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女史》 第1章 重生 大魏,史称北魏,元魏。皇帝元宏自亲政后一日万机,创“三长制”里党之法,在太和十八年下令迁都洛阳,重肃文教,使礼俗复兴。 短短数年,洛阳商市恢复往昔繁华!海内大安的同时,大魏为巩固洛阳之要,在宛、义阳、淮上三地不断与南朝发生战争。 而此时的旧都平城,宛如中原土地上的瑰丽宝石,既不输洛阳之繁荣,又平和似世外桃源。 当太阳普照平城的角角落落,上百所学馆的诵书声,成为旧都的又一大特色。 尉族小学。 夫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学童们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尉窈在稀落不齐的诵书声里坐直,摊平书简,望向夫子。 天初亮的光韵、微风,都透过敞开的门窗送进学舍里,所见所感无比真实。 学童们哈欠连声,夫子嗓门提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窈窕淑女,啊……君子好逑。” 戒尺“啪”一声,尉窈被惊得哆嗦一下。 这不是梦!她重生了? 关雎是《诗经》里的首篇,上坐的年老夫子姓段名挈,字高引,年少时只教过她一年就离世了。 所以,现在是她进小学读书的第一天? 后方,学童尉茂突然出声询问,和前世一样,他这一问,将给她招来两、三年的祸端。“夫子,窈窕的‘窈’,是不是美好之意?” 段夫子解释:“窈字本义,深远也。代表美好之意时,除了窈窕一词,还有窈纠、窈娆。” 尉茂再问:“那‘窕’字呢?除了念‘条’音,是不是还念‘姚’音?” 尉窈抢在夫子之前,指着她右边的曲融说:“真是巧,曲融同门的长姊叫曲窕,我叫尉窈,原来都是取自关雎一诗。” 段夫子耷下眼皮,掩住愠恼,再抬眼时告诫:“时候不早,先诵书,有疑问的弟子课后寻我。” 夫子为何生怒?因为“窕”通“姚”音时,有轻浮轻薄之意,如果当着众弟子详细解释,定会传出去,害那个叫“曲窕”的女子遭人嗤笑。看来,尉茂是和曲融有嫌隙,故意逮着机会问的。 老夫子专注学术,把人心想简单了。尉茂如果只针对曲融,直接询问“窕”字就是,何必从“窈”字问起? 前世就因为“窈窕”二字的区别,又因为尉茂是显贵出身,曲融便将怒火转至尉窈,时不时对她冷嘲热讽。 都在一个学舍,她怎么躲? 后来,曲融被人用砖砸死在小巷里,许多学童揣测是尉窈做的。此案当然与她无关,事发的时候她在回自己家路上,有人证,但风言风语仍迫使她休学。 所以这一世她想平安念完小学,除了防曲融,还要防尉茂! 小学只在上午有课,段夫子让解散后,尉窈立即收拾背囊。 “哼!”尉茂撞了她一下,故意在她前头挡路。 幸好,另个大宗出身的学童挤开这厮,尉窈猫一样跟紧跳出门槛。走上街,几次回头没发现尉茂,她终于松口气。 如今是大魏迁都的第四年,平城作为曾经的都城,坊市馆所依旧繁华,永宁寺的香火也依旧鼎盛。尉窈稀罕着故乡的市廛檐瓦,和熟悉的长辈打着招呼,路过鱼池时便逗弄一下彩鲤,但她心里并不似脚下轻松。 在大魏,以贵承贵,以贱袭贱,人从出生就决定了地位! 就像曲融被害,凶手十有八九是尉茂,可官府堂而皇之的说查不出凶手,致曲家无处喊冤。 如果说童年经历令尉窈很长一段时间郁结,那移情别恋的夫君宗隐,以及撞死她的贺族马车,则更让她意难平! 宗隐爱她时,是真,后来心悦贺女郎,也是真。 贺女郎是国子学的女弟子,宗隐坦然承认,被对方的学识吸引,可他却忘了她尉窈当年也在备考国子学!忘了她最初对他并无心动,是他一次次靠近、招惹,又因他突然受了伤,她才心生恻隐,定下心意照顾他,误了国子学考试。 他折断了她求学的羽翼,却又钟情于能飞上天的青鸟。 呵……尉窈抬头望天,阳光穿过稚嫩的手掌。情爱便如这阳光,看之耀眼,触之温暖,根本留不住。 可权势地位不一样,本身如日!往后,她就算拼个头破血流,也要成为权势者,如此才不辜负上天给她的重生机遇! 尉窈的家在东四坊,池杨巷。 “阿母,我回来了。” 随她呼唤,母亲赵芷从灶屋出来。“你头天入学,有多少同门?夫子教你们读诗了么?” 尉窈舀水洗手,笑嘻嘻回道:“算上我,十五个弟子。夫子教我们读诗了,读的是关雎。” “关雎?我记得你阿父教过你吧。” 尉窈的父亲尉骃也是儒师,在尉族学馆教成童大学课业,因下午有课,只能傍晚归家。 “虽是同首诗,夫子们各有理解。阿母放心,我不会因为学过就不认真听。” 几问几答,全跟前世相同。 不同的是,尉窈突然抱住阿母的胳膊,贪恋的嗅着阿母身上的烟柴气息,还有衣裳间的澡豆香,反正她已想好说辞,便放纵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阿窈?说,夫子训你了,还是谁欺负你了?”赵芷慈容变厉色。 “没人欺负我。不过今天尉茂,就是坐在我后面的同门,他叫尉茂,下课后他故意挡我路。” “然后呢?”赵芷把拳头捏得咯嘎响。 “他当然拦不住我。”尉窈往阿母背上趴,撒娇问:“阿母,我头次离开你这么久,你想我么?”前世我远嫁数年,阿母,你想我吧? “想得很。” 尉窈鼻音吸囔:“我更想你,想阿父。” 赵芷把女儿揽在怀,心疼道:“我就说你上学早了,旁人家都是九岁、十岁才念书。要不我跟你阿父说,以后还在家学?” “不。别人欺负我,更让我明白阿父讲过的道理,我自己得有本事,想要有本事,必须多读书,不在年龄大小。” 赵芷哄道:“窈儿说的都对,那往后你只管诵书、练字,将来要是考进太学,阿母就摆酒席,宴请整个池杨巷!” 这时洛阳的国子学初建,尚没有兴盛,绝大多数学子仍在平城的太学求学。 她跟着阿母笑,心想:都重活一世了,我岂会止步于太学、国子学!今世我要考女史,进宫做官,植中枢! 第2章 墨换《说文》 夕阳红透平城。 尉骃背着书箱回池杨巷。 “尉夫子回来了。” “你也才归家。” 和往常一样,尉骃与邻人打着招呼,不一样的是,女儿跑过来接他,小手使劲向上托书箱帮着减轻重量,虽然不起多少作用,但尉骃整天的疲惫在这一瞬间,真就没了。 “阿窈今天学的关雎?” “是。” 尉族小学的学馆每年都招收新学童,可学《论语》、《尔雅》、《诗经》。单说《诗经》课业,新学童的庭舍有五所,按夫子学问的深厚排名,若不是尉骃在族学担任夫子,尉窈根本进不了最好的一舍。 尉骃询问:“段夫子教的可好?” “好。和阿父教的一样好。” “哈哈。” 父女俩一进门,赵芷单手把书箱从夫君背后拎下,轻松提进屋。尉骃去墙边看他栽培的几支野兰,阿窈和阿母一起铺筵席,抬案、端饭食。八月暑退,只要抓紧时间,还可以在院里吃完晚食。 当夜色浓时,尉骃打开书箱,开始抄书。 大魏重武轻文,但自从建太学、接纳河西学者、祭祀孔庙……种种举措,可见朝廷必要振兴儒风!于是诸部族急忙收集因战乱失落各地的典籍,有损毁的补,无损毁的多抄。 似尉骃这样写字好的夫子,每抄一本书,除了纸墨的奖赏外,另有米粮和绵薪。 不然尉窈家哪有底气再供她念书。 清晨鸡鸣,尉窈睁开眼后,笑容绽放。幸哉!她还是八岁年纪,是真真正正重生了。 小学馆为了磨练幼童心性,规定卯时半开课。尉窈路上紧走,只见家家已炊烟,纺车声和鸡飞狗叫连成一片,河岸捣衣的老妪竟有干完活开始返家的。 所以读书苦么? 是苦。但不读书也苦! 应了她预感,尉茂来得更早。他坐相端正,肯定有问题! 尉窈把所有窗子打开,光色透进来后打量自己的书案,再看坐席,颜色比别人的深,提起,果然是湿的。 尉茂举书假装看,因发笑肩膀向上提了一下。 尉窈不解,因为印象中的对方阴鸷,脾气难以捉摸,怎能干摆在明面上的蠢事?她把湿坐席提出门,立到墙边,然后打开书箱,拿出自己在家用惯的旧坐席。 尉茂瞠目:“你连这种东西都带?” 她莞尔笑:“茂同门来得真早。” “你也早。”尉茂懒得维持坐相了,一腿盘、一腿屈,左肘搁在屈拱的左膝上。 “茂同门,你说段夫子今天教咱们新诗,还是复习关雎?” “当然是新诗。” “你怎么知道?” “惯、例!入学之前你都不打听么?” 尉窈显出略尴尬的神情,开始擦书案,摆笔墨。 尉茂盯着她背影,不知怎的怒气上涌,抻腿一钩,钩得她席翻人倒。她生气回头,对视上的那双眼神,和前世记忆里一样的阴鸷。 对嘛,喜怒无常的尉茂才是对的。 这时其余学童陆续而至。 曲融卡着卯时半,刚坐好,段夫子来了,开场即道:“以后课程不再遵循惯例,改为两日学一诗。首日背诵、解序,次日解《传》、诵《笺》。” 尴尬之色转到尉茂脸上。 尉窈笑,重生是她的铠甲,有些事情不能照着前世来,但朝廷的政令举措肯定不变。 陛下尊儒之志,推广汉文化、汉服之志,超越所有鲜卑贵族的想像!并且在迁都第四年,也就是当下之年,陛下采纳以清河崔氏为首的汉世族意见,将郑玄著的《毛诗笺》添进小学课程中。 今后,鲜卑族学童读《诗经》,得跟汉学童一样了,不但要读懂诗,还必须读懂序。 “汉武帝时,《诗》被尊为经。《诗经》之序,分大序、小序,大序只有一篇,在关雎小序之后。每首诗皆有小序,皆有解释字义的《传》、解释《传》之《笺》!今日讲大序、关雎小序,明日解《传》诵《笺》。”段夫子简言概括后,先解析小序,一边把学童各自的表现尽揽眼底。 一类是尉窈这种早习了不少字,仍踏实肯学的,边听边执简速记; 一类是尉茂这种,也识不少字,但是跟他们长辈一样好武轻文,来学堂是应付,笔墨尽为摆设; 最后是曲融这种,要么因为家境原因、要么因为笨,认不得几个字,边听边忘抓耳挠腮。 课中休息时间为一刻。尉窈用麻绳把竹简按顺序编连,待回家后再誊抄到纸上。 尉茂膝盖顶着书案前进,很快顶到了尉窈的腰。 她先谨慎的双手盖牢竹简,再回头问:“茂同门什么事?” “夫子讲的,给我抄一份呗?” “我用釜底灰作墨,你也要么?” “哼,以后想要墨直说。”他掷过两枚墨块,“够不够?” 一大一小,散发着草药香气,皆是上好松烟墨。 尉窈回道:“够。明早抄好给你,不过提前说好,我家最好的纸只有黄麻纸。” “看你抄得怎样了,字若入我眼,我再送你一椟鱼卵纸。” 鱼卵纸虚柔滑净,纹如鱼卵,是天下最奢贵的名纸!尉窈立即笑意浮面,过会儿才感叹人穷志短。 每天午时整散课。 尉茂的家僮提前把马牵到学舍外,待段夫子宣布结束功课,这厮立即和另两名大宗子弟晃荡马鞭、闹哄着,紧跟夫子脚后出了学舍。 尉窈慢腾腾收拾东西,确定瘟神打马离开后她才出来,今日不同昨日的忐忑,她不着急回家,先去东四坊的笔墨集市转一转。 集市除了笔墨售卖,更多的是残书残简,当然,想淘到真迹,比沙中淘到珍珠还不可能! 尉窈只求内容不是杜撰、瞎编即可。 一个时辰后,她找到所需。盈居书坊的《说文》残简很多,她拿出尉茂给的小枚松烟墨,摆出盛气凌人的模样说道:“我要所有《说文》残简,能换就换,不能换我找别家。” 这个时候曲融刚回到家,一进院,他阿父大嗓门嚷道:“咋才回来?” “今天功课多。” “胡说!老早我就在街上瞧见茂公子了!” 曲融只敢小声嘟囔:“茂公子、茂公子,整天茂公子,他是啥身份?他听不听夫子讲,都有人帮他抄功课,我能跟人家比么?” 第3章 陌路而过 曲母端来饭食,心疼孩儿道:“行了,阿融是读书郎了,别让左邻右舍的听见。阿融,你阿父着急你回来是想跟你说件好事,上回提的松烟墨,你长姊向将军讨了,明日就能送来。” “真的?!”曲融喜出望外,刚才挨训没委屈,现在忍不住红了眼眶。 学堂里只有他、尉窈家境相当,用的劣质墨,可上午看到茂公子随随便便就给了尉窈两枚墨后,他无法诉说堵到胸口的嫉妒和愤怨。 凭什么,世道唯独薄待他?好好的长姊,非得给一把年纪的尉将军当妾,致他每次出门都被人蔑视。他不想念书,家里根本不管他怎么想,百般费劲把他弄进尉族学馆,进了学馆不管他了,只给他草纸劣墨。 原本他庆幸有个一样寒酸的尉窈,可她一天时间就巴结上茂公子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九岁的曲融无师自通。 一夕轻雷落万丝。 今早的天色比平时乌暗许多。 尉窈戴着阿母的大斗笠出门,书箱换成有遮雨毡的大筐,今天背的东西多,她得一直往前佝着才能走稳。 街路安静,能听清细细麻麻的雨打在笠檐,打在脚前。 急促的马蹄声溅着泥水前来,是出城的鲜卑武士。当中有一名执弓负箭的小少年,穿着袴褶,外罩刺绣裲裆,和成年武士一样不惧雨淋。 尉窈贴在店肆檐下等马队过去再行。 小少年在马背上回首好笑地看了眼她,疾驰未减消失于雨幕。 尉窈继续赶路,呢喃出一个名字:“奚骄。” 奚姓,在大魏属帝室之姓,地位高于尉姓。 前世她始终深爱不了夫君宗隐,就是因为年少时遇到过最美好的奚骄。 奚骄人如其名,骄悍又炙热,尉窈和别的女郎一样,几乎是见他第一眼就怦然心动。 其实尉窈到现在也不明白,像奚骄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为何也对她动心? 那时她和他就像相互试探的小鹿,劲使狠了,磕的彼此受伤,各躲一步,又开始想念。 事情的转变,是从她十岁休学那年起。憋屈黯淡的时光、最需要奚骄陪伴时,他不是外出游历就是往返洛阳,答应和她勤通书信的承诺一次次不作数。 在尉窈十三岁时,去永宁寺烧香遇到奚骄,他把头转到一边装着没看到她。那刻心里的难受、不甘、气愤,合成毒箭猛刺她,刺成愈合不了的老伤,现在回想那幕都得立即摒弃开。 不想了。她使劲呼出一口气,既然上辈子他不想再认识了,那这辈子就从结局开始吧。 陌路而过,背道相驰! 今天她第一个到,先把昨晚写的笔记放在尉茂书案上,紧接着拿回来。不行,得面对面交接,防止这厮又使什么阴招耍赖。 再拿出空白竹简,剩在筐里的简策、书帛,全是昨天买的《说文》残卷,她把自己能辨、阿父辨别的提前拣出去了,其余的要待中午课程结束后请段夫子辨别内容。 《说文解字》的重要性,堪称学到老用到老!因战乱原因,普通私学馆凑不齐此籍,拥有此籍的贵族将其视如珍宝,就算誊抄也只找自家人。 所以她必须在一年内,在段夫子身体尚好时,尽力将《说文》攒集。 尊广道艺,先需发自心底的敬师。尉窈拿出干净布巾,细细擦拭夫子书案,包括案角。 今日曲融来的早,他不在门口除掉蓑笠,而是站在尉窈位置的过道上摘取,水珠洒的到处都是。 尉窈直接说出不满:“你在家也是进到屋中央才除蓑笠么?” “少阴阳怪气的,不就几滴水么。” “下次你再这样,我会阴阳怪气跟所有同门说。” 曲融嘴角抿紧。 尉窈继续擦案,现在知道了,她把“窈窕”之嫌避开没有用,因为曲融既自卑又敏感,偏偏对待家境相仿的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欺凌底气。 也好。倘若事态仍回到前世的轨迹上,说不定可发现凶手,解她疑惑。 尉茂来了。 尉窈把几页笔记递给他,说道:“你检查一下,无改字、无损毁。” 对方快速而览,轻“嗯”声,将一个尺余长的木盒推给她。 可是尉窈拿时,他手上使了劲,木盒纹丝不能动。 尉窈识趣道:“今天的我再帮你记一份。” 尉茂没撒手,冷笑:“当我傻呢。一个月的!”气死他了,昨日骑马归来,去自家经营的盈居书坊,掌柜跟得了大便宜似的,说赚了枚上好松烟墨。经他手的东西,尤其是珍贵物,尉茂怎可能认不出来?那一刻他真觉得自己是蠢瓜! 不要了!尉窈扭回头。 好似捅了马蜂窝,头堂课,尉茂不是用拴了麻绳的毛笔丢她背,就是用脚蹬她坐垫。 下堂课更过分,这厮把一张张奢贵的鱼卵纸揉成团砸她。 尉窈不动声色拣起一纸团,打开后气得肝疼!这混蛋先抓了好多破洞再揉成团的,舒展后也没法用了。 终于煎熬到午时散学。 尉窈跟上段夫子,请求:“弟子集了些书简,想请夫子鉴别上面的解字,是不是字圣许宗师《说文》里的?” “唔?送到我书舍。今天讲的功课颇多,记录笔记吃力么?” “不吃力。我盼着夫子再讲快些呢,那样我就能多学一些,还可练习运笔之法。” 段夫子欣慰而笑,多少年了,总算在尉族遇到个向学的好苗子。 三成为真,七成是乱写。一个时辰后,尉窈带着段夫子挑出来的书简回家。 雨过天晴,秋意更浓。 学舍每过十日一休沐,尉窈仍旧早起,出来池杨巷,沿着河岸散步诵书。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山脊曰岡,玄马病则黄……” “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 前世她早将《诗经》背过,限于鲜卑一族对汉文化毛躁的通性,她的基本功不扎实。 如今重读《毛传》、《郑笺》,她更深切体会到训诂学的重要,训诂学相当于修身之本,只要勤学求索,哪怕笨拙者也可安身立命。 光阴似书页翻过。 九月二十这天,平城迎来新政令。 第4章 新学令又来了! 大魏帝室八姓,与穆、尉等勋臣八姓的所有小学馆,从腊月起,每月都要与崔、卢等汉世族小学馆,以及州级、郡级学馆联考。 所有鲜卑族学童,以各自学馆里的单门学业排名,每次考核的最后一名休学一年,全平城通告;成绩在前三名的,可去卢、崔、郑、王四清望之族旁听名师讲课,旁听时限为十天。 段夫子告知新的学令后,学童一片哗然,哪怕尉茂这些素日顽劣的,也知四大清望阀阅之积! 曲融等还没认识十个字的,则惶恐难安,不敢想像考核时若倒数第一,那脸可要丢尽了! 下学后,尉窈越走越快,因为尉茂一直在她后边。到了东四坊笔墨集市,她假装上茅房,磨磨蹭蹭出来后,尉茂正倚着店肆的外墙看她。 可恶的是,他鼻子里塞着软布条,囔声道:“商量件事,这段时间你帮我记笔记,我帮你寻《说文解字》。” 这是尉窈难以拒绝的交换条件,她答应:“好吧。不过每份《说文》我都得找段夫子看,假的不能算。” “随你。还有件事,休沐那天我在永宁寺外的游园跟人比试骑射,给你留一席?” “那就谢茂同门了。” 尉窈回家后,拆开发辫,掉落一长根可疑布条。真是混蛋!是尉茂塞过鼻孔的,什么时候掖进她头发里的? 她梳着发,回想起前世一些画面,慢慢映现于镜中。就是这次的骑射赛,当时是段夫子鼓励学童们全去观赛,增长见识,然后她才与奚骄第一次相见,相识。 无论骑射功夫还是瑰秀姿仪,奚骄都是鲜卑年少一辈最出众的,而那时的她,是真正的八岁女娘,在奚骄一箭射中铜环钉入树上的霎那,怎能不心仪? 小女娘们纷纷朝他掷花,她只有手腕上的草珠串,掷出去的时候还招来旁边人的哄笑。 可是奚骄唯独拣起草珠串,戴在手腕上,朝她笑。 回忆到这,尉窈猛然扣倒铜镜,冷汗渗出,至于眼睛中的湿意是汗还是泪,只有她自己清楚。 次日,学馆。 “《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妬忌,则男女以正……” 《桃夭》一诗,即使不好学的学童也会诵,所以第一堂课段夫子用大部分时间解序诵笺。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之子,嫁子也。” “《笺》云,宜者,谓男女年时俱当。” 尉窈边听边记,只有她的书写速度能跟上段夫子的讲解。当讲到“蓁蓁”之意为“至盛貌”时,她动作略顿,看眼最前头靠里墙而坐的尉蓁同门。 十五学童只有两名女弟子,尉蓁是另一个。前世时,尉窈听说蓁同门嫁给了太原王氏子弟,然后就像沧海之粟,再听到对方音信时是孕期殒命的凶信。 课中休息。 曲融呼唤:“窈同门,我能看看你记的笔记么?” “墨迹不干的不能给你。” 曲融接过,咕哝句“多谢”,声小得根本听不清。 尉茂离开坐席,冲尉窈冷言冷语丢下句:“别忘了多抄份笔记!” 曲融手一颤,预备扔散竹简偷换的念头怯然打消。他倒不是蠢到用自己的笔记把窈同门写的全部替换,他仅想假装掉到地上搞混了,换取一部分而已,然后速速离开学舍,尉窈总不能追到他家去要吧。如此,他既能用一宿时间抄她的笔记,还不欠她人情。 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到的法子,可惜不敢用了,早知道还不如专心听夫子讲课呢。 郁闷至极,曲融归还竹简,试探着仿效茂公子的语气问:“你也帮我抄一份呗?” 尉窈拒绝:“我多抄一份都要晚睡早起,没法再多挤出时间了。” “不行就不行,找什么理由。” “那我不找理由回绝你,你让我白帮忙抄笔记,不行!” 曲融脸烫心悸,她说话这么大声,同门一定全听见了,过后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呢。 这时尉茂迈着四方步回来了,扔下一卷旧竹简:“僮仆刚拿来的。” 尉窈速览,递回去:“这些字的释义我已有。” “不能吧,东四坊只有我家的盈居书坊《说文》最全,你从哪买的?” 盈居书坊是这厮家里经营的?尉窈前世跟对方来往不多,的确不知。不过现在知道了,他一定发现了她用松烟墨交易简帛之事!此事确是她理亏,先装糊涂收了竹简再说。 段夫子来了。 尉茂速速说:“墨的事揭过,明天给你带新的《说文》。” 尉窈怔望对方一眼,端坐好,待今天的课结束,她才腾出心思琢磨。 往昔毕竟太久远,她尽力回想,才忆起前世刚读小学的这个时候,尉茂是请求过她帮忙抄笔记,她也答应了,不过抄的次数不多,尉茂很快没再提过。 尉茂因何看不惯曲融,她倒是知道的。曲融的长姊是尉茂大伯的宠妾,曲家不知好歹,非得把曲融也安排进《诗经》一舍念书,所以被尉茂憎恶。 总结下来,就算她破坏对方以“窈窕”字义捉弄曲融的意图,由于尉茂不可能知道她是故意破坏,那厮接下来应该想新的招数捉弄曲融才对。 可这些天呢,尉茂无视曲融,倒是对她…… 尉窈摇摇头,不会的。倘若尉茂喜欢她,前世她就能察觉,不可能毫无感知。 九月二十八。 明天休沐日,但学童们一个个耷拉脸,好似集体丢失宝物一样。因为新学令又来了,下个月起,每月初一算作上课的第一天,也就是说每月必会少休沐一天。下旬将和次月上旬连起来,那得上多少天课呀,太漫长了! 今日学习的诗为《汝坟》。 照例,第一堂课熟诵此诗,第二堂课解诗篇的整体之意。 段夫子:“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意思是妇人循着汝水河堤走,采伐那里的树干枝条。枝为‘条’,树干为‘枚’,所以这二句里,可看出什么?” 只有尉窈举手:“回夫子,可看出本该丈夫干的伐薪重活,却由妇女忙碌。” 段夫子欣慰颔首,继续解诗:“汝,为汝水,由此可贯穿《关雎》一诗提到的黄河,《汉广》一诗提到的汉水,圈出《周南》篇涉及之域……” 《汝坟》一诗很短,但有尉窈这般好学的弟子问答,段夫子解诗就越解越深,听得其余学童呵欠连天,头疼鼻塞。 第5章 骑射赛 下课后,尉窈没想到阿父过来接她,父女二人都眉开眼笑。尉骃和段夫子打过招呼后,帮女儿提着书箱,关怀询问:“冷不冷?” 这时节的风凉,学舍为了透光,门窗全开着。 尉窈如实回答:“冷,不过我能坚持。” “不该坚持之事不能坚持。走,带你买手套去。” 尉窈的母亲赵芷善武不善女功,这在鲜卑族女子里算平常事。 “嗯。阿父怎么有空来接我?” “今日突然想起你帮我托书箱之举,越想就越挂念,便请薛夫子代我讲下午的课,哈哈。” 后方,曲融羡慕的注视尉夫子背影,不由得将尉窈换成他,如果尉夫子是他的阿父该多好,那课堂里什么都能听懂、还能挥毫书写的学童就是他了。 可惜啊!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才是他的命。 集市里,尉窈选中一副粟色的露指羊毛手套,尉骃嫌弃道:“粉红的多好看,这副给你阿母。” “嘻,就是先选给阿母的。”尉窈说完,试戴粉红手套,顺手将草珠手串摘下,“阿父帮我收着,戴着它写字不得劲。” 她脸上笑吟吟,心里十分奇怪:段夫子莫非讲课太投入,忘了告知所有学童明日去观看骑射比试? 父女俩回到池杨巷,好多邻人围着一个磨铜镜的匠郎,原本说笑声飞出了街头,见到尉骃父女后,邻居们明显拘谨了。 寻常鲜卑百姓对待读书人的态度由轻视逐渐尊重,这种转变近两年尤为明显。 进家门后,尉骃没忘记女儿的草珠手串,交给妻子来保管。 尉窈把手套和一盒花黄献宝一样给阿母:“手套和花黄都是阿父挑的。巷口有磨昏镜的,咱家的铜镜要磨么?” “磨好了。其实是我在别的地方遇见这匠人,邀他今日来池杨巷的。”夫君中午回来,赵芷本就欣喜,接过手套和饰盒后,心里更是比吃了蜜还甜。 但是…… “夫君,我不知你归家,午食做少了。” 父女二人笑,尉骃另只背在后的手伸出,提的是东四坊羔羊食肆的卤肉。 尉骃难得惬意一下午,他一会儿去屋里看女儿写笔记,一会儿在院里剪金黄纸。 集市卖的花黄有剪好的,也有一片片正方未裁剪的。当时尉骃各要一半,他照着兰花的样子剪,然后轻轻贴到妻子额头,称赞:“花不如你好看。” 赵芷生怕被女儿听到,轻轻一搡:“尽说些……” 仅有缚鸡之力的尉骃栽倒。 尉窈趴着窗看,笑得肚子疼。 平城的民居、坊市、寺庙、百姓能逛的园林等等,基本都在外城再外的郭城,尉茂比赛骑射的“有梅”园林也在郭城东,离池杨巷不算远。 次日尉窈匆匆吃完早食出门,没走多会儿就遇到了尉学馆的学童,一个个朝气蓬勃,跟去念书的样子迥然不同。 家境区别在此时一目了然,有人乘坐牛车,有人骑马,还有带着十几奴仆前呼后拥的。 赛马场位于园林东南角,南倚永宁寺的七级浮屠,向北可望见五级浮屠的皇舅寺。尉窈到达时,栏杆外的好位置已经全被占了。 她向着“尉”旗方向去。 看见尉茂了。 他今日格外精神,头发紧束在上,玳瑁簪上镶着指肚大的宝珠,衣饰则为黑褶黑袴虎纹靴,以浅粟绸为缚袴之带,腰间有装饰用的蹀躞皮带。 他也看见了尉窈,命僮仆迎过去,把尉窈领到棚下的一处坐席,案上摆着瓜果和米糕,她拿起水饮,温热甘甜,显然放了蜂蜜。 尉窈再次望远时,看到尉茂已经在挑马了。 骑射赛第一项是驯马,需将从未骑乘过的野驹降服,绕场三圈。所有马都只有缰,无镫、无鞍。 随人声高如洪浪,帝室子弟来了,有奚骄,长孙无斫,周泰…… 任何一名帝姓子弟、勋臣子弟,在城内都可耀武扬威无人敢惹,当他们会聚在此,以鲜卑族最原始的骑射本领较量高下时,怎不令观赛者兴奋! 这时有女郎带头喊:“达奚部的明珠,奚骄!” 群声附和:“奚骄!奚骄!奚骄……” 一声高似一声中,《诗经》一舍的尉蓁喊:“尉族的麒麟,尉茂!” “尉茂!尉茂!尉茂……” 尉窈受四周的叫喊渲染,笑着看向尉茂时,这厮直视她这里的神色由欢颜转为不满。 尉窈知道这厮是嫌她光顾吃喝了,赶紧振臂,假装嘶吼,对方这才摩拳擦掌,进行比试前的最后准备。 随兽角吹响,比赛开始。 驯马之术当然要先看上马本领。最厉害的是执缰飞身,次等的是随马逐走、寻势而上。 尉窈强迫自己不去看奚骄最好的办法,就是紧盯尉茂。他选中的是一匹烈驹,稍微靠近就直立刨蹄,鬃毛倔强横直,似根根长针! “啊!”不由得她不惊呼,万没想到尉茂点地而起,整个身体没有重量般直接翻到了马背上!速度之快、动作之利落,令观赛者目力捕捉不及! 另处方位也是叫好声响彻。 她不去揣测那人是谁,仍只关注尉茂。 上马后,拼降服之力。勇者可直接操控方向纵缰疾驰,绝不会抱搂马颈,当然,现在的少年们都做不到。 烈驹原地边打转边猛蹦,当它维持不住平衡倒地时,尉窈紧张到拳紧攥、嘴半张。 当尉茂灵活躲开、没被压到,并在烈驹起身的同时又一次力骑它脊背时,她才吐出紧张的那口气。 这次,她不由自主随周围呼喝:“尉茂、尉茂、尉茂……” “周泰、周泰、周泰……” “奚骄、奚骄、奚骄!” 场内比试,场外同样谁都不服谁,拥护之声一波压过一波,尉茂才开始纵马绕场地疾驰,尉窈的嗓子已经喊哑。 奚骄第一个跑完三圈。 尉茂紧随其后,差对方两个马身的距离。 第三人是周泰。 第四人是女郎,陆葆真。 第五人是长孙无斫。 第六人是穆岱。 第七人是胡乙遨。 第八人是贺荣。 其余人无资格进第二轮比试。 这八人,帝室子弟四人,勋臣子弟四人,算是势均力敌! 尉茂牵着烈驹来棚下短暂休息,人与马都是满脸土、半身泥。他就地一坐,坐在尉窈对面,连漱两杯水,才将嘴里的土腥气去掉。 这时尉窈从食案下拿出自己用过的杯,见尉茂拧着眉头盯着她的杯子,便解释道:“你没拿错。我见你过来,把我喝过的放案底下了。” 第6章 即将联考(感谢赠月票的友友) 尉茂:“嗯。我跑的第二。” “相比名次,我觉得降服这匹烈驹更有成就感。”这是真心话,非尉窈恭维。 “帮我想想,给它取个名。” “我?”尉窈看着烈驹的桀骜昂首,一时觉得不管取什么名都折辱了它的傲气。“就叫它‘野马’,怎样?” “野马。”尉茂起身,“好,就叫野马!” 兽角响。 第二轮比试“逐鸟射兽”开始了。 规则是一刻时间为限,八名年少骑者各乘驯服的坐骑绕场疾行,不得停歇,由园中奴仆放雀驱兔。 计算射杀数量的规则是一只飞雀可抵两只兔。 场中羽翅扑腾,狡兔横窜,血浸地面。不时有箭支碰撞在一起,更击起这八人的好胜争强。 当尉茂和奚骄因两次撞箭开始斗马时,尉窈放纵自己在奚骄身上注视了片刻。九岁的奚骄,区别于其他少年的青涩,即使好勇斗狠,沉稳也渗在他骨中。 这轮比试胜出的是奚骄、尉茂、陆葆真和长孙无斫。 尉茂没回休息棚这边,每人换弓,接着比试最后一场“百步穿环”。 说是百步,实际是十丈距,根据刚才“逐鸟射兽”的成绩排名,依次射箭三轮。 谁的箭能射中悬挂在树枝上的铜环,并穿着铜环入树,就是今天的胜者。 尉窈遥望,还会跟前世一样么?奚骄一箭就结束了比试? 她念头刚落,全场欢呼。 奚骄的箭术不需质疑,他搭弓、发箭之姿行云流水,成为最终的胜者。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里,数不清的手帕、花朵掷向奚骄,他的好友周泰和长孙无斫一个护着他、一个推搡打趣,当奚骄从地上拣起最不起眼的一条粉红布帕,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掷布帕的小女娘被伙伴推出来,脸羞的比帕色还娇艳,奚骄将帕缠于腕间,向小女娘温和而笑。 这时候尉窈什么都感触不到了,只有冰冷从地底侵袭上来,令她从身寒到心。 原来当初的一见倾心,是她误会了! 原来地上哪个东西不起眼、显得贫寒,他就拣哪个! 原来没有她,也会有别的小女娘! 换了个人,欢呼盛景仍这般。 她朝场外走,心落在脚后,沉重苦涩,得费力拖着。 尉茂的僮仆追过来:“女郎,茂郎去更衣了,让你等等他。” “好。”她不想站在人群离去的道口,就到不远处的树下等候。谁料奚骄和两个伙伴朝这里过来,她犹豫了下,没躲。 既要做陌路人,便不能心怯逃避。 这是刚才悬挂铜环的树,奚骄是来看箭支入木的深度。虚名不足以迷惑他,他对自己的臂力并不满意。 尉茂换了干净衣裳大步过来,和奚骄三人浅笑招呼,对尉窈道:“走吧,书坊到了些书简。” 对书籍的喜欢冲淡了失意,稍走远后,尉窈说道:“茂同门放心,这段时间没写多少笔记,我不会多拿书简的。” “随你。” “好,好吧。” 尉茂失笑,输了比试的郁气消散,他戏谑道:“那棵树要像窈同门的脸一样厚,奚骄一定输。” 树下,长孙无斫观察着远去的尉窈,纳闷道:“稀奇啊!我见过心悦阿骄的小女娘,也见过故意无视的,还是头回见眼里真没有阿骄的。” 奚骄皱眉:“又乱言!” 休沐日总是过得飞快。 《诗经》一舍里十四名学童的声音都是哑的,曲融有心打听,很快知晓昨天骑射比试的事。 就他一人没去! 都是同门,为什么谁都不告诉他? 仲冬来临。 鲜卑勇士年前的远游狩猎开始了,尉茂和另些学童不再来学舍,还有得风寒、或装着得风寒请假的,总之每天来上课的学童最多五六人。 始终坚持的只有尉窈和曲融。 课间休息时,尉窈整理竹简,另外三个同门围着火盆烤手。 曲融烦闷道:“《终风》这首诗涉及的笺释也太多了。” “就是。什么前庄公、后庄公,还有前废公的,我越听越糊涂!呜……早知道我也请假了。”这是另个外姓弟子武继。 曲融:“窈同门肯定能听懂,窈同门,你再给我们讲一遍吧?” 尉窈:“卫国第十二任国君和第三十任国君的谥号相同,都是‘庄公’,后世为了好区分,才称他们前庄公、后庄公。《终风》之序里的卫庄姜,是前庄公之妻。州吁,是前庄公和妾所生,杀死了前庄公和另一个妾‘戴妫’所生的卫桓公。州吁弑君上位以后数月被杀,所以后世称他为卫废公。” 她讲得慢条斯理,火盆边的三人终于明白了。 曲融出主意道:“这段笔记能不能借我们看?等中午课业结束,咱们轮换抄完再回家,怎样?”后面的话是征询尉蓁、武继的意见。 另二人点头,希冀的望向尉窈。 尉窈把刚刚编好的简策拆开,抽出和庄姜有关的。“可以借给你们抄,但得保证不弄丢、不涂毁。” 尉蓁笑嘻嘻接过:“放心吧。” 曲融终于要到笔记,窃喜中夹杂自卑:若是他独向尉窈讨,她一定不会给的。 一诗一序。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雄雉》,刺卫宣公也……” 光阴往来。 进入腊月了,明天就是新学令初次联考的日子。参加狩猎的尉茂几人仍没来,不过各自的家奴已找过段夫子,言明诸公子会参加考试。 中午下课时,小雨转小雪,道滑难行。 尉窈全心神的注意脚下,走路的样子比寻找失物还谨慎。街边“食嘉”食肆的二层楼阁里,长孙无斫唤席上的周泰:“快看,那人是不是上回在有梅园林和尉茂在一起的?喂,女郎——” 他呼唤后,咧大嘴笑,朝尉窈招手,又把嘴闭回。 周泰:“哈,人家把脸扭一边了,哎哟,看,怪你吧,把女郎吓摔了。” 好倒霉,尉窈走神一霎那便仰面栽倒,书箱硌在背后,蹬哒两下才侧过身爬起。掉出来的纸张、木简都湿了,她赶忙用袖子擦。 这时奚骄的僮仆飞鸣过来,关切道:“女郎要不要紧?” 尉窈不会将前世情绪带入,简言回他:“不要紧。”说完背上书箱继续行路。 仆随主,前世奚骄和她好时,飞鸣每次跟她说话都未语先笑,当奚骄和她渐行渐离,此仆变得冷脸冷言,让她一次次领略世态炎凉。 第7章 三道题 初九。 尉窈怕晨路更滑,比平时出门提前得多。 按照新学令,需五所《诗经》学舍一起排成绩,前世她是在第二次考核才进了前三,被安排去了荥阳郑氏开办的私学馆。 不得不说,汉世族学风之严肃,与鲜卑小学的氛围简直是天壤之别。她两世刻苦,今回考不到第一都算失败! “尉窈。” 暗色的前方,尉茂高坐马背唤她,两个僮仆也乘着马。 她近前:“你也这么早?”他怎么走这条路,难道才返城? “刚返城,在永宁寺外买些早食吃。路不好走,上马。” 俩僮仆都下马,一个就地跪伏,另个帮尉窈背书箱,扶她踩背上鞍。 尉茂递过吃食:“斋豆腐,还热着,再吃些么?” 全平城只有永宁寺外的食肆从不歇业,各种素斋遐迩争传。 尉窈没接:“我怕考试时间长,特意吃撑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这厮给她下泻药…… 尉茂回手把斋豆腐填自己嘴里。 好吧,是她小人之心了。“你许久没来学舍,之前学过的生疏了么?” “无妨,有曲融垫底。” 这话怎么接?尉窈回头看,另个僮仆在牵着马行。 尉茂问:“看什么?” “你换了家僮。” “嗯。跟久的人好揣度我心思。” 尉窈视向前方,不由她不赞对方处世之道,难怪尉茂以后能进御史台任检校御史,岂会只依仗家世! 今天学童们终于到齐,段夫子来得也比往常早,十余双眼睛迫切盯着夫子,漏刻显示快卯时半了,为何还不说考什么呀? 还有,夫子旁边加了一席,难道还有别的监考者? 离卯时半不到半刻时,大学学馆的薛夫子薛旨远进来,后面的馆奴托捧着黄麻纸。 薛夫子语声严厉:“诸弟子清理案面,只留笔、墨、砚,卯时半开考!考核之题有三道,皆开考前告知!每道题的书写时间是半个时辰,中间休息为一刻。” 气氛有点不对,学童们开始紧张。 馆奴发纸,每名学童三张。 薛夫子坐在段夫子左边,代表着他才是主监考。 卯时半到。 薛夫子:“听好,此次考核范围限于《周南》、《召南》、《邶风》。一纸答一题。第一题,仿照‘春、夏、秋、冬’之对应,择出四首诗完整写出,要标明你们应对的四字!” 