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舞步》 第一章 一个人的华尔兹温馨而浪漫 一辆车,一辆全速奔驰的白色17座依维柯旅行车,由西向东,披着长长的晚霞,从城郊石门山区向着市中心急速驶去。越接近市区,路口越密集起来,红灯也越加频繁地闪烁着。前面不远处又是一个十字路口,又是红灯亮起!依维柯戛戛然吐着粗气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十分狭小却有几分热闹的路口。南北两侧栉次鳞比的都是一些饭馆、粥铺、酒吧、茶室、饼屋、超市、棋牌室、面包房以及大排档,每一家都灯火辉煌地敞开了不大的门脸,像是张开了五颜六色的嘴巴,各种或飘着甜、或挂着酸、或含着苦、或夹着辣的味道从一张张四敞大开的嘴巴里冲溢出来,相互碰撞着,纠缠着,渗透着,吞噬着,最后便在这小小的十字路口处交会,酝酿成了一层醇厚而怪诞的滋味,绵软浓郁,经久不散。 正是这股浓烈而奇特的滋味把蜷缩在依维柯里的方亦筑给薰醒了。 方亦筑年逾四十,相貌平平,一张脸上五官俱全、各司其职,既不丑也不美,十分的平常,你若一眼望上去绝不会有什么感觉,还极有可能在眨眼之间就失去了任何印象。但只要接触一下方亦筑,你就不得不承认她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十足的女人味。 山东籍的父亲留给她一丝书卷气质和耿直性情,上海籍的母亲传给她一身白皙皮肤和歌舞禀赋,在充溢着古代文学与现代艺术的家境熏陶下,得益于长年的精心保养和悉心调理,使得方亦筑无论是一举手一投足,或是一笑一颦、一言一语,总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温婉通达的气质与宽容大度的风范。 身材适中,穿着得体,气质内敛,举止儒雅,方亦筑整体上总会给人留下一种有滋味、耐回味、含品味、讲情味的模糊感觉。 十年前有个比方亦筑小十来岁但却一直暗自仰慕她的男同事,曾在一期厂报上刊出了他抓拍的方亦筑的一帧生活小照,并在旁边注上了这样的文字:心如朗月,玉洁冰清。 方亦筑的身材一向保持得十分的恰到好处,几乎是到了添一分便嫌冗余赘絮、减一分便会形销骨立的地步!有一位多年为方亦筑量体裁衣的女裁缝就总是喜欢操着一口扬州腔对她讲:“姑娘(那时方亦筑已快四十岁了)!你的身型就像花瓶一样的,圆圆扁扁凹凹凸凸的,顶适合穿旗袍啦!” 今天方亦筑穿的正是这位扬州女裁缝为她缝制的一件黑白细条半袖长身旗袍。 此时的依维柯上不止方亦筑一个人,而是坐了十来位,都是她的同事,年龄不一,男多女少,大都也是半睡半醒的。他们这是刚刚结束了公司一年一度的工作会议,正从郊区石门度假村返回城里。 方亦筑抬手将身边半开的车窗完全推开,把一付朦胧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撒了出去,四下里梭巡了一番,就在她准备将那慵懒的目光收回来继续瞌睡的一刹那,却突然被什么绊住了:她的目光罩在了路北紧靠十字路口处的一家小饭馆,旋即便被牢牢地钉住了。 那是一家门脸儿极小的川菜馆。灰砖、灰瓦、灰墙,木梁、木门、木窗,光光的玻璃窗擦拭得格外明亮,就像是一排忘了镶玻璃的木头框。店堂里本色的木餐桌星罗棋布,高背的木椅子上三三两两地散坐着用餐的客人,从外边望进去,就好像一些半身人物雕像参差错落地插在了那里。川菜馆的门楣上横着一块刷了大红油漆的木匾,上面赫然五个饱蘸墨汁描着金边儿的华文隶书:雨萍川菜馆。 方亦筑并没有对川菜馆发生兴趣,她是在看川菜馆门前站着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了一身六成新的,早已过了气的草绿色军便服的男人。 只见那人侧着身子面朝西戳在狭窄的便道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边如火如荼的晚霞,年龄约莫四十多岁,留着一头时髦的染成金黄色的“板寸”,军便服的两只袖口和两个裤脚都向上挽了几挽,脚上踢踏着一双很旧的黑色塑料拖鞋,上衣敞着怀,里面一件褪色的大红圆领衫,肚子有些微微凸起,身体已经明显的开始发福了。 只两秒钟的光景,方亦筑便认出来了,不由得“啊”了一声! 此时依维柯突然一颤,启动了,转眼便越过了路口,绝尘而去。 那十字路口太小了!容不得人多看上两眼,红灯就变成绿灯了!但方亦筑已经看清楚了,那“草绿色”就是他!就是那个已经二十多年杳无音讯的雷宇平! 车子驰过路口时方亦筑没有回头张望,这个人的影像二十多年来一直都深藏在她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这些年来,她似乎不曾想起过他,但今天这短短几秒钟的一瞥,却使得失踪了二十多年的雷宇平一下子浮现在她的眼前,而且是那么的真实、清晰,就好像伸出手便可以触摸到他!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广场,那个篝火旁边,那个载歌载舞的春夜┅┅二十二年前,方亦筑还是个刚刚走出校门的高中毕业生,被分配到一家国营地毯厂,在织毯车间里担任质量检验员。 转过年来一个初春的周末下午,厂团委组织全体团员到城郊石门山区开展团日活动,计划当晚就住在石门山招待所,第二天上午组织爬山比赛,午饭后再返回。 满载着百余人的两辆大轿车出发后一路畅通,不到两个小时便顺利到达石门旅游风景区。 刚一下车,团委书记袁秀芳就放声招呼大家快去四周拣拾一些干柴来,说是晚饭后要在广场上举行篝火晚会!年轻人一听便群情激昂,立刻四散开来分头行动。方亦筑和车间里的十几名团员在雷宇平的率领下直奔了较远处的一大片树林。 雷宇平是一年前从部队文工团转业下来的、有着10年军龄和4年党龄的优秀党员,进厂后立刻受到器重,担任了厂武装部部长、厂团委副书记兼织毯车间团支部书记,在全厂数百名青年中颇有威望和影响力。 那时候,18岁的方亦筑涉世尚浅,待人处事都没有什么世俗的考虑,在她的眼里,雷宇平不过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团干部,一个需要服从的领导而已。 雷宇平是本地人,出身军人世家,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职业军人,他十二、三岁便参了军,随部队文工团南下、北上、东征、西进,慰问演出过千余场,是个能歌善舞且会拉琴拨弦的“文艺兵”。那一年,部队调整编制、精简人员,22岁的雷宇平转业来到地方。 那个年代,具有复转军人加中共党员这种双重身份的人,是国营单位最为信任、也最为器重的干部人选和骨干力量,在普通工人的心目中,雷宇平的头上虽然已经摘了军帽,却永远闪耀着一个看不见的光环,加上雷宇平端正耐看的俊朗长相,使得他在许多年轻人眼中拥有了一种天然的优越性。 雷宇平有着一付中等身材,肤色黝黑,中分的头发又浓又密,一张端正的脸上五官摆放得很精致:一对眼睛虽不算大但却明亮有神;一双剑眉浓淡适中、宽窄适中、长短适中;一只鼻子不大不小、不偏不倚、不高不低;两只耳朵大小适宜、薄厚适宜、位置适宜;只有那一张嘴略显得有些单薄,而薄薄的嘴唇棱角清晰、色泽红润。 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军人情结吧,已经离开部队的雷宇平无论走到哪儿,永远都是一身草绿色的军便服。 今天,就在这灌木丛生、枝蔓纠集的树林里,依然穿了一身簇新的军便服的雷宇平,手里握着一把镐头,披荆斩棘地走在最前面,紧跟在“草绿色”身影后的便是织毯车间那群五颜六色的姑娘们。 雷宇平不时地弯下腰挑拣一些可以作为木柴的残枝和树根,突然,他头也不回地高声喊了起来:“嘿!你们快来看!这个大树根怎么样?够用了吧?”他一边喊着,一边迅速挽起了袖子,瞄准那大大的枯树根抡圆了镐头,“咚咚咚咚”地刨了起来。 那树根裸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并不很大,但藏在枯叶下面的根部却几乎膨胀出了两倍,显然这是个艰巨的工程!方亦筑她们都是一些女孩子,平日里从没干过什么体力活,舞锹弄镐的事情也只是在银幕或荧屏上见识过,便一时都袖着手愣在了旁边。 看着雷宇平一个人挥舞着镐头铿锵有力地干着,嘴里还兀自哼着一种类似劳动号子的“呦嗬”声,方亦筑脸上掠过了由衷的羡慕:这才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呢!接着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只顾着“紧跟”了,却忘记随手带个家伙什么的,现在空着手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方亦筑把眼睛向四周的姑娘们扫了一圈,女孩儿们的手里都没拿工具!可眼睛却一个不拉的全都砸在了雷宇平的身上!这么多人,哪能干瞅着,怎么也应该搭把手才对呀?她心里一起急,便下意识的猛然捅了两下身边一位早已看痴了的姑娘:“嗨!唐巧巧!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块干净的毛巾来给人家擦擦汗呐!”那唐巧巧“哦”了一声便燕子般的飞跑了。 终于,那枯树根被雷宇平整个地挖了出来,并很快被三下五除二地劈成了一块块的木柴。此时的雷宇平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原本中规中矩的分头已经左倒右歪地乱成了一堆草,那身“草绿”也几乎湿成了一团“墨绿”,只见他满脸通红的喘着粗气,大声招呼着:“嗨!姑娘们!把这些柴禾都抱到广场上去!这下子可够咱们烧上整整一个晚上的啦!” 十来个姑娘彩蝶般地扑到了雷宇平身前,七嘴八舌地称赞着、惊叹着、说笑着,唐巧巧也旋风般地奔了过来,用力挤到最前面,殷勤地递上了一条洁白的毛巾,嘴上还痴痴地挂着笑。雷宇平微笑着矗立在姑娘们中间,接过白毛巾擦着汗,一副很从容、很享受的样子。站在人群外的方亦筑默然一笑,伏下了身,从地上拣拾起一块块的根块、枝条,抱了满满的一大抱,直起身,快步流星地往广场上跑去。 傍晚时分,在招待所前面的大广场上,青年人兴致勃勃地燃起了一堆大大的篝火,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熊熊的火焰把夜空下的广场以及四周围都映照得亮亮堂堂的,大家团团围坐在篝火旁边,开始了预定的活动内容。 袁秀芳书记首先宣布了新批准入团的青年名单,新团员在副书记雷宇平的带领下站在团旗前举行了集体宣誓仪式,老团员为新团员佩戴团徽、赠送《团章》和团的刊物,新团员代表发言,袁书记作了总结讲话。最后,新老团员共同高唱《国际歌》。 团日活动结束后,袁书记宣布篝火晚会开始!悠扬的《春天圆舞曲》骤然响彻夜空,青年们欢笑着,跳跃着,相互邀请着,奔到篝火旁翩翩起舞。方亦筑从小就喜爱跳舞,只要音乐响起,她总会像着了魔似的手舞足蹈起来,周围的一切就仿佛凝固了,不复存在了!她喜欢随着音乐的旋律婆娑起舞,并在舞蹈之中心驰神往,就好像小鸟一样的自由飞翔,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非常惬意、非常沉醉、非常幸福的感觉之中,而每次跳完舞,她也都会长久地沉浸在一种神秘而神奇的欢愉之中不能自拔。 如今这春夜里、篝火旁、音乐中,方亦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开始翩翩起舞。 那音乐是一支中速舒缓的圆舞曲,旋律十分简单,总共只有十六个小节,整个舞曲只是周而复始地不断重复。于是方亦筑就按照它的旋律编排了一组简单的三步舞,这种三步舞不需要舞伴的配合与呼应,可以独自跳,就像是一种“一个人的华尔兹”。 随着音乐的周而往复,方亦筑不断地重复着,舞蹈着,兀自陶醉在了一个人的华尔兹之中。 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雷宇平! 雷宇平裹挟着圆舞曲悠扬的旋律,挥洒着一股豪放的激情,越过了姑娘们一双双炙热的眼睛,掠过了舞伴们一只只温情的手臂,从篝火的那一端,一路飘舞着过来了。 当他旋转着传统的华尔兹舞步来到方亦筑的身边时,方亦筑没有像其他舞伴那样,伸出手、迎上前与之携手共舞,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跳着她的三步舞,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圆舞曲中。 雷宇平稍稍感到惊异,便用力拽住了身上那股华尔兹所带来的旋转惯性,收住了自己奔放的舞步,他想见识一下这个不合群的舞者。 只消两眼,雷宇平就学会了方亦筑的三步舞,他停在了这里,与方亦筑面对面地跳了起来,不再离去。 于是,一个人的华尔兹,变成了两个人的华尔兹。 一开始面对雷宇平时,方亦筑还有过几秒钟的羞涩与不安:人家毕竟科班出身,称得上是个舞蹈家!我这算什么呢?班门弄斧,还是孤芳自赏? 幸亏优美的音乐一直不曾间断,这使得方亦筑继续跳下去的勇气没能来得及溜掉,她很快又将身心融入到自己的舞蹈中去,便立刻坦坦然然的了,没了刚才那一丝慌乱,也没了往日那固有的自卑,只剩下一个心思、一个愿望:跳下去吧!永远不停地跳下去! 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在重复着各自的华尔兹,也在彼此打量着、试探着、交流着。 她看清了他的脸:那脸上也是一种和她一样的陶醉!一样的亢奋!她还看清了他这个人:他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衣,衬衣被整齐利索地束在了那条草绿色的长裤里,宽宽的棕色腰带紧紧地束着挺拔的腰身,更显露出英武潇洒的身姿。 方亦筑一边跳着,一边从心底里滋生了一种由衷的幸福和撩人的兴奋。她觉得自己越跳越投入,越跳心里越美,禁不住向对面的舞伴投去了热烈而又亲切的目光。 他在她的对面,按照她的“规定动作”翩跹起舞,他惊讶地感到,这种极其简单的舞蹈居然也一样能够点燃起人的激情!而这种激情竟使得眼前的她浑身上下都洋溢并发散着一种震撼人心的东西!他还注意到,她的长相其实十分平常,浅蓝色格子衫和深蓝色长裤更是非常平常,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时,却禁不住愣了:那是一双异常别样的眼睛!