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文》 第一章 那是个四面环山,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一个少妇坐在光线昏暗的茅草屋里,怀里紧紧抱着刚刚满月的男婴。在她的身旁睡着她的男人,他搂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虽说已是阳春三月,但寒冷一点也不比冬天差,虽然门窗紧紧的关闭着,但仍冷风习习。少妇紧张地注视着屋门,生怕又有大兵闯入。 昨天下午,大兵一队接一队的从门前的土路上开过。拖着大炮的卡车前后左右踉踉跄跄地跟随着士兵。卡车的驾驶门上和长长的大炮筒子上印着白色的多角的像星星的标志。入夜,大兵停了下来,炮车就停在院子的门口,那满身灰尘的士兵吵着、嚷着闯进了屋,凶神恶煞一般,直吓得少妇和男人浑身哆嗦。“快给我滚,滚!老子都两天没睡觉了,还他妈的不倒地方!”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男女主人和孩子赶出了屋,十几个士兵便倒头挤在土炕上呼呼睡去。炕上没有地方睡了,后进来的士兵拽过被子,铺在地上也呼呼睡去。少妇和男人被赶出门外,蜷缩在柴禾垛里。他们把孩子贴在自己的怀里,不时搓着手,揉着脚,艰难地熬过了这一夜。 天刚亮,这些兵扑扑腾腾跑出了屋,跟在炮车后又向前开去。少妇和男的爬出柴垛,跺跺早已冻僵了的脚,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孩子没有冻着,父母的体温给他们抵御了严寒。他们终于可以回屋里了,少妇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简单地做了点饭菜,搭对着丈夫和孩子吃了饭。 大兵依然过着,不时有的闯进屋,要水喝,要东西吃,翻箱倒柜地折腾一阵儿,拿上他们需要的东西便摔门而去。 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的兵,过了整整一天。傍晚,大兵终于过完了,小村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可女人心神还是不能安宁,她搂着婴儿,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门外,生怕还有兵再闯进屋来。 半夜,声声巨响惊天动地。少妇和男的双双从睡梦中惊醒。婴儿和另一个孩子都被吓醒,哇哇地哭了起来。 “别怕,别怕,是打炮的声音,有爸、妈,不哭,不哭。”三十几岁的父亲哄劝着大孩子,也是安慰着妻子。 “轰隆隆!”声音更大了,那炮弹好像就落在前山上,震得小茅草房都忽闪忽闪的。 “你们先睡,我到外面看看。”男的来到屋外,倚在门旁,前山那边时隐时现的火光和枪炮声使他明白,那里正在打仗。 “轰隆隆——”一颗炮弹就在紧挨小房的后山上炸响,火红的弹片哗啦啦砸在房盖的茅草上,茅草腾的着了起来。 “孩儿他妈!孩儿他妈——”男的喊叫着返身进屋。 “快跑,房子着了!” 他一手抱起婴儿,一手拉着大孩子,急切地奔出屋。女人也跟了上来。刚出屋门,房盖哗啦啦塌了下来,顿时室内火光冲天。 好险啊,男的和女的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啊——”少妇抱过婴儿,放声地大哭了起来,“东西一样也没带出来呀——” “哭啥啊!快走,一会儿又打炮了,在这等死啊!”男的大声地呵斥着。他背起大孩子,拉住女人的手,向西壕沟跑去。 他们跑啊跑,穿过壕沟,穿过树林,越过山梁。那枪炮声依然那样响,就好像时刻都跟随着他们。 “往哪儿跑哇?这是——哪儿?”女人跑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到地上,辨别着方向。 男人也跑累了。他停了下来,放下背上的孩子,呼呼地喘着粗气,用手背擦着满脸的汗,回头向山梁后面的村子方向望去,那里火光熊熊,前山方向的枪炮声依然那样响。 “去哪?我也不知道,反正家是没了,回不去了。哇——”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啊,孩儿他爸,要不先去我妈家吧,避一避再说。”女人安慰着丈夫。 英家村,距离这儿有十多里路,毕竟离这儿远些。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带着一家人连夜投奔到岳父家,暂时安顿了下来。 过了好多天才从老家传来消息,那场大仗就在村子前山那边的黑峪岭打的。是国军和联军打的。说来也怪,国军那洋枪大炮,硬是没打着土枪土炮的联军。据说联军巧妙地突出包围,向山里溜走了,国军连一根汗毛也没捞着。村子在他们那夜跑出之后不久,国军为了解气,也为了报复为联军提供方便的老百姓,没头没脑地向村子里开了炮,有的人跑出了村子,有的人没等跑呢,不是被炸死了,就是被烧死了。整个村子房倒屋塌,一个人也没有了。 “真险啊,幸亏跑得快,若不然一家人——”男人好个后怕。 “你们就在——这——住吧,别——,别想回老家的——事儿了。”体弱多病的岳父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明儿个我找老韩东家再租二亩地,也够你们活的了。”大舅子说。 这正是男人和女人所愿意的,他们就这样在异地他乡生活了下去。男人给那怀抱着的婴儿取名思文,小名恋儿,可能他还留恋着他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今后也只能寄托于小儿子的名字了。 转过年,恋儿的外祖父去世了,舅舅变卖了家产,搬迁至毗邻的朱家村。 再转过年的春天,村子实行土地改革,恋儿一家分到二间房子,五亩地。再也不用租房住,租地种了,彻底的是这个村子的一户了。村里的人们也都像恋儿家一样,第一次在自己分得的田地里劳作,那个喜兴劲儿啊,就别提有多足啦!等到秋季刚临,火红的高粱穗儿弯下了头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敲响了锣鼓,吹起了喇叭,秧歌扭起来了,高跷踩起来了,人们兴高彩烈,欢呼雀跃,庆祝新中国的成立。家家的屋子正中的墙上都挂上了毛主席的画像,是毛主席把人民从苦海中解救了出来,使他们有了房子住,有了地种,再也没有硝烟弥漫的战争了,你说人们能不高兴吗?恋儿一家也同村子里的人们一样高兴,但谁能曾想会有灾难降临这个家庭呢? 第二章 恋儿刚满四岁那年,母亲生了他的小妹妹,这给本来就很困难的家庭又增添了新的负担。母亲是个很要强、很俭朴的女人,月子里她没有吃到一个产妇应吃的东西,也没有享受到应享受的待遇,她拖着虚弱的身体,仍操持家务,忙里忙外。她病了,卧床不起。父亲将恋儿的奶奶从城里的叔父家接来侍候母亲。一天,奶奶摸着母亲那滚烫的前额,焦急地对父亲说:“你媳妇病得不轻啊,可不能再挺下去了,得赶紧治啊!” “钱,药,上哪弄去呀……”父亲一脸的无奈。 “快去找你大舅子借去。”奶奶逼迫着。 父亲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目光呆滞,喘着粗气,吃力地从牙齿缝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快去——”。 父亲来到舅舅家时,舅舅家正准备吃晚饭。 “思强来了,快坐。”舅舅招呼着。 “还没吃饭吧,来一起吃吧。”舅妈让着父亲。 “不,不吃,我不饿。”父亲呆呆地坐在炕沿上。 “你来有啥事?”舅舅端起饭碗问。 “没,没啥事。” “双兰的月子好么?孩子好吗?”舅妈关切地问。 “好,好,可是……” “可是啥?快说呀!”舅舅不耐烦了,放下刚端起的饭碗。 “双兰病了,正在发高烧。” “治了没有?”舅舅追问。 “没,没有。” “咋不治?”舅舅急了。 “没,没钱……”父亲难为情地说。 沉闷,沉闷。父亲虽没明说此次来的目的,但舅舅、舅妈还是听得懂的,可他们谁也没说一句话。 父亲默默地离开了舅舅的家。他无可奈何,天天拿着鱼网到河边捕鱼,以解心中的烦闷。他学过医,知道只要打几支消炎退烧的药,媳妇的病就会好的,可他手无分文。打了一天的鱼,傍晚,拎着鱼网和几条小鱼回到了家。他把鱼洗净,让奶奶给母亲煮鱼汤喝。鱼汤煮好了,奶奶端给母亲,可母亲连喝汤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拉住父亲的手:“快——快去,找我——哥哥,救救——我。” 父亲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点点头,疯一般向舅舅家跑去。 “我们哪有钱啊!”舅妈听到父亲的来意后,脸阴沉沉的。 “咋没有!快把前天卖棉花的钱拿出来,救妹妹要紧!”舅舅急了。 舅妈不情愿地拿出卖棉花的三十元钱递给父亲。父亲飞也似地跑回家,母亲已浑身抽搐,不停地喊“救救我,救救我——”。父亲赶忙摘下门板制成担架,将母亲抱起,轻轻地放在担架上,盖好被子,又求来乡亲,抬起担架向城里赶去。 初春时节的道路因积雪的融化而泥泞难行。人们一呲一滑地抬着母亲,父亲焦急万分。大约行了两个小时,来到离家十五里路的黑松岭山坡上。那山坡既陡又滑,早已汗流浃背的人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担架放在了地上,母亲大口地喘着气,手从担架的被子里伸了出来,无力地拉住了父亲的手,期待的眼神望着父亲: “孩——孩他爸,我——不行了,不要——进城了,省下钱——照顾好——孩子。”母亲又张了几张嘴,可什么也没说出来,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父亲摇着母亲的身体:“不,双兰,你不能死啊!我要抬你进城,给你治好病。”然而,母亲却静静地,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回应,只有那岭上的松林呜呜地,呜呜地响着,仿佛为这可怜的女人呜咽,山后那太子河水涓涓地,涓涓地淌着,仿佛为这可怜的女人哀鸣…… 英家村,依山傍水。村东、南两面是大片的农田,一直伸展到山脚下。村西面不足二里地是朱家村,北面越过一片沙滩地就是著名的太子河。这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小山村。但思家伤心的哭声给小村笼罩了悲哀的气氛。乡亲们三三五五来思家吊唁死者,安慰活着的人。有人领来了外乡人,抱走了还未满月的女婴。恋儿蹲在高高的粪堆上看着来来往往出入家中的人们,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从此再也看不到亲爱的母亲了。 父亲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安葬了母亲。晚上,恋儿从外面跑了进来,望着炕上:“妈妈呢?小妹妹呢?” “妈妈死了!”长他四岁的哥哥抽泣着告诉他。 “哇……”恋儿大声哭了起来。但他还不懂得死的确切含义。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他不顾一切地向门外跑去。 “妈妈!妈妈——” 哥哥跑出去拉住了弟弟。父亲跑出去抱起了小儿子,自己也早已成了泪人。 从此,每到晚上,恋儿都向父亲要妈妈,常常在哭闹中入睡。 第三章 母亲去世以后,奶奶照顾着一家的生活。洗衣、做饭、繁忙的家务使本来就耳背的她,更加聋了。她念叨着让父亲再娶一个。父亲何尝不想,伦长相,他五官端正、白睛脸面、不胖不瘦、个头中等;伦气质,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伦人品,忠厚老实,有求必应。自从妻子去世后,隔三差五就有媒人登门,但他怕,怕两个孩子受后娘的气,迟迟不肯决定。他在选择,要不带小孩儿的,最好不能生育的女人。 不久,村子成立了供销合作社,因父亲有点文化,能识文断字,被选进供销社当了营业员,这样一来,又给父亲的续弦增添了较好的条件。 夏季里的一天,父亲下班回到家中,奶奶坐到了父亲的身边:“强儿,后屋老韩家给你介绍一个,我看妥了,长得好,又不带小孩,我看行,你去看看。”父亲不作声。 “你赶紧的吧,我可不愿在你这挨累,我得回你弟弟家去了。”奶奶又叨叨起来。 “好了,好了,我去!” “真不带孩子吗?”父亲有点不放心。 “是,不带。” 后院,老韩家的炕沿上坐着位眉目清秀的少女,父亲刚跨进门槛她便礼貌地站了起来,腼腆地看着父亲。 “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老韩高兴地指着少女对父亲说:“这是小杜,是我的亲戚,当家的前年去的,一直心高,左一个又一个的,总没找着相当的。”又转向少女,“他在合社工作,人可老实厚道啦,我看你们挺相当,不多说了,我还有事,你们俩唠唠吧。”说完退出了屋。 父亲站在她的面前。她那匀称、娇小的身材,端庄秀美的面容,使他的心加快了跳动。他迫不及待地问“你多大?”父亲问。 “四十二,你呢?”小杜很大方地问,已没有了先前的腼腆。 “三十六,你四十二呀,瞅着没有那么大吧,比我还年轻呢!”父亲赞许地说。停了一会儿,“你有孩子吗?”父亲问。 “有,一个小子,十岁啦,不带过来,给他叔叔啦!” “这就好。我有俩小子,你乐意吗?” 她哪能不乐意呢?遇到即有工作,又漂亮,又比她小那么多的人,她是再满意不过了。“我比你大,你不嫌咱呀!”。 “大点没啥,只要你带我那俩小子好。”父亲没有忘记孩子们。 “我在这儿好几天了,那俩小子我都看见了,挺招人稀罕的,我一定会象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待他俩。”她承诺着父亲的要求。父亲高高兴兴地走出了韩家,他同意了,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了正在等待消息的奶奶。 一个星期后,他们结婚了。父亲和继母规规矩矩地站在毛主席像前,行了个礼,向奶奶行了个礼,互相行了个礼。父亲把恋儿和哥哥叫了过来,让叫妈妈。恋儿懂事地叫着“妈妈。”哥哥却说什么也不肯,满眼泪水跑出了门。 继母就这样来到了恋儿的家,奶奶见父亲一家又安顿了下来,便放心地回叔父家去了。继母操持着家务,她干净,屋里屋外干干净净,大人、孩子的衣服干干净净。她关心孩子们,常问寒问暖。她给孩子们做新衣服、新鞋,带孩子们到邻居家串门。乡亲们都夸思家真有福,后妈就象亲妈一样。哥哥也叫妈妈了,常缠着继母给讲故事,她就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给讲一些鬼呀、神儿呀的故事。最高兴的是父亲,因为家又圆满了,他娶到了貌美贤惠的妻子,又由于每月挣着工资,家庭消除了贫困。他常常哼着小曲,拿出好多年未曾吹过的萧,吹出“苏武牧羊”、“孟姜女”等好听的曲子。恋儿一刻也离不开继母,他象个跟屁虫,继母到哪儿他就到哪儿,他觉得妈妈没有死,又回来了。家庭充满了欢乐,父亲忘记了结发的妻子,孩子忘记了已逝的母亲。…… 秋季的一天晚上,玩儿累了的恋儿躺在炕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恋儿睁开了双眼,屋子里静静的、黑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高叫着:“妈妈,妈妈——”然而没有一丝声响。他跳下炕,向门外跑着、叫着:“妈妈,妈妈——”大门响了,外面进来一人,啊,正是妈妈,恋儿本能地扑上去,双手抱住妈妈的腿:“妈妈,妈妈,”还委屈地哭出了声。“哭啥,住声!这烦人劲儿——”继母推开恋儿,“进屋去!”大声喝斥着,满脸的不悦。恋儿吃惊地呆住了,立即止住了哭声。他似乎懂得了继母和亲生母亲的不同,他看见过别人家的小孩儿同妈妈撒娇时的情景,这次自己也撒娇一回,结果却大不一样。恋儿乖乖地跟在继母的后面进了屋,站在炕沿边。 “你都多大了,啊!啧啧,快七岁了,竟知道玩。你看东院小柱子,一天挠一背柴禾,可你——”她停顿了一下吐了口唾沫“明个也挠柴禾去!”继母近似在吼,恋儿听着,点着头,满眼的泪水。…… “恋儿能干活了。”继母当着恋儿的面向父亲夸着。 “是嘛!都干啥了?”父亲吃惊地问。 “你看,今天做饭用的柴禾就是恋儿挠的。”继母指着剩下的柴禾回答。 父亲捧起恋儿的小脸,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挠的?”随即拉起了恋儿的小手,那小手心红红的,手背也划了几道口子。“疼么?”“嗯!”恋儿眼含着泪。 “好,能干活了,能干活了!快长大了,快长大了!”父亲自言自语。…… 一天夜里,恋儿被父母的谈话声惊醒。 “当家的,我儿子在他叔叔家想我啊——”继母柔柔的声音,“让他过来吧,啊——” “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嘛!”父亲的声音。 “你说,啊,我带你俩小子咋样?”继母发颤的语调。 “挺好的,可是你,你那小子要来了——”父亲的声音。 “这你放心,我保证不偏待你的孩子,我挺稀罕他俩的。”继母的声音。 没听见父亲再说什么,听见的是被子的呼扇声,炕席磨擦的吱吱声,父亲急促的喘息声,继母欢快的呻吟声。 “谁来我家呢?”恋儿揣测着,又进入了梦乡。…… 过了几天,一个比哥哥大点的男孩来到了恋儿的家。他瘦瘦的,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衣服又脏又破,两只小手也黝黑黝黑的,还裂开了道道的口子。继母把他脱光了衣服,虱子立马从衣服缝里爬了出来,抓了去,又出来一群。身上也结了斑斑的如黑漆般的皴。继母边给他洗身子边落下了泪。身上洗干净了,手、脸也洗干净了,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又理了发,立时,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十分俊俏、有着男子汉气派的小男人。父亲把恋儿和哥哥叫了来:“他是你妈的亲儿子,今后你们叫他大哥。”恋儿明白了,那天晚上爸妈说的就是他呀,恋儿亲妮地叫了声“大哥。”哥哥也叫了声“大哥。”自然恋儿管自己的亲哥叫二哥了。父亲给男孩取了思伟的名字。 大哥很和人,来后就同两个弟弟玩儿了起来。他玩儿的花样特别多,踢毽子、弹玻璃球、煽片片,还会用扑克牌变魔术,样样都行。几天下来,哄得恋儿哥俩滴溜溜转。继母一视同仁,给大哥和二哥做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乡邻们都说他倆是一对双,说这哥仨象亲兄弟一样。 父亲当然高兴,常带着三个孩子到河里打鱼,他扔网的技术很高,只见他把胳膊弯曲一下,将网绕到胳膊上,来回甩了几下,“嗖”地一声撇了出去,圆圆的一大片水面就罩在网下。他把网几下就收到手里,往上一提,拎到岸上,那被罩住的鱼在网里乱蹦。这时是恋儿和哥哥们最高兴的时候,赶忙过来摘那挂在网上的鱼。父亲的水性也好,踩着水能游到五十多米宽的河对岸。哥哥们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跟在父亲后面,也游到河对岸。恋儿不敢,他还小,只能在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父亲还请来了村里的老会计,每到晚上就到家里来教哥哥们算盘。“二一填做五,逢二进一十”等加、减、乘、除口诀和“金蝉脱壳带扒皮”等速算技巧,哥哥们记了一大本。教得仔细,学得认真,父亲在一旁看着非常高兴。恋儿虽小,还没有上学,但也跟着学,竟也学会了不少。…… 继母对父亲非常好,真是体贴入微。她时常给父亲炒点小菜儿,每到吃饭时,父亲便让恋儿也跟着吃。 一天饭后,父亲上班去了,哥哥们也都上学去了。继母叫过恋儿:“给你爸做的小菜,你咋总跟着吃!啧啧,咋一点事儿也不懂啊!你爸都不乐意了!” “啊?!”恋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又到了吃饭的时候,恋儿又坐在父亲身边,继母又端上一盘小菜儿。 “恋儿,咋不吃这菜呢?”父亲看着小儿子,夹一筷头菜放进恋儿的碗里。 恋儿眼睛瞟了一眼继母,继母递过来申斥的目光。 “不,我不吃。” “不好吃啊?” “不,不是。我,懂事了,不应吃爸的菜。爸,你自己吃吧!”恋儿又把菜给父亲夹了回去。 “啧啧!这孩子越来越明白事了,不吃就不吃,你自己吃吧!”继母赶忙说。 父亲脸沉了下来,没有作声,可能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口地将菜一扫而光。从此,恋儿再也没吃过继母给父亲特殊做的菜。…… 继母养了几只鸡鸭,可喂食却成了问题。粮食本来就不足,只能喂点剩菜剩饭。继母叫过恋儿:“老儿子,地里的苣麻菜鸡鸭可爱吃了,去挖一筐回来。”恋儿听话地答应了。 他挎着筐,拿着铲,来到田里。“棉田打药,是不能在那挖的。”恋儿记着继母的嘱咐。他只能到高梁地、玉米地、谷子地里去挖。他刚七岁,个子那么矮小,钻进地里,头没在秧苗下面。有时露水打湿了衣裳,风一吹,浑身冰凉;鞋里灌进了泥土,脚在里面直打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他也感到有些害怕,田地里就他一个人。可是不来挖他更不敢,继母的脸色会使他心惊肉跳。慢慢的,他习惯了,不害怕了,每天都去挖一筐。回来后,便坐在小板凳上将野菜剁碎,放在盆子里,然后交给继母。继母将菜拌点糠、玉米面之类的,鸡鸭便立刻奔过来,大口地吞吃着。继母不住嘴地夸着恋儿:“恋儿真能干,等下了蛋多给你吃几个。”可是,等鸡鸭下蛋了,恋儿却没有多吃一个。 高梁地里闪动着恋儿的身影,高梁棵没过了他的头。野菜很少,他很着急,——不挖满一筐,妈是不让回家的。他在垄间穿梭着,找着,挖着。忽然,他的前胸钻心的痛,虫子爬动的感觉使他不寒而栗,他赶紧脱去衣服,一只大蜈蚣正在他的胸前咬着、爬着,胸部和肚子上已起了大片大片红红的疙瘩。他本能的把大虫子扒拉到地上,慌乱地用挖菜铲子狠狠地把它剁得稀碎。他被吓坏了,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再也不敢在地里停留了,吓得跌跌撞撞地跑出田垄,挎着半筐野菜跑回家。 “啧啧!咋这点儿!”继母喊了一声。恋儿躲在墙角不做声。 “一会儿还得去挖,啊!”继母逼着。见恋儿没反应,便哄劝着“妈的好儿子,下蛋第一个给你吃,去吧,啊!” 可无论继母怎么哄,怎么申斥,恋儿却一动不动,委屈的泪水顺着小脸儿淌了下来,把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 第四章 “你叫什么名字?” “思文。” “几岁了?” “九周岁。” “会数数吗?” “会。” “你数一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恋儿一口气数到了五十。 “好,停,还行。”五十开外的瘦瘦的总一脸严肃的校长,露出一丝微笑。 恋儿规规矩矩地站在校长面前,接受着入学测试。 恋儿成了一名小学生,他很灵,老师教过的他都会,老师没讲过的,有的他也会。班主任王老师非常喜欢他,让他当了班长,并且不止一次地对父亲说“你这儿子好哇,特灵,将来一定能成才。” 放学后,恋儿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去玩儿,他要挖野菜,挖回一筐才能去玩儿,这是继母定的任务。…… 冬天生炉子需要劈柴。星期天,上初中的哥哥们回来了,恋儿跟着哥哥们一起去劈劈材。扒开厚厚的积雪,露出棉槐楂儿或刺槐楂,哥哥们用镐头狠劲一打,冻得发脆的树楂便被砸了下来。他赶忙捡起树楂,装进土篮子里。半天时间能打四、五土篮。哥哥们不在家时,恋儿便学着哥哥的样子,手拿斧子,腕挎土蓝子,一个人去村前的壕沟沿上打刺槐揸,每天放学后都能打一土篮子。 一天,天阴沉沉的,不时飘着几片雪花。恋儿半天学,高高兴兴回到家。继母正在炕里纳鞋底,“今儿咋回这早?” “半天学。” 停了一会儿,继母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老儿子,生炉子的劈柴没有了,松树塔生炉子最好,你去打点来。” 松树塔是松树的果实,只有南山才有。“妈,我自己不敢去。” “完蛋!多大了,啊!还害怕。去,你给我去!啊!”继母挥着手,吼着,脸也变得阴沉了。 恋儿知道拗是拗不过的,他拿起装粮食用的口袋站在大门口,望望飘着雪花的天空,望望远处灰蒙蒙的南山,掉下了眼泪。 上初中的二哥,他的亲哥哥回来了,看见弟弟的样子关切地问“咋了?谁欺负你了?” “妈让打松塔,生炉子用,我不敢去。” 哥哥气哼哼地走进屋,责问继母:“你看啥天气!让一个小孩子上山打松塔,他不害怕吗?” “啧啧!怕啥,大白天的,生炉子松塔最好,正好你回来了,和他一起去吧!”继母头也不抬,满有理地说。哥哥二话没说,找来了口袋和绳子,拉上弟弟,向南山走去。 南山距离村子四、五里路,路上空无一人。田野里静静的,垄沟垄台都被积雪罩得平平的,白茫茫一片。 南山,覆盖着积雪。松树林里,风吹松树发出呜呜的响声,不时传来几声野鸡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二哥,我怕——” “别怕,有哥哥在呢。”二哥放下口袋,紧了紧鞋带儿,“我上树摘,你往口袋里捡。”哥哥指挥着,恋儿点点头。 哥哥“嗖嗖”几下上了树,站在树杈上,摘下松塔,扔在雪地上。恋儿捡起松塔,一个个放进口袋。 诺大的南山,诺大的松林,在这飘着雪花的天气里,只有这对小哥俩来到这里。 天快黑了,哥哥的口袋满了,弟弟装了半口袋。哥哥用绳子捆好那半口袋松塔,给弟弟背在肩上。自己也同样捆好口袋背上了肩。 小哥俩下山了,淌着厚厚的积雪下山了,沿着来时的路往家走去。 “二哥,我累了,歇会儿吧。” 他们就着土坡歇了下来。 “二哥,要是亲妈活着,能让我们来打松塔吗?”恋儿不解地问。 “不会,绝对不会。”哥哥肯定地说。 他们的心中迸发出对继母怨恨的火花,激起了对亲生母亲的思念。 “二哥,亲妈长得啥样?我记不得了。” “妈长得漂亮,你很像妈妈。” “你想妈妈吗?”恋儿有些抽泣。 “想,咋不想啊,都怨爸爸,没及时给妈治病。”哥哥哭出了声。 “妈还活着该多好啊!”恋儿呜咽着。 “小弟,你要好好念书,上大学,给后妈看看。” “嗯。哥,你也考大学,咱俩都上大学,给她看看。” 天全黑了,哥俩背着沉甸甸的口袋回到家的时候,继母的亲儿子,他们的大哥就坐在炕上。 第五章 那是个多灾的年头,都立秋的时节了,雨水不知从哪来的,一连几天下个不停。一天,天刚过午,雨停了下来,洪水却冲进了恋儿家的院子,很快水就进了屋。“妈,快跑!”大门朝东,大门外就是水沟。恋儿赶紧拉着继母爬上北院墙。他跳下院墙,手递给继母,继母拉住他的手也跳下了院墙。街上也都是水,但地势比家的高,水只没过膝盖。恋儿拉着继母随着慌乱的人流向东山方向跑去。很快就跑到山上,回首村子,已汪洋一片。地势低的地方,房檐已没在水里,只有屋脊露出水面。大田里,已经扬花的高粱穗早被洪水漫过头顶。波涛汹涌的太子河穿过树林,穿过村庄,穿过农田直达南山根。 往日的太子河,是恋儿常跟随父亲打鱼的地方,它是那样地温顺,鱼儿在水中遨游,螃蟹在沙滩上晒着太阳,恋儿非常愿意去那儿玩,那里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而今,原本涓涓的如溪的河流,变得如大江、大海,它咆哮着,汹涌着。河中央不时飘过房屋的架子,有人骑在房架子上挥着手。还有大树,柴禾,牛、马等牲畜,都在波涛中一起一浮地顺流而下。 山上到处是本村的人。人们也都望着村子,望着河中央,议论着、高声喊着,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恋儿和继母坐在石头上,“衣服都没带出来,家也不知啥样子。”继母哭出了声。“你哥哥那也不知咋样。” “哥哥学校离河远,不能有啥问题。” “你爸也不在哪?” “能跑出来,放心吧。” 天快黑的时候,继母领着恋儿到山沟的亲戚家避难,“家中啥东西也没带出来。”继母又哭起来。 “别哭了,你们就安心在这待几天,等水下去了再回去。”亲戚安慰着。 “嗯。”继母感激地点点头。 “这孩子是老的吧,多大啦?”亲戚问。 “都十四了”继母回答着。 “长得多好啊,安安稳稳的,挺懂事的。”亲戚夸奖地对继母说。 “可不是嘛,可省心了,懂事,能干活,学习还好。”继母回应着。恋儿不做声,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亲戚家住了两天,得知洪水已消退,恋儿跟着继母回到村子。 村子里的坑洼处还汪着水,街道泥泞难行,一些垃圾、粪便到处都是,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走进家门,屋地里还有一些积水,炕被水泡塌了一大块,被褥、家什、器皿全都被水浸湿。恋儿用勺子舀着屋地的水,倒进桶里,拎到院子里倒掉。继母抹檫着水浸过的物品,把潮湿的被褥拧干,凉在院子的凉衣绳上。父亲回来了,收拾了炕面。家中仅有的一口袋高粱米被水泡过,已发出霉味。父亲回供销社拿回一袋饼干和两个面包,叫恋儿和继母先吃,便又回供销社去了。 第三天,生产队的大食堂开了伙,家家都到大食堂吃饭。大食堂实行定量,劳动力能多分点饭,小孩中等,非劳动力最少。粮食少,大食堂用玉米叶制成淀粉,参合点高粱面制成发糕,吃在嘴里苦涩涩的。恋儿和同学们放学后没命地往大食堂跑,就吃这些东西。 大食堂维持了不到俩月,入冬之后便解散了,社员们又各自回了自己的家,吃的是生产队发的返销粮。很少的粮食,哪够吃呢,补充的是青菜。田地里种的白菜已收完了,掉在地上的白菜帮子就是上好的菜了。恋儿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拣白菜帮。继母将白菜帮子洗净,放在锅内加水煮烂,然后剁碎,掺点玉米面,一块一块地放在锅里烙,烙得两面焦黄色,就可以吃了。每到这时,恋儿就坐在板凳上烧火,帮助继母烙饼。火不能急了,那样就会糊,烙出来就会发黑。恋儿鼓着嘴,不时地吹着将熄灭的火,火着起来还要压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再看他的脸,就像灰画的,惹得继母开心地大笑。 下了几场雪后,田地被雪罩住,菜帮子是没处拣了。继母发现第三生产队房后有不少白菜,连雪带冰冻在一起。继母对恋儿说:“老儿子,去弄点白菜,那可比白菜帮子强啊。” “我不去。” “啧啧!不去?不去吃啥!” 恋儿不做声。 “去呀,怕啥!你人小,发现也不能说你,没事儿。” 他自知难以违拗,只得按继母的意思办,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晚上,天渐渐地黑下来。他带上炉钩子和口袋,来到放白菜的房后,悄悄地翻过墙头,用炉钩子勾起冻白菜,装进口袋,抱上墙头,翻身下墙,扛起口袋飞也似地跑回了家。继母见了喜出望外,“明个还得去啊!”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恋儿战战兢兢地摸索着翻过墙头,来到那垛冻白菜前,迅速地装满口袋。他刚把口袋放到墙头上,只听“谁!”的一声喊,手电光也射了过来。他吓坏了,哆哆嗦嗦地回答“我”。那人来到近前,用手电照着恋儿的脸。恋儿也看清楚了,是队长,“这下完了。”他想。他翻过墙,站在队长的面前。队长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在他面前,恋儿显得那么矮小。 “你是谁家的?为啥偷白菜!” “老思家的,家里没吃的了,妈叫我来的。” 或许是队长看恋儿太小,或许是出于同情,队长再也没问什么,并示意他快走。他赶紧扛起口袋回了家。 第六章 恋儿渐渐长大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更加懂得继母和亲生母亲的不同。虽然继母不打他,也不骂他,有时还夸他几句,“老儿子,老儿子的” 叫着,但感觉她是那样的虚伪,那样的做作,有时是为了达到她的一些目的。他时常想念自己的亲生母亲,但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构不成母亲的形象。想着,想着,不自觉地潸然泪下。他的苦楚从来也不对父亲说,默默地忍受着本不该一个小孩子忍受的一切。父亲也不是看不出妻子对待孩子们的差距,他认为,妻子能够做到这样就很不错了,有时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然。 父亲也从来没打骂过恋儿一次,也没有严厉地批评过他一句。晚上,父亲常常带着他去商店,给他买水果、花生、饼干等好吃的,让他尽情地弹商店休息室里的脚踏风琴。 恋儿的后哥,能说会道,肚子里花花肠子不少,表面上小弟小弟的,实际上没有什么亲情。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太阳炙烤着大地,热浪袭袭。村南的大水泡子是孩子们避暑的胜地。恋儿也同小伙伴泡在了水里。 “来啊!我们比赛比赛,看谁能先游到对岸。”小洪叫起了号,许多小伙伴在岸边的浅水里排成一排。 小洪拉过恋儿,“来,你也和我们比比。” “我不会游。”恋儿不肯。 “游就会了,就这样。”小成子在旁边比划着鼓励着他。 恋儿的好胜心使他也和小伙伴们排在了一起。岸边的大同学高喊“一、二、三,开始!”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游去,恋儿也跟着向前游,可脚底一空,便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掉水里了,使劲地在水下钻着,试图钻上岸。可是钻了几下就没有了力气,口里也呛进了几口汤。不知是谁把他拉上了岸,他得救了。小伙伴们都吓坏了,一齐围了上来。恋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穿上衣服离开了大水泡子。比他大点的天文和小成子追了上来,“恋儿,可把我们吓坏了,知道谁拉的你吗?”天文问。 恋儿摇了摇头。 “中飞拉的,中飞衣服都没脱,全湿了。”小成子说。 “你后哥就在岸边,他不让救你,说你在钻猛子玩儿呢!”天文说。 恋儿点了点头,把这件事深深地记在心里,他没有告诉继母,更没有告诉父亲。 对恋儿最好的就是他的亲哥哥了。二哥初中毕业后考入了水泥厂办的中专,他常想念着哥哥。星期天,他徒步二十多里路来到哥哥的学校,同学们都过来逗他,欢乐的气氛包围着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哥哥给他买好吃的菜,白面馒头、大米饭,这在家里是难以吃到的;哥哥带他到厂子的浴池洗澡,他第一次进热水池里泡,第一次享受淋浴的快乐;哥哥领他去看电影,他第一次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看那宽大银幕上的电影;哥哥还带他到照相馆,他第一次与哥哥一起照了合影;哥哥还带他到城里的叔叔家,在火车站给他买冰果,他第一次吃到那清凉香甜的冰果。哥哥告诉他:“恋儿,等哥哥毕业挣钱了,供你上学念书。”他觉得哥哥是那么好,那么伟大,有这样的哥哥是多么幸福。他从内心深处感到哥哥是他的希望,是哥哥使他的心灵得到莫大的安慰。 第七章 恋儿,不,应该叫他大名思文了。思文小学毕业考入了县二十三中学。继母张罗着给他拆洗被褥,因为学校距离家二十五里路,须在学校住宿,两个哥哥都是这样的,他也一样。“啧啧!不能让孩子用不干净的被褥,会让人家笑话的。”继母对父亲说。兰色的麻花被面浆洗后,用棒槌在槌被石上叮叮当当敲得光亮光亮的,硬硬梆梆的,她说这样下次好洗。继母给他做新衣服,“啧啧!不是小学生了,得穿体面些。”她又对父亲说。她将过去自己穿过的旗袍拆开,重新剪裁,手工制作了一件上衣,高兴地给他试着。到了开学的前一天,父亲将七元钱交给他:“这是你的学费和一个月的伙食费,要节省点儿花。”他懂事的点点头。 思文背上行李,带上脸盆、书包等用具步行上学去了。其他考上初中的孩子都有人送,可父亲要上班,没有时间送他。大哥初中毕业后被公社招为代课教师,也没空送他。二哥的学校黄了,已经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年多了,他也不能耽误班,不能送他。他知道只能靠自己了,他心中早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 上课了,课程是新鲜的,知识吸引着他。可他毕竟第一次离开家,想家的感觉日渐强烈。学校实行定量,一顿饭是一个拳头大的玉米面窝窝头或平平的一碗米饭,菜是一碗白菜汤或一勺炒菜。他只几口便全下了肚,感觉只半饱。他饿,他盼望着星期天的到来,回家好饱饱地吃上一顿。盼啊、熬啊,星期六终于到了,可以回家了。下午三点,上完最后一节课,他与同村的同学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上回家的路。 二十五里路,两个多小时,他回到久别的家。 “你咋回来了?”继母问。 “今天是周末,学生归宿。” “啊,在学校好吗?冷不冷,热不热?啧啧!孩儿啊,妈可想你了。”她当着父亲面说。 他好感动,“学校很好,只是吃不饱饭。”他一边帮继母烧火做饭一边说。 “那今晚就多吃点吧!”继母说。 父亲也很感动,望着这么贤惠的妻子,非常满意。 还是家好啊,他吃饱了,一个星期以来还是第一次吃得这么饱。 星期天下午,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家踏上返校的路。他看看天,天是那么地蓝,一群群鸟雀叽啾着从头顶飞过;他看看田地,高粱红似火,谷穗金灿灿,雪白雪白的棉田一片连着一片。他蹦着跳着,觉得不一会儿功夫就回到了学校。 学校宿舍里,陆续回来的学生从背包里往外掏自己所带的东西,并与其他同学比着。 “思文啊,你没带吃的吗?”邻床的树忠同学突然发现他的背包瘪瘪的。 “没有——”他红着脸回答。 “你看,妈妈给我烙了这么多大饼子,够我一个星期吃的了,不用挨饿啦!”树忠拍着背包对他说。 思文又看看别的同学也都带回了干粮,有的还带了咸菜。“我忘了带了。”他难为情地对同学们说。的确是自己没想这事。他清楚地记得,大哥上初中时,继母没少给大哥炒咸菜,做馒头,临走时背了一大书包。自己是没提,要是提出要带干粮,妈一准能给做。 又是归宿日,他又回到了家,又感觉到了家的温暖。饭后,他向继母说了别的同学带干粮的事。继母点点头,答应给他也做点干粮,可是临走时,继母却说她忘了做了,等下次吧。 又是归宿日,他又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 “啧啧!你咋又回来了?”继母没有了以往的热情。 “今天归宿。” “你粮份在学校,回来吃谁的!”继母的脸沉甸甸地。 继母的态度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无言以对,只觉得非常意外。 晚上没有特殊的菜,而且做得很少。他自觉地少吃了点儿,没有吃饱,更没有敢提带干粮的事。 回到学校,照旧只他一人没带干粮,他眼巴巴地看着别人,阵阵酸楚哽咽在喉间。 “真饿啊!”下了晚自习,他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饥饿难忍。同床铺西头的张连和同学站起身,伸手从挂在墙上的背包里掏出块干粮,随手丢给他,“吃吧!”随后满脸露出了讪笑。他满怀感激地拣起干粮,他发觉有些不对劲,干粮已经发黑,有股异味,他掰开干粮,干粮已撤起粘纤子,发霉得非常厉害。 “哈哈,哈哈——”张连和笑出了声。躺在他身边的屈贵仁同学也跟着笑出了声。 这笑声是对他莫大的侮辱,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感觉脸在发烫、发胀。他愤怒极了,坐起身,把干粮重重地撇了回去,然后便倒下身子,蒙上被子,任眼泪刷刷地流着、流着…… 实在饿得不行了,他摸出衣袋里交伙食费剩余的零花钱,来到街上的饭店想买个烧饼吃。因为人家要粮票,他没有,只能以双倍的价钱买。一个月也只能买有数的几回。 又是归宿日,他没有了回家的渴望。回家,对于他来说,只是拿到伙食费而已。他也想向父亲述说在学校挨饿的事,但怯懦的他,几次话到嘴边,却没敢说出来。 继母没有了以前关爱的表情,脸阴沉沉的,唠叨着家中粮食咋咋地少,咋咋地不够吃。 他听着,什么话也不说,强忍着,星期天没吃午饭就返回了学校。从此他不愿回家了,宁可挨饿也不愿回家看继母的脸。 冬天的宿舍里,由于同学们的归宿显得非常冷清。他的被子是浆洗过的,钻进被窝刺骨地凉,他浑身打着哆嗦,用身体的热度温暖着被褥。他忍着、忍着,难以入睡。 老鼠常常在夜间出来在上下铺上扑腾,打破了宿舍的寂静。刚开始时他吓得蜷缩着身子把头蒙在被窝里,以后习惯了就不觉得害怕了。 一晃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他的伙食费没有了。周六放学后,同学小成子约他一起走。 “我不回去了,你把伙食费给我带来。”他求小成子。 “不行,让我弄丢了咋办,还是回去吧。” 他不得已跟小成子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家里,热闹!好像过年一样。院子里干干净净,房门往外冒着热气。“这是干啥?”他感到异样。 他进了屋,继母正在忙着做菜。 “妈,我回来了。”他礼貌地与继母打着招呼。 “咋又回来了呢!啧啧!真不是时候,家里正来客呢。” 他进了里屋,一个脸面白皙、身材匀称、十分俊俏的女孩呈现在眼前。她扎着两支小辫,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毛,看起来十分温柔。 他腼腆地问候几句就退出房间,他想帮继母的忙。 “你还是回学校吧,你大哥对象在这,没地方住。” 如晴天霹雳,他的脑袋被震得老大,他有些愤怒,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继母,说不出一句话。他倒退着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眼眶里含满了泪水。回学校太晚了,天就要黑了,自己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倒也无所谓,但这二十多里路,怎么走哇!他盼着父亲快回来。 父亲回来了,踏着“咔咔”的皮鞋声回来了。见到父亲,委屈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哭啥?恋儿。”父亲很是诧异。 “妈让我回学校……没地方住……我走不动……”他语无伦次地哽咽着。 父亲也愤怒了,脸沉得吓人,拉着他,“走,进屋去!” “干啥你这是?孩子回来不欢迎咋地!”父亲气哼哼地问继母。 继母见状忙热情地:“看这孩子,啧啧!妈和你开玩笑呢。老儿子,妈稀罕还来不及呢,哪能让你走呢,快上炕,一起吃饭。” 父亲没再说什么,看得出他那脸仍没有快乐起来。…… 不知道哥哥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当他放暑假回家时,两个哥哥都已结了婚。大哥的对象他见过一次,他觉得她与大哥非常般配。二哥的对象是一个生产队的,早就认识,他们是自由恋爱结婚。 家中人口的增多,显得有些拥挤。两间半住房,大哥和二哥住东屋一间屋内;中间一间是厨房;西屋半间南侧搭着父亲和继母的床铺,北侧堆放着粮食和用具等物品。他没地方住了。晚上,二哥拉着他的手让他在他们的炕稍睡。他在二哥的炕稍躺下了,还没等他睡熟,南炕大哥那里便有了动静,同炕的二哥他们也轻轻地发出了响声。他毕竟已是十七岁的小伙子了,他懂得他们在干什么。他煎熬着,挺过了这一夜。第二天他说什么也不肯在二哥炕上睡了,他自己动手在厨房里就着橱柜用门板搭成简易床铺,躺在了上面。厨房散发的气味熏呛着他,蚊子嗡嗡地叮咬着他,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坚持着,坚持了整整一个假期。 新学期又开始了,他升入了初中三年级。他的学习是非常优秀的,是班级数理化的科代表,学习委员,每次考试他都名列前茅,他的作文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被抄写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在班主任老师的启发引导下,他向团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团支部研究了他,一致同意吸收他为团积极分子,并报校团总支准备吸收他为共青团员。 毕业前夕,团支部书记找他谈话,递给了他一份入团志愿书,并嘱咐要如实填写。他接过自愿书,心情无比激动。当看到社会关系一栏时,叔父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叔父在城里的学校教书,他常来自己家,领着他们哥仨到太子河边画对岸的山水,那画是那样逼真。后来叔父很久也不来了,他问过父亲,父亲说叔父当过伪警察,反右时被定为右派,又因历史问题被判四年徒刑。现在早就刑满释放了,但这样的社会关系要不要填呢?他请教团支部书记。“填是得填,不然就是不忠诚,但填了可能会受影响。”团支部书记两难地说。他选择了忠诚,毫不犹豫地在社会关系一栏填上了叔父的政治历史问题。 志愿书交了上去,他焦急地等待着消息。没过几天,学校的黑板报上公布了入团人员名单,没有他的名字。学校团总支书记穆老师找他谈了话,“思文同学,你学习很好,表现也很好,够一名共青团员的标准,但由于你叔父问题,还需要接受考验。”他能说什么呢?他自觉脖颈发麻、发凉,一直凉到心里。他没有因此而影响学习,他更加勤奋于备考之中,他要实现他的理想,考上高中,考上大学。 第八章 升学考试结束后,他回到家。此时的家,两个哥哥都搬出去独立生活了。家里就父亲、继母和他三口人。晚上,他睡在南炕。 半夜,父亲和继母的吵架声把他惊醒,只见他们面对面地站在炕上。 “你那儿媳叫什么东西,骂人向摘菜似的,先有后嫁的骚货!”继母手指着父亲叫喊着。 “都是你偏心,总给人脸子看,就向着你儿媳妇,还怨人家骂你!”父亲应声反驳。 “啧啧!我咋偏心了啊?我把心都掏给你们爷们了,也没捞着好!”继母怨恨地嚷着。 “你也忒嫉妒了,真不是个东西!”父亲愤愤地。 “我咋嫉妒了?你说!” “还不嫉妒,你自己想想吧,连个死人你都容不下,我给孩子留下亲妈的相片被你给剪了、烧了,你都损透了!” 继母不做声了,两人坐下了身子。 思文这才知道,原来是有母亲照片的,是被继母给毁掉了。他暗自可怜自己,如果有张母亲的照片,天天看着该多好啊!可是,这小小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父亲和继母争着、吵着,各向着自己的儿子,数落着对方的不是,一直嚷嚷到天亮,他也陪到天亮。 父亲没吃早饭就上班去了,继母哭开了声。 “你二嫂骂我呀,是这个狐狸精把家给搅散了!” “他们那阵儿不是挺好吗?”他问继母。 “啧啧!就好那么几天,就暴露了她的泼劲,她串拢你爸撵你大哥出去,说我这个后妈咋咋地不好,当你爸面骂我。”继母停了一下,“你二哥向着媳妇,他们一起进攻我。恋儿呀,我这个后妈没个当啊,哇……”她又大声地哭了起来。 思文不做声,看着继母。 “那阵儿,你二哥和她搞对象时我就不同意,就你二哥没出息,啧啧!没结婚就……我们挡都挡不住。” 思文知道二嫂的为人,她泼辣是出了名的,生产队里没有敢惹她的。如果让她得了理,会祖宗八代地都被骂得底朝天,他相信继母说的是真的。 “你爸看在一块住不行了,让你二哥搬出去过,可你大哥不搬出去,他们就不搬。你爸就连你大哥他们一起都给撵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他这才明白家中发生的一切。“大哥和大嫂他们好吗?” “啧啧!好什么呀,租人家一间下屋,日子咋过呀,你爸这个老鳖犊子!”继母心疼自己的儿子,心中充满了对老头子的怨恨。 “妈,你也别太伤心,事情已经这样了,别怨爸了,他也是没办法的。” “恋儿,告诉你,不许到你二哥家去,我们和他断了!”…… 吃过早饭,继母让他上大哥家去看看大哥是否在家,如果不在家回来告诉她。 “大哥不是教书吗?”他问。 “啧啧!早就不教了,说是教书没意思,没出息。回来后,班也不上,整天耍,真让人操心哪!”继母唠叨着。 按照继母的指点来到东街的大哥家,打开房门,昏暗的室内透进了几许亮光。屋里东面是炕,炕稍摆着他们结婚时制作的木箱,上面叠着被褥。 大嫂一个人在家,正站在炕沿边,见思文到来忙跳下地,“小弟来了,快进屋坐。” 思文看着大嫂,站在门边,因为狭窄的屋地站不下几个人。 “放假了吧,听说升学考试了,考咋样?”大嫂关切地问。 他回答着,望着大嫂。大嫂穿着紫红色的裙子,白地儿粉花的确良短袖衫,仍然梳着两条小辫,那样秀气、那样美丽。 “大哥呢?” “他能干啥,整天耍呗,活也不干,班也不上。”大嫂的眼圈湿了。 “妈知道吗?” “怎不知道,没少找他,说他,还那样!” 怪不得继母让来看大哥在不在家,“分家另过习惯么?你不怨爸爸吗?”他问。 “怨啥?早晚都得自己过,在一块很容易闹意见,自己过少了很多麻烦。” 大嫂的话使他非常感动,没想到大嫂是那么通情达理。他没再说什么,只望了望大嫂就出了大哥的家门。 回到家,告诉继母大哥不在家的事。继母心急火燎地穿好外衣,飞也似地出了家门。 他想起自己的亲哥哥也不知怎样,趁继母不在家,他走出家门,打听着来到街西头的二哥家。 由于农闲季节,生产队没有多少农活,二哥和二嫂都在家。见小弟来到,二嫂热情地让坐。他坐在炕沿上,不等开口,二嫂便首先开了腔。 “恋儿,后妈可把咱坑苦了,处处向她的亲儿子,把咱当做眼中钉,现在可算逃出来了!”说着,哭开了腔。“嗷,嗷……”她不是在哭而是在嚎。接着骂开了:“老妖精,老鳖犊子,不得好死的,挨抢子的,……” 思文听着,想起了大嫂,人家那么温文尔雅,并没有怨恨父亲把他们也撵了出去,而这个简直是个泼妇,他暗自为二哥娶了这样的媳妇而感到担忧。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劝慰道:“二嫂,事情已经这样了,就自己好好过吧,不要把怨恨都撒在父母身上。” 二嫂听了立马厉害起来:“不用你在这教训我们,他们是什么东西,我活着一天就要骂他们一天!” 二哥一句话也没有,他似乎有些麻木。思文不忍再听下去,讪讪地离开了二哥家。 回家后不多时,继母便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你大哥算没救了!在老吴家耍呢。都输不少钱了,说也不听,骂也不听,该咋办哪!……”继母伤心地数落着。 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又劝慰了几句,他还有心事,就是盼望着快些得到中考的消息,尽快离开这个多事的家。 吃过晚饭,家中来了一个客人,与父母商量着一件大事。“这房子快到期了,我要收回了。”那人说。 “典租十年时间,这才九年,还差一年呢!”继母说。 “这我考虑了,差一年给你们返回二十元钱。如果还要继续住,得交八百元钱,这房就算卖给你们了。” “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啊,再容我们一年吧。”父亲恳求那人。 “不行,有人买我的房子,八百五十元,现钱。看在你们住这么多年的份上,还少要你们五十呢!” 父亲和继母不做声了。思文这才知道居住了多年的房子原来不是自己家的,那小时候的房子呢?他哪知道,解放时父亲分的两间西下屋,在父亲与继母结婚的第二年为还继母在前夫家欠的外债,被父亲给卖掉了。凭他的直觉,这房子他们没有那么多钱买,两个哥哥刚刚毕业,又刚刚为他们娶了媳妇,自己即将升学,哪能买得起房子呢?他心里有些不安。 房子的事没有谈妥,父母将那人送出大门,家中又安静下来。 录取通知书终于盼来了。他被录取到县第五中学,是全村多年来才考中的唯一的高中生。他把录取通知书拿给父亲看,一丝喜悦流露在父亲的脸上,但随之即逝。他知道,对于每月工资三十几块钱的父亲来说,供一个高中生难免会有些吃力了。 第九章 思文上高中了,又上了层梦想中的大学的阶梯。和上初中时一样,没有人能送他,他背着行李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他的心情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觉得绿草之间盛开的野花是那样地鲜艳,山涧潺潺的流水声是那样地动听。他情不自禁地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歌声回荡在山野,欢愉在他的心田。 三十多里路,从早晨一直走到中午才到学校。他并不觉得累,立即办理了一切入学手续。 这是一所完全中学,有初一至高三共计二十多个班级。学校南面是操场,中间是整齐的几栋教室,后面是食堂。教室东侧有一条甬路,是连接操场、教室和食堂的纽带。紧挨甬路东侧路边是连脊的厢房,那里有学校的仓库、图书馆和教导处、团委等办公室,宿舍设在校外,离校约一千米。学校这次招收两个班的高中一年级新生,他被分配到一年二班。 全新的学习生活开始了,除语文、数理化外,还学习俄语。由于学校距家太远,也由于他立下考大学的志向需专心学习,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的学习生活中。开学近半年来,他因取学习费用,只回过家一次。当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二哥突然来到学校。 “爸被逮捕了,没人供你念书了,跟哥回家吧!”二哥带来了家中的不幸消息,“父亲因贪污公款现被关押在县看守所。”二哥解释着。 二哥的话不亚于晴天打了个霹雳,一下子把思文给震瞢了,他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二哥。想着老实本分的父亲,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二哥再次强调。“走吧,收拾收拾行李跟哥走吧!” 他向班主任关老师诉说了家中的遭遇,请求办理退学。关老师将他领到教导处。 教导处杨主任,五十多岁,戴着眼睛,斯文地看着他,“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你可以退学,但以后就永远也回不来了。最好是办理休学,等你能够上学时,随时可以回来。”杨主任慢条斯理地说。 以后是否还能回来上学,他不得而知,但休学毕竟还有一线希望,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谢谢杨主任,那就办理休学吧。”杨主任开好了休学证明,递给他。 他回到教室,收拾好书本,装进了书包,同学们用诧异的眼光注视着他。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匆匆离开教室,同二哥一起走出校门。回头望望学校,那是寄托他通向大学之路的地方。可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品味学习的艰辛,未来得及为未来的大学倾注心血的时候却离开了,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了。“再见了,可爱的学校;再见了,可爱的老师和同学。”他眼含热泪转过身,跟随二哥踏上回乡的路。 一路走着,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思文没有过多地想自己失学的痛苦,他想念着父亲,想象着他的音容笑貌,想象着他现在的处境,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快进村子的时候,二哥说,“家搬到后街老吴家的西下屋了,原来的房子被房东卖给了别人。”思文并不觉得突然,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 他回家了,继母哭丧着脸,一边数落着父亲的不是,一边将急需办理的事一件件摆在了他的面前:“供销社武主任今天又来催了,得给你爸办粮食关系,要快点办,不然就不给饭吃。” “好吧,明天我就去办。”父亲那可爱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他怕父亲挨饿,他要首先办这件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他把家中仅有的粮食装进口袋,又向生产队求借了马车,将粮食送到公社粮库。卖了粮食,办理好了粮食关系,又乘火车将粮食关系送到县看守所。 “我要见见父亲,”他请求。 “不行,未判决之前不能探视。”警察拒绝了他。 粮食关系办完了,供销社武主任又找上门,“老思还欠二百元脏款,得马上交。没有钱,送赃物也行。” “没有,啥也没有!他没贪污,是你们逼他承认的。”继母向武主任嚷着。 思文知道,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积极退赃是减轻父亲罪过的唯一选择。然而,家中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也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这可怎么办啊!他知道,继母除了骂父亲,是不会给张罗钱的;两个哥哥连门都不登,他们与这个家好象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有靠自己了。他想起初中毕业临别时班主任沈老师对全班同学讲的话:“无论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的。”现在,也只有找老师帮忙了,想不到自己是第一个实现老师承诺的人。他展开了信纸,给沈老师写了封信: 敬爱的沈老师: 你的学生有难了,父亲因贪污公款被关押在县看守所,我也失学了。父亲还有二百元赃款没有还,家中已是一贫如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才想到了老师。您能借给我吗?明年这个时候我会还你的。请相信我,多多感谢!顺致祝好。 您的学生:思文 1964年11月25日 信写好了,当天就寄了出去。他等待着,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希望。一个星期后,他接到了老师的来信。 思文同学: 你的信已收到,感谢你想到了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人生的路还很漫长,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挫折,你要正确对待,要坚强。钱我可以借给你,来取吧。…… 你的老师:沈西孔 1964年12月5日 手捧老师的来信,思文热泪盈眶,沈老师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方脸庞,大眼睛,慈祥可亲,有求必应。那日,学生吴晓贵感冒发烧躺在宿舍里,是他把他送进了公社卫生院,全部医药费都是他出的。他家也本不富裕,虽然两口子都是老师,但两人工资加一起也不足一百元,尚且还供养着老父、老母,供一个儿子上中专。老师啊,老师,您答应学生的不仅仅是钱,而是一颗慈爱的心,学生将永远珍藏在心中。 继母听说他要去老师那借钱,又哭、又喊,“不能去借钱!你爸都借了不少了,将来咋还哪!就可他一个人遭吧,哇,哇……”她抹了把眼泪,醒了下鼻涕,“告诉你恋儿,你爸不是贪污,是被同柜台的人给抓了,哎呀!我那天啊……” 他感到继母说得有理,他也觉得父亲不象贪污犯,暂时不去借钱了,先要把父亲的事了解一下。他来到和父亲一起在供销社工作的远房姑父家询问父亲的情况。姑父道出了真相,那只是营业差款,就八百元,工作组为了出成绩,硬逼承认贪污,他们私设公堂,轮番审讯,连续几天都不让睡觉。“你爸是被逼的!”姑父最后说。思文清楚了,父亲是冤枉的,是被逼的,是没有办法的。难以抑制的气愤使他的心难以平静,他要为父亲讨回公道。他将姑父讲的,继母断断续续说的,一股脑全写了下来。他上告了,将信寄给了村供销社的上级——县供销联社,寄给县政府,寄给县法院。他不知道结果怎样,他只是想让处理父亲的上级知道事实真相。 他的两个哥哥都没有关心父亲,都躲得远远的,没有到家里来安慰安慰、关心关心这个还不谙世事的弟弟,更不用说出出主意、帮助帮助了。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没有去找他们,自己忍受着失学的痛苦,怀着对父亲的爱,默默地承受着,默默地为父亲奔波着,挺起了这个破碎的家。…… 不知是父亲的罪过不大,还是他的上告信起了作用,父亲在县看守所只待了三个来月,就被放了回来,县法院判决为免予刑事处分,单位的主管部门开除了他的公职。 父亲终于回来了,他瘦多了,惨白的脸上长了不少的疥疮,手上、胳膊上、脖子上都是,淌着黄水,有的已结成了厚厚的痂。那痂钻心的刺痒,挠破了又淌出黄水。手指盖变形了,黑灰色的,没有了光亮、摺褶巴巴。很显然是在监牢中得的病,没有得到及时医治。 “爸爸,爸爸——”看着父亲变成这个样子,他非常难过。 父亲满眼泪水,“恋儿啊,爸不能供你上学了,现在还欠六百元外债。是他们逼的,说交钱就没事了,可是……”父亲已泣不成声。 “爸,别难过,我不上学了,我上班挣钱会还清外债的。”他安慰着父亲。 父亲擦了擦眼泪,辛酸与苦涩写满了他那憔悴的脸。 第十章 思文参加生产队劳动了。虽然他年龄已过十九岁,但对于他这个从未用过体力的学生来说,只能强挺着。劳动了一天,累得他连走路的劲儿都没有了,胳膊、腿酸痛酸痛的。一回到家,就奔那炕,躺在炕上马上就能睡着。 “起来,挑水去!”继母喊着。 “嗯。”他在睡梦中答着,但人却没有起来,仍鼾声不断。 “没出息的样!小成子、小良子他们不早早就上队里干活了,啧啧!谁像他这样啊!”继母唠叨个不停。 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忍心叫醒儿子,他挑起了水桶,奔后街的井沿。 思文似乎听到水桶的响声,一骨碌爬起来,奔出门去,追上父亲,抢过水桶。他知道父亲也一样累,多年没有参加体力劳动,身体又那样虚弱,干了一天的活,怎么能让他去挑水呢? 思文虽然累,但舍不得耽误一个工。他认干,不藏奸耍滑,时常得到生产队长的好评。“你们几个小滑头,要向恋儿学习,啊!”他指着小成子、小良子他们表扬着思文。遇到重要的活,队长也总爱分配思文去干,因为他放心,肯定能干好。 渐渐地,他没有先前那么累了,身体也结实了许多,个头也长高了些。他的手磨成了厚厚的茧子,白皙的脸被晒得发红。一年的艰苦劳动,他挣了四千八百个工分,分得四百八十元现金。 他把钱递给父亲,“爸,给你,还饥荒用吧。” “不,还是你留着,用这钱复学吧。”父亲眼圈红了。 思文何尝不想复学啊!他多少次在梦中回到学校,与同学们一起听老师讲课。但看着父亲的脸,心里酸酸的。父亲那至今还没有痊愈的疮疖,使他一年四季都得带着围巾遮挡脖子溃烂处,如被风吹、日晒更会刺痒难忍。看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不顾体弱仍坚持着劳动的情景,揪心地痛。作为儿子,怎能自顾自地离开这个家呀! “爸,干活挺好的,明年再说吧,赶紧用这钱还人家吧。”他笑着说。 父亲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钱,掉下了一行泪水。 他安慰着父亲,来不及想自己的前途,必须牺牲自己来维持这个家,这就是现实,他勇敢地面对着这个现实。…… 冬季里,生产队的农活却不因天寒而减少,挖河泥、往地里运粪肥等农活仍很繁忙。 一天,思文正在与社员们往地里挑粪,钟力来找他。钟力是大队剧团的团长。 “思文同志,大队剧团又开始排剧了,决定抽调你来当演员。”钟队长和蔼地对他说。钟队长三十多岁,中等个,长相有点尖嘴猴腮,但文质彬彬。 “我也不会演戏呀!”思文脸红红的。 “你有文化,可以学嘛!”钟队长鼓励着,“晚上到大队拍戏,队里给计工分,最高的工分,大队决定的。” “好吧,谢谢钟叔!”思文礼貌地向钟队长道谢。他同意了,只要给工分,做什么都行。况且白天挑粪能挣工分,晚上拍戏又得到一份儿,能得到双份工,何乐而不为呢?他送走了钟队长,心中多了一分喜悦。 晚饭后,思文来到大队部。 大队部里,灯火通明。屋子很大,是三间筒房子,中间没有隔壁,各种奖状、锦旗挂满了北、西两侧的墙面。屋地正中央升着煤火炉,炉筒子一节一节连在一起,从窗户伸向室外。此时炉火正旺,炉盖子和半截炉筒子都被烧得通红。围炉子坐着十几个小青年,有男的,也有女的,正在说笑,他们的脸被炉火烤得有些发红。 钟队长见思文进来忙向大家介绍,“这是思文同志,我们欢迎他参加大队剧团!”大家鼓起了掌,看着他,这使他很不好意思,也不知说什么好。实际这些队员他早都认识,他们也都认识他,只是不在一个生产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思文向他们点着头,坐在钟队长的旁边。 钟队长正式讲话了,“我们英家村剧团今天正式排练,这是大队的决定,用无产阶级文艺思想占领农村文化阵地,我们大家都是先锋战士。”停了一下他介绍了这次要排练的剧目,又讲了排练节目时间和演出时间及一些要求。 这次排练的节目是评剧“红嫂”,剧情是某部解放军战士在战斗中负伤,老百姓大嫂在危难之中救护伤病员,使之康复的故事,讴歌了军民一家的革命精神。钟队长安排思文演解放军伤员,徐光演红嫂。徐光也是和思文一个生产队的。她身材匀称,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毛,洁白的面庞。他与她对台词、排位置,她和他配合得那么默契。排练之余,他们互相谈着剧情,谈着对角色的要求,也谈着对个人理想信念的追求。思文觉得她是那样的美丽、大方,觉得与她在一起是那么美好,每天排练时总希望和她多待一会儿。 这天晚上,有场戏是他俩的,钟队长让别人都回去了,只留下他俩继续排练。 “啊呀,十点多啦!”钟队长伸伸手腕露出手表,“太晚了,今儿就练到这吧。”钟队长对思文和徐光说。 “再练会儿吧,那段唱腔我还有点不正。”徐光拉拉思文的衣襟说。 “可不是嘛,我也有点儿不会。”他附和着。 “不,太晚了,就到这里,思文你送送徐光。”钟队长吩咐。 “是。”思文满心欢喜地答应着。 思文和徐光走出大队部,漆黑的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两人并肩走着,谁也不说话。 “哎呦——”她叫了一声,接着蹲了下去。 “怎的了?”他也蹲了下去。 “脚扭了。” “我扶你。” 他拽住她的胳膊,轻轻地扶起她。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身子贴紧了他的侧身。忽然,思文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呼吸也有些不自然。他觉得徐光的手那样热,热得使自己的手心都沁出了汗。她的身体那么柔软,靠在自己的身上感觉那么舒服。他第一次与女孩子这么近的接触,觉得她像一团火,炙烤着自己,立时暖遍了全身。他感觉手有些发抖,脚步有些不稳,时间似乎已经停滞,头脑里似乎一片空白。感觉好像过了好长的时间,才把她送到家门口。徐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他感到那眼神里透着特殊的光,一种令人愉悦的、向往的、陶醉的光。回家后,他久久不能入睡,总感觉徐光的手还攥在自己的手里,身体还靠在自己的身上。…… 一个冬天的排练,春节前终于要与社员们见面了。演出是在晚上,大队部的院子里早早就挤满了人,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大人们让小孩骑在自己的肩上,戏台对面的窗台上也站满了孩子们。戏台上方,汽灯发出雪白雪白的光,照得整个院子如同白昼。 “通通……锵锵……,通通……锵锵……,”当锣、鼓一齐有节奏地敲一阵之后,大幕拉开了。台下渐渐地静下来,大队党支部牛书记上台讲了话,接着演出开始。先上场的是思文,他身穿解放军军服,左手掐腰,右手挥着手枪向敌人射击,“啪!啪——”幕后传出敌人惨叫的声音。他几个云手,几个侧翻,威武的亮相,博得台下阵阵掌声。突然,后台“啪”地一声,他手捂前胸,中弹倒地。一个少女身穿斜襟花布衫,腕挎一篮,碎步上场,唱着来到伤员身旁,扶起伤员,叫着“同志,同志!”伤员没有回应。她环顾四周,将伤员拽到树丛之中。一队国民党兵端着枪上场,“快,快!快追——”喊着下场。枪声渐渐平息,台上寂静无声。少女在树丛中手捧伤员的头,低低地喊着“同志,同志!”伤员紧闭双眼,口中呻吟“水……水……”少女放下伤员,边唱边从篮中取出瓷碗,解开衣襟,将乳汁挤进碗中。她唱着,一手扶起伤员上身,一手将乳汁缓缓喂进伤员口中。伤员缓缓睁开双眼,看见大嫂,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挣扎着要站起,可一个趔趄又栽倒在地,大嫂背起伤员下场。大幕合拢,台下鸦雀无声,观众被剧情所吸引。一阵锣鼓声后,大幕又重新拉开,布景是一农家室内,少女在生火做饭。她唱到“点燃了炉中火放出红光,我为亲人细熬鸡汤,添一把蒙山柴炉火正旺,续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唱腔圆润、曲调委婉、歌声荡漾,唱在舞台上,却深入观众的心田。不少观众被剧情感染发出轻微的抽泣声,掌声起伏,响彻在整个“剧场”,也久久响彻在小村的上空。 演出结束了,观众依依不舍地离开“剧场”。钟队长召开演出后会议,进行了演出总结,他特别夸奖徐光和思文,说他们配合得那么默契,那么真实。对于思文来说,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特别是能与徐光在一起演出,别提有多开心啦! 演出也受到社员们的好评,“恋儿,你演得太好了,就像真的。”后院何大娘满脸堆笑地当面夸他。小孩儿见了他直嚷嚷“伤员,伤员!”大嫂也来向他祝贺,“小弟,你够天才的,演得像真地似的,你负伤的表情,嫂子都心疼死了!” 一个冬天的剧团排练、演出,思文挣了五百多个工分,比在生产队高出一倍。并且他爱上了文艺,学着钟队长的样子拉起了二胡。在家没事时就拉,从不成调到动听。文艺给他带来了快乐,使他忘记了失学的痛苦。…… 又是一年春草绿,农活又多了起来。思文跟着社员们一起打渣子、滤粪,撒种、踩格子,什么农活他都能干,他好像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每天下班后,他都要到井沿挑水,全家的洗衣、做饭都靠他挑来的水。井沿前面是一道围墙,墙外是一住家的后院,那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那人家就是徐光的家。她父亲早逝,和母亲一起与哥哥住在一起。他和她是小学同学,她也考上了初中,只上了半年,就不念了。这时,思文望望徐光的家,盼望着能见到她。虽然上班时也能看见,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见到她,就像排剧时在一起那样。多巧,想着想着,他看见徐光来了,她轻盈地挑着水桶上了井台。 “来挑水呀!”思文主动打着招呼。 “啊,你也来挑水了。”徐光声音很响亮,好像唱戏那样的动听。 “我给你摇吧。”思文说着,摇起辘轳,不一会一柳罐清亮亮的井水摇了上来。他把水倒进徐光的水桶里,并注视着她的脸。 “谢谢你。”徐光涨红着脸,那张本来就美丽的脸儿,越发诱人。她很不自然地挑起水桶,慢慢地走下井台。 思文多么希望她再来呀!他愿意给她摇水,愿意。他站在井台上,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待了好一阵子,见她没有再来,便担起满满的一担水回到了家。他在日记中写到:“你如天仙一样美丽,又如鲜花一样迷人;你如太阳一样光彩夺目,又如月亮一样皎洁纯净。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若也喜欢我,我会倍加珍惜!”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但理智使他放弃了追求的欲望。他知道,自己长相平平,家穷的连个住处也没有,还是贪污犯的儿子,怎能配上人家。自卑的心理,使他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只能把这种爱意,深深地藏在心底。 第十一章 英家大队,是个有两千多口人的中等村,划分为六个生产队,思文在第四生产队。每天早晨,当太阳刚刚钻出山嘴,大队的广播站就开始广播,有时广播大队干部的讲话,有时转播中央新闻和一些文艺节目。这时,思文会细细地听,从中了解一些国家大事。 刚入夏,连续好多天了,大队广播站都广播中央电台的关于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新闻。思文听着,知道这是国家进行的重大事件,他觉得那是国家的事,在这小山村里是不会有什么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 过了几天,思文高中的同学,邻村的肖文荣回来约他,“学校已经停课了,明天我们要去北京串联,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不用带钱,随便去。” 思文何尝不想跟着他去,那是上北京啊,是祖国的首都,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可是他不能去,他要挣工分,他要为复学积攒钱,他谢绝了同学。 “学校怎么样?革命闹得怎样了?” “闹得可邪乎了,现在是造反派和保皇派两派,校长、书记都被罢官了、批斗了。” “杨主任呢?”思文没有忘记对他非常负责的杨主任。 “他也被批斗了,他顽固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 思文没有再问什么,在他的心目中,杨主任是最好的领导。 大队的广播喇叭每天都照常广播中央新闻,广播文化大革命的消息,“各地革命浪潮风起云涌,势不可挡,走资派已成摧枯拉朽之势,被无产阶级夺权,走资派被批斗,被赶下台!” 生产队劳动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传播着自己所知道的消息。 “刘少奇下台了,就是‘毛主席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的那个国家副主席。” “不光刘少奇,还有邓小平、陶铸、谭震林,刘、邓、陶、谭呢!” “你知道吗?市里市委书记都下来了,政府都被造反派接管了!” 思文听着感到很新奇,在闲暇时间就到生产队翻看报纸,了解运动的一些消息。 村子里也骚动了。大队广播喇叭里传出钟力的声音:“我们是无产阶级,我们是造反派,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大队原书记牛恒强被打倒了,我们无产阶级夺权了,社员们都到大队来,现在召开批斗会,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 农活停了下来,社员们纷纷奔大队部而来。大家都要看看那在村子里曾响当当的,当了十几年党支部书记的牛恒强是怎样被赶下台的。 大队部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就像那次晚间演剧的人那样多。在原来的剧台的正中,牛书记戴着高帽低着头站在那里。他的旁边是几个也戴着高帽的四类分子,还有一个胸前挂着一双鞋的女人,思文听旁边的人说她搞过破鞋。啊,他明白了,怪不得给她挂了一双鞋呢! 台上的左侧站着十几个带着红袖标的青年人,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态,他们是造反派的骨干。钟力站在台前,指责着牛书记的件件罪状。唾沫星随着他那尖尖的嘴巴的张合喷射在牛书记的高帽上。那个叫赵四的,从带着红袖标的青年人堆里蹿了出来,对牛书记一阵拳脚,牛书记的嘴角流出鲜血。“低头!”他又压下牛书记带着高帽的头,那尖尖的白纸糊成的高帽尖触到了地面,高帽尖被戳折了,成了秃尖的高帽,引起台下一阵哄笑。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牛恒强!”钟力举起拳头高呼口号。台下也响起了稀疏的随和声。 徐光也来了,站在思文的身边,注视着前方,她哥哥是造反派的骨干,也站在台上。 “他真是走资派吗?”徐光转过头好像在询问思文。 “不知道,好像是吧,十大罪状啊!”他好像是在回答,又好像自言自语。 “啊……”徐光不作声了。 批斗会终于结束了,造反派的骨干把戴高帽的几个人押下了台。台下的人们让出了一条路,戴高帽的被押向大街,那是去游街,牛书记在最前头,手拿着个铜锣,边走边“当当”地敲着,那声音似送丧的哀乐,在颤抖、在哀鸣。在旁边走着的造反派骨干在喊着口号,有几个年轻人跟在后面,还有一些小孩前后跑着,起着哄。思文没有跟着,他回了家。“牛书记是走资派吗?”徐光的问话又响在耳际。