此次是由州府的文吏携带封卷而来,主监考全部是大学那边的夫子,段夫子提前也不知晓考题。他暗暗惊讶,没想到第一题这么难(对他的弟子们而言)! 果然,除了尉窈,其余十四个学童的表情如出一辙,先是发愣……然后发愣……继续愣。 小学考试,不该是起几首诗的开头,让他们默写就行么? 不是比谁认字多、把字写对就行么? 什么对应春夏秋冬? 意思是不让写春夏秋冬?! 尉窈前世参加的考试太多了,早不记得这次的题。她略作思考,执笔而写。 春夏秋冬,可以视作天时。 那么可以用地域的“东西南北”,或人欲之“喜怒乐哀”来对应。 后者在择诗上简单,她先写下“喜”字,选诗是《关雎》。 接着是怒之诗,《行露》。 乐之诗,《芣苢》。 哀之诗,《绿衣》。 她写第二首诗时,尉茂动笔。 紧接着,有人琢磨到对应什么了,可恨背过的诗里凑不出数来。 时间过去一半后,曲融几个开始蒙题,总不能交白卷吧! 辰时到,馆奴收走试卷。 学童们如一窝蜂扑向尉窈,七嘴八舌询问:“你对应的四字是什么?” 尉窈先问夫子:“夫子,我能讲么?” 薛夫子:“可。” 沸水般的嚎声很快掀翻房顶:“我怎么没想到?” 有学童见尉茂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他:“茂同门对应的四字是什么?” “山、水、路、洼。” 跟尉茂玩耍最好的伙伴尉景叫嚷:“你还不如我呢!我对应的是筐、筥、锜、釜。” 武继佩服至极:“我怎么没想到!这是四种陋器,一首《采蘋》全包括了!” 尉景得意叉腰。 段夫子只觉颜面扫地,敲戒尺喊:“时间将到,都坐好。” 尉景“啊”声大叫:“我还没去解手哩。” 解个屁手!段夫子少见地拉脸生气,尉景老实坐回。 随薛夫子出声,学童们安静:“第二题,考诸弟子对《终风》之序的引申学问。” 终风? 曲融、尉蓁、武继三人狂喜,一定是他们问过尉窈的“前庄公”和“后庄公”的知识! 薛夫子:“对卫前废公、中废公、后废公,各写经历简述。” 段夫子眼皮骤跳!他好像没讲过此段内容。 他都如此,诸学童更是迷惘! 简述谁、谁、谁? 至于曲融三人的憋屈,好比抢收完庄稼,发现割错了地。 武继决定一人赴难解救同窗:“学《终风》的时候我在,我们夫子只讲了一个废公,没说有三个。” 薛夫子驳斥:“你有同门已然在写,她为何会?” 学童们悲愤交加、有苦难言! 薛夫子赞的当然是尉窈。此题的内容她确定段夫子没讲,不过她早就了解卫国所有君主的经历,自然不必思考就写。 这场考核远不如前一场,没法胡诌,交白卷的学童全没心情闹了。 尉茂也在白卷之列。 第三场时间到。 薛夫子:“最后一道考核简单,完整写出《诗》之大序。” 有比较才会知足。虽然整段大序背诵过的只有尉窈、尉茂和尉蓁,但总归都会一些。 此题的试卷收上来后,段夫子看上去再老一岁。这也叫文章?处处以画圈代替不认识的字,还有污污斑斑的手指印。 段夫子送薛夫子到院里时,隔壁传来学童的哭声:“呜……夫子打人!等着,我回去让我阿父来揍你!” 段夫子沉沉而叹。薛夫子曾教过小学馆,感同身受,也叹声气离去。 段夫子回来学舍:“还有些时间,继续学《诗》。” 尉景:“夫子,我憋不住了,我想解手。” “啊——”另个学童打个长哈欠。 尉茂把没考好的憋气团在纸里丢尉窈,她往前挪一下,第二个纸团随之飞来,正中她后脑勺。 再一下。 又打中后脑勺。 早晨的借马之谊,断绝! 乱糟糟的课堂又回来了。初九,尉族《诗经》学馆的考核成绩公布。 第8章 共用一书案 尉窈第一名。 三舍那个哭着回家告状的学童倒数第一,可以玩耍一整年了。只不过这种玩耍,跟以前能上学、也能逃课去玩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尉窈被安排进西一坊的崔氏学馆旁听,时间是腊月十一到二十,由于离家颇远,允许她这期间住宿崔学馆。 初十下午,她收拾好换洗衣物,带够纸墨和竹简。尉窈不让阿母送她:“在城里我都不自己走,将来怎么走到更远?” 赵芷装着依依不舍和女儿告别,然后悄悄跟随,直到尉窈进去学馆她才放心离去。 平城大部分私学馆和州学馆的休沐制一样,不过即使今天是休息日,崔氏学馆的辩论声、诵书声仍到处都是。他们或聚亭中,或围坐竹林,有的干脆站在道上,将花草当成千军万马来侃侃而谈自己对学术的认知。 “需要帮忙么?”道上这位师兄主动询问尉窈。 尉窈揖礼:“师兄,《诗经》学馆往哪走?” “你……是来旁听的?” “是。” “从哪所学馆来?” “尉氏学馆。” 此人的笑颜转为冷漠,指了下右侧岔道,不再理她。 “多谢师兄。”她走出两步,长呼口气。 四十年多前发生过一场浩劫,当时是太武帝执政,下令诛清河崔氏及姻亲大族两千余人!虽然血迹斑斑的那页掀过去了,但仇恨始终种在这些汉世家子弟骨中,尤其是崔氏子弟! “夙仇与我无关,我是来求学的。”尉窈给自己打气,继续前行。 崔氏学馆无论大学、小学,都给旁听学子辟出单独的住舍。尉窈出示信笺,被安排和陆葆真住一间屋。 二人互报姓名后,陆葆真出去了,很快回来,抱起被子摔打两下撒气。 住舍里各给她们置了书案,上面只有一本薄册,尉窈翻看,是诗经的《鄘风》部分。 陆葆真觉得尉窈眼熟,问道:“我在哪见过你么?” “我在有梅园林看过你和尉茂比试骑射。” “哦。你和尉茂在一个学舍?” “是。” “哈,看你柔柔弱弱的,不像咱们鲜卑女郎,倒像是汉家女。”陆葆真把枕头扔一边躺下,反抱胳膊为枕,埋怨起刚才的事:“我去跟管事商量把马牵进来,他不同意直言拒绝就是,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尉窈只得接话:“怎么说?” 陆葆真生气坐起:“他说我和马只能进一个,留马不留我,留我不留马!” 尉窈严肃起来,说道:“这话细想,不是挖苦你一人,分明是挖苦我们鲜卑学子。” 陆葆真更愤怒。 尉窈:“我有法子对付他,只不过还得陆同门去。” “你说!” 很快,陆葆真再次找到负责此住舍区的管事,向他摊开手掌,掌中写着一个“马”。 她用最大声问:“这个字你认得吗?” 管事的脸色瞬间难看。 陆葆真:“怎么,不敢说认识,也不敢说不认识?此字为‘马’!如今我和马都在这,你能撵走哪个?” 葆真女郎迅速报仇,别提多开心了,第二天连走道都在蹦蹦跳跳。可是冤家路窄,过路另个住舍区时,看到了她的老对头长孙无斫,更没想到奚骄也在。 “陆女郎真是走到哪,扬名到哪。”长孙无斫调侃道。 陆葆真明白对方一定听说了昨天她和管事的冲突。“你意思是,换成你你就忍了?” “你要有那么聪明,该当场就还击!”长孙无斫笑得像只狡狐,扫向尉窈一眼。 “是,我不如你聪明,我不和你一样只会事后逞嘴能!”陆葆真愤声回击后,挽着尉窈快走,低声提醒:“以后遇见这厮躲着走。” 长孙无斫脸皮厚,仍笑着,回过头发现奚骄在注视尉窈,于是在伙伴眼前挥挥手,问道:“还记得她?” “记得,尉茂的同门。”今天奚骄才看清楚尉女郎的模样,她有一种青竹般的难言气质,和他见过的鲜卑女郎全不一样。 尉窈要去的学舍是“训义”舍,陆葆真是“国风”舍,两人在学馆前分道。 训,寓意诸经之本为“训诂”之学。 义,通“仪”字,寓意礼容各得其宜。 才刚到卯时,训义舍里已经坐满一半弟子。馆奴引路带尉窈来到旁听区,两张崭新长案,每案并排两个坐席。 她往外拿纸笔石砚时,奚骄来了。 怎会这么巧,他也分到了这! 随脚步渐近的动静,尉窈心口扑腾的越来越厉害,待对方坐到旁侧,近到能闻见他身上香囊散出的气息时,她既恼他、又恼自己! 两张案,为什么偏偏和她坐一起? 怎么办?她一定红脸了!腮上的烫意让她暗恨自己还是不争气。 奚骄本欲先通姓名,看她羞成这样,不禁莫名其妙。 尴尬的几息后。 尉窈先向对方说:“我叫尉窈。”共用一案,不理不睬肯定更不对劲。 “奚骄。” 尉窈的脸继续红着,多久了,没这么近距离听他说话了?她只能望向那些崔族学童,借陌生环境压制心慌。 突然,前方有个学童双臂举着纸拧身,朝她挥晃上面的字: 抄笔记……茂。 混蛋啊!尉窈不得不佩服那厮,还能和崔族学子结交上,让对方帮这种忙。 学堂里几处笑声,气氛出现一丝活跃。 毕竟是小学,这些年幼的汉家子弟不似大学那边排斥鲜卑子弟。 卯时一刻。 今日授课的孔夫子来了。 他左右各有一学童,一个帮夫子捧书卷,一个帮夫子背着书箱,待夫子坐于席后,二学童才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 奚骄告诉尉窈:“训义学舍总共三位夫子讲学,今天的夫子姓孔,名文中,字善德,是崔族从鲁郡请来的名师。左边的学子是孔氏子弟孔毨,右边那个叫崔致,在平城崔家幼辈里排行十五。” “多谢告知,记下了。” 奚骄展开笑容,窘着收回。怎么回事啊,谢他都不带看他一眼的吗? 此刻尉窈正留意崔致。她感叹,原来对方年幼时候就是一副体弱相,这世上除了她谁能知道,若干年后崔致会卷入一桩谍人案,他铁骨铮铮,令司州酷吏都无计可施! 遗憾的是,崔致被放出牢狱不久后还是死了。尉窈能知道这些秘事,源于当时向崔致施刑的人里,便有宗隐。她是和宗隐成亲后才逐渐感知对方嘴风不严,不过幸而他有这个短处,否则日后怎好对付他! 第9章 阿窈,这里好不好? 卯时半。 孔夫子说道:“先告知州府传来的好消息,朝廷已围新野阵地,大破齐军于沔北。今日起讲解《鄘风》,惯例,先背诗。崔致。” “是。”崔致应后,扬声起第一句:“《柏舟》,共姜自誓也——” 崔族学童异口同声跟上,顷刻间音震画栋雕梁! “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之死矢靡慝……” 这便是训义学舍和其余学舍的区别。 夫子不会在课堂上留出背诗的时间,需要学童们提前自觉熟诵,由此可知陆葆真虽在陆族学馆考进了前三,但前三跟前三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 “此诗之序存疑。共伯是僖侯之子,僖侯在位四十二年,卫和在位……”孔夫子解起《序》来言简意赅,奚骄听了几句后逐渐跟不上,笔记更记得断断续续。 尉窈则飞笔走墨,将从前所学与夫子的讲解结合,有时她会迸发不一样的想法,也飞快的记在另张纸上,防止课后忘记。 辰时三刻课中休息。 尉窈赶紧按提前标好的号序编连简策,尽管她有准备,还是估计浅了这里的教学方式。引申学问太多太杂,孔夫子简直想到哪说到哪,按这种讲法,她从家带来的竹简根本不够。 因为是草稿,改用纸张写的话她实在舍不得。 奚骄蓦然问她:“尉女郎,上课前我见有人让你帮写笔记,是么?” 烦死了,能不能别和她说话。尉窈又一次不争气地脸红,不过说出的话很争气,直接堵死奚骄的妄想!“笔记这么多,我哪有闲空帮别人抄。” 奚骄又不傻,她话里的“别人”是指他呢。他像一头被羞辱了的小豹子,怀愤出去透气,心道:以后再和你说话我就是驴! 原本该午时下课,孔夫子拖到了午时半。尉窈磨蹭着收拾东西,奚骄则动作麻利,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瞥她,袴腿带风般离开。 尉窈这才呆看他坐过的位置,旋即自嘲一笑,不让自己再想。回住舍后,她见陆葆真靠墙坐着,便问:“你吃过了?” “不想吃。我今天脸全丢尽啦——”她拍着旁边的书案,字字愤然! 尉窈坐过来,才瞧出陆葆真眼皮微肿,似哭过的样子。“你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多倒霉,跟长孙狗斫分到同个学舍,他不好好听课,说我写的字像烂泥,我就说他连笔都不会拿,然后我俩可能声音大了些,柳夫子就让我们站屋外头听。这就够丢人了吧,可那家伙、那家伙太无耻!趁我听得认真,使劲一搡我,我……我被搡回来、跌到了夫子跟前。” “太过分了!”尉窈不觉得好笑,若换成她,不敢想像这几天的学业怎么继续? 陆葆真嘴巴都气狰狞了:“所以我和他拼了,端起夫子的砚往外砸,砸了狗斫一身墨!” 尉窈……好吧,两败俱伤比只伤自己强。 匆忙吃过午食,尉窈趁着记忆深誊写笔记。孔夫子举古论今,她为了记全,很多内容仅用两三字概括。她还要把自己的疑问重新规整,有时机便询问孔夫子,或者回去后问段夫子。 陆葆真在旁边看了会儿,有点惭愧,也开始写自己能记住的功课。 次日,馆奴把训义学舍里多余的案、席全撤走了,尉窈只得和奚骄再次共用长案。 孔夫子由鄘之地讲解,然后是《鄘风》和之前的《邶风》有何联系,再从《公羊春秋》等典籍中,再次对《柏舟》的诗序进行推衍。 这就是在汉四姓学馆求学的最大益处! 此地既传师法,溯经学之源;诸夫子又以家法教授,令学童以“学不厌博”之态承继各类典籍。 奚骄和昨天一样,又听得云里雾里,突然有了主意,他偷瞄尉窈写什么,直接抄她写的。可是一开始他还能根据孔夫子的讲述,与她笔记里的字、词联系起来,从什么《曾子问》、什么《世家》后,便无法一心二用了。 他无奈放下笔,重新认真听讲,也由此,他终于理解“八部”学馆里夫子常劝诫的话:学问是抄不来的。 课间,馆奴来找尉窈:“女郎,你阿父尉夫子在外面等你。” 尉窈顾不上编连简策,把所有纸、竹简塞进书囊提着离开。 奚骄等她走了才反应过来:这是防他偷她笔记吗? 再说尉窈,随馆奴到院外后,看到树下那人果然是阿父,立即两步并一步地过去。“阿父,你怎么来了,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来还书,顺便看你。” 尉窈摇头,小声更正:“不对,就是来看我的,顺便还书。” “哈哈。”尉骃开怀而笑,他远望一间间青瓦院舍,一簇簇纤细翠竹,以及来来往往的青衿学子,不禁问道:“阿窈,这里好不好?” “好。特别好。” “我问过了,这两天是孔夫子授课,能跟上么?” “能,阿父放心,我都有记笔记。” 知女莫若父,尉骃特意带过来些空白竹简,交给女儿后,他忍着不舍挥下手:“回去吧。” “嗯。”尉窈在院门口回头,看见阿父的衣摆随风而斜,人虽清瘦,却和他身后的树一样稳。 寒冬日短夜长,更逐光阴似箭。 下首诗《墙有茨》由出身太原的郭夫子讲授。 《君子偕老》仍由孔夫子讲。 《桑中》之讲解是崔氏本族的夫子。 转眼间,尉窈在崔氏学馆已经是第八天。 傍晚,陆葆真沉着脸收拾行囊,她和长孙无斫惹恼了最严厉的柳夫子,夫子把二人逐出学馆,陆家下午来人说情还是不行。 尉窈送别对方,陆葆真登马时已不再难过,洒脱的留下句:“我们会再见的。” 这晚,尉窈终于可以秉烛夜读了。 腊月二十,孔夫子讲完《鹑之奔奔》一诗后,告知学童们今日起放年假,正月初四随大学馆一同开学,不过训义学舍和论语那边的所有学舍不闭院,每天有轮值的夫子,愿意学习、想请教书法的弟子都可以继续来。 旁听学童除外。 尉窈来不及收拾笔砚,拿着几张整理的问题去追孔夫子:“夫子,夫子,弟子尉窈,有些不懂的地方,恳请夫子指点。” 尉窈不知道,其实孔文中夫子阅过她的试卷,着实惜才,不然以她的寒微出身,考再好也没资格进训义学舍旁听。 第10章 相约骑练 孔文中大略一览,颇为惊奇,思量下说:“后日下午你到馆外拿功课。” 尉窈连忙称“是”,恭敬目送夫子拐过道口才返回学舍。 奚骄正朝外走,尉窈有礼的退后一步,他身板高,自然而然扫她发顶一眼,将她骤泛粉红的腮颊看得清清楚楚。 他真想告诉此女郎,若不喜欢一个儿郎,就别做脸红之态,引人误会。若是喜欢,需得跟别的鲜卑女子一样大方从容,如此扭捏,真是丢鲜卑人的脸! 尉窈没抬头,哪知对方的嫌恶。她归心似箭,洗好笔墨,回住舍收拾行囊。 赵芷早早等候在崔氏学馆外,见女儿出来,先把书箱提过去。尉窈的背立刻轻一大截,搂住阿母撒娇:“十日不见,我好想阿母。” 赵芷被女儿依赖,别提多高兴了,她拿出一包桃糕,这是天不亮时她去永宁寺排队买的。 尉窈打开后,赵芷把脸扭一边,因为全碎了,一块都看不出桃花状。 母女二人从西坊回东坊,临近过年了,街上车马如流,爆竹成堆,热闹的气氛里,谁不买些东西都跟亏欠自己似的。 终于回到家,尉窈先把芝麻糖放到灶屋,再把风车、小灯笼、忍冬藤纹的篦梳放自己屋,而后疑惑看着书案上多出的竹简。 恰好,赵芷也想起来了,隔着门说:“阿窈,你有个同门叫尉三吧?来过咱家,送来些竹简,还带了些新鲜菜和卤肉。我不知还啥礼,看他脚大,就把给你阿父缝小了的新寒鞋给他了。” 尉窈忍笑,告诉道:“他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尉茂,在家里排行第三。” 寻常的鲜卑百姓过年没那么多习俗讲究,尉窈偶尔帮阿母洗碗,帮阿父搬花,其余时间都在看《孝经》。 《孝经》如今只在部分汉学馆作选读功课,但尉窈知道洛阳的最高学府“皇宗学”是有此课程的,而且阿父说过,要想真正了解经义,必须先读懂《论语》和《孝经》。 腊月二十二,尉窈独去崔氏学馆取孔夫子给的功课,回来时绕到盈居书坊,告诉掌柜:“我是茂公子的同门尉窈,劳你跟茂公子说……” “和我说什么?”尉茂的声音先从二楼传来,然后人出现,他惬意地倚着梯栏,手里拿着卷书。 尉窈先揖礼:“我不知道茂同门在。我来是说,你要的笔记得年后给你。” “随你。昨天进了些诗帛,从岛夷而来,要不要看?” 时下鲜卑贵族常以“岛夷”称呼萧齐,齐国则以“索虏”骂魏。 尉窈猜测应该是萧齐时兴的“新体诗”,她没兴趣,推辞道:“今天不行,我家中有事。茂同门,告辞。”前世她看过不少谢朓、沈约、王融写的新体诗,绮丽之风、情感之切确实令人赞叹,但也透露了萧齐朝廷的颓败之相。 尉窈刚出来,尉茂已经回到二楼,开窗唤她:“城南牧场又要开了,一起去骑马吧?我还约了尉景、蓁同门和武同门。” 尉窈难得有肆意骑马的机会,愉快问对方:“什么时候?” “后日辰时,去永宁寺那边的南城门碰面。” 城南牧场挨着明堂,原本是上上任刺史陆睿的产业,早前会在一些特殊节日向普通的鲜卑百姓开放。但是去年,陆睿在刺史之位交接中,与赴任的穆泰合伙反叛,最后被陛下亲审后下令诛杀。 所以牧场重新开放,既是州府彰显此城已然宁和的方式,也有新刺史元志震慑恒州强宗权贵的意思。 腊月二十四,尉窈提早来到城门集合地,尉茂和伙伴尉景已经等在这,二人都牵着马。往常牧场开放,有不少像他们这样只用牧场不占马匹的。 令她意外的是,曲融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尉景很兴奋,问尉窈:“听说长孙无斫被撵出了崔氏学馆,是真的吗?” “不清楚,我和他不在同个学舍。” “明白了!是真的。” 尉茂在旁笑,向二人示意尉蓁来了。 很快,武继牵着马到,几人都默契不提曲融为何也来的话。 出发。尉窈、尉蓁两个小女娘走在一起,武继愿跟尉景耍闹,后者喜欢缠着尉茂,只有曲融跟在哪伙后头都别扭。 赶往牧场的百姓非常多,路上处处欢声笑语。曲融觉得更落寞,可他就算鼓足勇气也不敢靠近尉茂,于是趁尉窈蹲下绑靴绳的时候,他跟上来找话问:“窈同门,崔氏学馆的夫子真比咱们夫子讲学好吗?” 尉窈:“历来只有夫子评价弟子的,哪有弟子妄议夫子的?” 尉蓁眼睛瞪的溜圆,刚刚她还在想,肯定是崔氏学馆的夫子强啊,幸亏没脱口而出。 曲融烦道:“我就随口一问。”怎么还扯出大道理来了! 走远的尉茂三人驻足,尉窈看见了,拉着尉蓁快行,尉蓁手心里有痒痒肉,边跑边笑。 牧场在明堂的东南方向,隔着河可望见藉田和药圃。对鲜卑百姓来说,牧场开放比过年还值得欢庆,只见这里马和骆驼成群,比前些年的数量还多,令尉窈几人着急的是,来骑乘的人更多! 多亏尉茂对这里熟,知道有关照孩童的地方,他让尉景、武继在一处位置看马等候,他带尉窈几人迅速穿行到一处马栏,果然,这里仅给十岁以下的孩童领马。 但是只能两人领一匹。 尉茂肯定不会为了曲融占用百姓的乘骑名额,尉蓁则大大方方道:“领一匹就领一匹,我平时可以在家骑,今天让你俩多骑。” 曲融随之谦让:“我家也有马,让窈同门多骑吧。” 尉茂看向尉窈:“既然都让你多练,那你选马。” 尉窈早看好了,她选中一匹青色的。牧场的马不给加鞍和镫,跟赛场一样只有缰绳,马奴告知几人,下午申时前需归还马匹,路过补给区时要给马儿吃草、饮水。 骑练草地和选马地是分开的,四人往回走,与尉景、武继会合后,向更东的骑练地方去。 到了后,尉景立即与武继较劲,几个呼吸间,二人打马跑远。尉茂让尉蓁骑他的坐骑,他牵住青马,让尉窈踩他的膝上去。 曲融此时真是后悔死了! 第11章 刁奴被抽(感谢赠送月票的友友) 刚才选马时他真该等一等,跟别的孩童搭伙领马。现在好了,别人或结伙骑练、或结伙谈笑,只有他不被理睬,跟随着不是,不跟也不得劲。 尉蓁围着尉窈兜转两圈后,疾驰之心涌动。 尉窈喊她:“你放开跑,过会我去找你。” “去吧。”尉茂朝对方挥下手后,尉蓁笑成一朵花,脆声而应,追着景同门二人离开的方向去。 很快,尉窈觉得自己适应青马了,于是尉茂催马小跑,手一直握着缰绳控制马匹速度。 曲融只得跟着跑,太别扭了,自己简直像个马奴! 在尉茂的训导下,青马开始稳中加速。 尉窈怎能让对方继续跟跑,便说:“我可以了。” “好。”尉茂撒手。 尉窈再不拘谨,她放眼而望,牧野与蔚蓝的天际相接,远处稍有坡丘起伏,各色骏马和棕色骆驼载着五颜六色穿着的人,从她两侧方向路过、畅快的叫喝。 “驾!”她也大喝,越是冷风灌面,心越猖狂! 青马感受到她意志,彻底甩开蹄子,载着她奔向坡丘。 尉茂这时回头,曲融落在后方很远。 此刻曲融又恨又羞耻。他恨自己才明白尉茂是故意的!也恨长姊自作主张,跟阿父一样,自己想攀富贵就罢了,为什么总让他再巴结尉茂,如今好了,那些人才是同门,把他一个人舍在后边不管不问。 更让他悲愤难堪的是,他厚着脸皮加快脚步往前赶,结果尉茂上了别人的马背! 与尉茂共乘的是陆葆真,她也是携带坐骑来的,借宽阔牧场奔逐。发现尉茂后,她先将人唤上马背,再问对方站在那的原由,得知帮过她的女郎尉窈就在前面,她欣喜地催促马儿快追。 再说尉窈,已经跑了段距离,视野里始终没见到蓁同门几个,她不着急,骑练本就该随心所欲。 牧场的好处可不光是广阔,这里还圈养着各种猛兽,都是鲜卑勇士们远途狩猎时捕获的。她已经看到地方了,有许多人停在那里让马饮水。 或许蓁同门也在那?她调整方向过去。 可是刚靠近,一声虎啸掀天起!许多马都受惊,青马顷刻间前蹄跪地,尉窈顺着马头栽下,右手腕使力狠了,猛然刺疼。 近处围观虎的是一众宗室和勋臣子弟,一个笼子里关着一头成年虎,另个笼子里是两头幼虎,全是从阴山运来的。 突发虎啸是因为有人用棍子敲幼虎,引发母虎暴怒。虎为兽王,宁死不愿受屈辱,它不停的撞笼子,州府武士让诸人都散开,不要继续激怒此虎。 奚骄与伙伴周泰出来人群,看见了才从地上爬起的尉窈,她正在抹眼泪,是也看见他了么,才匆忙把身背过去? 周泰:“真巧啊,又遇见这女郎。这是摔哭了?” 奚骄不愿管尉窈,可是毕竟同窗过,便冷着脸吩咐僮仆:“去问她,是不是伤到了?” 飞鸣窥出主人的不悦,抢先众家奴领此任务。 其实尉窈没看到奚骄,她是坠马时眼里进了东西,怎么都揉不出来,被风一吹更难受,就转过身背着风轻轻眨眼。当飞鸣过来问她,她才知道奚骄在附近。 飞鸣:“又和女郎见面了,奚公子让我问女郎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 “既没受伤,就恕我多言一句,女郎如此娇弱,还是别练骑马了,躲在家中哭没人知道,在这里哭,只会让别人当成笑话。” 尉窈又不是真正年幼,怎容这竖仆挖苦完就走!“站住。我与你才见两次,你就擅自多言,我倒要问问奚公子,问他知不知道你这多嘴的病!” 飞鸣毫不惧怕,还嗤笑出声:“脾气不小。奚公子就在那边,请吧。” 管他真不怕假不怕,尉窈正要冲着奚骄去时,尉茂和陆葆真跑近,喊她名字。 飞鸣趁机溜走,此奴收敛气焰的紧张样被她留意。她明白了,刁仆是欺她无权无势,她告到他主人那,跟尉茂或陆葆真告到他主人那是不一样的。 尉茂二人下来马,异口同声询问:“怎么了?” 尉窈做出强忍委屈的模样,摇头不言。 尉茂的火一下子窜到天灵盖:“摔到哪还是谁欺负你了?”他天生凶相,此时非但显不出关心,仿佛还要把尉窈揍一顿似的。 陆葆真把尉窈揽住:“给我看看,伤到手腕了?写字的手可不能落下病,我带的有药,抹上,很快就不疼了。” 尉茂转移视线,看往兽笼那边问:“窈同门,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不管你因为手疼哭,还是因为别的哭,都跟我脱不了干系。刚才你旁边的人是谁家奴仆,是他跟你乱说话了?” 陆葆真从小跟长孙无斫打架,打到现在,把那厮朋友家里的情况顺便摸熟悉了,包括奚骄。她告诉道:“那人叫飞鸣,奚骄的家僮。” 尉窈以袖掩面,放下后只见泪痕斑斑,她开始讲述:“刚才虎吼叫把马惊了,我摔下来,眼睛里进了东西。我站在这里揉眼,没碍着任何人,奚公子的家僮就过来挖苦我,他让我别练骑马了,要哭回家哭。我,我……你俩来之前我真的是眼睛进东西难受,不是因为摔倒了哭。还有,我凭什么不能来这骑马,州府开放牧场不就是鼓励家里没马的人来练吗?” “啊——”陆葆真越听越气,大嚷:“尉茂你管不管?你不管我管!” “你们等在这!”尉茂朝着奚骄去,直言控诉:“奚郎君,我尉部难道没落了么?我部族人配不配在牧场练习骑马,还得此刁奴说了算?!” 飞鸣“扑通”跪地,此刻哪敢争辩耍滑,他连忙哭声认错:“是奴又多嘴了,郎君以前就训斥过奴,今后奴一定记住教训,绝对不敢再犯了。尉郎君宽宏大量,我以后绝不敢再冒犯尉女郎,绝不敢了,不敢了。” 奚骄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话从齿缝中一字一问:“刚才,对尉女郎怎么说的?” 飞鸣:“奴……” 奚骄一鞭子抽过去,飞鸣惨叫,吓掉半个魂,因为鞭梢差点打瞎他的眼。 “我问你了吗!”奚骄呵斥。 尉茂知道这是奚骄赔罪的台阶,想要更罚此奴是不能了。他咧开森牙冷唇,扇两下飞鸣的头顶:“多嘴奴,以后再让我瞧见你时,最好跟紧你主子。” 周泰质问:“尉茂你什么意思?!” “你觉出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第12章 秉芳佩兰 尉窈和陆葆真一直关注着尉茂过去后的动静,待他回来后,陆葆真不敢相信道:“惩罚完了?就打一鞭子?” 尉茂深长呼吸:“放心,今天的事我记下了。” “茂同门,葆真,你们助我之谊,我也记下了。” 就这样,俩女郎一骑,由尉茂骑青马离开此处。茫茫牧野使人郁气很快消散,由尉茂起头,三人用鲜卑语唱起歌谣: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尉景三人的接唱声从侧方传来:“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见得马骑……” 歌声后,他和武继、尉蓁纵马过来会合。陆葆真告别,她要去寻她的伙伴了。 中午,同门五人在一处食棚停歇,这里是离出发地最近的休息区,但曲融不在这。 武继去如厕。 尉蓁看到熟人了,过去招呼。 这时尉景提起一事:“窈同门知道吗?曲融上学前向他长姊曲窕打听过进咱们学舍的人,他长姊提到你时,曲融问的最细最多。然后他说你家无权无势,你还能进《诗经》一舍,可见一舍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于是他长姊告诉他你父亲是大学馆里的夫子,曲融不但不敬,哼,还说大学夫子又怎样?起名字不也只会从《关雎》里挑字!” 尉茂点头:“当时我和阿景要出城,去找我大伯时在花园中听到的。” 尉茂之父任员外散骑侍郎,是迁往洛阳的第一批勋臣,尉茂年少,只要离开平城,必得先请示伯父。 此时此刻,尉窈感觉前世活成个茧,只注意自己的清白外壳了,没有理茧里的乱线! 她问:“所以上学第一天,茂同门是想借段夫子之口,让曲融明白‘窈’与‘窕’的区别?” “是。” 尉景“哎”一声:“可惜啊,让你搅和了!” 她起身,向他们各揖一礼:“谢二位同门为我父抱不平。”前世错,今世改,她再也不会以貌取人,处处往坏里揣测尉茂了。 因着腕伤,尉窈吃过午食就往城中返,尉茂送她,其余同门留在牧场继续玩。 熙熙攘攘的城门口,曲融一直盘桓在此。他看到尉窈二人了,茂公子在揪她的发辫,她不像在学舍里似的表现出气恼,而是亦嗔亦笑。 曲融深深鄙夷:“我以为你真清高,原来背地里谄媚,也想巴结权势。” 随爆竹声声脆响,太和二十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发生的大事不少,陛下立元恪为皇太子,赐死废太子元恂,立冯昭仪为皇后,并在九月时,亲率冀、定、瀛、相、济五州之兵南征,围新野,于沔水战场击败萧齐大军。 “太和二十二年。”尉窈在装订好的素纸本里写下新的年份,再写“柏舟之序言共姜自誓……” 她手腕的伤好了,开始给尉茂誊写笔记,休息的间歇便去看阿父阿母在忙什么。 初三,尉骃外出访友。 尉窈眼睛疲乏时,撂下笔,帮着阿母整理杂物屋。屋窄,她见阿母总在花盆边上过,很是碍脚,便道:“我把它们搬出去晒晒太阳。” “你搬轻的。”赵芷一手环俩花盆,另只手提起最重的那个。 尉窈偷笑,若阿父在家,肯定又是提心吊胆跟在阿母后头提醒“小心啊”。外面光线明亮,她见一盆兰草的枝叶发黄,于是蹲在它跟前端视。 赵芷:“你说这些兰草,长在野地里没人管不都好好的?细心照顾它们了,反而养不好。” “这盆兰我记得是……嘻,是我浇多了水。” 这一盆不是城外常见的泽兰,而是从“秉芳”花肆买的佩兰,当时尉窈从阿父手里接过后,不小心把盆底磕了个豁。 不过她记起来的,是关于秉芳花肆的另件事。前世州府正是在今年正月起,陆续查封过几处售花地,当中便有秉芳。那种缉捕形式,她到了洛阳后渐知道通常跟谍人案有关。 尉窈把这盆佩兰搬到自己屋,愣神似的看着它,阳光透过窗棂,均匀的将周围光影切割成菱形小块,犹如明暗交织的牢网。 尉窈在犹豫,如果她将来进宫任女官,就得像这盆兰一样,面临无数网似的诡谲奸狡,避免不了跟各类谍人打交道。那何不在秉芳花肆事件里,倚仗自己年龄小之优势,去设身处地观察线索,试试自己的胆量和细心? 这是绝好的锻炼机会! 就这样做,她下了决定。 尉窈将自己想像成抓捕谍人的府吏,那么第一步就是寻找谍人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她先把兰草连土一起取出陶盆,盆内壁有“秉芳”二字,是烧陶时就刻有的,与她之前在花肆所见别的空盆刻字一样,没有异常。 她再小心去除碎土,观察兰草的根系,没有人为剪过的痕迹。奸商!根烂是因为里头的土全是粘土,与适宜佩兰的土质刚好相反,难怪正常浇水却养不活。 短暂的查探结束。尉窈意犹未尽的把兰草重新装盆搁到书案一角,扫干净地面,然后将《鄘风》几首诗的笔记,以及读《孝经》的心得装进书箱,出来屋告知阿母:“我去盈居书坊给尉茂送笔记。” “去吧,去玩吧。” 尉窈出门后,越想越觉得阿母好,不会问些“笔记不能明天去学舍给”之类的话,然后她掉头回院,抱住阿母撒娇:“我中午就回来。” 春天真的来了,赵芷心里暖烘烘的:“好,阿母烹好饭等你。” 东四坊许多店肆都没开,市廛中人们往来,多是去各寺院上香祈福的。尉窈一会儿看骆驼,一会儿看驾车乘马的鲜衣武士,耳闻驼铃与车轱辘声交杂,远处又有佛事之钟声响彻,让她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放轻松。 去盈居书坊是路过秉芳花肆的,快到了,这一刻她完全平静,在路人看来,她就是个穿着、举动都不显眼的女童,可是花肆对面的“东月”墨馆里,奚骄随意向街面一瞥,便从人群里先看到了尉窈。 花肆基本都是年后立即营业,秉芳也不例外,各类花朵摆在店外两侧,可栽培的有兰草、寒菊、月季,观赏的有遒劲梅枝、金灿冬橘。尉窈和另个男童在梅枝旁流连,又一前一后到橘树盆旁。 第13章 喜欢么?喜欢 店里一厮役盯着二童喊:“看行,不许摸啊。” 那男童听到后说句“就摸”,使劲弹落一颗橘,顺带揪走一颗,拔腿逃跑。 “小崽子,站住!”伙计拿着根花枝去追。 尉窈趁着旁人都瞧热闹进到店内,里面全部是兰草,另有五颜六色的兰花香囊,还有许多整齐叠放的锦帕,全绣着兰草,可见时人尤其爱兰。 店内也不见掌柜,她窥眼楼梯,然后听到身后有“呼哧”的喘气声,她即刻回身,从追人刚刚归来的厮役身旁出去。 回到店外,她站在兰草区疑惑:“这些不是野兰吗,也能拿来卖?” 那厮役觉得她和破坏橘树的男童是一伙人,紧跟而来,斥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城外野地里长的是泽兰,这盆是佩兰!” “那佩……啊?”尉窈话没说完,就被人拽动她背后的书箱,一直倒退到道上对方才撒手,她狼狈拧身,惊诧拽她的人竟是奚骄。 “奚郎君?” 奚骄不愿和她说话,朝东月墨馆指一下,示意随他过去,然后撂句“等在这”,他便自顾自挑选墨。 对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的,尉窈心念骤转,从往昔记忆里迅速挑出来一条最关键的……奚骄的叔父和元刺史交好! 莫非秉芳花肆是今天被查封? 就在此刻,纷杂马蹄与府兵的跑动声、喝声从街两边汇集! 尉窈望向对面,见所有看花、买花的人悉数被围,店中厮役全堵了嘴绑进牛车,紧接着,府兵搬花草和杂货,将店肆里外清空。 封条贴上后,有个讲汉话很生硬的鲜卑府兵向周围百姓宣告:“秉芳花肆窝藏匪盗重犯,今被州府查封,任何人不得毁坏封条,擅自进此楼!” 那些买花客不愿意了,纷纷喊冤:“关我们什么事?” “我是从这路过的,放我走!” 带队武官嚷一声“肃静”,数十府兵立即横枪,把七嘴八舌之音骇住。 还是刚才那名府兵讲述:“此案重大,牵扯广!不仅你等有嫌疑,之前常来秉芳买花的人也一样!要想洗清嫌疑,就举报跟凶犯有关的线索。”他再望向看热闹的百姓,“任何人都可举报线索,州府会根据线索的重要论功行赏。” 有人问:“怎样的事算线索?” 武官:“秉芳的掌柜常和谁单独交谈?谁上过花肆二楼,谁常来买同种兰草,有没有在门口等显眼位置悬挂、摆放不常见的花草,哪天无故关门,厮役和什么人争吵过,都算线索。” 尉窈用心听着,随每一句在脑中绘出秉芳掌柜与谍人接头的各种情景。听到最后,她眉头蹙起,不久前她和厮役的简单交谈,在悬赏的诱惑下,说不定也会被当成线索报上去,过后一旦府兵查她,很可能讲不清了。 有办法!她当即决定趁那名厮役没被押走,先过去落井下石讥诮对方。 但奚骄正是因为提前知道州府的行动,才带她过来,不让她在抓捕时刻身处秉芳花肆。他出声阻止:“先别出去。” “刚才我在花肆……” “现在不在就牵连不到你。” 承诺庇护的话里,同时解释清楚他带她来墨馆的原因。 审时度势,尉窈放弃自己的办法,她能看出听出奚骄很冷漠,便知趣默然。其实这样最好,她这辈子也不想跟对方有牵绊。 很快,对面的人全被押解走,她道别:“今日之事,谢奚郎君相助,我走了。” 奚骄磨墨试墨,不看她。 可惜的是,她暂时走不成。十几骑府兵到了墨馆外,当中有个孩童,正是先前弹落橘子跑掉的那个。 如此前呼后拥之势,尉窈再结合此童偷走橘果的举止,猜到了一个名字:元瑀。 前世她没见过元瑀,只知道他是元刺史的从侄,幼年时期有偷东西的怪癖,在她被马车撞死的前一年,听宗隐提及元瑀进入了御史台,担任的是治书侍御史之职。 来者不善。 她退到奚骄身旁。 元瑀笑吟吟进来墨馆,奚骄也笑着相迎,一个称兄,一个称弟,而后元瑀指下尉窈,不废话道:“我有几句话问她。” 奚骄:“她是尉部的族民,跟我共读过几天书。瑀弟问的若是对面之事,我给她担保。” 元瑀露出意外之色,点下头:“那就算私下问吧,只问一句,女郎喜欢兰花么?” 