一双正在向他热烈地倾诉着什么的眼睛!他想看清一些,便仔细地注视着她,于是他看到那寻常的眼睛里溢满了不寻常的情意。 音乐仍在继续,两个人的华尔兹也在继续。慢慢的,他们之间突然达成了一个默契:每完成一组动作,他们都会相视一笑,然后再带着微笑投身到下一组动作中去。 虽然他们彼此的身体和双手并没有任何的接触,但通过对音乐旋律的感悟,对舞蹈情绪的理解,使得他们俩在舞蹈中产生了一种心灵的共鸣,达到了一种意念的默契!两个人一遍又一遍、一组又一组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地舞蹈着,全神贯注,旁若无人,仿佛要跳到地老天荒、天涯海角,也不会停歇下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方亦筑被什么人一把拉住了手臂,她停下了舞蹈,转过头去:原来是唐巧巧! 篝火映照下的唐巧巧穿着一身黑白相间、棱形图案的针织连衣裙,一头翻着大波浪的披肩黑发被一条白色手帕利索地束扎在脑后,明艳时尚、魅力四射。 唐巧巧和方亦筑同岁,也是车间的质检员,还担任着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这是一个惹人注目、讨人欢喜的漂亮姑娘:小巧玲珑的身材,靓丽标致的脸庞,黑亮传情的眼睛,樱桃一般的小嘴,笑起来总会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只见她轻快地扯住方亦筑,用手指着广场的一角:“亦筑,团委袁书记正在找你呐!” “找我?做什么?”意犹未尽的方亦筑有些意外,不想离开。 “有要紧的事呗!你快去吧!这儿就交给我吧!”唐巧巧用力把方亦筑推向了袁书记所在的那个方向,方亦筑只好悻悻地朝那边不情愿地走去。 没走两步,方亦筑便回过头来,望了雷宇平一眼:她觉得应该向这位默契的舞伴表示一下,就这么突然地走出了“两个人的舞蹈”,总得有个交待吧?或许一会儿还会回来?你还会在这儿等着我么?她看到雷宇平也停在了那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只是由于唐巧巧挡在中间,雷宇平脸上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 方亦筑抬手向雷宇平摆了两下便转身走开了。当她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又忍不住第二次回过头来,这时候她看见了自己心里并不希望看到的场面: 雷宇平已经开始合着圆舞曲的节拍与唐巧巧携起手来跳起了华尔兹!他们两个人自然地相拥而舞,优雅地依偎,华丽的转身,唐巧巧的舞姿轻柔曼妙,非常好看,她热情地伸出双手拉住雷宇平,轻盈地旋转过来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身上。雷宇平的热情似乎也被激发了出来,他高高举起一只手引导着唐巧巧,另一只手轻轻地护着唐巧巧纤细的腰肢,两个人踩着节拍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了起来,美妙精彩的即兴表演一时间竟引来了周围一阵阵喝彩。 方亦筑也不禁看呆了,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一个五味瓶,欣赏、羡慕、自卑、失落、妒嫉……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来。 她突然暗自一惊:袁书记还等着我呢!忙掩饰的低下头转过身去,背负着一阵响似一阵的沉重喝彩声,一步步向袁书记靠过去。 此时的音乐也突然换成了另一只曲子,那是一支棱角突兀、节奏铿锵的《卡布里岛》。他们一定是在跳探戈了!她猜想着,没有再回过头去看。 “你好呀,方亦筑!”袁书记站在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微笑着大声招呼方亦筑,因为方亦筑是背对着篝火走过来的,袁书记没有看到她眼睛里匆忙藏起来的忧郁。 “袁书记,您找我有事吗?”方亦筑望着这位如同邻家大姐一般的袁书记,努力使自己露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有一件挺重要的事情,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袁书记对走近的方亦筑仔细端详着,她早有耳闻,说是织毯车间的质检员方亦筑特别会跳舞,原来在学校里还是舞蹈队的队长!刚才她站在一边看到了方亦筑独树一帜的舞蹈以及她和雷宇平默契神奇的双人舞,不由兴奋地喃喃自语:“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方亦筑,再过一个多月,咱们厂所属的轻工局系统就要组织‘红五月职工文艺汇演’了!今年咱们厂准备编排一个大型歌舞,厂党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咱们团委,我们准备抽调你和雷宇平一起负责歌舞的创作与排练,这可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呵!关系到咱们全场的荣誉呐!” “啊?我哪行呵?!我可不大懂啊!还是请人家专业老师吧!”方亦筑脸上犹豫着,眼里谦虚着,嘴上推让着,可心里面却是一阵狂喜:和雷宇平一起搞创作!搞大型歌舞!一定能够擦出火花来!至于什么火花,方亦筑已来不及细想,她只是满心生出了欢喜,止不住的欢喜,欢喜得整个人在这个温暖的春夜里像花儿一样的绽放! 第二章 三个人的手拉手如行云流水 “什么什么?就给一个月的时间?!”面对袁书记,方亦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个大型歌舞,从构思、编舞、作曲、填词,到挑选演员、完成排练,统共只给30天的时间!还有三个附加条件?!一是要保证按时参加“五一”当天晚上的文艺汇演!二是要尽量做到车间里的活儿不耽搁!三是要在汇演中力争拿到好名次! “开什么国际玩笑!”当方亦筑在篝火晚会的次日清晨从袁书记嘴里听到了这个准信儿后,便立刻沉不住气了!她一把抓住袁书记,简直有点儿急扯白脸儿:“这个政治任务也忒艰巨了吧!‘革命生产两不误’,说得轻巧!时间这么紧,明摆着岂不是要把人活活撕成两半儿吗?就算是被撕成了两半儿,也不见得能完成的了啊!” 平日里方亦筑身上沉睡的那股山东人的“耿倔”劲儿即刻之间就如火山一样的喷薄而出,摁都摁不住。 看着方亦筑一张小脸急得煞白,瞪得溜圆的小眼睛都冒出了绿光,袁书记赶忙堆着笑靠上前来,把一双大手稳稳地搭在了女孩子圆润的肩上:“小方啊!你先别着急!正是因为时间紧任务重,我这才下决心把雷书记完全抽调出来,协助你共同完成歌舞的创作和排练!你在车间里担负的工作,我负责帮你协调!至于武装部、团委的工作嘛,也全部都由我一个人先盯着!” 袁书记觉出了双手之下那圆润的肩膀似乎隐隐地泄了点儿气,便继续大义凛然地说道:“小方啊!从明天起,啊,不!就从今天爬山比赛一结束后开始,你就全脱产出来负责抓这个节目!雷书记呢,一切听从你的调遣!就算完全归你啦!” 说到这儿,袁书记再次顿了一下,她觉察到方亦筑那煞白的小脸蛋已经柔和多了,便不失时机地紧揉上两把:“小方呵!厂领导可是相信你的艺术才华和组织能力的!你要经得起考验啊!哦对啦!考虑到这一次是搞大型歌舞,不仅要编舞蹈,还要作曲子,厂党委已经同意把总务部的水暖工狄强狄师傅抽调出来,也是全脱产,全力配合你完成音乐创作方面的工作!狄师傅可是不简单呐!他自学过作曲,还会拉手风琴、拉二胡,一个人就可以把音乐创作和乐队伴奏的任务全包圆儿啦!有了雷书记和狄师傅这两名得力干将,你总该有点儿信心了吧!?” “狄强?”方亦筑虽然不认识这位狄师傅,但她此时却松了口气,觉得肩上的重担似乎也已经减半了。 女孩子家到底耳根儿软,禁不起哄两声,耐不住捧两句,更经不得骗两下,心下里已经打算答应下来了,而且是完完全全的、不讲条件不带备注不留后手的答应下来。方亦筑不知道如果到时候自己搞不出来,或者搞出来了结果却搞砸了,将会给个人、给团委、给全厂造成多大的影响!她也不知道这两位临时搭档究竟能够帮助自己担起多大的分量。 袁书记眼瞅着方亦筑一双发绿的小眼睛已慢慢恢复了常态,满脸的恼怒先是变成了犹豫,接着变成了坚定,最后终于在自信上定了格,悬到半空里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狄强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小伙,中等个,小平头,长相普通,生性温和,一双细细的眼睛总像在微笑,两片厚厚的嘴唇总是腼腆地抿着。 狄强的“守口如瓶”在厂子里可是出了名的:平日里若遇到个熟人,常常只点下头,露个笑,彼此无话;若是见了生人,只会低下头,红了脸,也绝不搭讪;即便是哪一天被追问急了破天荒地开了尊口,那声音也犹如蚊子叫,嗡嗡的,加上清晰度极差,跟没说也差不多。 可就是这么一位表面上有那么点儿窝囊的狄强,工作中可是一把好手。进厂12年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年年都被评为先进。而且还非常的“内秀”:自小喜欢吹拉弹唱,利用业余时间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作曲、配器,能拉得一手十分娴熟的手风琴和十二分悠扬的二胡,既是厂子里公认的文艺骨干,也是全局系统小有名气的“才子”。 由于狄强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不喜交际,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一直没有谈上女朋友,在厂工会主席王宝才的那张大龄单身青年名单上,狄强被赫然列在了头一位!可狄强自己似乎并不是很着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其实他的心里一直在寻找,遗憾的是厂子里现有的这一大把活蹦乱跳的姑娘中,竟然就没有一个让他中意的。 狄强是个内心很有主见,甚至是有些挑剔的男人:在择偶这个问题上他的原则是宁缺勿滥。意思就是:凡不能打动他狄强那颗心的人,即便是人家姑娘主动向他示好,即便是被舆论公认为优秀的女孩子,他也一概视而不见,不肯将就。 生活中确实存在这么一群内心与外表不大一致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人:这种人常常会给人造成一种假象:表面上看过去,他们似乎像是一群甘于平凡岗位、平凡工作的人,一群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的人,一群很随性、很平和的人,甚至像是一群已经有了家室、显得既成熟又满足的人,其实在他们的骨子里却是暗含了几分清高、几分孤傲,他们的眼睛里鲜有中意的人,他们在生活中固执地奉行着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品味。 狄强就属于这一类人。 在方亦筑进厂后不久的一个中午,狄强曾在食堂排队打饭时看见过她,当时方亦筑刚好排在狄强前边,端着饭盆回身时和他鼻子碰鼻子的打了个照面儿!而狄强也像其他人一样,对这个留着两条长辫子的女孩子完全没感觉,很快就把她撇在了脑后。 当现在一听说要把自己脱产一个月抽调出来,去配合这个方亦筑创作一个大型歌舞时,狄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一个毛孩子,她行吗? 不光是狄强心存疑问,就连袁书记自己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当雷宇平在篝火晚会结束时对袁书记说了下面这样一番话,才使得袁书记感到推出方亦筑作为孤注一掷也许是最明智的决策了: “袁书记,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方亦筑可以胜任这次任务!她身上藏有一种难得的艺术天分和创作激情!她的舞蹈语汇可能会过于朴素和简单,但却一定会有激情,有创意,而且容易掌握,容易传达,这对咱们厂这群缺乏专业训练的演员来说更合适一些,有利于他们在短时间内把握节目的要领,比较快地形成艺术感染力,从而去打动观众,打动评委!” 雷宇平过去曾参加过无数次的歌舞演出,但都是担任表演,从未涉足过编导,是那个篝火之夜里,方亦筑的“一个人的华尔兹”给了他这份信心。 雷宇平在他与方亦筑、狄强三个人当天回厂后举行的第一次编导小组会上,又将自己上述的这一番肺腑之言重申了一遍,既作为自己的开场白,也表示出对编导小组组长方亦筑的完全信赖! 雷宇平百分百的信任,令方亦筑心头一热:此乃知我者也!她不禁暗自琢磨开了:知己难寻呵!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辜负了他的这一片难得的信任! 可究竟搞个什么样的节目呢?方亦筑自己心里也没底,于是她开始绞尽脑汁的考虑该如何下手?她首先想到了应该从“减法”入手,好为这个千斤重担“减减负”:“雷书记,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搞歌舞呢?而且还是个大型歌舞!如果我们搞个大合唱或者组歌什么的,不仅省人省事省力,操作起来也容易得多,而且还能多几分胜算呀!” 方亦筑在说这番话的同时,心里边已经拨拉过一盘小九九:倘若能说服厂领导换成一个歌颂型或励志性的组歌,那么自己几年来所做的几首新体诗便立刻可以拿过来排上用场!再请狄师傅给谱上曲、配好器,这千斤的任务就算完成了800斤! “不行!听袁书记讲,我们厂已经连着三年都是大合唱了,去年就是大型组歌‘咱们工人有力量’,今年只能上歌舞!没商量!”雷宇平一脸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方亦筑还想讨价还价:“那我们搞一个群舞怎么样?我有个现成的藏族舞蹈《圣洁的哈达》!是向我家隔壁的一位大姐姐学的,她是战友文工团的,两年前他们团创作这个舞蹈时还获了优秀奖呢!