那天早晨,大队广播里传出牛书记的声音“有人说我是走资派,我走什么资呢,生产大队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我们是省的、市的、公社的先进单位,我是省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说我是反动的,有这么反动的吗?我就是代表党的,反对我,就是反对党!”牛书记的讲话虽然有些道理,但“反对我就是反对党”这句话不妥。造反派就是抓住了这个把柄罢了他的官,进行批斗的。那个造反派赵四,是思文最讨厌的,他就住在他家的前院,因强奸弱智女孩儿被判了六年徒刑,前年才被放回来。这样的人也公然敢耀武扬威,他有些气愤。 经过几天的夺权运动,生产大队的权被几个造反派夺了。钟力任大队长,不,是革委会主任。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四类分子,时时被他找来进行批斗。他们厥着屁股,哈着腰,嘴里低低的发出“我有罪!我该死!我是牛鬼蛇神!” 第十二章 运动在这小小的山村进行着。就象报纸上说的一样,如火如荼。钟力召集造反派开会,谋划着怎样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们分析着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赵四忽然想起前些年,要不是那个该死的老吴头举报,自己哪能摊上那事,是该好好地报复一下了。他大声说:“啊就——我有一个线索,三队的老——老吴头总戴着有国——国民党徽的帽子,想变——变天,真是反——反动透顶,应该好好地斗——斗斗他。”赵四有点口吃。 “好,赵四提供的线索很好,文化大革命就是整那些牛鬼蛇神,扫除一切污泥浊水!”钟力激昂地说。 “斗他,斗他!”大家纷纷嚷着,小青年在摩拳擦掌。 “我去,把那个老家伙抓来。”赵四自告奋勇。 “大家静一静,要有证据。”钟力高声说。 “放——放心吧,走!”几个小青年跟着赵四蜂拥地向街西走去。 老吴头,快六十岁了,平时不出言不出语的,是个老实本分出了名的人。他常戴着一顶土黄色的帽子,帽子上钉了个多角星的帽徽。赵四一队人来了,凶神恶煞般把他拽到院子里,一阵拳打脚踢之后,他嘴角流出了鲜血,脸也渐渐地变大了一圈。老人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挨打,哭着、叫着,“你们为啥打我呀,我犯啥法啦!”。 赵四又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还敢叫——叫号,你——你戴国民党徽帽——帽子,就是盼——盼——国民党来,就是反革——革命!” “啥?国民党徽,我哪有哇!”老人申辩着。 “来人,进——进屋给——给我搜!”赵四命令着,自己抢先一步进了老人的屋,把老人带有帽徽的帽子拿在手里。 “这就是证——证据,这帽徽就是——国民党徽!你个反革命——分子!”赵四扬扬手中的帽子嚷着。 造反派一拥而上,围住了这个老实巴交的老人。 “带走!”赵四命令。 老人被推推搡搡地带走了,他的老伴哭嚎着跌坐在地上。 大队部里早布置好了批斗会场。当老吴头被带进会场时造反派群情激昂地高呼着口号。他吓坏了,站在台子上,两腿哆嗦着,腰弯成九十度,豆大的汗珠从脑门直往外冒,滚落在脚前的地面上,不一会便湿了一大片。他也被吓傻了,竟胡言乱语。 “你的帽徽哪来的?”钟力问。 “我,我也不知道。”他答。 “什么他妈的不知道!是不是国民党当官的给你的?说!” “是,是,是大官给的。” “是啥大官?”台下有人喊。 “骑,骑着大马,挎着冲锋枪的大官。” “妈的,大官哪有带冲锋枪的,不老实,不老实!”台下又有人高声喊。 “对,不是冲锋枪,是小手枪。”老吴头申辩着。 “为什么你总戴着?说!” “我——” “是不是想变天,啊?”有人给提醒。 “是,是想变天。” “戴了多少年了?” “戴,没几年。” “老——老东西,我——我——我头好几年就看见你戴——戴着,还耍——耍赖!”赵四举手给了老人一巴掌。老人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真他妈熊,起来!”赵四高喊着,用脚又狠狠地踢老人的屁股。 老人挣扎着站起身,马上又将腰弯了下去。 “戴几年了?说!”台下的造反派握着拳头,纷纷向他吼着。 “戴,戴十年了。” “不对,戴二十年了!”有人指责。 “是,是,二十年了。” 批斗会在无休止地进行着,老吴头被推来搡去,泪水和着汗水淌着、淌着…… 批斗会结束时,钟力站在台上,能说会道的才能又一次得到彰显。他高举帽子,指着帽徽:“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反革命分子贼心不死,妄图变天,今天发现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批斗会明天要继续开,如不低头认罪就把他带公社人保组去。” 老吴头被押回了家。他踉踉跄跄进了家门,一头栽倒在炕上。他脸火辣辣的,头昏沉沉的,浑身象散了架。老伴吴老太见状哭开了声:“啊呀!老头子啊,你的脸咋肿了,这嘴都淌血啦,咋打这样了,这些坏蛋,不得好死的!” “快闭嘴。小,小心让他们听见,你也要挨斗啊!”老吴头躺在炕上,急切地说。 老吴太不作声了,她知道惹不起那些造反派。 天渐黑了,老吴太将做好的饭菜端来叫老伴,老吴头没有起来,躺在那里,“不吃,我不吃”嘴里说着,眼睛却没有睁开。老吴太只好把饭端走,自己也没吃一口。 天全黑了,屋里没有开灯。老吴太上得炕来,哄劝着老伴,老吴头没有吭声,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午夜了,老吴太躺在老伴的身旁,发出低低的鼾声。老吴头动了动,伸了一下腰,突然感到折了一样钻心地痛。他哼哼着,挪动着身体。“批斗会明天继续开——,把他送公社去!——”钟力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不去,不去!——”他反抗着,手四处划了着,碰到了老伴,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躺在家里的炕上。“判你的刑,反革命分子!反革命分子!——”钟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堵住自己的耳朵,耳朵嗡嗡直响,头炸裂开似地痛。恍惚中,赵四领着一队造反派来了,把他的手反绑上了,他被推上一辆车,“不,不!我不去!——”他惊叫一声坐了起来,呼呼地喘着气。他好像清醒了一些,“不,不,不能让他们带走,就是死也死在家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老伴,老伴正均匀地打着鼾声。他哆嗦着下了地,那膝盖象折了似地痛。他咬着牙,扶着墙,推开屋门,费了好大劲才跨过门槛,来到外屋,摸索着向北墙蹭去。北墙上挂着他割柴用的绳子。他取下绳子,又艰难地向房门蹭去。房门被推开了,室外漆黑漆黑的,凉爽的夜风使他清醒了一些。他想起那帽子,那帽子是多年前东院的四类分子朱余家送给他的。那日,天格外地冷,他光着头在街上拾粪,朱余家看他冻得可怜,把这个带有双耳的帽子送给了他,当时他是千恩万谢。他很喜欢那帽子,尤其那颗多角的帽徽。每到冬天,他就经常带着。没想到,这帽子竟惹了这么大的祸。他不能把朱余家说出去,不能,那样他也没个好了。“可我一个人吧!”他自语。白天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不能让公社抓去,不能让他们送公社去!”他颤抖着来到院子的菜窖上,打开窖盖,跳了下去…… 天亮了,太阳还没有从东山尖上升起来,小村还沉浸在晨霭之中。赵四领着一队造反派来到老吴头家。进了院,直奔房门。边进屋边喊:“反革命分子快——起来,今——今天就来专——专你的政!”老吴太被喊声惊醒,发现炕上没有老伴。“公社人保组通——通知,马上带他上——上公社!”赵四冲老吴太喊。“老伴,老伴——”老吴太下了炕,来到屋外,四下里喊着。“跑了?老——老兔崽子,快——快给我搜!”赵四骂着,指挥着造反派。 老吴太蓦地看见菜窖盖儿开着,窖里反上来的热气将窖边结了层白霜。一种不祥之兆使她一惊。她颤抖着来到窖口,跪下一条腿,弯下腰,把头探进窖里,“老伴,老伴——”她喊着,一个形象令她毛骨悚然,老伴直挺挺地悬在窖梁子上。“妈呀——,不好了!上,上吊了——”她差了声地喊。赵四他们也奔了过来。赵四也趴在窖上,把头探进了窖口,“妈呀!不——不好了!”他连滚带爬地跑下菜窖,“快——快走,快!”一伙人跑出了大门。 “我那天呐——,你咋上吊了啊——,这可咋整啊——”哭声凄厉,划破了小村寂静的清晨。 听到哭声的邻居们来到吴家,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几个岁数大点的跳进窖里,解开老人上吊的绳子,七手八脚地将人拽到窖外。老吴头,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现在竟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身体已经僵硬,断气多时了。 老人是小时候随父亲从关里逃荒来的,解放那年父亲就死了,他在小村举目无亲。都这么大岁数了才与死了丈夫的老吴太结了婚,还没有享受几天快乐的日子就带着许多不解和遗憾离开了他本眷恋的人生。老吴太求人把自己的儿子找来,为老人办理了后事。 公社人保组来人了,对尸体进行了检查,却没有追究死因。村造反派推卸了一切责任,并说是畏罪自杀。 又过了几天,公社人保组来人说,那帽子拿回去进行了鉴定,帽徽只是装饰品,不是国民党徽,构不成反革命。钟力要求不要说出事情的真相,人保组答应了。 老人无亲无故,没人去追究这件事,事情不了了之。…… 运动依然在小村开展着。“破四旧,立四新。”造反派家家进,户户翻。还真别说,从后街的富农武景玉家翻出来纸都发黄了的伪满时买地的地契;从东街的老王头家翻出来十几张国民党时期的纸币;从一些人家里还翻出了旧瓷盆、旧瓷碗、旧画、旧书、旧衣褂、佛龛等物品。这些东西摆满了生产大队的院子,造反派组织社员来参观,说这些都是四旧。当然,藏旧地契的武景玉和旧纸币的老王头免不了遭到了批判。“真是的,你留啥不好,留这废地契、废钱干啥?该批!”社员们议论着。而对那些被砸坏、被烧毁的“四旧”,人们露出惋惜的神情。 钟力一伙执掌了大队权力,也抓起了生产,广播喇叭里播着钟力强调生产的讲话,“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块标语贴满街道旁的墙上,社员们按部就班地上班劳动,小村发生的事情渐渐地被人们淡忘。…… 钟力可不能总这样平静下去,他得好好过过当革委会主任的瘾。他又把村里过去有问题的人,地主、富农等四类分子找来开会,让他们写检查,揭发同类人的问题,发现问题便立即开批斗会。 后街的武福云,五十多岁,他饱读诗书,博学多才,说话慢条斯理,文质彬彬,为人十分和善。他解放前当过伪满警察,解放后教过书,老伴早年去世后,弃教在家,拉扯着独生子。由于历史问题,钟力没有放过他,把他定性为反革命分子,每次批斗会都有他陪着。他那瘦弱的身躯,一场批斗会下来,腰酸腿痛,回家后便瘫软在床。他打怵那令他毛骨悚然的批斗会。儿子武军曾找钟力理论,“我爸不是反革命,只是有历史问题而已,你们为啥这样对待他?”钟力不但不听,竟将他也抓起来,进行批斗,罪名是包庇反革命分子。 武军有个漂亮的媳妇梅芬,人长得精神,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白净净,一说话两腮嵌着深深的酒窝。钟力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常常出语挑逗,她不敢违拗,以笑应付,这更增添了他想占有她的欲望,他在谋划着。 一天晚上,时钟指向八点,武福云在东屋看着书,儿子、儿媳已就寝。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后,传来“快开门!快开门!”的喊声。武军听出是钟力的声音,穿衣下地,父亲已打开房门。钟力闪身进屋,气喘吁吁地说:“武叔,快走!”他亲切地叫武福云为武叔。 “啊?上哪?”老人惊讶地望着钟力。 “公社革委会今夜来人抓反革命分子,我接的电话,有你一个。” “这可咋整啊!”武军没了主意。 “武军,带你爹快走,过河往佟堡那边跑,再晚就来不及啦!” “谢谢钟主任!”老人哆哆嗦嗦地握住钟力的手。 武军让妻子拿了件大衣披在父亲的身上,并嘱咐妻子“不要害怕,锁好门,等我安排好爸就回来。” 钟力陪着爷俩走出家门,老人浑身颤抖着,在儿子的搀扶下向后河套跑去。 望着爷俩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钟力心中暗喜,蹑手蹑脚地返回房前,轻轻地推开门。 梅芬还没来得及把门划上,突然的情况使她正在炕上呆呆地发愣,她在为丈夫和公公担着心。她穿着紫红色的睡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得抚媚动人。看到钟力进来,吃惊地看着他,竟不知所措。钟力急步来到炕沿边,嘻皮笑脸地望着意中人。 “你咋进来了?你要干啥?”梅芬涨红了脸,身体也向炕里挪动了一下。 “芬儿,我喜欢你,以前就喜欢,只是没有机会,现在他们都走了,就咱俩,让我好好陪陪你!”钟力一边说着一边向她扑去。 望着钟力尖嘴猴腮的脸,梅芬打心眼儿里厌恶,她本能地躲过了他。 “别,别过来!”梅芬下意识地将被子向身边拉了拉。 “告诉你,我是革委会主任,他们爷俩都攥在我手心里。你乖点,我就放了他俩。”钟力边说边脱光了衣服。 “不,求求你,放过我吧——”梅芬声音有些颤抖。 “放过你,不要我,他们爷俩早都被抓走了,你不得感谢感谢我呀——”他上了炕,将她搂在怀里,眼里喷着欲火。 “别,啊——。”梅芬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被重重地压在身下。她怕,她怕这个地头蛇,怕丈夫和公公被抓走,她依顺了他。 武军父子跑啊跑,钻入离家约二里多地的河套柳林中。 “歇一会儿吧,军儿。”父亲喘着气,借着月光看着儿子。 “好吧,歇一会儿再走。”武军也气喘吁吁。 爷俩坐在柳丛旁的沙丘上。四周静静的,不远处传来太子河哗哗的流水声。 “过河就是通往佟堡方向的路”武军想。他回首自己家所在的村子,那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贤惠而美丽的妻子。他从小没妈,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父亲没有再娶,守着他这根独苗,用全部的心血浇灌着他。他深知,父亲老了,又患有心脏病,如果被公社抓走那将不堪设想,只能陪着父亲躲过这一劫。在这漆黑的夜晚,他们爷俩坐在这潮湿的柳林里,望着自家的方向,却有家不能待,有家不敢回。 村子那里静静的,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军儿,今天这事有些蹊跷,公社抓人咋村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父亲不解地问儿子。 “可不是嘛,能是真的嘛……”武军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钟力挑逗他妻子那色迷迷的眼神。父亲这一提,唤起了他对今天事的怀疑。“爸,我们上当了,快回去!” 爷俩顺来路急促地往回跑去。他们进了村,果然村子里静静的,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们看到自家的房子了,房子静静地矗立在夜幕中。武军为防意外让父亲躲在房后,自己快步进了自家的院子来到房前。他轻轻推开房门进到里屋,屋里虽然昏暗,但依然看到炕上有两个身影腾地坐了起来。他摸到了电灯拉线,一下子拉亮了电灯。 “快闭灯!快闭灯!”钟力吼着。武军不愿看到的情景真真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拉了下拉线,灯灭了,室内又昏暗下来。 “裤衩呢?我裤衩呢——”钟力在炕上喊着、摸着。 “别叫了!给你。”武军从炕沿上捡起裤衩扔了过去。 钟力哆嗦着穿好衣服下了炕,梅芬坐在炕上也穿好了衣服,用棉被盖住了下身,眼泪刷刷地流淌着。 武军再次打开灯,钟力低着头跪在武军的面前,“武军,对不起,我不是人——”他举起手抽了自己一下嘴巴。“你侥了我吧!” “侥了你,休想!走,上公社去,我要告你!”武军瞪着双眼,拳头攥得咯吱吱响。 钟力腾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告我?啊哈!啊哈!告吧,我不怕,你媳妇自愿的,你不怕寒惨我更不怕!” 武军气得两腿颤抖,说不出话来。 “武军,事已发生了,识时务点儿,现在大队我说了算,只要我一句话,你们爷俩就没事了,从今以后再不批斗你们了。另外,给你找个好活,我们就算扯平了,你看着办吧!” 武军没有做声,钟力趁机逃出了武家,像恶狗一样蹿向了大街。武军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在房后听见儿子的哭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便跌跌撞撞地跑进屋,看看儿子又看看炕上的媳妇。 “军儿,忍了吧,家丑不可外扬啊!”老人老泪纵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个恶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武家没有去追究,他们怕,怕报复;怕自家的名声。他们忍气吞声让这耻辱留在深深的记忆中。 第十三章 十三 又是一年的结束,生产队又结算了。思文和父亲一年的辛苦劳动终于把外债都还上了。 “给你复学用吧。” 父亲将剩余的二百元钱递给思文。 思文没有马上接父亲递来的钱。这是家中仅有的钱,家生活还得需要呀,他犹豫了。 “啧啧!都多大了,还上学,在家上班挣工分不也挺好嘛,干啥还不是活!”继母反对地说。 “还是让他复学吧,这是孩子的前途,我都耽误他这长时间了,不能再耽误了。” 父亲的决定使思文又一次燃起希望之火。二年的生产队劳动,虽然他干活认真,活动积极,但仍然遭来不少白眼。有时会有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在有意无意地伤害着自己的自尊心。继母那冷漠的表情,说做不一的虚伪形态,时时令他讨厌。还有他所喜爱的徐光,他深知就他现在这个样子,他的这个家庭,没有与之相爱的资本。他接过父亲给他的钱,他要复学,去实现大学的梦。他把钱存入了信用社,等待着新学期的到来。 继母看到思文将钱存了起来,打心眼里不高兴。她不想让他复学,在家那可是个整劳动力呀,不能让这块肥肉就这么跑了,但又没有阻止的办法,她对亲儿子思伟讲了自己的想法。 “不想让恋儿复学还不好办啊,没有钱他上哪复去!”儿子对母亲说。 “对呀,我有法子啦!呵呵——”继母满心欢喜,颠颠地回了家。 继母叫过思文,“啧啧!快过年了,怎么也得做件新衣服啊!你、你爸、我,咱仨一人做一套,你去取点钱吧!老儿子,啊!” 思文有些犹豫。 “你合计啥啊?你爸都多少年没做衣服了,啧啧!你看他穿的,都补丁摞补丁的,咋一点孝心都没有呢!” “得多少钱?”思文也看出父亲穿的确实有些寒惨。 “那能用多少,三十、二十的就够了。” 思文没再说什么,去信用社取出三十元钱交给继母。 又过了几天,继母又叫过思文,“快过年了,得买点肉、鞭炮什么的,好儿子,你再去取点钱吧!” 思文没说什么,又取回五十元钱交给继母。 过完了年,继母又对思文说,“啧啧!老儿子,再取点钱,妈有几份来往,你大姨儿子结婚、你大表姐的婆婆有病,后街的……” “你别惦记着那点钱,那是给他念书用的。”父亲看不过,堵住继母的嘴。 “啧啧!那咋办,不用他的,你有吗?”继母回了一句,父亲张了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思文没说什么,只好又去取五十元钱,交给继母。 此后,继母整天不是没有盐了,就是没有油了的唠叨个没完。思文明白,她就是惦记着那点钱,就是要断了他复学的路。但他又想,家中就这么点钱,生活还得过,钱就得有花的,她不找自己又向谁要呢!思文来到信用社,把钱全部取出,交给了继母。父亲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摇了摇头。…… 都说阳春三月风光好,可在思文眼里却没那么好。看那冰雪还没有彻底消融,山顶那一抹白雪远远望去非常显眼;河柳还没有返绿,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索索发抖;田野里虽已看不见覆盖了很久的冰雪,但仍然一派冬季萧杀的模样。 多日来,思文的心情一直不好,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对复学的向往和现实的困境一直在搅扰着他的心。但他决心已下,复学是他的唯一选择,唯一希望。学要复,没有钱也得上学。他不甘心守在这个小山村里当一辈子农民,他要让自己,让家,让父亲过上幸福的生活。 距离新学期开学只有十几天了,钱还没有着落。思文同两个哥哥谈起此事,他们表示无能为力。 他想到城里的叔叔。他知道,叔叔那年刑满释放后被开除公职。每日起早贪黑蹬着三轮给人家运煤、拉货挣点钱养家糊口。他家的四个孩子都还小,还在上学,还有奶奶在他家,生活也是勉强维持,哪能有钱借给他呢!但他想去试试,抱着一线希望去试试。 叔叔听了思文的来意后,拿出十元钱,“恋儿,这十元钱你拿着,别嫌少,叔叔无能,不能供你上念书,你自己想法吧!” “没法子呀,孩子,你叔没有固定工作,我又挣得少,城里不比乡下,处处得花钱,哪有余钱啊,你别怨你叔啊——”婶婶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思文接过叔叔递给他的钱,潸潸地离开叔叔家。 思文想到了慈祥的、待他如亲生母亲的姑姑。姑姑家在本溪市内,自己上初中时去过几次。姑姑家有六个孩子,都在上学,还有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家十口人,只姑父、姑母上班挣钱,能支援我吗?早晨,他起得特别早,站在院子里,遥望着东方。望着,望着,东方渐白了,天渐亮了,太阳从东山嘴一点点地升起来了。那太阳是那样圆,光线是那样柔和,那缕缕阳光好像在向他传递着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就要去试试。”他自言自语。他打定了主意。吃过早饭便踏上赶往本溪的路。 姑姑家住在彩屯街,是一幢房子东边的两间,五十多平方米的样子,屋地比室外下窖半尺多。一进外屋是厨房,靠北面坚壁了一个小屋,姑姑的公婆住在里面。里屋是姑姑、姑父和孩子们住的地方,南北炕,屋地狭小,一家人都在家时,必须有人上到炕上,不然,就会转不开身。一家十口便挤在这狭小的屋子里。 姑父在市化工厂工作。他性格开朗,即十分严肃,又十分热情。思文几次的到来,给姑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觉得思文虽小,但非常懂事,懂礼貌。他常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像你三哥那样。”他把思文当作孩子们学习的楷模。 看到思文的到来,姑父很是高兴。“思文来了嘛,得改善改善。”他对妻子说。思文的姑姑和姑姑的婆婆、大表妹宝珠在外屋张罗着烙馅饼,姑父在屋里侍弄鱼缸里养的鱼。今天是星期天,难得姑父有些空闲时间,他要清理鱼的粪便,然后喂上鱼食。 “你家都好吧?你爸好吧?”姑父边用皮管抽出鱼缸里的粪便边关心地问。 “好,都很好。” “你休学有两年了吧!” “是” “今年能复学吗?还得念书啊。” “姑父,这二年我自己挣的钱是够我复学用的,都还了爸拉的饥荒和贴补家用了。我,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姑父,借给我二百元钱吧,将来我会还您的。”思文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脸也有些发烧。 姑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他把抽完鱼粪的皮管子放到一边,又往鱼缸里注了些水,放了些鱼食,然后抬起头,看着思文那因不好意思而涨红的脸。“一下子给你拿那么多钱,我真是拿不起,你先别着急,我和你姑合计一下,啊。” 思文没再说什么,脸色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炕上放好了桌子,姑姑的公公、婆婆坐在炕里,然后是姑姑和姑父。“恋儿,你也在这儿吃” 姑姑让着。思文坐在了炕边。那些弟弟、妹妹们都各自到对面炕上,屋里挤挤插插,热热闹闹。馅饼烙得金黄、油汪汪的,乐得小五弟弟直门喊“太香了!太香了!”可是思文的心情还是那么沉重,吃在嘴里却没有感觉出什么滋味。他复学的愿望就像一团火,一直在燃烧着,渐渐地、渐渐地火焰变小了,似乎就要熄灭了。 天晚了,安排睡觉了。小小的两面炕,挤满了一家人。弟妹们都睡着了,思文没有睡,他在揣测着姑父的意思。 “恋儿想要复学。”南炕传来姑父低低的声音。他屏住呼吸听着。 “好哇!都怨我哥,不然都快毕业了。”姑姑低声回应着。 “他这次来是想和我们借钱复学。” “啊,得多少钱哪?” “他说二百。” “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呀,这可咋办哪!”姑姑有些着急,声音也大了一点,“这孩子命也太苦了,从小就没妈,现在……”姑姑说不下去了,哭出了声。 “你别急,恋儿这孩子我挺喜欢的,不能让他的前途就这么完了。”姑父停了一下又说,“大丫头下个月上班,家也就不会那么紧了,我想每月给寄生活费。” “行,也就得这么办了。”姑姑低低的声音。 姑姑和姑父不做声了,屋里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弟妹们熟睡的鼾声。思文细心地听着姑姑和姑父的对话,心情为之一振,那渐渐熄灭的希望之火又被点燃了。他睡着了,嘴角还露出甜甜的微笑,多少天了,他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香。 第二天吃过早饭,姑父对思文说:“恋儿,让我一下子给你拿那么多钱,故父实在拿不出。我和你姑合计了,每月给你十元钱的生活费,你看够不?” “够,够了!”思文不知说什么好,喉咙里堵得慌。他望着姑父那因劳累而消瘦的面容,使劲儿点了点头。 “我上班了,你多住几天,好不容易来一回。” 思文答应着,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姑姑用手擦着他的脸,“不哭,好好念书,将来别忘了你姑父。”思文又死劲点了点头。 姑姑收拾完碗筷,从被格里拿出二十元钱,递给思文。“你先用着,下月再让宝珠给你多寄点儿。” 思文接过钱,他好不忍心。由于自家的贫寒和自己的无能给姑姑一家增添这么大的负担,而且不是短暂的负担,那将是几年啊!他手握着钱,不,这不是钱,而是姑姑、姑父那真挚的如同父母一样的爱。 思文复学的愿望在姑姑的帮助下实现了,那梦中的大学就在向他招手,他的那颗一直惆怅的心立时明朗起来。 明天就开学了,思文就要离开家,离开劳动二年的生产队,离开每天都与之相处的社员们了。他有些留恋,更想念一个人,想把自己复学的消息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徐光。在他的眼里,她是那么的文静,她那双大眼睛里始终放射着热情奔放的光。每当见到她时,脸就有些发热;每当想到她时,一种美好就浮现在心灵。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在他的心中掀起波澜。他同她一起演过“红嫂”的评剧,在一起对台词、排动作,两人是那么心领神会。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送她时,他们手攥着手,肩靠着肩;清晰地记得井台挑水时的情景。他深知自己是喜爱上了她。但他自卑,几次想向她表白自己的心境,又几次被这自卑感占居了,这种感情一直在心中煎熬着。他就要复学了,前途好像有了一点儿希望,他要向她表白,要把自己的思念告诉她。他拿出笔,迅速地写了几行字:“明日复学离家乡,最想告知你徐光。爱慕之心存已久,离别之际表衷肠。如若你也有此意,你我相伴日久长。——思文”在生产队部里,他把她那任生产队现金会计的办公桌拉开一条缝,把纸条迅速地塞了进去。他的心脏跳得那么快,那么重,“咚咚”的响声自己都能听见;他的呼吸是那么急促,就好像百米赛跑后一样;他的脸那么热,热得发烧、发胀;他的手都有些发抖,抖得有些不听使唤;他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那样,匆匆地离开了生产队。他不知道后果怎样,他期待和向往着那美好的未来。 第十四章 十四 思文扛着行李步行三十多里路重返久违的校园。可是,学校已不是他想象之中的样子了。学校在闹革命,没有上课、下课那按部就班的学习秩序,有的是无组织无纪律。老师可以不上班,可以随便在家休息,学生也可以随便出入校园,可以上学也可以不上学。学校到处张贴着标语,教室里的课桌堆在一起,椅子散乱地放着。地面已多日不曾打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学校的图书室里一片狼藉,各种图书被请下书架,厚厚地铺满地面,已经践踏得不成样子。思文从窗户跳了进去,挑拣几本拿出来看。 学校分成造反派和保皇派,校内被造反派把持着,保皇派被撵到校外的宿舍。 十几个高一的学生,见思文来复学,便约他与他们住在一起,虽然思文不认识他们,但他们的热情使他非常感动,况且自己复学也要从高一读起,早晚也得与他们在一起,便愉快地答应下来。他们把思文领进教室,那里既是教室也是宿舍,靠里面顺山墙搭成的大床铺上紧密地摆满了十几个行李。同学们在大床边上用椅子并在一起给他搭了个“床”。安排就绪以后,同学们便各自向他介绍着自己: “我叫郝玉荣,他们都叫我老猫。”他的介绍引起了同学们的一阵哄笑。 “我叫齐成远”一个腿稍有点瘸的同学介绍自己的名字。 “他叫老转!”那个总爱嘻嘻哈哈的小个子说。又引起一阵哄笑。 “大家严肃点,人家思文同学刚来,要有礼貌。我叫臧思学,我岁数比他们大,都叫我大哥。”他个子高高的,一付老成样。 “他是我们班的班长,是我们头头。”那个小个子同学叫王家,他边介绍自己边指着臧思学说。思文点点头。 “我叫关荣权”,“我叫白小云”,“我叫洪常清”。 “就是‘红色娘子军’中那个洪长青!”那个王家又风趣地说,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看着大家这样热情,思文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并不生疏,就像很早就认识一样。 “学校成立了许多战斗队,有‘巴黎公社战斗队’、‘乾坤赤战斗队’、‘新曙光战斗队’、‘革命到底战斗队’等等,我们这个战斗队叫做‘狂飙战斗队’每个战斗队有几个人、十几个人不等,都是自发组织起来的”那个臧班长又介绍说。 “报纸上不是说复课闹革命吗?咱们学校怎没复课?”思文看着臧班长问。 “你的思想得革命革命啦!这是上阶级斗争课,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要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臧班长激奋地说。 “那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呀!”思文还是不解地说。 “我们有工作可做。你看,这是我们印刷的毛主席语录,这是林彪副统帅的讲话,先给你一份看看,明天就上街宣传。”臧班长边说边递给思文一份油印的传单。 思文这才注意到靠近窗台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印油和一个油滚,另一张桌子上放着刻写蜡纸的钢板、铁笔。他走过去,仔细看着。 “这就是印刷机吗?”他问站在旁边的王家同学。 “对!在这玻璃板上均匀地抹上印油,再将刻好字的蜡纸铺上去,然后铺上纸张,用不沾油墨的干油滚滚动一下,纸张上就印下了要印的文章了。”王家介绍说。 “真有办法!一次能印多少张?” “印得好的话,能印千八百张”王家自豪地说。 “好了,思文同学先休息休息,我们开始工作。” 班长的话音刚落,同学们便马上行动起来,看得出,他的威信很高。同学们有的继续印刷宣传材料,有的翻看报纸在剪裁新闻,王家在钢板上刻写蜡纸,在他那嘎吱吱的刻写声中蜡纸上划出俊秀的正楷字。 同学们的激情感染着思文,他不能袖手旁观了,也帮助整理起纸张来。 “十六开纸没有多少了!”思文对臧班长说。 “有,要多少有多少。老猫!” “到!”那个叫郝玉荣的马上站到班长的身旁。 “去,搞点来!” “是!”老猫脚跟碰脚跟来了个立正,右手掌伸直向班长来了个军礼,转身走到教室前面的墙角处,挪开两张翻扣着的桌子,又揭开一个盖子,跳了下去。 “啊,原来那是个洞口!”思文想。 不一会,老猫钻了出来,露出了头,对着思文递了个眼色,“来,帮帮我。” 思文来到洞口边,老猫缩回头,不一会儿,一摞十六开纸递了上来。他赶忙接住,把纸放在一边。老猫又缩回头,不一会儿,又一摞纸递了上来。这样反复了多次,老猫终于攀了上来。 “这是地道,我们挖的!直通仓库,方便多了,要不然找他们要可不容易!”老猫神秘地说,他已不把思文当外人了。啊哈!真了不起。仓库在甬路的东侧,距教室少说也得十几米,能挖出这么长的地道,可想而知得费多少劲那,思文赞叹不已。 “快起来,野驴子来了!”半夜,思文在熟睡中被老猫推醒。他们把野战军的同学叫做野驴子。思文知道,各地革命形势非常严峻,武斗事件经常发生,没想到自己刚到,就给碰上了。他还来不及揉揉眼睛就被几个同学拥着跑出屋。操场上集合着一些同学,造反派头头手举毛主席语录本喊着:“野驴子,那些保皇派要来抢走资派,要把他们保护起来,我们坚决不答应,誓死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野驴子胆敢来抢,就叫他灭亡!”他挥了挥语录本接着又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送礼,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他振臂高呼“打倒走资派!”“誓死保卫党中央!”“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同学们也挥着语录本激昂地跟着高呼。 接着,有同学扛来扎枪,分给队员们。由于扎枪少,人多,思文没有分到。拿扎枪的同学被头头分配到进出学校的各个路口,他们端着扎枪,挺胸昂首,严阵以待;其他同学也不能睡觉,集中在学校食堂的餐厅里,人人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就这样,折腾了一夜,野战军也没来。…… 思文复学二十多天了,除了与同学们一起印刷宣传材料外,就是学习毛主席语录,学习报纸上的新闻。 教室里,也叫宿舍,思文与同学们坐在床上正在学习,冯老师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他不高的个子,微胖的圆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在思文休学前,他是他们班的政治课老师。 思文礼貌地站起来给冯老师让座。 “思文同学,你还没有去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意识,现在像你这样的学生已经没有喽!”冯老师一边坐下,一边说,不知是夸他呢还是批评他。 “怎么样,习惯吗?你刚来,对运动还不了解,要多向他们学习。”他指着那些同学们说。 “是。冯老师,啥时能上文化课呀,我复学,就是要来学习文化知识的。” “快住口!”冯老师急得脸都红了。“你的话要传出去,就要挨批判了!念你不懂事,大家就不追究他了,对么?红卫兵小将?”他严肃地面向全体同学。 “真是的,说你多少回了,你的思想还是转不过来!”臧班长也严肃地说。 思文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这是他的心里话呀!他努力复学为了什么,就是在这里闹所谓的革命吗?但他没有为自己争辩,他知道学习的愿望是可望不可及的,今天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却引起老师和同学们的不快。“冯老师,同学们,我错了,实际上,我来这些日子也学到不少知识,是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思文为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口不对心地说。 “这就对了,思文同学,在革命的海洋里遨游吧,你会在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的!”冯老师像朗诵诗一样大声地说,引起了同学们的一阵掌声。 “思文,这有叫思文的吗?”传达室的工友拿着信和汇款单来到教室。 “我是思文” 思文站了起来。 “你的汇款单。来,签个字。” 思文在回执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接过信和汇款单。 信和汇款单是宝珠表妹寄来的,汇款额是十元。他打开表妹的信: 三哥如面: 三哥,你意志坚定,坚决复学,我们全家支持你。我现在是工人了,今天开第一个月的工资。以后我会每月都给你寄钱的,你安心学习吧。另外,听说你们那里打砸抢很厉害,报纸都报道了,妈让你多加小心,别出事。…… 表妹:宝珠 1967年4月6日 思文心头一热,一行泪水流了下来。他展开纸,给妹妹回了封信。 宝珠妹妹: 我十分感谢你在发第一个月工资时就给我寄来钱,这是你辛勤劳动的报酬,却让你这个无能的哥哥给剥削了,内心很是不安。是你们,姑父、姑姑、弟弟、妹妹们给了我复学的机会,我会十分珍惜这学习的机会。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在学校学的什么?学的是时事政治,上的是批斗课。我十分困惑,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要回家劳动,以减轻你们的负担,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三哥:思文 1967年4月6日 表妹的信很快就回来了。 三哥: 信已收到,知道你心中的苦楚,不要想给我们减轻负担的事。你们这些学生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听说都能上大学。你要坚持下去,实现你的理想。…… 表妹:宝珠书 1967年4月20日 思文听了表妹的话,坚持着,坚持着。 第十五章 十五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多半年的时间就要过去了,该放寒假了,同学们都没有休假的意识,他们要继续在校闹革命。思文却想回家看看,特别想知道徐光的消息。在学校的每一天,他都思念着她。 一天晚上,天刚擦黑,大队就广播上映电影的消息。他放下刚刚焊接好的半导体收音机,走出家门,向大队部走去。街上,人们仨一群俩一伙的向大队部涌着。迎面来了一人,啊!是徐光,思文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徐光穿着蓝色的棉大衣,双手斜插在大衣兜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视着,缓缓地来到他的身旁。“我们谈谈好吗?”她那清脆的声音震憾着思文的心。 “好吧。”思文有些紧张。 “上哪谈呢?” “到,到我家吧!”思文看着徐光,他镇定了些。 他们肩并着肩,逆着人流向思文家走去。 思文家在后街,是租的老朱家的西屋。来到家中,徐光脱去大衣,站在思文的身旁。她的脸有些发红,俊美的胸脯一起一伏,眼睛直视着他。思文压抑住自己的激情,也望着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就这么望着、望着。 “这是收音机吗?”徐光躲过思文的目光,看着办公桌上摆着的还没有安装好的半导体收音机问。 “是,是我自己装的,还没有装好。”思文回家后,因闲着无事,生产队又处于农闲季节,便一个人在家安装半导体收音机,他在学校里学会了看电路图。 “现在能收音吗?” “能!”他按了下开关,旋转着旋钮,清晰的歌声从扬声器中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徐光兴奋地涨红了脸,眼里放射着赞许的光。 “我给你的字条,你看过了吗?”思文将收音机的音量放小,忐忑地问。 “看了。” “你怎么想的?” 她头向下低着,嘴抿着,深深的酒窝在两腮陷着。 “我家穷,没钱,没房子,我的前途渺茫,你可要想好哇!” 她还是没有吭声,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脚尖在地上划着、划着。“你将来会是大学生的,能看上咱啊!”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我真上了大学,也不会后悔!”他急切地说。 “你看上我啥了呢?”她抬起头,两眼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哪都好。”他也直视着她的眼睛,两手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们排练节目,送你回家的路上,我握着你的手,扶着你回家。” 她抽回手,眼睛挪开了他的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好像在回忆。“真感谢你送我。” “只是感谢吗?”她又不作声,头抬了起来,两眼迸发着火焰般的光。 他们都不作声,屋里静静的。他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大了些,革命歌曲一首接一首唱着,唱着…… 街上传来人们的走路声和欢笑声,可能是电影演完了,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划过。房门“吱”地一声响,继母走进了屋,看到他们俩,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 “徐光来了,快坐呀,咋还站着呢!” “大婶儿回来了,电影演完了?”徐光礼貌地问。 “演完了。咋的,你们连电影也没看?一直在这?啧啧!现在的年轻人真大方!”思文觉得继母的话怎这么刺耳,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徐光。 徐光红着脸也看了看思文:“我该走了。”她瞅着思文的眼睛。 “好吧,我送你。”思文撇了一眼继母,与徐光跨出房门。 街上,已没有了人,只他们两个。月光洒满大地,如同白昼。他们肩并着肩,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只是不时互相对望一眼。感谢这皎洁的月光,给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初恋增添了美丽的色彩。思文一直把徐光送到她家的门口。 “真想多走一会儿,和你多待一会儿。”思文又一次捧起她的手,含情脉脉地说。 “你要好好学习,听你的好消息!”徐光使劲地握了握思文的手说。…… 新学期又要开始了,思文在要上学的前一天晚上约会了徐光。他把一个日记本送给了她,她也送给他一个日记本。他们在村后的小树林里漫步着,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这么默默地走着。他感觉和她在一起是那么地美好,那么地幸福,那么地快乐! 学校还和以前一样。思文除了和同学们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外,便一个人躺在床上,思念着徐光。他有些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哪一样也比不了人家,特别是家也忒穷了,连个住处都没有,自己能出息也行,但看样子难啊!他好自卑,他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会有什么结果。在没有和她相处时总怀着希望,与她相处了却又感到很为难。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强忍着在学校里的日日夜夜。 同样的心情也笼罩在徐光的心田。思文的文化、才智和那老实、忠厚的品质,早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他总有一种大样,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队里的小青年,哪怕全大队的小青年,一个个咋咋呼呼地,滑里滑气地,连个稳当气儿都没有,哪个也比不上他。她清楚,他对她是那样的热心,那样的迷恋,也许这就是爱吧。她记得,他们排剧到深夜时,他送她回家的情景,其实那次自己的脚并没有怎么样,她愿意让他搀扶自己,自己靠在他的肩膀上是那么舒服,手让他攥着那么温热。特别是那一天上班后打开办公桌时,那张字条使她脸红,心跳,她赶忙把字条迭起揣进衣兜,至今还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她爱读那字条,那首离别诗,他的文才,令她羡慕不已。她不知读多少遍了,但她读不够,每读一次,就心潮激荡,就有新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很微妙,她爱读,真的爱读。她跟他在一起时,感觉很塌实,虽然他的话语不多,但机敏,从语言到表情都透着一股灵气。说实在的,人是无可挑剔的。 可是自妈妈知道他们的事后便总向她唠叨,“看那家穷的,连个挫柜的地方都没有,俺闺女可不能找恁穷的!”“你看那后妈,一天竟事儿,俺闺女可不受她那气。”那天,当思文在门口约自己时,妈就不让去,不让再跟他来往。哎!该咋办那。妈从小把自己拉扯大,多不容易呀!听她的吧,不然会使她伤心的。可那样,不伤思文的心吗?还是先处处看吧。她对他能否升学抱有很大的希望。如果他真能上大学,妈也就不会再阻拦了,这是他的前途,也是自己的前途。但他真能升学吗?她不得而知,还是让时间来决定吧。…… 思文在学校无所事事,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又踏上了回家的路。山路蜿蜿蜒蜒,已近深秋季节,满山的红叶装点着山峦,一簇簇、一片片,如燃烧的火焰。他无心欣赏这大自然的美景,只盼着早一点回到家中,早一点见到徐光。心中有事脚下生风,以前须三个小时的路,如今只两个多小时便走进了养他长大的村子。 街道上没有人走动,显得冷冷清清。他知道现在正是秋收大忙季节,人们都下地干活了。徐光能在哪儿?她是生产队现金会计,应该在生产队部。他向生产队走去,这是他休学时每天必到的地方。生产队的院子很大,东侧是五间仓库,那是用来装粮食以及杂物的。西侧是牲口棚,摆放着一溜石头雕成的或水泥打成的牲口槽子。此时棚子里没有一头牲口,它们也在为人们的秋收而劳作呢。正屋是三间起脊瓦房,屋里静静的,好象也没有人。他小心地推开东屋会计室的门,头探了进去。啊!徐光,她正伏在办公桌上记着账。思文进了屋,慢慢地、小心地走到她的办公桌前。他的心激烈地跳着,脸也有些发涨。徐光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看着这风尘仆仆肩背书包的人,脸也一下子红了起来。 “你回来了,走累了吧,快坐。”徐光轻轻站起,眼睛望着思文。她那么温柔,温柔得如徐徐的春风;那么纯净,纯净得像一汪清泉。 思文满心喜悦,久别重逢,他有好多话要对她说。他要对她说在学校的日日夜夜如何想念她,要对他说他非常非常地爱她,要对她说一辈子都对她好。他坐在了她身边,深情地看着她。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惊动了两个正要卿卿我我的一对恋人。思文立刻站起,“我先回家,晚上我们还在小树林见面好吗?”思文小声地对徐光说。徐光轻轻地点点头。 月光如洗,树林幽静,他们依偎在小树旁,共享着那美好的时刻。他紧紧地拥着她,这是他下了多少次决心才敢这样做的,她也紧紧地偎在他的怀里,她早就盼望着他能这样。他们继续着白天要说而没有机会说的话,话语里包含着那么多的情,那么多的爱。他们相拥着,谁也不愿松开谁。他们真愿意一直这么拥下去,拥上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第十六章 十六 思文在学校里消磨着时光,转眼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无所事事地过去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比别人,上学的钱是姑姑家省吃俭用来的,不能这样浪费下去了。回家吧,一来挣点工分,二来减轻姑姑家的负担。他向同学们告了别,背起行李,又一次离开校园。他回生产队上班了,和以前一样的肯干。 八月里的一天,上了半天班的思文拖着疲倦的身子走进家门。继母迎了出来,“来客了,好多人,是你同学,来看你的。”思文听着,脸上露出多日不见的微笑。他顾不得整理一下衣服便三步并做两步地进了屋。同学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注视着他,露出惊讶的目光。这是思文吗?满是泥巴的一双胶鞋,一身尘土,一张黑瘦的脸。 “快坐,你们都坐,真没想到你们会来。”思文一边和他们握手,一边叫着他们的名字,“藏思学——班长,郝玉荣——老猫,王家,关荣权,白小云,洪常清,好想你们啊!”思文一一叫着他们的名字,眼里流出激动的泪花。 “还是思文同学有远见,比我们提前半年多就参加了劳动,我们也要还乡劳动了。”臧班长坐在板凳上好象是在自语,又好象是在对大家说的。 “报上早就登这方面的消息了,叫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思文站在屋地中央环视着同学们慢慢地说。 “思文的消息比我们灵通。”班长看着思文严肃地说,“我们学校老三届一起毕业了,城镇的同学就要上山下乡,我们农村的,现在就还乡,都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停顿一下,拿出一张纸,“思文同学,这是你的毕业介绍信,你要交给生产大队,证明你是高中毕业,兴许将来能有用。” “我们几个就是给你送通知的,也很想你,特意来看看你,毕竟我们在一起也一年多了。”老猫抢过话头急切地说。 “谢谢,谢谢,我也很想你们。”思文眼圈又红了。 他们又闲侃了一会儿,思文走出里屋问继母,准备饭没有,继母说擀面条快,并说马上和面。思文见继母已有安排便又进了屋。班长见思文进来,便站起身,“思文同学,我们要走了,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思文忙说,母亲正在做面条,大家吃了饭再走。“我们早安排好了,到白小云家吃,现在要争取时间多走几个同学家。”老猫又急急叨叨地说。说着说着,大家便走出房门。思文见挽留不住,也就不再礼让,送大家到村口,那种难舍难分的友情,真有“桃花涧水三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感。 思文就这样毕业了,他把毕业介绍信交给生产队长,并说,从现在起,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是一名实实在在的社员了。他好不甘心啊!自己的学没有上够,理想没有实现。他认命了!这是命运的安排,如果当初自己不失学,现在也会一样还乡的,他自己安慰着自己,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还是那么皎洁的月夜,还是那个树林的小树旁,温柔的月光拥着大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草丛里蟋蟀在阵阵呢喃。思文和徐光来到了这里,但没有了以前那美妙的激情,沉闷的气氛笼罩在两个人的心田。 沉默,沉默,他们就这样面对面沉默地站着,言语对于彼此来说是那么地艰难。 “妈含辛茹苦地把我养这么大,我不想伤她的心。”终于徐光先开了口。 “我就是穷呗,学也上不上了,地道的农民呗,从头到脚一身的高粱花子,不对你的心呗,拿你妈开脱啥?”思文气氛地,一股脑地说出了几天来就要说而没说的话。 “没有,我没有啊,没瞧不起你呀,真的,你说妈都寻思上吊的,你让我咋整!”徐光急了,眼泪都流了出来。 “怎地了?别哭啊!”思文掏出手绢轻轻地擦去她的泪痕。 忽然,徐光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思文,思文迟疑了一下,随之也紧紧地抱住了徐光。她贴在他胸前的头在微微地颤动,他的眼里喷泉一样涌出了泪水。两个人的抽泣声惊动了夜居树上的小鸟,它们也好像知道这对恋人即将分离,唧啾地叫了几声。 “你,不恨我吗?”徐光松开思文,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脚又在地上划着,那松软的沙地被她划出了一个个的小坑。 “这怎能怪你呢?你是个多么孝顺的女儿呀!”思文淡淡地,也似哀怨地说。…… 思文失恋了。懊恼、沮丧、痛苦一直折磨着他。他能怨谁呢?谁也不怨,只怨自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啧啧!就咱家,贼穷,房没房地没地的。” 继母的话那么刺耳,在敲打着他的心。 他很想去她家看看,做做她妈妈的工作,讨讨她妈的喜欢,可是自尊心又使他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人家不愿意,干啥赖而求痴呢?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还能打一辈子光棍啊! 晚饭后,他又照常去井沿挑水。他把水桶放在井沿上,低着头,摇起了辘轳。他不敢抬头往围墙里面看,因为隔一片菜地就是徐光的家。但他又很想往里面看,他很想见到徐光,这么多天来,不知她怎么样了。他打满了两桶水,放下辘轳,拿起扁担,眼睛不由自主地瞄了围墙里面一眼。蓦地,他看见徐光正站在对面的菜地里,专注地看着他。他赶忙放下已挑起来的水桶,直起身子,也对望着她。她穿着蓝色的秋衣,长长的两根辫子搭在胸前。她好象瘦了许多,原来圆乎乎的脸现在变得瓜子形了,更显得精神、俊俏。咳!我看人家干什么呢,难道还能破镜重圆吗?别不自量力了,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他低下头,挑起水桶,迈下井台。 回到家,他把水倒入水缸。蓦然,徐光站在菜地里看他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她为啥看我,是有话要跟我说吗?是,一定是。”他扔下水桶,跑出屋,跑到井台上,向围墙里面望去,菜地里哪还有徐光的影子。他看了一阵,失望地走下井台。 失恋是痛苦的,他每天都在恍恍忽忽中度过。他吃得少了,一看到饭就没有胃口,人也消瘦了许多。他知道“直道相思了无益”但还是“未妨惆怅是清狂”。 “不能总这样啊!”父亲看见儿子的样子,心疼地说。 “爸,我没事儿。” “好姑娘哪儿都有,不要一棵树吊死人,啥都要靠缘分。”父亲告诫着儿子。 是啊,我们的缘分不到啊!那缘分又是什么呢?如果自己是一个大学生,哪怕是一个中专生,是一名工人,是一名军人,更不用说是一名干部,简单来说是一个吃红本粮、开工资的人,她能听她妈的话和自己分手吗?他感悟了,当初自己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穷学生而已,在爱情的天平上,这样的砝码无疑是太轻了,然而自己却轻视了它;现在自己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世俗大山的面前,自己就是一粒灰尘,无足轻重,这一切就是导致这有花无果的结局的根源。他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爱上的只是一个遥远的遐想,一个醉人的诱惑,一个水墨丹青画的梦幻。忍痛割爱吧,挥挥手,让爱化作天边的一片云吧!自己,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既然爱上了她,就应该让她知道,不管她爱不爱自己,至少自己的行为曾打动过她的心。 思文在生产队上着班。劳动时,与徐光也有碰面的机会,各自都平静地过去,好象他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那日,他看到她正挽着一个军人的胳膊,脑袋斜靠在那人的肩上。那人略高的身材,穿着军用皮鞋,英俊潇洒。这是他早已预料的,祝她幸福吧,感谢她给了自己那段难以忘怀的初恋。 第十七章 清晨,一缕阳光从东山顶的云逢里透了出来,给这初秋的天空画上了淡淡的一笔。大队广播响了,钟力喊着思文和十几个初中生的名字,让马上到大队,迎接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吃过早饭,思文来到大队,其他学生也都陆续来到。钟力指挥着,挂横额、贴标语、搬桌椅,一阵忙碌之后,迎接会场布置得严肃庄重。 十点多钟,两辆大汽车驶进大队院子,车上跳下二十几个小青年。思文他们帮这些小青年拿东西、搬行李,迎接他们进入会场。还是钟力主任先讲话,他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响应毛主席号召讲起,到希望知识青年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止,真是滔滔不绝,但大多是报纸上的话。思文暗自佩服,真不知他是怎么记住的。 钟力讲完话是知识青年代表讲话,小青年言辞激昂,声音响亮,博得大家的阵阵掌声。 最后,造反派把原大队党支部书记牛恒强推上台。又是高呼“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口号,有人又按了牛恒强的头,牛恒强把腰弯得更大,头差点就碰到了地面。…… 钟力,这个造反起家的英家大队革委会主任,每天都精精神神,潇潇洒洒。他把过去演过剧的和新挑选的几名下乡知识青年,召集到大队部,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思文参加了宣传队,他在后台拉二胡,过去是钟队长组织乐队的,现在他当主任了,需要人替换他,思文是合适的人选,被他选中了。徐光没有参加,这使思文十分失落。 文艺队是脱产的,白天排练好节目,晚间就进行宣传。有时在钟力的带领下也到邻村演出。节目主要是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等选段。这几个样板戏就数《沙家浜》受欢迎,本村的小个子胡闹演胡传魁,大个子吴谦演刁德一,阿庆嫂是由知识青年邱香扮演。他们三个配合得非常默契,也挺逗趣。特别是《智斗》一场,每次演出都博得观众的阵阵掌声。小胡闹把东西塞在衣服里面,肚子腆腆子,一出场就惹得大家一片笑声。吴谦那个阴险劲儿把观众引入了剧里。有次演出,一个老太竟挥起拐杖要上台和他理论,幸亏人们告诉她这是演剧,才使她恍然大悟。邱香嗓子特好,人长得也好,端庄大方,更受社员们的喜爱。演出还有快板、三句半、对口词、跳忠字舞、独唱等。文艺队提高了思文的文艺水平,那紧张的排练、演出,演出、排练,虽然没有以前演剧时的激情,但也给他带来了些许快乐。…… 自打思文正式成了一名生产队社员后,使生产队的老队长非常高兴。老队长五十多岁,背稍微有些驼。他正直、热情、公道,似长辈一样地看待全体社员。他的心中,正酝酿着生产队现金会计职务的人选,思文是再合适不过了。自他休学到正式成为生产队一员的几年时间里,这个有知识、又有修养的小青年,深得他的好感。以前就想重用,但怕他象小鸟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飞走,那岂不影响了队里的工作。现在好了,他飞回来了,而且要生根、发芽、结果,他再也不会飞走了,我要起用他。 一天上班后,老队长把他留了下来。“思文啊,你别下地了,有个事和你唠唠。” “啥事,老队长?” “这回你真正是俺队上的人了,我打算让你接任现金会计工作,你看咋样?” “徐光不是现金会计吗?”思文不解地问。 “徐光差了款,不能让她再当下去了,再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会影响队里。” “差款了,差多少?” “不少啊,一百多块呢!” “啊?这么多!”思文有些惊讶。 “咋样,你同意不?” “我——”思文有些为难。 “你们的事儿我知道,那是私事儿,生产队才是大事儿。”停了一下,老队长又说:“她是个好姑娘,现在差款还不算多,如果差得太多,对她就不好了。” “好吧,我接。”思文眷顾着徐光,早些接替她,可能对她也是个解脱,因此他爽快地服从了老队长的安排。 思文看着徐光整理账目,清点现金,写好交接书。她的脸一直红红的,眼睛不时瞟过他的脸。交接已毕,她起身走出生产队。思文追了出去,“我送送你吧。” “不用送了,注意点,不要像我这样弄丢了钱,要管好单据,特别是欠条。”她躲开他的眼睛,又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谢谢你的提醒。” 面对徐光的嘱咐,他十分感动。 “我俩没缘分,妈不同意你,我也没办法。”徐光的眼睛有些发红。 “事都过去了,别说这些了。你的对象人很帅也有前途。你的选择是对的。其实,他是我初中的同学,只是不同班,祝你们幸福!” 这是两人最后的谈话。不,是告别。…… 思文的现金会计做得十分出色,现金出纳井井有条,清清楚楚,一年多来,没差过一分钱,而且态度和蔼可亲,百问不烦,百叫不厌,深得社员们的信赖和老队长的喜爱。秋收过后,老队长又让他接替了会计职务,原会计是用高工分聘请的,而且此人架子很大,趾高气扬,社员们都烦透了他,都欢迎思文担任会计。思文为此也挺高兴的,他觉得他这点文化水还真没有白喝,真有了用武之地。 会计不同于出纳,科目怎么设置,怎么分录,怎么记帐,他不清楚,原会计更不会告诉他,他只能自己去琢磨。他打开老会计的账簿,翻开记帐凭证,看着,记着,想着。他好聪明,只一天的时间就弄懂了账目的来龙去脉,建立了新帐,轻松地开始记帐了。 思文的二嫂见小叔子当上了会计高兴得不得了。这回队里头有人了,可得借点光。 国庆节就要到了,公社分给社员每人五斤面粉。全队三百一十口人,一千五百五十斤。思文怕给社员分时掉秤,多报了十口人,也就是多出五十斤面粉。他跟着队里派的大车,提前两天便从公社粮库拉了回来。一家家的秤啊,分啊,分后剩下三十斤,他让保管员收进仓库里,留着以后用。 二嫂知道了这事儿,便打上了面的主意。“小弟呀,剩那面多给咱分几斤呗,剩也是剩着,手在胳膊头呗。啊,好小弟啦!” “那哪行啊,别人知道了不有意见啊,不行不行!”思文给了嫂嫂当头一棒。 “好好,我不和你说,我找保管员说去。” “保管员说行,也不好使,我说了算!”思文硬硬的态度。 “好小子,当会计有啥了不起的,没咋地就六亲不认了,这要当个大官儿还不定咋地呢。好,好,咱不多要了,不要了,还能馋死咋地,哼!”二嫂呼天喊地的叫着、骂着。…… 第十八章 思文的大哥思伟担任了第一生产队的队长。他三十刚出头,中等身材,瓜子脸,高鼻梁,英俊潇洒,能说会道。他们队分来三名知青,一男两女。思伟对知青关怀备至,特别对两名女知青更是另眼看待,总给他们找轻巧活。那个个子稍高一点的知青叫于囡,他发现她与众不同。虽说才二十一、二岁,但其温柔、典雅的程度在女孩中是绝无仅有的。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和好感。他撤掉了原来的现金会计,让她来接任。他常陪着她去设在朱家村的信用社取钱,说怕她一个人不安全。出纳时也常挨在她身旁帮助把钱再数一遍,他说怕她出错。他不让她去田地里干那又累又脏的活,让她在生产队部里呆着,说是有急事用钱找她方便。生产队开会时,他也常表扬她,说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认真、彻底,让年轻人向她学习。为此,于囡非常感谢这位年轻的队长,但也对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百思不得其解。渐渐地,她有些察觉,她发现他看自己时的那种眼神很特殊,看得自己脸红心跳,难道他喜欢自己才这样照顾自己吗?他是有家室的人呐,怎么可能?她也庆幸自己,下乡后只干了几天农活,就被安排在生产队的重要岗位上,轻巧自在。她觉得,他是自己的靠山,一个经得起风雨的靠山,她应该对他好,为将来回城创造条件。于是她经常找机会与他单独谈话,谈知识,谈理想。她发现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且风趣、幽默。这使她对他又非常敬佩,她当着同伴们的面常夸这位队长“很了不起”,“知识很渊博”。渐渐地,她对这位年轻的队长有些痴迷了,甚至暗恋他了,竟一天不与他在一起说会儿话,哪怕只一会儿,就会抓心挠肝。 那是一个仲秋的下午,社员们都下地秋收了,男的在你追我赶地挥镰收割,女的腰系围裙兜哈着腰一朵一朵地摘着棉花。生产队办公室里,于囡一个人坐在办公桌旁摆弄着账本。思伟从外面进来,笑盈盈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又侧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于站起身,一把抓住这位她深爱的人的手,望着他,脸涨得通红,“你——挺好的。” 他立刻站起身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你也挺好的——” 小于的头顺势靠在了他的胸前,她觉得他的胸脯是那样厚实,那样炙热。两个人拥着、拥着,沉浸在忘我的意境中。 “我家那个是妈硬逼我的,我不爱她。” “嫂子那人不挺好嘛,多漂亮啊!” “啥漂亮啊!没文化、没素质,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 外面来人的脚步声惊动了这对本不该相恋的人,他们分开搂抱的手,于囡坐了下来,摆弄着账本,心突突地跳,脸色一时还没有恢复平静,红红的,异样的。 门开了,会计老吴进了屋,见他们俩异样的表情有些尴尬,忙问队长明天是否进城卖棉花。 “明天去,明天早点起来装车,于囡与你同去,帮你算算帐,也顺便让她回家看看。”思伟对老吴说。 “那好,我家有点事,先走了。”老吴是个机灵人,直觉让他看出队长和现金会计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赶紧退出会计室。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屋里很静,院子里也很静。于囡看着思伟,对他能给她回家的机会心怀感激,并溢于言表。他也看着于囡,一阵阵激情在全身涌动。 “小于,我俩去棉库看看,明天就要装车,检查检查袋子都装得咋样。” “好吧。”她放下账本,跟着队长出了屋。 棉花仓库在生产队院落的西侧,距离会计室二十多米远,很少有人到那儿去。 两人来到仓库,思伟打开库门的锁,让于囡先进屋,随后向院子里望了望,迅速地进了屋,并立即划上门。仓库里黑黑的,只在屋檐处一个窄长的小窗里透进一缕亮光。屋内横七竖八堆放着已经装好的棉花袋子,尽里头没装袋子的棉花散乱地堆放在铺了苇席的地上。 人总是能适应各种环境的,只一会儿,他们就看清了对方,看清了屋内的一切。他手拉着她来到散乱的棉花堆旁,突然抱住她热烈地亲吻了起来,当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已被他压在了那堆棉花上。他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呼呼地喘着气。 “你,你——”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使劲推他,试图坐起来。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的力度也太大了,强劲的臂膀使她无能为力。 “别,别出声,你答应我——,我,爱你,我要和你好。”他紧贴她的耳朵低低地声音。 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也喜欢他,但从来没想到过这事儿。那强大的压力,那紧贴的炙热的脸、唇,令他春心荡漾。她来不及再想些什么,本能地配合了他。…… “十,一”国庆节,生产队给知青放两天假。别的同学都回城里的家了,于囡没有回去。队长不让他回去,说是生产队不能离开现金会计。队长的用意她是知道的,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天赐的良机,自那回后,她就盼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天黑了,于囡一个人躺在知青点的炕上,等待着那美好的时刻。知青点在村子的尽南头,远离住户,一幢六间的起脊瓦房。中间两间是厨房和餐厅,西侧两间是男知青宿舍,东侧两间是女知青宿舍。宿舍挺宽敞,屋地北面放着衣柜、衣架,南面是火炕,炕上齐刷刷摆着知青的行李。屋里就她一个人,显得有些冷清。一弯月牙的微光撒了进来,使这冷清的屋子显得更加幽暗。 “咚咚,咚咚。”窗户玻璃发出轻轻的响声。她一骨碌爬起来,赶忙下炕,打开房门。思伟闪身进来,迅速地划上门。 她迫不及待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又把嘴唇递了上去。他的双手也紧紧地搂住她,他们胸脯贴着胸脯,嘴唇吻着嘴唇,两舌在互相缠绕着,四只手在不停地互相抚摸着,两人都发出激动的哼哼声。时间好像静止了,空气好像凝固了,整个世界也好像就他们两个人,他们忘记了一切。 “快!”他放开搂紧她的手,松开贴紧她的唇,不知哪来的力气,迅速地将与自己体重相当的她抱了起来,跨进里屋,轻轻地放在炕上。他迅速地脱去所有衣服,一个男子的英姿顿时呈现在姑娘面前。那次,是他们的第一次,在幽暗中,急切地度过。这次,她看清了男人的另一面,被惊呆了,竟不知所措。 “快!”他帮她脱去内衣内裤,女人那柔美的线条、丰满的乳房、白皙的躯体,下面那黑黑的茸毛也全部展现在一个有妻室儿女的男人的面前。他们又紧紧地搂在了一起,不同的是,两性肉体在交融,有时如细雨如丝般那样温和,有时似暴风骤雨那样猛烈,在一阵激烈地碰撞之后,终于烟消云散。 他们彼此都享受了这人间的快事,同时也将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自食的恶果会有报应,那暂短的快意就是毁掉他们美好前程的重磅炸弹。 第十九章 没有不透风的墙,思伟和于囡的事很快就传遍整个村庄。 这件事也被思文知道了。刚开始他还不大相信,那个让他十分敬佩的哥哥,一直是他的偶像的哥哥能做出这样的事?他想找哥哥问个究竟。在哥哥家是不能问的,他怕嫂嫂知道会闹出事来。在别处问,又找不到机会。正巧,这天中午,思伟查看田地回来正经过思文家的门口,思文拉住哥哥,把他让进了大门。屋是不能进的,继母正在做饭,如果让她知道此事,那可了不得。 “我听人家议论你的事,是真的吗?”思文小声地问。 “啥事?”思伟明知故问。 “啥事,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哥哥翻了脸。 “不用我管行,你能封住全村人的嘴吗?”思文也急了,声音也大了。 思伟不做声。 “嫂子哪样不好?知情答理的。”思文劝慰着。 “她,让人烦透了!” “她为你生了孩子!” “那又怎样?我们没有感情,当初是妈逼着和她结婚的。” “恬不知耻!”思文也不知怎么会骂起哥哥来。 思伟眼睛翻愣下思文欲怒又止,显然他觉得理亏。 “还有,哥,小于是知青,上级对知青有政策,你那样做是在犯错误,你想过吗?”思文做哥哥的工作。 “我想过,我要娶她。” “娶她!那嫂子怎办?孩子怎办?”思文不自觉地声音大了起来。 “我会想办法的,不用你操心!” “谁在那嚷嚷?”继母从屋里出来,两手湿漉漉的。“伟儿啊,啥时候来的,啧啧!咋不进屋啊!” 她来到亲儿子的身边,两眼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满怀希望的儿子。“进屋,妈给你做好吃的。” “不了,妈,我还有事,我走了。”思伟头也不回跨出大门,继母望着离去的儿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恋儿,你们刚才吵啥?” “没吵啊!” “我没听清楚,啥知青,啥犯错误?你嫂子咋了?”继母逼问着。 “妈,我嫂子没事儿。别的你去问大哥吧!”思文进了屋,躺在炕上,任凭继母怎么问,就是一声不吭,他不能把这事告诉继母。 思伟走在回家的路上,弟弟的话启发了他。他跟于囡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继续下去,真叫起真儿来,可要犯重婚罪的。 思伟的家在村东头,已不再租住别人的房子了。是他的母亲张罗为他盖的新房子。母亲回了趟老家,求人把思伟亲生父亲留下的三间房给扒了。房子虽年久失修,但房木还是完好的。用这房木给思伟盖了三间瓦房。院套宽宽敞敞的,玻璃窗明明亮亮的,屋里屋外被思伟媳妇秀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此时秀芬正在往炕上摆桌子,放好了桌子又放碗、筷子,儿子小栓立刻坐在桌子旁。小栓刚三岁,拿起妈妈放好的筷子当当地敲着碗。女儿佳泉,名字取其家庭全和之音。七岁的她长得秀气,很象她妈妈,也非常懂事。 “妈,爸咋还不回来?”佳泉问妈妈。 “别问了,领你弟弟吃吧。” “不等爸爸吗?” “不等了。” 佳泉为弟弟盛了小半碗饭,小子便拿起匙舀着饭吃了起来。秀芬将菜端进来放在桌子上,那是一碗白菜炖土豆。 “妈,爸咋总不着家?我都想他了。”佳泉看一眼妈妈说。 “快吃吧,你爸忙,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听到女儿的问话, 一阵酸楚袭来,秀芬眼圈有些发红。 门“吱”地一声响,思伟进了屋。 “爸爸!”女儿叫着,跳下炕,向爸爸奔去。 思伟脚虽进了家门,但心还在想着于囡的事。见女儿奔过来,没有思想准备,竟推了一把,“去,干啥这是!” 佳泉被爸爸的举动吓了一跳,委屈的眼泪掉了下来。 思伟瞟了一眼饭桌,来到炕稍,径直躺在炕上。 “咋了,不自在吗?”秀芬问。 “没有,你先吃饭,吃完饭有事儿跟你说。” “现在就说呗。” “告你吃饭就吃饭,少废话!”思伟常常这样对妻子。 秀芬已习惯了,从不与之计较。她很爱他,自打结婚后,她就把他看成自己的依靠,家的顶梁柱。最近她听到些风言风语。西院的武婶那日神神道道地对她说:“秀芬啊,好多女孩儿都围着思伟转,特别是知青。那个于囡更近乎,你可长点心眼呀!”她听后心里一紧,但随即又松开了。她想,都俩孩子了,还能有那想法?但她又联想到那个于囡来家里多次了,当着她的面俩人就打情骂俏的,也不顾及脸面。两人真的有事了?她一直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刚才思伟的“有话说”说什么呢?不是说于囡吧?!秀芬没心思吃饭,看孩子吃完饭,收拾过桌子,叫过大女儿“佳泉,领你弟弟去奶家去,我和爸有话说。” 佳泉点点头,给弟弟穿上鞋子,领着弟弟出去了。 “有话就说呗,啥事儿还得吃过饭说。”秀芬细声细语。 “咱俩离婚吧。”思伟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小声地说。 “离婚!为啥?”秀芬有些紧张。 “不为啥,我们过不下去了。” “咋过不下去了,这不好好的吗?”秀芬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一点。 “叫你离你就离,当初我妈逼我的,我们没有感情!”他睁开眼睛看了秀芬一眼。 “没感情!俩孩子哪来的?” 思伟不语。 “我带他们容易吗?这个家你伸过手吗?你真没良心!”秀芬激动地眼圈发红。 思伟不作声,躺在那里望着纸糊的天棚。 门开了,妈妈进来了,后边跟着两个孩子。懂事的佳泉看出了家中要出事,告诉了奶奶。 “秀芬,咋哭了?” 秀芬见婆婆进来,委屈的泪水涌了出来,“妈,他要跟我离婚——” “啥?离婚!啧啧!