尉窈知道说喜欢或不喜欢都有麻烦,逃避更不行!于是她羞涩瞥一眼奚骄腰前系的兰花香囊,回忆和他两情相悦时的情景,一个呼吸间,她面红耳赤,并且回答的声里微微发颤:“喜欢。” 冷清清的墨馆里无端灼热。 元瑀愣了霎那方说:“没事了,改日约奚兄骑射。”他快步出来,排除对尉女郎的怀疑。 尉窈随后离开,仍旧去盈居书坊,尉茂不在,她按寻常人的心理,绕另条路匆匆回家。那盆佩兰还摆在书案一角,她凝神看着,从元瑀的那句“喜欢兰花么”开始抽丝剥茧。 首先,秉芳花肆出事应与兰花有关,与兰花香囊或兰花手帕等别物无关。 其次,州府突然重兵围捕,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提供了准确情报,比如……秉芳花肆会在今天某时出现特殊的“买花客”。此“买花客”要么是州府广而宣之的匪盗,要么是她判断的谍人。 还有,元瑀扮成普通孩童混在花肆中,排除他年纪小、不显眼、元刺史想历练侄儿等等因素,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莫非……”尉窈呢喃出一个可能:“州府得到的情报里,有年纪和我差不多的谍人?” 最后的疑点,掌柜今日不在!难道已经被抓?或者提前得知风声逃了?要么……某个厮役才是传递情报的人,被掌柜出卖了? 再揣测下去无益,总之,今天的经历让她体会不少,也欣慰自己敢于随机应变,没有慌张胆怯。 她静下心读《孝经》。 接近傍晚时,尉骃访友回来。 尉窈等阿父像往常一样去杂物屋看兰草,才把秉芳花肆的事随口提及。 尉骃思索着“嗯”一声。 尉窈问:“阿父在想什么?” 第14章 漏网之鱼 “我在想,平城到底不是京畿了,随陛下迁走的部族心思乱了,留下的也乱,那些驻守阴山北镇之军的心会更乱,元刺史有雷霆手段,但愿他能把平城恢复到以前的安宁。你还小,以后会逐渐懂的。”尉骃一笑,关切地问:“今天看见这种场面,害怕么?” 她摇头:“不怕。” “开学后,你的同门可能会议论此事,你多听,少说。” “嗯。阿父放心,我明白。”尉窈仰慕的望着父亲,重生后她越发觉得阿父见地深远,能透过州府对秉芳事件的慎重,分析到南北各部落势力的分裂。 初四。 大小学馆的学童们都穿上新衣,背着新书箱入学,尉窈也一样。她不再披发辫,改为双鬟髻,更显清灵秀气,引得好几个别舍弟子跟过来打听她。 曲融一进门便抱怨:“窈同门倒是享受安静,没看到别院弟子堵在院外么?害我差点以为走错地方了。” 不待尉窈反应,才迈进学舍的陌生学童发出一声鹅叫,转身朝外跑。 此童是真走错了。哄堂大笑中,曲融愈加烦躁,原因是他长姊怀孕了,阿父就变本加厉叮嘱他赶紧结交茂公子。哼,赶紧结交?年前在牧场还看不明白么,尉茂根本没把他当同门! 接近卯时半时,尉茂和尉景来了。前者头戴平巾帻,小冠的雅致中和了他相貌自带的阴狠。走过尉窈的时候,尉茂故意大袖挥动,在她的发鬟上轻拂,他又借着挪书案,探到她身侧说句:“祝窈同门新年安康,往来无灾。” 尉窈这侧的鬓颊碎发都让他吹飘了,她怒着眼神回句新年祝语,把欠的笔记给他。尉茂得意而笑,将书案往回撤了撤,坐好。 段夫子至。短短年假,他脸上的斑更多,皱纹更深,讲话也比从前费力:“为巩固之前所学,先考试再讲诗。” 一学童惊叫:“年前没跟我们说要考试。” 段夫子声色俱厉:“考试还需先征询你等同意么?不想考、不敢考的就出去!”训完,他用手帕捂嘴,嗓子破了般劲咳一声。 尉窈心头悲伤,知道段夫子开始咳血了,这位老者自知命不久,才不再忌讳众显贵子弟,想在最后的光阴里竭尽心力,为好严师之职。 考试题为:从所学的国风四部分里各默写两首诗,包含诗序。 尉景举手:“夫子,我纸没带够怎么办?” “回家拿?”段夫子反问。 幸灾乐祸的几声笑随之而起,段夫子敲戒尺警告:“速速书写,再出动静的都出去站着!” 如此简单的试题,只有尉窈、尉茂能写全。尉蓁和另个叫尉菩提的学童也还好,除了画圈替字,其余内容都对。 剩下的学童就一片潦草了。 段夫子早有预料,没生气,课中休息前他宣布两件事,又激起多数学童的哀嚎。 头件事是没考好的学童下午加课,把今天考的诵会、全默写出才能回家,每首诗的替字画圈不能超过半数。 第二件事是十一日的休沐改为正月的联考日,成绩则在正月十四通告。 武继拍打额头:“完了完了,元宵节没法过了。” 尉菩提:“我替你出个主意,那天你去找景同门,赖在他家过节。” 武继大赞:“不错啊!好主意。” 尉景愤然:“还能顺便瞧我挨揍是吧?” 尉窈被他们的话逗乐,忽然发现尉蓁趴在书案上唉声叹气,难道生病了?她想过去询问,被尉茂从后头蹬动坐垫。 她往后挪挪,尉茂倾着身告知:“蓁同门的姑母和穆家一郎君好,可是到议亲时候了,穆家却向卢家提的亲。” 卢家指的当然是四清望之一的范阳卢氏。 尉窈点下头。 尉茂进一步解释:“洛阳那边各部贵姓,全开始和汉家大族结姻戚,甚至把已娶的正妻降为妾媵。穆部是勋臣之首,当然最顺应朝廷风向。” 尉窈再点头,立即见对方嫌她态度敷衍要变脸,她赶紧说:“明白了,蓁同门是心中忧愁,无法劝解。”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叫忧愁?” “你年纪大。” 夫子回来了,二人停止斗嘴,其余同门也各回各位。 今日学的诗为《定之方中》,此诗《笺》的内容非常多,学童们跟着夫子诵到口燥唇干,结果是诵完后面的忘记前面的。段夫子首次延长课时到午正,然后他让馆奴送来麦饼菜汤,学童们食不下咽,明白夫子是早有准备,下午的课补定了。 次日曲融来学舍最早。 尉窈和尉蓁在院门口遇见,一起进来,后者见尉窈放下书箱后便给夫子擦书案,不禁问:“窈同门每天都这么做么?” “是。” “那以后我早来的时候,我做。” “好。” 曲融面无表情,不参与她们的交谈。从牧场的事以后,尉窈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觉得虚伪、蓄意,哼,每天都给夫子擦抹书案?说白了,她不就是等着像今天这样被同门发现,好称赞她么。 尉菩提来了,紧接着是武继。 尉菩提憋着笑问:“武同门,你书箱呢?” 武继皱眉皱鼻,然后反应过来:“啊!忘拿了!” “哈哈——” “怎么办怎么办?谁有多的笔墨纸借我,简牍也行。”他苦着脸朝尉窈、尉蓁、尉菩提拜谢。 曲融已经打开笔盒要借给对方了,见唯独无视他,一时间不知道生对方气,还是气自己。 武继幸亏平时不把砚台背回家,他凑齐了书写用具,精神抖擞道:“听说没?东二坊的‘济济花肆’昨天中午被州府查封,抓走好多人,还有跟府兵打起来的呢。唉,昨天若跟平时一样放学,我正好能看到。”他最爱瞧热闹,可惜地摇摇头。 尉菩提:“巧了,东四坊也有花肆被封,听说跟盗匪有关,在场买花的人全被带走了。” 曲融真是谢天谢地,可算逮到了尉窈的把柄。他稳着语气,故作调侃道:“那窈同门岂不成了漏网之鱼?” “什么意思?”除尉窈外的三人异口同声。 “东四坊被封的花肆叫秉芳,初三上午我路过那里,看见窈同门在秉芳看花,没多会儿府兵就把那包围了。” 第15章 消灾会 尉窈反应极快,问他:“既是同门,你不该往回走看清楚我被没被抓么?” 是啊!尉蓁三人瞧向曲融。 曲融急中生智辩解:“我当然回去看了,但那时候府兵已撤,我当时又不知道所有看花的人都被抓走了,所以我肯定以为你回家了啊。” 尉窈反驳:“这话说不通。你既以为我回家了,没被牵连,为何现在捏造我是漏网之鱼?” “什么捏造?就是一句玩笑话!真计较,你也可以说我是漏网之鱼啊。” 尉窈不再回他,因为和狡辩之人辩理是没有胜局的,只会降低自己的品质。 今天不到卯时半段夫子就讲课了,这让众学童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或许往后都会提前讲课,延后放学。 讲的知识较昨天更难懂,《定之方中》第一节的章句里涉及到“周正”历法,以及营造宫室时对星象的观测、节气的选择等等。 第二节章句则详述卫文公观测占卜的过程,观测的方式是由“升”至“望”,而后“观山”,而后“降观”。关于占卜描写虽只有八个字,但《笺》所述的占卜九能,令学童们听完解析更加云山雾罩。 第三节则句句为妙句!灵雨、星言夙驾、秉心塞渊,夫子的讲解逐渐铿锵有力,尤其结尾看似突兀的“騋牝三千”,实则概述全诗之功。 次堂课讲到了未时才散,诸弟子饿得肚子咕咕叫,有怨不敢言,段夫子再给一击,让他们选择,以后要么上午的课时延长,要么下午加课。 学童们难得一致全选前者。 走出学舍后,尉茂追上尉窈。“听武继说你和曲融吵架了?” “是曲融先惹我的,他乱说话,被我质问住后又说我存心和他计较。” “我帮你出气?” “不用,我根本没生气。”她为表明自己真不在意这件事,笑着拒绝。 尉窈看着才走出院门的曲融,话藏深意道:“同门将来未必同路,若每次都和他争到头破血流,我就会被他带偏了路,结果要么变成和他一样的人,要么失去我原本的追求……哎呀!” 她话刚说完被尉茂伸腿一绊,差点把她绊倒就算了,他还一脸埋怨:“听段夫子讲课还不够?放学还得听你讲。” “我非得让你听了?”她气咻咻想绕过他,可是左腾右挪均被这厮挡得死死的,跟后脑勺多出双眼睛一样。“尉茂!” “嗯?”他摇荡着鞭子回身,不知为何,每次见她嗔怒,他的心便像被什么拨动轻挠,挠出一种她唯独待我不同的奇特满足感。 “你再挡我路,我不给你抄笔记了。” 尉茂更开心,可惜天生一副戾脸,笑起来跟憋着阴狠即将做坏事一样。他总算正常走路了,问:“初三那天你去书坊找过我?” “是。去看书,顺带把笔记给你。” “去书坊是要路过秉芳。” 尉窈肩垮地叹声气,这种自认倒霉的反应,是她提前在家中练习好的。 二人间浮动着奇怪的默契,都没再说话,直到出了学馆,尉茂招呼家僮上前,他上了马背后才问:“皇舅寺那边从明天起有消灾会,我多约些同门,你去不去?” “去。” 任何城市的锦簇繁华外,都有覆盖不及的窘困,平城自然不例外。 从明元帝时期起,这座大城因人口剧增以及连年霜灾,缺粮问题开始突显。京都改为洛阳后,虽然平城人口减少了,可是六镇运过来的粮食也减少了,好在官府、各大族、寺院仍保持旧习,在一些节日里向穷困百姓施粮、施布。 消灾会则是寺院最常举办的一种施舍法会。 初六下午,以尉茂为首的小伙伴们意气高昂从学馆步行出发,赶往皇舅寺北的桑衢街。还有一个路口时,街面已经闹闹穰穰,驾车来的百姓无法前行了,只能顺沿在道两边停靠。 进了桑衢街后,人群更加熙攘,尤其有僧人的地方,观者如堵,幸而府兵维持住了秩序,将捐功德、测吉凶和领救济的区分开。 这种拥挤情况下,尉窈等人决定分开玩耍。她最纤弱,和尉茂一组,尉蓁跟着稳重的尉菩提,尉简跟尉戒之一组,剩下两个皮猴子武继和尉景,不等尉茂分配完就溜没影了。 伙伴们分散以后,尉窈和尉茂先去发放灯笼的地方。州府每年在元宵节前,为推广汉字及鼓励幼童读书,便结合救施采取了发灯笼的办法,让学童在灯笼上写下诗句、祝福语或灯谜,然后再发给百姓。 如果写得好,还会被当成展示品悬挂。 灯笼摊铺展的很大,样式统一,花案琳琅各色。 尉窈领到的图案是椒树倚粮仓。“椒”的香气可以驱邪避秽,还有子孙繁盛之寓意。粮仓则代表饱食丰收。 尉茂领到的图案是豹兽衔枣枝。“豹”象征着富贵,“枣”是年节重要的祭祀之物。豹、枣合一,谐音“早春报喜”,更添吉祥。 二人拿着灯笼到写字区,这里已有十来个年少学子,尉窈、尉茂都带有行囊笔,不需要排队等候州府提供的笔墨。 尉窈轻扶灯笼,写下:丰年高廪,有椒其馨。 这两句均出自《诗经》的《周颂》篇,意思是丰收之年粮食满仓,且有芬芳的椒酒祭祀祖先。 负责收灯笼的全是州学府的大学学子,见她写的吉祥语与图案相互呼应,不禁夸赞,然后把这个灯笼悬挂到醒目位置,好叫别的孩童学习不常见的祝福语。 尉茂也写好了,写的是“乐哉未央”,被放到成堆的“乐哉未央”里,比这堆更多的另外一大堆,写的全是“往来无灾”。 二人把写吉祥语当成玩耍,被不被夸都很愉悦。尉窈指着东北方向问:“去那边?” 桑衢街中段向北的街叫礼学街,直通太学,若有太学弟子参与消灾会,肯定汇集在那里。 尉茂:“听你的。” 施舍谷物的私人牛车连绵不断,从城外方向朝城里涌,难怪拥堵。这些富户均是从远地方来平城的,施完善举后还要去各寺院听僧尼讲说。 尉窈二人走着走着,后方吵起来了,她回头瞧,好像是给灯笼写字的地方发生了事。 尉茂习以为常:“哪年消灾会都有人闹……小心!” 有伙乞人盯上一辆粮车,他们蛮横挤开排队的人疯抢粮食,尉窈走在路里侧,差点被撞到。 第16章 市井无赖 尉茂拽着她躲开哄抢范围,改牵她手腕到路另侧走,然后他告诫:“这种情况,吃些亏也别和结伙的乞人斗气辩理。” “是,记住了。”此道理她当然明白,不过还是笑着应。 可尉茂这厮跟正常人心思是拧着的,很不满意道:“所以你就是窝里横,只敢跟我斗嘴!” “是你才说的不能跟那些人斗气,你不是窝里横?” “行,我这就过去找他们……你不拦我?” “拦!茂同门你别去。” 二人边闹边走,经过的一家店肆走出两个黑衣少年,是奚骄与好友周泰。 不过双方都没看到彼此。 暂说奚骄两个,他俩与长孙无斫约好了在店肆会面,左等右等不见伙伴来,担心无斫又惹事,便出来寻找。 果然,在邻近灯笼摊的夹道里,长孙无斫和陆葆真正在殴斗,两个人全够倔,半拧身体互薅住头发都不撒手,同时脚下不闲着,你踹我、我蹬你,一踹一蹬皆发狠。 好在各自带家奴出来的,已将此处道口挡住,才不令颜面丢尽。 为首的仆役战战兢兢向奚骄二人禀述事情经过:“郎君和陆女郎给灯笼写字时遇见,又是争嘴几句就打起来。郎君不让奴等靠近,府兵过来管过,没管住,人越围越多,然后一位姓元的小公子来了,把郎君、陆女郎劝到这里打。” 周泰没耐心听完,他瞅准时机捏住陆葆真手肘的麻筋,陆葆真失力被拽倒,知道今日吃亏吃定了,她索性往上狠抓,巧了,两根手指一下子戳进长孙无斫的鼻孔。 “呜——”两股酸疼从长孙无斫鼻孔顶到了天灵盖。 周泰脚太快,撂腿又踢陆葆真。 “嗷!” 是踢开了,可最疼最惨的还是长孙无斫!他鼻血如注。 陆葆真满手血,这才晓得害怕,撞开周泰跑回街上,迎着面,她又看见元刺史的侄儿,好在对方没看到她。 此刻元瑀没空分神,正悄悄尾随三个市井无赖。起因是他凑巧听到对方在说“尉族学馆”,还说什么“扇巴掌、划烂脸”等恶言。 三个无赖不时东张西望,元瑀怕被察觉,便不让府兵跟随,只和家奴交错着位置接近这伙人,终于听明白对方意图。 这几人胆大包天,竟想趁着今天街上乱哄,要伤害尉族小学馆一名女学童!还有,无赖们不知女童姓名、模样,只知女童巴结上了勋臣家的公子尉茂,在不久前和尉茂一起来到消灾会。 巧的是,一无赖曾见过尉茂,所以这伙人的打算是先找到尉公子,再勾结乞人捣乱,将尉公子与女童分开,然后见机作恶。 元瑀重新从灯笼摊过去。 奚骄几人从夹道中出来。 长孙无斫讪笑着,虚惊一场,鼻子还在,就是略微耽误喘气。他磋着牙发誓:“陆烂葆、陆臭葆!别让我再遇见,不然我拧断她手指头!” 还吹呢!周泰快嫌弃死了。 好友没事就行,奚骄拍下无斫肩头:“我们是来学做事的,一定得协助好府兵。快走吧,别让元瑀比下去。” “好!我将功补过,刚才元瑀朝西走的,咱们往东走,跟他岔开。” 周泰:“那就去礼学街?汉家学子多半聚集在那里,乞人、无赖最愿偷他们。” 这时候尉茂、尉窈已在礼学街。 众多太学弟子在道边有序摆摊,售卖之物有抄写的诗文,自制的毛笔,拾拣的奇石,还有香囊、面具以及旧时笔记。不管卖什么,他们只收粟米,然后将粟米交给皇舅寺的维那,用于此次消灾会救济。 读书人做买卖很有意思,放眼望去各个跟姜太公似的,只在交易的时候才跟买客交谈。 尉窈二人来到面具摊前,尉窈试戴一个鹰头图纹的,尉茂选的蟒蛇图纹,他们透过面具眼部的孔互望,都笑对方看起来好傻。 再去旁边的书文摊,铺展的书文不少,看管此处的太学弟子也不少。尉窈轻拿轻放翻看,《诗经》最多,另有习字基础《急就章》、《凡将篇》,农书有《汜胜之》的小豆篇,《四民月令》的酿造篇,再就是《论语》和《庄子》章段了。 书写的载体有方、牍、简策、纸帛,价格悬殊很大,相同点是内容全简短。尉窈一直在这个摊边停留,尉茂虽没兴趣,却不催促,还在她身后站着,不令旁人踩到她耷在地的裙边。 尉窈没览阅完,礼学街这一段也有乱子发生了,先是乞人打架,再有偷东西吵起来的,还有瘸子被撞坐在地哭嚎的,耐人寻味的是,次次出事之地都离尉窈二人很近。 没错,这三场动静全是那三个无赖找来同伙蓄意谋之,妄图制造混乱,把尉公子身旁的小女娘拐走。 可是尉茂心冷,从不管陌生人闲事,尉窈细胳膊细腿,更有自知之明,所以她不仅不靠前看热闹,还把尉茂拉开更远。 跟踪过来的元瑀记起之前在东月墨馆见过尉女郎,念一句“真巧”,便吩咐家奴去唤府兵来。他原本是想捉贼捉赃,见尉女郎非常警觉不上当,就知没必要耗下去了。 “让道!” “让道、让道!” 府兵是来了,来得未免太快。 然后戴面具掩藏身份的奚骄三人站出,向府兵精准指出作乱的无赖乞人。 到手的功劳被抢,这可把元瑀气够呛。 乱腾腾中,尉窈、尉茂还是不瞧热闹,返回了桑衢街,直到正月下旬,尉窈才知礼学街的几场闹事是冲着她来的。 后话暂且不提,临近又一次联考,学童们投入紧张学习的同时,开始在课间展开讨论,猜测今次会考什么? 尉戒之:“我觉得很可能考咱们年前所学。” 尉景糊涂道:“年前?年前不是放假了么?” 众人喷笑。 尉茂:“骑马颠傻了!好好想想,上次联考到放年假前不是学了五首诗么?” 尉蓁:“我觉得《周南》、《召南》、《邶风》这三部分未必就不考了。” 尉窈赞成:“所以得全面复习,也不要忽略年后这几天学的。” 众学童深以为然时,尉景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回答刚才好友的提醒:“哦对,有《柏舟》、《君子偕老》,是学了五首。”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除了越发孤僻的曲融,其余人全被景同门逗到捧腹、捶案,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最后尉菩提出了个主意:“咱们吸取经验,每位同门把自己当成考官,每人拟个考题出来,怎么刁钻怎么拟,说不定谁就蒙准了考题呢。” 第17章 第二次联考 这主意好!众同门不禁赞妙。 只要有考试就有提前蒙题的,这很正常,然而出题夫子的想法,小学童们怎可能料到。 正月十一,平城各小学馆迎来第二次联考。 尉窈这个学舍还是大学那边的薛夫子来任主监考,所有规矩均与上次联考一样,卯时半一到,薛夫子宣布首道题:“此题考你等的识字积累。写出所学之诗里的六十个字,诗序和诗笺里的字也可,字体要工整,不能出现重复字。” 第一题如此简单?! 学童们怎不激动,待薛夫子话音落,一个个立即蘸墨落笔。 曲融庆幸自己会的字早超过百个,他先从最简单的“一、二、三”等数字开始写,然后是“上、下、左、右”。 尉景、武继等性格粗咧的,则想起哪个写哪个,起初全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学识满腹,写过一半后,速度开始放慢。 尉茂、尉蓁、尉菩提等基础颇扎实的,则依着《诗经》的开篇写:“关、睢、后、妃、之、德、也、风……” 写着写着,尉茂突然停下,思虑到什么,转了念头后再落笔,就是诗章句里不常出现的冷僻字了。 只有尉窈从第一个字起便是冷僻字:“谲、徵、踰、葅、蚣、蝑、罟……”而且这些字全从《序》和《笺》里挑选,避开诗里包含的字。 时间在一笔一划中游走。 辰时,薛夫子令馆奴收卷,段夫子见弟子们意气扬扬,知道都写出来了,他拈须而笑,舒口气。 辰时二刻。 薛夫子宣布第二题:“此题仍考你等的识字积累。比刚才简单,只需写满五十个字,同样可写《序》与《笺》里的字,需注意,不仅这五十个字不能重复,也不能跟你们刚才写的第一题里的字重复。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动笔!” “啪”声脆响,是武继,他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刚才写的哪六十个字?他根本记不清楚。 一半以上的同门皆如此,所以听完考题后集体发愣,自以为心眼多的更加发愁,第三题会不会再让写五十个字?天啊,虽然每个题单看难度差不多,但合在一起是成倍的艰难! 出题的人是谁?太损了! 这次收卷,神情还镇定的学童只有尉窈和尉茂。 当薛夫子宣布第三题,众学童瞠目无语,不得不承认前两题确实简单。 第三题:在夫子讲授范围内,默写完整的诗,能写几首写几首。 要求是,每首诗不能和上首诗里有相同字,包括“之、而、有、于”等常用字,并且不能有前两道题里写下的那一百一十个字。 “完了——” 这一刻,段夫子与弟子们的心声,头一回产生共鸣。 唯独尉窈心无旁骛,写下第一首诗《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她默写的第二首诗是《兔罝》。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第三首诗是《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第四首诗是《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吁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吁嗟乎驺虞。” 第五首诗是初八才学的新诗《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尉窈撂笔,不是时间不够她写了,而是能写的只有五首。她逐句比对检查,确定五首诗彼此无重复字,并确定这五首诗里的所有字全避开了前两题所答。 “收试题。”薛夫子预感这次鲜卑学童要出头了,吩咐馆奴后,亲自收取了尉窈的题卷。 因今天占用的休沐日,就不讲课了,考完试后直接放学。 尉茂和一众伙伴恢复好心情,书箱都不带便闹闹腾腾离开,他们约好了去有梅林园骑马。昨天没去消灾会的,也约在一起兴致勃勃出发。 转眼间学舍里清静无比,就剩下尉窈、尉蓁和曲融了。 尉窈收拾好书箱,和尉蓁道声别,正出屋门时,尉景风风火火返回,差点和她撞一起。 “窈同门,你阿父在馆外等你呢。”他告知完,着着慌慌跑离。 其实前天晚上尉骃便跟尉窈说了他给《论语》一舍监考,考完不回大学馆了,和她一起归家。 父女俩见面,尉骃高兴道:“刚才和薛夫子聊了几句,他说你考得好,薛夫子可不轻易夸人哪。” “嘻,最后一题我写出五首诗呢。” 尉骃这回是真惊讶了,他昨晚被留宿大学馆,提前知道了各课程要考什么,并且和几位主监考模拟了诸题答案,最好的情况下,《诗经》考核的第三题就是五首诗。 他问:“是《螽斯》、《兔罝》、《甘棠》、《驺虞》、《相鼠》这五首?” 尉窈重重点头:“是。交卷时我想,就算先考第三题,最好的解答也是这五首诗,阿父,我说的对么?” “对!哈哈,走,咱们去买炙鹿肉,回家跟你阿母说说这次考试,让她一同高兴!” 这时尉蓁和曲融也出来学馆了。 尉蓁羡慕地看着前方说:“尉夫子广有学问,又温和,窈同门有学不懂的回家后就能询问她阿父,学业怎可能不好。”不像自己,回家面对的是姑母的哭泣,是祖父母的争吵、父母也吵,没有一处可以安静学习的地方。 曲融心不在焉“嗯”一声,他每回见到尉夫子来接尉窈,就控制不住地比较自己的阿父。其实昨天他也去消灾会了,却得等同门们都走远后再独去。被孤立的滋味很难过,在桑衢街找到阿父后,他阿父又当着过往路人对他一顿数落! 数落他白白糟蹋纸墨钱,书没读好、人读傻了,嫌他每天放学就知道傻乎乎回家,不随茂公子去玩耍。 最可气的是,阿父又和东四坊那些混账无赖搅和到一起! 第18章 头角峥嵘的尉茂(感谢赠送月票的友友) 他记得长姊早在自家脱离了隶户后,告诫过阿父别再和游手好闲之辈来往,但阿父听不进耳,还什么都跟那伙无赖说道。 几家忧愁,几家欢乐。 羔羊食肆的肉食价格在东四坊最实惠,允许交易的物资除了大魏惯用的粮和布,还收药草、书文用具、兽皮、编织用具等等。 尉骃父女俩来到这里时,相视一笑,因为尉窈的阿母赵芷正在店内挑选。 赵芷:“再多搁些炙羊腿肉,我夫君爱吃。今天卤兔腿卖这么快啊?全给我吧,我女儿喜欢。” 尉骃认识这里的掌柜和厮役,不让他们做声,轻脚走到妻子旁边说:“再切些炙鹿肉,我妻喜欢吃。” “啊,夫君,阿窈?你们回来这么快?” 尉窈捂嘴乐,她真喜欢看阿母惊喜的样子啊,当然,也喜欢看阿父偶尔的淘气。 一家三口再次和乐融融来坊市时,是元宵佳节这天。 平城外郭的九条大道,全部灯彩辉煌!车水马龙从中流动,更令五彩纷呈的宽街喧闹如昼。而十六坊区的居民宅地,也家家悬挂灯笼,犹如成千上万颗彩星点缀着大地。 尉窈和阿母都穿着鲜艳的新褶衣,尉窈的交窬裙是白绿相间,阿母的则是白与浅粟相间。才出门时,母女俩美似一幅静女图,当一家人涌进街面后,则与无数逛灯节的百姓共同绘出一卷长幅的宏丽盛貌。 东四坊的南北向主街叫织衢街,中段几乎走不动了,幸好赵芷力猛,护着夫君和女儿硬是挤到被围观的那盏蟠螭灯下。 受烛热驱转的灯笼早在秦时就有,如今更是被制作的五花八门,这盏一人多高的巨大彩灯内有数只蟠螭神兽一圈圈旋转,它们的影子透过薄如蝉翼、画有祥云的灯笼罩,可看清身覆的鳞甲也翩然而动。而且灯下方悬挂着各色精巧的海贝,在转动的时候会相互敲击,发出悦耳之脆。 尉窈正和家人观赏这盏灯,就听拥有此灯的楼阁上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窈同门——” “尉窈——” 她抬头望,是尉茂和尉景,他们身旁还有好几个伙伴,其中一人是曾在有梅园林赛过马的少年贺荣。 尉窈挥手,然后示意她和家人要去别的地方了。 尉茂喊着“等等”,奋力向她扔出此酒楼制的彩花球。有人帮着接住了,传递给尉窈,她笑容满面向同门再次挥手,抱着好看的花球随阿父阿母往街尾继续走。 佳节真喜庆啊。赵芷笑着告诉夫君:“刚才那孩子叫尉茂,是阿窈的同门。” 尉骃:“嗯,我知道,他长兄、二兄都曾是我的弟子。阿窈联考那天,这孩子过来和我见礼,谢我为他说过好话。” 尉窈好奇得很,问:“阿父何时给茂同门说过好话?阿父讲讲吧。” “哈哈,很小之事,他一提我才记起来。这个尉茂啊,幼年顽皮,有次他家人一同出门遇见了我,他父兄和我说话的工夫,他在车辕处跳来窜去。哈哈,他阿父又愁又怒,说家里三子独幼子尉茂顽劣,打骂管教均无用。我便宽慰说,此子头角峥嵘,是贞直性情,只要莫过多干涉,将来必成器。” 赵芷崇拜地看眼夫君,告诉尉窈:“你阿父擅观人测命,凡他愿意测的,都能说准!” 尉窈惊讶不已,立即问:“阿父,那我呢?有头角峥嵘之相吗?” 尉骃摇头:“你头上又没肿包,当然没有。” 母女俩乐不可支,原来是这么个“峥嵘”法。 一家人继续游逛。这时节就有卖扇子的,腰扇、团扇、麈尾、便面,应有尽有。文人都喜欢雅扇,尉骃拿起带字画的,给妻子解说上面所画所写的是什么。尉窈旁听着,同时注意周围,行人大多在赞扬佳节美好,也有提及小学馆联考榜的,说的自然是谁谁谁考得差,要被撵出哪个学馆了。 披着黑氅的崔致就这么进入尉窈视野。 他面色格外莹白,年少隽雅加上华服贵气,很难不惹人注意,不过尉窈更关注和崔致迎面相遇、行礼的另个少年,郑遵。 她前世和郑遵共学习过一段时间,因曲融被害的事离开尉学馆后,郑遵为她惋惜,于是帮着她询问小一些的私学馆,并把笔记借给她。这份纯粹友情成为她生命中少有的光,与亲情并存。 当然,现在的郑遵不认识尉窈,出乎她意料的是,崔致隔着人群又向她揖同门礼,她回礼后察觉对方在诧异,赶忙打量后方,呀……原来扇子摊的后面,一名十岁左右的孩童才是崔致招呼的同门。 将错就错,她向崔致呼喊:“我是上月在崔学馆听学的尉窈,望崔师兄见到孔夫子时,代我问夫子好。”然后她继续和父母一起挑扇子。 诙谐的际遇最适合发生在佳节,不但不尴尬,还会变成加深记忆的相逢一笑。 不过繁华宵筵终须散。 亥时末,夜空飘起了零星小雪,人们渐渐归家,留各色灯彩依旧燃亮廛市。 随着起风,雪粒越来越密,将平城高高矮矮处尽数覆盖。 如诗如画的城外,一只短耳鸮夜行觅食,可是它经常降落的地界不同以往。 安居在此的十几户人家全被残忍屠杀! 尚热的血腥气迅速融化落雪,似在控诉刚才发生的绝望与悲愤。 正月十六。 尉族小学馆各课业公布本月的联考成绩。这次《诗经》的考核榜颇有意思,榜首和次名均是第一舍的,第三名和最末者均是第五舍的。 接下来段夫子告知前三名弟子各自的旁听学馆。后天起到二十七这十天,榜首尉窈仍去崔氏学馆,次名的尉茂去郑氏学馆,第三名的陈榆去王氏学馆。 尉窈知道陈瑜,对方出身“侯莫陈”部落,此部落在平城的求学者均就读于尉族。 段夫子告知完后,鼓励其余弟子:“今次联考有满分卷,鲜卑诸小学馆只有两名弟子考取了满分,其中一人便是你们的同门尉窈!州学馆与汉家诸学馆相加,也仅有十余名学徒达到满分,可见在认字释诗的基础阶段,你等不比汉家学子差。今后,你们要多向尉窈讨教学习方法,争取并肩而驰。另外,元宵节抵了下次休沐,好了,肃静,今天开始学《国风》的第五部分《卫风》,可有背过第一首《淇奥》的?” 学童们微哗,因为尉窈、尉茂、尉菩提、尉蓁都举手了。 第19章 州学馆事件 段夫子十分欣慰,难得啊,除尉窈外另有弟子知晓上进了。他再期待地询问:“诗序也背了吗?” 尉窈四人或应“背了”,或应“全背过了”。 段夫子:“好!你四人一起诵,从序开始,尉窈起头。” “是。《淇奥》,美武公之德也。” 四人齐声:“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 待四人诵诗时,彼此的节奏已完全心有灵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很奇怪,同门的齐声背诵,远比跟着夫子有一句学一句激励情绪,哪怕平时最不爱学习的尉景听到“有匪君子”等耳熟能详之句时,都不由得低吟跟随。 段夫子的身体一天孱弱一天,今天讲完课站起时,得由两名馆奴左右搀扶迈出门槛。此情景令所有弟子眼泛酸、心难受,同时生出感触,《淇奥》诗里歌颂的“有匪君子”,不正是他们的段夫子吗? 头一回,学童们没有心急火燎地收拾书箱,而是维持着端坐姿态,直至夫子走远。 可惜世间学者,并不都如段老夫子这般律己淳正。 次日,消息广的学童议论起州学馆才发生的一件事。 先提此事的是尉蓁:“你们听说没?这次州府小学的《诗经》馆考最差的是名女学子。” 尉景兴奋接话:“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姓高。” 尉蓁:“嗯。她不是平城人,是从六百里外的怀朔镇来求学的。” 尉菩提先感叹句“不容易”,然后问:“这事我也听人在传,不过没听仔细,是说这女学子无理取闹,用假意投井来要挟学馆许她继续读书?” 尉蓁愤怒:“什么呀!我有伙伴在州学馆,事实是那个学舍的杜夫子平时对女弟子特别苛刻,这次联考更过分,写后两道题时他一直站高小娘子旁边,换谁谁不紧张?能考好才怪!” 武继十分费解:“为什么对女弟子特别苛刻?” 尉蓁:“谁知道,哼,可笑的是,高小娘子再委屈,状告夫子本身便是错,还是得休学一年。而且我伙伴说她家中境况不好,学业被中断就得离开平城,所以才豁出去大闹一场。” 尉菩提持不同观点:“但是我觉得,倘若识字基础扎实,就算三道题夫子都在旁边看着又怎样?” 尉蓁:“你说得轻巧!” “哎?” 尉景见这俩人要吵起来,便往前一探,勾住尉菩提的脖颈,用玩笑岔开:“你们猜,要是那杜夫子来教咱们,考试的时候站我旁边会不会被我气死?” 尉窈听到这,一点没觉得好笑,反而郁闷地看眼对方。 尉茂突然蹬动她的坐垫,尉窈以为对方要就此话题向她单独说些什么,他却递过来一盒墨,稍扬下巴商量:“酬劳。还是崔学馆的笔记,再帮我抄一份?” 盒子里上、中、下摆放各三,共九枚松烟墨,尉窈只取三枚,反过来恳请:“你也帮我抄一份郑学馆的吧?” 不同夫子对同首诗的见解肯定有差异,当年正是这次联考,她去了尉茂将去的郑学馆,可惜早忘了讲授内容。 尉茂不在意一笑:“行,依你。” 今天很稀奇,从不缺课的曲融没来,而且是课间休息时他二姊才匆匆来替他告假。 次堂课结束后,尉窈把书案上所有东西收进书箱,明天起一走十天,她叫上尉茂向段夫子揖礼告别,然后她赶紧去追尉蓁。 “蓁同门,等等我。蓁同门,今早你说的那个高小娘子,你知道她住哪吗?如果她还没离开平城,我想帮帮她。” 尉蓁叹气:“我可以打听,但怎么帮她呢?” “我想给她一些笔记。我跟我阿父学过《尔雅》和《论语》,笔记全攒着呢,还有,我练字时抄过完整的《急就章》,与其闲置,不如都送给她。” 尉蓁绽放笑容:“好吧,我这就打听去,我家里也有闲置的书,咱们一起帮她。” “太好了。那劳蓁同门再跟她说,我那些笔记需要整理、补充,不算今天,三天后让她去崔学馆找我拿。” 二人就这么说定,在道口愉快分别。尉窈看着脚下,此刻她眼中不再伪装单纯,取而代之的是成人才具备的考量。 作为重生者,高小娘子高娄这件事,尉窈知道的自然比旁人多。 之所以这么多年了连对方名字都能清晰记起,是因为高娄离城的时间段里,一只柔然的散军队伍穿过了阴山防线,在平城北郊肆意杀戮平民,当时州府出动了军队,将那些柔然人的脑袋悉数扎在了北城门。 人们诉说着那些无辜惨死的冤魂,诉说最多的就是大闹过州学馆的女学子高娄。 当时尉窈周围没人见过高小娘子的尸体,可流言却传了对方至少三种死法。更过分的是,流言中夹杂着对高娄的唾弃,说她是因为诬陷自己的恩师杜陵,对师不敬遭了报应。 相反的,师德被质疑的杜陵借此事扭转劣势,还在诸小学馆中声名渐起。再后来,段夫子离世,尉学馆缺少夫子,出身“独孤浑”部的杜陵自荐而来。 尉茂、尉景赶上尉窈脚步,她暂从厌恶往事的回忆里抽离。前者问她“想什么呢”,紧接着提醒“书箱开了”。 她回头瞅,俩手交替着往背后摸。 尉景被她原地转圈的纳闷神情逗笑,说道:“他骗你的。” 尉茂无奈:“尉景,我是说你,你书箱没扣。” “啊?” 这回是尉景背手摸、原地转圈,尉窈被逗笑。 她眼角、腮颊泛出的红晕,让尉茂一下想到蔡伯喈诗里的那句“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贪婪念头就此而生,这抹娴静又灿烂的独特笑妍,他想摘到心里! 他二人是去东四坊集市,尉窈和他们同行一段路。 尉景最近喜欢踩影子的游戏,蹦跶不停,让人眼晕。 尉窈蹙着眉头瞧脚下时,尉茂再次问道:“刚才想什么呢,上午也总沉着脸,是因为州学馆那名女学子?” 她没想藏掖,先反问:“你坐在我后边怎知道我沉着脸?” “那就是我猜对了。” 第20章 上大课 尉窈长换气息,承认:“是。我在想,换我是高小娘子,考试时夫子久站旁边,我能做到不被影响么?做不到,我肯定犯踌躇、会写错。” 尉景:“放心吧,你写错一半也没关系,有我垫底呢。” 若别的同门讲这话,尉窈得立即自谦应对,景同门真正的坦率天性,不需要。她继续说:“我惋惜她的遭遇,想帮她。非我不自量力施好心,而是希望哪天自己被不公正对待,也有人帮我。” 前世杜陵转来尉族学馆接替段夫子后,她立即体会到高娄的憋屈与愤怒,原来那杜夫子非苛刻所有女弟子,而是歧视家贫、尤其学业还优异的女弟子。 因此当下帮助高娄,归根结底是尉窈帮自己! 至于她拖延高娄的离城时间,目的有二:首先当然是让对方和那只柔然队伍错开,隔绝被害风险;其次是先声夺人,让更多权贵子弟见证高娄的无助处境,先将杜陵那厮的烂名声传开。 