演员一共8个人--四男四女,我家里就有现成的舞曲唱片,请狄师傅把舞曲串下来,用手风琴伴奏,或者干脆就放唱片伴舞,还省了乐队和合唱队呐!” 方亦筑非常喜欢那个藏族舞,她最心仪的舞蹈种类就是民族舞,而其中藏族舞和朝鲜舞又是她的最爱。 “也不行!”雷宇平吐出了三个字,生生的把方亦筑的一线希望给封杀了。 “为什么?!”方亦筑有点儿恼了,那股耿倔劲又在冒烟了:“雷书记!你以为组舞就是几个单个舞蹈的简单相加么?那可是需要对各种歌舞形式进行立体的有机组合的!需要有一个整体的舞蹈构思和表演框架的!” 方亦筑说到这儿停住了口,一双小眼睛生气地盯着雷宇平,真想对他大吼一声:见鬼!你雷宇平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并不重要,但你应该知道我方亦筑是谁!我不是专业编导!就算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全身而退”,你也总该知道什么叫做“知难而退”吧! 方亦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雷宇平明白自己的创作能力和编导经验都是极其有限的,甚至直到现在她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可时间只有区区30天! 精明过人的雷宇平当然读懂了方亦筑的眼神,但他心里已经铁定了目标,是不会、也不想轻易放弃的!他决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十二分的婉转继续固执己见。 他感到方亦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孩子,为了达到彻底说服她的目的,他甚至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小方,我知道你心里有压力!我也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尴尬处境!但据我所知,今年参加汇演的二十几个单位中目前上报的节目里已经有独唱、重唱、合唱、独舞、群舞、诗歌朗诵、器乐演奏以及说唱节目了,唯独没有大型歌舞,我们厂要爆冷门,出奇制胜,只有上大型歌舞!我们三个人已经没有退路了!” 面对雷宇平的推心置腹和软硬兼施,方亦筑的“迂回战术”彻底破灭了。一颗漂浮不定的心终于在大型歌舞上“落停”了!她开始死心塌地的苦思冥想,试图打开自己脑袋里已有的艺术资源,点击出曾经储存起来的创作经验……“哎!”方亦筑猛不丁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宽脑门儿:她想起了几年前曾在学校舞蹈队排演过一组世界各地小朋友歌颂友谊的歌舞《小朋友们手拉手》……呃!对了!不如来它个移花接木!改成世界各地青年朋友向往和平、歌颂友谊的主题,搞一组形式活泼、内容各异的大型歌舞,名字就叫《手拉手》! 方亦筑迫不及待地向着一脸渴望的雷宇平和寡言少语的狄强讲起了这个“手拉手”的整体构思: 这将是一个囊括了独唱、对唱、独舞、双人舞、群舞、歌伴舞等多种形式的、大约由8个小型节目串在一起的大型歌舞!8个小节目分别设定为:4位日本少女的舞伴歌《富士山下》,8位朝鲜姑娘的传统舞蹈《桔梗谣》,阿尔巴尼亚少女的独唱伴独舞《小丽莎的画像》,9位非洲黑人青年的群舞《小伙伴快敲响手鼓》,古巴女青年的独唱《美丽的哈瓦那》,6位越南少女的群舞《越南南方竹林青》,一对印度尼西亚青年的对唱和男女双人舞《宝贝》,12位中国男女青年的群舞《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雷宇平立即闪出一片兴奋、两分肯定和三重疑问:“构思很独特啊!能突破我们厂以往节目创作的局限,还可以扣住五一国际劳动节的主题!那么,所有的音乐都是现成的么?歌词部分是不是需要重新写?舞蹈部分的构思成熟吗?”雷宇平不愧是个“文艺兵”,一连串的问号直击问题的关节点。 一直坐在一旁蔫头耷脑的狄强也终于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方亦筑,投过来一句含糊的关注:“音乐你都记得吗?”区区七个字,却都和自己的任务息息相关。 男孩子总是一语中的,方亦筑也就直来直去:“我当时担任日本舞的领舞,对整个歌舞的舞蹈部分有个基本的印象,音乐和歌词也大部分都记得”! 方亦筑说着说着也兴奋了起来,她觉着凭借这个现成的歌舞,整个节目的起点会高一些,当然不可能完全照搬,因为原有节目中的人物已经从少年儿童变为青年,歌词部分也应该参照当前的社会现状重新斟酌一遍,乐曲部分则要请狄强从头到尾再推敲一下,尽量使8段歌舞在整体上达到韵律能够相互贯通,节奏能够有起有伏,头尾可以相互呼应,形成浑然一体才好! 兴奋之中,三个人通过毛遂自荐很快地明确了各自分工: 方亦筑负责整体编导,雷宇平负责具体排练,狄强负责音乐歌曲。整个节目的所有道具(如非洲手鼓、小丽莎的画像等)由狄强负责找局系统工会帮助解决,所有演员的服装由雷宇平负责向部队文工团借用,所有演员的化妆由方亦筑安排厂工会的女工干部等人负责,所有乐器由狄强联络厂里的业余乐手自行解决。 紧接着,他们又兴致勃勃地排出了30天的“三段式倒计时工作进度表”: 第一段共10天:由方亦筑先将原有歌舞的音乐部分口传给狄强,由狄强尽快定旋律,配好器,写出总谱,并着手组织厂里的业余乐手开始排练,力争10天之内完成整个歌舞的音乐合成;同时,由方亦筑为全部歌曲重新填词,并开始设计各段歌舞的初步构思和整体的舞台调度;由雷宇平依据节目需要挑选演员,尽快组成规模约为50人的歌舞队,并配合方亦筑开始编排具体的舞蹈动作。 第二段共18天:由方亦筑、雷宇平在编舞的同时开始组织演员练功、学舞、排练,几个节目同时排练、并驾齐驱,力争18天之内完成全部单个节目的编、教、学、练,与此同时,乐队与舞蹈队、合唱队同步熟悉并排练各个曲目,完成器乐合成。 第三段共两天:从第29天开始整个歌舞进行总体彩排,演员、道具和服装,舞蹈、歌曲和乐队全部到位,走台合成,并迎接厂领导的最后审查。 也就小半天的工夫,一切好像就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了。雷宇平丢给方亦筑一个大大的笑容,飞身跑出门找袁书记研究演员名单去了。 俗话讲: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此时的方亦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看看时间还早,便走到狄强身边坐了下来:“狄师傅,我们抓紧时间一起来回忆一下音乐部分吧!我来唱,你来记谱子,好不好?” 狄强红了脸,点了下头,掏出一支圆珠笔,拽过一个笔记本打开来,盯着那页白纸静静地等候着。 方亦筑把头转向了窗外,眯着眼睛向着远方,一边沉吟地回忆着,一边小声地哼唱了起来,间或还插上一两句解释或者说明。 那歌舞《小朋友们手拉手》虽然是几年前排练的节目了,但方亦筑从哼出头一段日本舞曲《富士山下》的第一句“天上的白云啊,你停一下,停一下”时,便不知不觉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渐渐触摸到了那遥远而熟悉的旋律。 方亦筑的歌喉很是一般,音量不够大,音色也不美,她只是痴迷唱歌,喜欢借助歌词或者旋律抒发自己的情绪,唱歌的时候她往往很投入,很动情。这次是为了给狄强一个总体的乐感,是坐在狄强的身边小声哼唱的,又是一边唱一边回忆,于是那轻轻的歌声里便多了几分迟疑和犹豫,不觉之中竟也形成了一种舒缓而忧郁的节奏,使得这些旋律仿佛都含了一种特殊的情调。 方亦筑低声唱着,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优美的旋律使她仿佛回到了美好的过去,感到愉悦,不能自已;但自己的音色实在不够悦耳、不敢恭维,这又令她感到有些难为情,脸上便时常飘过尴尬和羞涩的红晕。 其实,对喜欢音乐的人来说,歌声往往就是一种袒露心迹的语言,一种沟通心灵的桥梁。令方亦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动情歌唱,甚至她的难为情,已经开始触动身边那位旁听的家伙了。 狄强手里拿着笔,一边聆听,一边无声而迅速地记着谱子,心里却开始生出奇怪:这些曲子一经过这个长相普通、音色普通的姑娘之口,不知为什么就像是有了生命似的,开始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脑海,在他的胸腔里跳跃着、勾连着、牵绊着、融合着,慢慢地,一个个音符连缀了起来,一段段旋律飘浮了起来,一曲曲乐声鸣响了起来,一首首歌曲清晰了起来。 狄强愈加奇怪了:这个姑娘可远远不像她的外表那么简单啊!看起来平平常常毫不起眼儿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一唱起歌来就变得顺眼了?甚至是漂亮了!?那听起来并不十分悦耳的歌声,怎么也会生出一股子力量,慢慢的感染你,打动你,直到进入了你的心里! 狄强听着、记着、暗自惊异着,眼睛并不看方亦筑,脸上也不露声色,他对自己的直觉还有些拿不准。 直到10天之后,当方亦筑开始为全体演员演示整个歌舞的构思与创意,并和雷宇平一起手把手地教大家跳舞时,坐在一旁伴奏的狄强才真实地感觉到:这的确是个很有内涵的女孩儿。 看着方亦筑那优雅舒展的舞姿和自我陶醉的表情,狄强感觉到手里的乐器和流出来的音乐仿佛也都有了呼吸,有了灵魂,和自己整个人融成了一体,达到了一种音人无我、乐舞合一的境界。他完全为她惊异了,也为自己惊异了。 而此时的方亦筑却开始感到有些身心疲惫了:她一天天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和雷宇平一起搞创作的这些日子里,再也找不回那夜跳华尔兹时的默契了,两个人似乎总是不和谐,总是不搭调,总是有分歧,总是差半拍,而这种不一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几乎出现在每一个舞蹈、每一首歌曲、每一个环节、甚至是每一个动作的处理过程中,这使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首先,他们两个人在舞台整体的调度上南辕北辙:一个认为整个节目的舞台风格应该是各个画面淡出淡入、各类人物走动引退、各段音乐首尾相应,整个节目围绕一个主题层层展开;而另一个却坚持8段小节目要一个个单独推出,各自形成完整的段式,以便于节目之间的切换和角色的交替。 其次,他们两个人在角色的分配上分歧悬殊:一个为独唱、独舞、领唱、领舞等关键人选列出了一张自认为比较恰当的名单,而另一个却似乎认为都不大合适,理由是:张扬不足、含蓄有余。再次,他们两个人在动作的编排上大相径庭:一个为非洲黑人舞蹈精心编排了一组动作,而另一个却觉得缺乏节奏感,没有阳刚气!一个为女声独唱《美丽的哈瓦那》构思了别致的人物造型,而另一个却一口否定:“没有呼应!没有层次!没有灵魂!” 最后,他们两个人在自我定位上也完全对立:一个强调为了保证整体节目的舞台调度和表演节奏,作为编导应该退守侧幕,督促演员换场,控制总体进度;而另一个则坚持认为正是由于整个节目在表演上人物众多、动作繁复、变换较大,身为编导不仅一定要亲自上场,而且还要在所有关键的环节上领衔担纲。 更令人郁闷的是:每次出现分歧,两个人都会表现得相当固执,谁都不愿意主动向对方让步,有时候当着众人不便于唇枪舌剑,他们就暂时把分歧搁置在一边做冷处理,但只要排练一结束,两个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轰走所有人,然后言辞激烈地向对方阐述并强调自己的见解,常常是针锋相对,毫不留情。 18天的排练结束了,他俩几乎吵了三周;8个小节目排出来了,他俩互相说过无数个“不!”整个歌舞合成了,他俩对作品的不同见解仍然顽固地烙在各自的心中。 只是,在两个人一路的吵吵闹闹中,狄强始终保持着“单向的沉默”,并以一种“双边的和平共处”游走在这两个人的战争之间。 第三章 轻盈跳跃的桑巴若即若离 自从那天方亦筑坐在狄强身边两只眼睛望着窗外为他小声唱了《手拉手》之后,狄强就变了,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少言寡语了。 当天晚上,狄强一个人枯坐在自己巴掌大的单身宿舍里,随手翻着下午在方亦筑身边速记下来的十几张乐谱草稿,耳边仍然恍惚地回旋着那女孩儿的确不怎么悦耳的歌声┅┅方亦筑唱《手拉手》时每一段都有歌词,狄强只来得及记下大致的旋律;方亦筑唱的时候脑海里浮现过一幕幕的舞台场面或一个个舞蹈动作,狄强记谱子的时候脑子里则仅仅只是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或者一小节一小节飘来飘去的旋律。然而就是这舒缓悠扬的乐声却在两个人心中打上了同样的感动。 这感动在狄强身上一直延续到了那天的深夜,他的脑子里一直都在不间断地蹿出一段又一段不算完整的旋律。狄强突然醒悟:这恐怕就是所谓“可遇而不可求”的灵感吧?于是匆忙跳起身,捉起一支笔,“刷刷刷”飞快地写了下去。 一段接着一段的旋律,一页连着一页的乐谱,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般,不可扼制地,一泄千里地,从狄强的心里、嘴边、笔下奔涌着流淌了出来!当他终于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写下了最后一个休止符,窗外已然东方发白,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 狄强丢下笔,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肌肉发达、粗壮有力的双臂:啊!今天说好了要整体再过一遍音乐的,又要和她在一起了,便莫名其妙地开始高兴。当狄强意识到其实自己是想见到她时,这高兴就变成了兴奋! 于是一清早,三十岁的单身汉、水暖工狄强提前奔进了临时排练场,甩开膀子开始清洁地面、整理桌椅。 所谓临时排练场就是地毯厂仅有的那一间大会议室。 那是一间在一排库房的顶部临时搭建起来的活动房屋,面积大约有百余平米。