穿貂皮大衣的年轻姑娘。 一个看起来很着急,用苏白说着:“到这辰光回来,勿晓得姆妈阿会发脾气。” 另一个有些趾高气昂,冷哼道:“怕啥,帮伊赚的铜钿又不少,难得一趟白相晚一点,阿好当一桩事体来发脾气?” “哦呦姐姐,这是侬,吾不来噻。” 宋玉芳就着这一带明亮的红灯笼,凭借着记忆,认出那个看起来骄傲些的女子就是玉仙儿,那么旁边那个大概是小桂香了。她们化了妆,看起来比上回成熟了一些也妩媚了一些。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谈什么,但声音是不变的。 要是对面一见,就这身妖艳的打扮而言,她们伪装的身份就会暴露无遗的。宋玉芳怕对方尴尬,赶紧扭过脸去假装看街景。 玉仙儿自然没有察觉,只顾埋怨小桂香:“侬么阿是,冬至日同何少爷到底哪能啦?吾同侬讲,叫伊来点大蜡烛一点阿勿吃亏。” 小桂香委屈巴巴地回道:“何少爷钞票放脱就讲吃不消要困觉,醒了就走,根本来不及巴结。” “伊要困觉,侬就坐边上看啊?真也是怪胎,两个怪胎,绝配!”玉仙儿也是替她干着急,伸着手指去戳她额角。 ### 稍晚,宋玉芳和傅咏兮碰了头。 傅咏兮告知柳喜红眼下的困境,和她出逃的打算。 宋玉芳担心傅咏兮老毛病又要犯了,并不肯轻易答应帮忙。 傅咏兮便记者澄清道:“这次真的不一样,我是经过全盘周详的考虑才做出决定的。我的计划是,找钟凯和崔万华扮成收破烂的,先把金银细软偷着拿出来。逃跑当天,我多带一套银行制服,去和柳老板掉包。至于她师兄,先一步到火车站,去找钟凯碰头。等到柳老板脱身了,钟凯带着行李亲眼看着他们出发。” 宋玉芳听罢一想,的确很经过深思熟虑的。便问:“那么,你是需要我陪你去掉包?要是这样的话,你最好安排他们在礼拜的时候走。调研组的组长对于纪律方面是很宽松的,准许我可以不必像在行里上班那样,连礼拜都要点卯。” 傅咏兮抿着嘴,笑得粲然:“要不怎么说你冰雪聪明、人才难得……” “好了好了,不用这样恭维。”宋玉芳噗嗤一笑,又问,“积德行善的事儿,难道还怕我会反悔吗?” “不是,还一点子忙想让你帮。收破烂的衣服钟凯没有,你能不能想办法买两身?本来也不需要这么麻烦,可我家里人虽多,却都对我很警惕。”傅咏兮可怜巴巴地揪住宋玉芳的袖子轻轻地摇动了两下,“你应该,能明白我的难处吧?” 宋玉芳微微颔首,并不为难的样子:“这很好办。崔万华是不愁的,他家里应该还有几身旧衣裳。再往脸上抹层灰,就很像一回事儿了。至于钟凯嘛……你请他寻一身不穿的旧棉袄还有棉裤,我拿去大杂院跟人换一身同尺寸的。这样的买卖,没有不成的道理。” 傅咏兮显得很雀跃:“那就暂且这样说定了,我去买下礼拜六的火车票。” 宋玉芳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先琢磨了一晌子,然后才斟酌道:“我看……你就挑上午的车吧。你想啊,礼拜六休息,那前一天夜里的戏肯定闹得比平常更晚些。这第二天,戏班里的人肯定都不能早起的。人越少,越方便我们办事。就不过辛苦柳老板和她的师兄,需得熬上一宿。然而我想,为了下半生的幸福,这点儿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对于这个建议,傅咏兮现出十二分的赞同,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没问题。我相信,这样的经历放在白头之时去回忆,唯其是因为坎坷,才更显得罗曼蒂克呀。” 宋玉芳忽然想起一事来,柳喜红一旦跑了,那些盯着她的人要不就从此撩开,要不就得报复,起码得查出是谁在帮忙。那么,顺着傅咏兮和宋玉芳去查是理所当然的。与其在板章胡同里活动,倒不如换个难追查的方向,比如去找陈四菊换。一来,不容易被人发现,这二来嘛,对于陈四菊那个苦命的女孩,能得一身整齐的旧棉衣,也算是临近春节的一个意外收获。 不过,这种事倒无需向傅咏兮说明的,越表现得平淡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 稍事片刻,宋玉芳突然又冒出个更好的主意来:“我有个想法,既然我们要帮着柳老板脱身,那么脱身之后,我们两个免不了就要被盯上的。人家的打手,有钱有闲的,什么消息问不到,什么破绽抓不到呢。为着咱们谁也不暴露,不如我写封信,明天你替我拿到行里,号召大家搞一个捐旧衣的活动。到时,我把衣服带去乡下,然后我就在乡下找户人家,要一身破衣裳过来。这一来,他们就是有心,也无力把十里八乡都翻个底儿朝天吧。” 傅咏兮不由地大笑起来,抚掌道:“妙计,我们实在也该找条后路。犯不着为那些二世祖的私欲,沾惹上麻烦。” 说干就干,不上三天的工夫,捐旧衣的事情就办得风生水起的。因赶上岁末,正好是要整理箱笼的时候,加上银行的职员总算手头宽裕,捐旧衣的热情很是高涨。领导方面,也很乐见这种公益事业,认为对于挽回中行的社会声望是有促进作用的。 ### 这日,宋玉芳坐着银行的公车,带着一车的旧衣赶到城外。 大家已经知道了,这趟车里会有一批城里阔人的衣裳,兴许就有不少绸啊缎啊的,都眼巴巴地等在旅馆里。 姜师傅则带着几名员工负责分发。 宋玉芳趁机把陈四菊单独拉到房间里,打开一个蓝布小包袱,里头是一件青呢大衣,问道:“四菊,你来比比尺寸,你家里有能穿的人没有?” 陈四菊一见,这哪像旧衣裳啊。忙笑着上前,跨开右手的手指笔画着肩线和腰身。然后说道:“我大哥二哥都能穿下。” 宋玉芳听了便是一笑:“那你家有没有那种打好多补丁的衣服?” 陈四菊失笑道:“瞧这话问的。你要问我不打补丁的,我是拿不出来,要问打补丁的,可多着呢。” “好极了。”宋玉芳拍了两下掌,瞧见陈四菊脸上红了一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接得实在不礼貌,忙又解释,“哦,我不是那意思。因为我需要一身旧衣裳,所以想请你回家挑一身领口袖口磨得都没颜色的衣服来换这一身。你也不用洗干净,拿出来什么样给我什么样就成。” 低头瞧瞧那身衣裳是真好,拿家里的旧衣裳换就能换这个,也是想不到的好事。可是,陈家的大哥二哥都是卖苦力的命,他们的衣裳不洗,怎么拿得出手呢? 陈四菊脸上很赧然,犹豫了一下:“你们城里人,想法真怪……” 宋玉芳因笑道:“对你来说不值钱的东西,对我却有用处。正如这衣裳,你要不来换,原主人也不过放着积灰罢了。怎么样,你愿意吗?” 陈四菊被她说得心动了,干脆就答应了下来:“有这好事儿我当然愿意啦!”随即又咬着手指,现出为难的表情,“不过洗还是得洗吧,我们乡下都是泥地、臭水沟子,出来找事还尽是些刷马桶、倒痰盂的活儿,你看……” 宋玉芳微笑着制止道:“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你不用难为情的。再说了,城里也不见得那么干净,什么香厂啦龙须沟啦,也是没地儿下脚的。至于你干的那些活儿,我们也不是没做过,都是这样过来的,这股味儿也是天天闻的。” 陈四菊自然是不信这话的:“宋小姐又哄我了。” 宋玉芳无奈地一抿嘴,解释道:“是真的,譬如人们常说的一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是虾米,我就是小鱼。外头人看着好,其实也得从脏活累活干起。” 陈四菊心里仍是怀疑的,嘴上却不再辩了,一面折起那身大衣,一面气馁地嘟囔起来:“可你们总有出头的时候呀,我就只能望来生了。” “我看以后呀……”宋玉芳原想说,过了年上来总有一阵用工荒的,如果有合适的文化家庭要找佣人的,就荐陈四菊去城里。 眼下的国情,实在太缺人才,能认几个字,都以为是稀罕了。再要跟着读书人耳濡目染一番,难说真能等到翻身的机会。就是不能,城里薪资总比城外高,攒几个私房钱,将来宋玉芳再贴上一点,去夜校学几个月,定是有收获的。不过,出了口的话就是给人希望了,要办不到让她空欢喜一场,也有些残忍。 因此,宋玉芳适时转了话锋了:“算了,等有了机会再跟你说吧。” 这时候,陈四菊的全部心思都在青呢大衣上。她盘算着,拿回去穿还是算了,不如拿去当了,换来的钱也能做两身布衣裳。 宋玉芳看她呆愣愣的,赶紧推了一把,郑重地交代道:“对了,这事儿你不能说出去。旅馆里的人待我都挺好的,我单挑了一身最好的给你藏着,叫人知道了也怪难为情的。可是……毕竟是旧衣裳,哪能各个都挑到好的呢。” “嗳,我知道,一定不会说的。”陈四菊从善如流地点了几下头。 第73章 另辟蹊径 宋玉芳睇着她蜡黄的脸,心念一动,又从包里掏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出来:“这个,你也拿着。” “这是……” 宋玉芳见她接过去,便道:“没几天就过年了,这是给你的压岁钱。” 陈四菊的双手下意识地往腰上揩了揩,看得出是想接的,但不知碍着什么,她又把手收了回去:“可是……” “可是什么呀,你才十六,真真还是个孩子呢。”宋玉芳一把夺过她的手,把钱往手心里一塞,然后紧紧地握成拳,“安心拿着吧,你要舍得就给自己买点心吃。你要舍不得,交给你娘,三十夜里桌上多添两道荤的吧。” 这阵子,跟宋玉芳走得近,陈四菊回家老是提起她的好。但陈大菊却提醒过的,这年头太乱,不光是男骗女,女骗男,能拐走卖钱,什么路数都有的。要说好心,早前的传教士可算好心了吧,说什么带着福祉来拯救受难的黎明苍生。只要愿意认他们的主,教会就可以出钱买地盖房盖学校。结果怎样呢?还不是披着羊皮的狼。 可话又说回来了,陈四菊毕竟是个不知世事凶险的穷孩子。一听见能添荤菜,就把这些忠告给忘了。 ### 听说这些事的陈大菊,第二天一早就赶到旅馆里,想要会会这个宋玉芳,看看究竟来路正不正。 时候尚早,打了一夜麻雀牌的男士们刚刚散场入睡。 宋玉芳在套房的客厅里接待了陈家两姐妹,她向着陈大菊笑道:“天天听四菊念叨她有个会写会算的姐姐,今儿算是见着真人了。” 陈大菊看看妹妹,略微一笑,便开门见山道:“宋小姐,私塾那边还有账要算,我就不兜圈子了。打从你到这旅馆来了以后,小到一杯茶,大到衣裳钞票,我们家真是领了你不少的恩。可是……您别怪我不识抬举,有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四菊这样的姑娘,要家世没家世,要文化没文化,只有这张脸蛋儿、这条身子是能入人眼的。家里爹娘一年到头为生计,根本顾不上我们,有一年四菊跑出去野了一整天,我娘都没发现少了个孩子。她自己年岁又小,未必能分辨忠奸善恶。要是跟着歹人跑了,以我们家的能耐,怕是寻不回她的。” 听着话锋不对,陈四菊扭着身子道:“姐,你怎么越说越不像好话了。” 陈大菊冷笑道:“怕什么,是真君子就不会是小人气量。”说完这一句,还故意地冲着宋玉芳直打量。 “我明白了。”宋玉芳无奈地叹了一声,复又觉得这个不再相信善良的世道,实在引人发笑,“慷慨若没个度,同样是伤人的。” “对,真话难听,但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说错了,您多包涵,都是我的不是,不赖这苦孩子。”陈大菊拉过自家妹子的手,言谈中没有任何的避讳,“也请您站在姐姐的立场想一想,那讨饭衣服去换呢大衣,这种交易它……” 宋玉芳只得苦笑着解释:“虽然听着像假话,但我真的有用处。这算是‘戏服’了,我得演一出‘新戏’,帮一对苦命鸳鸯脱离苦海。” 从进门起,陈大菊的一双眉毛就没展开过。听了这话,脸上倒微微缓和下来了。她没有立即相信,也没有固执己见,而是再次打量起宋玉芳,并问她从哪所学校毕业的。 宋玉芳从容答道:“我是贝满女中的。李德全女士您应该听说过吧,那是大我一届的学姐。” “这自然啦!”陈大菊对于李德全简直有些狂热,一听见名字就兴奋地站了起来,“民国四年,袁世凯签下二十一条,当时我也去了中央公园的。我记得李女士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会会长,我亲耳听见她说……”话说半句又停住,似乎又要试验宋玉芳的意思。 “说我们四万万人一人一口唾沫,还能把日本兵淹死的。”宋玉芳笑道,“可是,这样的话早就流传得很广了,并不能证明我的身份。倒不如让我唱一遍校歌,这才可信呀。” “唔,这样说来……”这下,陈大菊果然毫不疑心了,显得很不好意思,“嗨,话得有头有尾,我才好信呐!不过,宋小姐说的这些话,我也明白了,少一张嘴少一点儿风险。幸好我也没有把事情打算得太绝,因为宋小姐不让说衣裳是交换的,四菊问家兄要这棉衣时,家兄还有些舍不得。是我说私塾的门窗实在太漏风,我想拿块像样的布去糊上。” 宋玉芳欠了欠身,道:“真是多谢了。” 陈大菊回了个礼,放心地冲陈四菊笑笑,便向宋玉芳告辞了:“那就不打扰了,年底要结的账太多,我不能在外逗留。” “陈大姑娘!”宋玉芳忙叫住她,打开包,掏出一样东西递上前去,“这本书送你,我想你会喜欢的。” “这……”陈大菊望了封皮一眼,态度有些犹豫。 宋玉芳笑道:“是我一个订好的女友抄给我的,平日没什么事,我也常常誊写。一点儿小心意,对于同道中人是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粮,可对于反对者而言,垫桌角还嫌不够厚呢。” 陈大菊接过来翻了一页,便点着头道:“好,我会仔细看的。”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宋玉芳搓了搓手,似乎有害怕被同事们听见的样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见她二人谈得很不错,陈四菊就下楼干活去了。 宋玉芳也便邀请陈大菊到户外走走,然后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是这样,我们一行人到这里落脚,是为了实地考察银行业参与农业扶持的问题而来。前几天,我尝试过去敲老乡的门,同时也感受到了,把经济术语翻成白话的困难程度。所以,我想到了你。” 陈大菊点头问道:“你是希望我陪你去做调查?” 宋玉芳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有个更方便的主意。能不能给你们私塾,甚至是这一片所有念书的地儿,都通个气,给高小程度的孩子布置一个与农村借贷有关的作文题。譬如说……” 陈大菊立刻就领悟了:“这很好办,我让孩子们去写《年关如何过》。这过年的学问可大了,很能暴露经济状况,保管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能收集到。” 宋玉芳自是感激不尽,连连道谢:“实在太好了,这件事就有劳了!我不敢承诺太多,但我一直在盘算着,回去向行里申请申请,看看能不能资助一下贫困学生。” 陈大菊笑道:“能有最好,没有……这么些年也都过来了。我愿意帮你,是因为我知道做的这个事业对贫民是有益的。挨着皇城的关系,来我们村讲学的先生并不少。我虽然没学过经济,却也懂得几个新词儿。还有,我能写吗?我出生的时候,我爹还供得起三个孩子的学杂费,到了四菊就……” “那是求之不得的,以你的阅历来谈这个题目,再合适不过了。” 刚到此地时,工作上的瓶颈让宋玉芳差点丧失了斗志。幸而她没有彻底放弃,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既不得罪同事又能完成任务的办法。 ###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礼拜六这天,宋玉芳一早就和傅咏兮找柳喜红来了。 刚一进院子,门口就停下一辆汽车。 只见一个妆没卸净的乾旦走进来,向柳喜红问道:“师妹,我回来的时候碰见董老三了,一大早上的是干什么去呀?” 这个时候,从戏班里出去的应该只有柳喜红心仪的师兄。那么,董老三应该就是指那位师兄了。 宋玉芳看看傅咏兮,想通过眼神验证自己的猜测。 傅咏兮低了一点头,还未长过耳的短发掉了一绺在脸上,她就假借整理头发的间隙,点头表示肯定。 柳喜红没有预料到这当口会碰上同戏班的人回来,假意打了个哈欠,趁着这个空档,想到了一个说辞:“好像是去……夕照寺那边的安庆义园。” 这个乾旦讶然问道:“上那儿干嘛去?” 柳喜红并不惊慌,反而嗔他少见多怪:“你也是白问,这大的雪下了好几天,哪天没有个苦命人草席子一卷就下葬的。” “这不是没听说嘛。”那人虽然吃了句不好听的,倒没很在意,呵呵地笑了一下,然后向着宋傅二人瞧了瞧,“呦,这二位是……” “银行的,我有笔钱要存。”柳喜红见他并没有疑心这个说法,不由松了一口气。 乾旦“唔”地一声,大大点了一个头,冷笑道:“听说过,一位姓宋,一位姓傅。有一回,在台球俱乐部碰上小翠芳,他还让我照顾照顾你们的生意。” 宋玉芳笑着微微欠身,道:“替我谢谢姚老板,总这样想着咱们。” “也该谢谢我师妹,并不向你们多计较。”乾旦终于还是撇着眼,对着傅咏兮露出刁难的样子,“她本该是个好苗子呀!” 气氛有些凝滞,还是柳喜红打着哈欠岔开了话题:“哎呦,我说这些读过书的斯文小姐不知民间疾苦,跟我这样人来讲什么作息规律,一大早就来叫门。结果,你这大师兄真也是疼我,绊着我说了许多的废话。”然后向着宋傅二人使眼色,语气颇为娇嗔,“赶紧的吧,画了押我还要睡回笼觉呢。” 这段插曲便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等到柳喜红换上衣裳,戴了一副又大又圆的墨镜,和一个帽檐极宽的帽子,宋玉芳又替她裹上一条长围巾。两个人掩藏起内心的惊慌和忐忑,悄悄出了门。傅咏兮则躲在屋子里,待足了一个钟头才走。 第74章 暗地吃醋 前门火车站,钟凯已经把两个内藏宝贝的旧木箱子交给了董老三。 宋玉芳将柳喜红安全送到。 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不敢提前庆祝,互相凝视一眼,便接过钟凯事先准备好的车票,仔细核对了一下车次和时间。 柳喜红不由蹙眉道:“怎么是二等车厢?我不是说了,我要三等的。并不为省钱,而是三等车厢离车头近,火车一开,风裹着煤灰吹进来,等到下一站的时候,不用化妆也没人认得了。” 钟凯便解释道:“知道你们害怕撞见熟人,可是三等车票的窗口根本排不到头,一等的倒是来了就能买。我们也都是有工作的人,害怕消息走漏,又不敢假手于人。退而求其次,就买了二等的。” 宋玉芳看他们各自都有理,看了看时间,便有了主意:“钟师兄跟董老板找地方换衣裳去,至于柳老板……还是用老法子,把这没绣名字的制服脱了,我出面跟人换。” 主意想定,各自分头行事。 或许是得益于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时间点,北京的上午是不属于那些声色犬马之人的。直到火车发动,慢慢地化作天边的一个小黑点,一切都是顺利的。 傅咏兮赶到车站,见面就问:“怎样,走了吗,有人追来没有?” 宋玉芳先向钟凯笑笑,然后才答:“放心吧,一定是成了!我们在站台上一直地望着那火车,等彻底看不见了才出来的。” 傅咏兮看了看她,又转过脸向钟凯求证,得到两个人的肯定之后,才大舒一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这边的人数跟计划的不一样,便疑惑道:“咦,崔万华呢?” 钟凯苦笑着连连摆手:“快别提了,你那个主意呀,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了。我们在戏班门口刚喊了一嗓子,左邻右舍的都出来了。也不能说只收柳老板的东西吧,胡同里盯梢的不得怀疑咱们呀。所以,只好辛苦万华兄把那些真破烂给解决了。” 宋玉芳早就想问了,碍于事情轻重不同,这才憋着没提。眼下一听缘故,不禁失笑道:“这也难怪了,年底的时候,谁家不想着多找几个钱出来。” 三个人笑着向外走,到了傅家的汽车跟前,傅咏兮便兴奋地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吃西餐庆祝一下吧,我请客。” “情人都不希望被打扰吧?”宋玉芳几乎没有考虑,便回绝了。 “你是可以例外的。”傅咏兮身为女子,却丝毫不为这种调侃而羞涩,倒显得钟凯这个大男子的神情,有那么一丝小家子气了。 “你可以态度大方,我却不能不知趣呀。”宋玉芳执意不肯同行,连日来的早出晚归,让她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好好享受你们的大餐,我就……浮生偷得半日闲。” 傅咏兮抬手摸了摸她的黑眼圈,因想着火车站离宋宅不算很远,按照宋玉芳一惯的作风是不愿搭顺风车的。于是,说了一句“再会”,就各自分手了。 既然都出来了,宋玉芳便绕进廊坊二条,选了一对镯子预备送给母亲,又给自己挑了一对耳坠。临走时,柜台里出来一个人把她给喊住了。 原来,这家首饰铺的账房,就是宋玉芳第一天入职时碰到的那位杨先生。杨先生拿了一对小绢花,说要送给她。 宋玉芳本不想收下的,但杨先生坚持要给,又说绢花不值多少钱,实在推不过,这才收下了。 心想着出来一趟运气真是不错,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好人有好报的一种体现。 又走不多远,伴着一记鸣笛声,就有人唤道:“密斯宋。” 这应该是何舜清的声音,可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北京呢?据说,他跟着孙阜堂先到奉天,然后要把大半个华北的分行都跑个遍。 宋玉芳疑心自己是忙昏了头,出现了幻听,反而加快了脚步。 只见一辆汽车稳稳地停在了街边,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竟然真的是何舜清! 宋玉芳微笑了一下,暗想着,自己并没有幻听,是否该高兴一下呢? 恰是此时,有一对年龄相差很悬殊的恋人,亦或是不该称呼他们为恋人的一对男女,也从廊房二条的方向出来了。 女孩噘着嘴撒娇:“金耳环也蛮好,要过年了缺工匠,贵一点又不要紧。” 中年男人就敷衍她:“下次下次,等西洋情人节的时候,我再买下来送你。” 女孩大概是被冤过好几回了,扭着脸直跺脚:“那要是被人买走了呢?” 宋玉芳偷望了一眼,忽而想到这样的场景,自己都数不清每天能看多少次了。胭脂胡同不也在这附近嘛,上回遇见上了妆的玉仙儿和小桂香,身份上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呢。那么多因为限兑而暴跳如雷的储户,唯独没有她们。真要是人家人,不能不讨个说法,除非她们有自己的路子,所以不稀罕找宋玉芳这样的小角色。 “好巧。”何舜清对于她此刻纷乱的思绪毫不知情,依旧挂着一脸的笑。 正是这句“好巧”,使得宋玉芳没来由地动起气来。她几乎是在心里断定了,何舜清不是从胭脂胡同出来的,就是要往那里去。因此,丝毫没有了平常待人的客套,咬着唇点了一下头,就沉默了。 何舜清看她恹恹的,不由担心起来:“我听说,听说你参与了今年的农村调研?” 宋玉芳冷道:“您的消息可真灵通。” 这样生分的口吻倒把何舜清弄得没了主意,尴尬地挠了挠额头,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调研也是大事,我若什么都不过问才叫失职了。” 宋玉芳耷拉着脑袋,不自觉先叹了一声,才告辞道:“那您忙吧。” “等等!”手足无措的何舜清高声喊住她,差点就伸手去牵她的胳膊了。 宋玉芳回过头,在风里站了一会子,鼻头微微地翻红,一双眸子也被吹得水盈盈的,叫人好不怜惜。 何舜清抬起右手覆在额头上,又揉了揉眉心,表情有点挣扎,一如他此刻的心情。好半天才低声问道:“还适应吗?” 宋玉芳淡淡地回答:“适不适应的,再有一周就该结束了。”说完,一转身又走了。 何舜清张了嘴,显然还想再多留她片刻,可再喊住她,又该拿什么话去搭讪,却是没有主意的事。 回到车里,连常叔也看出些不对来,忙问:“宋小姐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何舜清无精打采地往车上一靠,隐隐觉得照方才的情形看,似乎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宋玉芳老大不乐意的。 可是,他这阵子忙得脚不着地的,能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呢?还是说,正是因为他太忙了,所以才生闷气的呢? 设若那样想,似乎又太过自负了。因为这层猜想总要建立在一个感情基础之上的,这样的话何舜清都没问出来确认过,又怎么能当成一个正经的理由呢。 “看样子挺失落的。”常叔似乎说了许多话,却未必每句话都送到了何舜清的耳朵里,“我说外少爷,您也回去吧。坐夜车回来的,一大早又赶到城外,没见着人又跑回来溜了一圈。总算老天爷眷顾,让您见了宋小姐好好的,这就放了心吧。” 这人也是奇怪,心里有个强烈的愿望的时候,怎样折腾都不觉得累。一旦那点念想有了结果,疲惫就能一下子把人给淹没了。 何舜清松了松风衣纽扣,沉声答应道:“好吧,回家。” ### 又过了两日,柳喜红的行迹彻底不可寻了之后,傅咏兮接到一通神秘的业务电话,临时约她在银行对面的茶楼见。 当她到了约定的地方一坐下,对面一位穿绸衫的青年向着一位穿西装的人称呼了一句“八爷”,然后拍着桌子恨恨道:“没错,就是她。” 八爷冷笑着,冲着手下扬了两根手指。就有人递上雪茄,点上取灯伺候着。 傅咏兮微低螓首,心内已料到了危机,面上依然保持着岿然不动的态度。 八爷向着天花板喷了一口白烟,接上用盛气凌人的口吻问道:“柳喜红柳老板之前跟你做过一笔存款交涉,是吗?” 傅咏兮只管笑着道:“我们的行规是,不轻易透露客户的信息。” 八爷冷笑着摸了摸下颌:“知道我什么规矩吗?”说着,将才抽了一口的雪茄狠狠丢在地上,拿脚灭了,指着傅咏兮的鼻子,拍案而起,“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与我为难的人!” 这一记拍桌似乎是一声口令,有七八个打手模样的人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动作迅猛地从腰间拔出枪来,同时对准傅咏兮。 只有在电影里才见过的场面,要说不怕那绝对是骗人的。 就算傅咏兮够胆,茶楼里原本谈笑风生,此刻却跪地求饶的一众人,业已把气氛营造得骇人了。 傅咏兮比一般人高明在脑筋转得够快,她以为真要行凶,而且是对一个手无束鸡之力的女子行凶,应当是阵仗越小越好。找准时机快刀斩乱麻,那是最无迹可寻、无需负责的了。这位八爷越是这样兴师动众,就越是证明不可能真的下手,尤其是在内城的闹市。 “首善之区开枪杀人,我倒是很期待。”傅咏兮挑起眉笑了一声,干脆把左腿往右腿上一架,摆出“请便”的姿态来了。 第75章 虎口脱险 “像你们这种在银行谋事的,我见多了。”八爷看她不好对付,遂又坐了回去,照旧扬了两根手指,他的手下便又是照着那一套顺序伺候着。紧接着,又是一口白烟随着他的冷笑喷了出来,“总觉得自己有点门路、有点小财,就很趾高气昂。” 傅咏兮抱着胳膊,冷哼一声,问道:“不然您就明说吧,您是哪一路的神仙?” 八爷没有说话,只是抽着他的雪茄。 那个穿绸衫的递了一张纸片过去:“这是我的名片。” “郑旺红……”傅咏兮喃喃地念了一遍,觉得无论是名字还是声音俱有些熟悉。 说来也有趣,这个戏班的班主究竟有多想出红角儿,怎么收的徒弟沾“红”字的这么多呢? “对,今早各大报馆的寻人启事就是以我的名义登的。我们戏班的人,眼下可都没了主意了。”郑旺红说罢,冷着脸轻蔑地一笑,似乎还带着几分敌意。 傅咏兮鼓着一边腮帮子,这才回忆起,协助柳喜红出逃那天,遇见过一个未完全卸妆的乾旦,大概就是眼前的这位了。因就同样回以冷笑,反问道:“实则却为这位八爷而登?” 郑旺红哼着气,斜瞥了一眼:“喜红是我的师妹,自然是我这个同门师兄最怕她出事。什么叫我为旁人而登的,这又算怎么个说法呢?” “那该是问你的话,怎么偏问起我来了?”傅咏兮冷笑一声,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对于这种纠缠在琐事上的对话,八爷显得很不耐烦。 郑旺红似乎看穿了他的情绪,不得不以默认来跳过这个马脚:“就算你说对了吧。我倒要问问,你起疑的凭据在哪儿?按说,我师妹应该同你是针尖对麦芒的。”他昂了一下头,看起来有要挟私报复的样子,“你别以为装傻充愣就能瞒过去,警察局静坐的事儿,别说四九城了,看得懂汉文的就没有不知道的。你把我师妹、把我们戏班都害成那样了,她还能照顾你的生意?要说你们之间,没有发生一件更大的秘密来取消先前的恩仇,我是决计不信的。” 傅咏兮懒洋洋地叹了一口气,因话答话道:“这句话倒也是对的。柳老板因没了登台的机会,想请我出面捧捧她,当是抵消先前的恩怨了。我同她说,送花篮这种小场面是不费钱的,置行头也可以考虑。不过置行头的花销可大可小的,作为回馈嘛,希望她在我们银行放一二百块钱替我做做业绩。她一想,这一二百块钱也就勉强做一身宫袍,再要配一个高髻就不够了,因此很乐意先向我展示出诚意来,那么我就……” “行了行了,这都什么烂账啊!”八爷终于忍不了这牵三扯四的招数,再一次拍案怒吼道,“你们也是能扯,这跟柳喜红的去向有关系吗?” 傅咏兮的态度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甚至是拿话来讽刺八爷:“那我就更冤枉了。我不比你们这些人,宁肯拿钱塞狗洞就是不干好事儿。我一个姑娘家,一不讨姨太太,二不对旧戏感兴趣。要不是从前太年轻,遇事不加斟酌,我甚至都不需要答应柳喜红,再把她给捧红。我好歹是个有事业的人,一年到头就属这时候最忙。”说时,一脸不满地捶着桌子,“你们倒好,白耽搁我这么多工夫!” 要说这番话,听起来大有瞧不上柳喜红那等人的身份。 八爷也是个见多世面的人,如今的官小姐爱追时髦名词,喜欢用进步善良等等的虚伪品格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这个傅咏兮若是出于此目的,那么一来更不能动她,二来也可能真的是怀疑错人了。 望着八爷脸上的杀气消失殆尽,随之连那份怒意也有所消减。傅咏兮拍落了袖口的灰,准备离开此地。 那些打手在没得到命令之前,是说什么也不会放走她的。纷纷从腰间再次拔出枪来,指着她的脑袋,要她坐回去。 傅咏兮把满是冷汗的手,往身后一背,冷笑道:“你们要是觉着自个儿占理儿就尽管开枪,回头我父亲来认尸,你们别装死人就行。”接着,转过身,对着郑旺红露出鄙夷的样子来,“尤其是你啊,郑老板!人家是爷,你是什么?我们傅家在北京,再不上台面,总比你们这些卖唱卖笑的强吧。” 八爷已经彻底不指望从她嘴里套出消息来了,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放她出去。 傅咏兮把衣裳拉得笔挺,站直了身子,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对面的银行,才扶着门口的石狮子,定了定神。这时的她,早已是脸色苍白。 “这就是你说的主意。”留在茶楼里的八爷,拿眼瞪着郑旺红。 “不是,我起头儿啊想得挺好。”郑旺红的额头淌下两行冷汗,着急地辩解道,“八爷您看,咱那启示上只说我师妹走丢了。要是这个姓傅的跟那对狗男女有勾连,那她一定就知道,实际上丢的不止一个人。这要是万一她嘴上不留神,把话说漏了,咱不就抓到把柄了,可以顺藤摸瓜了嘛。” 八爷心里冷哼了一句“说的比唱的好听”,接上又故意问他道:“那据你看,结果如何呢?” 郑旺红那一脸的笑一下便收拢了,搓着手的模样窘迫极了:“这,这……人算呐,不如天算。我,我这……” ### 入夜,傅咏兮赶到宋玉芳家中,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你倒是挺厉害的,居然反过来威胁他们。只是,这个招数未免太冒进,下回还是别这样了。”宋玉芳笑着如是道。 傅咏兮歪躺在榻上,托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估摸着……应当不会有下次了。那个八爷要不就信了我,要不就不打算拿我当突破口。” 宋玉芳微点了一下头,转念一想,忙问道:“对了,这个八爷是那天在东安市场闹市的人吗?” 傅咏兮连连摇头:“不是,那伙人我都记着呢,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二世祖。这个八爷倒有点做事的样子,只不过嘛,一定不是做正经事业的人。” “竟然不是……” “也不难想象吧,柳老板名气那样大,盯上她的人又怎么会少呢。” “那……”宋玉芳咬着唇,沉吟道,“在戏班门口盯梢的,也是八爷的人?” 略微思忖一番,傅咏兮猜测道:“可能都有吧。照我的猜想,那群惹事儿的此前虽然一直盯着戏班,可是真有个事儿,他们又不敢出面,怕被我指认。” 宋玉芳不免感叹:“要这样说起来,柳老板也多亏了是生在这个时代的。虽然不是顶好的世道,却也有一束文明的微光照着,不至于半分前途都望不到。要是搁在封建时代,她这样的红颜也不过是等着入薄命司的那一天罢了。” 对此,傅咏兮一改过去那种义愤填膺的态度,并不过多置评,只是问她:“听说你偷偷往董老三的行李里头塞了一卷钞票?” 宋玉芳点头道:“几十块钱罢了,能做什么呢?他们唱了十多年的戏,猛然间要隐去身份,收入就成了一个问题,防身的钱总是越多越好。希望他们一路顺利,再靠着攒下的本钱做一点小买卖,从此和和美美地过下去。” “入职的半年,你也不过才攒了小几十块钱吧?”说时,傅咏兮朝对面的化妆台努了努嘴,“我真怕你的化妆匣子总没有装满的一天,若是连这个匣子都装不满,办技校的话简直就是笑话了。” 听得这话,宋玉芳脸上一沉,一双眼刷地就红了起来。 意识到惹了祸的傅咏兮,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拉着宋玉芳的手陪着笑道:“呦,别不高兴呀。我的意思是,以后这种往外掏钱的事儿,你就安心托我得了。其实,我也让钟凯偷偷塞了一笔钱的。将来,等他们安顿了以后,我会设法汇钱过去的。至于你的钱,就安心收着吧。” 宋玉芳知道她是好意,只是改不了说话太直的毛病,便撩开此事不谈,又向她拜托道:“对了,你熟人多,帮我留心一件事吧。等过了年,谁家要是缺佣人了,尤其是那种在文明学堂当教员的,最好还是个顶好心的女教员,你就告诉我。我想荐个人。” 傅咏兮笑着调侃:“怎么着,你也想学人家当荐头啊?” 宋玉芳带嗔带笑地解释起,自己在城外新结交的女朋友。 听罢原委,傅咏兮欣然答应。 ### 不久后,调研任务结束。 宋玉芳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把陈大菊搜集来的作文整理了一遍,并且交出了自己的调研报告。 姜师傅一看便知,以她的报告所触及的深度,一定是做了真调研,而不是像他们一样敷衍了事的。可是,这一个月里,宋玉芳都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时间的行动,大家都看着,并没有离开过视线。要说趁着下班时间去走访,似乎也不可能。因为城门开关的时间是定死了的,她要在城外耗了太久,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你这样交上去,是要我们难堪吗?”姜师傅忍着气,咬紧牙关,要她给个解释。 第76章 除夕之夜 终于还是来了,宋玉芳深深提起一口气,挺直腰板解释道:“姜师傅,我的所学所见告诉我,中国的大片土地在农村而不是城市,中国的大批国民也在农村而不是城市。我们的经济蓝图,一旦离开了农村,那就是脱离了实际。所谓独木不成林,譬如我们的生存依赖米饭,若没有庄稼人插秧、耕种、收获,我们连生存都成问题。” “谁要听你这些大道理?!”姜师傅把那叠花了好几晚手写而成的报告一扬,纸片四散着落下,“我同你说过,你还太年轻,不知道农村的水有多深。” 宋玉芳慢慢地蹲下身子,一面拾着报告,一面低声答道:“如果每个人都是事情难办就放弃,我们的民族早也都灭亡了。”她的一只脚挪了一步,不小心把其中的一页蹭脏了。这个小到本可忽略不计的失误,无端击碎了她的心防,泪珠子一串一串地,把一个个方块字染成了小墨点。 姜师傅气得胡子倒竖,拍着桌子撂下一句:“好好好,你是英雄,我们都是狗熊。你也别跟我这儿横,你的报告非常好,一旦交上去,人家要让你常驻农村开疆拓土的时候,你别来跟我哭!”接着,便拂袖而去。 随着那扇房门“砰”地一声关上,里面又传来了麻雀牌的声音。 还有个人故意扯着嗓子冷嘲热讽起来:“这话您可说得不对。人家是最美的银行小姐,是我们北京分行的脸面呀。若是长期把她调开,活广告不就缺了一角嘛,人家自然是有恃无恐的了。” “真要把事情交给我也没有问题的。”宋玉芳跌着步子站起来,一脸凛然地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尝试着让里面的人知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使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路,明知道未来的经济总要深入农村的,为什么要逃避呢?我才十八,我的人生、我的事业才刚开一个头,如果我在最好的年纪选择固守,去跟源源不断加入进来的新同事争夺最初的那块蛋糕,那么最后我很有可能一无所有。” 嘲讽声被压了下去,只有麻雀牌互相碰撞的声音,打牌的动静若离了鼎沸的人声,听起来就变得极端诡异。 那扇门始终关着,里面的人已沉默回应着一切。 宋玉芳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泪,冷笑着想到,这座银行,乃至于这个千百年来只属于男人的世界,其实从不打算真正地接纳她。她也不过是个工具,一个打开女人的首饰盒,让金银镯子活动起来的工具。 还有什么,比看透了这一点,更叫人心疼的呢。 ### 转眼已是岁末,总算是盼来了一年之中最惬意、最喜庆的日子。 然而辛劳惯了的人,一旦闲下来,反会坐立不安的。更何况是宋玉芳这样过度透支精力的人,歇下来的头一天就染了风寒。 可是,在中国的文化里,再没有什么比过年更重大的事情了。除夕那天,照样得打起精神来去大木仓给长辈们磕头。到了席间,饭照吃,酒照喝,为了博老人家高兴,还得装出大快朵颐的模样来。 这对嗓子疼得直冒烟的宋玉芳而言,实在痛苦难耐。 趁着席间众人都有微醺之态,她悄悄退至里边的小屋子,要了一杯清茶,一碟蜜饯,打算醒醒酒。 蜜饯是酸口的,宋玉芳正觉得嘴里没味,就多吃了几颗。 坐了一会儿,前头的宴席就撤了,女眷们也过来这边打小牌守岁。 包氏经过宋玉芳跟前,见她战战兢兢地起身,先是满意地淡淡一笑。继而将目光投向她手边的蜜饯碟子,不知为何就把脸给板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便是一通说教:“女孩子呀,就得管住嘴,现如今多少良家姑娘都是让馋嘴给害的。那起轻贱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为一屉包子、一只烧鸡,再有甚者不过为一颗糖,就被拆白党引到窑子里去了。偷吃这种不体面的事儿,最要不得了。爪子轻,心思多,女孩儿家越是不安分,下场就越惨!” 宋玉芳的两位堂姐妹就挨着头耳语起来:“祖母这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人不能太贪吃,贪吃的人早晚有肯下身份的一天。” 这话无意间传到宋玉芳的耳朵里来,让她倍感屈辱。她自问这一整天,已经服从得够好了。纵是身上百般不适,也没有半分表露。席上佳肴虽多,却没几样是清淡的,对她这样生着病的人来说,吃比不吃还难受。到头来,却被扣上这样一重罪名,话里话外尽是愚昧的侮辱。 她强忍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将拳头死死攥着,咬紧了嘴唇,拼了命不让眼泪掉出来。 三太太见大家都站了起来,不是被吓住了,就是预备看热闹的情形。赶紧上来打圆场:“老太太说话自然是有大道理的,可也犯不着在这种日子里,说这样瘆人的道理。” 趁着三太太拦在中间的时候,宋玉芳躲起脸来,偷揩了一把泪。这一擦哪还了得,像触碰了什么机关似的,愈发地控制不住情绪,差点就哭出声音来了。她觉得自己已然是颜面扫地,哭或不哭都不足以挽回尊严,索性就跑出屋子去了。 宋太太上前两步,本欲追出去,却想到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撕破了脸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若为这个年没过好,将来的三百六十日总是不顺心,倒更加不妙了。况且她追出去又能怎样,宋津方玩闹的笑声就在耳边,留他一个小娃下来,也不定被怎样挤兑。让宋玉芳一个人找个角落静一静,也未必就是坏事。 这时,大太太面带不满地走过来耳语道:“二弟妹啊,也不是我这个做大嫂的不肯给你面子。小玉毕竟是晚辈,吃点亏又怎么了,今儿是普通的日子吗?连一句话都忍不了,大过年的就使起小性儿来了,多难看呐!” 大太太顾着体面不肯把声音放出来,宋太太却咽不下这口气,冷哼着回击道:“我们小户人家,可不就是小性儿嘛!比不得大嫂您,连‘轻贱人家’这种话都咽得下去,真正是个女宰相了。就连您教出来的女儿都不一般呐,爪子都是千斤重的,心思少的呀,就跟三岁小孩儿似的。” 这话显然是不满于方才嘀嘀咕咕看笑话的两个侄女。 不等大太太生气反驳,包氏的脸早已被话噎得两片肉直抖了:“你!简直是……难怪了这样没规没矩,你这上梁就不正!” 宋太太冷笑一声,心道自己原不想直接向包氏开火的,这可是她自己非要咳出声来,休要怪宋太太说话不给面子。因就歪着嘴一笑,将手插在腰上,回敬道:“功劳自然都在老太太咯,都是您的孙女儿,她们什么样儿,您就什么样儿!” 眼看事态越来越糟了,三太太急得几乎要落泪,赶紧站出来,用哀求的口吻向各人讨饶道:“放爆竹吧。别瞅着孩子们这会儿玩得疯,再晚呀又该睡着了。”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看在孩子面上,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和和气气地守岁。 众人这才各找一个角落闷坐着,桌上才摆开的牌,也没人再敢碰了。 ### 此时,在这个城市最高级的饭店里,却是另一番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光景。 原来,北京有一班zheng府从南方请来的能人贤达,说是舍家弃业地为国操劳。到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却因公务繁忙,大多不能回南去。因此,zheng府就筹备了一个新年酒会,算是答谢这一年各界精英的辛劳付出。 台上的高官还在发言,穿着一身西洋亮片舞衣的佟慧怡,却匆匆忙忙跑下了楼梯。 “你等会儿!”佟寅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拦住她,紧锁着眉头,不耐烦地问道,“又要上哪儿去?” “你管得着吗?”佟慧怡打开他的手,径直向大门奔去。 佟寅生一路跟着,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说的话很让人下不了台:“今儿是出息,家里老老少少都在,让你待着你不肯,非要跟我来参加宴会。这倒好,转了三圈只见孙阜堂不见何舜清,你又预备回去了?” 佟慧怡瞪着眼跺着脚,让他小心说话,又翻着白眼道:“不行吗?让司机开两趟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非要我挑明吗?”这次,佟寅生顾及了一下饭店的西崽,使个眼色让他们走开,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哪是要回家,怕是要去何舜清的住处吧!到时候你顾得上我,还想的起来让司机接我回去?” 被戳破了心事的佟慧怡扭着肩膀,气得满脸通红:“真没见过你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便是我忘了,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又能累着你吗?”话音刚落,就急急忙忙地溜了。 留下佟寅生,还得回去跟人家解释,怎么他那个光芒四射的妹妹才露个脸就走了。要在平常,身体不适这个理由真是张嘴就来。奈何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佟寅生虽然不是个老迷信,却也不想说这样的晦气话。只得一味地笑着装傻,或是顾左右而言他。 第77章 有心偶遇 不过,纵然追了大半个北京城,佟慧怡仍然一无所获,何舜清并不在住处。她又拿出钞票来塞给管家,想问出具体的行踪。 管家道:“外少爷说上外头逛逛去,我也不清楚究竟去了哪里。嗯……中央公园、陶然亭,前门的戏楼,或者是电影院……” 佟慧怡见打听不出个准地方,立刻收起笑来,露出尖酸的表情,冷哼道:“再数下去,他就该出城烧头香去了!” 待她走后,管家向地上啐道:“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什么德行!” ### 除夕之夜,独自一人走在街头的也只有宋玉芳了。她瞅准了门房一定猜不到这种大日子里,也会起矛盾,借口给弟弟买灯笼,便抛下所有的顾虑,往家里走去。 在大局上,她认为自己能忍着名誉上的诋毁,不回以任何的恶言,甚至连解释也没有,已然很给这个传统佳节,和那个传统家庭面子了。出逃,或许给茫然无措的父母带去一些不可避免的麻烦,但她真的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留在里边。 脆弱是缺点,却不至于是一种错误吧。 走在胡同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却不见一个人影。转到大街上,小商小贩推着车挑着担,宁肯牺牲团圆的乐趣也要出来多找几个钱。对这样的可怜人来说,没有钱,越是好日子就越是不好过。 除了商贩,也有出来找乐子的人。有的是几个年轻人凑成一堆,他们的笑脸无不展示着芳华正好,愈加显出宋玉芳的怪异来了。她也有年轻的面貌,却又愁苦得像位老者。也有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双或几个孩子出来玩的。 宋玉芳看着那种其乐融融的景象,一会在想,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过年是怎样的?真要这样回忆起来,除了牙牙学语、毫不知世情冷乱的年纪,再大一点之后,似乎就从未真正感受到过年的喜悦心情。大家庭里,血缘关系与亲缘关系复杂的悲哀,大概就在于此吧。她决心不再自寻烦恼,感慨过往的坎坷。那就只剩下展望了,再过几年,她也能如那个幸福的女人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小家吗? 一通乱想,竟也走得很快,这便快到家了。 可是,这时候家里一定没人的,就连王婶也在大木仓照顾宋津方呢。这种日子,一个人躲在家里伤心,好不凄凉。 想到这些,她的步子不自觉就往后缩了缩。后脚跟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失声叫了一句“哎呀”。本能地闭起眼睛,好像不看着自己跌倒,疼痛便也能少掉几分似的。 出乎意料的是,宋玉芳没有跌在泥地上,而是被一双长臂揽着,跌在一个宽厚的怀抱之中。一条腿微微区了一下,给了她一个支点,这才没摔倒。 不好!这样的日子,正经人怎么会在黑灯瞎火的胡同里躲着呢,怕是遇到流氓了吧? 宋玉芳一着急,登时额头上满是冷汗,一张脸吓得比纸还白。瞪大眼珠子,差点就要向街坊呼救。 入目的是一双久违的温暖的星眸,正含着一点不带恶意的笑容望着她。 “何秘书……”在短暂的安心之后,宋玉芳很快又羞赧地意识到,两个人当下的动作非常之不合适。可她越想挣扎着站起来,重心就越抓不稳,反使得身子继续往深处跌,一双脚将将斜搓着地面。 何舜清只能更加地托稳了她的腰,两个人的鼻息无声地交汇在一起。 宋玉芳清清楚楚地在他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庞,甚至能辨认出那双惊恐、窘迫、羞涩的眼睛。 何舜清的表情同样很僵硬,最后却又没来由地轻笑了一声,这才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扶紧了肩膀,将她的身子放直。 站稳之后,宋玉芳迅速往后跳了一步。低了头,只是怯怯地抬起一双眼去看。 这一抬眸,四道热辣辣的目光纠缠在一处,更加勾得小鹿乱撞起来。 两个人同时那一阵赛过一阵的心跳声,都有些疑心对方,怎么会这样紧张。继而再一细听,又疑心是自己的心在狂奔。 “你……”宋玉芳才呢喃出一个音节,右手食指就往唇上一点,似乎是要把嘴边的话给堵回去。 宋玉芳很想问何舜清,是来这找她的吗?以前总把何舜清出现在前门一带,都归结为寻欢作乐。可今天这样的相遇,实在没法再向其他人身上去猜想。好奇心在迅速地膨胀,带动着她浑身的血液也沸腾了。忽然地,方才包氏的一番话,非常不合时宜地萦绕在耳畔。宋玉芳不禁自问,她果然是个心思多的女孩吗,果然容易被人骗吗?有的女孩轻则为一颗糖,就被拐子拐走了。那么她呢,为一个微笑,就要浮想联翩吗?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心不问了。若答案是肯定的,心情低落的人容易为小事而打动,然而冷静下来却未必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若答案是否定的,她预感自己会很难过。 今天的她太脆弱了,不适合听任何一种答案。 最后,宋玉芳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何秘书,这么巧呀。” 何舜清脸上划过一抹遗憾:“我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那……”宋玉芳支吾着,再次红了脸道,“为什么呢?” “问它呀。”终于等到她问出自己能够有所发挥的问题,何舜清笑得有些孩子气,指着皮鞋说道,“出了门不用我教,自己就向这里来了。” 宋玉芳低头吸了吸鼻子,一点一点把身子挪着,最后背对了他。 不该顺着话头问下去的,眼下实在不是谈这些的好时候。她的心上空不出一点理智,来考虑这些。 她的回避,亦让何舜清气馁地叹了起来。 时间仿佛为他们静止了很久,何舜清选择把心底的话暂且收起来,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宋玉芳掉下一滴泪来,更加不回头迎接他的目光。 何舜清从她背影里读出了难以开口的肯定答案,故作轻松地建议到:“既然碰见了,就一起走走吧。一个人待在家里,既清冷又害怕,不是吗?” 宋玉芳终于扭过头,冲他感激地一笑。感谢他的懂得,也感谢他温柔的不追问。 ### 两个人向着最热闹的廊坊头条走去,那里是灯市,一到年节最为热闹。 空中的爆竹声渐渐密集起来,孩子们一浪高于一浪的欢笑声,暂时驱散了宋玉芳心头的阴霾。 何舜清却显得拘谨了很多,一直暗暗思忖着,究竟是什么难处,比过年还大?他实在很想知道答案,却又不敢也不忍去逼迫宋玉芳。 倒是心情缓解下来的宋玉芳,率先笑起来:“平时瞧你说话做事都干脆利落的,又很会教导后辈,大道理滔滔不绝的。今儿倒换了个人,什么话都不说。” “并不是什么事都很容易上手的。”何舜清眼带深意地凝视着她的眸子,“有些问题从没遇到过,很棘手、很难办。至于事业上嘛,也不是完全好办,只是有了些心得经验之后,不容易着慌罢了。” 他们各自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不夜的天空,一次又一次绽出五光十色的花朵。 人们在耳旁高喊“新年好”,在最接近狂欢的时刻,他们默契地背起手,克制着心里那股想要彼此靠近的冲动。然后,面向着天空微笑。 借着周围的嘈杂声,宋玉芳低声答道:“可是,世上的事不完全是有了经验,就都会变顺手的。”她在想,可能所有的除夕之夜,零点的一刻,今天是最惬意的。 不知是对过去的感慨,还是对当下的感动,她的眼圈又一次红了起来。 何舜清已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在宋玉芳仰望着夜空发呆的时候,他偷偷地转过脸,把她的侧脸牢牢看在心里。 从她的口型判断,似乎能串联出原话来。 何舜清微弯着身子,使劲扯着嗓门喊道:“倘若你信得过,尽可把烦恼说给我听听。我长着你几岁,又有道是旁观者清,应该有相当的经验能帮助你。”言罢,站直了身子,扭头去看烟花,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想,就交给运气吧。如果能听见最好,听不见就保持这个样子吧。 今年的除夕,实在太不一般了,静静享受也很足够了。 然后,便轮到宋玉芳转过脸来望着他的侧脸,尽力让自己的说话声放到最大:“这话你还是取消了好,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仔细开了这个口,你就甩不脱‘人生导师’的头衔了。” 虽然很吃力,但何舜清好歹是听见了回答,暗道一句运气不错。脚下一旋,正对着宋玉芳而立:“为什么要甩脱呢,你以为是在增加我的负累,但也许我倒将此看做是荣幸了。” 宋玉芳的脑袋微微点了一下,动作小到分不清是在点头,还是无意的小动作。 几分钟后,爆竹声小了下去。终于,不用再扯着嗓子说话了。 何舜清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其实你不必过度地坚强,偶尔向人倾诉烦恼,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需要了。调研的事情,我多少了解了一些。我倒不是想鼓励你,以后工作上的一切烦恼都来寻求我这个途径,但是你也至少可以向你的几位女友抱怨一下,何苦一个人扛着,扛到现在果然清瘦了吧。就如今夜的事情也是一样,一个衣食上不存在多大困难的人,在除夕夜红起眼圈,似乎就代表了事态的严重性。” 第78章 彻夜不归 宋玉芳歪着头眨了眨眼,笑得有些调皮,把话题扯开去:“那就你看来……我的调研报告做得好吗?” 何舜清重重地一点头,由衷赞道:“比过去看到的所有都好。” 宋玉芳不无得意地挑眉笑道:“那就是值得。” 何舜清又笑道:“我的问题,跟值得与否,好像没什么干系呀。” “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宋玉芳敛起笑容,继续向前走,“多谢你的关心,不过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求助也分个时候,赶上年末,谁手里没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我请人来帮我,就不免耽误别人,或者人家也要为了赶工转而再去摆脱,这就违背了‘各司其职’四个字。” 走到街角尽头,一场狂欢似乎也就结束了。 大家都回家了,唯有宋玉芳不知要往何处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何舜清看穿了她的为难,提议道:“要不……我们找家旅馆,要两个房间住?”说完又觉得字面太暧昧,搔了搔头发,不自觉地避开了眼神。 宋玉芳同样觉得讨论这个很奇怪,可是在外找住处的主意,她又很赞同。就埋着脸开始翻衣裳口袋,凑了几张零散的铜子票。 何舜清拍了拍上衣口袋:“钱,我带着呢。” 宋玉芳默然地点了点头,握着红透了的半边脸,许久才低声道:“那我过两天还你。” 有了钱,找个落脚处就不难了。 两个人就近找了一家饭店,要了两间单人房。 对于一男一女结伴来的,却要分开住,前台的接待倒是有些意外。 上楼的时候,谁也没说话,一直到进房间,都是沉默的。这种不寻常的关系,接待自然以为是一种非常可议论的谈资。 进了屋的宋玉芳,望着陌生而冰冷的陈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带,既没有可换洗的衣裳,也没有供消遣的读本。 无所事事迫使她只能一遍一遍地回想起,方才那段不愉快的对话,然后便是扑簌簌地不住落泪。 直到夜很深时,她才觉得整个人被倦意包裹着。勉强支起身子,将一张木椅顶着门,这才和衣躺下,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的是,一墙之隔的地方,何舜清同样把房间里的木椅放在了门口。 所不同的是,宋玉芳为了安全,何舜清则更多地为了“偷听”。 因为并不知道宋玉芳的难处在哪里,能断定的只有事态的严重性。何舜清害怕宋玉芳会在他安心入睡的时候,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他又不能就在屋里守着,只能依赖这种笨招数了。坐在门边,喝着茶房送来的咖啡提神,就这样对付一夜。 ### 次日清早,两个人步出房门,彼此一望,都是一双兔子似的眼睛。 何舜清至多只能送到胡同口,再往里去就是添乱了。他不单是一夜未眠,甚至不曾脱下过外衣。晨风一吹,就瑟瑟地拢紧了衣服。 “谢谢,也很……抱歉。”宋玉芳低着头,鞋尖点着地,把脚下的尘土反复地堆拢又踩扁。 “可以借一下你的手吗?”话音才落,何舜清几乎没有打算真的征求到同意,早已拉过宋玉芳的手腕,向上展开她的手心,用笔写了几个数字,“这是我寓所的电话。我一个异乡人过年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应酬,只要你有事,我就一直有空。” 风一吹,墨迹很快便干。 宋玉芳抬起另一只手,抚过那串数字,然后只是含泪望着何舜清,看着他带笑的疲惫的脸庞转了过去,慢慢地消失在街边。 而藏在胡同深处的宋宅,却是另一番景象。 同样一夜未眠的宋太太,早把泪哭尽了。她喃喃念了一夜的各种猜测,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声一声的轻哼,口里几乎没有一句完整话。 宋子铭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多了一根从不曾尝试过的纸烟。 王婶在院子里看见宋玉芳穿着昨夜那身衣裳,轻手轻脚地蹭了进来,脸上的神色简直可说是大喜过望了。她刚要启口向里喊,却被宋玉芳先一步拦住了。王婶只当是害怕挨父母的骂,所以才拦下的,便屏息凝神地一同听着里头的动静,等待一个好机会,再进屋去解释。 虽已煎熬了一整夜,但要认真计较时间,还不到警察上班的时候,因此报警寻人的事情一直搁着。 宋子铭被太太念叨烦了,将烟蒂往地下一丢,大声责问:“我为了这个家,孤身在外,吃的用的都极尽节俭。我盼的是什么,难道就为有一天,你忽然找我说,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不见了?你说说你,怎么教的孩子,又是怎么当这个家的?” 宋太太自是没法忍气吞声的,便拍案而起:“难道她不是我生的,不是我养的,我就盼着她不见吗?” 宋玉芳躲在立柱后头,她很想知道父母背着她,对于昨夜的事会有什么样的批评,尤其是父亲。不说一声就消失一夜固然不对,但是起因呢,宋子铭会对起因和结果都抱着同样的公平态度吗?她的潜意识里,对此很为消极,也很害怕自己的预感是对的。越是怕,又越是想知道。她把大拇指塞在牙齿中间用力地咬着,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 这时,宋子铭开口接话了:“好的不学,尽学会了打起自由的幌子,行固执己见之事!我说她还小,就该多学些知识,她倒好,非要去工作。好,工作就工作吧,偏又不安分,惹出这多的事来。” 宋玉芳虚弱地晃了一下身子,脑袋无力地倚靠在立柱上。 只听里边的宋太太冷笑道:“你这话有趣。没答应鄂家的婚事,也能叫惹事?要照你这样,来个提亲的答应,十个女儿也不够你嫁呀!” “我可没说什么鄂家,你别乱扣帽子。”宋子铭往椅子上坐了,又取了一根烟来点着。 宋太太急吼吼地反驳:“我没说你扣帽子就不错了,你倒来冤枉我?你这么气,在老太太跟前,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她那张嘴要是不犯贱,妞儿也不会跑!” 宋子铭不以为然,甚至是气急败坏:“说她两句就要跑,这么脆弱也敢说自己是什么进步青年、革命女性?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实际半点事儿都经不住。” 宋太太抄起桌上的茶杯,照着地上狠狠一砸:“人家都当着面,拐弯抹角地骂下贱,难道妞儿就该没心没肺地受着?那倒是真下贱了!” 宋子铭心底,最不喜欢她遇事爱敲桌摔杯的性子,认为这种做法极欠教养。于是,很为痛心疾首地晃着手指怒道:“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就是你惯的她,一出事就怨别人。” 宋太太气得汗毛根根倒竖,不停地颤着手,一直戳到宋子铭脸上去:“你好,你可真是好啊,一出事就会怨我、怨孩子。窝囊成这样,真也是你的本事了!哼,我们这种人是不读书、不懂规矩的,不像你们母子,一个之乎者也,一个家规森严。话让你说了,规矩让你老娘立了,我还能怎样,我眼跟前就只一条死路罢了!”她说到伤心处,嗓音异常嘶哑,最后捶着心口,跌坐在椅子上,整张脸伏在案上干嚎起来,“我苦命的儿,我上哪儿找她去……” 宋玉芳呆立着,不由想到报上的新文人,总是呼吁打到封建家长制。她一直想问,究竟要怎么打?从肉身上打,那是犯法的;从精神上,又能打到吗?快到不惑之年的人,能怎么变,能怎么新? 这些口号,真也不过是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乌托邦,于现实来说,根本也不可能办到。 “小姐,进屋吧。”王婶靠过来,轻推了一把,“您听呀,太太都哭得这样了……” 宋玉芳吸了吸鼻子,牵了牵衣角,装出一副冷心肠的模样,迈步进屋道:“这不在这儿嘛,没缺胳膊没少腿的。” 到了这时候,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宋津方,才怯生生地扑倒宋玉芳腿上,哭得噎个不住:“姐姐……妈妈说你……” 宋玉芳双手揽着弟弟,一边弯下腰,一边抬起脸来望着神色复杂的父母,口中笑着安慰道:“姐姐没事儿,不哭啦,乖。” 宋太太看见一个活生生地女儿进来了,一下就从绝望的谷底爬了起来。这种大起大落的冲击,情绪堵满了心脏,使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走上前,先摸摸女儿的脸。感到有温度之后,干涸的双眸一下就活过来了,黄豆大的眼泪齐刷刷涌了出来。 王婶怕宋太太撑不住,赶紧上前搀了一把。 同样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的宋子铭,却只是隐忍地将双手藏在背后,避免自己会克制不住,也如同妇人那样,做出许多使人见笑的动作。他颤着唇,嘴边的话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才问道:“你……你上哪儿过得这一夜?你别是……” 宋玉芳冷笑一声,差点就忘了,旧文人一旦失掉脸面是无法苟活的。消失的这一夜,大概给宋子铭带去的烦恼,也不过是丢人罢了。她不无讽刺地顶撞道:“我都往脸上贴金了,手上还能没几个金子住店吗?” “团圆饭不好好吃,还一个人偷跑出去,一宿不归。你知道你的祖……”这时,宋子铭顿了顿,到了嘴边的一声“祖母”,终是改了口,“你的长辈们,为了寻你,几乎一夜没睡吗?” 第79章 惨被刁难 宋玉芳将弟弟交给王婶带下去,冷笑着向父亲问道:“就为我多吃了两口蜜饯,上升到性格好骗甚至是容易失贞的高度去,又以此来质疑我的品格。如果我再活一次,长成了你们所喜欢的保守女子,听了这些话的我,会怎样反应呢?对长辈据理力争似乎不符合孝道,背上轻贱的罪名又是女子的大忌,那我只有抱着羞愤去死咯?如果我真的死在外头,你会承认是你那位高贵到不可一世的母亲,握着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杀死了我吗?” 宋子铭冰冷的目光里,似乎是有答案的。 宋太太眼见着要出事,向王婶使了个眼色,强撑起身体,一人一边架着宋玉芳出去。 宋玉芳嘶吼着落下泪来,对着自己的父亲控诉道:“你不会,你永远不会!在你们眼里,父母给了孩子一条命,父母就永远是天是神,父母的错也是对,儿女的对却是大错特错、大逆不道!” ### 被抬回屋里的宋玉芳,跟母亲面对面坐着。 宋太太拉着女儿的手,一直地哭:“他们待你不好,妈总没有亏待过你吧。你不惦记他们,可你总得惦记惦记你苦命的娘啊!你要是走了、不见了,我找谁要人去?我养到你这么大,你就是我的半条命。你要有个好歹,我这心就跟剜了一半似的。” “妈……”宋玉芳才说了一句话,泪珠就刷刷地滚落下来。 王婶看宋太太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得病的,就劝她先回屋休息去。 不多久的工夫,宋子铭过去问太太,感觉怎样了。毫无意外,这一通关心,换来的不过是一顿大吵。 宋津方贴着墙,闪进他姐姐的屋子,揉着一双泪眼,问道:“姐姐,别人家也这样吗?老师说,家人应该是天底下顶相爱的人。”然后,伸手向父母的房间指了指。 宋玉芳把弟弟抱在腿上,替他擦干了泪水,安慰道:“不要觉得我们不如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宋津方摇着头,声音有些哑:“可你们总这样,我好害怕……妈妈对爸爸很凶,姐姐也凶爸爸,然后爸爸又去凶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呢?” 宋玉芳努力把这些一切说得平淡,又容易接受:“过去我们只有一边可以站,现在可以选边站了。不单是我,不单是我们家,经历这一切的人都很痛苦。但我们透过这种争吵,最终想要的是,等你们这些孩子长大了,可以少一些痛苦。不要怪姐姐,也不要怪爸爸妈妈,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必须要承受得更多。姐姐只希望,你将来无需再经历这种煎熬。” 宋津方似懂非懂地摇了一下头,道:“我不会的,我会听老师的话,如果我不同意谁,我就举手,慢慢说好好说……” 这样的回答使得宋玉芳破涕为笑,她点着宋津方的小肉鼻,道:“小小年纪,不要这么铁齿。人如果不读书知理,就容易盲目自负。可人要读书知理了,又保不齐会自视甚高。这两种人都容易有高贵感,自以为是的态度,最不是好东西。可是……凡人好像很难走出这个困境。” 宋津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子,又追问:“爸爸也不行吗,姐姐也不行吗?” 宋玉芳无奈地长叹一声:“要是可以,我们又吵什么呢?” ### 这样一闹,宋玉芳就不想在家待着,以避免总跟父亲争执。又为了避开亲戚中的那班说客,最后她选择避到顾华家里去。 对此,宋太太是同意的,她和顾华的太太是很聊得来的,顾华又最能劝动宋玉芳,安徽会馆离家也近,想看女儿随时都能去。 是日,顾太太将书房腾了出来,拉着宋玉芳的手,笑道:“安心在这儿住下吧,你叫我一声师母,那我就跟你亲娘是一样的。有什么委屈,尽可向我说道说道,别闷在心里。” 顾华提着小箱子进来,冷笑道:“你呀,仔细吹破了牛皮,小玉的烦恼放在你眼里根本就不成问题。跟你谈,只怕越谈越伤心。” 顾太太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跟丈夫争执,勉强笑了笑,然后又指着顾华,对宋玉芳说道:“那还有你顾老师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跟他总谈得拢吧。” 宋玉芳笑着微微颔首,轻声道:“谢谢师母,也谢谢老师。” 跟过来串门的宋津方跟这边的孩子玩成一片,打闹声一阵一阵地送到屋里来。 顾太太想到两个儿子都换上了新衣裳,生怕才穿没两天就成了破衣服,赶紧走出去喊住他们。 宋玉芳向着顾华一笑,道:“人要是一直长不大该多好呀。津方在家里哭得肠子都快断了,这会儿见了大毛二毛,却又好了。” 顾华回以微笑,并没有就此发表什么看法。转过身,从左边书架上的第二层格子里,取了几本书出来:“我这里有一套不错的杂志,创刊才不多久。你要是觉得闷了,或是情绪实在糟糕,就拿来读一读。这里的作者和编辑,都是与你差不多年纪的新人物,想必他们的文字,能纾解你内心的痛苦。” 宋玉芳接过来,念了一声“新青年”,然后喟然一叹:“顾老师,我有时候常想,您怎么不是我父亲呢?” 顾华摇摇头,苦笑道:“这世上最不费力的事情就是羡慕。你看,我比你父亲小几岁,我的人生信仰还未完全确立的时候,赶上了新思潮的萌发,而你父亲却在观念成熟期完全地接受了旧道德,这是遗憾但不是错,尤其不能算是个人的错。你可以与他争辩,却不能厌恶他、恨他。当你遇到挫折时,你终究才会发现,血缘是这个世间,唯一不问理由的支持。” “是吗?”宋玉芳回答的时候,眼神很空洞,表情也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很不在意这种观点。 看来,无论多懂事的人,总要再经历一些,才能拥有真正地平和。顾华如是想着,心情不由复杂起来:“再过几年,难说我的孩子也会向旁人去问,怎么我的父亲不是你呢。学到老是一种近乎理想的品质,多数人在老去的时候都是倦怠的。终有一天,时代的浪潮会抛弃我,也包括你。年轻人,切不要不可一世。” 宋玉芳冷笑着耸了耸眉毛:“然而我有时却想,我父亲对待家人,若能改掉不可一世的态度,兴许我们之间就没有那么多剑拔弩张了。” 顾华微叹一声,不再就此发表议论,转而倒了两杯水过来,无奈摇摇头:“这还真是如人饮水啊!” 宋玉芳会心一笑,和他碰了碰杯。 ###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宋子铭的学校开学,宋玉芳才搬回家里去住。 重新回到工作状态的宋玉芳,完全没有时间去向她的朋友们倾诉旧式家庭的荒唐。总裁许连山上报财政部,请求成立股东代表会的事情,犹如平地一声雷,银行上下为之沸腾。 要知道,股东会早已成立了一个,并且一直在商议修订银行则例。 这个新的股东代表会,可以理解为危机四伏的许连山,为保总裁之位,使出的阴招。他要通过财政部的路子,把反对他的一干人等都排除在银行决策层之外。更为致命的是,为了把中行死死攥在手心里,财政部选择站在了许连山这一边。 结局并不意外,孙阜堂等人直接从失望坠入了绝望。经济市场尚未稳定,内部的权利斗争却已进入了白热化。 这天,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指名要找沈兰。进了办公室,冲着她当头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臭婊子,死贱人!这是什么?”妇人举着一张转款单,唾沫星子直往沈兰脸上飞。 沈兰被打得头皮发麻,眼前一直有飞虫盘旋,使她看不清那上头的字。 贵妇人冲她脸上啐了一口,道:“我儿子从小最听我的话,是那狐狸精道行深,把我儿子的魂魄都摄去了。可是,他不懂事儿,你们也不懂事儿吗?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来办业务,你们就不知道报警吗?” 沈兰定了定神,这才大概猜到,是自己过手的一笔转款业务,牵涉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私奔问题。这类事情,她不是第一次碰见了,可一来就抬手打人的,眼前这位太太还真是头一个。 “这位……”沈兰眯着眼,吃力地辨认了一下落款处的名字,然后才道,“钱太太,我们银行办事也是有章程的。您是母亲,大概永远会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小孩。但是一位二十岁的成年男性来到我这里,无论是从手续上,还是外形上,我都不能限制他的经济自由。” “呦,信洋人那套呀。”钱太太脸上放出一个阴鸷的笑容,“那么,客人是上帝,这是不是洋人的规矩?我都是上帝了,你还敢顶嘴?”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宋玉芳和傅咏兮正在顶楼喝咖啡。 何舜清紧贴着桌子,露出一脸笑意,问道:“我听说二位女士,最近结识了几位要员的太太?” 这种笑容似乎话里有话,宋玉芳望了望傅咏兮,谨慎道:“正常工作关系而已。社会上对我们的妇女储蓄越来越持正面评价,要员的内眷又大多热心公益,开了年之后的确时常联系我们。但是,只谈如何推广妇女储蓄意识,别的交情是没有的。” 第80章 事态紧急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何舜清后仰着身子向椅背上靠着,表现出轻松的样子,调侃道:“我想请你们给我引见一下,方便吗?不过这件事,你们要说不方便,我就只好‘仗势欺人’了。” 傅咏兮放下咖啡杯,冷笑道:“以何秘书的社会关系,似乎不需要绕我们的路子呀。” 何舜清自嘲地一笑,挑了挑眉,解释道:“正常渠道已经不会对我开放了,所以我得另想办法。加上密斯傅的家庭……” 从措辞来看,不难猜测是受了许连山另组股东会的影响。 傅咏兮点点头,沉思了片刻才道:“我父亲只是教育议员,志不在经济。不过,总统夫人倒是很喜欢听我谈妇女事业的……” 宋玉芳听她大有同意帮忙的意思,低头了看着腕表,说道:“夫人她很忙的,设若真的要去……我们原先约好了一个半小时后要碰面的,意在讨论妇幼基金会的问题。” “那就走吧。”快人快语的傅咏兮先一步站了起来。 宋玉芳看看何舜清,只见他脸色为难地朝桌上的一堆文件望着。 傅咏兮看他们两个都慢吞吞的,便催道:“不管你的办公桌上有多少公务,都没有夫人的行程那样密集。” 为这句话,何舜清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轻重缓急,立刻起身披上外套。 下了楼,三人瞧见沈兰那间特殊业务办公室门口,围满了行员。 “这是怎么了?”何舜清拨开人群,进门只见沈兰被人冷秋月搀着,散着一头乱发,脸上沾着茶叶片,制服前胸有一片水渍,实在狼狈至极。 宋傅二人也挤了进来,发现办公室的陈设都被挪动了,像有打斗的痕迹。 袖子高高卷起的钟凯,喘着粗气向她们低声解释着:“泼妇闹事,而且还是个挺金贵的泼妇。” 因为还有其他工作,宋傅二人只能对这里发生的冲突略表关心,随后便匆匆离开了。 ### 入夜时分,何舜清才谈完事情回到行里。 傅咏兮惦记沈兰的事情,一下车就冲进去打听消息,然后又忙着赶去沈兰的办公室里问道:“沈兰姐,凭什么要你道歉呀,你没答应吧?” 沈兰撇撇嘴,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是没答应,但是佟主任替我道歉去了。所以我出不出面已经不重要了,左右都是服了软。” “他那腰就那么好弯呐!”傅咏兮抱着胳膊,气鼓鼓地往椅子上坐了。 “那位太太脖子上的狐狸皮大约要抵他两个月的薪水了,能不弯一弯嘛。”沈兰讥笑了一声,继而又困惑起来,“要说起来,人家也是本事,登门道歉听着是憋屈吧,可佟主任不单得到了谅解,还带回来一笔基金生意。” 晚一步进屋的宋玉芳将门带上,与傅咏兮并排坐下,猜测道:“我看那位太太一点儿也不傻,她心底分明是知道这件事不怪你的。但是,我认为她所思量的是,这种当众羞辱的手段一旦奏效,就能逼得惊慌失措的你,记起一些有关于这单业务的蛛丝马迹,那不就可以顺藤摸瓜了嘛!”说完,轻拍了一下办公桌。 沈兰这才恍然起来:“经过你这一说,我倒是明白了那笔基金是怎么谈成的了。佟主任只要肯追着收款户头的银行多打几通电话,再编一个更加紧迫的说辞,那么那对恋人何时何地取了款子,不就暴露无遗了吗?” 傅咏兮接言道:“我们也只好议论议论罢了。毕竟谁也没有真的接触过那位女士,拆白的可能不能够完全刨除。所以,不管佟主任是不是拿这个线索做了交易,事态未来的发展是很难断定的。” “瞧见了没?”宋玉芳坏笑着搭住傅咏兮的肩膀,向着沈兰眨了两下言,“我们的密斯傅,真是一夜长大呀!” 沈兰会意地飞了一个眼神过去,点头笑道:“是变成熟了。” 傅咏兮白着眼,一手插在腰上,不屑道:“亏得是你们说出口的,换了旁人我是不答应的。什么长大,什么成熟,都被一群世故透顶的老者给熏臭了。我之所以能理性地看待这件事情,是因为我已想到了,关于业务员要遵从何种操守,法律也好、行规也罢,概念都是模糊的。其实应当有那样的条文,我们的职责范围,仅有义务核准客户的身份和行为能力,至于别的嘛……我们不是他的师长,不曾教导过他要怎样识人,因此他有否受骗,我们本就不该承担责任。就好比他此去,若真如才子佳人那般圆满,我们也不能去讨他的喜酒喝。那么同理,他不如意了,自然不能说是我们的罪过。其二就是,我们不是警察,担负不起除暴安良的职责,如果警察能给出密斯特钱被骗的证据,我们自当配合,但如果没有,又岂该是我们负责证实客户的女朋友的品格呢?” 最后一句话,傅咏兮的断句和重音认真得像一位汉文老师。 宋玉芳听罢便是一笑,晃着手指指向傅咏兮,又对沈兰问道:“听听,这钢口比王熙凤怎样?” 沈兰挑了一下眉,淡淡地说:“差远了。” 虽然宋玉芳那样问,纯属调笑,但是沈兰的回答,让傅咏兮不服气地噘了一下嘴。 不等她反驳,沈兰又露出笑容,一字一顿地道:“是王熙凤比她差远了。” “这还差不多。”傅咏兮扭着身子,得意地一笑。 “呦,笑得这样高兴,这是在开小会呢?”话音刚落,冷秋月推门而入。 傅咏兮转过脸,趴在椅背上问她:“你怎么也来串门了,不跟万华哥出去玩儿呀?” 提到崔万华,冷秋月虽然不再跟人发急了,却依旧红着脸,表示很难为情,低声答道:“说是要加班。” 傅咏兮冷哼道:“新鲜,我们银行上下,有准点下班的人吗?” 沈兰对着宋玉芳无言地笑笑,宋玉芳便拍了傅咏兮的背一下。 冷秋月又答道:“加到八点自然就算不加,可他那个加班,是要通宵的。” 宋玉芳敛了笑意,扭过脸问她:“年都过完了,还那么忙呀。” 冷秋月皱着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很清楚:“好像还挺秘密的,是总处直接抽了几个人上去。” ### 同一时间,在总处的一间小会议室里,桌上叠着一堆账册明细。 孙阜堂站在上位,向着两边从各科室内调来的精英高声道:“把所有牵涉德国的业务,无论是什么名目,也不管数额大小,都整理出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已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应了事,性急的甚至已经拿起了手边的册子。孙阜堂闭目略一思忖,又沉声补充了一句,“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被临时叫来的人都是一头雾水,那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自然不会想到去刨根问底的,有任务上手就忙活。 崔万华不一样,他既没听过任何人说这任务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那就不免分不明轻重缓解,对着身旁的同事悄声抱怨:“可是,可是我……怎么老这样呢,我下了班还有其他事情呢。” 事有不巧,他说这话的时候,恰好室内一阵静谧,虽则声小,却也传到了孙阜堂耳朵里去。 孙阜堂有些不满,把何舜清拉到角落,拿下巴指了指崔万华,低声问道:“这个年轻人好像是你坚持要过来的吧?” 何舜清也觉尴尬,但是崔万华的算账能力,他是知道的,便沉着脸说道:“我找他谈谈吧。” 被叫出会议室的崔万华,还傻愣愣地以为,这是可以请假的差事,对着何舜清央告:“何秘书,我下了班还约了人的。” “是密斯冷吧。”何舜清轻笑了一声,随即板起面孔,伸出一个手指放在脸跟前比着,试图使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情况特殊。今夜被点到名的人,即便是任务结束以后,也不能随意离开,一切要等上头的消息。这可不是一次简单的盘账,甚至……”何舜清望了望周围,更加地把声音放低,“甚至牵涉外交。” “啥了不起的事儿,总不至于跟德国断交吧……”崔万华随口一诌,却不料何舜清瞪大了眼珠子,一把拉起他的衣领,这才使他重视起此事来,忙低声改口称,“我也是看报纸上说美德断交,中方还未表态,这,难道这就……” 何舜清放开了他,挥手道:“好了,去忙吧。上头的事情与我们都不相干,我们能做的只是维持经济局面,尽可能把政治影响降到最低。” 回到工作之中,满耳充斥的都是算盘敲击声。换做平日,何舜清可以当做一曲即兴的交响乐,今天却不能。每一颗算珠的碰撞,都意味着时间的流逝,而他们需要抢在段祺瑞宣布zheng府立场之前,确保经济上不处于被动。 何舜清痛苦地抓了一下额头,卷起桌上的资料,准备回办公室继续奋战。 “消息大概已经提前走漏了。”小会议室的门一关上,孙阜堂就在他身后,低语道。 如果走漏消息是真,就意味着时间再次被压缩了,何舜清圆睁双目,摇头沉吟道:“真不敢相信。” 第81章 新戏开演 孙阜堂吐出一口浊气,拄着文明杖兀自走远:“《申报》的特派记者邵飘萍等候采访期间,在国务院的秘书办公室内,恰巧听到了总理秘书正在联系美国使馆商谈会晤事宜。他随即前往美国使馆,向发言人表明自己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发言人以默认做回应。过后他又回到国务院如法炮制,得到了同样的默认。现在,双方发言人都缓过来了,可也晚了。” 这位大记者的威名,何舜清自然耳闻已久,也知道他道行了得。可是,一个重大消息,竟然会以如此荒诞的方式提前走露,不得不叫人为两国zheng府的能力担忧。临危不乱、守口如瓶都做不到,很难让人对未来抱有期待。 “听着怎么那么……那么像假的。”何舜清冷笑不已,甚至差点进错了办公室。 孙阜堂望见何舜清的办公桌上摆着最新的电报,先自拆开阅毕,举在脸跟前向他说道:“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申报》明早就会发布号外。并且你我都知道,消息确实无疑。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楼下的分行对此一无所知,冷秋月站在大厅踱步。回公寓的行员差不多都坐上了车,能拖的时间不多了。 沈兰挎着包过来,一脸了然地笑着道:“还是回去吧。” “是啊。”宋玉芳搭讪着上前,就着冷秋月耳旁低语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冷秋月望了望周围,嘟着嘴小声娇嗔起来:“你们还不懂呢,一个男人要是连一点时间都不肯为你付出,那你将来还能指望他什么呀。” “那……”宋玉芳的眼神循着傅咏兮而去,“你懂吗?” 傅咏兮蹙着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脑袋:“可我觉得,一个男人连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工作都会去糊弄,将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糊弄的呢?” “可是……”冷秋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心里特别地别扭。对于崔万华不能赴约,既理解又气愤。就像她每天面对工作时的情绪,既满腹牢骚又不得不服从。 这时,傅咏兮接着发表起议论来:“生活的艺术在于懂得调剂,能谈情的时候谈情,不能谈情的时候工作,工作也不能,就看看书、念念报。这样推演下去,没有哪一天是离了某一个人就不能过下去的,何必为约不到人白白难受呢?” “是啊,不要钻牛角尖啦!”宋玉芳点头附和着,“干嘛要老等着他,非在今晚约会不可呢?又不是明天就见不着了,日子长着呢,何必赶着过。” 冷秋月兀自生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闷气,随便哼哼着敷衍了一两句没要紧的话。 最后,还是沈兰出来打圆场:“得啦,各人各爱吧。”她的手指挨个点着三个人道,“你们没错,她也没错,万华哥更是不错的。” 冷秋月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就照密斯傅的意思,找些别人消遣吧。”说时,从包里掏了两张戏票出来,“这里有两张文明戏票,你们谁陪我去?” 只见傅咏兮悄悄退后了两步,然后挪着小碎步,一路溜走。 宋玉芳噗嗤一下笑了:“差点忘了,她也是有爱人的。”回眸瞅见冷秋月眼神切切地望向自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轻声解释着,“我妈最近身体不大好,总说心口难受,可西医诊不出病因来,这你们也是知道的。所以,我替她约了一位老郎中。说是中午去问诊,我想早点回去……” 冷秋月只是笑着,似乎并不介意的样子:“那就快回去吧,巴巴地解释这么多,不是白耽误工夫嘛。” 宋玉芳就顺势向二人道别,也跑着走了。 就剩下沈兰一个人了,她对着冷秋月可怜的模样,实在很说出不愿作陪的话来,却也没法勉强自己出去娱乐,只得讪讪道:“我今天实在是……” “知道啦,你今天碰上些麻烦,恐怕没心思消遣。”冷秋月拍了拍沈兰的肩膀,以示理解和安慰,“没事的,我一个人也能看戏啊。” 沈兰回以微笑,两个人步出大厅。 冷秋月向司机表示,不必等她。 沈兰则向她道别:“明天见。你路上注意安全。” ### 回到沈宅,只有一名中等个头的女佣迎出来:“小姐,回来啦。” 沈兰懒懒地点了一下头,环顾四周道:“家里怎么静悄悄的?” 女佣答道:“院长和太太参加慈善拍卖去了。几位少爷小姐们,有出门看电影的,有应酬的,有加班的。除了您,就没人想着回家了。” 沈兰眼露疲惫,抱着后脖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道:“你这样说,我可要以为是讽刺了,平日就数我回家最晚了。” 女佣笑着说“不敢”,然后替她泡了一杯热茶送进屋去。 刚换了一身家居服,女佣又喊沈兰听电话。 沈兰坐在梳妆台前,脸色骤变。 这一阵子,蒋孟叟时不常地会给沈兰办公室去个电话,有时也直接打到家里来。尤其是今天因为一场大闹,电话线断了大半日,如果他上班时间打过电话又接不通,那必然是要直接骚扰上门的。 沈兰不敢暴露自己的恐惧,甚至都不敢去打听对方是男是女,怕被人听出破绽来。她慢吞吞地挪到话机边,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地祈祷着,千万不要是蒋孟叟,设若正是他的电话,那么退一步说,祈求他别太有耐性,不要苦等着沈兰接起来,趁早挂了电话才好。 女佣瞧她收着步子走路,果然觉出不对劲来,走过来又喊了一声“小姐”。 沈兰摆摆手,示意她出去,自己则坐到沙发上,提起听筒,先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期待电话能断掉。 可是,听筒里一直有鼻息声。单凭这样的声音,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 沈兰做了两个深呼吸,闭上眼,紧紧咬着唇,沉声说了一句:“你好。” “是我。” 果然是这个声音! 冲动之下,心事重重的沈兰便想把电话线扯断,好换一夜好梦。 却听那边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声浪:“别急着挂。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你,今天的事情,需要我出面运动运动吗?” 沈兰迟疑了片刻,端起话筒淡淡回道:“已经解决了,多谢。” 蒋孟叟轻蔑地笑了笑,似乎是在嘲弄她的单纯:“银行同客户解决了,不意味着银行同你也解决了。” 沈兰毫不迟疑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没做错的事,我是不会认的。银行要是执意认为我错了,全北京城如今也不是只有中行愿意聘女子做事。你再要纠缠下去,我倒是觉得这出闹剧,是你策划的了。还有,别再打电话来了,我不能每次都以工作为由向家里解释。”说完,将话机狠狠地撂下了。 重新回到梳妆台前坐下,沈兰对着镜子,仔细看着脖子上伤痕。 钱太太下手真是狠的,只是当时的情况下,沈兰不想做出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样子。冷秋月问她有没有伤到,她要强地摇了摇头。到了这会儿,血痕都结痂,就更没必要小题大做了。 而电话那头的蒋孟叟,被这一下摔得愣了半晌。于是,冷笑着也放下了电话。吸上一口烟,朝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狞笑着向那电话自言自语起来:“我本来没想策划什么的。所以女人呐,何苦太聪明,到头来还不是作茧自缚。” ### 却说冷秋月一人独自消遣,等戏散场之后,便随着人潮慢慢往剧场外头挪动。 这个世间来看文明戏的男女青年,有不少是成对的。等候人群散去的时间,大家亲亲热热地玩笑,听起来好不甜蜜。 冷秋月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气馁地连连叹气。 在她前排坐着的两位摩登女郎,向同行的男士问道:“三爷,咱们接着上哪儿去?” 