你个坏小子,咋变这样了,你给我起来!”妈妈上前拉思伟。“刚才我还问恋儿呢,他不告诉我,我早听到风了,是不是那个于囡?” 思伟坐了起来,头低低的,一声不吭。 “啊?说!喜新厌旧了是吧?你个陈世美,告诉你,有我在就不行!啧啧!都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还有花花心,丢人现眼!” “妈,叫我咋办,不离婚就出大事儿啦!”思伟低低的声音。 “啥大事儿啊?啥大事儿也不能离婚,啧啧!多好的媳妇,不知足!”妈大声地说,转身拉了下儿媳,“秀芬,有妈在,不怕!” “啥大事儿啊?说呀!”秀芬接过话茬。 “不跟你说。”思伟瞟了一眼秀芬。 “不说清楚咋离呀?”秀芬追问。 “告诉你们吧,于囡有了。” “啥——”妈妈自觉头脑晕眩,向后仰去。 “妈,你咋了?妈——妈——”秀芬立刻扶住婆婆,叫着、喊着。思伟也赶忙上前,扶着妈妈坐在炕沿上。母亲闭了一会儿眼,慢慢地睁开了,看到儿子、儿媳围在身边,忽然记起是怎回事,禁不住大声地哭嚎起来。 “我那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啊!——,让我摊上这么个畜牲啊——,我不活了——”说着向墙上就撞。思伟和秀芬死死地拽住母亲,孩子们看到这情景吓得不知所措,也哇哇地大哭起来。这凄惨地哭声震撼着天地,也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人。他们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有的趴着窗户看,有的进了屋,七嘴八舌地劝着老人,哄着孩子。思伟无心在家呆下去,分开人群向生产队走去。 生产队里静静的,上屋的会计室里亮着灯。他推开门,进了屋。于囡慢慢地合上账本,缓缓地站了起来。从他的表情中她猜到了事情的结果,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两个人都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她不同意,妈也不让。”思伟终于开口了。 “那——,那我,我咋办?”于囡摸着肚子,含情脉脉地瞅着他的眼睛。 “离,必须离!我要对你负责。”他伸手,隔着办公桌按住她的手,坚定地说。 “要离不了咋办?”她推开他的手,低下头,收拾好桌上的账本,慢慢地收进抽屉,上了锁。 “于囡,相信我,我尽快去做。”他绕过桌子,来到她身旁,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就势也拥进他的怀抱。她真心地喜欢他,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她要跟他永远在一起。 “走,跟我回家,我们一起跟她谈。”思伟松开于囡,看着她的眼睛。 “那,能行吗?” “只能这样了,走。”思伟拉着于囡向家走去。 家静静的,邻居们早已离去,母亲早已离去。因屋里没有开灯,家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两人进了屋,思伟拉下灯的拉线,屋里立时明亮起来。 孩子们都睡着了,秀芬和衣躺在炕上,蜷缩着身子,似乎也在朦胧之中。开门的声音使她心头一惊,赶忙坐起来。电灯亮了,灯光照着她的脸,那张惨白的脸。 于囡站在秀芬面前,低低的声音:“姐,对不起,你把思伟让给我吧。” 秀芬腾地下了地,“你,你说啥?你这个坏女人,第三者,是你破坏了我的家!”她愤怒,举起手,向于囡的脸扇去。 “我没办法了,我怀了他的孩子——”于囡没有躲避,泪水却夺眶而出,顺着两腮流了下来。“我,我,给你跪下了。”说着她跪在秀芬的面前。 秀芬的手没有落下去,她不忍心打她,她还是个孩子,刚刚走上社会,刚刚离开父母呵护的知识青年,她有些同情她。 “起来,你起来!”秀芬拉于囡。 “不,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于囡死死地抱住秀芬的腿,身体在瑟瑟发抖。 秀芬的怨气渐渐地消退了,善良的本性使她经不起这样的场面,她弯下腰,扶起于囡。“好,我走,我让给你。”说着,开开柜子,取出外衣,披在身上。 大女儿佳泉被惊醒了,听到妈要走的话,猛地爬了起来,哭喊着跳下炕,拉住妈妈。“妈,别走!”儿子也醒了,哇哇地哭着,跳下了炕,拉住妈妈。 于囡万万没有想到会这样,这情景让她的心受到强烈的震撼。她不忍心听孩子们那“妈妈——妈妈——”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忍心看孩子们满是泪痕的脸,她无地自容,望了思伟一眼,向门外冲去。 思伟边喊边冲出屋子,“于囡!于囡!” 于囡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孩子们的哭声渐渐地停了下来。思伟进了屋,站在屋地中央。 “爸——”女儿拉住爸爸,儿子也懂事儿地抱住爸爸的腿。他们仿佛也明白父亲所作的一切。“别让妈走,我要妈妈,不要后妈,不要——”女儿呜呜地哭了起来。好懂事的女儿,拉过弟弟,跪在爸爸的面前。 思伟的眼圈潮湿了。 “妈不走,不让妈走。哇,哇——”孩子们哭着、叫着。秀芬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孩子,呜呜地哭开了。…… 第二十章 几天来,秀芬内心很矛盾。虽然于囡再没有来家闹,但丈夫思伟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时刻都揪着她的心。以后就这样在一起,他的心还能在她这吗?还是离了吧,成全他们吧,那姑娘也够可怜的。还是不离吧,离了,孩子们咋办?哪个不是心头肉哇,咋舍得呢?如果不离,思伟咋办?重婚罪是要判刑的。就这样思来想去,没有个头绪。她让小叔子思文给拿拿主意。思文表示反对她同意离婚,十几年的夫妻,十几年的风风雨雨,生儿育女,为了哥哥,为了这个家,怎么能拱手让给别人,太不公平了!思文听嫂子两难的话,表白了自己的态度。 “嫂子,你别离,我去找他们。” “小弟,别去了,没用的,那个女孩也够可怜的,成全他们吧!”秀芬声音有些颤抖。 “你也真够善良的。那,你今后怎么打算?” “还有啥今后,我回娘家去,正好爸爸也岁数大了,没人侍候呢。” 思文的再三劝说,反而使嫂嫂的态度越来越坚定了。“小弟,求你照顾一下孩子,我走了。”思文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秀芬带着无限的眷恋走了。 望着嫂嫂的背影,思文百感交集。多么好的嫂子,多么好的女人,直到这时,她还在替别人着想。她多么温柔,多么有知识、有教养。他不能让嫂子就这么走了,不能看着哥哥往火坑里跳,直觉告诉他,哥与于囡不会有好结果。两个孩子失去母亲会怎样?自己就是一个例子,对亲生母亲的怀念时刻都在困扰着自己。一定要说服哥哥,说服于囡。 晚上,思文来到哥哥家,从窗户往里望去,于囡正与哥哥偎在一起,甜蜜的爱情让他们忘了天还没有黑,忘了外面会看见他们的亲昵。思文不顾这些,推开门进了屋。于囡从思伟怀里挣脱出来,站在一边。 “哥,你和嫂子就这么离了?” “不然还能咋样!”显然,思伟很不以为然。 “于囡,你没想到后果吗?”思文转向于囡。 于囡不吭声,眼瞅着地面。 “你的行为拆散了一个家。” “你哥愿意,与我无关。”于囡喃喃地。 “孩子,两个!你能好好地待他们吗?” “能,只要他们能跟我好。” “那,你就回不了城了,你甘心在农村一辈子?” 这个问题于囡从未想过,与思伟的热恋使她忘记了一切,更忘记了她朝思暮想的回城。她没有作声,但眼圈立刻红了。 思文瞅瞅于囡,又看看哥哥,看着这多么荒唐的一对儿! “不要说了!给我出去!我的事不用你管!”思伟挥着手,脸气得通红,咆哮着。 “好,我走,你们好自为之!”思文重重地摔了一下门,离开哥哥家。 思文的家。屋里,继母搂着孙子,佳泉仰头看着奶奶。“啧啧!作孽啊,这个家就这么毁了!”继母放声地哭着,儿媳走了两天了,孩子们天天都喊着要妈妈。 思文从外面进来,看着继母,看着孩子们。“不行,妈,你不能总管着孩子,给哥他们送回去,让那个于囡尝尝苦头,兴许就撤了。” “我怕孩子们受委屈。” “委屈就委屈吧!” 继母听了思文的话,把孩子送回了家。 秀芬走后,更方便了于囡与思伟两人,她干脆就住在思伟家,真象家庭主妇那样过起了日子。她还真没想孩子的事,如今两个孩子站在了她的面前,她拉这个,这个不让,拽那个,那个不从,竟让她不知所措。想想自己,一种负罪感袭上心头。“思文说得对啊,是自己拆散了本来就很美满的家庭,拆散了她们母子。”她感到无比的惭愧。“你不想回城了?甘心在农村过一辈子吗?”思文那句话象针一样扎她的心,使她原本就脆弱的心更加痛楚。原来自己只是想讨好一下队长,为回城奠定一下基础,没想到会使他陷进去这么深,自己也掉了进去,不能自拔。我该咋办,该咋办啊!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前途为重,前途为重!不能陷在这里,不能在这个穷山沟里过一辈子。她想起朱家村的赵美荣已经回城了,有了自己的一份工作了,这就看出自己也有回城的希望。她主意已定便对思伟说:“思伟,我们不能结婚了,把你爱人接回来吧。” “啊?为啥?我要娶你,要对你负责!”思伟着急地说。 “不用你负责,你就真的为了我宁肯舍弃你的妻子,舍弃这个家?” “是,为了你我咋的都行!” “我看出来了,跟我,只是喜新厌旧!” “你,咋说这话!”思伟有些生气,涨红了脸。 “说到痛处了吧,如果你是真心的,就舍弃这个家,跟我进城,我们在城里生活。”于囡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行,我没户口,咋生活。” “咋不能活?干啥不行,反正我是不会在农村一辈子的。” “你!”思伟把拳头握得咯咯响,没想到啊,他喜欢的如花似玉的女人原来是这么想的,他强压住怒火:“你想咋地?” “明天跟我进城,跟爸妈说说咱俩的事儿,他们还不知道呢。”于囡瞟了一眼思伟,眼神里带有些许不安。 “我不去。” “为啥?” “你爸妈不会搭理我。” “你必须去!应该让爸妈知道我们的事,让他们给拿拿主意。”于囡严肃地说。 “好吧。”思伟不情愿地点点头。 第二天天刚亮,思伟就来到思文家,让母亲去家里照看一下孩子,然后与于囡进城了。 掌灯十分,思伟回来了,于囡却没有跟回来。思伟说于囡的父母不让她回来,让她打掉孩子,还让给送去两千元钱,算是补偿费,不然他们就要上法院告他。 “两千?这么多!上哪整去啊?”思文听后着急地说。 “我想法吧,你替我去你嫂嫂娘家一趟,把你嫂子给我接回来吧。” “好吧。”思文答应了一声,立刻动身去十里外的嫂嫂家。 秀芬被思文接了回来,思伟东挪西借只凑了五百元钱,又进城交给于囡的父母。但他没有见到于囡,她的父母不让他们见面。 秀芬虽然回来了,却不象以前那样待思伟了,两人开始了貌合神离的生活。第二年生产队改选,思伟落了选,讲他闲话的人渐渐地多起来,他在生产队待不下去了,一个人外出打工,说是在哪个大城市修飞机场。后来,听说于囡在城里做引产手术时造成大出血,切除了子宫。虽保住了性命,但却失去了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她的父母一气之下,将思伟告了,思伟被抓了起来,以强奸罪被判了六年刑,这些都是后话。 第二十一章 思文在生产队会计室记着账,办公桌上摆着厚厚的一摞摞会计凭证。外面静静的,室内静静的。屋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老太带着一个女孩儿进了屋。他放下账本,抬起头。那老太胖乎乎的,慈眉善目。那女孩高挑的个头,十八、九岁的年纪,眉清目秀,文文静静。老太来到思文的办公桌前,仔细打量着他。把个思文打量的很不好意思,脸也红了。 “武大娘,您有事吗?”他站起来问。他知道老太是生产队后院老武家的。所以很礼貌地问。 “没啥事儿,你叫思文是吗?”老太问。 “是。” “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了。” 思文寻思着,这老太问我年龄干啥,心里不大耐烦,但嘴上还是很客气地回答着。 “你认识俺?”老太问。 “您是后院的武大娘,我早就认识您。”思文答,并让坐,抬眼看那女孩儿,仍站在屋门口。“你也过来坐吧。”思文向她说。自己还真没见过这女孩儿,她是老太的什么人呢? 女孩儿没有说话,但身体挪动着过来坐在老太的身边。 “她叫雨晴,是俺的老女儿。”老太介绍着,“俺俩没事儿,就是来你这看看。”停了一下,老太又问,“你是会计?” “是。” “高中文化?” “是。” 老太东一句西一句问这问那,思文一一回答。他已没有了那种厌烦感,觉得老太挺慈祥的,他一边回答着提问,一边思忖着老太的来意。 “多好的孩子,知文达礼的。”老太自语着,“好了,俺俩走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不耽误啥,您再坐会儿嘛!”思文让着。 “不了,不了。闺女,走吧。”老太和雨晴走出了房门。 思文送走了老太,又坐在办公桌前,但账却记不下去了,刚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老太为啥问那么多?那个小女孩儿长得倒挺标致的,她们干啥来了呢?又不是一个生产队的,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眉目。 这几天,思文都早早来生产队,他在抓紧记账,过几天公社来检查,他要把账记得清清楚楚的。走到生产队门口,蓦然,雨晴来到他的眼前,他还真没注意她是怎么到他跟前儿的。 “恋儿哥,你早!”雨晴向他打着招呼。他赶忙应答并停住脚步,看着雨晴。她身穿退了色的草绿色制服,不粗不细的两根辫子一根垂在胸前,一根飘在脑后。高高的鼻梁,瓜子样的脸细腻、洁白、泛着红晕。特别是她的声音,似铜铃被敲响一样清脆悦耳。 “恋儿哥,你知道那天俺妈为啥去你那吗?”她双手摆弄着胸前的长辫眼睛注视着思文,问他曾经猜不透的问题。 “不知道。” “哈哈,你这个大知识分子,连这点小事儿也猜不出来?”她一眨一眨的眼睛里放着光芒。 “为啥?” “俺看上你啦,跟妈说了,她不认识你,俺拉着妈去看你的。”她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出来,一点儿也不害羞。 思文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被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话惊呆了。 “咋了?恋儿哥,你同意俺吗?”她直视他的眼睛。 思文被雨晴的率直所感动,他感觉她是漂亮的,高挑的个头,白净的脸,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眼睛。“你比我小多了吧!”他竟说出了这么一句。 “你二十四,俺十九,差五岁,妈说不是差六岁就行。” “为啥?” “这你还不懂嘛,男大六犯六冲,不好。”她还是瞅着他的眼睛似孩子般顽皮地说。 思文嘴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却涌起对雨晴的好感。“我有啥好,大这些你还不嫌弃?”他也看着她的眼睛问。 雨晴忙避开他的目光,“你有文化,人又老实,俺就喜欢你这个。”她是那么地直率,一点也不隐晦自己的思想。 “我,我们不熟悉,再说吧。” “一回生二回熟,你可得快点啊!”雨晴笑了笑,“俺走了,今儿个特意来说这事儿。”她抿着嘴,一转身跑了。 这真是好事儿不用找,自己就送上门来了,而且来得这么突然。 思文目送雨晴远去的背影,心头一阵激荡,不由自主地跑进了生产队部。 算了半天的账,终于结完了,盖好月季累计的戳子,合上账本,装进抽屉,锁好了锁。他走出队部的院子,转过身,不知为什么竟向大门口望了好几眼,他盼望着雨晴再次出现,可是没有。时值中午,生产队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西下屋的牲口棚里,牲口悠闲的在槽边吃着草。 回到家,父亲也已下了班,继母放好了桌子,端上饭菜,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着饭。思文一边吃着一边把雨晴的事向父亲和继母说了。 “啧啧!这是好事儿啊!”继母说,“她叫雨晴啊,我认识她,是老武家的老丫头。他家是下放户,她爸可是不简单的人,听说扛过枪打过仗,是个不小的干部呢!来咱堡子那会儿,那丫头病得挺厉害的,不知现在咋样了。” “得过病?啥病?”思文忙问继母。 “好像是肺病。” “肺病啊!肺结核就是肺病。她要是那病,我可不要。”他嘟囔着。 “你想找啥样的?就咱这家庭,人家能看上你我看就不错了,还挑人家呢!”父亲挖苦地说。 “那我也不能找个有病的吧!”思文激动地大声说。 “啊呀,啧啧!别急,我给你打听打听。”继母打了圆场。 过了两天,继母打听清楚了雨晴的事。那会儿确实得了场大病,一病好几年,因病也耽误了学习,初中可能还没毕业。现在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以前可是骨瘦如柴,若不经风。继母把打听到的消息一古脑倒给了思文。思文听着、应着,心里有了主意。 又是一个早晨,还是在生产队门口,思文这次注意到了,雨晴是从生产队西墙拐角处向他走来的。他停住脚步,等着她来到身旁。 “恋儿哥,你……”雨晴停住了铜铃般的话音,还是象以前那样直盯着思文的眼睛。 “对你的感情我很感动,表示感谢,但是我们不能相处。”思文直白地说。 “为啥?” “听说你有过病。” “谁还没有过病!俺的病俺知道,已经好了。”雨晴低下头,脸上已是不悦的神色。 “那,你,能跟我去检查一下吗?”思文看着雨晴认真地说。 “能,俺不怕检查,俺完全好了。”她果断地说。 “明天就去城里检查怎样?” “行,那得让俺妈陪着去。”雨晴说,脸色已恢复了正常。 “好吧,明天上午十点,市传染病院见。”思文说完迈步进了生产队的大门。 第二天,思文搭乘生产队马车,来到城里的传染病院。走进医院,见雨晴和她妈坐在长椅上,看来她们早早就到了。 思文打了招呼,便去挂了号,然后领雨晴去诊室,向医生提出检查一下肺部的请求。医生问了几句,就给开了透视单。思文拿着透视单到收款处交了钱,领雨晴到透视室透视。 雨晴脱了上衣,只穿件背心,站在透视机的镜头前。思文用手推着雨晴的后背,使她的胸部紧贴在镜头上。 只一会儿功夫,医生将透视单递了过来,透视单上面写着:双肺见点条影。 什么意思呢?思文着急地问医生。医生说是肺结核,大部分已钙化,就像皮肤拉了个口子,好了后落下的疤痕一样,没什么大事儿。 大部分已钙化,那就是说还有一部分没有钙化,就是说她还有病,思文想。他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雨晴和她妈妈,并委婉地说他们的事还是放下吧,趁年轻先把病彻底治好。 事情就这样放下了,并没有在思文的心里激起太大的波澜,只几天的功夫就忘却了。 第二十二章 就要到年底了,思文要在新年前结算出全生产队一百二十五名劳动力的劳动报酬,进行分配。他把收益分配表拿给队长看,老队长咪着老花眼,左看右看,还是看不懂。他只好进行讲解。什么总收入,总支出哇,公积金、公益金等各项积累呀,他讲着,用笔画着。 “你不用讲了,就说能勾多少钱吧。”老队长没有听明白。 “每十个工分五角钱。”思文说。 “最多的能挣多少?” “最多的是打头的,四千八百个工分,合二百四十元,扣除一家五口人的粮食、油料、柴草等花费,还需交生产队五十元。”思文指着分配表说。 “啥?还得倒找钱!”队长有些激动。 “是,他家就他一个劳动力,亏他当打头的能多挣点,不然欠的就更多了!” “那劳力多的哪?” “你家劳力多,你和二锁、三锁共剩余五百一十五元。” “分值太低了,这些钱还不够二锁娶媳妇用的,你重算算,再提高点。”队长象是在命令。 “如果再提高点,积累就得少提,大队恐怕不能批准。”思文为难地说。 “大队我去说,你再将分值提高两角,不然这日子咋过呀!” “好吧。” “谢谢你了,过去的会计说分多少就多少,还能跟我合计?还是自己的会计好哇!”老队长拍拍思文的肩膀,高兴地说。 思文算了又算,将分值提高了两角,就是每十个工分七角,但下一年就没有现金了。他把情况又向老队长作了汇报。队长说,下年再说下年的,就这么分配。 “那可是虚打冒分哪!”他提醒队长。 “我不怕,大不了不当这个队长!”队长坚决地说。 第二天一早,队长让思文买了四盒烟,拿着来到大队会计室。队长笑呵呵地把烟和分配表一起递给大队会计。大队会计心领神会,立马拉开办公桌,把烟装进桌里,随即拧开自来水笔,在收益分配方案上写了“同意”二字,并盖上公章。 生产队开支那天,队部挤满了人。思文张三、李四的喊着人名,被叫到的,挤到办公桌前,在分配单上自己的名字处按了手印,查点了钱,便高兴地离去。亏老队长的决断,各户都或多或少分到了现金。看到社员们高兴的样子,思文的心里象开了一扇窗户。 思文和父亲分得了三百多元现金,这是家中第一次有过的积蓄。一年的劳动,终于让思文看到了希望,他盼望着生活会一天天好起来。 继母见分到了钱,眉开眼笑。他叫过父亲,扳着指头算着还应还给别人的二百多元外债。 “二百元外债,咋这么多——”父亲摸不清头脑。 “这还多?这一年的柴、米、油、盐哪样不都得钱!恋儿今年才正式挣点钱,这个家要不是我会过,啧啧!不定啥样呢!” 思文听着,他不清楚家庭生活的具体花费,只知道上班劳动,回家就吃饭,听到继母说还欠别人这么多外债,着实吃惊不小。 父亲没有争执,这家中的一切从来都是老伴儿当家,她说欠人家多少就是多少。他把钱数了数,递给老伴儿。 “给你,去把欠别人的都还了吧,以后要节省点花,恋儿已经不小了,我们还租别人的房子住,这样的家,哪个姑娘肯给!”父亲对继母说。 继母拿着钱,走东家串西家,去还借人家的钱。末了剩余了一百二十多元钱,这是她糊弄丈夫多要的,她要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四口之家的儿子是她的心,她的肝,她的肉,她恨不能一下子让儿子富起来,超过别人。 她来到儿子家。思伟早从外地打工回来了。社员们对他与于囡的舆论也早已平息。他仍旧上生产队的班,不同的是,他不是队长了,人们,特别是小青年儿也不再在乎他的存在了。 “秀芬——”母亲叫着儿媳,这是她打心眼里都喜欢的人。“妈给你钱,你收好了,千万不要说是我给的,用它给孩子们做新衣服吧。” 秀芬接过钱,数了数,“妈,你哪来这多钱?” “恋儿和他爸开饷了,我糊弄下的钱,给你们吧!” “这,多不好哇!”秀芬难为情地说。 “啧啧!有啥不好的,我侍候他们爷俩还不应该得点吗?糊弄点儿是点儿!” 秀芬没再言语,高兴地把钱收了起来。…… 临近新年的一天早晨,东院的祝大娘来到思文家,把一个长条纸单递给思文。思文接过纸单一看,是一张透视单,上面印着红字“肺部透视未见异常”,再看名字是武雨晴。 “这是武雨晴的透视单?”思文问。 “是,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她还恋着你哪,这回病可彻底好了,咋样?同意的话就知会我一声,我好给回个话儿。”祝大娘连珠炮似地说。 “这不好了嘛!肺部透视无异常,就是说没有病。还是年轻人抵抗力强,病好得快,哈哈!”父亲接过透视单看了看,高兴地说。“啧啧!还瞎挑什么,你都多大了?我看行,这丫头多痴情啊!”继母说。 思文没吱声,默默地走出房间,迎着早晨的阳光,无目的的沿街向前走着。徐光的影子又在自己的脑海浮现。他不能忘记,在那花前月下,在那小树林的小树旁,他们述说着美好,憧憬着未来。那是一段温馨浪漫的日子,是他终生难忘的日子。然而,他们分开了。没有吵闹,如山冈上那轮静静地满月;没有怨恨,如亲人离别时那样依依不舍。他知道她是前些日子结的婚,嫁给了那个军人。婚后,被她爱人带到了部队,在那濒海城市享受着都市的生活。看到她的对象是那么的英俊,那么有作为,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种奇妙的嫉妒感。他感到痛,是永久的痛。“她是属于他的了,永远都不属于自己。”他自语着。但他觉得她的选择是对的,如果选择自己会怎样呢?会给她幸福吗?他默默地摇摇头。 蓦然,一个人远远地向他走来。是雨晴?是她,她身穿浅蓝色的棉大衣,油黑的长发飘在脑后,整个身体都沐浴在晨光中。雨晴走到他身边停住了脚步,眼睛虽没有看他,但铜铃般的声音却飘了过来“这么早,到哪去呀?” “随便走走。”思文答应着。 雨晴没有同他再说话,那粉白粉白的脸,匀称的身影飘飘然如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飘过。他目送着她,几个月不见,她好像俊俏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思文思想翻腾着,不由自主地走进祝大娘的家门。 “大娘,我同意雨晴了,请您向她说一声。” “这就对了,多好的姑娘啊,孩儿呀,难得啊!”祝大娘高兴地说。…… 思文与雨晴相处了,按照习俗,两家吃了订婚饭。思文家送雨晴定情物是七块布,也就是一些普通的布料。看得出,思文的父亲很高兴,继母也很高兴。雨晴经过努力,终于能和思文相处了,更是高兴。从订婚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雨晴经常到思文家,帮思文的继母干这干那,深得她的喜欢。每到村里或邻村放映电影,她都约思文一起去看。可思文呢,每到同雨晴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只是被动地随着她,没有激情,甚至雨晴拉他一下手,他都有怕的感觉,生怕被结核菌传染了自己。他关注着有关肺病的书,用书中的描绘来对照雨晴的一举一动。他觉得她的胸脯是那样的扁平,她的肩是那样的下垂,甚至呼吸都好像费劲。每想到这时,他就禁不住身上发冷,心跳加快。如果真像自己猜测的该怎么办?每到这时,另一种想法又占据思文的脑海,他认为雨晴是一个好姑娘,对自己是真心的,她有着徐光那种文静,说话、处事那种沉稳,长相也不比徐光差。他暗自劝慰自己,还是自己的感情没有上来吧,是否还有跟徐光相处时的感觉在作怪,他自己也不得而知。他想,还是慢慢处处吧,随着相处时间的延长,或许她会慢慢深入自己的感情世界。 第二十三章 又到了年终分红的时候,思文与父亲分到五百多元钱。一年来,父亲控制了家庭的支出,没有让继母再去借债,缺钱花时,就让思文从队里预支,这样,继母也就没有了糊弄的机会。思文的家,还是租住别人的房子。父亲觉得应该解决房子问题,不然孩子结婚住哪儿呀!他与老伴儿讲了要盖房子的想法。 “盖房子可不是小事,就这点钱能够干啥?”继母听后很不乐意。 “木料问题,我想这么办,老家的山上都是树,我回老家一趟,从他们那赊些来,这会省下大部分开支。”父亲用商量的口吻述说。 “我不同意现在盖,过年攒够钱再盖呗!”继母说。 “恋儿都多大了?没房子,娶媳妇住哪?再说我们也不能总租房子住呀!”父亲生气地说。他知道老伴儿不愿意盖房子的原因是怕影响生活,她哪会替思文着想! 继母争不过父亲,一气之下离开家,上远在黑龙江的娘家串门去了。父亲却不管她在不在家,铁了心要干。爷俩借了铁撬、锤子等打石头的工具,求了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几天的炮轰,锤敲,车拉,那上好的青石摆满了房场。 父亲回了趟老家,赊来了木料。石料、木料齐备了,只等春风的到来。秋季分红的一些钱,经打石头、买房梁以及做门窗槛框的木料后便一分钱也没有了。父亲向生产队预支了一百元钱,用这些钱买了钉子等小五金。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是施工的大好季节。钱一分钱也没有,房子还是要盖。“求工是要供人家饭吃的,我们供不起呀,自己盖吧。”父亲没有退缩,他对儿子说。 爷俩挖地基,下基石,自己和泥,自己砌墙。房场上就这父子俩。他们的劳动引来了来来往往的人们驻足观看,一番感叹,声声赞许,给这对父子以精神上的鼓励。 石头是坚硬的,用钳子钳得平整才能砌。这对父子啊,他们的手不知被石头划破了多少次,被锤子砸伤过多少回,他们顾不得包扎伤口,任凭鲜血流淌。他们咬咬牙,坚持着,坚持着。父亲,多么伟大的父亲,多么纯真的父爱。他要用他那瘦弱的身躯为儿子盖起这高楼大厦! 继母在父子俩最需要的时候走了,没有伸过一次手,没有做过一顿饭,更没有给予鼓励。 思文的大哥、二哥都没有来,没有帮搬一块石头,没和过一锹泥,也没到房场上看一看,关心一下,更没有提供经济上的援助。 房子,在这对父子的辛苦劳作下终于砌成了。由于没钱买瓦,只能苫秫秸。苫房子需要很多的人手,社员们都不约而同地来了,他们被这对父子的行为所感动,没有人去约请,没有人去强迫,都自愿的来了。房上、房下那么多人,有的递秫秸,有的在房上铺,有的拿推子推。在众人的帮助下,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就苫好了房子。父亲是千恩万谢,含着眼泪送走了众人。 房子盖成了,虽不是青堂瓦舍,不是那样的宏伟壮观,可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啊,那多少年来居无定所的日子从此而宣告结束。 房子盖上了,门也安上了,可做窗户的木料没有钱买。父亲用他扎纸棚的技术,用高粱秸扎成框,糊上纸,当作窗户。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窗户刚安好,便遇见了少有的风雨天气。那可惨喽!窗纸被雨水打湿了,风呼呼地吹进来,雨哗哗地灌进来,真是风雨无阻!父亲没招了,呆呆地站在冷风嗖嗖的屋子里一筹莫展。思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种自己做木窗的念头席上心头。 “晓华,把你的木工家什借给我。”他找到自己的好朋友木匠阎晓华说。 “干啥?你要学木匠?”晓华问。 “对,你看我家的窗户,帮帮我吧!”他祈求着。 憨厚老实的晓华,指点着他,使他学会了刮平木料,划线、打眼、倒铆。一套工序下来,把他累得腰也痛了,手也磨破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扇窗子终于打成了。这是他的成功之作,是他顽强拼搏、不畏艰辛的结晶。当上了玻璃的木窗代替了纸窗的时候,父亲笑了。思文从此便到处张罗木料,东要一根,西凑一段,能张口要的人家都张口要过了,可还是没打几扇。他来到修水库的工地,那儿有好多红松方木,是做窗户的上等木料。他向工长要几根,可人家怎能无故给他呢?他想到了偷,“小偷就小偷吧”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漆黑的雨夜,思文来到工棚,那上好的木料就堆放在那里。他一次次地往家扛,汗水和着雨水湿透了衣裳。雨哗哗地下,风呼呼地刮,闪电不时划破夜空,雷声隆隆,震撼着苍穹。他全然不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木料,我需要木料。”他扛啊扛,不知扛了多少次,一直到他认为够三间房子窗户的木料才住手。他有些后怕了,这要是让人发现,非当现行反革命抓走不可,然而没有人看见,那倾盆大雨帮了自己的忙,他暗自庆幸。 有了木料,思文大显身手,只几天的工夫,三间房的窗子安上了,玻璃也上上了,油漆也刷上了,整个房子立马也变得耀眼起来。邻居们看见了,都向他伸出大拇指,他自己也着实高兴了些时日。木工,这一神秘的,人们认为必须学徒三年才能掌握的技术,他在几天内就成功了。 继母回来了,看着这新盖起的房子,不住嘴地夸赞这父子俩。父亲没有与她计较,一家三口又和和睦睦地生活着,不同的是居住了自己的房子,结束了租住他人房屋的历史。…… 武雨晴,思文的未婚妻,在思文家盖房子期间时常来看望。房子盖成后,也常来家闲坐。尽管思文与她相处的时间在延长,但感情却怎么也上不来。他不但感觉她的脸、她的鼻、她的口、她的肩膀、她的身,到处都带有肺病的影子,而且连走路都有些病态。他觉得,不能找一个病人作为自己一生的伴侣。他想向她表白,又觉得难于启齿。 雨晴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思文家了,继母有点想她,继母是喜欢她的,喜欢她老实,不像思文二嫂那样厉害。喜欢她总顺着自己说话,从不反驳自己。喜欢她总帮自己干些家务活,连洗碗、喂鸡的活都抢着干。 “雨晴多少天没来了?”她问思文。 “不来才好,我不想她。” 思文看着小说,代答不理地说。 “啧啧,这孩子,那是你媳妇儿,还不想啊?”继母逗趣地说。 “谁媳妇儿,明天就和她黄了!”他没好气地说。 “啥?和她黄了!啧啧,你都多大了,还挑哇!”继母话中带有明显的讽刺味。 思文不作声,他没心思同继母拌嘴。可不是嘛,他也觉得应该去看看雨晴,好多天没来了,是不是犯病了?冬季,是肺病的高发期,他看到过有些肺子不好的人一到冬天就喘得上不来气儿,那遭罪的样子真不堪入目。思文总觉得雨晴有病,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结。 吃过晚饭,他向雨晴家走去。在生产队门口,遇见了他的好朋友生产队的赤脚医生张洪生,打过招呼后,洪生一把将他拉到大门边。 “正好我要上你家。”洪生神神秘秘的样子。 “啥事这么急?”思文问。 “我们是好朋友,这事不能不告诉你。” “快说吧!”思文注视着洪生的瓜子脸。 “雨晴病了,我刚给她打完针回来。” “啥病?”思文越发着急了。 “还能啥病,你不是让我注意她吗?我看是肺病,注射青霉素、链霉素。” “那都是消炎的药哇!”思文知道些用药常识。 “是,但是不是肺结核还得透视看看才能诊断。”洪生不肯定地说。“还透什么视!她就是那病,用假透视单来骗我!”思文气不打一处来,心口都感到堵得慌。 “别着急,慢慢治,会好的。”洪生劝慰地说。 思文连向洪生道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快步来到雨晴家。 雨晴躺在北炕上,盖着被子,见思文来,忙欠起身子。她面色蜡黄,喘着粗气,暗淡的眼神示意他坐下。思文刚才那种冲动荡然消失,他知道她欺骗了他,但是见到她病的样子又有些同情。他搜寻着劝慰的语言,笨拙地说了让她抓紧治疗,早日康复的话,便离开了她的家。 思文找到祝大娘,“雨晴有肺病是事实,你为啥替她隐瞒?”他质问祝大娘。 “孩儿呀,我也不知道她咋又病了呢,不是大娘骗你,那时候她真的好了呀!”祝大娘愧疚地说,“再说了,雨晴也真的喜欢你呀,孩儿呀,不要急,她会好的。”祝大娘劝慰着。 “不,大娘,你抽空告诉她,我不想和她处下去了,我就是打光棍也不找一个有病的老婆!”他斩钉截铁地说。 “恋儿呀,大娘有句话你要记住。”祝大娘停了停,认真地说,“孩儿啊,想好不行啊,她现在虽然有病,与你结婚也许会好,你找个没病的,与你结婚也可能会得病,这是命啊!” 思文似听非听。他不信命,他对祝大娘说,不管她有没有病,告诉她,他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祝大娘没有再说什么,思文讪讪地离开了大娘的家。 思文第二次爱情之火就这样熄灭了。他没有像与徐光分手时那样痛苦,那样难过。他如同放下了沉重的担子,那担子太重了,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被他放下了,轻轻地放下了,他要重新选择,重新安排自己的人生。 第二十四章 思文担任生产队会计二年多来,很少下地干那又脏又累的活。春季到公社买化肥、买种子,秋季往公社粮库送公粮、往城里的棉麻公司卖棉花。而且常与生产大队、与公社联系,成了生产队里的头面人物。他感到了文化资本的优越,但更感到应做好工作,对得起老队长和社员们。他工作积极,认真负责,每月公布一次会计账目,公布社员结算和生产队收支情况,深得社员们的信任和赞誉。他被公社评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参加了公社的表彰大会。 这些天,几乎每天晚上生产队都召开会议,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报纸上的中央领导人的讲话。今天晚上的会议看起来是很严肃,很重要的会议,公社派驻生产大队的工作组都来了。会议开始后,公社工作组组长讲了话,主要是落实干部政策,要解放被打倒的原村党支部书记武恒强。生产队里反对武恒强的人太多了,个个发言激昂,不同意解放。思文另有想法,他认为,武恒强是被无辜打倒的,当初给他定的十大罪状,都五、六年了,一件也没有查实,就是说是故意捏造的,理应给他平反。再说,他为村里工作二十来年,有着一定的工作经验,比起现在的钟力等人,真是不知强多少倍。想到这里,思文站了起来,大声说出自己的看法。不说不要紧,整个会场就象炸开了锅,那些造反派恶劣的语言向他袭来。他毫不示弱,针锋相对,他第一次施展自己的口才。他的话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句句讲在理上,讲在国家的政策上。渐渐地那些反对的人没话了。公社工作组长对他的讲话大加赞赏,说他思想转变得快,认识较高。又说解放老干部是形势的需要,中央、省、市、公社原来被打倒的老干部大多解放了,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这是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的需要,大家要认清形势,跟上形势发展的要求。为安定那些反对人的情绪,又强调,是否解放武恒强还得报公社革委会批准,今天会议只是统一下思想,希望社员们要继续抓革命、促生产,做好各项工作。 这次会议不久,武恒强便被解放了,重新当上了村党支部书记,历史就像向他开了一个玩笑,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起点。对于他,人们也在议论,说他转变了许多。主要是对人的态度上少了以前那种威严,多了些平易近人的感觉。每天他都拿着或锄头或镰刀等劳动工具深入到生产队的田间地头,与社员们一块劳动,唠家常理短。特别经常到思文的生产队来,可能是这里反对他的人较多的缘故,他要用行动慢慢转变人们对他的态度和看法。那些反对过他的人,他也并不忌恨,用他的话说,那是形势所造成的,是紧跟党中央、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虽对他有过过激的行为,他说革命嘛,哪能那么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他安排了他们的工作,特别是钟力,发挥他的特长,仍让他抓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钟力也屁颠屁颠地围前围后,没有了当初造反时的威风。下乡的知识青年,大部分已经回城,还有几个没回城的,他也特别关心,食宿都比以往要好得多,并且亲自上公社为他们争取回城的名额。这样一来,整个村子处于一个平静的、和谐的气氛之中。…… 思文,二十六岁了,按说已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与他同龄的小青年有的已当了几年的爸爸了。然而他却不急,自与雨晴分手后,也有几个好心人给他介绍过,但他看后总不对心,始终未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择偶上也日渐成熟。过去只重视了容貌,忽视了人品。他认识到,容貌固然重要,容貌的姣好,似艳丽的花,但随着季节的变换会有凋谢的时候。人,最重要的是人品,女人品德好,那是一棵青松,不怕酷暑,不畏严寒,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所以他不再单纯的追求美,而是追求真实的高尚。 这天,总求思文写信的祁绍新又来找他写信。祁绍新中等个头,皱纹深深的、密密的刻满了脸,使这个才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却有五十开外。他是一个人由四川逃荒来的。由于人老实、憨厚,第三生产队的罗锅女人嫁给了他,并有了一个儿子。祁绍新不识几个字,便经常求思文写信,向远在四川老家的父母及亲人汇报自己的一切。思文每次都能准确地表达他的意思,深得他的信赖。思文给他写完信,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祁绍新点点头,满意地笑了笑。接着,他操着四川口音问:“你和老武家彻底黄了吗?”思文费劲地听着,明白了他的意思,重重地点了点头。 “黄了好,搞对象是一辈子的事,有病可不得了啊!”他满有哲理地说。 “不单单是有病的事。” “心高了?”祁绍新逗趣地冲思文笑了笑。 “心高啥?我貌不惊人,才不压众的,又是继母,又挺穷的,还能高哪去!”他自卑地说。的确思文还很自卑,但他定下的标准不变,他相信会让他碰到的。 “俺给你提个吧,是俺的一个亲戚,家住下坎大队,人品好,长得也好,明儿个就给你提去。” 长得好,人品也好,这正是思文所追求的。他冲祁绍新笑了笑,“那就拜托您啦!” 过了两天,思文正在生产队记着账,本队的周大伯领着一个人进了屋,思文赶忙放下账本站了起来招呼让座,并打量着周伯领进来的人。那人四十多岁,高鼻梁下留着剪得整整齐齐的小黑胡,眼神里透着灵气,一幅不俗的样子。那人似看非看他几眼,没说一句话便拉过周伯出去了。周伯送走了那人,返身又进屋对思文说“你猜刚才那人干啥来了?” 思文摇摇头,“不知道。” “他就是祁绍新给你提的对象的父亲,来看你了。” “啊——”思文恍然大悟。 “他是我表哥,祁绍新的连襟。” “人长得好帅啊!他是干啥的?他可不像个农民。”思文问。 “人家是鞍钢的工程师,六零年退职还了乡。”周伯满脸堆笑地说。 怪不得那么不俗,思文想。 “祁绍新给你提的对象是我的姑舅侄女儿,后街老徐家就是她姥姥家。其实他家最信我的,今儿个她父亲特意来找我了解你,我就领他来看你了,你的情况我已经向他介绍了。” 原来如此,这么快就来看了,真出乎思文的预料,“不知对我的印象如何?”思文赶忙问。 “还行,他喜欢有点文化的,长得如何,家庭咋样人家不挑。”停了一下又说:“我那侄女也是文化人,中学毕业,当过工作组、宣传队,见面你准乐意。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过几天还不来看你啊。”周伯说。 “那,周伯,你可得多美言几句啊!”思文感激地说。 “那是当然了,有我,准成。”周伯满有把握地说。 又过了几天,祁绍新来找思文,说是他给提的那姑娘来了。思文跟随祁绍新来到他家。 进了祁家里屋门,只见炕沿上坐着一位秀气的姑娘,那脸怎那么白净,那眼神儿怎那么有神,那气质怎那么不俗。他心头一震,激动的心情无法掩饰。他勉强抑制住自己,向她也向坐在炕里的罗锅女人祁绍新的妻子打着招呼。谈话间,他了解到姑娘叫汪群,二十三岁,初中文化。更注意到她语言自然、流畅,声音悦耳,表情既稳重又大方。谈了一会儿,出于礼貌,思文起身告辞,汪群也站起身与他告了别。 祁绍新送思文到大门外问“中吗?” “人我是看妥了,还求您多多美言。”他恳求地说。 “俺晓得,晓得。” 思文带着一份渴望离开了祁家。 自与汪群见面之后,思文的心便悬了起来,一刻也放不下。她那温文尔雅、稳重大方、谈吐自然的形象总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直觉地感到这个人才是他最为理想的,有她做自己终生的伴侣真是不枉此生。除了徐光就是她了,也只有她能与徐光比。可这么多天了,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她对自己的看法如何?不是又嫌家穷了吧,嫌是后妈吧,要是那样该多可惜啊!思文胡思乱想,心急火燎。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升腾,他要亲自去她家一趟,再让她,让她们家好好看看自己。这个想法虽然近似荒唐,而且是伤自尊的事,但别无它法,自己看中的不能再轻易丢失了,与徐光的教训应当汲取。想到这儿,他找到祁绍新说:“我想到她家去一趟,她妈还没见过我呢,也让汪群进一步了解了解我,您陪我去吧。” “中,明天俺俩就去。”祁绍新赞同地说。 晚上,思文躺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想,自己这么多年,为了家,为了学业,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继母只顾往自己身上扎顾,整天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哪会想到为他这个儿子买件体面点的衣服。想着,想着,泪水涌了出来,“这要是亲妈该多好啊,肯定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 第二天一早,思文便来到周伯家,告诉他自己要去汪群家的事,并向他儿子小三子借件外衣。周伯自然同意,小三子忙从柜子里拿出新的制服让他穿。这真是:人是衣,马是鞍,这衣服穿在他身上,还真像变了个人,周伯、小三子赞不绝口,都夸思文还挺帅气的。 思文出了周伯的家门,祁绍新正好也来到周伯家的门口,这真是不约而同。他俩肩并肩,一边唠着一边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下坎大队。 下坎大队是全公社比较大的村子,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往村东一望,诺大的一片良田,平平整整,田地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往南一条笔直的公路两旁也是大片良田,一直伸展到黑松岭山下,山上密林参天,公路越过山岭,一直往南行约五里地光景便是公社所在地;村西太子河水挨村流过,河水湛蓝,河边的垂柳倒影在河里,婀娜多姿。这河的上游是上坎大队,在那里向东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儿,前面就是朱家大队、英家大队。河水流经下坎村后,便向南在黑松岭西侧陡峭的悬崖处向西拐向了城里方向。对于下坎大队他并不陌生,初中上学时这村是必经之路,想不到今儿个在这里要相对象,真是不可思议。 他顾不得观赏村庄的景色,随着祁绍新拐弯抹角来到他的连襟家的门前。那是三间瓦房,石头院墙,院子里宽宽绰绰,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个过日子的人家。 汪群正站在院子东侧往凉衣服绳子上凉刚洗过的衣服。她,身穿旧得发白的灰色制服上衣,两根乌黑发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脸色更加洁白、细嫩。“二姨夫,您咋来了?快进屋!” 她向走进院子的祁绍新打着招呼,发现身后的思文,略带惊讶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妈,二姨夫来了!”她向屋里轻轻地喊了一声,声音柔柔的,甜甜的。思文跟随祁绍新向屋里走去,与汪群擦肩而过,她没有与他打招呼,神态是那样平静。 祁绍新带着思文进了屋,屋里的墙面虽然较旧,不那么白,但没有一点灰尘,厨具、锅灶像洗了一样的干净。东屋的炕上铺着苇席,也是刷洗得干干净净,炕梢的炕柜上齐刷刷叠着被褥。这是一个干净立整的农家,干净中透着纯朴与友善。 汪群的母亲站在屋地当央,热情地打着招呼,当然对思文的到来也觉得有些惊讶。汪群却没有进屋,她出了院子不知干啥去了。 “这小伙子是——”汪群妈诧异的眼神注视着思文。 “他叫思文,俺给大侄女提的对象,今天特意领他来让你也看看,你看中吗?”祁绍新直白地说。 “祁叔上公社,叫我陪他,顺便也为队里办点事,就随着他来了。”思文大方地解释着。 思文借来的外衣给他增添了不少光彩。汪群妈觉得这小伙子还挺顺眼的,个头不高不矮,说话大大方方,两只眼睛也挺有神,立马表现出特别的热情: “吸烟不?” “不会。” “喝水。”汪群妈倒了一杯水递给思文, “谢谢!”思文接过水杯,放在炕沿上。 坐了一会儿,思文自觉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便久留,就向祁绍新递过眼神,示意到此为止。祁绍新会意,起身告辞。 也许是汪群约来的,或许是碰巧,汪家大门外站着十几位妇女,有年长点儿的,有小媳妇抱着孩子的,还有几个姑娘,他们争着看汪家来的小伙儿。思文大方地从他们眼前走过,她们便跟随着,一直送到一个斜坡下。思文和祁绍新转过身看着送行的人。汪群挤在人群的前面,两眼紧紧地盯着思文的眼睛,直看得他脸有些发热。“再见了!”他挥了挥手,向汪群也向送行的人们告别。他转过身,与祁绍新一起大步向村头走去。 思文走着,刚才紧张的心情现在放松了下来。他的心愿总算实现了,但不知是喜是忧。此行是否唐突,平白无故,自己上门,到刚提过亲的女方家中,还不叫人笑掉大牙?他左思右想有些后悔,真是鬼迷心窍,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又过数日,周伯来思文家,传达了汪群家的意见,同意这门亲事,还说“亏思文上了她家,她妈一眼就看妥了。”思文喜出望外,暗自庆幸,他觉得自己的决策还真英明。 接下来,就是思文与汪群定了婚,互相认了门,交换了礼品。思文没有什么彩礼,只是送了几块布,略表一下心意。至此,思文的婚姻似乎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 第二十五章 英家村小学校,是一所建校没几年的有一个初中班的戴帽小学。十几名教师中只有两名公办教师,其余都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由生产大队任用。思文也争取过当民办教师,主要是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才华,况且民办教师待遇上每月发放五元钱补助费,这是额外的收入,足够自己的零花钱。可是,每次任用民办教师都是大队干部的亲属,文化素质虽比不上他,但人家就是用。他争取过几次都没成,也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春季开学不久,学校任初中班语文和全校音乐的一名公办教师调走了,公社文教组让大队录用民办教师。刚落实政策恢复党支部书记职务不久的牛恒强在召开大队干部的会议上明确宣布,不准再走后门,一定要选拔优秀人才。他来到学校,想听听教师们的意见。校长把全体教师召集到办公室,牛书记说明来意,让大家以提高英家村教育质量的高度来推荐人才。 民办教师秦艺仁首先发言,他带着一幅眼镜,斯斯文文。“我推荐一人,此人高中文化,擅长音乐,能够胜任初一语文和全校音乐课教学。” “谁?”牛书记问。 “第四队会计思文。” “思文高中毕业,文艺好,在大队文艺队演过节目,还会拉二胡,在全大队没有人可比上他。”吴老师急叨叨地说。 “对,那人老实厚道,是当教师的料。”高老师附和着说。 “对,对,他行。”祁老师、关老师也异口同声。 “我知道他,他爸贪污被供销社开除,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他爸那点事儿谁不知道,不就差点款吗,与他有啥关系!”秦老师据理力争。 “好了,好了,大家的意见很好,我们应该任人唯贤嘛!我再了解了解。再说,他是会计,还得和生产队协商一下。”牛书记最后表了态。 牛书记与老师们又唠了学校的一些教育情况后便起身告辞,老师们将他送出校门。 晚上,秦老师、吴老师来到思文家,把这消息告诉了他。并提议让他亲自找牛书记谈谈,把握住这个机会。 思文的心情又一次掀起波澜,这消息使他不能平静下来。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他认为,自己完全胜任这项工作,全大队也就他符合条件,他要找牛书记,表达自己的愿望。 他来到牛书记家时挂在墙上的时钟正指向七点。“上大队开会去了。”有点撇脚,个子矮矮的,牛书记的老伴目无表情地对他说。 “我在这儿等他行吗?”思文礼貌地向她提出了要等牛书记回来的要求。 “行,你坐吧。我带孩子躺下了。” “好吧,你们睡吧。” 思文拉灭了电灯,独自坐在炕沿上,他的心在翻腾着。牛书记被带高帽,被斗,被游街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虽只有初小文化,但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且逻辑性很强。他已五十开外,自新中国成立后就担任了大队干部。他坚持原则,办事公道,深得社员们的信赖。思文十分尊敬他,在多少次批斗会上,别的小青年又是按头,又是喊口号,可他没有,他可怜他,他不相信他的十大罪状,果然结果是子虚乌有。在解放他的生产队会议上,那么多人都反对给他落实政策,而他却力排众议,同意给他落实政策,因而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对,甚至流言蜚语。这些,牛书记是否知道?他不想因此而使牛书记善待他,他只希望他能够秉公办事。 时钟敲响了十下,牛书记的老伴和孩子们的轻轻的鼾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小屋里。思文已经等三个小时了,他要继续等下去,他料定牛书记早晚会回来。 时钟敲了十二下,房门响了,有人走了进来。思文拉了下电灯开关的拉线,屋内顿时明亮起来。牛书记跨进里屋门,见思文在屋里显现出吃惊的神色。 “思文啊,这么晚了,你咋还在这儿?”牛书记看了他一眼边脱外衣边说。 “我在这等您,大爷。”牛书记比父亲大一岁,自己以前就这样称呼他。 “今晚开大队干部会,事儿太多,才散会。”他停了停,“你是为上学校的事儿吧?” “是。”思文点点头。 “学校老师一个劲地推荐你,你人缘不错呀,啊?!”牛书记笑呵呵地看着他说。 “大爷过奖,我愿意当教师,为大队的教育事业出力,还求大爷多关照。” “你小子行,有文化,有素质,就照你吧!”他转而又加重了语气说,“你妈,你大哥都不行,你爸还行,虽然有点问题,但与你没关系,是吧。” 听了牛书记的话,思文一直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 牛书记拿起暖壶倒了一杯水,吹着,慢慢地喝着,“任用民办教师要全体大队干部研究通过,你是会计,还得队里放你才行。” “啊——”思文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回去吧,这么晚了,这充分表达了你的诚意。回去听通知,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要再来找我,不行的话,找我也没用。” 思文起身告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出牛书记家的门。他望着满天星斗,望着弯弯的新月,心中充满渴望。 第二天,他照常到生产队上班,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第三天,也没有得到消息,他焦急万分,打听秦老师,打听吴老师,他们也都没有任何消息。他想起过去任用民办教师时,大队干部以你是小队会计,队里离不开你为借口,实际用他们的亲属,这次不会也是那样?或许大队干部什么亲属要干,也说不定。牛书记也是人,他不也有三亲六故?咱在大队没根,没棱,与人家也没有任何关系,就能用你?真是异想天开!他胡乱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没有希望,索性不去想它了,听天如命吧!他不着急了,他知道,着急也没用。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在思文的焦急等待中艰难地过去了。 星期六晚上,学校校长来到思文家。校长现在是学校唯一的公办教师,家住朱家村,每日骑着一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上下班。此时,他进了院子,把自行车靠在院墙上,向屋里望了一眼,便推开屋门。思文见校长来,赶忙迎了上来。 “臧校长,欢迎您来。”思文边开门边打着招呼。 “思文同志,大队让我通知你,星期一就到学校上班。” “是嘛,啊?周一就上班啊!”思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校长进到屋里,思文让座,倒水,然后坐在校长的身旁。校长四十多岁,个头中等,慈眉善目。 “我看过你演的节目,你文娱很好,我们学校就缺少这样的人才。”校长边喝水边说。他的标准的普通话,让思文听起来有些不习惯。 “人才不敢当,只不过爱好一点。以后还求校长多多教导。” “哪里哪里,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校长与思文又谈了让他接的这个初中班的情况后便起身告辞。 “好了,就这样吧,明天星期天休息,后天就上班,学生都很长时间没有老师上课了。” “好吧,明天我到队里把会计交接一下,星期一一定去。” 思文送走校长,多日来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他赶忙到有初一学生的家中借来课本,他要好好预习一下,好好备备课。 星期一,思文早早来到学校。校长和老师们陆续来了,秦老师、吴老师与思文热烈握手,其他老师也热情地打招呼。初一班的一些学生也知道了消息,围在办公室门前,来看他们的新老师。 “今天思文同志被派到学校工作,我代表全校老师欢迎你加入教育队伍。”校长在召开的课前教师会上说。 热烈的掌声响起,热切的眼神看着他。思文被这欢迎的气氛包围着,心情说不上又多激动。 上课铃声响了,校长把思文领到班级里,向学生们介绍新来的老师。二十几名学生齐刷刷地坐在座位上,他们早就认识这位新班主任,并不感到陌生。多日没有上课,他们也都希望尽快有位老师教他们,一个个精精神神的,挺起了胸脯,睁大了眼睛。 思文成为一名教师了,虽然是民办教师,还挣着生产队的工分,但他感到满足了,经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这名不符实的高中文化名分,又经过几年的大队文艺队锻炼,使自己有了那么一点文艺素质,现在还真派上了用场。他认真地教学,学生们认真地听讲,认真地写笔记。音乐课时,随着脚踏风琴的乐音,学生们晃动着脑袋,小嘴一张一合的情景,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与自豪。他,俨然一名老教师,那么驾轻就熟。他认为自己是教书这块料,他找到了用武之地。 参加工作后不久,公社文教组组织赴海城学习,听了全省著名教师王前的课,又赴丹东听课、学习,开阔了视野。由于思文认真教学,态度和蔼可亲,深得学生们的好感;他早来晚走,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得到了老师们的好评。年末,他被推荐为公社学大寨先进工作者,出席了公社的表奖会,这更激起了他做好工作的信心。 第二十六章 汪群,思文的未婚妻,订婚近一年了,就来思文家两次。对于她这个对象,她也不知道同意还是不同意。本来自己都放下了,可恬不知耻的他,却亲自找上门来,还借了一件衣服穿,一猜就知道他是借的衣服,谁知他投母亲的缘,一个劲儿的劝自己。也怨父亲,自己还没表态,就给定下来,自己是放也不是,成也不是,一直被矛盾的心理困扰着,距结婚仅有一个月时间了,思想里还没拿定主意。这几年,追求自己的男孩儿也不少,但始终没有涉入心田的。当公社贫宣队那阵儿,组长是个军人,班长,四川人,英俊、潇洒,那么多女孩儿,而他却看中了自己。那日,他递给自己一封信,叫晚上拿回家再看。到家后,她看了,那是求爱的信。当她把这事说给父亲时,遭到父亲的反对,“四川人,我女儿可不能嫁那么远!”当那个军人得知父亲反对后,不顾雨后道路的泥泞,徒步十几里找到自己家,与父亲进行了长谈,可父亲还是不同意。因此,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在宣传队待下去,自动地退了出来。还有一个叫齐强的,他是玉泉大队的,是在自己上公社会计学习班时认识的。他总找自己闲聊,言语中表达着那种意思,并在生活上处处关心着自己。自己也早觉察到了,但他越是献殷勤,自己却越是瞧不起。从会计班毕业后,齐强回了大队,不久就入了党,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听同学的说,给他介绍的对象老鼻子了,他一个也没看中,就等着一个人,还说非那人不娶,那个同学告诉她,他等的人就是她。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正在大队试验田整棉花枝,当就要到地头时,发现齐强站在地头看着自己。她真挺惊讶的,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么看着自己? “你好,汪群同志!”齐强大方地向她打招呼。 “好,你也好,咋到这儿来了?”汪群站起身,来到地头。齐强伸出了右手。 “我的手埋汰。”汪群看了看自己被棉花杈染绿的手,没有递过去。 “公社拉练检查,今儿到你们大队,看见你在整枝,就等你,老半天了你也不直下腰,抬下头。”齐强缩回自己的手,一古脑地说。 听了齐强的解释,汪群有些感动。 “老同学,个人问题解决了么?”齐强笑嘻嘻地问。 刚见面就问这个,汪群有些不自然,碍于面子,她回答还没有。 “我也没有。”齐强直视汪群的眼睛。 “啊。”汪群躲避着齐强的目光,觉得那么别扭。 这时,在一起整枝的十几个女青年也都到了地头,一个个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俩,汪群觉得有些尴尬。 “我要干活了,再见吧。”汪群回到棉花垄上,又弯下腰,低下头,干起活来。 齐强看了几眼汪群,不情愿地离开棉田。 “那人是谁呀?”几个与汪群同龄的姑娘跨过棉垄,将汪群围了起来。 “好帅啊!快说,是谁?”大家催问着。 “是我上会计班时的同学。” “那眼神儿看你,对你挺有意思的啊!”何玉华抢着说。 “别瞎说,我可没那意思。” “人多好哇,多帅气呀,还是大队干部!”何玉华又认真地说。 汪群没有再说什么,她弯下腰,低下头,飞快地挪动着双手,棉花的水杈随着她的手纷纷落在垄沟里,不一会儿人就蹿出去老远。几个姑娘见此,也只好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垄上。 没过几天,大队通讯员到试验组送来汪群的一封信。那是齐强的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她的爱意。她的心跳在加快,脸也有些发烫。这个传统的女孩儿,被他的诚意打动了,她告诉了父母。 父亲约汪群的叔父,两人瞒着她去了齐强家,想了解一下他家情况。那是个三间瓦房的农家小院儿。院子里栽了不少枣树,绿叶间还在泛青的大枣显得小院生机勃勃。齐强招呼着决定他婚姻的人,又让坐,又倒茶。他拿出六千元的存折给他们看,又告诉他们有三十几个姑娘追求他,他只喜欢汪群一个,并求他们答应他的求婚。 父亲和叔父坐了一会儿,没有表示任何态度便告辞。 “这个人有些轻狂,三十几个姑娘追求他,一个也赶不上咱侄女?言过其实!”回家后叔父对汪群说。 “还向我们夸富呢,那出存折炫耀,嫁女儿也不是嫁钱!”父亲不满地说。 “你们为啥背着我去相亲呢?真是的!”汪群埋怨父亲和叔父。 “这不都为你好吗?咋不懂事呢!”叔父不满地说。 汪群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父亲和叔父在为自己的婚姻着急,她理解长辈们的心思。她也给齐强写了一封信,婉转的表达了自己不想处对象的心情,并明确地告诉他不要再等她了,以免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本队的也有追求她的。她的远方姑舅弟弟,小她三岁,一米八的大个,黝黑的面孔,十足的男子汉气派,还有木匠手艺。他每天晚上都来她家闲坐,总爱与她套近乎。可她嫌他没有文化,写封信都不会,还得求她写,这样的人咋行啊!还有一个临队的,他初中毕业,文质彬彬,她对他有好感,但父亲就是不同意,她也只能放弃。一来二去的挑哇选啊,岁数也渐渐地大了,都二十三了,再不搞恐怕会耽误了。也真是鬼死神差,咋就遇上思文了呢!论长相,他都不及那几个,连齐强都赶不上。他的优点就是文化高点,会木匠,这点很得父亲的欢心。父亲硬作的主,没与她商量就给人家订了婚。哎!任命吧。汪群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她发现距离结婚的日子就快到了,也不知他家准备得咋样了,她要到他家看看。 汪群步行八里地,来到思文家。 “思文上班去了。”继母招待着未来的儿媳。 汪群看见西屋炕上放着还未涂颜色的炕柜,问“这是他打的吗?” “啧啧!是他打的,多少个星期天了,都没休息一下”继母夸耀地说。 “这抽屉面我拿回去求人刻花吧。”汪群拿过炕柜抽屉面。 “那不太好了!刻上花就更好看了。”继母随声附和,拿过手巾将炕柜抽屉面包好。 继母让着汪群在家吃饭,汪群说要到姥姥家吃,继母也不再让,汪群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思文家。 晚上,思文下班回来,继母将汪群来的事告诉了他。思文别提多高兴了,自订婚以来,他就不敢相信是真的,他仍然不能正视自己,仍然那样自卑,“不会也像以前那样半路夭折吧”他常这样想。他很想念她,想和她像与徐光那样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想和她促膝谈心描绘理想的蓝图。但他不敢到她家去,他怕,怕自己的寒酸样凉了她的心。今日她来了,拿走了他辛辛苦苦为结婚做的炕柜的抽屉面。这足以说明她是真心的,他能不高兴吗? “妈,我太高兴了,赶紧为我们准备准备吧。” “好,准备准备,啧啧!不会耽误你的,放心吧,哈哈!”继母说着笑着。 继母拿出几年来生产队分的棉花,找来了弹棉花的工匠,制作被褥的棉套。“弹,弹,弹,弹,喵——”的声音悠扬地从思家传出。 “呀,大妹子,为老儿子准备着哪?”后院何老太随着弹棉花的响声,颤巍巍地颠着她那双从小被强迫裹成的“三寸金莲”的小脚来到思家。 “可不是嘛,老儿子都急坏了,啧啧!催我赶快给准备。” “能不着急嘛!都多大了,二十六了吧?”何大娘问。 “啧啧!二十七了!这么大才结婚,我不得好好给准备啊!”继母说。“你这个后妈够样,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何大娘赞叹地说。 “做人哪,心眼儿要正,我从小带恋儿,始终拿他当自己的儿子,结了婚我也就完成任务了。” “恋儿错不了,这孩子挺孝顺的,你有福哇!”何大娘又赞叹地说。 继母夸着自己,何大娘随声附和,弹棉花的喵喵声悠扬地响。 经过几天的缝制,两套崭新的被褥做成了,红花粉底,好不漂亮。这是思文结婚的唯一装新物品。汪群拿去的抽屉面托人捎了回来,被思文安装在炕柜上,那镌刻的牡丹花,为炕柜增添了靓丽的色彩。思文将炕柜刷了油漆,安上了花玻璃柜门。这就是他结婚的家具。继母没有张罗给他做新衣服,连内衣、内裤都没有买,他也没有向继母要。他知道结婚是人生的大事,穿戴一新也是应该的。但他更知道家是多么的贫困,盖房子的外债还没有还清,自己结婚又花了钱,他不好意思向继母要这要那,给什么是什么吧。 元旦就要到了,那是思家与汪家订的结婚日。除夕那天,思文家来了好多帮忙的,大门、房门贴上了对联,院子里摆满了桌子、盆、碗,父亲在张罗着,指挥着。思文上了半天班,安排好学生的学习,便赶回家,与大家一起忙碌着。下午三点了,送亲的应该来了,头一天晚上招待娘家人这是传统,也是思家与汪家共同定的。父亲不时到大门口张望,看起来他挺着急。思文更着急,怎么回事呢?应该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的,竟走在了通往下坎村的路上。他的头脑里好像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就是向前走,走,他要走到汪群家去,把她接来,他要与她生活在一起,他会给她幸福的。他向前走着,默默地走着,眼睛盯着前方。道路上没有人经过,静静地,就他一个人。他穿过与英家大队毗邻的朱家大队,径直向前走。他走着、盼着,盼望前面驶来车辆,他的汪群就坐在车上。然而,没有,路的前方没有任何人,更没有车辆。天灰蒙蒙的,西山顶上正映着落日的余晖。他知道,天已渐晚,寒冷的空气更加袭人,道路上没有人影是再正常不过了。他来到西山岭上。那山路,蜿蜿蜒蜒地向前伸展,没有人影,没有车辆,只有山风习习。“再转过那个山嘴就可以看见下坎大队了”他想。他的脚步是那么快,啊,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他要争取时间,马上见到她。 “突突,突突——”一辆手扶拖拉机转过山嘴从对面驶来。近了,更近了。她,是她,汪群就站在车上,双手扶着拖拉机前面的车抖栏杆,身子一颠一颠的。车后有两个推自行车的人,啊,是她的大弟和二弟,自行车后座上驮着包裹。 车近了,汪群看见了思文,她让司机停了车,从车上跳下,来到思文的身边,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一晃一晃地被甩到脑后。他看着她,她躲避他的视线。他发现她的眼睛是湿的,眼皮有些发红,显然哭过了。 “我们走着去你家吧。”汪群低着头对思文说。 “好吧,家中正等着你们呢。” 手扶拖拉机转过头驶回去了,她的两个弟弟骑着自行车走远了,他和她肩并肩一步步地沿着他来时的路向前走去。 到了村口,汪群执意到她姥姥家去,他只得同意,目送着她走向后街。 第二天,汪群与她的姥姥、舅舅来到思文家。思文偷眼看了一眼汪群,她的眼皮没有了红肿,神态也比昨日好了许多。八时整,婚礼开始,鞭炮齐鸣。主持人让他们向毛主席像三鞠躬,向父母三鞠躬,又互相行了礼,这简单的婚礼就结束了。然后是开席,款待前来祝贺的人。街邻都来了,都上了礼。有写两元的,三元的,五元的,最多的五元。思文的亲哥哥没有送礼物,只是来帮了忙;大哥没来,他在外地打工,大嫂来了,送一床褥单,作为新婚礼物。晚上大嫂给铺的被褥。临走,大嫂摸摸崭新的被褥,看着思文,抿着嘴,“注意点,啊!”臊得他怪难为情的。亲嫂子没有来,为啥呀?思文明白,他还嫉恨面粉的事儿,恨就恨吧,谁让自己太认真了呢! 客人都走了,新房里就他们两个人。她,他的新婚妻子,坐在椅子上,胳膊支在旧八仙桌上,手托着腮,低着头,一动不动。他和她说话,不见回音。天已很晚了,他扶她上炕。她,他的妻子,满脸泪水,鼻涕多长,失去了以往的文雅。他并不感到惊讶,他明白,正如自己所预料的,谁能情愿往他这个火坑里跳啊!“你如果感到委屈可以提出来,别看我们举行了婚礼,你若不同意还来得及。我现在就送你去你姥姥家过夜”。他平静地对她说。她不说话,不看他一眼,竟自上炕,在嫂嫂铺就的被褥上和衣而卧。思文拉灭了灯,躺在新婚妻子的身旁。他不敢去碰她,也不想去碰她。也许,明日他们就会分道扬镳。他们没有新婚之夜的激情与浪漫,没有一对恋人的恩爱与柔情,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凑到了一起,他一夜未眠,直到天亮。 思文早早起来,帮助继母做了饭菜。汪群起来了,眼圈红红的。她没有吃饭,回到新房里,又躺在炕上。思文进来看着她小声地说,“我送你上姥姥家吧?”她没有吱声,闭着眼,躺着。“如果没事的话,我上班去了”他又说,她仍然没有回声。由于结婚,已经耽误两天的课了,学生们也不知怎么样,他要去上课,把耽误的功课补回来。 就这样,他们结婚了,却没有卿卿我我,没有爱意绵绵。他们是太传统?是过于羞涩?还是没有爱?他们彼此都不得而知。他们都互相保守着,各自都不想越过雷池一步。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们终于结合到了一起,那迟到的爱来得更浓、更烈。 第二十七章 “思老师,把这张表填了。”初春的早晨,思文刚进学校的办公室,校长就笑呵呵地对他说。思文接过表,见是一张入学审批表。 “昨天公社召开校长会,选送教师到市师范学校进修,我推荐了你,公社领导同意了。”稍停了停校长又说,“填完,今天就送公社去,课你就不用上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思文做梦也没有想到,对于他,还有上学学习的机会。他向校长道了谢,然后认真地按表的要求填写了自己的自然情况和个人简历。填好后递给校长,校长在学校意见栏内流利地写上了同意,又拿出校戳,蘸了印泥,重重地印了上去。 思文借了辆自行车,把表送到公社文教组。负责人告诉他,这张表今天就得报县教育局去,过几天就开学。他还得知这次是培训音乐教师,全公社只两个名额,那个是中心校的音乐教师,他能够被选上,实在是学校领导力推的结果。 下班后,思文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妻子,“你走,我也不在家呆了,我回我妈家去。” “行,我上学时,和我一起走。”思文赞同地说。他知道,家的条件太差了,粮食都不够吃,连一分钱的零花都没有。另外,继母不是体贴、关怀儿媳,而是如旧社会的婆婆管教儿媳那样处处挑剔,真让她受委屈了,他感到很愧疚,同意妻子的要求。 上学那天,他们一起乘坐大队的马车离开了家。不一会儿功夫车便到了下坎村,汪群下了车,自己回娘家去了。思文继续坐车到公社又转乘火车到了市里,下了火车步行半个小时,来到师范学校。 市师范学校是市属中等师范学校。文化大革命前,每年都向社会输送中师毕业人才。文化大革命以来,一直没有招收学生。近几年,为了提高现有师资水平,举办了各种培训班。有一年期的,半年期的。思文参加的这期是半年期的,在这半年时间里,要系统学习以前中师教学中的音乐基础知识,适应中小学音乐教学的需要。 思文又象学生那样在学校里学习了。每天的视唱、练耳、声乐、乐理、钢琴等音乐专业课,使他愉悦,使他陶醉。对于他这个有音乐基础和天分的人,学习是比较轻松的,音乐素质提高得也很快。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在继续着他为之追求而今天才如愿的学习生活。自开学到现在已有两个多月了,他完全融入在音乐的殿堂里,他要利用这暂短的学习时间,学到更多的知识。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在娘家的妻子。 自习课,思文在二楼钢琴室弹着练习曲。传达室老吴忽然闯进教室,“谁叫思文?啊,谁是思文!”他是在大声地喊,喊声压过了叮咚的琴声。 “我是。”思文停下弹钢琴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快!去接电话。”老吴焦急地催着。 谁来电话呢?没有谁会给我打电话呀?他想,疾步下了楼,来到传达室。 “喂,我是思文,您是—— 啊,是爸呀,您怎来电话了?”思文听出了岳父的声音。 “我在市医院,汪群病了,在这住院,你快来吧。 “啊?有病了,什么病?” “你来再说吧。” 思文放下电话,妻子的形象浮现在眼前。她怎么能病了呢?到市里医院住院,一定很严重。 思文向老师请了假,不顾一切地向医院跑去。 医院距学校四、五里路,不一会儿功夫,他便跑到医院。 市第一医院,是全市最大的医院,两栋三层楼房,前楼是门诊楼,后楼是住院部,中间由走廊相连。他跑进门诊楼,穿过走廊来到住院部。岳父站在住院部的大厅里,岳母坐在大厅的条椅上,眼睛红红的,显然已哭过了,此时见女婿来到,眼眶里又涌出泪水。“快去看看吧。”她指了指右侧的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汪群,眼睛紧闭着,脸色惨白,吊瓶里的药液一滴滴地输进她的身体里。 “汪群,汪群,我来了。”他弯下身子轻轻地说。 妻子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动一下,好象睡熟了一样。 他慢慢站直身子,看着跟在身后的岳父、岳母。“妈,怎病成这样,什么病啊?”岳母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转身出了病房,思文立即跟了出去。岳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上学后不久,汪群便出现妊娠反应。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就不吃不喝了。她以为这是正常的反应,挺一挺就会过去。她身体虚弱,疲乏无力,整天躺在炕上。一个多月了,就这么挺着。可是,后来竟发高烧,咳痰带血。幸亏她姥姥来串门发现她的反应与别人不一样,才找大队医生来看,医生说不是正常妊娠,让赶紧去医院检查,这才来医院。 “大夫说是葡萄胎,已经来晚了,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岳父说。岳母放声哭了起来,“我那女儿呀,你有个好歹,妈也不活了——” 思文听了岳母的叙述,揪心的痛。他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就是在月子里去世的,难道这悲剧也要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吗?