狄强把数百张折叠椅折起来,几十张长条桌摞起来,集中码放到会议室的后侧,很快就腾出了一块相当大的排练场地。 就在狄强甩起一个大大的拖把开始擦洗地面的时候,方亦筑推门进来了:“您真早呵!狄师傅!”女孩儿神清气爽,一脸暖暖的春光。 “嗯!”狄强没抬头,继续甩着那拖把,一张脸早已涨的通红。 “狄师傅!让我来吧!您歇会儿!”方亦筑今天的心情格外好,撂下那只白色的小提包,麻利地卷着袖子,径直走到狄强身前,伸出手就想接那拖把。 狄强依然低着头,闷闷的一声:“不用!”两只手甩着大拖把“钟摆”似地从左到右、更加仔细的拖着他的地,眼角却顺着拖把甩动的方向瞟了瞟站在身前的那双脚:她穿了一双黑色系带圆口坡跟平绒布鞋,白色的袜子一尘不染,透着十足的学生气! 那双平绒布鞋倔强地跨近了一步:“狄师傅!您还是让我来吧!”方亦筑上手一把扶住了那“钟摆”似的拖把,女孩儿看着狄强额头上闪着晶莹的汗珠,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钟摆”倒是站住了,可狄强的倔劲儿也上来了,钩着头,就是不撒手:“不用!”仍是那两个字,口气却分明添了恼怒。 女孩儿眼珠儿一转,张开一双结实的小手一把抓住狄强紧握拖把的右手,声音柔了许多:“狄师傅!您干吗这么客气呵!”狄强摒住呼吸盯着那女孩儿的小手一时怔住了。 方亦筑感觉那只右手竟汗津津、热乎乎的!她犹豫了片刻,见狄强没有发作,便用了力掰开那只开始有点儿抖的大手,顺势抢过了拖把,笑着宽慰他:“我在家里什么活儿都干过的,我可没那么娇气!您看您,都累得满头大汗啦!快歇歇吧!” 狄强的头钩得更紧了,就要缩进胸膛里去了,两只耳朵通红通红的,像是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 方亦筑心里也慌起来,移开眼睛,退后了几步,低下头甩起拖把开始擦地。 狄强“倏地”转身走开,一边走,一边狠狠地掐了一把那只不争气的还在发抖的右手。 方亦筑偷偷望了一眼狄强的背影:都当师傅了!还这么腼腆!这么封建呀!姑娘暗自惊讶着,不觉咧嘴笑了起来。 “嗨!你们早哇!”雷宇平“咣当”一声推开门大步跨了进来,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兀自微笑的方亦筑有节奏地拖着地,像是沉浸在优美的舞蹈里,看得雷宇平停下了脚步,仿佛看到了一幅画:“哎,小方!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嘴咧着跟瓢似的?”这揶揄里含了一层欣赏。 方亦筑迎着满面春风的雷宇平:“没什么!心里高兴呗!” 狄强只对雷宇平眨了下眼睛,又转身在旁边一张小桌上摸摸索索地整理着什么,脸上的红色却还没有褪尽! 雷宇平瞧瞧方亦筑,再瞅瞅狄强,翻了翻眼睛,摇了摇脑袋,没往下细想,他心里惦记着要赶紧和方亦筑碰一碰演员的人选,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小方!这是昨天我和袁书记一起拉出来的演员名单,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方亦筑接过名单,简单地看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将名单还给了他:“雷书记,我看男女演员的人数和比例基本上合适,没意见。” “什么“雷”书记“电”书记的!别那么生分!叫我宇平就行了!在具体人选上你有什么要求或建议,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商量后再定。你可是编导组长呵!我和狄强的主要职责是全力配合组长开展工作嘛!”雷宇平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含满了笑意,不失时机地幽默了一把。 “宇平!我进厂时间短,对人员的情况不太了解,挑选演员的任务就授权给你啦!”方亦筑非常爽快,也直截了当。 雷宇平笑着大声喊了句:“得令!”便下到各个车间商量抽调演员的事情去了。排练场里留下了方亦筑和狄强两个人。 方亦筑擦完地清洗了拖把,又拧了一块抹布来擦桌椅。 狄强掏出一叠乐谱,整齐地放到桌子上,提起那只深红色的鹦鹉牌手风琴,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方亦筑忙完了,翻身回来看到桌上的乐谱,抓起来一瞧,小眼睛立刻就放光了:“呀!狄师傅!乐谱都整理出来啦?这么快呀?” 她走近狄强,歪着头盯着他的脸:“狄师傅!您跟我说实话,一宿没睡吧?”女孩儿伸出一只手指头,直直指着狄强的鼻子,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小调皮鬼! 方亦筑突然流露出来的天真劲儿让狄强感到一阵轻松,脸上的线条立刻柔和了下来。但当他发现女孩儿在注视自己,便又不自然起来,这回连脖子根都红了。 方亦筑却突然转移了视线:她想起了什么,便忙不迭的从提包里抻出了一叠稿纸,兴奋地告诉狄强:“狄师傅!我昨天晚上也连夜把整个歌词重新整理了一遍!您先看看行不行?如果基本上可行,您就可以开始着手确定总谱了!” 方亦筑心里非常高兴:昨天晚上回到家后直到躺到床上她都一直处于兴奋之中,便索性爬起来把整个歌舞的8段歌词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推敲了一遍,当她改完最后一首歌的歌词时,已经是凌晨2点钟了!早上6点钟如果不是妈妈叫她,一定要迟到了! 方亦筑一边亲切地招呼:“狄师傅!来!坐过来一些!”一边把那一叠歌词端端正正摆放到桌子上。 狄强欠起身将椅子往桌边扯了扯,开始翻看那些歌词,心想:嗯!还挺敬业的!也是一把快手! 方亦筑在狄强身边轻声搁下一句:“您先看着,我去打壶水来!”说着拎起了桌上的两个暖壶:“咦!”姑娘怔住了。那两个红色铁皮大暖壶竟重重的!她连忙旋开了两个壶盖:两股腾腾的热气!“呀!您都把水打好了?!”方亦筑抬起头,望着狄强:“您可来的真早呵!”想想自己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了,不禁又掩嘴笑了起来。 狄强低头看着歌词,心里收下了女孩儿的夸奖和微笑。 “狄师傅!我给您沏杯茶吧!我喜欢喝绿茶,随身总带着一点儿。”女孩儿说着,又打开书包,变戏法似的举出一小听西湖龙井,取过桌上狄强喝水用的大茶缸,沏上了碧绿澄清的一大杯,放到狄强面前:“狄师傅!您尝尝吧!这绿茶还是我爸从杭州带回来的呢!” 闻着袅袅飘来的清香,狄强的嘴角掠过一丝笑,一双眼睛仍盯住了那歌词。 ┅┅只用了3天时间,整个歌舞的音乐总谱就全部完成了。狄强在雷宇平的左右协调下,很快又召集了一班业余乐手,开始从早到晚、没黑没白的练了起来。 这乐队清一色的共有8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手风琴手(兼二胡)--狄强,定音鼓手--大个子郑明飞,横笛手(兼短笛)--老胖蒯大朋,贝斯手--瘦猴林义高,吉他手--帅仔刘文东,小号手--麻秆张金声,萨克斯手--李泽征尔李元华,电子琴手--壮汉赵小锐。狄强既是乐队的队长,也是8个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还是唯一的单身汉--那7位除了瘦猴、帅仔正在热恋之中,其余5位全部成了家,并且一个不拉的都已荣升为“准爸爸”! 8个乐手中有6位打小并不见得就喜欢手里的那些家什,但在父母多年的威逼利诱与谆谆教诲之下,在各类器乐学习班不厌其烦的教化熏陶下,也都终于掌握了摆弄这些乐器的技能,如今个顶个的称得上是身手不凡了!只有萨克斯手李泽征尔和狄强两个人,是天生的就对音乐“魔症”,硬是靠了一半天赋、一半勤奋,无师自通地修得了正果。 在紧张有序的排练中,乐手们对方亦筑都很尊敬,在这帮身怀绝技的男人眼中,这女孩儿不简单,外表看着不起眼,肚子里却有点儿“货色”,举手投足都有那么点儿味道!加上方亦筑一踏进排练场总像是上了战场,小小一个人把个小脸拉得老长,不怒自威,很有些震慑力;而且女孩儿的嗓门也变得老粗,说出的话都像是发射出来的子弹,句句铿锵、掷地有声,所以小伙子们对方亦筑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儿“发憷”,虽谈不上随声附和、溜须拍马,但却是言听计从,从不敢造次。 狄强对方亦筑也有点儿“憷头”。只是在狄强的“憷”里面,还暗藏了一个“痴”。 每当方亦筑来到排练场与乐队一起排练时,狄强总会感到局促不安,他心里其实想看到方亦筑,但和方亦筑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却并不看她:因为害怕,也因为难为情。当然啦,偶尔乘机瞥她一眼(或称之为‘偷窥’)的情况也还是有的,但概率极低:一般一个小时里不会超过一次。狄强给人的印象基本上就是一个姿势:坐在角落里低头拉琴(不拉琴时就倾听),拉琴的过程中偶尔抬起头来目光也是游离不定的,毫无目标的。方亦筑的一举一动,狄强都是靠一种第六感觉捕捉到或感知到的。 狄强的 “偷窥”从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总是在不得不与某人进行交流的时候顺便张开眼角滑过某人身边的方亦筑!那个某人以为狄强是在与他交流,是在看他,实际上狄强只是把脸对着某人在应付,眼神里都是一片茫然。他的瞳孔里已经映上了方亦筑,便被她填得满满的,再也看不到别人了。 狄强的隐蔽目光,瞒过了许多人,其中包括朝夕相处的乐手们以及精明过人的雷宇平!甚至连方亦筑自己也没有丝毫的感觉。 对方亦筑说来,与狄强和他的乐队一起排练节目的日子好像过得非常快,一路下来她深深地记住了狄强在与自己合作时,无数次表示过的那个唯一的肢体语言:点头。 无论是她对整个歌舞的音乐部分进行口述,还是她提出每一段小节目的旋律构思,或是她拿出自己重新改编的歌词,并根据舞蹈动作的特点提出对旋律进行调整,甚至是她围绕节目的总体架构要求对某一个过门或者某一个节奏进行改动时,狄强永远都是一个反应:点头。 点头之后,狄强和他的乐手们就会按照方亦筑的要求去调整、去诠释。尽管方亦筑总会生出数不清的新思考、新灵感、新变动、新要求,但他们之间的配合,永远只有一个回合--接招。永远只有一个感觉--默契。狄强永远都是以一种有求必应、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面对方亦筑。 为此,方亦筑很有几分得意:她为“师傅”级的狄强和趾高气扬的乐手们能如此无条件地配合自己、服从自己而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正是狄强这种“过于顺从”的脾性,使得方亦筑对他的感觉刚刚进入到“志同道合、得心应手”,便止步了。 狄强不知道,要博得女孩子的好感,需要顺水推舟,也需要逆水行舟,尤其像方亦筑这种有着一定的浪漫气质,而且自我感觉良好的女孩子,往往只有那种出人意料的柳暗花明、另辟蹊径的节外生枝,才有可能触动她、震动她、打动她。 第四章 狐疑突兀的探戈枝蔓丛生 30个姑娘、20个小伙子组成的歌舞队仿佛从天而降般地被组建起来了--雷宇平就是这么个雷厉风行的脾气。 50名歌舞队员一律半脱产,每天午饭后开始集中排练,一直练到晚上甚至是半夜三更--方亦筑把集中排练的每一个步骤都事先设计好了:50个人,或集中形体训练,或集中声乐练习,或分头学歌练舞,或集中歌舞合练,决不会流失分分钟。 乐声一直陪伴着歌舞队员们从不间断,狄强和他的乐队从早到晚仿佛长在了排练场--8位乐手上午自习、下午合练、晚上也常常是最后才离开。 《手拉手》经过方亦筑的倾心诠释、雷宇平的用心演示、狄强的精心阐释,一天天走入了歌舞演员以及乐手们的视野,并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群年轻人的心里。 对方亦筑来说,排练节目这30天似乎过的很慢,一路下来总是遇到一些令人想象不到的小坎坷,小误会,小不愉快。 30天来,方亦筑已经记不清她与雷宇平到底发生过多少次摩擦了,她没有时间咀嚼这些摩擦,也没有心情离析摩擦的缘由。与生俱有的豁达,并没有让方亦筑深陷于那些个蝇营狗苟、恩恩怨怨的琐碎之中,她还算得上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不过方亦筑毕竟是个心思很重的女孩儿,她终究还是记住了与雷宇平之间在排练非洲舞蹈时的那一次摩擦。因为那次摩擦不仅持续了数日,而且还给她留下了许多苦恼和困惑。 在排练的第一天上午,方亦筑依据非洲舞蹈讲究节奏明快、动作摇摆幅度较大以及歌词中向往光明和自由等特点,设计出一组包含了摆胯、扭腰、摇头、耸肩、抖腕、荡腿、踢踏步等一系列很富有非洲情调的舞蹈动作,当她颇为得意地向身边的雷宇平和8位男演员倾力演示的时候,不料想却劈头盖脸地横遭到雷宇平的全盘否定:“小方!我认为这个舞蹈不能这么跳!” 即便是站在完全反对的立场上,雷宇平仍然保持着一副恭敬、温和的腔调。 “为什么?难道我的设计就一点儿参考价值都没有吗?”当着8位男演员,方亦筑的第一感觉就是“下不来台”,于是声音里就强烈地透射出一种质询和讥讽的味道。 “你的设计虽然很专业,但却不够实际!我觉得咱们这些演员基础都比较差,一时半会儿的恐怕是达不到你所期望的那个水平的!所以在动作的设计上难度不能太大,应该考虑到大家的接受能力和表演能力,说白了就是不能太专业了!”雷宇平脸上挺真诚的,看不出丝毫的讥讽嘲笑,也没有故意为难的意思。“那你说应该怎样设计呢?要不你来试一试?”方亦筑的弦外之音隐隐露着刻薄:纸上谈兵谁不会呀?跳过非洲舞么?懂什么是黑人的节奏么? 雷宇平仍然是一脸的真诚与无辜:“小方,我想能不能这样设计咱们这个舞蹈,你看着啊┅┅”他说着便展开手脚试着比划了几个带点儿粗犷、带点儿豪爽的跳跃动作。边上几个男演员相互对望了一眼,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方亦筑却差一点儿喷出了笑:这算什么非洲舞啊?这简直就是陕北大秧歌嘛!或者不如说是蒙古人摔跤前的“跑圆场”嘛! 方亦筑强忍住已经顶到嗓子眼的冷笑,努力正色道:“你这些动作虽然容易学,但黑人舞蹈固有的特色好像不够明显呀!” 雷宇平脸上还是一片真诚的微笑:“小方呵!