那人打着哈欠,眼神在剧场里游离,口中懒懒的:“就此散了吧,我也倦了。” 其中一位女士便娇嗔起来:“这话可是冤我们姐妹两个了,谁不知道谈三爷不见太阳不下舞场呀。” 这时,冷秋月已经随着人群到了剧场门口。奈何靠后排的观众一出来,就要走了大半的人力车,想回去还得再等一阵。 那一男两女也出来了,男的道:“你们瞧。”他翘起腿来,露出沾了泥点子的裤腿,“出门的时候赶上一场大雨,碰上个不知好歹的车夫,溅了我一腿的泥。要不是怕失信于二位淑女,我真想折回去换了这身衣裳。” 两个女的同时说道:“那么,我们坐车里等着你吧。” “也好。”男的勉强敷衍着,出于绅士风度,先请两位女士上了他的汽车。体贴地关上车门之后,却换了新主意,“还是让司机先送你们过去,我随后准到。”然后又赶紧吩咐司机道,“开车!” 这位三爷得意地冲着正吐汽油的车子挥了挥手,只见他穿着漂亮的整套西装,高抬的手上带着一枚豌豆大的钻石戒指,格外光鲜夺目。从那女孩儿般的皮肤,可以判断出他有着较好的家庭背景。鼻梁上架着一副克罗克斯的圆框眼镜,看起来是读书人的样子。 之所以冷秋月不敢笃定地判断他的身份,实在因为鼻子上戴眼镜、上衣袋里插钢笔,已经成为一种时髦的穿衣方式,大凡购置得起,都会这样打扮。 如是想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早一刻坐上车。 第82章 心病难医 “女士,你的手帕掉了。” 身后传来的男声听起来很年轻,冷秋月有种不好的直觉。她没有先回头,而是冲着夜幕看了一眼。这样晚了,一个独身的弱女子站在街上,多少还是有些发慌的。越是慌,她就越是气崔万华没法陪她来看戏。 “女士?”那人似乎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弯下腰去。 冷秋月下意识地也追着弯了腰,用劲压住了自己的裙摆。她蹙眉低眸的瞬间,撞见一双清亮的笑眼,可说是楚楚风流了。他的手先一步捡起落在地上的手帕,举着递了过去。 这正是被一对时髦姊妹花唤做“三爷”的年轻人。 “谢谢。”冷秋月红了脸,收了帕子赶紧又往人堆里挤了挤。她有些害怕,因为按照报上所言,如今这些漂亮的人总是辜负自己的容颜,去做些毫无颜面尊严可言的勾当。她还有些惭愧,毕竟对方的行为还看不出问题来,倒是自己显得多疑极了。 冷秋月的步步上前,引起了众人的不满。 有个操天津口音的中年人,回头提醒她:“挤嘛呢,慢慢等不好吗?” 这就使得冷秋月更加难堪了,只得又慢慢地挪回原处。 “去哪儿?”三爷问道。 冷秋月本不想答的,但是想到自己无意间的动作,可能伤害过这位先生,加上又惹了许多人的不满,她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特别的孤立无援。设若有谁不肯放过她,周围似乎只有起哄活该的人,没有可求援的人。如是一想,她又改了主意,低声道:“回家。” 那位三爷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又来了几辆空着的人力车,车夫看客人多车子少,喊价就稍高了些,前头好几对都犹豫着要不要往外走走再叫车。 冷秋月瞅准机会,一个箭步便坐了上去,价钱也不谈,就让拉去中行公寓。 三爷同样不计较价高价廉,坐上车低声吩咐:“跟上前面那辆车,不要太近。一会儿那辆车拐弯了,你先把我放下,然后自己去追。等那位小姐到了地方,你再去金鱼胡同的谈公馆,告诉门房,是来给三爷带话的,还有厚赏。”说完,从兜里取出两块大洋来,搓着声让车夫仔细听着。 车夫自然喜出望外,回头谢了又谢,答应一定办好这差事。 三爷冷笑一声,拍了拍头顶写着字的篷布道:“我不怕你不答应,你要办不好,我就找到车行去。” “准去准去。”车夫一面答应着,一面想到住金鱼胡同的人,可不是大学士那桐的街坊嘛!因就笑道,“那家花园的客人我也拉过几个嘞,您说的谈公馆,是不是就是开德盛贸易公司的那个……” 三爷的嘴角斜斜地上扬,接言:“董事长谈增烈,正是家父。” “好嘞,一定给您办妥。”车夫喜上眉梢的,这一高兴就不免要卖力气来讨好客人,可再一细想,方才明明不让追得太紧,便又压了压步子。 只见冷秋月的车子靠了路边拐弯,谈三爷的车夫先加紧追了几步,然后在拐角处略做停留。 谈三爷一边跳下车,一边低声交代:“不要让人发现。” 接着,他一人向后走,车夫拉起空车就是一通跑。 ### 而早早回了家的宋玉芳,一进屋就急着问王婶要了方子来看。 “心脾两虚、肝气郁结。不是大病症,静养即可。”宋玉芳安心地笑了笑,将方子还给王婶。 “小姐还会瞧方子呀?”王婶的语气有些惊喜。 宋玉芳谦虚道:“其实我爸比我还懂呢,那些科举秀才闲下来都会看医书的。不过如今呀,这种结论太多、理论太少的东西,都快不时兴了。依我说,取长补短才好,非要争个高下也没意思。”说话间,便已走到宋太太床跟前站着。因为还未脱下外衣,她也不敢再走上前了。 宋太太撑着身子坐起来,取了一个被服靠着当迎枕,口中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病,就是这口气儿啊,不知怎么的,就是……”说时,皱着眉头,拿手揉着胸口,“好像一呼一吸都要费很大的劲儿似的。” 王婶替宋玉芳去了外衣,宋玉芳往床前坐下,答道:“你老人家的心也该放宽些了,别总是东想西想的。虽然你是在帮我,但是我跟爸置气,是咱们俩的观念冲突,你犯不着卷在其中。” 原来,自从宋玉芳避到安徽会馆之后,宋太太整日整日地和宋子铭争执。有时是为女儿的事,有时又不是。 宋玉芳对此,有愧疚,同时也知道,有些争吵是年年这时候都会来一次的。越是隆重的时刻,就越容易暴露夫妻间的矛盾。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欠一个导火索。即使宋玉芳不躲出去,也有别的事会引爆她的父母。 所以,每回新年一过,宋太太的身体总会出状况。 在旧眼光看来,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一句床头吵床尾和,就可以把盲婚哑嫁的悲哀装点成一种生活情趣。更悲哀的是,像这样的旧式怨偶,这条胡同里乃至全国上下,简直数不清有多少。 只听宋太太负气道:“哼,我怕提起来让你臊,一直也不敢多说,你倒上赶着来讨我的骂。你也是少见的倔驴脾气了,我都说了,你爸的毛病由我来治。你倒好,大过年的上老师家里团圆去了。我说你们父女俩呀,搁我眼跟前待一天,我这气儿就一天不能顺。” 刚把宋太太的可怜之处想了一遍,她却又乱撒一通气。 宋玉芳便也有些不悦,想也没想就顶了一句:“谁让你记挂了。”随即望着母亲的病容,又是一通心软,忙改口道,“我是说,我走我的,不管你们谁有气,都把账记我头上得了。谁又让你逮着我爸,从揭开红盖头开始,一直把账算到今天呢?” “还不是你闹的!”宋太太气鼓鼓地翻身向内。 王婶端了刚煎的药进来,一直拿眼神苦求宋玉芳少说两句。 宋玉芳嘟起嘴,接了药碗吹了两口,拿起调羹拨了几下药汤,口中嘟囔着:“真不知道你这算爱我呀……还是爱我呀。” “太太,把药喝了吧。”王婶弯着腰,轻摇了宋太太一把。 宋太太叹着气,转过身先不喝药,而是对着宋玉芳大发感慨:“你也不过是个孩子,我懒得跟你较真。等你也有了孩子,你就懂我为什么患得患失了。” 这“患得患失”四个字,用在这里虽然有几分勉强,究竟也是一句成语了,对宋太太来说已然不易了。宋玉芳瞧见床头有本鼓词,看来母亲能认的字也多起来了,嘴角便不由微微一弯。 宋太太接过碗,喝了一口药,见女儿还在笑,心里就有些自卑,厉声道:“笑什么,我不配说成语呀?” 宋玉芳闻言,心里自也是不痛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老人家就这点子脾气不好,总爱歪派人家,怨不得……”后头刚要跟上一个“爸”字,又赶紧咽了下去,“怨不得我总跟你过不去!我在行里的差事就属于受委屈的,出去见客户,甭管是什么日子,都要带着十二分的笑脸。回到家还得接着陪您的小心,那我还不如住到公寓里去呢。” 宋太太听罢,眼珠子睁圆了,借着灯光细看宋玉芳的表情,料想她大概又为挣钱而受气了。这种时候,当妈的气性再大,也会把态度软化下来的:“你呀,把笑脸都给了旁人,回到家,就拿冷脸对着我。” 宋玉芳见母亲的眼神柔和了不少,便又坐了回去,沉吟道:“妈,我知道。我有些地方做得未必妥当,可我也有苦衷的,工作不好应付,尤其是社会上看不起我们女人工作的人太多了。我就是拼上我浑身的干劲和热情,都挡不住现实向我泼的冷水。” “我知道你难呐,所以我才一门心思要给你找捷径啊。”宋太太顺着话茬,又扯开了议论道,“你当初不听我的话,不在该低头的时候低头,吃了亏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告诉你吧,鄂老太太要添重孙媳妇儿了!” “哦。”宋玉芳应着声,毫不关心地撇了撇嘴,以示不干己事。 宋太太瞧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一股怨气直冲头顶。再一想,为着自己的身体,也为家里能消停一阵子,似乎不必要深究下去。况且在宋太太看来,等宋玉芳真的成熟了,也会为此感到懊丧的。因此,并不很把情绪表露在脸上,只是半真半假地嗔了几句:“也怨不得咱家那事儿精老太太不高兴,你小孩子家家的,实在是眼皮子浅!捡了芝麻丢西瓜,你知道吗?一心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能给你几个钱?你到那家做了少奶奶,不单能工作,还有花不完的银子,人家兴许还能给你弄个小官儿当当呢。” 宋玉芳则以为婚姻事关终生,没有那么轻巧顺利的道理,便就冷哼道:“这么赶着办喜事儿,有没有鬼你能知道啊?” 宋太太心道,自个儿让一步,倒让她的气焰上来了,果然是不能太纵着了。就把脸沉下来,怒气冲冲地说道:“人家那是孝顺,是听话!你就是不听话这一点,总也长不大。” 宋玉芳轻笑一声:“你去翻翻字典,‘话’这个字完全是中性的,有好话也有歹话,因此听话也是个中性词,并不是什么优点。” 第83章 多事之春 宋太太蔑斜着眼,越发显得不满:“呦呦呦,仗着念过几篇书就了不得了。你那个字典里,难道教给你说,跟父母抬杠是优点了?” 宋玉芳摇头晃脑地解释道:“这个‘抬杠’自然不是什么好词儿,可字典里也没说‘父母’永远是对的,所以跟父母抬杠是好是坏取决于父母说的话是好是歹。什么地方说父母永远都对呢,《弟子规》上说父母总是对的,可《弟子规》是什么,是糟粕!所以……” “得了得了得了,绕得我头疼死了。”宋太太将药饮尽,眼见着自己在口齿上要落下风了,忙撵她走,“出去出去,我要睡了。” 这其实是宋太太不肯轻易认输时,常用的招数。宋玉芳心里明白,嘴上也不戳穿,把屋里该收拾的收拾走了,悄悄走到宋津方的小屋外,张望了一阵子,见他好好地念着书,这才回房休息去了。 王婶端了洗脸的热水进来,不免要替她的东家说两句话:“小姐,您也是的,何苦一直说下去呢。身上有病的人,您就不能让她心里舒坦些嘛。您出门见客,难道也是专挑人家不爱听的话去说吗?” 宋玉芳从善如流地点着头,却在她走后,不禁对着窗外的皓月,沉吟起来:“是啊,强迫别人是不好的习惯。可二万万女同胞一起迈向光明,难道不对吗?什么都紧着‘舒坦’二字,所以才有新裹脚布换旧裹脚布的荒唐事儿。她们是高兴了,可她们这么高兴,还不是因为她们从不知道放了脚还能更高兴呢。新社会新面貌,靠迁就能行得通吗?” 这又是个无法解答的问题。 宋玉芳选择点亮桌灯,读几页书再安睡。有时,她总会从与父母的谈话中,获得无可消解的挫败感。她认为自己所处的环境,与书中描绘的新世界,实在相去甚远。像宋玉芳这样的女学生,还能知道寻求改变,懂得发出呐喊。然而,有许多人还不知自己正在遭受压迫,亦在用旁人压迫他的那一套,继续去残害更多的人。 要改变的不知一点点,从法律到教育,行行都差着文明国家好一段距离。可有能力供养孩子读书的,尤其是读进步书的家庭,就全国人口的比例而言,实在少得可怜。这些学生毕了业,就得择业,不可能痛心什么就投身于此。这是宋玉芳个人的遗憾,也是这个国家的窘境。 这样看一点、想一点,书拿起又放下,夜很深以后才上床去睡。 ### 翌日清早,大街上充斥着报童叫卖号外的声音。 中德断交的新闻,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街上路人无不议论。 今天的报纸,简直需要哄抢。 宋玉芳隔着人群,边高喊着要了一份报纸,边从缝隙里将手里的钱送进去。最后抢出来的报纸,早被揉得皱皱的。 这样的大事,不同的立场能品出不同的感想。许多人在议论,这次的断交,表面看出的是外交关系,实际上暴露的却是府院之争。还有人认为,断交是宣战的第一步。 宋玉芳无法投入到路人精彩的演说之中,她知道这个时刻,关系自身最切的是中德两国的金融业务。 当她匆匆忙忙赶到银行的时候,恰好瞧见以孙阜堂为首的一行人,快速钻进汽车,何舜清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然后就见一条黑色的长车队疾驰而去。 彻夜未眠的崔万华刚好从里头走出来,碰见宋玉芳呆望着徒留几团尾气的街道,便上前指着车开的方向,解释道:“那个……” 宋玉芳总算是明白了崔万华昨天临时失约的原因所在,见他一脸的疲态,又以为他所要说的也不过是中德断交的事,为省一点口舌,抢先说道:“我知道。” 崔万华有些惊讶她的消息来源,却因急着回公寓补觉,也懒得多问,只是敷衍了一句,便要走开:“说是要成立中日金融调节委员会,也不知道能不能谈妥。” “哈?”宋玉芳刚抬起一只脚,就被惊得停住了步子,赶紧又往回追去,“这个我不知道!我以为你说中德断交呢。” 崔万华笑着摇头道:“嗨,这有什么可宣传的,一大早就听见大街在嚷嚷。学生们都说既然收回了德国在华的一切特权,那天津就该赶紧接管德租界,好几个学生会都忙着要上街庆祝去啦!可咱们这儿的大新闻,还是日本人挤兑奉票的事儿。这个,你总听说了吧?” 宋玉芳点着头道:“我知道。前两个月就在闹了,听说就为一点核算上的问题,日本人把华富银行的门窗桌椅都砸了,行员的脑袋都给打破了。” “说是两边领事的交涉很不成功啊。”崔万华叹了一口气,“这不,孙老还有上海那边的几位高层,要赶去奉天参与谈判。” 只听后头有人气呼呼地一路说了过来:“依我说,还是咱们的枪炮不够硬。他日本人在奉天违约营商、滥发钞票,还敢来寻衅滋事,把奉天的金融局面彻底搞砸。人家都把我们欺负成这样了,居然还要成立什么委员会去调节,真是有失国格!” 不用多瞧,自然是傅咏兮来了。 崔万华晃着手指,不以为然地一笑:“你只说对了一半,不得不低头,自然有落后的缘故在,却也不尽然。实在是真要大张旗鼓地一通彻查,咱也未必有那脸。这里头还有中国人渣的事儿呢!”他警惕把骇得目瞪口呆的二人拉到角落里,悄声细说,“昨儿晚上,我在小会议室里,按说是听不到那些总裁们议论大事的。可架不住他们吵得凶啊,我还真听见了几句要命的话。你们猜怎么着?奉天挤兑这事儿,兴业银行的副经理先就跑不掉,他挂着自家银行好几万的钞票,一手借一手还,勾结外人坑害同胞。这还是没深入调查,随手翻出来的烂账。真要顺藤摸瓜地找下去,牵连进更多的利益关系,谁来善后?奉天的外债,还指着这帮人拆东墙补西墙呢!所以,他们对外自然需要调节,对内又需要慢慢地权衡各方的利益呀颜面呀,且有的争呢。” 宋玉芳感到一阵气滞,左手插着腰,右手托着额头,一脸的苦闷:“zheng府拿不出决断来,也难怪这行越做越苦了。我们好歹都是学过一些经济的。货币这东西,究其本质不过就是一张纸罢了,为什么能有价值?没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向货币赋权,我们的金融市场就没有彻底稳定的一天。” 傅咏兮深感认同地猛点头。 崔万华却更加大笑着摆手道:“这话离我太大太远了,也太不可想象了。一群只知圈地的军阀,能指望他们什么……”话还没说完,人就走开了。 留下的二人,从这日伊始之时,便倍感受挫。 宋玉芳只得苦笑着叹气:“哎,多事之秋啊。” 傅咏兮冷笑一声:“哼,你可别说这种谶语。万物复苏的日子都这么难过,真到了秋天可怎么好呀!” 离她们没有多远的地方,被逼上车的沈兰几乎要落下泪来,祈求着蒋孟叟能停在离中行远一些的地方:“昨天我可能……我的态度不是很好。我的意思是,请您不要在休息时间跟我谈……” 蒋孟叟打断了她:“休息时间给你打电话,当然是谈私事咯。”他说得一脸凛然,仿佛自己很有道理一般。 这段时间以来,沈兰也算软硬兼施了。软下来时,蒋孟叟有几分公务员的儒雅派头,也能笑也容易说话。可一到她强硬地表示自己也有底线的时候,蒋孟叟立刻就能翻脸成无赖,颇有军阀zheng府的风范。 “好,以后工作时间谈工作,等休息的时候……”沈兰忍了一下泪,带着点哭腔哀求道,“我就是想休息。” 蒋孟叟伸手抬着她的下巴,冷笑道:“可以是可以,你们小年轻提倡人权嘛,我懂。但不要让我太久找不到你,做得到吗?” 沈兰用力将眼眸一闭,强迫自己点着头。 蒋孟叟这才微笑着颔首,大发慈悲地吩咐司机:“就这里停车。” 车子一走,沈兰便警惕地左右环视着。 不曾想,突然从后头窜出个人,高高地一跳,搭着她的肩膀,兴高采烈道:“沈兰姐,早啊!” 沈兰惊叫连连,连魂魄几乎都要舍了身子而去,闭着眼对着进攻过来的人一通挥拳。 谁知那人也被骇得不轻,抱着头乱喊乱叫的。 一时间,满街的人都对着两个人看,几乎以为是两个患了疯病的人在打架。 稍定了定神的沈兰,睁眼一看,才窘迫地低声唤道:“是秋月啊……”说时,赶紧上前拉着冷秋月上下验看,有没有哪里被打着的,“我,我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想事情想得入迷了。猛地被叫了一声,还以为,还以为……” 冷秋月偷偷把袖子拉得盖过手背,直说没事,又见沈兰脸色苍白、欲说还休的样子,便就反问道:“倒是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第84章 恋爱危机 “没有……有。”思绪混乱的沈兰摇了两下头,赶紧又笑了一笑,推说,“还不是昨天的事儿,气得一晚上没睡好。” 她这一摇头,绕得严严实实的围巾也跟着摆了两下,露出一片肌肤来,然后就见脖子上有一道红印。 冷秋月赶紧拉着围巾,指了指那道红印:“你也是太要强了,瞧瞧,这不是有伤嘛。昨天还说没事,你自个儿憋着,领导也不觉得你忍辱负重,反而怪罪你骨头太硬。你呢,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沈兰还是坚持说没事,进了银行,就匆匆躲进了办公室。 ### 冷秋月看见宋玉芳和傅咏兮都已经坐在了柜台上,便问她们:“怎么一起给人代班呀,你们自己的差事可以耽误吗?” 傅咏兮答道:“柜上抽走了几个人,大约是为上头的事儿吧。所以,就让我们留在行里了。” “趁着还没人来,我先说个事情。”佟寅生拿着一叠表格把人都叫来身边听着,“今年是我们银行五周年的纪念,行里要给客户送周年纪念品,也顺便招揽一些新客户。咱们业务部的,一会儿都仔细看看这个礼单,再数数自己手头的老客户,还有待合作的目标客户。统计出的数字,柜员直接交给我,其他人跟李组长沟通。” 分发之后,大家都指着表格上的储蓄额度窃窃私语。 宋玉芳沉思了一阵,很快就举起手来发言:“佟主任,这些礼品太偏男性化了。其实,我们可以考虑做一些化妆镜、粉缸子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要放在几个月前说,佟寅生根本就不想理会。可是新年一上来,女子储蓄的局面就不同了,政商界的太太团几乎成了这几个月的业绩主力军。那么宋玉芳的提议,最终是会到这些贵妇人的手中,这倒有接纳的必要了。 佟寅生一改素日的态度,颔首道:“那你就把手头的大客户先统计出来。”然后又搔着鬓角自言自语起来,“单做几套,也不知道成本会不会很高。” 宋玉芳看他的唇形,略猜到几个字,便又提议道:“不如这样吧,不要粉缸这种完全女性化的礼品,咱们做一些儿童餐具,小杯子小碗小叉子什么的。您看,我这边的女性客户,有孩子的多,未婚的女士大多也有弟弟妹妹。更何况,不单是我的客户这样,想必同事们手里的男客户,家里也有孩子的。兴许比那些墨盒呀扇子呀镇纸呀,都来得实用,市面上也少见,更能体现我们的用心。换了别的,或许就是白放着的。” 就有几位做了父亲的行员应声道:“而企业,小孩子的东西还有一个好处,小小个儿的看上去可爱,这是别的礼品所比不上的。” 佟寅生听了,觉得欢迎程度上不成问题,就是不确定联系好的作坊有没有合适的模子,若没有的话,造新模子好还是换作坊好,都要根据报价来议论。因此,也不一下子就同意,只是说:“那我考虑考虑吧。” 众人散去之后,沈兰才急急忙忙从办公室里跑出来问道:“刚才要我们集合,说的是什么事儿?” 宋玉芳便把纪念品的表格拿了一份递过去,把大意说了一遍,接着问道:“对了,你上哪儿去了,不是还没到营业时间嘛。” 沈兰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睛直盯着表格看,口内解释道:“有个客户说是要临时出趟远门,急着让他身边的书记来取一笔安家费,这种事又不能拿还没营业去搪塞,所以没赶上这事儿。” “我说呢,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宋玉芳笑着应了一声,便转过身,去整理零钱盘了。 这一日,要说非凡也非凡,要说平静,对于底层行员来说,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工作日。 晚上八点,劳累了一天之后,大家一面整理公文包,一面互相诉说着白天遇到的千奇百怪的客户。 刚睡饱的崔万华,特意跟着公寓里的车子,拿着一朵鲜花,红着脸过来赔罪了:“秋月,我……” 他还什么都没说,就已有一堆人热烈地鼓起掌来。 “算了。”冷秋月脸上淡淡的,甚至微微透着几分愠气,因恐这里人多了,也不发作,迅速收了花出去。 崔万华以为这是好了,高高兴兴地跟在后头,还不忘两手握着,向那些给他鼓劲的人表示感谢。 沈兰走到宋玉芳身旁,扯扯她的袖子,又跟傅咏兮使了个眼色:“你们瞧呀。” 作为好朋友,她们自然更清楚,这事情似乎没有表面这样平静。 宋玉芳的嘴角往下挂着,皱眉道:“我有种不好的想法呢。” 沈兰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示意她出去再说。 ### 走在大街上,傅咏兮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也难怪,崔万华人是很好的,可是罗曼蒂克他不会,进步话题也不懂,新派活动更是不愿参与。” 沈兰将两手插在口袋里,意味深长道:“或许我们也得负上一点责任,觉得自由恋爱一定都是好的,就跟着起哄,却不曾认真地想过,其实密斯冷之所以对崔万华倾心,恐怕并不是真的出于异性好感。” 宋玉芳抿着唇,转了转眼珠,一直地把回忆拉回到最初的相遇,然后猜测道:“你的意思是……在密斯冷最难熬的日子里,崔万华是唯一一个站在她身边的异性,所以她的内心其实是有迷惑的。感动不代表感情,是吗?” 沈兰不住地点着头:“你仔细想想,难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吗?” 傅咏兮不带恶意地嗤笑了一声:“好啦!你们两个就不要纸上谈兵了。” 宋玉芳咧开嘴角,歪着脑袋一直看到她脸上去,还拿胳膊一直咯吱她:“哦?看来我们密斯傅有实际经验哦!” 傅咏兮却收起了平日里的活泼,眸光反而黯淡了下去:“也许男女之间真有一种名叫荷尔蒙的误导剂,也或者是我们女子见识太少的缘故。我最近就一直在想,设若大观园是一个开放的庄园,年轻男女可以自由地选择心仪之人共舞,那么一场舞会下来,宝黛还会一同倾心于宝玉吗?” 沈兰觉得这样的问题,也很有意思,便调笑道:“这样长的引论,着实需要写一篇千字文章来论证。那么我想,你下面要说的内容应该更发人深省吧?” 宋玉芳的笑容随之凝结,神色也严肃起来了:“我倒没那么乐观呢,一个人最有体悟的时候,往往也是迷茫无助的时候。”接着,望着傅咏兮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想隐射,其实你能和钟师兄走得近,全是因为你从女校一毕业就来到银行,并未接触过更多的独身男青年,所以才认为他好的?并且你也认为,密斯冷和你有一样的困惑。” 傅咏兮挽了宋玉芳的手,冲她露出一个“还是你懂我”的苦笑来,然后对着沈兰便是一通抱怨:“我以为我不是那种无法沟通的旧式女子,亦不是一刻也不能离开恋人的爱情至上主义者。我跟钟凯之间,应当不存在不可调和的价值观念,我也没有给他许多压力,可他为什么也总是……总是对我有隐瞒的样子。” 沈兰笑着劝道:“你知道他有话不说,就任其不说,这才是真的不给压力。可你知道他有话不说,背地里却来抱怨,实际是一种虚伪的自由。因为你心底既然有抱怨,就备不住不在相处中隐隐透露心事。这一来,不就有了隔膜了吗?” “是吗?”傅咏兮觉得这话既对也不对。对在理论,错在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 “也可能是……”宋玉芳沉吟着,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抱着十二分的认真问道,“我不敢冒昧下那样的结论,不知道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彼此的家庭了解过了吗?” 傅咏兮冷笑一下:“说得那样礼貌,就以为我不懂你意思了吗?实际上,你的问题最让我灰心了。”她更加地谨慎和严肃起来,“家庭是与生俱来的,设若真是家庭差距使得他对我采取这种封闭态度,那么我们之间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我虽不清楚我的父母对我的爱情会取什么态度,但我能知道的是,我的家庭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性格。即使我跟着他私奔,逃离了所谓的家庭影响,本质上却是改变不了我的面目的。” 这话似乎与新青年的新思潮有很大的不同,眼下谁不把私奔看成一种勇敢高尚的行为。细想之下,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 宋玉芳一时想得出神,扭头却见傅咏兮正盯着自己,似乎想等她的答案。她噗嗤一笑,又是摆手又是晃脑地拒绝给出评语:“你也会说我们是纸上谈兵了,给不了你多大意见,就算有也是从小说里看的,借了人家的思想。这作家的文笔嘛,我或许敢担保,可作家自身的爱情是否成功,是否有资格做人生导师,那我是一概不知的。我是知道也有一种作家,所写之一切皆是向往而不可得的。” 第85章 电话会议 月余,五周年纪念品出炉,佟寅生采纳了宋玉芳的建议,订购了一批儿童用具。 这天,宋玉芳正忙着清点礼品数目,准备出门去拜访客户。 何舜清从顶楼下来直奔这边,见她要出门的样子,便问道:“密斯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打从除夕的那次相遇之后,宋玉芳只要一听见何舜清的声音,就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起来。回过头,只管低着脑袋,让刘海垂下来,遮住自己表情,小声答道:“这……这我说不好啊。” 只见何舜清弯唇一笑,听在宋玉芳耳中,格外使她多想。 “那这样吧。”何舜清举着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明天上午十点钟,你不要出门,来孙老办公室一趟,关于上次的农村调研,有些议题还想找你深入地谈一谈。” 无论私下里的关系有多么说不清道不明,工作上的事,宋玉芳还是不敢耽搁的。只是孙阜堂出面谈的,必然不是小问题,这就让她有些心底发虚了,弱弱地答应道:“好是好,可孙老他找我……” 何舜清并不需要她往下解释,一下便知其心事,笑着安慰道:“放心吧,你只需要畅所欲言。至于别的问题,我们自然有更专业的人士能够做出判断。” ### 次日十点,宋玉芳依照约定,敲开了署理副总裁的办公室大门,先就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孙老,何秘书。” 孙阜堂微笑着指了指何舜清:“电话已经接通了,就等你了。” 何舜清的笑容显然更为热情一些,举着听筒,无声地说了一声“请”。 “我这是要跟谁谈呀?”宋玉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怯怯的样子,有些不敢上前。 孙阜堂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转眸看看何舜清。 这种表情看在宋玉芳眼里难免更为紧张起来,她实在不知道这甥舅二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何舜清能猜到,同时业已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按照孙阜堂的交代,昨天就该向宋玉芳解释清楚找她上来的原因。可是,何舜清以为,准备时间越多,有时候效果越不如意。宋玉芳对于农村现状的深入了解都写在纸上,那是不用质疑的。就该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如是想着,何舜清的笑容变得愈加温柔起来,指着听筒轻声道:“上海分行的张庆元经理想跟你交流交流。” 宋玉芳吸了一口气,转过去抓了几下头发。北京不是一个经济为主的大都会,最出色的银行家往往是在上海滩成长起来的。更何况,这位置生死与度外,稳定停兑令有功的翩翩君子,早已是国人皆知的大人物了。 这叫她怎么不意外、不紧张呢? 何舜清先搬着电话机往桌沿上靠了靠,再往前略迈出一步。接着,一手拿听筒,另一手直接拽住宋玉芳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摊开,直接把听筒塞了过去。 孙阜堂盯着两个年轻人的手看得出神,然后取下金丝边眼镜,拿眼镜布擦着,双眼即刻失去了焦点。他想到,所谓社交公开,自己在国内也算见过不少,似乎还没遇过这样的情况呢。男的是驾轻就熟,女的也毫无意外。 难道这种拉手,对他们而言是平常的事? 这要不是眼前摆着公事要办,孙阜堂身为娘舅,还真有点想打听的意思。 只见此时的宋玉芳,已经连脖子都染红了,硬着头皮接起电话来,颤颤地向那头喊了一句:“张……张经理。” “宋小姐,很紧张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笑声,“孙老是我的上级,你连孙老都辅助过,难道还会怕我不成?” “我……怕生。不不不,我……”宋玉芳实在不知该回答什么,只管一直搔着头。 那头的笑声便更爽朗了:“好啦,不为难你了,况且这长途费也不便宜。”然后,口吻有了些许的严肃,“上回的调研报告,只陈述现状,没有涉及太多对未来发展的设想。我打这通电话,是希望你能大胆地畅想一下,我们银行应该怎样在农村发展。” “这……” 何舜清见宋玉芳眼神有变,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大有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便更进一步地迫使她作答:“电话费真的很贵,有什么话你还是直接说出来,千万不要假谦虚还空耗光阴呀。” 可是一旁的孙阜堂闹不明白他的命意所在,板起面孔训诫道:“舜清!这话实在说得不入耳。”又和蔼地望着宋玉芳,打起了商量,“孩子,你先想一想,别急于给出答案。你也可以选择回家慢慢构思,写一份书面的报告出来。” 宋玉芳口里刚提起一个“好”字,旋即一想,临时的对话,说错了还有余地可商量,要是回家慢慢研究,可不得拿出些深远的立意来嘛。因就改口称:“我这点见识哪里做得了大文章呢,还是就这样说吧。”又干笑了一下,对着电话征求张庆元的同意,“我想说一个简短的故事,是我所遇见的真人真事。” 张庆元自然不会阻拦,宋玉芳便将陈四菊所说的一个村子丢了小几十个孩子的事,略作一番叙述。 末了,宋玉芳问道:“张经理,依您看,为什么神职人员拐卖了我们的孩子,村民却没有坚持向教会讨说法,最后反而继续替教会耕地呢?” 何舜清身子向前微微一倾,很想听一听电话那头是怎么说的。 “洋教会借着传教条约,所到之处皆起教堂,以此为中心或购买或直接侵占田亩,这是自ya片战争以来,长久存在的问题。而我们国家的佃农如果要生存,那么不管这一片的地主是黄皮肤还是白皮肤,他们都只有委曲求全这一条路。” 宋玉芳轻笑一声:“以我的分析来说,这话对是对,却也不尽然。” 何舜清从笔架上随意拿下一管笔,拿起桌上的白纸,准备记下她的话。 余光瞥到这个动作,宋玉芳有些忐忑地拿手绕着电话线:“我认为,除了农民需要耕地来谋生而外,也不得不承认,教会对于村民是有一定的庇护的,有些时候也会关照到他们的生活。不管这种关照平不平等,有没有更深层的利益压榨和势力培植,总之这种交换是农民迫切需要的。因为在农村,还有一种非常糟糕的现象,就是丰年谷贱。年年不增收,年年吃不饱,贫农只能饿死、冻死,往上的中农富农就只得拿田亩来抵债,然后也变成贫农,重复着底层人的悲哀。那么,大地主怎么办呢?从内地逃来的农民就向我说过,交通较为便利的农村,地主还有别的办法可想。但在广阔的中原腹地之中,地主的应对方式往往就是弃地逃跑,留下大片的空地,这就留下孔子,让教会捡了便宜去。如果,我们有办法抢在洋人之前到达这些虽被荒废却可耕种的农村,同样也给村民庇护,以我们银行的官办优势,不以贱价收购粮食,甚至以一定标准充做储备粮、军用粮,那么对于解决农民生计、市价混乱,以及抵抗土地资源外流,都是有积极作用的。” 听完这篇长论,何舜清在纸上写下“火车”二字。然后抬起头,和孙阜堂相视一笑。 话机那头的张庆元则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问道:“那么……你有想过,我们要怎样去到内地吗?” 这一问,宋玉芳才恍然想到,设想虽好,却隔着许多耗时耗财的硬性条件,毫无底气地低声答道:“修路、通车……”说罢,涨着脸,竟有些无地自容。 “说得很不错,辛苦你了,也感谢你。”张庆元笑着,请她把电话交还给何舜清。 “那我去忙了。”宋玉芳交出听筒之后,对着孙阜堂欠了一下身,这才沮丧地走了。 她以为自己弄砸了,完全没有想到张庆元其实很赞赏她的眼界,就长远来看,是有参考价值的。至于那些没考虑到的问题,就是银行总裁也未必能担保,一定能在哪个期限内敦促当局规范全国铁路网。 何舜清目送着她而去,这才转过眼来征询孙阜堂,是否出去听电话会更好。孙阜堂拿眼神回答他不必,他才将听筒放到了耳边。 张庆元问道:“你怎么看待宋小姐的想法?” 何舜清微笑着拿笔在“火车”二字下头,加了两道横线:“你已经问到关键点了,修路通车是一切经济蓝图的基础。” “好,再来谈谈别的。”电话里传来一声笑,接着道,“关于内部刊物的问题,已经正式提上日程。我看呐,这第一期很有必要把各地分行女职员的面貌做一个专题,由各分行选取一名优秀者作为典范,到时亦会对她们做一个简短的采访。作为刊物的主编,我以为北京分行推宋小姐最为合适。从业务成绩上来讲,宋小姐、傅小姐一直是合作模式,分不出高低来,另外有位沈小姐,同样在伯仲之间。至于后期需要她们谈及在不同岗位上的体会,佟小姐也能列在候选之内。这样综合来看,宋小姐绝对是最拔尖的。” “北京分行的实际状况,却由你这位上海分行的经理来分析。”何舜清往桌上一坐,挑眉笑道,“怎么,是怕我们挑选典范的时候会不公正?” 张庆元哈哈一笑:“我是头一次做刊物,难免忧心过甚。不止是对北京分行格外关注,各大城市的女行员,都在我的观察之中。话里如有得罪,请你多担待。” 又谈了几句工作之后,何舜清挂上电话。这时才察觉到,孙阜堂一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注视着他,脸上还挂着一抹笑意。 “有什么事吗?”何舜清不明就里地问道。 “去忙吧。”孙阜堂了然地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第86章 屡遭投诉 宋玉芳下了楼,只见佟慧怡,像专等着她似的,冲她招手道:“密斯宋,你过来一下。” 以佟慧怡向来的作风,大概不会是好事。可这种情况下,直接拒绝也不礼貌。宋玉芳决定先跟过去瞧瞧。 佟慧怡没有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而是走去了佟寅生的办公桌旁,一面找着纸笔,一面问道:“你知道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吗?” 宋玉芳抿了一个笑容出来:“知道的,学姐。” 佟慧怡没料到,自己只是这样一问,宋玉芳即刻便改口了,就转过来笑了一下:“你倒乖觉,也难怪你的客户总是很捧你的场。佟主任很满意你这阵子的表现,想嘉奖你吧,怕引出流言,就决定让给你一个大客户,你去谈谈吧。”她这边刚说完,手上的便条也正好写下了几行字,撕下来递了过去。 宋玉芳没有接。 因为佟寅生主管柜台,他的办公桌就在正中间那个柜台的后方。宋玉芳向四周的同事投去求助的目光,向她射回来的眼神,似乎都无内容,这就使她很为困惑了。、 佟慧怡见状,冷笑道:“你和家兄之间过去不大愉快,所以我兄长才有些不敢启齿,要转托我来办这件事。你也太多心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我难道还能冤你不成?” 宋玉芳觉得不接过来,这事就不容易过去,只得先答应再说。她没有说感谢的话,只是盯着上头的地址反反复复地琢磨。 佟慧怡也不期待她的致谢,兀自走开了。 宋玉芳就一路去找傅咏兮商量:“咏兮,你过来一下。你看……”说时,将纸条递了过去,略述一番经过,接着问道,“这可信吗?” 傅咏兮细想了一想,拿着那便条甩得刷刷作响,做好了冒险的准备:“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还怕什么呀!我以为呀,佟慧怡那个人虽与咱们不睦,但也不至于为泄私愤触很大的底线。最多呀,这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佟主任未必愿意拉下脸来谈这单生意。为了博个好名声,也为了不得罪客户,更为了同你勾销过去的恩怨,就以关怀的名义让给了你。” 宋玉芳便也点头道:“也对,咱们多长个心眼儿,比什么都强。” 恰是此时,一个穿灰布短衣的人提了花篮子进来,径直走到冷秋月柜台上:“冷小姐,给您。”说话时,就从篮子里取出一小束玫瑰,“这是今天的,明儿我还是这时候来。” 眼尖的傅咏兮立马就看见了,一直地晃着宋玉芳的胳膊:“呦,你瞧,这崔万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过后,又很显出不赞同的神情来,“其实这样子天天送一捧花,我以为也不实惠。” 宋玉芳笑问道:“你是想劝他存老婆本儿?这也是旧说法了,如今的新人物时兴捧着两颗真心,以发表演说的形势结婚。” “凡事有个度嘛。”傅咏兮回头一瞧,撞见宋玉芳笑容之中很有些深意,忙嗔怪起来,“哎呀,我说你也别老拿我年轻时的错来酸我嘛。崔万华眼下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成了家也得有点家底才能过上像样日子,否则对妻儿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我们总算很要好的朋友了,我可不忍心密斯冷为了眼前的一点浪漫情怀,做寅吃卯粮的事儿。” 宋玉芳微笑着点头,拉了她往柜台那边走。 冷秋月一见她们过来,先就抱怨起来了:“收了一个月,我真有点收出气来了。” 傅咏兮点着头表示大大的赞同,接言道:“你有气就好事儿,就怕你太沉迷这种蜜糖似的感情,吃着经济饭,却忘了要做经济的人。” 宋玉芳刚要搭话,耳边钻进一记响亮的拍桌声,她便向二人说道:“听呀,好像又是沈兰姐的办公室在吵架。” 不单是她们三个,其他手上没事的人,都在向里瞧。有几个闲得慌的,早都跑到办公室门口了。 冷秋月“哎呀”地叹了一声:“她这一向呀,简直是在引我朝宗教迷信上发展,也太多麻烦事儿了,别是犯了太岁了吧。” 傅咏兮说着“赶紧瞧瞧去”,人就已经小跑了起来。 隔着门,送到众人耳中的是佟寅生的声音:“先生请您冷静冷静,我们这儿是有档案可查的。这样吧,明天,明天我一准儿登门解释。” 里头发脾气的客户,操着河南腔断然拒绝道:“不中,恁要是做了伪证,俺东家这钱就找不回来咧。” 沈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飞速地翻着手里的记账本。终于找到了当日的流水,她轻声把佟寅生叫过来,对了客户讪讪地一笑。然后侧过身子,背对着客户,一手挡着半边脸,细声细气地说道:“这个单子我记起来了,当时是位挺有体面的先生来取的,自称是委托人的秘书,带的是亲笔签名。咱们这儿向来有规矩,能辨识的签名就……” 谁知对面那位穿绸衣养小胡子的客户,耳朵还挺好使的,竟然都听清了,登时大发雷霆:“恁个女娃儿说的啥话,体面人来咧你就给提钱。那俺不体面是咋的,俺不就是没学好标准国语嘛,咋就不体面咧?恁说清楚!” 沈兰赶紧地摇摇头,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解释道:“不不不,我是说那位提款的先生不像个坏人,并不是说您不体面。” 小胡子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俺长得算好算坏?” 佟寅生赶紧端起桌上的热茶,送到小胡子跟前,赔笑到:“您当然更体面,更不像说谎的人,但是就此武断地说绝对是那日来提钱的人撒了谎,似乎也不好,所以我们还是要细细查实一番。” 小胡子满口答应:“中,中,查呗。俺就坐这儿瞅,俺要不是亲眼见着,俺不信你们那个证据,俺回东家的话一定得是俺能拍胸脯子保证的话。恁要抬出什么规矩来说事儿,不让外人看你们内部的账,那恁这个管事儿的就拿人格出来保证嘛!”他抬手指着佟寅生,退让一步,以示诚意,“有问题恁担着,有人管咧,俺就好跟东家回话去。” 听到这样的办法,沈兰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她望向佟寅生的双眸越来越没有光彩了。 这个佟寅生,抓耳挠腮的,呵呵笑了一声,又扭过头去琢磨着什么。看起来,他的解决方案里,并没有担责这个意向。 再看那小胡子,虽然气势汹汹的,却不像个不讲理的,只得对着沈兰做出一个对不住的表情来。 沈兰颓丧地闭起眼,想了一阵才抬头拍着胸脯道:“我用我自己的人格替自己担保。如果,真是我操作失误,我愿意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 听了这话,小胡子内心很生出钦佩来,赶紧起身握着沈兰的手重重地摇撼了几下:“女娃娃,你倒更像个汉子。但你不是个人物啊,你说的话不硬气。我代表我东家,要求你们领导来担保,我才能走。” 佟寅生发现这气焰反而冲着自己而来了,立刻转过脸去,见他俩倒像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了,便有些抹不开面子,心里也很是五味杂陈。 门外的人也开始嘀嘀咕咕起来了:“李组长,我看就你去把。沈兰从培训开始,就是非常优秀的行员,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李组长一听摊在自己头上了,要不是身后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恨不得扭头就走。因说道:“佟主任在这儿,他不发话,我去担责,那叫越权。不懂不要瞎说,祸从口出。” 人群后头钻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来:“后面四个字才是重点吧。” 里里外外都是争执不休的状况,宋玉芳就大着胆子站了出来。她在佟寅生眼里横竖是刻钉,就算佟慧怡的话当真,也不过为利益妥协而已。便上前敲了敲门,对着里面抗议起来:“我们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人,有功劳就有错误。我们受聘于银行,可银行对我们如果只接受功劳,而不肯与我们共同面对错误,我们作为员工是寒心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引以为女英雄,热烈地鼓着掌。 小胡子有些看不上佟寅生的官腔,冷笑一声,泰然往椅子上坐了。 沈兰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缄默,等待最后的处理办法。 佟寅生心底有火不好发作,只管抽着嘴角,脸色愈发黑得像锅底。最后,只得依着小胡子的意思,做了担保,才算把神请走。 门被打开,佟寅生厉声呵斥了外边所有的人,并把最大的敌意投在了宋玉芳身上。 而宋玉芳此刻感到的恐惧,并不出于对上司的抵抗,她在担心别的事。 ### 次日一早,傅咏兮站在紧闭的铁门前,望着进去报信的门房的背影,不由向着宋玉芳抱怨起来:“真是奇怪,台球俱乐部早上又不开门,偏要我们一早过来。” 宋玉芳把手搭在心口处,感受那股已经窜到极限的跳跃,猛然转身到:“要不咱走吧,回去就说……” 傅咏兮不似她这般怕事,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地想要征服这个佟寅生搞不定的客户:“你要想清楚呐,人家已经抢占了道德高地。这个客户让给你,说好听了是嘉奖,说直白些就是施恩于你。你不说领情,倒连个面也不露。你想想,你就这样交了差,人家背地里的话该有多难听?” 此言虽然冒进,却未尝不占一点道理。 第87章 巧妙逃脱 宋玉芳犹豫再三之后,才道:“一会儿咱们可一定同进同退的,实在苗头不对了,你先想办法跑。” 这时,门房笑盈盈地一路小跑着过来,将门开了道:“二位小姐请吧。” 傅咏兮使了个眼色,率先往里走着,然后用力地绷着唇,把声音压到最低:“同进同退我赞成,高风亮节就免了,就你是个愿意两肋插刀的英雄?” 转过两进小院,走到一处装满彩色玻璃窗的一排四间屋前,门房便不再向内,只是请她们二人进去罢了。 二人进屋坐了,只有个茶房过来招呼了片刻。 屋子中间是两张台球桌,两边的屋内摆着几张沙发,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汗味、脂粉味。为了掩盖不多久前才散去的糜烂社交,洒下了了过多的花露水,导致屋里使人透不上气来。 宋玉芳闷叹了一声,蹙着眉继续着方才的话题:“我不是那意思,你的命金贵,路子又广,你先走了准能让许多人寻过来,我也就得救了。” 傅咏兮摇了摇头:“你得这么想,我的命金贵,我要不见了,我爸能把北京城都翻过来。再者说,那起歹人也要算计的,你不是个人物,人家一定认为越早换了现钱越好。要绑了我则不同,我可以说出自己的身份,人家知道了我金贵,本来打算卖钱的也能改成绑票。” 宋玉芳“啧”了一声,又问道:“那肉票是各个都能活下来的呀?” 傅咏兮噘着嘴,差点没翻脸:“你可真行,人家也是为你,你倒来咒我。” “我也是为你……” 不等宋玉芳说完,走廊里传来一阵男人的笑声。 接着进来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脸上肿着两个肉泡,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看起来还真像是会撕票的人。他笑着伸出手来,行西式的握手礼,操着一口全然不地道的英文:“哈喽,艾姆查理。” 这口音,还赶不上贝满女中的门房呢。宋玉芳如是想着,只是默然地笑着回礼:“您就是王老板吧?” 傅咏兮则不同,憋着笑意故意学腔学调地来了一句:“艾姆傅咏兮。” 王老板笑着张了半天嘴,却没有更多的英文单词可以供他显摆:“二位美女,嗯……”他似乎以为用中式的词赞扬旁人不够隆重,更不时髦,于是又改口道,“二位蕾蒂,见到你们很高兴。” 听他这满口混杂的中英文,乱七八糟的文法,傅咏兮也是受不住自己的调皮劲儿,答了一声:“同喜同喜。” 宋玉芳笑着轻咳一声,提醒她别把人贬得太过了。 幸而王老板也不懂何为讽刺,仍是笑笑地请她二位坐下,然后招呼手底下的人道:“来啊,把东西给我抬进来。” 这得有多少钞票才能用“抬”这个字眼呀。宋玉芳想着,不由瞪大了眼睛,望着两个仆役抬进来的黑皮箱子。 “打开。”王老板一声令下,仆役们答应着就把扣子给解了。 只见现出一堆白花花的现大洋,还有一串串的铜板,几张纸钞被挤得变形,随意地塞在了边角处。 敢情都是有分量的散钱,怪道得用两个人抬进来。 王老板得意地笑了两声:“俱乐部嘛,玩什么都有专门的屋子,为多挣些钱,我也供应一口吃的。来来去去的人多了,给赏的、抽头的不就有许多零钱了嘛。这里实际有多少,我也不清楚。你们点清楚就拎去吧,存单留下就行。” 到了该工作的时候,傅咏兮还是很认真的,她向王老板说道:“请给几张纸吧,我们拿来包零钱,什么没用拿什么就成,不挑的。” 王老板满口说好,郑重其事地带走其中一个仆役,亲自去取。当主仆二人退到屋外的时候,看神情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余光还绕回来好几次。 宋玉芳感到气氛越来越古怪,好几次偷眼看向站着的那个仆役。 为保险起见,她走到远处坐下,假意掏出存单看着,唤道:“咏兮,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个单子要怎么填。”待傅咏兮走到跟前,才用气声问道,“你说是不是有点怪啊?” 傅咏兮的脚不自觉地抖了两下,然后才意识到该克制住自己的小动作,装出一副毫无警觉的样子,悄声道:“是啊,这也怪我,刚才怎么先就答应了呢,应该把银行的车叫来拉走才是。” 宋玉芳低着头沉吟道:“你太慌了……”然后,她仔细回忆起这个俱乐部的方位,在两条街的交叉口。她们从南门进的,西边十有八九会有个门。设若这趟来是个局,那么这里的人应该设在暗处,以防她们逃跑,尤其是刚才进来的路,一定会加派人手。 想完这些,她飞速在存单上写下“往西”二字给傅咏兮看了,接着拍了拍胳膊。 傅咏兮还不很懂,只是等着看她接下来还有什么暗示。 宋玉芳高声说着“先把串号的铜板分一分吧”,便上前将两串铜板搭在手臂上。分量很重,她不确定逃跑时会不会成为负累,但也正是因为重,才有可能击退敌人。 傅咏兮很快领悟到了这个计划,也跟着往手臂上挂钱串。 两边手臂有了负重,抬一下都很困难。宋玉芳使尽了全力,双手捧起一把大洋,对着傅咏兮挑眉道:“你信不信,我的手是天生要当行员的手,我这样一捧正好是五十大洋,数都不必数的。” “我可不信,你要能捧得准,我必然也能,怎么还跟命数有关呢?”傅咏兮便也慢慢蹲下来,跟着做了。 两个人很默契地一边蓄力,一边轻声数了三下,然后猛地一立,将两捧大洋照着仆役脸上便是一洒,趁其不备拼上吃奶的劲儿往外跑去。 旁的人虽知道今天有事做,却以为两个女子而已,不很难对付,于是难免有几个人因忙了一个通宵而偷着打盹的。便是没睡着的几个,也因宋傅二人扔钱串的准头太好了,一下就被砸懵了。 当然,事后分析起来,不能不说这里也有老天爷一点功劳。这么重的钱串挂在身上,跑得起来可以说是求生欲强烈,但能扔得准全是运气使然。 正如宋玉芳所料,西边的守卫并不森严。她们一路跑着,高喊着“救命,绑架”,得益于人都聚在台球屋里,还有那么一点时间可以将紧闭的门闩打开,这才逃出一条命来。 这一天对她们来说,绝对是终生难忘的。这样狼狈地跑在街上,声嘶力竭地呼救,即便跑出了那条街,也没意识到可以叫辆车回去,就这样一直地奔到了银行门口,才脸色苍白地抱着石狮子亲了一下,趴在上头大口喘气。 ### 半小时后,佟家兄妹打着哈欠,才刚来上班。 傅咏兮缩在沙发上,颤着手握着一杯热茶。 宋玉芳挤在她身旁,人生头一次的街头狂奔,呼呼而来的狂风,使得她嘴角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 余光瞥见她们好好地坐在那边,佟慧怡的步子停了片刻,脸上露出不满的可惜的愤怒的眼神。她闪到角落里,拿起电话机向台球俱乐部的王老板质问:“两个丫头片子都这么难搞定?” 电话那头的王老板,翘着脚,脸上的两个肉泡皱了皱,细说了一番自己的计划,对于失败的结果,听起来很不接受的样子:“是啊,两个丫头片子怎么就那么精明呢?我这都是大小伙子,随便一个追出去都能拎着两个人回来,我还特为留个心眼儿,交代至少得留一半人帮我办成这事儿,结果愣是逮不到人!” “就你?”佟慧怡鄙夷地冷笑一声,“装什么有情有义,只留一半人办事儿,你怎么不全留下?也省得我惹下这一身腥!” 王老板斜眼一溜,出口还是忍着三分气的样子:“我说佟小姐,这话就丧良心了吧?我是开门做生意的,无利不起早,更何况我做的还是夜猫子生意。兄弟们熬一宿,可不得松快松快嘛。” 佟慧怡却依旧是咄咄逼人的口吻:“你拿了钱,总得把事儿办成吧?剩下的钱,你想都别想!”说完,便摔了电话。 王老板一肚子气烦没处宣泄,也就把电话往地下狠狠地一砸,咬牙切齿道:“以为给几个钱就了不得了,这要不是看在佟公馆的面子上,我还真不肯伺候这姑奶奶。” 一旁账房模样的人就搭讪着问:“东家,她给这点儿定金够开销什么的呀?” “可不是,说得好像包了我的场子和兄弟,专为她一人办事儿似的。来咱们这儿的赌个球,一局下来就是她那点儿劳务的好几倍,还不算上饭钱、赏钱的。没那豪气办大场面,就别摆谱儿啊!”他说时,又朝几个仆役啐道,“你们也是,饭都吃哪儿去了?” 仆役微侧着身子,转着两根手指,嘟囔起来:“这种差事又不挣几个钱,弄不好还得进去。” 另一边,傅咏兮拉开手臂,死死拦住佟慧怡的去路,冷笑道:“佟学姐早啊!” 佟慧怡知道自己的图谋已然败露,却未表现出半分羞愧或懊悔,翘了翘下巴,回敬道:“这么久了,终于知道要做规矩了。晚是晚了些,不过我也挺欣慰了。” 傅咏兮抽动了几下嘴角,眼神里分明有寒光溢出:“你跟那个台球俱乐部究竟什么关系?” 第88章 精心设局 佟慧怡一脸惋惜地摊了摊手:“你们要是被为难了,那该去问佟主任呀,怎么烫手的山芋非要丢给你们呢?” 这镇定自若的表现,实在很有迷惑性。可惜了百密一疏,所谓言多必有失。 站在后头的宋玉芳故意诈她道:“我们还没去呢,你怎么就知道有事儿?” 佟慧怡果然上当:“怎么没去,你……”旋即她便察觉到失言,及时收住了底下的话,却也是无用功了。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傅咏兮的气还没彻底撒出来,那边一下得了两个坏消息的佟寅生先一步大发雷霆起来:“你们这群……”他像一道闪电一般,朝佟慧怡狠狠地劈了一掌,随后脚步一转,又找旁人的麻烦去了,“一点儿好事都干不成!沈兰,你也别给我装死!我给你在上头顶着雷,你自个儿躲起来算怎么回事啊?” 佟慧怡被当众掌掴,吓懵之后随之来而的便是窘迫,她睁大了眼,手臂直直地指着自己的哥哥。她哪里知道,银行不是佟公馆,怎么会有人愿意一声不吭地吃她的亏,事情早被捅到经理办公室去了。 为了撇清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屎盆子,也为了当着受害人的面先给个明确的态度,佟寅生这才不顾情面地给了一巴掌。 加上这里头还掺杂了别的问题,宋玉芳就拉了拉正要上前继续理论的傅咏兮,手指向沈兰的办公室略带一带,先一步跑了过去。 此刻的佟寅生勃然大怒,几乎要把办公桌给拍碎:“这时候装什么柔弱啊,昨天不是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的吗?” 沈兰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回原处,苍白的脸上隐隐显出一股倔强来。 上万的款子出了错,季度奖、全年奖都该落空了,闹不好还要影响升迁的。佟寅生现在真恨不得上去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要她吐出这笔款子来。 门边,宋玉芳擦了一把冷汗,担忧地望着沈兰,似乎在鼓励着她。 沈兰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句话不说,只是要往外走。 佟寅生认为她是心虚,更加地严厉斥责起来。 宋玉芳急得跳脚,追在后头语速极快地想要把人劝回去:“沈兰姐,你可别被吓倒,银行的机制,相对我们这些练习生来说,可没有多大的自由度。这样一笔钱出去,能是你一个人签字就确保万无一失的吗?况且京钞问题根本就没有彻底解决,这样的行市,巨额提款居然没被驳回,很有问题吧。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你应该回去,逐条地捋清楚。谁知道是不是管理层有人在作怪,出了事往你身上一推,他们才好……” 一句对管理层的怀疑,瞬间便让沈兰的两汪眼泪溃堤。这层猜想,不是空穴来风,沈兰也正顺着这个思路,想要摸清真相。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对谁都不能说。 宋玉芳有一种直觉,好像沈兰知道自己跌在哪里,否则她的表现不该是这样的,她的眼神之中分明是坚定的,并不彷徨也无好奇,对于追查甚至是有抗拒的。 留在办公室里的傅咏兮,正试图向佟寅生解释:“她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才这样的,我相信她只是需要休息,晚半天准会来上班的。” 佟寅生撇着嘴,扔下一句话:“不用跟我说那么多,让她把赔偿扛下来就行。”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傅咏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惊诧地回过头去,见宋玉芳一个人折了回来,就把佟寅生的原话学了一遍,气鼓鼓地道:“你说他又气什么呢,也不见得这钱就指着他一个人出,就算是那样,他也不是个愿吃亏的人呀。” “少说两句。”宋玉芳怕人没走远,拦着傅咏兮,小声劝道,“他气他的,我们还是干我们的,这事儿也不全听他的意思。” 傅咏兮叹了一口气,问起沈兰现下是怎么个打算,这正是宋玉芳所好奇的。可她什么也没问出来,人也没劝回来,只得耸耸肩摇摇头。 ### 北京饭店蒋孟叟的房间内,沈兰携着满腹怒气,将房门砸得砰砰作响。 “这么大手笔何必呢,为我这样一个人,又不值当的。” 蒋孟叟刚刚起来,抹了一下巴的沫子,对着镜子拿着刮胡刀,慢悠悠笑道:“我认为值当就行。” 顾不上什么避讳不避讳的,沈兰径直走进卧室,止步在浴室门外,含着哭腔道:“五万块,不可能是我这样的人能拿得出的。” 门里只有哗哗的流水声。 良久,身穿浴袍的蒋孟叟才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拿着擦脸的毛巾,眼中的神情可说是大喜过望了:“我能呀!” 沈兰冷哼着退后一步:“从你手里溜出去的钱,你给补上,难道不应该吗?” “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蒋孟叟把毛巾随意地一抛,绕着沈兰上下地端看,“你越表现得聪慧,我就越喜欢。看来我还是慧眼独具啊。” 沈兰翘着嘴角,水汪汪的眼死寂一般毫无光彩。她依旧站得笔挺挺的,语气中却透露出哀求:“靠手段得来的并不是爱情,你永不可能征服我的心。你可以拿走你要的,但在我眼里,你永远只是个仗势欺人的小人而已!” 蒋孟叟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笑道:“我教给你一个道理,以此证明我不是个一无是处之人,我至少很能看透世事。你记住,这个世道人多不一定势众,可仗势的总是能欺人。会挣钱不一定有好命,可穷人永远都别想翻身。这不是我们为富不仁,而是命数自有天定。瞧你这委屈的小模样,好像认得了我是倒了几辈子的霉。你就没想过,虽然老天待你不错,让你过了几年娇小姐的人生,可你命里注定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次的沈兰与从前大不相同,从打开卧室房门的那一刻,他就在心里庆贺着自己的胜利。他忍不住地圈住了沈兰,闻着她发丝里的淡淡清香,在她耳边低吟,“我实在不忍心你受委屈,如果没有人帮你,你知道一个练习生得熬多少年才能出头吗?你还是更适合做贵妇人。嫁给我,我会让你成为北京城最耀眼的贵妇。我从未对任何女人,有过如此郑重的承诺。” 沈兰弯着胳膊狠狠地向后一捶,转过身时,正有两行眼泪滚下脸颊:“我这辈子不嫁不爱之人,但若爱了,也绝不做小不为妾。” 腰间吃了一记痛,蒋孟叟只微皱一下眉,过后反而笑起来:“不可思议呀,都这样了还敢来谈条件。” “大不了一死,可死了怎样对得起父母呢?”沈兰说时,脸上尽是凄楚与绝望。 蒋孟叟在沙发椅上坐下,从烟盒里抽了一根出来,在把手上不断地敲着:“你就这死心眼儿的毛病最不好,要不也不见得这么快就败给了我。你大可换个条件嘛,让我先离婚,然后给你十里红妆。” “做你的春秋梦吧!”沈兰右手的食指愤怒地挥着,一直戳到他脸上去,“毫无尊严的人,去谋正妻的名分,除了自我宽慰,再无他用。我才不会做这个恶人,更不会给你机会,让你踹掉一个无辜的可怜人。想也知道,你老家的太太应该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她为你生儿育女,到中年却要被你伤得体无完肤。没了这个身份,她该靠什么活着?你们男人都是只想自己的人,上半辈子需要个年富力强的佣人伺候,下半辈子需要个貌美如花的女孩证明你们的魅力。你这样的祸害真要遗了千年,我的结局也不过是人走茶凉罢了!” “这就开始姐妹情深了?”蒋孟叟笑了一下,冲着桌上的取灯努了努嘴。 沈兰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替他点了烟。 五万块,这对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一笔压垮脊梁的巨款。回家找父母,或许可以凑上,但沈兰开不了这个口。或者一板一眼地依照银行的规定,她承担一部分损失,每月从薪水里扣一点。 第二种方式,看似很能维持住尊严。可沈兰就是放不开,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背上一辈子的债。尤其是当她背下债务之后,履历上也就有了污点,她也许就不用再奢望什么升迁了。然而她是这届练习生里的佼佼者,她真的不甘心职业生涯就此中断。 也许是有第三种办法,但她需得承认,自己没有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而蒋孟叟的手,这时早已游走在她腰间。见她发着呆,要不是取灯快烧没了,甚至还回不了神,兴致一下就没了,摆着手笑道:“欠点儿情调。算啦,下次吧。” 沈兰噙泪站起,心里忐忑着,自己别是连身子都没能卖成功。 蒋孟叟看她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望向自己,难免心有怜悯,拿起桌上的电话,一面插上插销,一面说道:“今天不是时候,你先回去,定金我这就付给你。” 沈兰先还狐疑,怎么忽然这样绅士起来。后来一想才明白,他是对的,一旦他出面压下此事,一切就回不去了。人家可不傻,一年到头露不了几面的挂名主任,这么快收到风声,还能为着什么呢? 第89章 歧途难归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心里想着,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都把自己给卖了,将来她也不图什么高不高洁了,她就学那些如鱼得水的人吧。只要有业绩,只要能三年跳一级,就比什么都强。左右她心里没有爱人,谈不到什么痛不欲生。虽然这场交易来得莫名其妙,但是她抬头望着中行那栋高楼时,又觉人生其实就是跑圈。她从流浪儿跑到女学生,然后一朝又跑到了情妇。如果没有中间的一切,流浪的女孩不正是这样的宿命吗?也许再努力些,她的下一个半圈,可以跑到那个高点,拥有决定他人命运的能力。果然,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潇洒才是人生最该有的样子。 想通了这一点,仿佛就没那么悲伤了。 银行门口,冷秋月正和一位穿着体面的新派青年说着什么。 冷秋月讪讪地低着头:“谈先生,我一直不知道是您送的……” 谈三爷手拿一顶灰色礼帽,欠了欠身,道:“我做这一切,惟愿冷小姐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只要你高兴,知与不知什么要紧。” 冷秋月连连摆手:“怎么能这样说,这样的好心情是您拿钱换的。” “家父曾说过的,挣钱虽然辛苦,但若不花也是白忙一场,把钱花在点上也是一门大学问,而我找了揭秘这门学问的钥匙——”谈三爷的手伸在了半空,想了想又放下,只是举着那顶礼帽指向了冷秋月,“就是你的笑。钱在你的笑容面前,毫无价值。如果我守着满屋子的钱,却不能见你的笑,那就是一堆废纸而已。” 冷秋月羞红了一张脸,紧张地搓起手来:“无论如何,请不要再送了。” 谈三爷追问道:“为什么?除非……你已有了爱人,否则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不,我……请原谅我对你不熟悉,我认为……”冷秋月心里很乱,她分不清自己是羞于谈及感情,还是不愿谈起。 见她这样为难,谈三爷倒是轻笑了一声:“我的名片上有我的地址和电话,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我的每分每秒,都会用来等待,等待你走近我、了解我。”说完,便告辞了。 冷秋月听得呆了,心跳不自主地加快,手里捏着的一张名片骤然变得烫手了。她望着上头“谈颂南”三个字,久久地挪不开眼睛。 而谈颂南最后的一句话,恰被悄悄走来的沈兰听去了。 这个人看着文质彬彬的,口才却很好。虽然也有那种天生会说话的,但依照传统文化烙在中国人心里的那股内敛来判断,有关爱情的甜言蜜语说得这样顺嘴,多半是勤于练习的结果。 沈兰在后头站了好一会儿,看冷秋月一副不能思考的样子,便上前笑着提醒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样优秀的人,身边不乏追求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位先生,看起来……” 冷秋月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又想,听都听去了,还遮掩什么呢。便苦笑着接言道:“我知道,我们不般配,我知道……”她的语气很低沉,仿佛带着某种遗憾。 沈兰脸上的笑意凝了一下,想了想才道:“你若是在说家世,那我不敢苟同。我只是隐隐感到,你们不是同一个精神世界的人。” 冷秋月原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摇着头翘了翘唇角便罢。 沈兰上前一步,试探道:“你这表情很值得探究,难道你也认为一个人精神世界的高低会受家庭的影响吗?” “难道不吗?”冷秋月叹了一声,随即转身向里,“没法上学的人,始终不懂什么是文明,而有钱人,哪怕是去学校镀层金,总也能沾染些新气息。” 沈兰跟着道:“那也有勤工俭学的,难道就因为他们穷,你就断言人家都不文明了?” 冷秋月抬头望着稽核室的方向无力地笑了一下:“沈兰姐,你这是挑刺儿呢。勤工俭学里有个‘学’字,我的这篇议论不正是在针对学与不学的人区别有多大嘛。” 顺着她的眼神,沈兰也不由地叹了一声。 其实这男男女女的纠葛,说深奥也深奥,说简单也简单。譬如关于爱意,凡人是很难隐藏的,但这深奥也在于无法隐藏。冷秋月也好,崔万华也罢,他们不会感受不到彼此之间存在着跨不过去的问题。但中国人总是躲不过“情分”二字的纠缠,他很好,更何况过去的感情都是真的,要怎样才能开口说不爱呢? 正是这样的犹豫,把这个情分又给延长了,于是又更加地割舍不断。最后,总要有些什么事,弄成了僵局才算彻底地结束。 “我就说你会回来的。”傅咏兮的一阵笑,打乱了沈兰的思绪。 沈兰很害怕被追问起处分的事来,先一步把皮球踢开:“别谈我的事了,我……我家里会想办法的。倒是你们,惹了佟慧怡可怎么好?” 宋玉芳向她摊了摊手,道:“开除是不可能的,无论开我们还是开她都不可能,以后唯有绕着这对兄妹走了。” 傅咏兮接言:“实在欺人太甚,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再要不记我们不追究的恩,我早晚是要翻出这桩丑闻的,也闹她个鸡犬不宁。” 这时,有人领了冷秋月柜台上的号牌,她只得先离开。 宋玉芳趁机把沈兰拉到角落里,死死地盯着她问道:“沈兰姐,你真的没事?” 这个画面很容易让人恍惚,孽缘未开始时,也是宋玉芳走过来,担忧地问着她:“有事吗?”如果那时的沈兰能掐会算,应该完全相信宋玉芳,同时也相信何舜清。可是,这张人生的拼图,错了一块好像就再也没法拼回去了。 “没事……”沈兰笑了笑,感到眼里一阵阵地发热,唯有迅速转身走开,才不让自己的眼泪被人发现。她冲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的一刻,脑袋无力地抵在门板上,这才簌簌落泪,“有事也晚了。” 宋玉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同时认为,不能因为自己有什么预感,就非要逼沈兰承认有事吧。因此,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了。 当夜,宋玉芳一回到家就听见宋子铭夫妻两个拍桌摔凳地大闹。 王婶带着宋津方躲在门外,宋玉芳便上前问道:“又为的什么事儿呀?” “老爷的学校又不发薪水了,这次来说是要到教育部门口去坐着。”王婶把宋津方往身后藏了藏,偷摸着走开了。 宋玉芳跟在后头,摇着头低声抱怨:“教员讨薪是月月都有的事儿,到了咱们家怎么就闹得这样?” 宋津方小手被王婶牵着,转过脸,吸了吸鼻子,眨着泪汪汪的眼睛道:“爸说家和才万事兴,可你跟妈尽找他的茬,难怪弄得他事事不顺。” “小少爷!”王婶急出一脸土色来,赶紧捂住他的嘴,又向宋玉芳陪笑,“大小姐,老爷是气糊涂了,您别放在心里。” 宋玉芳捶了捶发闷的胸口,心里想着,过去是穷得没米下锅,贫贱夫妻无事不哀。现如今日子好了,还是这样地吵,真不成个家样子。 只听这时王婶忽然又着急起来:“怎么哭了?”她赶紧一把抱起宋津方,直抹泪珠子,“是王婶儿不好,对你大声了是不是?王婶儿给你赔不是,你别嚷,嚷得老爷太太听见了,咱们都不落好啊。” “把孩子给我吧。”宋玉芳伸手接过弟弟,笑着柔声问道:“咱们去顾老师家里躲躲,好是不好?” 宋津方点了几下头,便被抱回屋里换衣裳了。 外衣还没套上,一阵瓷碎声像子弹一样穿破了墙壁,真快把耳膜给射穿了。 宋玉芳赶紧捂住他的耳朵,把人圈在怀里小声地安慰着。 吵闹声稍平复之后,宋津方抽抽噎噎地颤声说道:“姐姐,爸妈为什么总这样吵?妈有时候还偷着跟我说,都怪姐姐你不肯嫁人,要是你嫁了人,爸也不至于每次回来有那么多抱怨了。可是,姐姐念书的时候,他们吵的还少吗,为什么总把错处推在我们小孩儿身上?” 突如其来的真话,猛地把宋玉芳给惊着了,心底的那股寒意直窜到手心里。可她非但不能表露出来,还得反过来安慰赌气的弟弟:“那都是些气话,我都不放在心上,你又何苦记着呢。” 宋津方略有所思,并不曾回答,只是走到了街门外才把指头放在嘴边,昂着脑袋懵懵懂懂地问道:“姐姐,结婚不是好事吧?要是好事,妈就不会总哭,爸也不会总摔东西了。” 都说是童言无忌,可有时候偏就数这童言最难回答。 宋玉芳佯装没听见的样子,只顾说自己的话:“一会儿到了顾老师家,你要好好温习功课。” 宋津方却是我行我素地接着向下说开去:“姐姐,你不知道吧,大毛二毛家里也不安生呢。顾师母跟妈一样,什么都不懂。就是不知道,顾老师有没有爸爸这么凶。” 宋玉芳只得叹着气,纠正道:“小小年纪不要总这样评论长辈,她们不是不懂,是有人不想让她们懂。” 第90章 欲断不能 连小孩子都这样想,也难怪那些报刊上总有对旧式妇女的冷嘲热讽。因为妇女孱弱,所以下一代国人的素质堪忧,可源头上是谁造就了孱弱的妇女?受封建教育的男子不肯回答,受文明教育的男子不屑回答,所有的不是往弱者身上一推,他们就感到自己是干净的。就连议论国家大计亦是如此,什么都是国民普遍未开化之故,读过书的人从来都不犯错。 多可笑啊,可惜有能力发出声音的大多是男子、是强者,所以再荒谬的言论也都成了主流思潮。 突然,宋津方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 宋玉芳先是忍俊不禁,随后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你还没吃晚饭吗?” “吃是吃了一点儿……”宋津方说着话,就把脑袋垂了下去。 “这样吧。”宋玉芳蹲下来,平视着对他道,“你想吃什么都行,姐姐买给你。” “想吃……”宋津方的小脑袋里一下钻出了好多名词,连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新丰楼的油淋鸡。” “真是会挑!”宋玉芳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肉鼻头,晃着手道,“那就走吧。” 新丰楼不算远,走不了多久便到了。就是八大楼没有哪一家是不排队的,尽管时候不算早,客人还是坐得满满当当的。 好容易排到了头,宋津方被抱着趴在小窗前,挥着小拳头大喊一声:“我要油淋鸡!” 伙计唱了一声“好嘞”,探出脑袋来问后头的大人:“姑娘,是在这儿吃吗?” 宋玉芳笑着点了一下头,刚要说话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追着声瞧了瞧,便皱着眉头改了主意:“带走吧。” 宋津方惊问:“上人家家里吃合适吗?” 宋玉芳愣了一下,又道:“那就再拿一个,咱们跟大毛二毛分着吃。”说完,侧过身子,催促伙计快点打包。 她发现的那个熟人,正是冷秋月,换了一身绛色水纹绸衫,跟着一位穿西装的年轻男子直奔二楼的包间。 堂倌送了菜单进来,冷秋月对谈颂南摆手道:“我在银行的食堂已经吃过了,这会儿真不饿。” 谈颂南笑了笑,点了几样菜,打发堂倌出去。这才对冷秋月抱拳道:“赎罪赎罪,下午为一点子事情绊住了脚,公务压得实在是多,就顾不上吃了。我以为密斯冷在晚餐时间打电话找我,总有要做东的意思,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冷秋月不由地想着,他今天为什么耽搁了公务,还不是因为被她发现了送花的秘密吗?因就有些难为情起来:“我不是不愿做东……”说时,从包里取出一个蓝丝绒盒子,慢慢地推到谈颂南跟前,“您看,我是个糊涂人,想好了要把这个还您的,愣是给忘了,劳您这时候又走了一趟。” 这是谈颂南选的礼物,叫卖花的汉子偷偷送去的,他自然不需要打开,只是问着:“不喜欢吗?” “太贵重了。”冷秋月双手拘谨地捧起跟前的茶杯,抿了一小口。 谈颂南的拇指来回地摸着盒子上的“派克”二字,略显遗憾地摇头道:“我以为钢笔不过工具而已,笔下的文思才是贵重之物。若是密斯冷不想欠我的情,不如拿这支笔写几首诗送我。”说完,又把盒子推了回去。 冷秋月更加无法自处了,抬了抬身子,往椅子边缩去,连连否认道:“我,可我不会写诗呀……” 谈颂南伸手在她眼跟前打了个响指,毫不避讳地凑上去,直盯着她瞧:“诗人的眼睛跟凡夫俗子是不一样的。你的眸光这样灵动,比玉泉山的水还要清澈透亮,分明就是一双诗家的眼睛。” 冷秋月心头激烈地打着鼓,说话都是颤的:“您真的是看走眼了。” 谈颂南收回身子,架起一条腿,笑答:“是你低估了自己。又或者……是我这个情人眼里出了西施。我很喜欢新体诗,所以我把梦中情人的职业想象成女诗人。至于外貌嘛,密斯冷照一照镜子就知道了。” 他说话的时候,透着一股自信,又带着几分魅惑,虽然字字暧昧且唐突,可冷秋月的嘴角还是不由地微微上扬。最后,理智唤醒了她,使她记起了自己约人出来目的,赶紧敛起神色说道:“谈三爷,我有恋人了,所以……” 别说犹豫了,谈颂南甚至没有任何的思考,便抢道:“我不在乎,我去过这世界上最浪漫的国家,我见证过放弃一切原则追来的爱情。那种情感是绝美的,真的,你一定要相信这话。” 冷秋月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有恋人吧?” “爱情应该是一次新生。”谈颂南试图进一步说服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买下了这枚钻戒,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带上的。” 按照素日替妇女们存储首饰的经验看,这枚戒指大概有两克拉,其昂贵不需多言。 冷秋月捂着心口不断地劝说自己要冷静,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钻石有多大。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要再想物质,耳边却又回味起谈颂南的爱情宣言来…… 而瞧见他二人私下约会的宋玉芳,一到安徽会馆,就急着借电话机,去向傅咏兮商量:“你说,我该不该……” “不该吧。”傅咏兮把听筒换到左手,没有亲眼见到那位男士的她,出发点完全是冠冕的理论上,“咱们不是提倡社交公开嘛,那么一个总在柜台上接触客户的女子,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交际圈了吗?” 宋玉芳有句以貌取人的话悬在嗓子眼,想说又觉得不妥。最后,也还是妥协于社交公开这个形式:“你说的也对,议论人家的私生活是挺犯忌讳的。” ### 是日,宋玉芳在午休时被何舜清叫去了办公室。 办公桌上照旧摞着大叠文件,他的声音从后头钻出来:“上海的报纸一直在宣传商业储蓄银行的‘一元储蓄’。顾名思义,手里有一块银元就可开户。我和张经理谈过了,虽然我们国家的经济状况是小部分人握着大部分资产,但实际经验往往是,小额储户比大额储户的稳定性更高。”何舜清将笔帽一套,抬起头来笑了笑,“我们银行就数你接触到的小额储户最多,所以我想在这期的培训班里加一门小额储蓄的课程,你可以谈一谈心得。” 宋玉芳刚往椅子上坐了,听到这话,立刻弹直了身子,连连摆手婉拒:“我自己还只是个练习生呢,这还没做满一年,怎样就好去教人家做事呢。” 何舜清眉眼俱笑地鼓励道:“可是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方面经验了。这就好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咱们欠缺人才的领域那么多,哪里就能得论资排辈的病呢?你有过这方面的尝试,就该一边实践一边分享经验,这就不必自谦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孙老、张经理都很看好你过去一年的经历。” 不待红了脸的宋玉芳将话说下去,门外有人敲了两下,便急不可耐地推门进来,眼神和声音都是十二分的紧迫:“何秘书,出大事了。奉天省宣布独立,已派财政厅长检查了咱们奉天分行的库款和账目,但是其他消息已被封锁,我们正在加紧时间与分行人员取得联系。目前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您看是不是需要通知股东会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应对计划?” 何舜清腾地变了脸,抢过电报时略皱一下眉,一边默念一边沉吟:“或者有必要派人过去一趟。” 宋玉芳的脚步往后挪了一挪,张了张嘴,却觉得没有插话的必要,只是轻声道:“那,我先出去了,二位也好聊正事。” 何舜清赶紧点着头道:“好,你尽快整理出内容,交到我这里。有需要修改的,咱们再商量。”他的表情俨然是还有话要讲,可当他的余光扫到办公室内的第三人,不得不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你……去吧。” 宋玉芳似乎能隐约读懂他眼中若有似无的遗憾,脸上微微地发烫,抿着嘴笑了一下才转身出去。 ### 同一时间,蒋孟叟的牌桌正在酣战。 刚学会打牌的沈兰,神情认真得像是在核对账目,几乎就把这场牌局的目的给忘了。 被抓来凑局的佟慧怡,心思却不在牌桌上。她不断地找各种机会,打量蒋孟叟和沈兰的细微动作。 有权有势的中年男人容易招蜂引蝶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招来个一板一眼道姑似的人物,这还是真是叫人跌破眼镜。看来,人不可貌相这话绝对是有道理的。 佟寅生自然地咳了一下,膝盖往旁边一扫,提醒佟慧怡注意姿态。 蒋孟叟只在等一个离开的机会,这是沈兰要组的牌局,并不是他的牌瘾有多大,照本意来讲,他更想在这个时候抱着温香软玉小憩。 “铃——铃——铃——” 书房的电话响了,蒋孟叟起身快步去接,顺便带上了门。 沈兰这才梦醒一般地挪开眼睛,冲着对面的佟寅生,开门见山道:“为什么不是我?” 佟寅生吞了才打一半的哈欠,困惑地蹙了一下眉,接着便明白过来了:“是上海那边的意思。虽然总处设在北京,可是中行的维系多赖于上海的金融市场,那边的经理一开尊口,我们北京分行也是很难改的。” 第91章 心有不甘 佟慧怡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脸上的表情就显得很讽刺。就算要换人,也是她排在最前头。沈兰算什么东西,这才睡了几天的北京饭店就想出风头。靠脱衣服挤进来的人,总有出局的一天,只有佟慧怡这样长在其中的人,才有资格争这个第一。 沈兰微眯一下眸,眼睛被拉得细长,宛如两柄寒气逼人的短剑。她站起来,两手反着往桌上一撑,带着满满的不甘,沉声道:“去年的技能考评我是全分行第二!” 不管旁人怎么看待她现在的身份,也不管旁人是肯定她的进取,还是嘲笑她的野心,过硬的自身素质,一直都是她骄傲的本钱。 “可能你对你男人的能量评估是错误的,宋玉芳找的靠山才是真靠山。”佟慧怡不耐烦地架着一条腿,斜着眼冷哼道,“何舜清跟她很熟,你不会不知道吧?不然,你以为我图的是什么?梨园行里眉清目秀会巴结客人的多了,我总不至于为一副终要起皱的皮囊,如此无法自拔,甚至万般地肯下身份。” 佟寅生抱了一下额头,随即拍桌警告:“你说的什么话?!” 佟慧怡张着嘴一直地冷笑,讶异地摊了摊手。这间屋子的主人都肯拿真面目示人,她实在不懂自家兄长所要维持的那份体面究竟算什么。因就故意要把话说得更为赤裸:“这就不让说了?我还想说,有钱有势还肯追着我满街跑的也多着呢。” 佟寅生放弃了维护妹妹的名誉这种难度空前的责任,转而望着沈兰,把话拉回到正题上来:“说真话,我是顶不喜欢国人抠字眼儿、讲虚衔的臭毛病。我大概知道你心里在不舒服些什么,创刊号意义非凡是吧?其实你再过几年就能发现,这些都是假的,说得直白些,这方面不到咱们这代人老去、死去,是体现不出意义来。你老得掉牙,或是两腿一蹬之后,还要这些虚荣做什么?听我这过来人兼上司一句劝,趁着你年轻、有资本,好好地想想办法,打入蒋主任的交际圈,哄得他能把自己的大客户交给你一小半。三年练习期一满,你就不止是晋升正式职员这么一点儿小回报了。”说时,他的大拇指往无名指上一掐,眼里泛着一股轻蔑之色。 或者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听多了,也或者是昨晚上闹太晚了,佟慧怡的一个哈欠,瞬间打掉了佟寅生端起来的傲慢架子。 佟寅生斜着眼,从鼻子里气鼓鼓地哼出冷气,继续对沈兰说道:“许连山待不久了,孙阜堂这么多年竟跟财政部对着干了,北京分行的经理层又颇多争议。就已有的风声判断,许连山空出来的位置,很可能要从地方分行调人北上。全国这么些个分行,试问除了上海的经理能力、资历、见识、胆魄样样出众,还有其他人选吗?我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要提醒提醒你,为什么上海那边会很看得起宋玉芳这号名不见经传的人。” 佟慧怡一手玩着麻雀牌,一手挺直地伸在眼跟前,指甲上大红的蔻丹和她的口吻一样地张扬:“何舜清,南京人;张庆元,宝山人。动动脑子吧,江浙的财阀抱团杀入银行业又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儿。”说着,嗤笑着敲了一下手里的牌,白着眼对沈兰流露出不屑,“就你这一手臭牌,投胎重来还是输。” 偏是无巧不成书,蒋孟叟压着脚步声,早已走了回来。 佟慧怡心头一跳,因恐沈兰这个刚攀上高枝的野凤凰正受宠,赶紧把矛头转向佟寅生:“哥哥,别可怪我嘴毒呀。” 佟寅生没好气地哼了哼,不计过往地依旧帮着遮掩:“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我什么时候怪过你,什么时候敢怪你?” 蒋孟叟闻言,笑着接言道:“可不是,毕竟是亲妹子呀!”他略看沈兰一眼,发现她双眼通红、脸色苍白,手指根根在发力,心里早明白了缘故。不过他乐得有人时时处处提醒着沈兰,省得他自己出面,场面就难看了。他所享受的趣味是,野马得有三分烈性,却不能是绝对难驯的,否则就不是情调,而是全然地受罪了。 沈兰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牌局继续。 佟寅生故意放了一张牌,趁着蒋孟叟笑着收钱的时候,见缝插针地试探道:“蒋主任,听说zheng府的铁路项目……” 蒋孟叟不喜欢话说得太全,既已听懂,便举着手示意他停下:“有汤,我自然会分你一勺,指望肉还是算了吧。” 佟寅生了解他,能说的不一定说全,但不肯说的随便怎么撬都是得不到的,便只是跟着一笑罢了。 到了近三点的时候,佟寅生起身告辞:“还有两圈留着下回吧,咱们得回去点个卯。”说着,一双刻意的笑眼转向沈兰,“你的考勤……不必费心。” 后半程始终绷着脸的沈兰,终于在他们走后,将桌上的牌一扫,直接开口问道:“你每年能给行里拉多少存款?” 这要换个善于使手段的,不该直白到毫无技巧可言。 蒋孟叟摇头大笑道:“怎么,外头抢不过,来抢自己人的饭碗?” 沈兰身子往后一靠,脸一转,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两颗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她开始怀疑了,从小追求的优秀究竟对不对?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她都在计较第一。第一的身份让她成为同届练习生里第一个拥有独立办公室的人,可灾难也由此而来,并且没有中断的态势,即使她已经选择了屈服。反而是不如她的人,说不好听了,靠着傻人傻福的好运道,即将扶摇而上,甩开她了。 蒋孟叟看她难过得这样,不由起了一点怜悯之心,把姿态放低,声音放柔:“一直以来不是你不肯招摇的嘛!行啦,下回带你见见,他们在北京的家眷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就男女分工吧。” ### 礼拜天下午,板章胡同里响起一声吆喝:“宋大姑娘,有电话,银行打来的。” “嗳,这就来。”宋玉芳的制服刚滑到肩膀下头,便又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穿上,还得克制着语气,以防误伤了好心的传话人。 五分钟以后,宋玉芳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她没有选择穿着制服出门,而是冲到衣柜前,将新做的一身衣服拿出来,在镜子前比划着。 布料是传统的中国布,雨过天晴色恰好配这个风情日朗的时节,莲花暗纹显得很雅致。前后襟是西式衬衫的样式,两边袖子是绲边倒大袖。时不时髦各有各看,别致一层上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底下究竟是配裙子还是裤子有些拿不定,看看手表也该到了出发的时候,这着实让宋玉芳流了不少冷汗。 宋子铭在门外咳了一声,又敲了两下房门,这才推门而入道:“不是银行来电话了嘛,怎么还跟这儿磨蹭呢?” 转接的电话,自然需要一个冠冕的理由,即便真是工作上的事,也不方便说实话。 心虚使得宋玉芳说话的时候有些磕巴:“是……要去见一位尊贵的客人,穿戴得整齐一些。” 宋子铭不安地咽了一下口水,瞧了几下衣柜,既好奇又不敢多看,那样子活像是害怕里头摆着名贵到与身份不相称的衣物。幸而是没有这方面的发现,他才放了悬起的心,语重心长地先叹一口气,才道:“你可别跟着人家学坏了,花枝招展的给谁看呢?还尊贵呢,正经人谈生意还带相面的呀?” 话里有话是影射了什么,宋玉芳心里清清楚楚的。她心里岂止一点不服气,出面见人得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怎么不管什么话用到了女子身上,就得多一层不同的意思呢? “鲜鱼口路南那家基督徒开的成衣铺还讲究统一着装呢,我出去办事情,打扮得齐整些有什么可疑的呀?”说完,宋玉芳噘着嘴,扭了一下肩,也没心思再挑下身的装束,穿着高腰西裤便气鼓鼓地走了。 出门没几步,宋太太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携起宋玉芳的手来,眼里含着两汪泪,说是交代些话,语气却几近恳求:“你爸也不是跟你对着干,长辈的话还是要牢牢记在心上的。你可别叫大木仓那老佛爷给说中了,女孩子太要强是会吃亏的。”说着话,又拎起宋玉芳的衣袖,心都要跳到嗓子口了。