他找不出任何安慰岳母的语言,静静地走进病房,站在妻子的病床前,看到被病痛折磨得消瘦的妻子,泪水悄然无声地涌了出来。 医生拿着一个纸单来到病房,对岳父、岳母说,“她是恶性葡萄胎,我们这儿治不了,你们必须转院,转到沈阳医大,这是转诊单,你们马上走吧,争取时间。” 思文知道了妻子病情的严重,向学校打了电话,请了假,然后与岳父、岳母一起乘火车向沈阳赶去。 沈阳医科大学附属第三医院是全国著名的妇产科医院,坐落在沈阳市三好街南湖公园附近。 门诊室里,女医生看了市里的转诊单,又询问了病情,开出了几张化验单。妻子不能走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仍闭着双眼,任岳父背着楼上楼下的跑。 一阵检查之后,医生果断地作出病情诊断:“恶性葡萄胎,肺转移”。 “有危险吗?”思文迫不及待地问。 “生命危险暂时没有,但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医生严肃地说。停了一下,医生又安慰道,“放心吧,我们医院是非常正规的医院,我们会全力以赴救死扶伤的,你们马上办理住院手续。” “谢谢医生。” 思文接过岳父递来的钱,为妻子办理了住院手续。 汪群住到了住院部的三楼第七病房。病房里摆放着四张病床,汪群在靠门的病床,其余病床上已经有病人住着。 汪群躺在病床上,滴流瓶里的药液一滴滴地输进她的身体,她仍闭着双眼,对于她,睁开眼睛是那么累,那么难。思文看着岳父、岳母疲惫的面容,想象着他们从作天以来,没合一会儿眼,没吃一口饭,一直在着急上火的情景,阵阵酸楚涌上心头,爸、妈您们辛苦了!让你们受累了!他轻轻地安慰着:“爸、妈你们放心吧,这是全省最好的医院,汪群的病会好的。” “你们怎这么多人?赶快离开!医院不让陪护,这是规定。”护士走进病房厉声地说。 “她刚入院,还有危险的,我们怎能都走呢?”思文据理力争。 “有医生,有护士,你们在这儿有什么用?还影响病人,也影响其他患者,快走吧!”护士仍严肃地说。 “求求你了,护士同志,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吗?”思文祈求着。 “好吧,你待一会儿,天黑前离开。”护士终于开恩。 “我们回去了,这是二百元钱,给汪群用,你收好。”岳父拿出钱递给思文。 思文接过钱,百感交集。在妻子住院的关键时刻,自己却拿不出钱,还得花老人的,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将来我一定还你们。”思文感激地对岳父说。 “啥话,她不是我们的女儿嘛!”岳母有些生气地说。 “你在这陪她两天,过几天我再来。”岳父说。 “汪群啊,我们走了啊,过几天再来看你。”岳母伏下身子轻轻地说。 汪群动了下头,皱了一下眉,眼睛仍没有睁开。 送走二老,思文回到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妻子感慨万千。真是世事难料啊,想不到只两个月的分别,竟在医院里重逢。他端详着妻子,她明显地瘦了,由于消瘦,脸有些干瘪,颧骨突出了许多。他坐在了床边,手握住妻子的手,热泪盈眶。妻子的手向床边伸了伸,好象要让丈夫握得更方便些似的。妻子微睁了一下眼睛,泪水如泉水般地涌了出来,那泪水好象在向丈夫倾诉着自己的苦痛。思文擦去妻子的眼泪,安慰着“不要怕,你会没事的。”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病房里亮起了暗淡的灯,在暗淡的灯光下,妻子的脸更显得苍白。他抬头看了看滴流瓶,瓶里的药液顺着输液管一滴滴地输入她的身体里,那一滴滴药液,就好象砸在了自己的心上。 “你不想吃点什么吗?”思文轻轻地对妻子说。妻子闭着眼睛,艰难地晃动了一下头。 “现在她啥也不想吃,等刮宫以后就好了,就能吃东西了。”邻床的病人告诉他。 他朝那人看看,她也与妻子的年龄差不多,但脸色却泛着红晕,一付健康人的神态。 “你什么病?”他向那人问。 “也是那病,来一个月了,和你爱人一样,遭老罪了!”邻床的病人说。 “女人啊,就不是人!看你们男人该多好,完事啥也不管,让女人受罪。”里边床的病人感慨地说。 护士进来了,手里拿着装满药水的滴流瓶。她瞅了一眼思文却没有撵他的意思。 “明天做刮宫手术,允许你今晚在这陪护。”护士边给换滴流瓶边说。 “谢谢护士,谢谢护士!”他连声道谢,忐忑的心放了下来。 早八时整,思文按医生的嘱咐将汪群推到了手术室门口。两名护士接过担架车进了手术室,随即手术室的门被关上了。就在这一瞬间,思文觉得与自己的爱人好像被隔在了两个世界。他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他想象着医生们在做手术时的紧张情景,那刀、那剪、那钳,毫不留情地在妻子的体内划着、剪着、钳着,他好象听见了妻子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心紧缩着,不停地祈祷着,为妻子,也为自己。母亲的悲剧不能重演,也不会重演。母亲死在了通往医院的路上,而妻子已经在全省最好的医院里接受现代医学的治疗,她会没事儿的,会没事儿的。汪群,我的爱人,你要挺住,要坚强,我们的理想还没有实现,美好生活还在不远的将来等着我们,我们要相濡以沫度过一生。时针指向九点,距妻子被推进手术室已一个小时。他感觉这一个小时,就好像一天,不,好像一年那样漫长。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汪群被推了出来。她躺在车上,微闭着眼睛,脸色更加苍白。一名护士高举着滴流瓶,药液快速地滴着。 汪群被送回病房,在思文和护士搀扶下慢慢下了担架车,慢慢地躺在病床上。她眼睛睁开了,放射着多日不见的光。她回来了,是医生把她从死亡线上抢了回来。 主治医生张主任来了,他站在病床前嘱咐着,“如果想吃东西就可以吃,但要流食,就是稀粥之类的,第一次不要吃得过多,记住了啊!” “好,好。”思文忙应答着。 张大夫又到其他病人的床前,询问病情,解答病人的疑问,便走出病房。 “我饿了,快去给我买点饭吧。”汪群看着思文,声音微弱,但很清晰。 汪群想吃饭了,一个多月了,她第一次有了食欲。思文高兴地跑出病房,跑出楼。他要给妻子买好多好吃的,买她最爱吃的,让她吃得饱饱的,让她尽快好起来,他满心喜悦地想着。可是,当他摸摸自己的衣兜,除岳父走时留下的住院费外,几乎没有什么零用钱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心酸堵在胸口,他觉得对不起妻子,他感觉无地自容,他只能按医生的嘱咐去买些流食。他跑到离医院最近的一家饭馆,要求做了一碗小米粥,装进暖瓶,又跑回医院。 “慢点喝,别呛着。”他扶着瘦弱的妻子,看着妻子大口喝粥的样子,提醒着。 “别吃太多,慢慢来。”看到妻子还想再多喝点的样子,他又提示着。 吃了东西,汪群精神多了,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也明亮起来。思文把妻子带有血污的内衣内裤拿到洗手间,清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在洗手间的晾衣绳上。 护士来了,拔去已滴空的滴流瓶的针管,插在了新拿来的满满的滴流瓶上,“医院有规定,病人无危险就不需要陪护,星期天允许探视。”护士严肃地对思文说。思文看看妻子,勉强地点点头。 思文走出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主治医生张大夫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医学杂志,他五十多岁。 “张医师,我是七病室一床的家属,想向您请教我爱人的病情。” “啊,好,你爱人是恶性葡萄胎,并且已经肺转移。”张医生翻开病历看了几眼说。 “这我知道,我想了解这病的一些知识,您能告诉我吗?。”思文商量地口吻,礼貌地要求着。 “可以,这病的病因还不很清楚,可能与受孕前后的情绪、环境、营养以及你们双方的基因有关。对个人的生命危险还是有的,有很多治疗不及时,治疗不当而死亡的例子。你们来的还算及时,加之我们对这种病还是有经验的,放心吧,不会有危险的。但是你们来得也稍晚了点,肺部已经出现转移病灶。” “什么叫转移?” “这么跟你说吧,就像癌症可以转移一样,恶性葡萄胎具有癌的特点。” “那我爱人的转移能治疗吗?” “能,现在我们给她进行刮宫治疗,彻底清除水泡,以免转变成绒癌,刮宫后,进行化疗,这样就能控制转移。” “啊——”思文听着,不禁为妻子担忧了起来,“现在我们应注意些什么?” “配合治疗吧。” “谢谢大夫。” 思文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又来到病房,向妻子告别。汪群躺在病床上,拉住爱人的手,嘱咐他早点来看她。他离开了妻子,离开了医院,乘晚间十点的火车离开沈阳,回到学校,当躺在宿舍的床上时已是下半夜了。 第二十八章 汪群自己留在医院,她从未离开过家,离开过亲人,惆怅和孤独感袭上心头。自己为什么就得这病了呢?听同病室的病友说,这病与自己的心情有关。确实啊,她想起与思文订婚以来,自己就没有快乐过。她盼他能来她家看她,可自订婚后他就没有来过她家一次。那天,沈阳杂技团来他们大队演出,她想他这回会来接自己了,可他,还是没来,自己因此也遭了小姊妹们的讥讽。她对此却不以为然,不来才好,免得见了心烦。结婚是人生的大事,看人家结婚什么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的四大件气气派派的,轮到自己却什么也没有,一看到他与自己订婚时送给自己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几块布,就气不打一处来,几次翻出来扔在炕上让母亲给他家送回去,几次又都被母亲骂了一通。看他家穷得那样,她都快悔死了。说实在的,结婚不是自己从心所愿,是父母硬做的主。结婚那天,她哭闹了大半天,如果父母顺着自己一点,她就会与他黄了,就不会嫁给他。结婚两个多月来,她虽然感到他为人很好,对自己也很好,但这个家也太不一般了。他父亲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一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一切都是那个继母说了算。而那个继母却很会算计人,听她说得天花乱坠,儿媳长儿媳短的,却没有一件实事。什么洗衣、做饭、收拾屋等等一切的活,都不伸手,而且时时摆出一幅旧社会婆婆的姿态,让人不堪忍受。而且,当着她的面往自己儿子家拿东西,什么盆啊、碗啊,怕她不乐意,还时不时地说些敲打她的话,那神态真让人作呕。看人家结婚都是快快乐乐的,自己也想那样,可这些,能让自己快乐起来嘛!这难道是自己得病的原因?想起这病,也遭老罪了。一个多月时间里,没有像样地吃几口饭,吃什么吐什么,后来竟发起了高烧,一天 到晚躺在炕上,昏昏沉沉。那天烧得太难受了,想吃点冰果解解热,大弟弟骑车三十多里路到市里买回了一暖瓶冰果,自己不顾一切地把这一暖瓶冰果全部都吃了进去,而后整个身体却抖成一团,母亲给盖了三层被子,自己还是冷得牙咯咯响。想起自己在上医院的途中,在拖拉机车斗里,身子软软的躺在父亲的怀里,一种奇怪的意念却浮现在脑际,死了吧,死了算了,就这么死去该多好哇!到了医院,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任凭父亲背着自己楼上楼下的检查,当听到自己的病情很危险后,不但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却有一种就要解脱了的感觉,甚至听到母亲的哭声,也没有一丝的悲伤。来到这个医院,当做第一次刮宫手术时,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看到几个男医生要给自己做手术,那种羞涩竟比病痛还甚。当那钻心的疼痛过去后,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轻松了,好像卸掉了压在身上的千斤重物。奇怪得很,手术结束后自己就想吃东西了,并且没有了恶心的感觉,也可以轻微地活动了。这些天来,她感到自己在一天天地好转,自己咋就没有死?只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她想起远方的思文,结婚刚满三个月的自己的爱人,想起父母,想起弟弟妹妹们,一种从未有过的眷恋袭上心头。原来这情感是不会就这么轻易被割舍掉的,生活原本就是美好的,现在还是那么美好。 她虽然能吃东西了,但身体还是那么虚弱。“你要多吃东西,吃好的,不要怕花钱。”她常想起上周思文走时说的话。然而她知道,他家是拿不出钱的,他上学用的粮票、零花钱还都是父亲给的,自己这次住院的医疗费、伙食费、粮票都是父亲给张罗的。看到同病房的病友大鱼大肉、罐头水果的吃,自己也好谗,可是她哪舍得花钱买呀,每顿饭都是米饭就咸菜的对付。 她的叔父来看她了,叔父在食品公司工作,给她带来了香肠等熟食,还有鸡蛋、苹果,她却舍不得吃,她要等思文来,她知道星期天他会来看她的,她要和他一起吃。 汪群躺在病床上,微闭着双眼,往事一件件浮现在眼前。病房的门轻轻地被打开了,她感到一团温暖的气息扑向自己,她睁开了眼睛。眼前亮了,是他,自己的爱人,他来了,他的脸正向自己的脸靠过来。 “你来了。”她赶忙坐起身子,看着他。 “快躺下,怎样,好点了吗?”他的手去扶她的上身。 “好了,一切都能自理了。”她愉快地说。“我叔来看我了”她说,她移去他的手,下了床,从床头柜里拿出叔父送来的香肠、鸡蛋、苹果。“给,吃吧”。她递给他一个香肠。 “不,我不吃,你吃吧,我在学校经常吃这些。”他说。他不肯吃,他很愧疚,妻子病了,自己没钱给她买东西,只能这样空着手来看她。 “我都吃腻了,不爱吃了。” 她让他吃。 他明白,她是自己舍不得吃,给他留下的。看着妻子那消瘦的身体,那苍白的脸,他心痛得掉下了眼泪。 “你是咋了?我这不是很好吗?男子汉大丈夫就这点儿出息!”她数落着,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病床上。 他早就盼着星期天了。一周来,妻子的形象时时浮现在眼前,那憔悴的面容,那痛苦的表情,时时揪着他的心。星期日,天还没亮,他便乘上开往沈阳的通勤火车,来到医院,来到妻子的身边。 “医生说了,还得刮两次宫,然后还得化疗,说是要把转移的细胞杀死,防止癌变。”她跟他说。他静静地听她说,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 “化疗会使头发掉光的……”她抚摸着一头秀发说,眼睛里充盈着泪花。他明白,头发对于女人来说该多么重要。他要安慰她几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咱俩照张像吧,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她说,他点了点头。 她穿好衣服,梳了梳头。他搀扶着她出了病房,下了楼,来到街上。距离医院不远就有家照相馆,他们来到了那里,坐在了镜头前。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照相,第一次把头凑到一起,留下那珍贵的照片。 他拉着她的手回到了医院。他们手握着手依偎在医院花园凉亭的栏杆旁,观看着水池里的热带鱼。那红色的热带鱼,一群一群地在水中遨游,是那么地自由自在。他们看着,看着,各自都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谁也不愿离开谁,在这远离家乡的医院里,补偿着热恋带来的欢欣。 时间是那么的短暂,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他又该回去了,他向妻子告别。 “再呆一会儿吧!”她恳求他。她知道,他们还得一个星期才能相聚。 他答应了她,在夜已经很深了的时候才离开她。 医院的大门关上了,上了锁。他爬上大门,跨过去,又爬了下去。跑到车站,乘上火车,当回到学校时又是下半夜了。学校的大门也关上了,他又从外面爬过大门,跳到校内,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他不觉得辛苦,心里很满足,妻子没有离开自己,他相信她会好起来的,他们会携手一生。…… 两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一对新婚夫妻的苦痛之中悄悄地过去。汪群的头发大部分都掉了,稀疏得露出了白白的头皮。身体依然那么瘦弱,用皮包骨形容真是恰如其分。思文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星期日,学校的音乐班与部队举行联欢会,思文有节目表演,没有能去看望在医院的妻子。他忐忑不安地一天天数着上每一天的课。他想念着妻子,不知道她这一周多来怎样了。星期四下午,他接到远在沈阳医院的妻子的信。 思文,我的爱人: 我的病虽然得到了控制,但还没有彻底好。黄体囊一直肿大,下身一直在流血,医生说,这标志着病随时都可能恶变,催促要尽快切除子宫,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病痛。我要听听你的意见,星期日能来吗?盼你!……妻:汪群 1973年8月2日 他反复读着妻子的信,第一次看到妻子的手迹,那么工整,那么俊秀。他知道,那是用她的心去写的,是用她的眼泪去写的。他明白,如果妻子切除子宫,他们俩将面对着什么。但不切除子宫,妻子的病就不会好,生命就会有危险。“要听医生的,切除子宫,保全妻子的生命!”他主意已定,等待着星期日的到来。 星期天终于被盼来了,天还未亮,思文便坐上了火车。汪群早就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等着、盼着。当自己朝思暮想的丈夫穿过医院门前的马路向这边走来时,她赶忙迎了上去。啊?这是自己的妻子吗?十几天不见竟判若两人:消瘦的身体,使原本合体的洗得发白了的灰色制服显得肥肥大大;往日那厚厚的、乌黑发亮的、垂至腰际的秀发不见了,此时稀疏的、黄黄的、短短的撒在了脑后;脸瘦得变长了,原来就略凸的嘴,显得更加凸。见到妻子的形象,一股辛酸堵在胸口。“不能失去她,一定要让她彻底好起来!”他拉住妻子的手,“切除子宫吧,我们这就去找大夫。” “不,我不切!切了,就不能生了——”汪群挣脱了他的手。 “不生就不生,生命要紧!”思文大声地说,不,是在喊。 “不!我要孩子,我要——”她眼圈红了,一股泪水涌了出来。 “汪群,你听我说,没有孩子我们可以要一个,没有你,我怎么活?我不能看着你冒险。”他边擦去妻子的眼泪边温情地说。 “不!我不做!我要自己的孩子!啊——哇——”她哭了起来,身体无力地瘫在了地上。 思文搀扶起妻子,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顺着两腮流淌。 妻子哭过了,喊过了,情绪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她抬起头对他说,“听病友说,浑河有个中医院,说吃中药兴许能好使,我想去试试。” “不行!不行!这大医院都不好使,那小医院就能行啊,别那生命开玩笑行不!”思文急了,抱起妻子往住院部跑去。…… 手术室,曾拯救过汪群生命的地方,在她减轻了病痛之后,不得已又被推了进去。她躺在手术台上,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雪白的床单,看着那无影灯发着惨白的光,看着护士拿来了手术器械,看着带着口罩的医生们张着手向她的身边围了过来。麻醉师过来了,用注射器轻轻地打破药瓶,缓缓地将麻醉药液抽进针管,向她走来。 “不,我不做了,不做了!”她坐直身子,向医生摆着手,跳下手术台,迅速地向手术室门跑去。 医生们都惊呆了,护士打开了手术室的门。 她跑出来了,“不做了,坚决不做啦!求求你,听我的——”她扑进爱人的怀里,抽动着身体,嚎啕大哭了起来,“啊……哇……” 他搂抱着她,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知道,任何语言都不能阻止妻子的决定。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惊讶地看着这满脸泪痕、瘦骨嶙峋的女人,他们也被她的精神感动了。主治医生张大夫劝着:“你的病很严重,能用的方法我们都试过了,手术是最佳的选择,你再考虑考虑——” 思文看着汪群,催促着。 “不,我已经决定了,不做了,是我自己放弃治疗的,出事与你们无关。”汪群止住了哭声坚定地说。 “既然这样,就出院吧,再住下去也没多大意义。” “出院,出院吧——”汪群期待地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 “好吧,那就出院吧!”思文无可奈何。 “如果黄体囊在一个月之内还不消肿,要马上回院作手术。”张医生交待着,“另外,要注意避孕二年以上,不然如果再怀孕很可能还是葡萄胎。” “谢谢!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思文连声道谢,搀扶妻子回了病房。 一阵忙碌之后,出院手续办好了,汪群向病友们告了别,走出医院。 第二十九章 汪群出院了,她的脸上露出了回家的喜悦。别了,医院,曾拯救过自己生命的医院。 他们乘坐火车,在南行的第一站浑河车站下了车,来到浑河中医院,一个老中医接了诊。思文递上了沈阳医大的出院通知单,并详细地介绍了汪群的病情。老中医伸出手,轻轻按在汪群的手腕上。 “从脉象上看,轻浮无力,气血双亏。根据你的病情,我给你开一个疗程的药,两个半月时间,每天一包,分早晚两次服。如果不见好转,就不要再来了。”经过十几分钟的诊脉,老中医慢条斯理地说。 药单开好了,思文谢过老中医,到交款处交了款,来到药局,三个拿药的人员忙了好半天,包好了一大堆药包,装在一个袋子里,递了过来。“这么多!”汪群有些惊讶地说。思文瞟了妻子一眼,背起药袋,走出医院。 他们又乘上火车,很快,车到站了,他们下了车,来到站外。往家去,还得换乘火车。时间还早,他们坐在石阶上休息。 “我要上厕所。”汪群对思文说。 “候车室里就有,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汪群自己上了厕所。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有出来。“一定是出事了”思文赶忙向厕所冲去。妻子蹲在那里,地上一摊血,她起不来了。他上前挽住她,帮她用好多手纸垫在下面。她慢慢站起来,脸煞白,喘着气。他埋怨她不该不听医生的话。“没事,走吧。”她似乎若无其事,笑笑,迈步自己走出厕所。 火车到点了,他们又坐上了开往家乡方向的火车,只一会儿功夫,车到站了,他们又下了车。 他们回来了,走在公社所在地的街上。 “恋儿,是你们啊,你不是在城里学习吗?咋回来了?”小成子迎面过来,向他们打着招呼。 “啊,回家看看。”思文回应着。 “你还不知道吧,你大哥被抓了,关在公社人保组呢!” “啊?为啥被抓的?”思文急切地问。 “还不是他和于囡的事,被公社纠起来了,说是强奸,要被判刑的。”小成子说,“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好几个呢,都是和知识青年有事的。”小成子又说。 思文听着,大哥当年与于囡,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虽然不是光彩的事,怎么就是强奸了呢?他要看看大哥,不管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他让妻子坐在路边,一个人向人保组跑去。公社人保组内,人保组组长站在院子里,思文向他打过招呼,说明了要看看哥哥的意思。 “思伟是你亲哥吗?”人保组黄组长问。当年他与大哥一起任代课教师,经常到思文家去,知道一些他家的事。 “亲哥。”思文毫不犹豫地说。虽然大哥是继母带过来的,但在这个时候,还能分什么亲疏呢? “好吧,去看看吧,明天就要送走了,想看就没这么方便了。”黄组长指着一扇门说。 大哥被关在一间小屋里。显然,精神已不如以前。“你来了”他强装笑脸,看着思文,眼里闪着泪花。 “我刚听说的,来看看你。”思文鼻子有点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没事,我是咎由自取,可别向哥学啊!”大哥惭愧地低下头。 “哥,那于囡不是自愿的吗,怎就——” “别说了,我不怨她,她恐怕也是不得已的。”大哥转过脸去,眼泪似乎就要掉了下来。 兄弟俩,一个在室内,一个在室外,在带有铁栏杆的门前,说着话。 “照顾一下你嫂嫂。”思伟没有忘记自己的结发妻子。真是的,若知如此,何必当初! “放心吧,大哥。”他答应着。 他掏出五元钱,递给哥哥。“哥,别闲少,这是你弟媳住院省下的,你拿着,买点什么吧。”大哥接过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哥,你保重,我走了。”思文转过身,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思文和汪群搭乘英家村的一辆马车,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就回到久别的家。继母并没有因他们回来而高兴,阴沉着脸,“家里早就没有粮食吃了,你哥犯了事儿,都给他转粮食关系用了,你还是回娘家去吧。”她对汪群说。 “好吧,我们走。”汪群没有多说什么,她拉过思文,走出家门。他们没有在家待一会儿,没有吃一顿饭,更没有听到亲人们的安慰,就走了。 汪群的娘家,不算汪群还有六口人。汪群的大弟弟,二十多了,在生产队任保管员。二弟是个初中生,三弟小学毕业,在生产队干些另活。还有个小妹,十几岁,读小学。可想而知,生活得也不算富裕。只是父母起早贪黑,精心劳作,会过日子,才使一家人过上了温饱的生活。 父母看到大女儿出院回来,别提多高兴了。问长问短,打听这打听那,张罗着做饭,炒菜。思文让汪群上炕休息,自己为岳母搭手。 “妈,汪群虽然出院了,但病还没有彻底好,还要调理,还要吃药。我家没有粮食吃了,我还要上学,我看还是在你这抚养好些,方便些,您看呢?”思文边往灶坑里添柴禾边对岳母说。 “哎,早知道你们家不行,你就是不说我和你爸也不会让汪群一个人回你家,等你毕业了,你们一起回去。”岳母和颜悦色地说。 “谢谢妈。”思文感激地说。 “谢啥?谁让这是她娘家呢!” 饭好了,菜也端了上来,汪群好久没吃家里的饭菜了,她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不住嘴地叨咕着“还是家的饭菜香啊!”母亲为她剥了一大碗鸡蛋,催她多吃点,好补补身体。大弟弟回来了,二弟、三弟、小妹也都回来了,向姐姐、姐夫打了招呼,又都懂事地出去了,他们要等姐姐、姐夫吃完饭才肯吃。 饭吃完了,思文为妻子铺好被褥,让她躺下好好休息。的确,这一天来,她累了,一个大病未愈的人,找到了家的感觉,她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思文还得上学,趁天还不算晚,他要赶回学校去,好上第二天的课。他瞅了瞅熟睡的妻子,告别了岳父、岳母,又踏上返校的路。…… 汪群留在娘家养病,每天煎着从浑河医院带回来的中药。十几天的光景,虽然她的下身还在流血,但身体却逐渐恢复了体力,气色也好了许多。她能帮助母亲料理一些家务了,扫地、洗衣、做饭等活都能作了。特别是精神头与得病时判若两人,她有信心治好自己的病,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继母来看她了,没有拿任何东西。说是来看自己的儿媳,倒不如向亲家诉苦,什么花了不少的钱了,她的命咋这么不好了,尽是一些怨天尤人的话。汪群也不和她计较,还张罗着给她做了饭,让她吃了饭才走。 大嫂来看她了,拿了几个鸡蛋算作慰问品。妯娌俩本没有什么过节,两人显得挺亲密的。当聊到大哥的事时,大嫂泪水涟涟,她并不忌恨自己的丈夫,她盼望着他没事儿,早日放回来。 二嫂,思文的亲嫂子没有来看,还忌恨小叔子没多分她那几斤面的事吗?果真如此,那心胸也太狭小了! 第三十章 市师范学校钢琴室,优美动听的节奏鲜明的乐曲正在思文的手指间流出。今天是星期天,同学们有的上街,有的回家,有的在寝室内睡着懒觉。他没有休息,他要把因妻子住院而耽误的课补上。 门开了,一个俊俏的女孩悄然地走了进来,站在他的琴旁。她含着笑,“喂,满学校就你一个人在用功,休息一下吧!” 思文停住弹琴的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啊,是你呀,小祁老师,你不也没有休息吗?” 多少天了,她的身影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她叫祁家英,她和自己长得很像,尤其眼睛,都往里深陷着。自上学报到时相见那一刻,他就感到她与自己相像,不知为什么,竟联系到小时候被送人的小妹。虽然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天底下哪能有那么巧的事。而家英也觉得自己与这位原本不认识的人相像。互相感到了这一点,彼此就有了亲近的一层。每日只要见面就都不如自主地互相打着招呼,而且都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那感觉是近似亲人的感觉,抑或男女之间朦胧的友情似的感觉。当他了解到她刚当上民办教师不久,特别音乐知识比较薄弱,在学习上比较困难时,就主动帮助她。她的学校连脚踏风琴都没有,对钢琴这类键盘乐器更是第一次见到。上练习课时,他便主动地挨在她的琴旁,毫无顾忌地为她指点。她也毫无顾忌地向他问这问那。她觉得他的手指那么灵活,曲子弹得那么流畅,觉得他是她学习上的榜样。当他的妻子患病住院后,她常向他问寒问暖,询问病情,不自觉地从内心深处就关心着他。当他忙于为妻子治病而落下功课时,她便主动地给他补课。他们之间都觉得对方在关心着自己。更让他俩的关系有了进一步发展的是在他们的长相相像的秘密在同学之间公开之后。这个发现要感谢声乐郭老师。那天,为了搞好与部队官兵的联欢,郭老师选思文和家英表演男女声二重唱。当他俩一起走进声乐办公室站在郭老师琴旁时,真把郭老师给惊呆了,那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你们是兄妹俩吧?”郭老师突然问。 “啊?”他俩惊得异口同声,“不,不是啊!” “那你们长得也太像了!” “是,我们也觉得。”思文瞅了家英一眼,家英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郭老师也没有多问,让他们各自唱了一遍“祖国一片新面貌”,指点了一些应注意的地方,以及呼吸、发声的处理,然后让他俩又合唱一遍。并嘱咐要在一起多练唱几次,注意声部的和谐,联欢时要拿得出去。他们按照郭老师的要求,在一起练习了几次,到联欢时,还真唱得很好。“哎——山也笑,水也笑,毛主席革命路线指方向,形势一片好哇!”“哎——天也新,地也新,一代革命新人在成长,一片新面貌哇!……”当那清脆的男女声二重唱回荡在联欢会礼堂的时候,博得了官兵的阵阵掌声。也就在他们双双在一起演唱的时刻,同学们也都发现了他俩的相像之处。联欢结束后,同学们也都对他俩提出相像的看法。那段时间,正值汪群住院期间,思文也顾不上郭老师和同学们说他们相像的话。 妻子出院后,思文的心境恢复了正常,重新审视了家英,最像的是眼睛,眼窝不但深陷,连眼角都一致,都有点往上翘。还有脸型,都是椭圆形,只不过她的长发掩饰了与他相像的脸型。他想象着她,如果是自己的小妹该多好哇!多少年来他就有这样的想法,要找到自己的小妹,让九泉下的母亲得到慰籍。此时,小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抑制不住自己,他要问问家英,了解一下她家的情况。 “你是佟堡的,是吗?”思文问家英。 “是,你都知道还问。”家英大方地看着思文。 “哪个大队的?” “祁官屯的。” “家里都有什么人?” “就爸和妈。” “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 “你今年二十几?” “二十二。喂,你查户口那,咋问我这些!”家英有些诧异。 “啊,啊呀,对不起,就随便问问。你来找我有事?”他盯着家英的眼睛问。 “没事儿,听见琴房里传出的琴声,就知道是你在练琴,就进来了。”家英不好意思地移开与思文相对的视线。 思文指着他琴旁的那架琴对家英说“你也来练练这曲子吧,这是柴可夫斯基的练习曲,对锻炼十指的功能很管用。”他像一个大哥哥,又像一位至近的朋友对她说。 “好吧,那你得教我。”她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双手放在琴键上。 思文将曲谱拿过来,放在她的琴架上。“要这样,注意手型,小指尽量伸开,放松。” 她认真地弹着,不连贯的音符从手下弹了出来。 “对,就这样,熟练就好了。”思文鼓励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种美好又涌上心头。 “家英,你听我说。”当家英刚弹完一段曲子思文便迫不及待地说。 “啥事?思文老师。”她双手仍按在琴键上头却转向思文。 “我们兄妹相称好吗?我叫你小妹,你叫我老哥。”思文看着家英的眼睛,认真地说。 “那多不好意思,同学们听见会说闲话的。”家英认真地说。 “不怕,你看,咱俩长得像的事,他们都知道,不会说什么的。” “为啥非得兄妹相称呢?”她还有些不解。 “我吧,只有一个哥哥,没有妹妹,多想有个妹妹呀!”思文语意深长地说。 “好吧,就当一回你的小妹,那你送我什么礼物呢?”她调皮地说,其实她也早愿意叫他哥哥了。 “我请你吃饭,中午就请。”思文眉宇间露出笑意。 “这就走,我都饿了。”她有些撒娇。 “好吧,就依小妹的。”他爽朗地应答着,并大声喊,“我有妹妹喽——”。喊声在琴房中回荡,飘向了室外,飘得很远,很远。…… 第三十一章 汪群在娘家养病,每日早晚各喝一次中药汤,一次半大碗。那药汤怎那么苦,那么难咽,她憋着气,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然后大口大口地喝着早已备好的凉白开,每次都这样。她不怕苦,不怕涩,那么多的病痛都过去了,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她认为“良药苦口利于病”,她坚信自己的病会好的。真的,经过二十几天的用药,加上饮食的调养和心情的慢慢好转,她的病真的好得很快。在近乎半年的时间里,天天都在流血的下身不再流血了。更让她欣喜的是,她天天都用手摸腹部黄体囊的位置,那原本突兀的鸡蛋大的黄体囊,感觉在逐渐变小,这是她的病转好的标志。在医院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医生用了各种办法、各种治疗手段都没有使黄体囊变小一点儿,而且说,再不消退就会危及生命。因此,医生三番五次劝她手术切除子宫,而她坚决不从,看到自己好转得这么快,她高兴啊!无比的振奋啊!她盼望思文赶快回来,赶快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盼啊盼,终于盼来星期六的晚上。当思文刚迈进她家的大门时,她立刻从屋子里跑到院子,拉住他的手,接过肩上的书包,“我好多了!”她兴奋地对丈夫说。思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妻子,变了,变得脸色白里泛着红晕,脸蛋儿胖乎了,头发长长了,也密实了,身体结实了。那日离开她回学校时,她还躺在炕上,而今却能迎接自己,精神抖擞地展示着自己。 “真没想到,你好的这么快。”他看着妻子高兴地说。 “我就说会好的,依你,做了手术该后悔死了。”她挽着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要时刻注意,有情况就马上回医院。”他仍不放心。 晚上,他俩单独住在西屋。自思文进修学习离开妻子开始,至妻子生病住院、出院的这近半年时间里,他们还第一次在一起相聚。他搂着妻子,那是他多么盼望、多么向往的时刻,亢奋的激情如潮水不由自主地涌来,然而理智又控制着他的灵,他的魂。他懂得,妻子病还没有痊愈,哪怕一次冒险的行动,都会使她重蹈覆辙。他不能,不能,不能做出任何有损妻子健康的事情。能有这样的相拥,就已经是上帝的恩赐了。上帝没有抛弃自己,让妻子好好的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呢?他紧紧地搂着妻子,妻子也紧紧地搂着他。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炙热,呼吸的急促,心脏咚咚地跳动。他们像两堆点燃的干柴,燃烧到了一起,他们融化在了这火焰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思文松开紧搂妻子的胳膊,翻过身,平躺着,“汪群,告诉你一件事。”他说。 “啥事儿?说。”汪群也平躺了身体,头却转向了思文一边。 “我,我好像找到小妹了。”他轻声地说,声音中带有一种企盼。 “小妹?啥小妹?”汪群不解地问,身体又侧向自己的丈夫。 “你知道的,我妈去世时,妹妹还没满月,让人给抱走了。”他有些伤感的语调。 “我知道,你讲过的。咋,你找到的小妹就是指她吗?” “是,就是她。” “怎么找到的?” “她长得非常像我,尤其眼睛和脸型。老师和同学们都说我们是兄妹俩。”他侧过身子,手搭在妻子的身上。 “她在哪?干啥的?”汪群好奇地追问着。 “她也是我们音师班的,家在佟堡祁官屯。” “你们相认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怎么向她说,害怕她不相信,接受不了。” “天啊,真能有这样的奇事?我不信,长得像的人多了,难道都是亲兄妹?” “我也这么想过,但我感觉,她就是。” “那,你应该找她谈谈,策略点儿,问问她的身世。” “我问过了,她是独生女。” “那,你就没问她别的?也许她早知道自己是被要来的呢!” 妻子的话给了他鼓励,“明天回学校再问问她”他感到无比幸福,又将妻子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们又重新搂抱了一回。在这搂抱之中,汪群渐渐地发出了鼾声。思文却久久不能入睡,家英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轮廓那么清晰。家英,家英,——英家村,忽然灵感席上他的脑际,家英的名字不就是自己村子名的颠倒吗?啊呀!以前怎就没想到,“一定是,一定是!”他激动地大声嚷了起来,差点惊醒了熟睡的娇妻。 天刚蒙蒙亮,思文就起了床,他轻轻穿好衣服,下了地。他要趁早赶回学校去,如果能赶上火车,七点之前就能到校。他要立刻见到家英,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她听,告诉她,自己就是她的亲哥哥。 他看了一眼还在梦中的妻子,轻轻推开门,向村外走去。在这初秋的早晨,丝丝的凉意使他的头脑更加清晰,他回味着昨夜自己的悟性,如果她就是自己的亲妹妹,那该是一件多么欢欣的事。他要告诉父亲,让他们父女相认。她想象着家英在听到他们是亲兄妹时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扑在自己的怀里,头在自己的胸前颤动,顷刻间泪水已湿透了自己的胸襟。那是电影里的一幕,如今却将真真儿地演在自己的生活里。心情激荡,脚下生风,他赶上了火车,到学校时,第一节课的铃声刚刚响过。 难耐的半天的课。午餐时,思文端着饭盒,来到家英的餐桌旁,眼睛望着家英。 “有事吗?思哥老师。”家英自那日思文让他们兄妹相称后就这么叫他。 “你应该把思字和老师的称呼都去掉,直接叫哥哥。”思文边吃边严肃地说。 “为什么?”家英好奇地问。 “因为你原本就是我的妹妹!”思文眼圈红了,眼泪就要流出来。 “啊?你说什么?”家英一脸的糊涂。 “快吃饭,吃完了再告诉你。” “我吃完了,快告诉我是咋回事?” “你听我解释,我们相识这么长时间了,有一个想法在我们刚认识时就产生了,说出来你可别见怪啊。”思文激动地说。由于激动,语调有些颤抖。 “什么想法?”家英满怀疑虑地问。 “我在刚五岁时死了母亲,小妹还未满月就给人了,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所知道的是她被你们佟堡公社的人抱走了。”思文眼含热泪地说。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家英不禁问。 “家英,老师、同学都说我们长得很像,我们会不会是亲兄妹?你就是当年抱走的小妹?我们刚好也相差五岁。”思文急切地说。 “怎么会,我是我母亲生的,从来就没有人说我是要来的!”家英急了,“你怎这样!长得像的人多了,都是亲兄弟姊妹吗?真是的!” 思文有些尴尬,就是,长得像的人多了,怎么能认为人家就是当年失落的小妹呢?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也太急切了。“我也是就这么一说,是更好,不是呢,也没什么,我们还是同学。”他很不好意思,为自己下了个台阶。 “不是的,肯定不是的,你别胡思乱想了。”家英一脸严肃,完全没有了以前他们在一起时的表情,转身要走。 “别,别走。家英,就当我没说,你还作我的妹妹好吗?”思文近似哀求。 家英没有回答,看都不看他一眼,快步走出了餐厅。 几天来,思文一直在痛苦中度过,他既不敢和家英再提兄妹相认的事,又不甘心事情就这么过去。他觉得家英的名字和自己村子的名字,只是颠倒下词序,他认为家英的名字里肯定隐藏着某些含义。“不行,还得跟她谈谈。”虽然他觉得这几天家英有意无意地在躲着他。 晚饭后,思文见家英一个人在洗漱间洗衣服,便凑了过去,“不好意思,家英,我还有话对你说。” 家英头也不抬,不停地搓洗着她那粉红色的运动衣。 “你总得让我把话都说出来吧?”他近似哀求。 “有什么好说的,你纯粹是异想天开!”家英把衣服按在水槽里,打大了水龙头,冲洗着衣服上的肥皂沫。水哗哗地淌着,由于冲力过大,溅起的水花淋湿了她身穿的衣服。 “家英,我住的村子叫英家村,你的名字与我村子的名字一定有什么联系。”思文大声地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他感到释然了,一种解脱感使自己轻松了许多。 家英停住了洗衣服的手,她默默地站着,似若有所思。水哗哗地流淌着,那刚洗过的粉红色的运动衣更加鲜亮。家英似乎回过了神,快速地关掉水龙头,拧干了衣服的水,头也不回地回自己宿舍去了。 星期六,家英没有上课。思文看到了,刚吃过早饭,她就背着书包,跨出了校门。 星期日,家英没有回来。思文去她宿舍看了几次,晚上八点钟还去看了一次。她为什么没回来呢?不知怎的他就是放心不下,以至于一夜都没有睡好。 星期一早晨,家英还没有回来。思文更是焦急不安,半天的课也没有上好。午间,家英回来了。午饭后,家英主动找了思文。她平静地对思文说“思老师,我们的事情请您不要再瞎想了,我回家问了我妈。我把你和我相象的事,你妹妹失落的事以及你的心情都对妈说了,妈肯定地说我是她亲生的。而且她对你的心情很理解,也很同情。” 思文默默地听着,没有一句话。 “为了证实妈的话,今天上午我到公社派出所看了我的户籍,那上面也没有我是抱养的记录。” 思文听着,忽然问“出生地在哪?” “这个我也看了,出生地是吉林省白城子,我们家是在一九五五年迁过来的。” “啊,是这样。太感谢你了,你打消了我的疑虑,那我,以后就不再想这事儿啦!” “这就对了。以前我就说过你是异想天开,咋样?”家英又流露出以往的热情和天真地表情。 “是啊,是我想妹妹想痴了,太对不起你了!”思文礼貌地说,看了看家英,便低下了头。 “以后我们也不要兄妹相称了,还是同学的称呼好。”家英严肃地说。 思文没有作声,他抬起头,深情地看了一眼家英。这寻妹梦在刚刚朦胧时就醒了过来,然而那种意境尤在,还在流连,还在怅惘。他不能相信这个和他极其相像的女孩竟然不是他的妹妹。然而,她已经自己进行了调查。这也使他非常感动,这说明了她的内心已被打动过,她曾经怀疑过自己。 “好吧,家英,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妹妹,我都要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看待。你叫不叫我哥哥无所谓,但我一定叫你妹妹,请你不要拒绝,答应我的要求。”思文的语调有些颤抖,眼圈里充满了泪水。 家英没有说什么,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 “她家是从白城子迁过来的,这里一定有问题。”思文望着家英的背影,自言自语。 自这以后,思文再也没有和家英提及此事,他把那种企盼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家英见了他也不象以前那样随便了,总是带着庄重、沉稳、拘束的表情。但她似乎更加关心着他。她常去他的宿舍,见他脱下的衣服便拿走,洗好了,又叠得平平整整地送回来;午餐时,见他没有买好菜,她会多买一份儿,不声不响地送到他面前;归宿回来时,她把从家带回来的水果塞进他手里,不等他说什么,转身便离开。每当这时,思文总深情地望一眼家英,欲言又止。…… 时间这个东西,总是在你不知不觉中消逝。半年多的学习时间在这不知不觉中就要结束了。对于思文他们这些没有受到师范正规教育的民办教师来说,解决了相当大的问题。他们不但学习了音乐的乐理知识、视唱练耳知识,还学习了教育学、心理学,开阔了视野,提高了素质。尤其思文,感到特别解渴。他仍没有学够,如果让他再学习二年、三年的时间,他也不嫌长。他没有上够学,当年失学的阴影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这短短的学习时间虽不能弥补他心灵上的创伤,但也让他得到了慰藉。他感谢公社和学校领导给他的这次学习机会。他要把学到的知识,应用到教学中去,为培养下一代贡献自己的力量。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他认识了家英。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珍贵的。虽然家英没有与他相认,但无论如何也抹不掉她就是他妹妹的感觉,他觉得他们的感情在靠近,在融合。他感谢上苍安排与她相识。他要去她家去,进一步去了解她,他不甘心事情就这么过去。 离开学校那天,思文和其他同学一样,扛着行李,拎着装得鼓鼓的书包,徒步向火车站走去。火车站大门的台阶上,家英早站在了那里,好像在等他。她肩上背着书包,行李放在地上。远远的,她就看见了他。她举起手臂,向他挥着。他也看见了她,一股喜悦袭上心头。在两个人对望之时,距离在一步步缩短。他来到台阶上,把行李也放在地上,坐在了上面。他抬起头,看着家英,不知道这次分别是否还会见面。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家英的眼睛里也含着泪花。他们在这短短的学习时间里,建立了很难割舍的友情。 “家英,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思文看了一眼家英,转而把视线移向了远方。 “会的。你的努力和心境我完全理解,感谢你对我的一片情谊。”家英说着,也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 “常来信好吗?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包括你的婚姻。你要知道,在远离你的地方还有个人在关心着你,时刻都把你当做妹妹的人在祝福着你。” “谢谢,我会的。” 他们对看了一下,又移开了视线,望着在他们身边出出进进的旅客。接着是沉默,沉默。 “开往沈阳方向的125次列车开始检票了,请旅客们抓紧时间检票。”车站的扩音器里传出广播员的声音。家英站了起来,拎起行李。 “我送你。”思文把书包背在肩上,一只手拎自己的行李,另一只手拎过家英的行李。家英也不谦让,看了一眼思文,跟着他进入检票大厅。她排着队,思文在她的身旁。两人一点儿一点儿地向检票口挪近。 “你什么时候的车?”家英边往前挪边问。 “快了,你的车走后就发我们的。” 到检票口了,家英检了票,接过思文手中的行李进入了站内。她回过头,深情地望了望思文,便随着人流登上了过往站台的天桥。思文也望着她,挥着手,眼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 思文培训毕业了,将近中午,便回到了汪群的娘家。岳母见女婿已经学习结束,便催汪群跟思文回自己家去。汪群何尝不愿意回家,嫁出去的人了,娘家再好也是娘家,多心也是免不了的。每当妈给自己做好吃的时候,她都很不好意思,总给弟弟妹妹们。能回家就好了,那是自己的家,何况他们分别已经半年多了,应该团聚了。因此她对妈妈的催促并不反对。吃过午饭,他们告别了双亲,徒步回到久别的家。 他们回家了,好像是做了个梦,现在刚刚醒过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这是什么样的家啊!家,还是那样的贫困,不但连一分钱也没有花的,就连粮食也只能够几天吃的了。 父亲厚着脸皮,来到队长家。张了几次嘴,又闭上几次。 “有事儿就说,干么这么吞吞吐吐的?”队长比父亲大几岁,他半开玩笑地问。 “是……就是,媳妇从娘家回来了……,家,一点粮食也没有了。”父亲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没吃的了?我家也不够吃了,这不喝稀的呢,也没有余粮借给你呀!”队长说。 “不,不是向你家借。我想,队长,老哥,借给我点马料行吗,秋粮分配时再扣除。”父亲终于说明了来意。 “马料?好点的都借出去了,差点的也不多了。那也忒不好了,你也知道的,瘪瘪瞎瞎的。”队长摇着头说。 “不好也比没有强啊,我簸簸,能行。您借给我吧,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唉!好吧,就借你一百斤,可秋天得扣你口粮。”队长叹了口气说。 “谢谢,谢谢队长!”父亲高兴地走出队长家门。 第二天,父亲用从生产队借来的马料磨了半口袋高粱米,扛回家,放到墙角。 “啥呀?这是,”继母扒开口袋,头差点伸了进去,“哎呀呀,啧啧!碎米子呀!”她抬起头瞅着老伴儿。 “对付吧,总比没有强。”父亲无奈地说。 继母把口袋嘴向里压了压,拍拍手,站直了腰。“谁像咱家,你说,啊,连吃的都不够,还吃这个,啧啧!过的叫啥日子!” 父亲张了张嘴,他要说“谁家都这样!”但没说出来,转身出了家门。他要回生产队里去,他当饲养员了,快晌午了,牲口就要回来了,他要赶紧喂,不能耽搁下午的活儿。 “这日子,要扭转!”晚上,躺在炕上,汪群向思文说出自己的计划。思文点头,妻子回来就想过日子的事,让他感动不已。但他担心她的病,“我的病好多了,还是中药管用,你摸摸,这儿,就这儿,不大点儿了,哈哈——”思文按照妻子的指点向她的腹部摸去,真的呀,黄体囊的位置真的就不点儿硬块了,以前突兀得像个鸡蛋,硬梆梆的,现在好像只有鸽子蛋大小。“真是太好了,这要依我——,呵呵!还是咱媳妇英明!” “那还用说,等彻底好了,咱还要个孩儿呢!”汪群握住思文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那可不行,医生都说了得二年以上。” “我也没说现在要哇,美的你!”…… 天刚亮,汪群就起了身,她要回娘家去。继母扒着窗户,见汪群走出家门,满心的疑惑。 “恋儿,老儿子,你媳妇干啥去了?”她推开思文屋门问 “回娘家了。”思文边穿衣边回答。 “回娘家干啥?啧啧!才回来几天就又走了!”继母不满地说。 “妈,您就别管了,晚上她就回来。”思文穿好衣服下了地来到外屋,“妈,该做饭了。”思文揭开锅盖。 “好,做饭。你爸借的马料,你看这米,多碎,啧啧!咋吃啊!”继母边说边往盆里舀了一碗米。 “对付吃吧,还比没有强。” “啧啧,就你们爷俩能对付。”继母取笑地说。 父亲回来了,两眼红红的,看来这饲养员也不是好当的。“马不得夜草不肥”,他懂得这个道理,况且社员信任他,大伙联名向队长推荐他当饲养员,他要像个样子,让牲口尽快肥起来,对得起社员们。 “爸,饲养员也不能整夜不睡觉喂牲口吧?你要利用好时间,休息好,不要影响了身体。”思文看着父亲那红红的眼睛关切地说。 “我没事儿,现在马料借出去不少,只能少喂点粮食,夜间要不增加一次喂食,会影响牲口干活的。”父亲向儿子解释着,“汪群呢?还没起来吗?”父亲发现儿媳不在,问儿子。 “她回娘家了,一大早就走了。” “咋这急,发生啥事儿了,啊?” “没事儿,这不嘛,她要抓小猪仔,回娘家去了。” “抓猪仔?喂啥?啧啧!人都没吃的,哪有喂畜牲的!”继母听了不高兴地唠叨着。 “抓个小猪养也对,零钱换整钱,媳妇到是个过日子人哪!”父亲赞许地说。 思文吃过饭上班去了。父亲头朝里躺在炕上,他要睡一觉,把夜间没睡的觉补上。继母收拾完碗筷,看了一眼睡着了的老伴,轻轻地来到那半口袋粮食旁,打开口袋,轻轻地舀了几碗碎米,装进早已准备好的小面袋里,她要给自己的儿媳送去,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无论家里有什么,她总忘不了偷偷给儿子家送。“先头有一子,到老心不死”,况且,自己的宝贝儿子被抓走了,就像抓走了她的心,现在儿媳、小孙子、孙女,那可是自己最亲的人啊。她找来围裙,包好面袋,夹在腋下,轻轻推开房门,小跑般向儿媳家奔去。…… 学校四点钟下班,思文第一个走出校门。他惦记着汪群,不知她的事情办得怎样了。回到家,不见妻子的身影,问继母,说还没回来。他走出家门,向下坎大队方向走去,他要去接妻子。他顺着大路疾步走着,感觉不一会就穿过了朱家村,来到西岭山的盘山路上。路两旁,枫树叶正在泛红,一片片,一簇簇,把这山岭装点得那么妖娆,那么烂漫。一年前,也是在这山岭上他接来了自己的妻子。当时她那忧郁的神情,哭过的、微微发红的眼睛,与自己并肩前行的步态,历历在目。近一年的时间悄然而过,而她却饱受了病痛的折磨。当还没有完全走出病魔的阴影,又不得不为困苦的生活而奔波。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不但不能给妻子幸福,却让她跟着自己劳劳碌碌,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妻子的愧疚。他想着,心急如火,脚下生风。很快,当拐过了那个遮挡视线的山嘴时,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许多,视线前方,笔直的公路尽头,下坎村的轮廓已跃眼前。山脚下,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在挥舞着。近了,更近了。啊,是汪群,只见她,左手牵一条绳子,右手挥着木棍,一头小猪被拴住后腿,在她的吆喝下,不情愿地向前慢慢地挪动着。 “汪群——,我来啦——”他高声喊着,山谷里荡着悠悠的回声。 汪群也看见了他,更加起劲地催赶着小猪。 终于,他们会面了,在这幽静的山路上。他们停住脚步,四目相对,小猪却趁机在路旁啃吃着青草。 “让你吃苦了!”思文一边用手擦拭着妻子满脸的汗水,一边心疼地说。 “不,不苦,苦啥?你看,这小猪多好。”汪群一脸得意的样子。 “这么快就抓来了,真行啊你!”思文赞许地说。他接过妻子手中的绳子和木棍,吆喝着小猪。那小猪好像也懂得换人了,不走不行了,猛的向前窜跑起来,他们也跟着跑了起来。 跑了一段路,小猪跑累了,慢了下来。看起来,那小猪很可爱的,八十多斤的样子,虽然没有什么膘,但毛色却油黑铮亮,小肚子往下坠坠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大秧猪。 “六十块钱,我爸家前院的,你看便宜吧。他家养多了,没有食料喂,我们能买,他们可高兴了。”汪群气喘吁吁地说。 “挺好。哎,你手的钱也不够哇,还差二十呢?”他知道她住院时省吃俭用省下的四十多块钱,那天还让他给大哥五元。 “爸给垫上的,等猪长大了,换了钱再还他吧。”汪群兴奋地说。 “行,那我们喂它什么呢?”思文真不知道怎么喂这么大的克朗猪。 “我有办法,你就别管了。”汪群很自信地说。 天查黑了,夫妻俩到了家。把猪赶进了圈里。 “啧啧!买小猪也不说一声,这人都没吃的,看喂啥!”继母连看也不看小猪一眼,埋怨地唠叨着进了里屋。 “妈,没事儿,过几天我回妈家,让他们给想想法,你放心吧。”汪群爽快地说。 汪群不顾十几里路的劳累,往锅里添了几瓢水,点着火,往水里舀了一瓢磨马料时落下的糠,搅了搅。 思文赶忙帮忙,他往灶坑续了把柴禾,看着妻子,“你歇着吧,我来喂猪。” “那好,你边烧火边搅锅,别让糊了。我歇会儿,这腿咋这疼,刚才还没呢。”汪群说着进了西屋。 思文烧着火,搅着食。渐渐地,锅里的糠水变得粘糊了。猪食煮好了,他用舀子盛在大盆里,端到屋外凉凉。 “妈,我们吃什么呀,做了吗?”思文进东屋问继母。 “吃啥,啧啧!能吃啥?在我们的锅里热着呢,我和你爸吃完了,你们自己吃吧。”继母好像还在生着气,没好声地说。 思文退出屋,揭开爸妈屋的锅盖,端出用盖帘盖着的饭盆,那盆还没有凉,还有些许热气。 他把饭盆端进西屋,盛了两碗饭,放在炕沿上,又打开碗柜,端出一碗咸菜,“来,吃点吧,累半天了。”他看着躺在炕上的妻子,心里不是个滋味。 “你先吃吧,我不饿,晌午妈给做了好吃的。你吃完,快去喂喂猪。”汪群仍躺在炕上,微闭着眼睛,低低地声音。 汪群累了,确实累了,经过半年多的病痛折磨,她的身体还刚刚复原,往返近二十里的路,还赶着猪,能不累嘛!思文没说什么,他自己吃着,泪水在眼圈里转。 吃过饭,来到屋外,那盆猪食也凉了。他端起盆,来到猪圈旁。那小猪见主人来到,耍欢地跳跃着。他一瓢瓢地将猪食倒进猪槽子里,小猪头也不抬,滋滋地喝着,不一会儿,肚皮就被撑了起来。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汪群恢复了体力。她早早起来,先喂了猪,然后煮好了饭。继母懒洋洋地起来了,梳洗之后,端起了媳妇给盛的饭碗。 “你说,啊,抓猪仔也不和我这个当妈的合计合计,啧啧!真是年轻人出马一条枪!”继母仍没忘记儿媳没与她商量买小猪的事,边吃饭边嘟囔着。 汪群并不答话,她要说“我这不也是为家好哇!”但还是咽了回去。吃过饭,收拾过碗筷,她系上围裙,走出家门,她要去挖野菜,只有多挖些野菜,猪才有喂的。棉田里的苣麻菜太多了,垄沟、垄台儿到处都是,有的与棉秧一般高。这可把汪群乐坏了,自语着,“有了这多的菜,就不愁没有猪吃的。”她系好围裙,弯下腰,不停的捋着,腰痛了,挺起来直直腰,又继续捋。围裙兜装满了,便倒进麻袋里。天将中午,麻袋被塞得满满的,她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是扛不动的。她把麻袋顺着放在地垄沟里,又捋了一围裙菜,包好,扛在肩上向家走去。 思文放午学刚跨进家门就被妻子叫住:“跟我来,到地里把菜扛回来。” “什么菜那么多,还得扛?”思文摸不着头脑。 “走吧,到地里就知道了。” 很快,他俩就来到那片棉花地。那被塞得圆鼓鼓的麻袋躺在垄沟里,就像个小牛犊卧在那里一样。 “啊哈!这么多,我媳妇可真能干!”思文边说边用眼睛瞟着妻子。 “快扛吧,别磨闲牙了,哈哈哈——”汪群禁不住乐出了声。 思文把麻袋立起来,弯下腰,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扛起来,趔趄着向地头的道上奔去。好不容易,他们 终于到了家。思文放下麻袋,伸伸被压得发麻的脖颈:“好喽,小猪有吃的喽!”他大声地喊了起来。 继母从屋里出来,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啧啧!这么多菜呀!媳妇,你一个人捋的吗?” “不是她一个人,还能有谁?看,这菜多嫩!”思文边打开麻袋嘴,往外倒出菜,边替妻子应答着。 “妈,我歇会儿,你把菜放锅里加点水煮熟,然后我剁,我家妈常用这菜喂猪。”汪群微笑着向婆婆说。 “啧啧,你都累半天了,歇着吧,我煮,我剁,呵呵——” 汪群本想躺一会儿就起来,可她太累了,躺着躺着,发出了低低的鼾声。她梦到她的小猪吃着野菜,吹气儿似的长着。她从猪圈里放出如小牛犊大的猪,那猪肥得走路都有点走不动了,她和思文逗着猪玩,逗着,笑着,竟把自己也给笑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来到外屋。外屋的煮饭锅里放满了她刚捋回来的菜,锅盖还没有盖上,更没有烧火。 “婆婆上哪儿了呢?她都答应煮猪食料的,咋没煮呢?午间小猪还没喂呢,这咋行啊!”她真有点不满意婆婆,可她现在却顾不得这些,她要马上煮出猪食料来,让小猪赶快吃上食。她抱柴禾、点火,待锅里的水被烧得发出吱吱的声音时,便用铲子翻着菜。菜遇热蔫了下去,她又往锅里续着菜。她翻着,续着,待再也不能续下去时,才盖上锅盖。煮了一会儿,菜熟了,又捞出来,放在大盆里,又继续煮下一锅。煮熟的菜凉一点了,她又开始剁了起来。咚咚的剁菜声音回荡在整个院落。她将剁好的菜拌了些糠,端给小猪吃。看那小猪狼吞虎咽吃食的样子,她乐了。这是她在这个家的第一次劳动收获,她成功了,小猪从此有喂的食料了,她好像看到了希望。 “哎呦呦,啧啧!你都煮完菜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我来煮,真是——”继母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看见汪群正在剁菜,不好意思地说。 汪群抬起头,微笑着,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我喂小猪了,可爱吃了。” “爱吃就好。啧啧,我剁吧。”婆婆蹲下身子,伸手要汪群手里的菜刀。 “不,妈,我剁,您歇着吧。”汪群停下剁菜的刀,态度温和地说。 “啧啧!那就你剁啦——,可别说我没帮你忙!”继母直起身子,边向屋里走边丢下这句难听的话。 汪群觉得很委屈,她听得出来,婆婆话里有话,而且那么刺耳。她潸潸的掉下几滴眼泪,虽然心中不快,但没有因此而影响干活,剁菜的声音依然很响。一直剁到傍晚,三大锅菜才剁完,全部装进大缸里。她这是从娘家学的,听母亲说,菜放到缸里,加点水,进行发酵后,猪就更爱吃了。 晚上,躺在炕上,汪群腰酸腿痛,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可心痛坏了思文,又是给捶背,又是给揉腿。“干吗一个人那么累,让妈帮你干嘛!”他心疼地埋怨着妻子。 “你看你妈,她说她煮菜,她剁菜,可菜放到锅里就走了,很晚才回来。”汪群低低的声音向爱人诉苦。 “那她一定又去嫂子家了,她一刻也离不开嫂子家。” “还是亲儿媳亲呐!”汪群掉下几滴眼泪。 “那还用说,人之常情嘛!” “你挺理解的啊!你发现没有,爸磨回来的碎米,咋吃得恁快?昨天早,我去姥姥家借麻袋回来,看见妈夹个小包向东街去,我进屋看米袋旁撒了一些碎米,一定是她给嫂子家送的。” “别瞎猜,不至于那样吧——” “以后再瞧瞧吧,要总那样,这日子可没法过!”汪群叹口气说。 小两口唠着、唠着,不知不觉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思文照常上他的班。临走,汪群让他午间下班直接去那棉花地接她,思文应答着。 午间,思文按妻子的嘱咐,径直来到那块棉田。老远就见汪群哈着腰在捋着菜,她系的大围裙兜被塞得鼓鼓的,脱垂得就要挨到地面,她的身后又是装得满满的一大麻袋菜。他快步来到妻子身旁,给她解下围裙,包裹好,放在她的肩上,自己扛起麻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棉田。下午,汪群还是煮菜、剁菜,一个人一整天也没有歇一下。 连续几天的劳作,整整三个大缸都装满了汪群捋的菜。小猪是有食料喂了,可人却又瘦下去一圈。父亲看见儿媳这样能干,露出赞许的笑容。继母可不以为然,照样不伸一下手,照样吃过饭就到他的宝贝儿子家,看自己的亲儿媳,看自己的小孙子。 第三十三章 自大哥思伟事发被抓走,被判徒刑后,嫂子哭干了眼泪。白天还好过些,可到了晚上,当万籁俱寂的时候,那种孤独感悄然袭上心头。望着熟睡的孩子,她一点睡意都没有,天天如此,真是度日如年。她学会了吸烟,而且一支接一支,她觉得吸烟可以排遣愁苦和烦闷。她想念着思文能来看她,可人家白天上班工作,又是结了婚的人,哪有那闲心来看她呢!婆婆倒是一天能来好几趟,查问这又查问那,说说三又道道四,帮她做这做那,并且有啥好吃的、好用的都往她这拿,使她的日子过得什么也不缺,对她这个独挑门户的女人来说真是帮助太大了。她愿意她来,愿意给她送来东西,她给她带来了关怀,带来了安慰。可她又不愿意她来,总查问她这那的,言语中流露出对她的不放心。真是的,咱可不象她儿子那样的花花心。 继母腿脚真灵巧,六十来岁的人了,东街西街蹬蹬地来回跑着,跑得街坊邻居都有点眼晕。 “老姊妹啊,又上你儿媳家呀?”街邻看见,不免这样打着招呼。 “啧啧,不去你说咋整,那个不争气的冤家,把家给毁喽!”继母每次都这样回答。 “那也不全怪他,不是那个小妖精缠的,哪有这事儿!”街邻每次都给她开脱。 “咳!不说这个了,您忙,我得赶紧把这给秀芬送去,她还等着用呢!”每次她都指着挎着的筐、夹着的包说。 她先是偷偷摸摸地怕被老伴儿看见,更怕被思文、被思文媳妇看见。可后来,习惯了,明着往自己的儿媳家送,不送就觉得心都痒痒。她也发觉自己的行为被儿媳看见了好几回,可能对思文、对老伴都说过了,看他们的眼神好像对自己有意见似的。要真是那样,自己在家的地位就会动摇,得赶紧想办法挑唆他们的父子关系,让老伴儿始终站在自己一边。 机会来了。明儿是八月节,老伴高兴地张罗着,“儿媳会过日子,挺能干的,又是第一次在家过团圆节,要过个像点样子,买点肉包饺子!”父亲对继母说。 “行,行,真得好好过过,今天是礼拜天,两口子下地捋猪食料去了,回来我和他们说说。”继母应答着。 晌午,小两口扛着猪食料回来了,看起来成绩颇丰。思文扛着大布袋子,比麻袋还大了一圈,装得实实撑撑的。汪群袋子里可不光是菜,还有社员割地时落下的高粱穗、谷子穗、包米棒子等粮食。她高兴地将一个大苞米棒子扔进猪圈,看小猪啃咬的样子,抿着嘴乐。 “啧啧!你俩真能干,整这么多。”继母边拍打着思文身上的泥土边说。 “地里还有一堆没装回来呢。妈,做饭了吗?吃完饭还得去呢。”思文兴奋地说。 “饭做好了。来来,先洗洗手,吃完饭歇会儿再去。” 继母殷勤地放好桌子,给他们盛好了饭放在桌子上,又从锅里盛了一大碗土豆炖芸豆,端了上来。自小两口结婚后,她还是头一次伺候他们。在她看来,婆婆就应该有威严,就应该儿媳伺候着,因此像煮饭、洗衣、收拾屋、喂猪等家务活,只要儿媳在身边,她都不伸手。 “妈,今儿这菜怎这么好吃,多放油了吧!”思文边吃边说。 “啧啧,放点荤油,犒劳犒劳你俩。”继母面带微笑,站在桌旁。 “妈,您也吃嘛。”汪群对继母说。 “我吃过了,和你爸一起吃的。你说这老头子,非要买肉包饺子。啧啧!你说啊,这肉多贵,家又没钱,真是的。”继母找到了话茬。 “那就别买了呗,告诉爸,等小猪长大了把它杀了,顿顿给他吃肉。”思文看了一眼汪群高兴地说。 汪群点点头,“对,等小猪长大了,都给你俩吃。” “啧啧,有你俩这孝顺心就行了。” 吃过饭,两口子提着袋子又下地了,趁礼拜天,他俩要多捋些猪食料。 “老头子,这小两口儿,不让你买肉,说家贼穷的,盖房子拉的饥荒还没还上,啧啧!真不会过日子!”当父亲打发过牲口下地,回家休息时,继母便添油加醋地向老头告了状。 老头一听就火了:“啥?没咋的他就说话算了,真把我气死了!我,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一摔房门,走了。 傍晚,两口子回来刚进门,继母就嚷嚷开了。“老儿子呀,你爸不高兴了,不回来吃饭了!” “为什么啊?”思文摸不清头脑。 “啧啧,你不让买肉他就生气了。” 啊,是这么回事啊。思文收拾好捋回来的菜,换了件衣服,走出家门。他去生产队找爸爸去,向爸赔不是,让爸消消气,他不愿意让爸不高兴。况且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怎生这大气呢! 他来到生产队部,见父亲正在往牲口槽里添草料,十几头马、牛、驴齐刷刷站在槽子的一侧吃着草,连头也不抬。 “爸,听妈说您生气了,您愿意买肉就买嘛,我也是就那么一说,干吗生这大气呢?” “恋儿,明天是八月节,你看,你媳妇来咱家第一次过这节,我想包顿饺子喜庆喜庆,可你妈说你不让过这节,我能不生气吗?” “爸,我也不知道明天是八月节啊,妈也没说明儿个过节,她说这肉多贵,别买了,我们才随声附和的,不信你问妈去。” 啊,原来是这样。父亲明白了,这是老死婆子作的药,来挑拨他们父子关系。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再喂一遍牲口就回去。”父亲亲昵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 “我等您,我们一起回家。”思文看着父亲,父亲点点头。 父亲又往牲口槽子里添了些草料,解开围裙,放在栏杆上,拍拍手,与儿子一起回了家。 吃过饭,汪群收拾了碗筷。父亲阴沉着脸严肃地对继母说:“今儿是咋回事?你是不是存心的?” “啥事儿啊?老头子,啧啧!咋这态度?”继母微笑着。 “啥事儿,你挑拨离间!” “啊?我挑拨谁了?我!” “是你说肉贵,不买,孩子也没说什么耶?你也没说过节的事哎!” “嗷——,都是我不对呦——,我个后娘没个当啦呀!嗷——”继母放声嚎了起来。 父亲看了老伴儿一眼,气哼哼摔门走了。 “妈,您别这样嘛,我们也没怪你嘛!”汪群赶忙劝婆婆。思文也劝着继母。 继母闹了一阵,也就算了,这当初就是她有意安排的,既然已经被老头子识破了,再某划下一回吧。 第二天八月节,父亲照样买回了肉,是后街老张家杀得猪。为了多炼点油,特意选了腰条,那里的贴皮油最厚,能多炼些油,留日后用。 汪群和继母一起包的饺子,当快要包好的时候,继母说要出去一会儿,让汪群包完了就蒸,她马上就回来。 汪群包完最后一个饺子,直了直腰,便按婆婆的吩咐收拾好锅,刷好帘子,铺好屉布,摆好饺子,盖好锅盖。她看看钟,还有十分钟十一点半,这时蒸饺子正好,因为思文下班正好能回来,公公也能回来。她抱来柴禾添进灶坑,点着火。不一会儿,锅冒着热气直扑房笆,饺子的香味也随着蒸汽飘了出来。 思文回来了,父亲也跨进了门槛。继母还没回来,大家都等着她。等了一会儿,继母回来了,她的身后是孙女佳泉、孙子小栓。 “啧啧,就等我呢,这不,我上供销社打点酱油,正好碰上他俩,非要来,说想爷爷了。快,上炕,快。”继母一边解释一边给小栓脱着鞋。 两个孩子上了炕,坐在桌子两旁。当爷爷的还真喜欢他们,抱起小栓放在自己的腿上:“吃饺子喽!吃饺子喽!大孙子呦——”高兴地喊着。 汪群赶忙揭开锅,将饺子一个个捡在大盘子里,端上了桌。饭桌显得小了,两老、两小就坐满了,思文和汪群只得进自己屋里在炕沿上吃。他俩相对笑了笑,“你说是妈碰上孩子的吗?”汪群笑着问思文。 “嘿!鬼才信她的话!他们要是吃不着,她还不难受死啊!”他向媳妇苦笑一声说。 “这也难怪,自己的孙子嘛,只是你明说,干吗那样?就像谁怕他们吃似的。” “别想那么多了,理解万岁吧!”思文往媳妇碗里夹了一个饺子,然后起身去外屋锅里捡饺子。汪群也起身进了东屋,给那四个老小捡饺子。 饺子吃完了,父亲又走了,他除了回家吃饭,很少在家呆一会儿,他还要给牲口铡草、泡豆饼。思文也上班走了。孩子们早下了桌,这时正在院子里玩耍。汪群将锅里剩的饺子捡在一个大盘子里对婆婆说: “妈,这饺子留下晚给你和爸吃吧。” “呦,啧啧!我们都吃过了,就不留了,我给你嫂子送去,她一个人还不知咋过的节呢!”继母的语气那样强硬,好像在埋怨着谁,埋怨这一家子不关心还在守活寡的人。汪群被婆婆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没有说什么,内心十分的不快。 这节就这么在吃饺子中过去了。那许多的不快并没留下什么印记,日子仍和谐地过着。 第三十四章 一年一度的生产队秋收分配结束了。思文的民办教师公分虽然按最高劳动力公分计算,但他和父亲俩一年下来扣除花费、扣除汪群有病住院预支款只剩几十块钱。粮食扣除了借用的马料全部分到家,父亲在外屋屯了个小囤子将分得的高粱屯了起来。 一天,汪群自己在家,忽然婆婆领进屋几个小伙子,七手八脚打开粮食囤灌出几麻袋高粱,那粮囤立马下去半截。汪群不知缘故,露出不解的面色。 “这么回事儿,咱家从你哥家借的,啧啧!一直没还,现在有粮了,该还人家了。” “啊!——”汪群拖着长声应答着,退回自己的屋里。 晚上,思文下班回来,汪群向他说了母亲还哥家粮食的事。思文一听,心里好激动,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从哥家借粮的事,已过去好几年了,借粮那年秋天爸要还粮,哥说不用还,说孩子总在你家,就当孩子的口粮,爸听哥这一说,还感动了好几天呢。今儿继母怎又要后账了?”他心里想着、想着,转身来到东屋,向继母和颜悦色地解释着这件事。多少年了,他对继母总是这样,不管着多大急、生多大气,都是这样和颜悦色。 “你哥嫂是没要,是我要给的,你哥走了,你嫂子带孩子又不能下地劳动,咋过日子啊!”继母带着哭腔。 “那我们还能不管啊,你不是总去帮着嘛,咱也没说不字啊。可这一还哥家粮,那明年粮食不是又不够吃啦!” “啧啧!那也没法子,欠人家的就得还!”继母声言厉色。 “我们欠他的?妈,你说,佳泉从不大点儿就在咱家,天天的,你说得吃多少粮食?哥都说顶她的口粮了,你却不顾咱家,一门心思就想哥家,这不是偏心嘛!”思文仍和颜悦色,但语气比以前重了些。 “啊?你个小没良心的!啧啧!你哥刚走你就说这种话,太没情份了!” 继母大声嚷嚷起来,近似撒泼的样子。 思文看自己与她不会争论出什么结果,转身出了屋,向生产队走去,他要和父亲谈谈这事。 “还就还了吧,粮不够吃再想办法。”父亲听了儿子的诉说无奈地说。 “不是,爸,不是还不还粮食的事儿,妈是根本没有我们这个家!以前她就顾他们,多少年了,你不知道吗?”思文掏出心窝子话。 “我咋不知道呢!”父亲也掏出了心窝子话。 “爸,你看,今年我和汪群半年不在家,粮食还是不够吃,您就没有察觉出什么吗?再有,今年的社员分配结算帐上记录咱家光吃香瓜就一百多斤,这多惊人哪!谁家吃这么多,我看你也没吃几口吧。” “我能吃几口,还不是给她的孙子、孙女吃了。”父亲无可奈何地说。 “爸,现在不同以前了,我已结了婚,得顾自己家了。况且这样日子长了对汪群也不公平,人家来咱家为啥?这一家不像一家,两家不像两家的,现在人家不说什么,以后就不会出意见哪!” “哎!我也没法子,你也别着急,我说说你妈。” 事情也只能这样了,不能因这点事就闹翻了,思文理解父亲。…… 刚吃过晚饭,后院的老何头,前院的老常头,还有徐恩荣、队长老邢陆续走进思文家门。思文边招待边寻思:“今天怎的来这多人?” 继母和父亲从外面进了屋,“大家都吃过饭啦!老找我说家来客了,原来是你们几位,欢迎欢迎。” “恋儿,让你媳妇也过来。”继母吩咐着。 思文到西屋,让汪群:“妈让你过去。” “你说咱家咋来恁多人哪,都干啥来啦?”汪群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妈找来的,可能与我们有关。” “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我不过去了。” “那会行了,妈叫你过去就过去呗!”思文催促着。 汪群不情愿地来到东屋,向来的人问了好。 “你俩口子也坐好。”继母对思文和汪群说。又面向客人,“啧啧!今天请各位来,我呢,认为你们是咱家最好的朋友,请你们就咱家发生的事儿给说和说和。” 妈这是干什么?咱家发生什么事啦,还非得外人给说和?思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猜测着。 继母继续说:“你们说,啧啧,我孙子、孙女爱跟我,就带她们来,这不,粮食不够吃嘛,小两口不愿意,给我脸色看。” “这可真是无中生有,今儿妈怎这么说我们?”思文气往上撞,脸都红了。他可没见过这场面,他历来都顺从继母,从没跟继母面对面地争吵过。这次虽然很生气,想争辩争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们也没不乐意呀?粮食不够吃,可有我们吃的就有孩子吃的。妈,您咋说这话呢?”汪群心平气和地说。这也正是思文想说的话,汪群替她说了出来。 父亲也急了,“你这老太婆,糊涂了吧!俩小人有啥不对的?媳妇又抓猪,又弄猪食料,我借的马料吃了了,人家娘家又借给我们不少,你咋这样呢!” 被请来的人一看是这回事,不了解情况,也不便说什么,一个个都走了。 婆婆突如其来的举动,不满的言语,使汪群倍受委屈。为了这个家能早日脱离贫困,她没日没夜地干活,没有得到褒奖也就算了,但也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就起事端,她不知道婆婆为什么会这样。她又怨思文什么也说不出,当着那么多外人那窝窝囊囊的熊样,真让人生气。她气得一夜也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便回了娘家。 思文不怨妻子,这事儿放在谁身上也不好受。