这是咱们男演员学的第一个舞蹈,我真的感觉到,从熟悉到完全掌握黑人舞蹈的要领,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都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达到,他们几位几乎都没有正式跳过中国舞蹈,难度就更大了!眼下时间这么紧,要想一步到位,恐怕真是来不及了!咱们如果在动作的设计上起点低一点儿,大家学起来就会快一点儿进入角色,信心就会树立起来!如果实践证明大家确实有表演潜力,我们也还可以再精雕细刻,努力往专业上面靠呀!” 雷宇平的笑容的确真诚得令人不容置疑,但那坚定不移的固执劲也同样的毋庸置疑。 雷宇平的一席话使得方亦筑心里双倍的不爽:这家伙!既不虚心,也不谦让!这回我的非洲舞恐怕真是要沦为蒙古舞啦!这黑人手鼓看来也是难逃安塞腰鼓的厄运了!没办法,总不能光说不练吧!总不能强加于人吧!总不能让我去替他们跳吧!方亦筑只得忍痛割爱,只能让步。 她和雷宇平一起很快就设计出了一组颇有中国特色的、比较简单的、易于学会的动作,8位男演员紧跟在他俩身后比划着、模仿着,不一会儿就掌握了基本的要领,半天时间里竟学会了三分之一的动作。 接下去的两天里,这个黑人舞蹈总算是全部编完、教完、学完了。9位男演员中雷宇平是领舞,有了他这个主心骨,其他演员也都增添了自信心,整个舞蹈终于完整地串起来了。 然而就在方亦筑面对这个与自己最初构思相去甚远的、“很中国、很不非洲”的黑人舞而哑口无言、啼笑皆非的时刻,雷宇平又提出了新想法:他要对这个舞蹈的开场部分作手术。 这个人怎么会如此地痴迷于挑战权威呢!方亦筑现在已经学会不再愤怒了:她知道雷宇平的执著是很难抗衡的,也知道时间是转瞬即逝的,更知道争论不休是最愚蠢的,于是她退到一边,用双手抱着两只臂肘,抿起嘴,将一副似笑非笑挂在了脸上,静观其变。 舞蹈原来的开场设计是9位黑人青年边用手拍打着手鼓,边从舞台的四周踏着舞步依次走入中间的表演区,然后舞蹈正式开始。 雷宇平认为这个开场太缺乏创意,于是提议整个舞蹈增加一个序曲,主题是“丛林的呼唤”┅┅先由领舞者(也就是他雷宇平)一个人打着手鼓踩着鼓点舞到舞台中心,然后由他打出各种不同节奏的鼓点,像是召唤身在各处的伙伴们。于是,伙伴们有远有近、有先有后、有快有慢地从舞台四面八方的丛林中参差不一地走出来,踏着鼓点汇聚到领舞者的身边与其共舞,最后再进入到正式的群舞部分。 雷宇平对非洲舞的“改头换面”又一次触及了方亦筑的自尊心!她觉着自己心中的那个非洲黑人舞蹈已经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了。 方亦筑平时就总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脸上常常不苟言笑,晴空万里的时候不多,这时候就越发的多云转阴了,其实在方亦筑的心底早已经是雷声滚滚了。 雷宇平却依然微笑着向方亦筑解释道:“这样处理,会使整个舞蹈更富有故事性和情节感,也显得很新颖,一定会非常吸引人!” “不过这么一改,就要对整个舞曲作改动,至少需要增加序曲部分!时间还来得及吗?”方亦筑一边尽力把话说得很平稳、很缓慢,一边转过头去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狄强,她非常希望狄强此时能站在自己一边,但她心里也十分明白:狄强是不会轻易拒绝什么的,就像他从不会轻易的开口一样。 果然,狄强没有说半个字,他只是把右手食指竖在两片厚厚的嘴唇边,向雷宇平丢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摇了摇头--就像是一出哑剧,一个暗号。 奇怪的是雷宇平居然也就没有再继续顽强地解释什么或者努力地坚持什么,只随口说了句:“这事儿以后再说吧!”方亦筑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雷宇平或许也累了,不会再纠缠了,其实,她太不了解雷宇平了,太不了解男孩子了。 就在次日上午刚要开始排练时,雷宇平发动了突然袭击(这当然是方亦筑的感觉),他郑重地告诉方亦筑:自己已经设计出了非洲舞新序曲部分的音乐和舞蹈动作,甚至连大致的舞台调度方案也都有了,他恳切地请求方亦筑立即看一看他的新方案,并说:如果可行,就应该马上启用。 方亦筑愣住了:这一定是雷宇平和狄强昨天晚上背着她连夜搞出来的!一时间方亦筑感到自己作为编导的地位被彻底颠覆了!一股强烈的嫉妒心理瞬间便拱出了冲天的恼怒,她的脸立时涨得紫红! 雷宇平没料到方亦筑的反应竟会如此强烈,一时怔在了那里,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当着众人的面,方亦筑非常明白如果自己立即爆发出来,既显得心胸太狭小,也已经于事无补了,于是就用力咬了咬嘴唇,没有吱声,心里默诵着“小人得志!君子风度!”接着便退后了好几步,抬了抬手,示意雷宇平做一遍給她看看。 方亦筑压着火拿眼睛扫了一下坐在一边角落里的狄强,却见狄强一脸平静地正在注视着自己,眼神里却显然比平时多了一点点内容┅┅他想对我说什么?方亦筑不禁停住目光,与狄强对视了片刻,在那一片深邃的平静中她隐约读到了:请不要急于下结论吧!请给雷宇平一个机会吧!请相信我们吧! 不知为什么,此时方亦筑的愤怒竟渐渐地平息了,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耐着性子看了一遍雷宇平的新序曲,她突然感到这个新方案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直觉告诉她:这一次雷宇平是对的!于是她不再说什么,摆了摆手算是默许了。 对自己这一次能如此平和地让步,方亦筑也有点儿诧异:人一旦冷静下来就真的会产生这么大的自制力么? 而此时正站在那儿等待方亦筑严厉“批判”的雷宇平倒是一楞:他绝没有想到今天居然会这么快就说服了方亦筑,这么顺利就赢了。他觉得方亦筑刚才是非常意外,也是非常生气的,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心理准备。但现在,转瞬之间,她竟然认可了自己的创意,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结果,雷宇平不仅有点儿不相信,甚至觉得有些失落了。 得意万分的男孩子忍不住丢给狄强一个万分得意的眼神儿,狄强呢,也会意地还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两个男孩子之间的“眉来眼去”尽管只是短短的瞬间,却不幸的全让方亦筑瞅在了眼里,并刻在了心上。 方亦筑只是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心里面却打下了一个死结:女孩子感到与优秀的男孩子合作,与其说是一件幸运或幸福的事情,不如说是一个伤脑筋、伤感情的磨难。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曾对你那么有信心的男孩子为什么合作起来却总是和你拧着?甚至是背道而驰。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男孩子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看你,怎样评价你的。你永远更不会知道要怎样做才能维护住男孩子的那种讨厌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方亦筑在这里忽略了自己的虚荣和自尊)。 方亦筑深深感到自己与雷宇平之间即便是可以互助互补的,也必定是很难彼此沟通的。纵然你坦诚相向,并且在舞蹈的特色、动作、音乐、舞台等设计方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很多让步,但你仍然很难得到理解、得到认同,甚至还要被误解、被欺骗、被愚弄。 雷宇平身上那种喜欢打破常规、偏好标新立异的性格,常常迫使方亦筑不得不放下矜持,不得不打乱计划,不得不压住怒火,不得不冷静地想一想他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这给内心敏感而又自尊、自卑多于自信的方亦筑带来了深深的挫折感。 方亦筑在骨子里是个很自尊同时也很自卑的女孩子,良好的家庭环境与后天的勤奋好学,使她拥有了相当的艺术创作力和展示才华的技能,为此她自恃很高,也有些孤傲。当初她与雷宇平、狄强走到一起时,在她的潜意识里,的确认为自己要比两个男孩子艺高一筹的,不然的话,为什么厂里明确由她方亦筑担任编导组长呢! 可偏偏就是这位自己本来颇有好感的雷宇平,却总是不把她方亦筑放在眼里,总是喜欢蔑视权威、否定专业、标新立异,总是喜欢把她置于非常尴尬的境地而全然不顾她的内心感受,总是喜欢在显示个人才华的同时深深地伤害别人的自尊与感情。 扪心自问,方亦筑也承认:有的时候雷宇平提出的一些东西确实是有道理的,这令她不得不刮目相看!但有的时候雷宇平坚持的一些东西已被事实证明是不够明智的,而他却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固执己见和自以为是面对自己,这使得方亦筑深刻地感到雷宇平血脉里涌动的那种不羁与豪放是自己绝对无法驾驭的。 由此方亦筑想到了她与雷宇平之间的这次合作既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既然在一起总难免摩擦,难免尴尬,难免伤感情,倒不如理智地早早脱身出来,不要再进一步陷进去,否则当初那一点点可怜的好感和美好的记忆,都会在无穷的摩擦中丧失殆尽的。 想到这里,方亦筑感到很难受,很忧郁,很不开心,不觉之中她渐渐地向雷宇平关上了半扇门--要知道,就在那个醉人的春夜,在那个温暖的篝火旁,女孩儿那颗敏感而多情的心灵曾经随着华尔兹的旋律为这个雷宇平完完全全地开启了。 方亦筑毕竟太年轻了,她还不明白自己之所以如此地在乎这个雷宇平,恰恰是因为内心深处已经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也不知道其实那个雷宇平之所以抓住或创造各种机会展示自身的才华,其目的就是想以此来拼命地吸引她方亦筑的注意力,她更不会猜到那个总坐在一边角落里的狄强其实早已经把她方亦筑放在了心里,放在了他每个夜晚的梦境里。 第五章 婀娜款摆的伦巴缠绵柔美 从歌舞队排练的第一天起,唐巧巧便成为了风头最劲的女孩儿,她的引人注目乃至众望所归,甚至盖过了作为编导的方亦筑。 唐巧巧真可谓是造物主的杰作:作为一个女人,从里到外她都非常的完美!俊俏乖巧的外表,玲珑剔透的体型,热情开朗的气质,温顺善良的性格,灵动曼妙的舞姿,悦耳动听的歌喉,很快就征服了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方亦筑。 每当唐巧巧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完全理解了方亦筑的某个艺术构思或舞台设计,并几乎完美地把它们再现出来或者传神地演绎出来的时候,方亦筑都会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一种酣畅淋漓的愉悦,一种难以言说的欣慰。 她简直就是一个“精灵”!--这是方亦筑暗自赠送给唐巧巧的“昵称”。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他们可以在相当大的空间里很艺术地去想象、去假设、去构思,但囿于一些原因--譬如缺乏表现力,缺乏表现欲等,使得他们的艺术设想往往不能通过自己去完成,而是要借助于他人的再创作才能艺术地展现出来,方亦筑就是这样一种需要通过他人的二度创作才能最后完成(或者实现)艺术理想的人,而唐巧巧恰恰就是那个极富表演天赋的他人。 过去对于唐巧巧,方亦筑只是相识、熟悉而已,现在却迅速升级,变成了特别投缘、非常欣赏、由衷佩服、不可或缺了。 于是方亦筑把唐巧巧当作了歌舞队的核心人物,当作了整台节目的台柱子,当作了此次任务能否取得成功的三个最重要的砝码之一(另两个自然是狄强和雷宇平喽)。 于是方亦筑终于决定:自己不上场了!节目中所有重要的独舞、领舞,还有部分独唱、领唱的任务全都交给唐巧巧一个人承担。她有理由相信:唐巧巧完全可以胜任。有唐巧巧和雷宇平在舞台上支撑着,方亦筑感到足以放心了,她可以毫无顾虑地退到幕后,正式以编导兼舞台监督的身份自居了。 由此,大型歌舞《手拉手》的女主演唐巧巧与男主演雷宇平成了排练场上最为亮丽的一对搭档,而风头最劲的唐巧巧与锋芒毕露的雷宇平之间却又是非常的珠联璧合:俩人不仅相互欣赏,而且极为默契,无论排练哪一段节目,两个人不是一拍即合,就是不谋而合,从未生出过什么分歧。 由此,方亦筑对唐巧巧和雷宇平也渐渐生出了一种复杂的感觉:对他俩的表演,她满意,赞赏;但对他俩的默契,她不自然,也不自在,还有些自卑;又因为不善于掩饰,言谈举止间不免露出异样,表现出莫名其妙的躲躲闪闪。方亦筑开始躲避,躲避不自在,躲避雷宇平。 对此,她也感到困惑甚至是愧疚:她方亦筑凭什么?他是她什么人?她又是他什么人?但火从心底起,嗓子竟开始嘶哑了,于是排练中方亦筑只好用打手势、使眼色或者点头和摇头,配合着嘶哑的短语甚至是词组来表达自己的意见了。幸亏这个时候整个节目已经基本上排练下来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在距离“五一”汇演还剩下两天的时候,厂领导要到排练场审查节目了!为了加强演员们的临战感,也为了检验一下实际的演出效果,方亦筑与雷宇平和狄强商定:搞一次试妆彩排!这就意味着所有的演员要正式上妆,而出演非洲黑人舞的9位男演员则要一律将脸、脖子、胳膊和手脚全部涂上深棕色油彩,穿上五彩斑斓的套头衫和长裤,打着赤脚,头上扎上彩带。 黑人身上的彩妆还好办,可脸妆怎么办?男孩子当中除了雷宇平懂一点儿化妆外,其余都从未化过妆,更何况是黑人妆了。 就在女孩子们精心地往自己脸上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时候,男孩子们全都傻傻地坐在了一旁:半是欣赏,半是等待。 “我来啦!”