银行里别的事她或许不知道,但就工作的这一年来分析,办公事必须得穿制服,又有哪次加班是打扮成这样的? 宋玉芳接到电话的好心情,一下就给冲散了,脚下加快了步伐,嘴里嘟囔了一句:“真弄不明白你们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走到街门外,正面遇上对门的老爷子,手里提着一袋棒子面。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笑着招呼了一声,起先还以为这街坊是遇上了烦心事,脸色才这么不好看的。却在转身时,听见他故意自言自语地闷叹道:“闹不明白这世道,好端端的姑娘不等着嫁人,总往外头跑什么?” “我……”宋玉芳刚想追过去解释,自己是有正经差事的。对面的大门却已然“砰”地关了起来,很有嫌弃看见她的意思。 看来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宋玉芳如是想着,兀自摇了摇头,不再对约会抱有什么期待,拖着步子慢慢地走着。 第92章 公园约会 到了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何舜清招手示意尤嫌不够,主动迎到了石板路上。 “何秘书。”宋玉芳笑着一站定,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便被何舜清紧紧地揽在怀里。 中央公园算是进步青年最爱聚会的场所之一,也是情人们最爱消磨礼拜的地方,因此这样大胆的行为并未引起喧嚷,只偶尔路过几个人,顿下脚步会心地略笑一声而已。 何舜清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一直在笑,还开心地微微晃着身体,很陶醉于这个满眼姹紫嫣红的美丽日子。 宋玉芳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猛然抱紧,全然想不起挣扎。当然,她心底里,不很抗拒这件事,只是闹不明白,这样的狂喜因何而来。 良久,何舜清才放开了她,眼里满是坦坦荡荡的笑容。 “你……”宋玉芳脸一红,不大好意思开口问他,为什么要抱她,还抱得这样久。 “原谅我,实在太高兴了!”何舜清合着双手,略略摇动了两下,然后领着路请她去露天咖啡厅坐下,含情脉脉地望着她道,“是一件值得庆贺但又没法说的事,除了你,我找不到别的人分享。也……也许根本上,就没想过要找旁人分享。” 宋玉芳抿着嘴微微地笑着,见西崽递了菜单过来,顺势把脸躲了起来,然后才道:“你就透一些无关紧要的口风吧。这样我也能知道该点多贵的点心来庆祝呀。” “让我想想,该怎样描述。”何舜清仰起头,哈哈地笑了一声,那种从心中透出来的喜悦简直无法言喻。他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分享喜讯,却又不能泄密。嘴唇翕动了好几回,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迂回道,“于我这一方面来谈,将会是一次短暂的喘息机会。虽然金融上仍是一团糟,但好在上级的压力有所缓和,并且不久会有一次难得的机遇,把握得好,对银行的发展而言,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说了这样多,略动动脑筋就该猜到,大概总处要迎来一次正面的人员调动了。 宋玉芳调皮地合上菜单,道:“那还挑什么,最贵的一样来一份。” 候在一旁的西崽,脸上立马堆满了笑,赶紧应声道:“好的,女士。” 料不及还有人专等着这句调笑的宋玉芳,赶紧收起笑意,拉着西崽就反悔起来:“您再等等,我刚才是跟朋友开玩笑的。” 西崽的笑容略微敛起,只剩一点礼貌:“是我派急了,请您二位慢慢商量吧。” “不,就听这位女士的吧。”何舜清倒是愿意实现这句玩笑话,柔声安抚起宋玉芳来,“我今天真是收到大惊喜了,在你这一方面,只是一句俏皮话罢了,却正说到我心坎上了。不把最好最贵的端出来,简直配不起我今天的好心情呀!” 宋玉芳见他说得真诚,却又怕他是过于绅士之顾,推也不是应也不是。 倒是西崽早早地说了两句表达恭喜的客气话,便去招呼后面的新客人了。 只见这对男女同样打扮得不俗,穿西装的男士说话声中气十足,也很有贵公子的派头:“这样的天气就该出来走走,办公室里待久了,人是要发霉的。” 后头的女士便笑着答道:“像你先生这样的人物,难道也会在办公室里,一板一眼地为工作发愁吗?我们银行里,别说几位老总如何如何了,就我看去,做个小小的科长、组长,就很会利用属下了。” “银行”一词对于旁人来说不算什么,靠这个吃饭的人却是每每听到,便要分一点注意力出来细听。 男子又道:“那并不是成大事者该有的素养,据我估计,做到头也仍是个小小的科长罢了。” 宋玉芳稍稍转过半边身子,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对客人,却在眼神落定时,惊慌地起身,嘴里早已不受控地唤了一声:“秋月?” “我们走吧。”冷秋月的手挽在谈颂南胳膊上,抽回去显得心虚,继续待在这里又坐不住,只得匆匆忙忙跑了。 客人跑了,却并没有让西崽感到不悦。就他的工作经验来说,窥破情事之后,一方落荒而逃的场面,在这年月里是司空见惯的。 何舜清虽然稍有些惊讶,毕竟是事不关己,太把这事当作新闻,反而怪异。 只有宋玉芳长吁短叹起来:“看来,还是老祖宗凡事讲究适度的原则更有哲理,非正即反是要不得的。就这几年来说,‘社交公开’四个字给了我们自由,却也难免时常地流传出挑战伦理的问题来。自由恋爱可不意味着,随时随地随性随便地去爱呀!真怕好好的金玉良言,会被扭曲成‘社交放纵’。” “感情的事外人很难界定,设若能圆满地解决,我们难道还要干预吗?”何舜清笑着宽慰道。 宋玉芳摇着头,道:“就刚才的场面而言,想也知道圆满是要建立在某个人的伤心之上的。不过……”她话锋一转,遗憾地耸了耸肩,“秋月和万华分开应当不算意外,我意外的只是,难道就不能选择先与之善终,一身轻松地来迎接新的人生吗?” 何舜清赞同地微微颔首,又摇头冷笑道:“话虽如此,但天意有时就是这样调皮的。” 宋玉芳失神地远眺着,感慨起来:“但愿老天不要对我也开起这样的玩笑来。” “这自然不会。”何舜清不加思考地笑了一下,见宋玉芳愣愣的,似乎并不完全赞同,就又反问道,“难道你认为自己会被爱神所愚弄吗?我可不这样看,我认为对我的安排是刚刚好的。” 后头的话无需说出来,就能感受他呼之欲出的情感。 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加上情愫的碰撞,使得宋玉芳羞怯难耐,完全不敢抬头对视。 何舜清用一声笑来掩饰此刻的忐忑:“怎么不说话了?” 这时,西崽恰好过来送汽水。 宋玉芳接过杯子,就着吸管一直埋头奋力地喝着。几口下肚,就感到胀着气不舒服。心想,挨了这多会儿的工夫,总该把话题给遮过去了吧。不成想抬眸一瞧,便撞见何舜清满含期待的目光,叫她躲不过去。 “你的主语有些混乱,我自然答不上。”宋玉芳的手指来回地抠着杯底,想笑一笑来掩饰尴尬,却连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无法控制得当。 何舜清挪了挪身子,弯着一点腰,借仰视来表达内心的恳切:“大概是无意间吐出的真言,我心底总是期望着,与你相处时,不必把你我的主语分得太清楚。你,能同意我这一点小愿望吗?” 耳边传来哔哔啵啵的响声,宋玉芳望了一眼碧净的天空,心中暗叹,原来不是放礼花的声音呀。然后,抬着手在耳背后反复地搓着,错得耳朵活像被烫开了似的。她缓缓地垂下了手,又抱成拳来回地搓着。脑中闪过的一幕幕画面,宛如在看洋片一般。从偶遇到相识再到彼此信任,往事只管在眼前飞过,却并不留下任何确切的答案供她参考。 书里的爱情多美呀,那种炽热的情感能把两颗心融化在一起。可当爱情走进现实,便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纯粹了。爱情在人的心目中,总是高于生活的,但爱情终究是要在生活这个港口靠岸的,于是接踵而至的便是各种琐碎小事,然后积累成大的矛盾,需要做出抉择,就像冷秋月在朴实与浪漫之间渐渐变得迷失。 这些事想起来还很远,摆在宋玉芳眼跟前的还仅是简单的相互吸引的愉快。可她就是这样一个对幸福小心翼翼到怯懦的人,她怕美好的开端敌不过旅途中的坎坷,最终的凋零把最初的相遇衬得荒唐可笑。 何舜清一边望着她,一边在心中来回地揣摩,似也想到了这段插曲,把气氛弄得有些尴尬,笑着摇了两摇头,道:“看来我得收回我的话了,老天对我并没有刚刚好。偶然间窥到他人情感的一角,这就使得我们的话题很难继续了。算了,下次再找机会聊吧。” 宋玉芳不好答应,微微地一笑,拿手背贴着发烫的脸颊。 ### 自这日起,宋玉芳每每找机会想和冷秋月谈谈,冷秋月总是躲得飞快。 不几天之后,整个分行都在议论崔万华借酒消愁,而冷秋月似乎没受多大的罪,便有些蜚短流长传了出来。 沈兰亦是能够猜到些缘故的,便趁着午休时间,偷偷将冷秋月拉进办公室里,坐下细谈道:“你跟崔万华……” “我向他说,我……打算恢复同事关系。”冷秋月想着,索性全行上下都在议论,倒不如吐个痛快,“自然地,感情需要两厢情愿。只要有一方,认为爱情是没有结果的,那么另一个人的想法似乎也不很重要了。” 沈兰点头笑笑,又问道:“是我上回遇到的那位先生吗?” 事实上是该答应一声“是”,可这个问题一旦承认了,似乎就是在给自身的品格上打了问号。冷秋月并不能简而言之,先叹了一声才道:“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使得这个结局多了一层注解,但你应该明白的,我一早就发现了我和崔万华是有问题的。不管有没有别的人,我都无法继续下去了。” 第93章 情思难料 “别的话倒罢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将感情当作避难所。”沈兰望见她不住地转动着眼眸,仿佛不大能明白的样子,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得直率一些,两个人在精神世界上对不对等是很容易分辨的,并不一定非得确立下某种关系,才能判断出结果,可你当初还是选择了崔万华。我会揣测当时的你,怕是在依赖男女间的情愫,排遣独身一人在外拼搏的那种孤寂。未必是他有多合适,只是他恰好出现了,你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就这么简单而已。因此结局虽然仓促,却也合乎情。那么现在呢,我就怕你因为过去的感情,有灵魂交流上的缺憾,又贸然地填补上新一段恋情,来弥补你心底的遗憾。设若真是如此,那么结局依然会是仓促的。” 冷秋月苦笑了一下,捧起桌上的热茶,说到动情处,不由泛起泪花来:“沈兰姐,我们这样人应该如何谈爱呢?我们不再是女学生了,为了生存为了将来,人生中大把的光阴都会放在事业上,可爱情有时真是需要足够长的相处时间,才能融洽的。我没有机会在人海里追寻完美的归宿,同事都有家有业,客户女多男少,偶尔有几位异性,可都快儿孙满堂了。向往爱情的心飘在大海里,游来荡去十多年都未必能见着哪怕一个影子,更何况是要找精神上相当的伴侣了。我承认,这样的状态使得我容易沦陷,只要有人向我伸手,我便会感动。” 沈兰沉吟道:“大体上同意,但也不尽然吧?为什么你选了现在这个人呢,难道真没一点别的考虑?”言罢,眼中露出了一丝带有深意的微笑。 冷秋月对此倒也不否认:“对,我羡慕那些太太少奶奶们,太羡慕了。我起早贪黑,一睁眼就跟上了发条似地根本不容许自己慢半拍,就这样还是不如人家指甲盖里弹出的一点儿泥,太不公平了!人事科的老师傅们,总来说些老掉牙的话,因为我们日常在接触这个国家近乎顶层的人群,所见所闻的奢靡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前辈劝我们要放平常心,不要生出怨天尤人之感,以免铸下大错。我没有那大的野心,不会去碰法律的底线,但总该允许我自由地选择道路吧?人生路实在太漫漫,有谁能做到初心不变。半道儿累了乏了,瞧见有捷径自然是要动心的。更何况,又不是只我一人想借助这短暂的青春,使自己能跃上龙门。人性使然,我不是圣人,只是想随大流做个普通人罢了。” 沈兰皱起没有,十分不解地问道:“后面两句什么意思?你好像有所指啊。” 冷秋月鼻子里哼了一声,摇着头冷笑道:“小玉也很用心地想跟总处署理总裁的秘书攀上特殊的关系。你和密斯傅自然是不懂的,也不需要懂。”说时,她望了墙上的挂钟一眼,叹着气起身向外,“可是我们穷女孩没办法呀,栽在这人穷志短的老话上头,都是命不好。” 果然是这样吗? 头一次听佟慧怡说的时候,还觉得她那样的人说话不足为信。可现在冷秋月也这样说,必是有缘故的。 难道女子出来工作,不沾半点的桃色就不成事了吗? 要这样说起来,沈兰甚至觉得她和蒋孟叟的关系演变至此,也没有什么可感到痛苦的,一切不过是老天定下的命数罢了。 ### 与此同时,傅家的奶妈子福婶正搓着手,焦急地等着对面的人回答。 不过,她今天不是来找傅咏兮的。 “这事儿不很合适,你家小姐每天的行踪属于隐私,就是伯父伯母来问,我也不能答应每天都偷偷地报告这些,更何况你还是不是监护人呢。”宋玉芳嘟着嘴把头摇着,“也不对,都成了年了,监护人也没这个权利。” 福婶有些发急:“宋小姐,这件事儿可大可小的。我想来想去呢,还是得托给你。毕竟是咱们家小姐的终身大事……你得上着心呐。” 依着以往的经验,怕不是福婶暗自嫌弃钟凯家世普通,不配当姑爷。 宋玉芳因想着,躲着脸撇了一下嘴,这才推拒道:“嗨,您家的喜事儿,我上的哪门子心呐?” 福婶搔着头,来回徘徊了几步,好几次话到嘴边都张不开口。 宋玉芳看了一眼手表,眼见休息时间只剩二十分钟了,焦急地往门里望了两眼,脚步往后挪了一步。 福婶急得赶紧拉住她:“别走,宋小姐别急着走。我就实说了吧,我乡下的大侄子上来看我,正好那天钟少爷也在,我侄子就给认出来了。他说头几年认识钟少爷,还是个学生娃呢。我侄子他小姨夫的三大爷以前是给人做长工的,那时候的东家开了一间公寓,去那儿住的学生很多,就有钟少爷呢。” “然后呢?”起先,宋玉芳还挺往心里去,着实有些担心。但是福婶所说的那位证人,是拐了这样一个大弯的关系,听起来就不那么作准了。 福婶心想着,这人好歹也受过傅家不少恩了,平日里傅咏兮又拿她当真朋友,这时候怎样一点不替人担心呢,因就飞了一个白眼,却不敢当场甩脸子,只是一遍一遍地拿话来证明自己:“是真的呀!我侄子就是那么说的,有一年那公寓要翻新,他跟着他小姨夫去帮过几天短工。那年夏天,钟少爷趁着放假回了一趟福建老家,顺道就娶了媳妇儿,听说回来念书的时候,还念叨着快当爹了呢。” “你侄子的小姨夫的三大爷……”宋玉芳沉吟了一晌子,还是觉得不足为信,“听着辈分年纪可不小了呀,别是记错了吧。” “记错了吗?”福婶挠了挠脸颊,自言自语起来,“难道不是他小姨夫的三大爷,是三大爷的小姨夫?” 宋玉芳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拍了一下掌,道:“对,应该是记错了。” 要判断此话的真伪,先不说旁的,只想一想为何福婶摆着近道不走,偏来绕远路吧。这要是有影,傅太太能不留心此事?福婶来找宋玉芳,就说明傅太太那边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福婶见宋玉芳要走,急得都快挂在她胳膊上了:“别走啊,宋小姐你听听,是不是这个道理。老话怎么说来着,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辈分是辈分,岁数是岁数。再说了,小姨夫三大爷上没上岁数的根本不要紧,认出钟少爷的,不是我侄子嘛。他眼清目亮的,哪里就会记错呢。” 宋玉芳走不动路,只得再敷衍一阵:“那钟凯认出他来了吗?” “英雄怕见老街坊,他幸而是不记得,真要是想起来了,还不得臊一脸呐!”福婶说得口舌都干了,倒是因众人皆不信她,眼里含着一包泪,“我同我家小姐说了,她不信,就连咱们那火眼金睛的太太也没当回事儿。” “搁我也不信呐。”宋玉芳摊着手笑了笑。 “那……”福婶急得直想跪下去,“那您受累多打听打听,总是不错的吧?如今世道乱了,多少好人家姑娘都是这么栽跟头的。” 看她这样子是真心疼傅咏兮,即便话不靠谱,也不该伤了这老人家的心。宋玉芳只得委婉地提醒道:“我能比您家太太还神通广大吗?” 福婶觉得没准宋玉芳能帮她,赶紧继续往下说:“话不是这样说的。您想啊,要真是骗婚的,那他心里一定提防着什么,生人出面打听,他指定心虚,嘴巴就拴紧了。您跟他是同事,偶尔有机会同桌吃饭。那您多惯他两盅酒,把话套出来……您找男同事去惯,不就行了嘛。” 绕了大半天,把话转到这上头,也算给了宋玉芳一个脱身机会,她满口应是,这才送走了福婶。 宋玉芳一路走一路琢磨,福婶的话也不是一句都不靠谱,就譬如她说是她侄子认出了钟凯,这就不能拿老糊涂来解释。 “教案准备得怎么样了?” 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宋玉芳一跳,抬头看时,原来是迎面碰上了何舜清。走神走到人站在跟前都没察觉,她有些赧然,红着脸低声答道:“还不是很成熟,过两天才能交。” 何舜清也是碰上了随口一问,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因就走开了。 这时候,沈兰从办公室里出来,宋玉芳没有瞧见她,而是折过身追到何舜清跟前说道:“有些细节问题,能和你先商量商量吗?我怕不成熟的内容先动笔写了,再要推翻重来,有些浪费时间。” “这时候我还不是很忙,上去说吧。”何舜清心里,于公于私都很是欢迎,自然是堆着一脸的笑,请她同行的。 沈兰愣愣地望着那两个身影,心中若有所思。 傅咏兮上来一拍肩,道:“站在这儿想什么呢?就要响铃了,咱们该上班了。让人抓到了,扣个怠工的帽子下来,准够你受的。” 沈兰迅速收起情绪,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不是的,我找你们有话说。一会儿出门,帮我把这个寄了。” 第94章 将信将疑 傅咏兮接过来检查了一下封口,然后才半开玩笑道:“我可得说你两句了。对我虽然是捎带手的事儿,就你而言却有些怠工了。” 沈兰揉着太阳穴,苦笑道:“太忙了,为了仨瓜俩枣,后半夜都泡在了牌桌上。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早晨起来,连衣裳都是闭着眼睛穿的。” “量力而为吧。”傅咏兮叹着气,拍了拍她纤瘦的胳膊,“你的职务侧重于保密服务,不必以业绩论英雄。” “由此可知,干活儿的都是明白人,偏偏那些指挥干活儿的都是糊涂虫。”沈兰翘着手指,往上一戳,“我要没业绩呀,上头指定要说我是花架子。” 而宋玉芳此时,正在向何舜清打商量:“当着人面儿我不敢说实话,只好你说什么我应什么了。其实我找你,是为着点儿私事。” “私事?”何舜清端茶的手不由地一颠,心里顿生出无数的遐想来。 “正是呢。”宋玉芳未曾察觉,只是一五一十地把福婶来这一趟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发现自己会错了意,何舜清忍不住拍了一下腿:“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宋玉芳点着头道:“我知道你们男同事下了班常常聚会的,受累你帮着打听打听。” 何舜清想了想,爽快地答应道:“这个问题不大,虽然我同柜上的人交情一般,但之前做的农村调研,已经到了推进实践的阶段,假借项目之名和柜员交流心得,不算很违规。” “那就拜托你了。”宋玉芳笑着起身,伸出手表示感谢。 何舜清回握着,晃着手指道:“帮忙是可以,但我要是打听出结果来了,你得请客的。” 宋玉芳咯咯地笑起来,满口应道:“这是自然的,吃饭还是看戏,悉听尊便。” ### 是日,胭脂胡同里摆起了台面。 酒过三巡,玉仙儿偷偷起身,拍了拍小桂香的肩膀,用唇形说道:“桂香啊,侬来。” 小桂香爽快点头,压着脚步声跟了出来。 只见玉仙儿带她到卧室门口,指了指房门,道:“侬进去,寻个地方藏好,勿要管另外,专心听牢里厢个男人讲言话。” “晓得了。”小桂香轻轻摇开门,没有多问只管照做。 听见她说起口头禅,玉仙儿不自觉捂紧了胸口。蹙着眉慢慢地走进去试探:“钟少爷,钟少爷?” 钟凯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唤他,便缓缓睁开眼来,环视着四周不熟悉的环境。 玉仙儿在床边站了一站,然后笑着上前去搀。 钟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捧着头说道:“米酒蛮上头。” 玉仙儿扶他去桌前坐下,满上一杯清茶,这才攀谈起来:“钟少爷真是面善,吾想来长远总算想着哉,同画报上头的老板像得来。”说时,巧笑嫣然地转身去柜子里取了一本杂志出来翻着,“就是这个人,样子啊挺?侬样子也挺。” 钟凯接过杂志瞧了一眼,哭笑不得地操起生硬的苏白说道:“侬看这两个字呀,是孙老年轻辰光的照片。” “吾勿识字。”玉仙儿羞赧地低着头,坐到他身侧,为了方便交流,换上了一口国语,“我呀,用北方话讲嚒就是死心眼了呀,欢喜的人总归是不变的。来此地到今天,只跟过孙老爷一个。话说回来,孙老爷再好没有了,只是做做场面,用一用台面,只要我帮忙敲敲边鼓。” 说不上是一身浩然正气,只是钟凯的钱包不曾允许他跟红倌人结交。他想着这里的姑娘大概不是能随便玩笑的,遂拘谨地摆起手道:“不好比不好比,我是不好去跟前辈比的。我就这点小本事而已,活到那个年纪,也还只是个普通职员罢了。” “安安稳稳的性子最好不过了。”玉仙儿托着腮,死死盯住他的眼,说着说着,眼里忽然泛起了酸,“孙老爷好几次同我说起,老配少总归不长久,与其将来闹翻脸,还不如他做主,让我自己挑个归宿。我又碰不上别的归宿,也就你们银行里看看罢了。你说巧不巧,我刚好就是见了你,恍恍惚惚地拿你跟年轻时的孙老爷联系起来了。” 原来是孙阜堂在做的倌人,钟凯坐立不安地推拒道:“哎呀,玉仙姑娘,这可……你,你不能这样委屈的呀。” 玉仙儿失落地叹气道:“不用说下去了,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懂。你是读书人,是我妄念高攀了。” “不不不,那个,我……”钟凯心里跟揣着一锅热油似的,半点不敢动。 “你看,我跟你都是掏心掏肺的。”玉仙儿撅着嘴,就势往下套话,“你瞧不上我,我不怪你,可你要是因我不读书就敷衍我,我还真瞧不上你这虚伪的酸气了。” 钟凯被她说得下不来,再有一点酒精作用,倒是壮着胆子,把从来不敢示人的话,向她暗示了一番:“那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做正头夫妻或者是合适,可是做小就太委屈了。” 玉仙儿转怒为喜,一拍腿,一扭腰,娇嗔起来:“我还以为是为什么呢,我们这种命还在乎做小啊!” 钟凯只得再三地讨饶:“不是那样说!人家锦衣华盖,几千几万的聘礼送过来给你一份体面,自然可以不在乎。可我这种为一两百现洋就抓耳挠腮的人,可不就是辱没你了嘛。” 玉仙儿紧紧拧着眉头,摇头摆手地急着说道:“可是别的人呀,心术不正,我实在是看不上。真的倒贴也送不出去,那我也只好过一天算一天,去孙老爷家里当小妈了。做小呢,我是不怕的,低眉敛目总是没错,就是怕府里那些少爷小姐给我脸色瞧呀。”接着,掉下两滴泪,“你明白我的苦吧?” 钟凯没有即刻回答,躲着眼神踱气步来。直到听见玉仙儿呜呜咽咽哭得实在伤心,他才犹疑不定地说着:“你这心也是痴得好没道理,难道还真有一见钟情这样没来由的话吗?” 玉仙儿听得这话,更是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钟凯怕哭声传远了不好收场,情急之下也顾及不了多少,只得和盘托出:“我就是北上读书的一个穷书生罢了,乡下什么样,你也该知道些的。你犹豫的这些苦,跟着我这个乡下人,照样还是得尝,还是跟着老爷好。” 玉仙儿睁着一双泪眼,愣愣地望向钟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护着心口期期艾艾道:“怨不得什么,都是命。” “我……”钟凯为难极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还是玉仙儿挥着手道:“罢罢罢,酒已醒了,就请自便吧。” 钟凯果然没有久留,整理了一下衣襟,便回到台面上,继续听曲儿。 留在屋内的玉仙儿,去屏风后头问道:“侬啊听清爽?” 小桂香肯定地点点头:“嗯,听来清清爽爽。” 玉仙儿早有设想,小桂香就是个老实脾气,教她说谎是不成功的,但是让她学舌却出不了太大的岔子。因此,只交代了一句:“牢牢记好,侬在此地等一息息工夫,何少爷进来嚒,侬就老老实实讲给伊听。” “姐姐,侬到哪里去?”小桂香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生怕又做错了事,赶紧拉着玉仙儿问清楚。 “救场去,省得何少爷逃勿脱。”玉仙儿轻拍着她的手,“哪能骇来手啊抖啦,不犯着。这桩事体勿要太便当哦,侬就一字勿差搬嘴搬好,就够了。哦,侬记牢哦,所有吾问的问题,全部换做是侬问的。也就是讲,这辰光就侬同钟少爷在一起,吾是到姆妈房里休息去的。” 待玉仙儿回到台面上,心虚的钟凯想要表现得坦然必然用力过猛,大着嗓门拉同事猜拳。正好把注意力都引开,何舜清趁空溜到一旁拿眼色问玉仙儿事情可办妥了。 “吾寻不着空,事体拜托给小桂香哉。”玉仙儿早知他会发急,拿手压着他的臂膀,催促道,“趁伊拉兴头足,侬快点去问问看,到底哪能样子。” “你托谁不好……”何舜清急得直捏眉心,实在担心小桂香那闷葫芦的脾气套不出话来。错过这次碰巧一起加班的机会,下次再要请这样一个局,兴许是要遭人闲话的。 “勿要看扁人呀,这种事体总归做得来。实在是做来不好,喏——”玉仙儿冲着钟凯努努嘴,“人在此地,吾随时随地好出手的。” 放不放心都已经这样办了,何舜清认为多说无益,还是先探来了消息再说。 而小桂香一直牢记着玉仙儿的交代,在心里反复背着刚才钟凯的那些话。及至何舜清敲开门,还未曾问些什么,小桂香便急不可耐地把正在背诵的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何舜清点了一下头,从兜里掏出了一小沓钞票放在了茶盘里:“我知道了,今天辛苦你了,多谢多谢。” 小桂香跟着站起来,先蹲一个礼,道:“谢谢何少爷。”后话还未说出口,何舜清就作揖告辞了。 未进门,先听见台面上叫喳喳的一阵乱嚷。 原来是钟凯见玉仙儿坐过来,心里便慌了,六神无主之下,故意在她跟前拉着旁人划拳。结果连输了两局,三杯酒一下肚,加上之前残留的醉意,全都呕了出来。 一直融不进这种气氛的崔万华,便小声地替钟凯告罪:“他也不是有意的,想是真醉得一塌糊涂了,闹了笑话也不自觉吧。我看呐,就让他先回去吧。” 钟凯也是再待不住了,正有此意,顺势歪斜着身子,深深地一揖。这样俯下去,头晕眼花地一阵,又要往旁边倒去。 第95章 欲再试探 “我做东总要做得周到些。”何舜清心里却为灌酒套话这种小计俩正惭愧着,要不是关系着傅咏兮的终身大事,又是宋玉芳所托,他大抵是不会管这种事的。因此,对钟凯也是格外地照顾。 这里,别的人都好说,独独玉仙儿急得根本坐不住,趁乱摸到了自己屋里。看见小桂香正在数茶盘里的钞票,气得差点就动了手。 要不是为小桂香着想,玉仙儿哪里用得着兜这样的圈子,直接自己问出来自己去交差不就行了嘛。偏偏这小桂香总是这样不争气,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良苦用心。 “侬哪能……”玉仙儿夺过茶盘里的钞票,往桌上狠狠地一摔,“一趟两趟,趟趟如此,就是勿晓得留人。” 小桂香吓得一激灵,红红的眼眶里转着泪珠子,讷讷然道:“何少爷立起来就跑……” 玉仙儿该做的都做了,人都放走了,也难再帮什么,只得摇着帕子去衣柜里取干净衣裳出来:“吾讲来后背一身汗,换衣裳要紧,管不了侬嘞。” 小桂香原想留下来,帮着玉仙儿换衣裳,却被她拒绝了。无助的小桂香不敢硬留,出了屋子也不敢独自一人去陪客人,可是要躲起来不见客,被李阿姐见了又躲不过一顿打,便站在原地默默地垂泪,及至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恰是此时,从茅房里出来的崔万华正好路过,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子,实在是瞧她止不住泪了,才上前弱弱地劝了一句:“别哭了,叫人听见该怎么说呢?” 小桂香不妨又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道:“崔少爷,我……” 崔万华看她一脸受气包的模样,便大概明白了一些,从长衫里掏了帕子,递过去道:“过生活,哪有不受委屈的。” 小桂香擦着脸上的泪珠子,瘪着嘴抽泣道:“是,姆妈也说有口饭还闹什么……” 不等两个人说完话,门口的堂倌叫了一声“何少爷”。两个人便很默契地一同回到台面上,只当没遇见过。 ### 次日午间,刚吃完饭的宋玉芳听见有人唤她:“密斯宋,有电话找你。” 宋玉芳提起听筒才知道,是何舜清从寓所里打来的:“听说香厂近来是焕然一新了,我也想凑凑热闹去。” “今儿不是礼拜,以你的作风,不太会选在工作日放松。”宋玉芳想了想,便笑起来道,“依我看,你是有话要说吧?” 何舜清则反问她:“你忘了你之前托过我什么了?” “这么快就有信儿了?”宋玉芳赶紧扭过头,四处地张望,生怕被人听见了什么。 果不其然,有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傅咏兮正往这边看过来。 宋玉芳也不敢说太多,问了见面的时候和地方,就匆匆挂上了电话。 及至夜里碰面时,听了何舜清的话,宋玉芳也依然愁容不改:“作为旁观者来看,自然觉得这事儿该慎之又慎。可是一个沉浸于爱情的人看来,会不会觉得这是俗世的考验,是上天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再者说,单凭福婶的侄子,还有酒后的几句对话,似乎不能成为给人定罪的证据。” 何舜清的手指在鼻尖上挠了几下,然后豁然开朗地笑道:“索性灌酒套话的事情我也做了,也顾不上君子不君子的话,再给你支上一招吧。你看拿加急电报这样的事情,能否诈出一点实情?” 宋玉芳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略一点头,沉吟道:“听上去可行,可是……需得懂些间谍的学问吧?” 这话把何舜清逗笑了,赶紧摇着手否认:“这个在我这里并不复杂,每天收到的电报里,总挑得出无需备份甚至不能留备份的,这里就可以做文章了。” 可是有电报又如何,完全不与此事相干吧? 宋玉芳干笑两声,手搭在后脖子上,摇着头道:“恕我……领悟力不够。” 何舜清的笑眼里满是神秘,他的两根手指招了招,自然地凑在宋玉芳耳边:“来,我告诉你,咱们应该这么办。” 听完了他的计划,宋玉芳如梦初醒:“唔——原来如此,这倒可行啊!”一抬头,两个人的面孔只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瞬间就烧红了二人的脸蛋。 “菜来嘞,家常小吃春饼,应时应景包君满意。”伙计的一声吆喝,算是替他们打破了僵局。 宋玉芳迅速往椅子里缩去,一双手紧紧攥在胸前,手心里汗涔涔的。 这是家新餐馆,包厢里的灯泡亮如白昼。伙计瞧着姑娘小伙一见他进来,都跟触了电似的,心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赶紧放下东西就走人。 宋玉芳依旧扭着衣襟上的盘扣,垂着头说不上一个字,也全忘了吃菜。 何舜清心道,总不能这样耗着吧,自然得靠他来活跃气氛的。只听他咳嗽了两声,指着满桌的菜碟子道:“这个春饼是招牌菜,想裹哪样你就夹哪样。”话说了没两句,听见有咯咯的笑声。 一旁的宋玉芳早已扭过头,身子颤个不了。 何舜清这才懊恼地一拍额头,道:“啊不,这是时令菜吧。哈,我也……我一个外乡人,向你介绍什么呀。” 宋玉芳偷笑完了,才折过身说道:“没忍住,抱歉。” 何舜清敛起笑意,问道:“说实在的,确认了真假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宋玉芳搁下刚拿起的筷子,沉思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打算相信她。咏兮跟普通女孩子不一样,她知道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知道这个大时代下最值得她坚守的是什么。她会伤心难过,但不会一蹶不振,我给她一点时间,陪着她走过这段日子就行了。” “人生得此好友,密斯傅应当很觉欣慰了。”何舜清拿起手边的小酒盅,往宋玉芳的酒盅上碰了碰。 宋玉芳双手端起酒,摇着头道:“你先别替我夸这海口,信赖归信赖,现实归现实,一切还得走着瞧。” ### 过了没两天,何舜清趁着早上没营业之前,走到柜台上,先向钟凯认了个错:“密斯特钟,实在是抱歉。你老家是在福建吧?你看,这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怎么弄的,我的裤兜里多了一份电报。”说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用手帕裹住的一团碎纸屑,“可我并不知情呀,就让管家替我洗了,结果掏出了这么一团纸。被我一捏呢,连纸团的样子都没了,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我那天喝醉了,不过我身上原本也没有什么电报吧。”摸不着头脑的钟凯站起来,接过那个纸团,只见上头大部分的字都已被泡得瞧不出来了,只有三张纸屑上淡淡地写着四个字,“儿病寄钱……” “你倒心细,还认出了几个字。”何舜清笑了一下,然后抬手将桌上的碎屑扫在一处,拿手帕再次裹好,故意皱着眉头拍腿道,“不对呀,你还没结婚呢吧?那就不是你的,应该是别人的。” 钟凯没有回答,眼神变得黯淡了许多。沉默了一晌子,他发现何舜清还没走,生怕人家起疑,赶紧用力地回忆着:“我记得……那天一起喝酒的人里面……对了,有个老王头也是福建的。”接着抢上一步,想夺过那堆碎纸,“我在大厅坐着,进来的人都瞧得见,我替你转交吧。” 何舜清赶紧抢下手帕,塞在了西装袋里,扣着扣子笑道:“不了不了,我办错了事,怎么能叫你去向人家解释呢。你忙吧,别替我操心了。” 而宋玉芳一大早就坐车到了傅咏兮家里,在上班路上,向她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告罪道:“你别怪我跟着福婶一块儿咋呼,就当是试验,给你心里加一重保险。我就盼着我自个儿出丑呢,真要出了丑,我向你们这对有情人负荆请罪。” 傅咏兮斜着眼冷笑道:“这事儿办得可不漂亮,我自己也有判断力的,难道你认为我是那种为爱冲昏头脑的人吗?不过既然你已经做了,我这个朋友还是要袒护你一些的。” 宋玉芳不安地搓了搓手,事情到了这一步,对她个人而言,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圆满。 好在傅咏兮在爱情和友情面前,尚算沉得住气:“好吧,按你说的办,看他一会儿是拍电报呢,还是汇款了。” 两人说完这些,傅家的汽车便已到了银行门口。推门进去,正好跟何舜清打了个照面。 何舜清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暗示他的戏已经唱完了。 宋玉芳颔首表示明白,然后看着正向钟凯投去关注的傅咏兮,心里不由乱乱地打起了鼓。 钟凯的脸色有些苍白,对着自己的工作台,拿起这个瞧瞧那个,完全没有章法似的。接着,他望了一眼大摆钟,离营业还有十来分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匆匆起身向门口而来。 “啊,你们……”碰见傅咏兮的那一刻,钟凯的耳朵刷一下红了,潜意识的动作是转身向后。定了定神之后,才正式转过来问了一声,“早上好。” 傅咏兮避开目光,冲着宋玉芳尴尬地一笑,没有多言,默默地走开了。 宋玉芳立在原地,礼貌地向钟凯寒暄:“吃了吗?” 钟凯含混地应了一声“是”,探着头向大门望了几眼,低头思忖了一番,复又回到了柜台里,拿着一只笔紧紧地攥在手里,慌乱地找着什么东西。随后,他就拿着一张类似汇款单大小的纸走进了汇款办公室。 第96章 真相揭穿 躲在暗处偷偷注意着这一切的傅咏兮,抬手扶额,已有泪滴夺眶而出。 她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偏要等在钟凯回到位子上时,再去汇款办公室敲门:“主任,昨天的流水您这儿有吧?有笔业务我忘了誊了,借我瞧瞧。” 这位主任是新提拔的,最近两天正忙着理头绪,只冲着右手边努努嘴,便道:“这个礼拜的流水都在这儿,我这里还有一堆单子要签,没工夫替你找。” “当然不好麻烦您的。”傅咏兮勉强撑着笑意翻开簿子,才翻过两三页就找到了今早唯一一笔汇款流水。 还没来得及眼红心跳,一旁的主任敲敲桌子,冷声提醒:“你可别给我弄乱咯。” 傅咏兮略为颔首,随意抄了几笔,以免露出破绽。然后合上簿子,轻道一声“好了”,匆匆冲出了办公室。 门外的宋玉芳是早已等着了,第一时间冲上去关切:“怎样,心口不舒服吗?我去给你打个手巾把,你在茶房里歇一会儿吧。” 傅咏兮没有反驳,只是进了茶房之后,把手一甩,关上门呜咽出声:“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宋玉芳捏紧了拳头,紧咬着嘴唇,在外头徘徊了好一阵。 是自己说的,要给傅咏兮时间,让她慢慢地自愈。可是真到了这时候,话又不是那样说的了。 何舜清也并没有直接上楼,选择在分行的各个办公室里串门,终于绕到了宋玉芳跟前。 “大概是……”宋玉芳没说几个字,就感到一阵头疼欲裂。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何舜清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他逗留在这里,只为听一个结果,别的根本都帮不上,也拿捏不好说话的分寸,最后干笑着说了一句使他懊悔了许久的话,“别耽误了正常工作。” 宋玉芳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拿出官腔来,赶紧欠了欠身子,道:“我明白。实在不行,我替她请个假,一会儿就让她回去歇歇。” 何舜清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往自己嘴上一抽,追上前赶紧解释起来:“你误会了,我也没那么不近人情。我只是提醒提醒你,如果私人恩怨带到了工作中,你在旁可要劝着些,大厅毕竟是咱们的门脸。我认为你是一个非常有职业素质的员工,你能明白总有一些原则是无法为私人情感让道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宋玉芳低声答道。她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情谈论别的话,耷拉着脑袋仍旧回到茶房门口,轻轻地敲着门。 何舜清叹了一口气,先一步离开。 接着,傅咏兮打开门,风风火火走出来,紧紧拽着宋玉芳,摇着她的手臂急问:“快告诉我,我们今天有些事情要办。看看还能不能把时间排得更紧凑些。总不能……让我闷死在这上头吧。” 宋玉芳被她吓懵了,望着那双通红的眼,很不确定地问道:“你……能扛得住?” “当然!”傅咏兮死死地闭了一下眼,把那些不值钱的眼泪悉数逼退。她现在只想让自己忙起来,避免见到那个让她恨得血液逆流的人。最好忙得喘不过气,忙得倒下去,这样就可以长长久久地不见那个人。只是这一来,也忒便宜负心汉了。 宋玉芳是无法拒绝这个要求的,也不敢去拒绝,两个人真是忙到披星戴月才回到行里点了个到。 其他人差不多都走了,只有钟凯听说了傅咏兮今天一来就不舒服,专程等到她回来。 “听说你不舒服?” 傅咏兮没拿正眼瞧他,转身向宋玉芳说道:“你去我车里坐坐,叫司机给伯母打个电话,就说你今儿晚上住我家了。” 宋玉芳点点头,也拿钟凯当成空气,提醒傅咏兮别耽搁太久了,转身便走。 钟凯觉得气氛怪怪的,却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打算瞒我多久?”傅咏兮冷眼望着曾经付出真心相待的人,一甩头,手指直直戳在他额头,发泄着在心底翻腾了一整日的怒火,“我是指你已经结婚的事!” 钟凯完全想不到此事会败露,先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去回忆自己有没有哪里做得不够小心。直到看不见傅咏兮了,才追出去做最后的挣扎:“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欺骗你。你听我说,我的老家很穷很落后,是你想象不到的那种……” 男子的臂力毕竟打过女子,腿脚又长,拦得傅咏兮毫无退路,只能慢下步子,虚点了点头,微闭着眸子,去猜测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说辞:“父母之命未敢忤逆,只有把向往自由的心意偷偷埋藏,直到遇见了我,知道了爱是无法掩藏的。” 钟凯感到很窘迫,大意都叫她说去了,还有什么话能跳出这一段,好挽回感情的呢? 可是,从傅咏兮的脸色可以很显然地看出,她不会再给这段错误的感情任何借口了。她不无讽刺地讥笑着:“对,旧时代是可恨的,旧时代留在我们身上的伤痕是应该被体谅的。但什么人有资格拥抱新时代?不是受了伤的懦夫,而是即使遍体鳞伤也绝不向他人转嫁任何伤痛的勇者!我来问问你,请你敞开你的心扉告诉我,你的父母能逼你进喜堂,但洞房之夜呢?你的父母逼迫你释放你身体之中不沾染半分情感的欲望了吗?你还没被逼到绝路,怎么做全看你自己,而你选择了最利己的一种,在家扮演被压迫,在外标榜新青年。请你记住,我所追求的‘新’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而不是冠冕地给私姘戴上‘自由恋爱’的帽子!” “挨多少骂都是我活该,你又何苦这样说自己。”钟凯用力拉住她即将甩脱的手,挂在脸上的痛苦是那样地深重,却再也换不来哪怕一丝的柔情眷顾了。 “与其把话柄让给别人,不如我自己先把自己骂醒。”傅咏兮坚定地转身,她也是见过自由恋爱那些不好的下场的。早婚使得许多青年在进入新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之前,便已莫名其妙地为人夫为人妻。有的人选择离家,有的人选择两头跑。但在她心里,人生最忌讳的是拖沓,上一个错误未解决,就要奔向下一个所谓的正确,到头来终不过是错上加错。 她身后的钟凯忽然大声起誓:“你能相信我吗?其实我一直都在考虑,我会跟她一刀两断的,是真的!” 傅咏兮没有转身,含泪冷笑道:“那我岂不成了鸠占鹊巢?” 钟凯见她没有走远,追上前两步,想要伸手触碰她的肩膀:“当然不是,你们之间完全没得比,那是反了……” 傅咏兮在感觉到他的逼近之时,毅然选择了离开:“学识见地家世,这些不评判一个人高低贵贱的准绳。如果明知会损人,还依然选择了利己,那是小人所为。我憎恨小人,所以绝不会爱上一个小人!” ### 当小汽车缓缓驶进流水巷,傅咏兮忽然用力推开车门,不管死活地向外一跃,吓得司机一脚急刹车,宋玉芳惊叫不止。 傅家的门房也纷纷闻声而出,有两个人高喊了一声“哎呀,这不是小姐嘛”,便匆匆反身向里跑去。 福婶第一个跑出来,她心里有点知道是怎么了,所以格外装得平静,笑盈盈地一路说着话而来:“这样晚才回来,厨房里……” 迎面而来的傅咏兮,手上破了皮,小腿上的肉色丝袜一块黑、一块红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无光。 “怎么了,我家小姐怎么了?”福婶担忧地抱紧了宋玉芳的手臂。 另有两三个佣人簇拥上前,接过傅咏兮的双臂,牢牢搀紧。 宋玉芳望着福婶,连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傅咏兮彻底走远,她才摇着头道:“你跟我说的事儿……一点儿没错。整件事,他们已经都说破了。看意思,应该是彻底不能再合作了。长远来说是好事,可眼跟前必定是很难熬的一段日子。” 福婶听罢,拉起围裙揩着泪光:“行,我知道了。我去……我看看早上有什么小姐平时爱吃的东西,没有我就现做。” 宋玉芳向傅咏兮住的小院走去,才走到院门边,就听见傅咏兮在读书:“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夫妇之际,人道之大经也。仪式之中有精神,是名曰爱。神圣哉此爱!洁净哉此爱!” 傅咏兮闭上眼抽泣了两声,忽地站起来,拽起宋玉芳的手臂,非要抢回来不可:“当初是谁跟我抢着看的?是谁说不看夜里就睡不着的?” 宋玉芳一路推到墙角,把书死死压在身后:“那也不在乎今天这一日呀,白天累得这样,还看什么书呀!” “这又何必呢,我不过是恰好读到这一页,你以为抢了书,我就没辙了?”傅咏兮翘着唇角冷笑,开始背诵,“经商在外,游学他邦,羁旅寂寞,则有贡外妇之说者,闻之令人呕。” 第97章 情伤难愈 “咏兮,咏兮……”宋玉芳担心傅咏兮有事,一松手,书便应声落地。她拼命地摇晃着目光涣散的傅咏兮,高声喝止道,“好了,别再说了!那不是你,你是被骗的。你别难过,也别害怕,就算真相大白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信你,还有我呢。我知道你爱惜名声,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的为人总是把原则放在第一位。”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坏女人了?”傅咏兮喃喃着心中所有的不可置信,跪倒在冰凉的地砖上,一阵一阵放声地哭了出来。 这一刻她所感受的痛苦,不是“背叛”两个字可以概括的。被欺骗的是她,可她偏偏还需要战战兢兢地担心,自己是不是给无辜的人带去了很多痛苦,自己是不是成了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 “你,你别躺在这儿啊,会闹出病来的。我扶你去床上躺会儿,咱们慢慢说,好吗?”宋玉芳很想扶她起来,可是又怕她情绪太激动,动弹一下都会招致她激烈地反抗。 宋玉芳自己一个人控制不住局面,只好出来寻帮手,恰遇上闻讯赶来的傅太太。 两个人悄悄地合计了几句话,决定先让宋玉芳进屋去,仆妇们偷偷跟着,趁着傅咏兮没察觉,强行把她抬到床上去。 颇费了一番周折之后,傅咏兮总算折腾得没劲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傅太太坐在床沿上,抚弄着傅咏兮被泪水汗水浸透的黑发,不敢大声哭,只是很低声地向宋玉芳说了一句:“免不了又得拜托小玉你了,多陪陪她。” “别的我也没把握,就是这事儿,您尽可把心放肚子里,甭管有用没用,我只要得空儿,一定就不离开她。”宋玉芳又劝傅太太保重身体,将人送了出去。 ### 第二天一早,没睡多久的宋玉芳,迷迷糊糊地伸手搭在了傅咏兮脸上,发现她烧得厉害,推她问了几句话,也都是词不达意的。最后,只好去行里替她请了几天病假。 然而很奇怪的是,佟慧怡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正大摇大摆地坐在办公桌上,与那些闲着没事干的人幸灾乐祸起来了:“哎呦,密斯特钟是真能藏。家里有娇妻不说,还有个大宝贝儿子,咱们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换了我是密斯傅,我一点儿也不难过。生养孩子是很容易衰老的,有便宜儿子捡,干嘛不要呢?” 刚打完请假条的宋玉芳,路过佟慧怡身边,隐忍着怒气,一言不发地低头走了。 冷秋月靠在大理石柱上,冲着宋玉芳招了招手,然后嘟着嘴冲佟慧怡一白眼,道:“好事不出门,坏事倒是……她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沈兰伸手示意宋玉芳,拿过请假条一瞧,发现傅咏兮告了一礼拜的病假,叹道:“真是个可怜人,病得该有多重啊。今天下了班,我想去看看她。”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扭头望了一眼佟慧怡,然后才向冷秋月答道:“她呀,大概早把我们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了。昨天夜里是闹出了一些动静,倒也难为她高兴得这样,连迟到的毛病也给改了。你们说,这算不算是密斯傅的一点功劳啊?”说罢,撑出一个苦笑来。 佟慧怡仿佛是感觉到这三个老冤家凑在一起,一定不能是说她好的。便拨开人群,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摆出一副教育者的气势,阴阳怪气道:“同为女子,还是密斯傅、密斯宋的学姐,我就交给你们一点儿生活经验吧。”说着,转过脸,把矛头对准了宋玉芳,冷嗤一声才端着语重心长的架子道,“你该从你的好同事兼老同学身上得到一些体悟,这世上好男人不多,所以好男人同场都不会闲着。别瞧着有些人表面上清心寡欲的,背地里究竟如何谁又知道呢?几千年的婚姻都这样过来的,你们这些理想派又能使未来的轨迹改变多少呢?婚姻就该是门当户对,是男人就免不了家里一堆家外一群。该当丫鬟的命,就别做大妇的梦。路上真有一堆狗屎,见了就别错过,踩着它登上枝头,管它日后能有几天好日子。命里没有的东西终究是要走的,攥得住的时候,多多享受吧。”说完最后一句,又朝沈兰意味深长地一白眼,这才走开。 不得不说,佟慧怡在诛心这事上很有几分造诣。三个女孩听完这席话,心里都有些别别扭扭的,顿时被搅得横不是竖不是的。 这时候,收发室的杜民发从总处下来,正跟同事胡侃:“我就说嘛,三推四推地,最后还是会北上的。张庆元要的是体面,总裁是被总统下令免职的,又几次三番地游说,时候到了自然是要来的。”说话时,他余光瞧见了宋玉芳,便扭过头来笑道,“呦,密斯宋。正好,孙老让你上去一趟。” 宋玉芳只管想着心事,耳边萦绕的还是佟慧怡阴不阴阳不阳的几句话,因此上头一遍并没有听见别人唤她。直到冷秋月推了她一把,告诉她是孙阜堂找她去,她才慌慌张张地朝升降机跑去。 冷秋月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兰一眼,然后跑去角落里打了一通电话。 沈兰痛苦地闭了一下眼,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夜所见的觥筹交错。人到中年的太太团体态丰腴,嘴唇染得鲜红,不敢大笑,怕一做动作脸上的粉就会刷刷往下掉。她们议论着腿上的白丝袜是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异邦漂洋过海来的,但来得再如何不易,也绝不会穿到第二年,甚至谈笑间的一局小牌,出入都是上百的。空气里弥漫的除了香粉胭脂花露水的气味,还有烟膏子。她们交换着心得,说在当地买云土实在是价廉物美,偶尔也笑话笑话哪个缺席的肥婆娘,常夸嘴家里抽的都是舶来的,其实也就是倒来的川土,一烧就能闻出中原的味道。一位总督的姨太太,递了家伙什到沈兰嘴边,让她也入乡随俗一回。她摇摇头不肯接,气氛随即变得有些不对劲。而她想讨好金主的计划,也随之失败了。 挣钱可是真难,既要舍得下自己这条身子,也要放得下二十年来固若金汤的道德底线。 相较而言,宋玉芳和冷秋月还真是幸运,只要舍下一样就够了。 照此下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宋玉芳,在业绩榜上是居高难下还不算,后来的冷秋月也可能突然在某一天一骑绝尘。 沈兰用力敲了敲快要炸开的脑袋,踉踉跄跄往办公室里去。 ### 另一边,到了署理副总裁办公室的宋玉芳,低着头接过何舜清递来的热茶,刻意回避着眼神的交流。佟慧怡的宿命说,作用似乎很持久,一字一句仿佛被纂刻在了她的心头。 孙阜堂谈起工作总是不苟言笑的,他把前一阵子为何会下功夫关心农村调研,和进一步的打算,略做了一些解释。最后,才微笑着充满信心地总结道:“我们会成立一个先锋小组,专门就构建一个适应农业发展需要的金融链做准备。你看,愿不愿意加入这个小组啊?” “不愿意。”宋玉芳猛地摇着头,她想甩掉的不止是一个新的工作任务,还有很多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原本一直在为能在一处共事而高兴的何舜清,眼中的笑意瞬间凝住,不禁愕然:“为什么?” 孙阜堂向两位年轻人各投去一点关注,发现他们的状态几乎走在两个极端上,因就笑着向宋玉芳道:“不急不急,你回去考虑考虑吧,不必这么快决定。” 话到此处,按常理来说,宋玉芳应该尊重前辈,答应着起身离开。但今天的她,显然有些心难安,她害怕自己浑浑噩噩地陷入一些小儿女的情绪陷阱里,最后弄得爱情上被骗,事业上被耽搁,因此根本不想给自己和对方任何更改的余地,坚辞道:“一方面是频繁地出差,我家里应该是不放心。另一方面,我更想以妇女的身份,为二万万沉睡已久的同胞多做些事情。有幸得孙老赏识……我更愿意在我所触及的新领域中,选择培养人才这一条路。比如,请总处考虑设立专门的女子培训班,视学生的个人情况而定,或收费或减免学费,为银行输送更多的人才。” 培训班的事情,虽然是临时拉出来当盾牌的,但也不算是儿戏,这个想法一直存在,只是还不成熟。 “其实职员为什么必须是默守陈规,一步一个脚印地进入管理体系呢?如果顺应了新时代的需要,同时个人能力也经得住考验,完全可以考虑破格提拔。”何舜清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议论,“两件事都是历史潮流,都显得刻不容缓,为什么不能同时进行?密斯宋既然有这方面的长处,就不要在储蓄部继续埋没了。” 如果这时候孙阜堂爽快地答应,宋玉芳还真是避无可避。 第98章 各有打算 然而孙阜堂只是微笑了一下,无视了何舜清冲动之下的提议,转而向宋玉芳解释:“你可以不加考虑地拒绝我,但你的提议却是必须要经过股东们投票表决的。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宋玉芳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毕竟她心里还没有底气,立刻推进培训班的构想。接着,起身告辞离开。 整个过程没有哪怕一秒钟,对何舜清的存在有所反应。宋玉芳一直在心里揣想着,佟慧怡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她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在说何舜清对她的冷漠是表面上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何舜清对宋玉芳真实的想法,很可能也是与表象相反的。 男子对女子的失信由来已久,宋玉芳真的没有那个信心去自欺,她不能傻乎乎地认为自己就是现实的幸运儿。尤其是在她的好朋友,一个两个都遭遇爱情危机的时候,她也更容易感同身受地陷入对爱情的绝望之中。 作为过来人的孙阜堂,虽然没有洞悉每个人的内心,却能从他们的眼神中,找到关键信息。他向着浑然不觉的何舜清冷笑了一下:“你们有矛盾?” 何舜清被问得一头雾水,可是矛盾之说事态太过无稽,他自信地摇摇头,撇着嘴回击道:“我看呐,是您做不好说客吧。” “最危险的问题,就是当事者觉得毫无问题呀!”孙阜堂慨然一叹,“年轻人,你最好相信旁观者清,别太自负了,掉坑里了还自以为是呢。” 这话说得有些骇人,何舜清端正了神色,回忆起自己和宋玉芳最后一次单独的见面和谈话,还是不觉得有问题,便轻笑一声,把话题拉回到工作上:“对了,各地政局都有动荡,到目前为止,已有超过十个省份,宣布与中央脱离关系。地方军阀趁乱洗劫,中央zheng府维持不住局面。而我们对各地分行,别说掌握了,联系都实属不易。加上一些陈年烂账,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 如今的政局,是比爱情更迷更乱的了。孙阜堂大大呼出一口浊气,仰面对着天花板感慨:“政策上争取最大的独立经营,内部争取平衡各方意见。除了套话还是套话,现在缺的是掌舵人,一个真真正正志在经营,不把中行总裁的位置当跳板的掌舵人。” ### 入夜时分,谈颂南如约来到陶然亭。 冷秋月已在此等了多时,她看见人来,没有先招呼,而是先望了一眼时间。头两个月的新鲜过去了,接下来就是越来越随意的阶段,迟到了半个小时,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歉意。 谈颂南点了一杯茶,先吹了一会儿风,挥着扇子对着那满池的荷叶,哈哈地笑起来:“这地方果然不错,入眼皆是绿色,再来上一壶茶,邀一美人同赏美景……” 冷秋月听得牙齿直打颤,顿时觉得自己起先犹豫的想法,简直是可笑至极。站起身来,向着亭子外头快走。 谈颂南刷地一下将扇子收拢,拦住了去路,换上一张略感歉意的脸,微笑着安慰道:“好啦!我知道,我是有地方对你不住,答应你的事,我没办到。可是人的天性有差异,我就是特别精力旺盛,我闲不住呀。你要是肯二十五个小时同我一处黏着,或许我还有救。” 冷秋月的手打在扇骨上,手心虽吃痛,却通不过滴血的心,她遂含泪冷笑起来:“你在那么多人之间,还选不好一个最爱的,又为什么能选中我成为要结婚的那个呢?” 关于没能周旋好几位女友的事情,谈颂南显然是后悔的。这件事已经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在女友面前里外不是人,就连家里人也对此颇有微词。他想到父亲训诫的那些话,又有感于已婚朋友的经历,似乎结了婚,家长都纷纷地选择了交出管束权。受一个女子的束缚,换来更大的自由,其实是笔不错的买卖。以此来考虑,一个家风纯良却不强势的妻子,于面子上好看,于相处上好欺。 自穿帮以来,谈颂南对冷秋月说话就开始直来直去了,他笑着拉住冷秋月的手,反过来吹了吹泛红的手心,说道:“我上回和你说的,那可句句是真呀!因为家里的几位嫂子太厉害,我怕该我的那份迟早要被霸占个干净。如果我们结了婚,小家庭的财富会不断地向上攀升。” 冷秋月掏出帕子,掩面自语道:“可我很疑惑,我究竟能得到什么,爱情还是尊严,财富还是地位?” 谈颂南以为这算是峰回路转的信号了,不假思索地接言道:“财富也有,地位也有。” 能给的都说了,不说的便是不能给,甚至是连考虑都不曾有过的。 冷秋月的态度没有之前撞破他脚踏两只船时那般强硬,她一遍遍去想,自己的宿命究竟是什么?她曾遵照老师教给她的,独立强大有尊严,但这些空话一旦遇到了冰冷的现实,简直成了笑话。她被吹捧的独立而强大的女性都是谁?佟慧怡,那是个出身高贵的精致玩具,被打扮成家庭、公司乃至社会所需要的样子。宋玉芳,那是个出神普通的努力派,生活不也给了她一记耳光嘛,她不也选择了捷径嘛。 谈颂南牢牢抓紧她这一刻的犹豫,进一步劝说:“聪明伶俐的新时代女性,请再好好想想吧。我见过太多的人,懂经营学,却没把经营学灵活应用于人生,实在可惜。你说说,哲学书上不也在谈,人与人之间是离不开交换和利用的吗?我拿婚姻换股份,你拿婚姻换一世荣华,这才划算长久呀。你若是傻愣愣地拿美好的青春去换什么玄之又玄的爱情,小心青春也远去,爱情也失败,婚姻成笑话。你跟我换,好歹失败之后依然有真金白银的利益。” 冷秋月的眼里慢慢地溢出了笑意,很诡异,有些叫人摸不透。她已经不信爱情了,她对爱情的要求已经从灵魂的需要,改为能使她每天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可以暂时从工作的重压中解脱的工具。 这也是一种交换吧,一种听起来不怎么伤害自尊的交换。谈颂南拿婚姻当筹码,而冷秋月拿婚姻当港湾。这样的对比,表面上显得很得体,给了她一个能站在高点上俯视谈颂南的理由。 本来嘛,一个出身不好、事业没前途的普通女子,要靠什么来支撑心底里可怜的尊严呢?不就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重情嘛。 谈颂南接着笑道:“我父亲是很崇拜儒家的,得知贵府上书香传家,很为满意呀!虽说眼下有些凋零,但他老人家倒是以为前景总是好的。” 冷秋月冷笑起来:“谬赞,也没有多好,只是你在外的那些烂账实在不堪入目罢了。” 谈颂南倒是不在意她的绵里藏针,依旧恭维道:“作为绅士,我自然是希望尽情尽兴的。只要你说得高兴,我做一回小丑又如何?” ### 另一边,泱泱的宋玉芳回到家里,她的脚步很沉,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她往堂屋内的椅子上坐了,不由地长叹了一声。 正眯着一对笑眼,低头看新衣裳的宋太太冷不防打了个寒颤,扭头一瞧,拍着胸脯埋怨道:“吓我一跳,一声儿不言语,冷不丁地飘进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宋玉芳伸了个懒腰,抱着后脖子答道:“怪累的,就没出声儿,谁有那气力整日介欢天喜地的。” 宋太太这两天正愁找不到机会发挥,这送上来的枪口,她又岂会放过呢:“我说吧,钱不好挣呐,你的后半辈子呀还得想个好出路。” 宋玉芳闻言,腾地一下坐直了,指着桌上堆起来的新衣裳道:“你整天琢磨着要我嫁人,可我不挣钱了,你和津方吃的这些,还有穿的那些,都是从哪儿来呀,天上白掉下来的吗?” 宋太太撇撇嘴,收起手臂上挂着的衣裳,走到跟前唠叨起来:“那是,没一定着落之前你自然还得苦着些,但是不能闷头吃苦呀。你的同事……你的主顾,你平时接触的那些人里头,你得挑一挑,看谁是能拉你一把的。你别怨我啰嗦,草活一春,人活一世,什么年纪做什么事儿,老天爷都是给你定好了的。女孩子能翻身的就只有这几年,后半辈子过什么日子全看你自己个儿怎么选了。能躺着过富贵日子,干嘛要起早贪黑挣辛苦钱?难道你是傻子,就知道干活,不想着舒坦?我告诉你,今天是鄂家大喜的日子,我在街上都瞧见了,哎呦那个车队呀,别提有多气派了。”她咋着舌,眼生艳羡,“我还听说了,今儿晚上唱堂会,荀老板、马老板都在,这些人可都是王府里的常客呀。” 宋玉芳冷哼一声,抬脚就往门外走。 不料王婶捧着一碗饺子,拦在门口,笑道:“大小姐,我知道你在食堂里吃过了,所以只下了一点儿,坐下吃两口吧。头伏饺子二伏面,咱讲的是个规矩,不吃不行的。”说时,推着不情不愿的宋玉芳一直往里边去,“屋里头太闷,这里前后通风,不至于吃出一身汗来。” 听了一肚子的话,气都气饱了,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呢? 宋玉芳望着母亲,在心里暗叹。 第99章 十字路口 宋太太的偏是半刻不肯消停:“看着我干什么?别瞅着我不识字就以为我不懂,论眼力我可比你毒。没有什么新天地啦,老话让怎么过日子,咱就怎么过日子,包括咱们女人。你没听说呀,说不要皇帝才几年呐,可这几年皇帝不还在那宫里住着吗?那些遗老们,还不是锦衣玉食的。那个张勋不就上来了嘛,他还说了,说……”她锁着眉头,挠了几下额头,“说什么来着?反正就是皇帝还得有,这些年就是没了皇帝,坏人没王法管着,才闹得日子不好过的。” “你怎么……”宋玉芳警惕地朝外望了一眼,拉着宋太太一个劲儿地堵她嘴,“菜市场里传的那些话,你就别都往家里搬了。这些无耻政客,背地里也不知买通了多少胡同串子,专干这种妖言惑众的事情。今儿说他好上了天,明儿又说他不好,嘴里哪一句是实话呀?袁世凯要登基的时候,你还说他院子里挖出了什么祥瑞,是天命所归的。可等到征税的时候,你怎么又不认这个天命了呢?你可别这个教那个佛的,看见了就去拜,弄出事儿来,咱家里一个都别想跑。” “太太也就是在家里说,出去是不惹事儿的。”王婶从中劝和,双手举着筷子递到宋玉芳跟前,“大小姐快吃吧,都要凉了。” “怎么教训起我来了,你故意的吧?”宋太太先是小声嘀咕,却是一句响过一句,后来索性坐下来嚷嚷,“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爸总是读书人了吧,背地里还不是替你着急。老大不小的人了,再不嫁出去……你好,你一大早出了门,街坊邻居的话你都听不着了,你就不能想想我吗?报上都说了,现如今这女孩子,学洋人学昏了头,出去工作的,做着做着就叫上司白占了便宜去。事情败露了,她们倒不嫌丢人,倒还有脸犯驴脾气,做小不肯非要做大的,人家大老婆能答应啊?依我说,要真是女人挣钱逃不脱吃亏,索性就冲着光棍去,那铁定是当大的呀。就比如你那个何……” 才听见一个姓氏,宋玉芳心里就又羞又恼,连眼圈都是红的。筷子拍在桌上,抬脚就走:“吃了一个,做个规矩就得了,你们谁饿了就吃完吧,吃不完放着,我明儿起来吃。平头百姓过几天太平日子不容易,别有了几口吃的就瞎作!” 宋太太也拍着桌子训斥道:“越大越不懂规矩!”她一直追到门边,才被王婶拉住,只得扯着嗓子朝院子里喊,“你呀瞧好吧,这种便宜事儿你不知道动脑筋,自有心思活络的人会抢在你前头。” 这番话,宋玉芳也只当是风过耳。却不料没几天之后,冷秋月把她约到一家咖啡厅,同座的还有沈兰,至于傅咏兮,身体未痊愈依旧在家养病。 冷秋月忽然宣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她要结婚了,对象自然是那个不着调的公子哥谈颂南。 宋玉芳只是瞠目结舌地呆坐着,倒是沈兰站起来激烈地反对:“秋月!你应该再考虑考虑,匆忙的出场往往会导致一连串的失误,自然就意味着最后的结果是匆忙的下场。演戏尚且如此,人生更该谨慎。” 冷秋月歪着身子,脸靠着手臂,右手不停地晃着西崽送来的洋酒。包厢的窗帘拉开着,阳光射进来,正好打在玻璃杯上,又投到她失神的眼睛里去。她闪着泪光,先是笑然后默然垂泪道:“我是不想在行里待了。对,工作是很累,但不意味着我不爱这份工作。可是……我知道同事们都怎样说我,他们听到些话,就以为我是靠身子在……其实我没有那么下贱。我承认,跟一个有钱人交朋友,总是会有……一些好处,但都与工作无关,我也不曾主动索取过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付不起报酬。而且我这个人,对工作的要求没有那么高,我没有那种要坐第一把交椅的野心,我只求日子过得去,你们的脚步我赶得上就行。再者说,工作上我已经占了一个好处,四九城里能给女人办现代储蓄的我们总算为数不多的一家了,我不靠别人也能完成行里的任务,犯不着去干那种事情。可是,我深深地知道那些站在道德高地给我脸色瞧的,都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们抛下老家苦等的妻子,在外眠花宿柳不算,还要装出一副养家不易,独在异乡漂泊苦闷不堪的委屈样子,借此来堵住悠悠众口。其实呢,背着老婆,老友的酒局上,谁不以此夸耀?”说到激动处,一口闷了那杯烈酒,把杯子摔在桌上,道,“他们甚至还把男人的左拥右抱称作是能干!而我呢,我不过是和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从小接受着保守内敛的家庭教育,我们从未被启蒙过爱情为何物,我们也不很明白人应该追求什么样的爱情。对,我的迷糊曾经耽误了一个好人。但我最终醒悟了,我没有继续误下去,可我头上这顶朝三暮四的帽子怎么就摘不掉了呢?” 这些话差点勾动起沈兰内心深处,一直封存着的那腔苦泪。她只能一遍遍地克制着,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诉苦大会,把那些伤痛都摊出来,对谁都没有意义。 而宋玉芳并不知道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眼前的两位朋友在内心经历过多少的折磨,她只是觉得,曾经那么好的冷秋月,成了宋太太口中走捷径的人,是件令她惊讶惋惜,甚至是愤怒的事情。她紧紧攥住了冷秋月冰凉的手,嘶哑地问道:“那你总不能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报复这些可恶的偏见吧?亲者痛仇者快,这简直……简直是个愚钝到极点的下下策!” 冷秋月早已打定主意,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改变她的决定:“我反反复复地想过,被一顶帽子扣着,沾了污名却不沾任何好处,我心里这口气没法咽下去,还不如让人说个痛快!眼前有一个机会,我可以摇身变成他们需要仰视的人,有何不可?什么新女性,什么自强不息,统统见鬼去吧!你们也是身在其中,应该同样清楚,现在投身于妇女革命意味着什么。宪法甚至不保护我们有工作的权利,更不提什么公不公平了。那么多难题挡在中间,我们要先解决哪一个?我熬不住了,我不够优秀不够坚定,我恐惧数千年的文化压迫,我恐惧当权者的空头支票,我恐惧好事者的流言蜚语,我觉得这个世界只要随便哼出一口气,就能让我灰飞烟灭。我也是寒窗苦读十余载,我当然想站起来,可是光站着有什么用,站着的人不往前走,就会被历史甩掉。可人要往前走,是要流汗流泪甚至流血的!汗,我可以流,但我可以预见我的汗水是换不来多少回报的。同样是做这些事,那些男同事,三年练习期一过就能混上个不错的职位。可我的未来呢?什么升职,什么加薪,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等整个银行的人都吃饱了,他们才会想到来管我们这几个人的死活。那是男人的世界,他们愿分一杯羹已经是仁慈了,不可能有所谓公平的竞争,即使我们追逐终生,中行的顶楼也没有一把椅子是属于我们的!” 豆大的泪珠从宋玉芳的眼泪喷涌而出,她绕过餐桌,一把按住冷秋月的肩膀,圆瞪着眼珠嘶吼道:“如果我们连房子都没有,造了升降机也没用,如果妇女不觉醒,社会再公平也是毫无意义的。你不用去羡慕那些可以坐升降机的男人,我们有腿,我们靠自己走也可以走到顶楼的,不过费些时间罢了。男人造的房子,男人花钱买的升降机,他们当然先紧着自己用。等我们有一天终于走到了山顶,我们也可以造房子,我们也买升降机。我们也要参与游戏规则的设定,我们要把旧时代的游戏规则撕个粉碎,我们要大声告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是我们不行,是规则的天平歪了!而这一切,会终止在我们手里。我的老师曾经告诫过我,今天吃苦,是为了明天不苦,后代不苦。我们都是进过学堂的人,我们应该懂得什么叫团结,什么叫抗争,什么叫义无反顾,什么叫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如果连我们都放弃,那么那些连‘抗争’二字该怎么写都不知道的人,她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你知道吗?现在的我刚流了一点儿泪,只是走到第二步,我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冷秋月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以更高的嗓门回敬着她,“我是个懦夫,我想就此认输了,不行吗?谁定的规矩,人只能往前,不能退后,是你吗?可你又是谁?你不过是个徒有热血手无寸铁的凡夫俗子,你无法保证你的憧憬会在我们活着的那一天到来,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懦弱?我要丢掉我的谨小慎微,从此也过那种张扬跋扈的生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些有钱有势,揣着大把钞票金条成天进出银行的人,都是什么鬼德行。逼良为娼、侵吞公款、私开赌场、倒卖烟土、空手套白狼,更有甚者,手里有枪就敢强取豪夺。他们什么事不敢干,可只要有钱他们什么罪洗不脱?明知道他们的钱来得那样肮脏,我还是得点头哈腰地伺候着。说到这一点,你们觉得这份工作就那么干净吗?我算是看透了,这个世道,根本不会让好人有什么好报,更何况我在别人眼里,早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了!” 第100章 人去楼空 沈兰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转过身,擦去眼角根本停不下来的泪珠。 只有宋玉芳慢慢地蹲下去,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想唤醒初见时的那个冷秋月:“你听我说,懦弱是本能,谁也不可能完全抵抗住。我也有无数个走不下去的瞬间,但我想试一试,用我的一生去试,万一就让我撞出了一条生路呢。人生到头,横竖都有一死,何不为自己也为后人拼一把,真要是……也算死得其所了。” 冷秋月忽地仰头,冷声嗤笑起来:“我不伟大,我也不想伟大,受尽折磨的伟人到头来能得到什么?是我死了以后,大书特书我以鲜血唤醒了沉睡的同胞吗?哼,得了吧,我不稀罕那些虚名。英雄若只有牺牲这一条路可走,哪儿有那么多傻子争着要当。” 宋玉芳的声势明显弱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冷秋月淌泪:“算我拜托了,你不要动不动就是死啊活啊的,这太悲观了!我始终相信,理想是可以打败现实的。如果你认为不行,那是因为你对理想还不够坚定。你现在所走的路分明与理想相左,你是准备中途弃赛呀!怎么能回过头来对我们危言耸听,断言前面一定是死胡同呢?你并没有到达过终点啊,凭什么我要相信你片面的此路不通?你给我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我们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好吗,啊?” 冷秋月沉默了,她伸出一只手去拉宋玉芳,同时起身挽住一旁的皮包。没有道别,放下包里的请柬,就走了。 宋玉芳攥着那鲜红的喜帖,想撕又下不去手,她只是无助地推了推沈兰的胳膊,委屈地小声抱怨着:“沈兰姐,你刚才该帮帮我的。明知道是她在作践自己,我们作为朋友,总要用尽最后一点办法才是。” 沈兰弯起嘴角,冷笑道:“劝人从良容易,帮人从良才难。” 宋玉芳的手臂一下就僵住了,她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沈兰的嘴里说出来的:“这两个字……用得不妥吧?” “是……不妥,很不妥。”沈兰自嘲地点了点头,心道从良是自己该考虑的问题,怎样就随口说了出来呢? 在长久的沉默之中,时间流逝得飞快。 沈兰很想回家去睡一觉,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对别人的命运自然更打不起精神来。可是宋玉芳表现得失魂落魄,这就叫人有些抹不开面子。最后,沈兰碍于面子,还是尝试着安抚起她来:“小玉啊,我们喊的这些口号,我们自己真的相信吗?就算相信了,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变吗?” 宋玉芳啜泣着先摇了摇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啊!总要有人顽固不化,否则我们这个民族怕是早就灭绝了。” 沈兰一手扶着额头,疲惫地喟叹道:“是啊,我怎么忽然有一种……也许我们就要灭亡的感觉呢?”然后,她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冷笑着望向宋玉芳,“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从来都不读报纸的吗,还是天生的勇者无惧?这样的年月,你居然还相信坚持抗争是有意义的。革命者用鲜血点起的火苗,都已是风中残烛了,你就忘了革命吧。” 宋玉芳眨巴着充满了陌生感和恐惧感的双眸,嘴里哼哼了半天,愣是没说出半句完整话来。 沈兰也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带上宽檐帽,起身说道:“也或许我是多虑了,你是聪明人,真正的聪明人。你跟何秘书的事,该早一点儿定下,免得将来被别的因素干扰。其实秋月有一点想得很对,既然这个世道里容不得人端着身份过日子,就该早早地选择一个体面的交换方式。” 宋玉芳不由地在这个初夏的日子里,打了一个寒噤,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道:“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说得话那么玄,还那么古怪?” 沈兰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脑袋,故作坚强地笑了一下:“因为太累了,累到快没有意识了,说得都是些胡话……你要不爱听,就都忘了吧。” 屋子里一下变得冷清,甚至该说是犹如冰窖一般。宋玉芳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太陌生了,已不再是她熟悉的样子。 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年光景,却变换了那么多的心境。甚至连携手同路的人,也变了。一年前,满怀憧憬地来到中行,原以为会认识更多怀揣相同梦想的挚友,可是同行的日子竟如此短暂。 此刻,宋玉芳最想做的便是冲到傅咏兮跟前,问问她会不会变。可她的病还没有好透呢,此时把这些事说给她去听,是成心不想让她好起来。 ### 且说冷秋月嫁人一事,虽然沈兰当着宋玉芳的面,说得轻轻巧巧的,但心里也不能够全然地同意,也还是琢磨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再跟冷秋月好好地谈上一谈。或许她是缺少倾诉的对象,把话说开了,利弊自现,兴许事情就有转机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一阵马蹄声,惊扰了满城睡梦中的百姓。 沈家的佣人,提着空菜篮,慌慌张张跑了回来:“不能出门了,不能出门了,看样子是要打仗啊!” “怎么会这样?”沈兰散着头发,披着外衣下楼问道。 老妈子颤着手,摇头道:“外头太吓人了,我都不敢打听,就是隐约听见人说总统都躲到哪国使馆里去了。会是谁打进来了,难道段祺瑞彻底跟黎元洪不合作了,闹得都打起来了?” 沈兰显然不认同:“瞎说,报上不是说得好好儿的,张勋此次北上,定能平息府院之争嘛。” “要不是他们……我就不知道了,我统共也不知道几个会打仗的名儿。”老妈子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径自去厨房里忙活。 想要探听实情的沈兰,奔向门房去问:“今早的报纸呢,送来没有?” 门房站起来答道:“小姐,您要看报吗?恐怕早上是没有了,路上都是兵,邮差怕也没敢出门。” 而住在闹市的宋玉芳,被惊醒后,先开了窗户向外望。 一群骑兵举着一面大旗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甚至都已飞得越过了院墙。 宋玉芳不可置信地瞪直了眼珠子,也顾不上披衣穿鞋,一路狂奔出屋。定睛再看那飘在半空的大旗,这才抬起手,惊呼一声:“天哪,怎么会是龙旗?” “怎么了,怎么了?”宋太太闻声赶来,只见又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经过胡同。 不过这一次,似乎只是一些壮声势的小卒子。 宋太太看着他们高高摇起的旗帜,不由地也是一愣:“呦,这是皇上家里的吗?这都好几年没见着了,今儿怎么又出来了?”说时,轻拍了一下宋玉芳的后背,冷哼道,“你还说我瞎听瞎传呢,菜市口相字那个胖胡子,他说天有异象,什么神龙回巢……” “妈!”宋玉芳大喝一声,旋即脑中一顿,忙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脸上则毫无血色。她深怕此事会殃及池鱼,虽然着急害怕母亲那张快嘴,却不敢大声说话,只是拉着宋太太,踮着脚走到街门边,指手画脚道,“从现在起,您一定别裹乱了,管好嘴别出声儿!咱把大门给顶上,哪儿也别去了,都待在家里别出声儿。天王老子来叫门,咱们也不能开,明白吗?” 经这一提醒,宋太太才意识到,这街上的兵意味着要打仗,赶紧上去帮忙:“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就是嘴上爱说,我怎么敢开门呢,除非你拿枪来指着我。皇帝将军都吓人,总统总理我都害怕。我现在只要一听见有人在街上说什么天理啦共和啦,我就头皮发麻,这种话说一回就死一堆人,没准儿啊又是这波嘴上不把门的人,招来的大祸呢。” 宋玉芳忙完了,才发现自己还打着一只赤脚,无奈地笑了一下。一面往回走,一面小声忧虑道:“唉,也不知道房山那边怎么样了……” 真要是打起仗来,医院学校总是被野蛮征用的,再要是碰上从军的土匪,那么找几个教书先生写写文书更是用得上了。 宋太太便也后知后觉地着急起来:“对啊,你爸他……” 宋玉芳回到屋里,穿上那只鞋子,扭头拽住母亲的手,试图安慰她:“好了,你也先别急得站不住,咱先管好自己要紧。等晚半晌街上清净了,我借印刷厂的电话问问。”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大家惶惶地熬了半个多月才恢复到正常生活。事后想起来,那简直像熬了半生一样漫长。报上一天一个说法,一会儿说段祺瑞要打进来,一会儿说南边的护法军要打上来,一会儿又说辫子军所向无敌。期间还有人议论,是不是还要跟洋人打起来。 等到沈兰有工夫关心冷秋月的时候,冷家太太早都入京来赁房子住了。看那排场,大约也是谈颂南出的钱,许多事情已经变得无可挽回了。 银行也在国会改组之后,换了一拨人。 宋玉芳感到与许多人之间都生分起来了,她便问傅咏兮道:“眼下我有个机会,可以当培训教员,给今年的新联系生上课,主要是交流交流小额储蓄的问题。你看,我们要不一起去吧?” 第101章 时局动荡 大病初愈的傅咏兮,脸上整整瘦了一大圈,她笑着摇头道:“两个人去就太多了,况且行里也不可能放咱们一起去啊。你也好,我也好,都需要个机会尝试独立地完成工作。你想带上我,无非一是怕我跟钟凯不对付,二是怕我没完没了地找密斯冷唠叨什么人生选择。其实两者都不可能了。你去培训班,我正好可以没日没夜地忙,躲开钟凯才是我最想做的呢。至于密斯冷,放在我的个人问题还未爆发之前,我自然是自负生有一对慧眼,对人对事都看得门儿清。可事实呢,我连自己的爱人都挑不好,哪里还敢去挑别人的鼻子眼睛?从前大家伙儿都说钟凯人好吧,其实是小事上顶好,大事上顶不老实的人。世事太无常了,老天爷的玄机,就是诸葛在世怕也算不透了。万一,这个谈三爷是反过来的呢?尤其是,密斯冷这位当事者,她的出发点不在于爱情,这就很难劝好了。” 宋玉芳无奈地耸耸肩,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道:“你倒通透,这几句话一说,咱们往后简直都不需要对任何事有任何的想法了。” 傅咏兮恹恹地接言道:“是啊,我还陷在消极态度里面,自身都难保呢。实在学不来从前的自己,也做不到那样对万事都热血沸腾了。” 宋玉芳仰面,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然后略振作起精神来,提议道:“既然咱们是难挽狂澜,不如就认真存几个钱吧。到时候随份子别叫谈家瞧不起密斯冷的亲友,顺便也是缓和友谊的一种方式。我的直觉还是那样,以为这个博弈实在以卵击石。密斯冷看似是变得杀气腾腾的,可有句话叫本性难移呀,她的本能还是心善的,在大宅门里,面对大家族、大家长,还有个不着四六的有钱丈夫,怕是很快就要后悔的。她又不是有钱人出生,连个本地人都不是,真有个好歹,想找人帮衬一把的时候,咱们还得有一份力出一份力不是。” 傅咏兮冷笑着答道:“你也是多虑,我就不认为她在跟你较什么真。她向你说那些话,恰恰说明她是真的拿你当自己人。她要拿你当外人呀,就该表现出于茫茫人海觅得真爱,恰好真爱又富可敌国,实在是幸福到飞在天上了一样。藏拙是人的本能,可她既然不对你藏着,那还不是拿你当朋友嘛。” 这话似乎说得很有几分道理在,宋玉芳点着头。眉间才舒展了不多会,又紧紧地蹙了起来:“那你也分析分析,沈兰姐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她好像……我总觉得她有难言之隐。” “她嘛……”傅咏兮托着腮,煞有介事地说道,“说实在话,她打从一开始就没跟谁交过心。她太要强了,就是私底下诉诉苦,她都觉得是在向命运认输,或者又感到自己的苦闷事儿说出来,是给朋友添麻烦的。总之,我的意思是,她说的话虽然怪怪的,可她的心事恐怕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解的。” 这些话不提不觉,一提起来似乎真是这样的。彼此初识时候,不多谈心事也很平常,但从来都不谈又是另一回事了。 宋玉芳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地自问道:“我怎么没悟出这些来呢?” 傅咏兮这下倒乐了,抚掌道:“你当我是悟出来的呀,你忘了我常去师大吗?跟她处了好多年的老师学生,都是这样说她的。所以我想着,连老同学都号不了她的脉,你就更号不准了。” 宋玉芳点了点头,她长久地盯着傅咏兮的眼睛,看起来是在思考彼此方才的对话。但实际上,她心里很是疼惜傅咏兮现在的样子。过去的傅咏兮,说不好听了,简直有点爱管闲事。一次失败的恋爱,简直把她伤得性情大变。非但不爱多管闲事,就连正事也完全不想去理了。 但愿只是一时的,而不是一直都这样。人的本性里,也有好奇,好奇这个世界,好奇身边的人。一个人完全不被毫无凡夫俗子的本能所牵制,那岂不是悟透了世间一切的意思吗?那样活着,应该很孤独吧。 宋玉芳为此担心,倒是傅咏兮粲然地笑着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密斯冷的婚礼在秋天,不冷不热的最适合穿新潮的衣服了。我在画报上瞧好了一身,想找裁缝去做。”说时,果然起身去找,“你给我参谋参谋,用那种颜色的布好。” ### 转眼便已入秋,正是冷秋月大喜的日子。天气不好不坏,虽然有乌云罩着,却也没下雨。 谈家迎亲的排场自然不一般,三匹大马拉的马车共有四辆,在大马路上还能并排走成两列,到了小巷子里就只能一辆一辆地过。至于新郎坐的汽车,连车胎都是全新的,据说这车就是为了结婚新置办的。这年头连内阁大臣办差,也未必人人有汽车坐,更不提专为了家里的喜事而置办了。负责吹奏的乐队队员,一致穿着笔挺的制服,步履矫健的样子,一看便是受过训的。 啧啧称赞的人群中,也有几个消息灵通的议论道:“你听说了吗,刚刚走马上任的交通部长跟新郎家里可是很近的亲戚。” “呦,怪道呢,这些吹拉弹唱的都不像是民间的把式,看来是借了军乐队吧。要说呀,有钱还是不如有权,光是有钱恐怕还支使不了人家呢。” “也未见得呀,颐和园怎么就开放了呢,皇帝老儿也愁穷啊。”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帝老儿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呢,还不是让人夺权给闹的。再说了,颐和园怎么到宣统手里的,还不是盖起来的时候他老祖宗有权,所以那样好的风水都算了他们家的。” 这两个人的贫嘴倒是把一直提不起劲头来的宋玉芳给逗乐了,她拍了拍傅咏兮和沈兰的手臂,轻声道:“咱们先去车里坐着吧。我猜呀,围在街门口等着看新娘子的人可多着呢。一会儿那两位主角出来了,再有瞧热闹地候着,道儿都走不动,咱们还是别添乱了。” 二人都说宋玉芳想得周到,就先去接送亲友的车子里等着出发。 正午十二时,在谈公馆正屋内办的仪式可谓是中西合璧了,既拜天地,也请了牧师来做宣誓的那一套。正如冷秋月的打扮,既穿了西洋的婚纱,又盖着传统的红盖头。 众宾客入座,每桌先上了八道冷盘。 傅咏兮轻声对宋玉芳道:“你知不知道最近兴起一家叫雪香斋的小馆子,排场虽不如人家大,却只靠一道精致的蟹味闯出了名堂。”说时,冲里头努努嘴,“我爸妈今儿也来了,就在里头长辈席上坐着,我听他们说,谈家也请了雪香斋的大厨,要亮亮他的看家本事呢。” 宋玉芳微笑道:“是嘛,看来不光是要饱口福,还是开了眼界呢。” 傅咏兮点了一下头,接着说道:“坊间流传雪香斋的秘方,要先把紫苏叶碾碎,在锅里炒着盐和花椒,放凉了一起擀成细末。最后扒开活蟹的脐,将粉末慢慢揉进去,再上屉去蒸,只留蟹香,腥味全无。不过,据我想来,一定不是这样容易的,否则秘方都不保密了,怎样还是没人能学得出来呢?恐怕这盐、花椒、紫苏叶的比例是最奥妙之处,总不轻易让人打听出来。” 宋玉芳的笑容逐渐凝住,却大发气感慨来了:“一道菜就这样讲究……” 傅咏兮是个不怎样忌讳场合的人,捂着半天脸,附到宋玉芳耳边悄声将她未完的那些意思,给抖搂了出来:“可知这家人,平日办事该是个什么场面了。” 沈兰是挨着傅咏兮坐的,就模模糊糊地听见些影子,忙扯着她的衣袖,提醒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大喜的日子咱们还是高高兴兴的吧。” “是啊,咱还是得挑好话来说,图个吉利不是。”