几天来他都在想,继母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啊想,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仔仔细细地想了个遍,忽然茅塞顿开:“继母是成心的,是想把自己也像哥哥那样撵出这个家,剩下父亲和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帮哥哥家了,再也不用顾及脸面了。” “爸,我们搬出去过吧,妈明显与我们过不去,她的目的就是想挤撵我们出去,她好方便些。”思文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这事我也看出来了,那你出去住哪啊?”父亲为儿子担忧。 “我们先租房住吧。”思文无奈地说。 “盖这房拉的饥荒还没还上,这日子咋就不能顺顺当当地呢!这个老不死的!”。 “爸,你不用怨恨妈,怨就怨我无能,没给您争气。” “怨就怨咱俩忒老实了,以往忒迁就她了,才让她这样嚣张的。”父亲愤愤地攥了攥拳头。…… 回娘家后的汪群向父母诉说了发生的一切,“那个家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平白无故老太太就闹事,气死人啦!” “真是的,病还没好利索,就出这要蛾子,可别气犯病喽,这可咋整!”母亲心痛自己的大女儿。 “当初我就不愿意给这人家,就怨你们!”汪群泪水汪汪。 “当初,当初不就突那小伙儿有点文化嘛,谁知道他家那样!”母亲解释着。 “有啥文化?你看他那熊样!你是没看见,在他后妈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汪群撅着嘴嘟囔着。 “他不也是不好意思嘛,不好意思掰脸呗!”母亲劝女儿。 “让她俩搬出来吧,到我们这儿,要不还不定出啥事呢!”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女儿。 “来这儿,那可太好了,可住哪呢?”汪群破涕为笑,转而又疑惑地问。 “后街老冯家那房要卖,价钱还不算贵,我想买下来,你两个弟弟也不小了,过几年给他俩娶媳妇用,我和老冯家打过招呼了,最近几天就作文书。你们先住那儿,以后再说。”父亲说出了他的计划。 “那房子能住人吗,歪歪斜斜的,都快要倒喽!”母亲担心地说。 “暂时住嘛,打过了年就翻盖了,早晚得翻盖,就早点呗!”父亲坚决地挥了挥手。 汪群别提多高兴了,能回到父母的身边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儿,他要赶紧把这消息告诉思文,她想,思文一定也会高兴的。 汪群高高兴兴地回了家,把父母的打算告诉了思文。 “上你们那儿,那我爸呢?不行,不行。” “让爸也去,我会孝敬他的。” “这我信,可我的工作怎办啊?”思文知道自己的这份工作来之不易。 “我们大队不也有学校嘛,想想法,让爸跟大队说说。”汪群开导着。 “那能行嘛,给你爸妈添麻烦多不好意思。” “都啥时候了还说这个,我爸妈不就是你爸妈嘛,以后对他们好点儿就行了。” “那就依你,下晚儿我跟爸说说。”思文终于同意了妻子的意见。 晚上,思文向父亲谈了投奔岳父的事。 “咳!当年我就是投奔你姥爷家的,靠人家靠不住哇!”父亲想起了年轻时的酸甜苦辣,泪水流了下来。 “爸,时代不同了,与您当年比,现在不是强多了嘛!会好起来的。”思文安慰着父亲。“等生活好了,我就接您过去和我们一起过。”思文又补充了这句。 “那就这么办吧,只要你们过得好,我这大岁数了咋地都行。”父亲揉揉眼睛,又说,“这房子就得卖了,盖房子拉的饥荒我一个人也还不起呀!” “卖就卖吧,以后我们还会有自己的房子的。”思文满有信心地说。 事情就这样定了,待思文放寒假时就搬家。父亲找了几个人,作了文书,一千四百元把爷俩辛辛苦苦盖下的房子卖了,全部还了外债还没够。这外债里边不光是盖房子拉的饥荒,卖房子的当天,好多乡邻都来要账了,说是继母从他们借的。这个十元,那个五元,架不住人多,足足还了二百多元。当然,继母是不同意卖房子的,她百般阻挠也没阻挠得了。继母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她是“赔了媳妇又折兵”。她没地方住了,夹着行李卷到嫂子家去了,这倒也好,可以安下心来再不用东街西街地乱串了。 放寒假的第二天,思文向生产队求了车,装上结婚时自己制作的柜子、一麻袋高粱和自己割的柴禾。他的好朋友小良子、小成子、阎晓华帮装的车。二哥没有来帮忙,二嫂更不用说。嫂子秀芬来了,她讽刺着:“恋儿弟呀,这下你们连住的地儿也没有了呦!” 这是冬季里的一天,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片片雪花。思文和汪群坐在大车上,向送行的人挥着手。父亲目送着车远去的方向,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心爱的老儿子也这样离开了他,就像挖走了他的心、他的肝。儿子没有什么不对的,他不得已,他去谋生了。他这个父亲没有给过他什么,给过他的只是创伤,而且已是伤痕累累。他相信儿子的生活会好起来的,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不用看继母的脸色。他默默地祝福着儿子。 思文就这样离开了养育他二十几年的家乡,他留恋?不,那里没有他可留恋的,留给他的只是那么多痛苦的回忆。在这里,他失去了心爱的生身母亲,使自己在没有母爱中长大,如今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起来;在这里,继母的一个眼神都会让他不寒而栗,使他养成了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在这里,自己的求学之路是那样的艰辛,失学的痛苦时常折磨着他的心灵;在这里,自己原本心爱的人早已成为人妻,如不是家境的窘迫,说不定他们会走到一起。那里没有给他留下一寸土、一片瓦,留下的只是痛苦,太多、太多的磨难。在那里,唯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得到了汪群,她真心地爱着他,为了他,不得已求助自己的父母。他不愿多想下去,他坐在马车上,远望家乡泪水涟涟。别了,曾养育过自己的家乡,曾给过自己苦难的家乡。别了,永久地别了。…… 到异地他乡的思文,其命运将会如何呢? 第三十五章 岳父新买的房子,山墙向外倾斜着,室内下窖一尺多,跨过门槛,就像置身于地下室,阴凉、昏暗。窗台近乎贴近地面,纸糊的窗户上只有拳头大的一小片玻璃。门打开了,可又关不上,关上了,打又打不开。 思文和妻子就在这里住下了。虽然房子旧得不能再旧,破得不能再破,可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再也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岳父、岳母常去看他们,给他们送这送那,哪怕只有一点好吃的也拉不下他俩。这给思文莫大的安慰,他感觉这就是爱,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得到过的爱。 汪群的舅舅在他们搬家那天就把她买的精心饲养的小猪又拴住后腿赶着送到她的新家。汪群更精心地侍养着,看着已足足一百多斤膘肥体壮的小猪,汪群充满了希望。 就要过年了,这冬天怎这么暖和呢?入冬以来就很少下雪,气温常常零上几度。有人说前达子大队的山坡上发现了蛇,哧哧地爬得可快了;又有人说小岭子大队井水哗哗地响,并翻着几尺高的浪花。在这十冬腊月竟发生这样反常现象,人们议论纷纷。消息马上得到了证实,生产大队的广播喇叭里广播着关于地震的消息,说那些反常现象是地震的前兆,震中就在辽宁省,但不能准确预测到底哪天发生和震中的准确位置,让大家作好思想准备、物资准备。并要求家家户户都要搭建防震棚,不要在屋内睡觉,要吃住在防震棚里。 思文也在院子里搭建了草棚子,棚内的地面上铺了层谷草。尽管四面压上厚厚的秫秸,但还是透着风。他们没睡在防震棚里,他在炕上用两个炕柜拉开一点距离并排摆放着,柜子上面铺上木板,他和妻子就睡在下面。 昨天下了场雪,气温好象骤冷了许多。晚上,天渐渐黑了下来,为了节约,汪群没有开灯,这已成为她的章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灯,她说“节约每个铜板为了生活需要”。两口子早早就躺下了,依偎着,闲聊着,计划着未来的生活。忽然,炕面猛烈地抖了起来,房子咯吱吱地响,炕柜摇晃着好象要倒,搭在上面的木板也被抖落下来。“不好,地震啦!”两人同时喊,又一跃而起跳到外屋的房门前。思文拉着门闩,可就是拉不开。那门也忒旧了,卡住了,打不开。房子呼呼地响,屋地呼呼地抖,仿佛就要天塌地陷一般。他俩急了,不知用了多大的劲,才把门给撞开。他们跑到院子里,脚下的大地在嗖嗖地抖,呼呼地响,令人毛骨悚然。邻居家房上的瓦啪啪地落了下来,烟囱哗啦啦倒了下来,人们都跑到院子里,惊恐地喊叫着。不知什么时候停的电,整个村子一片漆黑,恐惧感袭扰着每个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时间是那么漫长,大地不再抖了,呼呼地响声也停止了,大地终于恢复了平静。这时,人们才如梦方醒。街上传来了喊声、奔跑声。汪群的二弟穿着裤头,光着脚,气喘嘘嘘地从前街的家跑了来,边跑边喊:“姐呀——姐!”大地震把父母一家吓坏了,他们以为这一对都被压在那随时就要倒塌的房子里了。所以二弟才不顾冰雪,不顾寒风凛冽,不顾大地的颤抖,来不及穿上鞋子,就这样赤着脚,穿着背心裤头跑来了。“我们没事儿——”思文和汪群站在院子里也高声喊。二弟见姐姐、姐夫没事又往回跑去。 说来也怪,多少结实的房子不是山墙倒了一大半,就是瓦掉了下来,大多数家的烟囱被拦腰截断,而他们那又旧、又歪的破房子却毫发未损。 电又来了,家家的电灯又亮了起来。大队喇叭响了,大队书记传达了公社的指示,说余震还会有,各家各户,都不要进屋睡觉,要在防震棚里睡。接着又讲了些关于防震的知识。大队书记的讲话,稳定了全村人的情绪,乱叫、乱喊的声音渐渐消逝,小村又恢复了平静。 思文不敢在屋内睡,得听大队书记的。他往防震棚里又铺了些谷草,转身进屋去拿被褥。可那屋子变得那么瘆人,他急急地跑进屋,快速抱起被褥,又急急地跑出来,就像地震马上又会来,房子立即就会倒塌一样。他与汪群睡在四下透风的窝棚里,竟不觉得冷。天亮了,该做饭了。他俩钻出窝棚,进了屋。思文把门大开着,准备随时冲到外面。饭好了,两人就在房门旁眼瞅着屋外吃,真是狼吞虎咽。他俩互相催促着,得赶紧吃完,尽快离开这阴森可怕的屋子。 大队的广播又响了,广播着中央广播电台关于昨晚地震的消息。从中得知地震有7。3级,震中在海城,由于政府预测得及时,宣传、防震到位,使伤亡很小,但财产损失严重,震中海城地区已夷为平地。思文听着,听着,好个后怕,幸亏震中不在他们这儿,若不然他俩非得被砸在房子里不可。全村各户虽然有的房子山墙歪了,烟囱倒了,房上的瓦攒了下来,但没有一人伤亡,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是他从打记事儿以来所经历的第二大事件,第一件是那场洪水,那挨饿的情景仍记忆犹新。这第二件大事,是在他离开父亲搬迁后还不到半个月的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晚七时许,他永远记住了这一天。…… “着火了——,快来人啊——,救火呀——”半夜,叫喊声惊醒了在防震棚里熟睡的思文。 “快醒醒,有人喊救火。”思文推了推睡在身旁的汪群。 汪群揉揉眼睛,“哪着火了?快去看呐!” 思文赶忙穿好衣服,钻出防震棚。可不好了,只见后院那儿火光冲天。“后院老王家着火了!”他向棚里喊了一声,随即拿起水桶向后院跑去。后院,老王家的防震棚是顺着柴草垛的一侧搭建的,此时,棚子和柴垛都烧着了,呼啦啦的火苗串起老高。院子里早已聚集了好多人。正房前的手压井咯吱吱地响着,刚压了半桶水,就被人们抢着拎到火旁,被七手八脚地泼在火上。在这大火面前,那压出来的水流看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叫做杯水车薪!东、西院的手压井也同时响了起来,挑水的人小跑般,还没等把水桶放到地上,就被人们提走,哗哗地浇在火上。防震棚距离房子不到两绦远,怕火连累房子,有人爬上了房,用沾湿了水的棉被铺在房上遮挡着火舌。思文立即奔向了救火的行列。水,此时最宝贵的是水。压井的人不停地压呀压,累得气喘吁吁。思文抢过那人的井把,使出全身的力气压着,压着,恨不能一下子将地下的水全部压上来。 那大火足足烧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熄灭了。棚子烧塌了,柴垛变成了灰堆,被水浸得冒出丝丝的青烟。棚子、柴垛虽没保住,但人们已经尽力了。在这严寒的冬季,人人的棉衣、棉裤都被水淋湿了,被冻得帮帮硬。 老王家的大娘看着来来往往救火的人,重复着起火的经过:“都怪老头子啊,怕孩子冷,把火盆放在了棚子里了啊——”老人捶着胸,已声嘶力竭。几个老太围在大娘的身旁,七嘴八舌地劝慰着。思文这才明白,是火盆里的火引起了火灾,那人呢,伤着了吗?他赶忙问大娘。“东院的小顺子来得早,是他拽出了两个孩子,你大爷棉裤都烧了,脚都烧伤了,俩孩子被拽出时就像个火人,大队派的车,给送公社医院了。亏我没睡,在上屋忙点事儿,刚出房门就见棚子冒烟起火,赶紧叫了小顺子他们,要不是及时,不定烧成啥样了呢!” “事情已经发生,就别埋怨了,也别上火,大爷和孩子一定会没事的。”思文劝慰着。 静静的夜空,大队广播里传来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声音,他告诫人们,防震固然重要,但防震的同时要注意自身的安全,尤其是防火,老王家就是一个实例,不要地震没伤着,倒让火给伤了。他又说,前坎大队昨天也发生了同样的火情,老两口都没跑出着火的棚子,双双被活活烧死,这惨痛的教训大家要汲取。 第二天,传来了消息,老爷子烧伤不重,两个孩子挺严重,都被转到市医院烧伤科,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出院。大孩子十一岁,小的九岁,起火那天非要跟爷爷奶奶住不可,父母去年新盖的房子,在街东头住,起火时,也在自家的防震棚里,是大队书记派人找的他们,没顾得上看看着火的现场就跨上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奔向公社医院。现正在医院护理孩子和老人。 老王家确属不幸,本来生活就不富裕,老的老,小的小,盖房又拉了饥荒,这下又遭了火灾,真是雪上加霜啊!伤者的住院治疗费用难以承受了,消息通过大队广播传出后,社员们便陆陆续续地来到大队,这个十元,那个五元,架不住人多,一会儿功夫便收到捐款三千来元。思文交了二十元,虽然自己也挺困难,家刚刚迁来,生活还没有稳定,但想想还是救人要紧,钱以后再慢慢挣吧。 自那次老王家着火后,人们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防震棚,回到了屋子里。地震的消息传了一阵儿也就过去了,本来村子里也没受到多大的伤害,没留下多大的创伤,日子一久,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新的学期开始了,思文骑着大内弟心爱的凤凰牌自行车通勤上班。 下坎村距英家村八里多路,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不觉得累,何况每天还能见到父亲。父亲一个人吃住在生产队,一门心思喂他的牲口,也没有了诸多的烦恼,这对思文来说是个不小的安慰。 春暖花开的季节。岳父把房子翻盖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在原来的位置拔地而起。大内弟也结婚了,他们住东屋,自己住西屋。 思文在上班的同时办了两件事,第一是找自己的亲姨父给下坎大队书记写了条子,转了户口。姨父是朱家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与下坎大队党支部书记最好。第二是向大队书记介绍自己的情况,表达自己愿意为下坎大队学校,为培养下坎大队社员的后代贡献自己力量的决心。书记马上就表了态,说学校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同意录用为大队的民办教师。 就这样,在暑期开学的时候,思文便成为下坎学校的一名民办教师了。校长分配他任初中班的数学课,兼教学一年至初中班的音乐课。思文从仓库里搬出落满尘土的脚踏风琴,将它擦拭干净,用胶粘好破损的风箱,放在教师办公室的一角。他拿了把椅子,放在风琴前,坐了上去,打开琴盖儿,两手放上,轻轻踩动风箱,使出在师范学校学到的弹琴技巧,一首首动听的曲子便随着手指的弹奏流了出来。老师们有些震惊,领导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因为他们学校已久违了这样的琴声。他们停下备课,聚拢到琴旁,有的还随着琴唱了起来。这使得思文感到无比的自豪,从不爱显示自己的他,第一次在这多的同行面前展示了自己。 三十六 汪群自搬到娘家后,一种自卑感常袭上心头。看到她的同学、小时候的小伙伴们都给了不错的人家,生活都比自己强,她有点抬不起头。她气,她恨。她气思文窝囊,让继母摆弄得伏伏在地,事事都依顺着这个后妈,没有一点儿男子汉气派,真是个小土鳖儿;她气老公公忒老实,家里的事都听老伴儿的,任凭被耍弄,一家日子两家过,把个家过的那样。她恨那老太太,一个心眼儿向着儿子,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做的事儿也忒绝;她恨二姨夫给自己找了这家人家,恨父亲、恨母亲,恨这、恨那,直恨得牙都咬得咯吱吱响。 思文下班回来,她不给他好脸儿,还找茬骂,什么赶劲儿就骂什么,一反平日文静、温柔的性情。把个思文骂得摸不着头脑,他感到非常突然,一下子还真适应不了。几天来一直这样,真是见头骂头,见尾骂尾,思文一直忍让着,他不吭声,“人在矮檐下,哪有不低头的?”他不与妻子一般见识,任凭妻子的谩骂。 可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有时他也回骂几句,这更撩得她火气更盛,更加变本加厉。咋办哪!他一筹莫展。 东屋住的大内弟,看不惯姐姐的行为,常劝自己的姐姐,那日越劝越来劲儿,竟动手给了姐姐一巴掌。他告诉姐夫,“她再骂就揍他,出事儿我替你扛着。” 他怎忍心打她呢!她已经为自己付出太多、太多了,他分析着妻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又有什么病了?精神病?还是想不和自己过了,也真是的,自己是啥也没有,就光屁股一个人。“靠别人靠不住啊!”当初父亲就预见过,可自己未听进去,这回他可真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 “这可咋整,总这样日子可咋过啊!”岳母听女婿讲了女儿的事后担心地说。 “病,不能有,我家没那根儿!别的也不会,让她闹闹吧,会过去的。”岳父说。 思文是真没则了,只得顺其自然了。 忽然他有了灵感,当妻子又劈头盖脸地朝她骂来时,他却抱着脑袋,齿牙咧嘴地喊疼,并且躺倒在炕上,来回乱滚。 这下可把汪群吓坏了。她停止了骂声,过来扶起思文,“你咋了?啊?可别吓我啊!” “不知怎的——这头,啊——像裂开地疼,可能在学校——被学生气的。你一骂,就更厉害,啊——都挺不住了,啊!好痛!以后——别骂了,啊?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骂——也骂了,气儿——也出了,咱俩好好过——日子,好吗?”思文还真挺会装,别忘了,他是演过剧的。汪群还真让他给唬住了,她的内心还是深爱他的,尤其自己得病后,他不嫌,不弃,处处事事顺着自己,真拿自己当回事儿。那日母亲劝过自己“你如果不想过就离,我们不挡你,如果不想离,就好好过日子,别这么闹了!”母亲说的再对不过了,她也就是这么出出气,从来也没有想离婚的事儿,况且她气恨的是他家的事儿。她可怜他,一个从小没妈的人,该缺少多少关爱啊!应该给他更多的爱,把他缺失的爱给补上。再者,在学校就不少生气生惹脑的,回家又不快乐,真惹出病来,那该咋办!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她不闹了,也不骂了,又恢复了以往的文静、温柔的一面。她好要强,她要尽快扭转家庭的贫困局面,不能总住父母的房子,要有自己的房子。她节俭度日,连买斤酱油都舍不得,她不做一件新衣服,不买一双新鞋。反而,用定婚时思文家给的定亲布料,自己裁剪,踏着娘家的缝纫机给思文作了套新衣服,她可不愿当教师的他穿戴那么寒惨。她每日不落地在大队试验组上班,还得喂鸡、喂鸭、喂她的宝贝猪。那猪已二百多斤了,如卖了那可是不小的收入呢!让她欣喜的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呢,那就是她的病全好了,连鸽子蛋大的黄体囊也不见了,那地方软软的,平平的,一切都正常了。她有了要个孩子的想法,她高兴地对思文说,“我的病全好了,要个孩儿吧。” “不行!我不要孩子,就咱俩生活不是挺好嘛!”听了妻子的话,思文坚定地说。他何尝不想要个孩子,看到与自己同龄人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也挺着急的。但他怕,一旦妻子又得那病怎么办?不能让妻子冒险! 汪群看出了思文是在为她担忧,她好感动,“没有孩子咋行!就咱俩多没意思。”她缠着他,“你放心吧,这回不会有事的。我都快二十七了,年龄再大些,怀孕会有风险的!”她分析着现在要孩子的利害。 “好吧,那就听你的。”思文见妻子的决心已定,也就同意了,但内心仍忐忑不安。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汪群忽然感到有些恶心,有时吃饭后不自觉地就往上呕,而且例假也停止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有了。她也担心是否还会得那病,她细细地品味着,感觉与上次得病时的反应不一样,那次是不想吃也不想喝的,而且浑身乏力。这次是能吃能喝的,身体也有的是力气。为了慎重起见,她背着思文去公社卫生院检查了一下,结果让她高兴得不得了,老天爷让她真地怀孕了,而且一切正常。就要当母亲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她将喜讯告诉思文时,把个思文乐得好像发了疯,他抱住妻子又亲又啃,真是忘乎所以。他庆幸,他感谢妻子,当初妻子的决定是何等的英明! 汪群仍那样节俭。她初茶淡饭,没有补品,也没有营养品。怀孕让她好馋啊,能吃上口肉该多好哇,可她咽咽唾沫,挺过去了。自己喂的鸡下的蛋,她也舍不得吃,星期天让思文拿到公社的集上卖钱。她把钱一分、一角地攒着,攒着。她也仍那么勤劳,没有因自己是个孕妇而停止生产队的劳动,一直坚持到临产的前一周。 思文三十岁那年冬天,他们的女儿出世了。女儿因母亲怀她时营养不良而干瘪了许多。小脸瘦瘦的、红红的,头发黄黄的,连吃奶的劲儿都很小,哭叫的声音都不那么响,不那么亮。然而那是他们的女儿,是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得来的爱情结晶,他们百般呵护着。女儿渐渐的胖呼了,脸蛋儿变圆了,变白了,脚蹬手拽的劲儿也大了。思文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女儿。他那么爱女儿,他抱起她,两眼会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很久。每当这时,女儿也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他,小手一扎一扎地,好像在问,“你是爸爸吗?”他感谢妻子,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的女儿。他也感谢上苍给了他这么好的妻子,给了他这么好的女儿。 继母和大嫂来看了,二哥、二嫂没有来,他们已没有这一奶同胞的弟弟了。 月子里的汪群,仍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乡邻和亲戚们送来的鸡蛋她一天只吃两个,积攒了诺大的一筐,硬逼着思文拿集上卖。孩子的被褥、小衣服都自己做,能省尽量省。女儿刚满月,就交给了母亲,她要上班,要多挣工分。她更加俭朴。在严寒的冬季里,她让思文把水缸搬进里屋,以免在外屋被冻坏。白天她舍不得生炉子取暖,把女儿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四周围着被子;晚上她舍不得烧炕,把女儿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女儿。一觉醒来,思文看着被冻得结了一圈一圈冰的水缸,心里不是个滋味。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的工夫,汪群已积攒了几百元。她喂养的那头小猪变成了大猪,三百多斤,整个卖了,又增加了几百元收入。年终分红,她与思文八千多工分,扣除花费,分得三百多元。她满心欢喜地盘算着,要用这些钱买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事有凑巧,学校后院的张家已搬城里好久了,三间瓦房,大院套,可至今也没遇到买主。汪群得知消息后,进城找到房主,没费多少口舌就以一千二百元的价钱买了下来。 他们乔迁新居了,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心情无比高兴。这是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劳动所得。有了房子,有了女儿,生活是多么的美好。没有争吵,没有继母的纠缠和嫉妒,他们享受着小家庭的温馨。 思文把父亲接来串门,父亲看着新买的房子,看着自己的小孙女,看到儿子的生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感慨地对儿子说:“恋儿呀,你的决定是对的,你选择汪群是对的,你喜欢的任何人都比不上她;你的老丈人比我强啊,要好好对他们,孝敬他们。”父亲说的没错,他知足了,告别了以往的贫穷和困苦,他像一只脱离樊笼的小鸟正在广袤的天空中翱翔。 第三十七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是一个温暖的、生机勃勃的春天,它溶化了冬日的坚冰,给万物带来了灿烂的阳光。 “思文啊,你知道不?”岳父早早来到思文家。他家在大前街,到女儿家至少也得十分钟。 “爸,啥事儿?这么早。”思文站在院子里,他刚好刷完牙,见到风风火火的老丈人打着招呼。 “我刚听到的消息,说是今年恢复高考,你们老三届毕业生都可以报名。” “我早听说了,公社正组织报名呢。” “你报了吗?” “爸,我只读了不到半年的高中,哪有条件报啊!”思文没有信心地对岳父说。 “那可不一定,管他考上考不上的,多年了,才有这机会。”岳父鼓励着。 “好吧,我再合计合计。” “进屋坐会儿嘛!爸。”汪群从屋里出来向父亲打着招呼。 “不了,回家吃完饭还得研究土地承包的事儿呢。”岳父说着急急地走出院子。他现在是分地小组成员,忙着呢。 思文何尝不想高考!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是他的心病,为了这个夙愿他痛苦了好几年,如今总算有了机会,他能不向往吗?可自己都三十多了,成了家,有了孩子,并且这几天汪群好像又有了反应,虽然她没说,凭直觉她可能又有了。那可将是四口之家啊!假设考上的话,这个家谁来管。让岳父管吗?可岳父哪有能力管咱这家啊!二弟、三弟、小妹,他们都长大了,正等着用钱呢。他呆呆地望着岳父的背影,露出丝丝的不快。 “还是听咱爸的吧,报考去。”汪群看出思文面带的难色,鼓励地说。 “咳!还考什么?这大岁数,考也考不上!”思文说着,有意摸了一下汪群的肚子,笑了笑,转身进了屋,来到桌前,端起妻子给盛好的饭碗。 “你可就这一个机会了,就这么放弃了?还是考吧。”汪群边给女儿夹菜边对思文说。“你不要顾及这个家,有我呢!”汪群补充着。 女儿跪在饭桌旁,手拿着汤匙,从碗里舀着饭,送到嘴里。小家伙能自己吃饭了,边吃还边翻愣着大眼睛瞅瞅爸爸,瞅瞅妈妈,“你就考嘛!就考嘛!”她也好像知道大人的事儿,甜甜地重复着大人们的话。 “考,考,小家伙,你懂得什么?”思文也夹了一筷头菜放在女儿的碗里,脸上绽开了笑容。 “机会有的是。你看,这几天报纸、广播都在宣传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重视人才、重视教育的事儿,教师待遇迟早会提高的,您就瞧好吧!”思文放下饭碗,拍拍手,穿上外衣对汪群说,语调中既充满了欢欣,也充满了渴望。 “学校也抓教学了,不象以前只管住学生就行,要备课,要批改,今天公社文教组就来学校检查工作,你想,我哪有时间去复习功课呢!”思文进一步向妻子解释。 吃过早饭,思文早早来到学校,他要再备一下课,如果公社领导要听自己的课,就要讲好,可不能给学校丢脸。 九点多钟,公社文教组的领导五、六个人来到学校,他们把自行车往办公室的墙上一靠,便走进办公室。 公社领导先听了学校领导的汇报,认真地做着记录,然后公社领导表示,学校抓教学,抓学生纪律教育的措施很得力,并提出了进一步加强教育工作的几点要求。最后听了一、二年级两名老教师的课后就走了。领导没听思文的课,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他是最不爱在领导面前彰显自己的,平平静静地做好本职工作是再好不过了。 上课之余,思文忽然想起了家英。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都分别三年多了,也不知她怎样了。他们分别后的第二年,他曾去过一次家英的家,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她妈跟他唠了不少的磕,问他家的情况,包括他的母亲是哪年去世的,当年家住在英家村的什么位置等等。看她妈的眼神好像隐藏着什么,有时竟有意无意地躲着他的目光。辞别她家后,他一个人去了她们公社的派出所,看了她家的户籍,那上面有从白城子迁回原籍的记录。当时他就想,她家为什么迁到白城子,又从白城子迁回来呢?当时很想回去问问她妈,但又不好意思回去问。对于家英,一想到她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己真难舍那份情,一份兄妹之间的情,虽然家英并不认同,但至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展开纸,给家英写了封信,信中问她的生活、工作情况,问她是否结了婚,如果结了婚为什么不告诉自己。问她对自己的印像,是否还承认他这个哥哥等等。信写好了,上了趟大队,扔进了挂在大队墙上的信筒里。 他盼着,盼着,盼家英给自己回信,说她一切都好,现在仍教书呢,教学音乐课。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还邀请他来她家串门,她要当面叫他一声哥哥。他想着,想着,嘴角露出了微笑。 过了几天,思文下课后,在自己办公桌上发现自己寄出的信,那信封上盖了一个大大的蓝色的长条戳:“查无此人”。啊?怎么能查无此人呢!地址也对呀,是她们大队呀,这可怪了,搬家了?搬哪儿去了呢?思文一脸地茫然。他好不死心,他要打听到她的下落,他给她的学校去了封信,恳请学校领导能告诉他家英的消息。 不几日,家英的大队给回了信。信中说,家英一家迁往白城子了,具体地址他们也不知道。至此,家英的信息彻底中断了,思文彻底绝望了,这无异于他又失去了一位自己的亲人,那种沮丧过了好多天才缓过来。 第三十八章 汪群真的又怀孕了,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又一爱情结晶。他们小两口商量,就要这两个孩子,一个是要响应政府的计划生育号召,不管是男是女,就要这两个;再就是生活还没有摆脱贫困,多个孩子多个累,要把精力放在生活上,放在事业上。他们就这样决定了,盼望着这新的小生命的到来。 汪群依然俭朴,但因家境比怀女儿时好,能吃上自己想吃的东西,渐渐地,怀也显现得比女儿那时大。她吃力地忙着家务,吃力地上班劳动,也和上次一样不舍得耽误一个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儿子降生人世,给这个刚刚转运的小家庭带来了新的生机。儿子可比女儿大了许多,胖了许多,壮实了许多。那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思文怎么看都觉得儿子像自己的亲哥哥。他满心欢喜地回了趟老家,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亲哥哥,希望他们能来看看自己的侄儿。同女儿一样,继母和大嫂来看望了,亲哥、亲嫂没有来,他们是不肯原谅还是仍忌恨着这个曾经做过错事的弟弟,思文不得而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经崇拜的、寄予希望的哥哥以及那份骨肉亲情已不复存在了。…… 又是一年春草绿,严冬已经过去,春风正得意地吹拂着渐渐发绿的大地。田地里,仨一群俩一伙的人们在开犁播种,没有了过去那种一群群的集团军作战。由于生产队进一步落实生产责任制,实行分田到户,家庭联产承包,劳动力得到了有效利用。 思文一家分得五亩地,这个沟十条垄,那个坎八条垄,都与岳父家的地紧挨着,这是岳父为便于照顾向分地小组请求的。种地时,学校放了农忙假,为了提高经济效益,在岳父的帮助下,把分得的地全部种上了棉花。 棉花苗出土了,小草也趁机钻了出来。汪群把儿子用布袋裹在背上,蹲下身子在自己的承包田里拔着草,间着苗。女儿跟在母亲的身旁,不时也弯下腰拔着草。 棉花已经没膝高了,汪群仍背着儿子,给棉花打围尖、打水杈,女儿在棉垄间嬉戏着,一会儿窜到妈妈的前面,一会儿又落在妈妈后面老远。她也好累呀,把围裙铺在垄沟里,躺在上面睡着了,太阳光透过棉枝,撒在孩子的脸上。 快晌午了,汪群总算到了地头。她直直腰,拍拍背上的儿子,儿子发出“啊,啊——”的叫声。她叫着女儿的名字“莉,晓莉——”。没有应答,她四处看着,不见女儿的踪影。她急了,沿着棉垄往回找啊,找。呵!小家伙蜷缩着躺在垄沟里,睡得正香甜,一只蚂蚁趴在她的嘴角上,舔着她流出的口水。“莉,莉,快起来,咋睡着了呢,着凉咋办!”母亲叫着女儿,心疼得泪水都快要流出来。 女儿站起来,揉揉眼睛,小手递给了妈妈。妈妈拉着女儿的手,向地头走去。背上的儿子也乐呵呵地咿咿呀呀,好像在说,“收工喽,回家喽!”…… 一天早上,天阴沉沉的,积雨云是那么的厚重,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今天不要下地了,看这天就要下啦!”思文提醒汪群。 “三沟涧那地还没整枝呢,水杈都疯猴了,不下地咋行!”汪群坚决地说。 “那孩子——” “孩子给妈看着吧,这天气咋带地去。”汪群看看女儿、儿子说。 “把雨衣带上,下雨也好遮挡点儿。” “上你的班吧,不用你瞎操心!”汪群边给孩子打扮着边说。 “天不好就会来,可别让山洪给你冲到大河里去!”思文逗趣地也像是认真地说。 “瞧你说的,哪那么严重。冲走倒好了,省得跟你挨累!”汪群有意无意地说。 是啊,妻子是挺累的,可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学校抓教学越来越紧,上班早,下班晚,也帮不上她什么忙。而且他考上了市教育学院数学系,是大学专科,虽然是函授,但多少也圆了他的大学梦。这个暑期就开学了,整个假期都要学习,地里的活就只能靠妻子了。想到这里,一份愧疚感又涌上心头。他抱了抱儿子,亲了亲女儿,深情地望了望妻子,穿好外衣,走出家门。 汪群把孩子送到母亲家,顾不得看一眼天,急匆匆向三沟涧的棉田走去。 来到三沟涧,望着窜出一扎多高的棉花杈,她焦急万分。若不赶紧打掉水杈,遇雨就会趁势窜得更高,就会影响结桃,影响产量。她思忖着,并决心不管下不下雨都要把这片地打完。 她弯下腰,双手飞快地掰着。她舍不得抬一下头,舍不得直一下腰,随着她灵巧的双手的移动,那多余的枝杈纷纷落在她身后的垄沟里。一根、两根,还有两根垄就打完了,胜利的喜悦荡漾在她的心中。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雨,她把雨衣批在身上,那不大不小的雨滴,顺着帽沿淌到了脸上,迷住了双眼。她用手背不停地擦拭着,仍不抬头地向前移动着身体。田地里干活的人们都早已跑回了家,在这雨天的田地里,就她一个人。雨下得大了起来,垄沟里也像溪流般地淌着水,裤子湿透了,脚在湿透的鞋里打着滑。垄沟泥泞难行,每前进一步,鞋子就会陷进泥里。她艰难地打着,打着,最后一根垄就要到地头儿了,她抬头望了一眼地头儿,双手又飞快地在棉棵上移动。 终于到地头了,她打掉最后一支水杈,直起了腰。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来,还没等她回过头欣赏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时,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向地头前面的斜坡滑去,一直滑到了与地头相连的山涧里。山洪不知什么时候下来的,山涧里的水已经与地头的斜坡齐平,山水咆哮着,奔涌着把弱小的她带走了…… 第三十九章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把汪群吓坏了,她张开双臂在水中划拉着,划拉着。一丛伸向山涧的小树丛被她紧紧抓住,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才爬上岸。她好后怕,因为前面不远就是山崖,山涧在那里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便向太子河方向流去。此时,漩涡激起的浪花正拍打着山崖,发出轰轰的响声。“好险!要是自己被冲到那里,撞到山崖上,可就——,”她不敢往下想,庆幸自己脱离了险境。 雨越下越大,她沿着泥泞的路,向村子走去。村头是个低洼地儿,水已齐腰深,她就在水中趟着,艰难地越过村口,来在街道上。街道也尽是水,她趟着没过脚踝的水,拖着浑身透湿的身体向家走去。 到家了,总算到家了。她进了屋,换掉透湿的衣服,寒冷立刻向她袭来,她浑身哆嗦着,上下牙咯咯地地碰撞着,赶忙躺倒炕上,拽过棉被,连头带脚包裹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寒冷消退了,可随之全身难忍的刺痒,她不赶劲儿地挠着,抓着。揭开被子,看自己的全身已遍布手指盖儿大的、扁平的、红红的疙瘩。过了好一阵儿,难忍的刺痒才减轻。她头痛得厉害,好像整个头颅都裂了开来,浑身又打起了哆嗦。她起不来了,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 思文放午学,打着雨伞进了家门。妻子那湿漉漉的衣服,蜷缩在炕上的身体,让他明白了一切。他询问了妻子几句,赶忙又打起雨伞,窜进雨帘,跑到大队的卫生所买了药。 汪群哼哼着,服下丈夫递过的药。 “叫你下雨就回来,就是不听,看把自己折腾的!”思文爱抚地埋怨着。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汪群有气无力地说。 思文顾不得再埋怨妻子,他赶紧刷锅、添柴。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端到妻子面前。 汪群爬了起来,脸依然红红的,头痛已经减轻,刺痒已经消退。她感激地望着自己的爱人,这么体贴,这么温情的爱人。她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吃着,她要赶快好起来,不能让病大发了,地里还有很多活等着她做呢!…… 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秋天到了,汪群的棉田白得比别人家的要早得多,棉花朵也大得多。汪群一整天都泡在地里摘棉花,思文放学后也到地里摘。天渐渐地黑了,黑得只能看见微微发白的棉花朵。他们摘呀摘,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天已很晚,直到带来的大布袋都装得满满的,才走出棉垄。他们把棉袋装进推车上,捆绑好,思文架着辕,汪群在车后面推,车儿滚滚向前,满载着胜利的喜悦与欢欣。 到家了,放下车子,进了屋里,他们的一双儿女都已躺在炕上睡着了。当做好饭菜叫两个小家伙起来吃饭时,却谁也不起来,任你怎样大声呼唤,仍呼呼地睡着,睡得那样香。那种情景久久地镌刻在他们的脑际,那种痛惜之情也久久地折磨着他们的心。 当秋日的寒霜刚刚降临的时候,他们的棉花全部采收完毕。因都是霜前花,所以价格比别人的高。汪群把卖棉花的四百二十元钱,全部存入信用社,这是她辛苦一年的劳动收入,也是他们的第一笔存款。她没舍得给自己添件新衣,也没舍得给孩子买斤糖果。 第四十章 教育工作是无尚光荣的,教师是知识的传承者,是智慧的启迪人。思文十分热爱教育工作,但也为自己知识的匮乏、教学方法的缺失而着急。他清楚自己的高中文化是多么的名不副实,用仅有这点儿基础来教初中班的数学课,他感到力不从心,一种求知的欲望又涌上他的心头。“若让学生得到一滴水,自己就要有一桶水。”他默默地鞭策自己。 他开始学习了。他从复习初中数学开始,到自学高中的全部数学课程。在学校里他没有时间学习,那批不完的作业,说不完的话,操不完的心使他无暇顾及。只有晚上下班回家,帮助妻子料理完家务后,才能腾出空。他常常学习到深夜,以至于在妻子的再三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本。特别是当他考上了市教育学院数学系后,更是如饥似渴。他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时间学,公社召开教师会议或片上进行集中教学研讨时是他学习的大好机会,他会利用此时向一些老教师请教自己对知识的疑惑之处。与他年龄相当的同行看见了,常递过几句讥讽的话语:“看人家思老师才干正事儿呢!”他笑以避之,不予理睬。学习让他开扩了视野,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那就是大学专科文凭,是经国家严格考试取得的文凭。 这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到处唱着春天的故事。 全县第一次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文化考试在县教师进修学校进行。思文聚精会神地坐在考场里,认真地答着卷。那是几张综合性试题,包括语文、数学、政治、常识等从高中、初中到小学的知识,他顺利的答着。这次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全县指标才三百人,而且照顾那些教龄长达二十多年的老教师,他们不需要参加文化考试,只参加业务考核就可以了,像思文这些教龄短的年轻教师才参加文化考试。就思文的公社而言,全公社三百多名民办教师,免予文化考试的二十七名,就是说他们可以自然转正,而近三百名教师需要参加文化考试,通过考试考核只转正百分之五。可见,这次考试是非常关键的,可以说是决定命运的一次考试。思文仔细地答着题,认真地检查着,生怕有一丝的疏漏。他越答越高兴,四张八开卷子都被他写得满满的。他很满意自己,几年来的自学总算没有白费,真的是有了用武之地。这次考试,思文获得全公社第二名,又经过业务考核,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在公社教师大会上,教联书记表扬了思文的学习精神,号召全体教师向他学习。 公办教师可不同民办教师,是国家的正式教师,享受着国家干部待遇,每月开着四十几元的工资,享受着公费医疗,吃的是商品粮,每月光大米、白面就十好几斤。转为公办教师后,学历又一次起了作用,就是全家转为农村非农户,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吃上了商品粮。随之,承包的五亩地也退还给了生产队,再也不用为种地操心费力了,彻底摆脱了农田劳动的艰辛。 第四十一章 原公社所在地红旗招展,镇人民政府成立大会在中学操场举行。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建制被镇政府,村委会、居民组所取代。原公社的大门旁挂上了镇人民政府的牌子。 镇文教办公室是镇人民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负责全镇二十七所学校的教育、教学工作。镇党委任命原公社文教组教研员年轻的儆玉泉任文教助理,并着手文教办的组建工作。儆玉泉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黑红面庞,是个严厉、直率、办事爽快的人。他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届的高中生,是班级的团支部书记。由于高考体检时血压偏高,体检不合格而被取消高考资格。他回乡务了农,当了生产队会计。二年后,公社农业中学任用代课教师时他被选中,也就是在那一年农业中学的代课教师全部转正,只当了半年的代课教师的他,幸运地转为了公办教师。后来,农业中学解体,他被调到公社文教组。此时,他坐在办公桌前,表情严峻、庄重地翻看着厚厚的教师名册。文教办的其他人员早已安排,都是原公社文教组的原班人马,唯有会计还没选定。原公社教育组会计年岁接近退休,他要选一个既懂得会计业务,又老实认真的人接替会计。他清楚,这会计非同寻常,掌管着教育经费的使用,非一般人莫属。首先得听他的话,不能胡乱开支,时时处处得听自己的安排;其次是嘴得严,自己决定的事儿,不能到处乱讲;再有,必须是公办教师。他翻啊,看啊,仔细地琢磨啊,好长时间了,还没有称心的发现。忽然,思文的名字令他为之一振。履历表上简略地记载着:老三届高中生,任生产队会计四年,任民办教师六年。 “咳!以前怎就没想起他呢!”他放下教师名册,一拍桌子说。 他的举动把对面桌的教联书记吓了一跳:“谁?让你这么感兴趣!”他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来,头伸向助理的桌子。 “思文。你看这个人怎样?”助理兴奋地站起身子,在屋里踱着步,语气中已透出决定的意思。 “行!行!他刚转的正,考试成绩高出别人一大截,我还表扬了他。我同意。”书记抬起头,站直了腰,附和着说。 “赶紧给下坎儿学校打电话,让黄校长来一趟!”助理拿起电话。 “哎!别急,你看都几点了,快晌午了,明天再说吧!”书记看看表商量着说。 “我可顾不了那么多!马上让他来。”助理拨通了电话,指示校长马上来。“什么事儿,来就知道了。啊——,不就是午饭嘛,你来吧,不能让你饿着,我请客!”助理放下电话。两人等啊等,觉得时间是那么长。助理几次趴着窗户向外张望,等得有些不耐烦。 半个多小时后,办公室门开了,下坎儿学校黄校长风尘仆仆进了屋。 “什么事儿?助理,书记。”黄校长四十多岁,人长得挺帅气,是个急性子人。由于教学抓得紧,对教师要求严格,有的老师记了仇,文化大革命中煽动一些毕业的学生,把他好个斗,那时他寻死上吊的,如今还心有余悸。这时他屁股还没坐稳便着急地问。他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路上都在猜测着什么事儿。 “和你要一个人。”助理严肃地说。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助理和书记早早就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学生还没上课,老师们见顶头上司来到,都喜笑颜开地迎了出来。思文也迎了出来,当然他还不知道他们的到来将影响他的命运。思文接过助理的自行车,推到办公室窗台前靠在了墙上。另一男教师也接过书记的自行车,也靠在了办公室的墙上。大家簇拥着领导走进办公室,有的斟茶倒水,有的问寒问暖。黄校长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站都没站起来,他两肘支在办公桌上,手捧着脑袋,显然很不愉快。大家哪在意学校领导的举止,他们正忙着招待领导呢! 上课铃声响了,老师们都走出了办公室,上课去了。 “喂!老黄,怎么样?想通了吗?”助理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校长的身旁。 “昨天我的态度不好,请你原谅!”助理伸出了手,移开校长捧着头的胳膊,真挚地看着校长,这是他少有的态度。 “不是,我也不好。助理,还是考虑考虑基层的困难吧,我真是舍不得他走啊!”校长一脸的无奈。 “这我知道,这学期就这样了,下个学期一定给你调来一个中师毕业生。”助理站了起来,拍拍校长的肩膀,“帮帮我,啊!文教办刚组建,用人是件大事啊!全镇的教师我都从头缕多少遍了,他是最合适的。”助理为难地说。 校长还能说什么呢?面对上级,他顶过了,但没起什么作用,一早他们就过来,这说明顶是顶不住的。他真舍不得思文,工作上他是骨干,无论给他多少工作任务他都能任劳任怨地完成,一点也不让人操心。私人关系上,学校也有派性,虽然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结束,但那些曾反对过自己的人,时不时的仍与自己唱对台戏。自思文来后就站在自己一边,支持自己的工作,他一走,自己真的少了一个力量。他搓着手,好像手被冻僵了一般。 “老黄,就这么定了,啊!你是老校长了,什么事儿能难倒你!我知道你的想法,别怕,我一如既往支持你的工作。放心吧,现在不是以前那时候了,不会再起事儿的。”书记知道学校的人际关系,真诚地对校长说。 “感谢书记理解我,我也不给领导添乱了,服从组织决定。”校长终于点了头。 “那好,谢谢你!今天就让他跟我走,快叫他来,别上课了。”助理真是个急性子,他知道,教育办好长时间没有会计了,已经影响了正常工作。 “那什么,也不能这么急啊!总得让我把他的班安排好了再走吧?”校长说。 “不行,学校怎么安排是你的事儿,人必须今天就上班去!”助理坚决地说。 “那得给我调一个硬人儿。”校长要求。 “没人给你调,教师刚安排完,我哪有人给你!”助理挥挥手说。 “那还是别调思文了!”校长又不依不饶。 “我说你怎那么死心眼儿呢!你二丫头高中毕业都二年了,不好让她来教书哇!”书记了解校长,前些日子校长还在他面前唠叨孩子工作的事,正好现在用上了。 第四十三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节又来临了,思文要去看看父亲,每到逢年过节他都不落。他想父亲,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大年初二,他提着糕点、瓶酒、水果等骑车向英家村奔去。 自思文搬走后,父亲一个人在队里住,独居了一年多。继母在儿媳家,虽然整天忙这忙那,总不闲着,但她那嘴,一天到晚不停地磨叨,因此儿媳很煩她,常给她脸色看。她自觉那里不是她久待之地,便来找父亲,想与父亲重归于好。起先父亲不同意,好好的家让她给搅散了,好好的儿子、儿媳,让她给闹走了,一想起这事儿,心里就堵得慌。怎奈她哭天抹泪,找人说和,毕竟是老夫老妻一场,不得不让父亲的心软了下来。两人在后街租了一间西下屋,去年分田到户,靠三亩承包田,日子可也过得去。 思文绕了两条街,到了父亲的家。父亲正躺在炕上看书,见儿子来到,忙坐起。 “爸,给您拜年。”思文放下兜子,哈下腰,给父亲行了礼。 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父亲抿嘴乐了。 “妈呢?”。 “她还能去哪儿,还不是去你哥家,一天到晚也不着家啊!”父亲磨叨着。 “大哥快回来了吧,今年都五年了。”思文坐在炕沿上问父亲。 “听说减刑半年,夏天就能回来。”父亲说,“我给你做饭,吃了饭再走。”父亲下了地,穿好鞋子。 “不,爸,我不饿,看到你就行了,坐下唠唠嗑,身体好吗?” “身体还行,干活也行,没有病。” “那就好,要注意身体,岁数毕竟大了,叫你去我那,你就不去,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该多好哇!” “有你妈我咋去,她跟你嫂子都处不和,跟你媳妇就能处好喽?等她死了再说吧!”父亲无奈地说。 思文没有说什么,他凝视着父亲。父亲一年来老了许多,脸上爬满了皱纹,眼睑向下耷拉着,没有了年轻时的英俊。父亲真是太伟大了,为了他这个儿子,倾尽了心血。本应享受天伦之乐,又不得以。想到此,一股辛酸的泪涌出了眼眶。 “别,恋儿,我这不很好嘛!”父亲看着儿子,心痛地安慰着。 “二哥来了吗?”思文擦了擦眼睛问。 第四十四章 镇文教办,思文正坐在办公桌前整理记账凭证,办公室的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下坎学校的黄校长带着微笑走了进来。 “你好,校长!”思文忙起身招呼并让坐。 “就你在啊,蓝会计呢?”黄校长坐在了沙发上,眼睛笑眯眯地瞅着思文问。 “上银行了,快开资了,去核对一下拨款情况,”思文倒了一杯水递给在一起工作多年的老领导。 “你一个人正好,我要向你透露一个好消息。”校长神秘地说。 “什么好消息,还得专门对我说。”思文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斜过身子探向老领导。 “学校缺一个编,我刚才向助理说要一个人,他说让我自己找代课的,我想到了你媳妇。”校长低低的声音。 还有几天新学期就要开学了,前几天思文还帮助理核对各校的人数来着,下坎学校缺一个编他是知道的,但他从未想过让妻子当教师的事。听到校长让自己的妻子当教师的话,他愣了愣神,“啊?她能行吗?” “行,怎么不行?我教过她,她那时就是好学生,又有你帮助,一准行!”校长肯定地说。 “那,助理能同意吗?”思文活了心,但又担心助理不会同意。 “先不告诉他,他让我找,我就找你了,他知道了还能怎的!”校长很自信,这件事他说了算,愿意用谁就是谁,他有权决定。 “那可太好了,谢谢校长想到我。”思文是真高兴,站起身,紧紧地握住了校长的手。 回家后思文向汪群谈及此事,“我行,看那些小孩子都能教书,我咋不行?我当过会计,当过贫宣队,教小孩子绰绰有余。”汪群自信地说。 “你行?那我考考你,拼音字母你背一遍。”思文不放心,他怕妻子不胜任工作反而不好。 “abcdefghijklmn……”汪群一口气背诵了字母表,而且一字不差。 “还真行,那你赶紧去校长家一趟,谈谈你的心情。”思文满意地对妻子说。 第四十五章 思文刚迈进办公室,还未来得及做到椅子上,收发室老王头便兴冲冲推门进来,递过一封信。“思会计,这是你的信,都来两天了,你下乡不在,就让我收起来了,今儿个不下乡了啊?” “今天不下乡,谢谢王叔。”思文礼貌地说着客气话。 老王头走出办公室,思文迅速拆开信,叔父那娟秀工整的字迹展现在眼前。 思文吾侄: 近日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落实政策了,恢复了公职,离休待遇。过去我影响了你的前途,叔叔给你道歉了。从今以后,叔再也不会影响你了,你入党、入团吧!另外,我回城了,家在城郊路三十二号,有空来串门,再也不用到派出所报告了,什么也不怕了,叔想念你们啊!…… 再见,顺致祝你爸爸好!祝你们全家好! 叔父手书 1980年9月25日 读罢叔父的信,思文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在那动乱的年代,叔父一家从城里被遣送还乡,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他头顶着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批斗、被游街,见人低头哈腰,低人一等。在生产队劳动时,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的,掏厕所、挑大粪、早晨挨家挨户齐尿。但他毫无怨言,对社会毫不怨恨,他说这是他罪有应得。想起自己被牵连的情景历历在目,初中入团时,因叔父的问题被拒之团的大门之外,还乡劳动时,也因叔父的问题,被剥夺了当兵的权利。那时自己就曾想过,叔父有什么罪呢?不就是旧社会当过警察吗?他即使有罪,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真不理解,以至于对自己的前途都失去了信心。思文最崇拜的人就是叔父。崇拜他的博学多才,擅长书画,吟诗作赋,那超凡的才艺。党的落实知识分子的政策如春风化雨,不但解放了他们那些人的精神上的枷锁,慰藉了他们的心灵,而且也解放了一大批受牵连的人。感谢党,感谢政府,还叔父的本来面目。思文认识到,时代在前进,社会在进步,祖国在一天天的繁荣昌盛。人的一生一刻也离不开社会,离不开祖国。他认识到,只有党才能拯救人民,才是人民的靠山,才有人们这越来越好的生活。他摊开纸,拿起笔,写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 叔父的落实政策,更激起了思文对解决父亲问题的渴望。他要亲自为父亲去申冤,他为父亲写了诉状,借到县教育局办事的机会递交了县法院。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早晨,思文走进办公室不一会儿,父亲便进了门。 “爸,这么早,你怎么来了?”思文有些吃惊地问。 “你看,这是县法院的传票,通知我去一趟,今天开庭审理我的案子。”父亲掏出传票给儿子看。 “啊?这么快,诉状才送去不几天就给办了。” 思文接过传票看了看,“爸,我陪你去。”父亲都快七十了,思文担心着父亲。 “那不更好了,有空就陪陪我吧。”父亲高兴地说。思文锁好抽屉,向现金蓝会计打了招呼,与父亲一起向车站走去。 十点钟光景,他们来到法院。审判员让父亲进了法庭,思文被阻在门外。他焦急地等着,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大约两个多小时,父亲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多月,法院判决书下来了,重新判决为撤销原判,宣布无罪。手捧判决书,父亲放声大哭起来,好久、好久才止住。转而又破涕为笑,他高举判决书,从屋里跑到屋外,又从屋外跑进屋里,口中大喊:“我不是贪污犯喽!我平反喽!我不是贪污犯喽!我平反喽!”多少年了,压抑的、沮丧的情绪一下子全部被释放了,这心情可想而知。难为了父亲,这个一生坎坷的人,能够在晚年时还他一个清白,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发泄吧父亲,尽情地发泄吧,把你一腔的苦水都到出来吧! 哭过了,也喊过了,父亲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如果没有当初该多好哇!孩儿呀,受害的是我,也殃及了你,爸对不起你呀!” “爸,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当初你也有错,不该那么老实,把社会看得太简单了。” “是,是,你要以我为镜子,常照照自己,千万别走错路。” “爸,法院重新判决后还得到县联社、基层供销社办理恢复公职手续,让我给你跑吧。” “好吧,那就让你费心了。” “什么话!跟儿子还客气,呵呵——”思文笑出了声。他接过父亲递来的判决书,叠好,装进了上衣兜。…… 思文到县教育局办事,顺便来到县联社。诉说了原委,递上了法院的改判书。办事人员打开档案柜,取出了父亲的档案,翻阅着纸张已经发黄了的案卷。 “啊,落实啦!好事儿。全县有十一起相同的案件,你父亲是第一个落实的。”办事人员一边做好登记一边赞许地说,接着又告诉思文:“你还得过下基层关,恢复公职得基层供销社报批,他们同意我们才能给办。” 思文听着,并未在意。 第二天一早,思文就来到供销社书记室,递上法院的改判书。屈书记接过判决书,仔细地读着:“证据不足,不足以认定,撤销原判,宣布无罪。”他抬起头,看着思文,“证据不足?就是说还有一定的证据,撤销原判,原判是免予刑事处分,都免予刑事处分了还撤销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费那二遍事嘛!不是贪污,行,就算不是贪污,那也是营业差款呐,也可以开出公职啊!咋能恢复公职呢?不行,不行!” 这屈书记思文还真不认识,虽然都在镇里工作,由于业务不同,没有机会联系,此时他只能以理据争。 “不用争了,供销社还没有因为贪污给落实政策的呢,你们准是走后门了,托人办的!”屈书记声色俱厉。 第四十七章 阴历二十八,思文买了两条烟,两瓶好酒,还有虾仁、蟹肉、两条大鲤鱼,送到了屈书记的家。屈书记不在家,他爱人收下了礼物。 大年初一,当村书记的二小舅子来家给姐姐、姐夫拜年,闲谈中聊到了此事。 “老屈是咱的铁哥们,明天我去,一准行。”内弟满有把握地说。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早知小舅子就能办,何必伤那么大的脑筋,费那么大的劲。思文好不高兴,口中一连串“那可太好啦,那可太好啦”的送走了内弟。…… 思文刚下班,内弟就进了家门。“姐夫,那事儿我同屈书记说了,他同意给落。” “啊,那可太好了,谢谢你啊!”思文感激地拉过小舅子的手,紧紧地握着。 “后天他家办事情,你去一趟,不用多花,五十、一百的就行,表示表示,给我装装脸。”小舅子高兴地说。 “好好,我一准去。” 听了这个消息,思文就如同自己转正时那样高兴,多少天来心中一直紧闭的那扇窗户被打开了,清新的空气立时涌了进来,清爽无比。 屈书记办事情那天,思文花了一百元。在别人二十、三十的随礼中,他的一百元是挺显眼的。屈书记拉住思文的手,满脸的喜悦“这是咋说的,真不好意思,你是汪书记的姐夫咋不早说啊!那事儿汪书记跟我说后就把材料报上去了,很快就会批下来。” 思文说着感谢的话,他觉得这次的屈书记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么热情,那么亲近。 两个月后,父亲恢复公职,退休待遇,并且补发了两个月的退休费。思文到供销社会计那里领了钱,又骑上自行车,给父亲送钱。 父亲接过退休费真是百感交集。他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老儿子,嘴角哆嗦着,好像有满腹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五月节,思文买了几斤肉、几样菜去给父亲过节。每到节假日,他总要拿着几样吃的东西去看望父亲,平时没有空闲,但节假日怎么也得抽点空去看看。父亲比以前胖了些,这使他很是宽慰,但看父亲的眼睛好象有些睁不开,又使他很担心。 “爸,你眼睛怎的了,不敢睁似的?”思文看着父亲担心地问。 “眼睛疼得厉害,看东西有些模糊。”父亲答道。 “你爸昨晚眼睛疼的头直撞墙。”继母补充着。 思文上前翻动父亲的眼皮,没发现什么异样。忽然他想起那年的冬天,一直没有来过他家的二哥突然来了,告知父亲眼睛痛,让他领上市里的医院检查治疗的情景。那一次,父亲左眼失明了,现在只留下一点光感。当时如果二哥不来找自己,而是直接带父亲上医院,就会赢得时间,父亲就不至于导致失明,这件事儿一直都在揪着思文的心,对二哥又多了一层怨恨。 “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可别又是青光眼,那眼已经看不见了,这眼别再耽误了。” “没事儿,不能是,不用去。”父亲捂了一下眼睛说。 “你不用怕花钱,不用你拿钱,我给你,药费公家能报销的。”思文知道父亲怕花钱,他虽然有了退休费,但没有积蓄,看病需要钱。思文也知道,供销社效益很不景气,退休费能够及时发放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医疗费的报销根本没有指望。他怕父亲不去,只能这样说。 “是嘛,能给报?那就去看看?”父亲犹豫地说。 “妈,给爸换件衣服,马上走。”思文急切地催促继母。 “这就走,啧啧,那么急啊!”继母边给父亲找衣服边说。 “越快越好,如果是急性青光眼二十四小时不治疗会导致失明的,争取时间,现在还来得及。” 思文让父亲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骑上车狠劲蹬着,向镇里赶去。 第四十九章 四十九 父亲需一个星期后揭纱布,这一个星期的护理,让思文为难了。单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确实没有空在这儿陪护,他想起了二哥。二哥、二嫂离开了家乡搬进了市里,自己辛辛苦苦盖的房子也廉价卖了,他打算永远在城里住下去,永远不回老家。为此,思文还告诫过二哥,说他的选择是错的。可二哥哪能听他的,说就是在城里捡破烂也不回乡下。 “爸,我工作挺忙的,在这儿陪你怕耽误了,我去找二哥来陪你行吗?”思文轻声问父亲。 “行,可别耽误了工作,找你哥来正好,反正他也没啥事儿。” 思文安顿好父亲,走出医院,一路步行找到了在市中心侄女开的饭店。这是个不大的便民小吃店,餐厅里摆放着七、八张四、五个人坐的小餐桌,迎面柜台上方的墙上挂着用美术字体书写的各种菜谱的价格,整个小店干净、利索。此时距晚餐还有个把钟头,店内没有顾客,显得很冷清。 “叔来了?快坐。”大侄女迎了上来打着招呼。 “你爸呢?”思文在餐桌边坐下后问。 “在后院带孩子玩儿呢。” “快找他来,有事儿。”思文急急地。 “啥事啊,这急!你坐啊,我去叫他。”侄女儿转身向后门走去。 不一会儿,二哥从后门进来。“你咋来了?”二哥与弟弟打着招呼,并露出诧异的神色。 “爸住院了,在部队医院,青光眼,今天做的手术。” “啊,咋样了?”二哥表现出关切地样子。 “不好说,七天以后揭纱布,到时候才能知道。” “那可咋整,这眼睛再瞎了,咋伺候啊。” “瞎了也得伺候,要不是你耽误了时间,爸的那眼也许不会瞎!”思文埋怨地说。 “我那会儿不是困难嘛,再说我也不懂啊,都过去了,还埋怨啥?”二哥也有些后悔当初的事儿,脸红了起来。 “医生说还行,幸亏来得及时,手术做得挺好的。”见二哥难为情的样子,思文给了他定心丸。 “那就好,那就好。”二哥的情绪转为平静。 “我班上挺忙,你来陪爸吧。”思文转上正题。 “好,你上你的班吧,爸就交给我了,一会儿我就去,放心吧!”二哥爽快地答应着。 “天快晚了,今夜我在这儿,明天你给爸送点吃的,我明天一早赶回去。”思文向哥哥交待着,起身走出饭店,回到医院。 第二天一早,思文向父亲说他要回去上班的事儿,父亲点头,并催他早点走,不要耽误工作。“一会儿二哥来给你送饭,这几天他来陪你。”思文交待着,依依不舍地走出病房。…… 今天是父亲拆线的日子,思文来到医院的时候天才刚亮。他轻轻地走进病房,见父亲一人在病床上坐着。 “爸,我来了。怎就你一个人,二哥呢?” “始终也没来呀!你侄女来的,这几天都她给送饭,然后就走了。”父亲摸索着下了床,摸索着拉住儿子的手。“他不来更好,我自己不也过来了嘛!”父亲微笑着说。 二哥明明答应好好的,不来陪也罢,怎么就连看爸一眼也不来呢!让爸一个人在这儿,连个亲人也没有,孤孤单单的,也不知爸是怎么自理的,思文的心中一阵阵地难受。“明儿我就问他是怎回事儿!”思文声音有些颤抖。 父亲听出了儿子的意思,忙阻拦:“别去问他,他来是尽他的孝,不来就算了,我这不是挺好的嘛。父亲平静地说。 “爸,九点多钟才能揭纱布,现在感觉怎样?” “没啥感觉,也不疼,也不痒,就盼着早点把这蒙眼布拿掉呢!” “来,爸,这是汪群给你包的饺子,我给你热一下,吃点。”说着,思文打开背包,取出饭盒,打开盖儿,拿起暖瓶上水房打了热水,往饭盒里倒了点热水。待了一会儿,又重复了几次。饺子被热水烫热了,他又空干了水,一个个喂给父亲吃。看得出,父亲吃的是那样香,那样爽。 九点十分,护士来病房通知父亲做好准备。思文搀扶着父亲来到处置室。医生小心翼翼地拆去蒙住父亲眼睛的层层纱布,最后一层纱布被拆掉了,父亲却没有睁开眼睛,思文的心揪了起来,医生也愣了神儿。 “爸,睁眼睛啊!”思文近乎在喊。 父亲的眼皮动了几下,终于睁开了,“看见了,我看见了!”父亲迫不及待地喊着。“这多天,这眼总闭着,都不会睁啦!哈哈哈——”父亲高兴地说着,起身向医生谢着、谢着。 父亲的眼睛保住了,虽然只一只眼睛,但光明永远属于他,属于这个一生坎坷、饱经风霜的老人。 给父亲治病花费一千多元,思文说是供销社给全部报销了。他瞒过了父亲。 二哥没有去护理父亲,思文后来找他理论时才知道,原因是二嫂与父亲积怨太深,她吵着、闹着,不许去护理。“我也没办法!”二哥无奈地说。 第五十章 五十 “叮呤呤……”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正坐在办公桌前打算盘的思文下了一跳,以至于手跟着抖了一下,算珠也随着动了位置。他迅速拿起电话:“喂,您好,请问……” “恋儿,是我。” “二哥?是你吗?”思文听出了二哥的声音。 “是我,我在本溪,姑姑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思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声音大得像吼。 “你冷静一下,这是真的,发生了交通事故,明天火化。你快来吧,我到车站接你。” 思文手握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电话里“嘟嘟”的忙音使他慢慢地清醒了过来,他放下电话,坐在那里发呆。他不相信,他不相信疼爱他的姑姑会突然死去。去年,他在办完父亲落实政策的事后,曾去过姑姑家,把父亲落实政策的事告诉了她,当时姑姑和姑父都高兴得不得了。看到姑姑那么健康的身体,思文也着实欢喜了些时日,他在内心默默地表示,将来姑姑老了的时候要孝敬她,常去看她,给她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以表达姑姑对自己的关爱之情。然而,她怎么能这么快就走了呢?思文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把算盘和账本收进抽屉,看了下手表,时针指向十四点三十七分。开往本溪的火车是十五点十分,正好自己可以赶过去。他又拿起电话,给下坎学校打了过去,告诉妻子自己去本溪的事。 思文坐上了开往本溪的火车。随着火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姑姑的形象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姑姑啊,难道再也看不到您了吗?再也得不到您的关爱了吗?他泪流满面,神情恍恍惚惚,头脑昏昏沉沉,沉浸在对姑姑的无比思念之中。 ……,…… 一所破旧的房子里,姑姑走了进来,是来看正在怀孕的母亲的。恋儿倚在母亲的身旁,生生地看着这位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女人。 “快,叫姑姑!”妈妈拉着恋儿,命令般地。 恋儿扭过小脸:“不,不叫!” “这孩子,咋不懂事儿呢,姑姑来了咋不叫一声呢!”妈妈责怪着,拽着恋儿的衣袖。 “不叫就不叫吧,恋儿还小着呢,是吧?”姑姑逗着,从兜子里拿出了一把糖果,弯下腰,递了过来。 小恋儿怯怯地,张开小手。 “吃吧,姑姑给你买的,快叫姑姑。” “姑,姑姑——”小恋儿终于叫了声姑姑。 ……,…… 幽暗的小屋里,只一盏小油灯的光在昏暗中摇曳。姑姑坐在母亲身旁,借着小油灯微弱的光,欣赏着妈妈绣的花枕头。 “快吹灯,快吹灯!费油,费油!”小恋儿不停地催着、喊着。 “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儿,没看见大人在看东西吗?”妈妈责怪着。 “好恋儿,是姑姑来了嘛,咋能不让点灯啊?看,这枕头多漂亮啊,给你喜欢吗?”姑姑逗着恋儿。 “不看,不看——”小恋儿鼓起小嘴:“噗——”灯灭了,小屋陷入黑暗之中。 ……,…… 本溪姑姑的家。小恋儿第一次来姑姑家,他刚十岁,二哥带着他来的。他有点怯生,拘谨得不敢动。 “恋儿,不记得姑姑啦?忘了?” 恋儿望着这既慈祥又可亲的姑姑使劲儿点点头。 “恋儿,听着——”姑姑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捧起他的手,“姑姑啊,就像你的爸爸,你的亲妈妈一样疼爱着你,是你最亲的人,知道吗?” 恋儿又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姑,叫了一声“姑姑!”并将头贴在姑姑的怀里。 ……,…… 这一次,恋儿自己去的姑姑家。早上,姑姑从被搁里掏出存折,对小恋儿(不,他已经十五岁了)说:“跟姑上趟街”,恋儿跟随姑姑走出家门。 储蓄所里,姑姑站在玻璃窗口前,从玻璃小洞递进存折。一会儿,几张钞票和存折递了出来。姑姑数了数钱,连同存折装进布袋里。 副食商店售肉柜台前,姑姑递给售货员肉票和钱,售货员麻利地称好猪肉递了过来,姑姑接过肉和找回的零钱,又到蔬菜柜台买了芹菜和大葱。姑姑把买来的东西拎在手里,恋儿跟随姑姑走出商店。 一帘一帘的饺子放进哗哗开的锅里,姑姑用漏勺搅动着。饺子漂浮上来,被盛在盘子里,端上桌。恋儿和姑姑的全家人一起,分享着美食的快乐,而此时姑姑已累得斜靠在炕柜旁。 ……,…… 汽车站,姑姑递给恋儿钱。 “我不要,我有。” “快拿着,都上初中了,买点书啥的,多学点知识。”姑姑硬把钱塞进恋儿的衣兜。 汽车开了,姑姑跟着车跑了几步,手背在眼睛上擦拭着。 ……,…… “给你三哥写封信,他那地儿武斗得挺厉害的,让他小心点,千万别出事儿。”姑姑惦记着上高中的侄儿,嘱咐着大女儿给思文写信。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写。”大女儿宝珠应答着。 ……,…… 姑姑的家,思文和未婚妻走了进来。 “啊,思文来了,这是——” “这是我对象,叫汪群。”思文答着,汪群向姑姑行了个礼。 “好哇!多好的姑娘啊,快坐,快坐。”姑姑用毛巾擦拭着炕沿,挽着汪群的手,让她坐了下来。 汪群打了几声喷嚏。 “感冒了吧,快把这药吃了,别大发了。”姑姑递过药和水杯,看汪群吃下药去,满意地笑了。 ……,…… 一阵刺耳的汽车刹闸声,一位中年妇女倒在血泊中。 “不,不是姑姑,不是姑姑……,”思文叫着,喊着,向出事地点跑去……。 是火车进站的刹闸声惊醒了早已泪流满面的思文。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 火车缓缓地驶进本溪车站。思文抢先下了车,分开人流,向出站口跑去。二哥在出站口等候多时了,见到弟弟,挥着手。 思文交了票,走出站台。随二哥来的还有大表弟福来。“是真的吗?”他还带有一线希望。 “是真的。三哥,咱谁也没想到,眨眼之间妈就走了,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跟咱说。”福来脸色阴沉,看得出来,他的眼泪早已哭干。 “姑父呢?他怎样?”思文惦记着姑父。 “姑父还行,还挺得住,咱走吧,大家还等着你呢。”二哥说。 在返家的汽车上,福来告诉姑姑是被骑自行车的人撞倒的,正巧头跌在马路牙子上,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还没来得及抢救就走了。遗体在殡仪馆里,明早到殡仪馆送行。思文已听不进去了,他的眼睛早已模糊,喉在哽,心在痛。 还是那幢房子,还是那个小院,那是思文熟悉的占据心灵中重要位置的地方。花圈摆满了院子和大门两侧,鲜花丛中,姑姑的遗像摆在正中。看见那慈祥的,略带微笑的姑姑的照片,那被压抑的情绪霎时迸发了出来,他跪在姑姑的遗像前嚎啕大哭。他要把所有对姑姑的爱,对姑姑的思念融在这哭声和泪水之中。是啊,是姑姑弥补着他失去的母爱,是姑姑实现了他复学的梦,他还没来得及报答姑姑的恩情,还没来得及孝敬姑姑,姑姑就这样急切地离开了,怎能不让他心痛,怎能不令他伤心。几个表弟、表妹过来和他抱在了一起,哭声久久不停,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姑父从屋里走了出来,拉起泪人般的侄儿。“恋儿,你来了,来了就好,不要过于悲伤,你姑有福啊!一点儿也没遭着罪。”他表情严峻,丝丝哀痛停留在眉宇间。 “姑父,您要挺住啊!”思文找不出更好的安慰的话。 “我挺得住,挺得住。” 思文搀扶着身体略微前倾,脚步蹒跚的姑父进了仍很下窖的那个小屋。室外,那声音不太大的哀乐,一遍遍地播放着,将人们的心紧紧地锁在这悲伤氛围之中。 人,为什么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仅仅一次小小的意外事故,就可以要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什么会出事故?