已经化好妆的唐巧巧来不及换上舞蹈服装,便扬着一张温顺的笑脸,高举着两只洗得白白净净的小手,轻盈地跳到那群男孩子面前,自报奋勇:“我负责给‘黑人’兄弟化妆!9位哥哥弟弟都交给我啦!”说着,一边利索地打开黑色、棕色、驼色等油彩筒,分别往手掌和手腕上调试底色,一边招呼小伙子们自己先往脸上打底油。 小伙子们开始还有些踌躇,在脸上抹匀了一层凡士林后,却谁也不敢上前。雷宇平大大方方地走到唐巧巧面前,调侃地行了一个十分夸张的拱手礼:“我这里先谢谢巧巧妹妹啦!”倒是唐巧巧的脸“腾”地红了!她微笑着伸出小手开始为雷宇平上妆,立刻又有两三个男孩子围了过去。 方亦筑这时候正在不远处为一个名叫姚瑶的女青年上妆,虽然她只用眼角扫了一下,但那调侃却听见了,夸张的“作揖”也瞥见了,心里一紧,手底下不由加快了节奏,三涂两抹地便“结束”了姚瑶。 姚瑶跳起身来,爽声地招呼那些还在发呆的男孩子:“我和方组长乐意为非洲兄弟们服务!你们谁先上呵?”两个男孩子冲着姚瑶奔了过去。剩下的几位却仍然钉在了原地不吱声。方亦筑一时感到很尴尬。 平日里小伙子们对方亦筑虽有好感,但大都是敬而远之:老是板着脸孔的方组长多少总有些令人生畏。 “愣什么愣!”雷宇平却突然吼了起来,把正在含笑为他上妆的唐巧巧吓了一跳:“方组长可是化妆高手!还不麻利儿着点儿!一会儿领导就要来了!李大个!冲哇!”在雷宇平的一通狂轰乱炸中,那位性情生猛的锅炉工李大个子总算站起身乍着胆子走向方亦筑,女孩儿脸上的尴尬才开始慢慢褪了。 脸上的妆化完后,“黑小伙们”便开始自己给自己、或者相互之间往脖子上、手臂上、脚上打油上妆,待全部做完定妆后,他们又嬉笑着套上五颜六色斑斓夺目的套头衫和彩裤,头上再扎上彩带,转眼之间,9位黑人兄弟便活脱脱地站在了方亦筑的面前。 由于脸上都涂了深棕色的油彩,身上都穿了同一图案的服装,9个“黑小伙”似乎都一模一样了,冷眼看上去竟难以分出仲伯了,只有走近了仔细瞧,才能从不同的神情里分辨出张三李四来。 方亦筑想招呼大家准备彩排,却突然找不准哪一个“黑小伙”是雷宇平了!围在一边“观摩”的女演员们也跟着猜三猜四、推推搡搡的,乐手们更是起哄架秧子闹成了一片,连狄强也发出了无声的笑。 雷宇平一时兴起,木讷着一张黑脸钻进黑人群中,和方亦筑玩起了捉迷藏,他想在厂领导来审查节目之前,让方亦筑放松一下:她也太辛苦啦! “黑小伙们”变得越发地亢奋起来,他们大幅度地蹦着,跳着,挥动着长长的黑手臂,腾挪着大大的黑脚,踏着眼花缭乱的鼓点在排演场里黑猩猩般地窜来窜去,方亦筑扫动着雷达一样的目光,焦灼地在这群“黑猩猩”中搜索、扫描。 突然,她分开众人,甩开大步,直奔到一条正在忸怩作态的黑色身影后,一巴掌就拍在了那个宽大的肩头上。雷宇平一双惊愕的眼睛回转了过来,两片薄薄的红嘴唇一惊一乍的:“哟!方组长!好眼力呀!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九分的纳闷儿和一分的扫兴:咋就这么眼尖哩?咱还没尽兴呢! 我自有火眼金睛嘛!方亦筑定定地看着雷宇平,用眼神砸过去这么一句。与此同时,她又把自己拍雷宇平肩膀的手掌就势一握,用力攥住了他的衣衫,仿佛生怕溜掉似的。 火眼金睛?雷宇平一下子明白了方亦筑的哑语,使劲儿撇了撇薄嘴,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投降状:“请方组长指示吧!” 方亦筑几乎是用唇语向雷宇平发出了命令:马上彩排! 雷宇平立刻恢复了郑重的神情,随即大声招呼着众人:“来来来!我们从头到尾正式彩排一次!歌舞队、乐队全体注意啦!各就各位!”雷宇平一边喊着,一边向前紧跑两步,撵上了正走向舞台左侧的方亦筑,仍不甘心地小声追问:“方组长,告诉我,你刚才是怎么认出我的呢?我自认为是很善于自我保护、自我伪装的呀!?” 方亦筑停住脚,转过头哑哑地丢过去两个字:“身影”。 “声音?你说什么声音?”这一次雷宇平读错了方亦筑的哑语,但他却依然纠缠着,不依不饶的:“可我当时并没有出声啊!你都听到我说什么了?” 方亦筑已经走到了左侧台口,她站住脚,回转过身来,皱起眉头,狠狠地瞪了雷宇平一眼,没有开口,整个人却开始生气了:已经开始彩排了,还没个正经劲儿! 雷宇平猛地刹住脚,滑稽地吐了一下舌头,冲她傻傻地笑了笑,刚要转身跑开,厂党委书记陈俊朗、工会主席王宝才、团委书记袁秀芳依次走进了排练场。 雷宇平立即快步迎了上去,彩排正式开始了! 方亦筑望着他的背影,一颗心却随着飘远了:你的身影和别人不一样嘛!雄视天下的大背头,趾高气扬的脖子,肌肉发达的臂膀,刚直挺拔的细腰,灵活敏捷的手脚,龙腾虎跃的姿势,都和别人不一样嘛!怎么会认不出呢┄┄她突然也怔住了:其实平日里并没有刻意地去观察他,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那么自信呢?想着,愣了,愣着,还想,一层淡淡的粉红漫上来了,直到小号手张金声憋足气吹出了《手拉手》的第一声高亢的旋律,才猛地把她惊醒了。 方亦筑赶紧把散了光的小眼睛重新聚了焦,匆匆转向了舞台,只见一群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孩子翩翩起舞着像一片白云似的飞卷过来!白云中,唐巧巧翻飞飘舞着犹如一只玉色蝴蝶,那张鲜红的樱桃小嘴黄鹂般地咏唱了起来:“天上的白云啊┄┄”诺大的排练场里,款款深情的歌声响遏行云,动人心扉。 直到那只玉色蝴蝶收起了歌喉,袅袅婷婷地遁入一队载歌载舞的朝鲜姑娘之中,方亦筑才缓过神儿来:太精彩了!这精彩一定也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其中也包括他! 她这样想着,便下意识地用眼睛去找,目光停在了舞台另一侧的幕边:雷宇平侧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双眼睛直直地向着唐巧巧,直到唐巧巧转动着舞步渐渐隐入方亦筑这一侧的幕后,雷宇平的眼睛也一路追踪着跟了过来,才突然与方亦筑对上眼了。 两个人隔着一个宽宽的舞台,遥相对望着,实际上也就是短短的几秒钟,方亦筑却感到时间很漫长,她觉着雷宇平像是带了一个棕黑色的面具,脸上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只是一双眼睛那么深邃得看不到底。 她又觉着自己呈现给雷宇平的仿佛是一张裸脸,一丝一毫的情感波纹都无法掩饰,都写在了上面,女孩儿心跳加快了,脸上立刻红透了,于是她只好赶紧逃开。 方亦筑迅速垂下头,转过身去,摆动着手招呼其他演员赶紧候场,再上前伸手拉住一位女演员小声提醒她上场后的注意事项,接着抬手拍了拍唐巧巧的肩膀算是鼓励,然后又帮助饰演阿尔巴尼亚姑娘丽莎的女演员整理了一下那漂亮的方头巾,正当她伸手帮助一名非洲黑小伙系牢手鼓上的红绸时,一个声音却猛不丁地在耳边炸响了:“我来吧!你还是到前台去看看总体的效果怎么样吧!”雷宇平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刚刚并没有发生过什么。 其实,雷宇平还没有走到方亦筑身边时,她就已经嗅到了,感觉到了,只是装作不知道或不在意的样子罢了。现在雷宇平对着她发话了,她只好转过去对着他站的方向点了点头,扭过身逃也似的奔了前台。 的确也应该看看正面的整体效果,自己毕竟是总编导兼舞台监督嘛!方亦筑这样想着,方方的小脸蛋儿便有些拉长了--严肃的时候,那个长相极其平常的小方脸总会变长。 非洲舞开场了!随着强劲的鼓点,雷宇平上场了,8位黑人青年上场了,变幻莫测的鼓点,激越昂扬的节奏,跳跃翻飞的旋律,威武豪放的舞蹈,一下子将全场气氛掀动起来了。 方亦筑望着雷宇平柔韧刚劲的舞姿,望着他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里热了,身上热了,心中热了。 彩排顺利地结束了,陈书记、王主席对方亦筑和全体演员们微笑着用力点了点头,袁书记热烈地鼓着掌,排练场里久久回响着青年们的欢呼声。 明天就是“五一节”了,明天晚上《手拉手》就要正式登台亮相了,方亦筑也已经哑得完全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了,她只能用双手和眼睛来和大家交流了,来和他交流了。他那么张扬,那么活跃,那么惹人,他还能看得见她么?他还能懂得她吗?女孩儿越发的自卑,越发的苦恼了。 就在方亦筑为自己的心事苦恼万分的时候,她没有看到另一双眼睛,准确地说是视而不见。那是一双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她、在意她、理解她、欣赏她的眼睛,然而她却完全忽略了,于是,那双眼睛只得继续闪动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孤寂地躲进如泣如诉的琴声里了。 为爱所困的女人,往往智商为零。那是因为她在开始恋爱的同时,就对整个世界关上了门。 第六章 恬静幽雅的狐步摇曳多变 “五一”节这天下午,演员和乐手们全都提前来到了排练场,大家紧张而有序地化妆、练功、发声、调音┄┄,做着最后的准备。 厂工会的女工干部王大姐给大家带来了一大包化妆用品,姑娘们蜂拥而上、一抢而光!然后嬉闹着、说笑着四散开来,各自都擎着一面小镜子,仔细而熟练地开始装扮自己。 爱美的天性,使得大部分姑娘都对化妆略知一二,其中精通此道者也是大有人在,如果要她们把自己的一张脸托付给化妆师,她们中有许多人也许还会不放心哩,天知道有多少女人生来就具备了化妆师的秉赋?这一点已被歌舞队的女孩子们生动而准确地印证了。 唐巧巧坐在姑娘堆儿里,打开了一个大大的化妆盒,刚要动手化妆,不想却被王大姐一把给摁住了:“丫头!你先给我打住!今天本大姐要亲自为你化妆,怎么样?你可是咱们的台柱子啊!一定要打扮得最打眼!最漂亮!”说着,便不由分说,一把按下了那有些受宠若惊的姑娘,捋胳膊挽袖子,左右开弓地涂抹起来。 唐巧巧自然知道王大姐曾经就是赫赫有名的市工人文化宫合唱团的独唱演员,过去经常登台演出,很有一套舞台上妆的经验,后来王大姐年纪大了,很少参加演出了,却利用业余时间进修了专业化妆,算得上是全厂,甚至是全轻工系统最棒的化妆师了。聪明的姑娘也乐得自己首先定好了妆,再从从容容、踏踏实实地去“装点”那些小伙子们,便乖乖地倾着一张可人的小脸蛋儿,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非常的配合。 就在姑娘们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二十来位男演员却都呆头呆脑地愣在那里,一边慢慢往脸上抹着底油,一边耐着性子等着姑娘们完妆。 这时候门口却突然亮起了一嗓子:“小伙子们!都别在那发愣啦!瞧!我给你们带来化妆师啦!”原来是团委袁书记率领着一帮子厂部科室擅长化妆的女青年救援来了,转瞬间,焦虑不安的小伙子们立即被跃跃欲试的女化妆师们瓜分一净了。 正当那位端庄文雅的厂办秘书关丽丽大义凛然地举着一双纤手走到雷宇平面前要为他上妆的时候,雷宇平却突然玩起了“金蝉脱壳”,只见他摆了摆那芭蕉扇一样的大手,满脸堆着歉意的微笑,十二分委婉地推辞道:“我这张“包公脸”就交给方组长收拾吧!身上的彩妆我自己负责‘包装’了!还是请关大秘书费费心,帮忙把我这些黑人兄弟们好好的点缀点缀吧!” 雷宇平一边字斟句酌着往后退,一边向方亦筑那边溜了两眼。此时的方亦筑正背对着他,弯着小腰在那里忙忙碌碌地帮助狄强整理几个乐谱架子,那姑娘忙碌的动作中没有一丝的犹豫和停顿,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雷宇平微微一愣,便毅然决然地撇下了怔在一边的关秘书,撩开大步直奔到方亦筑的身边,也弯下身子开始帮她整理那些可恶的乐谱架,一副非她不可的架势,满脸通红的关秘书轻叹一声,只得作罢。 其实雷宇平的话方亦筑全听到了,有他在场的时候,她的听力总是异常的灵敏,但她这次却准备假装没听见,因为她不想接招。 方亦筑从小就经常出没于舞台,早已深谙化妆的技巧,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给他雷宇平化妆,方亦筑觉得很别扭,如果是换了其他男演员,她或许会欣然从命,但一想到要和雷宇平面对面地给他化妆,她从心底就感到有种恐慌,尽管她承认实际上自己内心是很渴望的,这是一种陌生、青涩而又充满诱惑的感觉。 方亦筑已经开始明白了自己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她没有料到这种感觉竟会来得这样急,但由于时间很紧迫,整个任务能否顺利地完成还是一个未知数,使她觉着自己没有精力、也没有把握、更没有资格去琢磨那个感觉,探讨那个感觉,确定那个感觉。一切都等到汇演结束以后再说吧,只有等到演出结束了,而且取得了成功之后,才有可能冷静地思考这种感觉,并把它提到议事日程,给自己,给他,也给其他人一个清晰的答案。 方亦筑虽然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对雷宇平有了感觉,但她同时也理智地认识到雷宇平是一个一直以来都非常吸引所有女孩子注意的男人,从唐巧巧的眼神里,从姚瑶、关秘书的眼神里,从身边一些或熟识或陌生的女孩子的眼神里,方亦筑早已经读懂了:要想把握住那个感觉,赢得他的感情,势必要经历一场不可避免的竞争。 而方亦筑却从小就不喜欢和别人争什么,其中当然也包括情感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她性格中的宽厚、善良使得她不忍心夺人所爱;而她性格中的软弱、游移又使得她在美好的事物面前不敢直面矛盾或纷争。 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方亦筑曾读了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小人鱼的痴情和善良,特别是那种甘于牺牲自己的奉献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她,也牢牢地在她心底埋下了一种类似悲剧的性格:不求回报的情感付出,才会是最高尚和最美好的。 于是,一旦面对不可能独享的美好事物,面对一种难以厘析、难以把握的感觉的时候,方亦筑宁愿选择最容易的方式--逃避,躲开,把悲伤留给自己。尽管这会让她失去很多,但她觉得这种奉献所带来的酸楚,也终归能使她感到欣慰,感到释然,因为她毕竟成全了别人的美满。 