宋玉芳嘴角撑出笑意来,“瞧,这一桌子的好菜可不能辜负了。如今的行市是越来越不行了,钞票跳水似地狂跌,行里效益差了,食堂的饭菜也跟着短斤缺两的,我可得趁今天打打牙祭了。” 傅咏兮扭过头,很不好意思地对沈兰道:“抱歉,实在是没忍住。虽知道你们都懂,却还是不吐不快。” 沈兰笑着拍拍她的背,道:“跟我抱什么歉,这又不是我的场面。” 傅咏兮站起来,举着酒瓶子道:“干吃有什么意思,咱也开了这酒,这才有个喝喜酒的样子不是。”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三巡酒过,沈兰的眼圈渐渐地红了,端着杯子祝酒:“不管怎么说吧,秋月是咱们当中头一个结婚的,希望她幸福,尽量地幸福……” 宋玉芳还是喝了多话就多的毛病,大着舌头狠狠地一点头:“对,太对了!掏心窝子地说一句,其实今天这一路看过来,我心里是很艳羡的,甚至还想呢,换我也想嫁了。我们的情况差不太多,我能够想象,忙了一整天,看了一整天的脸色,心气儿已经全灭了。可回到公寓等着她去拆的家信,十有八九总不是什么好消息。日常家用呀,亲戚堆里的红白事呀,还有家里上人保不住有个头疼脑热的。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几毛就够愁一天的了。家贫百事哀,从小就苦怕了,能给我一点小念想,我就会把人生的全副希望都交托在这上头。我的潜意识里总是很紧迫地在担心,我唯一的希望要是破灭了,那么我的生活将一无是处。我们是毫无退路的人,所以我们总是过得不洒脱,甚至很拧巴。她比我更甚,下了班无论和朋友腻到多晚,回到住处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对着那冰冷的天花板,成天介就是做梦,天上能掉钱该多好!”她叹着气,给自己盛了一碗热鸡汤,无奈地摇着头道,“有钱真好,有钱人的一碗菜有时就是穷人的一条命呐。” 第102章 表白心意 沈兰扑哧地笑出声,连连摆着手:“瞧瞧咱这几个人,刚说得好好的,只挑吉利的讲,却又在发这些感想,实在不应该呀。” 宋玉芳拉着她的臂膀,傻笑起来:“不对不对,这分明是我一个人的不是。不不不,我也不是有意的,我的本意只想感谢命运待不薄。你们想啊,我刚来的时候,被排挤到外头,去向小散户推介业务,看似是钱难挣了,其实换个角度想,我却也不用整天面对着跟自己相去甚远的阶层,替他们鞍前马后地跑,省去了很多心理落差。”说时,向着满桌佳肴一挥手,“这样的饕餮盛宴,要是天天地在我眼皮子底下转悠,我也不谈什么理想不理想了,只愿顺从着好逸恶劳的本能去过日子。” 傅咏兮眨着眼笑道:“沈兰姐,你听听她的话,怕不是在教导我们身在福中要知福。” 宋玉芳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撅着嘴反驳:“你又歪派我了,我这些感想可全都是为密斯冷所做。” 傅咏兮歪头向着宋玉芳的肩头一靠,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不是歪派,我也觉得你说的很对。我的父母虽然总是无法理解我,但是他们至少让我避免了很多生存烦恼,所以我也不至于遭受一点打击就振作不起来了。” 说着说着,气氛不由地又陷入了一种淡淡的哀伤之中。 沈兰便笑着打岔:“你二位今天的议论可真是多,从这种大喜日子抒发人生感想的行为来看,你们倒更像是新娘子。好了,都别说了。我都闻见蟹香了,看来这酒席是要进入正题了吧。” 话音才落,果然有厨役端着一大盘螃蟹过来。 大快朵颐之后,傅咏兮对沈兰说道:“我听说一些风声,因为又招了一批女职员的关系,好像妇女储蓄要正式成立专门的科室,沈兰姐大概是科长的不二人选。” 沈兰心中稍有一瞬的亢奋,随机凝着笑容,冲宋玉芳瞥了一眼,然后才带着一点酸劲说道:“密斯宋是上过内部刊物的女职员典范,要选也是先选她呀。” 宋玉芳愣了一下子,想了一想,然后笑着说道:“如果真要提出这样一件事情来,放在以前自然要争取。不过,这一阵子,我在培训班赶鸭子上架地给人上了几堂课,闲下来时倒也跟那边的教员交流了一些感想。我对将来的打算,是想常留着那边教员的位置,一点一点从一年之中只教一两期练习生,整理出一套教学的办法,慢慢地专做银行的职业培训。我看过一些游记,这个职业培训在国外是很受重视的,我自己也喜欢。国内还没这方面意识,但是等到大家都重视的时候,又该是人手紧缺了。” 傅咏兮晃着手指,一副心中了然的样子:“我可以证明,这不是谦让,她倒是真喜欢做培训,并且‘野心’还挺大的。” 宋玉芳耸着眉毛,对她粲然一笑。 她两人之间聊起的交心话,听在沈兰耳朵里,简直是天书。不过,倒有一点很明白,她宋玉芳不想争的,才轮到沈兰手里。 想罢,沈兰不想气氛弄得太僵,话锋一转,便问:“密斯冷已经交了辞呈,她的位置谁来顶?” 宋玉芳答道:“不是有新人会进来嘛,不过上头让咱们两个里头回来一个,好带带她们。” 傅咏兮冷笑一下,坚决表态:“密斯宋,自然是你留下的,我是打死都不从的。” 宋玉芳和沈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 快散席的时候,何舜清忽然出现在宋玉芳面前,向她严肃地说道:“借一步说话?” 沈兰翘着唇角一笑,扭头不言。 而喝得满面通红的傅咏兮这才嘶着嘴吸了一口气,满眼都是后知后觉。 宋玉芳抓着头皮挠了几下,埋着脸假装咳嗽了起来。暗地里,则一直偷着观察周遭的人。以目下的情状来看,别扭着不肯离席,反而招人眼。因就慢慢地站起来,默然先向后花园走去。 原来这个谈颂南有位堂叔,恰好刚升任北京中行的襄理,出于人际关系网的需要,谈家绕了一大圈关系,把年龄相仿的何舜清请来做傧相。虽然新郎去冷家迎亲的时候,宋玉芳的惊讶几乎使她失态,但过不了多久之后,她又暗暗对自己说,不过是一次正常的会面,没必要自寻烦恼。况且又是在人家的婚礼上,就是不刻意躲着,总也没有太多凑巧碰面的时候。 谁承想,何舜清居然自己找了过来。 因想着,宋玉芳不自觉地长叹出声。 何舜清不由地跟着揪了一下,笑着问道:“总处希望妇女储蓄能成立专门的科室,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请你出任科长?” 宋玉芳听到了主题,反而大松一口气,一路退着步子反问道:“工作的事情不能上班的时候谈吗?” 何舜清对于她的躲闪似乎早有预料,见招拆招道:“我都借着由头把你喊出来了,你认真地想一想这个问题,一会儿回到同事身边,也好拿这个话题敷衍一下不是嘛。” 这个理由充分地说服了宋玉芳,她站住了脚,却没有思考太久:“方才跟同事谈天,正好还说起了这个传闻,不成想你就找我来说了。我想,我可能没有那个经历去承担管理工作。” 这个拒绝来得毫无意外,何舜清轻笑道:“你总是喜欢谦虚,上次还说做不来教案,但是结果明明很惊艳。” 宋玉芳摇了一下头,道:“这事情上,我可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坚持让我加入培训班,我的理想到现在都还很缥缈。”因说着,便把自己与培训班上的教员同仁们是如何地一拍即合,又怎样盘算着将培训班办得更加专业这几件事,挑拣了重点向何舜清略做解释。 “不仅是个充分的理由,还是个很启发人的设想。与你谈工作,总是让我觉得越谈越忙。”何舜清不住地颔首称赞,尔后又无奈地摊着手道,“真是可惜了,就要放走这样一个人才,我心里还挺矛盾的。” 宋玉芳则纠正道:“怎样能说是放走的呢,我不是辞职,只是想改变工作重点。” “也是。”何舜清意味深长地叹息着,随即侧着身子,偷偷地观察着宋玉芳的颜色,“我觉得可惜,无非是害怕将来你们的构想成了气候,或许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上班时间总能见着你。干我们这一行有多累,大概不需要我向你细细地解释,你是很能体会的。像我们这样一睁眼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人,能有一个那么人在距离很近的地方,见她一次就能多笑一下,甚至能忘掉一些烦恼,这种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而我既然有了,就免不了贪心地希望这份幸运是一直都触手可及的。” 终究还是又搬出这个问题来了。 宋玉芳觉得眼皮子一阵一阵地乱跳,不由掩面平复着情绪。 何舜清知道,自己挑起的话头,对于宋玉芳来说是很难接的,唯有兀自把话说下去:“新的总裁班子已经定下来了,张庆元君在上海的分行副经理名义会替他保留着,也就是说他这次上任副总裁是为一个阶段性的目标。在此期间,我自然是倾尽全力来配合他。修改则例,限制对zheng府垫款,整理京钞烂账,努力将业务形象从只为zheng府服务转向商业市场,每一场都不好打。而有些事情,如果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恐怕很难全身心地融入战斗之中。时间越是紧迫,我就越是想不到该怎样做才……”说到一半,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把背挺得直直的,走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手僵在那里,“宋玉芳女士,我再一次真诚恳切地向您请求一个答案,我们可以不止是朋友,更是红尘中无可取代的知己吗?” 宋玉芳的右手仍旧扶着额头,视线透过指缝,恰好落在了何舜清伸出的右手上。 如果此刻灵魂可以出走,真该去求一求迷信,问问老天,眼前这个澄澈的目光究竟可不可信。诚如傅咏兮感慨的那样,平凡的肉眼去看人,钟凯是个顶努力顶上进的好人,谁能知道这样一个人,犯了顶不老实的错呢?所以呀,这一刻满满占着宋玉芳心房的那股感动,谁又敢断言是可靠的呢? 等到压制住了冲动,宋玉芳才平心静气地回避着问题:“我认为知己不是靠言语去约定的,他们的思想在一处,引领着他们始终一路向前。那样,便是从不相问,也自然是知己。” 何舜清急得直摇头,追了一步上去:“如果都不问,我怎样能知道,哪一天才会是我人生最得意的日子?”说着,连忙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金戒指,举着递上前去。 宋玉芳终于放下手,嗓子里不由低喊了一声。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一个渴望,一个躲闪。 何舜清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他鼓足了勇气,想以自信轻松的姿态,再往前迈出一步:“还是你主张……一切都由我来定呢?” 第103章 真情告白 宋玉芳却吓得连连倒退:“不不不,实在抱歉。我没有想过这问题,你突然地提出来让我六神无主,我想我……我眼下,除了工作之外,我恐怕还不愿为别的事情来分心。” 何舜清的眼睛一下便黯淡了,举着戒指的手也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他转过身,难掩失望地皱了一下脸。旋即又下定决心,努力到底:“我可以假装相信你的托词,但你也是骗不了自己的。你是想过这个问题的,对吗?”他转过来,步步逼向宋玉芳,“你和我一样,虽然彼此还没走到明朗的一步,却早已把这个问题放在了心上。我不介意你拒绝,但我介意你用破绽百出的谎言来逃避。” 宋玉芳觉得从心里漫出一股酸涩,占满了整个脑袋,使得连站稳都需要消耗极大的体力。她嘶哑地反问道:“想过又怎样,想过却没答应,意思难道还不够明白吗?” 这一次,何舜清没有那个勇气再往前迫近了,他只是气馁地诉说着心里的委屈和矛盾:“照说我不该逼迫你非要说出令我欢喜的答案,可我认为隐藏情感是难办到的事。读到情诗会动容,听到情歌会掉泪,见到情人会脸红。” 越来越能感觉到心意动摇的宋玉芳,眼里一热,赶紧转头去擦。却被快了一步的何舜清牢牢拽住,扳正了身子。 何舜清低着头,一点一点靠近她紧闭的眼,追问道:“你要我怎么去相信,你这时的脸红与我全然无关?即便这是逼迫下的羞愤,那么你的眼泪……” 被问急了的宋玉芳,连耳根子都烧红了,她紧紧捂着乱窜的心口,为挣脱这种压迫,从言不由衷一路到了口不择言:“是害怕,我害怕你会因为求爱不成而报复。你这样的大人物,很容易就能捏死我。” “你真的认为我是这种人?”何舜清松开了手,冰冷的不止是他的手脚,还有口吻,“即使我们的缘分仅仅停留在同事和朋友的阶段也没关系,可你对我的为人,难道是这样定义的?” 他的失望全藏在话里,宋玉芳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他委屈得泛红的眼,宋玉芳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为难之中。 这一次,何舜清彻底地沉默了。 而滔滔不绝的人,换成了宋玉芳:“还要说得怎样清楚呢?实不相瞒,此刻正在礼堂内,接受宾客祝福的那对贤伉俪,我曾极力地反对过。有很多旧思想,尽管我认为不对,但很奇怪,这些想法像是融进了我的骨血,打娘胎里出来就再也甩不掉了。我是个女子,所以每一次,尽管你都很信任地鼓励我去尝试新工作,可我的第一反应总是向后萎缩。那不是谦虚,我知道那是我难以克制的天生的一点儿自卑。环境使然,当这个社会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告诉我女人不行的时候,我的每一分努力首先要面对的敌人就是我的心魔。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去猜测,身为男子的你们,在这个把女子视作玩物的社会里,浸泡久了,你们会不会也天生带一点儿顽劣,只把婚姻看成人生的一小部分呢?如果我们对于婚姻的重视是不对等的,那么早晚有一天我们的合作也会崩溃。” 何舜清深吸一口气,只思考了片刻,便掷地有声道:“我不敢说我完全没有心魔,就让我们带着歧视来议论这件事件吧。既然你区区一个女子,都可以拼尽全力去克服你怯懦的心魔,那么我堂堂一个男子,难道就克服不了外界的诱惑了吗?你凭什么小觑我?” 宋玉芳微点了一下头,虽然有了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却最终还是没能迈过内心对门第的恐惧:“好,那我们再往下谈。这世间,只是你和我的世间吗?我们中国人的骨子里,对于两性之好,总是带着齐大非偶的包袱。我的父母会不会同意,即便他们同意了,那是出于为我的后半生好呢,还是需要通过我来使他们的后半生变得好?这是我的问题,而你该考虑你的父母和家人。他们的思想能改变吗,他们接受新的婚恋观吗?即便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我们双方搁下种种的不般配,非要成就这一段关系。可是日子还长,你们这样人和我们这样人,能一辈子相安无事吗?” 一下子抬出家庭问题,这永远是男女之间绕不过、跨不过的难题,即使是条件相当的世交之家,也常从儿女亲家处成点头之交。 何舜清没法虚伪地在这个问题上夸什么海口,他的眼神变得犹豫了起来:“玉舫,我们可不可以先别把问题扩大到……” “不,你听我说完。”宋玉芳打断了他试图缩小矛盾的意图,“我告诉你什么是真实的生活,告诉你为什么两个阶级的婚姻总是遗憾的多圆满的少,也顺便向你坦白我是怎样的俗人一个。譬如你手上拿的金戒指,我知道在你这个阶层的人,议论起首饰,首先是欣赏工艺、花纹,甚至会去攀比它是不是独一无二的。而我看到它,首先想到这么大这么闪,它是真的吗?如果我接过来,我会趁着没人拿牙去磕它。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我们从小耳濡目染的生活简直天差地别。你千万别对我说,爱能包容一切。当我有一天,终于没能克制住本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的时候,你会不会在那一瞬间觉得,从前的爱是错付的。你会不会后悔爱上一个,无论挣多少钱,都会站在大街上,为不花冤枉钱,跟人力车夫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过去的人。即使你把这个问题考虑清楚之后,依然选择向我走来。那我也该考虑清楚,我自己能不能做到,今后的日子里,永远不在你面前,为我的市井作风而感到自卑。我想要的家,是轻松而融洽的。我不想我未来的人生,白天为工作压力束缚着,回到家里还要继续忐忑着我刚才这个字是不是用得不够好。尽管我内心依然乐观地相信,超越门第和财富的爱情是存在的,但我没有勇气去相信的是,爱情的冲动可以维持一辈子。” 一口气说完这些,宋玉芳忽然不再战栗。她终于能清晰地明白,是什么一直使她回避这段关系。一旦明白了,最后一点乐观也就湮灭了,恐惧也就消失了。她不是天生的穷女孩,她也曾拥有过锦衣玉食。因此,她心里没有那种无知无畏盲目的勇气,她比那些不知宅院有多深的女孩更加恐惧朱门绣户。和这样的门第攀亲,甚至都不是两个家庭的事,而要牵涉一个庞大的宗族。穷人是不会有那么多亲戚的,人家怕你隔三差五地借米借粮,见你穷了就巴不得不认识。有钱人可不同,越走动得勤,赚钱的路子越多,即使是出了服的亲戚照样会在某一天突然地出现,然后指手画脚地品评着家族里的新人。 这些担忧不是自寻苦恼,宋太太曾经就是那么过来的。虽然母亲的遭遇很遥远,但是依然零星地留在了宋玉芳的脑海里。她不想重走那样一条路,那条老路对于毫无能力的旧式妇女而言,用地位和尊严去换生存是不错的选择。但对于宋玉芳这样可以养活自己的人而言,那是不能忍受的。 何舜清就这么望着宋玉芳,听她用不大的声音诉说着心底的困惑彷徨,又眼睁睁看着她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她灭掉的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希望。 闹了一场,后来戏台子开演,宋玉芳也没去听。 ### 回到家里,天上的月亮才刚冒出一个头。 宋太太正拿着一匹新布,对着王婶在身上比划。 “妈……”宋玉芳才喊了一个字出来,眼里就滚烫了起来,嘴里像塞着什么,底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来得正好。”宋太太见她回来得早,更是高兴了,“你弟弟了不得,才转了新学校,就被选上了,说是要给外国大官儿唱歌去,你看看,我拿这个料子给他做身新衣裳好不好?”说罢,跟王婶一人拉着布料的一个角,展出来给她瞧。 宋玉芳勉强弯着唇笑了一下,小声道:“他学的是合唱,要去也是和同学一块儿去,不能他穿一个色,别人穿另一个色,还是得听学校的安排吧。” “还有这讲究呀?”宋太太的热情被这一句话给浇熄了,随即着急起来,追着坐到女儿身边问道,“那人家会不会让咱买那种很贵的料子?” 宋玉芳摇头道:“钱总是要出一点儿吧,但也未必很是很大的数目。应该是整个合唱团归总了一块儿买,没准儿摊下来比你自个儿单买一匹还便宜。” “那我就不忙活了。”宋太太放下心来,将布又叠了回去,嘴里还念叨着,“这个料子跟你爸那身湖蓝色的长衫花纹差不太多,那衣裳穿了七八年了,袖口都磨白了。我寻思把后背的料子拆下来做袖子,这块新布正好做衣襟,这不就又凑出一身新的嘛。” 宋玉芳就望着这匹料子去想,自己的新衣服都是哪里来的,想来想去好像没有一件是母亲给添的,都是自己逛街时见了好的就买下来做的。因想着,脸色变得很差劲,喉咙动了几下,哑着嗓问道:“妈,在你心里,是待我好……还是待津方好?” 第104章 无眠之夜 宋太太先是愣了一愣,旋即咧着嘴,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大到院子里都有了回声:“哎呀,可笑死我了,你都多大了,问这些干什么,那是三岁小儿问的,连你弟弟都已经不这么问了呢。” 宋玉芳张了张嘴,表情比哭还难看:“那我换个问题吧。你总唠叨让我嫁人,还要我挑家里条件好的嫁,是不是为想着,我若嫁得好了以后等津方娶媳妇儿了,你就有地儿折腾大场面了?” 宋太太止了笑声,手抱在胸前,认真地望了女儿几眼,才道:“那自然……也有这样的道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不知道这句话啊?” 问这些话,是因为宋玉芳在最无助的时候,脑海里最先浮现的仍旧是家人。她就一个兄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不能说这些。找父亲吧,恐怕说不到一半就要脸红脖子粗的。好容易飞奔回来找了母亲,忽然又兴起个念头,来试探这些话。 最后自然谁都找不成,什么都问不成。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扭曲,宋玉芳把脑袋往前一低,真假难辨地歪斜着躺在椅子深处,冷笑道:“我同事嫁的是究竟是好人家呀,桌上招待客人的酒,劲儿可真大……” “那就回去睡吧。”宋太太深信不疑,手往旁边一扬,“王婶,过来搭把手。”说时,二人架起宋玉芳便往她屋里去了。 ### 王婶帮着宋玉芳把外头的衣服脱了,划过她的手时,觉着有些冰凉,便对宋太太道:“姑娘怕是吹了风了,太太这两日身上正也不舒服,这里就交给我吧。省得你两个,把病气过来过去的。” 宋太太一听道理也对,就先回屋了。 王婶出去捧了一床新被子回来时,宋玉芳早躺着不动了。 “小姐,小姐……”王婶叫了一阵,还不见她答应,先把被子放在脚后跟,接着蹑手蹑脚地把被子打开。 宋玉芳顾不得卫生,快速地拿脸在枕巾上蹭了两下,睁开眼翻过身,把被子卷了起来。 王婶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呦,我以为你睡了呢。”然后麻利地将新被子铺开,盖在她身上,“今儿天凉,我给你换一床被子,前两天刚晒过,可暖和了。” 宋玉芳没力气答应,哼了一声又躺下了。 王婶把被子往她脖子里掖了掖,这才惊呼起来:“呀,小姐,你的眼睛怎么弄的呀,哭了?为的什么呀?” 宋玉芳揉了揉眼睛,带着几分哭腔问道:“王婶,你有女儿吗?” 王婶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继而湿润,她无奈地笑了一下,手往眼角揩了一把,然后才道:“有是有,嫁得远了些,过了河北才是她婆家呢。要不然呐,当初家里揭不开锅那会儿,我还能托人跟她打个商量。去她家睡柴草就睡柴草,好歹也是个家呀。” 放在平日,宋玉芳是不爱揭别人的短处的,只是今天有些例外,一路追问下去:“她出嫁的聘礼……后来是不是都给弟弟娶媳妇儿用了?” 王婶木然地呆望着,许久之后才点着头默认:“谁知道娶进个夜叉星,弄得亲儿子都不愿管我了。” 宋玉芳又问:“那……你了解你女婿是什么样的人吗?” 王婶心里不乐意她刨根问底的样子,嘴上还是照实说了:“知道,做木匠的。” 宋玉芳不由笑了一下,这不是她问这句话的意思,便又解释道:“我是问别的,譬如人品怎样?” 王婶又答道:“我那女婿比我女儿大三岁,很有劲儿,木匠活儿干得不错,养活她没问题。” 宋玉芳苦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你们当妈的,心里总是先紧着儿子,有了富余才是女儿的。” 王婶心念一动,眼珠子一闪,拍着掌恍然道:“大小姐,我懂了。”她坐在床沿上,笑眯眯地对着宋玉芳讲道,“这一阵子总有女学生不是发传单,就是拉着人搞什么宣讲。不信,你得空儿去天桥看看,满地的传单,还有墙上的画儿,贴了就给揭,揭了又给贴上。不就是说女人总吃亏的事儿嘛,那不一直是这样的嘛。一碗水的事儿上哪儿找去,家里老娘就算生一窝子都带把儿的,也有个偏疼的,更何况是儿女都有呢。你听了外头的话,要是觉着委屈,说上一两回也不要紧,咱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正经地当个心事老惦着,就没意思了。听婶儿一句话,男人是太阳,女人是月亮,月亮再圆也晒不了谷子,女人再本事也得有个男人才能混口吃的。要不然日子怎么就偏要叫日子呢,这就是说呀,离了太阳就没日子可过啦。” 这一劝哪还了得,宋玉芳心里更加空落落的。可她又觉得去跟不读书的妇女争辩,实在没意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是点着头,把人请走了。 刚才王婶说到月亮,宋玉芳就好奇今夜的月亮长什么样。她披衣起来,摇开一点窗户,挨着墙角呆呆地举目望着。月亮总是那个月亮,可月亮又每天都不一样,譬如今天的月牙儿,像一柄弯刀,冰冷得叫人直发抖。 月亮是不能晒谷子,如果晒不了谷子就没有用,那宇宙为什么不抛弃月亮呢? 宋玉芳眨了眨眼睛,两行眼泪又断线似地不停地落。 ### 是日正午,何舜清从二楼的经理办公室出来,在楼梯上差点跟崔万华撞个满怀。 “对不住呀何秘书,我急着赶路没看着您。”崔万华憨笑着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何舜清笑问他道:“午休时间还跑上跑下的,已经开始这么忙了吗?” 崔万华道:“这两天还成,没到最忙的时候呢。我刚才是下楼帮储蓄部的忙,他们部门不是要多隔出一间办公室嘛,我给打个下手。顺道呢,小玉说想看看我们办公室那些没要紧的工作记录,她好像有用处。其实有些簿记本不要紧的,但主任襄理他们只要一听说外人要看,就谨慎得很。这不,这会子大家伙儿都不在呢,我得赶着去拿,她用完了我再悄悄还了,就一点事儿没有。” 何舜清脸上礼貌的微笑瞬间消散了,冷哼一声道:“关系够好的,都叫上小名了。” 崔万华看他是生了气着急走的样子,神色一绷,赶紧拉住他的手臂,急忙解释起来:“您也甭这样说话,弄得怪吓人的。我稍打听了两句,她就是想知道知道算术上的事儿,还有簿记的格式。说是咱们银行一位老师傅想编一个册子,教教人家怎么在银行里做事,她就托我帮个忙。” “啊?哦……”何舜清淡定地放慢了步子,装出一早就知道这回事的样子。 “倒是你们两个人,怎么回事儿啊?”崔万华瞥见他偷抿了一下嘴角,了然一笑,言语中既有好奇也有几分戏谑,“你俩还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何舜清惊诧于崔万华谈起此事时稀松平常的态度,忙连声问他道:“你说什么,这话从何而来,你怎么能知道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事?” “新鲜,你以为你不说咱就都不知道啦?”崔万华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下,附上前小声道,“佟小姐一有空就找小玉的茬,而且每回你打分行里一转悠,佟小姐就更凶上三分。还有啊,小玉虽然待人宽厚吧,但也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人家在公事上给她一个没道理的钉子碰,她转眼就要拿软剪刀还回去的。唯独佟小姐欺负起她来,既不为公事,又不明说是哪件私事,小玉呢好像是心里有数,越有数她越躲着。时间长了,就连我也看明白了。” “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何舜清当下觉得很气愤,急着要下楼去理论。同时心里又有了一点希望,认为宋玉芳的拒绝是受了别的因素影响,兴许解决了此事,一切就都峰回路转了。 倒是崔万华早替他看明了利弊,拽着他的衣袖劝道:“要我说呢,你往后还是少去楼下,就是去了也得管住自己的眼。这年头的社交是太公开了,舞池里搂一晚上还说是普通朋友呢,今天喜欢得了不得,明天就说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小玉为人很谨慎,凡事都不敢冒太大的险,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呢。你也想得太容易了,单靠每天多走几趟、多看两眼,就想和她怎么着吗?再有个醋坛子在当间儿给你使绊子,没准儿小玉看见你就头疼,哪儿还能谈上恋爱啊。” 何舜清这会儿脑子里乱哄哄的,简直看不明白崔万华是哪头的,搔着鬓角问道:“你这是替她来劝我的吗?” “不是,我嘴笨,说话总也不明白。”崔万华笑着往自己脸颊上轻轻打了一下,“我意思,往后大白天里,你就甭下去了,再想见面也得忍到下了班再偷偷约她呀。” “真要那样生疏,哪还能答应出来呀。”何舜清拧着眉头摆着手,连连摇头。 第105章 挑拨离间 崔万华被他急得直拍起大腿来:“你这读书人白学了那么些本事了,照理你该比我更懂啊!”说时,伸挺了手掌,右手做握笔状随意比划了两下,“写信呀,这你总该会吧。用你们文明人的文明新词儿来说,灵魂都熟悉了,就算彼此不见,又能生疏到哪儿去呢?” 何舜清犹如受了点拨,心里一下就敞亮了。一拍手,把右手大拇指举着,左手使劲拍了拍崔万华的肩膀,道:“大恩不言谢了!” 崔万华笑着拱了一下手,待他走了才自言自语起来:“谢?要真成了,我也该谢你啊,彼此彼此吧。” 而楼下一起帮沈兰搬地方的三个女孩,也正议论着何舜清。 傅咏兮对于自己最好的朋友一直怀着心事不发,先是颇为不满,随后又关切地想要了解更多的细节。 宋玉芳正愁满腔的心事,既无处发泄,又没有个可商量的人选。就一点一点地将前因后果,和自己怎样答复的,以及对两人未来持怎样悲观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沈兰起先听得很入神,可越听下去,就越控制不住地去想自己的一念之差。她抬起头来,望着正为接不接受青年才俊的求婚而苦恼不已的宋玉芳,心里不由对自己失败的人生,付之冷笑。 傅咏兮则认真地回答道:“你既是取怀疑态度在考虑的,那我就不能说什么了。我又不是个火眼金睛的人,真要我做参谋,没准儿还给你挖坑埋了呢。” 宋玉芳微微颔首,慢慢掉转脸去。 沈兰察觉到有目光追了过来,继而笑着摇头,拒绝给出任何建议:“书上不是说了嘛,爱情这回事呐,要听内心的呼喊。从这方面来说,咱们外人哪能看得清你的内心啊。” 宋玉芳轻叹着想到,心意是不需要反复确认了,她困惑的是勇气。她有多少勇气呢,这些勇气能助她走得多远呢?走出这一步,自然希望应该走一辈子才算理想。 “午休时间到,我得赶紧走了。”傅咏兮看了一眼时间,吓得扔下手里的书,抱着公文包就跑。 宋玉芳接着站起来道:“那我也回柜上去了。” 办公室安静了下来,沈兰泄了一口气,拿手指勾住桌上的名牌,瘫在椅子上,来回地抚摸着自己的新头衔。 不多大会儿的工夫,门外传来了高跟鞋的脚步声。随后,佟慧怡不打招呼地推开门,往桌前一坐,架着二郎腿,阴阳怪气地鼓掌道:“恭喜啊,第一任女科长。不过,蒋主任出了多少力呢?我可是听说,原定的人选是宋玉芳,还是新副总裁钦点的。嘁,副总裁眼里哪儿有这些鸡毛蒜皮呀,靠的什么不是很明显嘛!其实以你的学历和能力,第一人选怎么会旁落他人呢。要我说呢,可惜了你的美人钩虽然发生了效力,却没能钓到更有权势的人。” 沈兰板着一张脸,把名牌放下,坐正了身子,表示自己还有事情要忙。 佟慧怡斜着眼冲着名牌憋了一记冷笑,继续追问她:“是不是不服气?无论从工作上,还是个人魅力上……” “你小时候学的三字经是不是盗印的?”沈兰问得佟慧怡不明就里,这才不无嘲讽地解释道,“人之初,性本恶。你是这样学的吧?” 原本打算把沈兰拉来自己这边的佟慧怡,彻底被激怒了,她猛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指着沈兰破口大骂:“呦,爬床才几天呐,就拿自个儿当瓣蒜了?我好心好意来消解你的苦闷,你却来挖苦我。丫头养的,什么东西!” 沈兰铁青着脸一跃而起,扑上去一把扭住了佟慧怡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说道:“希望你永远都记得,眼前这个被你贬低到尘埃里的人,也从未看得起你。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上赶着倒贴还不成功。”说完,把人往外头一扔,把门碰得整条走廊里都是回声。 “你……”佟慧怡扶着墙,踉跄地站住了身子,恶狠狠地一回头,鼻子却差点让门给碰了。 离得近的办公室,纷纷露出一两张看热闹的脸。刚一触到佟慧怡眸中的凶光,便又躲闪着缩了回去。 唐茂年不知由哪里冒出来的,堆下一脸谄媚的笑,上前道:“密斯佟,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德行。”佟慧怡一白眼,倨傲地翘高了下巴,抚着额角的碎发,啐道,“人跟人勾心斗角,牲口也想来凑热闹呀?” 这一阵,唐茂年为了那口阿片,简直穷得没脾气了,非但不生气,还笑着抹匀了脸上的口水:“您是大人物,多少人排队等着见呢,这万一您要有个缺使唤的时候呢。” 佟慧怡斜睨了他两眼,冷哼着走开了。 在拐弯处,忘了一些事的傅咏兮匆匆忙忙折回来,跟佟慧怡对面对地拿眼神交锋了一晌子,便扭头去敲沈兰办公室的门:“沈兰姐……” 可能是方才摔得太重了,门反而没关严实,刚一敲就吱嘎地叫了一声,慢慢摇开一道缝。 沈兰听见傅咏兮回转头来,赶紧把抽屉门碰上,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 傅咏兮笑眯眯地进来,晃了晃手里的小铜盒:“沈兰姐,刚才忘了说,我嫂子托人带的牙粉,说是很好用。我看你咖啡瘾太重,牙都变黄了。” 沈兰笑着接过来,见包装上画的是个穿和服的贵妇,便问道:“这个贵吗?” 傅咏兮笑着答道:“当嫂子的不都很怕小姑子嘛,据她说是不贵,白给了我三盒。你也拿去试试,要是管用呢我就托她再去买,那时候再算钱吧。” “那就多谢了。”沈兰把牙粉举在脸蛋旁,抿了一个不露齿的微笑。 待到傅咏兮走开,沈兰才捂着嘴,很害怕地掏出手包里的小镜子,偷偷照了照。她绝望地耷拉着脑袋,去开手边的抽屉。里头有个拇指粗的小玻璃瓶,一头拿胶皮盖着,另一头可以用笔管穿通。 这玩意不光做得精巧,也很实用。据说把禁烟时时挂在嘴边的议员并非都那么清白,有的纯粹是替人交议案,有的则是上了套染上了瘾。为了不叫人发现,他们出门应酬,从不躺灯,只随身带着简易的家伙,犯烟瘾了就趁着解手时偷偷吸两下。 沈兰以为人的意志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便屈服了那些在赌桌上一掷千金的太太们。陪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接下去就是无底深渊。她尝试过砸烂烟家伙,却又在瘾头上来时,哭求蒋孟叟再去买新的。好容易过了瘾,又开始无休止地憎恨起自己的面目。可她不想这样的面目带到银行里或者带回家中,她不想在亲友面前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蒋孟叟为博美人高兴,打听出这个玻璃小瓶的法子。有了这层掩饰,沈兰想回头就更难了。 ### 黄昏时,崔万华偷着早退了半小时。 这时的胭脂胡同很热闹,姑娘们伸着懒腰,下床打扮起来。老鸨们倒没什么可忙的,为打发天黑前的时光,凑在一处打牌。 今天李阿姐手气有点背,口袋里的零钱都输干净了。按说,自己人打打小牌无非图个高兴,没钱了就赊着。可今天不知起了个头,说李阿姐福气好,养的两个姑娘都遇上了善人老板,不光有钱赚,还不用花多大的气力。一个操本地口音的,话赶话地就跟李阿姐说僵了:“老姐姐,你也心疼心疼咱几个老姊妹吧。起早贪黑,一个时辰跑四个局,还挣不到你一点儿零头。你们家可倒好,常年不出门的,在屋里把台面一摆,哎呦,进进出出地都是大马车、小汽车,打个茶围都能收整数。依我说,咱仨要是点儿背,你就该担待着。要是运气来了,你就该现结。咱们这样命不好的人,运气就是有,也不过一会儿的事儿。” “就是就是,李姐姐都是跟洋行里的阔老爷打交道的,还能不知道牌桌上什么规矩吗?牌品同人品,牌品好了立身正了,自然有好报。” 李阿姐往地上一啐,一口的平舌本地话:“哦呦,我们这样人还讲什么立身正不正的话来咒我。不就是要钱,好像我给不起似的。你们等着,我回去拿就是了。” 走回院里,听见小桂香那屋里有男人的笑声。李阿姐脸色一沉,收住脚步,一手叉在腰上,偷偷摸到窗口,捅破一个小洞,往里头去瞧。 果然是崔万华在里面,小桂香则歪在沙发上,没心没肺地傻笑。 李阿姐趁他们不提防,风风火火地冲到了崔万华跟前。她低头扫了一眼空空的茶盘子,盛气凌人地冷哼一声:“当吾憨咯?” “姆妈……”小桂香吓得冷汗直冒,忐忑地站了起来。 崔万华也惊着了,他的手搭在口袋边,下意识想去掏钱。可是,被人抓了个正着才想起往茶盘里放钱,好像本就有意揩油似的。倒不如自自然然的,就当是一进门时忘了,一会儿找机会放下五块钱,或者面子还能留得住。 第106章 计划受阻 不料李阿姐念头一转,没有揪着茶围钱冷嘲热讽,反而做出乐意成全的样子,笑着拿北京话和崔万华谈了起来:“堂子饭阿能吃一辈子?不来噻的,有机会还是出去了好。不过,年轻姑娘日子还长,还能碰碰运气,我们人老珠黄的,就要开门见山讲生意经了。小桂香我是花两百大洋买的,吃穿用住这还没算呢。我开门做生意的人,不可能赔钱给你养媳妇的。就算是我拿她当女儿看待嚒,问女婿要点聘礼也不算很过分的,哦?” 崔万华从没想过李阿姐会带着认真的样子和他谈这个,不由地偷望了手足无措的小桂香两眼,然后低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小桂香这时候已经好多了,缓了缓就能说出话来了:“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姐姐,侬脑子灵光,帮吾……” 玉仙儿嗔她太傻,一根手已然举到她额角,却不忍心戳下去,只是拿话叫醒她:“灵光又哪哈啦,算勿过命呀!算得过嚒,吾老早不在此地了。” 小桂香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愣地望着镜中的模样默然淌泪。 玉仙儿替她抿紧额前的头发,将语气放得很缓很柔:“照常吃饭,照常过日子,到了那辰光,就当做是心上人来同侬点蜡烛。勿要乱想,就当做自己还在乡下,爷娘同侬寻好人家,难道地主少爷就勿动头一夜这点脑筋啊?啥要紧,下世投个好胎,这世嚒就糊里糊涂看过去。” ### 这日恰好是礼拜,宋玉芳走到一个大杂院里,站在西屋子门口往里喊了一声:“大虎哥,晚半天我包你的车,成不成?” “是宋小姐吧?”李大虎把破了洞的白手巾往肩头一搭,一路问了出来,“我呀,巴不得你包月呢。” “那你下午两点半到银行门口等着我吧。”宋玉芳笑着颔首,又冲里头说道,“李嫂子,我今儿有点事情办,恐怕大虎哥晚饭前是赶不回来的,你带着孩子上我家去吃吧。” 那扇破了洞的窗户被一把推开,一股油腻味顺着空气送到人鼻子里去。 李大嫂那张瘦脸上难得露出笑意来:“那倒不用,他不回来我们也是照样吃,怎样拉趟车,赚了你的钱还吃你家的饭呢。” 宋玉芳也笑了:“客气什么,我都嘱咐王婶了,你就去吃吧,街里街坊的还不兴我请个客吗?” “好啦,甭让啦。既然宋小姐这样说,那就去吧。”李大虎掉转身去院子犄角上拉了车过来,“宋小姐,横竖你也走到这儿了,不如我就拉你上班去,当是开张了。” “对对对,今儿天凉,等身上走热了,地方都到了。”李大嫂忙不迭地应声上前,拿袖子将车座位抹得干干净净。 宋玉芳看他们忙得这样,自然不能拒绝,就坐着车到了银行。 这一阵子为了实现编写教材的想法,宋玉芳没少奔走。教材和师资虽然还有待完善,但在起步阶段是够用的,唯一不妙的是,京钞一路走跌,加上只增不减的垫款,大概没法申请到多少办学启动金。宋玉芳想通过一些有名望的老客户,来解决起步上的难处。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潜居家中的前总理熊希龄先生。一来熊希龄夫妇一直热衷慈善、重视教育,但凡是办学这类事,他们总是会捧场;二来作为前国务总理,他深知中行的亏空有多大,不会像局外人那样将中行不肯拨款办学的问题,看得太过阴谋。 稍晚,宋玉芳坐着车,老远就瞧见陈四菊站在石驸马大街街口等着。自打宋玉芳认识她以后,就一直替陈家姊妹留心着活计。城里请女佣的人家多,愿聘女职员的倒不多,因就先帮妹妹介绍了一份工。 “习惯吗?”宋玉芳高兴地跳下车来,向着迎出来的门房点点头,又让李大虎跟着门房去歇一会。 “比老家可好多了。”陈四菊大大地点了几下头,“对了,宋小姐快进屋去吧,我们太太这会儿没客人,但一小时后要去香山。” “香山?”宋玉芳加快了步子,熟门熟路地往熊夫人的院子里去。 陈四菊颔首道:“是的,慈幼院孩子多房间少,所以打算在香山盖房子,以后把孩子们都接去那边住。”说话间,便到了会客厅,“太太,宋小姐来了。” 熊太太身上罩着短呢子斗篷,脸上擦着雪白的粉,耳朵上坠下一对珍珠环子。看起来是刚从外头回来,并且还很疲惫,甚至没力气褪下外衣。 宋玉芳眉头微微一拢,心里揣想着,不知今日是不是个拉赞助的好日子。但是现在不说,下回碰面的时间又很难说了。因就硬着头皮,上前笑着欠欠身,递上手里的计划书,道:“夫人,我刚整理出来的报告。就是上回向您提过的,经济人才的培训计划。” 熊太太笑着颔首接过,拿眼神吩咐旁人上茶。然后,便默然地看着报告,期间不曾发出一点响动。 宋玉芳既期待又忐忑,把脖子伸得老长,一直地注意着熊太太的阅读进度。 女佣端上茶时,熊太太恰好看完一遍,抬眼笑着望了望宋玉芳下手的空位,问道:“你一个人?” 她刚启口时,宋玉芳还以为是要谈公事,端着恭敬站起了半个身子。一听之下,不过寒暄而已,便又红着脸坐了回去,笑答:“密斯傅跟我说过,她来替您办业务时,您也问她怎么只一个人来。” “习惯了你们两个形影不离的样子,猛然分开有点不大适应。”熊太太解释一句,随后便蹙眉摇头道,“不过咏兮这一向实在太瘦了,见了叫人心疼。” “其实这个月已经吃胖了一点儿,就是这一阵儿您这儿忙,没什么要紧事她也不好意思来叨扰。您别担心,虽然我不和她不同进同出了。但我天天都逼她上秤的,这样就可以监督她了。”宋玉芳偷偷瞥着被放在桌上的计划书,按捺着急迫的心情,慢慢啜着茶。 熊太太则是不急不缓的样子,她正需要一点时间,好仔细掂量一番此事的可行性。便又叮嘱道:“你可别忽略了,天凉了身上衣服会变重的,多出来的几两恐怕不是她身上的肉呢。” 宋玉芳点头笑答:“还是您周到,一句话就提醒了我,下次不准她穿着外套上秤。” 熊太太先只点头,闭眸不语。少顷,睁开眼来一笑:“好,咱们来说正事儿吧。”她把计划书翻开,“既然想借我的力来办这个学,我应该可以提一点修改意见吧?” “这是自然的。”宋玉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站到熊太太身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不兜圈子地讲,办学总是好事,但社会上致力于此的人可不少。你们这种形式和目的,未必会是最吸引我的。我一个人的能力就这么大,可社会上的问题又是那么多,哪能面面俱到呢?”熊太太的手往招生对象一栏指去,“要我赞助资金来盖教学区,得加上一个条件,每期培训的学生,女子不得少于四成。” 在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宋玉芳先是欣然笑了一下,而眼中紧接着浮出严峻的神色来,低声回复道:“这个……我很乐意,但没有决定权,还得回去商量了才行。” 熊太太沉思了一下,似乎懂得她的保守,便道:“我知道有难度,不过希望会是好消息。” 这时候,陈四菊进屋说道:“太太,新做的两身舞衣到了。今儿晚上是穿原来的呢,还是从新舞衣里挑?” 熊太太说道:“先拿来我瞧瞧再定吧。” 宋玉芳想到方才陈四菊的话,熊太太下午还要去一趟香山,晚上还有舞会,自己的事情既然已经说完了,待着不走也是无用,倒不如让她好好歇一会儿。因想着,便起身告辞:“听说您下午还有事要忙,那我就不打扰了。” 熊太太却像是有话要说,一把拉住宋玉芳道:“其实我最近……”话说一半却又咽了回去,沉吟着改口道,“过一阵再找你和密斯傅详谈吧。” 宋玉芳揪心着工作,不及细看她的神情,只管答应着再次告辞。 出了屋子,遇见陈四菊捧着舞衣过来问道:“要走了吗?” “是的,代我向你姐姐问个好。”宋玉芳抬手紧紧握了握陈四菊的手腕,向她表示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但时间有限,二人只能各自点了一下头便分开。 ### 翌日清早,宋玉芳怀着心事等在总处的文书办。她现在的主要职务还是柜员,完全不像跑业务那样,午休时间有闲暇谈点别的工作。尤其是年关将近,一旦银行营业,就要一直忙到账目清点完成,中间几乎没有可以喘息的时候。 但是,办学的问题暂时只能得到口头赞赏,大多数的股东都在为正常运转的资金链而犯愁,实在无法给出实际的支持。宋玉芳把熊太太的意见说了,几位和她志同道合的前辈,不禁犯了难。几个人商量了好一阵子,等到宋玉芳下楼上岗时,妇女储蓄柜台上已经有拿了号牌的客户站着等她了。 第107章 暗中相随 佟寅生见状,不声不响地往宋玉芳位子后头一站。等到客户走了,才厉声发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玉芳经他一声低吼,吓得一个激灵,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偷觑着大堂的座钟对了对时间,低着头颤巍巍站起来:“迟到了五分钟,我……” 佟寅生冷哼一声,冲着后头角落勾了勾指头,示意她跟过来。等避开了储户的注意,佟寅生才破口大骂道:“你要有本事呢,考勤是可以忽略的。可是你看你最近的流水,是分行柜员里最糟糕的。要说行市不好,大家都是一样的,唯独你做不出成绩来,这就不对了。况且,你就是跟自身比,也差了太多。心思别太活络,本职都没做好,净想着攀龙附凤,这样能交出好成绩吗?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有机会就往上头活动。咱们部门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你可以趁早滚啊。” 对于迟到一事,宋玉芳真心地抱歉,但对于佟寅生训话的出发点,她实在觉得有过于片面的嫌疑。只是,既然是自己有错在先,她就不方便去反驳,静静听着佟寅生的恶言恶语。 幸而又有客户拿了号牌办业务,佟寅生的怒气才发一半,就不得不放了人走。 夜里下了班,宋玉芳拖着疲惫的步子,慢吞吞往家去。 走到胡同口上,昏黄的路灯底下,照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来。 “何秘书……”宋玉芳低唤了一声,脑袋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了一下。 何舜清脸上的笑容因她的逃避,瞬间凝了一下,然后藏起情绪,解释道:“等不及写信问你什么时候能见,在银行外头等也不合适,所以只能在这儿等着了。”说时,他抬了抬拎着公文包的手臂,示意在附近走走,“业绩下降是整体问题,更何况不是换了你坐柜台,妇女储蓄上才出现瓶颈的。佟主任他总是这样找你的茬吗,你为什么……你向别的领导汇报过吗?” 原来,早晨佟寅生训斥宋玉芳的地方,靠近停车场。何舜清点了卯就准备开车出门了,恰巧把那一段都给听全了。 宋玉芳哑然地呆望着何舜清,良久才付之一笑,道:“去向上头说这个,哪里还能称得上是‘汇报’,这是打小报告呢。” “或者当着面反驳也是可以的,总好过白挨他的骂吧。”何舜清站住步子,叹了一声,才问道,“我知道一点你早上迟到的原因。熊夫人没答应,是吗?”说罢,伸出手来向着宋玉芳的公文包努了一下嘴。 宋玉芳会意,将包里的计划书拿出来,一边递过去,一边阐述着自己的看法:“我试图完全地抛开身份,去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彼此的分歧几乎不可调和。我也曾主张重视妇女储蓄市场,可是一旦这种意识开了一个口子,现成的市场会迅速地被各家银行瓜分干净。在绝大多数妇女拥有独立经济能力之前,这块蛋糕很有限,只能赶早抢个先,一旦中产以上的太太们都拥有了存折,就意味着这方面的潜力挖掘在这一阶段已经到了极致。相应地,人力投入应该适当放缓。所以,总处是不可能一口答应短期内大力培养女职员,因为产出可能抵不上投入。再说回熊夫人的建议,以她的立场和目的来讲,她的意见既合情也合理。她是一名进步妇女,关注弱势的女性一方,期望以自身的能力全力推进女性就业,所以要她退一步也很难办到。要化解双方的难点,需要改变的是社会的整体意识,并不是单靠我们几个人就能成功的。” 何舜清把资料和报告完整地浏览了两遍,然后才道:“如果让我来提建议,与其如此,倒不如找现成的学校去谈合作。场地、生源、师资,把这些融合起来,能解决大半的问题。利用周末的时间,到各个学校给商科学生做辅导,自然也可以包括女校。” 宋玉芳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便茅塞顿开地大笑起来:“是啊,一人负责一门课,几个学习点的排课交错开来,先针对商科学生进行培训。学校的商科教员负责理论教学,我们负责实践教学。”她顺手接过报告,高兴地晃了两下,“看来方案要大改了,争取今儿晚上做出来。”说罢,便往后跳了一步,深深地向何舜清鞠躬感谢,然后撒腿往家里跑。 “等等,你……”何舜清追了几步,就无奈地停下了脚步。摇头苦笑了一下,十分不舍地后退着,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背影。 大约没几分钟后,宋玉芳又呼哧带喘地跑回到胡同口上,四下张望了一番。冷冷清清的,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呢? 她失落地垂下脑袋,往路边一户人家的石墩上一坐,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脑袋深深地往胳膊里埋去,沮丧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还能想起刚才在路灯下,何舜清的样子。 早上的天气还是暖洋洋的,所以他穿的风衣很薄。但下午起了风,太阳就不见了。可他没有换衣裳,显然还如往常那样忙,甚至应该比过去更加地脚不沾地。否则,他脸颊的线条不至于比从前更加棱角分明。下颚还有一小撮胡茬,细想起来,他还真是变了不少,变得没时间打理外表了。还有他的眼神,比起上一回见面,可黯淡多了。 上一回见面,回忆起来可真是有些远了。他还记得那事吗?那次他就说,以后会很忙。他忙起来的时候,大概就没有时间为上回的不愉快而伤神了吧?但愿不是因为那次的事情,才变得这样憔悴的。 一阵风吹来,把电线打得噗噗直响,就连照在人身上的光都仿佛变暗变冷了。这个路口的灯一直都不大好,尤其是等夜深以后,打这里路过,灯光忽明忽灭的,特别吓人。 宋玉芳如是一想,不由打了个寒噤,赶紧站起来,准备早点回家去。 “啊!”她才挺起半个身子,脑袋就撞到了什么东西。砰地一声闷响,人就没站稳。 天哪,这大晚上的,撞的什么邪呀? 就在宋玉芳惊慌失措的时候,双臂突然被抬了一把。她自然地往前一倾,突然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往上去。跳到嗓子眼儿了,又跳到耳朵边了。接着,有道黑影一晃,就把心跳给晃没了。 宋玉芳吓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翕动着嘴唇,默念着唯一能记起来的一句话:“鬼,鬼神之说乃糟粕……” 然后,就听耳畔有一个很低但有力道的声音在问她:“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这不是何舜清在说话吗? 宋玉芳捂着心口抬起头,几乎凑在他脸跟前,确认了眼前站的是大活人,才渐渐还过魂来。 何舜清点了点头,抬起手挡着下半张脸,忍了好久却还是笑出了声。 宋玉芳煞白的脸上,慢慢地有了血色。喘着粗气,神情复杂地问他道:“你没走啊?”见他戏谑似地笑了,抿着唇,抱怨地嘟囔着,“我还以为是撞见了……” “其实已经走远了,半道回来的。”何舜清笑着解释道,他走上前,往那石墩子上坐了,忽然有了几分严肃,“以工作来讲,今年过年还是不方便回家。可是……我执意要回去一趟。” 宋玉芳不知他命意所在,看了他一阵,这才去另一边的石墩子上坐着,向他答道:“是该回去看看的,去年也没回,今年也不回,家里人肯定很惦着你。” “倒不是一面都见不着,有时候工作需要会路过南京。”何舜清浅笑着,有些突兀地问起,“对了,你喜欢花吗?” “应该没有人不喜欢吧。”宋玉芳说罢,脸上便是一热。她知道这话问出来什么意思,所以既觉得高兴也感到负担,既期待这句问话会有后文,同时也害怕真的发生了后文,自己又该面临选择的问题。 只听何舜清接着问道:“那么……等我从南京回来,可以请你去公园走走吗?” 宋玉芳听罢,不由地张大了嘴巴,半晌答不出话来。她似乎知道了何舜清要回南京做什么,因此紧张到睫毛不住地乱颤。 何舜清继续追问:“走走都不行吗?也未免太严苛了吧?” 宋玉芳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期待一点一点地熄灭,露出近乎绝望的样子,不由地自省,即使做不成爱人也不该如此冷酷无情吧。因就尴尬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我想,朋友之间……当然是可以的。” 眼前这个人呐,便是讨她一句可以,也需得费尽心思。这还罢了,更要命的是,纵然她点头,也是泾渭分明、无懈可击的。何舜清如是一想,不禁感叹道:“你可真计较!” 宋玉芳刚要解释什么,耳朵里忽然钻进一阵脚步声,像是从门里头传出来的。 该不会是房主人出来了吧? 宋玉芳赶紧推了推何舜清,然后一个快步走开了。 何舜清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门就被打开了。 第108章 柳暗花明 出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胖脸水泡眼,穿一件灰的棉袍子,头上的瓜皮帽显得有点紧,嘴角上衔着玳瑁烟嘴,一阵一阵地往外喷白烟。他也是听见门口窸窣窸窣地一直有人说话,又不似一般路人那样说着话就走。家里人怕是贼人趁着局面混乱,来蹲点打劫的,就叫家里男人出来望一眼。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房主人看何舜清一脸讪讪的样子,不像坏人,又见他穿得体面,也就笑了一下,把门带上了。然后,挠着鬓角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中国银行……” 只听里头有女人的声音,问了一句:“是什么人呐?” 男人一脸轻松地答道:“没事儿,一个男的,穿着银行制服,面相白净又老实。见着我也不说话,只管挪着小步子走开。” 女人遂放了心:“哦,这样啊。那就是……来找里头那位教书先生的女儿的吧。” 隔着院墙,躲在角落里的宋玉芳都听见了。她望着站在对面的何舜清,指了指他的胸牌,赧然地低声道:“好像……是挺好猜的。我就是担心……天儿也不早了,传出去……” 何舜清默然颔首,忽然打断道:“刚才没问完,你最喜欢哪种花?” 问这种话的目的太好猜,未免显得他有些木讷。 宋玉芳认为,若自己坦诚地回答,其实很有欢迎他送花的意味。因就摇着头道:“说不上来。是花儿都美,但都美得不长久。喜欢,却赏不了多少时日。等待绽放的日子,太漫长了。我觉得呀,花儿开着就看两眼,也不必太钟情哪一种,太痴了,终归不好。” 何舜清轻笑了一下,仰头望着星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我听过身边许多人都拿‘花无百日红’来比世事、比婚姻的,你这话大概也是这意思。” 宋玉芳接言:“难道不对吗?你也说了,许多人都这样想的,那自然是有道理。” 何舜清的双眸一下亮了起来,似乎正盼着她这样说,急忙地反驳道:“当然不对啦!先不说为什么一定要把花的地位捧得比草高。我们单说结局吧,就只有花会凋谢吗,草就不枯萎了吗?草木也好,凡人也罢,来这世间一趟,不都是浮浮沉沉、花开花谢的吗?何至于一定要编出一句‘花无百日红’来故作高深呢,好像一切恶果都要归罪于曾经拥有了太多美好的缘故。这种想法未免太酸,于事实上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 不成想他对这个问题这样较真起来,宋玉芳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回味几遍,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蹊跷,必定是有缘故的。又很自然地,把这层缘故联系到在谈府后花园里的那一段故事上去。好像今天来这一趟,绕了那么多的话题,只是为了反驳上一次的对话。对于那件事,何舜清认真是够认真的,一直掂在心头,可是这种认真细想起来,也有引人发笑的地方。 宋玉芳不由咯咯地笑出声来,接着咬住下嘴唇,使劲忍着,喘着气问他道:“你回去想了多久,才想到拿这些话来驳我?” 何舜清耸了耸肩,表示此事并不难:“其实一晚上就想通了,可你老躲着我,致使我没机会向你展示我的智慧呀。” “那也是你能力不够啊。”宋玉芳噘着嘴,笑着上前一步,把头一低,小声道,“那么,下次……你一定记得,当着面就得驳回。那样的话,胜算高。”说罢,抿着嘴甜甜地一笑,转身而去。 “好,我记住了。”何舜清舒了一口气,肩膀松了松,像是刚放下一副很沉重的担子,对着她的背影提醒道,“你也别忘了,明年开春,你得陪我去赏花的。” 宋玉芳停下脚步,并不转过身去,只是举着那份被提点过的报告,在半空晃了晃:“不单可以答应陪你,作为回报,我还请你吃饭看电影,你看好不好?” ### 回了家,宋玉芳刚把脏衣服脱了,就听见宋太太一路笑着问了进来:“在巷子口上待了这么久,干什么呢?” 宋玉芳的脑袋正钻在毛衣里头,不由地愈加热了起来。但既然被撞见了,也绝无否认的必要,她故作镇定地答道:“哦,我们……谈工作呢。” “谈工作?”宋太太凑到女儿脸跟前,手上抓着一把瓜子,一面磕一面把眼笑成了缝。 “眼下时局不是乱嘛,大家伙儿都躲着不出门。我要挣钱那是没法子,只能早去早去,可工作一点儿不少啊,在银行里做不完就只好连路上这点儿工夫也搭上了。”宋玉芳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挪着步子躲到书橱前,假做忙碌的样子。 “那你就不怕人家危险吗?”宋太太一路跟到书橱前,半边身子挨着木板,把一只脚悠然地点着地。 “人家不是小老百姓,就算被逮住了,一亮身份也没人会为难他。”宋玉芳拿了一本杂志下来,瞧着母亲那一脸的满意,撇着嘴故意问道,“这回答,你老人家听着可还满意?” 宋太太砸吧了一下嘴,瞥着眼说道:“我是你亲妈,有什么话不好明着说的。让你往上走,能有害你的意思吗?这也不是嫌贫爱富,没钱只能捡烂菜帮子那叫没办法,有钱买肯定爱吃新鲜的呀。除非撞了邪,不然谁会给自己找穷罪受呀。” 宋玉芳冷哼着打断道:“说过声儿就得了,就你老人家那点子意思呀,不用总挂在嘴边,我都听得会背了。你老说下去,也难有作用呀。” “你呀,等有了孩子就懂我这颗心咯!”一把瓜子正好磕完,宋太太拍了拍手,长长地吁了一声,这才出去。 坐在书桌前的宋玉芳,随即把杂志丢开,趴着想起心事来了。一下想到何舜清,嘴边挂着笑;一下想到父母,又感到事情的结局未必会走向哪一头呢。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一切言之尚早。按照何舜清的暗示,他过年回家时,也许会向家里人说起。说到什么程度先不去管,人家的态度还是悬在天上的迷。宋玉芳当下的心态是,爱情是不可控制的,婚姻却可以。拥有爱情和拥有婚姻,两者之间可以关联,却未必一定要关联。因为想要得到爱情的甜蜜,只需两情相悦,而要得到婚姻的美满,却不只是两个人的意愿。或者,眼前只有工作是牢靠的,下了功夫就能有收获。 想到此,她摇着头微微地一笑,从抽屉里拿了一叠稿纸出来,准备修改之前的方案。 ### 转眼便是年关了,北京的街上,原本就因军阀争权而人迹稀少,到了这时候简直是有些萧条之气了。 谁都能借口时局不明朗而歇业,唯有银行的大门,必须天天敞着,来稳定人心,哪怕只是做个样子。 除夕这天,宋玉芳排到了上午值班。等回到家时,父母早已穿戴整齐,门口也有一辆骡车停着。 一家四口匆匆忙忙坐上车时,宋太太掀着车帘子,嘴里嘀咕道:“这叫什么世道,我还以为家里多了挣钱的人,过两年我也能有钱坐坐马车了。钱倒是有了,拉车的把式却不在城里待了。” 宋津方忽然拉着宋玉芳的衫袖问道:“姐姐,你看哪个军好?” 宋玉芳看着个头都快长到她眉毛底下的弟弟,很快就意识到,这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便被应付的小孩了。因就摇头道:“哪个军上了台,不打中交两行的主意,我就看它好。”她喘了一口气,两手一摊,下了一句断言,“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宋津方像是遇到了知己,把嘴笑得一直咧到耳朵根上,坐到她身边去,开始鼓动起来:“是吧,他们都不好。所以,我们学校的同学过两天……” “大过年的别惹事!”宋子铭伸手揪起儿子脸上的肉,眼里寒光一闪,吓得他不敢往下说。 到底是做教员的,学生说上半句,宋子铭就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学生嚷嚷着要革命,虽然听着使人惶恐,但这种声音越来越压不住了。作为父亲,他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至少不要在过年期间跟着同学瞎闹,尤其是不要把家里的人都鼓动上。 宋玉芳倒认为堵不如疏,便就分析道:“这话倒是真的,大过年的还是消消停停的吧。倒不为别的,只是时局不明朗,你们能干什么呢?现在国会连谁代表zheng府都犯愁呢,南北都有自己的一套班子。你们学生要想请愿,向谁请呢,谁接见你们,谁来实现承诺,谁对谈判结果负责,这些你都想过吗?” 说话时,骡车在大木仓胡同口停下了。今年不比往常,许多怕事的都回了老家去谋生,还愿意出门的车把势就走俏了许多,包一晚上是不现实的,只能说定了时间,让车夫来接。 宋宅里的女人们已经完全进入了,一到过年就对众人品头论足的状态中:“要说出息,还是小玉有出息,连老太太都夸呢,说她是这么孙女里最像自个儿的。老太太要赶上了改良的年月,指不定天天都上报纸呢。” 大太太这话,在夸赞宋玉芳方面,显得很牵强,毕竟她的主要目的,大概还是吹捧包氏。 第109章 老生常谈 宋玉芳只笑了一下,分别向几位长辈问了好,便随父母进去向包氏请安。 等她一路出来时,就听见大太太叽叽喳喳还在谈论着她:“我听说呀,什么议长太太、总长太太,如今未必知道四九城有我们这样的人家,却一定知道有位姓宋的银行小姐。这年月呀,都兴起太太俱乐部了。听我娘家的哥嫂们说起,无论是生意场还是官场,家长的观念都变了。认为家里要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太太少奶奶,那可真是……”说到兴头上,正好瞧见宋玉芳出来了,赶紧上前一把拉住,“呦,这不是说着曹操,曹操就来了嘛。” “大伯母!”宋玉芳大声唤她道,“听说您也开始煮咖啡喝了?” 大太太脸上的笑凝了一下,冷哼道:“呦,小玉你可别话里带着话。说我学你们新派人物的作风,思想却是老的,画虎不成反类犬是吧?” 宋玉芳笑着摇摇头,却并不开口否认。 这时,三太太也站出来打圆场,对宋玉芳解释道:“好啦,小玉不是那意思。当然啦小玉,你大伯母自然也不是那个意思了。你这样的人物,谈到婚姻,一定是要实行自由恋爱的。可是自由就有爱情吗,显然还是要有人牵线搭桥,有见面的机会,咱们再……” 敢情一年过去了,这点子心结却没放下,还是想把宋玉芳的婚事按照老规矩定下来。 虽然相比去年,宋玉芳越来越有信心掌握自己的人生了,但是那份不想在除夕与家人争执的犹豫,却还是没有改变。她红了脸,笑着推辞道:“我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实在没那工夫。朝出暮归的,也没时间交流。难道两个人对面一见,有眼缘就直接定下了吗?那不合适呀。还是过两年再说吧。” 三太太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不对不对,你这就不懂了,职位越往上走,只会越来越没有时间与人相处。可女人的年纪越往上,就越该想想下一代的问题。你要一辈子的强,老了没人……” “送终”二字还没说出来,宋玉芳的眼角便已经耷拉下来了。 大太太赶紧截住不吉利的话头,笑道:“总之呀,你婶娘的意思是,要强是可以的,但眼光得长远。在外头厮杀搏斗,终究不是女人的归宿。你现在还年轻不觉得,将来老了就知道了,谁都想要个家。你现在正当青春,能配上的人家总比人老珠黄时要好得多呀。况且,咱们家到底也认识些达官显贵……” “我自个儿的女儿,自个儿还不清楚嘛,她也没说不要家。”一直没开口的宋太太,走到两位妯娌中间,翘着唇角,颇有几分得意之色,“你二位想啊,银行是什么门槛儿呀?扫地的都得识字儿呢。至于那些职员,什么大学生啦、留学生啦、博士生啦,小玉见的多着呢,哪儿就没机会了呢。她一个女儿家,不好跟两位长辈直说,毕竟你们也是好意。” 大太太看她这样地眉飞色舞,哪还有不明白的,连声追问下去:“这么说起来……有人选了?谁呀,本地人吗,家世怎样,合过八字没有?” 母亲这一打岔,宋玉芳也不知该感谢她,还是该觉得烦恼。一个问题敷衍过去了,却引来了更多人的注视。 宋太太仍旧一脸得色地卖着关子,嗓门也愈发抬高了:“不急,还年轻呢,再挑挑吧。” 三太太欣慰地笑了起来,又拿话来寻开心:“听听二嫂的话,没影儿的时候急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却又拿架子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呀,是挑花眼的意思呀。”大太太却有些拿腔拿调起来,一方面好奇地打量她母女的神色,想要寻出一些蛛丝马迹,一方面又不甘心起来,故意对三太太道,“不过,等你做丈母娘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吧。到时候,咱可得修修门槛啊。” 宋太太眼睛朝天横了一记,扭过身去往椅子上坐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宋玉芳懒得搭理,含着不由心的微笑,默然不语。 正好包氏由屋里过来,听见了几个儿媳说话。回过头,望着宋子铭,将脸色一沉:“你媳妇儿说得这样热闹,你知道是什么人吗?一瞧你那样儿,压根儿也不知道吧。我这身老骨头有一半儿是进土了,有一天安生日子,就过一天安生日子,干嘛还讨这个嫌呢,不就是怕小孩子家不懂事,好赖不分嘛。” “我回去问问。”宋子铭答应着,面带愧色地拱了拱手。 ### 因为担心路上治安不好,今年宋子铭一家四口并没有留在大木仓守岁。 可一回到自己家的小院子里,却没有小家的温馨,反而觉得冷清了许多。没人吵闹,却也没人说话。 这时,宋子铭轻咳了一声,起了个势,似乎是要谈一些重要的话题。 宋玉芳打了个哈欠,手心对着他一拦,抢先一步道:“行了,省得您这样为难,我来起头吧。就是结婚的事儿呗,今天一天总也没离开过这话题。” 宋子铭被女儿打个措手不及,又见妻子在旁忍笑,愈发地想要拿出点气势来,板着面孔说道:“都是为你好,你烦个什么劲儿啊。” 宋玉芳冷笑着感慨起来:“头一年,我在想,是不是我还不够努力,没能让你们看到,我即使不靠结婚,也可以让自己过得好,让你们过得好。所以我拼了命地在银行里施展自己的能力和抱负,既希望挣钱养家,也希望能把一家银行在经营和管理上方方面面的知识都学个透。从过去的第二年来看,工作成绩我自己是满意的,但家庭方面,我还是没能做到争取自由。” 宋子铭一甩袖,站起来,一直地走到她跟前去说理:“别急着扣帽子,你也把这事情从头至尾地想一遍,没人逼迫你,我们只是在跟你说道理,给你一种选择,谁也没有把你打晕了塞进花轿。倒是你自己,死啊活啊的话总挂在嘴边。” 宋玉芳没有被这气势吓倒,更加地伶牙俐齿了:“是啊,如今是谈文明的年代,咱们不再直接把家长的强权付诸暴力了。渐渐地,开始使用言语和精神的压迫了。没完没了地说,或威逼或利诱,不到我坐上花轿的那一天,就不停止这方面的议论。这些都罢了,按你的道理,不管长辈做什么,只要我不高兴就是我胡思乱想。那就还是老问题,长辈做什么、说什么都一定是对的吗?” 宋子铭冲她拍桌道:“适婚的年纪谈婚嫁问题,怎么就威逼利诱还精神压迫了呢?一家人坐着总要聊些什么,人家不过说说罢了,这都不行?” 宋玉芳站将起来,比划着手势,很为激动的样子:“当然可以,谈天也是一种沟通方式。可我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之后呢,你们听了像是没听,根本不往心里去,照旧说那套话。你们尊重我吗,这样做民主吗?明知道报纸上写的新婚恋观是什么,看不惯或不想改那就别问呗,何苦又说呢……” 这时,端了宵夜过来的宋太太,站到父女两个中间,劝说道:“好啦,大过年的折腾个什么呀!依我说,为没有人选吵个翻天覆地,那叫没办法。”正说着,拽了宋子铭的衫袖一下,闪着眼道,“眼巴前有着一个呢,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啊?” 宋子铭闻得此事,非但不消气,反而愈发气急了:“听你意思,你倒知道些影儿?我是一家之主,这么大的事儿瞒着我合适吗?” 而宋玉芳早也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有宋太太怡然自得地接嘴说道:“女孩儿家家的害臊不是嘛。” 宋子铭走到女儿面前,用力地晃着手指,意思是晚些再单独算账,然后一回身,冲着宋太太嚷起来:“那你私底下跟我说也成啊,我总得打听打听来路吧。” “是她上峰,能管到她的人,捧金饭碗的,还能有错啊?”宋太太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 宋子铭却道她实在糊涂:“出身高低、工作好赖,可跟人品不挨着。这年头顶着文人墨客、进步青年骗女色的败类还少吗?” 宋太太一下便被问住了,似乎也有些后怕,连声解释起来:“我就知道姓何,我说小玉啊……” 夫妇二人一回头,哪还有影子,宋玉芳早躲回房间去了。 “你看你看,都是你惯的。”宋子铭冲着院子里一指,也是拂袖而去。 ### 只见宋津方偷偷溜进来,将宋玉芳手上的书一抽,一本正经地对着她说道:“姐姐,你说一个国家的公民连婚姻自由都没有,哪里还有主权自由可谈嘛。” 宋玉芳作为一个过来人,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冷笑一声,便开始说她的理:“我知道校园里都在流传些什么,也知道你这个岁数的学生都有高谈主义的欲望。但我必须要说,你姐姐我的确是个偏于沉默的人,但沉默不代表内心没有立场,我只是更愿意用行动来证明我的决心。学生时代是容易接受思想的时期,因此你们常常是满肚子理论,一动起手来,碰到问题却不会解决了。你要记住,你所拥有的知识在未经社会考验之前,未必真正对你有用。” 第110章 股东总会 宋津方哪里会把这话用心听在心里呢,一噘嘴,嘟囔着反驳道:“姐姐,你们有了年纪的人,是不是都喜欢把大白话说成文言,把生活经验说成哲学议题,以此来迷惑我们学生,让我们既崇拜又自惭形秽。” “我……这就上了年纪吗?你时间观念里的发条,也太紧了吧?”宋玉芳噗嗤一下笑了,摇着头起来,推着弟弟走到了房门口,“好啦,我没有要小看你的意思,我只是劝你要三思。可是这‘三思’两字吧,太过普通了,你们觉得老生常谈是不必理的,却不懂得一个道理在成为老生常谈之前,是怎样被洗礼的。” 送走了不速之客,宋玉芳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这守的是什么岁呀,一年就一天是除夕,偏偏从来没有哪一年的除夕是高高兴兴的。 寒风拍打着窗户,天上的星星都躲得没影了。比起去年今日,真是大不相同。 ### 按照年前所议定的日程,不等过完上元节,中行第一届股东总会,就要在北京召开,最为重要的一项内容,便是选举董事会、监事会。这一来,本就不长的假期变得尤其短促。 股东总会这种场面,是轮不上分行小职员列席的,却需要小职员布置会场、招呼客人。 宋玉芳替两位花白胡须的长者引路,替他们找到自己的位子,不过这二位贵宾显然没空搭理她。 只听那一个瘦高个议论着:“你指望什么呢,本息加起来都不止五千万了吧,肯认就够可以的了,指望还那就……” 另一个黑胖的似乎被话吓住了,神色严峻地站在过道中间,大声反问:“难道就不还了?” 宋玉芳见后头又来人了,就想上前请这二位入座。她欠了欠身,微笑着打断道:“您好,二位请……” 那二人一开话匣子,哪还顾得上一个小丫头片子呢,好似是没听见一般,只管滔滔不绝地议论国事:“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可你也得看看时局呀。国会成什么样子了?北边一个南边一个,谁都不服管倒还罢了,关键是南北两个国会没一个是齐心的,自个儿还跟自个儿掐呢。前两天,南边还来人游说,想让我那个当参议员的侄儿南下。我在一边就说了,眼跟前这个是不好,可未必立起炉灶就是上策呀。” “谁说不是呢,你说咱眼前这个吧,一下是总统不认国会,没几天又是国会讨伐总统,闹到最后一起下台了。你下去可以呀,得有新班子来接手吧。嘿,那些议员宁可丢掉斯文,在国会上扔鞋扔书扔砚台,打得你死我活,就是不肯坐下来商量商量究竟按哪个法来办事儿。至于南边那些,让你侄儿听一句劝吧,谁也不可靠。南边那群政客,先是在广州,后来又嚷嚷着非得去云南投靠唐继尧。结果呢,屁股还没坐热,又要去上海了。” “人各有志,管他的,我能顾好自己的饭碗就了不得咯!横竖咱们银行的章程是盖了大总统章的,只要咱们的前景看好,外头且让他们闹去吧。” “枪指哪头打哪头,且难说着呢。” “呦,你可说得我怪心慌的。”瘦高个拍着胸口,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能看见他两个圆圆的瞳孔忽然聚了光,抬手大声唤道,“这不是何秘书嘛,真是巧了。来来来,坐这儿,咱聊会儿。” 宋玉芳听见,心跳都乱了节奏,她绷着身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珠子乌溜溜地直转。她在想,是就这么走开好呢,还是转过身打个照面好。 过年前,何舜清找上门说的话,现在应该是完成了,答案无非就两种。一是他的家人尊重他,那么宋玉芳就必须要拿出自己的态度来。二是他的家人不同意,那么何舜清大概有两种选择,说清楚结果,或是装傻充愣地把事情挨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了,宋玉芳想到第二种可能性时,脑子里乱糟糟的,耳边还嗡嗡地作响,左半边脸烧得发烫。 “这里交给我,你忙别的去吧。” 熟悉不过的声音,钻进左耳里。耳膜像是牵着心脏,随着一个字一个字的震动,心跳就像跑马一样,拉都拉不住。 何舜清见她不动弹,往前走了两步,仍旧笔挺地站着,却悄悄伸出手去抓她的衣袖,低声笑道:“其实,我倒是不介意你坐下来一起听的。” 这时,两个人的手背不经意地贴了一下,又马上分开。如梦初醒的宋玉芳圆睁着眼,抬头一望,又红着脸赶紧低下眸子,最后几乎可说是落荒而逃。 望着那个远去的倩影,何舜清眼里的笑意渐浓,耳边却送来了一阵忧心忡忡的议论:“窟窿是越填越大,去年这时候咱也是在这儿,为三千万的垫款抓耳挠腮。今年呢,更是不如了,五千多万呐。派系之争、府院之争,谁赢了都一样,上台头一桩事就是伸手要钱。明年该如何呢,欠款数目还是只涨不跌?” 何舜清收敛了神色,一边坐下,一边加入谈话:“能怎样呢。自己人犯不着讲那套虚的,今天的股东总会,除了选举董事监事,别的还有两件事特为重要。我们对于解决债务问题的思路,一方面是同代表财务部出戏会议的代表商量扩充资本的方案;另一方面呢,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办法勉强可行,zheng府作保发行长期债券,就此抵消垫款、收回京钞。交行那边我们也商量过了,恐怕除此以外,他们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案了。” 那个黑胖的似乎有些不认同,低头卷起衣裳袖子,口里冷笑道:“拆东墙补西墙。” 瘦高个则是捋了两下胡子,才沉吟道:“我听何秘书的话音,咱还有墙可拆,却也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儿了吧?” 何舜清苦笑着一点头,道:“时局如此,内外都是一摊子烂账,我们吃金融饭的挺直腰杆子都难。” 话到了这个份上,另两人也无可回覆,只是长吁短叹了一阵。 何舜清陪了两句客套话,起身向着周围一望,并不见宋玉芳的人影,心里虽觉失落,却没有那个空闲完全沉溺在个人感情之中,就又被别的股东给拉走了。 ### 会场外,佟慧怡追出去十几米,跟沈兰并肩而行,轻笑一声问道:“真的不考虑跟我合作吗?” 沈兰一脸的讥诮,回以白眼,答道:“我看有些人对于话语权总是有些误会,认为声音越大越占理,嘴越恶毒越强势。你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出现在我面前,却给不出我必须听命于你的理由,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蒋主任也有入股,这个理由够吗?”佟慧怡站住步子,故意把“蒋主任”的名头叫得响亮了三分。 沈兰的脚步变得乱了,她慌了神扭头追过来,义正辞严却不敢高声喧嚷,瞪着眼咬着牙,向佟慧怡澄清:“你记住!在工作方面,我的人格是独立的。” 佟慧怡一阵猛笑,捂着半边脸,问道:“说这话,牙不疼吗?” “我的独立是指……”沈兰显然有些心虚,她咽了一下口水,努力使自己表现得有理有据,“我有选择权,我可以拥有自己的判断,可以保留我做事的底线。蒋主任的生意,卷进去也不过是眼前得利罢了。” “懂了,肉身不是底线,只有高贵的灵魂才是。”佟慧怡唇角一斜,冷笑着鼓起掌来,“很不错嘛!可你说什么眼前利益我就不同意了,能在银行进进出出的人,有几个是挣干净钱的?或许,你要学那个穷鬼宋玉芳,搞什么底层业务。可你又能保证,她出去拉钱,一点也没有牺牲吗?” 不等沈兰回答,不远处传来了高跟鞋的脚步声,傅咏兮一脸杀气腾腾地过来了。 佟慧怡虚张声势地昂了一下头,甩了甩刚烫的卷发,大步流星地逃离了这里。 “她又叨叨什么呢?”傅咏兮跑了两步没追上,索性插着腰站住了。 沈兰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之中,只觉得不断地有苦味从肚里翻腾上来,眼里亦是一阵一阵地发热。因此只是敷衍地摇摇头,随后也离开了。 见她们接连地走了,傅咏兮不便多事。于是,又来到柜台前,见宋玉芳坐着打瞌睡,便微笑着敲了敲窗口:“你给家里说一声儿,今儿晚晌在我家过夜吧。熊太太给我打电话,好像很着急见我们,我说今天下了班就过去拜访。我也不知道事情麻不麻烦,要是晚了你就跟我回家吧。” 宋玉芳咯噔一下挺起身子,揉着眼睛答应道:“那好,你……” 一句话未完,就见傅咏兮脸色一凝,招呼不打一声扭头就走。 不用说,一定是午休时间到了,隔壁窗口的钟凯过来了。 宋玉芳也是不大喜欢搭理他,喝了一口水,就开始叫着手里的号码牌。 对面过来的是一位穿旗装的少妇,一口标准的北京话,让宋玉芳帮自己开个户头。接上,从包里掏出一卷百元钞票,是要往户头里存的钱。 宋玉芳循例问了姓名和家庭住址,当听到她的夫性和住址时,不由放下了笔管,脸上尴尬地笑了一下,问道:“女士,您是鄂府的少奶奶?” 第111章 因缘巧合 少妇愣了愣,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反问道:“怎么,你认识我们家?” “是有过一些渊源的。”宋玉芳搓了搓手,有些懊悔自己提的问题,回答的声音便越来越小了,“您府上的老太太,算是我……” 少妇随手拿起柜台上的名片,瞥了一眼便冷笑道:“你不必说了,原来你就是正主。” “我是……正主?”宋玉芳不明就里,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我是替身嘛。”少妇自嘲地笑着,肩膀耸了两下,“我也是结了婚才知道的,老太太心里第一得意的孙媳妇人选……可不正是姓宋的银行小姐嘛!”说罢,举高了桌上的名片。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偷瞥着邻座的钟凯,内心祈祷千万别叫他听明白了才好。然后,对着那少妇笑了一下,低声答道:“北京城还真是小。” 原本端着姿态坐着的少妇,因为这一层偶遇的关系,心中有许多一直存在的好奇,驱使她放下仪态,无限地往柜台里头靠去,嘴里还不住地说着:“你家里的长辈,是维新派吗?我可真羡慕你,你的家庭能尊重你在婚姻方面的选择。” 宋玉芳感到很难答复,只能示意她,自己要先走开几分钟去办正事。等开户的事情办妥了,宋玉芳才问道:“女士,账户开好了,您需要喝杯茶再走吗?” 少妇站起来,既想留下,又不想留下,只是红着脸问:“方便吗,会耽误你工作的吧?” 宋玉芳便玩笑起来:“什么要紧,我的师妹们,巴不得我‘消极怠工’呢,这样她们就有上手实践的机会了。”说时,果然招呼了两个面庞青涩的女练习生,坐在她的柜台上。 少妇便也任由好奇心驱使着,随宋玉芳走到角落里一张空沙发上坐了。 刚才未能回答的那句问话,宋玉芳还记在心上,料着这段姻缘大概不顺利,便没有以少奶奶来称呼她,而是按照她的芳名“吴真”来称呼的:“吴女士,我看你脸色有些憔悴。过得不好吗,是因为没有感情基础?” 吴真神色复杂地望着宋玉芳只是一直打量,而不出声。要说怪,似乎怪不到宋玉芳头上。可要是当时宋玉芳答应了鄂家的婚事,那么吴真的人生也会变得不一样的。 “劳驾。”宋玉芳打破了沉默,冲着路过的茶房说道,“我要一杯咖啡。”接着,笑望着吴真,请她自己点。 吴真便对茶房道:“我要龙井。” 宋玉芳含着笑,拿手指着吴真衣袖上的水钻边,干笑道:“吴女士真是时髦,这阔滚边才流行不多久呢。前两天我在《电影简报》上看见一位上海的女明星,也是穿这样带钻的阔滚边旗衫,我只说赶紧去做一身,没准儿是北京城里头一个,却不想已经穿在您身上了。” 虽然是花样的年纪,可吴真对于穿着打扮,似乎完全提不起兴趣来,只管依着自己的心里话去说:“你大概知道一些吧,我丈夫是官费生,在欧洲待了几年的。但他的资格,在我看来是很经不起推敲的。我看俗语里那句人穷志短真是一句酸话歪话,愈是拿不出学费却依旧要读书的人,更有上进心,倒是有钱有势的家庭,以为学习的机会是唾手得来的,蛮不当回事。” 难道两个人不是感情问题,而是薛宝钗遇见了贾宝玉?宋玉芳挠了挠眉毛,试图让话题清晰一些:“是人生理想不一致吗?如果是这个问题,大概敞开心扉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吴真摇着头,一脸的哂笑:“不,你以为我把话题绕远了,实际上,这是我在告诉你前因呢。” “二位,咖啡和龙井。”茶房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盘走过来。 宋玉芳端起杯子,示意吴真先润润嗓再谈。 吴真点头接受她的好意,喝了一口,才道:“他就是不珍惜官费留学的机会,才整日地荒废在花丛中,做下这一身的病。” 这时候,宋玉芳的一口咖啡还未咽下肚去,噗嗤一下喷了自己一身。 “呀,我吓着你了吗?”吴真赶紧递过自己的手绢给她擦。 宋玉芳呛得连声谢都说不出口,只是涨红了脸,猛然点着头。她此刻的窘迫是成倍的,按说此事不怪她,可是由苦主对着她说出来,倒好像真有她三分不是一般。 偏是吴真的语气里,亦有着几分嗔怪,听上去更叫人为难:“你说我能不羡慕你吗?同样是家里牵线,上门的媒婆把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们家里都是些老旗人,根本上也不曾想过去打听姑爷的为人,只觉得血统般配就这么成了。这事情上,有我什么错呢?可我回娘家哭诉,大家都说只要姑爷知错,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还是忍忍吧,有比你更难的呢,不也都挺着嘛。说也奇怪,婆家对于理亏这一层,只是自知而无任何表态,娘家又以为命数如此,自当放开心胸,好好过日子。我这口气,哪儿都撒不出来,只有你,只有才见一面的你,因为从前的阴差阳错,反而能让我发泄个痛快。” 宋玉芳把水渍擦干净之后,定了定心神,笑着握住吴真的手,往自己的眉骨上伸去:“来,你摸摸这儿。” 吴真的眼神从好奇变成惊讶,她明显感觉到有疤痕,收回手,果然发现抹去眉粉之后,宋玉芳的眉毛明显有个缺口。 “其实我自个儿照镜子的时候觉得挺明显的,但是一般的社交距离似乎看不大出来。”说时,宋玉芳很不好意思地抬手挡住了那个口子。 “这不会是……”吴真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眉毛,仿佛很能感知她当时的疼痛。 所谓人生的平衡便是如此吧,流血在先就不需要再为婚姻流泪了。 宋玉芳微笑着点头道:“对,我曾经动过以命抗婚的念头来着。现在回想起来,是很时髦的故事了。其实我的家庭,总体来说也是守旧的,否则我也不需要这么激烈地表达自己的医院。在我看来,寄希望于长辈维不维新,等同于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去处决。”她进一步坐到吴真身边,将自己的手覆在吴真的腿上,轻轻拍了两下,动情地说道,“谁维新都比不上自己维新更可靠呀。” 吴真将这番话反复地咂摸着,良久才神色复杂地抿出一丝笑容来,低声道:“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宋玉芳用力地捏了捏她纤细的手指,坚定地说道:“现在也不晚的。我认为你的内心正在反抗传统,是有机会改变自己的。” “你怎样知道?”吴真的脸色沉下来,眼珠子圆圆地突出来,警惕地向后坐了坐,“怪道都说你们这些凡事都鼓吹一个‘新’字的人其实是魅惑人心的妖术,我们才见一面,将将知道彼此的名姓年龄,你就敢对我开这种方子,不是妖术又是什么?” 这紧张的样子,未尝不是在印证宋玉芳的猜测。她笑了一下,答道:“这有何难呢?既然你说双方家长促成这段姻缘,看的是血统相配,那么不问我也知道,你打小就不缺佣人伺候。到了婆家,一定更是前拥后簇的,可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呢?我呀,别的不敢托大,可形形色色的妇人我看得可多了。咱们北京徒有个首善之区的名分,事实上呢,比不了上海、天津这些早开了埠的,咱守的还是老理儿,你这样的人家出门不跟着丫鬟老妈子,像话吗?你既不肯带着她们同行,不就很可以说明你的胆量不小,内心也很可能正在尝试着反抗规矩。” 吴真低了头,把手上的帕子拧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拧紧。 宋玉芳往前坐了一点,极为注意路过的人,拿手遮着半边脸,小声而善意地劝她道:“读书的时候,我也偷看过学校图书馆里的生理卫生课本。那方面的病毒,一旦进入了女子的身体,就一辈子都治不好了。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感情危机了,你拖着,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话虽然难免冒昧,倒也是最正经的一句道理了。 吴真未尝就不留意这方面的讯息,越是留意,就越是认为自己的未来要踏空了。她回到娘家哭诉,可不是寻求安慰的,而是在试探家人的口风。然而,结果是不理想的。她只能喟然一叹:“得了,我的娘家……” 宋玉芳看她的样子似乎很灰心,大概是瞅自己没出路的关系,便替她想了条可走的路:“我知道香山有个在建的慈幼院,下半年就正式完工了,到时会需要一些教员。那地方来去不便,职工都是有宿舍的。我看你的谈吐,大概是能胜任的吧。即使不能,做个看护总不难吧。靠劳力养活自己,不比守着一颗炸药强吗?” 吴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愣了一下便慌乱地抱住了手包,急急忙忙的样子像是要赶着回去。 宋玉芳也急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加快语速说道:“俗话说,宁破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更何况你和你家老太太都是我的客户呢。可你既然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我就有必要提醒你,你的婚姻问题,已经牵涉到你的健康了,不容你这样逃避。除非……你已是一心求死了。可别人的错,为什么要用你的生命来买单呢?” 吴真不说话,只是泪汪汪的,一路猛摇着头走了。 第112章 事业蓝图 就在宋玉芳认为可惜可叹的时候,吴真却又跑回来了。她张着嘴已然是要说话的样子,却像是哑了一般,一声动静都不敢出,眼睛里却急得满是血丝。 宋玉芳也呆住了,片刻工夫就在脑子里想了许多话,最后只是走上前,搂着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起誓:“是我唐突了,不过你也该当件正经事好好回去想想,等打定了主意可以来联系我。既然是我出的点子,我总向你保证一定替你办到,绝不会撺掇了你,又冷眼旁观不施援手。” 吴真缓了缓神,扭头擦了一把泪。