如果人人注意自己的行为,平平安安的该多好哇!那世界不就没有伤痛,尽是快乐了么! 第二天,思文与表弟表妹及众亲友一起为姑姑送行。姑姑生前说话和风细雨,处事细腻谨慎,她的一生之中从来都没同别人争执过,那样礼让,那样谦恭。姑姑走时就如在世时一样,面容慈祥而平静,那神态就如同熟睡了一般。姑姑啊姑姑,您要走好啊,您是个好人,您会上天堂的,会享受到上帝的恩典。 送走了姑姑,思文又回到他的生活之中。人生就是这样,逝去的便永远的逝去了,活着的仍要面对生活,而且要生活得更好,这才是对逝者的最好告慰。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 仲夏,天气似乎比往年炎热许多。还是早晨刚七点多钟,天就闷热的让人难以忍受。思文骑着自行车,在通往镇政府的公路上疾驰,虽然车带着风,但还是使他汗流浃背。他不时用手背挥着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汗水。他要赶紧到班上去,全镇公办教师调改工资审核工作要尽快结束,过几天就要到县里审批。 “你骑得好快啊,费好大劲儿才追上你。。”一个铜铃般的声音飘了过来,随之车子也与他的车子并了齐。 他扭过头,啊?是雨晴!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两只胳膊也直直地扶着车把,粉红色的短袖衫被风吹得向后颤颤地抖动,雪白的皮凉鞋在半新的自行车的脚蹬上翻动。 他放慢了车速,雨晴的突然出现使他倍感惊讶。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脏突突地在加快跳动。十几年没有见面了,雨晴还是那个样子,容貌几乎没有改变。依然是白净的脸,高高的鼻梁,只是扎着小辫的长发变成了短发,显得十分秀气。 “你,怎么是你,你好吗?”他找不出合适的话语问候。 “是俺,俺有啥好的,倒是你挺好的,转了正,又升了官儿!”雨晴言语中流露出赞许,也包涵了一分挑逗。 “你不是给韩家岭铁矿一个工人了吗?怎在这?”思文知道他结婚的第二年她也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工人,当时自己家刚刚搬迁,对于她的归宿内心也替她高兴过,祝福过,比嫁给自己强多了,自己是朝不饱夕,人家是生活无忧。 “离了!”雨晴爽朗地大声说。 “什么?离了!怎离了呢?”他侧头望了一眼雨晴。 “一言难尽!”雨晴紧蹬了下脚蹬,超过了思文的车。 “那,你现在干什么呢?”他紧蹬几下追上雨晴。 “在水泥厂医院做点事儿,知道你在政府上班,经过你们村子时,就盼看到你,今儿个才见着。”雨晴又放慢车速,两车并驾齐驱。 “那,你的孩子呢?”他关切地问。 “一个小子,归他爸了。” “离多长时间了?” “好几年啦!” “自己一个人行吗?” “咋不行,哈哈,这不很好嘛!” 雨晴说完狠劲儿蹬了几下车子,车子飞也似地窜出去好远。思文没有去追,望着雨晴的背影。看得出来她虽然回答得挺干脆,但语调中流露着一股酸涩。看她的身体还是挺健康的,至少没有以前自己想像的那样。当时自己是不是猜忌太深?这难道就是缘?我们没有缘?他的心里蓦然涌出一丝怜悯,哎!听说她都好好的,怎又离了呢?她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啊! 他边向前骑着车边想着与雨晴相处的一幕幕,眼睛一直盯着雨晴的背影,盯着她骑上镇政府门前的大街,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 几天来,思文都在忙。首先是审核完了全镇二百多名公办教师的工资。把每个人的工资增加审批表填好,又登记好花名册,绘制好总表。再就是带上所有人员的档案到县教育局、人事局审批,他请教联书记和教学视导员帮自己。那是二百多个档案啊,自己一个人拿不动不说,若是给弄丢了一个,那可是大事,所以一个人是万万不行的,非别人帮忙不可。这不,昨天用了一天的时间,才全部审批完毕。这件事完成之后,着实让他舒了长长的一口气。人闲了下来,雨晴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自那日上班时见面,听了她的遭遇后,既同情,又惦念,那时太忙了,无暇顾及,今日总算倒开了空,他要去她的医院看看她。 水泥厂医院在距镇政府约四里路远的水泥厂区。这是一家国营水泥厂,厂子挺大,连工人带家属有万余人。而且俱乐部、浴池、商店、医院、学校等设施齐全。思文顺着山坡的林荫路,向厂区走去。当年二哥就是在这读的中专,二哥领他到俱乐部看电影,到浴池洗澡的情景又浮现在脑际。时间流逝,斗转星移,学校早已黄矣,二哥也不同当年,可厂区还在,且规模日渐扩大,高楼日渐增多。前面的三层楼房就是医院,那楼顶挂的鲜红的十字,那么显眼,远远的就看得见。多少年了,至少他到镇里工作后,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走进医院,那种特殊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左瞧瞧,右看看,他在寻找,寻找着昔日曾相恋过的人。没有,没有雨晴的影子。他在一楼、二楼各转了一圈,患者很少,医生独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报纸。收款处、药房里工作人员也都闲坐着。他后悔当时怎就没问她在做什么工作,让他找得这么费劲。还有三楼没看,三楼可不是诊区,而是医院会计、医政人员、医疗档案管理人员工作的地方。她怎能在这呢?按她的条件也就是个临时工,做点洗洗床单、做做饭或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他不抱希望的慢悠悠地跨上三楼的楼梯。三楼的各个办公室都紧闭着,显然这里不可能有她,他返身往回走去。 侧面的房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啊,是雨晴,是她,那个俊俏的有点调皮的小女孩儿。怎么,她的个头长高了,原先与自己高矮不相上下,可如今明显地比自己高了许多,而且显得如窈窕淑女。 “啊,是你呀,听见脚步声,就出来看,原来是你!”雨晴兴奋地张开了手,又觉得有些失态,立马又把手放了下来。 “你怎在这啊,让我好找。”总算找到了,令他如释重负,高兴地说。 “快进屋,就俺一人儿,挺方便的。”雨晴让着,并大打开了门。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 思文进了屋,雨晴跟着也进了屋。室内摆着两张办公桌,靠墙摆着两个卷柜,一个保险柜,靠门摆着一对沙发。他在沙发上坐下。雨晴拿起暖瓶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 “喝口水,累了吧!”关切的问候。 “不累,不渴。”他回答着,看着雨晴,“你怎在这?做什么工作?” “猜不出吧,现金会计!看,这卷柜是俺的,保险柜是俺的,这张办公桌是俺的。”雨晴兴奋地介绍着。 “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么好的工作?”思文不解地问。 “告诉你吧,俺家也落实政策了,俺爸是这水泥厂厂部下放干部,去年落实的,他年岁大了不愿回厂,和俺妈还在堡子住。俺,还有二弟回了厂子,所以俺就摇身一变成工人啦!”雨晴停了一下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厂部派俺进修学习,俺就学了会计,回来后就分配到医院了,就这么回事儿。”她高兴得忘乎所以,毫无保留地解开了思文的疑虑。 “这可好,这可好啊!”思文高兴地站了起来,“向你表示祝贺,这几天我还替你担心来着,看来没必要了!” “替俺担心?你能那么在乎俺?”雨晴想起了从前,眼睛有些湿润。 “哎,那你怎又离了呢?”思文岔开话题。 “唉!命啊——”雨晴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顷刻流了出来,用断了线的珍珠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思文难为情地看着她。雨晴掏出手绢揩着眼睛,坐到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并示意让思文也坐下。 “你结婚的第二年,经人介绍,嫁给了那个人。他是独生子,论长相,他比你强。论文化,他不如你,小学不到。家庭很好,富有。能找这样的人家当时也觉得知足了。”雨晴边揩着眼睛边向思文诉说她的经历:“结婚后,他的毛病就一点点儿的暴露出来。喝酒,整天喝,说也不听,喝多了就耍酒疯,骂人,打人。不瞒你,他儿子有点像他,傻不楞登的,可能就是他喝酒留的。”雨晴慢慢讲述着,她不哭了,恢复了平静。“更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脾气太大,不管好话赖话,不遂他的心就骂人,就动手,经常挨他骂,挨他打。看这——”说着,雨晴挽起袖口露出片片伤疤。 “还有这样人,真是的!”思文攥了攥拳头。 “他爸他妈的话从来就不听,都是从小惯的!”雨晴气氛地说,“这样的日子多暂是个头啊,俺这辈子不能就这样让他给毁了。爸妈让俺忍,俺忍不了,扔下刚满周岁的孩子,跑回娘家。他来俺家又是起誓又是发愿,当着爸妈面给俺下跪,说一定改,一定改。没法,俺又跟了回去,可没过几天还那样!‘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就这样,俺就总跑娘家,他就总去接,总承认错误。记不得了,可能十多次吧,他也没脸。俺看他改不了了,就再也不回去了,一直到办了离婚。” 雨晴讲完了她婚姻的挫折,丝丝怜悯习上思文的心头,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同情她的遭遇。特别是这么好的女人不知道去珍惜,真让人可恨,离了就对了,这样的人不配雨晴。 “恋哥,嫂子对你好吗?挺贤惠的是吧?”雨晴看着思文的眼睛认真地问。 “很好,挺贤惠的。当初我伤害了你,向你表示歉意,但你的这份情感始终珍藏在我的心里。”他认真地对雨晴说。 “谢谢你始终记得俺。”雨晴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毕竟我们同村,还有那样一段缘。记住,要好好生活。”。 “谢谢,有你这些话就够了。”雨晴深情地望了望思文。“恋哥,对不起,俺还喜欢这样称呼你。”她不好意思地停住话头。 “没关系,本来我就比你大嘛,叫哥哥正合适。” “俺觉得叫恋哥亲切,爱这么叫。哈哈——”雨晴破涕为笑。“你知道吗,俺没病,以前跟你说就是不信。这次回厂体检是非常严格的,俺都顺利过了关。那次是得了重感冒,肺部感染,把你给吓的,立马就和俺黄了。”她似有些责怪的表情。 听了雨晴的话,思文涨红了脸。他感到很内疚,他真的伤她很深,尤其在她生病需要安慰的时候,却决然离开了她。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悔。“你挺恨我的吧——”思文为以前的事感到内疚。 “恨啥?不恨,人各有志嘛!”她停了一下,“再说,也恨不起来。” “都怪我啊,你骂我吧,打我吧,这样我会好受些。” “咳!打、骂又有啥用?不提它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真的,俺始终没有恨过你,没骂过你,俺俩是缘分不到。”雨晴直视思文的眼睛动情地说。“当时你家穷成那样,今非昔比了,看到你出息了真为你高兴。” “人活着就要奋斗,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你可不要就此满足,还要有更大的追求,能听到你进步的消息是俺最高兴的事。”雨晴搓着手,眼望着思文又动情地说。 “谢谢你,我一定会更加努力的,你也要努力,起码要有个家。”他关心着她的未来。“家,还要啥家呀,唉!一个人也挺好的,俺是单身的命,下半辈子就自己过喽!”雨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哪成呢,慢慢来吧,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儿,我会关注你的,有合适的给你物色物色。”思文微笑地看着她,认真地说。 “除非和你一样,哈哈——,不然俺是不会同意的。”雨晴又直视思文的眼睛。 “我有什么好的,伤你那么重,从这点上你就应该把我彻底忘掉。”思文也直视雨晴的眼睛。 “忘不掉啊——!真的,爱一个人容易,恨一个人难啊!”雨晴移开目光,抬起头望着天棚,眼里闪着泪花。 他们唠哇,聊哇,谈理想,谈未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磕,不知不觉已日渐中午。 思文起身告辞,雨晴挽留不成送思文下了楼。 “要记住我的话,有事来找我。”思文看了眼雨晴。 “会的,不能少麻烦你。” “什么话,还麻烦麻烦的客气什么?” “这是俺的宿舍,礼拜一到礼拜五俺就在这住,星期六下班后回妈家。”雨晴指着医院后院的一栋房说。 思文看了一眼宿舍,又担心地问:“你一个人回家啊,黑松岭那块儿树木狼林的,你不害怕呀!” “怎不怕,没那大坡还行,到那儿还得推着车上坡——”雨晴娇柔地说。 “那你以后回家就约我一起走,也是个伴嘛。” “那不更好啦!”雨晴看着思文的眼睛。 思文走出医院,上了门前的马路。回头望去,雨晴还站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望着他,挥着手。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 星期六,思文下了班,推着自行车,走出镇政府大门。雨晴正站在大门旁手扶着自行车把。她等他多时了,她牢记着约他一起走的承诺。 “等多久了?怎不进屋啊?”思文关切地问雨晴。 “没多久,就一会儿,走吧。”雨晴应答着,调转了车头。 他们开始一前一后地骑着,等出了镇子,行人减少了,便并驾齐驱。互相聊着一周来各自发生的事情。边骑边聊,不觉一会儿便到了黑松岭山前。岭上的山路好陡、好长,路两侧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松林,如果一个人来到岭上,真有点瘆得慌。过去路很窄,只有两辆马车并排那么宽。经过几次修路降岭,路面加宽了,也好走了些,但自行车还是任何人都骑不上去的。思文和雨晴并排推着车,边聊边上到了坡顶。 “跟你在一起走真好,一点也没害怕。”雨晴歪着头看了思文一眼,“那天,天都快黑了,就俺一人儿上这岭,就走到这儿,一只松鼠“嗖”地从车前窜了过去可把俺吓的啦!” “以后就好了,有我陪你,保证不让你吓着。”思文兴致地说。 两人下了坡,又骑上车,并驾齐驱。不一会儿便到了思文的下坎村。 “俩人边唠边骑,就是快。”雨晴意犹未尽。 “可不是嘛,说说笑笑还不累。”思文随声附和,“要不我再送你会儿?” “那可不用,前面也没有岭,怕啥?”雨晴边骑边说。 “那不还有西岭嘛,不害怕?”思文关切地问。 “那儿俺可不怕,岭又不陡,一直可以骑着车,又没有那么密的树林。”雨晴自信地说。 “那好吧,下星期见。” “下星期见,拜拜——”雨晴向思文莞尔一笑,猛蹬了下脚蹬,车子向前驶去。…… 从这以后每到星期六他们便一起走,各自都有着轻松愉快地感觉。 又是星期六,刚三点多钟,雨晴来到思文的办公室。思文难得清闲,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报纸,见雨晴进来忙站起身。 “恋哥,今儿个早点走呗,俺想看看岭上松林里有没有蘑菇,采回去点儿,你陪陪俺呗!”雨晴看着思文,铜铃般的声音震荡着他的心。 “还没下班嘛,还有一个多钟头呢!”思文有点为难,他是非常守点那种,从不晚来早走。 “求求你啦啊!你又没事儿,坐着也是坐着,好恋儿哥——”接着娇柔地拉着思文的手。 “那就为你破例一回啦!走吧——”思文锁好办公桌,和雨晴走出办公室。 二人来到黑松岭的岭上,把车子放到路边锁好便上了山。和煦的阳光照在那幽深的松林里,斑斑斓斓。 雨晴几步窜进松林,仔细地扒拉着草丛,“哎——,找着了!哇——,这大个啊!”她举起蘑菇大声喊着。 “哪呢?真有哇,我看看——”思文忙窜过去,从雨晴手里接过蘑菇,“这大个呀!你可真行,我怎找不到呢?” “得仔细找,别心不在焉的,哈哈——”雨晴逗趣地乐着,那粉白的脸泛起了红晕。 长得真美啊!思文注视着雨晴,心中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看啥呢?不认识俺呐!快采呀!走,到那边去看看——”雨晴挽过思文的手,向密林深处走去。他们不时哈下腰,扒开草丛,捡起那鲜嫩的蘑菇。思文把蘑菇递给雨晴的手里,两手相碰,他感受到久违了的惬意,似与徐光相恋时第一次触碰她的手的那种感觉。 “嘎——嘎嘎——嘎——”一只野鸡被他们惊起,扑啦啦飞向山里。 “哎呀妈呀——吓死我啦!”雨晴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思文,蘑菇也洒落在草丛里。在这柔软的身体贴紧思文的瞬间,他的脸有些发胀,心在扑腾扑腾地跳啊——,跳,那声音自己都听得见。他不如得想起当年向徐光的抽屉里塞字条的那一刻,那次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这第二次不同寻常的心跳,使自己有了种新的感觉。 一阵儿搂抱之后,雨晴慢慢地松开双手,红着脸,瞟了一眼思文,低下头去拾洒落在草丛里的蘑菇。 还真别说,他俩还真采不少,感觉一会儿功夫就装满了雨晴带来的塑料兜。 斜阳夕照,树影婆娑,林间幽静,空气清新。这是大自然带给他们的美好环境,是老天安排他们在一起的一次邂逅。…… 天近黄昏,雨晴仍意犹未尽,在思文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随着下了山。 “坐会儿吧,都累死我了!”雨晴娇柔地坐在停放自行车旁的长条石上,并拉过思文坐在她的身边。她的头斜靠在思文的肩上,继而又慢慢地滑下,上半身躺在了思文的怀里,眼睛微闭着朝向思文的脸。思文没有动,看着这张秀美的脸,血液沸腾,浑身炽热。他愿意她这样,从中他重新找到了满足感,他陶醉在了这梦幻般的意境中。 大道上有人走了过来,惊醒了思文的梦境。他推了推雨晴,“快走吧,天快黑了!” “好吧——”雨晴站了起来,深情地望了思文一眼,不情愿地抓起自行车。…… 回到家,思文无心拉肝,径直躺在炕上,雨晴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真也奇怪,当初相处那会儿,怎就没感觉呢?那时看她哪哪儿都带有病态,现在也是她,怎就看不出有病了呢?她的肩也不溜啊,那乳房隆起得既不高也不低,胸部也不扁平啊?容颜是那样的秀美,秀美中带有孩童般的稚气。哎!过去怎就没注意呢!这真是容易得到的却不知道珍惜,明知不可能的欲望却苦苦追寻,人呐,有时是真的不知道好歹啊!他不由自主地与妻子比对。从各方面来说都不次于自己的妻子,从身材上来看,妻子与她可不能比拟。妻子个子矮小,人家大个苗条。再有,她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情趣,使他愉悦,妻子可没什么情趣可言,总一本正经的样子,照雨晴比,总觉得她少点什么…… “想啥呢?闷闷不乐的,咋地啦?”妻子向躺在炕上的思文问。 “你别总咋咋啥啥地,用点标准音行不?还当老师呢,真是!”思文不耐烦地说。 “我妈上课时也不那么说啊,教我们都怎么地,什么地。”女儿在一旁向着妈妈。女儿上三年级了,从一年到现在都是她妈妈教她们的班。 “冲啊——,杀呀——”“咣当”门开了,儿子挥着木板削成的片刀跑了进来。 “小声点,这么烦人!”思文大声地申斥着,头却没抬一下。 “今儿个是咋的了,像吃了枪药似的!”妻子没有改口语。 “不咋地,就是烦!”思文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手臂压在额头上,遮住上半边脸。…… 第五十五章 五十五 又到下班时候了,思文推着车在政府门口站着。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要等雨晴,等她来了好一起走。怎还没来呢?他有些着急,频频提起手腕看表。西边的天空明显阴了上来,得快点走,别挨了雨啊!他这样想着,更加焦急起来。收发室老王打开玻璃窗向他喊,“思会计,电话!”他赶忙将车子靠在大门旁,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窗前,隔窗拿过电话,眼睛瞅着大门外。“啊?是你呀,怎还没来?啊?去你那,啥事儿?好,好,这就到。”是雨晴的电话,让他去她那儿一趟。他放下电话,谢了声老王,便骑上车子向水泥厂医院赶去。远远的就看见雨晴站在医院大门口向他挥着手。她穿着浅粉色的连衣裙,更显得线条优美。 思文到了近前,下了车。雨晴如蝴蝶般飘了过来,接过自行车,向她一整天都在渴望见到的人微笑着。 “什么事还得我到你这儿来,看天快晚了,快走吧!”他有些着急地催着。 “急啥啊——”她不等他表态,便推着自行车向医院的后院走去。 医院座南朝北,后院一栋平房的东侧是医院职工宿舍,只有两小间,多说十五平方米大小。宿舍东侧开门,进门就是厨房,左侧挨门是两扇对开的木制立扇窗户,靠窗摆放着一张旧长条书桌,上面放着炉盘,桌旁放着一个液化气罐。靠西侧摆放着病房用的小柜,里面装有盆碗等用具。还有一个水缸,自来水龙头冲着水缸口。房门对着里屋门,里屋南、北靠墙各摆放着一张床,西侧摆放着两个小衣柜和一张办公桌。雨晴住南面的床,床头朝西,坐在床上就可以在办公桌上写字、吃饭。北面开着两扇对开的窗,靠窗台是一个儿科护士的床。思文来过几次,对这里的环境并不陌生。那日,雨晴带他来时,那个小护士也在室内,见思文来便“你们坐,你们坐”表情异样地离开了,她还以为雨晴带了男朋友来,弄得他挺尴尬的。 雨晴将车子靠在门口的墙上,打开房门拉过思文进了里屋。啊,这是怎么了,办公桌上摆满了一盘盘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你这是干什么?”思文不解地问。 “请你吃饭呗!”雨晴含情脉脉。 “请我吃饭,为什么?”思文还是一头雾水。 “告诉你吧,今天是俺的生日,请你来和俺一起过。”雨晴兴致勃勃,双手搭在思文的肩膀上,胸脯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好啊,那我太高兴了!”思文疑窦顿开,挪开雨晴的双手。 “你先坐,俺再炒俩菜。”雨晴说着脱下连衣裙,露出洁白的半袖背心儿和带有黄白条纹的紧腿儿短裤。 “那你先炒菜,我去去就来。”思文向门外奔去。 “干啥去,你——”雨晴向思文喊。 “你别管了,一会儿就回来。”思文答着,早已窜出门外,推起自行车,向街上奔去。 第五十六章 五十六 一刻工夫,思文提着蛋糕盒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室内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灯,使由于天暗而导致室内的过早昏暗明亮了起来。不知什么原因,窗户都让雨晴关上了,还拉上了窗帘,电风扇却开着,悠悠地扇动着阵阵凉风。 “你屋的同伴呢?怎还没回来?”思文手提着蛋糕,眼睛望着正在盛菜的雨晴问。 “啊,那个护士小钱啊,人家要结婚喽!前天就回娘家了,得十天以后回来。”雨晴盛好了菜,边把菜盘放到桌子上边看了眼思文手里拎的蛋糕。“啊——,好鲜艳啊——,这花,像真的!”接过蛋糕,看着蛋糕上雕琢的牡丹花。她揭开盒子套,把蛋糕放在桌子中央。“谢谢你!”雨晴忘情地望着思文。 “快吃吧,天有点阴,吃完了早点走,可别下了,回不了家了。”思文急切地说,不等雨晴让座,便做到了她的床上,拿起桌上的筷子。 “就知道家家的,就不能多陪陪俺!”雨晴嗔怒地说着,坐在了他对面。 “好好,陪你,别生气,啊!”思文陪过笑脸,“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看着雨晴大声地唱起来,双手挥舞着。把个雨晴逗得“咯咯”直笑。 “好了,别唱了,快吃吧!”雨晴用刀子切了一块蛋糕放在思文的碗里。思文从雨晴的手里要过刀子也切了一块蛋糕放在雨晴的碗里。 “好,让我衷心地祝福你生日快乐!”思文用筷子夹起蛋糕。 “谢谢你能来陪俺,还给俺买蛋糕,祝你步步高升!”雨晴也夹起蛋糕。他们各自把蛋糕送到自己的嘴里,香甜立刻包裹了两个人。 “你看,俺都忘了——”雨晴似乎刚刚想起什么来。她弯下腰打开办公桌下面的柜门,拿出一瓶香槟酒和两个玻璃杯,打开酒瓶盖儿,倒了满满两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思文。“来,干了这杯!” “我不会喝酒。”思文没有接雨晴递过来的酒杯。 “俺知道你不会喝酒,这是小香槟,非常低度,跟饮料差不多,喝多少都不会醉。”雨晴解释着。说着自己先泯了一小口,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思文。 “好,我喝。”思文端起酒杯,看着雨晴的眼睛,也慢慢地押了一口。 “这就对了。”雨晴欢喜地舞动一下端着酒杯的手,酒也溅出来一点儿。“恋儿哥,俺俩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了,还记得吗?在俺俩订婚后的二年时间里,在俺家,在你家,多少次同桌共餐啊,可是……”雨晴声音有些颤抖,但眉宇间露出一丝快意。 “都怪我。”思文移开目光,眼神里带着忏悔。 “为了俺俩再次一起同桌共餐,干了这杯。”雨晴再一次举起手中的酒杯。 “好,也为了你生日快乐,干杯!”思文也举起酒杯,向雨晴的酒杯碰了一下。两杯相碰,叮当作响,他们仰起脖颈,一饮而尽。 “吃菜,吃菜,看鸡蛋炒黄瓜好吃不?”雨晴往思文碗里夹菜。 “我自己来,你也吃。”思文向雨晴碗里夹了一块鸡蛋。 “恋儿哥,你说俺俩在一起时多好哇,和你处对象时就常想,结婚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雨晴说着又倒满了两杯酒。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别提它了好不好?我也挺后悔,知道不?”思文一杯酒下肚,脸有些发热,声音有些发颤。 “可是,俺忘不了,更忘不了你!”雨晴有些激动。 思文没有做声,眼看着雨晴。他知道这个多磨难的女人,从一开始就对他那么痴情,直到现在还是。可是他已经有了家啊,有了妻子和孩子,还能怎样呢?他陷入痛苦的忏悔之中。 “来,喝酒!” “喝!” 让酒来填补逝去的岁月吧,让酒填平他们留下的创伤吧,此时此刻,有什么能比酒更珍贵呢?他们喝着,唠着,过去的一切都融化在了这淡淡的略带酒香的饮品里,有甜蜜,也有酸涩。 室外,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室内的两个人却全然不晓。 “恋儿哥,如果现在,俺是说现在,你还没结婚,还能要俺吗?”雨晴脸蛋儿粉红。 “能,那时也不知怎的,对——对不起,你会找到你——喜欢的人的,真的!”思文的确不胜酒力,有些醉意。 “不,俺就要你!多少天了,这句话憋在俺肚子里,好难受啊,你让俺说出来吧!”雨晴眼圈红了,滴滴泪珠飘洒下来。 “别——,别哭啊!”他慌了神,放下酒杯,掏出手绢向她的脸上揩去。可是手还没到脸上,就被她抓住,向自己的胸口带过来并顺势绕过桌子坐到他的身旁。她将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部,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将另一只手绕了过来,搂住了她。 多么甜蜜,多么幸福啊!她知道,在他们相处那会儿,他也没有这么亲密地搂过自己,她感到无比幸福。 给她点温暖吧,我心爱的雨晴,其实当时自己也是喜欢她的,只是怀疑她的病,才离开了她,她却不恨,还是那么温情。我欠她的太多了,这辈子是还不上了,下辈子吧。他紧紧地搂着她,她那柔软的上身紧贴着自己,那么温暖,那么美妙,他搂着搂着,忽然感觉她的身体在发颤。他站起身子将她的身子扶正。此时的雨晴已泪流满面。 “不哭,不哭嘛,怎又哭了呢?”他用手绢揩着她的眼睛。 “谁哭了?俺没哭——”雨晴娇柔无比。“恋儿哥,再搂搂俺行吗?”不等思文回答,便站起身子,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不可回避的瞬间,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清楚地知道她要干什么,却不愿回避。 她发出哼唧的声音,薄薄的湿润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唇上。他们吻啊吻,各自被亢奋的情绪笼罩着。激情在燃烧,那熊熊火焰吞噬着他们的魂、他们的灵。 蓦地,思文使劲推开雨晴。 “你,这是为啥?”雨晴不知所措,呆立在餐桌旁。 “我们不能。”思文离开餐桌,大步向门口走去。 “为啥?”雨晴由如痴如醉中清醒过来,快步撵上思文,从后面又一次搂住他。 “我是有家室的人,抛弃过你的人,不值你爱!”思文淡淡地说。 “那不怪你,全怪俺,没把事情说清楚,俺爱你,一直爱你啊!”雨晴更紧地搂住思文。 “你会找到你的真爱。”思文转回身,双手搭在雨晴的肩膀上,温情地看着她。 “不要!”雨晴像是在吼,眼泪又涌了出来。 “对不起,我们不能,为了你,也为了我,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思文坚定地说。他返过身,打开已被划上了的房门,向室外冲去。 “外面下雨啦,你回来——”雨晴声嘶力竭地喊,人也来到门旁。 室外的雨已经下得挺大,一道闪电划破昏暗的夜空,炸雷的巨响淹没了雨晴的呼喊。雨水顺着思文的头、脸无情地流淌着,那短袖白衬衫立时便紧紧地裹住了他的身体。他没有犹豫,抓起靠在宿舍墙上的自行车,向雨晴望了一眼,转身跨上车子,瞬间消失在雨幕中。 雨晴靠在门框上,望着思文远去的方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跌坐在门槛上。那倾盆之雨,立刻向她袭来。她嚎啕大哭,久久,久久…… 第五十七章 时间过得好快,一年一年的,总是在人们不经意间悄然划过。转眼,思文在镇教育办工作五年了,已经是个老会计了,但对知识渴求的劲头一丝也没有减。春节刚过,他就参加了县财政局举办的会计培训班。这期间,系统学习了会计原理、工业会计和事业会计,学习了收付记帐法和借贷记账法。他学习认真,单学习笔记就记了十六开纸厚厚的两大本。那天,县财政局培训中心的王主任拿起他的笔记本看了好一阵儿,最后向他笑笑,不住地点头说,“记得好,字也写得好。”又将他介绍给了监督局的柳局长。五十多岁的柳局长笑咪咪地看着思文,翻看着他的笔记,频频地点头。闹得思文好难为情。 学习班结业前,进行了结业考试,思文获得了较好的成绩。学习使他丰富了知识,增长了技能,理论和实践得到了统一,更让他受益的是,命运又一次在向他惠顾。 在结业典礼后,被培训的全县五十几名财会干部一起在财政局门前的台阶上合影。就要分别了,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是人之所想。思文站在靠边的位置,睁大眼睛注视着镜头。随着闪光灯的关闭,人们便各自起身互相告别,有的已经走出好远。思文刚跨下台阶,培训中心王主任在台阶上喊他:“思会计,请留步!” 思文回过头,“王主任,还有事吗?” “你先别走,来我这儿一趟。”王主任微笑着向他招呼。 思文快步登上台阶走到王主任身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主任一脸的和气,早就给他留下好的印象。 “你到我办公室一趟,有人在那等你。”王主任笑呵呵地说。 谁在等自己呢?他猜测着,随王主任来到他的办公室。 “哎呀!呵呵,思会计,耽误你回家了,抱歉!”随着话音,手伸了过来。原来是柳局长,思文见过一面。 “没事儿,车多的是,柳局长是您找我吗?”思文也伸出手,礼貌地同柳局长握了握。 “有事儿想和你谈谈。”柳局长拉过思文侧身坐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说。 思文坐在柳局长身旁,看着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领导干部。 “愿意到我们局吗?我特别喜爱人才,特别是需要能写材料还懂得财会的人,王主任推荐你,我呢,看好了,就看你的意见。”柳局长直爽地说出了找他的目的。他的表情那么严肃,语句那么庄重,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条斯理的,好像不是从口中说出来的,而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不瞒你,这事儿同你们镇长谈了,我们一起到你们镇了解了你的情况,看了你的档案,认为你挺合适。”王主任坐在他办公桌后的靠椅上插嘴说。 这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事儿,思文毫无准备,不知如何答对。张了几张嘴,又闭上了。 “怎样?谈谈你的想法。”柳局长看着思文。 “我从没想过,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要你,主要是写材料,单位的总结了,汇报了什么的,挺简单的。”柳局长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是教育口的人,教师改行可不容易呀,我自己无能为力。”思文为难地说。 “这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你同意。”柳局长深切地注视着思文,态度非常恳切。 “让我考虑考虑。不过,不管怎样,谢谢柳局长,谢谢王主任看重我。”思文礼貌地说,并站起身来。 “好吧,三天内听你回话。”柳局长也站起身,又一次伸出手,思文也伸出手,两手又相握着,不过这次,使思文有种温暖的感觉。 第五十八章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思文还没有决定。这要是别人,早就乐得什么似的,那是到县政府啊,是高升了呀!但他不,他要是去了,自己通勤到六十多里以外的县城上班,每天昏天黑地遭罪不说,妻子怎么办?自己在镇里上班早点晚点都行,下班还能多帮帮她。可妻子不这样看问题,听思文说过这事儿后便支持他、鼓励他,让他放下家庭观念,“这是出息地儿,怎能不去呢?别人想去人家还不一定要呢,是吧!” “那你,还有孩子们这么小,怎么办?”思文还是顾虑重重。 “孩子还小哇?丫头下半年就上六年了,儿子也上二年了,一晃就长大,要是升不了学,在县里找工作不还容易些不是,没有远见!”还别说,妻子的眼光就是远大。从家的搬迁,买房子,过日子,到她当上教师哪样不是她决定的?实践证明她决定的一准没错。可又一种担心席上心头,自己当会计行,摆弄数字,打打算盘轻松自由,可要是写材料,自己还真没写过,能行吗?他还是不敢贸然决定。 离约定都过去五天了,早晨上班后,思文正坐在办公桌前有心无肝,镇委秘书下楼来到他的办公室,让他到镇长室一趟。他忧心忡忡地跟着秘书上到政府的二楼。镇长室门开着,他来到门口向里一瞧,啊哈,柳局长正坐在镇长室的沙发上。 “柳局长,您来了。”思文兴奋地迈步进屋,伸出手,柳局长站了起来,也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思文并摇晃了几下才松开。 “怎么样?啊?思文同志,怎么想的?”柳局长笑呵呵地问。不等思文回答,镇长也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对他说:“思会计,柳局长是我的战友,他这个人我可了解,被他选中可不容易,选中我们镇的人是我们的骄傲,今天他特意为你来的,有什么困难,提提。” 思文忙请柳局长和镇长坐,然后把自己的顾虑一一道出。 “这事儿啊,小事儿,你不提我们也想到了。第一,通勤问题,实报实销,可以晚来早走,但不能总让你通勤,今年年末就能解决房子问题,去年已经解决两户,今年又向县政府打了报告,还能解决两户,我决定先给你解决。第二呢,你爱人工作问题,我局有下属单位,可以安排到那里工作,只要你能来,马上安排。第三嘛,写材料你肯定胜任,老高中毕业,又函授大专,没问题。还有什么困难?哈哈——”柳局长这次改变了以前一个字一个字说话的语气,简直是用一口气说出来的。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儿呢?房子,妻子的工作,不就这两样难事儿嘛!都能解决,还有什么顾虑的呢?思文高兴至极,立刻表态愿意,只是担心教育口不会轻易放行。 “助理我还没打招呼,不知能不能同意。”思文不放心地说。 “助理这关我做,教育局那头你做。”镇长对柳局长说。 “好吧,就这样定了,思会计,盼你早日到局里上班。”柳局长又一次伸出手握住思文。 问题就这么快地解决了,事情就这么容易地决定了,思文心情无比兴奋。 几天后,助理递给思文一张调转表。“填表吧,水浅养不住大鱼啦!”思文接过表,横竖看了看。 “说实在的我是不同意你走的,没法子啊,教育局都指令我调你走,县政府常务会议决定的,我哪敢不服从!” 这是思文万万没想到的。调一个人还须县政府决定,看来柳局长的力度不小。 思文认真地填好表。助理拿过来仔细看了看,让盖上教育办的公章。“你马上去县里把表送教育局人事股,然后到人事局办调转手续。”助理嘱咐着。 思文马上起身,乘车到了县里。先到县局找到柳局长,在用人栏里盖上了公章。到教育局,在原单位栏内盖上了教育局公章。然后到人事局,在批准栏内盖了章,办理了工资手续。又到县委办理了党员关系调转手续。思文入党四年了,是叔父落实政策的第二年入的党,叔父的落实政策使他对党有了更深的认识,根据他工作的表现,教联党支部,批准他为中共党员。整整一个上午,思文马不停蹄,上下楼、前后楼滴溜溜转。好在单位相距不是很远,办事也挺顺利,这要是单位这一个那一个,缺张三少李四的,可不是一个上午就可以办完的,非费上几天功夫不可。 思文与新会计办理了交接手续。这新会计实际是从老师当中选拔的,对会计业务一窍不通,助理要求思文先培训好了再离开,他一口答应。 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思文就要启程到县里了,助理专设了一桌酒席欢送他。教育办大大小小十几人,大大的桌子坐了一圈,推杯换盏。这个说,思文到县里就是出息了,那个说有事儿找到他可不许推辞,他一一应承。这多年了土亲人也亲,感情还是很深的。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向大家对他工作的支持和生活上的关怀表示感谢。助理端起酒杯看着思文,认真地说,“说实在的,舍不得你啊!这些年,你让我很放心,来干了这杯!”思文眼圈红了,他也舍不得他呀!“谢谢助理,谢谢您的提携之恩,您有事可别忘了我呀,我会尽力的。”助理说,“那是那是,在上头多关照关照咱镇得教育事业就感激不尽了!”两杯相碰,彼此的感情随即便融化在了香甜的美酒之中。 第五十九章 思文到县里上班了,这年,他四十二岁。四十而立的他,在人生道路上又有了新的起点。 清晨五时许,思文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衣下地,来到外屋。他往灶坑里添了几把柴禾,热了口昨晚剩下的饭菜,蹲在锅台旁,狼吞虎咽地吃下。自打到县里上班后他就这样,早早起床,自己热饭热菜自己吃。他不让妻子为他起早,他可怜她也好累,每日上班教别人的孩子,回家伺候自己的孩子,整个家里的事情都她一个人去做。他没有空帮她。每天早早离开家,很晚才能回来。有时星期天都要为赶写材料而耽误家中的事情。他每天都这样,早早起来,早早吃饭,然后好早早上路,在六点半之前必须到镇里乘坐通勤车。 通勤车准时从二十多里以外的集镇开过来。说是通勤车,其实不然,说是班车更为准确。公共汽车公司实行承包经营,单车核算,所以不像从前只接送到县里上班的人,现在是只要有乘客就载,闹得超载严重,诺大的黄海大客车,从前到后挤满了人。你看,车上已是水泄不通,可车门口仍有一堆人在拥挤,人们口里不断地喊着,有的甚至骂着。常有最后那个上车的人用一只手拽住门把手,一只脚蹬在车梯上,侧过身子用肩膀顶着车上的人,身子却说什么也挤不上去。售票员在车门口直门嚷嚷“往后,往后——”手推着前面的人。这时汽车司机开动汽车向前一耸,车上的人就向后一仰,车下的人趁机便攀了上去。可只能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却怎么也找不到放下的地方。就这么单腿站着,等车开出去好远,人们松动了一些,才有机会把另一只脚放下。这样,人们肩并肩、背靠背地站在车上,得一个小时才能到县城,直累的腰酸背痛。能摊着座位简直是一种奢望,思文上班近一年来,只摊着两次。 可如果耽误了乘通勤车的时间,那可就更惨了,得换乘几次公交车,同样拥挤不说,要九点以后才能到县里,那可是要误事的。因为思文的工作太忙了,他担任局里的办公室主任职务,虽说只是个股级基层干部,但责任不小。材料是一个接一个,处理事务也是一个接一个。局长找他,总结写完没?信息简报发出没?工作人员找他,墨水没有了,得买蓝黑的,不能用别的颜色墨水,这是文书书写的规定,那人告诫着;这份材料需打印,越快越好,不然会耽误与被查单位交换意见的时间,另一个工作人员叮嘱着。市局也有很多事儿,信息报送,统计资料上报,要情传达等等。县委、县政府有很多事务性的事儿,扫雪除雪,环境卫生,植树美化,大会儿小会儿等等。总之从总务后勤到文秘综合,从局内到局外,好多好多。他就像个大总管,大秘书,大跑腿的,大打杂的。上班后他总被一些人包围一会儿,总得安排好多事务。他不明白,才二十几人的一个单位,怎么就这么多事儿呢!他有些埋怨柳局长,明明是好多的工作,用他时只说写写材料,很简单的,并没有说这么多的事儿。 他有些后悔,到这里干吗?在镇里不是好好的嘛!那时是一门心思做好会计,只听助理一个人的就行了。这里可不同,方方面面。有时挨累还不讨好。那天就跟一位小年轻的红了脸。她本来是局长安排协助自己工作的,可她就是协助不了。让她写一篇信息,题目已给拟好了,可她没写几个字就跑来问他下面还应该怎样写,整个一篇文章,到头来还是自己写出来的。局里的笤帚早就像个刷梳头儿,他要赶写一份材料,让她跑一趟商店买把笤帚来,结果,看买的,那笤帚扎得稀稀松松的,扫几下就会散。他气不打一处来,说了她几句,直惹得她暴跳如雷,“有能耐你去买耶!装什么装,不就是个主任嘛,有啥了不起的!”打那后,好几天都不与自己说话。这件事儿,柳局长不但没批评那个小年轻的,却批评了他,说他工作不细,方法不当。你看看,怎能不令他窝火,憋气! 更有甚的,柳局长答应他的几件事儿,一件也没落实。房子问题,县委县政府作出新的规定,实行住房制度改革,取消福利分房。所以局长答应给他解决住房问题彻底泡了汤。房子自己是买不起的,好几万元,对于每月几十元工资的他来讲,那简直是天文数字。妻子工作问题,局下属单位的头头跟他讲,你爱人是民办教师,县人事局不存在调转。另外,这里都是干部,不管全民的还是集体的,是干部就可以,可你爱人哪样也不是,咋安排?还有,咱这单位是自负盈亏,经济效益好坏关乎人员的开支,你爱人虽学过会计,但查帐她会吗?报告她会写吗?这里不是养白吃饭的!瞧瞧,这句话多难听,“白吃饭!白吃饭——”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里逥响,像针扎一样让他痛!怎么办?还是回去吧,回镇里离家近,省得通勤费劲受苦。 第六十章 镇教育办儆玉泉助理对他说过好几次了,劝他回来得了,还让他做会计,来回跑挨那累干啥?自他走后,新会计业务不行不说,啥事儿也不听他的,脾气还挺犟。他说谢谢,谢谢助理,让我再考虑考虑。他真的动了点心,但考虑到自己回来,那新会计去哪儿?自己不是把人家给顶了嘛!那小青年对自己态度还真挺好,自己教他处理会计业务时,挺虚心学,嘴还挺甜,对自己常思哥,思哥的叫着。自己要是把人家给顶了,无论从道德上还是感情上都说不过去。另外,“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走了,又回来,别人会怎么看,怎么说。哎,不行,不行。 副镇长陈乃乾,家在镇里住,每天早上都上街溜达,每天都能看见他在挤上通勤车的情景,每次都流露出同情的目光。那天,在思文等车时他对他说,镇税务所用人,你要是想回来,我领你见见所长,所长和自己最好,一准行。思文听后好高兴。税务所是什么地方,那是待遇最高的地方,谁不原意到那儿去。他高兴地对陈镇长说那可好,那可好。那天当见过税务所长后,他没有了先前的喜悦。那个所长好傲慢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话还很粗俗,令他非常厌恶。不行,不行,这样的人怎能与之共事,他谢绝了陈镇长的好言劝说。 那天,镇委李书记来县里办事,特意到县局看了他。镇书记能亲自来看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这让他有点儿受宠若惊。忙斟茶倒水,问寒问暖。镇书记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说镇工业办缺个会计,问他能否回去,说很愿意并欢迎他能回自己的镇里工作。这也是他未成想到的,尤其书记能亲自来说。他马上回答说愿意。“好,欢迎你早点回来,抓紧办理调转手续。”书记叮嘱道,起身告辞。 回到家,刚吃过饭,思文就迫不及待地向妻子讲了这事儿。“工业办会计和文教办会计有啥不同的?不都是会计嘛!已经出去了还回来不怕人家笑话,真是!”妻子嘟囔着,显然是不同意。 “那你说怎么办,你看我一天多累,我可不愿总这样起早贪黑的。”思文委屈地说。 “你辛苦,我就不辛苦吗?家里事儿尽量不让你操心,难道我不理解你吗?”妻子也委屈,眼泪在眼圈里转。 “这我知道,你也挺累的,回来不还能帮帮你嘛!”思文辩解着。 “不用你帮,我自己啥都行。你也不想想孩子都多大了,晓莉明年上初二,晓峰上五年,该想想他们,我可不愿他们囚在农村。” 还是妻子目光远大,是啊,孩子的前途重要啊,一晃就都长大,当初不也是为他们的前途着想才到县里的吗?怎吃了这点苦就打退堂鼓了呢!“还是听你的吧,不回来了。”他说。 “这就对了,安下心吧。我问你,现在咱家存款有多少了?”妻子笑着问。 “多少?”思文可不清楚,他就知道上班,家的事情一概不问。 “快一万啦!” “啊?这多钱,我们也成万元户啦!”他有些惊讶。妻子是会过日子的人,他知道妻子近几年没有买一件新衣服,都自己裁剪自己蹬着缝纫机做。孩子们穿的都是用大人穿过的衣服改制的。他望着妻子,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我们先在镇里买个房子,你通勤也近了。”妻子兴奋地也好像是鼓励地说,眼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那你呢?工作又不能调镇里来,你还得通勤啊!” “我通勤有啥不好,天天骑着车,风风亮亮的,神仙一样!”妻子美滋滋地说。 “就你会说。”思文搂住妻子,把脸贴在她那白嫩的脸上。 “过去,别让孩子看见。”妻子甩开丈夫,笑眯眯地收拾碗筷去了。 第六十一章 思文决定继续在县里干下去,不再动摇。一个人,当他的志向确定后,便一心一意,一往无前。人还是他,每日还是起早贪晚,却没有了累的感觉,反而轻松自在了许多。家由农村搬到了镇里,使他通勤节省了不少时间。他工作认真、肯干的态度得到局领导和全体机关干部的认可和好评。更让领导和同志对他不能小觑的有这么几件事: 一件就是锦旗上的题词问题。因为派到国营厂实习的几个小青年就要结业了。这是个大型国有企业,有着强大的会计核算队伍。局里这几年没少派人到该厂进行会计培训,彼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期培训的人员最多,时间也最长,局长决定送面锦旗以表谢意。可是锦旗上的题词让他犯了难。在局务会议上他要求人人献词,择优作为题词。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有几天就要用了,可是一个献词的也没有。他问这个晃脑,找那个摇头,这可急坏了他。当他想到了在家休假的思文时,眼前忽然一亮,立即派车接他回局。思文满心狐疑地回到了局里,当听到局长让他回局的原因后,他略加思索,便在局的记事板上写道:“益友绽蓓蕾,良师育英才”几个大字。刚刚写完,围观在他身旁的局长和同志们立即爆发出掌声。这个说,还是人家当过老师的,出口成章啊!那个说,咱怎写不出来呢!柳局长脸上绽开了笑容:“你感情,人家是咱们的秀才嘛!”。 另一件事是撰写论文的事。局长召开局务会议布置调研工作,并派出调研小组深入乡镇,开展对村级财务工作的监督检查。思文为小组成员,跟随调研组深入到重点乡镇和重点村。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查研究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思文根据调研材料撰写了“加强农村经济管理和监督”的论文。柳局长看后立即派人打字,上报县委、县政府,又寄给省《改革之声》杂志社和市《财务会计》杂志社。很快,省刊和市刊均发表了该论文。县科学技术委员会评定该论文为一等优秀论文。柳局长在全局大会上对思文好个表扬,号召大家向思文学习,不但抓好业务工作,还要善于总结、提炼,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为全县的经济建设服好务。同时,奖励思文一百元现金,作为对他的鼓励,也以此激励全局同志。 更让人们佩服的是给县长写讲话稿。为了,更好地加强全县的财务监督工作,局里决定以县政府的名义召开全县的财务监督工作会议。这是自建局成立以来第一次召开这样规模的会议。会议的重要议程是县长的讲话。县长的讲话稿成了问题。县政府的秘书们不了解具体的监督工作情况,当然也就很难写出讲话稿。局长让思文给县长写讲话稿。给县长写讲话稿,这可是件大事,不要说那是在全县大会上的讲话,就是单凭县长这个称呼,就让他有些胆怯。那是什么人物,是全县之长啊!咱这小白丁,小小的科员,距县长差了四级,当每每看见县长时都仰视而过,更不敢上前搭讪,如今让自己给县长写讲话稿,不说是重要的事吧,也是非常非常光荣的事。他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对监督工作也了解不多,所以不敢怠慢。他找来了从建局以来国家的以及上级发的法规文件、领导讲话材料,然后又找来了每年的报表和工作总结等资料。当那厚厚的资料摆在他的办公桌上时,把局里的同事都下了一跳。他们琢磨着,写稿子怎还看那么多的材料啊!他们哪里知晓写材料的艰辛呢!思文是白天看,晚上看,认真阅读着法规文件和上级领导讲话精神,只有吃透上级的精神,才能有的放矢。他细细揣摩着报表和工作总结,从中了解几年来全县监督工作开展的情况,只有举出实例,才能有说服力。他从监督工作的重要性、必要性写起,又联系当前国家的大形势和全县几年来的监督工作开展情况,列举了大量的违反财经纪律的事实,有条有理,深入浅出,真有一种“不讲不知道,一讲吓一跳”之感。讲话稿交给了局长,局长看了看,没挑出任何毛病。那日,全县的监督工作会议在县政府会议中心举行,全县各乡镇、县直机关、各企事业单位负责人以及监督局的全体干部,共计二百多人出席会议。主席台上县委书记、县长坐在中间位置,然后是县人大、县政协、县纪检委的领导,柳局长坐在靠边的位置。柳局长作了监督工作报告,总结了建局以来监督工作开展情况。还有一些单位做了典型发言,主要是如何支持监督工作,自身怎样遵守财经纪律的表态。这些,思文都没心思听,局长的讲话是自己年初就准备好了的,没什么问题。他关心着县长的讲话,也不知自己写的稿子能否用得上。在热烈的掌声中,县长展开了稿纸。思文仔细地听着,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渐渐地沉下了,县长是照着自己起草的发言稿讲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改,思文这个开心那,他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自豪感油然而生。会后,柳局长在全局会议上对思文的讲话稿给予了高度评价,又一次令全局同志对他刮目相看。 思文的才能得到了发挥,他又一次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在新的工作岗位站住了脚。他热爱这份“笔杆子”工作,每完成一份写作,他就有强烈的成就感。他深深地体会到了写作中的酸甜苦辣和艰辛,但他喜欢看自己的文字材料被印刷成文,喜欢记录监督部门维护财经纪律的刻苦努力,喜欢反映监督干部爱岗敬业的价值选择,喜欢自己的思想成为大家工作的指南。他不认为文字材料是枯燥无味的,在他的眼里,都是有分量、有生命力的。他写作态度非常认真,一个句子,一个词都会反复琢磨,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有时是反复修改,反复润色。他认为,写公文就应该“一字入公文,九牛拉不回”。所以,每到写作时,就像一颗钉子一样把自己钉在办公桌前,进行着鲜为人知的思想跋涉。他的文字材料得到了本局和上级的认可,有的被市局、省厅采用,被报社发表。他任劳任怨的工作没有白做,年终考核时被评为优秀,被县委县政府评为先进个人,被市局评为优秀信息工作者、统计先进个人,被省厅评为公文处理工作先进个人,在省、市业务工作会议上作了经验介绍。 第六十二章 初中升高中考试在县一中举行。考试结束了,整整一天都守在考场大门外的思文,看到了女儿沮丧的脸。他知道女儿没有考好,这是他预料之中的。因为从小学到初中,女儿也就属于中等生而已。他知道,妻子怀她的时候就缺乏营养,以致她生下来就比别人的孩子干瘪了许多,那小脸瘦瘦的、红红的,头发黄黄的,连吃奶的劲儿都很小,哭叫的声音都不响不亮。免疫力也相当低下,感冒——肺炎,肺炎——感冒,一年四季总伴随着她。在她刚刚三岁时的那次非常严重,差点就没了命。作为父亲,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便心有余悸。也是早春三月,女儿感冒已经一周多了,原来就不胖的小脸,更瘦了。妈妈每天都抱着她往村卫生所跑,又打针,又吃药,可还是不见好转。那天,约摸下半夜,妻子被女儿的憋气声惊醒。她打开灯,见女儿小脸煞白,嘴唇发紫,胸脯呼扇呼扇的,鼻翼一张一张的。她赶忙推醒思文。 “啊?怎的啦!”思文半睁着眼睛。 “这孩子大发啦,你看。”妻子侧着身子,看着女儿。 思文用手摸了下女儿的额头,“这么热,不行,赶快上卫生所。” “这时候卫生所也不会有人呐!” “上大夫家里看看。” “人家睡觉呢!” “顾不了那些了。” 夫妻俩急急地穿衣下地,妻子用厚厚的棉被把女儿包好,丈夫抱起女儿,门都没来得及锁,便向大夫家跑去。 一阵敲门声过后,屋里亮了灯,大夫披着衣服,打开了房门。对于他,夜半被敲门声叫醒是习以为常的事。 思文赶忙进屋,把女儿放在屋地靠窗的病床上。“大夫,你看这孩子,大发了。” 大夫用听诊器在女儿的胸部听了听,急切地说,“又是肺炎,挺严重,我这儿恐怕不行,你们赶快上公社卫生院,赶紧的吧!” “那么严重吗?”思文有些紧张。 “看她嘴唇发紫憋气的样子,恐怕是中毒性肺炎,赶快走!” “谢谢大夫,谢谢!”夫妻俩赶紧走出大夫的家门。 “这大半夜的,怎么往公社去呀!”思文犯了难。 “让二弟送吧,让他开队里的手扶去。”妻子紧跟在身后急切地说。 “我上队里,你去叫二弟。”思文吩咐着。 只一刻工夫,内弟身披军大衣跑来,身后跑着妻子。 内弟打开生产队大门,进到院子,直奔停在饲养员窗前的手扶拖拉机。几次摇动之后,拖拉机呼隆隆地响了起来。 他们赶紧上了车,内弟操纵着拖拉机,驶出生产队,上了公路,向公社卫生院赶去。 公社卫生院值班室,值班的刘院长用听诊器听了听,手扒了下女儿的眼皮,此时女儿紧闭着眼睛,呼呼地喘着气。 “上市医院吧,这孩子听严重的,那里能输氧,有抢救设备,我这不行,赶紧走,别耽误了。”刘院长语气凝重地说。 思文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可咋整啊,咋病这样了,白天还好好的,哇——”当母亲的受不了,哭开了声。 “快走啊,哭,哭有啥用,快上车!”内弟急了,数落着姐姐,催促着赶紧上路。 几个人又坐上车,拖拉机急速地行驶着,突突的响声震憾着夜空。 天刚蒙蒙亮,拖拉机驶进了市医院。急诊室里,大夫只看了一眼孩子,便开了住院通知单,吩咐马上入院,并一个劲儿地埋怨来得太晚了。 入院了,女儿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她的脸儿还是那么惨白,眼睛闭着,输氧的罩子扣在她的嘴巴上。 医生来输液了,滴流的针扎在女儿的头皮上,女儿微微动了一下头,没有叫,没有哭,她连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思文心痛极了,泪水不自主地流了出来。妻子把被子往女儿身上盖了又盖,捧起女儿的小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医生来了,听诊器的探头又一次贴在女儿起起伏伏的胸脯上。 “你们就这样当父母吗?这孩子再晚来点儿,就危险了!”女医生一边用听诊器诊察,一边埋怨着, “你看这孩子的头,都快两周岁了,忽搭门儿还没长严,严重缺钙!” 思文听着,愧疚难当。 “我们农村人,也不懂啊,麻烦大夫,好好给治治吧。”妻子恳求着。 “放心吧,现在已经脱离危险,得住几天院,最少也得半个月。还得补补钙,缺钙会免疫力低下,爱得感冒。”医生讲了她的治疗方案。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住多久都行,都行。”思文眼看着医生,对医生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那一次,幸亏上了市医院,半个月的功夫,女儿的病全好了,钙也补足了,消瘦的小脸儿圆圆乎乎的了。 以后大点了,运动量增加了,疾病才离开她。是否是营养不良影响了孩子的智力?思文认为那是当然的,他很内疚,总觉得亏欠了女儿。此时,他望着女儿,“不要紧,不会太差的。”他安慰着女儿,拉着女儿,乘上了返家的汽车。 第六十三章 高中录取结束,正如所料,女儿没有考中。但一个好消息传来,市师范学校招收音乐班,文化成绩只要上线,就可以参加专业知识考试,然后以专业成绩为主录取。女儿虽然专业知识不是特出众,但还是比一般人强。因为在几年前,他就给她和弟弟买了电子琴。在放学后的闲暇时间,自己也曾把在师范学校学到的那点音乐知识教给姐弟俩,这让思文又看到了希望。当向女儿说明以后,她有些犹豫。 “还是报名吧,你的文化分数超出好多呢!考不上不也还可以补习嘛,不耽误什么的。”父亲开导着女儿。 女儿尊重了父亲的意见,报了名。懂得一点音乐知识的父亲为女儿请了辅导教师。按考试要求准备好了一首歌、一段舞蹈、用钢琴弹奏了一首曲子。女儿知道这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她练着,刻苦地练着,白天晚上的练着,整整一个星期。 考试前一天,思文办完局里的事,乘车来到市师范学校,他要看看当年教他音乐的老师。与其说看看老师,倒不如说去打听打听考试的消息,说不定老师会照顾他一下。在市师范学校的音乐楼,他见到了刘老师。当年思文在这儿培训时,刘老师教钢琴课。和以前一样,他还是那么精神,那么英俊潇洒。油黑的大背头,白净的面皮,炯烁的眼神,浑厚的嗓音。刘老师把思文让到自己的办公室。寒暄过后,思文从提兜里掏出一条大中华牌香烟,递了上去。 “思文同学,这就不对了,来看我行,拿礼物就见外了啊!”刘老师责怪地说。 “女儿想学习音乐,报考了音乐班,考试时还望老师能多多照顾。”思文毫无顾忌地说。 “恐怕我起不了作用。”刘老师摇摇头。 “怎吗?”思文不解。 “我是主考,只是组织考试,不是评委。评委共有十三人,都是从市里各中小学抽上来的,一个人一个分数,十三个分数加在一起,平均分数就是考生的考试成绩。这十三个人是谁我都不知道,考试进考场时才能见面。上边怕有作弊才这样部署的。放心吧,如果你女儿真是块料,是不会埋没的,不会屈才的。”刘老师略带批评的口吻说。这个有着音乐天赋,音乐教育方面在全市有名的老教师,真诚的教导着思文。 思文向刘老师介绍了女儿的情况,在有可能的话,请老师能费费心。“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学生的孩子嘛,如考上我就是师爷啦!哈哈——”刘老师幽默地说,“你再见见郭老师,她现在是副校长,让她给想想办法。”刘老师给他出了主意。“谢谢老师,那我去郭老师那看看。”思文起身向刘老师告辞。 “这烟你拿回去,不需要这样啊!”刘老师把烟递了过来。 “刘老师,您会吸烟,学生给老师买条烟是应该的,我不是别的意思,总也没空来看您,怎能空着手呢,您说是吧!”思文推过刘老师的手。 “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就对了嘛!那我走了。”思文把手伸了过去,刘老师使劲握了握。 郭老师不在,文书说到市教育局开会去了,得十一点多才能回来。思文走出校长办公楼,在操场四周的林荫路上踱着,等待着郭老师。他环顾整个校园,亲切感顿时习上心头。在这里,他快乐过。那优美的钢琴声使他陶醉,那节奏分明的视唱、练耳声使他精神振奋,专业音乐理论的学习使他对音乐的理解得到了升华。在这里,他曾为新婚妻子的病而担忧过,也为妻子病的好转而高兴过。在这里,他认识了家英,虽然已失去联系,然而,在那短短的日子里,他们之间已经结下亲人般的友情,给他留下了值得流连的回忆。这里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不小的驿站,一生都不会忘怀的地方。虽然这里已不再是以前的楼舍了,破旧的校舍已被新楼所取代,但那种气息依然,亲切感依然。在恢复高考后,市政府为了培养中师人才,以适应中小学教育发展的需要,重新翻建了校舍,不但增建了教学楼,增添了教学设施,还扩大了校舍面积。从操场上环顾四周,那么开阔,那么爽眼。四层主教学楼坐落在操场的北侧,中文班、数学班、史地班、美术班、体育班都在这楼里,能容纳千余名学生。操场西侧是音乐楼。音乐楼建筑别致,两层尖顶红瓦嫩绿油彩照面,外挂楼梯和宽敞的阳台。操场的东侧是学生食堂、图书馆、阅览室。南侧当然就是校长楼了,行政、总务、后勤等都在这个楼。操场那么大,比原来的操场大了四、五倍,从东到西少说也得二百米,从南到北会更多一些。此时,学生都在上课,从音乐楼那半开的铝合金窗户里传出叮咚的钢琴声。一阵铃声响过,音乐楼的一楼门被打开了,一群学生从楼门涌出。主教学楼的楼门也涌出了学生。霎时,操场上布满了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学生。他们蹦着、跳着,寂静的校园随之沸腾了起来。他望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如果自己的女儿能在这儿学习该多好啊!”他自言自语。 第六十四章 邻近中午,思文终于盼回了郭老师。当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停在校长楼前时,他便远远地注视着。一个身穿淡粉色半袖衫,浅灰色长裙,垂肩短发的女士从车上下来,向校长楼门走去。啊,是郭老师,虽然好多年不见了,但那步履的姿态还是那么熟悉。他赶忙向校长楼跑去。 郭老师刚进校长室,还没来得及在办公桌前就坐,思文便敲门进来。 “郭老师您好!”他向郭老师打着招呼。 “你是——” “我是思文,您的学生啊!” “啊哈!是思文同学,怎么是你呀?你看我这记性,你不说还真想不起来了。你怎么来了,快坐,快坐。”这是熟悉的,地道的女中音的嗓音。郭老师边从办公桌前走过来,边热情地招呼,并向他伸出右手。 思文和郭老师握了握。“郭老师,您升任校长了,祝贺你啊!”郭老师教他们时才三十有余,至今应五十开外,却一点不老。脸面还是那么洁白,一点皱纹也没有,连眼角都没有。体态还是那么匀称,那么苗条。 “什么校长啊,是副校长!”郭老师拉过思文坐在沙发上。“找我有事吗?” “有点事儿。”思文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这拨啊,除了有事儿才能来。说实在的,和你们还真是挺有缘的,你们是第一批音乐培训班的,印象特别深刻,你那时是学习委员,是吧?”郭老师怀旧般地说。 “是,您教我们声乐,我的声音总靠后,常让您批评。”思文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对,你和那谁,谁来着,你看我这记性——”郭老师若有所思。“想不起来了,和你长的挺像那个,一起唱祖国一片新面貌来着,唱得真好,像广播里唱的一样,哈哈!”郭老师总是那么乐观,笑哈哈的,教他们时,一天到晚的就总唱。 “是祁家英同学,她和我长得挺像的。”思文也若有所思。 “对,是祁家英。你们当时兄妹相称,现在还有联系吗?”郭老师关心地问。 “没有联系,她搬家了,也不知搬哪了。”思文感叹地说。 郭老师沉思了一阵儿,抬起头,“你看我,竟问这问那了,不好意思,现在该你说了,说吧,什么事儿?” “郭老师,我女儿今年初中毕业,有点音乐天赋,想考咱们学校的音乐专业,但害怕竞争得太厉害,所以想和您商量一下,听听您的意见。”思文委婉地说出此次来的目的。 “是这样,刚开完会。今年招生非常严格,就是说要把真正的好苗子选拔上来,杜绝一切走后门。”她看了一眼思文严肃地,又认真地说,“你女儿音乐素质怎样?靠实力能争过吗?” “素质我看可以,如果真靠实力的话,我想能考上。我担心的就是怕有走后门的,把我孩子顶了。” “这你放心,我是招生主任,绝对不能!”郭老师信誓旦旦。 “那好,今天找郭老师就是扒个底,这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没问题,告你女儿考试时千万别紧张,要放松,越放松越好。”郭老师嘱咐着。 “谢谢郭老师,那就麻烦您关注一下我女儿了。” “说什么话嘛!你是我的学生,还用客套哇!哈哈——”郭老师爽朗地笑了起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总爱笑,没有愁的时候,但教学是非常非常认真的,这也是赢得思文信赖的原因。 “那好,打扰您了,我走了,您休息。”思文告辞。 “好,不留你了,下午两点开考务会,部署明天考试的事儿,明天你不是还得来嘛,明天见。”郭老师伸出手。 思文和郭老师握了握,便离开校长室。 第六十五章 上午九点考试,思文带着女儿八点就到了学校。音乐楼前,早已站满了参加考试的学生和学生的家长。他们的手里提着大兜、小兜,有的肩上背着二胡、小提琴、电子琴之类的乐器,互相谈论着考试的事儿。不知怎的,现在学生考试都家长陪同,有的爷爷奶奶、姥姥老爷都来陪同,他们比考生还紧张。思文和女儿什么都没带,女儿弹钢琴,考场自备,家里没有不说,谁也不能拉上钢琴来参加考试。父女俩在篮球场的观球凳子上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从校门口开进来一辆面包车,在音乐楼前缓缓地停了下来。车上下来十几个穿着整齐的人,脖子上还挂着用长长的红带子栓的蓝色的牌牌。思文知道,这就是评委人员,女儿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这时他有点恨自己认识的人也太少了,如果这里面哪怕只认识一个也会减少一分担心。哎,就靠命了,女儿能发挥得如何呢?可千万不要紧张啊!他心里暗暗地说。 评委人员向音乐楼走去,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目送着这些人上了楼梯,上了阳台,进了二楼的考室。 “考生们请注意,考试就要开始,现在宣布一下考试纪律……”一位监考人员站在阳台的栏杆旁,一手持话筒,一手拿着纸单,高声朗读着。朗读完后,又交代了考试方法。即一次考一人,从楼梯上二楼阳台再进考场,家长不得陪同。 “啊?一个一个考?…… “看这考生少说也得有二百,那得考到啥时候?…… 家长们七言八语。 开始叫考生的名字了,一个小胖女孩儿应声,人们自动让开来,目送着她上了楼梯。家长提着电子琴也跟随上了楼梯,在阳台的入口处有工作人员接过电子琴,护送女孩儿进了考场,家长便依在阳台的栏杆旁等待着孩子的归来。 十几分钟后,女孩儿走出考场,走出阳台,家长赶忙护着她下了楼梯。 就这样,一个一个考生陆陆续续、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地参加着这不同寻常的考试。 十一点多,阳台上的喇叭里响着:“下一个考生思晓莉做准备。” 可算捱到了。思文忙护着女儿上了楼梯,在阳台入口处等候。嘱咐的话早已说过,不必再重复了。你说不要紧张她就不紧张了呀,你说要考好她就能考好啊,这时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只会增加她的心理压力,思 文这样认为。 女儿上阳台了,他回头看了看父亲,然后转过头坚定地走进了考场。父亲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儿,这是爱抚的,深情的,鼓励的,带着无限希望的,任何语言都比拟不了的相望。 思文倚在阳台的栏杆旁,静听着考场里面的动静。里面传出主考手拍节奏的声音,接着是女儿响亮的相同节奏的拍手声。又是主考发出的拍手声,接着是女儿响亮的相同节奏的拍手声。这样的手拍节奏有十几次,听得出女儿回应的十分贴切,包括附点拍节,休止拍节都十分准确。思文当年学音乐时,上试唱、练耳课都打这样的节奏,那时老师用教鞭在桌子上敲,同学们坐在座位上用手拍,越拍越起劲,手都拍麻了,拍红了,还起劲地拍。所以整个教室的节奏声十分响亮。末了,学生们照常哄笑一阵儿。别小看打节奏,这是看你的节奏感如何,节奏感不好的人,是拍不出相同的节奏的,亏考前训练了女儿,思文暗自高兴。 停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叮咚的钢琴声,是女儿弹的应考的曲子。曲子连贯、流畅,女儿比练习时弹的还要好。 又过了一会儿,女儿的歌声传出:“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摇篮摇你快快安睡,夜已安静被里多温暖。……”这是奥地利著名作曲家舒伯特的“摇篮曲”,为适应女儿的隐晦声音而选择的,女儿唱得悠扬、深沉、安稳,没有紧张的情绪,很自由,很流畅。第一段结束,刚唱出第二段开头“睡吧”的时候,歌声却停止了。思文不知何故,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又过了一阵儿,考场的门开了,女儿走了出来。她的脸红红的,看来还是紧张了。 “不错,唱得挺好,琴弹得也行,节奏打得也准。”父亲拉过女儿的手边下楼梯边安慰地说。 “不好,舞跳的不好,只跳几下就不让跳了。歌也只让唱一段。”女儿撅了撅嘴。 “那是为了节省时间,跳几下,唱几句人家就能评出你的优劣。”父亲解释着。 “爸,我唱歌的时候,有个评委老师也随着唱来着。” “被你的歌吸引了呗。”父亲赞许地说,“不管怎样,你考的还行,考上考不上都不要紧,只要努力了,就不后悔。”父亲安慰着。 父女俩穿过人群向校门口走去。回头望时,还有一半的考生和家长还在那里等待着。 第六十六章 盼望、等待,焦急的盼望、等待。距考试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录取的消息。女儿急,父亲更急。借着在县里上班的方便,最近几天他几乎每天都上教育局打听。 又过了十多天,消息终于被盼来了。教育局招生办主任告诉思文,这次是县里录取。全县总共参加考试的五十四名,你女儿晓莉排第十一名,录取多少得市里给指标,现在还没定。再说,县里还要面试。 县里能录取多少呢?现在是不得而知。第十一名,看来还是有希望的,思文想。县里还要面试,市里都考完了怎么县里还要面试呢?看来名次不能绝对决定录取,说不定县里哪个领导亲属的孩子想上,分数靠后一点,比如录取十一名,一面试,说不定就把女儿拿掉了,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儿。招生办主任思文老早就认识,在教育办工作时与他也打过交道,关系不算特近。思文知道他挺有权的,招谁不招谁他也挺管用。不能坐等了,该走后门就走吧,虽然这是自己最不愿意做的,花钱多少不说,怪难为情的。 与妻子一合计,她也认为应该走走后门,“这年头不就兴这个嘛!”接着妻子又嘱咐思文:“明天就是星期天,你赶紧去吧。” 思文知道招生办主任的家在秀堡镇,从家乘公汽到市里再换乘私营小客,少说也得三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思文接过妻子递来的二百元钱,装进内衣兜,急匆匆向车站走去。 现在的交通真方便。头几年要是出行,可不容易,公汽少得可怜,从家到市里一天也就几趟班车。这才几年光景,公汽不再主宰交通,什么私营啊、个体啊,车有的是,这辆刚走那辆来,有时还争着抢着拉客。这不,才九点刚过,思文便下了小客,走在了秀堡的街上。他找了个公共电话亭,拨通了招生办主任家的电话。招生办主任对思文要到他家来表示欢迎,并告诉自己家的位置。 拐弯抹角,思文终于找到了招生办主任的家。那是一个三间瓦房一个大院套的住所,院里干净,房子漂亮,室内如城市里楼房一样的装修,一看就知道是个富裕之家。 主任自己一个人在家。他挺热情,斟茶倒水让座,问寒问暖。思文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随之递上了钱。主任并没有推辞,便收下了,看来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没有嫌少就不错了。 思文见目的已经达到,便起身告辞。 又等了十几天,女儿毕业学校教务处的张老师亲自到思文家送来了市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这使思文很是意外,不是说县里还要面试吗?怎么没面试就录取了呢?哦,明白了,招生办主任是在“卡和”啊。后来一打听,果真如此,全县被录取十二名,就是说女儿凭自己的实力为第十一名。在她后面还有一名呢!他妈的,知道如此何必花钱送礼费那么大的劲呢! 女儿终于上学了,属公费生,包分配,但学费比其他专业要高,三年学费四千元。钱是不成问题。这些年,为了孩子,妻子省吃俭用的积攒,自己在镇里住,从不上市场,菜都是骑自行车回娘家取。攒啊攒,如今有了大用场。为了孩子,花再多的钱也值。 这真是:女儿如愿以偿,父亲了却心愿,思家心想事成。 第六十七章 县政府集资盖住宅楼,思文报了名,定了一户。夫妻俩早商量好了,得搬到县城去。一来,民办教师转公办多少年了才转了那几个,汪群工龄短,文化水平也不算高,靠考试转正希望渺茫,到县里去做点啥不行,何苦一棵树吊死人呢!二来,儿子晓峰上了初中一年,农村的教学质量怎么也比不上城里,况且高中还得到城里读,家早点搬来,给儿子就读也创造一些方便。 楼房施工进度好快,刚交十月,主体便完工,工程就剩下室内部分。县直机关党委负责房屋分配,虽然不是福利分房,属于自己购买的商品房,但楼层问题不是随便选的。原则是按进机关时间的早晚挑选楼层。思文进机关时间短,待叫到他名字时,已被挑选一多半了。还好,他早就选中的六层的把南山墙的那间没人预订。他毫不犹豫地定下了别人谁都不愿意要的那间。事前也有好心人给他参谋过,告诉过他,不要选高楼层,那是顶楼,楼顶要是漏水可是糟心的事儿。高楼层自来水也上不去,还得自己安水泵抽水,多麻烦。但是他有他的打算,那间面积大,三室一厅。由于高层把山,价格比好楼层便宜几万元呢。如果用买这层的钱买好楼层的话,只够买小户型。想到父亲年迈,不下几年就得接他过来,住哪?必须给他准备单独一室才行。好,谁不愿意,要是有个十万八万的,还用说了,好楼层的大户型不也有嘛。哎!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自己一没权二没钱了,将就着吧,以后有钱再换吧。 房款凑齐了,自己积攒的三万元,又和岳父借了一万元,局里补助了一万元。前几年,局里倒是解决了几户住房,自取消单位福利分房后,这次是第一次专门以补助的名义为他解决的。与他一起进机关的有三位,别人都没有得到补助,就补助他一个人。是局长按他工作的态度,工作的重要性和人品,也为了局长的许愿。那次市局要过他,被他挡住了没给,县纪检委要过他当秘书去,也没给。当领导的谁不愿意即肯干又得心应手的人呢?那两次过后,局长曾表示过,“思文,你跟我好好干吧,房子问题早晚我会给你解决的。”所以,这次是表达一下领导的心意,暖暖人心而已。局长说,“思文啊,钱虽不多,代表了局里的一片诚心啊!”思文表示感谢,“是,那是,不少,不少,可解决了我的大问题了。多谢局长,多谢局长。” 思文要搬家了。别人都把新房装修以后再搬,思文觉得不必要装修。新楼他都去过多次了,那刮过大白的雪白的墙,安装得好好的防盗房门、室内的木制门、铝合金隔断,卫生间的浴盆、坐便一应俱全,还装什么修,比在农村居住的房屋不知强多少倍。