方亦筑觉得哪怕只要自己曾经拥有过某种感情,即便是最后没有结果,那也算是拥有了一种经历,也就可以算是美好了,因为感情的事情是两个人的事情,而人是最复杂、最不可把握的,与其陷入一种前途未卜的情感之中,不如干脆放手,远离烦忧,所以她想以一种“华丽的转身”躲避竞争、逃开是非,让唐巧巧走近雷宇平吧,让姚瑶或关秘书接近雷宇平吧,把一切机会让给觊觎它的任何人吧。 就在方亦筑拿着乐谱架企图从雷宇平身边溜开的时候,雷宇平果断地阻止了这种预谋的“华丽转身”,而且大胆、执拗得令方亦筑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他一把夺下方亦筑手中的乐谱架,高声叫道:“狄强!快过来呀!帮我一个忙!我就等着方组长给我上妆啦!” 狄强闻声走了过来,伸手接过方亦筑手里的乐谱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没有吱声,转过身又去忙。 方亦筑看到了狄强眼中的疑惑,也感觉到了四周围投过来的灼人目光,女孩儿一下子恼了:好你个雷宇平!我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么!?她挥起一只小拳头直直地捶向雷宇平,因为她哑得完全发不出声了,只好凭借拳头来把他轰开! 雷宇平却一把攥住了那有力的小拳头,两眼深深地直视着那女孩儿一双苦恼的眼睛,小小声地,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亦筑!请你给我一点儿面子好不好啊?” 她的心立刻软了,一任他把自己那只软软的小手紧紧地握在了他的大手里。 “人家可是诚心诚意地恭候你多时啦!你心里应该知道的呀!”雷宇平的声音异常的温柔、真诚,他很懂得在这个执拗而自尊的女孩儿面前一定要恰当地调侃一下,否则会让所有的人都尴尬的。 方亦筑知道再僵持下去,大家反而会真的起疑心了,还是演出要紧,这个该死的家伙!她心里咒着,双目圆睁,双唇紧闭,眼睛里却闪过了些许的温柔,终于,她接过了雷宇平递过来的油彩筒。 雷宇平心里开了花!他异常敏捷地跳将起来,从一个男孩儿手里抢过来一大瓶凡士林,忙不迭地往自己脸上打着底油。 当雷宇平挺直了腰身,端端正正地坐在方亦筑的眼前,直直地扬起了那张油光光的脸庞时,方亦筑呱嗒一下拉长了小脸,极其严肃地用唇语喝令道:“闭上眼睛”!雷宇平立即很乖地合上眼睛,任凭那小手温柔的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方亦筑站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开始为雷宇平打底色、描眉、勾唇线,男孩儿英俊的脸庞正好扬在了女孩儿的胸前。 这是那夜篝火晚会之后方亦筑第二次近距离的面对雷宇平,女孩儿渐渐地感到心口被烤得发热,开始心慌意乱,不由得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她只想早一点儿结束这种掩饰不住地尴尬。 雷宇平却是很有些得意,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特别想让这个女孩儿给自己上妆,其实他可以自己解决的,或者等唐巧巧、关秘书们为自己上妆也应该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接近那个总是有点儿拒人千里之外的姑娘。 或许是男人身上所固有的那种“征服欲”在作祟,才使得一向非常自信的雷宇平今天竟会这样煞费心机地想去接近这个女孩儿。其实雷宇平也和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心里并不十分清楚、也并不想立刻弄明白自己的真实动机,他只是大大咧咧地想:也许就是为了要征服那姑娘的极度自尊?也许就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的无往不胜? 现在,那孤傲的女孩儿终于站在自己面前,那么聚精会神地给自己化妆,那只小手比比划划地在自己脸上涂抹着,雷宇平感到很享受,心中竟有了一种奇怪的胜利感,于是他开始从心里往外得意,只要方亦筑的手一离开他的脸颊,他就会难以抑制地立即睁开眼睛,笑咪咪地看着面前这位严肃得有点儿过火的化妆师。 嗨!伸手不打笑面人嘛!方亦筑虽然还有些恼火,心里却真的无可奈何了,只得加速地处理那张不算讨厌的笑脸! 两个人又一次脸对着脸,挨得如此之近,比那个春夜在篝火旁跳华尔兹还要贴近了一些,彼此之间都已经嗅到了对方的气息和体味,甚至听到了(不如说是感应到了)彼此的心跳。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仿佛凝固了,两颗年轻的心便突然都生出了异样: 她端详着他,突然觉得那看似张扬不羁的眼神里似乎藏了一丝真诚,那英气勃勃的眉心中似乎流出了一缕温情,于是她感到胸口一阵阵酸酸的、热热的,整个人开始软软的,有了一种奇妙而温暖的感觉。 他面对着她,虽然闭着眼睛,却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微微皱着眉头的小脸上挂满了疲惫,专注的眼睛里散发着焦虑: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却藏了那么大的心思,担了那么重的担子,愣是把嗓子都急哑了,真应该让她好好地松一口气呢! 想着,想着,方亦筑不觉放轻了动作,放慢了节奏,最后竟停住了手┄┄,雷宇平“呼”地又睁开了眼睛┄┄,两张近在咫尺的脸一前一后地涨红了,便都怔在了那里!先是女孩儿慌乱不堪了,一只手在另一只手掌里下意识地抹来抹去,呼吸都急促起来,额头上竟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儿。 终于雷宇平定住了神,粗粗地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息,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了一句:“亦筑,都化好了么?” 方亦筑心里猛地一跳,惊醒了过来,赶紧挥动着小手在那张脸上匆匆地又找补了两下,便垂下眼帘退后一步,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结束了!” “谢谢你啦!”雷宇平满脸灿烂的站起来,一边慢慢地走开去,一边自顾自地开始往手臂上打油上妆,两只眼睛却不时地回过来瞟一眼已经走到另一位男演员身边埋头化妆的方亦筑。 直到演出开始,方亦筑都再也没敢靠近他,也没有让他靠近自己。 成功与否,在此一搏,方亦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整个演出之中。 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切都是异常的风平浪静,异常的毫无悬念,异常的顺顺利利。 当《手拉手》在全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落下帷幕的同时,一直守候在侧幕台口的陈书记堆着满满一脸的笑容,重重地拍了拍身边方亦筑的肩头,爽朗地说道:“小方呵!祝贺你们呀!任务完成得非常好!非常成功!噢,对了!咱们厂食堂的大师傅已经为你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宴,呆一会儿汇演一结束,全体演员都跟我回厂,咱们要举行一个庆功会!厂子里要好好的犒劳一下大家!” 方亦筑微笑地听着陈书记的话,郑重地点了点头。 陈书记转而又低下头来十分关切地看着方亦筑:“小方啊!嗓子好些了吗?吃药了没有?你可要注意劳逸结合哟!” 方亦筑再一次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陈书记这才放了心。 方亦筑心里的确非常高兴,终于成功了,一个月来始终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终于踏实下来了。 然而正应了那句老话:乐极生悲,女孩儿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凝住了:演出成功了,任务完成了,这就意味着一切就要结束了,或许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与他合作的机会了,自己又绝不会有勇气去主动找他,于是心里又生出了不尽的惆怅和伤感,甚至想到了:或许不要去参加什么庆功会了吧!她怕自己不仅笑不出来,反而会哭。 歌舞队员们和乐手们得知晚上还要回厂里举办庆功晚宴,简直是欢呼雀跃起来,青年人心中除了一股获得成功的极大喜悦在热情地迸发,还有一种为厂争光的荣誉感也在迅速地膨胀,几个跳非洲舞的小伙子甚至抱成一团扭起了大秧歌。 雷宇平和狄强也完全沉浸在一种成功后的极度喜悦之中,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咧开嘴无声地笑着,又几乎是在同时,两个人都松开了手,一起将目光转开,去搜寻他们心里最想立刻看到的那个人--,却意外地发现那姑娘一个人躲在了一个角落里,若有所思地在一个人默默地在收拾着那些道具、服装和乐谱架,完全是一副置身度外的感觉。 两个男孩儿不约而同地互相对望着,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与不解:30天来我们所有的付出都已经有了最好的结果,大家终于走过来了,节目终于成功了,她这是怎么啦?! 第七章 戛然而止的踢踏余音缭绕 在“五一节”汇演结束后当天晚上的庆功会上,方亦筑虽然还不知道他们的《手拉手》到底获得了第几名,但却听到了两个与自己有着直接关联的利好消息,而这两个消息都是陈书记亲口告诉她的。 第一个消息:厂党委决定把方亦筑调到工会,并兼任团委干事,五一节过后即可走马上任。这就意味着她将与雷宇平同在场部工作,甚至是在同一个办公室里朝夕相处了。 另一个消息:轻工局党委决定临时抽调方亦筑和雷雨平到局工会工作,协助组织有关局里下一步参加全市工业系统文艺调演的节目排练工作。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她和他将要一起代表全厂到局里去协助工作。 听到这两个消息后,方亦筑的第一感觉是:命运在敲门!能和自己心仪的男孩子相互厮守、彼此切磋,共同从事所心仪的工作,还有比这更令人心旷神怡的吗?她由衷地感谢领导和同事对自己的栽培与信任,并开始一步步地计划着、憧憬着,止不住地一个人偷偷地乐着。 狄强得知这两个消息后,先是一喜,再是一沉:那姑娘踏实、肯干、有内涵,终究是有发展前途的,向上走、往外发展那是迟早的事情,遗憾的是要有大约半年的时间看不见她了。 尽管狄强所谓的“看见她”,只不过是在中午到职工食堂吃饭的时候或许碰巧可以和她打个照面而已,但那也是一种念想、一种支撑啊!至少知道她还在同一个厂子里,离自己并不算遥远!望着陈书记身边的方亦筑那张小脸上绽放出了一片灿烂,内敛而深沉的小伙子便越发的内敛深沉了。 雷宇平知道了方亦筑的调动和他们两人的外援安排自然也是喜不自禁,他真诚地为她的进步感到由衷的高兴,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以后就可以和她天天在一起工作了!雷宇平虽然还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愿意和她在一起工作呢?还是盼望天天能见到她呢?但无论如何,与方亦筑共事,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充满了期待的事情。 在雷宇平的心中,方亦筑的确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女孩儿,她不仅会以一种不懈地追求卓越的自强精神,促使她自己以及她身边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不断进步、不断提升,而且她还会以自身所特有的那股神秘的自尊心和甜蜜的敏感,给人带来一种新鲜而莫测的心跳,这与其说是一种水到渠成的缘分,倒不如说是一种富有诱惑的挑战!看着方亦筑闪着希望的一张笑脸,张扬而自信的男孩子竟越发的张扬自信了。 ┄┄“五一节”按照惯例厂子里是要连续休假7天的,而这并不漫长的假期,却让方亦筑痛苦地知道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从5月2日开始,方亦筑就迫不急待地扳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苦苦地盼望长假的结束。 终于盼来了5月8日这一天! 一清早,方亦筑精神抖擞地跨进了地毯厂,来到工会办公室报到。 一推门,却见到王大姐一个人一反常态、愁眉不展地呆坐在桌边,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在发呆。满心欢喜的女孩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怎么回事? 在方亦筑的印象里,王大姐就如同浩然的小说《艳阳天》里的那位大脚焦二菊,一向都是个乐天派,整天里不管有没有人在场,也不管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永远都是乐呵呵的一张满月般的笑脸,今天这是怎么了? 王大姐一看到方亦筑,两手用力一拍,站了起来,嘴里喃喃地说道:“是小方啊!快进来,进来!欢迎,欢迎啊!”嘴上说着欢迎,可听起来、看上去却没有丝毫的喜兴劲儿,方亦筑忍不住问道:“王大姐,您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生病了,身上不舒服啊?” “咳!一言难尽啊!”王大姐居然像电视剧里的某位人物那样,非常富有戏剧性地感慨了这么一句。 “哦”?方亦筑心里闪过了一丝不安,她开始认真起来:“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啦?” 