她想要问的话,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这几句。因此,听完就又忙着走了。 宋玉芳大着胆子,一路跟着,悄声对她解释道:“因为我们不熟的关系,我的语气难免生硬。我不懂得要怎样说话,才能既不伤你的心又能劝导你走上正确的路。我只知道,人都只有一条命,没了就没了。” 银行门口有一辆马车正等着,吴真头也不回地坐了上去。 宋玉芳望着路上扬起的尘土,神色复杂。 ### 当夜,傅咏兮带着宋玉芳,如约来到熊府拜访。 陈四菊替二人上了茶,显得很高兴:“太太说,等慈幼院建好了,就找我姐姐,看她能不能担个账房。” “真是好啊!”宋玉芳又因此问起陈大菊的近况。 傅咏兮等了一会儿,不由低头看看手表,然后问陈四菊道:“夫人让我们两个,务必一起来见她,好像是有大事情要商量,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陈四菊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接着笑起来答道:“好像跟银行有关。” 傅咏兮闻言,嘴里的一口茶就呛了出来。 宋玉芳也笑个不住:“这可真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了。” 陈四菊自也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咯咯笑了两声。 “太太,脚下当心。”门外的一句话,打断了三个人的俏皮话。 宋傅二人站起身,微弯了一下腰,对穿着便装进来的熊太太喊了一声:“夫人。” 熊太太微笑颔首,请二人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我保管呀,我这件关于银行的事情,是你们最乐意听到的。”说毕,手微微抬起,便有一位女书记员递了两份文件到宋傅二人手里。 傅咏兮虽不说是全然不重视,但也未料到是何等样的大事,神色淡然地翻开,照着抬头读起来:“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今天的约会分量有多重,不由肃然起立,颤着声激动地把标题念完,“可行性报告!” “夫人……”早已红了眼眶了宋玉芳冲上前紧紧拉着熊太太的手,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熊太太眯着笑眼,一边执起一人的手,淡淡的微笑之下,藏着化不开的忧虑:“我想促成这件事,但困难是很大的。最大的问题是缺启动资金,当然关于这个,我还不想动用二位‘专家’来操心。倒是人手紧张的问题……我真诚地恳求你们,能在专业上帮助我们。不管此事前途如何,我盼望着能用实际行动呼吁中国之妇女树立储蓄观念,为中国妇女之生计谋求一条可靠的出路,促成女子的经济独立,让中国的妇女从此挺着腰杆子说话。我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姊妹,想要做的这一份事业,可谓是前无古人,也希望后无来者。因为我想,我们呼吁女子要拥有独立的经济和思想,最终要实现的是社会上能消除性别歧视,这才是我们期望看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平等。” 傅咏兮深以为然地重重点头,吸了吸鼻子,笑中泛泪道:“夫人,我愿意不计酬劳,加入这项事业,奉上毕生所学,倾尽余生、无怨无悔。” 宋玉芳仍是觉得说不出话,甚至喘不上气。空着的一只手,反复揉着心口处。好半晌才张开嘴,一个字未说,眼泪就先淌个不住:“纵有金山银山,都不如让这样一间银行在社会上立足,让我觉得欣慰呀。” 说罢,三人将六只手紧紧攥在一处,彼此凝视了许久。虽默然无言,却远胜千言万语。 是日正午,总处署理副总裁办公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理着寸头,穿着西装的张庆元猜想里头大概没人。正准备回自己办公室时,隔着门传来一声咳嗽。这一下又绊住了他的步子,重新站到门边,扣了三下门。 开门的自然是何舜清,他一见来人,忙不迭地连声请进来。 只见会客的沙发上,摆着绸缎绢纱一类的午间,还有几根长长的铁丝。茶几上则是几把大小不一的剪子、镊子,还有几列排开的花瓣模具,另有五六个玻璃瓶,装着墨水一般的液体。再看何舜清,一双手花花绿绿的,左手上还握着一把木锤,正不知道该往哪里藏呢。 “干嘛呢这是?”张庆元觉得格外有趣,仿佛是游艺园搬进了办公室,就拿起桌上的小物件逐一摆弄了两下子。 何舜清尴尬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抬了一下手,忽然又想到手上的颜料,只敢拿指甲搔了两下额头。 这时,听到外头有动静的孙阜堂,开了门,一路晃着手指,眼中微露不满,出来向张庆元抱怨了两句:“我说庆元呐,你看看我这儿成了什么样子。午休时间我是不敢说他什么,免得人家说我这个雇主不近人情。不过你也看见了,办公室搞成这个样子,我都不好意思叫人上门来谈事情。” 张庆元把手臂抱在身前,看看何舜清的脸色,又去望望他摆的这个摊子,似乎有些明白了。拍着他的肩膀,小声戏谑道:“换个场地嘛,隔壁小会议室不是空着。” “我怕有紧急事情,还是在这里……”何舜清很觉过意不去,偷瞥了孙阜堂一眼,就没敢继续狡辩下去。 张庆元笑着拍了拍何舜清的肩膀,探过头去低声道:“谈恋爱就是这样的,不管你怎么收敛,看在别人眼里都是百般不舒服的。”接着,转脸笑望着孙阜堂,“可是,甘蔗没有两头甜呐,你既要追求两个人的甜蜜,就必须得承担旁观者的挑剔。” 孙阜堂觉得平白掉下一口黑锅来,便就不服气地反驳起来:“听这意思,我这样的老家伙,因为没有了谈爱的资格,所以故意在给年轻人寻麻烦咯?” 张庆元笑了一下,率先找了沙发上一块空地方坐了,慨然道:“好啦二位!哎呀,有一堆的事呢,自己人就别拌嘴啦!皖系最近动作频繁,段祺瑞又风头正劲。安福胡同那个俱乐部,虽意在国会,可人嘛……”他随即架起脚来,嘴里轻蔑地一哼,“上海人管他们这样的,叫做白相人。成事是绝对不可能的,搅混水倒是很有一套。可我现在很担心,我们会被搅进去。” 何舜清接言:“可按以往的经验来说,一个派系从另一个派系手中夺走国会席位的大多数,新上位的人都会急于掌控一家银行,用于筹措经费。而我们齐心协力想要促成的,是与zheng府的财政窟窿做一个切割。” 孙阜堂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根香烟出来,夹在手指之间,口里问道:“你是否也在不安,怕刚刚通过的银行则例……”这时,他的一只手正往桌上摸那盒取灯,冷不丁碰倒了一个小玻璃瓶,难免又皱拢了眉头。 何舜清猫着腰,默然地加快动作,把东西一一收起来。又去水龙头下,拿香胰子搓了好几遍手。 耳边送来的,是张庆元的一声长叹:“所谓无风不起浪,安福系越来越主动地与银行界联系,恐怕是在试探,礼的不成自然是……” 等拾掇妥当了,何舜清又加入到了谈话之中:“庆元兄,我认为坐看局势变幻实在太被动了。南北议员所谓的谈判迟迟没有进展,其症结已经很清晰了,谁都想当总统,谁都不肯让权,那么割据的现状似乎总难改变。不如我们主动些,想办法让南北资产合流,促成商股比例压倒官股,从而占据上风,借此来摆脱zheng府对中行种种不正当的控制。比起那些一天一个主意的政客,经济圈虽未必人人都高风亮节,可除了买卖军火的,谁不盼着太平呢?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呀。” “这个提议倒也有几分理。”张庆元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打着,良久地不开腔,沉思了好一阵才接着表态道,“不过,就我看去,当务之急还是整理公债,尤其是内债。首先,我们应当要求zheng府,对于整理债务所依托的财源,还有整个计划,必须有明确的说法,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无限期地拖延。在我们一方面呢,各大银行可以自行推举出代表,负责替持券人实行管理和监督的权利。然后,由银行公会主持会议,组成一个专门的债券团,负责还本讨息的具体事务。” 何舜清拿着纸笔,把要点都记下来,然后顿了一顿,看孙阜堂是否有话补充。 一根烟抽毕,孙阜堂才打破了沉默:“务必使这个债券团自上而下都与政治保持适当的距离。那些面目众多的聪明人,用着也不放心呀。” 张庆元立时一拍退,用力地晃着手指,赞同道:“极是极是,这一点上若是不注意,再好的设想也是白搭呀。” 第113章 同酬提议 从孙阜堂办公室出来,时间还是很早,张庆元便独自一层一层地往下逛去。 这个时节是很容易犯春困的,银行上下的人除了有阿片瘾的没法不躺灯之外,就连打牌的人都少了许多。 走到底楼大厅时,迎面碰见佟寅生,倒是精神奕奕的状态。他自然是睡足了觉,到了这会子才刚来,一见张庆元下来视察,赶紧冲着柜上低吼一声,把累了半天的人统统都给叫了过来一字排开地站着。 张庆元觉得太兴师动众,连连摆手道:“这未免小题大做了,其实不必惊动大家,我也只是到处走走看看。来了好些时,总处的同事认得差不多了,倒是分行里许多人,还都面生呢。” 佟寅生一阵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笑,不住地赔着不是:“您是给我们台阶下,我们哪能不知耻呢。是我平日里太过仁慈的关系,下属有些不服管,吊儿郎当的……” 话音未落,就有人故意咳嗽了几声。这一下,倒勾起了大家不敢言的怒气,你一声我一声地接着,弄得佟寅生好不尴尬。 张庆元还是笑着,只是笑容里渐渐多了一份冷淡:“那么,就由你来介绍介绍大家吧。” 佟寅生搓着手,一个“不”字都没敢说,就从手边的人介绍起。 等走到宋玉芳跟前,张庆元抢先伸出手去,笑道:“这是密斯宋吧,久仰大名。” “我怎么敢当呢。”宋玉芳惶恐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甚至把伸出去的手都给缩到背后去了。 “虽然入行不多久,但是你在这一行的天分却是很高的。说是天分,其实也不尽然,就是‘认真’二字,多数人只会说而不会做。”张庆元更加把右手伸了伸,向着她很善意地笑着,“独你把这两个字展现在工作之中,想不出挑也难呐。” 迎着众人或艳羡或冷漠或尖刻的窃窃私语,宋玉芳佯装镇定地接受了这番夸奖。事实上,她心里也觉得自己的工作表现大抵还是对得起这几句话的。 张庆元见队伍到了尽头,不由扭过脸去问佟寅生:“我记得,还有一位密斯傅……” 佟寅生担着主任的头衔,却不怎样知道手底下的人一般都是怎样办事的。 宋玉芳便插言解释道:“她出门办业务去了。” 张庆元听罢,冷眼瞥了佟寅生一下子。 佟寅生觉得这场突袭,对于自己来说简直有些大不妙,心里憋着的一股气,几乎就要暴露在脸上。 宋玉芳与之对视了片刻,默然叹了一口气。别的事情或许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但牵涉到傅咏兮,就必须说明白。否则以佟寅生的德行,冤枉傅咏兮擅自离岗的话也未必说不出。既是开了头,宋玉芳倒想一次说个清楚,免得往后再有别人来问,为何傅咏兮总不见人影。因就笑着往下汇报:“副总裁说起认真,我倒认为密斯傅是远甚于我的。现如今,咱们这样有官股的银行,在民间的信用简直有些不堪。她为了保持住业绩,每天都背着一个小木箱子出去,业务都是现收现办的。从另一种角度去理解,也有些难堪呢。” 张庆元惊讶地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地点头沉吟道:“我很感动,分行的职员能有这样的工作态度实在让人钦佩。这样吧,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来说,能办的一定替你们办到。” 宋玉芳低头抿了一下笑,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是代替密斯傅来提的话,自然希望能守住银行的招牌。这可不是一句大话空话,因为像她这样的工作方式,等于是在告诉客户,她就代表中国银行。把个人的信誉都交代给银行了,当然是极盼望银行能坚守下去的。否则,这招牌垮下来,她的信誉会同钱袋子一道破产的。” “是是是。”张庆元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又问,“那么你自己呢?” “您要是问我嘛……”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偷偷扫了一眼座钟,发现快到上班时间,因就跳过了客气的官话,大着胆子提议道,“咱还是不分地那样明白了,我代表自己,还有这些新来的女孩们,向您提一句。我们自打考进了银行,从不晚来早走的,即便是柜上的业务不如人家多,我们也会主动去问别的同事、别的科室找一些活儿来分担,总不让自己在上班时间闲下来就是了。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儿呢,不想让人背地里说,我们女子的工作比男子清闲。那么……”话到这里,又赧然地顿了顿,因为有些羞于启齿,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我们的薪资能否也……也能一视同仁呢?” 以佟寅生为代表的一众人,早已是瞠目结舌了。倒是几个女职员,都默默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却也不敢帮腔。 唯有沈兰站出来说道:“是的,我们不介意辛苦,反而害怕上头不肯让我们辛苦。如今世道乱,多数人的家庭条件都是一年不如一年的,这样子拼命地表现,都是希望能多挣几个钱养家。更何况,以工作量和工作成绩来讲,我也认为男女之间已无差异了。不知道张副总,能不能体察下情,为我们女职员争取一点平等呢?” 这时,几名女职员纷纷点头出声,希望张庆元能考虑消除同工不同酬的问题。 而张庆元面对着一双双殷切期盼的眼睛,却没有答应得很切实,只是礼貌地笑道:“好,很好,我回去……考虑考虑。” 说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下午的上班时间。 张庆元让众人赶紧去忙工作,却把沈兰单独叫去一边,抱着胳膊,语重心长地问道:“密斯沈啊!你是科长是吧?” “对。”沈兰点头答了,由脸颊开始泛红,最后竟有些抬不起头来。 看她这个样子,倒也是响鼓不用重锤,确实有当上科长的道理。张庆元拍了拍她的肩,微笑着略加指正:“可你心里应当也体会出来了,对于下属的关心,还有整个科室的凝聚作用,怎样还不如密斯宋呢?不过呀,做事情都是需要摸索的,你也没当过领导,怕还有些不得其门而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提醒提醒,希望你在这方面多下些苦功。我还是看好你的,也看好你们这几位好友能有良性的竞争。不管当初尝试妇女储蓄是不是作秀,如今的社会观念已然把这门生意看得很重了,望你们能闯出一片天来。” 而没赶上这一切的傅咏兮,刚回到银行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把午间的事情说了。 傅咏兮急得跺脚,连声叹着“没赶上”。她急急忙忙扑到柜台里头,抓着宋玉芳的手直嚷起来:“嚯,小样儿,你挺可以的呀。我以为你这闷葫芦,出来做事只有被欺负的份儿,绝不懂还击的,谁成想咱们银行头一个提同工同酬的居然是你。”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笑,先是接过傅咏兮肩上背的小木箱,替她开了锁,一面整理着毛票,一面解释道:“被你说的,好像我是个软枕头,挨了打还不出声而的。其实我从前那样闷头做事,一心只管提升自己的业务,可不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说话时有底气嘛。你想啊,我是没有后路的,如果我不做到一百二十分的好,谁能耐着性子听我这样的人说话呀?再说了,光会抗议有什么用,要换个只会喊口号而没有真本事的人说完我的这句话,人家反驳一声儿:我看你做出来的价值本就不如人家男的。那要怎样接话呢?” “好好好,就数你有底气。”傅咏兮竖着大拇指,催着她快往下说,“然后呢,副总裁是怎样回复你的?” 宋玉芳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了,耸了耸肩道:“挺含糊的。其实,我提这事儿也不抱多大的希望。因为你想啊,咱们这整间银行都是几番从旋涡里挣扎出来的,多少人想吞掉咱们的金库。就这种危机之下,恐怕很难有能力保障什么同工同酬了。” 傅咏兮长叹了一声:“道理是有的,不过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否则,人家还以为女职员就是天生好欺负呢。话,只管说出来,他们肯不肯听,以至于有没有能力去实行,那都是后话。” “我正是这样考虑的,所以不管合不合时宜就先讲了出来。”说时,宋玉芳将手掩了嘴,“不过,佟主任大概正为此不高兴呢。” 傅咏兮把她的脑袋抱住,紧贴着耳朵,细声细气地回道:“我猜呀,他还有一桩不高兴的事儿。你不是说咱们没有晚来早走嘛,你是无心,犯错的人那是有意,必然听着不舒服的。” “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呢。”宋玉芳后知后觉地一拍手,“不过,倒是奇了。你也没在现场,怎样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就不许我人缘好,有耳报神嘛!”傅咏兮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如是说。 第114章 觥筹交错 受了教诲的沈兰情绪一直很低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她觉得自己这一向,无论是记性还是反应,都差了过去一大截。以前就觉得跟宋玉芳竞争是很吃力的,这下更有危机感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 沈兰接起来,听到了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把电话打到银行,算是我坏了你的规矩。不过,这也是为着你不遵守诺言而起的。往你家里打了三回电话,回回都说你加班。可我分明瞧见你们经理都出来跳舞了,你又加的哪门子班呢?” “有事说事,没事的话我可回家了。” “我在新开的蓝天饭店,这里环境不错,玩意儿也齐全。你来吧,帮我跟交通部的人周旋周旋。顺便这里也有不少留洋回来的富商,你也可以拉拉生意啊。” “我今天……”沈兰抗拒地摇了摇头,可她随后一想,自从成了烟鬼之后,蒋孟叟就有了挟制她的资本,不再如从前那样顺着了,只得改口道,“今天有点不舒服,可能到的时候会晚一些。” 电话那边的蒋孟叟抬手看了看表,笑道:“这倒无妨,才十一点钟,很早呢,争取一小时内到就行了。回头我挂了电话,就叫司机去银行接你。” 到了蓝天饭店,沈兰对于恭维长官,简直信手拈来。又偷问了蒋孟叟要与何人探消息,便起身向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发福男子袅袅走去。交际花太矜持了,就失去了所谓新女性的奔放,何况沈兰今天真是很累,希望能够速战速决。 “郑次长,别驳我面子呀,我这样的姑娘家,就怕下不来台。” 这位次长郑炜,在交通部任职,是个肥差,难怪蒋孟叟急着喊沈兰过来。只见他笑得牵动了嘴上的两撇胡子,两边脸挤成两个肉泡:“小蒋还真是好福气呀,有如此风情的红颜作伴。若再让你事业得意,可有些招人嫉恨了。” 沈兰翘起脚后跟,拿脚尖踮着,身体自然地摆成曲线,笑着恭维道:“瞧您说的,您带来的舞伴才是风姿绰约呢。要不是邀她跳舞的人实在多,我都不敢近您的身,怕被明珠比成了死鱼眼。照这样说,您当仁不让的,可是今晚最没有人缘的一位了。” 这两句话说得全场都乐了,郑炜也就牵着沈兰进了舞池。 偏是凑巧,前一曲时灯光还通亮的,乐队转了悠扬的一首新曲,气氛瞬间变得暧昧,灯光也就暗了下来。周围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为爱情还是为生计,看起来总是真诚地笑着,唯有沈兰被郑炜那一番另有所图的夸奖,说得几乎落泪。而她也只能在心里忍着,嘴上还得夸着:“次长大人就是会说笑,我的舞艺哪里赶得上您的十分之一呢。” 一首曲子长不过十分钟,可是沈兰一方面很想躲闪开去,一方面又要尽量不着痕迹,简直如同熬了一个钟头那样长。 从舞池里下来,见大家都聚集在赌桌前,等着开局。 郑炜把美人交还到蒋孟叟身边,一撸衫袖,拍着膀子就要上场。 蒋孟叟巡视了一周,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赌局上。便牵着沈兰走到角落里,替她拿了一杯红酒。 沈兰晃着酒杯,说话时尚有些气息不匀:“他手上有上十万数的公债,跌得有些厉害。据他的口气是不要紧的,都是亲戚堆儿里凑起来的。至于是不是故意向我耍阔,又或者是希望我把这层难处透露给你,让你帮着去疏通,就由你自己来想吧。” 蒋孟叟遥遥地望着郑炜想了好一会子,才挑着眉头释然地一笑:“耍阔的意思是有的,更多的还是希望你透口风给我。”接着,人往侧边一靠,啄着沈兰粉扑扑的脸蛋说道,“因为今天这个场子的人都清楚,我和你的关系是认真的。” 沈兰下意识地扭开身去,冷笑着把酒一口饮尽:“认真就不会让我干这种事。” 蒋孟叟颇为自得地打了个响指:“你们女人都一个毛病,小性儿!牺牲一点跟全盘牺牲是有区别的,前者来说,有名有份的姨太太也难免贡献出来逢迎贵人。男女方面的牺牲,就到一只舞为止吧。接下来是财经这一方面的问题,到时候你就……” “我一向爱惜名声。”说时,沈兰不自觉地顿了顿,对于谈到尊严方面的话题,她如今总是不能理直气壮了,“我是说工作上的,你就别开这个口了,免得大家都下不来。” 蒋孟叟对于此,大有听腻味的意思,摆着手连声道:“是,是,那我就不劳动尊驾了,另外想办法就是。” 麻烦是推出去了,可转念一想,沈兰又嗅出一丝不对味来,便就试探道:“是要通过佟慧怡来办吗?她近来似乎都是跟着你转呀。” “吃醋吗?”蒋孟叟上前搂住了她的腰,就着她的唇瓣饮了一小口酒。 这回沈兰倒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拿小指头一抹,吮干了滴下来的酒,继而冷笑着解释:“倒不是,就是好奇你们之间怎么分利的。你和她都不是善茬,放在从前,我是绝对没法想象你俩可以合作起来。” 蒋孟叟听赌桌上输赢一开,好不热闹,话未说完就急着要过去:“你既要爱惜名声,就得戒掉好奇心。如若不然,你一定会为这种无本买卖燃起狂热来的……” 其实也无需他解惑,沈兰自然可以猜到一点。佟慧怡是学了文明气息的人精,很懂得如何把学校里教的开通给物尽其用了,甚至还能避人口舌。 同样是争夺地位、金钱,沈兰更乐意和宋玉芳成为对手。不过她心里清楚,一旦真面目揭开,宋玉芳是瞧不上这种为了升官发财,什么都出卖的对手。 想罢,就朝西崽要了一杯烈酒。 就在沈兰独自豪饮之时,一直有一双眼睛,不时地望过来。 “远处看时就觉得像你,不想还真是你啊!那……传言你跟路政司的蒋司长……” 沈兰微张着迷离的醉眼,辨清来人是冷秋月的那一刻,瞳孔刷地放大,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耳朵也嗡嗡地响个不休。最后,终不过一记冷笑而已。到这一刻为止,她想维持的一切几乎都崩塌了。索性撩了一下头发,故作放浪地圈住冷秋月在她身边坐下,咯咯笑道:“传言我们老蒋就要被提拔了,你可听过什么风声没有?” 冷秋月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未免付之一叹,看来这是沈兰自愿的,做人外室终归不长久,也不体面,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难不成还是爱情吗?想罢,冷秋月自嘲地摇了一下头:“我压根儿就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装得再像人家也是瞧不起我的,哪里会有这方面的风声呢。” “你大老远地来会我,就为指桑骂槐吗?”沈兰轻蔑地笑着,打了个响指,唤西崽过来,“给这位太太也来一杯……” “汽水。”冷秋月刚应酬过两杯酒,实在是不想再喝了,只管问着沈兰道,“你醉得很厉害吗?说话的样子,都不像是你了呢,变得有些……刻薄。” 沈兰仰头又是一杯,眼圈微微地泛红:“我才没有胡沁。不是你便是别人,这里的女人大概都瞧不上我。瞧得上我的,又是……罢了,都是一样的人,我又何苦瞧人家不上呢。” 冷秋月看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夺过她的杯子,沉声讲起了道理:“酒,可以一杯一杯地买下去,可你却不能一夜一夜地混下去。将来就没有什么打算吗,是就这样恋着了,还是预备让他离婚呢?” 沈兰仰面冷冷地一哼,道:“我不是为爱才如此的。” “若不为爱,我便托个大吧。” 不等冷秋月说下去,沈兰便剪住了话头,反问她:“想劝我了结这段关系?” 冷秋月非但不生气,反而更能理解她此刻的感受,喟然道:“没尝着滋味以前,总觉得大道理听腻了。直到发现,我这样的人,就是一身的傻气、一副贱骨头可让人贪图而外,便一无是处了。你瞧,他都忘了我在场了。不是图我傻图我贱,又是什么呢?等你嫁到这样的人家你才能体会到,在这种富庶人家做人,靠得不是脑子也不是道理,而是妆奁。” 越是被猜中了心事,沈兰的眼神却越逃避,故作讥诮起来:“落子无悔呀,谈少奶奶。你要是想反悔,你就别站在我跟前,去找密斯宋,还有密斯傅。你是知道的,她们喜欢拯救落后妇女。” 冷秋月经这一提醒,勾动许多往事,尤其是宋玉芳当初阻拦婚事这一桩,尤其让她懊悔:“我是受过教的,可惜全不听呀,能怪谁呢?如今,许多讲文明的夫人太太们,很爱带着她们各处讲个人经验,我是能躲则躲,免得自己太羞愧了。从前的日子真好,何以不珍惜呢?” 第115章 决意出走 这样的真诚,究竟还是打动了沈兰,跟着也陪了两滴眼泪下来:“那天下班碰巧听见她喊人力车夫往女师大拉,我就想起……”她揉着眼睛,忽然想起来,这可是在外头。忙吸了吸鼻子,把情绪收起来,笑着道,“不说我吧,还是来猜猜你这泪珠子究竟为的什么。想离开恶魔,却没能力,是吗?大概和我一样,是缺钱吧。那么,我来教你挣啊。” 不等冷秋月答应,沈兰便拽着她往赌桌上凑。现时正在下注的这一种,冷秋月只是大概知道叫什么梭哈,至于怎么玩她是没有研究的,全凭沈兰换了筹码,替她下注。 冷秋月在一边旁观,沈兰对于此间的游戏何止是懂得,简直是精通。当她胸有成竹叫着“开”的时候,哪里还有她平常待人的那种淡然呢,眼里盛满了野心和欲望。 “你数数!”沈兰将一沓钞票爽快地往冷秋月眼跟前晃着,把钱甩得刷刷作响,“这可是六百,我再往里头添四百,一千块就可以参一小股做做露水,这门生意总算很有赚头了,而且也不费事儿。” “沈兰姐,你怎么还沾了赌呢?”冷秋月并不敢接钞票,一把拽住沈兰,急匆匆带进了谈颂南名下挂着账的一间客房。 饭店房间的陈设总是雷同的,酒精的作用让沈兰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她的身体似乎还沉浸在一种狂喜之中,可当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噩梦般的环境中时,她的心开始慢慢地撕裂,最后终于狂吼着爆发出来:“你也认为我堕落吗?我不这样想呢,我可是数学考过满分的人,这样的脑袋瓜子,只用来算算银行里的流水账,难道不可惜吗?” “买空卖空,最后弄得倾家荡产的人还少吗?别说你了,就是我这样半路辞职的人,都见过不少为此妻离子散的悲剧。” “那我不结婚,不生孩子不就完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呀。” 争执不下,冷秋月一个冲动,把手扬得老高,最后却轻轻落下,带着哭腔喊道:“瞎说,你还有父母呢!” 沈兰的心被忽然抬出的父母击中,身上一软,便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味苦味挤在腔里不断地翻搅。她能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却控制不了喷涌而出的眼泪:“他们当初就不该发这个善心,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说时,猛地往冷秋月身上一扑,拽着她舞衣的蕾丝领子高声发问,“你知道这世上的有钱人都过着什么生活吗,几百几千的衣服鞋子只穿一次就扔,珠宝首饰堆成了山却还上瞒下欺不择手段地敛财。让我发点财怎么了,就是赌我也靠的是脑子,难道就不算自食其力了?” 冷秋月这时才感到自己原来是不善言辞的,满腔的好意想要拉朋友一把,堵在嘴边却不知要如何说出来才能彻底地征服沈兰,膝上一软,竟差点跪下去,忏悔起自己从前所说的种种歪理:“你这样说话的人我见多了,甚至我自己都说过这样的话。得意时都说是凭本事从赌桌上带走的钱,失意了却未必急得当初也是自愿在赌桌上送掉性命的。你不要侥幸这世上有那么多十恶不赦的人活得风风光光,就觉得自己犯一次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生来就不是那种敢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杀人都不眨眼的秉性,你在那些人之间周旋,想玩过他们是不可能的,到头来只能是你死在他们前头。你……” 话未说完,就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 门外是一位茶房,给冷秋月行了个礼,笑着传话道:“三少奶奶,三爷跟一班朋友转场子去了,走之前问了您在哪儿。他说是既然您不舒服,今晚就住这儿吧,家里问起他自有说法,让您别操心。” 冷秋月听罢,冷笑一声便把门给关上了。回头一瞧,沈兰已经睡着了,唯有那两行眼泪怎么也不肯睡去,仍旧汩汩地流着。 ### 是日,吴真再次站在了中国银行的大门外。她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看那归来的燕子飞去了她从未见过的远方。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宋玉芳的窗口前,把一个绣花荷包递进去,小声道:“这是我攒的一小包金银,别的我怕带出来太招摇。你,你就帮我存在我的户头里,我……我想,就快有用了。” 宋玉芳接过荷包,点了一下头。然后拿出一张存单,却并不往上填数目,只是写下一行字,递过去问道:你这是要离家出走? 吴真看罢,也拿起了柜台上的笔,默然写道:我反复想过了,我是不可能通过合法的途径摆脱家庭的桎梏,我只能逃。 宋玉芳又写:既然是出逃,我必须要向那边的主人说明,也省得事情败露了,使得他们措手不及。若如你所料,你的家人完全无法沟通,那么你设法出走之后,就不能再单独见他们了。提议或者有些残忍,但我全是好意,望你理解。 吴真回了一句:我明白,你是好人。 两人对视一笑,吴真假意嗔道:“手脚麻利些,我在外耽搁不得多少工夫。” “抱歉了太太,我有个地方填错了。”宋玉芳起身鞠了一躬,把那用作传信的存单撕个粉碎,又重新填了一份。 这联系的事情,自然是交给傅咏兮做,最不容易被人识破。 傅咏兮带着好消息回到银行,难掩兴奋地向宋玉芳说道:“熊太太说,很乐意帮忙呢。不过她要给你带句话,她的身份太打眼,帮忙遮掩是没问题,切忌太宣扬,否则容易把好事给办坏了。” 宋玉芳打算盘的手不停,嘴里却咯咯地笑了出声:“我都打算过了,一切皆是机缘巧合。有位女士为封建婚姻而苦恼,恰好香山有一家福利机构在招工,便隐姓埋名地去了城外。事情败露后,该女士不得不和盘托出。至于那家福利机构要不要帮她出这个头、做这个主,全都走着瞧。” 傅咏兮偷着往四周一瞧,接着突然扑到她耳边,神秘道:“我先预言一句,到时候舆论一定能形成一股反抗包办婚姻的力量来声援她。” 宋玉芳放下账簿,咬着下唇想了一晌子,然后了然一笑:“那又是你的事,与我不相干的。” 傅咏兮一把抱着她的脖子,得意地问道:“你说做好事是不是会上瘾啊?” 宋玉芳不免觉得这有些乐观过头,便提醒她道:“说起来柳喜红他们那对儿都没什么消息,真怕逃走以后都躲不开那样的结局,不是落魄地回来,就是湮没于茫茫人海之中生死未卜。” 傅咏兮恹恹地叹了一声,不多一会儿又重振起信心来,拍着胸脯道:“放心吧!这位女士咱们就放在眼跟前,是绝对不会出岔子的。” 三日之后,吴真登报声明,与其丈夫脱离婚姻关系。她娘家急得跳脚,又愧得没脸出门见人。 鄂府上下自是发誓,非要讨回一个公道不可。又有人向鄂家的老爷告状,说这个吴真前一阵单独出过门,回来就有些鬼鬼祟祟的,老是关起门来在屋里翻找什么东西。因为鄂府的女眷出门,时间和去向都有门房登记的,这一查自然就怀疑起宋玉芳来了。 鄂老爷带着一众家丁,堵在中行门口,喊宋玉芳出来:“老子早就看你俩不顺眼了,先是骗了我们家一箱金条,如今倒好,连个大活人都给你们骗去了。今儿要是不把我们家的少奶奶交出来,我保管你们银行大门闪的不是金光,而是血光!” 闻讯而来的何舜清拉住宋玉芳的手腕,轻轻拽着她,往到身后躲去,自己则迎上去向鄂老爷作揖道:“我是她们的领导,这是我的名片。” 鄂老爷蔑斜着眼,嘴里轻嗤着念了念名片上的头衔,这才正眼望了望眼前这个年轻人。 何舜清堆起笑容,伸手道:“先生,请往我办公室坐坐,咱们坐下来细谈,我一定秉公办理,负起这个责任,您看怎样?” “我……”宋玉芳着急地上前了一步,却根本无人理会她。 沈兰拉了拉她的手臂,轻声交代道:“何秘书让你先回去工作,说是一会儿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宋玉芳闻言,只得按捺住情绪,回到柜台继续工作。 另一边,何舜清递上一杯上好的明前龙井,对鄂老爷说道:“这个事情呢,我已经预先了解过了。” 鄂老爷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先生了解的是登报声明,那就不用跟我学了,谁知道我们家少奶奶现在安不安全,是不是被人拿枪指着写的。反正这事儿没完,一会儿我就上衙门告你们银行的员工拐带良家妇女。” 何舜清早料到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过去,早有所准备,因此态度一直很从容:“我已经与贵府的少奶奶通上电话了,她此刻果然在香山,与声明所写别无二致。她还说了,往娘家婆家都去过电话,起先第一回解释,家人都很生气,后头就再不接她电话了。至于这事情,如若拖累了旁人,她是很愿意走一趟警察局说明原委的。” “好,让她来呀!”鄂老爷听说此话,认为正中下怀,不由地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第116章 将计就计 何舜清先是笑了一笑,随后脸上多了几分冷意,沉声提醒道:“可她向我说的意思是,等她哪天下定决心回城里一趟,那么必然是要把离婚公开化的,也算是表明最后的决心了。” 鄂老爷登时青筋暴突,拍案而起:“她是个不下蛋的鸡,为了讨老太太高兴,我早选好了过继的人选,只要她回来一趟,去祠堂里把规矩办了……” “那她有了子嗣,岂不是一辈子都是你们家的人了?”何舜清搔了搔鬓角,皱着眉头又问道,“我有一事不甚明白,过继一个孩子不是生一个孩子,有父亲在不就行了嘛,为什么还必须有母亲在呢?贵府的家规,似乎有些……” 同样的,鄂老爷也弄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便就理直气壮地说道:“人活一世,终归是要埋土里的,百年之后除了子女谁还能记得咱呐?我让她有个后,死了有了抬棺,这不是为她好嘛。我为她后半生能有个依靠,她却不知好歹,怎么不叫我心寒呢。” 何舜清低了头,呼出长长的一口浊气,然后又端起笑来敷衍:“有道理,有道理……不过这是家事,清官都难断呢,我是中行的员工,只负责厘清我的属下有没有拐带之实。” 到这里,鄂老爷才弄清楚何舜清问这一堆话,命意不在讲规矩,全是为了把拐带的罪名给摘了。话到这份上,想要再争些什么,却又有些争不下去了。 鄂老爷走了不几分钟,宋玉芳便进来向何舜清致歉:“给你添麻烦了。” 何舜清松了松西装扣子,眼中的神情显得颇为犯难:“戴着这枚胸牌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掺和此类事情了,这不成体统啊。甚至可以理解为你怠工了,是吗?利用职务之便,与客户攀谈的内容却跟业务无关。再从现实上来说,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救不完全中国受压迫的妇女的。你要想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整个北京的银行业,就那么几位女职员,你可以说是知名人士了,稍一点风吹草动,人家就会找上来的。” 照说影响了工作,单是道歉还是诚意不够,应该做些保证才对,可保证什么呢,宋玉芳真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完全是错的。因之只是不断地点着头,在心底默然叹着气。 只见何舜清又笑了一下,抬手在胸前摆弄了两下,将手轻轻拍在桌上:“不过摘下胸牌嘛,我理解你,也赞同这种做法。躲在家里坐等着革命的阳光照进屋子,那只怕到死都只是一只囚鸟。” 宋玉芳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一直把手摇着,道:“快别说了,我心里正为难呢。你越是理解我,我就越是羞愧。你看,这原是我个人的行为,本不该耽误到银行日常工作的。可我又没法向你说,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一起解决吧。”何舜清说罢,笑着在宋玉芳跟前晃了两下手,示意她不用拘谨,“对了,吴女士在电话里让我转达,她现在过得很快乐,还说都是你的功劳。” 听了这话,宋玉芳瞬间心情大好,不住点头道:“她好就好,只要她过得有意义,一切就值了。” 这时候,感到话题已然说尽了的宋玉芳再一次站起来,眼睛朝着门上一望。 “哦,对了!”何舜清着急地抢先一句把话拦住,又搔着额头犹豫了一晌子,这才道,“我听说你上次提出和高校共建培训班的事情,不大顺利是吗?” 宋玉芳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细微的变化,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有些失望,也有少许的失落:“岂止不顺利呢,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 何舜清也正暗自懊悔自己这张嘴,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说心里话,只能简单地安慰道:“主意有我的份,决策却未必只按照我们的初衷来,这不怪你。” 宋玉芳遗憾地摇了一下头:“我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国家的教育落后了这么大一截,却还引不起官老爷的重视。到了这样的田地,唯有众志成城才是国人的出路,怎样他们就不明白呢?” 何舜清低声接言道:“这个国家哪里出问题了呢?我觉得是所有人都出了问题。如果每个公民都是满分的,国家怎么会不及格呢?可惜呀,整个氛围就是如此,互相推诿严以待人能拖则拖,真不知道何时能清醒。” 宋玉芳苦笑了笑,悄不声地往门边走去:“早知道当初还不如不想这个主意呢,明明知道是好事,明明觉得可以一试,却被一些啼笑皆非的理由给绊住了步子。” 何舜清赶紧跟上去,嘴巴刚张了一下,却又临时换了话题:“你怎么从不问我铁路方案的事呢?” 宋玉芳一路走一路答:“那比办培训学校难多了,可生利的地方也多,索性不问倒也没有了这桩心事,一问起来又该失眠了。” 何舜清仿佛找到了可用的借口,脸上立刻展出笑意来:“可是,这事情难也要办呐。我倒是……也不单是我一个人,张君也对此很有志向的,一直想与同道中人一起探讨探讨。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呢?” “随叫随到。”宋玉芳停住步子,扭头笑了一下。 “随叫随到的话……我也包括其中吧?那么我想,有时候旁人未必有空,那么我……”何舜清把手抬得齐眉高,晃了两下却没能顺利把后头的话给带出来。 看他这模样,宋玉芳也不知是急也不知气,心上总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便抢先一步说道:“谈工作自然乐意之至。” 何舜清拿手指敲着太阳穴,很想找到自己工作时的从容感,奈何总是事与愿违:“那么谈……” 宋玉芳有些憋不住,便就嘟哝了一句:“做同事也很久了,我觉得……”说了一半留下一半,人就走了。 “话没说完就走吗?”何舜清急急地追着她问。 “你也觉得话不说完,听者很难受吧?”问时,宋玉芳调皮地笑起来,吐吐舌头就跑开了。 何舜清呆呆地站在原地,摇头自语道:“一鼓作气再而衰啊再而衰……我再练练,再练练……” ### 崔万华揣着一腔心事向行里告了三天的事假,一刻不停地奔向胭脂胡同。 只听小桂香屋里传出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一位白胡须的老者捏着胡子摇头说了一句:“内外皆要补。” 李阿姐啧了一声,嫌弃地走开了,正好遇见站在窗外张望的崔万华。今日倒不同于往日,李阿姐忽然客气了起来:“崔少爷来了啊,里面坐呀!我们桂香一直念叨你呢,知道你来了病啊好得快一些哦。“ 崔万华勉强笑了笑,掀了门帘子,自说了进去:“大夫,好好的一个人,倒让您……倒让您说的……” 玉仙儿见状,躲在大夫身后一直地挤眉弄眼甩着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这外人插手插脚的,大夫眼中本有几分不悦,好在崔万华听了玉仙儿的意思没再往下说,大夫也就不多计较了,开了方子让娘姨赶紧去抓药。 玉仙儿送到门边,冲李阿姐的屋子一望,不由地摇了一下头。 崔万华先去榻前看了小桂香一眼,一张脸刷白,脖颈上青筋分明,似乎在忍着身上的痛。这一看便知,是冤枉了那大夫,起先还以为他是想趁机多捞几个钱呢。崔万华试着叫了两声,见小桂香没有答应的力气,心里既着急又不忍,走回来随着小桂香叫了玉仙儿一声“阿姐”,然后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春天嘛,身上的毛病都要发出来的。”玉仙儿做生意时虽是说惯谎话的,可摊上了自己姐妹有事,倒也变得笨嘴拙舌起来,连个令人信服的理由都找不着。 “前两年的春天也这样吗?”崔万华追问道。 “不大记得了。“玉仙儿将手帕放下来,只拿两根手指夹着角,往额头上遮了一遮,忽然又提议道,”我看呐,也不能全望着这一个大夫。你快去想想办法,中医不行就找西医来吧。“ 崔万华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衣兜上,沉吟起来:“去医院的话……” 玉仙儿趁着这时候没人在,赶紧从衣服里拎出一个金坠子来,三下两下就除了下来,递过去低声交代他:“你别为钱担心了,把这个带出去吧。姆妈不知道有这笔账,你不用为难。” 崔万华接在手里,分量不重,心里却觉得沉甸甸的:“还一定是会还你的,就是不知道能怎么谢你。” “你带她去好好地看病,看好了就是谢我了。”玉仙儿有满腔的话,却不好说出来挑事,只管进去里屋,照管小桂香。 等崔万华的脚步声远了,她才一点点地掀开被子,露出小桂香布满伤痕的身子。 “吾看,还是讲给他听吧。这种伤嚒,勿好闷的,侬裹粽子一样养着,愈发难好了。” 小桂香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摇着头。她心想,熬不熬得过去还不知道呢,告诉了崔万华又不是身体包好,说出来白让他难过。就算要走,也该走得体面些。 听见这边动静渐小,李阿姐这才敢进来。 玉仙儿拿眼角一睃,冷哼道:“那两钿钞票数清爽了伐?” 李阿姐撇着嘴,小心翼翼地往跟前靠去:“吾又勿晓得会弄来这个样子,弄坏了吾也头大呀。吾是天生命苦人,好好的女儿养到能做生意了,碰上个欢喜打人的。”说时,轻手轻脚地抬起小桂香的手臂,像在心疼一件裂了纹的上好玉器。 第117章 离奇失踪 过了不几日,傅咏兮心中突然奇怪起来:“那个鄂家倒也转性得快,这就不提起了。” 正在盘账的宋玉芳手上数着钞票,一叠算好,便笑了一下,道:“你还盼着他们找上来不成?” 傅咏兮摇着头解释起来:“就是不想他们找上来,所以我才转着念头呢,别是憋着什么坏吧?” 宋玉芳不由打了个寒噤,随即又感到这种想法未免庸人自扰:“别担心,我现在都是坐柜台了,出去的机会少。每天也就上下班这一点路,大概不至于出什么事吧。” “呸呸呸,这种话可说不得了,好的不灵坏的灵。”傅咏兮急得站到她跟前,非要她往地上吐了唾沫才算完。 “正好你们都在。”沈兰一路过来道,“我想请你们看看,妇女储蓄开办三周年的纪念品方案,用哪一个比较好?” 只听身后有人唤道:“沈科长,有您的电话。” 沈兰扭过半边脸,答道:“你问问是哪里打来的,我一会儿得空了再回吧。” “那边说是金库的蒋主任。" 沈兰一听,当即挂下脸来:“金库的事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听。” “蒋主任?”傅咏兮从不知道有这号人物,眼里充满了疑惑。 宋玉芳摇头笑笑:“一个挂空职的。大概呀,派下什么案头工作了,这常年不进银行大门的能怎么完成呢,还不是想尽办法找人捉刀嘛。” 傅咏兮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讥诮道:“哼,这些人呐,柿子尽挑软的捏。想是指挥不动那群大爷,就来找咱们这些小丫鬟了。” 而匆匆回到办公室的沈兰,拎起听筒便质问起来:“你怎么回事儿?!又把电话打来办公室,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影响我的工作好吗?” 蒋孟叟不急不缓地说道:“你就考虑考虑吧。” 沈兰愤怒地晃着手指,抢先一步摊牌:“别以为我在银行里都是摆样子,什么都不学的。这笔公债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一看便知。利用国内政治形势一片混乱的局面,与地方军阀互相串通,靠虚假情报来炒公债。地方小民只顾眼前的个人利益就罢了,一个中央zheng府的要员,也参与到这种骗局里去,对于国家未来持投机态度,都不会觉得羞愧吗?你要靠他往上爬是你的事,我能做的只是帮助你找到他的软肋,其余的恕不奉陪!” 蒋孟叟悠闲地绕着电话线,把脚架在了桌上:“你不肯干,别人就要揽过去干了。” “那就让丧良心的人坐上一条船,我倒要看看,你们最后是怎样一个结局!”沈兰气鼓鼓地说完,就将听筒摔了出去。 黄昏时,何舜清赶到医院住院部,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交给了崔万华:“这里有一些钱,请个护士专门看管她吧。无论如何,班还得上的。找工作不容易,你要是被银行给辞了,还怎样照顾病人呢?” “您帮忙找了这么一家医院,我已经很感激了……”崔万华伸了伸手,定眼看那叠钞票数额不小,又不敢立即接过。 玉仙儿从旁一闪,赶紧接过来揣好,对崔万华道:“别让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体,你就别替病人客气了。” “是啊。”何舜清点了一下头,转过眼望着玉仙儿,言语间颇为埋怨,“你也是,怎么早不说她身上是打伤的呢,要不隐瞒病因或许早也好了呢。” 玉仙儿无奈地苦笑一下,便想找个时机与何舜清单独谈谈:“时候不早了,我送送何少爷吧。” 崔万华心里惦记小桂香的病,并不认真听他们交谈,眼睛一直盯在病床上。 出了住院大楼,玉仙儿没有道别,而是拉住何舜清在楼下小花园里转了转,因就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仔仔细细地说了。等她把其中的各种不得已都说尽了时,天色已然全暗了。 何舜清今天似乎是有什么事,虽然一直耐心地听完了,但是期间走了几次神,望着手表似乎在计算着时间。 玉仙儿想着,恐怕不便再耽误他了,于是开门见山道:“你看,能不能替小桂香赎了身呢。否则,病好了又怎样,早晚也有回来的一天。她成了这样,非但接不了客,还要花姆妈的钱养病,现在的身价应该不高。” 这点钱在何舜清看来不至于完全不放在心上,但也确实不造成很大的负担,况且现在把小桂香赎出来并不像从前那样无处安置,崔万华是个很好归宿,他也乐得做这个好人,便满口答应:“可以,我到时候问一声李阿姐,想来也未必会有多大的难处。” 虽然很容易就谈妥了,可玉仙儿并不觉得轻松多少,手指不安地绕着帕子,连连摇着头:“早知道就早一点找到你了。不过……”这一转折恐怕话更长了,得从出生起那天起,慢慢地哭起来,所以玉仙儿及时地止住了话头。 “那么……”何舜清举着手表望了一眼,略一点头,“我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是我们耽误你太久了,你赶紧去吧。” 不等玉仙儿的话音落下,何舜清就消失得没影了。 ### 汽车一路从医院飞驰到陶然亭,紧赶慢赶何舜清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绕着湖边走了整整三圈也没碰见宋玉芳。 这时候还不到九点,除了没等到人先走之外,还有加班这一种可能。于是,何舜清又驱车赶到银行,只见大堂仅剩了四五盏过道的灯还亮着光。 何舜清心头一沉,焦急地问门房道:“都下班了?” “孙老还在呢。”门房站起来笑了一下。 “哦,我不找他。”何舜清喃喃自语地转身离开。 门房难得见他和孙阜堂分开行动,不由多嘴问了一句:“何秘书今天不上班呀?” 何舜清回头微微一笑:“现在不是下班了嘛。” 门房搔着额头笑答:“我的意思,你不是每天都加班嘛。” 何舜清没有心情继续聊下去,沉吟着一路跑回了车里:“难道她是回家了?只差了十分钟……” 这么晚了,又是自己失约在先,还是去宋玉芳家里问一问比较放心。 想罢,他发动了车子将油门一直踩到底。 宋家的大门紧紧管着,扣了好一阵铜环,才有人提着灯出来问道:“谁呀?”王婶谨慎地推开一道缝,探出半个脑袋来一望,这才放下戒心,“哦,我认得你,是我们家小姐的老板。” 何舜清怕打扰别人休息,也怕引起惊慌,因此问得很小声:“那个……你家小姐回来吗?” 习惯了宋玉芳总是加班的王婶,很从容地回答道:“该回来了,可能过会儿就到家了,您进里边等吧。” 这个答案却让何舜清背脊发凉,连连摆手后退道:“不了不了,我就是路过而已。” 王婶也不好坚留,望着他跑出胡同,就关上了门。 何舜清再次返回陶然亭,这一次找得更加仔细了,尤其往没有路灯的暗处也探了探。树影下幽会的男女不知被他撞破了几对,偏偏就是见不到一个落单的身影。直觉告诉他,事情似乎有些危险了。 想了不过片刻,何舜清只好贸然赶到傅咏兮家中,对她说出前因后果:“肯定出了问题,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公园里又不见人影。” 傅咏兮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急切地向他确认道:“你都找遍了吗?从银行到陶然亭可不近啊,你还不守时,没准儿在哪个角落里生闷气呢。” 何舜清抬高了手腕,另一只手不住地指着表盘晃着:“我确实是被事耽搁了,不过也只晚了十分钟而已。” 这趟冒昧来访,给傅咏兮的脑袋里画上了许多问号。她虽然知道宋玉芳与何舜清偶尔会打打交道,可都是工作上的事,今天的约会显然是为了私事,这一层的交涉,宋玉芳可从来没有透露过。她一时很气好友不对她交心,一时又担心好友出事。不由审视了一下眼前的罪魁祸首,见何舜清的汗淌了满脸,喉结突突地直跳,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看来是赶了不少路的样子。开口时,话却也不难听,只是微微嗔了两句:“哪儿那么多而已,小玉不能拿我们这样的人来比的,她很少叫车,都是靠两条腿走路的。你想啊,你一个有车的,还不如人家走个把钟头的人守时,谁心里能乐意啊!” “那我……”何舜清再次举高了手腕,他猛然觉得自己的手表似乎是出现了重大问题,指针走得飞快。而时间消逝得越快,便意味着情况越不妙,他必须要立刻马上找到人才好,“这大晚上的,无论是赌气还是真有事,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等着。我看这么办吧,你寻个借口去她家里等着,我再去陶然亭附近找找。” 傅咏兮点了点头,越过桌子随手取下一根自来水笔,欲往何舜清手心里写些什么,口中还交代道:“她家隔壁有印刷厂,你记着号头,到时候打这个电话通消息吧。” 可是,渗满冷汗的手心根本没法留下墨迹。情急之下,何舜清拉了拉衣袖,请她写在了衣服上。 随后,两人便匆匆分头行动。 第118章 身陷囹吾 火光透过布条隐隐绰绰送到宋玉芳眼跟前,哔哔啵啵的火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耳边有一阵杂乱紧促的脚步声。 一切感官体验都在向她暗示,这里大抵与龙潭虎穴无异。 从这一路的颠簸程度来判断,她认为自己没有被送到很遥远或是很偏僻的地方,大概有七八成把握仍在四九城之中。极有可能是拐子所为,但若真是如此,似乎应该被丢在一个狭小而密闭的空间内,里头装满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妇孺。可眼下,她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却听不到任何说话声。尤其重要的是,拐子没必要让她跪着。 如此一想,更像是仇家所为。于是,宋玉芳脑子里便有了几个答案。 这时,一个很重的脚步声向着她靠拢。她眼帘前本就微弱的火光几乎完全被遮蔽,等了几秒钟,那人才伸手,去了她嘴里的布条。 那人并没有表明身份,也不急着寻仇泄愤,甚至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大概是因为保持一个动作太久了,也可能是恐惧的关系,宋玉芳的面部肌肉仍僵在先前的动作上,张着的嘴根本没有收回来。夜风灌进她的口里,径直向她的体内冲去,她感到身体开始不受控地战栗。哑着嗓,颤着声问道:“这是哪里?” “终于啊,你也知道害怕了?” 一个熟悉的带着戏谑和愤怒的声音,顺着风送到宋玉芳的耳中。 眼前迅速地飞过一道黑影,将束住双眸的长布条给摘了。 有人举着火把一路逼到她脸上去,宋玉芳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身子往旁闪了闪,火光刺得她的视线里一片凌乱。好半晌才适应了脸跟前的这团烈火,吃力地眯着眼睛,微微转过一点身子,向着自己下跪的方向看去,口中低声念了一句:“老太太……” 什么叫好的不灵坏的灵,宋玉芳这下算是彻底体会到了。还会是哪家的老太太呢,自然是被她得罪透了的鄂老太太。 “别把客气当福气,我当初是对你高看两眼,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骑在我脖子上撒野!”只见鄂老太太穿着一身宽大的藏青色袍子,除了说话的嘴而外,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满头银发抿得一丝不苟,就连大风也吹不动哪怕一绺的碎发。脸上的皱纹向下挂着,完全没有了初见时的慈祥,一道道纹路显得那么刻薄。她整个人活像一块镇宅石,捍卫着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礼教规矩。 倒是站在一旁的鄂老爷,今天居然唱起了红脸,带着些不忍的表情,微闭了闭眼,向着宋玉芳劝说道:“这么一看还真是孩子呢,年轻轻的人不经世故,是最容易受骗的。你家里人要是知道,好好的姑娘不向好,学拆白党拆散家庭拐带妇女,该有多痛心呐!我看,你就招了吧。我们只想要人,只要找回了人,有了颜面,也不想追究你一个小丫头片子。” 鄂老太太鼻子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只抬了一下手,便有人会了意。 宋玉芳看见两个汉子抬了一副钉板过来,先在她眼皮子底下亮了一亮,才放缓缓放到了地上。只见那上头颗颗钉子都有三四寸长,头上尖底下粗,这要是被推一把,恐怕半条命都没了。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绝对的大义凛然也是不存在的。有过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把吴真的下落说出来了。 可转念一想,说出来了就都能平安吗?不可能的,吴真已然违反了家规,也败坏了所谓的名声。一旦她被抓回来,迎接她的或许正是这副冰冷的钉板。 这家的家长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为人,他们依然还活在过去的梦里,以为自己是不同于寻常百姓的皇亲国戚。这样的人下手会轻重吗,会顾忌什么文明法律吗?他们就是把人弄死了也不怕,大可说吴真是因为忏悔和内疚,悬梁自尽了。这可不是宋玉芳非要把人把事想得糟透了,实在是此类事件频频见诸报端,早已见怪不怪了。 况且,鄂家敢不敢对宋玉芳动手还有两说呢。拿一家的家法对着外人,于理于法始终有些说不通。或许这场面只为起个震慑的作用,只要不被唬住,不轻易地出卖朋友,明天天一亮一定会有转机的。 还有更乐观的情况,她今天没有去赴约,何舜清兴许一两个钟头内就会感觉到不对。 如是一想,宋玉芳抱定主意将头低着,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 鄂老爷渐渐有些绷不住了,见宋玉芳一味地沉默,不由轻轻跺了一下脚,转过身对着鄂老太太发急:“怎么办呐?您看,这……” 鄂老太太一言不发,倒是她身边的老嬷嬷搭了腔:“真来硬的,弄坏了算谁的?她家里的伯伯叔父好像也是衙门里谋职的,她亲爹又是个穷教书的,最会说酸话了。真要有个好歹呀,咱们还挺……” “我花了大价钱讨来的孙媳妇儿,难道就这么算了?”鄂老太太白着眼,嗔她多嘴。 鄂老爷想了想,这层顾虑也有道理,语气就偏向保守:“那就先不上大刑,先拿藤条意思意思,下手收着一点,留点余地将来也好转圜。” 不过,究竟怎么办,还是得让鄂老太太来拿主意。她思忖了一晌子,才道:“这样吧,先关起来,让她考虑考虑。”说时,对着鄂老爷招一招手,“你过来些,我教你。” 宋玉芳掀着上眼皮,偷偷瞄着正在耳语的这对母子,心里不禁打起鼓来。吴真在鄂老太太眼里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为了夺回她的私产,恐怕一环套一环的,还有不知多少招数在后头等着呢。 而得了新主意的鄂老爷正一个劲儿地笑起来,弯着腰请老太太先回屋歇着,接下来的一切交给他就行了。 于是,宋玉芳的嘴里又被塞上了一团布,被人拖着拽着扔进了鄂府的柴房。 鄂老爷又换了白脸,傲慢地站在门口,背着手狞笑道:“小丫头片子,你也别跟我演新青年的戏码。吴真是你什么人呢,值得你这样?反正我们家就是缺个少奶奶,你要真这么大义凛然,连命都肯舍下,我也不是石头心,自然会动容的。这么着吧,吴真既然跑了,不要就不要吧,你来补她的空儿就成。” 宋玉芳不可置信地圆睁着眼睛,舌头奋力地想要顶开布团,好说些什么。 却有一位老管家上前谄媚道:“大老爷,择日不如撞日,要不我这就布置布置去吧。” 鄂老爷脸上乐开了花,连连点头道:“好,好,快去吧。” 宋玉芳从头开始摇起,整个身体都在拼命表达着愤怒,她的眼里隐隐含着些哀求。因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没动弹两下,就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 这时,鄂老爷迈步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道:“哎呦,能办喜事就最好了。姑娘,未来儿媳,你且在这休息片刻。今儿是你的大日子,别哭得太凶,省着力气入洞房吧。” 门外的仆从开始窃笑:“哭昏了才好呢,省得少爷办起事儿来不利索。” 宋玉芳听了,急得满头冒汗,眼泪如溃堤一般,刷刷地往下落。 见此,鄂老爷觉得使这个主意,还是很有把握诈出吴真的下落来的。不过,也不能宋玉芳一发急就立刻表明意图,最好还是等她眼见了什么,彻底绝望的时候再给她机会改主意。 ### 此时,正在厨房里预备点心的宋太太,眼皮连跳了好几下。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便擦了擦手,立刻返回客厅,问傅咏兮道:“傅小姐你告诉我,我们家小玉是不是出事儿了?” 傅咏兮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却仍强装镇定道:“不是,她是去办正事儿的,要晚些才回来,我就是心急,等不了明天再问她结果,所以赶着就来了。” 宋太太抬手敲了敲脑门,皱着眉连连摇头:“没有那么巧吧,早一刻时,你们银行那位姓何的先生才来问过她回没回来,你这会儿又来……” 傅咏兮不敢乱说半个字,坚称:“放心吧伯母,我们两个都为一件事来的呢,实在是涉及很大的利润,所以大家都急着知道。” 宋太太却兀自念叨着:“遭了遭了,唯其是听了你这样说,我就更觉得不对劲儿了。照这个意思,你们银行更不该让她一个女孩子去,谈生意都是男人干的事儿,谈生意也没有不喝酒作乐的,她一个小姑娘在里头怎么可能一点儿亏不吃呢。” 傅咏兮忙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一直地紧紧握住她的手:“伯母,快别自己吓自己了。小玉是跟官太太们谈,她是女孩子,跟男人谈不拢的,银行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呢,所以是派她跟女人谈生意的。” 宋太太带着愁容,拿眼神向她再次确认。 傅咏兮点了一下头,就听见外头有人喊她道:“傅小姐,有您的电话。” 一定是何舜清打来的,兴许他那边已经有消息了呢。如是一想,傅咏兮倒是打起精神,抱着希望展颜笑着答应。 宋太太看她的神情果然轻松极了,倒也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第119章 巧设陷阱 何舜清的电话并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对于宋玉芳出事的猜测,他心里是更加坚定了。 原本脸上挂着一丝希望的傅咏兮,听了回音眼里顿时一暗,随即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鄂家后来没再找过小玉的麻烦,我总觉得不大对呀,白跑了一个全乎人就这么算了吗?那家人老老小小我都领教过,就连他家的账房也不是吃素的。” 是了,鄂家的老爷何舜清也见过的,脾气又倔又臭,思想观念也还是老古套,对于传宗接代的想法,恐怕不能在这一时之间转变。 事情稍有一点眉目,何舜清的双眸就少了几分焦躁,立马提议道:“那么,我们赶紧想法子去探探虚实吧。” 傅咏兮点了点头,果然很想这么办,可她锁着眉头偏了脑袋一想,却只能拒绝了:“不是我们了,只能是你。宋家伯母大概察觉到了什么,以她的脾气要是知道了这些,只怕会当场晕过去。这也难怪呀,虽然是我自己撒的谎,自己圆着都觉吃力呢。” 何舜清先是遗憾缺了帮手,再一想之下,他跟傅咏兮对于鄂家都是熟面孔,或许反而帮不上忙,也就不感到棘手了:“好吧,我知道了。我一定能想到办法的,你就放心吧。” 傅咏兮随即说道:“虽然不能和你同去,但我可以帮你一点儿忙,告诉你这家人的软肋在哪里。” ### 不一会儿的工夫,管家便向鄂老爷来报信:“大老爷,老太太存在银行里的金条好像发生了一些意外。银行的人在堂屋里等着,要不要请老太太出来呢?” 这不算什么完美的借口,但是一听到事关钱财,鄂老爷却没有多加推敲,便蹙着眉道:“这大晚上的,惊动她老人家做什么。把人叫进来,有事儿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何舜清带着从收发室临时拉来的杜民发,镇定地走了进来。 鄂老爷一见当中有熟人,心里便不乐意起来,半真半假地板起面孔来喝道:“怎么回事儿啊你们?!揽客的时候说得如何如何万无一失,这会子怕不是出了岔子来弥补的吧?我就知道不该信你们这些人!说吧,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别的我也不计较了,只要能把金条一钱不差地拿出来,另找安稳地方放了,得饶人处我还是会饶人的。” 何舜清原本忐忑的心不由轻笑一下,陪着好话向他解释:“鄂老爷放心,东西都是安全的。只是这两天库房搬场,不小心遗失了一部分存单。为保险起见,账目上我们还得好好核对核对。因为是大额财产,所以也来不及挑时候,这时候便赶着来了。保险柜向来是有专人看管的,不是客户自己要开,我们绝对不会动一下半下的。来这一趟,这也是走个程序。主要想见见老太太,看看她手里的存单,和我们清点的数目对不对得上。” 鄂老爷哼着气,斜眼道:“果然不会动,你们今天也就不该来这儿了。” 何舜清只好笑着答道:“库房要扩大,顺便加固一下大门,这也是为客户财产的安全着想。至于先前的保险柜嘛,只是暂时动了动地方,锁头是绝对没开过的。” 鄂老爷越发笑得轻蔑:“锁头没动,你又拿什么来核对呢?” 这话问的,也不知是刻意难为,还是果然发现了这由头里的破绽,嗅出了来者不善的意味。何舜清凝着眼神,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抱歉打断一句,我这肚子有点儿……”杜民发抱着肚子站了起来。 鄂老爷眉间似有几分嫌弃,甩了甩手,示意管家给他带路。 何舜清也趁势止了话头,只管默默呷茶,眼睛的余光则在这屋里,尤其是鄂老爷身上不停地打转。 杜民发依计拉着管家说道:“你家老爷大概不预备把老太太叫出来吧?” 管家觉得这人话多,便扭过脸觑了他一眼,然后照旧在前头走着:“这早晚了,老太太一把年纪了,都该睡着了。” “倒也是。”杜民发自顾自地接茬往下说去,“又不是要把东西取走,只是核对核对,你老爷也犯不着故意瞒着,惹老太太的不痛快。大概你也不希望你老爷犯这个浑的,这一点子小事就遮遮掩掩,万一这老太太知道了,到时怪罪下来,你老爷受不住责备,最后倒霉的还是底下人。” 管家若有所思地把人带到了地方,转过头,思绪飘了很远,忽然换上了一张笑脸:“到地儿了,先生您请。一会儿您自个儿能找回去吗?” 杜民发眼里简直笑开了,不住地点头道:“能,肯定能。就拐了一个弯儿,这路很好认。” 另一边,鄂老爷对待何舜清的态度还是不大好。 稍过一会子,管家进来附在鄂老爷耳边,低声禀报道:“老太太过来了。” 鄂老爷对此显然很不满意:“怎么做事的?好端端的非要去惊动老人家。” 管家稍有些心虚,搔着眉毛赔笑道:“我们不尽心呐,大概是她老人家心里搁着事儿,一时睡不着就逛到这边来了,也是碰巧的。” “糊涂!”鄂老爷跺了一下脚,摸着嘴上的胡子嘀嘀咕咕地埋怨起来,“她为着什么睡不着,你难道还不懂吗?带着老人家去柴房听听信儿不就得了,何必引到这儿来?” “我真没有引老人家过来呢。”管家显出无辜的样子,再三拱了拱手。 何舜清的耳朵被鄂老爷的话牢牢揪住,心里顿时冒出了一团火,既觉生气又很欣慰事情大概有了些眉目。 这里的话被鄂老太太听见了几句,便一路抱怨着加快了脚步:“怎么着,不想我过来?东西是我自个儿的,人家既然为我的东西来了,就该我出面跟他们谈。” 鄂老爷的打算落了一个空,又惹了上人不快,战战兢兢地起身,正不知该如何安抚。 恰是这时候,杜民发回来了,他见鄂老太太已然收到了消息,不无得意地望了何舜清一眼。 何舜清则使眼色让他上前应付,自己则退到角落里,向管家说道:“我想借一借贵府的电话。” 管家觉得这两个人真是麻烦,大晚上地来办交涉已然添了麻烦,这会儿还要用电话。但是,留着许多外人看府里的笑话似乎也不大好,因就收起眼中的嫌弃,打个手势让他跟着走。 转过一重回廊,管家把何舜清带到了一间书房内。 何舜清径直走向电话机,手里握着听筒,向着管家抱歉地一笑,道:“是紧要的电话,烦请回避。” 管家撇撇嘴,也不好多说什么,将手往袖子里一笼,便走了出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子,听见何舜清低沉的声音向电话局说,要接什么司令的办公室,登时张了张眼睛,压着脚步声赶紧躲开了。 这边正打电话,那边杜民发正象征性地询问鄂老太太租用的保险柜里都搁了什么财物。 鄂老爷恨不得让自己的耳朵长到老母亲嘴边去,一边肩膀斜着,身子直挺挺地往那边倒去。 不多时,何舜清打完了电话,杜民发也做完了样子。两个人向着主人说些打扰了之类的客套话,就准备做告辞要走的样子。 只听管家一路念叨着疾步上前:“今儿什么日子呀这是……老太太、大老爷,来了一伙儿大头兵,我瞧那阵仗还不小。也不知为的什么事儿,非要见了主人才肯细说呢。” 鄂老爷先不说话,冲着何舜清瞥了一眼。 何舜清知趣地点了一下头:“既然有客,就留步别送了,原也是我们叨扰过多了。”接着,和杜民发便加快了脚步出去。等走到这重院子外,又把脚步放到最慢,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围的地形。 鄂老太太接言道:“不肯细说,那大概为个什么,总该有个说法吧。” 管家搔了搔头,小声嘀咕起来:“说是有勤王军残党藏匿在京中……” “胡说!”鄂老爷当即双眉倒立,尽管言辞激动,但一张脸却是毫无血色的,“这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再说了,要躲也不该挑京城啊。” 鄂老太太也急得站了起来,关键时候还是她老人家镇得住,连忙劝说道:“咱们不要跟拿枪的硬碰硬,你快去把人请进来,好茶好酒待着。” 鄂老爷一听“枪”这个字,顿时有了警惕,赶忙收起脾气来,不迭连声地点头称是。 他们这一家子的遗老遗少,就怕别人提什么复辟拥帝。心里虽然巴不得有这一日,可离这个年头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披着旧朝服,接了长辫子,只做了十二天的美梦就给打回原形了。自那时起就已然知道,过去的已经彻底过去了,将来还是安安生生过普通日子的好。可这会儿又来一群大兵,意思是要搜查勤王军残党,这不是成心要把他们的胆给吓破了嘛。别的先不说,家里的那挂朝珠一直没舍得埋起来,这万一来者不讲理,进来一通乱搜,也不知这些祖传的宝贝要命不要命。 第120章 动用私刑 这时候,管账的李先生蹑手蹑脚走到柴房门前,跟看门的小子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便走了进来。 “姑娘,我看你就招了吧。我们老爷向来是说到做到的脾气,你这样的新派人物,难道愿意委身做小?” 宋玉芳眼皮子低了低,睫毛不安地颤动了几下,接上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是犯法的。” 李先生眼朝着门上的人影,忽然地一声冷笑:“法?宣统爷迟早还会当皇帝的,你知道不知道?就算不当皇帝,你也得明白,四面墙围起的就是一个法,家法的法,你眼下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家少爷要人品有人品,要样貌又样貌,还是归国的才俊,他可不缺女人。你别以为真能让得个便宜,登堂入室地当二房。” 耳边有许多声音猝不及防地打了起来,宋玉芳吃力地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往地上一磕,死死地闭住了眼睛,表情之中似有几分挣扎。 李先生见门外的人影站得不如先前那么警惕了,这才慢慢地朝她靠近,低声劝道:“我可不是为你来的,只是要你做替身这种话,哪怕只是个计,也很容易闹出事情来。我的东家我最清楚不过了,确有那么三分马上打天下的莽夫劲儿,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你要总这副样子,难说宁肯赔了身价上牢里待着,也要让你好瞧。” 宋玉芳微微地抬起一点头,上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斯文的账房先生。 李先生就解释了起来:“甭看了,是孙少爷让我来的。他留过洋,不敢干这种事儿,他说那叫倒行逆施,要是被你身边那群新人物知道了,四九城一人一口吐沫星子,就能把咱家给淹死。丢了一个媳妇儿已经够倒霉的了,再要惹一身官司那还了得。” “那你家孙少爷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宋玉芳有气无力地颔了一下首,心里则冷笑着去想,眼看要摊上官司了倒讲起来理来了,真要是个文明人,从一开始就不该结这不坦诚的婚。 “嗳,你别想错了意思。强娶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可拐带同样不是什么好名声。我们孙少爷说了,您这样的佛爷他不敢碰,可佛法再大也不该只手遮天。”李先生干脆往地上一坐,“这夫妻离心本就可以分开,但得当面说清楚,省得落下一桩公案耽误两人的前途。” 宋玉芳将头扭到另一边,根本不肯看他的眼:“照我看来,佛法再大大不过家法才是真的。这种车轱辘话我也说腻了,也懒得向你们解释太多,横竖你记住我一句话,我到底都会守着这个秘密不松口的。” 李先生见好言不听,板着面孔起身,卷起一边的袖子,叉腰道:“你要不说,咱还是老办法。”只见他对着外头吼了一声,“上家伙!” 这伙人的手段,宋玉芳算是看明白了,又要好一阵歹一阵地折磨她,让她自己先乱起来。那不如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也自乱阵脚的好。宋玉芳便含笑镇定道:“你们私自拘禁没犯法的良民,不管对我使什么招数,事情揭露出来,有麻烦的总是你们。” 李先生便阴鸷地一笑,强硬地答道:“我不让人知道我拘禁了你,那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嘛!” 宋玉芳毫不畏缩地回问道:“你是替你孙少爷来办事的,他那样的留洋学生,也认同你这种老派做法吗?北京城里丢一条人命,难道就那么容易过去?” 这时候,恰好有一群人推门而入,又把那个大钉板给扛了进来,嘴里还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李爷,我看呐,别跟她废话了,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是正经。” 李先生背着手,神情严肃地在屋里踱起了步,按照孙少爷的吩咐,最好是尽快地把这件事了结,既要免去事端,也要讨出一个鄂家上人满意的结果,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能动粗。可眼下的情况在李先生看来,已然是万不得已了。他想定了主意,把手一挥,命令道:“把嘴堵上。” 不等宋玉芳反应过来,早有人依言行事,拎着她的上半身,脚往膝盖上一踹,毫无防备地往钉板上一跪。 下去的一瞬间,宋玉芳全身都是麻木的,只觉得膝盖上发热。直到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才有剧烈的疼痛感传遍全身。 李先生低下头,先按捺住情绪,平静地问她道:“不到最后关头,谁都觉得自个儿能当英雄,可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劝你别犟了,趁着府里最好说话的主子还愿意同你讲讲文明,赶紧就坡下驴。否则,等我们这些不讲理的下人红起眼来,就真得两败俱伤了。” 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急促地淌进衣领里,面色惨白的宋玉芳只管颤动着双唇,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听差揪了她的领子,似乎还想再来一下。 李先生晃着手阻止道:“不急,等等她。这玩意儿滋味不好受,一时缓不过来也是有的。” 这一缓,却把另一伙人给招来了。 “军爷,军爷,这是怎么话说的。有人说咱犯事儿您就认定咱犯了事儿呀,那还有地儿讲理吗?” “既然有人说亲眼瞧见你们窝藏罪犯,那我总得查出实证来。要是那人说的是真,这完全是我分内的事,要是说的不真,也刚好还你们一个清白。” “我觉着应该先把说话的人找来,问个清楚,看是不是为了几块钱赏金,在那儿瞎编胡造,也省得面子上落个不好看呀。” “真没有做坏事,何必怕我搜呢?” 李先生听见鄂老爷一路说着往这边来,似乎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麻烦,便顾不得这头的事情,赶紧迎了出去。 只见一个身穿军装,脚下军靴锃亮的魁梧男子走在最前头。 鄂老爷跟在后头,虽无底气,却强装出大户人家的派头来:“我们也是有颜面的人家,不会任人欺负的。真要进去看,里面什么事情没有,将来可别怪我们不给面子了。” 李先生身子一闪,赶紧地又杀回屋里交代了几句话,让人把门栓上,把宋玉芳藏好,复又走到外头来了。 只听那位军爷不耐烦地从丹田里提气,指着柴房门,怒吼了一声:“有事情我担着。开门!”接着,从腰间掏出枪来。 黑影打在门上,抢眼对准了门锁。 里头的人原本在搬动宋玉芳,猛地把人从钉板上抬起来。这时候看见有人带着枪来了,都不敢动弹,赶紧把门栓放了,跪了一地。 宋玉芳迷糊之间,仿佛听见膝盖上的肉把钉子剔了出来,然后脑子一片昏昏然,眼前的光越来越暗,就再也没有意识了。 对鄂老爷来说,这是想也想不到的状况,他分明还没来得及吩咐什么,怎么就有下人敢抢在他前头动手呢。再偷眼看看身边的军爷,鄂老爷咽了咽口水,拿帕子不停地擦着额头的冷汗,佯装镇定地笑了一声:“这屋里可不是什么逆贼,不过关着一个犯了错的小丫鬟,动动家法似乎于国家没什么妨碍吧?” 军爷冷笑起来:“你的大清就是没亡,动用私刑恐怕也是不行的吧。再者说,她既是你家丫鬟,总该有凭证吧。签的白契红契呀,哪个人牙子给送来的?” 李先生意识到自己给府里添了乱,赶紧就想弥补一些,硬着头皮低声接言:“回,回军爷话,是,是家……家生子。” 鄂老爷听了不由暗暗点头,认为这个答案接得很妙。 却不想这位军爷更不肯放过此事了:“家生的更好了,姓什么叫什么,爹妈是府上的谁,叫出来我见见。” 众人才放下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军爷一脸了然地冷笑道:“这就答不上来了?” “可不是答不上嘛,因为这姑娘根本不是什么丫鬟,她是我们银行的员工!”何舜清见事办成,再也藏不住情绪,从暗处一路冲进了屋里。扫一眼钉板上的血滴,还有昏倒在一边的宋玉芳,眼神就再没挪开过膝盖上的两团鲜红。 说来也是怪,他脑子里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就是忽然不可控地发疯一样地想要结婚,最好是出了这门就去结婚。然后把结了婚的住处安排好,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让宋玉芳单独涉险。 晚一步进屋的杜民发,见何舜清目光呆滞,眉头紧紧地锁着,双拳用力地捏在身侧,伸手在他眼帘前晃了好几下,都没能把他唤醒。 还是被何舜清搬来的救兵,当机立断道:“救人要紧,你们先走。”他又回头做了个手势,语气淡然道,“请吧鄂老爷,咱们好好说说这事儿呀。” 这时候再去猜勤王军残党是不是真的存在已然没有什么意义了,银行莫名其妙来人对账的时候,就该有所警觉才是。 第121章 住院疗伤 闻讯而来的宋太太,进了病房看见早上好好的人,此刻虚弱得仿佛快要过去了,简直撑不住,当场也要随着晕过去。幸好有王婶在一旁搀着陪着,还不至于手忙脚乱。 傅咏兮见何舜清一直傻愣愣地站在床尾,下唇咬得毫无血色,眼里布满了血丝,觉得情况不是很好。抬头一看窗外,天都快要亮了。恐怕他是累了一夜,意识都有些不清醒。赶紧拉着他到门外去,提前与他套好话:“你可什么话都别乱说,宋家伯母不是新人物,一下承受不起两个打击。”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不可从言语间抖搂何舜清为何对宋玉芳失踪的事如此警觉,更不能把这场意外的导火索说出来。孤男寡女偷偷地见面,看在老派人物眼里可是件危险的事情。更何况是,参与了别家少奶奶的私奔计划。哪一桩哪一件不要老人家的命呢? “那……”何舜清心道,这不是他注意了,就万无一失的事。 “我自然不会认为全部的原委能一直保守下去,只是你瞧——”傅咏兮冲着病房门上的玻璃一努嘴,“老人家这个样子,恐怕小玉不醒过来,就难以支撑着。我来时隐约听见医生说,等药物作用过去,后半天就能醒过来。我就只求这半天的工夫,不要让老人家伤心。等人醒过来了,当父母不管嘴上怎样说,心里总是阿弥陀佛的,那时候再知道了什么,也未见得会勾动什么心病。” 何舜清艰难地点了点头,眼里还是一片混沌。不一会儿,又提出来:“可是,为了救人我已经惊动了衙门的人,这也不是鄂家不想说就可以不说的。” 傅咏兮频频摇头道:“我想鄂家暂时不敢张扬,一定不敢的。丢了媳妇对他们而言,已经很失面子了,怎样还好意思把动私刑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呢。除非是你托的人为你很上心,非要向人家讨个明确的说法,那就……就算拘了人,我想那边也会先礼后兵的。为了老人家,我们也先不说吧。总之,小玉昏迷的半天,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们就挡。真要是问起来,我们咬定是鄂家抓错了人,说小玉是撞了霉运。你不要再疑心了,我和宋家来往多,宋伯母是很信这种说法的。” “对,对,你想得周到。”何舜清好容易才理清了思绪,握拳的手往额头砸了两下。 傅咏兮见状,认为这样下去也不好,便想把他支开,抬起手上的腕表,拜托他办两件事:“我看你就赶去上班吧,替小玉请个长假,替我也请半天的假。” 这个事情本就该有人去办的,况且这里的医生护士哪个都比何舜清懂得照顾病人,他也不好坚持留下,否则宋太太见了一定会怀疑些什么。于是,只好就此走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宋子铭也赶过来了。 病房里多了可说话的人,宋太太便想起来傅咏兮陪着熬了一夜,也是没吃没睡的,赶紧请她回去。傅咏兮坚持要等宋玉芳醒过来再走,只肯下楼去找些垫垫肚子的吃食。 宋太太坐在病床边,掀起一点被子,偷眼看了看女儿的膝盖。眼里只见到一点殷红,便立马不忍地闭上了眼,轻轻将被子放下。一手捂着不安的心口,嘴里念叨着:“我现在呀,跟你一个想法了。我不喜欢那个姓何的,有钱怎么了,我总觉得不是好人,没准儿小玉是因为他才……” 这次的灾于她而言,实在来得莫名,好端端地走在回家路上也能被人认错,还差点没命回来。 宋子铭却道:“没有根据可别乱说呀,不是说救出来全靠他嘛。” 宋太太一直地摇着头:“哪有那么好的人呢,救人图什么呢,图人还是图心安呢。要是图人,我没觉得我自己的闺女有这么金贵。要是图心安,那还用我解释嘛。” 这几句话恰好被匆匆吃了几口面就折回来的傅咏兮听见了,她想到何舜清与宋玉芳的将来还不一定是什么样亲密的关系,便赶紧进来,欲替何舜清美言几句:“不是的,伯母。” 宋子铭闻言回头,感激道:“孩子,这么快就吃完了?你对小玉这份心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傅咏兮笑笑地说“应该的”,接着走到宋太太跟前,扶着她走到角落里坐下,轻声解释着:“何秘书怎么会有问题呢?他向来是个心细之人,工作上的事无论大小都很放在心上,待同事也好。正是因为他格外关心我们这些人的缘故,所以第一时间觉得有些反常,就想去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不对劲。这往小了说呢,是同事间的友爱,往大了说也是社会责任感,但凡是发现身边的人有危险,就该不顾一切地救人于水火。” 宋太太不很懂得这些名词,只觉得这话越说越大,反而越发地不可信。 “这也挨着社会呀,现在的年轻人可真爱谈社会。”王婶咯咯笑了一下,便拿着暖水瓶出去了。 傅咏兮抿了一下嘴角,她把话拔得这样高,自然还有别的用意,毕竟她和宋玉芳帮着吴真出走的事情,眼下看来是无论如何瞒不过的,她希望能在实情暴露之前,先给宋家人讲讲社会正义。因就继续笑道:“那就不用我的话说,还是套用古话吧。简单讲,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一个合格的公民,看到有人深陷泥沼,正在承受心理或生理的极大折磨,都该伸出援手及时救助。如果一个人对于旁人的悲惨遭遇,是全然地硬下心肠不管不顾的,那么这样的人从一定程度上讲,是在破坏了社会向好发展。” 宋子铭不懂这话的深意,只觉得是龙生龙凤生凤,议员的女儿自然也像议员,不管什么样的事都要扯上社会啦政治啦这些大名词。 宋太太则是听得一头雾水,又不好请她别往下说了,只得尴尬地含笑点头。 傅咏兮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自然感到吃力,眼睛望向病床上虚弱的宋玉芳,认为没能帮上忙很惭愧。 这时候,有一位穿白衣的护士进来问道:“这里有一位宋先生是吗,外头有您的电话。” 宋子铭带着困惑去接了电话,宋太太仍旧陪着傅咏兮说话。 王婶捧了暖瓶进来,先向着病床上望了一望,发觉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赶紧放下东西走上前,口里直问:“我觉着小姐醒了,你们见她刚才是不是动弹了一下。” 二人闻言皆急忙上前,只见宋玉芳的眼皮颤动了两下,虚弱地掀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冲着眼跟前的三张脸眨巴了两下,便又吃力地闭上了眼。 “小玉,小玉,你醒了是不是?”宋太太紧紧拽住她的手,两行眼泪止不住地汩汩落下。 傅咏兮问道:“你感觉到了吗,伯母拉着你的手,你要是醒了就动一下手指,那我们就知道你能听见说话声了。” “对对对。”宋太太松了松手,含着期待死死地盯着女儿纤细的手指。 过了好久,宋玉芳才勉强抬了一下食指,然后张了一下眼,落下两滴泪水,下嘴唇则瘪了一点,看起来是被牙齿咬住了。 傅咏兮指着她的脸蛋说道:“伯母您瞧,她表情很痛苦。这样也很好,起码是恢复知觉,知道疼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宋太太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将宋玉芳的手放回被窝里,走到窗边望着天深深地拜了几拜,直喊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我去大夫来看看。”王婶一路念叨着,急匆匆地也出门去了,“受了这么大的苦,到现在一点儿东西没吃,得想办法让她喝一口粥啊。” 宋太太扭过头,望着傅咏兮赶紧劝了起来:“傅小姐,小玉既然醒了,就不劳你再陪着了。你要想看她,休息的时候再来吧。你也实在很累了,我看晚半天也别去银行了,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吧。” 傅咏兮拎着衣领扇了两下风,这才觉得身上黏黏的不大舒服,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是想回去换身衣裳,这样吧,我晚上再来,还能跟您换换班,看着小玉一些。” 接上,医生进来了,傅咏兮又改了主意,留在这里看着医生诊了一番,直到听说只要好好休养应无大碍的话,才放心地离开了。 当她离开的时候,宋子铭还没回来,自然也就不知道接下去病房里所发生的一段争执。 从电话里得知宋玉芳是因闯了祸才被人抓走的,宋子铭的心立马就悬了起来,他神情地告诉夫人,女儿的恣意妄为很可能会惹来一场官司,不由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气愤:“那样大的事,她竟一点都不告诉我。你这当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天天跟她在一处,难道也不知情?” 宋太太还沉浸在上一段揪心的情绪中,讷讷地不知该怎样答复这话:“她从小就主意大……” 宋子铭的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一双手不停地拍打着:“那么报纸呢,据说报纸上有写这桩案子呀,只是没有点名。可是人家把身份写得极为详细,难道你就一点儿都没察觉?” “我,我不识字。”宋太太慌得坐立不安,一直拿帕子遮着脸。 “你在家不是常和七大姑八大姨嚼舌头的嘛,事涉女儿你竟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宋子铭则不依不饶地问下去。 第122章 宁为玉碎 原本缩在病床边的王婶秉着呼吸,脚下挪着无声的小碎步,正欲躲出去。忽然衣角紧了紧,似乎被桌角绊住了。她抬手去扯,却发现原来自己的衣角是被宋玉芳拉住了。只见病床上的人虚弱得如同一张白纸,眼里含着几点泪珠子,嘴唇发白发干,手指微微颤动了两下,细细的胳膊很快就抬不住挂回了床沿上。 一定是他两个吵得太厉害了,把人吵得根本歇不了觉。 王婶如是一想,心头一阵发酸,忙喊起来道:“小姐,你醒啦!醒了醒了,老爷太太快看呐,小姐又醒了。” 这时候夫妻两个终于止住了话头,纷纷过来关心女儿的情况。 宋太太连连问道:“这次怎么样,比刚才更清醒了吗,身上疼不疼,要不要吃点东西?” 王婶忙打开暖壶,说道:“先喝一点水吧,我看大小姐的嘴唇都要裂开了,一定是睡梦里都觉得疼,一直地咬着呢。” 宋子铭也不忍再说了,女儿这样惨兮兮泪汪汪地盯着自己直看,再硬的心肠也该软了。可是一个姑娘家怎么就那样胆大包天,连拐带这种事都做得出来,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不仅仅是鄂家丢了一个儿媳,吴家还丢了一位姑娘呢,能不恨她入骨吗?这次是侥幸躲过了,可事情不能圆满解决,总有下一次的,那时又该怎样捡回一条命呢。 如此这般地想去,宋子铭又是觉得担忧又是觉得可气,并不肯流露出心疼的样子。他很急于这一刻就能跟鄂家谈出一个好的结局,让女儿安安心心地养好身体,出口便道:“养伤为重,别的事……既然都有过分之举,就各退一步吧。” “他们是直接找到了你?还是找到了大木仓?”宋玉芳用气声吃力地问出这一句,眼泪就滑到了枕头上。她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醒来过,想开口喊一声妈,想跟父母撒一撒娇,诉一诉苦。可她怎么也没料到,真有那力气开口时,竟然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宋子铭因为不想再惹事端,用的口吻有一些些重:“寻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破坏了别人的家庭!我已经说了,养伤为重,别的事我会处理的。你不要再自作主张了,这一回得了教训,往后一定要守规矩,本本分分地做人,知道吗?” 宋玉芳没有那精力问个明白,但她心里已然把鄂家的主意给猜透了。吴真的出走无论他们怎么坚持是宋玉芳拐带,只要吴真本人出面说清楚,就不会有大问题。倒是他们自己,敢在大街上绑人,还动了私刑,最后又是被人当场拿住的,这一桩官司才是真的免不了。大概能化解这场危机的,就是首先得到宋玉芳这个受害者的谅解。这个想法其实很荒谬了,好言好语地来认错宋玉芳都未必会松口,更何况是这样强硬的态度呢。 然而鄂家不习惯低头,他们作威作福惯了,除了皇上主子之外,还愿意跟谁打商量呢?巧也巧在宋家是认同规矩的人家,想是宋玉芳骨头再硬也硬不过长幼伦常。于是,鄂家改了策略,不跟宋玉芳打什么交道,只管去拿住宋家的老古套,用家族来给宋玉芳施压。既想维持八旗子弟的威仪,又想顺利摆脱官司。 宋玉芳想着想着,胸口像被压了千斤重石一般,全然踹不上气。她颤着脸,攥着拳头,对着宋子铭一字一句地说道:“民国七年了,是该讲讲对错而非出身了。我们早就不是包衣奴才了,不该再像祖辈那样,对他们无条件地遵从。我这桩事情,只想讲理讲法,绝不跟他们讲什么规矩情面!” 宋子铭对于这些话完全不想听进去,只管照着自己的意思劝着:“你别又想歪了,这与身份无关,只关乎你的名声。你是一位有正当职业的大好青年,怎么能干人牙子的行当呢?” 但宋玉芳心里,对于是非曲直无比地坚定,是绝不肯改主意的:“谁买谁卖不是你,也不是他们一句话就能定我罪的。我带着伤果然是累极了,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我只告诉你,奴才这个身份对我来说,不是单从面儿上摘掉了,我的心已然也醒了,不会对谁唯唯诺诺,永不!我希望,你也如此。但不管你办不办得到,我都不低头,不低……” 宋太太站出来劝架:“好啦,都别说了,绕得我都听不懂。”说着,转身拽住了宋子铭的衣袖,一直地拉到门边去,“你这人就是这点毛病极可恨,女儿是九死一生醒过来的,你不说心疼心疼她,反倒板着面孔这样训她。” 王婶见状,便向宋太太说道:“您放心,我留在这儿伺候小姐就成。” 宋子铭没有即刻出去,他的眼里闪着许多矛盾的情绪,和女儿隔着老远互相地望着,但也只是望着。两个人的表情中,找不到任何的交集。 宋太太很使力地推了一把,才将宋子铭撵到医院走廊上。 “我是着急你知道吗?”宋子铭靠着墙,一脸焦躁地望着病房门,一双手无措地交叠着,“她要真被人告上公堂,传出去那样一个坏名声,还有什么前途呢?” “别跟我说这些了,我这颗心呐,迟早要为你们爷俩操碎了。”宋太太觉得头晕目眩,人都快站不住了。她扶着墙挨到长椅上,上半身软软地瘫在靠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词,“哪天我过去了,什么话也听不见,什么人也瞧不见,才算是圆满呢。可是……总得有人站出来呀。我养一个闺女到这么大,虽不说怎样听话,到底不是穷凶极恶的,她能想到拐人家少奶奶吗,总有那么一个人在撺掇吧?那个人得站出来,上公堂得他先去,毁名声也先毁了他的。不能单让我们姑娘白白地耽搁了后半生……” 一长串的唠叨,听得宋子铭更加烦闷,他决定先回去找家里人商量商量。遇上这种事,最好有个中间人前头,把双方都请在一处,大家各退一步,不要闹得满城风雨脸上无光才好。 而门内的宋玉芳,隐约能听到一些对话。可她身上实在太虚了,连掉一滴眼泪都觉得费劲。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 ### 到了夜里,医院不让家属都待在病房中影响病人休息。 宋太太一想,索性是这样,不如回家去取一些替换衣裳过来,也好顺便安排安排往后几天儿子的吃住问题。 月光透过窗帘,洒在纯白色的被单上。床尾搁着一盏小油灯,只照着门边一点光亮。 喝了半碗粥的宋玉芳躺着静静出神,她说不上心里是怎样一种想法。后怕、愤怒、委屈,还有未来躲也躲不掉的争端。这样一想,倒是一辈子躺在这里不出去的好。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道细缝。宋玉芳只有一个脑袋能动几下,转着眼珠子看去。那缝里也是一双眼睛,定在外头看了好一会子才敢把半个身子挤进来。 屋里很暗,两个人互相望着,都只能看到对方的一个剪影,还有一双湿润润亮闪闪的眼睛。 “我……”何舜清张了张嘴,满腔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将门慢慢地摇上,走到油灯边,好让宋玉芳看清楚一些。 宋玉芳只看身形就已经认出来了,她抬了一点下巴,对着床头虚弱地说了一个字:“灯……” 何舜清赶紧小跑着上前,扭亮了电灯。 屋里忽然地亮堂起来,宋玉芳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复睁开眼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呀。晕过去之前我还有点意识,我好像是听见你的声音了。早上醒过来,果然听说一切多亏了你。” “该怪我才对,我迟到了。”何舜清满脸懊悔地低下了头。 宋玉芳则笑着摇了一下头:“真是傻话,你就是没迟到又怎样,我根本还没走到陶然亭呢。” 是的,最让何舜清感到沮丧的真相便是如此。不是在陶然亭出了意外,而是在半路上,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这么被人绑架了。而他为什么没能阻止这些呢,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同行,因为有许多不该存在的礼数要顾全。想改变这个局面,从根源入手实在太漫长,他等不得了,他只想要最快的那一种方式,哪怕眼下提出来显得无力孟浪,哪怕又是一次拒绝,他就是想把掩藏不住的渴望统统说出来。 “我们结婚好不好?嫁给我,让我保护你。如果我们能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你之前说我们之间有差距,我承认那话很对,但是不该就此判我死刑吧。遇到一点难处就退缩,那不是我,更不是你的作风。即使是从同一阶层长大的人,他们结合在一起,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现在的年轻人都信奉思想革命,要打破旧道德的腐朽枷锁。你也是其中最活跃的一员,否则你就不该出来工作。可为什么对于爱情问题,你却要走向你正在反抗的牢笼呢?难道你身为独立女青年,对于未来的路,是预备彻底地掉转了吗?” 第123章 纷至沓来 宋玉芳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心里虽然觉得温暖,但很快又止不住地叹息起来。 何舜清因听她长吁短叹,便就先灰心了一阵,带着失望的情绪抱怨了两句:“人活着就是不停地遇到麻烦,然后不停地解决麻烦。你对自己的人生总是很勇敢,很愿意直面挫折、战胜困难,却对我常常地例外。你为什么要残忍地在我的一方面表现出许多的懦弱,来伤我的心呢……” “现在,残忍的人是你才对。”宋玉芳尽力地抬高嗓门,厉色瞪着他道,“你看我这狼狈的样子,还能以怎样的面貌来答复你呢?对于人生真正重要的时刻,该以近乎完美的姿态来迎接,而不是现在这种病恹恹的模样。” “我……”何舜清无言以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不知何时起,傅咏兮就站在门外,半个脑袋投射在病房的小窗子上。而里头的人却因为过分专注地争执,全然没有察觉到。 “读报时间啦。”只听傅咏兮咯咯地笑了一声,就从走廊的报刊架上随意抽了一份出来,推门而入,向他二人调侃道,“我们的独立女青年就算是住院,也不该与外界脱节的。” 何舜清干咳了两下,一言不发地只管站起来让座。 宋玉芳的脸烧得通红,一点一点地往被窝里缩去。 傅咏兮眼里溢出戏谑的笑来,走到何舜清身旁,低声揶揄道:“分明是个很好的答案,为什么脸上不肯放一点儿笑容出来呢?知道的说你是心疼极了,根本没心思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傻,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呢。” 何舜清弯了一下腰,轻轻地一笑,两手插在袋里,点头道:“那就当我傻吧,谁没个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呢。” “傻人好呀,傻人是有傻福的。”傅咏兮把背在身后的手搁在床头,略略地敲了两下,清了清嗓子,靠在宋玉芳脑袋边说道,“好啦,不管你们此刻有没有兴趣听,我是真心准备读报的。我为了你忙了一整日,到这会儿才有空看看报呢。” 宋玉芳心头的小鹿几乎要跳出来了,两排白牙紧紧咬住下嘴唇,把心一横,索性厚着脸皮装睡不答。 傅咏兮端起架子,坐正了身子,双手举着报纸抖了抖,照着头条念道:“沪上银根奇紧,钱庄业拆款大危机?” 一句话就把宋玉芳引得冒出了脑袋,瞪圆了眼瞅着何舜清,拿眼神问他情况究竟如何。 傅咏兮也扭过头去,神情中自有一种担忧。 何舜清摊了摊手,自嘲地反问道:“这么惊讶做什么,北方的日子难道就好过了?” “上海是国内钱庄业最现代的城市,如今连上海都……”傅咏兮一面说着,低了眼快速地扫视着正文。 “我倒觉得危机不在银根。安福胡同里有个俱乐部,那边的会员在政坛势力很大。”何舜清抱着胳膊,望着她两人问道,“这个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吧?” 宋玉芳没有力气答得很大声,就只好用力地点点头。 而这一问,让傅咏兮心情复杂了起来。此前,傅培勇竞选议员失利,眼下正闲在家中,准备运动一个公差。她沉声叹息道:“听我父亲说,差不多半个国会都是安福俱乐部的人。而从安福胡同日常所停的车子来看,已经等同于,皖系把持国会了。” 何舜清不无懊悔地说道:“几个月前安福系向国会提出,我们银行的新则例于程序上不妥,主张恢复旧则例。当时虽然感到愤怒,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认为自有一些议员为了有提案而胡乱写提案,甚至为了能让自己的名字上报,挣个荒唐的名气,故意选择了哗众取宠的立场。可谁能想到,这个俱乐部只用不到半年的工夫,几乎是扭转了整个北方政局。如果这场阴谋得逞,便意味着总裁的任命权又要回到zheng府手里,我们也就成了皖系的腰包。好不容易争出来的独立运作,施行不到几个月,又要回到财政部外府的老路上去。” 傅咏兮问道:“是不是我们的管理层太大意了呢?现在回头想想,整件事都是有预谋的。首先是有了抢占国会席位的计划,等到有了一定的把握,就开始布局谋夺对中行的控制权。两方面的阴谋都在迅速推进,若是偶然兴起的念头,可达不成如今的局面。” 怎么会毫无警觉呢,皖系自有人在出头,对中行的高层从利诱到威逼,各种拉拢的手段都使上了。只是再大的头衔,总也斗不过要人命的枪。军阀为了壮大势力,可以不顾一切地以武力搅乱金融市场,读书知理的人却不肯为了回击而放弃原则。老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可这一局中行遇到的对手,是一群坦荡荡的小人。 何舜清满肚子的牢骚,不好在这里发作,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用张君的话来说,我们都是取财权不该与政权过度重合的立场,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回避,然而政治却并不肯放过我们。” “不问政事完全是不可企及的幻想。”宋玉芳有些激动,不由挺了挺身子,才一用力就感到膝盖上,传来一阵阵剧痛,忙又躺了回去,“以目前的局面来讲,除非卸下一身的头衔,否则待在这一行一天,就要受军阀政客的挟制。” 傅咏兮见状,替她把床头稍稍摇起一点,口中则说道:“民国肇事之日,我们就开始谈期望。多年过去了,谈期望的人少了,却不是因为达到了期望,而是所有期望都落空了。鲜血换来的民主,真的是我们所期待的那一种吗?我父亲曾是议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些老爷先生们。他们真是太博学了,无书不看、无书不精,我曾以为百家争鸣的盛世又要重现了。可诸子百家的时代,把辩论而来的道理都用在实处上了。而我们这一代呢,辩论有时像极了杂耍,除了赚点吆喝,过后什么都没留下。” 何舜清也忙添了一杯热水喂到宋玉芳嘴边,又提醒傅咏兮:“好了,我们还是不要跟生病的人谈这样丧气的话题吧。” 宋玉芳抿了一小口热水,摇头苦笑道:“无碍的,我以为谈到别的话题更丧气,还是工作使我感到一点安慰。” 何舜清想着些什么,刚要开口,却被来查房的护士给打断了:“先生,这里是女病房,过了九点还请回避吧。” 宋玉芳回头对着傅咏兮道:“那么,你也一起回去吧,路上搭个伴我还放心些。” 两人点点头,遂一同告辞离开。 ### 翌日,沈兰带着水果姗姗来迟,才一进门就忙赔不是:“原谅我来晚了。” 宋玉芳笑着说不介意:“工作很忙吧,其实关系好不在于来得早不早。” 沈兰上前,替她垫了一个枕头在身后,遂关切道:“大夫说什么时候能下床动一动呢?这样老躺着,后背容易生疮。” 宋玉芳答道:“休养一礼拜应该能起来,但只能站站而不能动的。因为是伤的地方不好,稍微一弯创口就要裂。好在护士小姐不忙的时候,会过来替我翻翻身。” 这时,门上被人敲了两下:“宋小姐。” “请进。”宋玉芳道。 沈兰扭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蓝布衣,胸前垂着一条长辫子的姑娘,双手提着一个大花篮进来了。 宋玉芳见人便是一笑,替她们引见道:“这位是熊太太府上的四菊。这位是我的同事沈兰。” 陈四菊放下花篮,先向沈兰见了礼,然后才对宋玉芳道:“这是我们太太让我送来的,她要我对你说,最近是真的忙,要应酬的场面和人物实在很多,相信你是能够理解的。还有,这个花篮落着太太的款,最好就放在床头,一来闻着花香心情好,二来自然也有别的用处。最近天热,花儿容易败,太太吩咐花匠隔一天就换一篮新的送来。” 宋玉芳想了想,便明白熊太太这样的做法,有着许多的深意在里头,或许自己的麻烦能因为这个花篮而峰回路转。因就感激地点点头,说道:“替我多谢熊太太,方方面面都替我费心了。” 陈四菊抿了一下笑,眨着眼睛对她说:“别担心,咱们家的花能治百病呢。” 她们两个这样打哑谜,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彼此间有着很深的默契。沈兰感到自己有些多余,便起身悄悄走到窗边,假意看着外头的风景,而不去打扰她们的谈话。 “话带到了,我就先告辞吧。”陈四菊也想着既然这里有客人,自己又不是个会说话的,差事办了人也见过了,心意送到就可以走了。于是,对着沈兰也打了一声招呼,“改天会,沈小姐。” 沈兰礼貌地替宋玉芳送了陈四菊到门口,复又回到床边坐下,淡淡地问了一声:“是住在石驸马大街的熊府?” 宋玉芳自是点了点头,表示回答。 第124章 则例之争 沈兰的笑眼中有着一丝微妙,又说道:“我见过熊太太一面,是在我父亲工作的福利院里。好像是答谢会吧,熊太太和一般慈善家给福利院捐了一架风琴。那里的大孩子学会了之后,特意邀请她们来看表演。当时,我还教孩子们分声部唱了一首《送别》。” 宋玉芳认真地听着,不时对她笑一笑。 这让沈兰感到不是滋味,她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是随意地在谈天,而是有意识地告诉宋玉芳,也提醒自己,这位大名鼎鼎的慈善家熊太太,她也是见过的。可说了这段往事又能如何呢,只是见过并不亲密,绝对比不了熊太太和宋玉芳之间的默契。 关系好的确不在于来得早不早,甚至越是要好,越是不拘泥于一定得到场。 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沈兰自认已经很放下原则和身份,努力地在向上层社交靠拢,到头来却还是输了宋玉芳一头。 未过多时,何舜清趁着午休也来了。 同行的还有崔万华,他已经好几日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带血丝的眼一笑,肿得像两个大鱼泡:“小玉,好些了吗?吃饭的时候碰见何秘书,听说他要来医院,我就跟着一起来了。” 何舜清轻车熟路地走到床头看了一眼花篮,又往一个白色的小圆杯里望了一眼。护士来发药,总是会放在这里,如果里头没有东西,就说明宋玉芳是按照医嘱好好在吃药的。 沈兰觉得这屋子很窄,容不下许多人,便勉强笑起来道:“病房里人多了,倒失去了探病的初衷,我还是先走吧。”说着话,就上前拉了拉宋玉芳的手,“关系好,不在于待得时间久不久,你说呢?” 宋玉芳未曾多想,只是了然地微笑着与她道别。 当她走后,崔万华也没有待很久。 何舜清又因为想向他问些事情,也跟着一起走了。出了住院部,他才问起小桂香近况如何。 崔万华一个劲地摇着头,显得很绝望:“你看小玉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想要恢复,容易吗?不过,至少她好,只是慢一些罢了。小桂香却糟透了,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有时我走到她跟前,她眼里仿佛就照不出我的脸来。医生说是送来晚了,只能尽力而为。玉仙儿的意思,先备下木材冲冲喜。实在不行呢,也……也别弄得事到临头忙不出头绪来。”话到此处,不由哽咽起来。 何舜清想起前次玉仙儿拜托自己的事,点头沉声道:“我找个时间去看看她,别的不说,不能让她到……到最后是这样一个身份走的。总得打听出她的老家,让家里人出这个头呀。” 对于此事,崔万华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是碍于身份低微,不知自己能不能办成:“我倒是……我家里都是老实巴交的穷人,根本不会讲究什么身份的。到时我找个地方,碑由我来刻,有那福气得了小桂香的应准,就说是妻,她要以为这样不合适,就说是远方表亲。这一来,也算是为一场相识有了一个说法。至于她老家的人,问还是得问,但也不必太抱希望了。卖儿卖女的人家,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这山高路远的,他们就是能来,大半的身家也要花在路上。” 何舜清听了,心中感慨万千,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 宋玉芳养伤期间,安福系议员企图恢复,于民国二年时,国会所通过的中行则例。 唯一能让人稍感欣慰的消息,便是财政部以公函声明,自民国七年十二月一日起,不再令中交两行垫付京钞。但也正是因为垫付财政坏账的路变窄了,对手就越发疯狂地要夺取对两家央行的控制权。 十月下旬,有参议员正式提请zheng府,将中行新则例提交新国会追认。幸而此时新上任的国务总理钱能训对于安福系持一定的异议,将此事搁置了下来。于是,安福系只能隔三差五地在报刊上打舆论战,不断地指责中行擅自修改则例是在羞辱国会。 而中行对于这场口水仗自然是不屑的,仅仅是发出一份声明,表示新则例既已由民国六年国会审议通过,就不能因为国会的新旧更替而朝令夕改。如果国会每一次换血,新上位的议员都把私愤发泄在上一届国会所通过的议案之上,那么政局会变得混乱而可笑且永无宁日,最终受害的将是全体国民。 是日午间,中行会议室刚刚结束一场关于则例风波的讨论,众股东纷纷准备下楼。 何舜清迎上来,神色焦灼道:“外边都是记者,烦请各位股东委屈一下,走别的门吧。” 说罢,便有人上前疏导股东们分头离开。 张庆元将何舜清拉到一边,沉声道:“我和孙老要去见一见在京的商会会长,想从他们的途径,探探南方军政要员的意思。如果舆论上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我们就不至于孤立无援。” “我明白。”何舜清答应着,心里便想着,记者们最想见的自然是银行总裁,别的人或许好脱身,倒是张庆元这边需要想个法子才行。 五分钟后,张庆元的座驾停在了银行正门口,记者举着长枪短炮,一伙人负责堵在门口,一伙人负责团团围住汽车。 但是,车子虽然一直发动着,却未见主人露面。倒是为了争夺有利位置,记者之间起了不小的摩擦。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争论,谁的手抬得太高,谁的脚最不安分时,银行门内迅速闪出一道人影。 便有几个眼尖的率先嚷起来:“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一名身穿黑色风衣,用长围巾将整张脸几乎完全遮蔽的男子,一路小跑着试图冲到车子边。但厚厚的一堵人墙,把他拦在了距离车门五步远的地方。 等所有的相机都轰炸过一轮之后,那人慢条斯理地将围巾摘了下来。 “嗨,不是张总裁!”感到受骗的记者高声发泄着被人愚弄的不满。 也有脑筋转得快的,早已猜到这是一招声东击西,张庆元此刻一定已经离开了银行,若要再放过眼前这个人,那么今天的财经新闻似乎就没有什么看点了。因就掉转枪头,高声问道:“何秘书,请问您对民六则例提交新国会追认有什么要说的吗?许多读者心中也有疑问,民二则例坏在哪里,民六则例又好在哪里?除了银行股东会的权利不同,站在普通储户或者是平民的角度看,中行坚持施行民六则例是好事吗?” 何舜清冷静地摇了摇头:“记者先生分了三个问题来问,但核心其实都是同一个。不过,国会议员的更替问题,我作为局外人是不便回答的。” 看似答非所问,却是最为强硬的一种态度。直接将则例之争的源头推到政界的派系斗争问题上,比任何经济角度的解释,都更能争取到民众的心。 也有记者很快地读懂了这层意思,追问道:“所以您的意思是,新则例的问题不在于合不合乎国会程序,而是合不合乎这届国会的利益?” 何舜清没有直接地表示自己正是此意:“我只是从一个普通从业者的角度,建议国会在一个稳定的局面下,来讨论中行的则例问题。央行的事务再小也是大的,决不能马虎,更不能朝令夕改,尤其不能也不该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一个国家的央行倒下去,受伤的会是每一位国民,并且这场灾难不会有所谓的幸存者。” 又有一个声音从后排响起:“有人评价新国会是派系高于一切,也有人认为新国会江湖气太浓,您怎么看呢?” 何舜清清了清嗓子,以退为进道:“金融系统与国家政务机关,是协同合作的关系,我们站在一起的共同使命是,为国家、为人民维护一个有序的良性的经济局面。但有道是术业有专攻,我对于政治是个门外汉,本着精诚团结的信念,愿意对新国会议员的忠诚及智慧,抱以最大程度的信任。我相信两院议员对于中行,也是怀着同样的尊重与信任。” 话里无一处不在示弱,却又无一处不是反讽,中行的回应无疑将安福国会衬托得丑陋狭隘。 而张庆元与孙阜堂的奔走也渐渐有了成效,包括孙文在内的南方要员纷纷发电报声援中行。皖系军阀似乎成为了众矢之的,而孤立又往往会让人做出一条道走到黑的选择。则例之争,并没有因为人心向背而停止。 ### 当宋玉芳出院时,已是深秋。 熊太太的鲜花果然能治百病,期间来探过病的人难免会将所见之事传到外头,一来二去的,鄂府上下都知道宋玉芳还有那样一个后台。遗老遗少虽然爱端空架子,但内心总是惧怕新贵的,因为自己正是新贵的手下败将,何以言勇呢?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鄂老爷的官司就此没了声息,而吴真的问题自然也不该被搬到公堂之上了。只是自打鄂家将宋玉芳的状告到了包氏那边之后,事情变得偏离了最初的方向。 第125章 重提婚事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鄂家虽然没有再大闹,但心里的怨气一日不出就一日不肯消停。最好的法子就是表面上与宋玉芳达成和解,私下里又制造各种与宋家碰面的机会,不翻脸又句句话都是刺。这样一来,不断受到指责的包氏,会将自己所遭遇的冷言恶语统统扔给宋玉芳,而宋玉芳却不方便说鄂家太多的不是。 包氏对于隔着肚皮的庶子本就带着上一代的仇恨,再加上这样一桩麻烦,终于忍不住命令宋玉芳单独到大木仓去一趟。 “把地址告诉鄂家,从此咱们两不相欠!”包氏让宋玉芳跪在祖宗牌位前,厉声命令道。 对于这种抬出祖宗的权威,试图让人低头的举动,宋玉芳暗暗嗤笑。祖宗早已长眠于地下,知道后人什么是非曲折呢,却要被捧出来当成一柄尚方宝剑。 她对眼下的情状,并不感到惶恐,也绝不愿意惶恐,抬起头,直视着那些牌位,理直气壮地问道:“那么,我又该拿什么去和我的朋友两不相欠呢?” 包氏岂能容她如此放肆,不留情面地狠甩了一掌下去:“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宋玉芳的脸歪向一边,不甘地咬着唇,再抬头时,眼中满是怒意:“您向来最有办法,既然他们坚称我是犯了拐带之罪,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在公堂上,对着法律逐条逐条地看。家法再大,打得过国法吗?如果国法都认为我无罪,那么他们也不该再来难为我。” 随着一个时代的轰然倒塌,人们所捧出的大道天理随之不同。要以辩理的方式,包氏无论如何都赢不过宋玉芳。她感到很挫败,这个家最该谨小慎微的人,现在越来越变得失控了。这种权威的流失,让她一度喘不过气来:“我是造了什么孽,头里还说鄂家要跟我做亲家,转眼又成了冤家。” 站在门外偷听的大太太发现包氏站得有些东倒西歪,忙进来帮腔道:“小玉啊,你这是何苦呢……人家不计较是人家的大度,这样一比呀,更衬得我们家家风不严,教出你这样败坏品行的孩子。你倒是说说,日后我们还怎么在亲戚面前走动呢?” 宋玉芳的声音稍微低了一些:“若是怕连累,横竖我们也是分了家的,我想这个理由还是很充分的。好赖是我自己选的路,与父母都不相干,更何况是别的人呢。” 一直捂着心口顺气的包氏听了这话,忽然地来了精神,再向她确认了一遍:“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不念着老太爷的面子,是你先撕破脸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要堵鄂家的嘴,没有比断绝关系更一劳永逸的办法了。宋玉芳心中不再有任何的为难,站直了身子表态道:“我以为先人的面子不是用来放在嘴里念叨的,祖父就是祖父,他老人家会一直在我心里,不拘我的名字是不是进族谱,也无碍于你们祭祖的时候叫不叫上我。亲情不是动两下嘴皮子就能维系的,是靠情,真情!” 而这个,你们从来都没有。 宋玉芳在心底暗暗地如是念着。 包氏对她口中的道理毫无兴趣,只往自己想去的话题上靠拢:“你若如此绝情绝义,迈出这道门槛,咱们就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 大太太虽然从中劝了两声,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诚意,看来这是商议过的。这一天来得也不意外,就算不出这档子事,也要走到这一步的。虽然宋子铭这一房早已搬了出去,但以儿子的身份来说,将来亦是有资格回来操持包氏的身后事。在这一层上出了力,那么这宅子里的宝贝,就要多四个有权利继承的外人,始终是他们心里的疙瘩。别看包氏处处不留余地,但她却不容许有人公正地批评她的行为。钱、权、名声,她一样都不会放弃。再加上她养的孩子都像她…… 宋玉芳越想越觉得好笑:“这时候您倒不讲规矩了?我一个黄毛丫头,也能代表我父亲,同您割断关系了?” 包氏不喜欢宋子铭,他太顺从了,这一点才是对包氏最大的心结,可惜他自己从不知道。他唯一能让包氏感到开心的,不是孝顺至极,而是应当以不孝的姿态,退出家产的分割。 宋玉芳看着包氏说不上话来的表情,觉得她根本上是个很悲哀的人,她把庶子的好看成是最大的坏,却愿意纵容亲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赶走厚道的,留下贪婪的,最后,她会得到什么呢?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身上带着什么样的血缘,全在人是有情的。可偏偏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却要放弃人身上区别于动物的东西。 “其实,找什么理由无所谓,只要您有这个意思,我们做晚辈的一定顺您的心就是了。”宋玉芳说时,神情复杂地望了大太太,眼底似有冷冷的嗤笑。 走出宋家宅门的一刻,宋玉芳通体顺畅,她抬头看看天,云朵挤得满满的,可她还是笑了。她知道,无论面前是何种风雨,太阳从不迟到,总有出来的时候。 快到银行时,身后传来了一声鸣笛。 宋玉芳退到路边,看着何舜清的车子稳稳地开到跟前。 “你说重要的话要留在好时候说,可是眼下的你,一出银行大门就仿佛总是板着脸噘着嘴,那么好时候在哪呢?如果我选择在你未离开银行的时候说,似乎又显得我公私不分,于你恐怕不是什么好印象,对上也难交代。”何舜清为难地摇了一摇头,“你真是愁死我了!” 心情大好的宋玉芳显得有些调皮,吐吐舌头,说道:“你是个懂大道理的人,你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上呢。人生嘛,就是不断地遇到麻烦,又解决麻烦。我很期待看到何秘书的智慧,是否能够调转乾坤,把坏时机化成好时机。” “好,我尽量不让你失望。”何舜清得意地按了两下喇叭,先一步开走了。 宋玉芳蹦上台阶,跳着跑到电话机前,拨通了香山慈幼院的电话。对那头的吴真笑起来道:“事情过去了,真的过去了。你从此放心吧,一切都彻底彻底地解决了。” 吴真还是很担忧宋玉芳的身体,从出事到现在,她只能通过电话和书信了解城内的事情,总是有些不过意:“那么……我能来看看你吗?” 宋玉芳的手指绕着电话线,嘟着嘴想了一下,这才摇头道:“先不见面吧,左右日后总有机会碰面的。我刚销假,工作还是很忙,这一阵子恐怕没工夫去香山呢。” 吴真纠正道:“我是说我来瞧你呀。” 宋玉芳却连连摇头:“你记住我的话,不管你对我是想报恩还是赎罪,最好的法子就是工作,然后不要轻易离开香山。你的娘家一直没有很具体的表态,我有些不放心,请你一定不要单独回来,有事总是我去找你的,知道吗?” ### 下班时,与宋玉芳并行的傅咏兮,一眼便望见了街对面的何舜清,了然地笑了一下,推着宋玉芳道:“我们家的车坏了,请你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宋玉芳趔趄了两步,拿手遮着半边脸,唇角不觉地往上翘了翘。 “送你的。” 不知何时何舜清已走到了她跟前,递了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到她眼皮子底下。 这时候,员工陆续里面出来,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不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宋玉芳没敢抬头,接过那朵花,握了花瓣才发现,原来这不是真的。便道:“我在厂甸见过师傅做绢花,挺精致的,足够以假乱真了。” 何舜清料她一定猜不到这花打哪儿来的,因此说话时眼神一点不离开她:“北方到了这个季节,就没有许多鲜花了,路远迢迢从南边运过来,价就得翻好几倍,远不如我自己做的划算。” 这样的大忙人,也会有时间学这个,还能学成跟老师傅一般的手艺吗? 宋玉芳猛然抬头看看他,又低头仔仔细细地把花翻过来倒过去的。的确是很精致,花瓣染色均匀,撑在里头做花茎的铁丝裹得很好,一点马脚都不露。 “你做的,真的是你做的?”宋玉芳不可思议地确认道。见何舜清掩不住得色地频频点头,又笑道,“你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吧,没准儿哪天被银行炒了,我还能靠这门手艺混口饭吃呢。” “有一个会的就行了,何苦再要学呢。”何舜清拒绝了她,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轻咳了一声之后,郑重其事地说道,“有句话叫‘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虽然简单,但我不需要你跟着我的家庭学会‘奢’;虽然很难,但我一定能跟着你的家庭学会‘俭’。不完全是因为美德,而是我想证明,未来的人生路上,我会把难处都揽过来,让你的余生不要感觉有任何的负担。”说完,把一直珍藏在身上的金戒指,再一次拿了出来。 一年过去了,至少在何舜清的努力之下,宋玉芳没有像上一回那样,立刻摇头说不,这也应该看成一种前进的希望。 第126章 白首之约 “你做的,真的是你做的?”宋玉芳不可思议地确认道。见何舜清掩不住得色地频频点头,又笑道,“你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吧,没准儿哪天被银行炒了,我还能靠这门手艺混口饭吃呢。” “有一个会的就行了,何苦再要学呢。”何舜清拒绝了她,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轻咳了一声之后,郑重其事地说道,“有句话叫‘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虽然简单,但我不需要你跟着我的家庭学会‘奢’;虽然很难,但我一定能跟着你的家庭学会‘俭’。不完全是因为美德,而是我想证明,未来的人生路上,我会把难处都揽过来,让你的余生不要感觉有任何的负担。”说完,把一直珍藏在身上的金戒指,再一次拿了出来。 一年过去了,至少在何舜清的努力之下,宋玉芳没有像上一回那样,立刻摇头说不,这也应该看成一种前进的希望。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样的信物,我也只是见大家都是这么办,我便学着办了。我希望,你我都能变得比去年成熟。我不再认为戒指选得贵重又漂亮,你就一定能点头。那么你也不要再对我有偏见,金子没有错,错的只会是人,所以在你决定该不该戴上它的时候,是以我待你的诚心来判断的。”说完这些话,何舜清的心几乎已经跳到嘴边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一直颤抖着试图靠近宋玉芳的无名指,“所以……我能有幸成为那个,永远与你同路的人吗?” 宋玉芳张着嘴,又如头一次面对这个问题时那般,视线被泪光模糊了。她带着哭腔,呼出一大口气,抬着唇角,既像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长时间的静止,让何舜清的信心从顶点慢慢地坠下来,失落得几乎拿不住一枚小小的戒指。 就在他的手怯怯往后缩时,宋玉芳往前挪了一步,手指往环内伸了一下,抿着嘴抬起泪眼冲着他直笑。 一瞬间转忧为喜,何舜清傻傻地笑起来,口中不住地道起谢来。 宋玉芳把手拿近了细瞧,晃着无名指道:“好像大了点儿。” 何舜清笑了一下,伸手扣着戒指,笑道:“店伙说的果然对,求婚选活口的,总不会出错。” 宋玉芳复又翻过手来,对着收紧的指圈微笑了一下。 一直送到胡同口上,何舜清方目送她离开。 进门前,宋玉芳扭头对着何舜清再三挥手,转过身将戒指摘了,偷藏在包里。 宋太太听见女儿回来,忙迎出来说道:“我听人说,鄂老爷的事情好像应付过去了?” “我知道。”宋玉芳点着头,不便把其中桩桩件件的细节都道明了,“我给鄂家打的电话,他们追着吴真的事闹一天,我就追着鄂老爷的事闹一辈子。以前我挺瞧不起这种死皮赖脸的做法,现在倒是觉得……有些人活该!” “就凭你?”宋太太觉得她要真能自救,当初也不至于差点失踪了。 整件事自然当属熊太太帮衬最多,可宋玉芳不能得狐假虎威的毛病,因此从不在家里提起这位贵人,只噘着嘴反驳:“我怎么了,我要没半点本事傍身,还怎么在男人堆里出头呢?” 宋太太咯咯地笑了一阵:“八成是你爹谈成的,老爷们说话方便,事先说好了各退一步,赶巧了你也打了谈判电话过去,人家就这么应了。” “随你老人家高兴吧。”宋玉芳耸了一下肩,预备回屋休息去。 宋太太却上前叫住了她:“对了,你跟那个姓何的……”关于何舜清出手相救的事,始终没有一个能蒙混过去的理由,是以宋太太这一向常找各种理由来敲打女儿,到现在甚至不藏着掖着,直接地开门见山,“平时我说两句,你总嫌我啰嗦。今天我就不说什么虚的了,你们年轻人闹自由闹革命,大概八头牛都拉不回了。我听多了这个跑那个溜的事儿,根本不敢在这事情上说错半个字,我怕你昨天是帮人逃出去,明天就自个儿跑了。所以我就说最后两句,你得打听清楚那人的来路才是,要是来路不正,再有钱也不能好。他是南方口音,南边人会算计,生意做得好,你可得当心了,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宋玉芳低头望了一眼公文包,事情发展到这样的程度,她总要先改变何舜清在家人心中的形象,才好发表自己对人生大事的态度。因就转过身,上前拉住母亲的衣袖,撒起娇来:“我出事儿……真的与他无关。都跟您说了多少次了,那天多亏了他注意到我平时下班都晚,那天却天没黑就不在位子上,他就问了咏兮一声儿……你们总这样不信,非要觉得一个男的对我的行踪过分敏锐,就是心怀不轨,我在同事面前可真难做人了。按说,他救了我,我们一家子该请请人家,好好地道谢才是。” “我说的也不作准呐,你又何苦格外希望我对他改变态度呢。”宋太太还是担忧逼急了,孩子会跑,没有即刻转变态度,但也委婉地劝了两句,“还是找个本地的吧,北京城又是没有人了。将来你山高水远地嫁过去,我可舍不得。” 宋玉芳知道这种事不能着急,一切还得慢慢来,便没有反驳什么话。 倒是刚刚补习回家的宋津方听见了,表现得很不满,一路走还一路地顶嘴:“从前只听说过结亲挑家世挑门第的,怎么连家乡也挑呢,那还施行什么自由恋爱呀?再者说,那大清朝的人也有路远迢迢嫁女儿的呀,怎么到了民国反而没自由了呢?” 宋太太真是烦极了这些新字眼,前两年听了还敢反驳几句,这两年的苗头却越来越往年轻人那头靠去了,弄得她也不如过去那样气性大,只是摇头嗔道:“成天地自由自由,你们那个自由到底是什么呀,难道就是故意唱反调,见人家都向好处走,你们却偏要往虎山去?嫁人为什么还要挑地方,为什么老祖宗留下的话,远嫁就不算好归宿呢?其实极容易弄懂的,倒是你们好像故意装傻似的。离得远来去不方便,见一面就要花上许多钱。想见女儿吧,对于大户人家或者只用花一点时间,可平民百姓却要掏空家底。夫家仗着娘家人不在跟前,自然就把娶来的人当成孤女,不很放在眼里。所以说,谁不想女儿嫁在眼跟前呀?说到底呀,你们这是不当爹妈不知爹妈这颗心。” 宋津方却不以为然:“可您凭两句口音就给南边人盖了一个不是好人的印,实在很冤枉呢。况且,婚姻先要讲爱情,那是多么珍贵的情感,遇上了就不该以任何借口退缩。只有你们那种盲婚哑嫁,才要谈许多条件,谈来谈去还未必高枕无忧呢。” 宋玉芳听着弟弟讲得头头是道,看他个子虽然越来越接近自己,可毕竟还不到成年,谈谈自由是好的,大谈起爱情来,未免有些担心他荒废学业。 宋太太倒是不把这种问题放在心上,十四五岁当爹在她看来也是应该的,那么头两年说说婚姻又怎么了呢。只是她亦知道,两个儿女没有一个是省心的,因此也不愿意把话往下说去:“好了,用不着你多嘴,我们上人自然会去打听清楚的。” 宋玉芳站出来打岔,向弟弟问道:“书包呢?好久没查你作业了。” 宋太太见他们要聊课业,就先走开了。 宋津方看着母亲走远,拉着宋玉芳的胳膊,神神秘秘地说道:“姐,你别老听妈瞎说。这礼拜我们学校礼堂里有演讲,说的就是自由之权利,你也来听吧。” 同样是上过教会学堂的宋玉芳,对于这些演讲,已然看得很平常,那些理论她早已记在心上了,若不是特别有新意,未必肯去。因就噗嗤一下笑起来,戳着宋津方的鼻尖,道:“你呀,越来越像老头儿了,一回来就给家里人上课。我能不明白这些嘛,还要你担心我会变成妈那样子吗?” “怎么,你瞧不起我年纪小吗?”宋津方不满地挺了挺胸脯子,气得直翻眼睛,“我们校长说了,中国之病病在拒绝新思想,而我这样富有朝气的学生,是最有能力改变国家命运的人。我得担起国家富强的责任呀,不能让旧思想抬一点点头。” 宋玉芳不想学父亲,什么问题都要先说丑话,因而只是略为提点:“好啦,玩笑归玩笑。我还是望着你能多温习温习功课。人光有理想还不够,若没有足够的知识,理想就是没安轮子的洋铁盒,非但不能替你省力,还会成为负担呢。” “适当的课外交流,对于开阔眼界很有益处呀。”宋津方的好心没换回什么好话,脚跺了一下地,气鼓鼓地边说边走,“知道了,下回我考个第一给你瞧。” “好,我等着。”宋玉芳抬高了嗓门答道,她倒是很高兴,能激出这股志气来。 第127章 解开心结 顺心的日子没过几天,转眼又是礼拜。 宋子铭拉着一张比往日更黑的脸,径直冲到了宋玉芳的屋里来,压着怒火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按照他的习惯,每次回城里,总会先去大木仓请安的。那么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一切。 宋玉芳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嗫喏道:“有很长很多的话要说,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择日不如撞日,说吧。”说时,宋子铭走到书桌前坐下,专等着女儿的解释。 今天的宋子铭看起来比平常冷静多了,难道是撒气已经不够他表达愤怒了吗? “你也进来听吧,你女儿办得可不是一件小事儿。” 随着宋子铭的一声高喊,宋太太干笑着,慢慢挪了进来。 宋玉芳实在觉得这话掌握不好火候,于是替母亲搬了一把椅子过来,索性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来擦得锃亮,再请她坐下。 宋太太亦没有出声,她也感觉到目下的气氛很不对劲,能拖一时做个心理准备总是好的。 “你就……好好读书吧。”宋子铭冲着门口另一个脑袋吩咐道。 宋津方撇撇嘴,他最不乐意被全家人都当成孩子看待。再怎么说,他总算一个小大人了,怎么还是什么事都把他排除在外呢。 宋子铭见她这样拖延,拿指节敲了敲桌子:“我虽然教国文,但想必你心里一直埋怨我,总也不肯说两句好听话。这事儿我以为你还是抢在我忍不住之前都交代了,否则这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呢。” “我……”宋玉芳的腹稿打了一遍,又换一番说辞,换了一遍,临到嘴边又给咽下去。好半晌才别别扭扭地把那天和包氏彻底闹翻的事情,简单说了说。 宋太太偷眼看看丈夫,见他一直双唇打颤,便知此时不可胡乱说话。于是,一改往常的急脾气,说起话来温和了许多:“我呢,是个不懂大道理的妇道人家,有些话说了你也未必听。但是,小玉说的那句话很对,她一个小字辈的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哪里有说话的份儿,更何况是断绝关系这种话?小玉做的事儿是不难么光彩,可她在这个问题上,不该担那么大的责任,是我们被赶出来了。几年前就被彻底赶出来了,早就不是一家人,是你装着不知道,一直地贴上去……” 宋玉芳用劲地点点头,对于父亲这方面虽然有些愧疚,但她始终觉得如果纠葛能终止在这一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按照老一辈的习惯,家产问题最终是要在双亲皆仙逝之后,才算彻底厘清的。横竖是不贪图那几个钱,不如早一些陌路,否则真走到最后的一程,兄弟阋墙可就难看了。 宋子铭两手微微合拢,靠在鼻梁上,心中的疑惑冲口而出:“世道变了那么多吗,现在的人都可以不要亲情不要家了?”他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眼里没有光似的。 宋玉芳有些惶恐,原来人最可怕的不是生气,而是连气都不肯生了。 这道理要怎么说通呢?宋子铭问起的家,是哪个家?宋家这么多年,之所以磕磕绊绊,症结不过就是这一问。包氏哪一房,自上而下都心窄,除了自己就没有别人。宋玉芳有一些受西方影响,总把小家庭放在首位。宋太太同样如此,但她却不是因为什么思想,纯粹是因为看透而失望。 宋子铭则大不同了,在家庭观上,他是家里唯一一个传统式的老好人。 宋玉芳抬手拖着额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 僵持之时,却是宋太太居中说了句话,直打在宋子铭的心坎上:“我知道,你想有个家,不单是下有小儿要你养活的家,而是上有慈母心疼你的家。可是……” 原来是这样嘛,看似脾气又臭又硬只以自己的道理为天理的宋子铭,内心这么渴望被关怀吗?这有些出乎宋玉芳所料,经这一提醒,她才尝试着换位去想,一肩挑起家庭重担的人,不逼着自己强悍怎么行。而强悍久了的人,难免有独断的毛病。这么多年,她仿佛总在挑剔独断,却完全没有想过,这种霸道不是天生的,也是可以用家庭的温暖去化解开的。 “爸爸……”宋玉芳走上前,蹲在宋子铭身旁。长这么大,头一次试着去握父亲的手。 虽然一句话没有,但这样的场面足够叫宋太太热泪盈眶了。 宋子铭亦有些哽咽,长久地望着女儿。接着,缓缓地转过身,抬手碰了碰眼窝。又对宋太太小声说道:“要不,你先出去吧。” 屋里虽然只是少了一个人,但宋玉芳却莫名地有些畏惧。她真的很久没有试着单独和父亲相处了,以至于她开始害怕了。 “你也是这样一个年纪了,说不准哪天就是孩子妈了。”宋子铭也不习惯掏出真心话与家里人说,无措地不知要把眼神放在哪里才好,“也许那时候你会明白,人无论走过多少路,对于明天都是会害怕的,人无论长大多么大,对于父母之爱也总是依赖的。我一直想做个孝顺儿子,结果呢,弄得丈夫做不好,父亲也做不好。” 说到这里,宋子铭也看清自己的心思了。答案很早就清楚了,对那些无望的事情,他心底是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可他一直不把这个答案放出来,弄得家里总是争执不休。 “爸爸,我不该,我……”宋玉芳往前靠了靠。 宋子铭眼里一闪,赶紧咬着嘴唇拼命摆了一下手,良久才道:“你也……哦,是我该出去了。” 宋玉芳本以为父亲只是想一个人散散心,谁知这一走,到了天黑时也没见他回来。 王婶出去寻了半晌,回到家时,脸上挂满了汗珠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我都找了好记圈儿了,就是没见着老爷的影儿。” 宋太太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心里只管想着,丈夫平日的性格,向来是个闷葫芦,什么话都憋着不说,又是头倔驴,想定的主意谁都别想替他改。这回却有些反常,碰了他这辈子最碰不得的地方,他却不向任何人发脾气,就只是往外走。别的都罢了,只要不是想到了死胡同上,怎样都行。 宋玉芳也在担忧这一点,搀了搀母亲的手臂,请王婶代为照顾:“快,你快扶着太太。我去把家里的现大洋都拿出来,趁宵禁之前,赶紧去一趟警察局。” 王婶忙不迭地点头,将宋太太的手臂挂在了自己脖子上:“好好好,小姐你去吧,早去也好早回。太太这边我会照顾好的。” 宋津方也从屋里跑出来道:“姐姐,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我陪你去,好歹有个照应。” “那你先去叫车子过来,咱们这就……”宋玉芳一面快步小跑,一面交代道。 宋津方应声跳到大门外,迎面与一道黑影结结实实撞了一跤,后脑勺朝地上结结实实地一磕,摔得耳边嗡嗡直响。刚想骂那人不长眼,皱着眉头一瞧,这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爸爸!你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 这一声高喊,把宋玉芳喊得原地打了个旋,上半身扭向身后,一双脚却没及时刹住,差点滑倒。 “哎呦,老爷可算回来了,太太你快瞧呀!”王婶也发急地冲着宋太太的耳朵大声禀道,又抬手掐了她的人中一把。 宋子铭拉长了脸,毫无表情地往里走,两手里捧着一个物件,拿黑布罩得严严实实的。 众人上来,七嘴八舌问他怎么了,去了哪,他一概都不答,进了书房便把门给锁死了。任凭谁上前敲门,都不肯打开。 王婶便劝道:“索性是回来了,可能老爷就是不想理人,咱们放他一人待会儿吧。” 宋太太惴惴不安的,根本不敢走:“不说话倒罢了,可他锁着门,谁知道他预备干什么呀?” 宋玉芳一听,心里也打起鼓来,这要是有个好歹,都是她的嘴皮子惹出的祸事。于是更加想要去弥补,扒着两边的窗户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推开。谁知,被宋子铭早一步关严实了。 宋津方拍了拍她的胳膊,又转过头对着母亲望一眼:“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去歇歇吧。我留在这里守着,里面有动静的话……” “真要有事儿,未必有动静呀!”王婶脱口说道。 大家为这一句吓得冷汗涔涔,宋子铭却从里头说了一句话:“我就看会儿书,别大惊小怪的。我保管明儿一早,你们见的还是个活人就是了。” 有了这句话,大家才稍歇一口气。 宋津方上前拍了拍王婶的肩膀,悄声对她道:“去给我搬床被子,我今晚就躺这儿了。有人盯着,总比大家都睡死了强。” 王婶应是而去。 宋太太见状,蹑手蹑脚地跟过去操持:“王婶,你拿厚一点儿的,后半夜院子里可凉了!” “爸爸……”宋玉芳饱含愧疚的泪眼里,根本藏不住恐惧,依然在尝试着要敲开这边的门,“你有话别憋坏了自己,是我不好,什么都赖我,跟你无关的。明天……明天天亮了,我去跟,跟祖母道歉。我去把事情再说和好,我……” 能做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唯有与鄂家彻底解开心结,那就要在宋子铭和吴真之间,选择舍弃一个。 第128章 出逃成风 “我去过了,以后也不必再去了。”宋子铭的一句话彻底闹得宋玉芳失眠了。 怎么刚才没想到,他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大木仓呢。可是,他去那里还能做什么呢?他们都说了什么,居然能让宋子铭说以后不必再去时,语气那么淡然,一点怒意都不带的呢? 为这个,大家想破了脑袋也没参透玄机。 天蒙蒙亮时,宋玉芳抱着满腹的疑惑,终于撑不住地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快起来快起来!”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宋太太的大嗓门就嚷进了屋里。 “哎呀,妈!”睡得晕晕乎乎的宋玉芳,还没想起昨天的事来,只管像以往赖床那样,扭了身子往被窝里躲。 “你快去瞧瞧你爸干了什么事儿!”宋太太上前一把拉开被子。 一股冷风卷过全身,把宋玉芳给冻清醒了,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鞋都没穿利索,就啪嗒啪嗒往书房里跑。 才到门口,就被满眼红血丝的宋津方拦住了,他把手指搁在嘴边上,用气声对宋玉芳说道:“爸爸去那边,把奶奶的牌位给请回来了。”言罢,手指冲着屋正中点了一下。 宋玉芳站定了脚步,一只手往大衣袖子里套好,半个脑袋挤在门内,去看那长案上供的牌位。 “娘是亲的好。”接着跟上来的宋太太忽然大发起感慨来了,“从头至尾想一遍,他也怪可怜的。心里想的是亲娘,但是谁许他说呢。谁能说得准,他这么多年对那一位的百依百顺,心里究竟是把老太太当成哪一个了呢。” 这句话,倒把宋子铭身上,许多叫人看不懂的地方,给说通了。 只是这一来,宋子铭并没有变得轻松。他所固守的原则,一下子被抽离走了,人就跟没了魂似的。反而更加地守着沉默,常常地不说话。 宋津方想了主意,因为很快就要入冬了,北方的寒假有些长,他就常把一些新派杂志放在父亲的书房里,希望父亲也能接触一些,关于家庭与家族的科学观点。 ### 是日,何舜清把宋玉芳叫到一边,谈了一会儿话才走。 “密斯宋——”傅咏兮揪住他俩的小辫子,故作狞笑地拿肩膀去碰宋玉芳的胳膊,“很嚣张嘛!当着许多人的面儿你们都这样……” “反正,也不是没被撞见过。”宋玉芳倒大大方方地抿嘴笑着,随后却又敛起神色,向她解释道,“不过,你别这么嬉皮笑脸的,我们刚才说的可是一桩有关于可怜人的事。” 原来,天气刚一入冬,小桂香的身体就吃不消了。后事已经简单预备过,但崔万华的意思,希望操持得别那么冷清。除了玉仙儿、何舜清,他还希望能找一两位好心人,起码凑上三辆马车,大家一起送完这最后一程,别让小桂香的香魂在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凄苦荒凉。 “难怪呢,最近经过稽核室,总能听见他们经理在说崔万华的不是。他自个儿也是,干嘛苦撑着呢,脸都瘦得没型了。”傅咏兮想了一下,又道,“那我也陪你去吧,索性是为了身后事不至于太冷清,那多一个人岂不好吗?” “你不觉得晦气,那当然很欢迎呀。”宋玉芳笑着点点头,见大座钟走到了一点五十,便走到柜台里,准备把“营业”的牌子挂上。 虽然还有十分钟开工,但柜员都习惯了踏着最后一秒来的。 傅咏兮跟在后头,搓着手,有些话要说不说的:“我有一件事,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宋玉芳看她为难,便道:“要是十分钟不够你说,那就下了班去你家慢慢谈好了。” “别别别,千万别……”傅咏兮急得直摆手。她才不是嫌时间短不够说,是觉得虽然要告知的事情很复杂,但十分钟恐怕也太多,她这个人向来嘴笨的,要怎么样说得宋玉芳不会生气,实在难为她了。 宋玉芳出事养伤的那段时间,冷秋月曾找到过傅咏兮,她看起来很憔悴,穿着昂贵的皮毛衣裳,可身形却比出嫁前更纤细,一点没有富太太的雍容华贵之像。最让人惊讶的是,那时她已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孕,真不知道这样瘦弱,胎是怎么保住的。她找到傅咏兮,是为了商量一件大事,她想离开谈家。 那个谈颂南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结了婚仗着自己已经有家有业,上人不敢如管小孩那般隔三差五地教训他,愈发放浪形骸。冷秋月的胎刚过三个月,他就回来商量一件丑闻。外头有个女人,同时怀了谈颂南的骨血,临盆的日子可能还比冷秋月早几天。那女人要赌这一胎一举得男,死活不愿意交涉干净。谈颂南不敢声张,他怕外头那种没分寸的女人拿命来闹,会影响他父亲对名下产业的分配。所以就出了一个荒唐的主意,要冷秋月对外去说,中医诊脉说是双生子,到时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至于外头的女人,就先哄着骗着,让她以为生了儿子可以做姨太太,等到她生产完了,孩子即刻抱走,她没有了筹码,事情也就完全了结了。 站在谈颂南的立场上,这倒是白捡一个孩子的好事;站在普通人的立场,这就是富家子弟败絮其中的谈资;站在冷秋月的立场,这简直是对人格和尊严的践踏。她宁可逃到永定河,带着孩子一起淹死,也不肯陪谈颂南干这种丧良心的事情。 傅咏兮自然劝她,头一个该想的主意是离婚,其次是逃跑,绝路是断断不可去的。 可是,冷秋月有自己的麻烦。她知道谈家不会允许她办离婚的,只要一提出来就是关禁闭的结局,因为就她知道的,谈家有那么一位辈分上算她嫂子的女人,嫁来时未曾见过夫君一面,洞房了才知道夫君的智力只有七岁。后来为了离婚,生生被关成了疯子。 “那要怎么办?”宋玉芳听得冷汗直冒,站起来不安地转了两圈,“就算能离也麻烦,她的孩子应该生下来了吧?” 傅咏兮拉着她坐回到位子上,比着手势,提醒她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后来,我帮她想主意,帮她去谈判。我当时想着,秋月有她的恐惧在,可谈颂南也同样有一个软肋,正好互相挟制。所以,我就对谈颂南说,以养胎的名义,把秋月送到河北乡下,孩子生下来,按他想要的办,两个娃娃算是双生的,但他回去得对家里说,因为是双生,所以秋月‘死于难产’。有了这个理由,大家都能得到各自想要的。况且,如今秋月并不惦记什么富贵荣华了,在财产分割上,只要一笔去异地立足的费用就行。要是不肯的话,长久地闹下去,怀胎加坐月子,迟早要露出马脚来。到时候,谈颂南最不想失去的家产,可就难说了。” “然后就真这么办了?算算日子,她难道已经离开河北了?”宋玉芳无法想象一个人除了花心,还能狠心至此。她同样无法想象,冷秋月要下多么大的决心,才肯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来之后,不看一眼就送走。 “今天收到的书信,她已经在上海租了一间小公寓。”傅咏兮偷偷摸摸从兜里掏出平安信,递给宋玉芳瞧,“我又给她介绍了一份会计工作,她的履历这时候倒是派的上用场。我想,她现在跟冷伯母两个,应该算是过上平静的日子了。” “怎么我一点儿不知道?就算头两个月我自己也有些麻烦,身体也不大好,可后来呢,你们怎么这么沉得住气?我就是帮不上忙,总也有知道的资格吧。”宋玉芳把信从头至尾读了几遍,仍然没从震惊之中缓过来。 傅咏兮就知道,说出来一定使她生气,只得解释道:“秋月在北京没什么朋友,本意来说,自然想同你倾诉。可是你应该记得的,当初她要嫁人时,我这边有点不顺,有些抱消极态度,因此只你一人激烈地反对她。回想往事,她觉得无颜再面对你。再说了,这事儿也不是针对你。秋月心思细,特地嘱咐了,只我一人知道即可,就连沈兰姐那边,她也死活不让说呢。” 宋玉芳忧心忡忡地感慨起来:“她走的时候很难过吧?生下孩子就还她自由身,她怎么会真的舍得自己的骨血。实在是被逼得没法了,才要如此的。想想也是,这种事情早已不是夫妻间你无情还是我狠心可以概括的矛盾了。带着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每天见到他都会想,这孩子的亲娘怎么样了,虽然不是好人,但也栽在了比她更恶毒的人手里,连生死都是未知数呢。” 傅咏兮长叹道:“自然不舍得,她原本还打算打了胎再办交涉的,这样对她而言更人道一些。她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我,最早也是希望我替她张罗这个。我起先也不很懂,打听多了才知道,打胎并不容易,也与许多人的道德立场相悖,因此愿意做这些事的,多是黑市医生。那怎么能行,一失手就是要秋月用整个后半生来忏悔年轻时的不更事。”说着,眼里泛起一片泪花,“我也替她想了很多,觉得男女之间实在很不公平。男人可以来去自由,至多被人说几句阅历丰富,女人则不同,还有生育上的纠缠。最后,两害取其轻,我倒认为比起打胎这个下下之策,生下孩子就走这个下策,也算矮子里拔高个儿了吧。” 第129章 五四学潮 “至少能保住健康,这是人的本钱。”宋玉芳沉沉说道,手里依旧展开那封信,再细细地读了一遍。 这时候,休息室里的员工陆续走了出来,傅咏兮往旁边钟凯的座位一望,又溜得没影了。 独独留下宋玉芳,大半天都是魂不守舍的。 长吁短叹的宋玉芳回到家,便向母亲说出此事。原不过是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不吐不快,可宋太太却听得脸色煞白,一路从她屋里退了出来。 “哎呦,你还看书,我这心慌得呀!”宋太太冲进书房,将门关严实了,抢下宋子铭手里的书,一股脑儿把刚才听来的事情赶紧絮叨了一遍,最后跺着脚,几乎要哭出声来,“你说说,这股歪风邪气什么时候才能了呢?没结婚的,跟着男人跑;结了婚的,一个人偷偷跑。怎么现在的姑娘,都拿逃跑当时髦呢?她们就不想想家里的老父老母,辛苦拉扯大的闺女,往人海里一跳,这辈子生死不知,该有多伤心呀!” 宋子铭冷哼道:“你为别人的家事心慌什么?再者说,这个姓冷的姑娘不是带着寡母一起走了嘛。生死都在一处,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宋太太着急上火地两手直拍桌:“不是呀,这些人都跑了,咱们的小玉会不会看了心动呀。要知道她身边不是有一个……”说着话,忽然扑到宋子铭耳边,“我告诉你,她包里偷藏着一枚戒指呢!我垫过,指定有一钱重,绝不是她自个儿买的。要是她自个儿买的,有什么不能拿出来的。” 听说女儿有可能跟人私定了终身,宋子铭的槽牙磨得直响。刚想站起来去质问,却被宋太太死死拽住。 “你既拦着我,又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宋子铭鼻子里哼出冷气,甩着袖子道。 宋太太也是急火攻心,抄起桌上的几份报纸,猛地抽起桌角来发泄。好容易把火气降了一些,才忍耐着说道:“她不是试探过几次嘛。要不……就顺了她的心吧。你不表态,这样拖着不就是想叫她自己先腻味起来嘛。可我觉得这样太冒险,逃跑的风气传得这样厉害,谁知道她是先腻味呢,还是先奔着自由去了呢!”然后,她又展开手里那份被蹂躏得七零八碎的报纸,“你看,随手拿一份报,就有寻人启事,翻过来还有什么学界沉痛缅怀革命女性……天呐,我一个没上过学的人,都学会了这种官话,一天得听无线电里说多少回这样的新闻,我才……哎呀,我的命苦啊!”接着,瘫在地上哭了一场。 宋子铭被妻子这一闹,吓得也倒在了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报纸,果然到处都登着青年男女出走的新闻,还有一大半都是竖着跑横着回来的,倒让他不敢有什么脾气了。 恰是此时,王婶敲门请大家去厨房里吃一点宵夜。 趁着一家人都坐在一起,宋玉芳忽然提到了弟弟的学业:“爸、妈,津方的化学不大好,你们也是知道的。这门课的补习老师不好找,我自己也是半吊子。我想……请同事来试两天?” 宋子铭听了不由大惊,以为这是豺狼虎豹正式要埋伏到家里来了,嘴里的东西喷了一桌。 宋津方嫌弃地站起来道:“爸,你叫人还怎么吃啊!” “怎么说话呢?”宋玉芳拍了拍他肩膀,从王婶手里接过水杯,递给宋子铭道,“爸,快顺顺气。” 宋太太呆若木鸡地愣了半晌,半天才问道:“束脩贵吗?” 宋子铭冲她看了一眼,两个人靠眼神议定,要退为进。 宋玉芳看不懂父母的眼神交涉究竟为了什么,只管坦然地回答道:“不要钱的,因为我同事也没有把握完全记得课堂上的内容,只是来试一试。” 宋子铭点了一下头,低着眼睛,悄声说道:“那以后,让王婶晚饭都添一个碗。” “别……别吃了,你给我说的书刚讲到武松喝了酒遇见大虫,快……快给我往下说,最后是谁吃了谁。”宋太太寻了借口,偷望着了宋玉芳一眼,然后拉着宋子铭赶紧回到书房去商量。一走出厨房门,就忍不住皱紧了五官,用齐声问道,“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个男的?” 宋子铭揩了一把汗,背脊僵直着,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恐惧:“八成是的,但你不要乱说话。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家闺女可是说过,谁在婚姻大事上干涉她,她就送人一具尸首的。” 宋太太脚下一软,几乎是跌进了书房:“什么?什么时候说的,我没听过呀?” 宋子铭关门的时候,低声大了一句:“我听过……” 宋玉芳跟到门边望着他们,不由自言自语起来:“爸妈最近都怎么了?” “这你都不知道,思想巨变,全国都巨变!”宋津方咕嘟咕嘟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拍着胸脯子邀功道,“没发现爸妈比从前可温和多了,有了家庭民主的苗头了。这还多亏了我,把学校图书馆所有的新派杂志都挨个借了一遍,每天给爸爸的书桌换新思想。” 宋玉芳撇着嘴笑了一下:“本性真这么能改就好了。” 宋津方一下子又泄了气,不停地甩着双腿,抱怨道:“姐,你要我怎么做给你看,你才觉得我是个大人了呢。” 宋玉芳端起碗来,笑道:“考个好学校,那就真是长大了、长知识了。” ### 民国七年的春天,对于银行业来说,宛如一个寒冬。推翻新则例的传闻愈演愈烈,央行改革受阻,势必会引起民间对国内银行业的看空。 中行股东在京发起股东总会,要求董事会拿出应对方案。 时任中行总裁的冯光华,走进大会现场前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却要硬着头皮站在主席台上,安抚军心:“各位股东,到会的同仁们,我知道你们都急于要知道,关于新旧则例的问题。上海的股东已经代表我们董事会,分别面见了大总统,以及代总理。就目前的形式来看,总统与总理一方面,皆允为维持。只要有挽回的余地,我们绝不会,也绝不能答应!” 这时,有几道身影闪入会场。其中一位直接奔向冯光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彻底击溃了他强装出来的镇定。 何舜清则走到最前排坐下,神色凝重地向孙阜堂解释道:“众议院今日议决恢复民二旧则例,咨送参议院……”说时,眼望向张庆元,默然摇头。 台上的冯光华看着手里的稿子,忽然感到自己连中国字都看不懂了,他匆匆走下主席台,从后边的侧门径直出去,奔回办公室去向财政部确认这个消息。 这个举动自然引起会场的一片哗然:“怎么不说下去了?出什么事了吗?” 张庆元气馁地垂手掩面,指缝间变得有几分湿润。 “可你是副总裁呀!”孙阜堂拍着他的肩膀,喟然长叹。 何舜清先一步走到话筒前,用沙哑的声音宣布:“各位,议程……议程出现一点小小的变动,下面请张庆元副总裁代为主持。” 头一次,这是头一次,股东会议上,没有任何的掌声,场面一度难以维持。 张庆元拿手狠狠搓了一把脸,红着眼圈,抬着灌铅似的双腿,缓缓走上主席台。告知全体股东,安福国会推翻新则例,已经不再是传闻,也不是秘密,而是两院议会正式受理的提案,一旦通过三读,民六则例将不再具有执行效力:“我很遗憾,我……各位股东,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当务之急,我们内部一定要保证诉求统一,无论对方以多么无耻的行径推翻新则例,我们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 ### 中行与安福国会的较量,从桌下正式搬到台面上来。北京分行取消了员工的正常休假,除了照旧办理业务,也承担了一部分争取舆论支持的工作。 业务员纷纷出动,游说在京的大客户,向他们表明,一旦恢复旧则例,幕后黑手一定会伸向金库,损害所有股东以及储户的利益。 这天却是个例外,一队人马刚出门不多久,便折了回来,在一边大声议论着:“别提了,天安-门那边挤满了学生,根本过不去。咱们就站着看了一会儿标语,全是骂zheng府的。虽然是为了巴黎和谈的事儿,但骂得我心里特别痛快!” 那边讨论得正热烈,大门一开,傅咏兮气冲冲地进来了:“还见客户呢,我为了不迟到,从坐汽车换到人力车,结果车夫听着号外觉得生气,说今天不开工了,不要我钱都可以,反正他这会儿要声援学生去。” 宋玉芳撕下旧的一页日历,看着上头的日期,嘟囔了一声:“四号。”然后回头向同事们说道,“难怪呢,今天是礼拜天,学校都放假,自然就有时间出来抗议了。” 傅咏兮因为赶路,胸口正剧烈地一起一伏,加上一股愤慨的热血,整张脸都像烧红了一般:“要不是咱们银行出了大事儿,整天整夜地加班,我也会去的。我们可是战胜国,怎么弄得这样狼狈,还要把山东割给日本人。这场大战我们流的血难道少了吗?好不容易盼来了和平,日本却跳出来狠吸了一口血。我们的国格何在?” 第130章 逮捕学生 “来,帮个忙。”佟寅生匆忙下楼,递过一张电文,对宋傅二人说道,“这是上海二十五位股东电呈总统反对恢复旧则例的全文,你们照这个内容,以北京分行名义写一份白话的,贴在大门口,尽量让储户都能看见。再写一份给员工的,最后加一点内容,大意是希望各同仁精诚团结,渡过难关。” 傅咏兮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确认这不是在做梦。忙扭头用口型问了宋玉芳一句:“这么早?” 特殊时期,总处的高层几乎都不离开办公室,一直在指定反击方案。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佟寅生这两天积极得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眨巴着眼努了努嘴。 傅咏兮顺着方向,见佟慧怡也早自己一步到岗了,心里觉得实在讽刺极了,不由冷笑着反问:“文书办的事,怎么找到柜台来了?” 佟寅生不满地斜睨着她,训斥道:“工作是大家的,怎么还分彼此呢?人家手里要拟的公文只多不少,都忙着拟告各大股东书呢。我刚说了,精诚团结,团结好吗?” 听语气就知道,八成又是靠卖属下的劳力,去讨好总处的人。 “我不是不团结,只是冷不防地大家都这样忙起来,我不太习惯。”傅咏兮撇撇嘴,白了他一眼,拿着电文原稿扭头而去。 宋玉芳搔了搔后脑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也跟着走了。 留下佟寅生气得直跺脚。 ### 与此同时,总处的各部电话机几乎是都占线状态。 何舜清为一夜未眠的孙阜堂端上参茶,问道:“饶文泰怎样忽然找您来了,难道?” 一般来说,在政坛败北之人,若果真放弃了东山再起的心思,下台后会选择回到家乡。而像黎元洪这样躲到天津当寓公的,大多还抱着一丝复出的希望。 孙阜堂抿了一口茶,疲惫使得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照他的说法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奇怪我怎样没参战就能预见中国外交在巴黎的这次失败。其实结果哪里难猜呢,自己是什么料,未来能成什么料,想要成好料需得磨过多少的坎坷,这些不说人人都算得精准,但大致还是有个数的。对自己诚实,就能够看得清。参战的时候,未必真是出于对国际形势的判断,甚至还动了一点挪国外战场的军费,用在国内战场的心思,以为找一帮劳工替洋大人掉脑袋就算是贡献,就能跟在后头喝肉汤。哼,国际外交哪有那么容易呢,那是看拳头说话的地方,可不会来听你痛诉血泪。” 何舜清看他眼中不满血丝,这时候谈工作以外的坏消息,恐怕不适合。因就将一份公文呈上,问道:“这是上海方面预备在《申报》发表的《告中行股东书》,您看看北京的报社也用同一版本,还是略作修改?” “庆元怎么说?”孙阜堂接过,先问道。 何舜清答道:“在财长府上还没回来。对了,有消息说,今天中午总统府会宴请刚从日本回来的章宗祥,似乎是在要内阁之中找一个位置给他,又说是要接替钱能训任总理职位。章宗祥是彻底亲日派,段祺瑞下台前,还授意他拿铁路和矿产的权益,向日本借了一笔高额贷款。”说到这里,不无担忧地摇了一下头,“如果是他来当总理……” 孙阜堂看过全文,赶紧打断了他的意思:“不要关心谁会上位,免得在心理上影响我们自己指定策略。走马灯一样的zheng府,哪有一件事是作准的呢?只管按照我们的诉求来,任他东南西北风,我们要争取的是独立的高层任命权。”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震彻全城的“还我山东”。 何舜清愣了一下,朝孙阜堂看了一眼,忙走过去打开窗户。 “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口号清晰而响亮。 “看来天安-门那边的人越聚越多了。”何舜清低声说道,关窗户的手不由紧紧攥成了拳。 “民心对庙堂重不重要,我们应当是深有体悟了。”孙阜堂摘下金丝边的老花镜,望着窗外的天空,长叹一声,“你看这漫天飞舞的柳絮,像不像六月飞雪?” 何舜清的手臂搭在窗户上,不忍睁眼看:“我只是想起史书上总喜欢用‘倒行逆施’来讲末世,直到现在才有体会,原来这个词是这么写的。北洋的气数,我看是……” 孙阜堂喟然一叹:“你看史书的时候,有没有计算过,每一段万劫不复的末世,都会碾过一代人一整个人生呐。” ### 楼下分行,议论的人群越聚越多:“今天索性是出不了门啦,任何一个有血性的正常人,一上街就会忍不住跟着学生抗议去的。你们是没看见,连大头兵都原地转圈呢,我估计他们也想对着外交部抗议呢。” 傅咏兮拟好稿子正在研墨,预备誊抄起来贴上大门。她听了这些话再心里,对着同样在抄写的宋玉芳提议道:“一会儿午休,咱们也去,好不好?” 出去容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回来。宋玉芳便问道:“咱俩要是去了,晚半天还肯回来吗?” “不回来就旷工了,不对,这算罢工!”傅咏兮一拍桌子,愤愤然道,“山东是中国人的山东,每个中国人都有权利表达愤怒的,可zheng府却不像中国人的zheng府,不把我们的愤怒传递给列强,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靠人嗓把诉求喊过太平洋去!” 宋玉芳刚要开口,却见佟寅生似乎又朝着她们这边来了,扔下一份文件,不容反驳地吩咐道:“这个传单拿去油印,一定要快。”说完,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几时变得这样忙了?”傅咏兮噘着嘴,把手放到清水盆里洗了一下,在衣角上揩干之后,拿起文件来细瞧。 “是为了则例问题造声势的吗?”宋玉芳搁下毛笔,踮着脚尖,就着她身侧也看了一眼,“算啦,别管他,倒是这事儿是正经事儿。这帮军阀,手里有什么就卖什么,那中行整个落他们手里还了得?” 傅咏兮只好点点头,先办正事要紧。 ### 身处其中的人,在当时还不知道这一年的五月四日,对国家对个人,都是一个巨大的转折。尽管一直有密令,要求封锁学潮的所有消息。但是那股同仇敌忾的民族情绪是关不住的,从北京到天津租界、上海租界,在短时间内一路传至全国。也正是因为影响慢慢地扩大,原先维持着克制的军警有了新的动向。 “学生纠众滋事,纵火伤人,扰及公安,应即日上课,不得借端旷废,致荒本业。”读罢公告,何舜清不由翘着嘴角冷笑,“这菩萨,终于是装不下去了。” 而另一份报纸头条,赫然刊登着,北洋zheng府对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做解职处理。 至此,整个北京上空,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张庆元背着手,走到窗边,对眼下的局势颇感忧虑:“zheng府眼下正是焦头烂额,学潮只见扩大不见平息,他们无暇听取中行股东的意见,可两院议员却轰轰烈烈地在推进三读。程序之畅通令人咋舌,我有一种十分不安的想法。” 孙阜堂躺在椅子上,面朝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眯着眼说道:“徐世昌这个总理当的难呐!众人皆知他是段祺瑞推出来的傀儡,可那个位子一旦坐上了,谁愿意拱手让权,只做个嘻嘻哈哈的老好人呢?我看他对于学潮最初的宽容,也是有深意的。只是他没想到,民意没那么好算计。” 张庆元听这话里似乎有弦外之音,忙上前问道:“孙老,是不是有什么主意啊?” 孙阜堂坐正身子,见他眼中满是期待,便稍微地一点头,继续分析道:“段祺瑞是主战派,徐世昌最初应该是想扩大此事的影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而国会里的文治派,也有意趁机扳倒安福系。我们也该利用舆论,继续揭露安福系的阴谋,联合交行向内阁请愿。多方发难必然导致皖系势力招架无力,这是绝佳的机会。” 何舜清也试着帮忙理清楚内阁现状:“从另一方面看,眼下的代总理由财长兼任。龚心湛并不是个政客式的人物,民国元年就是中行汉口分行的经理,后来才升任财政厅长,又一路入阁。这个局势是有利于我们的,应该继续向府院施压。如果总统总理能站出来调解,我们的赢面一定会更大。” 张庆元频频点头,最后一拍桌子道:“那么,是时候与报界友人叙叙旧了。” ### 而宋玉芳则为一个从家打来的紧急电话,假都没请就疯狂奔回了板章胡同。 刚拐进胡同,就听见有孩子声嘶力竭地在哭。 据电话里说,宋津方跟着老师同学也去参与学潮了,被阻拦的军警扔上了车,这会儿应该关到警察局去了。唯一一个跑得快的孩子,来宋家报信,让大人赶紧拿着赎金去救人。 第131章 拿钱赎人 宋玉芳跑了一路,头发往两边炸开,嗓子眼像是冒着烟,滚烫滚烫的,她顾不上自己,首先就冲进去,撕扯着嗓门,向那孩子质问:“你们老师疯了吗?大学里罢课,那都是成年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有着充足的了解和认识。你们都是半大的孩子,还不完全具备独立思考独立行事的能力,你们老师就带着你们上街,校长都不管管的吗?” 那个学生比宋玉芳矮一个头,瘦得像麻杆,被人一吼,哭得直犯呕,却依然坚持把辩解的话说完:“不怪老师,我们想去老师还拦着……所以,所以我们就……偷偷跟着。到了游行队伍里,老师想拉我们走都挤不出去了。” 倒在椅子上,哭得唉唉叫的宋太太,忽然来了劲,哭喊道:“都挤不出去,那你怎么跑了?”说时,拼尽全身力气,抄起手边的杯子,就要往那报信的学生脑袋上砸。 宋玉芳见状,立马冷静了下来,拦在中间拼命地护着:“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好了好了,都是孩子,不能这样计较。”一只手伸到后头,拼命地将人往外推,“你快回家去吧,这里不用你帮忙,你不要再出乱子就算帮了我们家津方大忙了,好吗?” “对呀,都是孩子嘛,为什么单抓我的孩子呢?!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啊……”宋太太往前一扑,结结实实跪在了地上,两手拼命地捶着,掌心都磨破了皮。 “老爷知道消息了吗?”宋玉芳甚至都无暇去扶一把,急得拽住还能说句整话的王婶问道。 自从五四学潮爆发,整个教育界简直大乱,学生无心上课,工人无心上工,有的干脆从学校里逃出来,军警架着刺刀赶都不肯回去。连宋子铭所在的小学也是如此,不过他们倒不是孩子要上街,是教员集体罢课。这时候,宋玉芳却没见父亲在家,实在奇怪。 王婶哭着答道:“老爷一听说小少爷出事了,拿了家里的现钞,立马就跑去打听消息了。” “知道了,那我出去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宋玉芳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银行什么则例,一切一切都忘了,她只要自己的弟弟平安回来。 ### 何舜清接到电话,立马向警察局赶。这里的囚室早就塞满了人,除了代投的几个所谓要犯,其他人都是交了赎金立马能走。 早一步到这的宋子铭,好容易挤到了办公桌前,报了家人的姓名,问道:“赎金多少?” 警察也懒得答话,伸挺了一只手,冲他亮了一下。 “五十?”宋子铭觉得大概不能这么便宜吧,但五百又太多。月头上抓的几个大学教员,也才开价五百。宋津方还只是个黄口小儿,哪里值这个数。 只见那警察嗤笑道:“五十,你可想得美!五百,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这小少爷还不到十五吧,细皮嫩肉的,遭不遭得住罪呦!”他怪腔怪调地懒懒往椅子上一靠,抬起一条腿架在桌子上。 这摆明是讹诈,不是因为宋津方这个人要紧,而是因为拿住了他年纪小,家里大人舍不得,故意地漫天要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坊间已经传言,zheng府是要收起仁心大开杀戒了。宋子铭根本不敢得罪眼前这个小人,他掏出兜里所有的钞票,颤着手一张一张数过去:“您看,就带了二百零七块四毛,都给您,我先领了孩子回家,半个时辰之内准把剩下的给您送来。” “你以为这是菜场买菜呢,不赊账!”警察把保票抽了回来,桌上的铜钱大洋丁零当啷掉了一地,凶神恶煞地向后喊,“下一个!” 宋子铭好不容易挤到了这一步,为了早一刻带儿子回家,差点就给警察跪下来了:“不行啊,来找家人的队伍都排到大门外了,我好不容易才……” 谁知警察没不耐烦,倒是排在他身后的一位中年男子,先向他发难:“哎呀这位先生,你以为我们容易啊?你的孩子不到十五,我的孩子也不到十八呢,你排了半天,我也跟你一起排着呢,你自个儿没打听清楚行市,也不能耽误我们一家团聚啊!” 说完,一溜人皆起哄着要宋子铭让开。少数几位不起哄的,却是些穿破布衣服的,正闷头捡着地上的大洋。 如果非要五百不可,那剩下的三百,除非天上掉钱,否则宋子铭就是卖了自己,也未必有本事凑出来。这种情形下,叫他瞧见有人在偷捡自家的血汗钱,怎样还守得住斯文,情急之下扑在地上,把钱死死按住,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们怎么这样呢,当着我的面儿捡我的钱,跟偷有什么区别。这都是救命的钱,你们也是为救命而来的,同病相怜的人不互相团结,反而互相刁难,怎么……” 那些捡钱的,或许也不出于本意,他们比宋家更愁钱,因而就更放得下脸面,合力推搡着宋子铭,公然地抢夺着钞票。 “真他娘的烦人!”眼见局面大乱,警察抬手从腰间拔出盒子炮。 枪口对准宋子铭的一刻,从门外响起一声厉喝:“住手!” 然后,何舜清冲进来,下意识地挡在了宋子铭前头,双手用力地朝上扳住那把枪。 “处……处长……”掏枪的警察发现在门口喊的人,正是自己的上司,此刻也正举了枪,唯一不同的是,枪口没有对着旁人,而是对着自己。他立马扔掉了枪,站直身子敬了一个礼。 “伯父,您没受伤吧?”何舜清拉起满手冷汗的宋子铭,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宋子铭见救了自己一命的人竟然是他,一时连道谢的话都不会说了。他低着头假意在掸衣服上的灰尘,眼睛却直愣愣地朝那两张大票子在看。 现在去捡合适吗,会被何舜清笑话吗?可现在要不捡,门口那位处长一走,大家又该一通乱抢了。 何舜清替他拍膝盖上的灰时,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顺着目光的方向往地下看了一眼。便站起来有意避到门口,比划着向那位长官说道:“沈处长,我弟弟的名字叫宋津方,大概十四五岁,个头到我脖子这儿。” 宋子铭趁这个空隙,伸手往黄土里一兜,连泥带灰一把抓进裤兜里。然后,匆匆忙忙上前拱手道:“沈处长是吧?拜托拜托,犬儿年幼,只是在街上玩耍时,误入了游行队伍,还请大人明鉴。” 就有人嘟嘟囔囔起来:“没见过这种人,有熟人不会直接走后门嘛,来这儿添什么堵呢。” 宋子铭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低着头,跟着何舜清去领人。 半小时后,何舜清的汽车停在胡同口上。 宋玉芳听见喇叭声,早已快步迎了出来。 只见宋子铭背着被警察打伤了的宋津方,没走两步就开始喘起了粗气,为了一鼓作气把人背到屋里,他甚至连招呼都不跟宋玉芳打,呼哧哼哧直奔着家门而去。 “我只有这么多时间……”何舜清跳下车来,很抱歉地举高了手腕,点着表盘说道。 宋玉芳挂着泪珠的脸一直地冲他点着,替他拉住车门,说道:“我懂的,你快走吧。大恩不言谢,希望我没耽误你太多。” 回到家里,宋玉芳径直去了宋津方的房间:“爸爸,津方的伤严重吗?他一个挂了彩的学生若是送到医院去,叫人见了恐怕又要惹祸。王婶,你也别走远,外头太乱了。多拿些钱,去隔壁胡同把那个白胡子老中医请来。”她一面交代着,从衣裳袋里抓出一叠钞票递过去,然后又对宋子铭说道,“妈的心悸病又犯了,我在她耳边说了津方已经找回来的事,你要不要去那边瞧瞧妈呢?津方这边,我来守一会儿。” 宋子铭抬着脏手往额头上一揩,弄得自己格外地狼狈。他默然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时,方站住问道:“对了,你……替咱们谢过人家了吗?” “不用那么客套。”宋玉芳说着,对着父亲微微地一笑。 ### 六月十四日,参众两院几乎是以破纪录的效率,火速通过了三读,恢复执行民二旧则例。 一时间,舆论哗然,尤其是作为全国金融中心的上海,市面上所有数得上号的大报社都在同声谴责国会无耻。 中行的股东会、董事会,以及各地负责人,纷纷站出来施压。 徐世昌眼看一边的学潮尚未平复,这边的银行业,几乎也要以一种罢工的姿态向他施压。迫于无奈,他连夜电令财政部出面调停,并要求审慎处理。 翌日清早,中行几乎出动了总处所有高层,奔赴财政部,参与谈判。 而对手安福系深知讲理讲法讲专业,自己是必败无疑,唯有各个穿上军服,抄上各自的家伙,以武力到场施压。 走在安福系最前边的,是前任内务总长,时任众议院议长的王人军。今天,他最重要的一重身份是安福俱乐部的总裁。 “呦,这么大阵仗呀。”王人军轻蔑地白眼一笑,不情不愿地向着冯光华伸手,敷衍地握了一握。 “彼此彼此。”冯光华冷笑着回应。 第132章 剑拔弩张 王人军抬手往胸口一拍,有意显摆自己的一等文虎章、一等大绶嘉禾章、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这代表了国家认可他为一等一的功臣。 张庆元怒地掉转头,退到了队伍的最后,静等财长的出现。 王人军走到孙阜堂跟前,假惺惺地故意问他,怎样添了这许多的白发。 孙阜堂则对他夹枪带棒地训了一顿:“人都要老的,为非作歹是一世,行善积德也是一世。老是不怕老,就怕坏,坏到骨子里的人,晚年岂止是老,简直是老不死的。不如做个好人,老了至少还得一句‘德高望重’,不是嘛?” “你!”王人军举着拳头差点就要挥下去。 “诸位——财长的意思是,人多意见就多,不如两边各派一名代表,也许还更容易谈出好结果来。各位都是贵人,不是政治中心,就是金融中心,有事的话,不如……”财长秘书室的门恰巧打开,负责安排会议的秘书,见此情景,不由呆愣了一晌子。 两帮人马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 财政部是此次事件的中间调解方,双方都愿意给这个面子。两边分别推举出副总裁张庆元,以及刚刚任命为西北筹边使的徐树铮。 其余人等一概被安排在了会议室,等待调停结果。 王人军站在一边,等着孙阜堂上前,与之并行:“孙老,我个人对您真是崇拜至极,可惜呀,我投去的帖子,您从来也不接。不过没关系,您要肯赏脸,随时来找我,安福胡同永远欢迎您。” 孙阜堂不愿与之为伍,便加快了步伐:“实在抱歉,两年前你就说了这话,我当时不感兴趣,现在依然不感兴趣,至死都不感兴趣。” 王人军则跟在后头,露出狡黠的一笑。 ### 此刻,在办公桌前做最后准备的龚心湛,闭眸回忆着五分钟前,从总统府打来的一通电话:“现在舆论对于此事,反响很激烈,请慎之又慎。” 慎,何以为慎?换句话说,是军心重要,还是人心重要。 “总理,两边代表都到了。”秘书敲了敲门,有意提到了“总理”的头衔,顺便望了一眼行军出生的徐树铮,借此提醒他,里边坐的是代总理。无论安福系成员在国会上如何逞威风,对于内阁总理不能不拿出一点尊重来。 龚心湛闻言,并没有立刻请人进来,而是先仰天一叹。这不是摆架子,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调停重任没有多大的把握。