况且装修还要一笔不小的费用,现在所有积蓄都花掉了,孩子还小,今后花钱的地方少不了,能节省就节省点吧。她的想法妻子很赞同,多少年来他们对问题的认识基本一致。学校放寒假的第三天,思文便求车拉上了自己在业余时间做的三张木床、一个碗柜和一个液化气柜。为了节省钱,他多少个星期天不休息,起早贪晚,日夜赶制。样式、结实程度不比买的逊色。别忘了,思文可是个半拉木匠啊!还有旧沙发、旧办公桌,结婚时自己制作的炕柜。还有盆盆罐罐、勺勺碗碗,衣物被褥等过日子用的物品。“破家值万贯”,哪样也舍不得扔下。一双儿女晓峰、晓莉和前来帮搬家的汪群的弟弟、妹妹、弟媳、妹夫们乘公共汽车提前上了路,自己和妻子坐在驾驶楼里,随车同行。当然,邻居们也来送行了,虽然互相之间没有什么交往,而且居住的时间又不长,但毕竟互相认识,家搬迁县里,说明是到好地方去了,免不了投来赞许的目光和送上几句恭维的话。这次是思文第三次搬家。第一次是从那个贫穷的家投奔妻子的娘家,那种心情可想而知,寄人篱下的滋味久久萦绕于怀。第二次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通勤问题,妻子承担了一份辛苦。这次是往县城搬,是和前两次截然不同的搬,为了孩子,为了妻子,为了这个幸福、和谐的家。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坐公汽的人和搬家车便不约而同地到了县城的新家。局里不少的人,早就站在楼下等候。车子刚停下,便七手八脚地帮着卸车,有的开始往楼上搬东西。 “我说思文啊,咋这大缸也拉来了呢?住搂房哪用得着这玩意儿!”局长也来帮忙了,他指指从车上卸下的能装三担水的大缸说。 “我就说不用拉这玩意儿,可她偏不听。”思文指指妻子,有点埋怨地说。” “咱也不懂啊,打算冬天腌酸菜用的。”汪群笑笑,不好意思地说。 局长听了直摇头,忙指挥小青年让他们往楼上搬。 “主任啊,这旧炕柜怎也拉来了呢,你家都成古董店了!”一小青年开玩笑地对思文说。 思文听了只是笑了笑,也不言语。可不是嘛,别人家都打了壁柜,哪用得着这玩意儿。 六楼,可够高的,一个人空手上楼也会气喘吁吁。真难为这些同志们,一样样,一件件,上上下下,一趟一趟,直累得个个汗流浃背。 一大车东西总算都搬上去了。宽敞的三室一厅被安排得满满的。南屋安排一张双人床,一个炕柜摆在门后的墙垛处,是夫妻俩人的卧室。北屋的东西两侧靠墙各安排一张单人床,靠门后依然摆放了旧炕柜,这是女儿和儿子的卧室。这两屋的床还是较时尚的,可这炕柜一摆,真有点寒碜,楼房摆它确实不太适宜。一进门的客厅摆放了一个长条旧沙发,一个办公桌,桌上放了一个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也显得不伦不类。整个居室从卧室到客厅,显得格外的土气,非常的不协调。 还是那句话,好谁不愿意,自己不是为了省点钱嘛!住楼房怎地了,就得打壁橱啊,这旧炕柜、旧沙发、旧办公桌、旧电视就得扔了啊,就得摆阔、显洋气呀,那不也得看条件嘛!让人笑话就笑话吧,日子还得自己过,没钱可是什么也办不了。 室内简单收拾了一下后,思文便招呼局里的人和随同来的亲人们到楼下的小饭馆吃饭。吃饭时与思文要好的同志便问思文啥时“燎锅底儿”,意思就是说请上亲朋好友,摆上几桌酒席,收收来往什么的。“别人都这么办,你也别不好意思,上别人那儿你不也花钱了嘛!”可思文不这么认为。办什么呀,只不过搬家而已,还劳大家干啥?过日子都挺紧的,这来往还有头哇!再说,自己仅仅是个平民百姓,哪像人家镇长了、局长了什么的事由大,办回事情能收个几万子。咱要是办也只能是给饭店赶往!他早就与妻子商量过了,妻子被他说服了,统一了思想,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挺好,把家搬来了才是真格的。 第六十八章 又到春暖花开时。对于思文来说,这是个全新的春天,是个承前启后的春天。 家在县城安顿了下来,晓峰已安排在县城的初中就读,女儿学校开学便在市师范学校住宿。思文结束了通勤的艰辛,代之的是妻子的辛苦。汪群回乡下教书去了,在镇里原来的房子独住,夫妻二人过上了分居生活。由于自己一人在镇里住,回本村的学校太费劲,便求助理给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学校。助理还真给面子,一来看思文在上边有事好有个借庄,二来汪群教学方面的确够把手,所以新学期一开始便给调到了离镇中心二里地的前达子学校。小舅子媳妇看好了县城,想让宝贝儿子也到城里读书,儿子洁宇读小学五年级,基础没有打好,成绩挺差。为了儿子的前途,想到城里的学校重新从四年级补起。思文怎能不答应呢,妻子弟弟的孩子不也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嘛,孩子如果学好了,自己不也能沾光嘛,听个名也好啊。再说,一个羊是放,俩羊也是放,伺候一个孩子是伺候,多一个也不算什么,所以便爽快地答应了。这不,学校一开学弟媳便把孩子送来了。这下可好,思文每日早午晚三餐,买菜做饭,洗洗涮涮,伺候两个孩子,还得上班,真比通勤还累呢! 自己的孩子真没操什么心。吃啊、穿啊不用操心,学习不用操心,上学不久还当上了班级干部。可那孩子就不行了,在家时就惯的不得了,这不吃,那不吃的,为此都伤透了脑筋。每天上学还得给零花钱,不给不行,给少了都不行,有时顺手就抢。你说,气人不!还打游戏机,放学后不回家就去游戏机店打游戏,很晚才回来。思文左等右等,饭菜凉了热,热了又凉。回来后手也不洗,脚也不洗,袜子脱下来随地一扔,散发着臭气。思文还得给他洗衣服洗袜子。这些还好说,不学习真叫人头痛,一晃都快半年了,学习不见长进,每次家庭作业都思文陪着做,不给他指点就不会。特别是字,不会写的太多,拼音都不会。这孩子欠账太多,从四年重学也不行,非得从一年级重念不可。都快十四岁了,长得肥头大耳,个子比自己儿子还高,还能从一年级重念啊!哎,思文真后悔找了个丧门星来。自己的孩子怎么都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可人家的孩子总隔一层,有时是说不得也骂不得。管太深了吧,怕孩子受不了,管浅了吧,又不管用,怎么办啊! 为此,思文星期天特意回了趟老家,跟内弟、弟媳汇报了孩子的情况,求他们让孩子回去得了,自己真管不了他。可内弟、弟媳说了一大堆理由,回来就不能念了,要零花钱就给嘛,在家花惯了嘛,念好念赖都行啊,混混日子,等大了回来下地干活,等等,等等。你听听,这种思想还能教育好孩子呀,哼!思文一肚子气。 “没办法,只能耗着了,能管的就管,管不了的就随他吧。”妻子星期天回家时,听思文诉苦后无奈地说。 生气归生气,孩子还得管。思文给他制定了学习制度,安排了作息时间表,必须执行,不然就把他给送回去,让他下地劳动。孩子也怕给送回去,在这多好,住楼房冬暖夏凉,玩儿的也多,游戏店啦,商场啦,公园啦,还有划旱冰场呢,家有啥?农村有啥?这里买啥都有,在乡下哪这么方便,不回去,肯定不回去。他说他要遵守制度,好好学习。这是思文所盼望的,他希望孩子能有所学,有所长进。 孩子都打对完了,夜已渐深。洁宇和晓峰睡北屋,女儿归宿回家睡在客厅,自己睡南屋。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汪群了。今天是星期六啊,她怎么没回来呢?出什么事了?有病了?他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天刚亮,就起了床,叫醒女儿,告诉她自己要回乡下,去看你妈,并嘱咐给两个弟弟做饭。然后便出门,下楼,乘车,换乘车,感觉只一会功夫便到了乡下那个家。时间还早,不到七点便敲开了妻子的房门。 汪群刚刚起来,见丈夫这么早就来很是惊讶。 “怎这么早就来了?”妻子打开房门,温柔的声音飘了过来。 “你说呢?昨个怎没回家啊?”思文一边跨入门槛一边说。 “回家?我倒想回,可哪回得去呀!”妻子抱怨地说。 “星期天也不休息吗?”思文进得里屋,坐在炕沿边。 “休息是休息,可我不能歇。” “为什么?” “咱班那几个差生,还得给他们补补,就要期末考试了,会影响全班成绩的。” 啊,原来是这样,思文理解妻子。报这个班是她很不情愿的事。从一年到四年,这个班换了不下十名班主任,闹是全校出了名的。新学期刚开始时,校长为安排这个班的班主任真是头疼,让谁谁不报。全校十几名教师,公办和民办教师各占一半。人家公办教师可以挑班,不好的班不要,反正是公办,工资国家给,不行就不上课,在家泡,大不了开个诊断书装作有病啥地你能咋整他?民办教师就不行了,让干啥就得干啥,不然随时随地就可以给打发了,任用和解雇学校和教育办说了算,这几年民办教师被解雇的不在少数,有的干了二十来年了都给解雇了。另外,民办教师这几年转正了几拨,谁不愿意好好干盼着转正啊,所以民办教师是身不由己,就得服从领导,听从分配,为转正创造条件。汪群也不例外,也得好好干,也盼着转正。前些日子,思文为解决妻子工作问题找了局长,局长又找县长,总算安排在了一个县办企业,算大集体工人。可还没等上班,那企业就放假了,没活干,更没效益,这班怎么上啊,还不如当个民办教师将来或许有个希望。当校长把这个班交给她的时候,她只能同意。你说也怪,学生还真看人。也是那个班,原来闹哄哄的,老师都上不了课的班,她竟没费什么劲调理得屡屡呱呱的。纪律是好了,但学习上来可不太容易,过去学生纪律不好,学习成绩还能好得了?她放学后就给那些差生补课,反正她是自己伺候自己,甩手自在王。这不,“功夫不负有心人”,班级学习成绩还真上来了。为了更好些,所以汪群便利用星期天给那些学习差的再补补。思文当然得支持了,他也是从教师这行过来的,也当过几年民办教师,他是最理解妻子了。 思文笑了笑,“人家想你嘛,都一个礼拜没到一起了”说着站起身抱住妻子。 “快松开,窗帘都没撂,别让人家看见!”汪群挣脱开丈夫的双手。她感觉丈夫的手是那样炙热,她理解丈夫,一个人在家伺候两个孩子。 “下星期一定回去,让你受苦了,对不起了!”妻子攥住丈夫的手,难为情地说。 “没事儿,就这几天算得了什么,当年你住院那阵儿,分开多半年,怎的了?一个人更好!”思文故意地说。 “好,你行,你是正人君子。”妻子满脸喜悦,“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去。”妻子转身出屋。 “咱俩作,你这都有什么?”思文随妻子来到后屋厨房。 “哎呀呀,啥菜也没有哇!”思文看了看厨房的地上和桌子上。 “好多天没上妈家了,没有菜了。” “那就不能买点儿?” “那不得钱啊,你在城里花钱,我又在这儿花钱,两盘伙,能省就省点吧。”妻子边淘米下锅边说。 “那你一天都吃什么?” “一个人好对付。”汪群打开厨房的柜子,柜子里的小盆上装着几颗咸菜疙瘩。 “你竟吃这个呀,你咋这样,不要命了!” “没事儿!”汪群拿出一个咸菜,放在菜板上切成细丝,然后洗净,放入大碗中,又放了醋、白糖、味精。“你看,好吃着呢。” 思文看着,泪花在眼里直转。多好的妻子啊,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了多少辛苦啊! 饭很快就好了,俩人吃着、唠着。他们唠晓莉、晓峰、洁宇;唠学校、老师、学生;唠家,城里的家、乡下的家。唠这唠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什么也没有两口子在一起好,那是一种特殊的美,任何的美也无法代替。咸菜疙瘩就着吃的饭,思文感觉是那样的香,比在单位陪上级领导来检查时下饭店的饭菜还香,还可口。 饭吃完了,思文收拾着碗筷。他望着妻子穿上外衣,推出自行车,跨出房门。“我得晚点回来,你再给我劈些劈柴,然后就回去吧,孩子自己在家我不放心。”汪群回头对送她出门的丈夫说。思文点点头,也跨出房门,目送着妻子跨上自行车,悠悠地骑向前方。 屋子收拾完了,思文从小仓库里找出镐头、斧头,按妻子的吩咐劈着劈柴。一个上午,他把妻子自己拣来的树桩子、圆木头、树杈子、破板子劈成了只有巴掌大小的段,整齐地码在仓库的一头。 “这些劈柴烧炉子用最好,既取暖热炕又烧饭做菜,既节省煤又节省电,一举多得。”妻子做饭时说的话又响在他的耳侧。 劈柴劈完了,他又到市场为妻子买了豆角、土豆、白菜,又买了二斤猪肉,一并放在了灶台旁的桌子上。妻子也太熬犒了,他心痛,他内疚,他不忍心。 一切都办理妥了,他锁好了房门、大门。他要回去了,回县城那个家了。他环顾着妻子现在的家,一种莫名的惆怅席上心头。妻子呀,我的爱人,何时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永不分离呢?这个要求过分吗?可是,对于现在的思文来说,却只能是一种奢望。 第六十九章 柳局长退休了。县政府实行机构改革,简编、减员,虽然他还差二年时间,仍提前退了休。新调来的局长有一种傲气和霸气,没有知识分子的温和与文质彬彬,思文觉得这新局长与自己在镇教育办工作时的助理儆玉泉的性格差不多,都是目空一切,说一不二的人物。不管谁当局长,也得做好本职工作,思文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他依然一如既往,依然把局里的吃喝拉撒睡管理的有条不紊。特别是文字材料,局里二十多人还没有几个能比得了他。这是他多年积累的经验,因此也得到新局长的赏识。那天,局长把思文叫到他的办公室,“思主任,上报市局的工作计划看过了,工作安排挺细,挺周到,今年工作就照这安排干。”局长兴致勃勃地说。 “谢局长夸奖,工作安排都是您上次局务会上讲的,我只是在安排上又细化了一下。” “不要谦虚嘛,好就是好。好好干吧,啊,你是咱局里的秀才,局里的工作你要多向上级报告啊。”局长布置了任务。 “您放心吧,您刚来工作就有起色,我已经以信息形式向县委县政府、市局、省厅报告过了。”思文认真地说。 “两期信息我都看了,挺好。你工作挺主动的,做得好的我绝不埋没,不好的也绝不迁就,好坏绝不含混,上次局务会上我都讲了。”局长坐在办公桌后,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说:“按你的工作表现和工作能力,够个副科调的,明个我上组织部给你争取争取。” 副科调,这可是思文梦寐以求的好事。只打进机关工作以来,组织部也给过名额,但都凭资历给了比他先进局的同志了。刚进局那几年,自己还真没把这当回事。但当看到同在一个学校教过书的小佟,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小佟比自己改行还晚半年呢,但人家投正了胎,从教育口调来后就当了副县长的秘书,只二年时间,就当上了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还有,自己为局里办事经常到县委办、政府办,前些时还办过事的小同志换人了,一打听,不是到乡镇当副书记去了,就是到哪个局当副局长了。可自己,在局里拼死拼活地干,也没干出什么名堂。可也是,干得再好,人家县委书记、县长还能知道你呀!自己也恨自己,调来的第二年,纪检委书记看了局报送的党风廉政建设材料,认为写得好,当知道是自己写的后,亲自找自己,让给他当秘书。当时自己只想房子的事,局长都承诺了啊,能给解决啊等等,怎好意思就走了呢?便一口回绝了。如果那时去了,不要说副科呀,说不定正科也能当上了。副科调算个啥呀,不就是个非领导职务嘛!可是现在对他来说是渴望不可及的,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像以前有人主动要自己的时候了。在机关工作盼的是什么,一个是升迁,一个是福利待遇。可这两样他一样也没捞着。此时,听局长这样说,真是喜悦溢于言表。口中不知怎的道出了一连串的“谢谢局长,谢谢局长”。 局长的工作能力确实够用,上任还不到半年,局里的面貌就明显改观。原来二十几人挤在一个办公室内办公,现在换成了独立的办公楼;原来破乱不堪的办公桌椅,全换成了新的。局长室布置得漂亮,老板台的桌椅,靠墙一溜的高档真皮沙发。正面墙上还用大镜框镶嵌了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机关还成立了小食堂,午间不用回家就能吃上午饭,即方便又省事。局里的同志都挺高兴,认为这新来的局长是个干事业的,个个都听他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思文把局里的变化一样不落地以信息形式向上级汇报。引来省厅的、市局的领导来局视察,组织各县区的领导干部来局参观,这在建局以来还是第一次。 思文更加勤奋工作,单位自己一个办公楼,事就是厚,这个找,那个叫,一刻也不得清闲。写材料忙,这个汇报那个总结的,县政府要、县委要、市局要、省厅要。白天局里一大堆事,哪有空安下心来写?只得晚间回家写。有时一写就是大半夜。他还真把局长讲的那事放在了心上,睡不着觉时自己左合计右合计,盼着能早日实现。那天实在忍不住了,在给局长送材料时,小声地问了一句,却遭来了局长的反感,“你急啥呀!”眼睛瞪得溜圆。思文只好忍气吞声,默默地退出局长室。 家里事也挺多。最令思文头痛的是女儿晓莉的工作问题。暑期就毕业了,得合计她工作的事了。 “这次分配原则上是哪来哪去,就是说按你报考时所在的乡镇分配,特殊情况例外。”当思文找到教委时,负责人这样对他说。 思文暗自思忖,“按报考的乡镇分配”就是说必须回到乡下去,“特殊情况例外”,就是说还有活动气儿,自己不就是特殊嘛,自己在县城工作,就是个特殊情况,不就可以特殊点儿?不能让女儿回去,有她妈一个人在那就够了,她又再回去,这家真就一分为二啦!更重要的是耽误了女儿的前途,孩子也不小了,找对象、成家等等就得在乡下了,那不就违背了自己到县里来的初衷了嘛!哎,怎办呐——,有了,找小佟去,他眼前一亮。小佟,让他曾经嫉妒过的小佟,虽说自己很不情愿去找他,但人家现在是县政府所在地千寿镇的党委书记了,不找他还找谁呢?说起小佟,还有一段故事呢。思文从来都没向任何人提过,连自己的妻子也没向她说过。那还是思文通勤时的事。每天,通勤车从县城的西侧唯一的一条街路进入城区,街路的入口处与省路相接成丁字路口。那路上的大车、小车一辆接着一辆,街口处小摊、小贩,水果亭、修鞋摊,小卖部、食杂店、小餐馆等充斥街头。把个本来就狭窄的路口拥挤得更加狭窄。通勤车进入那里时那个小心啊,售票员喊呐、叫啊,汽车喇叭那个响啊、亮啊,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才能拐进主路。交警时刻都在那里维持交通秩序,可交通事故每天都有发生。思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写了份报告,把情况如实进行了描述,并提出拆除餐馆小亭,取消占道经商,拓宽马路的意见。报告最后写道,这里不但是事故的多发地,也是展示县城的一个窗口,这里的状况如何,直接影响着县城的形象,改变这里的状况已迫在眉睫。报告写好后本想直接交给主管交通的县长,怎奈自己地位卑微,隔着锅台上不去炕,便把报告交给了时任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小佟。小佟看后眉梢往上一翘,“啊呀哈!好,写得好,我这就交给县长,就说是你写的,再向县长介绍介绍你。”向县长介绍不介绍自己无所谓,只要能让县长引起重视,尽快改变那里的状况,就达到他此举的目的了,别的他什么也没想。不过,小佟要向县长介绍下自己,还真让他感动了好多日子。事隔不到半年,路口果然进行了改造,小摊、小贩不见了,小亭、小馆拆除了,马路拓宽了。思文看自己的报告竟起了这么大的作用,心中涌起了些许自豪感和成就感。可是,当他替局长参加县政府召开的一次会议后,便对小佟有了另一种看法。会上,县长讲了路口改造的事,特别表扬小佟,说是他报告的情况,是他提出的改造路口面貌的建议。并号召机关干部向他学习,关心县里工作,献计献策,共创美好的家园。听到这里,思文真是义愤填膺,小佟怎是这样的人,贪天之功窃为己有,卑鄙之极!当他找到小佟和他理论时,小佟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令他同情。“啊呀哈!老哥,哈,别挑小弟了哈!你看,我在这个位置上得有所建树啊,这样才能提拔得快哈,你的报告帮了我一把,县长对我刮目相看了呀,很快就会提拔我了哈。而你与我就不能比了,你再写一百回这样的报告也轮不到你呀,成全我吧,好哥哥啦,我保证,以后无论什么事只要老哥找到我,就是头拱地也给老哥办,哈。”事情已经这样了,怎么说也不是别人,都是从一个学校出来的,就这么地吧,揭露了他又能怎样?还不恨你一辈子啊!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现在正好,自己女儿工作的事他管得了,那就找他吧,还客气啥! 第七十章 千寿镇管辖县城和五个村子。镇中心小学在县城内,另两所小学在镇外两个村子,距镇中心有个二、三里路的距离,如果在其中任何一个学校上班都不算远。只是由于是县城嘛,乡下的教师有家搬迁至县城的,都想调到这三所学校来。因此,学校的人员已经超编。这给思文又增添了不安的因素。当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小佟提出安排孩子工作的事后,小佟满口答应。还真行,还是有老感情的,不论官多大,老同志、老感情什么时候都管用,思文心里多了一分安慰。 暑期就要结束的时候,思文带着晓莉去了小佟的家。不,应该叫佟书记的家。之前,思文也来过几次,由于书记工作太忙,几次都没在家。这次真幸运,晚饭过后佟书记在家闲坐。寒暄之后,思文提起孩子工作的事。 “啊呀哈!这几天太忙,把这事儿给忘了哈,最近一定研究,一定研究。”佟书记说。他又看看晓莉,“哈!长得挺标志的,学音乐的哈,学校就需要这样的人才哈!” “那就请佟叔叔帮帮忙,多谢了。”孩子有礼貌地说,还站直身子行了个礼。这使佟书记非常高兴,不住嘴的夸奖。 思文从裤兜里掏出一摞百元大票,放在茶几上。“小佟,不,佟书记,这是孩子孝敬您的,不多,才两千,请您收下。” “啊呀哈!这孩子,挺有心劲儿的哈,好好我收下,我收下。”佟书记也不推辞,慷慨地将钱放在茶几下面。 又寒暄几句后,思文便起身告辞,“您工作挺忙的,还来给您添乱,真不好意思!”思文握住小佟递过来的手说。“啊呀哈!俺俩还客气啥?放心吧,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听信吧哈。”小佟握住思文的手使劲摇了摇。 “爸,你咋花那么多钱啊!这不用的话,我就回乡下去,也好给妈做个伴儿,用不着嘛!”回家路上,女儿埋怨父亲。 “该花的就得花, 现在办事哪有不花钱的!你说我在城里住,你和你妈在乡下住,这一家像个什么样子!还是留在县城好,你我、你小弟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就剩你妈,就可她一个人糟吧!”父亲开导着女儿。…… 就要开学了,不见女儿分配的消息。不得已,思文又到千寿镇找佟书记。佟书记在开班子会,他就在走廊里等着。左等右等,会总算开完了,佟书记从会议室走了出来,见到思文,“啊呀哈!你那事早就研究完了,镇里就要一个名额,你赶快去教委哈,我已经同教委主任打过招呼了。”思文又谢过佟书记,快步走出镇政府,骑车向教委赶去。思文来到教委,进了人事股办公室。人事股股长老刘在思文任教育办会计时就和他熟,他打开毕业生分配表,表上排列着毕业生名字,以及分配的乡镇。思文一眼就看到思晓莉分配到长安镇,一个叫阎欣的分配到了千寿镇。看到这个分配表,思文的心咯噔下子就好像沉到了无底深渊。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说好了嘛,镇里已经同意了晓莉,教委怎这样分配啊!问老刘,老刘说他也不知道怎回事,自己只是按领导的吩咐办事。 思文闷闷不乐地找到小佟,把教委的事向他讲了。小佟挠挠头发,又怨了思文一番,怨他自己没把教委关系打通,现在找他也没用。思文当然得承认是自己没有做好,佟书记已经尽了力,并说,看在老同志面上,还得把这事管到底,这学期不行,就再等一个学期,下学期请佟书记再给办办。小佟满口答应,并嘱咐千万别服从分配回去,如果回去就回不来了。思文说一定一定。 女儿理解父亲,没有埋怨父亲。看到同学都上班了,唯有自己在家呆着,也挺着急,她要回乡下去,挣点工资,也好贴补家用。父亲不同意,这一家四口分分居两地叫啥事?“等着吧,下学期不行再说。” “爸,你说那个阎欣爸爸是谁?”女儿满脸稚气地问父亲。“谁?”父亲问。“人家是建设局副局长,听阎欣说送礼这个数!”女儿伸出五个手指头。啊——,怪不得,思文听后直觉脖颈发麻。“人家还送佟书记三千那!”女儿又说。思文听了只把眼睛瞪的溜圆,气不大一处来。“这小佟,真够损的,收张家又收李家。当了官怎么变成这样啊!”他心里说。…… 晓莉没有上班这倒给思文不少帮助。饭不用他煮了,衣服不用他洗了,屋子不用他收拾了,下班后难得了清闲。晚上,他下了楼,沿街走着。搬县城这么多年,他还真没怎么上街遛过。 仲夏的夜晚,小城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里。暑气渐退,街上好多的人。有的在悠闲的散步,有的聚在一起谈论古今。有些小卖部把电视机搬到室外,放上卡拉ok,年轻人手拿话筒引吭高歌,博得围观者的阵阵掌声。商业街的人民浴池前更是别有风趣,有四、五名“演员”在那里演二人转。男的女的手摇花扇、手绢,偏偏起舞。唱得字正腔圆,舞得姿态优美。唢呐、板胡、二胡、锣鼓也配合得不错,仿佛专业队的演出一般。观看的人有近百人,前三层后五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惹得汽车都改道而行。思文站在马路牙子上仰着头看着,油然产生一种感觉,仿佛年轻时的自己,正在登台演剧,那阵阵掌声是社员们对自己表演的肯定和鼓励。时光已逝,当年还不到二十岁的自己,现在已过天命之年。见景生情,他由衷地感到,这生活是多么美好,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物资上的满足,文化生活也越来越丰富多彩。他爱这个小城,他为自己能容身在这建设才不多年的县城而感到自豪。此时,他想起远在乡下的妻子,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也许在备课,在写教案,或许在批改作业。妻子啊,你好累呀!你把整个精力都投入到教育工作中了,你已经没有这个家了,没有你的老伴儿了,你何时能回来啊?回到这个家,回到我的身边,让我们一起享受这美好的生活吧! 第七十一章 “千寿镇佟书记被双规了。”思文上班后司机小李对他神神秘秘地说。小李是个小灵通,是个早知道,早广播。 “前几天我还到他那去了呢,这快就出事了?” 思文有点诧异。 “真的,就这几天的事儿,给他开车的小张跟我说的。”小李认真地说。 思文还盼着小佟给办女儿工作的事,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立即拨通了纪检委办案股马荣凯的电话。马荣凯是和自己同时到县局的,那次纪检委书记要自己当秘书时没去,便推荐了马荣凯,为此马荣凯还感谢他一些时日呢。马荣凯在电话里说确有其事,是省里直接办的案子,可能与一起工程有关,承包头头给了他二十万的贿赂,才把工程承包到手。但工程搞砸了,质量出了问题,死了人,追究到了承包头头,又追究到了佟书记。啊,是这样。思文相信,这小佟能作出这样的事,收自己两千,没给自己办事,又收别人三千,真也够缺德的。通过这事后思文就想过,小佟早晚会出事。上次见面时自己还隐晦地说了些提醒的话,不想这么快就真出事了。哎,看来女儿的事他是帮不上忙了,得找谁呢? 过了几天,县纪检委召开反腐倡廉会议,全县各乡镇、县直各部门的机关干部都参加。纪委书记在讲话中列举了好多腐败的案例,其中就有小佟收受贿赂的事。思文听着,记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事例震撼着他的心。“你的权利是谁给的?是人民给的。办每一件事,都要把人民放在头里,看看自己是否对得起人民,对得起人民交给你的权利。”纪委书记语重心长的话,鞭策着每一个人。思文听着,想着,自己为女儿的工作送小佟钱的行为是否也是不洁、不廉行为?按照纪委书记的说法,就是,是典型的贿赂。以后自己该怎么办?不送礼,绝不送礼了。自己也是名党员,应该也必须按党的要求办事。女儿啊,能留城就留下来,办不成就到乡下去吧,不要责怪父亲,那样的事父亲不会再干了。 很快,千寿镇的党委书记换了人,曾任县政府秘书,又担任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后来下派山区乡镇任党委书记的闻玉强调来任党委书记。思文虽然也认识,但没有办过事。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到他的办公室,向他提出女儿工作的事,并把暑期如何没安排的事简单地讲了一下。闻书记的话语不多,但让思文的心稳当了。“我们镇是县政府所在地,代表着县政府的形象。学校应该是全县一流的学校,教师应该是全县一流的教师,体音美各类教师都应齐全。可是我们镇现在可差得远了。”闻书记顿了顿,“我已经与县教委打过招呼,多给分配些体音美教师,越多越好。”思文听着,真是喜形于色。“你女儿是音师毕业,学校就需要这样的人才,放心吧,很快就会安排的。”思文这个高兴啊,乐的也不知怎么走出闻书记办公室的,一个劲地说“那可好,那可好!” 真如闻书记所说,寒假刚开始,县教委便研究人事问题。一改往常开学初研究人事问题的习惯。这次,思文事前就多次到县教委,向人事股股长老刘打听女儿分配情况,老刘说,这次能给分配,千寿镇教育办主任来好几次了,说镇里指名要你女儿。“这闻书记真是办事人,竟说到做到。”思文想,自己一没花钱,二没送礼,闻书记就当真给自己办了,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他想起了小佟,他的所作所为跟闻书记相比可差老远了,简直是十万八千里。 “爸,我分配了!”思文下班刚进家门,女儿便高兴地向他报告这天大的好事。 “啊?这么快,真的?”思文喜形于色。 “真的,镇教育办肖主任给我的通知,你看。”女儿递过来分配通知书。 “到中心小学任教!太好了,太好了!哈哈——”思文拿着女儿的分配通知书,比自己当年拿到调转县局的介绍信还高兴。 “明天还到教师学校参加培训呢!”女儿乐得搂着爸爸的脖子撒起娇来。 “看你俩,都乐颠馅儿啦!”妻子放寒假了,总算回到这个家了,“要没有闻书记这样的好人,我看这次也很难说。”妻子说。 妻子说的是啊,要不是千寿镇多次到教委要人,恐怕……“喂,我说,老伴儿啊,快春节了,我们应该向闻书记表示表示才对呀,咱不沾亲也不带故,事儿就给办了。”思文征求妻子的意见。 “我没意见,应该,应该。”妻子表了态。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晚上,思文拎着水果、糕点,两瓶好酒。装有两千元钱的信封放在了水果袋子里。他敲开了闻书记的楼门。因为是过小年,闻书记在家。 “闻书记,女儿的事太感谢你了,过年了,这些东西,不成敬意,希望您能收下。”思文进门刚坐定便指着自己放在茶几旁的东西说。 “哦?我看看都啥东西——”闻书记笑笑,拿过装水果的塑料袋。“这是——”闻书记翻出了信封,打开,抽出了钱,数了数。思文的心在跳,脸自觉发烧。“老思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应该这样啊!”闻书记脸色有些不快,把钱递给思文。 “不,闻书记,小闻”思文语无伦次,“应该的,应该的,孩子是您给安排的,这点儿,拿不出手啊!” “思主任,老大哥,你收起来吧,我不是嫌少,如果今天收了你的,明天就可能收别人的,我这官虽不大,但这类事挺多的,不能开这个先例啊!事情,应该办的,就办,不应该办的就不能办,你要为我好,就把钱拿回去,算我求你了啊。” “闻书记,我这可不是贿赂您,这是感谢您,总得让我表示表示心意吧?”思文推过闻书记递过来的钱说。 “老思同志,可以说我们是同殿称臣,要说帮忙也是应该的。这次不单为了你,是为提高我们千寿镇学校的教育质量,择优录用有专业特长的毕业生,是必须的事,只是你女儿赶上了好时机。”闻书记顿了顿又说:“你的心情我理解,这样,水果我收下,酒你也拿回去,自己喝吧,好不好?”闻书记说着把钱揣进思文的上衣兜。 思文还能说什么呢?闻书记的形象立时在心中高大了起来,令他肃然起敬,比起那个小佟,真是天上地下。若领导干部都如闻书记那样,还用得着纠风、反腐倡廉吗?!“好吧,闻书记,既然您这样,我就不勉强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只管说。” “好,这就对啦,哈哈!在这世上,谁都用得着谁,我会的。” 他们又唠了一会儿工作上的事,思文便起身告辞。 在后来的日子里,闻书记被提升为县委副书记,后来调到市里又调到省里,是正厅级干部。 第七十二章 真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局长被调走了,又来了新局长。新局长找思文个别谈了话,意思是说,原局长走时介绍了他,认为手把行,文笔不错,是局里少有的人才,希望能更好地配合自己的工作。又说:“你的副科调问题,原局长争取过,只是组织部只能给一个名额,局里资历和你同样的还有老程和老于,如要这个名额,恐怕不好评,所以就没要。不过你放心,我来了就要为大家办好事,我会争取的,你的问题迟早会解决。”思文明白了,原局长虽嘴上没说,实际上也为自己做了工作,人家是全面考虑问题。不管怎样,原局长和新任局长能想到自己,心里也就有了些许安慰。其实,在思文的心中副科、正科都无所谓,能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认可就是自己最大的满足。 思文照常忙于他的份内工作,不管谁当局长,工作得好好干。他认为,工作不是给某个人干的,往大里说是为党工作,更主要的他认为是为自己工作。真是这样,群众的眼睛最亮,在公务员考核中他连续六年被评为优秀,工资晋升了二级,就是最好的证明。 早晨刚上班,思文正坐在办公桌前,摊开稿纸,他要赶写一份材料。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他赶忙抓起电话,电话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你妈老了。”“啥时老的?啊,你不要着急,我这就回去。”放下电话,思文并没觉得意外。春节时,他去看过两位老人,虽说心中和继母总有个隔,但毕竟从小待过自己,况且与父亲近四十年的感情。当时给老人买了糕点、水果和肉,临走时扔下一百元钱。那时继母生活就不能自理,父亲为她端屎端尿。当时他还对父亲说过,叫她儿子回来伺候得了。父亲哼了一声,“他还能回来伺候,你妈想她的重孙子想的捎书带信的,都没回来,想的眼泪直掉啊!我说把你送你儿子那得了,可你妈,怕自己死在那儿,怕儿子花钱,你说说,临了还挂着儿子。”啊,思文又一次领悟了“先头有一子,到老心不死。”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思文向局里要了车,一个多小时后赶到英家村的父亲家。这时,继母的装老衣服已经穿好,停放在屋地当央的木板上。生前就比较瘦小的身体,现在更显得瘦小,干瘪。继母的亲儿子思伟来了,亲孙女、孙女婿、亲孙子都来了。亲儿媳没来,说得有人看家,她留在了家里。按说她应该来,继母生前疼他、护她,一百个头的对待她。说是没人看家,只是借口而已,让二女儿看家不也行嘛!二哥没来,爸说昨天就通知他了。思文知道,二嫂与继母积怨特深,还能让来?思伟,与思文从小一起生活过的后哥,容颜没有什么改变,可能与他的心理有关,遭了那么多的磨难,一般人是抗不住的。可人家不然,在英家村不是呆不下去了吗?搬家不就完了嘛!一下子搬到几百里以外的新民县一个狱友的村子。此时见到思文,互相礼节似的握了下手,感情淡漠。 父亲拉了一下思文的手,示意出去说话。父子俩出了屋,靠山墙站着。父亲递过存折:“用这钱发送你妈。”思文看过存折,那是两千元的存折。“不,爸,您先收着吧,不能用您的钱发送妈。您这大年纪,攒钱不容易,还是我和哥哥来发送吧。”何况他是亲儿子,妈生前那么顾理他,他应该为母亲尽尽孝,思文想着,走进屋里。 屋子里没有哭声,继母的亲儿子没哭,最爱的孙子小栓子、孙女佳泉没哭。思文看着继母瘦小的躯体,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没有悲,没有哀。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在姑姑去世时,自己发自内心的悲痛,失声痛哭。可面对继母的去世,竟无动于衷。继母时而冷酷、时而虚假做作的一幕幕,常常浮现在眼前,时时刺痛他的心。为什么对自己好的事记不住,不好的事却牢记在心呢?她从小待自己,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好处肯定会有,应该是功大于过呀!为什么自己却总记住坏的地方,忘了好的地方啊!没有血缘吗?难道只是血缘在起作用吗?思文想着想着,丝丝酸楚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眼泪顺着两腮流下。见此情景的哥哥、侄女、侄儿们才如梦方醒,一个个哭号了起来。 “恋儿,”后哥对思文说,“我家已不在这里,妈的丧事我就不操办了,不然来往人情咋搭?” “行,欠人家的总得还,我们都在外地,没法还,丧事从简,一律不收礼。”哥俩的意见一致。 思文忽然想起继母在几年前说过“啧啧!你看看啊,现在的小青年,嘴唇涂的红红的,眉毛描得黢黑黢黑的,那高跟鞋穿的,走路胸脯拔拔子,多漂亮啊!哎,老头子,明个我也买双高跟鞋,搽点口红,描描眉,啧啧!”当时父亲还逗他说,“人老心儿可不老!就你,穿上高跟鞋还不把脚给崴折了啊,再说,就你那老样,涂上口红,描上眉还不像鬼一样!”说得继母无言以对,脸都红了。现在,她走了,带着遗憾走了。作为儿子,应该让她满足这个愿望。妈,您生前没有享受到的快乐,就让儿子为您实现吧!他走出屋,叫过司机小李,车向镇上开去。 思文在商店里挑啊选啊,选中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又买了口红和眉笔。回来后,一并放在继母的床边。镇里的火化车来了,邻居们来帮忙将继母的尸体抬上了车,思文和哥哥一行人也上了车。父亲和几位邻居上南山,为继母选择安葬的地方。 继母被火化了,安葬时,思文把那双高跟鞋、口红和眉笔放在了骨灰盒旁,并深深地行了个礼。“妈,您穿上高跟鞋走吧,涂上口红,描上眉吧,您打扮起来一定非常漂亮,您一路走好了啊!”思文深情地嘱托着。 继母安葬已毕,总共花费一千四百元。 “哥,这些年爸照顾妈就够累的了,母亲的丧事就不用爸拿了。”思文对大哥说。 “行,你说的对,以我为主,你就拿个零头吧。” 思文真没想到大哥能这么做,还算有颗良心。这些年,父亲为继母付出了许多,自己呢,虽然不是直接为她付出,但给父亲的不就等于给继母吗?按理说,零头都不应让他这个弟弟拿。但他没说出口,继母毕竟从小把自己拉扯大,拿点钱也是应该的,况且后哥的生活不一定比他强,他想。 继母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一个有着强烈母爱的女人,带着对她的儿孙们的眷恋离开了。她爱自己的亲生儿子比爱自己、爱丈夫深。他盼子成龙,盼儿富贵,百般呵护,不遗余力。然而,她致死都不会觉得,正是她的溺爱、娇惯,才使她美梦没有成真。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而儿女们又有多少为父母着想的啊! 送走了继母,大哥一家人也都走了,屋里只剩下父子俩。 “恋儿,你妈多大岁数?你猜猜。”父亲看着儿子的眼睛问。 “多大岁数,比你大六岁,应该八十四了。”思文回答。 “该死的!临死时才告诉我,她九十三。比我大十五岁,她骗了我半辈子啊!”父亲艾怨地说。 “哦!这么大岁数,真没想到。”思文有些惊讶。“长的可不像,看上去与您年龄相仿。” “心敞之人啊,寿禄大呀!”父亲自言自语。 是呀,继母确实是个心敞之人。她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灶上炊的那种。 “爸,妈不在了,您去我那吧,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早晚的事。”思文看着父亲。父亲照比春节来那次又老了许多,思文自觉心上隐隐的痛。父亲看着儿子,看着他最疼爱、最信赖、最期待的儿子。 “我在这儿习惯了,让我再待一年,明年准上你那去。”父亲说。 明年去,也行。那时晓峰高中毕业考大学走了,晓莉再结婚走,爸来会更方便些,思文想。“行,那您多保重,有事打电话,不要想别的,儿子养您老是应该的嘛!” 第七十三章 思文对待工作是始终如一的。对同事他是一视同仁,不亲不疏;对领导他是不召不见,不问不说。同志们都说他太随和,太憨厚,更有的人说他傻。妻子遇见他单位的人常听到这样的评价,曾不止一次地告诫他:“不要太死心眼儿,太较真儿,工作一般就行呗!” 思文认为,办公室不比业务股,做业务的只要完成自己的业务就行了,晚来早走、偷懒耍滑都关系不大。可办公室就不行,那是代表机关形象的地方,上传下达,总结汇报,来信来访,哪样不得手到?还敢离人?上级打电话部署工作,取文件,会议通知等等耽误了还了得!所以必须有事无事常在行。他也觉得累,单守着这时间一般人就做不来。但有什么办法?他几次要求下业务股去,都被几任的局长拒绝,“你走了,材料谁写?”,听听,仿佛离开了他这地球都要转得慢了!这多年了,他也惯了,身子坐得住,材料写得好。你说哪个领导不喜欢这样的?哎!守着吧,五十开外的人了,还能怎地? 要说傻,思文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傻。就拿逢年过节来说,他要为局里张罗福利,什么米啊、面啊、油啊、水果啊,卖这些东西的小店为卖个好价钱也为拉个主道,会给办事人一些好处。可是,思文从来都没收过人家的好处,有时拗不过时,就说,“你们再这样就不在你们这买了!”惹得人家好个不乐意。那次五月节,上一家订购鸭蛋,主人从腌鸭蛋缸里捞出十几个咸鸭蛋让他拿回去尝尝,可他说什么也不肯,闹得人家很不开心。那次是个大的工程,局里的照明重新改造,需要大量的电器设备。当与五金商店老板谈价格时,他一压再压,甚至到了无利可图的低价。老板说,你再抬高点吧,怎么说不也得给你点吧!他当即义正严词地说“我一分钱也不要,拿局里的钱给我自己,你小看人了!”思文认为,局长让自己担任这个职务,就要对局里负责。收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在价格上不好说话,吃亏的还是局里。再就是他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有时局里分鱼呀、肉呀什么的,不可能一斤几两的去秤,便采取扒堆分配的方法。他尽量使物品好坏搭配开,但也难免有量的多少和好坏之分。每次都别人挑呀选的拿走了之后,剩下的最后一个才是他的。这就是人们说他傻的原因,他说他愿意做这样的傻子。他认为,不是自己的境界有多高,做人就应该这样子。在集体中你认为是点滴小事,人家可能认为是大事,决不能有一点一滴的马虎,要清清白白做事,老老实实做人。他是这样认识的也是这样做的。 对待原则问题他也是从不徇私情。前年,他们局查了他工作过的教育办的账,查出了一些问题,特别是用拨的教育经费,给个人买了房子。当时曾提携过他的助理来找他,让给说说情,个人买房也不容易,就不要收回了,更不要罚款。思文听后当即给予了严肃批评,“你那是严重违反财经纪律的行为,后果是严重的,你知道吗?”“那个查账的小青年都提你了,很尊重你的,他们说了,只要思主任说话,他们会放我们一马的。另外,我那还闲置一套房子,就给你了,以前我们不也是一个单位的嘛,给你正应当。”助理和颜悦色地说,要知道他是很少以这样的态度说话的。“那可不行,我可不敢当!不是不给您的面子,这事我不能替你说话,我的老领导,回去吧,啊,该退款的要退款,该罚的要接受罚,好不好?”思文毫不客气地说。“好好,不用你说,不用你说,这架势,在上头了六亲不认了!你要知道,你家还在那,你爱人还在我那,你好好想想吧!”说完摔门走了。 没过几天,缴款通知书下达了,思文亲自起草的对个人违反财经纪律的处理意见,盖了局里的章,送交到纪检委。至于妻子在那工作是否会受到影响,他也想过,爱怎怎地吧,如果真是那样也只好挺着了。 对待同志,他可是个热心肠,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他第一个到场,张罗这张罗那,不厌其烦,就好像自家办事情似的。所以,像小青年结婚啦、生孩儿啦,年长的乔迁了、子女升学啦等等,都找他给出谋划策。对此,他乐此不疲,因此也得到了局内全体人员的尊重和信赖。 前几天,思文觉得脖子酸痛,有时牵扯到右胳膊。从肩膀到手臂都疼得不知放哪好,放哪儿都疼。他上医院又拍片又做ct,确诊是颈椎病,颈间盘突出。医生说:“你们常伏案工作的人容易得这病,这叫做职业病。”几天的牵引、按摩、拔罐、电导等理疗和配合吃药,疼痛有所缓解。医生还教他做保健操,告诉他保健方法,他都一一遵从。他再也不敢一坐就半天不动地方了,不敢一写就几小时不停了,他写几行字,便歇一会儿,直直腰,遛一遛。医生还告诉他多喝些骨头汤,增加钙质,强健骨骼,他照办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天自己从马路这边到那边去,刚走一半儿,忽然头晕得厉害,不得已在马路中间蹲了下来,直吓得那些大车、小车鸣叫着从他身边驶过。这种现象在最近几天发生过好几次,早晨起床后,上、下楼梯时,甚至正写材料呢,突然天旋地转,心脏也有时发慌。不好啊,又得病了,他好个害怕。又到医院去了,医生一看就知道,血粘稠,血脂高。化验结果果然如此,二十项指标半数超标。医生说,再发展下去容易脑血栓、脑梗塞。这可是件大事啊!自己可不能像得脑血栓人那样,腿一拉一拉的,手掰掰子,说话也不清楚了,班也上不了,什么事也干不了了。他乖乖地住了院,打上了点滴。白天他还上班,只要能动弹局里的事就不耽误。晚间上医院打针,好在是在县城,医院并不远。这样打了一个多月的滴流,头晕的症状消失了。他开始注意饮食,油少放,肉不吃,再也不敢喝那该死的骨头汤了,很可能是那汤引发了血脂异常。医生的话要信,但有时也不要盲目的信,这是他从中总结出的经验教训。阿司匹林、降血脂药按时服用了,从来不跑不跳的他开始重视锻炼身体了,早早晚晚都上体育场跑几圈,跟人家学习打太极拳。 白天上班后他坐在电脑桌旁学打字。局里买了两台电脑,给办公室一台,另一台在打字室,由打字员为全局打字。春节过后市局就下了通知,报送信息、统计都要带软盘。局长是适应上级要求才这样安排的。不管怎样,能给自己配备一台电脑,足见局长对他工作的支持。局里选派年轻人专门到计算机学校学了俩月才适应了电脑打字、绘图等基本操作,思文这大岁数又没学过,能行吗?别说,还真行!他当过教师,拼音是他的强项,别人用五笔打,他用拼音打,速度虽赶不上年轻人,但自己以前一天用笔写的材料,两天基本能搞定,有错在电脑上就能修改,节省了反复用笔修改的时间和麻烦。 第七十四章 就要下班的时候,思文还在电脑旁敲打着键盘,他在忙于一份材料。电话响了,他起身来到办公桌前,看一眼电话显示,“010”,啊!这是北京的区号啊,谁呢?他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 “喂!您好,您找谁?” “我是北京,请问思文是在您单位吗?”电话里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是,我就是,有事吗?” “思老师,不,哥哥!我是祁家英,家英啊!” 家英,怎的是家英!思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却愣在了那里。 “喂!喂喂!我是家英,哥——” 电话里传出了哭声。 思文像刚从梦中清醒。“家英!家英!真是你吗?” “是,就是我。哥,我才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呀!呜呜——” “家英,家英,别哭,别哭哇,你在哪里,为啥在北京打电话?” “一言难尽,我妈死了,就是几天前的事,妈临走时告诉了我一切,你以前的判断是对的。”家英断断续续地说。 “家英,妹妹呀,你叫我等的好苦哇!你什么时候回来,咱俩好见面?”思文有些激动,声音明显地哽咽。 “哥,再过些日子吧,我把这边的事情办完就回去,永远都在你身边。” “你在做什么?以前怎没联系?” “回去再和你说吧,这次也是碰巧才联系上的。” 思文啊啊了几声。几多感慨涌上心头。 “哥哥,我的亲哥哥,再见了,以后我们再联系,拜拜!”电话另一头,家英似爽朗的一笑。 “拜拜,早日见面啊!” “是了!” 放下电话,思文乐得蹦了起来,把下班时经过他门前的小同志吓了一跳。“看人家思主任,不定拣着多少钱啦,看高兴的!” 他们哪知道啊,他那已经死去的心又复活了,你说他能不高兴吗?! 他坐在办公桌前,望着门外,往事不如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思老师——,快来——,快点儿——”家英坐在钢琴前,清脆的喊声压倒了室内十几台钢琴发出的声音。 正在练琴的同学都停了下来,齐刷刷扭头看着家英。思文隔着家英的位置有五台钢琴远的距离。他立马站起,几步来到家英身旁:“什么事儿啊,这大声,吓人!”家英坐在钢琴前,撒娇地指着琴架上的乐谱:“这段咋弹啊?”思文抬抬手,示意家英起来。家英乖乖站起,站在琴旁。思文坐了下去,双手放在琴键上,一个个音符在他手指的弹动下流畅地溢出。 “注意,这里要跨个八度,你手小,直接按不到,就要快速地向前跳跃,就这样。”他又做了个示范。 “哦!那也太难了!都累死我了,不弹了,出去走走嘛!”家英娇羞地看着思文。 “上课呢!”。 “老师不在,自习嘛,没事儿!” 思文扭头望望室内练琴的同学,默默地点点头。 ……,…… “你俩是兄妹俩吧,恁像!那眼睛,一个人似的。”同学们当面指着他俩说。“是就是,能咋地,他就是我哥!”家英抿着嘴,双手挽住思文的胳膊。 ……,…… 校外护城河旁,小石凳子上,思文和家英并排坐着,眼看着护城河水,如一对情侣。“哎!咱俩真是亲兄妹该多好哇!”思文长叹一声。“亲的又能咋样?俺都叫你哥哥了,还不依足。”家英努了努嘴。“不依足,不依足,就是不依足——”思文大声地喊了起来,像练习发声似的。 ……,…… “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妹妹了。”思文的宿舍门被打开了,家英倚在门框旁,脸红红的,眼睛不看思文一眼。 “为什么?”思文穿着拖鞋向房门走来。 “不为什么,你的想法不现实,我不能接受。”家英丢下这句话,转头离去。思文望着家英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 ……,…… “开往沈阳方面的125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捡过车票的旅客,请经由天桥到第二站台等候上车。” 车站候车室,家英接过思文递过来的行李,甩了一下头,挤过检票口,向天桥走去。天桥一蹬蹬的阶梯,使她越升越高,距离思文越来越远,等上到顶端,她回转身向思文挥着手。 ……,…… 教室的办公桌上,放着思文寄出过的信,醒目的蓝色方框内显示着“查无此人”字样。 ……,…… “迁走了,新城原籍。”佟堡镇派出所民警指着户籍簿。思文茫然。 ……,…… 思文的眼泪扑扑下落。“思主任,思主任,咋地啦?合计啥呢?咋哭了?”局长的声音惊醒了在回忆的海洋中畅游的人。 “啊,没,没哭,眼睫毛倒了,扎的眼睛好疼。”思文一边揉眼睛,一边站起。 “都下班好长时间了,还不走?”局长关切地催促着。“好好,这就走,这就走。”思文关好门,和局长一同下楼,向家走去。 夜,静静地,思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家英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电话中的话语又一字字地回响在耳边。哥啊,我是你的亲妹妹啊——,妈死了,告诉了我一切——,你判断是对的——。他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家英真的是自己的亲妹妹,居然能这么巧地让他给找着了。难过的是,相认在电话里,几十年了,一直没看见过人。家英啊,家英,你在做什么呢?也老了吧?不会是同学时那个顽皮的小女生了吧?你的家呢?爱人呢?孩子呢?都做什么呢?一件件的疑虑搅扰着他的灵,敲打着他的心。 第七十五章 第二天上班后,思文迫不及待地按电话的来电显示拨了电话。另一端没有家英的声音,却是宾馆服务员接的电话:“是,有个祁家英在这住宿,昨天晚间退的房。现在?不知道。”我的妹妹呀,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思文自觉撕心裂肺地痛。 “叮铃铃……”家英,家英来电话了,思文迅速拿起电话。让他失望了,这不是家英的电话。 “谁?我爸!怎么了?啊?病了!啊,啊,我这就回去。”是父亲的邻居打来的,父亲病了,说话费劲,托他给打的电话。 思文也顾也不上家英了,赶忙向局长请了假。局长派了车,司机小李从车库里提出面包车,加了油,便向父亲家开去。一个多小时后,车停在父亲家的门口。思文几步窜进屋,“爸,爸!” 父亲趄在炕梢的炕柜前,见儿子到来,身子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这,难受——” “怎回事啊,前几天我来时还好好的啊!”思文急了,摸摸父亲的脖子,没发现什么。 “两天没吃东西了,吃什么都噎,喝水都噎。”父亲仍嘶哑地断续地说。 “赶快上医院看看吧,可别耽误啦!”思文扶起父亲。是否肿瘤给堵住了?他想着打了个冷战。 “这大岁数了,不用了,你来看看就行了。”父亲无神地看着儿子。 “不行,这就走,有病还能不看,真是的!”思文有点急眼。 思文收拾一下屋子,帮父亲换了一套衣服,便搀扶着父亲走出屋,锁好门。后院和东院的邻居们也出来了,看着这父子俩。“还得有儿子啊,有病有灾时就看出来了。”后院的吴婶说。 思文和乡邻们打了招呼,并求照看下家,便扶父亲上了车,小李又发动车,车向县城驶去。 “食道肿瘤,已经堵住了食管,压迫气管。”医生指着ct片对思文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思文也想到了是这病,一路上都祷告着,可千万别让父亲得那样的病啊!可事与愿违,现实摆在面前。 “能是恶性的吗?”思文问医生。 “是恶性还是良性已无多大意义。他岁数大,身体还瘦弱,食道不同别的地方,手术很难做,时间也长,他是挺不过的。另外,你看,肺子中间这个地方,手指盖儿大小的,边缘不规则的影,就是转移病灶。”医生说。思文顺着医生的手指头看过去,他不懂,也看不出来什么,只是着急地近似哭腔地问“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没办法!”医生放下ct片,无奈地说。 从医院出来,思文晃晃忽忽。他扶着略微佝偻的父亲,望着父亲消瘦的面庞,一种负罪感揪着他的心。父亲啊父亲,孩儿不孝啊!把您自己扔在乡下,是孤独和寂寞使您的心情压抑导致生了这病的啊!他不由得恨继母,瞒了父亲那么大的岁数,让父亲伺候了足足两年多,端屎端尿的。爸,您是累的啊,累出病的啊!他更恨后哥,扔下自己的亲生母亲,自顾自的远走高飞了!这多年,看都不来看一回,打听也不打听,连手指盖儿大的东西都没吃过他的。这世上怎会有这么狠心的子女! 思文搀扶着父亲,父亲吃力地一层层上了六楼。“爸,这屋是为您预备的,您就住这儿吧。”他放下床头叠着的被褥,让父亲躺在了那里。 父亲两天没吃东西了,好人也挺不住啊!他打开炉灶,给父亲做了碗鸡蛋糊糊,并多放了点油。糊糊做好了,凉温乎了,端给了父亲。 父亲眼望着鸡蛋糊糊,摇了摇头。 “您试试,怎的也得吃点啥呀,不饿完了!”他陪了个笑脸,一个勉强的笑脸。 父亲接过碗,用羹匙舀了半匙,咽了下去。父亲的脖子向上抻着,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眼睛憋出了泪花。 “爸,再难也得吃,别合计病,当没事儿一样才行。”他又催父亲舀了匙,咽了进去,“这不就行了嘛!都喝了啊!” 父亲喘了喘气,他在旁边看着,鼓励着。足足半个小时,父亲才将一小碗鸡蛋糊糊喝下去。 “再喝点吧,我再去盛。”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空碗。 “不用了,这就行了,好几天了,还是第一次吃东西。”父亲好像有了点精神,说话有了点底气。 傍晚,汪群回来了,扛着一丝袋子菜,进了楼。思文这才想起今天星期五,明后天是妻子的双休日。他接过妻子的菜袋子,扛到厨房。往外掏着豆角、辣椒、茄子、黄瓜……,思文在县城住,基本没上街买过菜,全部由妻子从乡下带回。星期五早晨,妻子先骑车回妈家摘好菜,装入袋子里,然后用自行车驮到学校,下班后再扛到车站,到市里换乘车时,又扛着挤上通往县城的车,到站下汽车后,舍不得打人力车,就一直扛着回家。这已经成为习惯,每星期都如此,一次扛回来的菜足够一个星期吃的。可别小看这些菜呀,日久天长,该节省多少买菜钱啊! 汪群看见了公公,“爸来了,啥时来的,身体好吗?” “爸是来看病的,今天上午到的。”思文收拾好菜,转身来到父亲的屋。 “爸病了,看了吗?”汪群关切地问。 “看了。”思文回答,语调有些不自然。 “快啦,阎王爷要招我去喽!”父亲从床上坐起,沙哑的语调,风趣里带着眷恋。 “爸,别这样说,啥病能这样?”汪群不解地问。 “爸,您歇着吧,我们做饭去了。”思文拉过妻子,走出父亲的屋子。 “爸是癌症啊,吃东西都费劲了,喝水都噎!”思文小声地说。 “啊?癌症?啥癌?不能治吗?”妻子急叨叨地问。 “食道,肺子上也有转移病灶。”思文带着哭腔说。 沉默,夫妻俩都陷入沉痛之中。 楼门又响了,晓莉下班回来了。与此同时,晓峰放学也回来了。一家四口,此时才得以团聚。晓莉、晓峰看见爷爷来了,礼貌地上前问好,但没有那种绕膝的亲近。是啊,俩孩子与爷爷接触的太少了,长这大,爷爷才来过有数的几次,连一块糖、一块饼干都没吃过爷爷的,难怪彼此那么生疏。 “给爸做点鸡汤喝吧,顺便也改善改善。”汪群对思文说。 “好,我去买。”思文笑了,他由衷地感到妻子是最通达事理的人。 思文下了楼,一会儿功夫就拎了一只肉食鸡上来。因为楼下过街就是菜市场。 鸡汤熬上了,香味从厨房飘向居室。晓峰抽着鼻子乐滋滋地把头探进厨房的门。“真香啊,多少日子没闻着这香味了!” “美的你。给你的?给你爷爷做的。”母亲亲昵地看着儿子,故意地说。 “闻闻味还不行啊,那你把味给堵上俺不就闻不着了?”儿子撒娇地说。 “就你会说,回去,看看你爷去,和他唠唠嗑。”母亲认真地说。 儿子缩回头,进了爷爷的屋。 “今年高考了吧?咋样?学习。”爷爷坐了起来,沙哑的嗓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孙子,眼神中饱含着对下一代的殷切希望。 “七月八号高考,还有几个月,学习还可以,应该能考上,只是好点的院校没啥把握。”晓峰礼貌地站在爷爷的床边,并示意让爷爷躺下。 “好好复习,好好考,啊!”爷爷看着孙子若有所思,“你爸那晚儿就耽误了,不然早大学生了,哪会遭这大罪。哎!多亏你爸勤奋,不然不给瞎了呀!” “爷,时代不同了,我们赶上好时候了,爸总给我们讲。”孙子说。 晓莉在收拾屋子,里里外外地擦,这时也擦到了爷爷的屋。地板、床头、窗台立马洁净了许多。“爷,您多住几天,好容来的。”晓莉边收拾屋边对爷爷说。 “好,好,多住几天。工作累吗?”爷爷关切地问孙女。 “不累,不累,爷您休息吧。”晓莉边回答爷爷的话,边退出房间。 “莉、峰,饭好了,让你爷过来吃饭。”妈妈下了命令。 “爷,吃饭了。”孙子搀扶爷爷来到餐厅,让爷爷坐在餐桌旁。厨房在阳台上,与厨房相连一个小间就作为餐厅了。 汪群盛了碗鸡汤,放在父亲的面前。“您吃不下干的,就多喝点汤吧。”说着又放上了羹匙。 “来,都坐,都坐。”爷爷让着大家。 “都坐,都坐,难得今天团圆。”思文露出勉强的笑容,尽力摆脱心中的抑郁。 菜还算丰盛,鸡肉顿土豆,黄瓜卷,西红柿炒鸡蛋,蒜拌茄子条。父亲用羹匙喝了口汤,脖子又向前伸着,口里发出“咕咕”的响声。看到老人艰难的神情,儿子、儿媳不忍看了,孙女、孙子眼圈红了,饭也没心思吃下去了。 “哎!你们吃啊,你们吃,别看我,别看我,我没事儿,没事儿。”父亲好不容易咽下这口汤,站起身子,“你们先吃,先吃,我等会儿,等会儿。”父亲离开了餐桌,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家人啊,好不容易在一起吃顿饭,竟然是这样,思文好心酸啊,一天来的压抑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趴在桌上呜呜地大哭起来。妻子哭了,俩孩子哭了,悲痛笼罩着这个和谐的家庭。 第七十六章 晚上,父亲对围坐在身边的儿子、儿媳说,“明个把我送回去吧,在你这我不习惯,再说真有事时连个人手都没有。” “不行,你回去谁照顾你,你有病,我们不放心。”思文说完瞅了瞅妻子。“就是,您就在这呆着吧,别想别的。”汪群领会丈夫的意思,也劝慰地说。 “你们的孝心我领了,我回去就到你二哥那去,让他伺候我。” “二哥不是在城里吗?他怎伺候你!”思文说。 “你二哥过完年就回村子了,租老武家的房子。” 二哥从市里回了乡下,思文还真不知道,人家兄弟之间有啥事的在一起研究研究,合计合计,可哥哥从来不,就听老婆的,听几个女儿的。前几年二哥进城时要卖房子,自己曾劝过哥哥:“房子别卖,那是根那,哪怕房子塌了还有地方在呀,以后回来时不还能用得上嘛!”“回来,下半辈不回来了,就是在城里捡破烂也不回去!”二哥坚决地说。这会儿怎么又回来了?真是小孩子一样,一出十八套的。 “能行吗?二嫂能让吗?”思文不放心。 “咋不让!我现在有养老金了,也不白着扰他们,能行。”父亲决心已下。 “爸您休息,明个再说啊?鸡汤您再喝点儿,汪群给您热着呢。” “好,好,让我自己慢慢喝,你们也休息吧。”父亲催着儿子、儿媳。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爸,当年妈去世时给人的小妹妹让我给找着了!”思文忽然想起家英,高兴地对父亲说。 “啊?找着了,这可好,咋找的,长啥样?现在在哪儿?”看得出父亲也始终没有忘记给了人的亲生骨肉。 思文把与家英相识,怀疑是自己的妹妹,多年失去联系,今日电话相认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讲述了一遍。 父亲忧郁的脸立时绽开了笑容,“当时我在包你妹妹的被单上写过她的名字和生日,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存下来。” “叫什么名?”思文问。 “叫思英,取其英家村的英。生日可记不得了。”父亲若有所思地说,“哎!也不知能不能让我看到她呀!” “能看到,能看到,过几天就能来,放心吧,爸!”思文安慰着父亲。 该睡觉了。父亲睡北屋,晓莉、晓峰睡客厅里,思文夫妻俩睡南屋。这在买房子时就计划好了的,在钱紧张的情况下买了这高楼层,就为了给父亲带一间独屋。看来,没大必要了,父亲饭都吃不下,还能活多久呢?“你说,爸咋得这病呢?”汪群捅了捅身边的丈夫。 以前,每到周末就是思文最开心的日子,他天天数着,盼着星期五,盼妻子回来,盼晚上能与妻子亲近,“久别胜新婚”人之常情。可今天,被父亲闹的,什么心情都没了。他直愣愣地看着棚顶,“怎么得的这病,一是让妈给累赘的。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不够他呛啊!二是他抽烟,材料里都介绍了,吸烟得癌的机率要大。” “吸烟,我爷爷还吸烟呢,人家活了八十多。我看是让你那个后妈给折腾的。”汪群手搭在丈夫的胸口,愤愤地说。 “唉,说什么也没用了!”思文叹口气说。 “明个我还得上班,你也得上班,爸说回二哥那儿就让他回去吧,啊?”汪群为难地说。思文摇摇头,没做声。 “让二哥接去吧,这些年他啥力也没出过,都是咱,那几年有病也都靠你,他不也是儿子嘛,为啥躲那清净!”汪群在理地说。 “也行,哥也没什么事,让他照顾可以,另外他也应该尽尽孝。”思文同意妻子的想法。 第二天一早,汪群简单热了口饭,又嘱咐思文几句,便与父亲告了别。这星期的双休日学校不休息,村里为学校建了电脑室、图书室、游艺室,下星期上级要来检查,学校要求全体老师不休息布置室内,做好检查准备,要不是为了送菜,她就不回家了。 “恋儿,吃完饭就把我送回去吧,啊!”父亲没忘他昨天的要求。“好,就听您的了,不过如果哥那不行就回我这儿。” 饭后,思文给局长打了个电话,向局长讲了父亲患病的事,又求了局里的车。 思文多少年来几乎没有用过局里的车,这次用车也在情理之中,局长当然支持了,这使思文很感动。 思文买了几斤肉,买了糕点和罐头,多年没上二哥家,当年的事儿已经过去,毕竟是自己的哥哥嘛。 车子驶进村子。父亲说先回自己家,然后再到哥家。 思文安顿父亲先休息,自己来到后街的二哥家说明了情况。 二嫂过去的泼辣劲丝毫未减。听到老公公要来,嚷嚷开了。“你说,啊,那会儿,和后老伴那样,恨不得把俺们给一口吃了!现在想让我养他老,咋想的?”思文没有与之争辩,经历了世事沧桑磨炼的他,怎会再与这妇人一般见识呢?他看了眼二哥。 “让爸来吧,还能活多久,饭都吃不下了啊!”二哥带着哭腔说。 “让他来也行,把工资本给我拿来,工资得给咱,不然白伺候啊!”二嫂真是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啊!二哥呀,这多年难为你怎么跟她过来着。 “二嫂,那就有劳你了。放心吧,工资手册放你手,不够的话从我要,只要你能对爸好点儿。”思文说。 “算你明白事儿,还真没白在上头干事儿。”二嫂一改刚才的泼劲儿。 “今个就让爸过来住吧,爸家的东西你都拉过来,过日子还是用得着的。另外,爸住的房子你给办一下退租,一家人别租两家房,用不着啊!”思文边往外走,边嘱咐二哥。 安顿好父亲,思文与父亲、二哥告了别,他眼泪在眼圈里直转,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爸,您多保重啊,明个我再来看您。” “没事,别挂着我,我会注意自己的。你工作忙,不用总往这跑,车也不方便。”父亲的眼圈也红了。 第七十七章 家英啊,家英,你在哪里啊,爸病了,你不想看看你的亲生父亲吗?你怎么还不来呀?再不来就来不及了啊!思文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那天记下来的家英的来电号码发呆。 局里,这几天太忙,上级要来检查,需准备汇报材料;局档案室晋升省二级,需要局机关的沿革、大事记、档案管理制度等材料,还要按要求组织重新装订档案。这些都离不开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各种材料也非他莫属。已好几天没上爸那儿了,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下午,他把写完的汇报材料交给局长,顺便又向局长请假。 “这些日子局里的事挺多,都赶一块儿了,你去看看就回来,该办的事儿别耽误了啊!”局长边翻看汇报材料边严肃地说。 “好好,我去去就回来,保证不误事,您就放心吧。”思文明白,这些日子自己请假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局里没事还行,可这事儿是一个接一个,也不怪局长说。“个人再大的事也是小事,局里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在全局会议上局长不止一次这样要求过大家。局里的车都派下乡了,他只好乘公汽去。乘局里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乘公汽就得两个多小时,思文到二哥家已近傍晚。 “你还知道来呀,我合计你早把你爸忘了呢!”二嫂从来都不叫爸,跟二哥说话也是你爸你爸的。此时二嫂的脸拉拉子,劈头盖脸地就给思文一句。思文并不计较,他知道二嫂的性格,如果你回一句,她会有十句等着你,对这样的人只能来个“不搭理”。 父亲躺在西屋的炕上,看见思文到来,努力抬了抬上身,却没有起来。思文爬上炕,在爸的头前跪下了,脸贴近父亲的脸“爸,您觉得怎样?”父亲吃力地摇摇头,睁了下眼睛看了看,又闭上了,眼角淌出一串眼泪。 “爸两天不吃东西了,稀汤都喝不下。”二哥站在炕沿边说。思文伸手摸了摸父亲的脖子。父亲下颏底下明显鼓出了个大手指盖儿大小的一个包。“恐怕又转移了”思文想起医生的话寻思着,手颤抖着缩了回来。 “晓峰考试没,能考上不?”父亲努力睁开眼睛,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爸爸啊爸爸,到此时您还牵挂着您的孙子。为啥呀!为啥?这就是骨肉亲情,到何时都割舍不掉! “还没考呢,能考上。”思文回答父亲,语调有些颤抖。父亲欣慰地又闭上了眼睛。 思文下了炕拉着二哥走到屋外:“爸够呛了啊,看样子没几天了!” “可不是嘛,自打昨个就起不来了,连口水都不喝。” “该准备的就准备吧,我单位最近太忙,你就多累了啊。” “啥话呀,你该忙就忙你的吧,这里有我就行了。”二哥说。还是亲兄弟啊,关键时刻也不攀比,思文如衷地感到亲情的温暖。 “不行!这几天你不能走,都把咱们累坏了,端屎端尿的,你们想躲清静没门!让汪群来,她不也是儿媳嘛,躲远远的来看看都不来!”二嫂站在东屋的门槛上大声地说,满脸的横肉向上翘翘着。 “哎呀,你别吵吵啊,让爸听见不上火呀!”二哥赶忙上前推二嫂进了屋。 “二嫂,对不起,让你受累了,小弟向你赔不是行了吧?汪群应该来看看,这是她的不对,就是学校太忙了,忙完这段会来的。这有二百块钱你拿着,就算给你的劳务费了!”思文进了屋,从衣兜里拿出早准备好的钱,他就猜到二嫂会这样的。 “这还差不多,还算会来事儿,我也就是说说,其实你爸没招惹咱啥,水都不能喝了,还有啥屎呀、尿呀的呀!哈哈——”二嫂边接过钱边笑着。思文听着,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那就这样,我还得赶回去,有事打电话,我马上就到。”思文看着二哥二嫂说,忽然又想起个事儿,便问二哥:“爸的寿衣准备了吗?” “爸自己早准备了,都在这呢。”二哥打开小柜门,拿出个黑布包裹。思文打开包裹,一套黑色棉寿衣和一件短大衣,一双黄色的布鞋,还有遮脸用的黄绸布。思文看着心中阵阵酸楚。爸呀!爸呀!您什么时候做的装老衣裳啊,您总怕累赘我们,还用我们做儿子的干什么啊! “对了,大哥那儿得通知一下,爸待他像亲儿子一样。”思文忽然想起。 “你在单位给大哥打个电话吧,你那儿方便些。” “行,我回去就打,电话号码你有吗?” “我没有,对了,大嫂的姐姐在前街,她那儿准有。” “好,我走时到她那取。” 思文又来到父亲屋里,站在炕沿边,看着瘦骨嶙峋的父亲,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觉喉咙被掐住似的憋得慌。父亲的眼睛一直闭着,他可能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可能太困了,要美美地睡上一觉。“休息吧,爸爸;睡吧,父亲。您可挺住了啊,忙完这阵子,儿子成天在这儿陪你,啊!”思文用手揩着早已流出的泪水,转身快步走出屋,离开哥哥的家。 从二哥那回来的第二天,思文便给大哥打了电话。当天,思文起草局机关档案管理的各项规章制度。从二哥那回来的第三天,二哥打来电话说大哥来了。思文修改局机关档案管理各项制度,查阅档案,撰写局机关大事记。 从二哥那回来的第四天,早晨上班后,局长召开局务会议,部署当前工作。特别部署必须写好上报的局机关先进事迹材料,全市上报县(区)两个,最后省确定一名为先进,后天省厅召开会议,听取先进事迹汇报,视其事迹情况研究决定先进单位。局长强调,上报材料起关键作用,要求思文必须写好,必须按时上报。会后,思文着手查阅档案,搜集建局以来的工作情况和所取得的业绩。 从二哥那回来的第五天,思文起草局机关先进事迹材料。下午一时二十三分,二哥电话,报告父亲病危。思文手握电话听筒,不知所措。作为儿子,在父亲临危之时,理应在其身边,可是这材料不能耽搁啊!爸啊,爸,早不该晚不该在这时病危啊!我该怎么办啊!他眼看着电脑显示屏,泪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自古忠孝难两全”,爸爸啊,孩儿不能尽孝了啊!思文强忍悲痛,排除思想负担,就像没发生任何事那样,稳坐电脑前,随着手指的弹动,建局近二十年来的工作业绩一件件、一桩桩有条有理地跃上屏幕。下班了,局里就剩他一个人,就他办公室的灯亮着。夜深了,材料终于收笔了,随着打字机输出头的来回刷动,这凝结着思文心血的近五千字的材料稿被打印了出来。思文,好样的思文!在这忠孝不能兼顾,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刻,你去私情,存大义,舍亲情,顾集体,毅然地选择了集体的利益,把对慈父的眷恋与孝敬毫不含糊地放置一边,融于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和执着之中,这是无私的大爱,一种价比天高的大孝! 天亮了,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了办公室,同志们来上班了,惊醒了趴在办公桌上熟睡的思文,他赶忙站起,拿起材料稿,他要送局长审阅。 “叮铃铃——”电话铃声换回了刚走出门的思文,“喂,二哥啊,啊?爸去世了——”电话听筒从思文的手中滑落,悲痛使他如鲠在喉。他赶忙来到局长室,递交了材料稿。 局长翻阅了一遍材料,“好,不错,按这材料咱们一定能评上!”局长满脸的笑容。“马上送市局,市局午前要送省厅,时间正好。” “局长,我爸老了,才接的电话,我得去啊。”他看着局长,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昨天下午就病危了,半夜一时去逝的。”他抽泣着说。 “那你——昨晚——”局长诧异地望着思文,他的手颤了一下,随即抓起电话:“小李吗?你给思主任出趟车。啊?下乡?昨天就送他们了?好了好了,我另安排,这两天你就跟思主任,哪也不许去!明白吗?好的,好的。” 面包车开足了马力向前疾驰,一辆辆大车、小车都被它甩在了后面。思文坐在车上,胸口就像压了块巨石,憋闷得隐隐作痛。喉部好像被人给掐住了,难以忍受。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在他无数次的忍耐下,在眼圈打了个转又返回了泪囊。 第七十八章 车进英家村了。父亲曾带他们逃难来到的那个小村,他从小生活过的那个小村,给他带来多少不幸的那个小村。车到二哥家了,思文下了面包车,不由自主地向院子里跑去,心中的悲痛啊,再也无法控制了, “爸啊!爸爸——”的哭号声惊动了院子里和屋内所有的人。哭吧!哭吧!尽情的哭吧!把你那满腔的悲痛都哭出来吧! 父亲躺在屋当央的木板床上,脸用黄布包裹着,身躯覆盖着黄绸布。思文跪倒在父亲的尸体旁,“爸啊——爸——,您为啥不等等我呀,让孩儿看您最后一眼啊!爸呀——爸——,您还没享到福,还没有让儿子尽到孝,怎么就这么急匆匆地走了呀——,爸——爸——孩儿不孝啊!没给您送着终啊!哭声感天动地,室内外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恋儿,恋——”“思文,思文——”二哥和大哥一起过来搀扶起泪水迷蒙了双眼的思文,“别哭了啊?还得办事情不是,你这样咋办事,你看。” 思文终于止住了哭声,拉住大哥、二哥的手,“让你们多受累了!” “爸临走时还在叫你的名字,他说恋儿不要他了,没有他了。”二哥说,“大哥给穿的衣服,给上的望。” 思文听着心里把抓的难受,父亲啊,孩儿何尝是没有你啊!是身不如己啊!您原谅儿子吧,您走好了啊。 大嫂没有来,大哥的儿子、女儿们都没有来。爸爸生前最喜欢的佳泉也没有来。继母去世时他们都来了,连佳泉的爱人也到了场。然而他们的爷爷,虽然不是亲爷爷,但从小疼过他们,爱过他们,养育过他们父亲的人去世了,却都没有到场。相反,二哥的子女们都来了,连远在天津做买卖的大女儿也回来了,他们虽从小没有得到过爷爷的关爱,没有被抱过,没有被亲过,连一块糖都没有吃过爷爷的,但是他们都回来了,为自己的亲爷爷送行。人啊,人啊!难道只有亲情、血缘主宰人性吗?思文感到迷茫,感到困惑,他祝愿世界上的每个家庭都是亲生骨肉,千万千万别如自己父辈那样啊! 二嫂的哭声真是撼天动地,就好像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去世一样悲痛,她的表现让邻里们惊诧不已。为何呀?思文真搞不懂,一个怨恨父亲、咒骂父亲的人,却能痛哭流涕,悲哀到了极点,真是世上绝无仅有。啊,明白了,是给人看的呀。汪群没有那么哭,只是表情忧伤了些,这很符合常理,老公公毕竟不是自己最亲的人,哪能那么哀伤呢?对比之下,二嫂是那么孝顺,那么有感情,她的亲妯娌哪能与之相比!人啊,怎那么多虚伪呢!父亲被安葬了。二哥做得很圆满,是在父亲生前自己看好的南山脚下那片松林中安葬的。二哥把远在东山的母亲的遗骨取出装入新制作的大木盒子里,又征得大哥的同意,把继母的骨灰盒也取了出来,把两个骨盒并排放在父亲的骨灰盒左右。但愿他们在阴间团聚吧,父亲在黄泉有知该是多么欣慰啊! 思文凝视着父亲的坟墓,思绪如潮水般涌来: 昏暗的房屋内,八岁的恋儿依偎在父亲的怀里。他病了,咳嗽得厉害。炕沿上摆放着水碗,盛装的热水在渐渐变温。父亲把大的中药丸揉成豆粒儿大的小丸儿,放在碗旁边的纸片上。爱怜的声音飘来:“吃吧,啊——,一口就一小粒儿,不怕啊——,吃了药就好了呀——。”