这样的话,杜陵以后不来尉学馆就罢了,若还辗转关系来诗经一舍为师,她就把前世受的恶气加倍还击! 再说尉茂,他正思索尉窈讲的,冷不然被好友挤开。 只见尉景雀跃道:“我帮你啊。这样吧,我数三个数,你要能踩中我影子,我就答应帮你……三次,怎么样?”他举着的指头由一变三。 他哪知在尉茂心里,好友的身份已经不是最重了,尉茂待他话落,立即圈手臂,抱紧他然后喊尉窈:“快、踩!” “啊——耍赖!” “踩中啦。” “哈哈。” 三人的欢声里,一行人驰马疾来,最前头两骑并行,是陆葆真与贺荣。 马未停稳,陆葆真急急诉出目的:“尉茂,帮我!长孙狗斫歹毒,叫了一帮狗友在我回家路上堵我,今天我必须打到他狗头点地。” 尉茂把书箱交给阿景,翻身上了贺荣马背。 “走!” “驾——” 道路被马蹄蹬出浮尘,腾腾直上如年少意气。 尉景搬不动俩书箱,要等家僮来接,尉窈便在此和他分别。回家后,她找出旧时笔记,全是真正幼年时期的她所写,送出去也好,免得哪天被阿父看见,说不定会察觉她如今伪装的童稚笔迹。 今回要带的东西太多,阿母推独轮车送她,到达崔学馆外已是夕阳映红,有馆婢帮忙拿行囊,尉窈三步一回头的向阿母挥手:“阿母,回去吧。” 可是一别十天,赵芷哪舍得就这么走啊,挥手回应着女儿,直到看不见为止。 尉窈住的还是上次那处院落,管事换了,姓崔,看着比段夫子都要年长。她被馆婢带到最偏的一间小屋,此屋倚墙而造,无窗,院外茂盛的树枝垂搭在屋顶,鸟雀在枝上左右歪头,一点儿也不惧怕生人。 进来屋,馆婢诧异:“咦,地上席子呢?尉女郎稍待,婢子去问问。” 没有席,地面就泛潮冷和土腥气。尉窈没闲着,先查看门能不能关严,合上后发现有条缝,倒也正常,方便外头知晓屋里有无彻夜燃烛,确保学童的安全。 查看完,她收拾文具,书案摆放得怎么不正?一个角上有泥,难道书案是被人蹬歪的?再琢磨此屋的安排,尉窈猜测别的居舍应是住满了,而且早住进来的都是些出身尊贵的女公子。 得有两刻时间,那馆婢才扛着一卷席回来,脸颊有被打过的巴掌痕迹。 尉窈不清楚这庭院什么情况,就无视、不多问,且告诫自己接下来的十天里必须警醒、忍耐,莫让巴掌打到自己脸上。 她从家带了晚食,关门后点亮烛,先看崔学馆给的诗册,确定课程的进度相同,然后誊写笔记。幼年时她写字差,为了省纸,笔记几乎都写在竹简、木片上,不方便高小娘子远途携带。既然帮对方,就得把事情做到尽善,所以她要紧着这几天把笔记全抄到纸上。 抄完后的简牍肯定不再带回家了,她用刻刀把字刮糊,扔到门旁的筲箕里。 戌时,院外有动静,没多久馆婢来告知尉窈,明天起连上四天大都授,主讲学师是孔夫子,在庭院西北方向的“有道”竹林传学,时间还是卯时半。 “大都授”就是大课。在平城只有太学、州学馆和四清望的族学馆有大课,小学阶段讲大课的更少见。尉窈前世在郑氏学馆、王氏学馆各遇到过一次大课,好处是名师传授精粹之学,坏处是如果没有听讲的好位置,还不如上正常的课。 次日,她很早到灶屋领走早食,文具昨晚就装好了,快速吃完饭后她出庭院往西北走。阿父多次来崔学馆借书还书,这里的景致分布尉窈很清楚,顺利找到“有道”竹林,此时只有十几馆奴在铺坐席,摆小书案。 尉窈见席位呈扇形开阔,隔距也不同,便向最近的那人询问:“分学舍坐吗?” “回女郎,分学舍。因是孔夫子讲学,最靠前的是训义学舍,其余由近到远是善义学舍、国风学舍、咏风学舍、文音学舍。” “我是训义学舍的旁听弟子,该坐哪呢?” “旁听弟子也按学舍坐,女郎随奴来,此二席,女郎择一坐即可。” “有劳。”尉窈舒口气,太好了,旁听席位虽在第三排的右外侧,但绝对能听清夫子讲话。 天气好,林鸟的鸣声也早。 学童们陆续来了,崔学馆的正式弟子都穿着统一的青衿服,谁是旁听学徒打眼便可识别。不出她所料,鲜卑学童非常多,只看这些人此时此地还三五成群的喧哗,可想而知素日纪律得多散漫。 当她看到奚骄的身影,立即回身坐正,回头的过程她侧望一眼旁边留给另个旁听弟子的案席。 越不想遇到什么越应验什么!奚骄坐了下来。 他又一次和她同分在训义学舍。 尉窈为了不胡思乱想,开始默诵诗章。突然,她肩头被后面的人拍了一下,她刻意向奚骄相反的方向回头,后面这少年长相和元瑀有几分像,对她道:“换个位置?我和他熟。”他指奚骄。 尉窈肯定不愿换,假装犹豫,可是对方不吃这套,只眨了两次眼,就提书箱跨到跟前催促:“快啊!” 第21章 互道同门 他旁边那些人顿时起哄、怪叫。 尉窈只得把文具挪到后边的小书案上,她刚坐下,右边脸庞颇黑的学童便问:“你被分在训义学舍?” “是。” “那你凭什么坐这?”说完,他头一扫,示意和他换位置。 起哄声再起,尉窈忍住气起身,可是书箱被第五排穿红色裲裆的少年摁住。 此人以平和的商量语气问:“我耳力不好,你也和我换一下呗?” 尉窈不说话书箱就拿不动,口哨声四起,她被迫应声“好”,对方才松开手。 当她先站到了这厮身侧,这厮反做出一脸被迫挪位置的样子后,周旁之人被逗到前俯后仰,哈哈大笑。 “你们够了啊,吵死了!”一女郎烦躁躁道,她的大嗓门压过了所有哄闹,旋即,各种怪叫更肆无忌惮。 幸好尉窈终于安稳坐下。 孔夫子带着弟子崔致、孔毨到来,正好目睹她受欺的情景。 合起伙戏谑人的学童全部是帝室贵胄,彼此间认识,尉窈不是第一个被他们无缘无故欺负的,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孔夫子心里有数,没过问。跟随在后的二徒也明白,处理好此类事只能等时机,有彻底解决的办法才行,现在上前干涉,过后尉女郎会更倒霉。 那么这十来个绮襦纨绔为何在崔学馆呢? 原因是,这几年平城的帝室子弟人数锐减,元刺史接管平城后,便把州学府的馆地一割为二,建了“八部”分馆,此分馆只教宗族子弟。在本月联考前一日,元刺史下令,将“八部”分馆里最难管教的学童,强制分配至范、崔、郑、王四家汉世族学馆听课半年。 如此就算不上破坏联考规则。 据刺史讲述,这些学童的嫡亲长辈几乎都不在平城,有的因抵御柔然人殉难于边镇,所以才疏于管教。他还恳切嘱咐,请各族儒师务必严加管束分过去的学童,莫使他们向学的最好光阴再被耽搁。 一州官长把话说到这份上,还得在平城生活的汉世族家长能不应么? 言归正传。孔夫子坐到了绛纱帐处,底下的嘈杂声迅速消退,他稍稍欣慰,还算识礼,慢慢教吧。 孔文中平时只在训义学舍讲诗,开讲前的训诫自然只针对本学舍:“讲诗之前,需警醒训义学舍弟子,这次的联考成绩与我期待甚远。” 前三排有十几名学童羞愧垂头。 “学、问!除了敏以求之,还要择善者而从之。” “有责就有褒奖。这次分来训义学舍的两名外馆弟子成绩佼佼,以后你等可与他二人同门相称。” 孔夫子说到这,先看向奚骄:“奚骄,在学于州学府‘八部’分馆。” 崔致察言观色,待夫子停顿,立即起身行同门礼。 然后是奚骄、孔毨同时站起,训义学舍其余十七弟子站起,相互行同门礼。 “见过奚同门。” “见过诸位同门。” 孔夫子点下头,目光故作寻找:“尉窈,在学于尉氏学馆。” 尉窈早等着了,高声回应:“夫子,我在这。” “为何不坐在自己席?” “弟子知错,这就回。” 霸占她位置的纨绔叫元珩,元珩脸皮一抽,先迅速对奚骄抱怨一句“夫子是故意的你信不信”,然后拖拽书箱回身……和占了他原来位置的元凝互瞪。 前者只张嘴不出声的威胁:“起开!” 后者无声一“呸”拒绝。 至于坐在元凝原本位置,本该在更后边第五排的学童也姓元,名子直,他从容瞧热闹,反正他是不会回第五排的。 尉窈挎着书箱从三人边上匆匆过去,向崔致、众同门还有奚骄行同门礼。 元珩不能再僵持了,他向元凝撂下句“你等着”,便到第五排最边上原本是元子直的位置坐下。这位置真糟,坐垫底下有个洼陷,他冲元子直竖下拳:你也等着! “今日学诗《考槃》。” 哪个学舍发起的大课,讲诗就按该学舍的惯例来。此诗由孔毨起头,能跟上的学童背诵,不会的看着诗册朗读。 “《考槃》,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考槃在阿,硕人之薖……考槃在南,硕人之轴……” 林鸟被波浪般散开的诵书声惊飞,又落脚在远处好奇观望。 孔文中之所以是名师,是因为不管学徒的基础再怎么参差不齐,都能拟出适合的课程。他时而在不同典籍中提出引证之句,使孔毨、尉窈、崔致等慧童产生思索,时而用有趣轻快的白话进一步解析诗、笺、引证中简洁难懂之句,令基础差的学童也感兴趣,从而专注,如此才能培养愿意听讲的良好习惯。 需要一提的是,学童前方的小书案如果放置文具,就铺不开纸张书写,这时便考验学童一手把执木简(纸),一手运笔的能力了,将来在座者若入仕途,此书写方式必须掌握。 午时,孔夫子以一句“明天讲解卫庄公时期的隐士”结束今天的课,学童们起身揖礼相送。尉窈担心那些纨绔再找她麻烦,迅速离开竹林。 “喂,尉什么,站住!” 后边不知谁喊她,她装没听见,脚步再加快,可还是被撵上了。追来的学童姓亥,名也仁,出身帝室俟亥部,他好笑道:“我又不揍你,看把你吓的。尉……同门,我看你上课时一直在写,夫子讲的你是不是都记下来了?” “没有,没记全。” 亥也仁眯眼、连呼吸都在使劲,神情布满威胁。 尉窈比他矮一头还多,见状识趣地取出笔记。亥也仁呼吸更粗、更生气,因为笔记里一节节简短之句,比夫子举的古籍引证还要晦涩!就算他强“借”也没用。 这时,素日喜和他作对的女郎胡二迢走近。 胡女郎正是清早压制众纨绔哄吵的解围者,她蔑视着亥也仁,告诉尉窈:“别怕他,他叫亥野人,野猴子的野,小人的……” “滚!”没来得及编连的竹简瞬间被亥也仁全扔出去。 胡二迢脸被砸中,仍把对方诨名说完:“小人的人!”然后抡拳还击。 亥也仁早等着了,偏头躲过,臂错胡二迢身体欲以肘击她的背。可是双方经常打架,胡二迢早熟知他套路,她前屈下腰后就没起,在他腿后的新伤处大力一掐! “嗷——”亥也仁疼到跺脚,大骂:“胡二癫松手、松手!” 他们是打痛快了,尉窈辛苦写的笔记遭了殃,被他们踩来踩去,她几次想拣都不行。 第22章 彭城王之子 突然!胡二迢被亥也仁倒着扛起,整个反摔! 咔——不知几根竹简遭了殃,直接四分五裂。 胡二迢忍痛紧抓亥也仁将其拽倒,拳头冲着对方脑袋砸。亥也仁偏开,又有竹简被胡二迢砸碎。 围观的学徒越来越多,还有大学馆的,当元子直看见元珩、奚骄、崔致、孔毨四人结伴而来,他朝好友丘睿之使个眼色,把撕扯中的二人拉开。 “哼!” “你再哼?!” 胡二迢、亥也仁互不服气。 此仗这就算结束了,瞧热闹的没热闹可瞧,随之散开。尉窈从泥里抠出一块块碎竹片,她积攒的委屈化成了眼泪,先是拖着“嗯——”音低泣,几声后哭音变大。 崔致、孔毨皆黯然,一起帮她拣拾。 “谢二位师兄。”尉窈难过诉说:“我为了记全夫子讲的,片刻不敢走神,可是笔记全脏了,看不出字了,呜——嗯——看不出来了。” 前方的学童们不再走,被哭声纷纷留住脚步。 有人终于厌烦到无法忍耐:“尉同门何辜?被那些人抢位置就算了,还毁她辛苦记录的笔记!” “是啊,能把孔夫子讲的记全多不容易。” “所以啊,缺失了笔记过后有些根本回想不起来。” “学馆是学习之所,不是打架的地方!” 之前被亥也仁等纨绔欺负过的,更是感同身受:“我们打不过,也无处申诉,这样的日子啊,得挨半年。” “你们听,这女学子哭得多可怜。” 元珩最先感受到周围情绪的变化,拉奚骄赶紧走,经过之地,众学徒对他或觑以厌恶,或扭头不愿看他。 过去这段路,元珩生气道:“冤死我了,亥也仁和胡二迢干的破事,我替他们挨冷眼!还有这个尉女郎,有仇就报啊,她肯定跟胡二迢在同个庭院,现在就去把胡二迢的笔记也撕烂、全撕烂!哭什么?你说她哼哼嘤嘤地哭有什么用?” 奚骄:“胡二迢能记几个字。走这么快,你着急回去?” 元珩摇头:“不啊。” “那我着急走,你慢慢行。还有,明天也别跟我一道走。” “哎?奚骄,你这是嫌我?” 奚骄心道,把女学子惹哭,现在崔学馆里谁不嫌你们?可惜没走多远又被厚脸皮的元珩追上,后者催促:“快走快走,哭包在后头。” 尉窈确实在后头,一直哭回的住舍区,崔致等同门担忧她半道再被欺负,陪同她到了庭院门前才各自离去。 年迈的崔主事被哭声惊动,令馆奴速去打听出了何事。 进了屋的尉窈点上烛,回来关门,面容中的委屈和伤心淡去,只剩下久哭的不适应。 从刚才一路上听见的议论里,她弄清楚亥也仁这些鲜卑学童是什么出身、为什么在崔学馆了,原来和奚骄一样均来自帝室宗族。难怪横行霸道,气色桀骜! 所以被捉弄、笔记被毁,她忍气吞声是正确选择。 不过……忍都忍了,气也受了,当然要扩大这次事件,既让汉家学子们同情她,也让那些纨绔恶名更甚! 目前看,她成功了。 还有,尉窈不会因为胡女郎早上的解围之语,便天真的认为对方跟亥也仁不同。有些人一时间的仗义,不在帮什么人、帮什么事,仅在于当时的心情好坏。 尉窈不继续在此事上耗神,她要趁着记忆深,赶紧把孔夫子上午讲的知识重新写下。 她从家里带了很多素竹简,先“一二三”顺延编号,从诗序的解析开始回想,记完的知识点,肯定又有临时想起来的补充,她便将需要加进去的竹简在原有编号下续写数字。此数字的字体比第一个数字小,这样才不会在最后编连时弄混。 为了节约竹简,断句她采取最后一竖笔加长结合空格的方式。 等她写得差不多已经临近傍晚了,敞开屋门透气,短暂休息后,她往纸上抄,这份笔记自然是给尉茂的。 晚饭她故意没去吃,天彻底黑下来后,有馆婢敲门,对方是奉崔管事之命送来一食盒热羹。 尉窈吃完后继续写字,现在写的是给高娄高小娘子的。 烛光与黎明交替,一天又过去了。 尉窈依旧早出门,遇到的学童明显比昨天多,尤其训义学舍的同门。 “尉同门早,我叫崔尚,还记得我么?” “记得。崔同门早。” 此少年是尉窈第一次来崔学馆那天,举字环顾提醒她帮尉茂抄笔记的学童。 “我叫郭蕴。” “郭同门早。” 训义学舍十九学童里,算上郭蕴只有三名女学子。 崔学馆的学童对待尉窈纷纷友善,对待元珩他们则无不表现厌恶! 元珩他们又不傻,上课路上就察觉了,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们也看不惯汉家学子。 尉窈坐下不多时,奚骄来了,二人仍旧都刻意跟对方疏离。 后方,有人询问元子直:“元子直,你今年是不是得去洛阳了?” “下半年再说吧,我父亲现不在洛阳,我不愿去。奚骄应该比我提前吧?” 奚骄:“没事情所赘的话,我过了孟夏去。”元子直的位置很偏,他扭头回答对方,避免不了看到尉窈一闪而现的惊讶。 她并非惊讶奚骄去洛阳的时间比前世早,她震惊的是元子直。 尉窈万没想到“彭城王”元彦和留了一儿郎在平城!还仅隔她一排坐。 是,按时间算,陛下胜仗沔北后又辗转新野、悬瓠二地,这期间宗室之王只有元彦和随驾,直到下半年秋冬交替的时候,因萧齐皇帝崩,大魏之师才没有继续伐齐,返回了洛阳。 能知道这些,全是曾经的奚骄告诉她的。 另外,将来彭城王会在永平元年九月被奸臣高肇害死,当时她在书房外听见宗隐与他那些同样嘴不严的朋友谈论,他们非常担忧朝廷会不会因彭城王之死而乱。她因宗隐等人的话也开始担忧,可恨的是,没过一个月,她死了。 如果彭城王依旧要经历被害之冤,现在无忧虑的元子直命运将如何呢? 风吹竹叶,这世道没有永远的荣华,更别提寒境出身者。 孔夫子至,学童们肃静,恢复端坐。 第23章 崔管事 今天继续讲《考槃》。此诗三章,每章四句,很短,但意境邃远。想知晓该诗到底是赞扬隐士之风?还是如《序》如《笺》所言,主旨在讽刺卫庄公,抒发有志之士不得不隐居之愤慨?必须从诗章背景年代发生的诸事和名士遭遇分析。 众弟子为了能听得更清楚,好多后排的往前蹭挪,孔夫子每每看到,均无责备之色。 不知不觉又到了散学时间,夫子一离去,元珩急不可耐报昨天的仇。 他拦住元凝的去路,问:“敢和我去道上比角抵么?一次定输赢,输了的倒立回去!”他指向散学回馆需走的竹林道。 “怕你?” 亥也仁带头起哄:“我给你们见证!” 就这样,元珩这边伙伴簇拥,元凝那边狐朋响应,分两队往林道那走。他们为彰显自己这边的气势更猛,踢开挡道的书案,推搡近边的学童,总之坚决只沿直线走。 一时间纸、砚、笔横飞,被推撞的学童无不气愤:“因为他们是鲜卑贵胄,我们就得无休止被欺负么?” “这里还是人人向往的崔学馆吗?此地还是竹木、流水都沾有文道的‘有道竹林’吗?” “毫无道德修养!一个个身着锦衣,做的事比市井无赖还……”此学童剩下的话被同门捂住,示意还有个穿戴最华贵的在。 是奚骄。 其实尉窈也没走呢。 可见昨天她被欺后引发的舆论,已经达成目的。往后不管哪名鲜卑学子惹事,崔学馆众学子都不会排斥鲜卑出身的她。 如此才可安心求学。 尉窈回到住舍区时满庭寂静,看来胡女郎等人尚未归。 她和昨天一样,趁记忆深刻先整理《考槃》一诗的笔记,写着写着,听到外面下起小雨,过了有段时间,雨刚停,院中传来两名女公子的抱怨声:“真倒霉,白跑一趟骑射场,才回来雨又停了。” “下不下雨天说了算,可十几匹马都赶在今日剪毛修蹄,总觉得是故意不让我们骑。” “我觉得也是,越想越气人!咦,长孙稚、丘芒?你们也才回来,元珩、元凝比试完了吗?” “哈哈,你俩少看一场热闹,元珩输给了元凝,元珩力气使尽了,厚脸皮求饶,元凝没饶他。” “然后呢?” “然后元珩只得接受倒立惩罚啊,只不过刚出竹林便耍赖,躺地上装死,元凝踢他他都不动。哈哈,好笑的来了,亥也仁把靴子脱了罩到元珩鼻子上,元珩翻个身把脸朝下就是不睁眼,真能赖啊。你们是没见当时他那怂样,哈哈。” “行了,笑这么大声,不知道的以为是你丘芒赢了呢!” 最后这个声音尉窈能听出来,是胡女郎胡二迢。 丘芒反讽:“哼,这么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喜欢元珩了呢。” 一场群架就这么打起来了,崔管事不在,可怜的馆奴婢在劝和过程中各个遭殃。 尉窈微敞门缝凝听,从不停的嚷骂里了解到几件事。 首先是庭院确实住满了,帝室女公子总共五人。除了胡二迢、长孙稚、丘芒外,抱怨骑射场的二女郎都姓元。 其次,胡二迢是胡乙遨的孪生妹妹。尉窈对胡乙遨有印象,那少年与尉茂、陆葆真在有梅园林赛过马。 再就是元珩和元瑀一样,为元刺史的从侄,来到平城的时间均不长。 切莫以为种种亲眷关系不重要,当这些关系能汇成网时,是可以推算出更深更隐晦之讯息的。比如某宗族的家长已迁去洛阳,但是留下多数子弟在平城,那该权贵就不是拥护今上汉化、迁都的改革派。再比如谁家滞留于边镇的子弟多,那么待这些子弟到了进仕年龄后将举步维艰,将来不仅比不上汉世族子弟的待遇,连鲜卑同族的权贵也蔑视他们。 言归正传,胡二迢、丘芒越骂越难听,直到互揭出对方喜欢奚骄时,崔管事来了,这场争斗结束。 来得真是时候。 陛下为推行汉化政策,早就严禁鲜卑同姓、更不许帝室诸族相互通婚,胡二迢她们公然宣扬喜欢奚骄,除了违反人伦,还证明类似之事在“八部”学馆里不是个例。 “不公平啊。”尉窈坐回书案前轻语。 身在崔学馆,她自然又想起四十余年前东郡公崔浩犯的国史之罪。那些和东郡公深有矛盾的鲜卑权贵,状告东郡公的理由之一,便是他把鲜卑部落婚嫁的人伦陋习,刻在矗立于大道边的“国史碑”上,令鲜卑族受尽世人嘲讽。 当时是世祖在位,由此判崔浩“门房之诛”的酷刑,连姻亲也尽被夷族。可是数十年后,崔浩直书的鲜卑陋习依然没有断绝,且是宗室权贵的后人知而违反! 怎不讽刺? 今晚天早黑,幸而雨没再下。尉窈来到灶屋,看见昨晚给她送晚食的婢女在抱柴,对方跟在她后头,小心翼翼道:“院里总共五位女公子,从不过来,都是婢子去送食。” 尉窈全当这婢女自言自语,回屋继续整理给高小娘子的笔记,她不确定高娄会不会着急返乡明天就来,因此写到了下半夜才吹烛休息。 离她仄居之地最远的一间屋是管事住的地方,换了屋主后,无用的摆设全被搬走,如今大半空间是书籍,除此之外有个小火盆,被当成柴烧的是各学童住舍扔掉的废纸、废简。 如此晚了,崔管事还在看书,人是桑榆苍容,墙上影子芝兰挺拔,人、影犹如隔着数十年光阴的两个人。 侍候他起居的僮仆叫峨峋,和朝夕一前一后进来。 叫“朝夕”者,便是傍晚时尉窈没搭话的那个婢女,她禀道:“回管事,学童住舍全已熄烛,仍是尉女郎住舍熄烛最晚。尉女郎来领晚食的时候,婢子按吩咐把话告诉她了,尉女郎没理睬婢子。” “让她对你面熟就行了,往后她不找你,你别扰她。” “婢子明白。” 峨峋见管事不再看朝夕,知道没有事了,带她离开。峨峋再进来时,把外头的兰草抱进屋,很是欣喜:“换了土果然越长越好了。” 崔管事目光仍在书上,说道:“我也只能帮着换土,最主要的,还得兰株自身茁壮。” 第24章 尉窈救了我 次日中午。 尉窈料想对了,尉景带着高小娘子来崔学馆外,尉窈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讨厌学习的景同门自愿替蓁同门跑这一趟的。 高小娘子高娄有着今天新诗《硕人》里所写的颀长身材,比尉景的个子还高,红脸颊的特征是大多数边镇人都有的。高娄看到尉窈立即展开笑,没让自己显现丝毫忧苦。 尉窈打开书箱,缩短时间只言关键:“高女郎,我是尉窈,书简已经分好类,你到时一看就清楚,我不耽搁你时间一一说了。”因为对方穿着厚衣,腿上紧绑羊皮护膝,看样子下午就离城。 “谢尉女郎,这份恩情我会记着的。” 尉窈摇下头:“我知你感受,不瞒你,有一次我见过杜夫子对女学子的藐视态。”她说完模仿所述神情。 前世杜陵屡次轻视、讥讽尉窈,令她耿耿于心,怎会模仿不像? 高娄对这种冷眼冷笑再熟悉不过,屈辱涌上心头,她恨道:“对!他就是这样对我的,我在的学舍里他只对我这样,可是我说出去根本没人信!” 尉景好奇坏了,连问尉窈:“啥时候的事?那个杜夫子真这样瞅人?” 根本不需尉窈继续扯谎,高娄随即答他:“杜陵就是这样的,他不配为师!其实我那天闹……唉,算了。” 尉窈:“其实你那天闹,不是期待能继续读书,你是想警醒别的女学子对么?你担心你离开了,再有人作后尘受他苛待,对么?” 高娄哽咽点头:“对,没想到还有人懂我,我、我确实是……尉女郎,我要是早认识你该多好。” “总比不相识好。我们还年少,一定有再聚时的。” 尉景难得懂事,帮高娄背着行囊,向尉窈保证一定把高小娘子送到北城门。 高娄的家乡是阴山域屯田最多的边镇,阴山六个镇里,也只有怀朔镇辖有五郡、十三县,因此每个月都有商贾从平城集结向怀朔出发,从事谷粮、马匹的囤买。尉蓁帮人帮到底,托好关系找了带高娄的商队,已经候在城门处。 尉景熟悉城里各条路,带高娄抄近道走,他话多,忍不住和她闲聊:“怀朔镇也有学馆吧,你回去后还能再读书吗?” “有学馆,我家近处就有。”是有学馆,但无名师,否则她何必舍近求远来平城呢。 “那你有兄弟姊妹么?” 高娄愈加思乡,不禁喜忧参半:“我离家的时候我阿母已经有身孕,可是书信难寄,我不知道家里添了阿弟还是阿妹。” 尉景很惊讶:“算上你离家路途的时间,到现在得两年了吧?怎会一封家信都没有?” “是啊。”这正是高小娘子忧愁所在,自家虽不富,可是阿父找个相熟之人捎封信总该行啊。 尉景感觉到对方的不开心,改话题问她:“你名字里的‘娄’好怪,是什么寓意?” “寓意娄宿星。”高娄指向天空,见尉景不知道此星,便进一步解释:“娄宿,为牧养祭祀或兴兵聚众之地,娄宿星是吉星,属金。所以我离开家的时候,我阿父说如果阿母生一女娘,便叫高斤,如果生一儿郎,便叫高欢。” “斤”是工具也是兵器,与“金”同音。“欢”则代表吉星出现的喜悦。 可尉景仍听不太懂,他说:“那你阿母一定要生个儿郎,高斤更难听!” 高娄性格旷阔,没有生气,还被逗笑。 二人到达北城。早等在此的尉家僮仆牵马上前,尉景十分豪爽,把马头向高娄推:“这是我养大的马,叫‘大蹄’,送给你驮行李。” “啊?不行、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要,况且它跟着我过不上好日子。” “怎么过不上好日子,边镇到处是草,能饿死它?”他猛拍下额头道:“哎呀忘了跟你说,我家乡是朔州的,离怀朔镇很近,我是跟着阿母来平城生活,我阿父一直在朔州防柔然人呢。不瞒你,我不喜欢读书,最迟后年,我肯定回朔州,到时我去怀朔找到你,你可不能装着不认识我啊,那时再把大蹄还我,嘿嘿。喂,高娄,人都说边镇女郎豪迈飒爽,你再推辞便是不把我当朋友。” “既如此,我收着。”高娄接过缰绳,恳切保证:“尉郎君,你和两位尉女郎都是我要交一辈子的朋友,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大蹄,我在怀朔等你们,你们不来,我就寻你们!” 二人最后凝重道别时,阵阵啸喊和马队奔腾的动静传来。 “让道!让道——” “府兵出城,让道——” “速速让出城门——” 其中一名武官不停马,用汉话、鲜卑话轮番向百姓宣告:“北郊有柔然散虏出没,屠村抢掠,杀害旅人!州军现去围剿,所有百姓暂缓出城……北郊有柔然散虏出没……杀害旅人……所有百姓暂缓出城……” 至少三百余骁骑与轴驰粮车从尉景、高娄眼前过去,肃杀气势把尉景吓坏了,他看向高娄说:“出动这么多府兵,来犯的柔然人一定不少!幸亏窈同门送书拖延了你行程,你要是前天走就危险了。” 高娄也是冷汗涔涔,她思虑的自然更多!如果她前天离城,不巧遇到了柔然人定然十死无生,那她辛辛苦苦来平城求学算什么?那她在州府遭着夫子的冷眼始终忍耐,算什么?还有,她赌上自己的名声誓让杜陵也身败名裂之举,又算什么? “是啊,是尉窈救了我。”此时此刻,三尉之恩在高娄心里有了高低,她发誓,如果来日尉窈遇到困难,自己必当拼尽全力报答。 州府出动骑军是大事,消息很快传遍平城。 次日一早,以元子直为首的十余名帝室子弟私自离开崔学馆,去州府请命出剿柔然恶犬,半路他们与其余逃课出来的贵胄合并,更是各个摩拳擦掌,高喊着“战柔然”的口号相互激奋。 而崔学馆里,尉窈和大部分汉家学童都照常去竹林,认认真真听孔夫子讲解《硕人》。 《硕人》一诗的意义,不仅在于其是最早描写女子美貌的古诗,还通过庄姜出嫁过程中齐国的礼仪之全,暗引接亲的卫国君礼仪之缺,为之后的卫庄公宠妾、庄姜无子被欺等等埋下伏笔。 第25章 消灾会的案子 孔夫子讲完了此诗,再向众学童讲起昔日高令公高伯恭向高宗进谏,请求恢复《诗》、《礼》教育的话: “身居高位者如果不能修养德行,那百姓则不能。” “王族勋臣的婚娶如果不能遵循古礼,敬重妻子,那百姓亦不能。” “大魏如果不改晋乱之后的风俗弊病,如果不依古式,继续鲜卑婚俗丧葬的旧习,那天下苍生恐将永远看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礼’了。” “因为《诗经》有云……尔之教矣,民胥效矣。” “我等受教。”学童们听懂了,礼教、人伦秩序需权势高位者先做到,而后教导百姓做到。 至此,四天的大课结束。 这时尉窈周围的几位同门才开始议论柔然人侵略至城郊的事。 崔尚说:“以前柔然人可没有冲破过六镇防线,更别说跨朔州冲破数百里地界!” 郭蕴:“我听见这消息时也先这样想的。是北地防卫有疏漏么?如果一直有疏漏,那从前怎么没出现过这类事?还是因为有了新都,旧都已不值得被严密拱卫?” 崔尚:“我猜测是六镇之兵也向往洛阳,人人都想走,因而致兵力缺失,被柔然人钻了空子。” 孔毨担忧道:“如果是这样,此类祸事将成常事?” 前年,也就是太和二十年时,朝廷为了增洛阳兵力,许平城迁往洛阳的兵士皆为羽林、虎贲军,那可是皇宫中枢的宿卫军啊,谁不心动? 尉窈了解此政令,适时的切入一句:“能在今次事里立功的州军,大概也要去洛阳了。” 数双目光或凝重、或惊讶,是啊,那么护卫平城的兵更少了!如果从朔州及六镇往平城补兵,那北部防线岂不更疏松?周而复始,形成恶劣循环! 祸事,真要成常事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尉窈挎上书囊离开。 她深知,与汉世族子弟结交的方式跟结交鲜卑贵胄不同,即使孔夫子有善言,她与崔致、郭蕴等人成为了同门也是不够的,她必须想方设法知晓政令,并能审时度势,且敢于提出他们未能阐述的问题。 如此才能被注重,从而被敬,从而有资格论君子之交。 “有道”竹林更北、距离小学馆区最远的一大片丘林叫“固常”禽林。这里栽植着数十余类花树,大小不一的鸟笼高低悬挂,多姿多彩的披羽奇禽从中穿梭,在半空留下不同的清鸣声。更别致的是,丘林里溪流、圃园纵横,不少景致是仿效《诗经》里所描述。 尉窈听阿父讲过,“固常”二字取自庄子的《天道》篇,意为天地原本的常法,她纵目四望,心境逐渐如景色开阔。 此禽林闻名于整个平城,她早想来看看了,可惜没观赏多久,便发现她最不愿遇到的那个少年也在。 对方和元珩在一起,大课一结束便直接过来了。有个鸟巢于歪枝上摇摇欲坠,奚骄立即爬了上去,元珩觉得有趣,也跟着爬上树。 托着鸟巢的桠枝很细,奚骄示意伙伴等在主枝那,自己则试探桠杈的承受力,然后灵猿般攀上。 元珩知道对方的身手,毫不担心,他问出存在肚里一上午的疑惑:“那帮汉家学子不知道柔然狗作孽的事么?一个个没血性,还跟平常似的安稳听讲,哼!” 奚骄够到鸟巢了,小心翼翼敲两下,巢内没动静,他再向上蹬两寸,看到巢里面有五颗禽蛋后才扭头回元珩:“都知道你是元刺史的从侄,关系再亲近不过,你都不去州府请命,可见去了没用,那我们急什么?” “咦,有道理啊。哈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因为来崔学馆前从叔警告我……敢逃学就把你关进犬笼!”元珩模仿从叔当时的语气和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不悦道:“你们?你才来崔学馆几次啊,就向着那些汉家学子了?” 奚骄不答,寻合适的细枝掰断,开始加固鸟窝。 元珩闲着没事四顾眺望,当看清遥遥过来一女郎是尉窈时,立感晦气:“怎么走哪都能遇见那哭包?” 奚骄没空回头,问:“什么哭包?” “你忘了?跟你在一个学舍的那个尉窈,一点拳脚本事不会,只会哭。” “哦。”奚骄心道,会哭也是本事,这不让你见到就烦,因烦想躲么?还让亥也仁、胡二迢都觉得欺负她没趣,且她趁此机会结交了崔尚与太原郭氏出身的郭蕴。 想到这,奚骄回头:莫非前两天她是有意哭一路的? “糟了糟了!”元珩烦道:“她看清是我冲我过来了,阿奚帮我一次,替我应付她,快、快、快!” 奚骄的脚被对方不停地扯,只能下来,他把手中断枝塞给元珩,爬下树。 这时远处又过来几个奴仆,有人扛梯,有人扛斧,有人背篓筐,看来是专门照料禽林的。 再说尉窈,既然看到了奚骄和另外一帝室子,肯定不能躲开走。她过来揖同门礼,也向树上的元珩揖礼。 元珩真不愿理睬,可是孔夫子才教过尊礼,就敷衍而回,然后冷脸假装修鸟窝。 奚骄问:“昨天来找你的同门是姓曲么?” 尉窈情知有事,为防弄错,她道出曲融的名字:“不是曲融,是尉景同门。” 奚骄点下头,由那几个无赖提起:“消灾会的头一日,在礼学街有无赖闹事,被逮捕后没等拷问便全招了,他们在街头几次制造慌乱,全是冲你去的。” 尉窈一下想到元宵节后曲融缺课的事,明白了,那天肯定是官府突然去曲家查案,致曲融来不了学馆。 但无赖是受曲融或他家里人指使的话,官府岂能放过曲家?曲融会继续告假,那昨天景同门来找她,必会把此事震惊讲述。 所以曲融一定又照常上学了,无赖犯的事跟曲家人没直接关联。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应是无赖从哪里知道了曲融跟她不和的情况,市井泼皮惯行恶事,于是想到了害她讨好曲家人的主意。 几个念头瞬间过,尉窈不愿和对方久呆,揖礼告辞道:“谢奚同门告知,我明白了,以后我会小心提防。” 奚骄愠恼:明白什么?!这案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第26章 快跑快跑 树上的元珩更愠恼:咋了咋了、俩人在讲啥?怎么一点都听不清。 尉窈才和那些修整禽林的馆奴错身而过,就听到重物落地声。 砰——是那个大鸟窝。 结结实实倒扣在地上! 奚骄怒目,元珩还没反应过来,愣在桠枝间。 扑辣辣——这时一只青羽红嘴巴的鹦鹉由远飞近,喙中发出人言:“谁干的,啊?谁干的,啊?” 元珩回神,向多嘴鹦鹉做个虚掷动作,鹦鹉没被吓住,底下那些奴仆被吓一大跳。 尉窈不好离开,看奚骄翻过鸟窝,禽蛋全碎,太可惜了,里面全已有了雏鸟之形。 元珩跳下树解释:“我没想到树枝突然撑不住。” 轰隆—— 可能是上天悲痛城郊那些惨死的百姓,一场连续数天的雨夹雪以突如其来的巨雷为灌注,达于渊泉。 元珩觉得头发、汗毛都往上竖,不禁朝天怒吼:“几个蛋,至于嘛!” 其实这不是他觉得,是实际发生了,尉窈、奚骄、旁边的奴仆全头发丝往上飘。 这场岁初的寒潮,尉窈有印象,她还记起来另件事,好像是这一年的开春,崔学馆有个大蜂窝因雷劈造成土蜂横窜,有人被蜇死,被蜇伤的人更多,奚骄就被蜇得不轻。 雷劈,雷劈——不会就在今天吧? “二位郎君,我们得离开这,我听说雷易劈在有高树的地方。”她说话的工夫,盘旋已久的乌云以眼见之速汇聚,加厚。 又有雷在云深处酝酿,隆隆滚动如天兽群驰。 “走。”奚骄认同。 三人疾步,尉窈突然想起那几个奴仆,可他们与受惊归林的禽鸟一样,都在往禽林深处奔去。 雷不停,尉窈三人终于看见大道,刚没了汗毛竖立的恐慌感,扑辣辣——那只多嘴鹦鹉又从上空路过,留下一串人言:“快跑、快跑。出大事了。谁干的,啊?快跑。” 尉窈的心重又提起来,扯谎道:“我听说崔学馆的鹦鹉不仅通人言还知晓事,我们且听它一回劝,快跑。” 奚骄半信半疑,见尉窈跑开又焦急回来等他二人,他只能哄伙伴:“元珩,你要能追上鹦鹉看清它飞去哪,我就把才得的赤貂给你。” 元珩嗤笑尉窈的神情刚展开,闻言拔腿向鹦鹉离开的方向追。 先不说尉窈三人。这条林路另个方向的尽头是崔学馆一处边门,那些去州府请命的帝室子弟恰好归来,一个个垂头丧气就罢了,有的人还带了伤,不是脸淤青就是搀扶着走。 发生了什么? 原由说来话短。元刺史今早在州府,面对群情激愤的贵胄学子们,他先简言赞赏了四个字:“有血性,好。”然后把所有人带到练武场,那里摆放着若干大铁笼,每个笼里关有三条棕色鬣狗,它们见场地涌进黑压压的生人,狂躁更盛,不是以爪挠笼,就是大张巨口。 元刺史说:“柔然人就像这些难驯服的鬣狗,我们对柔然人的仇恨相通,忌惮也相通。这样吧,现在谁敢入笼和它们搏斗,便证明有对抗柔然人的本领了,我就许他加入州军出城。” 一时间鬣狗依旧嚣张,把笼子撞得咣啷作响。 战意汹涌的公子、女公子们悉数安静。 长孙无斫在前排,总觉得被刺史盯上了,硬着头皮商量:“我们年纪还小呢,能不能换……” “这些鬣狗也全年幼。”元刺史负手而立,不恼也不笑。 胡二迢:“我们女娘能不能只对抗一只?” 元刺史:“柔然人杀你们不分男女。” 胡乙遨也在,瞪自家妹妹一眼。 刺史踱步到元子直跟前,以长辈关怀晚辈的语气问:“看来崔学馆这边是你带头。夫子许你们来的,还是私自来的?” 元子直不敢撒谎:“私自来的。” “都没吃早食吧?” “没有。” “正好,这些鬣狗也没吃。” 元子直胆战心惊,眼皮不敢抬,声音更小:“我们乍听城郊消息,气愤冲脑。知错了。” “所以没人敢入笼!!!”元刺史陡然而怒,高昂声调把挨他近的人都吓一哆嗦。“刚才的张狂呢?!也罢,我再给你等最后一次机会,十息内,全滚蛋!武官,准备开笼……放狗!” 哪用十息,这话说完三息间练武场就空旷了。 长孙无斫最倒霉,只见陆葆真带着一众逃学的勋臣子弟刚刚赶来,不偏不斜和他拦路而撞。陆葆真呼唤众伙伴:“就是他!打!” 近两年平城最大规模的一场混战就此开始,一边是帝室子弟,一边是勋臣八姓的后辈。 待所有人打疲惫时,奇怪的鬼哭狼嚎声碾着地面而来。 “不好、快跑!