王大姐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了门前,把房门严严的关紧,然后转过身来,疾走几步,旋风一样地刮到了方亦筑身边,用一种极其神秘的语气,小声说出了五个字:“雷宇平走了!”女孩儿心里一震,立刻懵了。 “走了?”方亦筑盯望着王大姐一双不停地眨动着的眼睛,心想:她一定知道其中的缘由!女孩儿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为什么走了?怎么事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听上去不像是在问别人,倒像是在问自己。 “咳!”王大姐发出了第二声沉重的叹息:“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突然走了!这不,还是今天早上我来时刚刚听到组织部刘部长说的!真是可惜呀!” 方亦筑沉默了。 不好再打听什么了,也不知该向谁打听了,可心里积攒了好些天的那种“渴望”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女孩儿有些百爪挠心、六神无主了。 王大姐牵引着已经心不在焉的方亦筑,来到办公桌旁坐了下来,开始书归正传地向她介绍厂工会的一些基本情况,可一直到工会王主席走进门,和方亦筑寒暄了一番,再以极其亲切的口吻勉励她要好好干的时候,方亦筑都一直处于一种近似于麻木不仁的恍惚状态。 女孩儿这下子品尝到了什么是失落、悲伤、孤独、无望的滋味了,周围的一切就好象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帘,看上去似乎什么都在,但却是一片暗淡的灰色,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靠了那一点点可怜的理智,方亦筑总算懵懵懂懂、迷迷茫茫地勉强挨到了中午。女孩儿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要弄明白一切,她要知道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她要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她要知道如何才能够找到他。 于是方亦筑径直推开了隔壁团委办公室的门,一进门便又一次惊呆了:袁书记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头发蓬乱着,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成熟、热情与自信。 袁书记一定知道什么,不然她不会这么伤心的!方亦筑这样想着,便突然冷静了下来,她稳稳地掩上门,静静地走到袁书记身边,慢慢地坐下来,定定地看着那个一定曾经痛哭过的人。她等待着。 袁书记收拢了散淡的目光,理了理凌乱的短发,抹了一把脸,顿了顿,低声说道:“小方呵,你可能已经知道了,雷宇平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那声调里暗含的一丝悲哀与无奈,方亦筑虽然听到了,但却不明白。 女孩儿想要知道得更多,便恳求道:“袁书记,请你告诉我,雷宇平为什么突然走了?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调走了?为什么我们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他是搬家了么?还是突然生病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孩儿一开口便刹不住了,憋了许久的心思奔涌流淌了出来,她隐隐感到有些悲哀。她不想再掩饰什么了,面对大姐姐一样的袁书记,方亦筑的心里少了顾虑,也少了羞涩。 袁书记望着方亦筑的一张小脸从煞白变的通红,她看出了那姑娘眼底露出的绝望,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真相:“他┄┄,出事了!大约三天前的晚上,他,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什么小酒馆里喝了酒,出来后遇到了两个小女孩儿,┄┄他,做了一个出格的动作┄┄!” “什么动作?”方亦筑吃惊的张大了嘴,不解地瞪着袁书记。 袁书记皱了皱眉头,眼睛看着地面,极其不情愿地补充着:“听说那是一种精神疾病,虽然没碰┄┄,但却伤害了她们,俩女孩儿都吓得大哭,结果,家长跑出来了,打了他,还叫来了人,把他抓了起来,扭送到派出所,还起诉了,已经以流氓罪拘留了他,听说,还会判刑,┄┄厂子里已经决定对他除名了!他算是一切都完了!” 袁书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方亦筑,好像要把所有的苦恼一股脑儿地扔给那可怜的女孩儿!在叙述的整个过程中,她并没有提到雷宇平这个名字,只用了一个含含糊糊的“他”。当说到最后,袁书记的声音竟带了哭腔,眼圈也红了。 方亦筑在极度的震惊之余,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与无奈,同时她也隐约地明白了:原来这位一向善解人意的袁书记,对他竟也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于是方亦筑便感到更加的悲哀了。 因为心里像是堵上了一块大石头,方亦筑没有去吃午饭,而是找了个借口,请了半天假,溜出办公室,一个人悄悄走进了空旷寂静的排练场。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心乱如麻,于是就想安静地想一想这些令人既莫名其妙又悲愤交加的事情。 刚刚坐下来,门却被人悄悄的推开了,一脸铁青的狄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狄强已经听说了一切。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女孩儿可能会受不了,因为狄强已经明白了雷宇平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他感到在这种时候,自己应该在她的身边,帮助她度过这个坎儿,于是他开始不露声色地关注女孩儿。 中午时分,在食堂里,狄强从一开门便一直守候在门边的一张餐桌旁,手里捏着的两个馒头似乎永远吃不完,一双眼睛不停地四下里梭巡着,却总也不见方亦筑的一丝影子。 当他无意间听到女孩儿已经请假的消息,便举着剩下的小半个馒头起身离开了食堂,不承想在锅炉房附近的拐角处一眼瞥见那女孩儿正一步步地挪进了排练场,于是就毫不犹豫地立即赶了过去。 狄强从后面看到那女孩儿拖着僵僵的身影,与往日的窈窕婀娜已是完全两样,想到她一定是压抑了太多的痛苦,这令他非常的心疼,也非常的不安。 方亦筑抬起头,看见了狄强,便立刻想到了另一个男孩儿,想到了曾经与他们两个男孩子一起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一时间那些充溢着甜酸苦辣的回忆一下子从心里跳将了出来,在眼前一幕幕地闪现着,到如今这一切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幡然醒来,已然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不由得鼻子一酸,晶莹的泪水扑簌簌地滑落下来,女孩儿双手捂住脸,伤心到了极点。 狄强默不做声地走到女孩儿身边坐了下来,悄悄摸出一叠纸巾,迟疑的递了过去。他想:就让她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想着想着,狄强的眼睛也湿润了,雷宇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搞的!狄强十分懊恼,也十分迷惑。 过了好一会儿,方亦筑冷静了下来。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低着头沉思了片刻,然后神色坚毅地抬起头来,慢慢站起身,面对满脸关注的狄强,用了一种极其冷静的声调说道:“我要离开地毯厂了!”绝望中的女孩儿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了,因为这里有着太多的回忆,有关他的回忆!这令她心碎,令她不堪,她要永远的躲开,躲得远远的! 从狄强那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的心也碎了,但深深陷入绝望的女孩儿已经麻木了,已经没有感觉了,也丝毫不想再感觉什么了,方亦筑深深地看了狄强一眼,转身从提包里取出了那只总是随身携带的小巧玲珑的茶叶筒,塞到了狄强的手里,低声说了一句:“狄师傅,您多保重吧!”便转身走了。 方亦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机会调离这个伤心之地。 在到局工会协助工作的半年当中,方亦筑以更加兢兢业业、努力扎实的工作,富有创造性地完成了参加全市文艺调演的任务,终于赢得了局领导的信任,半年后她被正式调到了局工会。 她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地毯厂。 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年中,方亦筑虽然曾先后短暂地交过几任男友,但最终一个都没有谈成。 她也曾想到了那位如同哥哥一样关爱自己的狄师傅,但只要一想到狄强,便自然联想到了雷宇平,联想到了那个醉人的春夜,联想到了他们三个人的《手拉手》,联想到了一切的一切,于是心底里那道已经愈合了的伤口便又开始滴血。 他和他竟成了女孩儿对伤心往事的唯一记忆。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逃开了,并索性把所有的门都锁上了,一直独身至今,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 二十多年来,方亦筑也曾陆续听到过一些有关雷宇平的消息:他被判了一年半。出狱后当然没有回过地毯厂。后来干起了个体,好像开了一家小饭馆。几年后唐巧巧嫁给了他,他们好像还有了一个女儿。 大约在十年前轻工局系统组织的一次游泳比赛中,方亦筑曾遇到了唐巧巧,这是她这些年中唯一一次见到那姑娘。 当时唐巧巧和方亦筑恰巧都分在了中年女子100米蛙泳赛的第一组,唐巧巧已然完全是一付中年妇女的模样了,相对于一直独身且又非常注意保养的方亦筑,唐巧巧显然有些臃肿,有些憔悴,有些落寞。在小组赛中,方亦筑输给了唐巧巧,但在半决赛中唐巧巧也被淘汰了。 当时,方亦筑没有勇气问唐巧巧什么,更不敢打听雷宇平的消息。唐巧巧也什么都没有说,两个女人一见面只是有些惊愕地相视一笑,分手时也只是万分尴尬地相互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方亦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想象着唐巧巧回家后也许会告诉雷宇平遇到自己的情景……奇怪的是,她现在再想到他时,心里却似乎很平静,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了。 那一夜她睡下得很早,也没有做梦。 这使她有些悲哀:也许自己真的老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方亦筑不知道,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那个暮春的下午,就在她下决心离开地毯厂,并与狄强告别的那一刻起,她心里边有一样东西便碎了,凋谢了,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游泳比赛结束之后,局党委办公室的袁国栋主任告诉方亦筑:唐巧巧那个女人还真是有情有义的,一直都陪伴着雷宇平,否则雷宇平一定会完全垮掉的。 袁主任的女儿就是地毯厂的团委书记袁秀芳,他们父女俩人一直以来都十分牵挂雷宇平的情况。这些年来,袁书记一直还留在地毯厂,现在已经当上了副厂长,至今仍然没有结过婚。 袁主任还说过许多关于雷宇平、唐巧巧的往事:唐巧巧后来也辞职了,离开了地毯厂,和雷宇平一起忙那个小饭馆的生意。他们给自己唯一的女儿起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名字--唐雨萍,女儿的姓,随了母亲唐巧巧的姓,女儿的名字,和父亲雷宇平的名字同音但却不同字:下雨的雨,浮萍的萍。唐雨萍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伶俐的女孩子,如今已经读高中啦。 ┄┄“唐雨萍,雨萍,┄┄?”方亦筑轻轻地自言自语着。 噢!应该就是刚才在那个小小的十字路口看见的那个“雨萍川菜馆”的“雨萍”吧! 雨打浮萍,何以飘零!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站在川菜馆门前独自西望的“黄绿色的身影”。 ┄┄“方主席,到您家了!”耳边突然响起了司机李师傅的声音。 方亦筑定睛一看,白色的依维柯已经稳稳地停在了自己住的那幢红色的小楼前。 一直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局长办公室的徐庭主任凑上前来小声嘱咐着:“方主席,为筹备这次工作会议,您可是辛苦了!周末在家里一定要好好休息两天哟!” 李师傅也殷勤地为方亦筑打开了车门。 方亦筑拎起身边的手提包,轻捷地走下车来,回身关好了车门,向车里的同事们和李师傅摆了摆手,目送着依维柯渐渐远去,然后才转过身来,一步步地向那红色的小楼走去。 遥远的西边天际间,正应了毛泽东的那句诗: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