恋儿瞅瞅药丸,头埋在父亲的胸前。“坚强点儿啊——,这哪像个男子汉啊?俺恋儿是最坚强的了——”父亲把恋儿的头抬起,一个小药丸儿放在了恋儿的嘴里,“快咽下,喝口水——”恋儿吞下药丸,狠劲儿地喝了几口水。 ……,…… 绿柳如荫的河岸边,父亲张开双臂,那网在胳臂上的渔网圆圆的被罩在了河水里。恋儿一动不动地瞅着父亲轻轻地一下下往岸上拽的渔网,企盼着那惊喜的一刻。网被提上了岸,白花花的鱼儿蹦跳着,有的已挤出了网眼儿。恋儿嬉笑着跑了过去,小手抓住了跳到地上的小鱼,小心地放在旁边的鱼篓里。 ……,…… 暖暖的被窝里,思文似睡非睡。“得给恋儿做件新衣服了,人家小年轻的都穿得那么好,你看他——”父亲对躺在身旁的继母说。“做啥呀?做,不挺好的嘛!还穿啥?啧啧!干正经的还没钱呢,哪顾得了他!”继母的声音。恋儿缩了缩头,把被子蒙在了头上,眼泪不断线儿地流淌着。 ……,…… 堆满石头的房场上,房子的山墙已经砌得有一人高了,思文站在跳板上往墙上摆着石头。“哎呦!啊——”父亲的惊叫声。“咋了?爸!”他从跳板上跳了下来,握住父亲受伤的手。父亲咬着牙蹲在地上,鲜血从满是老茧的手指缝中涓涓地流出,身边放着的铁锤上还留有斑斑血迹。 ……,…… 装满柴禾的马车旁,父亲拿出二百元钱递到思文的手上。“拿着,爸就这点钱,别怨爸爸!”思文接过钱,眼泪涌了出来,这是爸爸卖房子未还完饥荒给他留的钱啊!“爸,您留着吧,我——”思文递回了钱。“咋?嫌少啊!自己过日子哪不得用钱。拿着,等你有钱了再给我。” ……,……思文的眼圈又湿润了。他后悔呀,为什么只过年、过节才去看看父亲,平时都干什么了呀!为什么去时就买那点儿东西,连父亲最爱吃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啊!为什么一次都没给父亲过过生日,连父亲的生日自己都不知道啊!六十六岁的六月六那天,自己只给父亲买了二斤肉,还是托别人给带去的。工作、工作,就知道工作,为啥不能抽出哪怕一点时间去看看爸啊! 他遗憾那,为什么不早点把爸爸接过来,哪怕在一起就住几天,让儿子的心也安宁些啊!为什么在父亲病危的时候,单位却偏偏有那么多的工作,没能为父亲送行啊!爸爸呀,爸爸!孩儿对不起您啊,您是个好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让儿子下辈子还做您的儿子好吗? 思文在父亲的坟前泪水涟涟,有多少话语想向父亲倾诉,有多少爱意想向父亲表达,可是父亲永远的看不见他了,永远的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人啊!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要让人遭亲人生死之痛啊!人生啊人生,为什么谁都逃不过这自然法则啊!不论是富有、显贵也好,贫穷、平庸也罢,最终也不过如此而已。“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世人们啊,还是珍惜生命吧!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度过每一天,不祈求天天快乐,但愿幸福美满,可千万千万别留下遗憾啊!…… 第七十九章 父亲去世十几天后,思文接到了家英的电话。家英说她现在欧洲的意大利,说是从那天北京打电话后就来意大利的,做生意逼迫着她不得不浪迹天涯。问她到国外做什么生意,她说做服装生意。现在公司扩大了规模,请求她再待一段时间,她答应了。家那边,与丈夫离异十几年了,有一个儿子和他爷爷奶奶过,现在上初二。最后家英说:“哥,我想你,做梦都梦见你,你要多保重身体,我很快就会回去。再见!”暂短的电话,让思文沉下来的心又翻腾了起来。为什么到国外做生意呢?为何不教书了?怎么离婚的?爱人长的什么样?做什么的?外甥长什么样?更多的疑问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平静。思文没有告诉他父亲去世的事。他认为,在妹妹的心中,只有养父的形象,而没有亲生父亲的形象。这是历史的悲哀,是人生最大的不幸,是个人所不可选择的。…… 思文刚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又在为儿子晓峰的高考担忧。父亲的去世,大人的不悦情绪直接影响了孩子的心理,不管怎样开导孩子,但影响依然。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分数是专科有余,本科不足。但高校扩招的好消息传来,辽宁师范大学计算机应用专业吸引着思文,虽然学费较高,但专业看好。“就报这个专业吧”思文最后拍板。晓峰同意了,志愿报上去了,最终被录取了。每年八千元的学费加上食宿等费用,一万多块呀,着实让思文吃力了。晓峰并没有感觉到这些,入学那天,那个高兴劲儿啊,是他这个当父亲的从未看见过的。可不是嘛,他自由了,像小鸟一样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无拘无束地飞翔呢!祝他学习生活愉快,学到真本事,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女儿晓莉一年前处了男朋友,经过考察、考验,无论人品还是工作都是无可挑剔的,唯一不足的是父母是山区的农民,实实在在的庄稼人。有的人说,门不当户不对,可思文不这样认为。自己在城里住就了不起了?吃皇粮的就高了?别忘了,自己也是从农民过来的,也是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可比人家高的。对于女儿的归宿,思文和妻子共同的认识就是只要孩子同意,人品不错,工作不错就行,家不家的,谁能跟老人过一辈子?现在还有依靠子女过日子的老人吗?实在太少了。对方父母甚是着急,恨不能马上让他们成婚。可是楼房他们买不起,那种窘迫的心情让思文同情。只要两个年轻人同意,什么房子、票子啊都无所谓。自己当年不就是一无所有吗?怎的了,现在不是很好吗?关键是人,人是决定一切的。思文跟女儿说好了,先住自己的房子,自己回乡下去,与妻子分开这多年了,也该团聚团聚。思文的态度让未来的亲家减轻了很大的负担,他们同自己的亲友夸赞遇到了好人家,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家,他们真是烧了高香了。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思文夫妇亲自送的女儿,在女婿的家乡举办的婚礼。还别说,婚礼非常隆重,不比城市的差,且另有特色,一是山区的自然景观好,山啊、水啊、树啊、花啊、草啊,都是真实的,自然的,不像城里都是假的。二是人好,整个村子里的人,那些朴实憨厚的山里人,都来参加婚礼了,他们看到从山里走出的孩子能娶到城市里的千金,就好像是自家的喜事,一个个喜笑颜开。…… 思文的这一年,是多事的一年,春天,送走了父亲,夏季送儿子上了大学,秋天又为女儿定了终身。人,活着就得累,就得为生活而奔波。这不,他又开始了通勤。与过去不同的是,条件有所改观,不像以前,通勤实在是太累,那拥挤的情形,等不到车耽误上班时间的焦急心情,想起来就让他打怵。现在是轻松得很,有三班直达县城的个体小客,从家门口就可以上车,而且都有座位。你说这政策真就决定了一切。现在也是那个天,也是那个地,可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改革的巨大变化仅从出行上也表现得那么明了。 第八十章 二○○四年的春天,阳光格外的明媚。思文和汪群的心情比吃了蜜糖还甜。汪群终于耐到了好时候,民办教师全部转为公办教师,这是县政府作出的决定。时年五十有四的她,经过二十二年的艰苦努力,终成正果。何为能耐?这就是能耐。多少个夜晚,她在挑灯夜读,孜孜不倦地学习,从只有初中的文化水平,自学了中师的全部课程,取得中师函授毕业文凭。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学生的教育中,从早到晚,毫不懈怠,差生在她的教育下得到转化,整个班级的纪律在他的教导下得到升华。她对教学一丝不苟,严格要求,因材施教,她报的课程在全镇统考中始终名列前茅。他的班级是学校的三好班级,她的工作受到同行、家长、学生的好评,得到学校、镇教育办领导的认可,获得省、市、县级的奖状厚厚的一大摞。这样的教师难道不是好教师吗?难道比公办教师逊色吗?政府的决策该是何等英明啊!尊师重教,这是最好的付诸实施。 汪群的转正也改变了家庭生活的状况。镇教育办同意她提前一年退休,一年以后再办理退休手续。当然,思文不用再通勤了,两人搬回了县城,重新购置了房子,彻底地成为了县城的居民。 每到晚上,他俩便走出楼门,到街上溜弯儿。这是他们多少年来所盼望的,现在才得以实现。他们从县城南端走到北端,又从西头走到东头,沿着洁净的方砖铺就的人行道漫步,欣赏着夜幕下的街景,悠然自得。路旁的小树上缠绕的一串串小电灯,此时正争相吐艳,红的、绿的、黄的,你亮我息,此起彼伏。临街的建筑物、横跨马路的拱形灯架霓虹闪烁,大商场的橱窗滚动着电子购物指南。街心小转盘的广场上,跳街舞的男男女女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步行街的两旁,聚集着音乐爱好者。电子琴、扬琴、古筝、二胡、笛子、小号、双簧管等乐器应有尽有,俨然是一个庞大的乐队。“演员”站在场地中间展示着歌喉,一曲终了,观众的掌声雷动。新风厂的门前,鼓乐喧天,一对对身穿红红绿绿服饰的男女手持彩扇,伴着咚咚的鼓点儿,随着唢呐优美的曲调,扭得欢快!那彩扇在身前身后,头上头下舞动翩翩,似彩蝶飞舞。好一派小城夜景,美!不亚于上海的外滩;亮!也不亚于沈阳的中街、太原街。 第八十一章 早晨,思文迎着初生的太阳兴致勃勃地向县政府走去,他要为全局二十几名干部、职工办理增加工资手续。县政府门口聚集着好多人,吵着、闹着要进政府的大门,保安人员拦着、讲着。这又是哪儿来上访的?这几年上访的人几乎天天有,而且都要找县长,别人接待不好使。你说这县长还干别的不了,这全县的大事有的是,哪顾得了这些!啊?那不是雨晴!她怎也在人群中?思文上前拉了下雨晴的胳膊。“你怎也在这?你们这是干什么?”思文看着雨晴的脸,好多年没见面了,思文觉得雨晴也见老,眼角的皱纹很深,面部不象以前那样红润和畅意,而是有了几分憔悴和疲惫。 “啊,是你呀!”雨晴淡漠地看着思文,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激情,但那铜铃般悦耳的声音依然,“上访呗,工资也不给俺了,劳保也不管了,还让活不?”。 “你不是在镇医院嘛,怎不给开资了呢?”思文早就知道原水泥厂的医院归地方管理了,镇政府将水泥厂的医院合并到镇医院,雨晴在镇医院工作。 “医院承包给个人了,你看这些人,都是下岗的,每月就几百元的生活费,哪受得了!”雨晴指了指门前依然吵闹的人群。 “啊,那你现在干什么那?”思文关心着雨晴。 “还能干啥,闲着呗!”雨晴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又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还好吗?”思文看着雨晴的眼睛问。 雨晴欲言又止,头低了下去。 “怎的啦?啊?你不是挺好的嘛,不是回你前夫那了吗?”思文前几年向医院的熟人打听过雨晴的情况,所以才这样问。 “唉!命啊,都怪俺命不好啊!”雨晴抬起头,眼眶里早已含满了泪水。 “快说呀,到底怎的了?”思文把雨晴拽到大门右侧的僻静处追问着。 “你问这干啥?与你有啥关系!”雨晴可能嫉恨着当年的事,不屑地说。 是啊,当年的事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啊。那次,雨晴发自内心地爱自己,使他也燃起了爱的欲火,可是他不能啊,理智使他猛醒了过来。在那漆黑的雨夜,他到家后就病倒了,发了高烧,雨晴的形象总在眼前转,嘴里不由自主地喊着“雨晴、雨晴——,咱不能、不能——”。等病好了正常上班后,又很不好意思去见她,星期六雨晴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镇政府门前等他。当时自己想,不见就不见吧,退出感情的纠葛更好,为了自己也为了雨晴。自己已经是四口之家的人了还能怎样呢?能放弃家庭跟她过去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做自己的情人?那更有悖于道德,自己已经伤害过她了,不能再给她伤害了。再者,妻子为自己付出了很多,怎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呢?所以自那次后,他与雨晴便没有再见面。但思想深处却忘不了她,也常常打听她的消息。此时,听到雨晴似哀怨的话语,心里难过极了。他强装笑脸,“别这样,雨晴,有啥事儿别瞒着我,我们虽然不能在一起,可我还是关心你的。”思文看着雨晴的眼睛动情地说。 雨晴被思文的关心感动了,眼泪夺眶而出。 “快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思文追问着。 雨晴逐渐恢复了常态,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她的遭遇。 第八十二章 原来,雨晴当年独立生活了几年,在水泥厂医院工作使她感到了生活的快乐。可是,他前夫家的变故使她陷入了困境。前夫的父亲因工作单位的改制而下岗。为了生活,承包了一座山,养了蚕,收入相当可观。养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到夏季,当满山的柞树被披上了绿装的时候,就是蚕疯长的时候。那圆滚滚的蚕在柞树丛中爬上爬下,一棵树丛几十条蚕一天便能吃光全部叶片。当这片树叶吃光了后,须将蚕移到没被放过蚕的另一片。他们生怕树叶被吃光后不及时转移使蚕饿死,便每天都上山守护。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天,他们在蚕场放着蚕,天忽然阴暗起来,接着大雨倾盆。他们赶紧跑进了在山顶搭建的窝棚。他们的衣服都淋湿了,背对着背坐在棚里的草垫子上。一道火龙刹那间穿过窝棚,接着一阵炸雷轰鸣。晚上了,雨晴前夫不见父母回来,便约几个朋友上山去找。在窝棚里看见了父母的尸体,他们还惊诧地圆瞪双眼坐在那里,肋部的衣服被灼了一个洞。前夫的父母就这样结束了不到六十岁的人生。前夫悲痛万分,每天借酒消愁。那天晚上,醉醺醺的他一个趔趄跌落到路旁的排水沟里,当被人拽上来时,已气息奄奄,足足抢救了两天,才捡回了性命,但由于溺水时间过长,大脑缺氧严重,变成了植物人。“还不如给他淹死了呢!”雨晴喘了口气又说,“你说,他这样子了,孩子咋整,智力还不太好,俺不回去,他谁管,孩子谁管啊!”说到这里雨晴又哭了起来,“由于家那边的事,班上晚来早走的,这一承包,谁还能用俺?所以就下岗了。” 听了雨晴的遭遇,思文怜悯之心顿生,“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还什么生活,前夫是自己造成的意外事故厂子不管,儿子也二十好几了,没有工作,就靠俺的几百块钱生活费对付着。”雨晴淡淡地说。 思文说不上是同情她还是敬佩她。多好的女人啊!前夫打她、骂她,离了婚,到头来还得回来伺候他,可想而知她该有多么善良,又该有多么难啊!他眼圈有些湿润,来不及多想什么便从衣兜里掏出二百元钱递了过去,“这钱你拿着,做个补充吧!” “不行,不行,我咋能要你的钱!”雨晴推辞着,满眼的泪。 “拿着,没想到你这么困难,今天没带多钱,要不然多给你点。”思文将钱塞进她的衣兜。 雨晴从衣兜里掏出钱,递了回去,“不用不用,俺还可以,还过得去,钱有多多花,钱少少花,你拿回去吧!” “还记恨我是吗?你不是叫我恋哥来着吗?就当哥哥给你的,我求你了,拿着吧,以后我还会给你的,啊!”思文着急地说。 雨晴没话说了,拿钱的手有些颤抖。是啊,她真的好多天都没钱花了,来时的车票还是别人给买的。 “好,那就多谢你了,俺拿着,以后有钱时再还你。” “什么还不还的,我应该谢谢你没把我当外人,以前我就说过,有事就来找我,你为啥不找呢?以后有事一定来找我好吗?” “你工作挺忙的,怎好意思给你添麻烦!”雨晴看着思文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她清楚自己,从来也没有忘记过这个人。 大门口吵闹的人群静了下来,人们分散开了,有的向雨晴这边走过来。 “咋了老吴?”雨晴问走过来的人。 “派代表进去了,说是县长亲自接见。”来的人说。 “这是俺医院的老吴,也是原来水泥厂医院的,她是护士长,雨晴向思文介绍着。 “你好,很高兴见到家乡人,雨晴和我同村,所以就先聊聊,没耽误你们事吧?”思文与老吴招呼着。 “耽误啥事,我俩就是陪同来的,人多不是能引起重视嘛!头头进去了,我们听信儿就行了。”老吴说。 “那好,你们聊,我去办事了啊,一会儿见!”思文对雨晴说了句,便转身穿过大门口的人群,向办公楼里走去。 待思文办完事出来时,大门外的人群已经不见了,当然雨晴也随之走了。他问保安人员,说是这些人刚走,让回去听信儿。 第八十三章 晚上,思文回到家,向妻子讲了雨晴的事,并流露要帮助她的意思。这下可激怒了汪群,一改往日的温柔,正颜厉色的:“你爱给给她什么,别跟我说这些!” “别,可别这样,这不是和你商量嘛!”思文和颜悦色地说。 “商量啥商量!别以为你们的事我不知道!”汪群余怒未消。 “我们有啥事了,你说!”思文也激动起来。 “得了,不和你说这些!”汪群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 “不行!我们到底怎地了,今个非得说清楚不可!”思文紧紧逼问。 “都快要上床了,还说没怎地!”汪群说出了埋在心底多年了的话。 “什么上床,别诬赖好人!” “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诬赖你。” “我啥时说的,我怎不知道?” “啥时说的,那天有病发烧时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还狡辩啥!” “我当怎回事呢,原来是梦话啊,还当真了你,记这多年,哈哈——” “笑啥笑,不服是吧,我问你,你心里有她没?你说!” 汪群的话说到了思文的痛处,他没词儿了。的确,多少年了,雨晴的影子始终在他的脑海里转,无论如何也末不掉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但那是一种友情的关怀和眷顾,怎么能取代对自己爱人的那种爱呢! “我承认,我心里有她,但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她确实遇到了难处,我应该帮助她。” “好,你帮她吧,你和她过去吧,我给你们到地方!”汪群越说越来劲,从沙发上起来,进了卧室,一甩手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不怨汪群发脾气,这事放谁身上都不好受。那阵子,思文和雨晴的事都吹到她耳朵里了,因为她的家里妹妹就在水泥厂,看见过雨晴和思文挺近乎的,妹妹曾和她提过,让她加小心。同校的老师也给他提过醒,有人看见他俩骑车时的表情非同一般,有人在黑松岭上看见他俩坐在一起挺近乎的。她似信非信,心也悬了好长一段时间,可她信任他,从来没对他提过,更没有闹过他。直到他调到了县里,她那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地放下了。可今天,他提起雨晴的事,能让她不急眼,不发火嘛! 思文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雨晴那瘦弱的身躯、疲惫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与记忆中那乖巧的、靓丽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中他看到了她的所有艰辛。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管,不管以前有无那份情缘,哪怕她是毫不相干的人,不认识的人,当自己知道了这个人难以为继的困境,就应当鼎力帮助。他知道,汪群也就是气气自己罢了,她那善良的本性使她不会坐视不管。想到此,他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来到床前轻轻地说:“对不起,让你生气了。可是,我真的不能坐视不管啊!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不是出于以前我俩的关系,而是他真的是困难啊!” 汪群从床上慢慢坐起,刚才那激动的情绪早已化解。她温和地说:“刚才我也想来着,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想怎么帮助她?每月给她生活费吗?还是一次给她多少钱?我认为这都不是办法,一是我们的生活刚好转,孩子还在上大学,哪样不都需要钱,怎能有余钱给她?二是给钱也是有数的,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解决长远问题,我想这么办你看行不?” 看到妻子这么理解自己,思文好感动啊,他坐在汪群身旁,“说说你的意见。” “医院的承包人是白小云,他不是你的同学吗?找找他,让他给安排一下工作,都承包好几年了,挣点钱得呗!” “啊,对呀!我怎就没想到呢,我这就给他打电话。”思文高兴地站了起来,来到写字台前操起电话。 “别打啊,看你这急性子,这事得你亲自去找他,人家是大款儿了,不是你们那阵儿的穷学生了,不当面说还能行?” “啊,对呀,还是老伴高见,明天我去他医院当面和他谈。”思文高兴地说。 “如果成了,你告诉白小云,别说是你给说的情,让她知道了还不定咋感谢你呢!哈哈——”汪群笑着说。 “怎感谢?还能那个呀!当年我都没,现在都多大岁数了,就更不能了,我只有你!”思文搬过汪群的脸使劲地贴了一下…… 经过思文的努力,白小云让雨晴上岗了,并且安排了她的儿子在锅炉房烧开水。那天,白小云对思文说,“这事可全看在你的面子上,等下一轮承包查账时可得向着我啊!”思文笑笑说,“你哪是看在咱同学的份上啊,分明是看在监督上!告诉你,只要你不违法,若违法谁也帮不了你。” 雨晴有些纳闷儿,怎就她一个人又给安排了工作?还安排了自己的儿子,真是解决了她的大问题。她问白小云为什么安排她工作,白小云可没按思文的要求去做,告诉是思文找的他。雨晴好个感动,她心里默默地祝福着思文,那个让她始终爱恋的思文。 后来,县政府召开专题县长办公会议,研究全县的医疗制度改革问题,提高了下岗人员的生活补助标准,并决定到退休年龄的一律办理退休手续,发放退休费,享受退休待遇,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医护人员的后顾之忧。 第八十四章 “家英,家英吗?你现在哪儿!”思文对着电话似乎在喊。自上次接到家英在国外的电话已经快二年的时间了,他企盼见到妹妹的心情与日剧增。今天下午刚上班不久,就接到家英的电话,“你在沈阳?啊,两点三十的火车。啊?对,我们就要见面了,太好了,我在火车站接你,好,好,就这样定了。” 他简直高兴得发狂,像小孩子似的蹦了个高,把刚走进他办公室的局长吓了一跳。 “咋的了思主任?怎这高兴啊!”局长也被思文感染了似的嘴角向上翘翘着。这位局长调来不到半年,原来那位局长退了二线。新局长年轻,带人温和,关心下属,事业心极强。经他协调,购买了独立的办公楼,更换了办公桌椅,每个办公室配备一台台式电脑,每个监督小组配备一台笔记本电脑,办公条件和办公环境得到了改善,工作效率得到了提高。新局长在全局会议上说,办公室是机关的重要部门,办公室人员的福利待遇与业务人员一样,改变过去重业务科室轻办公室的现象。这使思文很受鼓舞,过去,业务科室人员的奖金与业务收入挂钩,每年比办公室人员高出数倍,但工作可不比办公室人员多干。业务人员完成业务工作后就没事了,可以不按时上下班,随意性很大。办公室人员可不行,必须守住钟点儿,而且上传下达来不得半点马虎。因此,有多少“好人”不愿意在办公室工作,在办公室工作不久就闹着离开。思文不行,一是年龄越来越大,不适合干业务了;二是他来局工作后就一直在办公室,工作有一定的经验,又为人随和,不计较得失。局里先先后后换了五位局长了,可他的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就是不让动。他并不觉得这个办公室主任有哪些值得骄傲的,虽说主任的名字挺好听的,可连个副科级都不是,他自己都很瞧不起自己。新局长上任后就把增加副主任科员的报告上报组织部了,报告还是思文起草的呢,已经报上去俩月了,依然没有动静。 “啊,局长啊,你看,让您见笑了。”思文仍兴高采烈地说。 “我问你咋这高兴?你还没告诉我呢!”局长认真地说。 “啊,是这回事儿,我妹妹要来了,能不高兴嘛!”思文笑眯眯地说。 “啊哈,我当啥事呢,高兴的那样!”局长不屑地说。 “局长,您可不知道,这妹妹让我找得好苦啊!”思文简单地把小时候如何失去妹妹,自己如何遇见妹妹,如何找妹妹的经过向局长讲述了一遍。讲述中失去了刚才的兴奋,代之而来的是深沉语调。 “啊,够辛酸的,简直像电视剧里的情节。好,那快去接吧,还在这里磨蹭啥!”局长催促着。 “赶趟,从沈阳到这儿少说得一个半钟头。局长,找我有事吗?”思文边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边问。 “没啥事,就是省厅组织人员上华东五市考察,局里想让你去。”局长说。 这可是好事啊,说是考察,实际就是旅游。“谢谢局长了,不知小妹能待几天,如果能去我就去,去不上再换别人。” “那可不行,现在就确定人员,购买飞机票,还得用身份证,你不去局里名额就算作废。考虑你年龄在局里最大,这些年也没出去走走,领导班子一致同意你去。”局长认真地说。 这可为难了思文。去吧,小妹来了,左盼右盼总算盼来了小妹,自己不在家,哪舍得?不去吧,机会难得。人家搞业务的,哪年都出去几回,什么云南桂林、海南三亚、九寨沟、西安兵马俑等等整个中国都溜了个遍。也就苦了他了,最远去过大连。这次能让他去,足见局长对他的抬爱和关照。哎!没那福分啊,“那就不去了吧,局长,给局里省点经费吧!”思文惋惜的口气。 “不是还有你老伴嘛,时间就十来天,一晃就过去了,让你妹妹自己待着呗,机会难得,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啦!先把名给你报上再说。” “那——” “什么这个那个的,就这么定了。”局长也不听思文说什么转身走出办公室。 思文望着局长的背影,心中无限感慨。记得局长刚到局里不久,就给他买了bb机,说是联系事务方便。前几天又给他买了个小灵通,说是别人都有手机了,你自己又不买,还是局里给你买个吧,办事方便些。现在又让自己去旅游,还乘飞机去,坐飞机是啥滋味,自己还真没尝过。何德何能让局长这么抬爱?这么关照?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第八十五章 思文乘坐公共汽车半小时后来到火车站。经打听,沈阳方面的火车还有半个小时到站,他便在出站口等着。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认出家英,当年送家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家英缓缓的登上天桥阶梯的一瞬,那俊俏的、苗条的、又含羞又顽皮的女孩儿的形象便定格在思文的脑海里,渐渐的成为了遥远的回忆。三十多年了,家英也该五十多了,容颜一定有所改变,现在啥样子呢?哎!人那,为何要老呢?永远像年轻时候那样该多好哇! “从沈阳方面开来的7312次快车就要进站了——”啊!到了,就要见到家英了。思文的心欢快地跳跃了起来,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护栏上,脚跟高高地抬起,目不转睛地向站内望着。旅客陆续出站了,拥拥挤挤地排成两大排。啊!家英,那是家英,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那个。虽然距离还那么远,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妹妹,他向她不停地挥手。家英注意到了挥手的人,愣怔了一下后,便踮起了脚尖,手使劲地挥着。然而,家英万万没想到,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有一对恶狠狠的眼睛在盯着她。 距离越来越近,终于所盼的人走出了站台。他向她靠近,她拉住了他的手,他眼圈红了,她早已泪流满面,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哥哥——”“妹妹——”亲切的呼唤饱含着多少亲情,多少辛酸,多少苦辣! 忽然,一个声音响彻在二人的耳畔。“你们这对狗男女,可算让我给逮着了!” 家英扭过头,“你——,你咋在这儿?!” “不在这,不在这我还蒙在鼓里呢!”那人恶狠狠的眼睛直视家英。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思文直视那人。 “你管不着!”那人瞥了一眼思文,上前去拉家英。 家英推开那人的手,“干啥?你,我俩早断了,少来纠缠我!”家英怒目而视。思文上前护住家英。 “今天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走,给我走!”那人把思文推了一个趔趄,上前拽住家英的胳膊就往后拖。 “你给我放手,你是干什么的,来这撒野!”思文上前拽住那人。 “她是我老婆,我要带她回去,怎的!”那人更加蛮横。 思文一愣,松开手。 “谁是你老婆,恬不知耻,我不回去,就是死也不会跟你!”家英挣开那人大声地说。 “好哇,你个第三者!要不是你她能变成这样!”那人圆睁双眼瞪着思文,手伸向背后。 “你胡说!他是我哥哥——”家英也瞪着眼睛。 “别糊弄我了,谁信你的鬼话!”那人恶魔一样,歇斯底里地喊:“我让你们亲,让你们近!”明晃晃的尖刀向思文刺来。思文还真没想到那人会这样,来不及躲闪,在尖刀即将刺入他腹部的那一瞬,家英扑了上来,“扑哧”一声,尖刀刺进了她的肋部。那人愣了一下,遂即松开握刀的手。 思文被眼前的突变惊呆了,稍稍愣了愣,便立刻缓过神来。他抱住家英,高喊着,“杀人了——快,抓坏人——抓住他!”思文的喊声惊动了出站的旅客,他们也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纷纷后退。喊声也招来了车站的警察,他们上来了,把刚跑出不远的行凶者按在地上。 思文眼望着被抓住的人,还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家英的头却垂了下来。 “家英,家英——”思文抱起家英的头,鲜红的血从她的肋部涓涓地向外流淌,润红了衣服,润红了地面。 家英紧闭双眼,一只手捂着插在肋部还没有拔出来的刀,脸色惨白,牙关紧咬。 “快,叫救护车——”围观的人中不知是谁喊着。 “来不及了,快上我的车吧!”一个出租车司机高喊着。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家英抬进了车。 妹妹呀妹妹,你可要挺住了啊,千万千万别离开我呀,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啊! 市急救中心抢救室门外,站着焦急万分的思文。今天是我们兄妹相认的日子,是个多么幸福的日子啊!为什么电视剧中的情景这么真真地演在了我们之间?扎我们的人是你的丈夫吗?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抢救室门开了,护士探出了头,“你是什么血型?”“ab型”思文上前急切地说。“快进来!”护士开大了一点儿门。思文闪身进了抢救室,护士边用棉球涂查思文的胳膊边说:“病人流血太多,抢救室没有ab型血浆,到血库取血怕来不及,您是ab型血正好。”“他是我妹妹,当然血型一样了,快抽吧!”思文着急地说。 思文抽完了血,按着胳膊上的针眼,踉跄着走出抢救室。 焦急的等待,半个小时过去了,抢救室的门仍紧闭着。 思文忽然想起局里的事,忙从衣兜里掏出小灵通手机,“局长,我是思文。我妹妹出了点事,啊,对,现在医院。是,是,考察我去不上了,您另安排吧,啊,对。谢谢您了啊!”他又想起了家,汪群还不知道出事呢,他给家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半个小时后,汪群赶到了医院。二人扒着抢救室的门,盼望家英没事。 “这是咋回事啊?”汪群问。 “我也不知道,我猜可能是家英的前夫,把我当成第三者了。”思文望着抢救室的门,忧郁地说。家英啊家英,我的好妹妹,快出来吧,老天爷啊!快救救她吧!思文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抢救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家英被推了出来,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单,护士高举着滴流瓶和输血袋子。汪群赶忙上前接过了推车。 思文返身进了抢救室,“大夫,我妹妹她——” “右叶肝脏贯穿性伤。不过,手术很成功。”正在洗手的医生转过头说。 “现在还有危险吗?”思文不放心的问。 “危险还是有的,现在送重症监护室,随时观察。”医生甩甩手上的水,表情严肃。 第八十六章 重症监护室,家英静静地趟在病床上,滴流瓶里的药液和输血袋里的鲜红的血液一滴滴地流进她的血管里。她脸色苍白,两眼紧闭,麻醉药物使她沉沉地睡着。睡吧,睡吧家英,你实在太累了,你一定有许多苦楚,许多故事,等醒来后好好向哥哥讲述吧。 思文坐在家英的床边,眼望着这熟悉的面孔,心中很不是滋味。自己左盼右盼历经三十多年的企盼,终于盼来了妹妹,相认却是这种结果。他有些自责,不应该让家英到他这儿相会,他应该到她的家乡去才对,那样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他又怨自己,当尖刀向他刺来时,怎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如果自己冲上去与之搏斗,受伤的一定不是家英。家英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负伤的,那一刀如果真扎在自己身上,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现在自己应该就在阎王爷那报道呢!家英啊家英,你可别有个好歹啊,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怎么向父母的在天之灵交代啊!妹妹呀,妹妹,你可得挺过来啊!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滴流瓶,那药液在不知疲倦地滴着。他的眼睛又移到家英的脸上,那是一张俊俏的脸,虽然也五十多了,对,应该是五十二了,自己五十七岁,比她大五岁。可容颜依旧那么年轻,脸上除眼角有点褶外,还是光洁润泽。啊,家英的眼角怎流泪了啊?他赶忙站起拿过毛巾轻轻地去擦。忽然,家英的眼睛睁开了,手从床上抬起,抓住了他拿毛巾的手。 “哥哥……”娇滴滴的声音传入思文的耳际。他为之一振,那是久违了的声音,就如同在师范学校叫他的第一声哥哥一样。 “啊!你醒了,别动,别怕,哥在这儿呢!”思文攥住家英的手,轻轻地说。 家英的眼角又涌出了一串泪水,思文赶忙又用毛巾擦拭,“不哭,不哭,一切都会好的。” 家英动了一下身子,伤口的疼痛使她的眉皱了一下。 “别动,你刚做完手术。”思文又握了握家英的手。 家英微微动了一下头,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她的眼睛又睁开了,深情地看着思文,“让你着急,上火了……” “啥话?你是为我才负伤的。” “扎我的人是我的前夫,我们一直不和。” “我已猜到了,他把我当成了你的情人,第三者了,哈哈!以后再告诉我你们的事,现在需要休息。” 思文站起身,来到病床边的小桌旁,拿起保温瓶往饭盒里倒了点小米粥端到家英面前。 “喝点儿粥吧。”思文舀了一匙儿,用嘴吹了吹,送到家英嘴边,“这是你嫂子在家做的,送来的。” 家英慢慢地把粥喝了下去,“嫂子呢?”家英微弱的声音。 “我让她回去了,明天早上给我们送饭来。”思文又舀了一匙儿,家英又喝了下去。 温热的粥喝进家英的口,暖在思文的心。家英会没事的,会好的。俗语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家英,我的妹妹,以后哥哥决不让你受苦,我们永远在一起,一直到老。 家英喝了几口小米粥,示意不再要了,她似乎有点累,又闭上了双眼,沉沉地睡了。 夜深了,血不再输了,药液还在一滴滴的滴着,一直到下半夜一点多才输完。家英似乎受到了惊吓,似睡非睡中,不时发出低微的叫声并参杂着听不清的话语。思文忐忑不安地守护在家英的床旁,他怕,怕家英再出什么意外,一直也不敢睡。他问讯值班医生,医生说,心理上肯定受到了刺激,要好好安慰她,让她尽快走出阴影。 天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照进病房。汪群来了,手里提着大塑料袋,轻轻地推开门,来到床前。家英醒了,头侧向床边,微弱的声音,“你是嫂子吧?” “是,家英,你都把我们吓坏了,怎么样,还疼吗?”汪群关切地问。 家英点点头,要动,却没有动起来。“别动,别动,好好养着,啊!”汪群拉了拉被子,盖住家英露在外面的胳膊。 思文拿着毛巾推门进来,他刚洗过脸,那红红的眼睛表明他一夜未眠。 “来得挺早的!”思文看看妻子,又看看家英。 “坐第一班车来的。来,快吃饭吧。”汪群把塑料袋放在小桌上,一样样地往外拿东西。 “对了,家英,她就是你嫂子,昨天来时你正在做手术。”思文边用毛巾擦着家英的手和脸边说。 “我们已经认识了,还用得着你介绍!”汪群打趣地说。“来,家英,吃点东西。”她剥了一个鸡蛋送到家英的面前。 “谢谢嫂子,让你受累了!”家英接过鸡蛋,微弱的声音。 “说啥呀!一家人还谢啥?听你哥说是你救了他,不然你哥就没命了,得谢谢你才对。”汪群说。 “都怨我,让你们也跟着上火。”家英愧疚地说。 “快别说这些,谁跟谁这是。”汪群看着家英,“你哥这些年没有一天不念叨你的,他认准你是他的亲妹妹,结果真是,太巧了,哈哈!”汪群乐出了声。 “可不是嘛,老天爷给安排的,必须让我们这样相认。”思文盛了一小碗儿粥,端到家英面前。 “妹子,多吃东西,伤才好得快,多吃啊!”汪群端来了肉炒瓜片。 思文舀了一匙粥,放进家英的嘴里,又舀了匙肉和瓜片,等家英把粥咽下去,送到家英的嘴里。 家英的眼角流出了一行泪,这是幸福的泪啊!面前的人是她的亲人啊,唯一的亲人啊! 吃过了饭,家英精神了许多,眼睛里又透出有神的光。医生来了,询问了昨晚的情况,思文一一作答。 “万幸啊,只差一厘米就扎在肝动脉上。幸亏当时刀子没拔出来,要是拔出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医生看了看监护器上的血压数据和心跳数据,“血压正常,心跳正常,现在危险解除,肝组织再生能力强,很快就会好的。” 护士来了,把家英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并又给扎上了滴流。 第八十七章 人的生命力是极强的。一个星期后,家英可以自己下地活动了。半个月后,家英可以上外面了。思文和汪群一左一右搀扶着家英到外面花园的凉亭上,观赏着凉亭前水池中的荷花和一群群的红色鲤鱼。家英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看着自己的亲人,眼泪汪汪,他要把自己的一切向哥哥嫂嫂倾诉。 “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事情全部告诉了我—— 在那漆黑的夜,我和你爸趟过齐腰深的河水,在一阵骇人的狗吠声中,急促地打开自家的门。我着急地划着火柴,点亮了窗台上的煤油灯。然后,接过你爸一直捧在怀里的用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那就是你啊!我揭开蒙着头的红布,亲了亲你的小脸,把你轻轻地放在炕上。我打开被子,你咧了咧小嘴,小手抓挠了几下,发出轻轻地叫声。我又捧起你,“啊,我的女儿呀,不哭啊,到家了啊,这就是你的家啊——” “这小的孩子看你咋养活,不让你要,你偏要。”你爸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哀怨地说。 “那有啥法,怨谁?你有那能耐自己生个!”我低低的声音埋怨着你爸。 你爸没有做声,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比揪心还难受。可是没法子啊,你爸在一次意外中丧失了生育能力,这是他无可奈何的事。他换上干衣服,接过我怀里的你。 我赶紧换好衣服,忙上外屋,刷好了锅,为你做了一碗苞米面糊糊。我把糊糊盛在碗里,用嘴吹了又吹,然后拿过羹匙,舀了一点儿,用嘴吹着、舔着,试着糊糊的温度,“吃吧,啊!女儿,吃饱了好快点长,啊——” 你也好像明白话似地,张开小嘴,糊糊被抿在了嘴里,你的小嘴蠕动着,糊糊下了肚。 “她爸,你看,吃了啊,她能吃这糊糊就不怕,就能养活!”我那个高兴啊! “光吃这玩意儿就能行啊,真是的!”你爸说。 “她爸,你看这孩子多俊那,白白净净的,这鼻梁多高啊、眼睛也不小。”我舀了匙糊糊,送到你的嘴里。你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小腿一蹬一蹬。你爸也把脸凑了过来,端详着你。 “唉,这孩子也够可怜的,刚生下没几天妈就没了,我们好好养她,不也像自己的一样啊!”我看着你爸说。 “明个村里人还不都知道啊,那还能瞒得住?”你爸扭过了看你的脸。 “那咋整啊,孩子长大了知道自己不是俺俩亲生的,对咱俩不好咋办,不白养活了啊!”我真有点担心。 沉默,你爸望着房笆上飘飘摇摇的灰吊,拿不出主意。 “哎,我有法子了!”我看了一眼你爸。 “啥法?快说!”你爸直愣愣地瞅着我。 “上我姐那旮去”。 “啊?去白城子啊,人生地不熟的,再说了,我爸妈都在这边,好容易分到点地,我也舍不得呀!”。 “看你这傻玩意儿!还能总在那啊,过两年就回来,就说是在那边生的她,别人还能说啥?” “可也是,那赶早不赶晚,明早就走。” “你快去告诉一下你爸妈,让他们给种种地,照看下房子,咱俩天不亮就走。” “好。”你爸爽快地答应着。…… 我们到了白城子,在你姨父的帮助下,买了奶粉,还有奶瓶。啊,你可太能吃了,一代奶粉没几天就给吃光了。你姨父在区里干事儿,亏他了,托人这买一袋儿那买一袋儿,就这么着,等你能吃东西了,就跟着吃大人吃的东西。那时候难啊,特别是你爸,给人家做零工,一天挣不了几个钱,都给你买奶粉子啦!看你渐渐长大,我们高兴啊,我们的努力总算没白费,总算把你给养活啦! 你爸总想着老家,闹着要回去,另外到那边去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并不打算常待,所以你四岁那年,我们离开你姨妈那回了老家,以后的事儿你就知道了。 那天,你从学校回来问我们是不是亲生的,我的心就被揪了起来,孩儿呀,别怪妈妈、爸爸,我们不敢让你们相认啊,那时我们还年轻,你还小,真要是离开我们找你的亲爹,我们可咋活呀! 妈妈让我从柜橱的夹缝中拿出一个小布包。这个小布包我从来没见过,妈妈也从来没拿出来过。妈妈让我一层层地把布包打开,一个褪了色的红布展现在眼前。妈妈颤抖着手摸着红布上的墨字,思英,一九五零年农历二月十九生。 “这是你亲生父亲写的,女儿啊,现在你拿着它去认吧,要认你妹妹的那个小伙子就是你的亲哥哥啊!” “不,妈,您就是我的亲妈,啊——啊——”我趴在妈的身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母亲在告诉我身世后的不多日子便带着对她这个养女的无限眷恋与世长辞了。 思文和汪群含泪听了这令人辛酸的故事,不禁对家英的养母的无限敬仰和怀念。 “家英,感谢你爸妈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你能回到哥哥身边,他老人家应该含笑九泉了。”思文无限感慨地说。 “那后来你家怎又搬回白城子了呢?”汪群不解地问。说来话长啊,都是我的命啊!家英又向哥哥、嫂嫂讲诉了令他们解不开的疑团。 第八十八章 爸妈疼爱我,给我穿漂亮的衣服,好吃的东西他们舍不得吃,都给了我。我在那里上学,慢慢地长大。刚上初中的时候,我跟着同学一起去串联,贴大字报,贴标语,批斗走资派,登台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后来,学校里的学生不分年级高低都离开学校,还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参加了生产队劳动。 村子成立了小学校,我被录用为民办教师,任二十几个小学生的班主任,还教全校的音乐课。公社派我参加教师培训,在市师范学校认识了思文哥哥,我们同台演唱,同桌吃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段日子,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日子。培训结束回校后不久,村校合并,人员超编,我教龄短,被辞退了…… “家英,你姨父给你在镇里头找了份工作,你看,这是你姨父来的信,让我们都过去。”妈妈含笑递过姨父的来信。 “妈,可别为我搬来搬去的,到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我可不愿去。”家英放下信,认真地说。 “孩儿呀,去吧啊,你姨父在镇上工作,不也有个依靠嘛,在这有啥?如果你姨父在这边,你也不一定就下来。人挪活,树挪死,还是去吧啊!”父亲劝着。 看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决定。从小就听他们话的我,也就得服从了。 就这样我家又迁回白城子。任公社工业办主任的姨夫给我在公社服装厂找了工作,做了一名缝纫工。 姨夫的儿子小名叫小柱子,从小娇惯得语言粗鲁,不懂礼数,小学都没毕业,他父亲给他在公社找了份司机的工作。…… “家英啊,你看小柱子咋样?”一天下班后母亲坐在我的身旁对我说。 “什么咋样?我看不咋的!”我明白母亲说话的意思故意这么说。这些天柱子哥来好几趟了,跟我套近乎,我都烦死了。姨妈也常来,拉我的手,夸我长得好,懂事儿,能干等等说些恭维的话。 “这孩子,咋这说话呢,他是你哥啊,还这么说人家。”妈妈不悦的说。 “我实事求是,我没看上他,你就不用劝我了。”我不等妈明说先来个闭门羹。 “明告诉你吧,家英,我们迁回来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和柱子成亲,这是我和你姨妈早就给你俩定的。” 妈妈的话使我震惊不小,她怎能这样,背着自己就决定了啊。我大哭小号的闹腾了好几天,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可我怎么能给这样的人呢!忽然,我想到和姨父家是近亲,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啊,我就那这个理由说服爸妈。可妈说“这叫亲上加亲”,看我不通口,就要死要活的。没办法啊,只得同意了这门亲事。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儿子。日子在他父母的呵护下过的还算可以。可后来,他不务正业,赌博成性,输掉了他父母为他盖的房子,我领着儿子寄居在自己的父母家里。 公社改为了镇,公社服装厂改为镇服装厂。后来,企业改制由集体企业变为私营企业。我被裁员了,借钱在镇里开了服装店,做起了服装生意。生意很好,只一年时间便还清了外债。正当生意红火的时候,丈夫以服装店为赌注,输掉了我辛辛苦苦为之经营的服装店。我提出与他离婚,可他打我,不堪入耳地骂我,加之母亲的阻止,婚未离成。无奈之下,我离开家,怀揣着只有两千元钱的现金踏上了欧洲,在意大利的一家经营服装的公司打工。由于我懂行,公司聘任我为购销员,专门让我购置中国服装。为此我来往于中欧之间,一晃就是十多年。 三年前,我请了长假,回家为父亲治病,虽然我尽了全力,仍未挽回身患不治之症的父亲。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患病,我辞去公司职务回家侍候母亲。不务正业的前夫恶习不改,并常来无理取闹,非要与我复婚不可,我不从,他就打我,骂我,说我外面有情人,并扬言哪天让他逮着非整死他不可。母亲连火带气病情加重,临终前告诉了我的一切。 母亲的后事处理完之后,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马上与哥哥联系上。可是欧洲的原公司来电报说让我回去一趟,说有事商量,我只能先赶往欧洲。碰巧在北京住宿时,与你们市局来北京办事的一名干部同室。闲聊之中,她说她认识哥哥,说你们经常在一起研究业务,并给了哥哥的电话号码。我给哥哥打电话时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那种激动、悲痛的情绪,我说不下去了,放下了电话。…… 第八十九章 听了这传奇般的故事,思文感慨万千。自己从小没妈,原以为是最不幸的人。可是妹妹更不幸,没有亲生父母的呵护,没有亲人的疼爱,孤苦伶仃,婚姻又遭不幸,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决然一身。他眼圈红了,汪群早已泪流满面,“妹妹,你以后就好了,到你哥哥的身边来吧,别走了,我们住在一起。”汪群挽着家英的手,温情地说。 “是啊,别走了。等你好了,我们回你老家把你的户口转过来。”思文说。 “谢谢哥哥、嫂嫂,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边已没有亲人了,在那边也没啥意思。”家英说着,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思文,“哥,就用这钱给我买房子,再买个门店,我还要经营服装。” 思文接过存折。那是一张中国银行的存折,二十万欧元。“啊!这多钱!”思文惊讶地叫出了声,“一欧元兑换九点八人民币,一百多万呐,行啊你,家英!” “这是我这十多年在国外的心血,应该够我下半辈子活的了。”家英兴奋地说。 “好,好,你自己有钱更好,没有我们也不能瞅着你。”汪群说。 妹妹能有这么多钱,是思文没想到的。他要为妹妹买最好的楼房、最好的门店,帮她建起在县城里最好的服装店。…… 十天后,家英的伤好了,思文办好了出院手续,背着背包,汪群挽着家英的胳膊,走出医院大门。 “看看你前夫吧,也不知他现在怎样。”思文对家英说。 “看他?他把我伤成这样还看他!”家英不高兴地说。 “还是看看吧,不管怎样他是你的前夫,况且他还有疑虑没解开。”思文劝慰着。 “好吧,看就看吧。”家英勉强答应。 三人乘车来到市看守所,说明来意后,警察把他们让到探视室。探视室好像银行储蓄所的结构,探视的与犯人中间用玻璃窗隔开,里外各有一个话筒,用来为探视人与被探视人对话。不一会儿,家英的前夫便被领到玻璃窗前。家英的前夫昂着头不屑地看看思文,又看看家英,然后眼睛望着棚顶,看样子怒火还没消退。因室内没有其他人探视,家英按了下免提,家英的前夫在警察的示意下拿起话筒。 “我得感谢你没把我捅死!” “我是扎他的,谁让你替他搪灾!”家英前夫瞟了一眼思文。 “告诉你,不许你侮辱他,他是我哥,我亲哥哥。他找了我几十年了,才相认就被你搞成这样!” “我不信!你就是有了他才不和我复婚的!”家英的前夫仍瞪着眼睛大声地吼着。 汪群对着电话,“听着,我是他老伴儿。”汪群指了指身旁的思文。“他找家英几十年了,那天他们第一次见面,你自己搞错了,诬赖了好人!” 家英前夫拿话筒的手有些发颤。 “听着你,怪不得妈让我嫁给你,因为我俩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妈临终时告诉了我一切,我是抱养的,我是他的亲妹妹。”家英指着思文,眼角流出一行泪水。 家英的前夫呆呆地站在那里,拿听筒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思文拿起电话机,看着玻璃窗里的人激动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曾是我妹夫。你不务正业,家都被你给败光了,还耀武扬威,不觉得羞耻吗?有这样好的妻子你还不满足,家英跟你遭了多少罪,受过多少苦,你打她、骂她,你给过她温暖吗?你又无端地怀疑她,伤害她,命差点没交代你手,还有脸活在这世上!你知道吗?你的行为触犯了法律,等待你的是法律的制裁!是你错了,不要再耿耿于怀了,认真地反省一下自己吧!” 家英前夫的手剧烈地抖动着,由于控制不住,话筒从手上滑落了下来,警察上前帮他重新拿住了话筒。 “我不是人,我该死啊——”他打着自己的嘴巴,眼泪掉了下来。 “你知道错就行,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也不愿意你这样,都是你自找的!”思文接着说。 “是,是,是我错了,你们原谅我吧——”家英前夫的态度已没有了敌意,声音近似哭号。 家英要过电话,眼睛瞅着前夫,“对了,我问你,那天你咋知道我来这儿的?” “那些天,我一直盯着你。看你又走了,就跟着你,见你上了沈阳火车,就知道你上他这来,我也就上了火车。” “啊,原来是这样——”家英若有所思。 “告诉你,你判刑是肯定的了,但我们会向法院提出意见,求他们尽量减你的刑,你还有什么要说吗?”思文要过电话说。 “那,谢谢你了。”家英前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着话筒,全身抖成一团。哭吧,哭吧,让你的邪恶都由这眼泪一起流出来吧,彻底消逝吧! “你有啥要求就提吧,不管咋样我们夫妻一场。”家英接过电话,抹了把泪眼看着前夫说。 “我还能有啥要求,只是小强就得你管了。” “亏你还记得孩子,你管过他一次吗?给过他一分钱吗?还不是我!好了,好了,孩子不用你操心,好好管好你自己吧!”家英愤愤地说。 家英的前夫低下了头,放下话筒,转身离开玻璃窗,在警察的看押下离开了探视室。 第九十章 家英出院的第二天,便向哥哥要求去看看亲生父亲。思文说,你在欧洲那会儿父亲便去世了,临终前还惦念着你,盼你早些回来见上一面。女儿还活着,他欣慰了。未能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家英感到非常遗憾。她含着眼泪向哥哥要求到父亲坟上看看,思文答应等她大好好再去。 那是个艳阳天。早晨,当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思文和家英便坐在了直通英家村的小客车上。家英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外,欣赏着本应她熟悉的风光。当车子驶进英家村头的时候,她内心深处升腾了一种回归故里的感觉。思文告诉她,还有个哥哥在村后街住,先到他那去,让你们先相认再去看父亲的坟。家英听说还有个哥哥,非常高兴。思文领着家英向哥哥家走去。咦!原先的土路呢?怎变成了柏油路面?前几年来哥家时还一脚泥、一脚土的呢!啊!家家的大门外堆的柴禾垛呢?粪堆呢?怎都不见了呢?各家大门外的厕所也不见了,街道两侧都是新栽的胳臂粗细的杨树,还有各色花卉,真比县城的街道还整洁美观。思文似乎对自己的家乡有点不敢认了,他领着家英拐弯抹角的来到哥哥家。可是哥家的大门、小门都紧锁着。咦!东院小成子的三间瓦房怎变成二层小楼了?那欧式尖顶的阁楼还镶嵌着琉璃瓦,真是土洋结合,中外结合。 思文来到小成子的大门前向院子里望了一眼,喊了声“小成子!你在家吗?” 小成子听到喊声从小楼里走了出来,“哎!这不是思文嘛,你咋来了呢?” “我哥呢?他家门怎锁着?” “上城里她大丫头家了,都好几天了。”小成子边大声说着边来到大门外。 思文立刻上前握住他的手,见到这小时候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思文别提多高兴了,“喂,你这小楼啥时候建的,前几年我来时还没有呢,你够大款的了!” “哪啊!咱是啥大款儿,还能赶上你那国家干部啊!这不,养了几年牛,还栽了几亩地的葡萄,挣了四十多万元,留钱干啥?去年就建了这楼。” “养多少头牛啊,挣那么多,我这一辈子也没挣你那么多钱啊!” “一百多头呢,在村南,就是在咱们小时候玩的大水泡子边上建的牛舍,每年收入都得十几万元。”小成子松开思文握着的手,高兴地比划着。 “真不简单,这楼少说也得二百多平米吧?”思文望着楼赞叹地问。 “三百多平呢,花了不到二十万元。”小成子异常兴奋,“思文啊,我们赶上好时候了,镇政府定的咱村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试点村,我建楼还给补助好几万元呢,现在家家户户都建了沼气池,做菜做饭都用沼气,既干净卫生又省事方便。对厕所也进行了改造,一律建在院里,实行水冲厕所。你看那街道多干净整齐,在农村也能走柏油路了。想不到啊,老了老了倒享起福了,这日子过的真高兴啊!”他停了停又激动地说,“现在种地也不用交税了,还给补助钱呢,去年我补助一千多元呢!”小成子言语中流露出那种激动的眼神。 的确啊,现在和以前比真是天上地下了,你说这才几年的光景,家乡就变化得这样快!思文在县里知道,这几年政府抓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财政给农村拨付大量的资金,监督部门对资金的拨付、使用时时进行监督,但是能变化如此之快是思文没有想到的。 “这是谁?好像在哪见过!”小成子注意到思文身后的家英。 “你可没见过,她是我妹妹,名叫家英。”思文转身拉过家英,“这是你小成子叔叔,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好成叔!”家英礼貌地向小成子行了个礼。 “好,你也好。”小成子看了看家英,又转向思文,“你妹妹,你哪来的妹妹,我咋不知道!” “这事你去哪知道呢,我妈早年去世时她还没满月,不是被人收养了嘛,这回让我找回来啦!哈哈——”思文高兴地笑出了声。 “啊,怪不得见着眼熟呢,真像你。”小成子仔细端详着家英,“祝贺你们了!” “成子,你忙吧,我带家英到爸的坟上看看去。”思文伸出手,小成子也伸出手,两手相握,彼此传达着久违了的友情。 “到屋坐会儿呗,好容来的” “不了,看到你就行呗,我们得赶紧上山然后还得赶回去,班上还有事呢!”思文松开紧握小成子的手。 “以后再来一定要到楼里坐啊!”小成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思文。 “好嘞,你有空到我那儿串门啊!”思文挥着手,转身向村南走去。 村外,大片的农田是思文曾劳动过的地方,在这里他耕过地、撒过种、挥锄铲过地、挥镰收过割。如今,这里再不是几年前单一的高梁、玉米等农作物了,而是一片片的葡萄园,从村子口一直延伸到南山脚下。此时,那青翠欲滴的串串葡萄在葡萄架上垂吊着,正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思文向家英介绍说,种葡萄比种粮食作物收入可高多了,种粮食,每亩地也就能收入二、三百元,可种葡萄每亩地能收入两千多元。现在家家户户都有葡萄园,少的户也有十多亩,你想一年能收入多钱,比我们政府机关干部收入都高啊!经过村南的大水泡子边上时,看见小成子那十几栋牛舍整齐地排列在那里,饲养员们正在清理着牛舍,那黑黝黝的散发着气息的牛粪高高地堆在那里。 南山,是思文小时候常去的地方。那青翠的松柏长高了,粗壮了。见景生情,当年被继母所逼,在那飘着雪花的严冬,和哥哥一起在这打松塔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时间过得多快呀,那时自己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今自己的孩子也都长大成人。思文领着家英翻过一个小山包,来到了地势稍微平坦的山凹处,一个挺大的坟茔伫立在那里。四周的松柏比别的地方高大粗壮,显得挺拔。“家英,这就是父亲的坟墓。父亲的骨灰、我继母的骨灰还有母亲的遗骨都葬在了一起。”家英虔诚地向坟茔行了个礼,“爸、妈,您们的女儿来看你们了。”接着,她打开塑料袋,取出一束红白相间的鲜嫩的花,轻轻地放在坟茔上。思文也打开背包取出一摞烧纸和几个苹果、蛋糕、一瓶白酒和酒杯。他把烧纸放在坟头上,又找来一小块石头压在了上面,把苹果和蛋糕码在坟前,打开酒瓶到了一杯酒,声音颤抖着:“爸、妈,我来看你们了。你们的女儿让我找到了,她也来看你们了,现就在我的身边。我们都很好,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县城里,是亲情使我们走到了一起。您们安息吧,保佑我们吧。”酒杯倾斜,涓涓的带有芳香的美酒飘洒在了坟前。家英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了出来。…… 家英在思文的帮助下买了门店。现在买房子也挺方便,有很多选择的余地,不像思文刚调到县里那阵儿了。那时,临街没有几家门店,住房都是单位集资盖的,想买套房子还得托人。家英看中了繁华地段临街的高层建筑,一二层是门店。正好一楼做门店,二楼做卧室,楼梯就在一楼室内的靠北面的一侧。两层加一起的面积有二百多平方米,足够用了。思文陪家英回了趟白城子,迁了户口。现在的户口迁移也方便了,只要有房照,就可以办理,解决了以前难以解决的问题。 家英联系了她以前为意大利的服装公司进货的那个广州和北京的服装公司,在网上选购了各种样式的时装。不几天,那快递就把衣服送来了。你说现在多方便啊,进货不用出门,网上就可以挑选商品,网上就可以付款。啊!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当今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进步着,那变化之快真令人有点跟不上了呀! 店铺开张那天,拱门高耸,气球高悬,店铺的门脸儿上“家英服装店”的几个彩色大字格外醒目。店铺的货架上,挂满了崭新的、各式的服装。 思文给哥哥打了电话,告诉了他这里发生的一切。哥哥、嫂嫂来了,侄儿、侄女们都来了。晓莉和爱人刚强来了。晓峰从大连带着女朋友回来了,他现在大学本科毕业,在一家外企工作,特意请了假。这思家老老小小十四五口人围坐在一个大大的圆桌周围,各个喜笑颜开。家英给两个哥哥斟了酒。对了,现在她叫思文为二哥,叫刚认识的哥哥为大哥了。她无比兴奋,热泪盈眶,这是幸福的回归的泪。几十年后还能落叶归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高兴的呢!思文给哥哥敬了酒,多少年的隔阂早被这美酒给融化了。侄儿、侄女们来给叔叔、姑姑敬酒了,他们甜甜地叫着“叔叔、姑姑!”这割不断的亲情在这欢乐之中更加浓烈了。 第九十一章 “年年岁岁花落去,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光飞逝,在人生的长河中,人们只是匆匆的过客,如一缕清风,轻轻拂过;如一滴水,悄悄蒸发。思文的人生就要到了退休的年龄。他知道自己的这缕风即将消逝,这滴水也即将干涸。他要在退休之前把更加认真的工作,更加扎实的作风留给全局同志的心中,留在对工作的无私奉献上。他清楚局机关办公室工作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不是人人都能干得了的,是“好人”不稀的干,“赖人”干不来的工作。做好传帮带,不给机关工作带来一点损失,才是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使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的重要体现。所以,他提前二年把办公室主任的职务让给了年轻人,把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和做法无保留的传给了年轻人。比如收发公文的处理啊,起草公文的格式啊,草拟请示、报告、汇报、总结、计划的要求和要点啊,统计报表的计算机操作啊,文书档案、业务档案的归档啊,日常机关公务的处理啊,等等,他都不厌其烦地讲啊讲,真正起到了以老带新的作用。他一有空就泡在档案室里搜集、查阅资料,编撰监督工作志稿。他把机关的组织沿革、大事小情、人员更迭和建局二十几年所做的工作分门别类地详细地记述了下来,为大家了解全县监督工作的历史,借鉴监督工作经验,提供方便。局里又换局长了,原局长调到政府办公室任主任了。虽然正科级职务未变,但那算做重用啊。新局长和原局长一样,也在考虑思文的职务问题,报告又一次打了上去。这报告啊,思文都记不清打了多少次了。他也不合计这事了,无所谓的事。不管你是正科也好,副科也罢,哪怕你是县团级、市地级也得退休不是,连那些中央领导都退休,何况咱这小小的老百姓!退休后你是啥?啥都不是!话是这么说,对新局长能关心自己,在心里也存有感激之情。这次,组织部尊重了局里的意见,一来是老同志即将退休,应该有个说法;二来呢,思文的工作情况上级也知晓,基层干部也不容易,安慰一下也是应该的。那天,组织部副部长亲自带着三名干部来局考核,会议室里坐满了机关全体人员,大家无记名投票,一致同意思文为副主任科员。之后填了表,组织部副部长找思文谈了话。他说,“这事早就应该办,只是受全县名额的限制,还请老同志原谅。”副部长的话温暖着思文的心,组织上没有忘记他这个老同志,退休之前能得到组织的认可,他知足了。有多少基层干部是科员退休的,自己比他们可幸运多了啊! 现在思文有的是时间了,他常去家英的店里帮忙。这位于人民街繁华地段的门市,由于服装样式新颖,价格合理,质量保证,生意是红红火火。家英还真挺内行,几千元进的货,没几天就换回了一万多元。汪群也常来,带着外孙子来玩儿。在汪群退休的第二年,女儿给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子。之后,就由这姥姥带着。外孙儿在店里东摸西看,玩玩耍耍,好不快乐! 家英的儿子来了。这孩子长得像家英,也就是说像舅舅。知文达礼,稳稳当当,像个女孩子那样文静,没有他父亲的一点迹象,很讨思文的喜欢。孩子也够苦的,家英在国外那会儿,是外公外婆照顾他。外公生病后,由爷爷奶奶照顾他。真像家英说的那样,他父亲没有尽到一分责任。这孩子也挺争气,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学习优秀。当然,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习生活费用都是家英给。他今年参加了高考,考上了一本北京师范大学,特意来给妈妈报喜,家英能不高兴嘛!她递给孩子一张十万元的存折,是给他的学习费用,并嘱咐他,不要乱话钱,也不要吝啬自己,要好好做人,千万不要学爸爸那样,孩子频频点头。家英让孩子毕业后来这工作,和妈妈在一起。但孩子说,等毕业了还是回老家吧,那里还有爷爷奶奶,爸爸被判十年徒刑,等他出来也老了,需要人照顾。孩子还说,每年都会来看妈妈,看舅舅。他说,妈妈是好妈妈,不怨妈妈,是爸爸不对,他希望妈妈和爸爸和好,家英说以后再说吧。 再转过年,思文正式退休。局里召开了欢送会,打破了多年来不送退休人员的先例。那天,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同志们各个发言表态,评价着思文的工作、为人。他望着与之朝夕相处的同志,感慨万千。他感谢同志们对他的厚爱和高度的评价。他讲诉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对生活的感悟,他衷心地希望同志们都进步,都取得更大的成绩。会后,在鞍山的大饭店举行了告别午宴,这也是破天荒的,无论地点还是规模是建局以来从未有过的。餐后,局长与同志们一起把思文送回了家,并代表局里送了纪念品。他很受感动,即兴赋诗一首: 花甲退休将欲行,同仁相送情意浓。 会议室里叙旧事,办公楼前抒别情。 拍照留念礼品送,举杯畅饮酒甘醇。 不远驱车家小憩,别情依依难离分。 互祝幸福长久远,共勉健康寿比松。 青山依旧无限好,艳阳当空夕阳红。 第九十二章 太阳西下,一抹晚霞映于天际。思文和老伴儿汪群双双走出家门,来到家英的店铺。 “今天是你哥退休的日子,陪我们出去走走。”汪群对家英说。 “啊!哥退休了,太好了,来我这儿帮忙吧!”家英乐滋滋地说。 “做生意我可外行,帮不了你呦!”思文看着挂满货架的各式服装感慨地说。 家英向雇员嘱咐了几句便挽起嫂嫂的胳膊。三人来到街上,只见步行街的“乐队”已经开始演奏,商业街的霓虹灯也开始闪烁,新风厂门前扭秧歌的男男女女正翩翩起舞。沿街前行,来到公园山下的露天夜市。那里早已热闹非常:市场南面时尚的乐曲悠扬,年轻人排成方队正在表演街舞,那姿态别提多娇美了;北头是露天餐厅,扎啤、小菜、肉串、点心摆满餐桌;西侧游乐场里,“迪士尼城堡”高高耸起,孩童们在里边是又蹦又跳;东面搭起的高棚用围栏围着,里面正演着杂技和马戏;市场的中间部分是卖衣服的地方。家英来到那里,仔细观瞧并询问价格,她说这露天商场卖的可够便宜的,一样的衣服比她们店里便宜二十多元;场门口那一大遛,呵!香气随风飘荡,烹炸、烧烤招引着夜游的人们。 “上公园里面看看好吗?”思文问家英。 “好,从到这县城还没来过呢,今儿个正好,还有哥哥陪着,哈哈——”家英爽朗地笑。 “你这小顽皮!”思文向妹妹做了个鬼脸。 “看你们俩,像小孩儿似的!”汪群逗趣地说。 “可不是嘛!我们都是老小孩儿啦——”思文兴奋地向前跑着,家英和汪群也跟着跑了起来。 跨过公园的大门,只见荷花池旁围观着许多人。家英拉着嫂嫂的手挤进人群,倚在栏杆前。每到盛夏季节,这里便“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此时,刚刚春末夏初,荷花的花蕾还没有挺起,荷叶也如手指盖儿大小零星地漂撒在水面。一群群的红鲤鱼欢蹦乱跳地争抢着逗趣的人们抛撒的食饵,红红的一片。“看!那儿有一群,那还有一群——”家英指着鱼儿,高兴地叫着。 “别看了,咱还是上山吧!”思文催促着。 家英恋恋不舍地离开荷花池,三人顺着盘山路,边聆听路边广播喇叭里播放的悠扬乐曲边向前走着。柏油铺就的山路蜿蜒,山上的槐树浓密幽深。此时,漫山盛开的槐花,在路灯的掩映下更加洁白,那缕缕清香,随风飘荡,沁人心脾。路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享受着大自然带来的恩赐。 “上山顶凉亭看看去!”思文看着已气喘吁吁的家英说。 “好,今儿个豁出来了,非蹬上极顶一览众山小不可!”家英兴致地说。 沿着通往山顶的石阶拾级而上,三人便争先恐后地上了山顶的凉亭。 “这亭子叫翠风亭,修公园时建的。你看,古香古色的吧!”思文对家英说。 “啊!真好看,雕梁画栋的。”家英欣赏着凉亭的梁柱翘檐说。 “快看那,整个县城都看到了啊!”家英身倚栏杆手向山下指着,“那是夜市,那是商业大厦、那是建行的钟楼,那儿是人民街,啊,那就是咱店铺,那段路好亮啊!”家英欢快地嚷嚷开了,“哎!那片高层建筑都多少层啊?哥!”家英又指着公园右侧的建筑群问。 “二十几层吧,你看那边,那边不都是小高层楼群嘛!”思文指着远方给家英看。 “那边是什么?”家英指着远方一圈圈的璀璨灯光问。 “那是县里的工业园区,有高压共轨厂、铜业集团、电子科技厂、高新技术开发区,好多高新产品已经出口东南亚和欧美等国了。”思文高兴地介绍着。 “那儿咋那么热闹?”家英指着山脚下踮起脚尖儿。 “那是文化广场,去年新建的,去看看?”思文征求家英的意见。 “去,看看去!”家英向小孩儿一样蹦了个高。 思文拉过老伴儿的手,汪群拉着家英的手,三人又沿石阶而下,沿着环山路向山下走去。 那宽阔的广场,早已聚集着人们。舞蹈场地,跳保健舞的在踏跳着,舞姿翩跹;太极拳场地,太极拳爱好者在挥拳推掌,剑挥似流星闪过,扇展似彩蝶飞舞;羽毛球场地,球拍翻飞,随着“啪啪”的响声,羽毛球上下穿梭;毽子场地彩毽被踢得老高,就好像燕儿在空中飞翔;体育器械场地,摇手的,瞪脚的,抻腰的,拉背的,劈腿的,荡秋千的尽享其乐。 “看啊,那水柱恁高啊!”家英指着人工湖心的喷泉欢叫着。思文和汪群顺着家英的手指望去。不远处,喷泉喷射的水柱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彩虹般的绚丽。 “家英,今天是槐花节最后一天,看看露天剧场里今晚演啥?”思文拉过家英和老伴儿,来到环形的露天剧场。此时,舞台上正在演出大合唱。看起来足有五十多人。男的身穿白衬衫系着黑色的领带,女的着粉红色的连衣裙。“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高亢嘹亮的“红歌”混声合唱激励着场子中间和四周看台上的人们。“家英,你猜他们都多大岁数?”思文指着台上问家英。 “看不出来,都挺年轻啊!”家英看了一眼思文转而面向舞台。 “那是老干部大学的老干部合唱团,他们都是退休干部和职工,岁数大点儿的七十多岁,小点儿的也五十好几了,由于化了妆,就跟年轻人一样。”思文解释着。 “啊!唱得好棒啊!就像专业合唱团在演出。”家英赞许地说,“哥,你怎不参加呢?登台唱唱歌该多好啊!” “明天我就参加。退休了,正好跟着玩玩儿。”思文盯着舞台,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参加,咱俩还唱祖国一片新面貌的二重唱。”家英兴致勃勃。 “咱俩唱一定压过所有的人,掌声不定多响呢!”思文自豪地说。 “瞧你俩这高兴的,一会儿你俩就上台,让我也一饱眼福你们一起演唱的情景。”汪群也被他们兄妹俩的情绪所感染,打趣地说。 “哥,嫂子,这里真像个大剧院!”家英转过头看看哥哥又看看嫂嫂。 “现在大家都把这儿叫‘鸟巢’”思文用手画了个圈。 “叫得好,多像北京奥运会的‘鸟巢’啊!”家英望着舞台上方的拱形棚顶拍着手说。 “哎!快看——”家英指着山顶。山顶的翠风亭此时全部映在了夜色中,突然亮起霓虹的小楼阁就像悬在空中的琼楼一样闪闪烁烁格外美丽。 “家英,这小城美吗?”思文问家英。 “美!” “喜欢吗?” “喜欢!更喜欢和哥哥在一起。”家英娇媚地说。 他们互相对望着,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忽然,思文腰间乐音响起,他掏出手机贴在耳边,“喂,啊?是局长啊,不,应该叫您主任才对。您好,有事吗?”原来是调到县政府任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原局长的电话。 “明天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事商量。”局长在电话里说。 “啊,好,啥事啊主任?” “我这儿缺一个写县志的人,你退休了正好来帮帮我。”局长说。 “啊,我能行吗?”思文有点不放心自己。 “行,你的文笔我最了解了,一准行,明天一定来啊!”局长说。 “好,明天我一定去,谢谢局长想到我。”思文这个高兴啊,没想到自己退休了还能有用,还能发挥余热。 “晚霞无限好,更美是黄昏嘛!”家英如诗般地高声说。 是的,人生最美夕阳红。夕阳光斜照,给这大千世界披上了金红色的衣裳,涂上了金红色的浓妆,那么柔和、那么绚丽,没有阴霾、没有忧伤,只有与朝阳相似的喜悦。 第二天早饭后,思文迎着朝阳踌躇满志的向县政府走去。…… 编后 我的拙作《思文》终于发表完了。在小说发表的五个多月时间里,得到了您们的点击、阅读,这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和鼓励,在此深表谢意。 此作,是经过三年多的耕耘,又经过一年多的修改,才完成初稿的。在发表的同时,又进行了进一步的修改。但自己从前到后看了几遍,仍然觉得面红耳赤,发表前的热情也随之荡然无存。 为什么能有这样的感觉呢?总结再三,主要是本人文学根底尚浅,不能把故事情节叙述得感人肺腑,实在是愧对关爱我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我辛勤劳作的成果,还是愿意奉献给众多人。看后谈不上会对您有所教益,对您如果能有所启迪,那就是我的最大愿望了。 在小说发表中,收到tcgk0419、《全职魔法天才》的作者⌒""炎、山雨兰986902098、我想我就是海90等读者的评论,收到一个要与我交流的读者的留言(可惜在我回复时将信息丢失),还有看书网的一名编辑的看重,这些都给予我巨大的鼓舞和力量,在此表示衷心地感谢。 初次写作小说,还有很多谬误,敬请您赐教,提出宝贵的意见,本人当感激不尽。本人的qq邮箱1285300623@qq 欢迎您的邮件的到来。本人qq号1285300623,昵称:思文恋曲,也如衷地欢迎您成为我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