刺史放鬣狗了!” 前后始末就是这样。 元子直等人回到崔学馆,正是乌云汇聚,雷最密集的时候。 众人莫名其妙的心虚,丘睿之问:“你们说孔夫子会不会罚咱们?” 元子直:“不会,明天不上大课了。” 长孙稚、胡二迢几名女郎因这场群殴和好了,她们走在后面,纳闷怎么没看见元珩。 元凝冷笑:“怎么还没想明白?元珩一定猜到刺史会惩治我们,所以他不是走散,一上午他肯定在崔学馆里!” 最前头的亥也仁突然晃胳膊:“快扶住我,两顿没吃,我眼冒黑星了。” “什么黑星,是土蜂!” “怎么回事?好多只。” “哎呀,是好多,不行,缠上我了,该死的蜇着我啦!” “啊!看那团黑东西!蜂群——这么一大团蜂群!天啊快跑——” 从事后的调查看,是一道雷把“固常”禽林里一棵树劈断,这棵树倒下的周围有土蜂窝,成千上万的大土蜂因为受惊全部飞出,见活物就蜇。遭殃的人可不止呆在屋外的,还有小学童听到房门“砰砰”响,以为有人敲门,结果可想而知。 好险!尉窈所在的庭院杀来蜂群时,她冲进了门,关严房门后用纸把那道长门缝填死。 奚骄寄宿的地方远,不得已冲进一间杂物屋躲避。 元珩跑步是真快,撵着那只鹦鹉到了它主人柳夫子住的地方,也躲过一难。柳夫子教“国风”学舍,非常严厉,不畏权贵,上个月陆葆真、长孙无斫便是被他逐走的。 第27章 如果我再强大呢? 细密的雨丝终于下起来,再加上崔学馆应对及时,令仆役点起艾草火把四处熏,总算在天黑前把土蜂杀了个七七八八,这期间不断有医者被请来,出入各个庭院进行救治。 尉窈不知道的是,前世被蜇死的几人,正是她在禽林遇到的那些奴仆。固常禽林建有工具屋,这一世因为他们在鸟窝掉毁的地方停步片刻,因而在蜂群涌出时,走到了工具屋附近,逃过这场死劫。 夜深了,雨转雪,黑色大地渐渐浮白。 远处,关闭的北城门被骑队叫开,是州军,他们功成归返! 元刺史冒着风雪过来,看着被抬回的二十几具自己人的尸体,不禁悲愤下令,将柔然贼子的头颅插在道边以祭英魂。 西一坊的崔学馆。尉窈写字写得疲乏,试探着将门微敞,还好,没有土蜂。寒气令人恢复精神,她回想奚骄提起消灾会发生的案子,越发觉得不能倚赖自己的重生。 因为前世她没从奚骄嘴里,也没从任何人那里听到此案。是根本没发生过吗?那今世为什么就发生了呢? 尉窈在心中道出答案:“所以我自身的改变,可令周围改变。将来我有更多改变,周围之事也会因我改变更多。那如果……我再强大呢?” 真冷啊,她打个寒战,望向天空。 和此庭院颇近,隔了两条道的另个庭院里,房舍布局大体一致,也是倚着边墙有间不坐北朝南的小屋子。 这间屋是奚骄在住,是他主动选的,因为屋小可以独住。 他刚才睡了一觉,梦到在禽林修补鸟窝,没有尉窈的出现,很快乌云遮顶,蜂群也遮顶,鸟窝如出一辙地掉下树,他和元珩顾不上看,一边挥打土蜂一边逃跑,跑着跑着,那只鹦鹉出现在他们后方,只冲他不停地呼唤求救:“等等我,奚骄。” “等等我,奚骄——”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奚骄——” “奚骄!” 他就这么被吵醒,恍惚中觉得鹦鹉最后那句变成了清脆的小女娘声,像……尉窈? 使劲呼一口气,奚骄想把尉女郎从念头里驱出去,可惜没做到,中午和她交谈的情景反而清晰涌进脑,令他不由出神。 先前他觉得尉窈是鲜卑人里的另类,扭捏、腼腆、娇气,凡他讨厌的性格她全具备。为何今次她反常?他提起的那桩案子关系她安危,她一直镇静听着,不紧张、不生怒,也不唐突追问曲家跟那桩案的详细牵连。 “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算了,反正那些无赖要被遣往边镇,不会有机会再害她。” 这时有人在外敲门,声音像憋在瓮里一样奇怪:“奚骄,是我,元珩,开门。” 被一掀,奚骄惊诧坐起! 这次他才是真醒,原来刚刚做了个梦中梦。 门一敞开,元珩鸠占鹊巢冲进暖和被窝。 经冷风骤吹,奚骄没了困意,坐到书案那把烛灯点亮,回头发现元珩鼻头变成个大肿包,立即明白对方为何过来了。 他问:“屋里进土蜂了?” “昂。”元珩恨道:“绝对是被人放进去的,好几只呢!我睡前看过窗户,好好的咝……可现在破了,哪那么容易破?一定是元凝干的,白天怎么没蜇死他呢!咝……”真疼啊! “亥也仁呢?” 元珩和对方同屋住。 “不知道,我逮住一只蜂塞他被窝里了,不知道现在醒没醒。你干嘛?多晚了还研磨?” “睡不着,练练字。” 元珩猛地坐起,鼻子、连带两颊都瞬间剧疼,不过再疼也打消不掉他的兴奋:“差点忘了要紧事,本来想明天找你说的。你不是让我撵那只鹦鹉么?” 他故意停顿。 奚骄懂了,佯作好奇问:“然后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大事!那只鹦鹉有名字,叫‘有来’,养它的主人是教国风学舍的柳夫子。我追到那的时候,柳夫子在内室和你们训义学舍的郭夫子说话,我清清楚楚听到了‘下月联考之题我已’八个字!” 奚骄:“你是说……出下月联考题的人,很可能是柳夫子?” “对!这可真是上天送到手的运气啊,我若提前得到考题,哼哼哼……” “别胡来,泄露考题之过跟逃学犯错可不一样。”没有太深的交情,奚骄浅劝即止,自顾练字。 次日清晨,黑云连天雪叠泥。 尉窈把一双备用布鞋放进竹书箱里,背好了书箱再戴黑色兔毛风帽,面系毡巾,最后戴上手套出门。路真滑啊,学子们埋头行路,相遇不相识,尉窈和另个女学童一前一后进来训义学舍,对方摘掉了红纱笠,她才看清是郭蕴。 趁别人还没来,俩小女娘都赶紧换鞋,一起在门槛处把湿靴的泥污磕掉。 尉窈先询问对方有没有被土蜂蜇。 郭蕴撅下嘴讲述:“好倒霉啊,偏昨天离开竹林晚,发现有土蜂的时候,馆奴护着我们,几个同门又把我护在中间,我没事,他们全被蜇了。你呢?” 尉窈摇头:“我回住舍及时。” 这时另两名学童来到,鲜卑风俗穿戴,头系圆顶灰色狐毛风帽的是奚骄,戴白茅草笠的是崔尚。 崔尚脸上、左手背各有一肿包,见郭蕴向他露出歉意,他反过来宽慰对方:“昨天敷过药,早不疼了。” 他和奚骄往屋里走,愉快地问对方:“奚同门,听说元子直他们昨天在州府外面和好些勋臣学子打起来了?” “嗯。” “哎呀,不知道尉茂参没参与?尉同门,尉茂这次联考在你们学馆的前三么?” “在前三,他去了郑族学馆。”尉窈说完往后方旁听学童的位置走,太好了,她和奚骄各有书案,不需再紧挨。 在她琢磨崔尚和尉茂到底是何种相识关系时,其余学童陆续来了。 纷纷杂杂的闲谈声里,奚骄突兀的讲述只有尉窈能听清:“你同门尉茂的姨母,和郑族小学馆叫郑遵的学子他母亲是至交契友,郑遵母亲是崔尚同门的姑母。” 尉窈惊愕,惊的不是尉茂跟郑遵、崔尚有这样一层渊源,而是前世郑遵帮助她,把笔记借给她的时间得将近一年,那么长的时间段里,郑遵从未提起过尉茂。这不符合常理,正常该如崔尚这般。 第28章 攻破谣言 疑虑心中过,没耽误她回奚骄:“明白了,谢奚同门告知。” “小事。倒是得谢尉同门昨天不顾危险没独自离开,一再劝我和元珩。” “年初三秉芳花肆出事时,奚同门也同样冒着风险帮的我。” “看出尉同门不愿欠我人情了。” 尉窈目光落回自己书案,算默认他的结论。 奚骄严肃了态度:“可是秉芳花肆的案子不一般,不断有人被牵扯进去,短时间内结不了案。昨天的相帮,只够抵还我刚才的告知。” 尉窈重新望向他。 这回是奚骄不再睬她,默认她的念头……她仍欠着他一份大人情! 今天是郭夫子讲课,新诗《氓》是学童们迄今所学里最长的一首赋体诗,是十五《国风》篇里第二长的诗。 每位夫子讲学的着重点不同,郭夫子偏向于诗体结构的解析,这种解析的过程,会时刻把从前所学的诗体手法用来比较、印证,所以需要记录的笔记非常多。 中午课结束后,天色亮多了,尉窈看见有三个同门没走,她便也继续在学舍读书,这里点着火盆,算不上温暖,不会冻僵手已经令她知足。 到了傍晚,馆奴过来提醒,她才看到只剩她一人了,赶忙换回皮靴回住舍。雪变小,风变大,没走多远把她冻透,靴子再次浸湿,俩脚跟直接趟在冰雪里一样受罪。 进来住舍,屋内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好在那个叫“朝夕”的馆婢看见她回来了,和晚食一起送过来两个热乎铜炉,一个暖手,一个塞在被褥里。 尉窈裹上被子,继续背诵今天郭夫子讲的所有内容,背滚瓜烂熟后复习之前所学。复习得讲究方法,她的方法是给自己出题,今夜之题是拣出有赋体手法的诗,手冻僵了就大声诵,暖和过来就写,交替而行,孜孜不怠。 她没忘记答应尉茂的事,待困得没大有精神了,她开始写《氓》诗笔记。 陋室冰寒,烟霏雪散,转眼两天过去。 北城方向,沉重的城门嘶哑开启,高娄跟在商队里启程,离开了这座让她遭受不公,也收获友情的旧都城。 尉景挥着手和她告别,没忍住,打开对方留给他和尉蓁、尉窈的信,上面写着:我在平城遇到了属于自己的娄宿星,愿诸君学业有成,岁岁欢愉,后会定有期。 尉景念出最后那句“后会定有期”,接着给自己找到再逃课的理由,北城离尉族学馆太远,他就算跑也赶不及上第二堂课,不过这里离着郑学馆近,好些天没见尉茂了,这就买些好吃的找伙伴去。 幸好去了!二人一会面尉茂便问:“你明天问问蓁同门,她和窈同门要帮的那个高小娘子找到了么?就是前些日子在州学馆闹跳井的女学子。” “你说高娄?”尉景拿出了信:“我刚和她分开,她今天归乡,这封信就是她留给我的。怎么了,怎么问起她?” “最近北郊不是出了事么,都在说死了不少过往旅人,不知道谁先传的,说有具没被认领的尸体很像高小娘子。” “胡说八道!!谁传的,我非撕烂他嘴!” “攻破谣言的最好法子是事实。把信给我,你别管了。” 郑学馆离州学府最近,州学府的任何消息、流言均先传到郑学馆,反之一样。有高娄的书信为证,当尉窈离开崔族返回己族上课的时候,已经没人再讹传高娄的死讯了。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呢喃着仲春的到来。 天气迅速暖和,小学馆里诵起了新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此诗脍炙人口,重叠部分非常特殊,堪称句句摇曳,字字如歌,即使不学无术的顽童也早会念述。但偏偏是如此直白抒发情感的诗,令各学馆的夫子讲解起来十分头疼。 原因往浅里说,是大魏至今对婚姻年龄没有制定律法,百姓大多延续旧习在十五岁之前成亲,早至十二岁的都比比皆是,以致情窦初开的岁数更为提前。 往深里究,便是“师法”、“家法”的各自坚守。人们对诗的理解自古存在分歧,即使《木瓜》开篇之《序》的观点写得清清楚楚,此诗是卫国人为感激齐桓公济困扶危而做的,可有些儒师、大部分民间百姓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永以为好”就是在咏男女之情!“投木报琼”的行为,就是想和佳人定情的最好互赠! 学童武继、尉简、尉戒之便是后类理解的典型,三人情窍还都开得早,所以今天读诗格外起劲,时不时夹杂嬉笑,或挤眉弄眼叽叽咕咕。 武继坐在尉蓁后边,尉蓁本来就因跟不上学业而心烦,终于忍无可忍回过身,抓起对方诗简就要砸!武继往后躲,背撞尉戒之的书案,后者更癫了,发出“哦哦”怪叫。 段夫子气得咳喘加剧,第一次弃课离去。 尉窈真是哭笑不得,她记起来了,这事前世也发生了,几乎一样的情景,两辈子竟都没听到《木瓜》诗序的讲解。 尉菩提埋怨那几人:“你们想闹能不能等到下课再闹,这回好了,把夫子气走,全听不成课了!” 只有尉蓁羞愧。武继不光不知错,还摇头晃脑继续惹她:“你看你,把夫子气走了吧?” 诗经一舍就这么提前放学。 曲融近几天总留在最后走,今天也是,因为他心虚,在说服自己和那几个无赖犯的罪行无关、一点都无关前,他没底气和尉窈对视,不敢像从前一样负气。 回想元宵节前消灾会开始的那天,他按阿父的嘱咐去桑衢街,那里太挤了,阿父牵着骡车堵在那,前进不动,后退也退不了,便把烦躁又发在他身上,然后说刚才看见茂公子带着一群伙伴过去了。 反正阿父不管找什么原因骂他,很快都会变成相似的训斥:“不争气啊,你都和茂公子是同门了,为啥不跟着一起玩耍?” 街面上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他被阿父揪着耳朵训! 他已经是读书人了,颜面往哪搁? 那天曲融终于把憋了许久的怨言嚷出来!一句句,早在他心里嚷过无数回。 第29章 全都考 “茂公子不是一般的尉族人,是真正的勋臣贵人,咱家跟他攀不上亲!人家每次出行根本不叫我,我怎么跟随?我都没处知道人家要干啥,我怎么跟?!” “阿父你是不是还常看见茂公子跟一个女学子在一起?她也和我一个学舍,她家比咱家穷,可人家阿父是夫子,所以我比不上人家,满学舍我谁都比不上!” “还有,我和这女学子一见面就吵架,我也不知道为啥我说什么她都看不惯我,反正有她在,茂公子更烦我、更不愿让我跟着!阿父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 曲融回想到这,头垂低,拳攥紧。那天,和阿父相熟的几个无赖就站在骡车边,那是一伙偷蒙拐骗的混人,曲融知道自己声嘶力竭的话,对方全能听见。 “听见的人多了!”他咬着牙自言自语:“谁有证据是我指使的?这个学舍的女学子不止她一个,我又没具体指谁。再说我才多大,我和阿父吵嘴,所有话全随说随忘!一帮蠢人,一帮坏人,谁知道他们会起那么坏的心?真坏啊,都不知道能不能讨好我家呢,就先动了害人的坏主意。” 曲融哪知道,他心虚的种种异常早被尉窈看在眼里,再琢磨曲家曾经混迹市井的隶户身份,尉窈基本把这桩案子推算清楚了。 可是州府都不继续查曲家,她推算清楚又能怎样?纠结于此,不但一无所得还会耽误学习,因此这些天偶尔心头气愤,她便劝解自己:没被那几个无赖害到是她的本事。 再说了,来日方长! 忽然,有人在后面用纸团丢她,每次都用她容忍范围内的讨厌招数来打招呼,还能是谁? 尉茂问:“你再出神就走到沟里了。我去书坊,你去么?” “我得去崔学馆,孔夫子让我今天去拿解题。”这次离开崔学馆时,她还跟上回一样把疑难汇到一起,交给了孔夫子。 尉茂脚踩纸团,把课上写的《木瓜》古诗与泥土碾作一起。“陆葆真让我问你,休沐日去不去有梅园林?” “你们又要赛马么?” “不是。这次她要和长孙无斫那伙人决出高低,分武斗和文斗,文斗得请你帮忙。” 尉窈笑:“行,我去。”年前在牧场摔了,葆真的敷药情谊她一直记着。 崔学馆。 现在尉窈是孔夫子承认的弟子,到达后说明来意,便有馆婢引路把她带到夫子们所在的舍区,好巧不巧,和慌慌张张的元珩撞了个面对面。 他惊讶:“哭包,怎么是你?我说我这么倒霉呢!” 尉窈更惊讶,对方怎么穿着馆奴的衣裳? 扑辣辣——又见青羽鹦鹉,它飞落到院墙上尖声叫唤:“孽障,孽障别跑,孽障。” 元珩迅速交待:“谁问你都说没见过我。” 他刚跑走,院里就有人暴喝:“谁干的?刚才谁进屋了,啊?” 尉窈示意馆婢别傻站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孔夫子住的地方最靠里,一侧院墙外栽满银杏树。院里、屋内皆安静,尉窈进来时,见崔致、孔毨也在,他二人均是入室弟子,正坐于夫子下首各据一案练字。 尉窈向夫子揖礼,与二位同门揖礼,拿到了答题没立即告辞,她把上午学堂里的事简略一说,表明恳求:“弟子灵慧不足,习惯以勤补拙,从来不敢落下课业,所以还有一求,想劳烦师兄讲解《木瓜》诗序。” 小小女郎,说话有条有理,令孔夫子肃颜展笑:“坐,就在这,由你崔师兄讲吧。” 崔致恭敬应“是”,把刚才练的几页纸推给尉窈,内容是《鄘风》篇里的最后一首诗《载驰》,元宵节之前学过的。 他讲道:“相信尉同门看出来了,《木瓜》诗序所写的背景,发生在《载驰》诗序背景之后,结合《载驰》,可看出卫国当时被狄人攻占的紧急……” “此诗重在‘投木报琼’。以男女情意解读十分简单,礼尚往来,永结同心。以诗序所言之意解读,齐桓公救助卫人是国恩,齐桓公为春秋五霸之首,那么‘投木报琼’一定不是他想要的报答……” 崔致讲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诗序前后之史阐述透彻,孔夫子向来怜惜贫寒出身的学子,命令馆婢把尉窈送回东四坊。 赵芷早在女儿必经的路口等待着,母女俩再买些卤食,回池杨巷时,尉骃正好走到,一家三口有说有笑,踏夕阳归家。 二月十一。 总算到了休沐日,尉窈按约定时间和茂同门、景同门碰面,方知道了元珩闯的祸,那厮可真胆大,竟然去柳夫子那偷看本月联考的考题! 尉景一提这事就兴奋:“窈同门,你猜他看到考题了么?” 景同门向来是心里想什么全能从脸上表现出来,尉窈观察着,再结合那天元珩的举止,于是她回:“我猜他看到了,但是看到的……只有寥寥几字的题目,无具体试题?并且题目……出人意料,让他怀疑上当了?他怀疑柳夫子早防备考题被别人看见,然后在显眼的地方摆放了一份假考题?” 别说尉景了,尉茂都被她越来越准的推断惊住。 可他们的吃惊不止于此! 尉窈还没讲完。 她猜到最后突然想起来,想起学子们倍感无奈、考试过程最狼狈的一道考题,自从那道题第一次出现,立即成为全平城小学童的灾难,它好似夏时雨、冬时雪,每隔一段时间就再度成为联考题,即使学子们适应了考它,也顶多一、两人可得满分成绩! 前世她没听过此题有被泄露的消息,不过以它的考核法,提前知道又能怎样? 尉窈疑惑的呢喃出声:“全、都、考。” “啊——”尉景鬼叫:“你连这都能猜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窈同门你也去偷题了。” 尉茂喝止:“别胡说!” 接下来的路,尉茂把元珩的偷题经过讲述。 元珩不知从何处确定了本月联考的出题人是柳夫子,于是动了偷看考题的心思,趁着柳夫子去茅房,那厮假冒馆奴溜进屋舍。事情顺利到反常,元珩找到的第一个木盒就实现了他心愿,里面装有纸卷,纸卷背面写着“本月考题”四字,然而展开纸张,写着更少的三个字:全都考。 第30章 只参加文斗【感谢本文第一位执事】 上当了! 元珩慌张逃离两天后,发现崔学馆没人查这件事,更觉得窝囊,简直白折腾一场。他憋不住郁闷,把偷题的事告诉了同屋的亥也仁,一传二,二传三,到现在连尉窈都知道了。 她晓得尉茂的言外之意,保证道:“我绝不往外说。” 尉景一双眼心虚乱瞟,因为他才向伙伴保证过不久。 有梅园林到了。 这里是月初武官比试的场地之一,挖下的壕沟、堆高的土垒、部分比试器具都在。尉窈紧跟两位同门,发现园林的景致布局和上回来时大变模样,且东边多出个骆驼场。 长孙无斫等帝室子的集合地就是骆驼场。 陆葆真这边的勋臣子在原来的骑射场里。 不管己方还是对手,所有人年纪相近,最多差两岁。 尉茂、尉景和队伍伙伴一一打招呼,尉窈暗记每张陌生面孔的姓名、来历。 陆族的人自然最多,分别叫陆葆幻,陆葆宥,陆征品,陆甲衣,陆伐山。 其次是贺族过来的帮手,有四人,以贺荣为首。 穆族三人,以穆岱为首。 尉族的人就是尉窈三个。 已经到齐,共十六人。 伙伴们是仗义帮忙,陆葆真提前说好了,赛斗所需的十匹良马全由她出,此刻这些马正悠然地啃草皮。 今天比试规则是先进行各项武斗,如果哪一方人马在武斗对战里全输,那文斗就没进行的必要了。 穆岱问:“武斗好说,赢输一目了然,文斗怎个比法?谁出题?” 此事是尉茂和对手去谈的,由他解释:“两边各邀汉世族子弟作为公正方,由公正方出题。咱们邀的是郑学馆的郑遵,崔学馆的崔尚。长孙无斫邀的是崔学馆的崔致,王学馆的王济。” 尉窈仔细听着,她已知郑遵、尚同门是尉茂的知交,那他们来此肯定是受尉茂邀请。致同门性格清傲,能参与鲜卑子弟的事,只能是奚骄诚心所邀。 至于王济……尉窈不好奇对方和哪名帝室子交好,只是乍听太原王氏子弟,怎能不又一次忧心蓁同门。这一世,尉蓁还会嫁进此族么?还会重蹈孕期殒命的悲惨命数么? 现在想再多都没有用,尉窈继续听对战规则。 按约定,文斗在下午开始,公正方四学子得接近午时才过来。 太阳高升。 长孙无斫那边还在陆续来人,陆葆真暗暗记对方人数,已经比自己这边多四个人了。她让从弟陆甲衣过去问问,问几时可以开始。 尉茂说道:“我去吧。” 他很快回来,把对方队伍的情况说明:“那边人到的差不多了,因为临时加人才耽搁。加的元珩,说是受了伤还非要来,奚骄去接的,稍等等,应该快到了。” 一众伙伴同时猜到原因。 只有粗嗓门的陆甲衣嚷出来:“别是偷考题的蠢事被元刺史知道,把元珩打断腿了吧,哈哈。” 没有接话的。 更证明假考题事件已经众所周知。 陆葆真:“说正事。即使我们的对手不算元珩,等奚骄来了也有二十一人。我先讲上午武斗怎么进行……” 前两轮只斗马,每轮耗用三匹马,分别是跨壕沟、越障碍。 第三轮较量骑技,绕大骆驼场的外圈跑三圈,双方各出四人。 第四轮比试投石,均只能选一人上场。 第五轮比试超距,也是各一人。 最后一轮,拔缏绳,最少出七人,最多出八人。 伙伴们正要讨论各自参加哪项比斗,陆葆真更加严肃道:“对战的规矩是,每个人、每匹马都只能进行一场比试。每一场输掉的人,不能参加下午的文斗。”反过来一样,自己这边如果文斗全赢,而长孙那边没能全赢武斗的情况下,算长孙的队伍战败。这点不可能实现,因此她没必要说。 “啊?” “什么?” 陆甲衣的粗嗓门盖过所有声音:“从姊,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的话我还能再找好些帮手。” 陆葆真向持着同样疑惑的伙伴们解释:“我和尉茂合计过了,咱们勋臣诸部里愿意来帮忙的,属你们最能打,多找来人也不能上场。文斗更如此!你上个月联考倒数第一,你那些狐朋狗友识字吗?从现在到你上场,闭嘴!” 最后几句当然是骂陆甲衣。 尉景憋笑憋得嘴巴抽搐,悄声问尉茂:“陆学馆上月被退学的是陆甲衣?” “嗯。”尉茂应完,大声说明:“这就是我找我窈同门来的原因,《诗经》两次的联考成绩她都是我尉学馆第一。” “哇,你好厉害。”拍掌夸赞的是陆征品,他年纪最小,说话声犹带着稚气。 陆甲衣最讨厌学习好的,但他不敢吱声。 尉茂建议:“尉窈不要进行任何武斗,只参加文斗。” 陆葆真立即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阿窈,下午得指望你了。” 尉窈一息都没迟疑:“放心!”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对付真正的小学童她都没信心的话,可真是白重生了。 这时,园林里来了一队车马,有穿兵服的武士随在车两侧。 “是不是元珩来了?” “一定是。怎么牛车后面有两辆……是兽笼车么?”车上搭盖着毡布,看形状像。 元子直、周泰骑马从骆驼场出来,驰向押着三辆车的队伍。 最后一辆车的毡布突然被撤掉,果然是兽笼车! 撤毡布者是奚骄。今天他束了发,戴黑绸小冠,厚实的黑色裲裆绣有火焰赤纹,所乘玄驹无鞍,十分高大,和它的主人一样引人注目。 不过引在场之人震惊到喧哗的,非这一主一骑,而是兽笼车里有一只庞躯虎兽! “啊!”众人再惊,见元子直把另辆兽笼车也揭开了,里面是只幼虎。 尉窈问:“是年前放在明堂牧场的虎么?” 尉茂往她跟前挪一步,回道:“是。在牧场供各部族民看了几天后就拉进刺史府了,元刺史只养着母虎,把俩幼虎送给了元珩和元瑀。” 当他说完,趴在担架上的元珩被家奴从最前头的牛车里抬下来。 尉窈看着一匹匹仍在吃草的马,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于是往这种可能上引导尉茂:“出行携带自己的猛宠可理解,为什么把母虎也运来?” 第31章 他们耍诈 尉景非常喜欢马,便只会考虑马,他担忧道:“如果虎叫,会不会吓到我们的马?” “难怪。”尉茂神情变,立即对伙伴们说:“警惕,他们要耍诈!如果他们在前两轮斗马时假装伤害幼虎,就会引发母虎喊啸。而长孙无斫准备的十匹马全是老马,刚才我去那边时还奇怪有的马身上带伤,原来如此,那些马很可能是六镇淘汰回来的战马!” 边镇战马历经百战,被淘汰有受伤的原因,也有体力跟不上的原因,不管是哪种,都不会被几声虎啸吓破胆。 但陆葆真准备的温顺壮驹就难说了。 贺荣:“提前准备吧,看这情形,阿茂猜的是对的。” 因为兽笼车重新拉动,朝着第一项比试的壕沟场地去了。 “他们可真卑鄙!” “元珩太损了,活该被打个半死。” 贺荣冷笑:“不,我觉得像奚骄出的主意。” 尉茂:“说不定不是元珩非要来,是奚骄唆使的。没时间犹豫了,我们得改变上场策略。” 陆葆真恨恨咬牙:“狗交狐狸,一群不要脸的!还那么多人喜欢奚骄,浑身瞎的只剩眼了!” 骂完,她与尉茂、贺荣、穆岱四人围蹲一圈,开始商量第二种对战策略,其余人站在后面听。 也幸好如此,才没人看见尉窈突然羞红的脸颊,尉窈为自己易害羞这个毛病烦恼过不知多少回了,她赶紧迎着凉风吹,把脸上的烫意吹下去。 她懊恼道:心虚什么啊?陆女郎又没骂你!这辈子你跟奚骄顶多是同门,还是相互嫌弃的同门。 再说壕沟那边的情况。 长孙无斫队伍里的人全聚过来了,有人要看元珩的伤,后者死死揪着腰带。 闹哄哄中,奚骄问长孙无斫:“那边的人数没变吧?” 后者隔笼观虎,稀罕的眼睛都快笑没了,听好友问,才舍得回神:“放心,陆葆真能邀到哪些人,我比她都清楚。” 周泰气笑,撵对方:“行了,和虎玩去吧。” 然后他与奚骄走到旁边详说:“昨天我又让人从陆甲衣那套了话,确定他们一共十五人,马匹全是陆家草场的,各个温顺。如果戏虎成功能暴发虎啸,三轮斗马他们输定了!” 奚骄:“还有谁比元珩更熟悉幼虎呢,会成功的。” 周泰不解:“可是虎有灵性,元珩戏幼虎,气母虎,幼虎以后不服他驯怎么办?” “他若始终驯不服,我愿买来一试。” 什么? 周泰佩服之至!整个队伍里只有他知道元珩的临时加入,是奚骄在暗暗促成,难怪他总觉得一场对决而已,凭真本事又不是赢不了,何必耍诈显得胜之不武呢。 原来奚骄另有目的,想谋这只幼虎。 好……可怜的元珩啊。 既然一切就绪,便由亥也仁过去喊陆葆真的队伍过来。 等待的闲时,周泰看见聚于兽笼车处的仆役堆里站着飞鸣,他提醒奚骄:“你带飞鸣那奴来,不怕尉茂还记恨牧场的事?尉茂可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 “尉茂还是个聪明人。他看见这一对虎,很可能不参加骑马那场比试,那他会参加什么呢?”奚骄轻轻松松把话题转回到武斗。 但见他眉心发紧,望着那群过来的对手中有个娇小的窈窕身影,奚骄“呵”出一声笑:“上当了,他们武斗为次,偏重的是文斗。” 周泰没明白:“什么?” “他们耍诈,看清了么?十六个,多了一个人。” 有诈可耍、敢耍,都叫本事! 双方终于剑拔弩张面对面,陆葆真、长孙无斫都是第一次当“主帅”,眼里更迸发着“战”字! 再废话没有意义了,武斗正式开始。 第一轮,放马跨壕沟。双方同时放三匹马,每匹马只有一次跨越机会。 六个散发土腥气的深坑呈一字排开,长度均是两丈、宽一丈。马出发的位置也在一条线上,和泥沟之距是十丈,足够奔跑起速了。 元珩的两个兽奴拿着鞭子候在幼虎笼边,攥劲蓄势,只待公子下令。另个铁笼里的母虎焦躁不安,大爪在不停钩打铁栅。 长孙无斫的狐狸眼下弯四道弧,笑着对陆葆真说:“今天不跟你争了,第一场你传令。” 终点的伙伴也过去壕沟对面站好了,陆葆真情知这一场得输,可气势不能输!她高声呼喊:“放马!” 元珩在幼虎笼边急忙下令:“抽。” 两条皮鞭并不真正抽打幼虎,可怜母虎哪能看清,它疼子心切,立刻“嗷——”声咆哮。 陆家的三匹马刚脱了缰绳,就被吓地嘶鸣、跳蹄、乱窜。 反观长孙队伍的三匹老马,非但不惧,加速还比平常要快。到壕沟边了! 跨越。 跨越。 像飞马一样跨越! “戾——戾戾——”三匹老马这才昂首而嘶,骄傲直视兽笼方向。它们经历惯了箭雨风霜,曾经的主人只教过它们搏斗,没教过退缩! 陆葆真窝囊地攥拳,讽刺长孙无斫:“笑够了么?还不速速拉着你的‘战车’换场地。” “哈哈,哈哈,对,你说的对,笑够还早呢。伙伴们,走!” 极有成就感的元珩重新趴好,担架移动间,他看到了尉窈,真是愉快变晦气,他喊奚骄:“奚骄,奚骄!那个哭包怎么在这?她不是尉部落的下等族民么?她姓尉是自己给自己贴金,有什么资格来这?快快快,把她撵走。” 此话难听,讲的却是实情。鲜卑部落、越是大的部落里的普通族人,往往由俘虏组成,跟掌握部落权利的氏族没有血亲关系。族民想生存繁衍,必须倚靠氏族;氏族想开拓耕田和牧场,得继续掠夺各地各族的百姓。 当平城成为大魏的都城时,急需增长人口,诸部便携带族民来这片土地落户安居。后来,朝廷为了强化王权,实施均田制,决定将鲜卑百姓编入户籍,从此脱离各大部落的控制,改为国家缴绢纳粟。 在造户籍的过程中,各种稀奇古怪的鲜卑名被简化,不过绝大多数百姓还是以部落为姓。 到了前年,陛下下诏鲜卑一百十八氏皆改为单姓,像尉窈家这种无耕田、住在城里面的荫庇户,当然又一次随部落单姓而改。 也就是说,大魏姓尉的人多了,只有尉茂、尉景等能追溯到功臣先祖的,才是真正的尉氏勋臣子。今天这场权贵子弟间的决斗,倘若较真,尉窈确实没资格参加。 第32章 尉茂有绝技 奚骄把元珩一堆破话听完,自认给足对方面子了,他自己看不惯尉窈是一回事,被人当面贬低同门是另一回事! “伤怎么样了?”他先询问元珩一句,再向这厮腚伤最重的地方摁下去。 “啊——”元珩仿佛烧烫的鲤鱼一样挺腰,“你轻点儿啊!” “以后当我面数落我同门,也轻点儿!” 从壕沟场地走到土垒场地的短短时间里,俩人翻脸。 后头的元子直全看在眼里,他来担架边劝元珩:“咱们是来帮忙的,长孙无斫不在乎陆女郎那边多个人、少个人,你就别……” “你以为咝——,你以为我真是冲着哭包的出身么?我跟你说,我偷考题那天一出夫子居院就遇见了她,当时我就觉得要倒霉,果然!” “你这可怪不了尉女郎。” “哼,我跟你说不清楚,不信你等着,今天够呛顺顺利……啊!元——子直你……” 元子直的手摁在了刚才奚骄摁的地方。“还疼啊?快歇歇嘴。” 双方第二轮上场的马匹很快择选出来,需要分次序比。 规则是每队出一人,不能接触马,只能驯导着马匹独自跳过三个土垒障碍,再让马独自攀爬较陡的土坡到达终点地。 刚才的输方先开始,由胜方传令。 长孙无斫腆肚叉腰,一脸贱相看着陆葆真,直到她要忍不住骂他了,他才笑眯眯呼喊:“放马!” 引导马的女郎是陆葆真的庶妹陆葆幻,这是匹棕色马,太胆小了,早被那只大虎吓慌,从起步就不听吆喝。 陆葆真不愿别人嘲笑小妹,主动喊停。 接下来更无悬念了。 在安逸之地驯养的马,证明只能在安逸之地驰骋。在战场磨砺过的马,则遇弱直前,遇强也勇往! 陆葆真队伍再一次输,所有人转回骆驼场。 第三轮较量的是骑技,双方均出四名骑者,马匹则是各自剩下的四匹马。 路线为骆驼场栅栏外的土道,跑满三圈。 长孙无斫别提多畅快,催促道:“还是你们先出人,赶紧吧。” 怎么都是输,陆葆真更不想磨蹭时间,随她挥手,小伙伴们出列,分别是陆征品,贺家两名小郎,穆家一小郎。 长孙无斫趁机奚落尉茂:“咦?她找你来不就为的这局么?你确定不上?” “必败局,我为什么要上?” “哈哈,难得难得,头回听你尉三认怂。不过我不喜欢赢得太顺,很没趣,这样吧,别说我太欺负你们,尉茂,只要你上场,三圈不摔马跑到终点就算平……算你们赢!如何?” 尉茂也笑:“没看见我们这边少了个陆葆宥是吧?我让他去街上喊人了,招呼附近之人来园林看猛虎。你猜元刺史知道他的虎被用在这种伎俩上,会不会发火?会不会问是谁怂恿的元珩?” 他目光天生凶煞,移至奚骄身上,缓缓加一句,“然后收走幼虎的驯养权?呵呵呵——” “放什么屁!”元珩破口大骂。 奚骄知道元珩没听懂,向好友说:“无斫,别跟他们废话了。” 长孙这伙人,要论谁最讨厌尉茂,其实是周泰,他放出狠言:“一场都别想赢。” 陆葆真顶上:“赢不赢你说了不算!长孙无斫,你在磨蹭什么,还不速速出人,要是选不出来我帮你选!” 长孙无斫对陆家后辈可以说了如指掌,他迅速调换上场的伙伴,然后指着陆征品宣扬:“诸位以前是不是没怎么见过他,我跟你们说,这个脸蛋带皴的小熊孩是凑数的,叫陆征品,上马都得让人抱,哈哈哈哈。” “狗斫呜……”气煞也!陆征品要拼命,被陆葆真一手捂嘴一手拽,一直拽到马匹那硬把他托上了马背。 取笑之声更肆意,把场中的几头骆驼吵得厌烦。 随“开跑”传令—— “歘、歘”鞭响。 “嗷、嗷”虎啸。 长孙队伍的四匹战马全速奔跑。 陆家的四匹马也全速……乱跑,多亏尉茂早嘱咐尉景防备着,他二人立即骑上别的马把几个小郎阻截回来。 这个过程中,有兴冲冲的百姓跑来园林看虎,元珩今天外出带了几名州兵,他赶紧让州兵去拦着。 同一时间,四位清望公子作为文斗出题的公正方,在园林外面的“今吉”食肆会合了。这里是下午的文斗地点,按约定,长孙、陆两伙人在午时前过来,倘若只来奚骄、尉茂几个主邀人,那说明某一方武斗全赢,不用较量文斗了。 当然,此种可能不大。 四少年稍稍寒暄,围坐。崔致与王济奕棋,崔尚和郑遵叙旧。 郑遵讲话如其神貌,始终带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老成感:“阿尚还跟小孩子似的爱笑,上个月阿茂来我们学馆了,他真是变化好多。” 崔尚赞成:“第二次联考他便进了前三,确实是我没想到的,哎呀,有取就得有舍,肯定是减少骑练换来的。” “我没记错的话,上午的武斗里就有骑马一项比试?” “不怕,你忘了?阿茂另有绝技。” 郑遵扬笑点头:“是,确实称得上绝技。” 尉茂从会跑开始就整日被长辈撵着揍,练就了上房、跃远等各种逃跑本领,所以他想帮陆女郎稳赢一局的话,必定选“超距”那场比试。 崔尚询问正事:“文斗的题你准备了几道?” 郑遵在读的是《尔雅》,他回:“三道,应该够了。阿茂跟我说,他们多数人学的是《诗经》。” 崔尚看一眼王济,再看回好友。 郑遵明白阿尚好奇心重,与王济初次见不好直接问,于是郑遵先介绍:“王郎君读的是《论语》。” 都是灵透人,王济向崔致示意弈棋暂缓,然后言出题的事:“我是受周泰所邀,他找我时说一道题就够,两道题足够,三道题没必要。” 他越是一本正经复述周泰当时的话,崔尚越觉得好笑:“是这样,不瞒王郎君,今天决斗的两方我全打听了,只有周泰一人学《论语》。” 王济“哦”一声,思索两息犹豫道:“那我的题会不会出难了?” 崔尚笑得更欢快:“快改快改,不然考住周泰可就全军覆没了。” 崔致开口:“我们相反,《诗经》的题可以难些,多备些。” 第33章 真的全都考? “为何?”崔尚不解。 “兄长想想今天决斗的由来,他们积怨多年,为了稳妥压制对方,一定都预备了旁人打听不到的手段。兄长忘了,尉茂不是曾托你向一位同门要过笔记?” 崔尚念头飞转,明白了,从弟提醒他的是两件事! 一是尉茂或许会邀尉窈同门帮助陆女郎进行文斗,以尉女郎两次被分来训义学舍的经历,可知她的《诗经》基础和奚骄同门一样,都非常扎实。倘若出题的难度不够,奚、尉二同门全会答,就比不出高低了。 另外,从弟是提醒他收敛话,别干涉王济如何出题,原因同上,万一两方人里出现第二个学《论语》的,还比周泰学得好怎么办? 崔尚知错即改:“致郎提醒的是,我得再拟几道题,宁多勿缺。” 这时外头突然热闹喧哗,坐在食肆里也被吵到。崔致四人都带着奴仆来的,很快打探明白,有两辆盖着毡布的兽笼大车从有梅园林拉出来,里面关着一大一小两只虎,追车瞧热闹的百姓很多,虎啸得很凶。 四少年听完,均觉得虎兽跟今天的决斗有关,现在大张声势运走,莫非武斗结束了? 确实结束了。 陆葆真的队伍出人意料,赢了第五场的“超距”比试,是尉茂的功劳。