因为他实在不知要以何种办法,压住安福系的气焰。这是一场荒唐至极的争斗,既然没有从道理出发,那么龚心湛所擅长的经济知识,完全是无用的。 等到秘书再次叩了一下门,龚心湛才疲惫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门一开,徐树铮只是象征性地对主人打了一个招呼。他内心里认定,身为老同事的龚心湛,不可能对张庆元毫无偏袒。因此,一落座,便拍了拍随身的配枪。 龚心湛冲着自己的秘书望了一眼,秘书悄悄地摇了一摇头,显得很无奈。按规定自然不可能将配枪带进来,可是这帮人只肯自己做自己的主。 “庆元,你先说说你们的方案吧。”龚心湛勉强笑了一下。 “果然,有话先让老熟人说。”徐树铮不阴不阳地说道,解了军装上两颗扣子,显出不耐烦听的样子。 张庆元毫不示弱,根本没有准备退让的方案:“我们还是老方案,请徐将军一方面,撤回恢复旧则例的议案。” 龚心湛闻言,眼前顿时一花,痛苦地低下头,抬手搔了搔头皮。除了感到为难,他也完全理解中行的做法。很简单的道理,做生意便是如此,如果期望最终的结果不至于自己太吃亏,必然要把开口价抬得高一点。否则开口退一步,调解退一步,对方就自然地占了两步的便宜。 徐树铮冷笑道:“我也是老方案。如果张总裁执意认为不可行,我倒想追加一条。清退中行所有商股,董事会职权由财政部收回。” 龚心湛暗叹,还是安福系更狠,摆明了要往心口上剜一刀肉下来。 “你!”张庆元拍着桌子,气得脸色发白,一句话说不上来。 “徐老弟,徐大将军,小徐!”龚心湛一连换了三个称呼,违心陪着笑脸道,“大总统说了,希望小徐能给老徐一份薄面,不要弄得央行也罢起工来。当此内忧外患之时,咱们还是大局为重啊!” 既然是徐世昌的意思,徐树铮不得不计算一下利弊。此时的舆论对于皖系是绝对的大不利,加上一个老狐狸徐世昌。无论他心里怎么想的,也不管他存了什么算计,眼下不便与之彻底闹僵。因为赶他下去容易,再捧一个能让各方点头,还手无寸铁的总统,简直是不可能了。 ### 两小时后,张庆元先一步走出财长办公室。 中行一行人立即跟出来,期待地望着他的神情,看是一种怎样的结果。 张庆元见安福系的人也紧紧跟了出来,不便表露过多的情绪。一直到走出财政部,才向冯光华汇报道:“请董监会出面拟一份公文,呈送国务总理,要求维持民六新则例。” 孙阜堂表现出不同以往的急切,上前打断他们的对话:“那么我们让步的是……” 张庆元神情复杂,半边脸微微翘了一下唇角,另外半张脸,依旧绷得贴紧:“增加股本至三千万,且持有人必须是安福俱乐部的成员。” “缓刑……”孙阜堂拄着手杖兀自回到车里,虽缓了一口气,却也不能说完全地渡过了这一劫。 回到银行,刚步下汽车的孙阜堂,又遇上了一拨来意不善之人:“孙老请留步,我们是财政部特派调查员,有人举报你的秘书利用职务之便,违规发放贷款。现在请您协助调查。” “什么意思?”孙阜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候王人军此前那番气焰嚣张的话在他脑海之中重演了一遍。他不相信,这完全是一场巧合。 何舜清自从踏入中行起,几乎与孙阜堂是同吃同行,他有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情,第一个洞悉的必然是孙阜堂。只有今天这一天,因为准备与安福系的谈判,所以许多到财政部的高层都选择让副手暂代其职。谁也没想到,就半天的工夫,安福系会同时安排两出戏。 “这也正是我们想问的。”临时成立的调查组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坚持要请孙阜堂重新回到财政部,接受相关调查。 “孙老……”急得大哭了一场的傅咏兮从银行内冲了出来,被调查组的人拦在了大门口,“他们连小玉也带走了,说是为一家南洋橡胶厂提供了高额贷款,又只收取三分之一的利钱。” “什么厂,谁的厂?”孙阜堂知道自己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那么他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多搜集一些信息,才好想到脱身之策。 傅咏兮亦是明白这些的,她只是故作激动,利用自己情绪化的假象,把本不该透露的细节,告诉给孙阜堂:“法人叫何纪清!”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悉,但孙阜堂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看起来不是什么高明的圈套,污蔑何舜清为一个同辈的远亲,冒这么大的风险违规放贷。这甚至不需要费时费力地寻找什么证据,把族谱拿出来对一对,就足够说明其中有疑点。 对方使这招数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作为一种震慑,也是一场小小的报复,让孙阜堂和他的亲外甥吃几天苦头,尝试一下被囚禁的滋味,也就会放人。相信何舜清能猜到这一层,并且保持足够的冷静。就是拉一个无辜的女子落水,实在不上台面。不知道宋玉芳能不能度过这一关。 想到此,孙阜堂忽然迫切地想跟调查组走:“好,我跟你们去,并且我保证,绝对尊重财政部的调查结果。” 对方真正的目标是孙阜堂,其次是何舜清,宋玉芳完全是无辜受牵累。在这种情况下,孙阜堂早一点服软,就能让宋玉芳少吃一点苦头。横竖真相会大白的,不如就好好配合,也好早一点了结这场闹剧。 可是,傅咏兮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上去,她以为孙阜堂这是怀疑起何舜清来了,所以话里话外处处是让步,便高声嚷起来:“为什么不便说,哪有那么蹊跷的?一定是陷害,一定是!” “女士,请您不要再阻拦我们的调查。宋小姐的章盖在贷款单上,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 孙阜堂看傅咏兮哭得那么可怜,于心不忍,一扭头忙躲进了车里。 围观了此事的冯光华,并不表现出慌乱,只是他不放心把孙阜堂交给这个面生的调查组,便上前调停道:“好了好了,不要挡在大门口。不过,孙老年事已高,你们要单独带走他,恐怕也不行。让我的秘书跟去,孙老若有什么不舒服,我们还能及时知道。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我保证我的秘书不会参与任何问题,只负责照顾孙老的身体。” 第133章 遭遇陷害 这个理由和承诺,很难让人拒绝,调查组的人没有明确表态说不,但他们的车子也没有立刻开走,显然是在等冯光华的秘书一起走。 傅咏兮还想追上去理论却被佟寅生一把拉住:“我知道你的感受,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终于轮到何舜清倒霉了,佟寅生管起这桩事来,倒是一点不嫌烦,甚至还有些许的得色。 这种表情被一向胆大妄为的傅咏兮所洞察,她忽然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蓄谋已久的圈套。因为她知道何舜清一直在做一件很隐秘的事情,调查倒卖抵押物的内部黑手。而又那么刚好的,宋玉芳也是知道一点问题。会不会只要调查出偷运抵押物的内鬼,就能牵出这场构陷的幕后主使人? “我要举报,我也要举报!”傅咏兮灵光一现,拔腿往升降机的方向跑去,拦在冯光华、张庆元的面前,嚷得整个分行人尽皆知,“我举报何舜清、宋玉芳,私卖抵押物资、中饱私囊!我举报,我举报何舜清!何舜清私卖抵押物资、中饱私囊,请总裁、副总裁速速严查!何舜清身为署理总裁室第一秘书,又是孙阜堂的嫡亲外甥,背后一定还会牵出一串贪腐案,请立即彻查整个贷款部门,清点库房,以免证据被毁。” 听见傅咏兮举报宋玉芳,全行的人都围了上来,让冯光华和张庆元不表态也不行了。 这就是傅咏兮的目的,她不知道何舜清的调查走到哪一步了,她也无法说出谁有这方面的嫌疑,只好把罪名干脆地推给何舜清。那么,银行内部的调查科一旦接手此事,必然会第一时间搜查何舜清的办公室。无论他搜集到了多少证据,至少可以证明给人看,他过的这个独木桥,很有可能会招来祸事。 上一秒还在幸灾乐祸的佟寅生,旋即来了一个大转弯,悄悄地退步到了人群之外,满脸挂着冷汗,如果不是背靠着立柱,几乎是无法站直身体的。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沈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正面撞见有些失态的佟寅生。 两个人俱是脸色煞白,但心境完全不同。沈兰对于银行无愧于心,她至多只是深感蚍蜉无法撼大树,对于一些问题选择视而不见。可佟寅生远不止如此,傅咏兮发的这个疯,可能会断送他的未来。 然而这也不意味着沈兰是绝对安全的,她深知这些为利益而抱团的人,无需等到铡刀落下,稍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各想法子来保命。这很有可能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她的清誉、她的骄傲,或许会成为乱刀之下的牺牲品。 ### 财政部调查科,调查组长江大海,把手往宋玉芳跟前一砸,咬牙问道:“说吧,你一个姑娘家难道还等着上刑吗?” 宋玉芳已经盯了他的胸牌看过多次了,她实在想不明白,既然是这个专案的组长,为什么不去啃大骨头,反而来逼问自己呢?还是说因为涉及太广,孙阜堂跟何舜清会由财政高官亲自审理呢? “我对此一无所知。”宋玉芳已经答了很多遍了,加上心有困惑,表现得有些不在焉,“从职务上看,我仍是中行的练习生,三年练习期还有几个月才满。即便是到了三年,我也对自己的正式职务毫不知情。一个普普通通的练习生,哪里来那么大放贷权利呢?” 江大海冷笑着将她的军:“你们银行又不是没有那样的先例。” 宋玉芳无奈地冷笑了一下:“袁平那次,背后有陆军部的势力,我背后有什么?” 江大海又一次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提醒她:“未来的何太太,请你不要小看我们调查组的能力。” 宋玉芳缓了一口气,思忖一会儿,极力地保持着自己清晰的逻辑:“好,换个角度想,放贷不是件小事,需要对借贷人的背景做一定的调查,这类工作我从未接手过。对我来说,是因为我的职务级别和专业能力够不上;对署理副总裁及其秘书来说,又是太细微具体的基层工作,似乎不该也不必要受他们的直接干预。” “直接干预,这个词用得好。”江大海坐回到位子上,放慢了提问的速度,“那么,间接干预呢?” “没有。”宋玉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答得这么快?”江大海像是抓住了什么破绽,笑得很得意。 宋玉芳并不因为他的阴笑,而感到任何的恐惧,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无论要我想多久,我都是这样一个答案。” 江大海掏出一根烟来点上:“可真是夫妻同心呐!再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将一份合同掉转了位置,往宋玉芳眼跟前一推,“这笔贷款的申请人是何舜清的族兄。” 族兄,一个从未听何舜清提起的族兄。 这样的证据,非但没有吓到宋玉芳,反而使她更加理直气壮了:“看名字是像那么一回事,但对于何家,我只认识何舜清一个。我既没见过这个人,你就不该言之凿凿地说,我有徇私舞弊的理由。” 江大海又迅速换上羞辱式盘问方法:“你们两个家庭的差距,不能不使人生疑。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极有可能为了得到何家更多的认同,来支持这段身份不匹配的爱情。” 宋玉芳扭着脸,淡定地反问道:“是吗?充分的理由体现在哪里,是人证还是物证?还有这份物证,看似无从狡辩,但图章有盗刻的可能,签名也可以伪造。你们审我不要紧,但我需要知道,有没有调查员专门来核实这份协议的真实性?” “物证自然会经过严格的审核,人证在南洋。”江大海渐渐失去了耐心,将自来水笔往桌上狠狠地一丢,“密斯宋,你不是在拖延时间吧?” “时间?”宋玉芳摆出一副不可思议地表情,诘问道,“贪污渎职,这样严重的罪名,你们首先关心的不是证据切不切实,而是在想怎样尽快定我的罪?中国银行作为央行之一,所有的资金来往,除了要对全体股东和储户负责以外,同样需要对zheng府及国民负责。别说证人在南洋,就是在大西洋又如何。为了不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为了不损害央行的形象,你们就该不计代价地谨慎处理,这是你们的基本职责。” 不等江大海发火,调查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调查专员,默不作声地递上一份最新的文件。 “这是什么,新证据?”江大海并不知道同事要给自己看什么,他这样问时,一直地死盯着宋玉芳,想要捕捉到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调查专员沉声答道:“对,还有新嫌疑人。”说时,也朝宋玉芳望了一眼。 可是,无论他们怎样地对话,问心无愧的宋玉芳始终维持了很好的仪态。 “知道了,你出去吧。”江大海有些泄气,转而打开文件袋,去看里面的内容。 门被打开时,恰好让宋玉芳看见了所谓的新嫌疑人。 这让她完全无法保持镇定,愤然拍案而起:“你们是什么调查员呢,专跟女练习生过不去?” 江大海被吓了一跳,忽然好奇起这个新嫌疑人来了。自己软的硬的都试了一遍,一点套不出话,甚至戳不到宋玉芳任何的软肋,怎样这个人只是露了一面就让她如此激动呢。 想到此,他便迅速翻了翻手里的卷宗,又忙起身去了隔壁的办公室。 几分钟后,江大海冷笑着坐回到宋玉芳面前:“她好像不是普通练习生了吧。” 宋玉芳激动地纠正他:“沈兰只负责妇女储蓄,跟放贷不相干!” “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事!”江大海拍了一下桌子,走出去连抽了十几根烟。 因为傅咏兮一个近乎疯狂的奇招,中行调查科打开何舜清办公桌的同时,也如同开启了一个黑暗的魔盒,牵动了包括分行经理在内许多人。当然,按照年初的一份裁示,经理应该改称行长。从何舜清的表述来看,他摸底分行猫腻的时间,不是一两个月这么简单的。 一次目的单纯的恶作剧报复,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惊天巨浪。 ### 与此同时,由于事态的急剧变化,不得不由张庆元直接过问此事。他把傅咏兮叫到办公室,转达了调查组那边的情况:“沈兰目前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甚至一直闹着要自杀。” 一天之内,亲眼看着两个亲密好友被当做嫌犯带走,傅咏兮此刻的心情,完全不是用愤怒一类的字眼可以形容的:“我理解啊,被人冤枉成情妇……” 张庆元立刻摇了一下头:“关于这一点,她自己倒是承认的。实在是亲眼见过的人太多,恐怕她一人否认也是无济于事了。” “什么?”傅咏兮的怒意简直能将屋顶都掀翻。 “这件事,你如果需要时间来接受,那么我希望你能在工作之余调试心态。”张庆元站起半截身子,压着双手再三请她坐下来冷静冷静,“当务之急是,我们需要你的协助,请你以朋友的身份去安抚一下她,请她配合财政部的调查。尤其要让她说出金库主任蒋孟叟的下落,或许还有自救的可能。” “我……我不是一个擅长说话的人。”受了太多刺激的傅咏兮,把脸埋在掌心之中,呜呜地哭着说道,“应该请她的家人……” 张庆元不无为难地轻拍了两下桌子:“问题就在这里,她一直在威胁我们,如果她的家人知道了这件事,她就带着一切秘密赴黄泉。” 第134章 毒瘾发作 当傅咏兮努力克制住情绪,赶到财政部的时候,夜已经全黑了。 沈兰一见她进来,便止不住地冷笑了一场,然后才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求你瞧得起我,但也请你把我看得太轻贱了。脆弱是缺点,但绝不是错,这个世道何曾让我看到过半分希望。于是我带着我一切的尊严和骄傲,选择了沉沦。” 傅咏兮站在门边,甚至不敢上前确认一眼,这人究竟是不是沈兰。来之前,她大概地了解了沈兰所交代的,可以被她知晓的细节。回忆着这些话,她已不忍再看眼前的人,转过身,对着墙壁兀自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的牙跟我一样,是因为熬夜补习专业课,喝咖啡喝黄的。难怪了,难怪你变得越来越神秘,难怪秋月对你……”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沈兰擦干脸上的泪珠,拿起一直摆在她跟前的纸笔,迅速写了一行字,“我不信任任何一方面的调查员,我只信你。这些,是蒋孟叟最可能去的地方。” “所以……你真的对这个人了如指掌?”傅咏兮猛地转过身,欲一把抓起那张纸条,举在手里质问。 沈兰先一步牢牢地掐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按在那张纸上。 傅咏兮神色凝了一晌子,眼波之中渐渐地流转出不屑:“我看错你了,像你这样的人,我居然一度视为……” “我是不会再写第二遍的!”沈兰望着她攥成拳的手,冷冷提醒道。 “好,好!”傅咏兮渐渐松开手,把被揉皱的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郑重地收在一边,立刻转换了一种情绪,似乎是在哀求她,“沈兰姐,听我说,你还有机会的,你亲自向他们交代清楚……” “交代,你把‘交代’二字用在我身上?”沈兰被这个无心的用词,刺得生疼,“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是不是?为什么,为什么宋玉芳被抓走的时候,你能无条件地相信她,甚至不惜像个疯子一样地大闹银行,也要帮助她洗脱嫌疑。到了我这里,为什么会变得不一样,我到底差在哪里?”问完这一句,压在心底许久地情绪,忽然像火山喷发一般地释放出来,一脚踢开了椅子。 守门的人闻声入内,却被傅咏兮吼得不敢往前动:“出去!是你们说只要我有办法问出结果,就绝不干涉我们的交谈。”说这话时,她一直地瞪着面目陌生的沈兰。许久都没有关门的动静传来,傅咏兮只好把那张纸重新揉紧,往门外扔去,“拿着,赶紧办正事去!我没说谈完之前,你们都不许进来。否则,我现在就走。凭你们,什么都休想问出来。” 终于,还是调差组妥协了。 沈兰抱着胳膊,觉得身上冷极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工作上绝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些话跟谁说都没有用,没有信她的。因此,她也一直不肯说到重点上去:“我不想比别人差……我从小就比所有人都优秀。” 傅咏兮不明白沈兰一直在别扭的,究竟是什么:“你性子要强,这我知道。可你为了要强,都做了什么?为了拉存款而委身给一个混蛋,甚至还跟他学抽大烟?” “我是被逼无奈的!”沈兰死死地咬着唇,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眼中坠下的泪珠。 接下来的一小时,傅咏兮听完了在她看来完全不该成为问题的所谓苦衷,冷笑道:“你说了这半天,我始终都不懂,为什么你要一个人扛着呢?我们都愿意帮助你,可你却选择去解决一件完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哪怕你取最下策,向你的父母亲人去借钱来补上这笔款子呢。” 沈兰委屈地满屋子打转,最后拿头一下一下地砸着墙:“你不懂,你不是我,你不知道那种总是在欠债,永远还不清的滋味。” 傅咏兮恨不得她就这样敲破脑袋,好跟着看看,她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毫无意义的矫情:“你想太多了,亲情是不用还的!你总是说别人对你如何不信任,其实最不相信人的是你自己。你总觉得别人会跟你计较,总觉得别人待你好是有条件的,总觉得自己要无比优秀才能维持自尊。也许你长大这么大,只肯记住这世界待你的恶,而完全不去相信那些善,所以你的认知里,我们都是戴面具的人。可是你错了,戴着面具的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是你不是我们!” 是这样的吗,真的是这样的吗?沈兰试图用这种角度,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她的记忆之中,的确没有多少幸运的事。是心眼太小记不住,还是不想记住?是自卑,还是自傲?是谨小慎微,还是贪得无厌? “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敢认识自己。”沈兰喃喃自语的,眼前忽然有了幻觉。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哭着走过来问:“警察叔叔,为什么我不能上车呀?” “你从地上捡一张票,怎么能上车呢?” 女孩委屈地嚎起来:“不是捡的,妈妈给我的。她要牵着弟弟,还要提行李,腾不出手来拿票子。” “那检票的叔叔拦下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喊你妈妈?” “人太多,她听不见。” “不对不对,肯定不对。票上的脚印叠得都发黑了,绝对是捡的。好啦,别哭啦,你妈准是为了方便逃难不要你啦!我叫人送你去福利院吧。别再哭了知道吗?像你这样的娃娃每天都有一堆呢,今儿是遇上了我,换了别个,把你换了车票钱,也不算很作孽。连爹娘都不要的孩子,不是白虎星就是赔钱货,这辈子还指望谁会把你当个人呀!” 沈兰抱着脑袋,望着傅咏兮身后的一堵墙,忽然尖叫着摇头痛苦道:“妈妈,你把我的车票给我好不好?你带着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不去福利院,院长再好也不去。我要跟着你,我要跟着妈妈……” 傅咏兮被她吓得不轻,以为这屋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抓着桌角猫着腰藏起了半天身子。 当她转过去的瞬间,沈兰纵身一跃,扑到她背上,死死地抱住她哀求:“求求你,不要抛下我,警察说我是被爹妈扔掉的孩子,谁都不会拿我当人看的。” “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你难道……”傅咏兮扭过脸来审视她的眼睛,见她的眸光有些涣散,好像失了智似的,忽然意识到这几句话可能与沈兰一直不愿向人提起的身世有关。 这时,门外的人冲了进来,三人合力把沈兰给制伏住了,又商量道:“肯定是烟瘾犯了,给她烧一泡吧。” 傅咏兮上前反对:“不行的,她不能再抽了。” 其中有人连眼都懒得抬,冷声反问:“难道你想让她戒,在这个时候在这里戒?只有医院才有条件帮着她戒。” “那就送她去啊!”傅咏兮利用自己身形比男子瘦小的优势,往两人之间一钻,一把抱住沈兰。而她得到的回应,是沈兰下狠劲咬住了她脖子上的肉。 这时,三个男人也拉不住沈兰了,只能再向外头喊帮手过来。 “真他娘的该,好商好量地说你不听,现在知道人犯瘾时是个什么鬼样子吗?也许还没到医院,她就先咬舌自尽了。要戒,也不差这一口。” 好容易才被人解救下来的傅咏兮,疼得青筋直爆,手往后脖子上一碰,早已被咬出了血。 这倒成了傅咏兮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利用包扎来避开沈兰的狼狈样子。 出去上药的时候,傅咏兮眼前浮现的是沈兰哭得如同稚子的模样,耳边回响的是她那几句没来由的恳求。 “嗳,嗳,包好了。”这里的女书记员推了傅咏兮好几下,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傅咏兮抬头一望,只见对方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来,道:“咬得你这么疼呀?瞧这一脸的泪珠子。” “哦……是啊,疼。”傅咏兮魂不守舍地接过帕子,手捂在心口一动不动的,就只是喃喃地喊疼。 经过了充足了休息,沈兰虽然恢复了镇定,可蓬头垢面的样子实在难堪极了。 傅咏兮再次走进这间令她窒息的屋子,她没有选择坐到沈兰对面,而是走到她身边,半跪在地上,捧起沈兰地脸,拿出帕子来轻轻地擦着,口里还柔声说道:“你听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你太喜欢一个人扛事,导致我判断错了你。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把过去的一切都撕掉。我保证,以后也会像相信小玉那样地完全相信你。可你也要同样地待我,答应我再也不对我撒谎,无论是不是善意,都不要谎言好吗?” 沈兰不置可否,许久才提出条件:“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傅咏兮想也不想,便应下了:“好,你说。” 沈兰羞于启齿,因而越说越把脸藏起来:“想个办法,替我跟家里遮掩过去。我不能让父母兄弟知道这些事,我不能让他们陪着我一起煎熬。反正我没做过的事,都会真相大白的,是吗?” “对,只要有我在,我哪怕再发一遍疯呢。”傅咏兮因是蹲着的关系,是以无论沈兰怎么躲,她脆弱的眼泪还是被尽收眼底,“拿着帕子,把脸擦干净。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来接你的。” 第135章 虚惊一场 沈兰脸上放了一点微笑出来,没一会儿又收住了。她整理了一下仪容,开始梳理一切该交代的:“放贷的事情我是知道的,蒋孟叟手里有不少盗刻的章,所以他总是能把银行当自家的后花园。至于我不说,大烟的挟制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我仔细分析过,银行的监察部门里面一定有人长期地为他提供消息。还有,安福胡同我也去过的。但不能说蒋孟叟就是他们的人,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只是和许多人都保持着不同的交易。还有,像密斯宋这样的小职员,如果不是因为私人的关系,她的图章蒋孟叟是看不上的。南洋的橡胶厂,据我推测其实是只针对何舜清的,而且应该早有预谋。因为我在安福俱乐部里打小牌的时候,曾听过他们议论孙阜老冥顽不灵。然后蒋孟叟就说,这种人自己不怕死,但未必就敢看着至亲死。亲人要为他断送了什么,家里人一口一个唾沫,就能淹死他。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话都串联得起来。但为什么现在密斯宋会卷进来,这就不能不去问一问,同样依靠蒋孟叟在发财的佟寅生兄妹了。” 傅咏兮带着这些消息走出财政部,中行的车子就停在门口,他们带来的是一份鉴定书,可以从笔记上肯定,放贷合同上宋玉芳的签名是伪造的。 这意味着宋玉芳的嫌疑首先被解除,可以恢复自由。 而何舜清即使也被证明是无辜,但因为浮出了新的案情,他即便不是嫌疑人,也要作为证人继续留下来。 傅咏兮很想等宋玉芳出来,但她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与沈兰刚碰到面的时候,通过纸条的传递,傅咏兮拿到了一个钥匙,看大小应该是开抽屉锁的。而沈兰又暗示了,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她眼下的情况。这就是堵死傅咏兮进入她卧房的一切借口,所以应该要回到银行,去开她办公室的抽屉。 此时天已蒙蒙亮,但还不到员工上班的时间。守卫对她盘问了许多,傅咏兮镇定地抬出了张庆元做挡箭牌:“张总裁让我配合银行及财政部,负责安抚沈兰,并引导她说出真相。你们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她,应该知道她最爱体面了。现在关在那里一夜不梳洗,她怎么忍得了呢?所以,我想进去拿一点办公室的日用品。” “那不要太久,一会儿库房的早晚班就该交接了,你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在里头待太久,出了事谁顶缸呢?” “五分钟,一定出来。”傅咏兮道了谢,拔腿便跑。 ### 折腾了一整天的宋玉芳终于被请出了财政部,但她不愿即刻回去,而是质问江大海,凭什么要把沈兰带进来。她始终相信,这个银行里再藏污纳垢,沈兰也不可能是参与进去。 江大海把手插在兜里,冷笑道:“可能你对同事的了解不够清楚,她现在很配合我们的工作。稍后你也可以去问密斯傅,她也没比你少待几个小时,为的就是撬开沈兰的嘴。” 宋玉芳没见到她本人之前,是绝对无法接受这些的:“可是我……” 江大海也不愿与之纠缠太久,便不耐烦道:“喂,你家里可是在门口等很久了。” 如果是这样,宋玉芳倒不好让父母站在外头吹冷风。这一年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难了,儿子女儿轮番地被关起来录口供,换谁都受不了。 果不其然,宋太太再一次倒在了卧榻上,来等的只有宋子铭一人。 坐上了驴车,宋玉芳一度紧张起来,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父亲又要老生常谈地一说这些都是工作惹的事,又一说怎么倒霉事总跟何舜清是连在一起的。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宋子铭,他一如既往地绷着脸,言语间却多了一些愿与女儿商议的平和:“你们那边也算半个衙门,派系斗争是难免的,像这类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事情多冤呐。我以为你不妨就换家银行做事吧,就单纯地做做账务,不要动不动就牵涉上财政部。” 宋玉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会用这样的口吻,提一些缓和的意见。她把这话放在心上想了许久,才开腔道:“看来,是该考虑考虑辞职了。” 宋子铭点点头,脸上甚至略为地显出笑意来:“也不急,找好下家再去吧。你一个做惯了事情的人,猛然闲在家里,该有多无趣呀。” 这么好的氛围,让宋玉芳觉得飘飘然的。深埋于骨血之中的亲缘关系,只需要有人迈出一步,宋玉芳自然愿意跨开大步,一路地跑到最亲近的地方去。她便挪到宋子铭身边,靠着他的背,几乎就贴在他耳朵边试探道:“爸,我要是告诉你,我有了想结婚的人……” “随你吧。”宋子铭答得很干脆,甚至憨憨地笑了一下。 “谢谢,爸爸……”宋玉芳的表情却僵住了,这翻天覆地的改变,使她开始怀疑这话里的诚心了。难道今天父亲喝了酒,到现在都没有醒吗? 想着想着,宋玉芳果然耸着鼻子,用力地嗅着。 “我挺认真的,也完全清醒。”宋子铭笑了两声,转过脸去,十分郑重地说道,“扑在我身上挡子弹的人,应该不会欺负我女儿。” “这是什么话?”宋玉芳完全不知道这吓人一跳的说法是从何而来,急得紧紧攥住了父亲的袖子。 宋子铭无比欣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宽着她的心道:“如果你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事情,那何秘书就更是值得托付的人了。倒是你母亲,总爱迷信。她要觉得你们在一起总是三灾八难的,就未必肯答应了。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天哪,宋子铭用了迷信这个词,这可是跟封建并列的一句话。难道说,宋津方那鬼精灵的小动作果然有效验? 这完全可说是意外之喜,有了父亲的这番表态,宋玉芳暂时地把对沈兰的牵挂都搁下了,安安心心地睡了一整夜。 ### 当何舜清从财政部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正午。他摸着自己下颚的胡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一趟宋宅。 “小玉昨晚休息得好吗?” “还没起,屋里也没动静,应该是睡得很沉。” “那我能等着醒过来吗?我想亲眼看一看,她恢复得怎么样了,不然不放心呀。” 廊子上的对话传到了窗户里头去,宋玉芳的眼咕噜噜转了几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眼睛睁开,冲着外头喊了一声“王婶”,表示自己醒了。 “她醒了,你在这儿等一下吧。”宋子铭请何舜清在堂屋里坐下,自己则回屋去守着身体刚刚好转的妻子。 宋玉芳洗了一把脸,特地用刨花水把头发梳得笔挺,这才去见了何舜清。 “我连累你了。”何舜清带着担忧和歉意,一起神便如是说道。 宋玉芳抿着甜甜的笑容摇了摇头,回身将门关上了,然后忽然地提出:“我们结婚吧,我爸爸答应了。” “什么?你是说,你是在说……结婚?”何舜清一听这话,眼前好像蹦着无数的星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连脸上的笑肌都是慢了好了几拍,好像完全不受自己的情绪所控。巨大的惊喜过后,他又开始犹豫了,这种大起大落之下产生的冲动,会是好事吗? “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时机,既能去做我们早有共识的事,我也能以这个理由辞职。”宋玉芳说着,脸上的笑意慢慢变淡了,“你我都不是抱着混饭吃的目的才到银行来的,正因为这样,我们是不该待在同一家银行的。这种关系会成为外人攻击我们的软肋,而受多了攻击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可能也会起变化的。于公于私,都是一个大大的隐患。我以为不是什么困难都值得用正面迎击这种最费力的方式来解决,至少这件事绝对不是。” 何舜清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温柔地解释道:“我想过这个解决方式,可我不敢说出口,我怕你会怀疑我的诚意。而且,你那么喜欢工作,又那么拼命地……其实,不用打听就知道,若不是最近银行里一片混乱,你的练习期满了,应该会得到一个不错的正式职务。” 宋玉芳却一点不为这个可惜,甚至对于辞职一事表现得很期待:“因为我特别的努力,我早就给自己预定了一个特别棒的职务。我想,现在正是我需要为自己的将来付出更多努力的时候了。” 何舜清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笑起来一时又摇着头表示困惑。 宋玉芳兴奋地打了一下响指,把谜底揭出来道:“因为,中国的妇女不仅要拥有自己的储蓄柜台,还应该有自己的银行!” ### 再说拿着文件回到家里的傅咏兮,根本没有休息,而是打开了属于沈兰的一个小册子。里面清楚地记着关于蒋孟叟的种种行径,除了一直在串通内部人员,倒卖抵债物品获利,还详细记述了路政司在修路过程中,怎样谎报成本,骗去高额筑路费,又借官办转运公司偷运军火甚至是大烟。 第136章 揭露罪证 傅咏兮合上册子,已没了生气的精力,心里闷了很久,一时竟想不出一个可以托付这册子的地方。沈兰的说法是完全有道理,正常程序里的监察部门,一定有蒋孟叟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嚣张这么久。也不能再借发疯的名义,总是越级报给总裁、副总裁,因为中行在这本册子里所牵涉的只是极小的环节。中行对于zheng府来说本就是个眼中钉了,再来掺和这种官场贪墨,两者的裂痕越撕越大,应该也不是银行高层所乐见的。 唯有先放一放这件事,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商量,比如等宋玉芳、何舜清都平安了,再来议这个烫手山芋。 打定主意之后,傅咏兮梳洗打扮妥当,顶着一双水肿眼,按时出门上班。 才走到门口,就见傅培勇敞着大衣,气势汹汹地等在那边,指着街门边的白墙问道:“这是什么,你搞的什么鬼?” 傅咏兮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一瞧,神色坦然道:“这个呀,征婚呗。” “征,征什么?”傅培勇差点没为此吐出血来。 “听说国外兴这个,我就想试试啊。”傅咏兮耸耸肩,一派理直气壮的模样。 傅培勇藏在大衣里的手猛地一伸,手上攥着的水烟杆就要往傅咏兮身上砸去:“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傅咏兮抱着头赶紧四处逃窜:“你老人家讲不讲道理呀?是你总在家里说,这么大的姑娘还不嫁,难道还能吃家里一辈子吗?我现在正想办法宽您的心呢,您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傅培勇每回抬手打女儿,都抓不住人,急得大衣都丢在地上不管,当街就骂了起来:“我叫你现这个眼了吗?我是让你见见我那些年轻有为的世侄儿。你倒好,现成的人选见都不见,倒是把嫁不出去的话贴在我家门口膈应我。” “老爷,电话电话!”傅太太从里头一路喊着便跑了出来,“好像是你的差事有消息了。” 傅咏兮趁机冲傅培勇吐吐舌头,一溜烟儿地跑了。转出流水巷,一夜未眠的她实在是跑不动了,挨着墙角直喘粗气。 “这是怎么了?” 有一个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傅咏兮抬头看,却是女师大的教员郁思白,便笑起来问道:“郁君,这么早,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还不知道吗?”郁思白托了托玳瑁边的眼镜,笑得眼镜眯成了两道缝,“报上说你在大门口贴广告征婚。虽然很像你会做的事,但又怕是报社以讹传讹。正好我今天路过这附近,想着过来亲眼探探,本不想惊动你的,谁成想却在这里碰上你了。” “走,我带你去看实物。”傅咏兮得意地哼了一声,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回走,“而且我认为你来得正好呢,我有一件棘手的事,或许你能给我提供一些意见。” 郁思白不是个普通的教员,北京的女子爱国会还是他鼓励师大学生组织的。军警和学生最为对峙的时候,出面向警察厅要求释放学生的教员里,就有他的身影。还有报社撰稿等等的身份,是个既活跃又正义的进步人士,沈兰的秘密说给他听,傅咏兮是完全放心的。 “哎呀,怎么被人揭了?”傅咏兮对着空白的一堵墙,不满地扭了一下身子,指着上头没撕干净的四个角道,“喏,就是贴在这儿的,浆糊还没刮干净呢。” 郁思白看她如此认真,不由地一笑:“报纸上有照片的,那我也跟亲眼见了是一样的。” 随后,二人进了傅咏兮所住的院子。因为早晨的时间仓促,傅咏兮不能够从头至尾地说明白此事,只谈关于沈兰收集路政司官员贪污的罪证。 说罢,她又总结道:“我先告诉你我的立场。首先,我不信任那个财政部的一些人。就在昨天,当中行和安福系谈判的同时,财政部的临时调查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未经核实的证据在大堂拿了两个受冤的人,大白天的给了中行一记耳光。我很怀疑,是安福系在财政部的内应在搞鬼呢。至于中行的调查科,那我又不敢小瞧那个蒋孟叟。以他勾结的这些高官来推断,他在中行应该也有一整个利益链。万一调查科就是其中的一环,这些证据就是羊入虎口。况且,这里提到的筑路费只有一部分是中行负责筹集的,也就是说中行不能作为主要调查方。” “这些狗官!”郁思白气得一拍桌子,立马就鼓励傅咏兮,“我们可以发给仍在秘密印刷的学生刊物,或许会成为一条不给贪官任何翻身机会的途径。我可以负责此事,只要你肯相信我。” 傅咏兮愿意就是相信,可是她不能就这么把要人命的东西完全地推出去:“地下刊物揭露官场黑幕,那么你……” 郁思白眼神冷峻而执着,丝毫不将安危放在眼里:“身为一个组织学潮的教员,我身上不在乎多一条两条罪名。但国家不能不在乎多一条两条蛀虫。” 傅咏兮摸了摸封皮,悄悄地把册子藏在身后:“我们还是共同承担吧,你今晚在学校宿舍等我,我抄了副本即刻给你送去,也省得只一个原本,被人盯上销毁了,就再也没有证据了。” ### 却说傅咏兮为了揭露路政司的问题,临时决定请一天的假,想在家里尽快地抄完副本。 而宋玉芳则是急于要知道沈兰究竟出了什么事,决定只休息半天,下午就去银行报道,因为这样能向傅咏兮打听到最真实的消息。然而两个人就这样错开了,宋玉芳不得不绕一个原路,来到流水巷傅家。 劫后重逢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傅咏兮愁眉不展地取出沈兰的册子,一边请宋玉芳细看,一边向她详细讲了沈兰神志不清时所说的胡话。在她看来,那些胡话才是悲剧的源头。原来以为沈兰对于童年的记忆是模糊,却不曾猜到,被遗弃的伤疤一直埋在沈兰的内心深处。当时车站里的那位巡警不算什么坏人,否则沈兰今天的命运或许这还不如。可那位巡警却绝对不是个心细之人,他以为这种恫吓不过为了止住孩子的哭声,却不想被记了一辈子。 宋玉芳听完这些,赶紧地丢开册子,生怕自己断了线的泪珠子,会打湿上面的字迹。 傅咏兮接着提笔抄写,向着宋玉芳表明自己的决心:“我要帮她脱罪的,我相信她对于蒋孟叟的种种行径只是知情,而找不到可上告的地方。不然,她一定早早就要离开那个恶魔了。” 宋玉芳点头不迭,开始替沈兰筹划起未来的生活:“等事情了结了,我和她一起提辞职,免得在银行里受人闲话。” 傅咏兮先是点了一下头,又察觉这话不对,忙问道:“一起?你怎么也要辞职啊?学古人明志吗?” 这时,宋玉芳不免红了一下脸蛋,露出一种甜蜜的神情来:“我……我是为了顺便结个婚。” “真的啊?”谈论过沉重的话题之后,傅咏兮也为生活中难得的一点好事而雀跃不已,“会在哪里办呢,北京还是南京?”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指,道:“我们想跟家人商量,办文明婚礼。不穿喜袍,不大摆宴席,就找个馆子,和最亲近的朋友聚一聚,以演说来庆祝这一天。” 这是说到傅咏兮心坎上的话,她当即抚掌道:“这会是我参与的一场文明婚礼呢。就是可惜了,我一直以为我会当你的伴娘。文明婚礼,好像就不用我帮你做什么了。” “文明婚礼也没说一定不能有伴娘吧?”宋玉芳拖着腮去想,既然不穿礼服,又该怎样去体现伴娘的身份。她很快便有了答案,“你当我的伴娘,等我演说完了,你就接着说,多有意义呀。” “这个我行,我一定能说得很好。”傅咏兮点头不迭,满口应了下来。 ### 蒋孟叟的丑闻于三日后,成为街头巷尾的议论焦点,在学潮才淡下来的时候,又重新燃起了民愤。而他本人经乔装打扮后,东渡日本逃避抓捕。 佟寅生再也得意不起来,他将以经济罪犯的身份,走上地方检察厅的被告席。只是很可惜,佟慧怡狡猾得很,虽然于情理上,为争风吃醋而嫁祸宋玉芳的可能更站得住脚。但实际偷图章的是唐尧年,一个与宋玉芳、何舜清都略有过节的烟鬼。佟慧怡没有留下切实的罪证,尽可抵死否认唐尧年的指控,甚至冤枉他这癞蛤蟆是妄想自己,因得不到而恼羞成怒,发誓玉石俱焚。再加上盗高层的图章已然是重罪,佟寅生作为她的哥哥,也不介意再多担一枚无甚厉害关系的图章。最后,还是让佟慧怡侥幸逃脱。她成为了整个事件中第一个以辞职的方式,退出中行的人,而老对手交行转眼就请了她依旧去做司账。 而沈兰出人意料地,在得知自己仅有一个知情不报罪成立的时候,选择了吞金自杀。这个金锭子打从是他被带到财政部时,就偷藏在身上的。 除了惋惜,傅咏兮也感到有些意料之中。那么要强一个人,怎么愿意自己身上背一个罪名呢,无所谓是重罪还是轻罪,于她的性格里,都是致命的。 宋玉芳则想得更残酷一些,大概是未来的无望使沈兰一直在思考,要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了结自己。尤其是当她意识到,终于可以脱离蒋孟叟的时候,同时带来的问题是,她的烟瘾无以为继,她的名声一落千丈。站在沈兰的角度,如果她活着,她拖累养父母像管三岁小儿一样地帮助她戒烟。即使成功了,也还会遭遇别人的各种指指点点,这对一个家庭,尤其是一个慈善家的名誉,实在是很过不去的坎。 第137章 文明婚礼 时光容易,日子越来越接近宋玉芳的婚期,这个日子不光对新人而言很重要,就连傅咏兮也看得很重。她以为这是一个象征,可以让依然坚强而清白地活着的人一扫阴霾,重新振作。 宋太太得知何舜清曾救过自己丈夫一命,心里不再有疙瘩,欢欢喜喜地给女儿定做了几身新衣裳。 这时候,宋玉芳的辞呈已经批下来了,做完最后的交接,她就不再是中行员工,而要投入到一个崭新阶段,去开启一段新的历史。她很珍惜地把中行的制服送到洗衣房去熨得齐齐整整,准备穿着制服去参加自己的婚礼。可是宋太太始终觉得这样的暗色衣服不仅不喜庆,看着还有些晦气,因此又改在外头穿一件大红的呢制风衣。 喜宴定在东兴楼,最大的一张圆桌。 首先是新郎站起来,举杯向来宾们致谢:“感谢诸位亲友的光临,为我和我的新婚妻子一起来见证这个时刻。我也感谢领导和同事,感谢中行……” “瞧瞧瞧瞧,这都什么毛病,谁要听你的工作报告。”张庆元假意把花生衣往桌上一丢,笑着揶揄他。 “离了工作我就不会说了……”何舜清低着头,不停地摸着后脑勺,显得很无措,“这可不是拍马屁呢,我私底下是个很木讷的人,不爱交际也不会说哄人高兴的话。”他又回头望了望美丽的妻子,微笑了一下,仍旧照着自己的心意,把一番结婚感言说得很像述职报告,“如果不是中行愿意走出男女同工的一步,我还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福气去感受爱情的甜蜜。当然,这好像也该归功于我自己,毕竟要招女练习生却是我的主意呀!能在工作中,就把人生的一大喜事给定了,也算是我最骄傲也最效率的一段经历了。” 张庆元则扭过头,对孙阜堂道:“离题,太离题了。就这个水平,以后别让他拟公文了。” 孙阜堂作为上司兼唯一的男方家长,自然表现得很护短:“公文倒是写得滴水不漏呢,不知为何今天这样失水准。” “是紧张吧,理解一下嘛,毕竟是人生三大事之一。”冯光华作为过来人,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不过为之一笑罢了。 因为新郎起了一个不大规范的头,轮到新娘发言时,她也说得不在宾客意料之中:“我……我感谢时代吧,感谢我有这份运气,搭上了思想巨变的列车,有了工作有了爱情,有了中国妇女在过去的几千年里,被剥夺的一切。” 桌上的人开始喁喁地交谈着什么,这不是他们最期望在婚礼上听到的话,却又是一番慷慨激昂令人钦佩的话。 宋玉芳缓了缓,猜到了大家心眼上去:“可能在座的各位,爱听些情人间的私密话,不愿我做这种进步宣讲。可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把题目谈得大一些。因为我克制不住地在想,中国那么大,每天都会办喜事。但也许今天,只有我是为爱出嫁的。我太幸运了,也太幸福了。愈是感到爱情的甜蜜,愈是感恩那些在女子解放道路上,为我披荆斩棘的前辈,是她们用鲜活的生命换来了我今天的一切。未来,我也愿向前人看齐,使千千万万的中国妇女分享工作的成就感、爱情的甜蜜感。” 几句话把傅咏兮眼泪一下都给招了出去,她擦了擦眼泪,嘟着嘴暗自嘀咕了一句:“这不是坑人嘛,一个谢银行,一个谢时代,那我谢什么?” 虽然那样地抱怨了,但到了站起来的时候,她的发言最干脆也最激情:“满桌的好酒好菜,我要把话说得太长,耽误大家动筷子,一会儿酒冷菜凉了,就没有喜庆的意思了。我就说一句,让我们为自由举杯,为爱情欢呼!” 这样的稀奇婚礼并不多见,包厢外头听热闹的大有人在。 而里边亦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孙阜堂起身开了一瓶陈酿,亲自给满桌的亲友斟上,一面倒酒,一面还说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今天这日子呀,我想占我的外甥、外甥媳一点便宜,来个一桌两吃。前面的三巡酒,为新人祝贺。后面的三巡酒,算作各位同仁对我这老头子的告别酒。”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宋玉芳扭头去看何舜清,却见他同样表现出毫不知情的样子来。 孙阜堂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听他说完:“我也该是退休的时候了,我希望我们的总裁、副总裁,要有一点敬老之心。让我这老头子在余生,也能养养花种种草,过一过闲人的生活。”说这话时,正好绕了一圈回来,走到冯光华、张庆元中间,两手举杯一饮而尽,又向他二人照了一照空杯。 冯、张二人忙起身陪饮一杯。 孙阜堂又继续说道:“很惭愧,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们、留给银行的。因为时至今日,即便年过花甲,可我对于个人的信仰、国家的前途,只有忧虑而无清晰的规划。想我年轻时,曾不断地与人争执,究竟是实业救国,还是教育兴邦。后来我发现,什么都对,什么也都错。我们不如人的地方那样多,争辩哪一样最亟待改良有意义吗?没有!所以你们也别来祝贺我荣什么休,我在中行的后半辈子,哪儿有一点‘荣’啊!我曾支持过拿中行的房产向外国银行透支,得以使银行苟延残喘。那时,事情赶着事情发生,并没有一点闲暇供我怅然。后来偶有片刻喘息的机会,想起此事,心里千疮百孔。如此泱泱之大国,央行却差点破产,万般无奈只能去讨洋人的施舍。说到施舍,我的办公桌、我的电话机,见证了无数的劝捐。有实业家、教育家、革命家,还有那些文物古迹、书画珍宝想找个安置之所的,甚至是旱灾、水灾、蝗灾,数不清的天灾人祸,问我中行能不能给口粮食。太多了,太苦了。他们把嘴皮子磨破了,就是想告诉我,他们放下最后的尊严,伸出手来乞讨,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如果我拒绝了他们,那我才是那个心中无大义之人。我从不多做解释,我也默认他们在背地里说我无情。我知道,他们都在这个国家能迎来真正的光明而不懈奋斗。可是,他们从来只向我诉说因为没钱,所以办不成事,却没有人来告诉我,钱要从哪儿来。中行的金库不是庄稼地,撒了种子下去来年就有金子可收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有许多人却从来都不肯懂。” 听一位老前辈如此叙述自己在屈辱中前行的人生,任谁都会感慨万千。 在座的女士更为感性,一个个都已掏出帕子来拭泪。 何舜清作为孙阜堂最亲近的人,自比旁人有更多的触动,因而几番扭过头去,不忍往下听。 孙阜堂给自己的酒杯里又洒满了酒,眼圈渐渐地湿润了起来:“对于中行,我也不过一个老员工罢了。我不敢居功,实在也没有什么功劳。我的这些牢骚,你们听一听也就过去吧。年轻人呐,还是该朝气蓬勃的才对。我老了,只能寄希望于你们了。纵使举步维艰,我依然盼你们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言罢,红着眼再尽了一杯酒,双手作揖,表示最郑重的托付。 冯光华不置可否,或者说他心里完全地不愿接受,眼下是用人之际,他实在不愿孙阜堂退休养老。可是,在人家的喜宴上,喧宾夺主地纠缠此事,似乎也是对主人的不敬。因此,与张庆元两个一直交流着眼神,摇头不言,心里很不是滋味。 孙阜堂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他不想特为地选择一个时机来宣布,那样一定招来许多的挽留,而他也害怕自己最后会改变主意。 因为突发的状况,喜宴过后,何舜清没有直接回到新房,而是与孙阜堂在公园里散布。 “我老啦!”孙阜堂不甘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心变软了,动不动就审视自己是不是这里不够、那里不好。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做事情就没有不得罪人的,没有不被误解的,甚至在这年月是得掉脑袋的。与其在这个位子上心慈手软,不如让出来,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当然啦,方才在酒席上,我也是玩笑话。想以无心恋战来求得两位总裁的同意。其实我不想彻底地退休,国家至此,不该养着哪怕一个不中用的闲人。我之后会去银行公会做点顾问的工作,我这半生的经验,不管有用没用,总得留下来才是。” 何舜清冷笑道:“安福系真是好算盘呐!” 孙阜堂不免无奈地笑起来:“是啊,他们算准我老啦,顾虑太多,见你们年轻人因为我而吃苦蒙冤。”他停下脚步,转身替何舜清正了正领结,“我觉得自己特别愧对你的母亲,她把好好的儿子交到我手上,我居然大意到,差点让你吃了官司。虽然是漏洞百出的恶作剧,但足够让我服软。我能认输,但你不能呀,你可代表着未来!” 何舜清低下头,长久地捂着双眼,最后搓了一把脸,强忍着眼泪说道:“好,我答应,以后一定会做得比娘舅还更好。” 第138章 离婚风潮 关于孙阜堂退休后,空下来的职位,董事会有两种意见。一是由何舜清担任,二是请张庆元兼任。但第一种提案很快以何舜清担任职务过于单一,没有经过下面各分行的历练为由,而被否决了。 在何舜清看来这倒不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他深知蒋孟叟一案,是因意外而提前被搬上台面的,整张黑网不可能是连根拔起的。此时坐上署理副总裁的位子,也许会被许多人记恨,反而不便于他的决策工作。 同时,安福系的闹剧并未停止,他们向国会提出查办冯光华、张庆元,罪名是贪利、违法、渎职,甚至还有殃民一条。中行发出严正声明,表达了最大的愤怒,并三度请求财政部派出调查组入驻中行进行彻查。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安福系又被打了一个耳光。可他们似乎也不在意这些,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开始搞破坏。 民国九年春,中行第三届股东总会第一次会议,混入其中的安福系成员大肆捣乱。如同市井地痞一般地打砸投票箱,妨碍会议进程,会议最终不欢而散。 来自皖系的破坏还未平息,关外的奉军也来横插一脚。动用武装搜查哈尔滨、吉林、长春、奉天四城的中交两行,检查库存账目,断绝对外联系,勒令两行停业整顿三日。两行账目本应属地方财政机密,奉军此举,名义上是说防止皖系军阀向两行征用军饷,才不得不令各地军警对中交两行严加监视。而实际上,这不过是北洋内讧升级的前奏。 当安福系终于得偿所愿,在中行组建的修改章程起草委员会,占得十一个席位中三席,位子还未捂热。前方却传来了直奉结盟军节节胜利的消息,从前不可一世的徐树铮成了通缉要犯,逃亡日本。 在这一年里,于各人而言,却是宋玉芳最感到幸福的一年。她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参与了女子银行的选址、装潢。对她而言,每一天睁开眼,迎接她都是希望,生活的希望、事业的希望。 ### 这日,宋玉芳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那头的人是顾太太张巧贞。 “师母,你怎么知道这个号头的?”宋玉芳笑着问道。 张巧贞答道:“还说呢,你都结婚这么久了,都不来告诉我。要不是今天上街,遇上你母亲,我甚至还以为你还未出阁呢。” 宋玉芳很惊讶,把话筒往上提了一提,问道:“顾老师来参加婚礼的时候,说您是不大舒服,怎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凄凉的冷笑:“他可真是没良心啊,索性他那天也该出双入对地去,与你们大谈爱情,是他最欢喜不过的事情了。” 这显然不是三言两语可说清楚的事,宋玉芳忙道:“师母,你在家等等我好吗?我这就过去,你有话慢慢地说。” 张巧贞便道:“你不嫌我这儿没地儿下脚就来吧。对了,我不在那个家了,你可别找错了。” 宋玉芳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一直到走进张巧贞住的大杂院,还以为只是寻常的夫妻闹别扭而已。 张巧贞向她哭诉,顾华跟一个女学生走在了一起,为此还要跟张巧贞离婚,好去跟女学生做正头夫妻:“刚开始,他对百般挑剔我,我是一再地忍让。他嫌我裹脚,我就换了解放鞋。他又说这是四不像,看了更来气。后来又嫌我不读文章,我就跟大毛二毛一起念书。他又说,我只认几个字,就好比信佛只背经而不参禅,没有自己的见地,字就是死的,不认也罢。我这才知道了,他就是铁了心要踢开我……说什么离婚是自由,他不拦着我再去寻找另外的归宿。我带着两个孩子,人老珠黄没有自立的本事,谁愿意要我?我也不想再找,我可不丢那个人!” “顾老师……”宋玉芳想说顾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却怕说出口,会惹得张巧贞更伤心,便改口道,“这样吧,我去找顾老师说说。”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说法,总得听了两边的话,才能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张巧贞向宋太太要了宋玉芳的号头,正是为了让她知道知道恩师都干了些什么好事,或许出于羞愧,顾华还能回头呢。张巧贞点了点头,立即收了眼泪,向她交代了两句:“你去一趟自然很好,不过别说得太重了,他这个人也是好面子的。我的意思呢,孩子不能没有爹,我们还是得回去,有个宽敞地方住。这里的房子让给那个女学生,她要觉得不好,我愿意添一点儿钱再好好捯饬捯饬。她年轻漂亮,跟着一个半老头儿,将来苦日子长着呢。都是让新文化闹的,现在的女学生简直跟暗娼差不多了,也不管老师多大,不管他家里有老婆没有,就上去说什么爱不爱的。男人嘛,有好儿谁不要呢。她以为这是占了便宜吗?其实也是年纪小、见识浅,以为她老师就是最好的男人了。等她大了就知道了,男人只分有钱没钱,可不分什么好坏的。” 宋玉芳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关于这种事情,的确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她倒是无论爱情有多么深刻,都不能成为不伦的理由。尤其一些女学生,带着婚约入学的不在少数,这一来就要伤害两个家庭。 张巧贞见她脸色不好看,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说错话了,忙描补起来:“小玉,别不高兴,我不是说你呢。好人呐,总是碰到好人的,只有那些挨千刀的,才会闻着骚味儿去呢。” “我没有生气,我在想一会儿要怎么说呢。”宋玉芳摇头笑着道。 “那我不打扰你,好好想啊。”张巧贞觉得自己找对了人,闻言便是一笑,“也别想得太晚,一来一去天就要黑了。” 宋玉芳只好硬着头皮苦笑了一下,又喝两口茶,就上门去质问顾华了。 顾华对于学生的到来,并不保持多大的热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待前来做说客的人了,张巧贞这招数一次两次总不奏效,却也不肯放弃,弄得他更加坚定了离婚的念头。他想着,年轻人是理解爱情为何物的,倒也不抱赧色,说了那个女学生如何温柔有才,如何为爱不计一切。所以,他们现在是分不开了。即使张巧贞不肯签字离婚,顾华也不会当她是妻,更不会再进她的门。 宋玉芳觉得自己的老师真是被爱情至上的主义冲昏了头脑,不免嗔道:“大毛二毛呢,孩子还小呢,师母靠一双手,能挣几个钱,供得起孩子读书吗?” 顾华冷笑道:“你以为我连这点人情味都没有了?我和她说得明明白白的,最好是一人带一个孩子,她要肯呢,两个孩子都跟我也行,她要觉得孩子是唯一的支柱,那么我每月拿一半的薪水给她也没有问题。可她认死理儿啊,以为绑架了孩子去大杂院里受苦,我就能回头了。她呀,就是到底都不懂什么叫心、什么叫情、什么叫爱。这不是靠泼皮耍赖就能使我回头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在旧牢笼里葬送了美好的青春和爱情,现在多得老天垂怜,还能让我遇见心动的女子,我不能辜负这段缘分,我不能做爱情的逃兵,不能做一个麻木守旧之人。” “情愫这种东西,总要有来有往,才能变成完整的爱情。”宋玉芳有些听不过,说着说着,便站了起来,“老师,你在与她交换情义的时候,就一点没有做道德上的克制吗?你在背叛一个为你生儿育女、辛劳半生的人,你在以教学之便诱导一个自以为心智成熟的孩子。无论哪一件,都不是很光彩的事。披上解放个性的外衣,就可以不要人道了吗?” 顾华却一点不肯回头,拿手一下一下地捶着胸口,愤懑地问道:“那么为了所谓的人道,我的一辈子,我的个性和自由,是不是只能就此埋葬了呢?你师母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我就问问你,要你天天面对着她,面对她嘴里那些愚昧落后可笑的话题,你会觉得那样的家庭很温馨吗,如果是你,你不渴望逃离吗?” 宋玉芳不敢再说下去,她对于无从选择的父母,有时也会因为观念的不合,而心生厌恶,更何况能换的枕边人呢。 顾华见她慢慢地坐了回去,也就敛起情绪,平静地说道:“你回去吧,不帮我也行,但也犯不着去帮她。关于要人道还是要自由的问题,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因为各人有各人的苦,历史的巨变从这片天空上轻轻划过,注定要使我们这一代人身负重创。至于这个婚呐,离不离,我都是痛苦的。不要以为离了婚我就彻底高兴了,我难道不想孩子嘛,我难道就一点不惦着少年夫妻的情分吗?可是,每当我有一点回心转意时,我回到我的家,迎接我的就是痛苦,虽然有家却倍感孤独的那种痛苦。你说人道,这种生活对我就人道吗?” 宋玉芳被说得动摇,灵魂不对等的婚姻,在这个时代已经越来越无法维系了。至少顾华没有因错就错,一方面仍然让糟糠之妻在家中维持,然后自己偷偷与爱人去潇洒。 现在看来,是该去劝劝张巧贞,换一种人生也未必不好。 第139章 双喜临门 “师母……”宋玉芳再次回到张巧贞住处的时候,一度没敢迈进屋来。 张巧贞一看她的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自顾自地抹起了眼泪:“只有念了书不裹脚的女人值得人心疼,我就不值得了是不是?我五岁裹脚,硬生生地被我娘把脚掰弯了,你知道多疼吗,他知道多疼吗?为那条破布,我打小就没怎么露过笑脸。你倒让他去试试,断着两边的骨头走路是什么滋味。可他为什么不想一想,我是生下来就要讨这个苦头吃的吗?谁让我裹的脚,谁让我变成糟粕的?是男人呀!在我年轻的时候,别说什么俊后生,就是个七老八十的鳏夫,续弦还要问脚小不小。他们让裹我们就得裹,他们让放,我这种没赶上好年月的人,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说中国人之所以被长毛欺负,都是因为裹了脚女人太孱弱,养不出壮士的孩子。可谁造的孽就谁出来认呀,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本事?” 宋玉芳搔着头皮,看起来很为难,两边的话都有道理,两边的人都有苦衷,这个对错并不容易分出来。好半天,她才开口劝道:“别太难过了,我想……强扭的瓜不甜,与其你回到他身边,两个人相看两厌,倒不如……” “不如让他一个人抱着年轻姑娘过好日子?”张巧贞泛红的双眼变得凌厉起来,愤怒地拍案而起,“呸,他要不仁我也不义!城外有个半仙儿,画的符可灵验了。我拿了那负心汉的贴身衣裳,还有他的生辰八字,去请一道符回来。你帮我拿给他喝了,那样他来世还会遇到我的,而且是我为男儿身,他为女儿身。我到时候上他家里提亲去,指名要小脚,娶了来再天天地埋汰,小脚愚昧落后是羸弱的象征,最后我也讨个年轻的二房,让他带着孩子出去住,给我腾地方。”说起这个事情来,刚才很生气的张巧贞,忽然地眼里放了光,心里也变得敞亮起来。 这种荒谬的骗局,因为有这样的妇人在,一直都很能挣钱。 宋玉芳听了这种哭笑不得的报复方式,越来越理解顾华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过得不容易。她便提醒张巧贞,这个法子完全不高明:“师母,这主意一点都不好。下辈子的事儿,成了又如何,这辈子的你能知道吗,能解气吗?都说夫妻是前世的冤家,照这说法,大概你上辈子很对不起顾老师,所以这辈子才过得这么苦。可你记得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折磨他的吗?你要记得,会不会就不觉得他对你狠心呢?” 张巧贞歪着唇想了一想,似乎说得也在理,便想请她出个有用的主意:“那你说怎么好?” 宋玉芳此时已然有了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搬着椅子朝她靠拢了去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教你打算盘,教你记账,你跟着我做事,我让你有钱赚、有衣穿,以后进出穿得比那女学生还贵气。”说时,抬手托了托她沉重的发髻,“再把这碍事儿的头发绞了,烫个摩登头,抹上胭脂,弄得漂漂亮亮的,把他们两个人给比下去。让顾老师后悔自己有眼无珠,让女学生对你自愧不如。今天他们瞧不上你,明天换你瞧不上他们,这多解气呀。” 张巧贞还当是什么好主意呢,几句话听下来,却是天方夜谭,连连摆手退缩道:“哎呦,这比喝符水还望不到成功的一天呢。” 宋玉芳半哄半吓地对她说道:“可是,你给他喝了符水,然后呢?你就在这寒窑似的屋里干熬呀?你还是没钱,也还是没衣服,等到老、等到死,还得好几十年呢。他们都会赚钱,这几十年不至于过得很狼狈。可你就不一样,心里要受几十年的闷气,肉身上还要吃几十年的苦头。你说,你愿意过那样的日子,还是愿意跟着我?你当报复也好,当解闷也好,总之我开给你工钱,万一你要学会了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张巧贞便想,自己闹得也不算少了,翻来覆去她也就这么些本事了,还真该好好自己以后要怎么样地生活。 ### 回到家里,宋玉芳一面忙着剪财经报上的新闻,一面忙着对何舜清聊起白天的事情。两个人对面坐着,各占了半边书桌。 当她把财政部发行九年六厘短期公债六千万的消息贴好时,顾华张巧贞这对夫妻半生的悲剧也就说完了,一时感慨无限。 何舜清正在伏案修改整理内债的办法,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才越过桌子捏着妻子的鼻头,了然地笑道:“你精打细算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其实我猜,你还放不下办培训班的念头吧?你是不是想拿师母试试,看看能不能帮文盲改头换面?” 宋玉芳很惊讶他还记得这些旧事,心里感到一阵暖意,不住地点着头道:“我跟熊太太又谈起以前的事儿了,她同我说,其实我的主意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不是第一次办学了,深知合作只能在账目上,管理权是不该分的。那么这样说来,其实她也有重启这个计划的打算,只是现在女子储蓄银行还在审批之中,无暇再把摊子弄得很大。不过,这事儿再慢也快熬出头了,我也是时候去想想,银行营业以后要怎样经营生意和声望。” 何舜清便帮着出主意道:“你记住,对于资本额小的企业,首先是要内部团结,然后再去团结其他小体量的同行。一根筷子易折,可惜了,这么浅显易懂的俗语,到现在居然没几个人记得。” 宋玉芳点着头,喟然道:“头一件事好办,就是不知道团结同行这个问题,会不会遭到性别主义者的拒绝。” 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熊太太打来,和宋玉芳确定创立大会的时间。 ### 民国十年秋,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的创立大会,在新开路胡同的银行本部召开。会场内,清一色都是娘子军。经过所有股东的投票,选举出了包括熊太太在内的三位董事,以及一名监察。 熊太太代表管理层,上主席台发言:“各位同仁,我很荣幸地宣布,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正式成立!” 顿时,掌声如雷鸣般响起,经久不衰。有股东激动地站起来,眼含热泪。 熊太太三度开口,声音都被掌声所淹没。最后只好静等大家把手拍累了,才继续下一个流程:“银行将于下月二十二日正式对外营业,设商业、储蓄两部门,分别由宋玉芳女士、傅咏兮女士,担任部门经理。现在请我们的董事和监察,为二位颁发聘书。” 迎着掌声,宋玉芳和傅咏兮接过一份沉甸甸的聘书,她们站在台上互相望着。于台下的人看来风光无限,但在她们的心底,浮起了一丝忐忑和不安。虽然工作内容没有过多的变化,可未来对于她们而言,是完全未知的。褪去了央行的光环,缺少了前辈的扶持,她们即将走上崭新的征程,一段没有经验可借鉴的开荒之路。 ### 开业当日,郁思白捧着鲜花前来祝贺:“咏兮,一定要大展宏图啊!” “只希望不让人见笑就好。”傅咏兮接过捧花,低头闻了一闻,沁香入脾。 在一旁招呼贵宾的宋玉芳见这里的气氛有一丝暧昧,忙溜过来,打招呼道:“这位先生是?” 傅咏兮替二人简单引见,宋玉芳同郁思白握了一下手,然后退到傅咏兮身后,拿肩膀推着她道:“我好想隐约听见这个人叫你‘咏兮’了,怎样我却是第一次见呢?” “他是大忙人,我也是,我们凑一块儿都难呢,更不提还要带上你了。”傅咏兮虽红着脸,嘴上却半点不肯吃亏,立马就将了宋玉芳一军,“你别光会说我呀,譬如我现在告诉你,今晚要上你家拜访拜访,你家男主人能在场作陪吗?” 宋玉芳有些心虚地耸了耸鼻子,又道:“不得空儿是一回事,守着秘密骗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呦,你老实,你那时候对我说实话了吗?”傅咏兮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闹啦,你该带着你的贵客到处参观参观,顺便向人家推介一下储蓄业务。”宋玉芳笑着把傅咏兮推到有情人身边。 然而这时,熊太太急急地赶过来道:“你们干嘛呢,快过来一趟。” “你们忙吧,我随处转转。”郁思白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熊太太则性急地拉着宋傅二人上楼去:“这一阵子为了银行如期开业,并没有闲工夫聊其他的。倒是刚才几位女校教师过来道贺,我顺嘴一提要给女校成立一个慈善基金联合会,另两位董事立马就说,女校的商科不妨添一个假日班,专门给学生教授银行实操课。你说,这和你的想法是不是凑一块儿去呢?”言罢,望着宋玉芳露出一个微笑。 “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前两天还在家里说呢,银行一旦办起来了,从前搁置下来的计划,也该拾掇出来重新评估一番了。”宋玉芳心里欢喜,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傅咏兮也感到神清气爽起来:“真要成了,我负责宣传,争取把北京的女校都纳进来。一年的寒暑假,咱们可以试着开一个巡回教育班。” 宋玉芳则问她:“你什么时候跟报界也牵上线了吗?” 傅咏兮轻咳了两下,然后凑到宋玉芳耳边,偷笑道:“郁老师的文章可是各家报馆抢也抢不来的呢。” “原来如此呀,果然是才子佳人了。”宋玉芳为她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归宿而眉开眼笑。 第140章 山雨欲来 女子银行的营业可说是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开业便有了三十万的存款。这对于一家资本额仅有五十万的银行来说,已经是非常亮眼的成绩了。 不过宋玉芳却不敢掉以轻心,她还记得中行的妇女储蓄试营业的好彩头之后,就接上了一段瓶颈期。翻看这两日的开户信息,这种警惕会变得更加强烈。一方面是股东的人脉,一方面是从中行带走的一部分老顾客,很像是熟人之间换了一个地方相聚。也就是说,在这几年里,北京的储蓄市场并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要想拓宽市场,可不是照搬原先中行的那套模子就能成功的。 坐在医院走廊上的宋玉芳想得入神,直到护士喊了三遍名字,她才如梦初醒地将报表收进包里。 产科医生拿着化验单,递到宋玉芳跟前,笑道:“恭喜啊何太太,你怀孕了。” “还真是……”这个结果与宋玉芳的猜测完全一致,她抿着嘴虽然笑着,却不是完全地开怀。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向医生说道,“那就谢谢了。” 医生又道:“去外头领一份《育婴手册》,记得按照上头的建议,定期回来检查。” 宋玉芳将化验单往包里一放,瞥见那份银行报表,心里五味杂陈。她是头一回经历怀孕,听说过一些孕期反应,有的甚至几个月不能下床,运气好的一直到生产那一天都是活蹦乱跳。她不知道自己会属于哪一种,如果是前一种,将会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工作会不会不适应,唯一能确定是,银行刚刚兴办,现在是最缺不了人的时候。 ### 回到家里,把何舜清等回来已经是十点多的事情了。 宋玉芳看他一脸的疲惫,想起刚才看的财经报纸,便问道:“天津那边的行市,苗头有些不对吧?” 何舜清踢开皮鞋,赤着脚走到沙发上,瘫坐了下去:“我都不记得市面什么时候有过好苗头了。” 宋玉芳提着一双拖鞋跟了过来,不无担忧地问道:“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呢?” “实在不行,就得当一回恶人咯。”何舜清闭起眼睛,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裁员吗?”宋玉芳想起坊间的一些说法,很为那些老同事感到担忧。 何舜清无奈地摇摇头:“尽量少裁吧,先从总裁和董事、监事起,降一半的薪。若不能维持,只能精简总处的人事了。” 宋玉芳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你们可要当心了,有同业在传,因为张君主张联合银行业抵御外资银行垄断的倡议,洋行都恨得牙痒痒呢。这些人巴不得你们有这样的困境,到时候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把华资银行逼到死角去,他们才能继续高枕无忧。” “意料之中。”何舜清抬了一下眼皮,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不单为这个,我们正在跟海关交涉,希望由各地中行代收关税,再拨交税务司转存。那些洋大人傲慢惯了,并不肯承认我们作为央行代收税款的权能。不过,这是中国人的土地,这口气我们一定会争到的。” “别的倒罢了,这一件的确是非办成不可。”宋玉芳想了一下,旋即蹙着眉道,“不过,中国就是人多,好人多坏人也多,别以为黄皮肤都跟咱们是一头,其实没准儿转头去当洋买办了。” 这话很让何舜清感到沮丧,因为在实际的沟通中,的确有些阻力是来自内部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晌子,宋玉芳张了张口,想着现在会不会是个好时机,可以把化验单拿出来给他一个惊喜。 谁知何舜清抢先一步开口道:“对了,张作霖想投一百五十万的商股到奉天分行。有钱进来是好,可我想他这样的人参与进来,为的不是分红利,是整个东北的货币管理权。” 宋玉芳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咽下去,随意地答应了一句:“武人嘛,总是喜欢掌控一切的。” 何舜清喟然道:“也不知道目前的形式能维持多久,南北两个zheng府为了国会的问题,谈谈打打一点进展都没有。都尽顾着逃难了,市面上哪还有一点生气啊……”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模糊得几乎听不见。 看来,今天是说不成了。 宋玉芳无奈地笑了一下,从屋里捧出一条被子,替他盖上了。 ### 第二天清早,宋玉芳刚刚睡醒,走到客厅一看,何舜清早就上班去了。 这时,公寓的门铃响了。原来是宋太太端了补气血的中药,送来给女儿喝的。 宋玉芳也不知道这里头放了些什么药材,因此不敢乱喝,便寻了个借口道:“清早起来就喝药,嘴巴里很不舒服的。我留到晚上喝吧,睡觉前热一热也是一样的。”说时,捧着中药缓缓起身。 “你这孩子,早晚有什么不同吗?趁热才好呢。”宋太太看着女儿今天走路格外地慵懒,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有了?” 宋玉芳以为自己已经开始发胖了,脱口便问:“已经能看出来?” “真有啦?”宋太太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跳了三尺高,两掌合十当空拜了再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总算每月的香油钱没有白花。我不是看出来的,我是急出来的,心里盼什么就从嘴里说出来。你要再没有,就该瞧病去啦。我连大夫都打听好了,这下好了用不着了。你就是不长脑子,在南京的妯娌都是安心在家做太太的,三年都要抱俩了,你一年好容易才有的。换了我是你婆婆,早该急死了。” 宋玉芳的瞌睡还没醒,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她从早晨一起来就听见母亲絮絮叨叨了这么多,吃力地闭着眸揉了揉太阳穴,另一只手略略一摆,忙否认道:“才不是呢,因为你就我一个女儿,津方又还早着呢,所以格外把注意力放在我这边。其实我婆婆还真没问过,她管家里的孩子都管不过来,我这里一有消息,她还得抽时间过来,兴许她觉得暂时没有还能偷闲呢。” 宋太太想了一下,也认为这话不错:“倒也是,能下蛋的多了,也就不犯愁了,实在不行过一个也是亲孙子呀。” 这话说得一点不讨人喜欢,宋玉芳便抱怨道:“妈,你在家也跟爸学学吧,说话文明点儿,多看看进步文章,别老说这些有的没的。叫人听见了,该闹笑话了。” “真话都是难听的,学出来的全是假话。”宋太太忽然地凑近了细问,“姑爷有没有说,给你多少安胎费呀?” “他还不知道呢。我又不是安不起胎,急什么,胎稳了再说也一样。”宋玉芳揉着眉心,有些被她烦到极限。 宋太太却愈发地啰嗦且高声起来:“呦,你不跟他说,这胎能安吗?谁不是年轻轻过来的,夜里那点事儿可得当心了。” “妈!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呢,就是他不知道,我总知道该怎样办的。”宋玉芳抬头望了一眼挂钟,见时候不早了,便进屋去换上了制服。 “赶紧给银行请产假呀,你怀的可是金孙呢。”宋太太见她仍旧是要去上班的情形,不由担心起来。 宋玉芳冷笑道:“现在请什么请,产假不留着坐月子用吗?” 宋太太闻言一愣,随即上前一把将衣柜门按住:“你是不是傻呀,嫁这么一个姑爷图什么,就图共患难不想同富贵吗?你倒看看别人家养胎,哪还能让少奶奶的脚沾着地上的灰呀。你别以为人都跟你一样没头脑,男人都是看着五大三粗的,一到生孩子的时候比女人还怕呢。待会儿,我就去告诉姑爷,看他还让不让你上班了。” 宋玉芳因恐迟到,犯起急来:“你老人家可别乱来,你要惹急了我,我……这我就去南京安胎,我躲开你,看你怎么管我!反正南方的气候特别养人,去了也不吃什么亏。” 宋太太脸色一白,深怕她果然如了那边,少说也得有一年见不着面,这却是不行的,忙反对起来:“干嘛非去那边呀,姑爷在这儿做事,你就陪着,哪有小夫妻两地分居的道理。南方养人,难道咱们北方养的就不是人了?只要别操心,别干重活,在哪儿生都是一样的。” “那你还说不说了?”宋玉芳拉开母亲的手,从衣柜里取出公文包来。 “不是呀,你这来来去去的,万一有个闪失……”宋太太满眼的为难,拉起女儿的手,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有了身孕反而瘦了。 宋玉芳倒是看得极为平常:“我要是个农妇,只怕不到临盆那天,还得下地干活儿呢。放心吧,这里去银行路很近,真要是不行呢,我就租辆车,尽量少走路。” ### 到了银行之后,宋玉芳首先来到会议室。今天是开股东会的日子,已有一大半的人到场了。 “难得,你也有起晚的时候。”傅咏兮向姗姗来迟的宋玉芳笑了一下,并未察觉到任何的变化。 会议很快便开始了,熊太太负责向股东汇报这一段时间的营业状况。 然后,大家按顺序,提出一些经营上的意见,以举手表决的方式来处理股东们的提案。 第141章 经营分歧 宋玉芳准备的提案是关于鼓励妇女创业的,希望股东会能批一笔启动金,成立一个女子创业基金会,为社会上的有志女青年提供一定的资金支持。 演说这个这个方案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人打断她,最后的表决也是爽快地全票通过。 接下来,便是傅咏兮的发言:“我准备的议题是,面向贫农推行无息贷款,并放宽对申贷人审查。” 才说了一个题目,就有人提出异议:“这很冒险呐,最多也就是赔上利钱赚吆喝,万一人家跑了,那可是连本钱都要赔光的。” 傅咏兮望着那位股东,含笑解释道:“贫农再贫也有一亩三分田,以田契做抵押,风险上还不算怎样大。另外,这个贫农贷款一旦传播出去,其实是可以提高我们在零散小户中的知名度。北京接受低门槛开户的银行就那么几家,我们相对于人家缺少什么?缺少一个打破女子银行只接受女子储蓄的契机,虽然我们在《银行周报》上登了不少的广告,但很少有男子冲着这些广告来开户。要是我们能成为全北京第一家尝试低门槛贷款业务的银行,必然会吸引一大批人的注意。贫农里又多男子,既然男子能向女子银行贷款,怎么就不能来女子银行储蓄呢?既是做公益,也是做宣传,顺便还能打破社会上对我们的误解,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熊太太示意傅咏兮先停一停,她也有些话要说:“密斯傅,今天的议题尽是往外掏钱的计划,至于回收资金,似乎都要看机缘。可我们的钱也不是坐着就有的,还得多谈谈开源的问题才是。” 傅咏兮耐心地听完这些不同的意见,才娓娓道来自己的看法:“这个问题我不是不重视,而是需要这么看。性别色彩太过浓郁的银行,业务范围始终会比较窄,那么就不见得能走很长的路,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应当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这群人能够走到一起来,不是只为了挣很多的钱,而是希望挣来的钱除了维持银行的日常运作,可以最大限度地实现女性的社会价值,同时扶助底层妇女。那么只盯着有闲阶级的钱袋子似乎就少了一些高层次的意义,而要把触角伸向别的阶层,必然首先要付出一些,风险也是并存的。所以,这得看各位股东对于我们办这个银行,要倾向于商业还是公益,做一个选择。” 这时,银行监察忽然插言道:“我倒不觉得是公益和商业二选一的问题,是华资银行的处境太糟糕了。中交两行总算是胳膊最粗的吧,可挤兑风波已经从年年有快要发展到月月有了。这次是天津那边的风波蔓延到了北京来,两家银行向各分行告急,都这样了,最后力挽狂澜的还是老办法,向外商银行拆借。各地货币发行混乱,外商银行又对咱们的每一点风吹草动都摩拳擦掌,我们的市场却无力抗衡。简单来说,华资银行能活下去,本身就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可是按现在商议的办法,简直是险上加险。” 一家伙提到了整个经济环境,顿时让会场陷入一片寂静。 傅咏兮看着自己手头的稿子,忽然有种很强烈的挫败感。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宋玉芳,她提议道:“南方银行业有南三行一说。在北方,加上今年年初才成立的中南银行,也有一个小小的北四行同盟,我们为什么不加入其中呢?他们的股本比我们大得多,办得也早,业务上更成熟,抵御风险的能力自然赛过我们。外商银行对我们虎视眈眈,华商银行应该精诚团结才对。我想,我们能力虽然有限,但至少我们的加入能成为他们继续拉拢同业的一种宣传,应该有的谈。” 熊太太给出了不同的意见:“我倒是觉得官方背景更牢靠。” 傅咏兮接言:“那就是中交两行了,作为前员工,我跟密斯宋都有发言权。官股问题在中交两行的运作上,实则障碍大过助力。” 显然,会上暴露出来理念差异越来越大,后边的议程一度进行得非常吃力。 ### 会议结束时,正好是晚饭时间,傅咏兮便拉着宋玉芳在附近的西餐厅用餐。 也不知是因为工作不顺的原因,还是孕期反应的关系,宋玉芳的胃口不大好。 傅咏兮发现了她的反常,忙关切道:“你怎么了?看起来很憔悴。” “坐得久了不是很舒服。”宋玉芳说时,两手插着后腰揉了两下。 “你不会是……”傅咏兮把目光慢慢挪向她的腹部,忽然地笑了一下。 宋玉芳见她也猜到了,不由得审视起自己的肚子来:“很明显了吗?” “还真是啊?”傅咏兮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恨不得立刻走过去,摸一摸她的肚皮,“你怎么关心显不显呢,你应该立刻去问问医生,为什么胃口这么差。就算是正常反应,不吃东西也是不行的。难怪我看你开会的时候老是打哈欠,营养不够自然身上软绵绵的。” “医生说头几个月嗜睡很正常。”宋玉芳无奈地摊了摊手,“可是银行怎么离得开人呢,我也只好强撑着。就连舜清那边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呢。” 傅咏兮开了一句玩笑:“这次倒是我先知道了。”随后,敛起笑意问道,“你是不是在害怕,一旦说了,你就没法出来工作了?” 宋玉芳耸着肩膀说道:“不然还能为什么,连好消息都不肯公布呢。还有我娘家也是问题,前段时间我隐隐觉得我爸妈在着急这方面的事情,总给我送补药来,又关心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稍有一点不对就要拉我去医院。这就更让我觉得累了,我为了不让他们看出我状态不好,往往还要早起一些时,扑一些粉假装刚起来没梳洗过的样子。” 傅咏兮略皱了一下眉头,微微表示不满:“你这么折腾,何秘书居然一点儿没察觉?” 宋玉芳先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向她道:“中行总处可能要大幅裁员,甚至会超过半数。这对士气是个很大的打击,我知道他也一样撑得很辛苦。” 傅咏兮听了,倒也不怪罪何舜清,她也开始接触管理工作了,自然知道这里边的难处。她握了宋玉芳的手,问道:“所以你有没有听过现在流行的一种说法?同行不找同行。” 宋玉芳笑了一下:“那你倒是讨巧了。” “我们……”傅咏兮的脸上没有多少甜蜜,反而现出一些忧虑来,“也有一种说法,太像的人不该在一起。” “像?”宋玉芳不解地望着她。 傅咏兮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换笔名比之前更勤了。”说时,拿起桌上的红布,摇晃着暗示道,“这个,你知道吗?” 宋玉芳立刻会意地点点头,眼神变得严峻起来。 傅咏兮接着说道:“我不是不支持,只是……冒险要看值不值得,而不是有险都去冒。” “我明白。”宋玉芳理解地点点头,内心不由好奇起来,“你看过那些吗?其实我有些好奇,就真的那么可怕吗?” 只见傅咏兮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看过,然后又答道“当然不可怕啦!”再一细想,又改口道,“但也看对谁。就像我主张对贫农开放贷款条件吧,其实不理解的还是占多数。谈到风险,我刚才没好意思直说,鼓励女性创业就能全票通过,那个就毫无风险了吗?女性创业的经验才有多少,统计的成功概率又怎样呢?可贫农却是一落地就在田里长大的。用风险来驳我,是不是就不合适了呢?当然啦,我想你应该不会误会我是不同意你的提议,可我怕别人会,所以刚才就没说。这就是区别对待,完全不以真实的风险来评估。” “确实啊,平等不代表着仅仅为己发声。”话题越谈越沉重,宋玉芳更加地吃不下,擦了擦嘴,便把刀叉放下了。 ###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何舜清因为天津市面难以维持,又开始了四处奔走,极少回家休息。 这日晚上,宋玉芳才走到家门口,就闻见一股饭菜香,还以为是邻居家又烧了什么好菜,心里很是羡慕。 