长孙一伙人都没想到对手的胜算在平地跳远这一项,幸亏奚骄当时谨慎,拦住周泰没让其上场,不然文斗就没周泰的事了。 而后元珩遣州兵、兽奴先把虎兽送回刺史府,以免虎兽愈加烦躁,这便是街上突然人涌声嚣的原因。 现在两伙人马离开有梅园林,道上清静了,他们各走一边,斗着嘴前往今吉食肆。 长孙无斫睥睨对面道:“我之前看过一本书,有句话叫……胜而不骄,败而不怨。当时觉得这不应该吗?现在看,有几人能做到呢。”他眼形一笑弯若狐狸眼,所以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十分喜欢,厌恶他的极度厌恶。 陆葆真绝对是后者! 最后一场的拔缏绳,她和可以上场的七名伙伴全军覆没,可恶的是,对方早商量好了,赢的霎那集体松手,害她和队友一个压一个坐倒,当真狼狈和窝囊! 她喊回去:“希望你们文斗输了后,记得现在的话。” 长孙无斫笑相更癫:“我们输?你那边只有俩人能文斗,我这边二十一个!我们怎么输?有办法了,我们闭着眼睛写。”他装瞎扮摸,逗的周泰踹他一脚。 趴在牛车里的元珩掰着指头算,哪来的二十一个?糟糕,连他也算上了,他立即长呼气,绞尽脑汁回想学过的《诗经》篇章。 陆甲衣的大嗓门响起:“二十一个?哼,有一半会写字吗?还不如我吧,哈哈。” 亥也仁嗓门也不小:“你一个被休学的还笑我们?” “休学怎么了?我就是休两年再上也能赶上你!” 尉景紧接在后说:“你们当然不会被休学,呵,谁不知道州府小学的旧馆已经被叫‘寒子馆’,再加上有拜高踩低、缺师德的老鬼……” “尉景。”尉茂适时地喊住伙伴。 元子直正听得来劲呢,不禁问:“什么拜高踩低?谁缺师德?把话说完呀。” 尉茂拍下尉景的肩头,让其站在自己里侧,由他回对方:“话已经说完了。能听明白的不用问,听不懂的,自己去打听。” 这群纨绔子弟有个好处,就是打架、斗嘴稀松平常,既然刨不出根底,便没人再缠问。 有人走路快,有人走路慢,尉茂迁就着尉窈的速度,连带尉景,已经走在所有人的后面。 在园林里时,尉茂即察觉尉窈像现在似的揣有心事,以为她在担心接下来的文斗,便说:“文斗尽力就好,他们中《诗经》学最好的是奚骄,我信你就算赢不了他,他也一定赢不了你。” 尉景在旁鼓劲:“窈同门别怕。” 尉窈笑:“谢茂同门信任我,也谢景同门的宽慰,我不怕。我在想这个月联考的事,二位同门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元珩公子看到的考题,就是这个月的考题呢?” 尉景“噗”声笑,“怎么可能!” “万一呢?” 尉景看着歪起脑袋稍有争执模样的窈同门,一怔,刚心生“她可真好看”的念头,就被尉茂挤开。 尉茂说:“其实我也怀疑过,但旋即又想,真全都考的话,和提前不知考题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尉茂、尉景异口同声:“什么区别?” 后者又慌忙制止:“不行,别在街上说,文斗过后我们去……” “去盈居书坊。”尉茂决定了地点。 尉景深长呼吸,激动不已,他想岔了,以为尉窈猜透了“全都考”另有玄机,以为她详知到具体考什么,那这个月的联考成绩前三,他三人岂不是正好占全? 犹带稚音的吵架声打断尉景畅想,是陆征品。小家伙很生气,快要气到对面去了。“可是我们赢了超距,你们不是吹牛让我们一场都别想赢吗?” 长孙无斫朝他勾手:“来来来小皴孩,过来。” 陆征品叉腰上前:“过来就过来,怕你狗……不成,哼。”葆真阿姊说了,不能当众辱骂这厮,会被人数落无礼。 “以后记住,你没本事揍别人,那就先学会认怂的本事,学会了教教你葆真阿姊,哈哈哈哈。” 他周围胡乙遨等人跟着纷纷大笑。 陆征品指向周泰:“你凭什么笑,就是你吹的牛,你说我们一场都别想赢,可我们赢了超距!” 周泰:“那又怎么样?” “所以你没本事全赢,就得先学会不吹牛的本事!” “小皴崽子。” “我们赢了超距!” 小崽子有完没完?!周泰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动手吧显得没气量,只能烦躁躁挥手:“行行行,你们赢了行了吧,滚滚滚。” “你凭什么让我滚,我就不,反正我们赢了超距,哼!” 没人知道,可怜的陆征品两天后仍从睡梦中怒争:“我们赢了超距!” 言归正传。 今吉食肆到了。 里面不大,所有奴仆遵主人的命令候在院里,尉茂进门前扫了眼奚骄的下人,确切的说只注视仆役中间那个叫飞鸣的。今天要不是尉窈在身边,怕吓着她,他早寻机会弄死此奴了! 第34章 敢不敢赌? 再说飞鸣,一上午提心吊胆,刚刚还窃喜尉氏的这位公子忘掉年前牧场一事了,可看见扫过来的眼刀后,吓到他毛骨悚然。对方没打算放过他!怎么办,怎么办?他还能活到侍奉公子去洛阳吗? 绝望间,此奴实在想不通,尉公子是贵人,值当记恨一个下人吗?他斗胆窥向正和尉公子说话的人,明白了,记恨自己的是她!为了几句让她别在牧场丢人现眼的话,至于么?再说他当时已经被公子抽鞭子惩罚,差点抽瞎一只眼,竟然还不够消她的气?! 把在强者那里受的忧惧,怨到敢发泄的无辜者身上,此等没骨气还理所当然的行径,与曲融如出一辙。 尉窈背后又没长眼,哪知道无缘无故便被一刁奴怨念上,很快,她和所有参与文斗的人坐到一处,认真听公正方四学子讲述规则。 “午正开始考。根据诸君所学,我们四人把文斗分成《诗经》、《论语》和《尔雅》三部分来出题,诸君大多在学《论语》,所以《论语》的题最多。文斗不限制各位考哪一项,如果有三门课业都学过的,可以都参加。” “每门课业的答题,由我四人评出最优异者,长孙主帅和陆主帅不能干涉。选出的三名成绩最好者要进行最终比试,怎么个最终比试法……暂不告知,以免诸位分神多想。” “不管《诗经》、《论语》还是《尔雅》,答题的方式均为书写,请诸位遵循联考时的纪律,莫在书写过程中相互通气,勿干扰别人。每一轮写完时举手,由我四人收题。因为考《诗经》的人多,单独采取每轮淘汰规则,这些被淘汰者不必等到终场,请及时离开考场区域。” “不参加文斗的,莫要在考试过程中喧哗,更不要讲跟考试内容相关的话。故意为之的,每犯一次,从己方参加考试的人里淘汰一人。” 现在可讲的就这些了,再详细的得等具体发题。 众人吃吃喝喝之事不需赘述,陆葆真嘱咐陆甲衣等人过会儿各回各家,免得文斗时被长孙那边算计,闹出动静淘汰掉尉茂、尉窈就坏事了。 对手则不必为此操心,他们不参加文斗的只有输掉超距的丘睿之。好笑的是,丘睿之比所有人都忙活,他看中几个位置,撵开坐着的元子直、亥也仁等伙伴,再把伙伴的食案也占了,拼起来作画案,打算将文斗之景一幅幅画下来。 元子直最了解好友的“画技”,跟在旁边出主意:“我觉得画一幅就够,先把人画全喽,然后每淘汰一个人你涂黑一个。” “涂什么黑,”这可给长孙无斫再次提供犯贱的灵感,他向陆葆真举右手,然后食指、中指一抠一抠地喊:“抠俩窟窿多省劲,到时此画可以起名……望眼欲(尉)穿!” 明白过来的人或捧腹拍腿,或笑出眼泪。 “哈哈哈——真有你的,望眼,尉穿,哈哈,他们正巧是两个姓尉的……哎呀尉茂你找死!” 原来尉茂掷过来一个瓷杯,砸中了笑得最欢的那人。 陆葆真、尉景、贺荣都立即站起来。 尉茂岂会让伙伴们帮自己挡灾,他敢挑衅就敢担!只见他凶眸掠过对面所有人,说道:“我在文斗上加赌!你们敢跟么?若我方没争到最后的头名,我站着不动任由你们每人砸我三次。你方若输给我二人,让丘睿之把画画完,抠掉你们所有人,再一起举着破画从外面街头走到街尾,向所有好奇的路人指明哪个窟窿是你们。怎么样?敢不敢赌?!” 此番话间,奚骄总觉得不踏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看向了老老实实端坐的尉窈,可惜没来得及思虑,周围伙伴们已经纷纷嗷嚎,把他视线也挡住了。 “赌——” “有何不敢!” “签赌契,防他事后不认!” 那就赌吧。 文斗开始。 厮役用几个大屏风围出考场,防止无关食客的干扰。陆葆真虽是带队主帅,没资格参加考试也得退到屏风之外去等。 公正方的四学子坐到了前方,询问众人:“先考哪门课业?由诸君选。” “尔雅吧。” “论语也行。” 尔雅…… 论语…… 郑遵四人明白了,只要不先考《诗经》就行。 王济示意郑遵先请,于是后者定下顺序:“那就先考《尔雅》,由我出题,一共三题,考此课业的请上前坐。” 长孙队伍学习《尔雅》的有三人,两个是长孙己族子弟,另个是胡乙遨。 尉窈起身,跟上。 尉茂一怔,旋即欢喜。 周围其余人…… 走在前头的三人察觉不对,回头,再一起瞅无斫:学《尔雅》的不是只有他仨吗?为啥还有别人? 长孙无斫哪知道! 郑遵:“郎君,女郎,坐。为了公平,我出的题均在《尔雅》第一篇《释诂》范围内,都是诸学馆已经教过的课业。” 他举起一张写着“大”字的纸张,主要向尉窈四人展示清楚。“请听第一题,写出形容‘大’之意的至少二十个字,再从其中选择十个字,以典籍之语证其是形容‘大’意。” 没学过《尔雅》的人此刻全很严肃,因为连考啥都听得稀里糊涂。 大意、二十个字? 选十个字、大意? 什么玩意儿! 此题不难……还是难? 为啥尉女郎很会的样子,从听完了题一直在写? 可是胡乙遨写的字还不如抓头发的次数多,他往常不是总说自己满腹尔雅吗? 还有,坐左边的长孙锄知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说考题的时候眼发直,现在眼还发直,他、他又抠起鼻子来了! 好在另个小郎君长孙斧鸣也从听完了题就开始写,他坐姿端正,写字的动作规整而从容,嗯,反正绝对不是胡写乱画。看,他写得越来越快了呢。 待考的帝室子弟们放心的舒口气。 太好了!长孙斧鸣先举手交卷! 长孙锄回神了,跟着举手。 尉窈交卷。 一刻多时间后,抓成鸡窝头的胡乙遨交卷。 看来《尔雅》不好学啊,一个“大”字考这么煎熬。 郑遵匆匆一览,立即把尉窈的卷子放在最上面,不然眼睛疼,然后他现于纸上写下一个“寿”字,举给尉窈四人看。 第35章 我父亲教过《尔雅》 他宣布第二道题:“写出有‘年老高寿’意思的五个古词语。” 崔致是早慧之童,学《诗经》的同时还跟着族中一老在学《尔雅》,正因为懂题,他才疑惑,按道理应该从简单往难考啊,怎么反过来了?并且郑遵分明放弃了早准备好的考题,改临时拟题。 为解疑惑,这次他过去收卷。 “咳——” 九岁的崔致第一次觉得文字能攻击人的眼睛。 第二题的正确答案应该是:黄发、齯齿、鲐背、耇、老。 “黄发”是指黑发落,更生黄者; “齯齿”是指原来的牙齿掉落后,再生细齿; “鲐背”是指人上了年纪后,背上会长鲐鱼之纹; “耇、老”二字就不必说了,本义一直是老。 《释诂》里将这五个古词语作一组,是从人的容颜、气血等直观方面释出“寿”意,这在合训方式的训释方法里,实属非常好记易学的。尉窈同门全部写对,可是看看长孙一方的仨郎君写的,都是些啥! 胡乙遨写对的有“黄发、老”。“鲐背”二字中的“鲐”不会写,画圈替代。 长孙锄倒是写够了五组,写的是“老年、年寿、寿年、年高、高寿”,够绞尽脑汁的,显然连“单字也可成词”的基础文字学知识都没搞明白。 长孙斧鸣大概有点耳鸣,把“年老高寿”听成了“你老高寿”,他全程侃侃书写,内容最狗屁不通!写的是:你老高寿你老高寿你老高…… “高”字尚缺个口,估计是看见尉女郎第一个举手交卷,他也仓促停笔。 崔致把四张答卷拿给郑遵,趁机看刚才第一题的答卷。尉窈同门的一入目就知错不到哪去,于是崔致先看另一张满纸字……的。 “咳——” 眼睛疼。 不看了! 郑遵宣布第三题,此题相对来说最难,原本就是要放在最后出的。因为郑遵突然好奇,想了解尉女郎对《尔雅》的掌握度,他说道:“《释诂》中有两组释‘进’意的古词语,请诸位先分组默写全部,再使用今语解释具体含义。” 和刚才二题一样,他展示写着“进”字的纸张。 尉窈没有思考的停滞,听清楚题便写。她先分类概述两种“进”意的区别:一为引进、举进、增进之意;另个“进”是进献、进用之意。由第三列起,她用当下可理解的语言逐字阐述。 先分析的第一个有“引进”之意的字是“肃”。阐述也得讲究条理,她先写出《说文解字》里“肃”字的本意,为“持事振敬也”,而后举《礼记》的始篇《曲礼》中的“主人肃客而入”,此句道出“肃”字的引申之意为恭敬“引进”。 第二个有“引进”之意的字是“延”。 第三个字是“诱”,第四个是…… 她越专注答题,长孙无斫这伙纨绔越犯嘀咕,《尔雅》要输哇!早知道刚才不签赌契了。 “哗——” “哗——” 这动静是尉茂拿着他手里的那份契纸当扇子扇风。 别无希望间,一伙人越发寄希望于长孙斧鸣,因为只有对方的表现始终不逊尉女郎的沉着,每道题也都是一听完就埋头写。 可奚骄、周泰不然,奚骄低声问:“你族兄联考进过前三么?” “没有。平时他学得还不如我族弟长孙锄呢。”长孙无斫十分纳闷,难道考巧了,考的恰是族兄会的? 奚骄深呼吸,算了,好歹周泰能从《论语》那扳回一局,剩下的他会全力以赴。 再看屏风外面,陆葆真与贺荣也不踏实,后者走来走去,前者不时把脑袋卡在两扇屏风间关注尉窈是何状态。真是没想到啊,尉女郎真会《尔雅》!这一局如果能赢,倘若《诗经》再赢……不不不,先不要想这么多,先祈求这一局顺利如愿。 满场只有尉景不躁不慌,他觉得窈同门敢上就绝对会《尔雅》,他才吃饱,去看丘睿之画画。 这画……的是真省事啊!笔尖一绕,勾一个竖长的圈,再一绕,又勾一个圈,“圈”代表的就是人。偌大一张纸留白那么多,把二十几个圈挤在俩拳头大的位置,乍看真像蚕蛹会盟。 其中俩“蚕蛹”好辩认,蛹顶有两个高耸双鬟髻的一定是尉窈,蛹顶有曲里扭八线条的一定是胡乙遨。 其余蚕蛹人或头戴小冠,或顶着一条细横线。尉景按位置对照真人,明白了,细横线代表发簪。 在丘睿之给每个蚕蛹人加完外衣时,《尔雅》终于考完了。 郑遵先公布“尉女郎胜出”,再询问输方主帅:“长孙郎君要阅卷么?” “阅。”长孙无斫等不了传递卷子,直接过去一张张的看。不需要懂《尔雅》,只要认字就知道长孙斧鸣狗屁不通!这混蛋第一题写了几十个“大意”,挺会节约纸,把每个“意”字的“立”偏旁顶到“大”字的撇捺里,打眼瞅,每个“意”字好像是“大”屙出来的一样。 第二题写了两句半的……你老高寿? 明白了,天啊!狗屁不通加耳聋! 第三题人家考的是“两组进”,这厮答的是满纸的“两走进”! 不行,盯久了眼花眼疼,长孙无斫找胡乙遨的答卷。“唉——” 能看出乙遨平时把《尔雅》学进去了,只是和尉女郎的卷面两相对照,立见高低。 长孙无斫回头,俩眼眯成缝向尉窈笑,输得输个明白,他问:“女郎一直是《诗经》、《尔雅》并学?” 尉窈起身彬彬揖礼:“我父亲在尉族学馆教书,曾教过《尔雅》,我跟着学的。”事实当然不尽然,这个年纪再言传身教也不可能学精这两门学术,毕竟还要兼练习字。做对这三道题基于的是前世积累,以及这几天的重读强记。 “别浪费时间了,”尉茂出声阻止旁人继续打听,“比下一轮吧!” 屏风外围,陆葆真高兴坏了,尉景更直接,自己动手在画纸上抠出三窟窿。 出题的公正方,这次由王济询问:“接下来诸君决定考论语么?如果不改,请考此课业的上前坐,由我出题。” 雪耻时刻到了!!周泰雄心壮志上前。 尉窈等他坐下,她坐回刚才的考试位置。 举座哗然! 第36章 一人对战 “不是,不是……哎?” “她还要考论语?” “我就觉得不对!她一直站那没动。” 反观尉茂,神清气爽啊!他把赌契放好。 周泰顾不上周围乱糟糟,他直接问:“尉女郎的父亲不会还教过《论语》吧?” 尉窈为了避免对方找麻烦,重新站起,向对方揖礼,回道:“是。家中攒有几箱笔记,我时常翻看。” 周泰收起他的刻薄脸,难得把礼数做足,然后对王济四位公正方说:“我上个茅房,先考《诗经》吧。” 人有三急,这理由好,那就先考《诗经》。周泰一离开,其余人都是要考试的,各自坐在原位置即可。 出题人是崔尚、崔致。崔尚拟的题简单,由他宣布第一题:“有梅园林的‘有梅’二字,今吉食肆的‘今吉’二字,共同出自哪首诗?请诸君含诗序完整默写出。” 亥也仁举手:“我不是交卷。我觉得这题出得不公平,我不住在东坊这一片怎能知道它们出自哪首诗?” 快闭嘴吧。同伴好几双眼睛都示意他别说了,怪丢人。 没人附议,亥也仁郁闷地第二次举手,这回是交卷,不然傻坐这干嘛?哼,他也上茅房,出食肆时遇到进来的周泰,一个愕然:“我以为你跑了!” 另个也愕然:“这么快比完一题了?” 这道题确实没多会儿就收卷了,因为真的简单,答案是《召南》篇的《摽有梅》。“有梅”二字易猜,“今吉”则分别出自第一句末尾的“迨其吉兮”,和第二句末尾的“迨其今兮”。 崔致帮忙一起阅卷,又淘汰掉一个写不出序,且整首诗画圈替字达到一半多的。如此,长孙一方是十五个人参加下轮比试,陆葆真一方保持不变。 “诸位请听第二题,默写《邶风》篇中的《凯风》一诗,将每句后面的注解一并默写,不需要写诗序、序解和郑《笺》。” 屏风外,周泰听得发晕,他一直以为小学课业里属《诗经》易学,一直以为学《诗经》是把诗背会就行了,现在看大错特错。正好丘睿之画完了画,他把后者拽出食肆问:“这题难么?” “只写诗的话……还行,可谁闲得慌背诗句后面的注解啊,心里明白啥意思不就行了?还有,写诗跟背诗不是一回事,古诗里好多字可难写了。” 学习好的人通常各有长处,差等生的短处则往往相通。 这不,亥也仁蹲茅坑回来听见这番谈话,立即赞同:“还好你学的《论语》,等你学《诗经》就知道了,每两天讲一首,涉及的历史典籍可多了。” 周泰心里这个不得劲:什么叫还好我学的《论语》?等你学《论语》的时候试试! 此时尉景过来,把有窟窿眼的画纸往脸上蒙,透过窟窿看周泰三人,嬉笑吐舌:“快看,了了了了了……” “我的画!你别给我撕坏了!” “哈哈,撕不了,了了了……” “尉景你找揍!”亥也仁也去追。 周泰刚寻思“撕坏了得了”,突然意识到这是好机会,他趁尉景跑到屏风边的时候猛力一推,幸亏陆葆真从尉景开始闹就格外关注着,她瞬间明白周泰目的,在后头补一脚,把周泰踹趴在尉景身上。 屏风倒,书案砸,双方同时违反了事先讲明的考场纪律,按照惩罚规定,在考之人现在就得各裁一名。 尉景后知后觉闯了祸,他快要哭了,无助地看阿茂,再看窈同门,怎么办?己方就俩人考试,谁放弃? 尉窈没动。 尉茂利落起身,走到好友跟前指住对方嘴巴告诫:“从现在起闭上。” 尉景使劲点头,“嗯”都不敢“嗯”。 长孙队伍主动不考的是元珩,他一直趴着写字全身使劲,真是的,腚疮都裂了。 考试继续。 无论默写《凯风》还是刚才《摽有梅》那道题,都很简单,简单到不会在联考里出现,可是卷子交上来后,字全写出来且无误的只有奚骄和尉窈。长孙无斫、元子直倒也好,能看出他们会背,就是各有少许不会写的用圈替代。 再次淘汰三人。第三题开始时,尉窈成为全队脊梁,以一己学识战长孙队伍十一人。 “请诸君听第三题,分别写出《周南》篇的十一首诗名,和《鄘风》篇的十首诗名,只写诗名即可。” 此题考背诵为次,主要考识字积累。 《周南》篇的十一首诗分别是: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 《鄘风》篇的十首诗分别是:柏舟,墙有茨,君子偕老,桑中,鹑之奔奔,定之方中,蝃蝀,相鼠,干旄,载驰。 尉窈、奚骄二人不假思索,立即动笔,又是全部写对,分不出高低。 其余人错字各异,有把“汝坟”写成“汝汶”的,有把“鹑之奔奔”写成“鹌之奔奔”的,错最多的是“芣苢”二字,要么把前个字在“不”下边多加了一横,要么把后个字写成了“莒”。有趣的是,颇难写的“蝃蝀”二字,无一个人写错。 此轮淘汰二人。 开始第四题,尉窈一人对战长孙队伍九人。 仍是崔尚出题,奚骄明白了,难题全在崔致那,应该是留着考他和尉同门的。 第四题是:“写出《周南》篇里,表现木植茂盛的词。” 此题后,长孙一方剩六人。 第五题是:“默写《式微》的诗序,并默写诗序的注释。” 这是崔尚手里的最后一题。 奚骄比尉窈交卷晚,反正已经晚了,他写完仔细检查并回想夫子上课时是怎么讲的,幸亏如此,他发现注解的最前面漏掉了一句“寓,寄也”。补上后,奚骄心里也跟打了补丁一样不痛快,这说明自己基础不够扎实,至少在《式微》一诗上是比不过尉同门的。 终于该崔致出题了。这时尉窈对战的只有长孙无斫这名主帅,以及奚骄和元子直三人。 元子直好烦啊,怎么屏风外头的队友跟商量好似的挤成一团,齐齐瞅他干嘛?都觉得马上要淘汰他了?他以前确实总逃课,不愿学《诗经》,但是到了崔学馆后,可能是夫子教的好,也可能是自己开窍了,所以从奚骄邀他帮助长孙无斫起,他就每天憋着劲儿的苦读。 想起苦读之苦,他背脊挺直,目光灼灼注视着崔致,赶紧出题吧!就算自己比不过训义学舍的那两个,难道还比不过长孙无斫吗? 第37章 这是考试还是烤人 崔致:“接下来的出题方式有变化,由我不停念诗的上句,诸君写下句。每次书写诗句的时间有限,很可能我念‘下道题’这句提醒词时,诸君没能写完上道题。这时你们要衡量好,是放弃上一题还是放弃下一题,我将视答题情况随时终止考试,答对最多者为斗诗之局首名。有谁对出题方式有疑问,现在问,都没有疑义,马上开始。” 他展开一直放在面前的绢帛,方寸间全是提前写好的简短诗句,只见它从一尺的长度四外伸展,展、展、展、展、展、展、展…… 等、等等、等等……绢帛每被展开一次,考试的和观战的人都一次比一次惊目,更有人无声结巴着“等等”。什么意思?崔十五也太狠了吧!这么多题是打算念到天黑吗? 唯有尉窈惊讶的是另件事,崔致要进行的考法,已然形似“全都考”的模式。她不由怀疑崔致同样猜到元珩偷看见的联考题目非假题,之后对方根据揣测,摸索出来这套考法。 如果是这样,那崔致师兄真是太聪明了! 考法是很简单的,没人举手表达疑义。 崔致先做个手势,尉窈四人提笔准备。 “第一题,薄汙我私。” 尉窈、奚骄速度写下:薄澣我衣。 再看另外那俩,耸眉困惑的神情真是一模一样。薄汙我私、薄汙我私……哪首诗里的咧?薄汙……想起来了,《葛覃》诗里的! 首道题,已让元子直开考前的壮志打蔫。 崔致很宽容,等四人全写完再念:“下道题,控于大邦。” 尉窈立即写:“谁因谁极。” 奚骄的笔尖悬在纸上得有两息,方写出“谁因谁极”。怎么会这样?这是才学过不久的《载驰》啊!他背诵很熟的,怎么还得从脑子里搜呢? 他都迟疑,长孙无斫和元子直更感困难加倍。 之前被淘汰的学习《诗经》的人,尉茂最先反应过来此题出自《载驰》,然后是陆葆真,只不过她想出答案时,崔致又念第三题了。 “下道题忧心殷殷。”这次的提醒句和出题诗句之间没给停顿。 早习惯“全都考”模式的尉窈立即让自己进入恰到好处的半紧张状态,此种状态可以收敛全部心神听清楚考的是哪句,而后风驰电掣提取记忆,越过整体诗篇,直取所需的章句。 所以崔致第二个“殷”字刚启齿,她已经知道了下句:终窭且贫。 对手三人则是真“忧心殷殷”了。自信熟背所有诗的奚骄又多思考两息方想到答案,只能在写字上缩短时间,他的顾虑是对的,刚刚把“贫”字写完,下道题出来了。 “下道题素丝祝之。” 长孙无斫心“咯噔”一下,因为上个答案的“窭”字他刚写一半,天翁天姥,这咋整? 元子直最惨,刚寻思到上道题答案,罢了,壮士断腕,不管“素丝祝之”了,否则两头耽误。 “素丝祝之”出自诗《干旄》,此诗一共三章,末尾是叠句……素丝纰之、素丝组之、素丝祝之,分别对应良马四之、五之、六之。学童们平时最喜欢背叠句类型的诗,又顺嘴又好背,但前提是从诗的开头起背,而不是被迫切至某一句,在须臾的时间内剔除其余叠句。 尉窈连霎那犹豫都没有,写出了准确答案:良马六之。 “下道题出自东方。” 这是《日月》诗里的,奚骄才要思寻这句的下句是什么,忽然怀疑自己上一题写错了,他确实写错了,写成了“良马五之”。 在他修改时,尉窈聚精会神,把“出自东方”的下句“乃如之人兮”准确写完。 “下道题其后也处。” 奚骄只得放弃刚才的“出自东方”,但是“其后也处”? 其后也处?尉窈眨下眼,这算是她第一次的思索,然后写下:江有沱。 这句出自《江有汜》,此诗有三章,“其后也处”是第二章的结尾,那么下句之连接自然是第三章的开头“江有沱”。 “下道题何以速我狱。” 奚骄没办法,再次放弃上道题。 “下道题象之谛也。” “下道题无使君劳。” 这是考试还是烤人?长孙无斫被崔十五气笑,撂笔,离席,不答了!汗都给他急出来了。 元子直同样连续几题没落笔,执拗劲上来,他还不信了,不信接下来一题都答不出! 长孙无斫才走出屏风,下道题又念了,他翻个白眼,悄声对周泰抱怨:“见过这种考法吗?比撵狗还着急。” 周泰憋笑,知道很少真生气的伙伴是真怒了,以致口不择言。 亥也仁戳一下周泰,口型提醒:“快考《论语》了。” 周泰的笑僵住。 崔致出题的语速继续加快:“下道题王事适我。” “下道题黾勉求之。” “下道题景山与京。” “下道题……” 元子直欲哭无泪出来,不犟了,如果以后还遇到这种考法,他绝对不犟了,不然他要怀疑自己是蠢货了。路过担架上昏昏欲睡的元珩,元子直找到撒气的地方,使劲一揍对方的腚。 “咦——”元珩刚出声叫唤,被鸡窝头的胡乙遨捂住嘴巴。 “下道题宽兮绰兮。” 下道题…… 下道题…… 奚骄终于坚持不住。这种考法不光考背诗与识字基础,还考心理,遇到不会的题,他做不到说放弃就放弃,每次都是打算专注下一题,然而仍纠结前面没答出来的,导致越写越潦草,脑子里越来越乱。 “认输。”他扔下笔,“我想看一下尉同门的答卷。” 陆葆真立即道:“我也要看。”现在起每一步都要紧,她得严防某些黑心眼的毁试卷。 尉窈同样谨慎,在陆葆真过来后才往后退,地方不大,她和奚骄手臂轻蹭上,上辈子的怦然心动从蹭的地方密密麻麻上浮到她脸颊,好烦人啊,脸肯定又红了! 这霎那羞容奚骄正好看着,别提多憋火:又脸红、又脸红干什么?!你要真喜欢我,刚才斗诗时咋不装回笨让让我? 总共没多少题,阅卷很快结束,尉窈无一题漏,无一题错,《诗经》比斗,又是她当之无愧胜出。 该公正方四学子中的王济出题了,他先好言询问尉窈:“女郎连考两场,需要缓片刻吗?” “我可以接着考。” 周泰深呼吸,其实他现在真有尿意,坐到考试位置后,他向王济点下头。 赶紧考吧,考完他要上茅房。 第38章 各自离城 王济:“好,现在开考,我只出两道题,若二位全答出,就从识字的积累和书写规整判卷。” 他拿出一纸张,上面写着“孝弟”二字。“首道题为……默写《学而》篇第二章,并解释孝、弟的本意,再写出哪部典籍里、哪句话对‘孝弟’有同样的阐述。” 尉窈认真听完,落笔写起:“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 周泰心情大好。这章他会,他写道:“有子曰……” 出题的王济见周泰高兴,心情也大好,周泰是尖酸刻薄人,王济可不想因为一场玩笑似的文斗被对方记恨上。 可惜题目出得再简单,也送不到学渣手里。 周泰就“有子曰”写得顺,还把“曰”字写窄了,他在原字基础上将左右外框加粗,哎?挺好。 然后就犯嘀咕了:后面内容什么“孝弟”来着? “曰”和“孝弟”相隔的几个字里,他只确定有个“人”字。不管了,第一句话连贯起来,他写的是:“有子曰,人要孝弟。” 学习不好的学童往往小动作多,只见周泰调整一下坐姿,继续写:“好犯上的……” “不对!”这次他嘀咕出声。 由于声很小,王济装聋。 尉窈装聋。 公正方另三位学子装聋。 可是密切关注周泰,把最后的文斗希望放在《论语》上的他的伙伴们装不了聋。 有全军覆没的迹象啊!文斗全输的话,那武斗不白比了吗?还得举着满是窟窿眼的破画游街自己骂自己? 奚骄走出房屋透气,对他来说,过会儿履行赌注不算什么,他在意的是自己所学竟然比尉窈差那么多!那他和崔尚比呢?和孔夫子的入室弟子崔致、孔毨比呢?倘若哪天把所有联考排在前三的人集中于一起,进行一场特殊的联考,他也能考进前三吗? 还有,在平城他都不及这么多学子,到洛阳后呢? “呆会儿真举那张破画啊?”是长孙无斫,他也出来了。 “你以为尉茂故意挑衅、约赌,是为了你那句望眼‘尉’穿?” “嘿嘿,阿骄,你先说我有不有才?” “有。” “那尉茂是为什么?” “为了保尉女郎的颜面。他邀尉女郎帮陆葆真,担心尉女郎赢了文斗后,被咱们拿她非勋贵出身说事。不信你看看赌契上写的,根本没提你和陆葆真的决斗,倒是把两方参加考试的人写得清清楚楚,一个不落。所以从赌契上说,这仅仅是上面所有人自愿较量的三场文试,跟你和陆葆真之前约战的所有规则毫无干系。” 长孙无斫捶一下胸口,宽慰自己:“没事,不是气的,我中午吃噎了。”说着,他把脑袋倾到奚骄的肩头,先落寞再气愤,“阿骄,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但仇还在!你记着不要让尉茂那厮好过!” 奚骄微笑“嗯”一声。 这时屋里头响起亥也仁的喊叫:“周泰你写啊!你光叨叨、光叨叨有屁用!” 奚骄二人狐疑回瞅,怎么了? 只听周泰回嘴:“我写不写用你说?你能听懂题目么还指点我?” 亥也仁:“我怎么听不懂?让你写‘孝弟’!仁之本的孝弟!” 非亥也仁博学,是他名字里的“仁”就取自这篇文章,难得遇到会的可不就忍不住嚷出来了。也因此,他违反了规则令周泰当即被裁,《论语》考试只剩下尉窈一人,提前赢第三场。 亥也仁听到伙伴们数落他,才感觉上了周泰的当。好啊,明明是对方不会答题,倒成了他的错了!亥也仁习惯用拳头掰扯道理,冲过去手臂一抡,打响了长孙队伍内讧的第一拳。 “今吉”食肆今天不吉,凡能被这帮纨绔搬动的东西全被当成武器砸了。 群架打完后,赌约还得履行。长孙无斫在混战里被揍青一只眼,砸肿一边腮,可是再惨,陆葆真也不饶他。 三场文斗皆输等于文武决战全输。长孙无斫侧着脸用单侧眼看陆葆真,喊出双方约定的认怂话:“我打不过陆葆真,再不敢和陆葆真斗啦,以后见到陆葆真我绕道走。嘿嘿,行了吧?” “还差两遍。” “呜——我嘴疼,改天补上行吧?” “哼。”陆葆真到底心善。 闹哄哄的举画游街,在别人看来有意思,尉窈只觉得聒噪。还好,尉茂惦记着本月联考题的事,没跟长孙一伙人不依不饶。 今天这场争斗总算结束,尉窈、尉茂和尉景一起告别陆葆真,匆匆去盈居书坊。暂不说三人行路,且说陆葆真和贺荣也分开后,被长孙无斫那家伙追上来叫住。 她提防的攥紧鞭子:“干嘛?你还不服?” 长孙无斫手一挥,后面众奴仆把那十匹战马牵上前,他问道:“你要住到洛阳去了吧?” 陆葆真先小声骂句“狗耳朵”,然后问:“你从哪听到的?”陆家仇敌不少,加上前些日子柔然匪在平城附近出现,所以她启程去洛阳的具体日期没告诉几个人。 长孙无斫受伤的眼比刚才更疼,想看清对方只能睨视,他正经的语气和往日判若两人:“这十匹马是送你的。今天你都看到了,如果遇险,它们不会慌乱,至少不会带着你往敌人那里窜。” 一时间,陆葆真说不上心里涌的烦躁是真烦,还是多多少少的感动,她推辞道:“我家也有战马,我才不要你的。” “要嘛。” 陆葆真打个战栗,被这厮突然孩子气的撒娇搞得不知所措:“长孙无斫,你是不是被打傻了?” “我阿父刚接任平州的仓曹参军,我比你早离开这座城。葆真,以后你我千里相隔,恐怕今辈子很难再见一次了。” “平、平州?那不是在最东北的地方吗?那么远!” 是啊,那么远。 陆葆真收了这十匹马,看着长孙无斫先离开的背影,她好想跟他说,到了陌生地方可别任性啊,那里可没有奚骄、周泰护着你。 一定保重啊。 尉窈三人到盈居书坊了,尉茂提前让僮仆去她家告知晚些回去,这样便可以沉下心商议本月联考的事,加上书坊今天才从新野郡进了十几大箱书籍,尉窈十分感兴趣,说不定这些书里有《说文解字》呢,她就可以厚着脸皮抄录回去。 第39章 三人看书 时间紧,尉窈不废话:“从你们告诉我元珩公子看到了联考题目,我就在琢磨,如果真的‘全都考’,怎么个全都考法才能最大程度的难住我们?怎么才能让我们提前知晓考法,一样轻松过不了关?武斗过后,真让我琢磨到了一种考法,没想到和崔致师兄想到一起去了。” 尉茂随即听明白:“你是说……崔致快速念题,让你们迅速接下一句诗的考法,很可能在本月联考时重来一次?” “是。” “咯——”尉景惊到打嗝,“那不完了嘛!咯,崔致出题的时候,咯,我试着做题,咯,一道都来、咯,来不及想出来。” 尉窈:“我的想法是,既然没有别的蒙题方向,不如当本月就考这个,反复苦练背诵,总归没有坏处的。” 尉景痛苦叫唤:“反复背诵?!再好读的诗反复背都会变得枯燥,啊——就没什么捷径吗?” 尉窈摇摇头,读书可以成为很多事的捷径,但读书本身没有捷径。只是这种话讲给自己听就好了。 尉茂却能抓住尉窈话里的重点,他问:“苦练也得讲究方法,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有。”尉窈的法子是她自己从一次次“全都考”里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将写有古诗的旧竹简剪开,每一句剪成一截,把它们混到一起后随身携带,只要有空闲就抽取一截,以上面的诗句为题背出下一句。“或者上一句。” 前世的“全都考”既有接下句诗的考法,还有接上句的,但是接下句的考法从最开始就是“两截句并念”为一考题,难度远高于今天的这组题,不然尉窈在别人眼里怎会答得如此轻松,就是因为她早磨练出来了。 除了上两种,还有同首诗里出二个截句,其中一句接上句,一句接下句的,后来又生演变,不同的两首诗里,一句写该诗的诗序,一句接上句或下句且写出二句的注释…… 总之此考法确实是“全都考”,越发展越五花八门,有时候考完了能把学童急出眼疮、嘴疮来。 当然,后续种种考法,尉窈不能提,否则景同门肯定厌学跑回家。 盈居书坊每个月均有要销毁的书籍,要么是发霉虫蛀的,要么是内容有错误的。三人赶紧行动,从发霉的两箱诗简里挑出《国风》篇学过的,由尉茂、尉景负责用大剪剪出截句,尉窈负责把考到几率小的特殊叠句剔除。 什么样的叠句属特殊叠句?一种是“肃肃兔罝”、“蔽芾甘棠”类型的,它们所在的古诗简短,每章还都重复一模一样的句子。再有一种是“不谅人只”类型的,在诗里两次重叠,第二次重叠是整首诗的结尾,所以“不谅人只”如果当考题出,无法接下句,只能接上句,但是接上句的话,两处“不谅人只”的上句均为“母也天只”。 很快,一枚枚小竹简堆成了堆,尉窈从底层拿出一截,不让二位同门看见,她先提醒“准备接此句诗的下句”,再快速念:“沬之东矣。” 尉茂……脑子混乱。 尉景更迷糊,问:“哪个沬?” 她提醒:“沬是卫国的一处城邑名,此处通女未‘妹’,此城也叫‘妹邦’。” 尉茂郁闷地摇下头说:“我倒是知道这句出自《鄘风》篇的《桑中》,诗句我忘得差不多了,接不出下句。换一题,你再出。” 尉窈把“沬之东矣”单独搁一边,伸进竹简堆再取一枚,提醒“准备”,还是快速念出:“卫侯之妻。” 尉茂思考两息,答:“东宫之妹。”此题易混淆的点在于此截句在诗里是五连句之一,分别为……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如果不是背得滚瓜烂熟,单独截一句出来,都得从头往后顺。 “对。”尉窈给尉景解释:“这是《硕人》诗里的,学这首诗的那天是你送高娄去崔学馆找我的时候。” 尉景笑:“哦,我说呢,对这句没印象。” 高娄离城前那几天,他一是同情对方,二为了找逃课理由,几乎每天拉着高娄游逛平城热闹之地,还带她去永宁寺看了七级浮屠。忆起那些日子,他不由牵挂:“不知道高娄走到哪了?大蹄听不听她的话。” 尉窈:“她一定抚马回首好多次,从心里一次次跟我们告别吧。” 尉景被她说得眼眶发红。 尉窈见对方如此,自己也眼眶泛红。 尉茂真受不了:“你们明天各自写好挂念她的书信,我找人快马追上她,再让她给你们回信捎回来。” 三人心情都大好,又定下只跟蓁同门说“全都考”的事,不传给其余同门,免得到时没猜中题,白费一番好心反落埋怨。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到储藏新货的仓库,新野郡进的书籍没分类前全搁在这里,他们各自打开一箱,从中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 文字对尉窈尤其珍贵,虽说阿父有抄书的便利,可是交书的时间定得很紧,想多抄出一份留给自家非常难。她刚才是想着只找《说文解字》的,可一卷卷打开、一列列浏览,很快就入迷进去,脑中除了眼前文字再无其他。 她现在拿的是《孟子公孙丑》上篇里的一部分文章,可恨自己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从头到尾读两遍后,她不舍的卷好,系绳,搁回原处,再拿旁边的。 此书很长,是《逸周书》第一卷里的内容。尉窈才开始读,就听景同门“哇”声惊喜,催她跟尉茂过去看他手里拿的简策。“你们看,是岛夷一个叫王琰写的《冥祥记》里的志怪故事,哎?怎么就这么点儿,下面的呢?你俩看这个,我找找续,一定也在这个木箱里。” 近代名士写的志怪故事大多采用容易懂的白话文字,尉窈看完的速度比尉茂快很多。什么狗屁志怪故事!这一定不是《冥祥记》中的一篇!也绝对不是太原名士王琰写的,倒一定是哪个愤恨大魏的萧齐学子所写。 尉窈装着没看明白的样子道:“是没写完,我……”她示意回去看自己那边的书。 尉茂在她粉染榴红的脸庞上片刻狐疑,重看回故事。 第40章 立志奋发【明天上架】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鲁饥没”的小郎,在父母双亡后跟着兄嫂生活,兄嫂都不是善良人,“鲁饥没”每天吃不饱睡不足,听说人死后可以转世,于是“鲁饥没”有了寻死之念。 第一回寻死是投井,可村里的井口小,“鲁饥没”倒着卡了半宿,救回来了,被全村人一顿打。 第二回寻死是投河,河边全是淤泥,“鲁饥没”站在淤泥里半宿,被村人拔出来了,挨兄嫂狠揍。 第三回“鲁饥没”白天跳山崖,正正好好骑在崖下一棵树上,大声喊疼晕死过去,惨叫声让他被人发现,再被救上来,只见“鲁饥没”。 故事写到这,正好是这卷简策的最末尾。 尉景把木箱里头的书打开、扔一边,打开、扔一边,越找不着越惦记:“怎么没有啊?只见‘鲁饥没’怎么了?真是的,这王琰也是,字写小点多好,说不定故事就写完了。鲁饥没、鲁饥没,卡到关键的时候没了。” 尉窈听不下去了,说道:“我得回家了。” 尉茂先跟尉景说“阿景你慢慢找”,再跟尉窈说:“天黑了,我送你回去。”不过他示意尉窈稍待,吩咐一直在此侍奉的叫“简生”的厮役又挑出几捆诗简,连带裁剪好的全送给尉窈,免得她回去后还得先找竹简写了再剪。 尉窈没有推辞。二人出来书坊的门,顿时闻到对面食摊的鲫鱼羹香,不少衣着绣锦的鲜卑人也在排队购买。尉茂见尉窈闻到气味的时候稍有笑意,立即一个眼神示意厮役过去买。 早前鲜卑富贵人家只食海陆珍馐和羊肉羹,认为鲫鱼羹为贱物,是穷苦人和岛夷人喜欢吃的,自从相传镇南将军王肃喜食鲫鱼羹,此食物才逐渐被权贵相捧。 买到了鱼羹,尉茂的牵马僮仆在前开道,背诗简提食盒的厮役推搡两边的百姓,此等蛮横霸道的出行方式,俯瞰平城夜市,竟然各处坊街都可见。 随着远离坊市区,没了喧吵,没了各式各色灯笼的映照,夜晚骤然铺展开无限星穹之魅力。 尉茂一直把尉窈送进池杨巷她家院门外边,然后退远,看到她阿母出来后,他不管人家母女能不能看见,遥遥揖礼这才折返。 走回街上,尉茂想起在书坊一起看书的情景,想起她当时的羞窘,他情不自禁轻笑出声,更轻声地自言自语:“鲁……没……” 尉茂不得不承认,没窈同门反应快。 “鲁”,肯定是齐人骂魏为“虏”的谐音,“鲁没饥”骑到树上,讽的可不是那个小郎没那啥了,是咒鲜卑人断子绝孙。哼,齐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也只能在文字里出出气了。 尉茂望着大地与星辰相接,环顾夜色下坚冷似铁一样的城,他心中的豪情迸发,恨不能朝天高啸!不过仅凭豪情长不了本事,从今后他得认真学习了,文武兼济,将来才好率领一支忠于他的军队,南下痛打岛夷! 在这个夜晚立志奋发者不止尉茂。 少年人因意气扬扬,常常做出任性胡闹之事,继而于得失之外领略成长的真谛,这种领略远比长辈说教让他们心服口服。 奚骄就是如此。若非文斗输到一塌糊涂,他真以为自己是凭真本事进的训义学舍,天晚了,他输时的不甘随夜色更重,怀揣着必须争回这口气的心思,他回家后径直来到宠兽林。 这里的院墙远远高于普通民宅的墙,里面房舍很少,绿荫连接,奇花叠漫。飞鸣等僮仆像往常一样全部止步于院门外,侍奉之事由宠兽林里的兽奴接管。 随着奚骄踏入,他前后左右的树影叶冠间簌簌急颤,很快,地面也有奇奇怪怪或疾走、或跑动起来的动静。只听高处响起一声“吱”音,一只背捆短木棍的残尾猴儿跃到了奚骄一丈外的前方带路。 平日奚骄会第一时间唤它的名字“木空”,今晚他严肃着脸没开口。 紧接着,一只锦簇纹点的幼豹半飞半跳到奚骄脚前,躺下,发出“嗯嗯猫猫”的讨好声。它也有名,叫“奇翼”,同样躯体有残疾,少了个左前爪,见主人从它身上迈过去不理睬,“奇翼”懂事地打个滚起来跟在后头。 十几条黄棕大狗围聚跟随。 一只缺少左眼的黑色貂由一只缺右眼的大龟驮着也往这赶,它俩太慢,刚看见主人就又看不见了。奚骄才驯服不久的那只叫“杀生”的大鸮特殊,看到主人来了,它反而放心飞离出去觅食。 院门外,飞鸣几个仆役纷纷看向半空滑过的黑影,然后听守院的兽奴感叹:“公子真是传说中的菩萨心肠啊,除了那只鸮,林里其余宠兽不是有伤残就是奇丑。” 另个兽奴说:“我听说公子在外面常施救济,从不欺负百姓,有人赞公子是神子转世哩。” “难怪长这么俊气。” 闲着无事的飞鸣每一句都听见了,他脑中映现的画面,却是公子练箭用的动物,那些动物每只都活蹦乱跳的,公子抬弓射箭间,没有丝毫怜悯。公子的确从不欺负百姓,并严令奴仆不得欺负百姓,这点上,飞鸣觉得公子善心善得过了,不是所有穷百姓都值得可怜,比如那个尉女郎! 兽林中央,奚骄进入往日寝居的那间屋,命令兽奴:“把屋里陈设清空,以后我不从此过夜。” 他又去隔壁的库房,里面全是他驯逗宠兽的器具,以及几箱打扮宠兽的衣裳。“也全清理掉!” 他刚转回身,花豹奇翼又躺到地上逗他笑,奚骄硬着心肠再次迈过去。当猴儿木空发现主人是要离开,也急了,开始抓耳挠腮,十几条黄狗更是从嗓子眼发出恳求主人留下的哼唧声。 要不再在这歇一晚?奚骄刚动摇,赶紧从挎包里拿出画纸,展开后全是窟窿眼,不用说,正是白天让他们一伙人丢尽脸的那张画,如今上面只剩下一个梳着双鬟髻、弯曲俩“触角”写字的“蚕蛹”了。 “尉、同、门,离开平城前,我会超越你的!” 院门关闭,玩物之嗜从此断掉! 夜愈深。 东四坊的店铺基本都歇了,过年期间被查的秉芳花肆由于未结案,门板仍被封死。离着不远的小短巷里,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女探出半截身体观察动静,单从身形看,高矮胖瘦均和尉窈差不多。 少女没察觉到什么,还是害怕地缩回。 突然!一根吊绳从墙头垂下! 第60章 投缘师生 六人到达《诗经》大考场。这里学童真多啊,放眼望,不认识的比认识的多,可见周围的小私塾数量不少。 奴役、苦工正进行最后的修缮,有的在帮学子摆正书案,忙忙碌碌,热火朝天。 尉景刚才来第一趟时就瞧见步延桢了,对方没走,还在那,他赶忙指给尉蓁:“你往那边看。”情芽已萌动,尉蓁装成不很在意的样子催促:“行了行了,咱们先把东西放下。”几人侧方突然传来呼唤:“步延桢——” “咳。”尉蓁俩脚不动弹了。别的学塾也是自带书案,好位置肯定全留给尉族学童,步延桢一直呆在这,是因为他谨慎,在检查每位同门的考位上方有无漏雨缝隙。 “步延桢——”同门喊他,让他过去帮着抬筐,筐里是步氏学塾给他们备的答题竹简。 他从尉蓁旁边过去,眼眸还如她初见时亮晶晶的,可惜目不斜视,就这么过去了! 尉景笑到跺脚,尉蓁嘟起腮帮。诗经一舍的十五个坐位并非集中,本该谁先占下哪谁就坐哪,既然杜夫子过来了,由他安排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尉茂他们第一趟来的时候,就把尉窈、尉蓁的书案放在最靠里,结果就她俩的位子被挪了,一个更靠里,一个在边缘。 杜夫子的解释冠冕堂皇:“馆里才要求的,要把陈瑜、褒荣子、缑祈因三名学子的考位移至中间,挨着你们。”杜陵说的三名学童,尉茂全知道,分别是五舍、二舍、三舍成绩最好的,其中又以陈瑜的成绩最优。 因此他立即质问:“馆里用意不就是让学习好的往中间坐,便于听题么?夫子怎么把咱们自己舍学习最好的挪到最边上了?”尉茂又指躲在夫子后头的曲融:“还有他!过来晚,为什么也比尉窈的位置靠里?”杜陵自知惹不起这魔王,亲自上手把尉窈、曲融的位置调换,笑着询问:“现在可以了?那就各自检查地面平整,书案稳不稳,确定没什么事了便可以回家。季考比月联考更重要,夜里你们要早睡,明早一定早来,谁都别迟到。”他离开时宽袖负后,拂了曲融一下。 曲融害怕被茂公子盯着,连忙把坐垫踢到书案底下存放,然后去追夫子。 尉窈擦拭书案上沾的灰,尉茂不嫌地脏,坐到她对面说道:“我先不和你调换,明天上午场看看,你这里要是听不清题,下午考的时候我和你换。” “已经很感谢你帮我出头了,放心吧,我耳朵可灵了,再远些我都能听清。”尉窈心里温暖,肿了的眼睛一眯,在尉茂看来,仿若浸湿的两绺花瓣。 “今天的事曲融没少掺和,等明天考完吧,看我怎么整他!”尉窈轻摇下头:“你因为任何事整他都可以,理由不能算上我,不然你一动手,我先觉得我输了。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这次联考你答得怎样?” “比上次好多了,告诉你,”他声音低下来, “上次的答题我背下来不少,比如‘期我乎桑中’这个答案,之后的答案是‘嗟我怀人’,所以这次联考是有漏洞的。”尉窈尴尬地告诉他:“考题确实全和上次一样,但是……顺序变了啊。”这个时候,曲融来到了夫子院,杜夫子住的地方是以前段夫子住的。 “夫子,都怨我,我给你惹麻烦了。” “呵呵,这算什么麻烦,只要你们学业都有进步,别的都不叫麻烦。”曲融动容! 夫子的心怀真宽!杜陵接着说:“正好,趁此一事,我得指出你的缺点,就是太自卑!必须得改。” “是。我一定改。” “来,坐。曲融,你成绩差,最大的原因不是笨,不是背诗慢,而是背过了写不出来,你从开始识字的最难阶段,没人细心、耐心教你,以致记不全笔记,写不全诗句。责任不在你,为何要自卑?” “是这样的!夫子,其实我每首诗背得都可快了!” “嗯,我知道。比方尉窈,她是聪慧,但真达到了聪慧非凡的地步吗?有没有她父亲懂诗,从小就教她的原因?”肯定有啊! 曲融早想过这个问题,若是把他和尉窈互换家庭,他也能次次考第一。 杜陵再道:“想要学业进步,心境先得进步。你不能总盯着自己不如别人的地方,得看到自己的长处。” “夫子,我……”曲融悱恻,长姊为妾,家境差,识字少,笔墨文具全用不上好的,阿母没见识,阿父也没见识且嘴巴碎,所以他有何长处? 杜陵慈爱笑容,仿佛在劝慰幼年时期的自己:“要学会想办法寻找自己的长处,先找最简单的。你是儿郎,仅这一点,就比尉窈强百倍!你出身寒微,但是足够上进便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她不行,没有权势倚仗的寻常女郎,《诗》学得再好有何用?《诗》能学好,不代表《尔雅》、《论语》能学好,天地广阔,比她优秀、出身强她百倍的女郎多的是……”被这对投缘的师生拿来作比较的女郎尉窈,已经离开学馆,朝池杨巷相反的道路行走。 其余同门未跟她同行。尉茂得知这次又考砸了,将比上次还差,心情大不好,可他仍得暂抑不愉快,和尉景去骑射场练《五兵》舞。 尉蓁赌着气,全当自己没见过步延桢,全当误会了那天他多瞧过来的目光。 但当她目睹馆奴主事不愿管步延桢发现的草棚破洞,还阴阳怪气他时,尉蓁无法无视了。 她怒气腾腾,气势如小虎,指责这名主事:“所有人都看见破洞了,你看不见吗?补上它很费劲吗?就这个人、这个、还有他……”她连点三名苦工, “这仨人空着手来来回回走好几趟了,啥也没干,都是你亲戚吧!”吵完后她回头,少年目光灼灼,脸羞成桃色,他壮着胆子向她揖礼:“我叫步延桢。”河西街。 这条街上最早住着的,全是大魏灭北凉后迁来的儒师学者。尉窈要去段夫子家,得路过几所乐伎阁,没想到啊,段大郎丧父不久,竟有心情徘徊于乐伎阁前! 尉窈躲起来观察对方,段大郎非不孝子,是凑巧在这个地点等人,还是想找乐伎? 第61章 碎你的人! 答案是她最不愿看见的。几个胡商各挽乐伎出来,很明显,段大郎认识当中穿红衣绿裙的乐伎,他着急找对方,又不敢吭声。 红衣乐伎看都不看他!然后段大郎抱住头蹲地上哭,哭声引出乐伎阁的厮役,也引来路人的打趣,段大郎尚知道要脸,没等厮役说难听话,失魂落魄离开。 尉窈记住这所乐伎阁的名字 “衣敞醉”,这种情况,她不方便去探望师母了,也罢,自己本就是因为眼睛没消肿才打算延迟回家的。 旁边就是河岸,她找个台阶下去照照影子,挤出笑容,嘻……好多了。 “扑、扑、扑”三声,对岸一个背筐的少年朝她打水漂。尉窈赶紧迈上台阶离开河西街。 没多会儿,天空飘落小雨,还好,道路两侧树枝招展,一直走在树底下挨不了多少淋。 可是穿过坊市时雨陡然变大,几息工夫,天地潋滟相接。尉窈在店肆檐下躲雨,看它们一线线淌落地面,流入沟渠。 她断续着呢喃:“刚才……还在天上啊。” “阿窈——,阿窈!”尉窈的耳力确实灵敏,大雨嘈杂,她在第一声喊里已经看见阿母在哪,立即招手臂。 其实她被淋在坊市不急不躁,就是笃定阿母肯定沿她下学的路来接她。 赵芷不舍得女儿淌水,再说明天得春考,更不能受凉,她就背着尉窈走。 对面躲雨的百姓里,有一人正是前天晚上施展箭技,收走牛郎君第二把大弓的人。 射师的眼力都厉害,他看到赵芷摘掉斗笠后露出的模样,震惊无比!简直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乌洛兰部落,一女子,你没死,果然没死。要是我把你隐于平城的消息卖给柔然人,呵呵……”雨幕里,尉窈牢牢搂着阿母,觉得阿母的背好踏实。 不过……阿母怎么转过街角后,从竹笈街后的窄街往回走呢?赵芷不等女儿问,解释:“刚才瞧见个旧识,得打声招呼的。窈儿听话,眯眼睛睡会儿,咱们很快回家。”磅礴之雨顺着市廛的栉密瓦檐持续而泄,这名中年射师从认出了 “一女子”,心绪逐渐发慌。他想起在乌洛兰部落比试射箭输给她的情景,当时他恼羞成怒把弓砸过去,被她一把接住。 然后她轻而易举将弓掰碎,说道:“这次我只碎你的弓,是惜你练箭不易,下次再惹我,我碎你的人!”回想到这,此男子觉得不能再在东城呆了,不躲雨了,现在就走! 他走的方向朝西,与 “一女子”相反。突然停步!他骇然看着前方的蓑衣人。是她!刚才她也看见他了? !赵芷正常步伐走近他,在对方猛然出手之际,她以迅雷之势远超他鹰爪速度、在他心口轻击一下。 赵芷暗力不卸,再轻击,这男子像痴傻了般怪异,随她之击老老实实倒退,直到背靠于巷子的土墙。 等到雨过天晴,有人发现此人,他死不瞑目的双眼早被雨水打成血坑。 尉窈很听话,她不知道阿母想做什么,做了什么,从阿母让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就强迫自己放宽心睡着了。 回到家后都在睡着。前世她是忽略了很多事,但不是每一桩被忽略的、尤其涉及到阿父阿母的秘密,她都必须知道。 比如那封密信,比如她救活了那盆兰后,又被动过土。阿父阿母不让她知道的,必然出于爱护,这点不容置疑! 天阴嗜睡,尉窈很久没在下午睡足两个时辰之久了。醒了后开始看书,这次她从诗经开篇温习。 这一夜,平城大小学馆的学子,不管平时学习好的还是差的,纷纷苦读,因为他们知道三月的联考成绩注定又一塌糊涂,想翻身,想不挨揍,只能押在春季大联考! 今晚尉茂住到了尉景家,只要尉景偷懒打瞌睡,尉茂就敲铜盆,既让伙伴清醒,也震散自己的困意。 尉蓁家,姑母每逢天气不好,心情就格外低落。今晚姑母果然过来了,尉蓁卷起书准备又一次听姑母絮叨,谁知姑母难为情而笑。 “阿蓁,我想通了,答应嫁去洛阳。是你让我想通的。” “你这么爱读书,家里这么闹腾,你还是挤出时间背书,我真羞愧。所以我不能再自暴自弃了,不然会拽着你、拽上整个家让别人看笑话。” “以后你要坚持读,好好读,我听人说书读的越多心越宽广,就不会像我一样,被一个人、被一件事困住这么久。还有件事,我跟你祖父、祖母都说好了,我的伤心绝不能让你经历!以后你想嫁谁就嫁谁,只要那人不是个混账无赖就行。不耽误你了,快看书吧。”北城的奚府。 奚骄面前摊着只写了几字的家信,他想延迟去洛阳,怎么跟父亲陈述原因呢? 如实说他这次又没考好,甚至没比上次多答出来几道?如实说他输给一人后,越来越不甘心? 他要是输着离开,遗憾不是永远留在平城,而是永远刻在这个年纪,往后他补不回来了。 父亲给他取名为 “骄”,就是让他文武双骄,恣意骄悍。结果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就跟怎么都赢不过她似的。 哼!不能损自己志气,涨她威风。今天没考好,还有明天的大联考!对,赶紧温习功课,先考进前九名,重拾信心。 星月驱散浊云,黎明接替倦夜。三月十四,平城小学的首次大联考即将开始。 尉窈来得够早了,大考场竟已经有几十个学童,她不惊讶曲融比她还早,只惊讶尉茂、尉景也比她早。 景同门心真大啊,趴在案上睡回笼觉呢。尉茂跟她说:“昨天馆里把草棚撤了,全浇透了。” “撤了挺好,亮堂,反正不会再下雨了。”雨是不会再下,地面积水的地方尚没打扫干净。 馆奴、苦工还是全在考场范围里,一个拿着大扫帚的苦力打量尉窈好几眼,认出来后问:“啊呀,你是池杨巷尉夫子家的女郎吧?”尉窈知道对方是邻居,看来池杨巷来此做工的不少。 她揖礼应 “是”,温言劝:“阿伯小声些,莫把我同门吵醒。” “好好好。我知道了,尉女郎,你好好考,一定要再考第一啊。” “谢阿伯吉言。”曲融嫌恶不已,隔老远他都闻到苦力一身的臭味,看来住在池杨巷的人不是一般穷。 他曾经对尉夫子很是崇敬,这一刻,崇敬全无,至于尉窈,杜夫子说得对,她的将来,没有将来! 第62章 春季大联考 州府羁押重犯的牢狱里,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更不知现在是哪天,是几时。 厉鬼一样的求死声,泣血的喊冤声,或真或假的疯癫大笑,更给这里充斥恐怖,躲无可躲。 元刺史起早来到牢狱,是因为狱令史查验一具尸体时,发现了罕见蹊跷。 “尸体的双眼是死后一直睁着,被雨水打烂的,全身只有旧伤,凭手上的茧可知此人生前为射师。我是察觉他唇色不对,才剖开他心口,然后发现……刺史请看……”元刺史:“昂。心是扁的。”狱令史:什么扁的! 谁的心是扁的。 “哈哈。”元刺史骤然笑两声,把周围一圈下属吓够呛,大伙起这么早,都还半梦半醒呢。 “刚才走神了。”元刺史肃正了神色,下令:“查此人生前身份,跟哪些人来往,查他有没有随军出战过柔然。对了,跟秉芳案有牵连的那些人是不是还关着?”主簿回道:“是,就在这所牢狱。” “让那些人辩认,在秉芳见没见过这个人。”狱令史:“那凶手……”主簿瞪这小官一眼,你只管验死人,乱伸手给你剁了! 元刺史匆匆来,匆匆走,不争气的从侄今天季考,他得去瞧瞧。主簿追赶着官长,别的下属不敢问的,他得问:“刺史知道谁杀了这个射师?就算死者该死,凶手也不应放任不管哪。杀人手段如此诡谲,查而不抓也可,至少警告他……” “旧事了,你不知。”元刺史疾步不减,说道:“杀人者是兰族的一名女子,没姓没名,从小被部落里以‘一女子’呼唤来、使唤去。她天生神力,被选中征战柔然,立了功后,受陛下召见于明堂,又再召入宫中皇信堂!”主簿听得直冒汗,感慨:“原来是位女勇士。然后呢?” “我怎知!她从皇信堂出来时,我正好在,当时我戏言可娶她,唉——她打了我一耳刮子。哈哈,逗你的,后来听说她不愿受官职,愿做个寻常百姓嫁人生子,她向陛下许诺以后不乱用神力,如果杀人,那她杀的必是柔然人、逆贼奸人!”马蹄蹬了主簿半衫土,元刺史只带了两名亲兵赶往西城崔学馆。 初升太阳遍地照耀,卯时一刻,尉学馆等待《诗经》大联考的一众学童被告知,开考时间为辰时初。 尉景听到后重新趴倒,让尉茂过了卯时半再喊醒他。尉茂隔着好几个书案瞧尉窈在干什么,她在背诗,语速极快,快到让旁边的曲融听不清。 尉窈平时不这么背诗,诗,应该讲究韵调,不能偏了重点,把背诵熟练当成主要目的。 不过临考前快速不停的背诵,可以让她进入一种特别振奋的状态。坐于曲融右边的全是步氏学塾的学子,他们也全在小声背诵,合在一起的声量 “嗡嗡嗡嗡”,让曲融不断分心。他先向挨着他的步延桢微微一笑,再用稍微不悦的语气请求:“你们能小点声么?”步延桢揖礼答应,然后同门间一一递话。 曲融很满意,整整衣襟,这就是大族学馆对普通学塾的碾压。尉蓁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身体朝右手边望,唉,她要是能坐曲融那就好了。 昨天她和步延桢互通姓名,他直到告别时,耳朵尖都红红的呢。尉蓁用书挡脸,使劲傻乐,乐够了,收心进行最后的温习。 卯时半,馆奴开始给每名学童发一枚细简、一卷编连好的素简札、一卷一尺长度的纸张。 考场里议论声起:在这三样上面答题吗?只使用一枚细简的会是啥题? 这才能写几个字?差三刻到辰时,尉茂叫醒阿景。仅差两刻的时候,元刺史出现在崔学馆的大考场,独目扫视,看见了从侄。 元刺史把右手张开到下巴前,拇指、食指做合拢动作,提醒从侄专心应对考试,别再憨笑了! 那嘴巴笑得比书案都长!还有一刻!尉学馆的监考夫子到来,他们后头跟着的大学馆师兄有几十人之多,今次全来担任次监考。 尉窈看见阿父也来了,不过阿父监考的位置在诗经三舍那一片。曲融瞅见尉窈的开心样,鄙夷的撇撇嘴,哼,尉夫子教学肯定不行,不然怎么每次都是薛夫子给一舍监考。 薛夫子站定,这回他周围除了讨厌的尉道子、薛匿瑕师兄,又多了个姓尉的师兄尉山僧。 “所有人站起,把脚下妨碍走路的东西全放到书案底下,案上面只留笔墨砚,还有刚才发放的答题纸、简。”每个考区同时宣布规则,只见远远近近,学童全都跟雨后的小嫩笋般懵呆起立。 只有尉窈明白要考什么了。果然,薛夫子环看前后左右,所有学童全照他吩咐行事后,他继续道:“现在告知诸弟子上午场的考核规则,主要考你们执卷、执简的书写基础,包括运笔,写字速度。” “先考一枚简,再考一卷简,最后考纸卷。” “规则就这么多。现在谁有疑问立即举手问。”尉茂:“对执简姿势有要求么?”薛夫子:“考每道题时,你们的师兄会居三角而立,让每名学子都看到他三人演示的执简姿势。不遵循者,按违反轻重给予警告,或者驱离考场。”武继:“可是我们有书案,为什么不让我们趴书案上写?”薛夫子:“你们将来不上战场吗?没有身居危地之时吗?敢保证有仆役时刻帮你们扛着书案供你们写字、传递消息吗?”武继嘀咕:“那我趴地上写不就行了。”薛夫子装听不见:“还有谁要问?” “啊——”尉景没憋住,打了个大哈欠。尉道子赶紧垂低脸、使劲抿唇憋笑。 曲融壮着胆子举手,这是他第一次不自卑的尝试,尽管他的问题可问可不问,他也得像其余同门一样地问,并且声音不能怯:“夫子说先考一枚简,那第一轮小试,是不是片刻就考完?”薛夫子:“辰时便知。步氏学塾诸弟子可有疑问?”步延桢替众同门询问:“每轮小试的答题时间有多少?”薛夫子:“一枚简的答题时长是二刻,紧接着考二轮试,一卷简的答题时长是半个时辰,同样不休息,进行第三轮小试,巳时半全结束。”敲磬声响。 辰时到了。 第63章 绕案而行 每位主监考在各自的监考区域宣读:“一轮小试开始。先不得动笔!先听清考题……诗《墙有茨》的序里提到了‘公子顽’,按书写要求,写出其父是哪一位国君?公子顽有哪五子?” “现在听书写要求……每人拿起发给你们的此枚竹简……”尉道子、薛匿瑕与尉山僧呈三角站位,随薛夫子每一步骤的讲述,做出相对应的书写动作,保证此区域每个方向的小学童全能看清。 薛夫子讲述也铿锵而清晰:“左手捏在竹简下方,高度与目视齐平,右手执笔书写。答题过程中允许垂笔、垂简思考,但只要书写,必须恢复要求的姿势。只有蘸墨时允许弯腰、挨近书案。答完题者,只需将此枚竹简放回书案,不能坐,不能走动,不能出声干扰其余答题学子。” “规则完毕,两刻为限,开始答题!”学习不行但是胆量壮的武继、尉戒之、尉简齐齐举手,薛夫子转身巡看别的方向,不理睬他仨。 呜……完了,举手不管用了,他们想问考题是啥来着?哪首诗里提到了公子谁? 呜……光使劲记规则了,把考的啥题目忘了。每处大考场都不缺这种能把人气笑的顽徒。 元珩倚仗从叔是刺史,还特意为了他过来巡考,他也是忘了考题,见举手无用,急地吐噜嘴皮子:“哎、哎,夫——,夫——,夫、夫、夫——”元刺史知道不能再呆在考场了,他把鞭子交给大监考,直指元珩:“那孽障再作怪,抽他嘴。”崔馆长带刺史去看昨天月联考的答卷,这是元志来巡考的另个目的。 那些答得一塌糊涂的就不用拿出来了,元刺史坐下后先问:“这次几张满分卷?”嗯…… “全跟上回一样。”还是一枝独秀,还是尉窈。元刺史气得 “哼”一声,把尉窈答的放一边,底下的就是训义学舍一众学童的,进步确实不少,尤其崔致和孔毨,可是离满分尚有距离。 阅到底,元志问:“州学府的呢?怎么没有奚骄的?” “奚骄成绩跟上次几乎一样,就没拣出来给刺史看。” “唉。把元珩的拿给我看,对了,还有长孙家那个叫斧鸣的孩子。”是你自己要看的。 元珩唯一的进步就是听懂规则了,不再只接上半句,可是他基础差,听不听懂规则没区别。 元刺史把从侄的答卷扔一边后,不解恨,揉吧揉吧扔到墙根。再看长孙斧鸣的……哎哟! 一入目,元刺史感觉剩下这只眼也不好了!满篇是重复的 “出题”二字,密密麻麻,字体大大小小,跟醉汉栽葱一样错落无序!这张答卷,跟《诗经》有什么关系? 尉氏学馆大考场,尉窈成为答完第一轮小试的首名学童,尉茂和五舍的陈瑜随后,然后是尉菩提,二舍的褒荣子,步氏学馆的步延桢……平时只要背每首诗都全面背诵的,就不会觉得此题难,因为答案全在诗序的注解里,清清楚楚! 公子顽之父是卫宣公。公子顽生子五人: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所以阅卷时,评判标准肯定为书写是否规整,有无画圈替字。比如想在一枚竹简里把答案写全,得先对字的大小、空格有规划,不能写到后面才考虑这个问题,越写越小,挤成一团。 此题要求两刻时限,大多数学童不用半刻就写完了,有的闲情逸致,有的立即琢磨第二轮会是怎样的题。 收卷了。薛夫子:“二轮小试开始,先听清考题……诗《绿衣》一共四章,每章四句,你们需写出每章的前两句,附注解、附郑《笺》。” “书写要求……每人拿起发给你们的空白简策,最两边的竹简空着,不要写字,剩下的空简总共二十五枚。由你们自己按诗句、序、笺的长度,自行调整每枚竹简上的书写长度。” “此轮试,增加一条规则,每写完一枚竹简,沿你们的书案右绕一圈,回到原来的站位后再继续写。”随薛夫子讲述,尉道子三位师兄各寻最近处的书案做示范。 他们先面朝东,然后以前行方向绕书案行走,走回原处,竖起简策,做书写姿态。 薛匿瑕生怕个别小师弟不懂,解释:“这就叫右绕。”尉道子补充:“不要绕反了。”薛夫子:“握简、执笔、目视、思考间歇、交题后的纪律等要求,全与第一轮的小试一样。答题时限是半个时辰,规则完毕,此轮听磬音提醒后开始答题。是谁在出声?这次不点名了,下不为例!”没法点名,周围都 “嗡嗡”成蝇群了。学童们被迫闭嘴,愤然加倍!就不能先讲规则最后讲题目吗? 害他们想记住题目顾不上听规则,想听明白规则就忘了题目!还有,站着写字就够损了,还得绕案行走,还只能右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磬响。这卷简策是由三根绳编连起来的,将写字范围分为上、中、下三区域。 尉窈先解开绳扣,展简策,让第二根竹简正面齐平视线,她只在这根竹简上写诗名:绿衣。 右绕书案,回到原处。全场学子都未动,只有她动,立即引起所有监考夫子、最前方的大监考注意。 是一舍的尉窈啊,是她就对了。曲融有点沉不住气,他才刚把第二根竹简正对自己,怎么尉窈都开始绕圈了? 第三根竹简,尉窈由上至下写道: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写完她绕第二次书案。 这时绕第一圈的学童已有不少。尉窈转回原位,在第四根竹简上只写注解里的前两个字:兴也。 这二字是指此诗的写作手法。尉窈绕第三圈。尉茂、步延桢、陈瑜绕第二圈。 曲融绕第一圈。尉窈从第六根竹简开始密集书写,这时候她已给周围造成难以舒缓的紧迫感。 这,是她前世经验:后面可以慢慢写,开始一定要快!崔学馆,元刺史真想把从侄送给崔馆长当侄子。 他才知道阿珩这孩子左、右不分啊!别人怎么转的他就不抬眼看看吗? 自己转反了、三次里有两次转反,看脚印还看不……都怪崔学馆!把地夯那么硬实,连脚印子都踩不出来。 元刺史不知道的是,离刺史府最近的州府小学里,大联考被迫中断!打起了群架! 第64章 卤猪头杜通定 先动手的是奚骄。差点把旧馆一名学子踹成小宦官。要追溯这场架的起因,跟新馆、旧馆越来越泾渭分明有关。 新馆就是八部分馆,如今被人起了诨号叫纨绔馆,旧馆诨号非常多,有竹门馆、冬冷夏热馆、寒子馆等等。 馆长为了平息谤议,决定于今次的大联考开始改革,命八部分馆的学童全穿学子服参加考试,不允许他们穿戴贵重饰物。 安排坐位时,又把两馆交叉,尤其把奚骄这种纨绔中的纨绔全分开,弄到边边角角去坐。 可是奚骄天生贵相又桀骜,穿着寻常布料的学子服同样清隽,不只让小女娘喜爱,也吸引那些有断袖怪癖的。 坐他旁边考试的旧馆学童叫杜通定,就是此类人。到了第二轮小试时,奚骄右绕书案行走,杜通定瞅准时机朝奚骄挑眉逗眼,奚骄为着这次是大联考,忍了。 等他又一次绕圈时,杜通定故法重施,目光更加猥琐。奚骄一个扫裆腿就蹬过去了,周围学童旧馆的多,加上监考夫子不了解原因,在不公平的拉架里,奚骄吃亏被摸了一把。 岂有此理!!这破试他不考了!奚骄攀上院墙,于高处呼朋引伴,顷刻间,一众纨绔仿佛下雨天的蚂蚁跑过来,书案、笔砚、甚至监考夫子头顶的平巾帻都被他们拽下来当武器。 罪魁祸首杜通定被抬走时,脸跟卤猪头一样。当然,奚骄这些人也被长久愤懑的旧馆学子揍得不轻。 尉学馆。尉茂答完了题,借着把简策放回书案的短暂空,看了眼尉窈那边。 讨嫌的曲融正在绕案转圈,真是扫兴。尉蓁、步延桢也绕最后一圈了,二人隔着颇远,可是很巧,此时相隔的所有学童都没有动的,尉蓁迅速瞄向远方。 对方旋走间也怯怯遥望向她。情根一支,就此撞生桃李。差一刻巳时,第三轮小试开始。 薛夫子刚讲第一句规则,立即引学童一片惊 “啊”。 “此区域所有弟子,由左至右两两侧立相对。肃静!”尉道子和薛匿瑕已经做好示范,他二人面对面站立,相隔一条书案的距离。 天哪,这是什么考法?学童们疑惑不已,当然,还有兴奋。尉窈想起来了,此考法叫 “同门共业”,设置这项考法的夫子,是希望学子之间融洽相处,建立友好的同门之谊。 前世她第一次经历 “同门共业”,面对面的好像是……好吧,还是曲融。曲融嫌弃晦气的神色也恨不能写满全脸! 和尉茂面对面的是尉菩提。尉景则和武继成一组。尉蓁和五舍的陈瑜成一组。 所有学童全按示范两两站好了,薛夫子进入规则主题:“木、草皆植,皆根生之属。这一场试,考诸弟子对古诗里描述的种种植物之掌握。” “出题方法为……你们的尉山僧师兄每宣读一种植物,你们不需要写诗名,只照他所念写出植物名,附对应的注释,也不需要附郑笺里的解释。” “答卷是你们书案上那卷白纸,凡写完一题,要立刻高声呼唤‘已答’二字,然后向你们对面的学子展示微笑……” “喔哇——”绵绵延延的喧哗声起,不止尉窈这个区域。不等薛夫子呵斥,尉道子赶紧做手势,示意小师弟们安静。 该讲的其实已经讲了,薛夫子感慨道:“同门共业,望你等珍惜纯真时光,永结同门之谊。等待磬响,巳时半结束上午场考核。”崔学馆里,所有学童两两一组,怪异互觑,也在等待磬响。 孔毨倍感煎熬,对面的女公子长孙稚双眼似胶,盯得他快要站不稳。元珩、亥也仁一组,还没开始考,二人已经互拧鬼脸,笑到嘴巴乱颤了。 崔致与元静容面对面,一个静如树,一个浑身时时刻刻总得动个地方。 磬响。尉氏学馆大考场。磬响。尉山僧宣读第一题:“诗《摽有梅》,解释植物……梅。”尉窈左手执好纸卷,纸张软,无论卷成筒的粗细,还是执握它的力道都有讲究,不然易造成笔滑,字的最后笔划也会虚浮无力。 曲融太想超越她了,这题他会,卷成筒就着急落笔,结果笔尖每次抬,纸都随着一翘一翘。 第一个 “盛”字的笔划又多,不必写完便糊成一坨。是凑合着往下写还是涂掉重新写? 想赢的执念先一步替曲融做出抉择,他写第二个字,感觉好点了,纸翘得没那么厉害了。 他欣喜,再写第三个……可是他余光穿过纸卷,赫然看见尉窈在笑、她张口高喊:“已答!”整个大考场离她最远的也听见了,一众学童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各区域的出题人几乎异口同声宣读下道题:“诗《采葛》,解释植物……艾。”不是……哎? 什么意思?刚才考规没说不等他们答完就念下道题啊?!骗人!哼!尉窈全神贯注,速度跟一边看诗简一边写答案似的。 “艾”音一落,她即刻写:艾,所以疗疾。 “已答!”尉茂有经验,他充耳不闻,继续写 “艾”的答案,第一题对 “梅”的解释也写全了,因为他知道一旦答题节奏随尉窈而走,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交白卷。 各区域同时宣读第三题:“诗《关雎》,解释植物……荇。” “已答!”宣题和答完题之间连半息间隔都没有!当然还是尉窈,《关雎》诗里的植物只有荇,答案是 “接余也”,她再写快点,正好和宣读完的时间重叠。啊,对了,不能忘记向曲融笑。 此女郎名不虚传。尉山僧更换气息,继续念第四题。崔学馆里也出现了这种情况,崔致一人答题,其余人陪跑。 只要诗里仅描述一种植物的,这聪灵少年全在诗名一出就提前写答案。 快巳时半了,州学府恢复考试。第二场不重考,所有斗殴者判白卷作为惩罚。 元刺史亲自坐镇大考场中央,四条大猎豹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龇牙,为主人助威。 肿成卤猪头的杜通定被架回考场,和脸颊也挂彩的奚骄面对面为一组。 监考夫子先问奚骄:“学子奚骄,刺史让我问你,能继续考吗?”奚骄看着杜通定,咬牙切齿回:“能。”考完我把你打成卤全猪! “学子杜通定,刺史让我问……” “宁!我宁。”杜通定嘴肿眼也肿,不停在流泪。嘻……别说,蒙在水光里的奚骄,真俊呀,比衣敞阁最贵的舞伎都俊。 第65章 杜陵找茬失败 不管怎么说,州学府的大联考算是补上了。然而元刺史仍然恼火,他在崔学馆见汉家学子各个无比重视今天的考试,可是一个个帝室子呢? 今天都敢打群架!新学令不只是小学课业的改革,还是朝廷政令啊!这伙孽障整日眼高手低,胆敢如此忽视! 是知道没法重罚他们吧,那就给成绩优异者加赏!尉学馆。中午的批卷时间,馆奴发放食物,学童们三两成伙围坐,有互相关心上午场考怎样的,有猜测下午考题的。 