开了门却发现厨房里亮着灯,还有乒乒乓乓的动静传出来。 宋玉芳走过去一看,发现何舜清已经回来了,正在灶台上忙活,便问道:“你刚回来,随便买点吃的就行,怎么还这么隆重地下厨呢?” “下班啦。”何舜清听见说话声,赶紧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公文包,指着餐桌上已摆好的菜品说道,“桌上的四道菜都是买的,只有一锅鲫鱼汤是我炖的。” “怪不得这么香呢。”宋玉芳搓着手,闭上眼用力地闻了闻,张开眼问道,“今天要庆祝什么吗?” “庆祝我们即将为人父母。”何舜清一手揽过她的肩膀,一手搭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轻轻地在额头啄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宋玉芳显得很惊讶。 第142章 愁云惨雾 何舜清很抱歉地说道:“岳父对我很有意见,他说他也算个大男子主义者了,可当初岳母怀你的时候,他还是照顾很多的,但我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宋玉芳却表示十分地理解:“怎么能怨你呢。被裁撤的冗员一定让你很为难。找份差事不容易,又是多年的同事,怪不忍心的。” 提起工作,何舜清脸上的笑意变得沉重起来:“可能……总处要走一大半。” “这次影响怎么会这么大?”宋玉芳也很难想象,那样气派的大楼,要是走掉一半的人,该有多冷清。 何舜清扶着她去餐桌前坐好,慢慢地解释道:“因为前几次挤兑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消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自然扛不住。上海分行出面向外商银行借了六十万,但这不意味着那边完全有能力偿还。南方的市面同样风雨飘摇,还有几处连年亏损的分行,我们考虑收缩业务改为支行。” 宋玉芳喟然长叹:“那就不只是动摇内部军心了,而是动摇整个市面的信心。” “总比传出央行经营危机的大新闻好多了。”何舜清惦记着鱼汤,赶紧转身回到厨房,嘴里还说道,“好啦,还是一心一意地等开饭吧,今天就不谈这些不高兴的。” ### 如果要宋玉芳去回忆自己的头一胎,她脑海里对于那种即将为人母的忐忑和期待,都是很短暂的。这一年的沪市出现了银洋两荒的局面,一度引起金融恐慌。刚成立不满一年的女子银行,受到了不小的冲击。zheng府财政又极其吃紧,财政部大批出售中行官股,最后仅保留五万股款。这种低迷的态势,使得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 不要说为工作焦头烂额的宋玉芳无暇多顾及身体,便是她的父母,也常常因为今天刚取出来的钞票,隔天能买到的米立马就少了几两而变得无心其他。几乎每个人都过着连自己都管不好的日子,新生儿的降临也并不能给家里带去多大的喜悦。 这是又一张要吃饭的嘴,与宋玉芳同楼层的许多产妇,刚生下孩子,就因为无力支付住院费用而一走了之,留下嗷嗷待哺的婴儿整夜整夜地哭泣。 出于规避纸币贬值的风险,女子银行股东会决定在前门外打磨厂西口买下一块空地,把不断缩水的钞票换成相对保值的不动产。然而,买了地现金流转就变得有些吃力,为了缩减开支,首先要做的是,投入一笔费用在空地上建起二层小楼作为女子银行的办公地点,那么原先在新开路胡同租的房子就可以转让出去。从长远来看,可以省下每年头尾两次为租金犯愁的麻烦。 家里本来为了照顾待产的宋玉芳,雇了一个老妈子来帮忙。可是,短短的一年时间,先是中行总处从高层起,自动减薪一半。又是遭遇经济低迷期,女子银行经营陷入困局,实在无力给产假中的宋玉芳多少补助。 回到家里休养的宋玉芳,决定自力更生,独立照顾女儿小宝,为家里省掉一个人的口粮。 这天,傅咏兮前来探望,不由地谈到了时局:“这仗总也打个没完,一会儿讨这个一会儿讨那个,银行业都在流传一句话,叫‘多则怕抢,少则怕挤兑’。”说话时,她从婴儿床里抱起刚刚满月的小宝,孩子纯真的笑脸却勾动不起她的笑意。 宋玉芳刚出月子,人还是有些虚弱,点头说道:“昨天舜清回来睡了两个小时。我听他说起,各地财政都在吃紧,地方分行联合起来抗议总处过度迁就zheng府的支出,频繁向分行挪用资金。照这些分行的意思,以后挪用分行款项,不是总处一句话说了算的,还得分行同意才行。” 不提起zheng府还罢,一提起来,傅咏兮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候才来抗议,已经够厚道的了。zheng府一再支款,并不是做什么好事,恐怕是在拿自己家的血汗钱,替别人遮风挡雨。”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风声?” 傅咏兮看宋玉芳一脸的茫然,叹了口气,这才说道:“也难怪你不知道呀,伯母怕你弄坏了眼睛,月子里都不让你看报。眼下法国物价膨胀,法郎不断贬值。法国方面忽然提出,要把庚子赔款的未付部分退还给中国,一部分用以偿还中法实业银行基金,一部分代偿中国zheng府应缴给中法实业银行的未清股本,顺便清结中国zheng府欠中法实业银行各款。里头还有一句格外好听的话,还要挪出相当的部分用来发展中法教育事业。但所有这些用款,都要以金法郎计算。” 宋玉芳有些听不懂了:“法郎就是法郎,什么时候有的金法郎?” 傅咏兮吐出一口浊气:“一个炮制出来的概念,就是指金本位的纸币。以金价计算的话,一块银币直接从八法郎跌至不到三法郎。如果zheng府照办,我们需要多付给法国六千五百万。名义上是法国对中国的所谓人道主义行为,实际上却是将法郎贬值的损失转嫁到中国。” “什么?”原本躺在床上的宋玉芳,闻言直直地坐了起来,“这个方案是已经通过了吗?” “差一点就是了,但现在民怨难平,可能会暂时搁置。但也有小道消息,法国公使在私下的交谈中,还是表现出了乐观态度。”傅咏兮将怀里的小肉团更加地抱紧了,坐到床沿上,趁着递孩子的时候,对着宋玉芳的耳朵,悄声说道,“郁思白在各大报刊上揭露这个金法郎的假概念,现在zheng府正以赤党罪名在追捕他。” 眼下,“赤党”二字是zheng府最听不得的话,宋玉芳深知忌讳,只用口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傅咏兮的脸色变得格外阴沉,摇头叹气道:“就是前两天,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被人送上了南下的火车。时间匆忙,也来不及打听他的落脚点。唯有常常去学校,看看与交好的老师,有没有收到信件。” ### 民国十四年,女子银行在再刚过完三周年庆典不久,就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上海华商银行及钱庄,因抗议五卅惨案停止营业。 傅咏兮拿着报纸,整个人像被架在了火上一般地焦灼:“上海那边还在罢市,已经整整二十天了。” 宋玉芳皱着眉头,手指着存款曲线,叹道:“直奉这一打,把我们银行的效益直接给打出了一个大窟窿。” 熊太太翻着一堆票据,把头发抓得蓬乱:“培训班已经停了,省下一笔讲课费。妇女创业基金虽然暂停了审批,可是之前投出去的资金却都成了呆账坏账。” “还有没有愿意拆借的银行?”宋玉芳问道。 熊太太摇了一摇头:“之前贷的周转款还未全部还清,况且南北这一割裂,就是外商银行日子也难过啊。” 傅咏兮说出了那一句,谁都不愿说的结论:“那我们可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宋玉芳隐忍着情绪,她心底还有最后一点希望没有彻底熄灭:“我们这样的小银行是抵御不住债券市场的急起急落的,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找中行帮帮忙了。张庆元君倒是答应我,今天一定会抽时间过来一趟。” 傅咏兮不顾仪态地趴在桌上,愣愣地发着呆,以万念俱灰的口吻,给自己这三年来的创业判了死刑:“实在不行,我们还有这栋小楼,总不至于彻底地坏掉名声。” “我当初建议买下这块地,可不是为了有一天还债的。”熊太太说罢,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张庆元如约而至,他看见三位女士脸上写满了挫败,连声安慰道:“不是你们的经营上有什么问题,也不是女子储蓄办不起来。时局如此,神仙也救不回来。关外的土匪要进来,南边的流氓又虎视眈眈。整个银行业,倒下一半那还是轻的呢。” 事已至此,过多的自责也是无用,宋玉芳因为有些话难以启齿,声音低得犹如蚊子叫:“我们也有这方面的准备,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账,加起来却也……” 其实中行也是勒紧了裤腰带在苦撑,从上头总裁起,自愿少拿薪水节省开支。而且,北京分行已经在前两日改为支行,归天津分行管辖。这种经济颓势之下,各扫门前雪也谈不上是无情,如果这个忙实在帮不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出人意料的是,张庆元一直很支持女子自立,因此答应得十分爽快:“如果有清不了的账,我一定全力相助。” 感激的话自是不用说,因为张庆元手头事务实在很多,也不便久留。 宋玉芳一直送到他门口,谁知张庆元又不忙着走了,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道:“我赶过来见你们一面,主要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离开北京去上海呢?上海的女子储蓄银行才刚刚组建,正需要人手。我觉得你和密斯傅很合适,跟那边也打过招呼了。本该舜清问的,可我觉得这一方面的人才不多,恐怕他因为舍不得两地分居,就擅自替你做决定。” “谢谢你为我们两个如此费心,不过我也得回去商量了舜清才能定。”宋玉芳接过那张名片,一时半刻肯定是无法抉择的,“倒是密斯傅那边,我想她的问题不大。” 张庆元似乎更像一个受人所托的说客,再三地劝说宋玉芳,一定要好好考虑这件事:“你们毕竟早两年起步,积累下来的经验也多。这也不是全为了你们个人,上海那边确实也难找到其他人了。” 第143章 新的征程 今天宋玉芳比以往都要更早回到家,她甚至把孩子都送到了娘家,就为了晚上能跟何舜清敞开了谈一次。 答案其实在张庆元发出邀请的时候就有,只是要把这个答案定下来,还是需要征求到家人的同意。 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何舜清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家。 宋玉芳事先在灶上热着宵夜,又帮他泡了一杯热茶,嘘寒问暖了半天,觉得时机到了,才引出正题:“我可能要失业了。” 这句话并没有让何舜清感到意外,整个北京城大大小小吃银行饭的人,见面都在讲这一句,从前的金饭碗已经不复存在了。他想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一些,尽量不要给宋玉芳什么压力,极力地笑了两声:“我虽然挣得不如以前多了,但基本的生活还是能有的。我在想,我那辆车是不是……” 宋玉芳赶紧摇着头打断他:“舜清,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我还是得有工作有收入,至少我的父母该我来赡养,我弟弟的学费也该我来操持。你有余力帮我自然最好,但我不能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你身上。” 何舜清想了一下,突然问道:“是不是庆元让你去上海?本来可以早一小时回来的,可他拉着我反反复复地说上海那边多么多么有诚意,还拜托我,如果你提起了这件事,让我一定要尊重你的意思。其实,我从来都是尊重你的。倒是你,今天怎么了,平日想说什么都是直说,今天却绕了一个弯子,我还以为你是待惯了北京不想出远门呢。” 宋玉芳发觉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便不好意思起来:“知道那边有工作就想去,可是我怕你不答应,所以……” 何舜清一拍大腿,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那就去吧。” 宋玉芳的话却还没有完:“那么我们还得谈谈,小宝怎么办?我人生地不熟的,带着一个孩子过去,我怕你们不放心;留在这里吧,她又不能跟着你去上班;交给我父母吧,我觉得我妈没准儿会把她带成一个‘小封建’的,那就更不行了。” 对,孩子是最大的顾虑,否则也不至于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直说自己的想法了。 何舜清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一个可行的法子:“我看,送到南京去吧。那边人口多,添一双筷子也不是什么负担。” 宋玉芳抿着唇想了好半晌,才勉强点了一下头:“这倒可以,就有两点放不下,一是我总也见不到她了,二是不知道她一下去了那边能不能适应。” “第二个问题,不适应也得适应,现在许多家庭为了生计都是这样的。况且南京的环境不会很差,如果连交给亲奶奶都要舍不得,未免太娇养了。至于那第一点嘛——”何舜清温柔地弯下腰,将她紧紧圈在怀里问道,“怎么不说,见不到我也觉得舍不得呢?” 宋玉芳转过身去,额头紧紧地贴着他,眼里就湿润了起来:“当然舍不得,尤其你说完全支持我的时候,我就更舍不得你了。长这么大我还没有一个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活过。” 何舜清心满意足地笑了,又道:“可是庆元说的也没错,现在不是谈小家小爱的时候。作为一个有能力的人,不为国家的未来多想想办法,只管守着丈夫孩子,你心里能好受吗?” 扛出国家大旗,总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宋玉芳也就下定了决心道:“好吧,就这么决定了!咏兮已经跟我说过了,她是一定会去的。我也跟着一起去,那么方方面面的,大家都放心了。” ### 待到把女子储蓄银行的账目,一条一条整理清楚之后,股东会决定把这边的房子卖了,作为遣散费分给所有员工。 来不及沉溺于悲伤,宋玉芳和傅咏兮带着行囊,很快便南下了。 出了火车站,一个与百业凋零的北京截然不同的新环境,立刻打动了傅咏兮:“上海果然是不一样,我感觉自己是从死水湖里挣扎了一通,终于要在这里重获新生了。” 出站口,有司机举着牌子正在等着她二位。 两人首先把行李放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公寓内,还来不及去极负盛名的外滩走走看看,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 与北京那个女子银行不同的是,上海这边的股东是不限制性别的,看起来反而比北京的更加包容一些。股本及规模却是大致一样,这也是张庆元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没有比宋傅二人更适合的人选的原因。 银行经理是欧太太,年纪在四十上下,雪白的皮肤,鹅蛋脸,身形略有些丰满。 欧太太热情地引着新同事上楼,一坐下来,便问道:“张君有没有告诉你们,他也是股东之一?那么自然地,也是我们的小长官了。” 宋玉芳恍然地一笑:“难怪了,他对促成我们两个南下,真可说是使出全力了。” 欧太太跟着也是一笑,然后脸上多了一层愁云:“其实我们银行这一年也没比北京的姊妹银行好多少,是张君不计回报地把钱投到这边,才保住了我们最后一口气。” 谈起这场席卷全国的银行大危机,傅咏兮似乎还有些不愿意面对,忙把话题扯开去:“那么,我们的工作内容大概是什么?” 欧太太又换上了笑脸,答道:“现在正是暑假,我们招收了一批新的练习生,你们都是有经验的前辈,希望能给她们上上课。” 因为不熟悉上海这边的培训形式,宋玉芳便主动交流起,北京那边是怎样培养新人的:“我们在北京有一个薄记讲习所,开设了基础练习班。我们所尝试的模式,不是招谁进来就培训谁,而是谁愿意学,资质也不差,我们就收进来。学费不会很高,特别优秀或者家庭困难的学生可以见面。学成之后,去留是绝对自由的。” 欧太太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道:“我大概懂了。是希望给整个行业输送女性血液,而不是以女子银行划一个圈,跟其他行泾渭分明,是吧?” 傅咏兮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这样的,平时有空余的时间,我们也义务地把课堂开进各大女校,作为她们的兴趣课。当然这种课程,更偏向于简单入门,并没有那么专业。” 欧太太看她们谈起工作,眼里都是放着光的,心里很是满意,格外地笑得欢喜起来:“我看二位跃跃欲试的样子,不如今天就去看看那些练习生?” 这时候,一向主意多的傅咏兮拦住了她们,提议道:“我们不如换个见面方式。一个是以教员的身份出现,一个混在练习生里头。女学生往往内向,不好意思对教员提出批评,找一个人做卧底,我认为就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这很好,愿意跟新人打成一片,就这一点心意看来,比我们之前请的专业老师都要好,他们都是老夫子的派头,上课总是不招学生喜欢。”欧太太一面与她们攀谈,一面引着她们去更衣室。 宋玉芳跟在后头,对傅咏兮说道:“那就你扮练习生吧。我毕竟是孩子的妈了,细看之下,身形都有些垮了。” 换过衣服之后,欧太太引着她们去了教师,先告诉练习生们有一位新人加入,然后再介绍了一下宋玉芳,最后比划着向宋玉芳说道:“左手边的五位练习生,是刚刚通过校招进来的新人。右手边的五位,是通过社会考试的新人,专业可能未必合适,所以程度上也许会有些差距。到礼拜天下午,银行一放假,我们还会要求全体职员一起来听专业课。” 宋玉芳不由地呼出一口气,替这边的职员捏了一把汗,对欧太太却只是委婉地笑道:“看来,你们的规定还是很严格的。” 欧太太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底下的学生,对宋玉芳道:“你先上课吧,一会儿再细谈。” 因为这边上的是小课,对于底下学生的小动作,会比大课堂更加得放大。 宋玉芳对于第一堂课的感受并不是很好,回到欧太太办公室时,差点就想说上海的女学生似乎比不上北京的。 “你看她们怎么样?”听欧太太的语气,她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仿佛毫无信心。 “你觉得呢?你的感受更直接一些。”宋玉芳把皮球踢给了傅咏兮。 “什么样的人都有。”傅咏兮摇摇头,大大地叹了一声,“首先,自然有很刻苦想要站住这一行的。其次,好像也有把这里准太太培训班的,说是特为来学算账的,以后管家用得上。更有甚者,认为能通过银行的考核,是一张极好的履历表,可作为相亲的筹码,更容易找到一位好夫婿。我不能说北京的女学生从不这么想,但确实不如这边的女学生大胆,她们只会把心思藏起来,默默地这样做而已。” 欧太太也赞同这个说法:“我去过国内大多数的城市,相较而言,上海是个更梦幻的城市,这里的年轻人从不掩饰对爱情的向往。正因为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我们这边的女职员流动性特别大。学成就走的有,上一两个月班的也有,最可惜是那种待了一年,好不容易去每个岗位上都锻炼过的人因为嫁人这些问题而辞职。”说时,苦恼地皱了皱眉,然后扭头问道,“对了,密斯宋,你怎么看这些学生呢?” 第144章 提振士气 宋玉芳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没有提什么意见是因为,我站在讲台上,最大的感受是窃窃私语有很多,但这个可能要算在密斯傅的卧底计划里头。至于学习能力,这个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看来问题是很严重的,你们才接触她们这样一点时间,就能够感受到了。”欧太太愁眉苦脸地拿手敲打着后脑勺,高层对这个问题的争论,让她感到焦头烂额,“起先我也说过的,我们银行是接受男股东和男职员的,想借此招徕更多的顾客。在男股东一方面,他们对这种日趋严重的现象,多次表达过不满。前次的股东会上,就有人提出要修改一部分章程。比如削减假期,还有入职者要签书面保证,承诺一年内不结婚不生子。第二条,其实很不人道呀。但我们也有成本运营上的困难,尤其是培养新人的成本,除了那些可以计算的,还有没法计算的客户感受。一个总是由新人来面对客户的银行,一定会让人觉得不专业,甚至尖锐地说是不可信赖。这种不好的体验,可能会导致客人的流失。” 傅咏兮自然是不赞同这种粗暴的制度,连连地摇着头:“其实第一条也挺过分了,在银行工作本就只休息半天,这里还规定,礼拜天下午必须上一堂课。如果不算年节假,这几乎等于无休呀。” 欧太太也深知,这种笨办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替代:“这个规定呢,跟削减假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条件越苛刻,肯来的人自然越诚心。” 宋玉芳很委婉地提出:“虽然有一定作用,但也不能靠这么冰冷方式来解决问题。员工如果觉得工作是一种欺压,那么很难保持长久的积极性。” 欧太太将双手一抱,兀自摇撼了两下,郑重拜托道:“所以,请你们一定好好地教导她们。” 傅咏兮有些没辙了,摊开手,望着宋玉芳求助:“德育课是最难上的。” 当两个人都目光都投到宋玉芳身上时,她倒是很快就有了主意:“这样吧,把你们最新决定的章程,先宣布一下,我相信她们会愤怒的。”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很肯定地补充了一句,“对,我要的就是愤怒。” ### 欧太太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上班伊始,整间银行都被怒火所包围了。 一直到了下班之后,欧太太召集了全体职员,尤其强调女职员不得缺席。清点完人数之后,大家分五排站在大堂中间。 “今天,找大家来礼堂,是要谈一谈你们的婚假、产假,以及频繁的辞职现象。”宋玉芳背着手,看着她们一张张饱受委屈的脸蛋,无奈地大声笑起来:“我想,每一个员工的诉求往往都有得到充足休息这一条,而经营者首先渴望的是你们能够踏实工作。对于银行侵占了你们的休息时间,这让你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像极了关公。那么反过来呢?当你们不肯踏实对待工作的时候,想过股东、领导、前辈,会不会也跟你们现在一样感到被欺侮了呢?” 这句反问让一部分人的脸变得更红了,宋玉芳慢慢地走到她们中间,一位一位地对视过去:“站在银行的角度,我接下来说的可能很不中听,甚至你们会认为我很冷酷无情,只为资本家说话。首先,我来谈谈商业回报。我们这个练习班,是银行出了财力、人力开办的,并不收学费,甚至对于签订了用工合同的员工,每月还会给你们发津贴,是吗?饶是如此,还是有一些学生结了业就跑。这些不以劳力回馈银行的也就罢了,有的人入了职还不如不入。三个月适应期刚过,就开始筹备婚礼,蜜月刚结束紧接着就怀孕,产假能休多长就多长。好容易熬到你们坐完月子,交上来一封声情并茂的辞职信,以表达自己终于找到了后半生的归宿。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以为家庭妇女就是最幸福的工作了吗?” 不知是哪个角落里的人,发出了一个不屑的声音。 宋玉芳找着那个声音,慢慢地走过去,盯着那女孩问道:“同样是做着老妈子的工作,因为加了一点爱情佐料,就变成了一种看似男耕女织的浪漫生活。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进学?你们以为银行是救济所,慈善会?为什么这个练习班需要考试?因为我们承担不起上海滩所有有志女青年的培训。直白一点说,如果你们无心工作,等着顶替的人可以绕外滩好几周!” 因为她的语气越来越强硬,表情也越来越犀利,几乎要把这些娇滴滴的新人们给吓哭了。 宋玉芳重新走到队伍最前头,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道:“可能有人要问我了,家庭妇女难道不付出劳力,不值得尊重吗?我肯定地告诉你们,我支持社会正视家庭工作的价值,但我坚决反对将家庭工作精确计价。一旦家庭工作正式被定义为一种正式的职业,不难想象,多数丈夫会心安理得地把妻子留在家里,美其名曰家务也是工作。可是,你给爱人打工,你不会签契约呀,甚至可以打商量,富裕时拿多一些,手头紧了少拿一些。可我请问,这跟旧式女子问丈夫拿家用有什么区别?所以当你相信这些的时候,你是走上了一条回头路。久而久之,无论你们读过多少书,依然会变得封建、愚昧、落后。你们不要抱有幻想,不要寄希望于社会上有良知的男性会主动帮助我们妇女提高地位,如果这条路走得通,那么荒唐的男权制度就不可能持续数千年之久!人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上,你抓得住的才是康庄大道,依靠等待的永远只是海市蜃楼!” 欧太太听得入神,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不自觉地带头鼓了掌。 这里,傅咏兮上前一步,把话锋重新拉回到主题:“关于此次提出的削减假期和入职承诺一年内不结婚不生子,我们还是会向管理层去抗议的。我认为苛刻的招工条件只能成为对进步女性的压榨,而对愚昧者毫无警示之用。但我们今天站在这里,发表这么多的……也许对有的人而言是废话。但我还是希望,叫醒哪怕一名还有救的女同胞。你们之中有一半的人,只有小学、初中这样的学历,没受过专业训练,我们就是贴钱也要教给你们专业知识,为的什么呢?为你们之中颇具能力者,得到更好的机会、更广阔的平台,同时也有更丰厚的报酬。为你们将来成了气候,可以堂堂正正地向天下妇女宣讲,拥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为你们有朝一日站在高位,能骄傲地向天下男子证明我们妇女也是有能力的。再有,便是替那些受制于性别歧视的优秀女性振臂高呼。三则望你们利用不断提高的自身影响力,敦促职业制度、社会制度更趋于公平。这就是我们这群人存在的意义,当你、你们,完全地做到了这些,这个银行也就可以不存在了。” 散会之后,欧太太代表股东会,正式地欢迎宋傅二人加入:“我想,有你们这样优秀的人才加入管理层,银行未来的前景会越来越好的。” 宋玉芳点了点头,微笑中带着一丝担忧:“未来总是好的,我就是希望这些孩子不要轻易丢掉自己的未来。” 傅咏兮便宽慰她:“其实有决心要改变中国女子之面貌者,即便把她关在家里,她也会冲破牢笼。而懦弱的贪图享乐的,无论男女老幼,即便被人按在砧板上,照样也不知反抗。我喜欢一句话,‘天助自助者’。” 回公寓的路上,宋玉芳依然对那些新人,表现得有些放不下:“说真的,我心里还是觉得堵着些什么。到明年,就是我们工作的第十个年头了,也就是说我们迎来了更新一代的青年。我想,这里的女职员不会是个例,她们折射的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现象。公平降临得越多,她们越觉得理所应当,到最后甚至会忘记今天的一切是怎样得来的。” “我没法子答复你呀!”傅咏兮搂紧了她肩膀,两个人紧紧贴着,以抵御刺骨的夜风,“这个问题的症结在于,大人总是希望孩子永远都幸福,少吃苦少受罪。可是不经打击老天真呀,哪天栽了个大跟头,你又会想还是要不还吃点苦吧。于是,历史就有了螺旋上升的规律。” ### 北京中行大门外,副总裁专车停在门边,一直发了三遍,车子才缓缓启动。 何舜清手里拿着一张匆忙写下的请帖,落款是“张作霖”。如果是抱着善意相请,似乎不该如此仓促,入了夜才将帖子送到中行。 想到此,他闷闷叹出了一口气。 张庆元看他正在为接下来的宴席发愁,便望着窗外笑起来:“月朗星稀,是个好天气。自从我来了北京,这种请帖月月都有。猜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张作霖的脾气……” “我知道,不会像秀才军阀那么容易过关。”何舜清打断了他的话,满眼闪着疲惫。 两个人陷入了一阵沉默,车内弥漫着对未知的不安。 第145章 逼讨军饷 到了大帅府内,放眼望去,餐桌两边坐的清一色都是各华商银行的舵手。彼此都认识,只是略一点头表示礼貌,实在没有那个心思,装出笑脸来寒暄。 来之前就猜到了是鸿门宴,但也都来了。 何舜清坐下时,就着张庆元耳边说了一句:“看来,该到的都到了。” 他的位置靠近大门,就是这么巧地被一只脚还在门外的张作霖给听见了。 “好,很好!你们是该到的都到了,我们奉军也是该的地方都到了。”说罢,张作霖仰头大笑起来。 这份得意不是凭空来的,奉军已经进入上海,局势一片大好。 可在座的却都笑不出来了。仗,打输了是伤亡惨重,打赢了很容易就军库空虚。 不敢对主人表现出半分怠慢,满座宾客战战兢兢地起身相迎。 张作霖在主位坐下,抬起手往下略微一压,笑呵呵地招呼道:“来来来,吃菜吃菜。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不会虚礼,只知道好酒好菜都要趁热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才坐下,就开始话里有话了,还叫人怎么提得起筷子呢? 张作霖看着这些白面书生,一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中大不悦。扭头瞥了副官一眼,故意地数落了一通:“瞧瞧,瞧瞧!瞧你们一个个埋汰的,跟人家好好学,有点斯文样儿!妈了个巴子,满身土匪气,一辈子让人瞧不起,知道不知道?” 最角落里有人首先恭维起来:“大帅府里各个都是英雄好汉,我们还想跟着大帅学呢。” 何舜清斜着眼睛望了望张作霖,他似乎一点都不受用,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大概听声音的方位就知道,只是桌上的陪客,就算搭上全部身家,也他张大帅牙缝里扣下来的肉多。 副官则冷笑着答道:“要不是我们扛着枪林弹雨,他们哪能有这体面呀。让他们去马蹄子底下滚一圈,就该知道能吃上一口热的有多不容易了!” 张作霖点点头,抬眼一个一个地瞅着钱袋子们,阴鸷一笑,道:“前方将士为了守一方安宁,没吃一顿饱饭,没穿一身好衣,没睡一个囫囵觉。你们说,我该不该慰劳慰劳我这些弟兄?” 桌上响起熙熙攘攘的干笑声,谁都不敢说“不该”,但也没人愿意说“该”。 何舜清拿膝盖撞了一下张庆元,向他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 今夜恐怕难出这个门了,别的都可以不管,只是后悔刚才没来得及商量,银行的事务请谁暂代,也没有留下话,无论如何不许开库房,才最叫人着急。 这时候,张作霖有意将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张庆元身上。中行的口袋里,装着所有华商银行过半数的存款。他先是套起了近乎:“老弟,咱们都姓张,就算一家人。你说说,我这当头儿的不表示表示,底下人能服我吗?你们管银行的,应该也是这个理儿吧?”见他岿然不动,当即丢了筷子在桌上,收起笑意,换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中行就是头儿,你得认个大数给大伙儿瞧瞧。” 何舜清试图把事情压一压,便道:“我们收到的帖子只说是私人聚会,因而穿的也是便服,并不知道大帅另有深意。” 张作霖胡子一翘,拍案而起指着何舜清便高声骂道:“妈了个巴子,一件衣服还有这穷讲究?” 打仗出身的人,一掌的力道不好以常人而论,满座皆为之一震。就连何舜清本人,眼皮子也颤了许久。 张庆元跟着站起身来,手挡在何舜清身前,不卑不亢地向张作霖解释:“我副手的意思是,如果要谈到公事,我们中行的习惯是在办公桌上谈。” 张作霖把碗摔在地上,一直骂到张庆元脸跟前去:“跟老子别来这一套,这个军费你要认,我好茶好酒待你,要不认——老子多的是手段!” 张庆元鼻子里闷闷地一哼,干脆闭上眼睛,把脖子伸长了一点,意思是要杀要剐听凭处置。 “来人!”张作霖背起手,往后退了一步,吩咐道,“给张总裁找一张办公桌,我要请他好好地谈一谈公事。” 何舜清比张庆元反应更大些,立刻上前挡在了中间。 “着什么急,你这个大个人,我还能看漏了?”张作霖把腰间的枪往桌上一拍,往何舜清脸上一啐,“妈了个巴子!” 已有人颤着身子,举手站起来讨饶道:“大帅,我们认,认……五十万。行市的确不好,如果不够……请多宽限两日。” ### 午夜时分,一阵电话铃把宋玉芳从睡梦中叫醒,她扭亮了电灯,眯着眼对台子上的闹钟仔细辨认着。 刚过两点,这个时间打来电话,想必是急事。 还没接起电话,这个想法就已经惊得宋玉芳浑身汗毛竖起。 “小玉,是我呀。” “娘舅,这么晚了有事吗?”宋玉芳的语气变得格外紧张起来。 孙阜堂有事,怎么也不会先来联系她,除非是…… “舜清跟庆元好像……被张作霖给软禁了。” 果然是何舜清出事了,宋玉芳一刻都等不及,匆匆挂断电话之后,首先想到去向上海中行求助。然后,跑到衣柜前,从里边随手抓下两件换洗衣服,往包里一塞,又把家里所有的存折现钞,一股脑儿地装进去。 这种动静把同住的傅咏兮也吵醒了,她披衣穿过客厅,敲了敲宋玉芳的门:“小玉,你怎么了?” 等到门打开时,宋玉芳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胡乱地束在脑后,脚步始终不曾停下:“我要去一趟北京,你一个人在上海,万事都要小心些,等我回来。” 不明就里的傅咏兮一路跟到公寓门口。 宋玉芳的鞋子换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解释原因。一抬头,眼泪瞬间落下:“舜清……被张作霖软禁了。” 傅咏兮立马蹲下来,一只手伸到她脸上替她擦了一把,口中问道:“什么理由?” “要军饷。”宋玉芳一跺脚,猛地往鞋子里一踩,拼命把眼泪收了回去。 眼泪不中用,一点都不中用。 傅咏兮拉着她再一次问道:“可是天还没亮,你现在就去吗?” 宋玉芳一面开门,一面说道:“我通知了上海分行,那边的熟人答应我,一定能帮我买到最早的火车票,路上也会托人照顾一二。你不用担心我,等舜清安全了,我马上就回来。” “那你一路小心呀。”傅咏兮还是有些不放心,折回去拿了件外套,喊着便追了上去,“你等等,我陪你去车站。” ### 宋玉芳首先要坐沪宁列车赶到南京,直奔浦口坐津浦列车到达终点站天津,再坐几个小时才到北京。 也就是说,即便路上一分钟不耽搁,她也不可能当天就到北京。更何况是,中途还要算上等车的时间。她望着窗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铁路梦。那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心怀天下的善人,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救穷人于水火。到了这时她忽然意识到,铁路能救活的,何止是一种人呢。 北京方面,中行派了汽车去接。但事情往往越急越乱,宋玉芳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接她的车子。别的倒可以不计较,只是如果有车来接,她可以把行李托付出去,否则这个样子上门去,实在是太狼狈太冒昧了。 为了节省时间,她只好先坐人力车把行李先放一放。 可是,家里还有另一个惊吓在等着她。 一开门,屋子里一片狼藉,柜子东倒西歪地大敞着,电灯被打得稀烂,连一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宋玉芳吓得手上一松,行李“扑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何太太,你回来啦?”隔壁的李太太听见这里有动静,就出来看了一看,“张总裁跟何秘书有消息了吗?” “我想把东西放下就去打听消息的。”宋玉芳说着,手指着屋内,委屈得呜咽起来,“李太太,我们家好像招贼了。” 李太太却不感到惊讶,手帕一甩,也跟着哭了两声:“别提了,我们家也是刚收拾好的。九六公债这两天简直成了脱缰的野马,做空的客户怎么受得了呀。银行都不知道被围了几次,警察拿水枪打散了人群。他们知道这一片公寓都是银行的人在住,砸了玻璃爬进来,把屋子里值钱的都拿走了。你还好不在家里待着,我那天都要骇死掉了呀。北京是待不得了,我跟我们家先生说了,就是银行不肯把他调回杭州去,哪怕把工作辞掉,我们也要走的。” 来之前,只知道是人出了事,一来才知道,一切都不对了。 李先生跑出来拦着自己的太太道:“哎呀,你不要哭了呀。看看人家何太太,现在难道还在乎这点家当吗?”他又试着安慰宋玉芳,“何太太,你不要太着急了。其实就是你不来,银行也一直在想办法的。” “两天了,我在路上两天了。”宋玉芳心里一片冰凉,落珠似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中行两天都没办到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小人物,能不能办成。因此,即便是在去找熊太太的路上,她也并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希望。她甚至悲观地认为,这一路不是为了救人来的,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把所有的努力都做了,不要留下任何的遗憾。 第146章 营救成功 幸运的是,当宋玉芳见到熊太太时,得到的消息却是好的。 熊太太向她说道:“龚部长出面都谈好了,人是不会有事的。但张作霖爱面子,自然不肯直接放人。” 这边说着话,外头陈四菊一路狂奔过来,喊道:“何太太,中行的车子来接你了,说要带你去大帅府呢!” “太好了太好了,一家团圆了。”熊太太开心地过来牵住她的手,领着她到车里去。 宋玉芳站在车门外,对熊太太告别:“熊太太,多谢你开解我。你自己也要保重,我看你生完孩子以后,精神一直不大好。” “会的,你也是,不要太劳累了。”熊太太握了握她的手,许久都舍不得放开。 ### 在大帅府外重逢的一刻,当着外人的面,不方面将心中许多情感露在面上。 何舜清在拿家门钥匙的时候,几乎已经控制不住心里的欲望,他想紧紧搂住宋玉芳,亲吻她,一直吻下去。 然而面目全非的家,打断了他一切一切的幻想。他以为自己几天几夜不曾好好打理的样子,已经是最狼狈最破坏重逢气氛的一件事了,不成想还能有更扫人兴致的事情发生在两人之间。 “隔壁的李太太对我说,因为九六公债的价格没能稳住,做空的客户砸了这边好几户人家泄愤,就连没在银行工作的,也有受一些牵累。”宋玉芳也只看过客厅的情形,一面解释着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面走到卧室里去检查。只见里面的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家里应急的钱也都不见了。因为何舜清是南方人的关系,总是觉得北方的冬天难熬,他在南京的母亲专门为他做了好几件御寒的皮衣,这时候也都找不到了。 何舜清进来了,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掉在床上的一张全家福,这原本是镶了镜框挂在屋子中央。“不高兴就砸那些身外物好了,何必连这种对他们来说不值钱的东西也不肯放过呢。”他抱着那张照片,发现玻璃把女儿的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心里如刀刺一般地疼,就好像女儿真的被人划了一下那么疼。 “李太太还说,他们不要在北京待了,哪怕不要饭碗也要回杭州老家去。”宋玉芳从他手里抽出全家福,吹了吹上面的灰,又说道,“没事儿,我是准备明天去看看爸妈,就顺便带出去问问照相馆能不能补得跟原来一样。” “北京的确是不能待了,我看你留在这里也不能休息,这一摊子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收拾干净。”何舜清原地转了一圈,这两天本就没得休息,看到这一切更加地感到头疼,“这两天,陪你去岳父岳母家借住。然后,买四张火车票,你带着爸妈还有津方一起去上海。等安顿好了,小宝也可以接过去,免得你总是惦记她。” 宋玉芳点点头,随后又扑在何舜清怀里,死死地抱着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今天不去了,再坏也是我们的家呀。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家里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虽然知道那样想不好,但我羡慕李太太的话,哪怕你没有了工作,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就好。” 何舜清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胡茬,忙推开她,道:“太扎了,你会疼的。我身上也太臭了,要洗一洗才行。” “我帮你。”宋玉芳完全不等他回答,先就进了卫生间,把倒下的脸盆架收拾好,毛巾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从地上捡起刮胡刀,刀片朝外亮了一亮,嘴里还说道,“你到现在一定是没合过眼,自己做这些太危险了。” 果然是这样的,何舜清此刻看什么都觉得有点模糊,可能身体已经接近了极限。他走到客厅里,把沙发上的杂物一扫,终于可以放松地躺下来养一养神了。 宋玉芳拿着毛巾和刮胡刀,替他脸上抹了一层白沫子。 何舜清闭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向妻子诉说工作上的种种不顺:“各地分行对总处的意见是越来越大,简直把我们看成一种负累。还有zheng府里的一地鸡毛,我根本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做经济的人,倒是替公府跑腿挨骂的。这样地夹在两边,工作完全是煎熬。” 宋玉芳安静地听着,偶尔也说上一两句。 把脸刮干净之后,宋玉芳才问道:“感觉好一些了吗?头疼好一些了再去洗澡,不然热水一冲,全身血液动起来,脑袋会更加发涨的。” 何舜清睁开眼,定了定神点头表示可以,然后就去卫生间里捡起莲蓬头看看还能不能放热水。 “这里我来就好了,你去房间里找两件干净能穿的衣服。”宋玉芳抢上前来,嘴里一直念叨着,“刚才实在没想到,出门前应该先把衣服拿到洗衣房,没准这会儿都熨干了呢。” 尽管洗澡的时候赤诚相见,但两个人的心里都没有起什么念头。一直到宋玉芳搓到何舜清腰部以下,何舜清忽然开始计算,自己今年几岁了呢。也才三十五而已,却偏偏跟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说不到两句话就唉声叹气的:“你知道我在赴宴之前的一小时前,都在做什么吗?业务委员会的委员们,拿着总处与zheng府之间资金往来,逐条逐条地要求我解释。我未必每一条都说得出来,因为有些资金的去处是需要保密的,而总处虽不能唯zheng府是从,也不是凌驾于zheng府权利之上,不该知道的我们自然不能去刨根问底。但委员们似乎对此十分地不信任,言语多有刁难。” 何舜清口中的业务委员会,是各地分行对财政垫款发起反抗的产物。委员即各地的分行行长,每年会开一次会,有权利查看总处与zheng府的往来账目,并决定当年的业务方针。只有得到业务委员会的同意,才能动用地方库存来替zheng府垫款。 宋玉芳劝他道:“虽然表现得刻薄了些,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互相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吧。多则怕抢,少则怕挤兑,这句话也不知道要挨到几时才能过时。民国之初,央行的身份曾是中行的骄傲,可现在,已经成了许多人想要逃离的噩梦。” 洗完了澡,两个人找出了家里唯一一条完整的被子,相拥着在沙发上躺下。 何舜清说起他这几个月的感受,眼圈不由红了起来:“总处许多办公室都腾退了,门锁得贴紧,显得走廊特别狭长阴森。从楼上望下去,无论是支行大堂,还是外头的马路,都冷清多了,没有那么多笑声了。回到家里,就我一个人。不过跟今天这么一比,又觉得从前的样子也没什么可抱怨。我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知道孤独的感觉,原来这么难以形容。这里怀里揣着千斤重的物件,重得每跳一下都会出一身冷汗,但其实芯子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们谈到北京是如何的金玉其外,这里的人只会撒金子、拣金子,不会挖金子。那时我虽然看起来能把你的每一句话都接住,但其实并不是真心地懂得这些道理。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把民心耗尽了,收不上那些岁贡,北京就只剩下其中的败絮了。城墙还是那么厚,前门楼子一眼望不到顶,围住的却是一座没有心跳的死城。”宋玉芳把头撑起来,即使周围一片黑暗,何舜清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她说出了心里盼望,但又同时觉得这在目前看来,也许是奢望,“私心来说,我希望你能去上海工作。不是为了我们可以每天都在一起,而是那边更有个工作的样子。但是只怕我们这么想,人家也这么想呢。” “是啊,这里总还是需要有人待着的。”何舜清把她搂得很紧很紧,拍着她的背,小声说道,“很晚了,我们睡吧。” 宋玉芳默然点着头,尽管这个小小的沙发显得特别拥挤,但她很久没有在夜里这么安心过了。 ### 这日,何舜清一早来到银行,杜民发拿着电报向他说道:“湖北督军萧耀南给汉口分行发了一份电报,语气强硬,要求与行长议事。” “事?”何舜清嘴角轻蔑地一笑,一下便明白了萧耀南的意图,继续问道,“洪行长去了吗?” 杜民发一脸愁容,答道:“行长因事外出,好几天才能回汉口,行内事务暂由副行长代为主持,分行那边也说明了理由。萧耀南的意思,见谁无所谓,就想在今天之内见到……见到两百万。” 何舜清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步子变得有些绵软,沉声交代道:“就告诉汉口分行,务必按照章程办事。非常时期,希望汉口同仁以大局为重,他们所受的委屈,总处都是明白的。” 两个小时后,杜民发再次拿着电报过来:“汉口来的电报!” 第147章 终得团聚 这时候,张庆元正在与何舜清商量对九六公债的垫款问题。 何舜清抬了一下手指,只说了一个字:“念。” 杜民发没有照办,只是将电报举到何舜清眼跟前。 何舜清站着,而张庆元坐着,电报背面向他。而且,汉口的事情还没汇报给他。是以张庆元并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什么事?一个两个都成了木头。” “萧耀南带着他的手下,在汉口分行放了两枪,强迫副行长交出库存。”何舜清一脸沉重,将电报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刚刚经历过军饷风波的张庆元,心中怒气尚未完全消除,又来了这样一个消息,盛怒之下将手中的钢笔狠狠一丢。弹出的笔帽飞到半空,在白墙上砸出了一个小坑后,才落下。 何舜清在身后摆摆手,示意杜民发出去,紧接着自己也跟在后面,将办公室的门带上之后。张庆元已经这样了,他就必须忍耐住,不能两个人同时情绪化。 “先报给董事会。”何舜清说着,手托着脑袋想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再拟一份申明,态度要不卑不亢,呼吁一下湖北方面……” 话还未说完,余怒未消的张庆元隔着门大吼道:“报什么报,单方面恪守程序有什么用?!去报社登一份紧急公开信,就说中行董事会代表全体董事、全体行员,求求他萧耀南了,请他把钱换回来!” “全体行员……”杜民发记到这里时,为难地搔了一下头皮,望着何舜清求助。 “气话都分不出来吗?”何舜清的语气同样不受控地变得有些烦躁,“全体董事即可。”说完,闭着眼猛地摆了几下手。 ### 汉口的这次风波,成了压垮中行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知道自己需要改变,但同时也要等到一个时机。 次年七月,广东传来了北伐军的消息,这一天终于来了。 此时,张庆元接到一封家书,他的母亲得了重病,希望能见上儿子一面。于私来说,这是坏事,却给了公事上极大的便利,以此为由去了一趟上海的张庆元,很快就带回了好消息。国民党方面向他承诺,各路北伐军所到之处,一律对中行实行保护。 随着立场的转移,股东总会很快做出决定,派张庆元到上海主持南方事务。为了不引起北京临时zheng府的怀疑,张庆元决定只带一名秘书同行。而妻女都在上海的何舜清自然又是最合情合理的选择。 宋玉芳从得到消息起,就一直在为新家而忙碌。 等到了团聚的那一天,她抱着女儿等在火车站。 虽有半年未见,但感到工作有了新希望的何舜清,却比最后一次相见时显得更加意气风发。 宋玉芳抱着孩子一下扑到了丈夫的怀里,可她只管表达着自己对于重逢的激动,却忘了孩子对这些事情几乎没有多大的概念,反而因为挤得不舒服而小声哼哼起来。 何舜清忙收干眼中的泪水,往后退了一小步。长时间的分离,使得他面对女儿时添了许多的无措。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年就会长大许多,大到让人有些不敢认,而一年也足够模糊她对许多人的印象。 “叫爸爸呀。”宋玉芳有些着急地催促起来,她从知道家人能团聚的第一天起就在教孩子开口,但到了关键的一刻才知道,如果不常陪着孩子,废再多口舌也是徒劳的。 何舜清脸上自然挂了一点失望,也有些许的愧疚。抬起手,又不敢真的去摸孩子的脸。她的眼神那么疑惑,也许她正在奇怪,定在墙上永远不动的人,怎么忽然会说话了。 宋玉芳便想法子安慰丈夫:“过两天就好了,我去南京接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住到第三天才好起来的。” “知道,瞧你这样子,难道我还会为难自己的孩子吗?”何舜清点头微笑着,心里却不由去想,当初送孩子去南京时也是这样的,这么小的孩子总是被迫去适应陌生的环境,作为父母是有亏欠的,但也是无奈之举。惟愿从今以后,再也不用骨肉分离。 ### 各地百姓对于军阀间永无休止的纷争,早已心生厌倦,再加上银行财团的看好,北伐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至民国十六年四月已挺进上海。 中行总处也开始有计划地前往上海。最初只有张庆元与何舜清两人前来时,分行二楼腾出了一间面积不小的办公室,现在却因为不断地有同事加入,显得有些拥挤了。 为了给其他同事腾出一些空间,何舜清跟张庆元暂时共用一张办公桌,这倒省了许多事情。有什么问题,一抬头就能交流。 “蒋介石向上海商业联合会借款三百万,银行公会的意思是,公会负担两百万,剩余的就按各家银行发行额比例来分担。那样算下来,我们应该承担六十万。”何舜清说着,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马上要提,可也可以,就是一旦提走,总处的账上又紧紧巴巴的了。” 张庆元没有首先想到这些,而是关心起用途来了:“这三百万的用途……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办什么事需要花这么多钱?” 何舜清摇着头道:“详细情况问不出来,如果要我来猜测,应该是用于战后保障吧。” 张庆元又问:“单用于上海,还是?” “用途就已经很模糊了,细节更是没有提起。这确实有些说不过去,战时因为情况紧急,临时征用可以不问去向。不过以现在的形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特事特办了,还是要讲点规矩的好。”何舜清说时,把手伸向了电话机,“要不要转托几位和蒋介石走得近些的同仁,详细打听一下呢?” 张庆元抬了一下下巴,几乎是要同意了,但最终还是为难地改了口:“要不……还是照办吧。既然是公会商量通过的,而且也主动认了两百万,我们再要说上许多话,好像有点不尊重吧。” 何舜清想了一下,努着嘴点头表示同意。 此时他们都没有想到,甚至说没有想过,这样大好的形势,将在一夜之间彻底打破。 ### 自从宋玉芳搬出去以后,傅咏兮一个人住着两居室的公寓,日子还是不咸不淡地过着。对面楼下有个包子铺,那家的老板手艺好,为人也热情,见到街坊往门前过总是笑盈盈地招呼。即便是隔着马路看见傅咏兮站在阳台上望风景,也会用力地对她挥着手笑,有时候还掀开蒸笼,请她下来吃刚出炉的热包子。 前两天,她在这家的包子里吃出一张纸条,她刚想喊老板过来,谁知老板就等在角落里,一把按住她的手,低声说道:“别嚷,我做的包子都没问题,看清楚了再说,别叫人家误会我。” 傅咏兮心头一跳,把那个纸条展开来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上面用草体写着一个“傅”字,底下的一点是点在竖钩外边的,这是郁思白的暗号,只有他会这么写。 为了这个字条,傅咏兮已经称病两天了,但是她没有再接到过其他的讯号,而包子铺的老板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是不是我不该改变生活轨迹,也许他是要去银行找我呢?不对不对,字条是在公寓对面递的,那么我只能确定他知道我的住址,工作的地方却未必知晓呀。可为什么他还不出现呢,现在不同了不是吗?” 傅咏兮一个人在家里神神叨叨地反复念着这些话,想得头疼时,常常摔在沙发上,把心里种种的情绪都发泄在抱枕上。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一夜,凌晨时对面包子铺的老板开始卸下门板,准备做生意。 傅咏兮翻了一个身,面对着天花板无力地眨了两下眼,她觉得很累但又很难入睡。最后,决定起来洗一下脸,下楼吃最热乎的包子。她在期待,今天的包子也是不同的。 大门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挡在正中,吓得傅咏兮抱头跳起来。 这时,那个身影迅速地闪了进来,用脚把门勾上,双手扶着傅咏兮的肩膀,对她用力而低声地说道:“是我,是我啊!” 傅咏兮认出了声音,伸出手在透过灰蒙蒙的亮光仔细去辨认。 他瘦了,胡茬变得比以前浓密了,身上穿的布衣摸起来平平整整的,袖口和手肘的地方都没有补丁,他生活得应该还算不错。 “真的是你……”傅咏兮抱紧了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放肆哭泣,“我一直以为,我以为……” 郁思白一直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她:“别哭,你的以为没有成真。” 等到两个人都平静下来时,太阳已经露了半个脑袋。 郁思白讲起这几年的阴错阳差,一时感慨无限:“我在《申报》上看到你们银行的全体员工照,虽然你的脸就绿豆那一点大小,印得也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那就是你。事实上,当我感到局势好转的时候,我回过北京的。但是你们家搬空了,邻居说是去了天津,我又按照线索去天津找,我见到了你的父母,但从来都等不到你。我在想,你是不是嫁人……” 第148章 坐索军费 傅咏兮含泪把手指点在他的额头,却不忍心用力推下去:“我就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娶别人。我以为你也跟我一样,只是一心一意地等,不会对我有半点怀疑。” 郁思白抓着她手,把她揽在怀里:“因为我不可能再找到比你更好的人,而你却值得比我更好的人,所以我才会那样想的。” 傅咏兮被逗笑了,然后自然地问起他的近况:“你现在住在哪里呢?” 郁思白有些回避地答道:“地方常换的。没办法,时局如此。” 傅咏兮从这些反应里,猜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不是意外的事情,只是走向某种必然的时候,她没有陪在他身边。 为了跳过这段尴尬,郁思白试着问起傅咏兮在上海的新工作。 两个人渐渐开始谈得热络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不和谐的打斗声。 郁思白反应最快,首先冲到阳台上去观察包子铺的情况。 果然打斗是从那边传来的,五六个身着蓝色短裤,臂缠白布黑“工”字袖标的人把老板一家捆起来,试图装到一辆卡车上。车斗内已经还站着十来个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的男女。郁思白感到大事不妙,一个箭步冲到大门口。 这一次,傅咏兮快他一步,牢牢抵在门上,问道:“你干什么去,又要消失吗?” 郁思白知道傅咏兮在担心什么,但他做不到为了消除这种担心,而耽误救人的时机。他把手伸到傅咏兮背后,用力够着门把,急得眼里直泛泪光:“对面出事了,而且很可能会有命案!” “对面是谁?”傅咏兮瞪大眼睛望着他问道。 郁思白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回复道:“受害者。” 傅咏兮继续发问:“什么样的受害者?” “无辜的……” “我是问你,对面的人只是偶尔地帮助你,还是可以跟你以‘同志’相称?”傅咏兮激动地把他往里头连推了好几下,“就算是那么多年没见面,你还是会在人海里迅速认出我来。同样地,我对于你的每一个眼神,都了如指掌,你不告诉我的事,你的眼神都告诉我了。你看到那些人的穿戴了吗,统一的着装意味着蓄谋已久,你这样冲下去毫无意义!” 听窗外的动静,刚才那辆卡车已经载着满满一车的人绝尘而去,郁思白的眼睛里冒出了凶光:“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傅咏兮往后退了两步,情绪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她披起外套,淡定地对郁思白承诺:“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会去帮你问清楚。但是!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不在了。那么我会以‘你们’的身份,到处找你,直到找到,或者……直到我不能再找。” 说完,门被砰地关上了。 郁思白清楚,傅咏兮是如何地言出必行,这让他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他是为了承诺而来,这个承诺虽然没有那么具体地说出口,但他心里认定,应该包括了时刻保护她的安全。 ### 常凯申为了进攻武汉国民zheng府,对付退守长江北岸的军阀孙传芳,急需大量军费。于四月底决定,通过苏沪财政委员会发行国库券三千万元,以江海关所收二五附加税作抵,附加税收入则由中航另户存储,作为还本付息基金。 消息传开不久,蒋介石的财政委员会倾巢出动,奔赴上海各家银行,提出垫借要求。当初中行所期待的希望,在四一二zheng变之后,又变得渺茫起来。唯一能让人勉强苦中作乐的是,军阀要钱直接掏枪,国民党还不至于,他们只是坐索,生命安全上暂时还有保障。 这天,上海分行行长办公室内,传出一声几近哀求的哭嚎:“拿不出那么多,三十万已经是极限了。” 声音来自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花白头发,发际线高高地退在头顶心上,鼻梁上架的玳瑁边眼镜,镜片上糊着一层白雾。此人便是上海分行的行长韩章,这位跑楼出身的银行家,自大清银行起就是上海的经理,在他的坐镇下,上海分行历经起伏而屹立不倒。民国元年,刚刚由大清银行改组为中国银行时,韩章就曾被时任上海督军的陈其美无故关押了半个多月。似乎正是那一次,从此开启了中行乃至整个华商银行屡屡遭遇勒借的悲剧。此时,韩章眼中的泪,为的不是眼跟前的麻烦,而是这十数年来不断地抵抗自救,却永远跳不出泥沼的悲哀。 财政委员会的钱公明拿拳头一直砸在办公桌上:“中交两行各认五十万,并不是很大的数目。当此非常时期,前方将士为着最后的胜利浴血奋战,而你们准备冷眼旁观这个国家继续地分裂下去吗?” 韩章看着这个满口官腔的人,几乎有些认不得他了。沉默了一晌,韩章拿下眼睛,就着衣角擦了又擦,身子激动地发起颤来,他不敢再以旧交情称呼,却依然期望钱公明还能记得从前的艰难岁月:“钱委员,你也做过交行的分行副理,我们是什么难处,别人不晓得,难道你也不体谅吗?吃紧的时候,看见地缝里的一个铜板都能两眼发光。” 钱公明愣了一下子,几度开口都咽了下去。最终,还是选择了丢开交情,只谈公事:“我知道,我也明白你们不容易。可你要知道前方将士更不容易,人家都是拿命办事,而你只要多打几个电话疏通疏通,还能难得过人家?” 这种熟悉的论调,把韩章心头积压了多年的怨气,推到了情绪的顶点:“这种话从前都是北洋军阀在说,我倒也不指望北洋垮台了,这话就能从此绝迹,可无论如何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你的专业、你的履历、你的理想,在官位面前皆可抛弃吗?你要知道,这些电话打出去不只关乎政局,也关乎地方行市,甚至是整个国家的经济大局。我不管你们的理由有多冠冕,野蛮粗暴不是解决中国现状的办法,而是更加把国家推向地狱!每个人站立的地方不同,报国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我对国家的忠诚,就是看好经济钥匙,清清白白地告诉储户,我们的每一笔钱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 此刻的钱公明已然将未来的财政大权视为己无,提前端起了zheng府要员的架子,自然受不得这些教训,尤其因为他清楚这些话是正确的,这更让他感到难堪继而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意思,认为我们独裁吗?!我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你三分颜色,你居然敢跟我开染坊?” “钱委员!”就在吵得不开交之际,何舜清闻讯赶来,进门先拉着钱公明的手紧紧摇撼,拍着他的肩膀,先向其弯了一下腰,以期望降低他的怒意,“韩行长说的并没错呀,上海这边的确库存不多。去年南方各省从这边运走充作军费的现洋有五六千万之多,致使上海市面一直吃紧。全靠了从国外购进的一批白银,紧急交付南京、杭州铸造银元,才得以稳定市场。后来无论北伐军打到湖北还是江西,我们总处都有密信带到,请各地分行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搞经济比不得打仗,快时几天就能攻占一座城池,你若没忘记北洋zheng府闹的停兑令,就应该要有警惕,一步踏错是要花了几年才能补回来的呀!” 钱公明抽出手,傲慢地哼了一声,他依然不改立场,只是对于何舜清的低姿态稍感满意罢了:“我就讨厌国人这点习惯,这才到哪一步,就开始邀功了。” 何舜清苦笑道:“这怎么是邀功呢?我刚才在外边,听里边谈话的意思,却是钱委员贵人多忘事,把我们过去的诚意都给略过去了。” “过去的诚意?”钱公明冷笑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我要的是现在!” “三十万,就是全部的诚意。”韩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着手帕来回揩着脸上的汗和泪,语气显得卑微而绝望。 钱公明晃着手指,转身如风卷一般离开了中行。 何舜清闭起眼睛,他知道这意味着会有更大的风暴来袭。 ### 几天后,宋玉芳手牵着穿公主裙的小宝出现在傅咏兮的公寓内,脸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 傅咏兮的眼睛一直在注意身后的房门,她担心对这里的一切陈设都了如指掌的小宝,会在无意的玩闹中,撞破躲在家里的郁思白,因而根本无暇顾及宋玉芳的情绪。她甚至对好友的到来,表现出了些微的不耐烦:“大晚上的,你把孩子打扮成这样,领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同样心事重重的宋玉芳根本发现不了什么异常,只是唉声叹气道:“学校组织孩子们排演节目,本来说好了今晚正式演出,家长都要到的。可是中行那边出了点麻烦事,舜清不能够去了。” 原来是这样,小宝这孩子的性格,一旦生了气,就坐着不动不说话。因为特殊的缘故,傅咏兮竟然为此感到有些高兴,笑着点了点小宝的鼻头肉:“呦,瞧这小嘴撅的。好啦,我知道你爸爸不好,回头阿姨帮你教训他。” 第149章 下定决心 小宝抱着胳膊,煞有介事地哼了一声,对着她妈妈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得意。 宋玉芳知道,孩子是在和自己说,明眼人都知道爸爸该教训!她对这个眼神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在她看来,孩子虽然没错,可大人的苦衷更多些。因就严肃地纠正起来:“不许这样,快跟阿姨说爸爸不是故意的。” 话才说完,小宝就扭着小身板委屈地直掉泪,嘴里含含糊糊地在抱怨“妈妈最坏”。 宋玉芳拿手捂着脸,极力地克制着眼泪。 傅咏兮这才觉得宋玉芳今天有些反常,居然跟自己的孩子这么过不去,不由嗔道:“你也是的,夫妻感情再好也不必这样伤孩子的心。大人答应的事儿又办不到,不能怪孩子生气。总是大人迁就孩子才对,你们却要孩子迁就大人,还不许她不高兴。你这样教孩子可不对,难道你希望让她养成一种意识,承诺是可以不履行的?” “当然不是。”宋玉芳转过身,面对着傅咏兮,一脸苦涩地解释着,“我只是觉得舜清做事太苦了,哪怕是为了哄孩子,我也不忍心这样表演。这事儿细说起来话就长了,要是处理不好,中行或许就没了。”说到这一句,不由掉下泪来。 “怎么了?”傅咏兮是清楚的,中行在对局势的判断上非常睿智,在北伐期间就给予过许多帮助,更有一部分股东直接参与了庐山密会,为四一二反gong清党提供了资金支持,照理中行应该借此更加稳固地位才对。 宋玉芳定了定神,慢慢解释道:“前一阵儿,常凯申派了人通知上海分行,要求垫五十万军费,说少一分都不行。可是实在拿不出呀,不能库房有多少就取多少吧,摆着的钱不是闲着的钱,哪里能不经董事同意就随便支用呢?闹得不欢而散就算了,今天早上分行又接到了电报,责令两天内预购国库券一千万元。一打听才知道,有人向常凯申说,以前吴佩孚、张宗昌都问中行拿过军费,而且每回必是几百万的数目,一天之内就能拿走。今次连区区五十万都不肯出,一定是存心刁难。这可是太冤枉了,吴佩孚是问张君要过军费,可是关了一夜也没要出来呀,最后只好放了他。至于别人,那是要吗?都是明抢的,电报上却说成是大款接济军阀。从前那些共识,大概都要翻过去了。” 傅咏兮气得青筋暴突,连声问道“如果打军阀是为了自己做军阀,那么当初支持他的意义在哪里呢?” 宋玉芳无暇去谈政治,只是在担忧中行的困境:“舜清得到的消息是,如果电报没有产生效力,就可能会缉拿韩行长。再没有效力,就要没收各地中行,彻底改为中央银行。你说这种情况下,换做是你,忍心跟孩子站在一边,说她爸爸的不是吗?” 这个答案,一直到宋玉芳带着孩子离开,傅咏兮也没有给出答案。她在想像小宝这么大的孩子长大以后,会养成什么样的性格呢,他们会是信奉言出必行的一代吗?这个时局这个环境,让许多人,尤其是心怀大义之人,不得不放弃对家庭的担当,不得不对孩子有所亏欠。这些苦衷,将来的人会懂得吗,他们能理解这种为了对天下的仁而永远把辜负留给家人的人吗? 郁思白躲在漆黑的屋里没有出来,他在心里谋划着什么,但又因为缺少与外界的讯息,不敢立即下决断。 傅咏兮也没有走到房内,与他争论一些主义上的话题。 一直到天蒙蒙亮时,两个人同时起身,拉开中间的那扇门,对面地站着。他们似乎都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个发生了改变的自己。 “你都听到了?”傅咏兮的一问,姗姗来迟。 郁思白缓缓地一点头,也就更加肯定了自己对于主义的选择:“即使常凯申实现了国土上的统一,但独裁不推翻,那就不能说北伐是完全成功了。”他伸出手,带着无限的诚意与期待,向傅咏兮说道,“跟我走吧,为了我们两个不再分离,为了我们的同胞不受欺凌,为了寻找这个世界更美好的未来,我们离开这里,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一条路来!” ### 中行为了保全韩章,不得已向常凯申低了头。这种困难的时候,偏偏宋玉芳的母亲染了急症。她想跟傅咏兮商量一下,能不能托她帮忙每天晚上去学校接孩子回家。 但是,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傅咏兮总是不停地以各种理由请假。在银行里碰不到面,宋玉芳只好选择来公寓找她。 “咏兮,咏兮!” 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把郁思白吓得冷汗直冒。今天不同往日,并不是他躲起来就会没事的。这是他们决定离开上海的日子,行李已经收在了一边。船票也买好了,一旦这时候被宋玉芳撞见,可不是走不走得成的问题。 “咏兮?不是说得了感冒,想在家里躺着吗?”宋玉芳等得有些心慌起来,“千万别是烧得晕过去了呀!” 郁思白听见门锁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刻就想到了,以她们两个关系,极有可能是有钥匙的。情急之下,他只好冲进杂物间,如往常一样推着柜子堵在门上。 “哎呀,船票!”郁思白忽然想起来,最要紧的东西,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可是这时候再要去拿,根本不可能了。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宋玉芳先去傅咏兮屋里看了一眼,发现床铺是整整齐齐的,里面的陈设也有些不同,似乎变得空旷了些。她带着疑惑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正好看见了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两个皮箱。视线再一挪,便拿起了桌上的船票,还喃喃地说了一句:“两张?谁呢?” 与此同时,办完事回来的傅咏兮,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住了。她是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最终才决定不告而别的,这与她平时的行事风格实在相去甚远。 “你这是?”宋玉芳不可置信地举着那两张船票,用眼神向她求证。 傅咏兮忍着泪花,点了点头,又惭愧地低下了眼,轻声说道:“我要离开上海。” “你一点儿没告诉过我。”宋玉芳也很愧疚,她想傅咏兮不会无缘无故性情大变的,一定是自己太忙于自己的生活,而忽略了对朋友的关心。 “确切地说,我是准备溜出上海。”出于信任,傅咏兮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四一二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还能让你对这个新zheng府有期待吗?” 只要这样一问,宋玉芳便全都明白了,坐回到沙发上,长吁短叹起来:“为了保住中行,常凯申要一千万,就答应一千万。只向他提了一点小小的请求,因为立即支付实在办不到,请他宽限几个月。张君的父亲是六月走的,常凯申七月去凭吊。以为是来言好的,结果却是来毁约的。他连一个月都等不得,哪怕人家家里办丧事也不肯饶过。” 傅咏兮往杂物间看了一眼,这才答道:“还有帮着他打仗的共产党,甚至是国民党。我不认为现在还有所谓的国民党,真正的国民党已经死了,死在常凯申的屠刀之下!现在的国民党,是一群鸠占鹊巢的败类!我不想再傻傻地相信只要人人做好自己,就能够迎来光明。我觉得这条路是绝路,我不能再走下去了。我不要等,我要出去找,纵然是死我也去,万一我能拿命撞出一条活路呢?”她激动地握起了宋玉芳的手,她知道短时间内说服已经有了家庭的宋玉芳是很难的,但她至少希望能够得到好友的理解,“别人不明白,可身为女人,我们最明白,自由都是拿命换的。” “是,你说的对。出去才是路。可是……你为什么说是溜?”宋玉芳虽然很惊讶,但她没有把傅咏兮的打算看得很严重。一个无党无派,专心经营银行的进步女性,去哪里做什么,似乎都不该这样偷偷摸摸的。 “因为……”傅咏兮缓缓地站起来,望着门缝里的那双眼睛看了许久,才道,“要走的是两个人。” 宋玉芳这才察觉到,一个醉心工作的人开始变得爱赖在家里,一定是有不寻常的原因。 果然,多年没有消息的郁思白打开了房门,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宋玉芳面前。 傅咏兮擦了眼泪,对宋玉芳说道:“我对你从来不撒谎,他肩上扛的是蒋介石要的人头。而我……是要跟他走,我想去看看他的世界。” 宋玉芳不断地来回看着他们两个人,心潮一起一伏,始终难以平静。 “我帮你。” 这一句石破天惊的回答,勾动出傅咏兮满腔的不舍,和总也流不完的眼泪。她紧紧地抱住宋玉芳,哭着问道:“你不怕吗?” 宋玉芳却笑她傻:“你的爱人是常凯申恨的人,可我的爱人也不是讨常凯申喜欢的人呀。从不喜欢到恨,差的只是一点时间,一个导火索。所以,这方面我一点都不在乎。”说着,抬手去擦傅咏兮脸上的泪珠,带着哭腔说道,“但我在乎,我在乎你的安全!” 第150章 终章 郁思白被她们这样的友谊所打动,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些尴尬。不是只有拆散恋人、分离骨肉才是残忍的,让志同道合的朋友从此天涯一方,又何尝不残忍呢。 这时候,宋玉芳向他们问道:“如果你们肯信我,就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完全不需要去征求郁思白的同意,傅咏兮百分百地相信宋玉芳,脱口就答:“我在码头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这两天我一直在家里敲敲打打,告诉邻居在为搬家做准备。八点钟,搬场公司的车子会在楼下等我,到时候我会让思白藏在箱子里。等顺利到了那边,我们就坐船离开。” 说到“离开”这个字眼时,两个人的心同时痛了一下。 宋玉芳很快却摇头表示不赞成:“现在上海到处都是眼线,如果有人拦车要求检查,你该怎么办?” 此时,郁思白插言,说了唯一一句话:“想出去就要承担风险,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间小屋子里。” 再看看傅咏兮,一直地点着头,看样子也是非走不可的。 想了一下之后,宋玉芳心里就有了一定的把握,说道:“我有办法。” ### 八点钟,搬场公司的车准时到了楼下,一切计划照旧,只是车子朝着女子银行的方向开去。 宋玉芳和傅咏兮一道,神情淡然地找到了仓管员,问道:“那台坏掉的记账机呢?密斯傅今天搬家,租了一辆装货的车子。我就想到了记账机不是要寄回美国原厂才能修嘛,那就干脆借她租的车子用一用好了。” 仓管员闻言,笑起来道:“你二位总是这样,人家是为了自家省几个钱,搭着银行的便车去,你们却是倒过来的。”说着,便拿了钥匙去开门。 记账机分量不轻,所以围过来三个男职员,一起帮忙抬箱子。 宋玉芳跟在他们身后,走到仓库里随意地转了转,然后先一步出来,把两张盖银行印的封条偷偷交到傅咏兮手里:“去把这个给他贴上。” 傅咏兮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翻进车里把装人的箱子伪装成银行的公物。 车子顺利出发,经过卡口的时候,也毫无意外地被拦了下来。像这样大件小件过路卡的人,现在是最容易被关照的对象。 宋玉芳率先下车,对过来检查的警察解释:“两箱行李都是衣服,男的女的都有,这倒可以看的。”说着,主动翻开行李箱,争取警察的好感。然后又主动地揭开银行的封条,“这边是两台记账机,预备送回美国工厂返修的。” 箱子打开,只见里头放着立式记账机,底部用铁架支撑,上头像打字机,但又比打字机多出两倍的按键。 傅咏兮在旁观察着,一见警察有话说,就拿着两人的名片,递上来解释:“我们是在银行做事情的,你们局长的太太还常常跟我们一处玩儿呢。” 警察看了名片,果然是那么回事,转过头交头接耳地说了两句。 宋玉芳也主动解释着自己的难处:“这个机子看起来像打字机,其实还能记账呢,也能做算术。唯一一点不好呀,就是娇贵,特别容易坏,坏了国内还没人能修。以前也出过问题的,为省几个钱,找了懂机械的老师傅来,结果没修好不说,还把机子弄得动不了了,维修费反而更高。老师傅说这里面的零部件比钟表还精密,碰坏一个,就是好多钱呢。”说着,慢慢地走下车来,从手包里掏出一叠钱,悄悄塞在了警察手里,“帮帮忙吧!你看我为了怕出事,裹得这么好。你们站一天岗不知要排查多少车子呢,动作太慢耽误事儿,可动作太快撞坏了东西,我就要赔钱了。” 终于,警察在两个女人喋喋不休的解释下,决定放行。 坐回车内的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们都想说些什么,但碍于搬场公司的司机在场,却只能装作这一段路途无足轻重。 “师傅,开慢一些,不着急的。”傅咏兮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向宋玉芳传递着惜别之情。 而宋玉芳却拍了拍她的手,反而去向司机说:“还是快些吧,还要把箱子送还到银行,耽误了事情又更麻烦了。” 傅咏兮扭过头,错开了宋玉芳投来的目光,她实在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直到下车卸货的时候,傅咏兮都是维持着这种躲避的姿态。 宋玉芳也不逼她,只在上车回程的时候,从汽车后视镜内望着傅咏兮的身影,格外用力地笑起来:“那么……明天见吧。”声音明朗得好像这句话,一定能够成真似的。 直到车轮在地上碾出两道车辙印,宋玉芳才无可遏制地痛哭起来。 傅咏兮隔着窗子看那冒黑烟的车屁股,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一张哭泣的脸越来越清晰。她在心里希望,今天的离开能够换来下一次的重逢,然后永远地团聚在阳光下,诉说她们曾经热烈而跌宕的青春。 ### 不久后,国民zheng府财政部计划以中国银行作为中央银行,前来与张庆元相商。财政部的计划是,名称使用中央银行,zheng府股份须多于商股。 在旁亲耳听见这个要求的何舜清,以身体不适为由暂时退出了会议室。他大步跑进盥洗室,将门牢牢反锁。颤着手转开水龙头,以水声掩盖自己的哭泣。 他进中行这十余年来,从不迟到早退,连基本的休假也没提过,不曾要求过加薪,甚至在最困难的时候,主动缩减年薪。这样拼命地工作,无私地付出,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重新回到银行人事与财长共进退的老路上去吗?时间的流逝有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逝掉的时间换不来任何一丝光明。 当然,张庆元是不可能接受这种方案的,他不想也不可能成为中行的罪人,更不会背叛这十余年来全体同仁以不懈的奋斗所换来的自由。以强硬的姿态,电告各地分行,关于中行归并央行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以此稳定人心。而财政部看到这样的表态,也只好勉强保住颜面,宣称从未就此事进行过讨论。 虽然归并计划无疾而终,但中行也并没有因此而躲过国民zheng府的无度索取。为筹措央行,常凯申勒令中行速筹一千万元,并提出要在南京与张庆元碰面。经历过无数次扣押事件的张庆元,将电报一丢,一门心思寻求与华商同业结成联盟,共同抵御日本对青岛金融市场的野蛮吞并。 有一日,宋玉芳很突然地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何太太,警察带着逮捕令,把总经理跟何秘书都带走了,我们分行的库存也被查封了。” 此时的宋玉芳业已习惯了这样的折腾,没有任何的惊慌,只是神色严峻地问道:“罪名是什么?” 电话那边,同样对营救高层感到习以为常,冷笑着回答道:“又说是贪污。财政部还成立了审查小组,把总经理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这里的账查完了,还要去你们的公寓搜查个人财产。我先通知你一声,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挂了电话,宋玉芳急急忙忙跑到学校去把小宝安置在娘家,以免那种场面吓坏了孩子。 为了审查小组来时,不要把家里翻得太狼狈,宋玉芳准备把要紧的资产,先行梳理出来,到时主动拿出来,也可保全家人的一点隐私。 当她核对完家里的银行存款时,心里那股愤懑和委屈,终于到达了顶点。她竟发现辛辛苦苦那么多年,攒下来的存款,也不过就是她在银行里接待的阔太太们,一年用来买鲜花赏玩的钱。 如果没有逮捕令,她不会把收入差距看得那么重,她只会望着那些肚子都填不饱的人,庆幸自己的日子总算富足。可现在她平静不了,她不服的不是不如人家家底厚,而是靠吸穷人血的生活奢靡横行霸世,而以最大热忱干事业的却要这样卑微地乞求生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理直气却不能壮,而别人理不直气却很壮。她不想坐以待毙了,她厌倦这种反反复复的无理取闹,她想把无止尽的自我证明统统结束在今天。 当审查小组风风火火向着何舜清的公寓而来,转到最后一个路口,眼前的景象令他们惊呆了。 宋玉芳把整个家都搬到了马路上来,自己端在中间。两手边各有一个玻璃门的柜子,里面摆满了器皿,连家里吃饭的碗筷都在其中。玻璃上贴着一张清单,小到牙签,大到瓷器花瓶,价值几何写得清清楚楚。 审查组的车子根本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路口,下车步行。 宋玉芳昂着头站起来,两手张开伸得笔挺,主动解释了起来:“家里的东西我都归置好了,衣服归衣服,首饰归首饰,钱归钱,统统都写上了价码,完全是按照银行查封个人财产那套办法。”然后,把手按在身前的书桌上,把分好类的资产一堆一堆地亮出来,高声数道,“现金总共是五百零七十八块五毛四,两个人的银行存款一共是两千零七块一毛五。还有我们夫妻名下的银行股份,票据都在这里。这个是我的工资流水单,这个是我丈夫的……” “何太太,这是……何必呢?”审查小组感到很为难,来时的盛气凌人在下车的一刻都化成了灰。 “何必?”宋玉芳冷声大笑道,“你们都说他贪污了,还问我何必呢?我不知道人格对于你们来说值多少钱,对于我们夫妻绝对是无价的。” “你这么做,让财政部颜面何存呢?” 宋玉芳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面镜子来,拿着手柄一转,一直照到这些人跟前:“脸长在自己身上,问别人做什么?每天都洗干净了,揣身上别忘记,那样就没人会说你们不要脸。” 这边的阵仗吸引了不少人打开窗户看热闹。 审查小组的人站在路中间,一时竟觉得进退两难。 宋玉芳可不管他们记不记恨,两手重重拍在桌上,使出浑身的力气,从丹田里喊出来:“你们可看清楚了,查明白了。真君子,一生河边走,从来不湿鞋!” 道路两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宋玉芳身后,多数住着中行的员工,他们带头鼓掌叫好。 这让调查小组的人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互相小声嘀咕着,赶紧离开为是。 “什么时候放人?”宋玉芳快步追上去,挡在驾驶室外,一手死死按住车门,一手插在腰间,非得要个说法不可,“不会是怀疑我们把钱转到了我娘家,或者是南京何公馆吧?那就接着查,我跟着你们一路去。免得两家上人不理解,以为这是羞辱。我亲自动手翻,绝不让你们做这个恶人。” 最后,被财政部派出来调查资产的小组,硬生生被逼成了中间的调停人。 ### 生活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何舜清又一次从枪膛下脱身,然后游走在危险的边缘。 《小说月刊》开始连载一部题为《北方银行》的小说,一时间成为上海市民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 宋玉芳也是忠实的读者之一,以她从业者的目光来看,这部小说之所以能获得轰动的原因,可并不是简单用才情、运气所能概括的。 “你怎么也在看这个?”何舜清站在妻子身后,略望了一眼标题,便走到餐桌前坐下,喝了一口热牛奶。 “你不知道,礼拜六四点钟发刊,三点钟就在门口排长队了。”宋玉芳把书举到他跟前,眼带笑意地冲他说道,“尤其这个北方银行里的人与事,不得不让人联想,这是在影射你们呢。” 何舜清也笑了一下,说道:“总处已经给行员发公开信了,希望大家对银行有意见能直说,而不是勾结外头的有心人士,生出这些是非来。” “是非?”宋玉芳摇了摇头,“我看你们是没当回事儿,你要是认真读一遍,绝对不会认为这是非是平白惹出来的。” 听见她这样评价,何舜清自然地提起了兴趣,接过书扫了一眼道:“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呀?” 宋玉芳挺着肚子慢慢站起来,去书房柜子上取了一本笔记下来,说道:“我给你都剪下来贴好了,你好好看去吧。看完了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句话。” 何舜清没有对此太在意,可是当他真正拿起书翻开第一页时,就再也没有放下来过。 一直到深夜,宋玉芳来催促他睡觉,他才终于把后记也看完了。 “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何舜清拿起后记,念了一段,“我们通常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认为故事到了最后必定是恶人受罚、好人圆满。为什么这么想呢?因为深深知道这样的事情很难发生在现实中,就以文字造了一个美梦,借此给自己希望。我的《北方银行》,就此以非常规的结局落幕了。因为我向着远方拼命望,并没能望到时间的尽头,也就猜不出这些人最终会去向何方。但我知道,他们会一直在路上。” 宋玉芳笑着点头道:“总算和你有默契,我也认为这个后记更耐人寻味。” 何舜清总算是搞懂了这部小说成功的秘诀,实在是太了解中行,在过去的北京如今的北平所发生的一切了。他看着作者的名字,不由地感到了一阵疑惑:“冷子兴……他是把我们银行当成荣国府了吗?那么,在他眼里我应该是荣宁二府中的谁呢?” 终于等到他谈起作者了,宋玉芳眯着笑眼,问道:“你把冷子兴看成哪一个ta了呢?” 妻子对于这部小说意外的追捧,让何舜清感到有些不同寻常,继而想到她这个曾经的局内人如今的局外人,好像是很值得怀疑的:“你好像对这个作者很有研究呀,不会是……” 宋玉芳赶紧摇了摇头:“没有研究,只是觉得这位才女与我有缘,或许上辈子起就是朋友呢。” 何舜清再次陷入了困惑,嘴里小声念起来:“冷子兴,冷子兴……”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想到一个久未提起的名字,“冷秋月?” 宋玉芳虽然认为这是最大的一种可能,但自己还没有时间去证实,因而不敢完全肯定地说是。 往事浮上心头,何舜清以为,也许自己这一生之中,最不平凡的一个决定,便是对女子打开了中行的大门。这一开,改变的不只是女子的命运,也包括了他的人生大门。想到此,不由地揽着妻子笑了起来:“她也是在路上的人呢。” 宋玉芳非常认同地笑了一下,望着窗外蒙蒙亮的天,依然以一颗未曾变老的少年心,说道:“只要我们学会站起来,走出去,世界就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