尉茂、尉景去把尉窈、尉蓁的水壶重新灌热水,回来后尉景欢快地讲:“我们去批卷那边听了会儿,夫子们正在夸窈同门答得好呢。”尉蓁本来都想开了,又撅起嘴,哼,最后一场试她一道题都没答出来。 尉茂:“以后再这样考,教你俩一个不交白卷的好办法,只要遇到会的题就写完,别贪前又顾后,两头丢。”尉窈正想喝水呢,笑着看他一眼,察觉他神色变狐疑,尉窈顺着他的打量回头瞅。 是杜夫子,正朝着这边过来。对方没走近,喊尉窈:“尉窈过来一下。”尉茂先站起来了,她朝茂同门摇头。 尉窈独自跟上杜夫子,走到嘈杂声小点的地方,杜陵不耐烦地一挥袖,止住她揖礼的举止,抓紧时间质问:“我看了你答的题,第二轮的小试在简策上答题时,你前几枚竹简是故意少写字,以达到快速完成的目的,以此制造同门的紧张吗?”尉窈不卑不亢反问:“夫子以此居心揣测弟子,弟子牢记尊师重道之礼不敢顶撞夫子,但请夫子教弟子怎样解释才既不违礼仪,又让你相信?” “我说一句你说三句,这不叫顶撞?” “刚才夫子说的是四句,弟子也只回四句。”杜陵气得呼吸加重,改换语气教育道:“自从我来教你们,就想着不仅要教好你们学业,还要教好你们德行。尉窈啊,你正常答题,目前也不会有谁能超越你,何必耍心思把不如你的同门甩向更后,令他们答题答不专心,成绩更差呢?他们将来要是都差,你能独自好到哪去?”尉窈不接话,这时要是回一句 “弟子受教”就等于承认他所说。是,其实他全揣测对了,可那又怎样! 同门将来都好,都强,也不如她自己好、自己强!此时此地不能再多说,杜陵最后告诫:“罢了,已经考过去了,这事我不会再提,你也莫多想,下午专心考试,别让旁的学塾把我们尉学馆比下去。”尉窈刚回到自己坐位,上午场的成绩宣布了。 薛匿瑕师兄过来她所在的区域点名,凡被点到的全是被淘汰的,不用进行下午场的考试。 一舍同门被点到的有四人,武继、尉简、尉戒之和曲融。步氏学馆走掉一大半。 被淘汰的学童得把自己的物品全搬走,一时间场地腾位、挪案,乱哄哄,吵嚷嚷。 武继过来告别,拿唾沫蘸两行泪,把尉窈几人恶心够呛。二舍里一名被淘汰的学童跑过来,递向尉窈个细纸条,吭哧道:“尉窈,我喜……”喜个屁! 尉茂一把将纸条揪在手,斧眉刀眼地吼对方:“滚!”把人吼走,他立即撕碎纸条,一套动作下来,仿佛人家是来跟他表白的。 尉窈全当啥都没发生。尉茂一边帮她把书案往里抬,一边说正事:“杜陵那厮偷着给曲融补了好几天课,白补了。我不信他不气,刚才他找你是不是又训你了?”委屈该说就说。 尉窈把刚才的两问两答,还有对方虚伪的说教全讲一遍。尉茂笑着听,随口赞道:“原来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说几句你回几句。”哪是未卜先知,是早熟悉了杜陵的找茬招数。 另一边,步延桢红着耳朵尖,主动帮尉蓁挪书案。尉蓁见他总不说话,只能先开口:“你上午考得还好吧?”步延桢很不好意思:“最后一题,差点白卷。”他在摆正书案,尉蓁凑近他弯下腰小声说:“我也是。”步延桢更无措了,声音发着颤说:“我,回去帮同门。”尉蓁看他跟逃跑似的,心知平时步延桢肯定不大和同门开玩笑,旁人或许觉得这种性格没趣,可是她喜欢。 未时,下午场开始了。此次的考题出乎学童们意料,只有一道题就结束了,是让他们写出至今所学的所有诗名。 谁先写完谁先走,尉氏学馆的学子不用管书案,会有馆奴帮他们送回各自学舍。 此次的考题,是联考以来最正经、不捉弄人的。尉窈第一个交卷,然后在大考场边上等着,等尉茂、尉蓁、尉景都答完后,四人按照早就约定的,一起赶往河西街。 为了安全又不打草惊蛇,尉茂三人的奴仆全按吩咐扮成农夫、货郎或普通赶路的人。 尉窈这才和伙伴们说她昨天看见段大郎在敞衣阁前表现出来的怪异。几人都不是那种闷在家里读死书的,听名也知道敞衣阁是啥样的乐伎阁。 尉景憎恶道:“不管段大郎君有什么苦衷,都不该在这种时候去那种地方!”尉蓁眼泪汪汪:“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段夫子是把心思都放在咱们尉学馆,才对自己的儿子疏于教导啊。”这话让尉窈鼻子直发酸:“对,蓁同门说得对。我想的是,段大郎君比我们年长,读的书、懂的道理肯定全比我们多,那他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去乐伎阁?有什么顶顶要紧,让他忍不了这段时间也必须要去的原因?”尉茂:“你是说……跟段夫子摔那一跤有关?!”尉景:“那当天他怎么不说呢?”尉茂:“你白看志怪故事了,有些事是没有明显证据的。”尉窈点头,和聪明人交谈真的太省心了! 其实尉茂更觉如此!他单问她:“这事你想过怎么查吗?” “在线索不明朗前,我觉得先把乐伎阁周遭仔细走一遍,确定段夫子摔跤的位置。”尉茂:“明白了。明天清早我再自己过来,按夫子平时给咱们上课的时间段,走他走的路,看看这条街上清早是什么光景,热不热闹,乱不乱糟。”他被尉窈赞许的看着,先是喜欢她的赞许,忽而明白,他说的这些她早想过了。 四人到达河西街的时候,杜通定从州学府的一处墙洞爬出,幸好没伤到筋骨,他得赶紧找个地方躲奚骄两天。 躲哪好呢?有了!敞衣阁! 第66章 诗章魁首尉窈 啪。一颗石子敲中杜通定后背,打消他想藏身的美梦。只见奚骄坐在墙头,还穿着打架中被撕烂的学子服,随他做个手势,二十几个家奴从草窝里爬起,围住杜通定。 “我错了。”杜通定干脆利落下跪,他惶恐四周,如果死在这,再被野狗分食喽……他抓住最后一线生机喊:“我知道个秘密!尉氏小学前段时间死了位老夫子,他是被人害的!奚骄,我知道尉茂耍过你和周泰的事,你可以拿这个秘密报复回来!”河西街。 这片街区的风貌一直维持着平城初建时期的规划格局,就是 “伎作屠沽,各有攸处”。乐舞伎等寻欢场所集中于河岸相对的小半条街,紧挨之地没有民宅、短巷,以此方便官府的随时搜检。 尉窈四人走了两个来回就看完了楼阁布局。河中摇来一木船,摇船的少年朝着他们这边昂声歌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尉景爱闹,按着对方的曲调回唱此诗的第三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少年喊尉窈:“我昨天见过你,不要再来了,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人人喜爱花颜色,有的花能偶遇两次,已足够开怀! 少年哼唱着脍炙人口的《关雎》摇橹而去,船前船后水草荡漾,波光粼粼。 尉窈:“我想起来了,昨天他在河对岸打水漂。茂同门,明早你从这里过的时候,注意看一下他出来划早船么,如果看见他,你问他是不是每早都出来。”聪明! 别说尉蓁、尉景佩服她思绪机敏,尉茂也没往这方面想。他说道:“今天就这样吧,等我查到什么后,送信给你。”最后这句是跟尉窈说的,因为明天起她要在崔学馆学诗了。 四人分道。尉窈回家收拾了东西后,由阿母背着,母女二人匆匆赶往西城,春考才结束的傍晚,崔学馆到处可听见读书声。 她进来亭形院,元静容和伙伴元狼蟋正往外走,尉窈揖礼,侧身让道。 身份悬殊,两位帝室女旁若无人的边走边说笑。尉窈来到寄居的寝屋前,仰头打量,屋顶的树枝更蓬勃了,开始垂下檐边。 亭形院,谁愿住 “亭尖”呢。三月十五。 “《遵大路》,思君子也,庄公失道,君子去之……”诗声朗朗,两日后,《诗经》学的月联考成绩出,尉窈仍是平城唯一的满分卷。 同时,春考成绩出。受罚去州府整理文书库的就不说了,只说取得《诗经》春考前九名的学子。 按排名由前往后有尉窈、崔致、孔毨、崔远、郭蕴、柳贞珠、郑相道、王彬、崔尚。 这九名学子里,六人是崔学馆训义学舍的,如果算上尉窈,就是七人。 他们的成绩都是满分,评判谁更优等的标准是书写工整及每轮小试的交卷时间。 所以回过头来想,倘若尉窈按杜陵的要求正常答卷,不在第二轮小试里斗心思的话,她还真未必赢得第一。 另外,崔学馆的训义学舍从此稳居全平城《诗经》学第一宝座,权贵大族纷纷托关系让后辈子弟过来旁听名师讲学,寻常出身的尉窈怎不更惹人羡慕嫉妒。 后话不提,先说眼前。尉窈作为诗章魁首,除了纸笔奖励,州府另给她特殊奖励,于行像节后,进旧宫书库抄阅三天。 大魏迁都后的最后一次宫人大迁移,是在前年开春的时候,不少重复的、又不算珍贵的书籍仍锁在旧宫的库房里。 三天时间是不多,但只要日夜不眠,她可以抄出很多来。继这个奖励好消息后,尉茂把查到的敞衣阁消息也写在信上,派他的僮仆燕七送来。 信里内容是乐伎阁前的街面上,每天都有早集,菜农经常运送大量的新鲜菜卖给乐伎阁,剩下的就地摆早集卖给河对岸的百姓。 撑船的小郎姓潘,十天里有九天起早,把头天捕的鱼卖给固定的两所乐伎阁,其中一所乐伎阁就是敞衣阁。 尉茂在信里还说,他打算和潘小郎再熟悉熟悉然后套话,近几天就不去河西街了,去常了容易引人注意。 尉窈的回信简洁:“辛苦茂同门,勿怠学业。”尉茂拿到回信后,把同门二字涂掉,而后于 “茂”字上摩挲来回。不过今日的消息不止一封,他下课后竟收到奚骄命人送来的信。 这可太奇怪了。打开后,尉茂凝重!奚骄:段夫子离世,我亦伤心,今有疑他被害的消息,休沐日今吉食肆叙。 尉茂再抬眼时,双目盈泪,又悲又恨。奚骄是讨人嫌,但对方不会在这种事上乱开玩笑,奚骄手里一定有证据了,或者证人! 而这足可以说明,段夫子骤然离世真是被人算计的。尉茂再给尉窈去第二封信时,杜通定给奚骄下第二次跪。 “我、我前两天说了半截谎话,我不知道这种小事犯得上报州府啊!我其实是为了你别再打我,才把事情往大里吹的。”奚骄对此人厌恶到了极点,半句话都不愿和其交流。 州兵是元瑀带来的,他还不到上学年龄,每天不喜欢玩耍,只喜欢呆在牢狱里看狱吏审案。 在杜通定讲述尉学馆一位老夫子被人使手段害死的事后,奚骄没全相信这个下三滥的话,他让人送信给元瑀,元瑀带着州兵一来,杜通定果然改变口风。 瞎吹牛跟报假案是两码事!杜通定这回彻底老实了,原原本本讲述事情经过。 是有人在他放学路上拦着,给了他一串珍珠,让他把这串珍珠送给河西街敞衣阁里一个叫胡扭八的舞伎,让胡扭八在二月末那天清早做件事,只要看见尉氏学馆的段夫子父子从阁前经过,就出门解半截衣襟展露珠链。 拦路人告诉杜通定,只要胡扭八照吩咐做,事后就会再给杜通定一串更大的珍珠作为酬劳。 杜通定本来就喜欢胡扭八,于是把拿到手的珠链抠除几颗昧下送给对方,这样的话,得不到第二串他也不吃亏,还讨了美人欢心。 那天清早杜通定在敞衣阁胡扭八的房里,他只目送胡扭八出去,并没看到段夫子摔倒的一幕。 但是…… 第67章 你要坚决拒绝 “但是绝对跟胡扭八有关系!她很快慌慌张张跑回来,差点把珍珠串还给我呢。绝对是她干的坏事,真的!不然咋那么巧她一出去伎阁前头就乱了,那个姓段的老夫子就摔没气了呢?你们抓她吧,跟我没关系啊。”元瑀问:“送你珍珠的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嗓音有没有特别的?再跟我说说他的模样。”杜通定如丧考妣,他就怕问这个。 “那人比我高,可也算不上很高,穿着臃肿,不知道穿了几层,头戴草笠,那草笠的边破破烂烂,把他的脸挡了大半截。我光盯着珍珠了,根本不记得他模样!但他肯定是男子,说话声吧……又,又是装出来的苍老,我……我真的光盯着珍珠了。”元瑀和奚骄对视,杜通定说不清楚,反而证明段夫子是被蓄意谋害。 元瑀又问:“他说此事过后再送你珍珠,说没说怎么寻你?”杜通定:“哎呀,这话你也信!” “弹他嘴。”这厮的脸已经肿成卤猪头,不能大巴掌扇。元瑀给州兵下命令后,和奚骄商议:“这两天我去河西街转转,先不惊动那个舞伎。此人太讨厌,总盯我裤裆,我就不带走了,仍由奚兄长看好他吧。”夜晚。 尉窈把课堂笔记整理成全部的白话解释,先给尉茂抄一份,再给高娄抄一份,三遍下来,正好记熟。 她起身舒展活动时,哼唱《七月》诗,兴致来了,把采摘桑叶的动作加上。 跳完唱完,坐回去继续温习之前的诗篇。咚——咚——夜半钟声遍平城时,尉窈熄烛睡觉。 亭形院如今有了女管事,之前暂代几日的崔翁又如往常一样,只在他居住的小院生活。 几天前牛郎君提到的兰族女勇士,他动用人脉,结果只查到此女无名无姓,在部落里干粗活,后被征兵攻打柔然。 然后了无音讯。为排斥万中存一的可能,崔翁甚至找人翻出尉骃之妻赵芷的户口登记。 鲜卑孤女,后被汉家兵户收养,参军一年负伤而归,历年登记都有,非常清楚。 所以兰族真有一位箭术出众女勇士的话,应当已死于战场了。大魏开疆拓土的时代,诸部落之勇士死于战场实属正常。 崔翁拿起一卷《尔雅》叹气,不是叹难寻的兰族勇士,而是叹尉骃把几卷笔记还回来时,说:“先不研究《尔雅》了,有闲时再来探望崔翁。”尉骃明显话里带气,意思是一段时间里不会再来崔学馆,来也不会来他这。 为何这般生气?崔翁不解,他不是第一次在笔记里夹匿密信,且他早说明过,让尉骃放宽心,只把这种形式的解字解读,当成读书人之间互出谜题的结交之举。 怎么今次就恼火了呢?次日下午,有道竹林。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尉窈和所有汉家学子都认真地唱、跳,又被个别爱捣乱的鲜卑贵子拿来品评打趣。 好在大多数鲜卑贵子也愿融入练习。到休息时间后,尉窈与孔毨一组,郭蕴与善义学舍的崔瑛一组,柳贞珠与文音学舍的高愔愔一组,各自效仿 “全都考”进行一问一答。很快,长孙稚坐到了孔毨旁边,把孔毨盯得都害羞了,每题都输给尉窈。 胡二迢也不歇,她故意在这些好学的人近处抡斧劈树,每劈一下,暗暗鄙夷:你们加起来! 有我力气大吗?会背诗了不起啊!把你们都拉上战场!用诗念死柔然狗吗? 鲜卑学子这边属元珩最老实,以前他可盼望从叔的信了,现在可怕了! 唉,他每次也想考好啊,可是就犯困,困到人魂分离,能咋办?五名女史稍稍远着这些学童围坐。 一名奚官女奴问陈书史:“行像节后,是咱们将女学子尉窈带进旧宫吗?”陈书史:“没人找我提这事。”张奚官:“不是有好处的事,不找咱们更好。”其余奚官各怀心思:张氏之前对尉女郎挺好的,这次尉女郎回来,张氏又格外冷淡,定是陈书史有所告诫。 提起州府给尉窈的奖励,陈书史略带感伤说道:“陛下推行汉学,昌盛时仅宫学的书库就有二十间,更别提太极殿,东、西宫。现在各处书库不是被搬空就是空空荡荡,不存一二。”张奚官心下惴怯,废宫学的书库是分给她管理的,她可好久没进去过了。 张奚官随即更挺直腰背,崔学馆赞她教导唱诗耐心,可能要留下她了,自己不一定再回那鬼地方呢。 她现在除了期盼此愿成真,还祈祷崔学馆千万别把陈书史也留下,不然脱离了旧宫,仍得受陈氏管束。 “练诗啦——” “练唱诗,练唱——”学童们全站起来,才发现是鹦鹉 “有来”乱叫唤,它又学会了一句人言。无忧虑,不生煎熬,又是一天过去。 “《有女同车》,刺忽也,郑人刺忽之不昏于齐……”一天复一天,一诗再一诗。 “《山有扶苏》,刺忽也,所美非美然……”今天中午,尉窈收到尉茂的第三封信,信中说已经找到线索,约她在休沐日巳时半去今吉食肆会面详说。 看来线索不全,在信里描述麻烦。《山有扶苏》一诗全部学完,下午的唱诗尉窈告假,她只收拾了笔记,然后离开亭形院。 刚走出学舍区,她看见元珩在前方折树枝玩。 “元郎君。”她揖礼。 “你回家?” “是。” “跟你说件事,要是有人让你教我学诗,你要坚决拒绝,听明白没?” “是。” “走吧快走吧。”他不耐烦撵人,转身蹦一大步,愉快着先尉窈离去。尉窈当然看出来元珩是特意在等她。 她要出馆,不绕路的话必须经过这里。能管住元珩、愿意管这厮学业的,只有元刺史,呵,这厮自己都不敢抗拒的事,指望她抗拒? 出来馆门口,尉窈朝阿母跑过去。 “阿母,我就知道你又来接我。你几时来的?晒不晒,渴不渴,嘻,我灌了温水,阿母你喝。”赵芷从来不怕晒,她真喜欢听女儿小嘴叭叭叭的,多清脆啊,还软,还挠人心。 “阿母,你看那棵石榴树,开花开得真好看。” “有啥用,结了果全是种。” “哈哈,可是汁甜啊。”母女二人边走边笑,身影渐远。 第68章 线索难获 三月二十三。尉窈提前约定时间来到今吉食肆,尉茂来得还要早,在院门口擦洗着他的坐骑 “野马”。尉窈摸摸野马的大长脸,野马刚拿鼻子拱她手心,她便躲开逗它。 尉茂笑着瞧,觉得她一举一动、一思一想皆可爱。他讲述正事:“那天清早,潘小郎恰好把船停在敞衣阁对面,也恰好看到夫子被后头一个行路人故意扫腿绊倒。那个行路人的穿着跟早集上的街坊、菜农都差不多,而且绊倒夫子后迅速离开。”尉窈不解:“段大郎君呢?别人来不及揪住使坏的人,段大郎君一直搀着夫子的,不应该……啊!”她尽力回想段大郎在敞衣阁外纠结的神态,有痛苦,有羞耻,更有懊悔。 加上尉茂所说,她生出揣测:“莫非段大郎君当时在看别的?他阿父摔倒那一霎那,段大郎君的眼睛和心思都被别的吸引走了?茂同门你还记得吗,当日他跟咱们描述的原话就是……” “他大意了、走了神!”尉茂和她异口同声复述出来。尉窈思绪继续着:“早集的人虽说来来往往,但是潘小郎能在河岸处看到这一幕,那么敞衣阁前未必没人看到别的线索,倘若也能寻到个证人,合二为一!我们就算找不出凶手,也能推算出整件事情的经过!”尉茂把马刷扔给僮仆,洗干净手后把奚骄的信给她。 “这封信是前几天奚骄派人送来的,我不知道他掌握着什么,只愿他知道的,不是我们已知的。”奚骄、元瑀带着杜通定过来了,隔远就看见尉茂旁边还有个尉女郎。 有求于人就得放低姿态,尉窈、尉茂先揖礼,尉茂说:“我定好了筵席,二位郎君请。” “不用了。”一名壮仆役把杜通定搡到前。奚骄厌恶地只吐一个字:“说!”如今杜通定不求继续在州学府读书,只求别坐牢,别连累家人。 他垂首苦脸再讲一遍:“我认识敞衣阁一个叫胡扭八的舞伎,二月末那天,有人……”元瑀待杜通定说完,告诉尉茂、尉窈:“不瞒你们,一开始我倒是怀疑个人,便是新教你们《诗经》的夫子杜陵。他在州学府的名声每况愈下,讲师之职自己不辞,也会被辞。”他小小年纪,却擅察言观色,见对面二人不惊不诧,明白了:“你们也早怀疑段老夫子之死有蹊跷?怀疑杜陵?唉,我查过了,段夫子摔倒那天,杜夫子在赶往州学府的路上,有很多人能作证。倒是杜通定被陌生人送珍珠的时间是下午,是个闲时,我只问过几个人,都不知杜陵在哪。还有,这厮昧下的三颗珍珠我也查了,属于常见的,不好查来源。”这番话的意思是杜陵仍有嫌疑,但是绊倒段夫子的人绝不是杜陵。 尉窈二人齐向元瑀表达谢意。尉茂问杜通定:“你和胡扭八相识,听没听她提及过河西街一个姓段的年轻郎君?” “没有。凡是没钱财的,胡扭八管他们都叫‘穷鬼’。”线索还是连不起来! 无法证明段大郎当时的大意走神,跟胡扭八有关系。尉窈不动声色向尉茂飘个眼神,二人再次向奚骄、元瑀揖谢礼。 由尉茂说:“我与同门再整理整理线索,不耽误二位郎君了,改日必正式相谢。”尉茂带尉窈进食肆,他早定好了各类吃食,示意厮役可以上了。 二人面对面坐下后,尉窈说道:“咱们还有一个方向可查。师母说过夫子乘的牛生了病,才导致夫子步行去学馆的,牛是学馆给夫子代步用的,肯定强壮,怎会才病两天就拉不动车了?如果这方面还是查不出什么,就只能当面问段大郎君了。” “嗯,还是我去查,有结果给你送信,没有信给你就是查不出什么。段大郎君……过了行像节再说吧。”他们均知,当面问段大郎君估计问不出什么,因为段大郎能笃定一些事的话,为何不报案? 食肆外面。元瑀告知杜通定:“杜学子可以走了。” “啊?没我的事了?” “你是德行有损,又没触犯律法。”但是过后也别想在州学府继续学业了。 杜通定喜出望外到极致,连连点头:“那,那我走了,我真走了啊。”几步后,他变走为跑。 元瑀这才羞愧面向奚骄:“我以为奚兄长真拿那厮交待的线索,挫一挫尉茂的脾气呢。” “是该挫一挫他的,我正在后悔。” “哈哈。”奚骄来东城和尉茂会面,是因为下午他得在附近的有梅园林练习《五兵》舞,行像节的巡游路线已经定下了,所有需巡游的佛像提前送入永宁寺,四月八日一早以永宁寺为起点,绕郭城主要大街。 奚骄等帝室子表演的地点,就在有梅园林和今吉食肆交叉的路口。尉窈、尉茂没在食肆久呆,尉窈得返回崔学馆,尉茂需回尉学馆练《五兵》舞。 忙忙碌碌里,时间转动如轴。尉窈一直没收到茂同门的信,知道病牛方面也无线索可查。 这次她还是月底这天回尉学馆,伙伴们心有灵犀,全早来了。趁学舍里没别的同门,尉茂抓紧时间说:“夫子家住的那片街巷,牲畜所食草料要么是找荒地自己割,要么从卖草料的集市买,段夫子家就只从集市买。我又让僮仆燕七去集市蹲了两天,卖草料的货郎不固定,尤其收市的时候,很多草料会贱卖,更加乱哄哄。”尉蓁早灰心了:“人家成心谋算,一环扣一环,一步掩盖一步,不会留把柄让咱们查到的。”尉茂:“不,我昨天又想到一个招,在晚间的时候我让僮仆燕三穿了身旧衣,装醉去敞衣阁要求舞伎胡扭八陪他。当时厮役往外逐燕三,燕三大喊‘凉徙巷的段大郎都能找胡扭八,为啥我不能’。”尉景情不自禁发出 “喔”声,对伙伴这招佩服不已,他忙问:“然后呢?” “厮役嗤笑燕三从哪听的胡话,并骂‘那等穷鬼,自己都吃不饱呢,还妄想娶胡美娘’。”尉蓁:“胡美娘就是胡扭八吗?”尉茂:“那种地方的厮役管女伎全叫美娘。”尉窈点下头,也装着才明白 “美娘”的叫法,然后说:“所以我们又得到一条线索,段大郎君心悦胡扭八,至少在敞衣阁表现出过这种意思,所以厮役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基本可以串起来了。 第69章 去皇舅寺 给杜通定珍珠颈链的人,是谋算段夫子之人,这点不必置疑!此谋算者先亲自出马,在北城的州学府外,送给杜通定一串珍珠。 而后指使合谋者来东城的河西巷,等段大郎给牛买草料的时候,合谋者把坏草料卖给段大郎,或是趁段大郎不防备,偷偷把坏草料搁进段大郎的背筐里。 这时候敞衣阁的舞伎胡扭八已经拿到珍珠链。此舞伎在二月末这天翘首等候,果然看见段氏父子走在街上,于是她按照杜通定说的,匆匆出敞衣阁,半解衣襟向段大郎君展示珍珠链。 从此这串珍珠就属于她了。段大郎君被胡扭八的突然出现吸引,注意力放在了对方身上。 早尾随在这对父子身后之人,趁此时机把段夫子绊倒。这一幕,被站在河岸边的潘小郎看见。 绊段夫子的人,很可能是给草料动手脚的人。因为一份谋算里,参与的人越多,越容易泄露。 一位本就体弱多疾的老人,怎经得住猛摔?就算没磕到头,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无法去尉学馆讲课。 胡扭八不傻,见段老夫子骤然摔倒,怕出人命,她就匆匆跑回阁里。这就是杜通定交待的事情经过的末尾。 段大郎君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肯定越想越不对,他没证据,所以万般纠结地站在敞衣阁外等胡扭八出来,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对方。 这一幕,就是尉窈看见的情况。尉窈把她串连的始末概括完,尉蓁重又忧愁:“我们还是没证据证明是杜陵干的。”尉景:“能不能报官?把我们知道的都跟官府说,审不了别人还审不了胡扭八么?”尉茂:“审她没有用,她就是死了,再加上杜通定的狗命,都不算为夫子报仇。” “整桩谋算的关键,在于筹划者深知杜通定的恶习。”尉窈思量着说:“至于段夫子一家的情况,有心打探其实不难。”尉窈紧接着摇头:“这又是谋算者另个厉害的地方,选择了杜通定!杜通定这种人常去什么地方,跟哪个乐伎、舞伎好,估计州学府里能有大半人知晓,不用费心打探,事后无迹追查。”尉景快要气死:“要不然杜陵是夫子,我们是弟子呢。什么都算计到了!”是啊,前世尉窈离开平城的时候,杜陵还在尉学馆教书呢,谁不夸他知识渊博,兢兢业业。 话分两头。杜陵昨晚没回家,他总算把段夫子遗留的笔记全部看完,简单洗漱后,提前去学舍。 才出来门差点把自己绊倒,杜陵打量脚下,没凸没坑,他豁然而笑,自语:“我真没想谋你的命,犯不着,是你自己经不住摔。唉,绊回来一次,两清了吧。”诗经一舍院门前,杜陵看见了弟子尉菩提,温和询问:“昨天给你布置的题做了么?” “已经做完,正要交给夫子。”尉菩提把答卷拿出来,双手递上。他的成绩稳居一舍前三,却没用,任凭他怎么用功都进不了月联考的前三。 做了夫子专门给他拟的题,他才知道自己好些地方学得疏浅。现在尉菩提除了觉得杜夫子学问好,还为自己之前腹诽过杜夫子而感到羞愧。 十五学童已经全到,杜陵就不等卯时半了,他轻敲戒尺,目光最后落在尉窈处。 “今天讲诗前先讲一下纪律。尉窈,以后去崔学馆前先报于我,包括哪天回馆。” “我知道孔儒师已收你为徒,馆里对你也有许诺,但别忘了,你还是尉族学子!尤其在季考中取得第一名次,往后有更多同门都会效仿你行事,望你以身作则,做好同门之表率。”尉窈在对方点她名时就站起来了,等杜陵说完,她揖礼应是:“弟子谨记。” “坐吧。现在讲诗,今天新诗之名为《丰》,尉窈既然回来了,还由你起诗。” “是。《丰》,刺乱也……”尉茂、尉蓁、尉菩提、曲融一起跟上:“昏姻之道缺,阳倡而阴不和……”诵完一遍后,曲融片刻走神。 尉窈去崔学馆学习,他不羡慕嫉妒是假的,可是她回来了,他又希望她晚点回来,因为尉窈不在一舍的时候,除了蓁同门、菩提同门,他也有起诗的机会。 四月维夏。平城各小学馆调整了四月第一次的休沐日,行像节当天和次日连休,凡参与诗文、兵舞活动的学子再提前休一天,进行最后的练习。 尉窈、尉茂、尉景都得提前告假,记录笔记的重任压在了尉蓁一人肩头。 所以六日一下课,尉蓁笑脸目送伙伴们先走,转而撅起嘴。她磨蹭着走出学馆时,意外步延桢怎么在院子门口。 “步延桢,你怎么来这啦?”她欢快过去招呼。 “学塾让我们过来的,来看诸位师兄的《五兵》舞,增长见识。你……才回家。”尉蓁打趣他:“不会说谎就别说。步延桢,你是不是特意在这等我的?” “呼……”少年深呼吸,脸颊、耳朵还是臊得慌。 “是,我同门已经去你们学馆的骑射场了。” “走,那你也不能落后,我陪你过去。” “好。尉、尉蓁,你书箱沉,我帮你拿着。”再说尉窈,今天她还是不走竹笈街,从窄街穿行。 后日是行像节,坊市已经提前人流如织,车盖飞扬。崔学馆通知她了,初八那天唱诗的地点,在皇舅寺外桑衢街与礼学街的交叉路口,明天清早所有唱诗学童去皇舅寺的一处偏院进行最后练习。 皇舅寺离池杨巷不远,尉窈今晚早歇,然后早起,朝会合点快步而行。 大魏从上至下崇佛向道,尉窈却从未在家听父母念过经文,这便造成她哪怕死后重生,也不迷信 “神不灭”论。按崔学馆的通知,她来到皇舅寺南院墙的小门,进去后向右拐的第一所院子就是。 门口核验身份的是两个小沙门,尉窈先出示路引,再出示崔学馆的信笺,然后听见身后奚骄和别人的说话声。 怎么回事啊,帝室子的《五兵》舞也在皇舅寺练吗?幸好小沙门已验完,尉窈边揣信笺边迈进门槛,但听后方奚骄的话里出现三个字:“杜通定……”尉窈原地拧身,出来院门。 和奚骄同行的是周泰。她向二人揖礼:“奚同门,周郎君,二位郎君也来了。”奚骄心 “哼”一声:走啊?怎么不着急走了?!他就知道心眼子多的人,耳朵眼也多! 第70章 谁都别想走! 尉窈待他二人也验了身份进来院门后,询问:“刚才听奚同门提到了杜学子,他每天还在州学府读书吗?” “听说旧馆要将他除名。”他的听说,肯定是要发生的事了。这正是尉窈担心的,杜通定一旦离开州学府,很难说会不会继续生活于平城,那么将来再有新线索需寻此人对质时,去哪找寻。 “谢奚同门告知。”尉窈正要走,奚骄叫住她:“尉同门。”周泰莫名觉得此地局促,向奚骄示意他先去《五兵》练习地。 “奚同门请说。”尉窈低垂视线,这样就不会看到对方的脸了。可是奚骄向前迈一步。 尉窈的心 “砰、砰”加剧,霜粉之色自脸颊而起,染透鬓额。奚骄承认自己是故意的,说不清为什么存了这份故意。 他说正事,摒除杂绪:“杜通定学《诗》,他的夫子不是杜陵,他们之间无亲属关联。”才说这几句,有笑声进院,是唱《七月》诗的元静容、长孙稚结伴来了,她们和奚骄笑着招呼,而后第一次认真打量尉窈。 奚骄等对方走开,接着说:“但是杜陵请辞之前,常与杜通定学舍的杨夫子交谈学问,早前他们仅是点头之交。你跟尉茂说,我只能查到这么多了。”已经很多了! 尉窈郑重揖礼相谢。香树丛丛,她与奚骄一个向右拐,一个向左去。五名女官早在昨晚就过来了,陈书史与两名奚官站在院门内外接迎,张氏和另名奚官发放诗句里描述的衣裳,全是农人穿着的布襦裋褐。 尉窈在诗里扮的是采摘桑叶的农女,张氏把一套灰色的给她,尉窈谨慎,拿过后抖开检查,看见一只衣袖肘上腋下的地方刮破了,便道:“张女官,这片襦袖破了。”张氏:“采桑叶就是容易刮破衣衫,快去那边屋里换上吧。”尉窈未动:“谁家刮破了衣衫不缝补?”明明是才发现的,不敢给别人,想糊弄她了事。 她要是听话换上了,一会儿练习时岂不露里衣?张氏委屈神色陪笑:“尉女郎,你看现下我们都忙,胡女郎……这套衣裙是你的,尉女郎,你先稍稍让让,你看,这一阵正忙呢。” “我不妨碍你忙,把针线给我,我自己缝。”吵嚷解决不了问题,尉窈要求道。 “换衣服的屋里有,还得劳烦尉女郎自己找,我们实在腾不出空来。”尉窈先敲下门,里面嘻嘻哈哈的,估计没人听见,她推门进来,除了三名帝室女,还有郭蕴和崔瑛。 “窈同门来了,”郭蕴朝她招手,说道:“我们昨天下午就住在东城了,东城夜里也好热闹。咦?怎么发给你件破衣?”尉窈回其疑惑:“张奚官说采桑叶就是容易刮破衣裳,可是诗里各样农活,哪样不容易刮破衣裳?她不管我,我就自己补。”郭蕴:“真是过分,我就看不惯她整天挂着的委屈样,跟谁都欺负她似的。听说学馆要留下她长期教唱诗呢。”崔瑛点头,然后问尉窈:“你是不是找针线,我刚看到了。”胡二迢举高手臂扬言:“找这个?够得着就给你。”她手掌托着个小藤筐,应该就是针线筐了。 尉窈才要过去,胡二迢眼珠一转,又加条件:“你先换上这件破襦衣。”郭蕴:“胡女郎。” “别多事啊!我……” “我换!”尉窈的 “我”字和对方重叠上,她重复着 “我马上换”,先脱下身上的半袖,再利落的除掉襦衣,换上破短襦。这个过程中,郭蕴气地背过身,崔瑛也不得劲,可是能怎么办? 胡女郎这种智慧、体魄,讲理不听,打架打不赢。尉窈穿好了,她比胡二迢矮,第一次就跳起来够,胡二迢 “哦”声怪叫,也蹦高:“差点让你得逞,再来,哈哈。”逗完这句话,胡二迢引着尉窈慢慢转圈跳,好让屋里的人都能看见尉窈露着里衣的不雅。 “她好像兔子啊。”长孙稚笑趴在竹床上。元静容浅笑看着,渐觉得没意思。 又有女学子进来了,元静容趁胡二迢背对她的时候,一把将针线筐夺到手:“行了,别没完没了惹人厌。” “要你多什么事?”元静容把针线筐塞给尉窈,她不惧胡二迢,对峙道:“就多事了,怎么着?!”长孙稚跟元静容的关系好一些,立即和伙伴比肩而站。 “怎么着?你看我怎么着!”一屋子人谁也没想到胡二迢这一拳是朝着长孙稚去的。 “啊——”长孙稚惨叫声撕破房顶!伴随着胡二迢的发癫声:“哈!谁都别想走!”女官们闻声涌进屋,吓坏了,可是哪那么容易把人分开,幸好元子直、丘睿之来了,帮忙先把胡二迢拽出去。 陈书史看着满屋凌乱,简直欲哭无泪,这些女学子无一幸免,脸上全挂了彩。 尉窈脸颊上的巴掌印是为了护郭蕴挨的,鼻梁上边也疼,不知道被谁的指甲刮出血。 属柳贞珠和高愔愔哭声大,不怨她俩委屈,她俩才来,发生了啥啊就被打了,想跑都跑不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等她们排练《七月》诗歌时,奚骄那边的《五兵》排练暂停,一个个跑过来趴墙头上瞧热闹。 周泰幸灾乐祸喊丘睿之:“腿咋瘸了?”让胡二癫蹬的呗!奚骄过来得晚,周泰腾个地,招呼伙伴:“快上来,快看,今早和你说话的尉女郎被打了。”什么? !奚骄自己都没意识到,唱诗者有十五名女学子,而且全穿着差不多的裋褐,他一眼便看见哪个是尉窈。 “打这么严重?”她一边脸肿了,鼻梁还破了。周泰误会伙伴问的,说道:“是挺严重,算上丘睿之、那五个女官,伤了十好几个呢。瞧,胡二迢是有力气啊,别人都打没劲了,她还能抡动斧头呢。有机会我得试试,那斧头是真的还是假的。”习《五兵》舞的帝室子里有胡二迢的孪生兄长胡乙遨,此刻他听着满墙头对二迢的议论最多,生气跃下,不愿再看。 他才走几步,右后肩挨一石丸。 “这是谁的?”他凶声问,想从墙头众人反应里找出肇祸者。石丸是弹弓所配,能砸死人的! 周泰天生吊梢眼,见胡乙遨盯他的气息最长,立即嚷:“不是我啊!”是奚骄,可是他不能出卖朋友。 第71章 行像节 过后周泰纳闷询问:“你啥时候和胡乙遨结的绊子?” “没结,就是想打他了。”奚骄不了解尉窈,但他了解无权无势的贫寒学子,平时他们一定都小心翼翼为人处世! 所以尉窈敢主动惹胡二迢么?再讲难听点,尉窈有资格和胡二迢结绊子么? 不敢。没有。今天尉窈遭的殃,不过是胡二迢想打她了。他是她同门,帮她解解气打胡乙遨一石丸,怎么了? 皇舅寺里的疗伤药比外面药铺的好多了,几名才五、六岁的小沙门蹦蹦跳跳,被维那派过来给女学子敷药。 涂完后,看着她们青青绿绿沟壑的脸、脖子,越看越像蟒蛇,其中一小沙门没忍住笑了出来。 “快跑啊,这里的女施主爱打人。” “说她们像蛇不愿意哩。”小沙门跑回禅院后向维那告状。这时,不论各禅院,集体做功课的经堂,还是尉窈这些人所在的角院,全听到震耳撼魄的念经声,无数法声汇聚,如雷如啸绽开于大地。 院里,激动的陈书史给众学童解释:“是《妙法莲花经》!一定是皇舅寺在运送佛像了,你们不知,随行僧众得这般声势一直念经到永宁寺!”亥也仁嘀咕:“这也没多远啊。” “哎!”元子直踢他一脚,让伙伴别在这种时候乱说话。阡陌纵横的旧都平城,仅在这个时候,可不止皇舅寺开始运佛像,其余三所大寺……天官寺、建明寺、报德寺全部出动,次等规模的寺院晚半个时辰后,也纷纷出动。 下午,隔壁练《五兵》舞的帝室子们都去有梅街口排练队形去了,唱《七月》诗的学童因脸上还得敷草药,只能等夜幕降临再去礼学街口。 四月八日清晨。随郭城之南白楼上的大鼓敲响千椎,永宁寺里僧人结队出行,在佛像车辇出来前,普通僧人先扬新鲜花蕊铺道,并用枝条蘸洒露水。 然后是小沙门出寺,列成两队,人人手中捧瓜。又见比丘尼列成两队走出,人人敲磬诵经。 后方是飱风服道的浄行僧,列成两队,他们身披旧僧衣,脚上是草鞋,也皆边走边诵经。 第一辆载佛像的大车出来了!前面拉车、后方推行的佛图户有数十人之多,可见佛像宏伟。 此佛释迦,以铜铸像,以金涂身,锦彩佛衣,脑后正映初升骄阳。顷刻间,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呼喊 “阿弥陀佛”、 “慈悲”。轰隆隆……车轴轧地,从众人拜倒的眼底视线里过去。紧接着,载第二尊佛像的大车出来了! 此佛也为释伽,但宝像五官与前尊不同,只有少数权贵才知宝像面容是仿照陛下所塑。 第三尊宝像是观世音,载其巡游的辇车同样有数十佛图户挽拉。这个时候,尉窈这些唱诗学童已经集结于礼学街、桑衢街的交叉地。 陈书史给女郎全都上了妆,脂粉涂得非常厚,花黄位置都摁出窝了。书史说这样才不会到唱诗时蹭没了粉,其实是遮她们脸上、颈上的伤呗,有啥不好直说的。 崔瑛站着站着,觉得脸上越来越痒,她想了个绝招,用指甲尖摁,很快,脸上被摁出一个个小月芽。 尉窈为了分散崔瑛的注意力,让对方朝远望。但见两条宽街旛旗招展,人头攒动全在翘首以盼,郭蕴情不自禁道:“是不是全平城的人都挤在这里了!” “哇——”她们不远处有小娃哭,被长辈捂住嘴好言相哄,今天不能动粗打孩子。 官兵不停训嚷着,不让百姓挤到尉窈这些学童边上。崔瑛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一会儿被这处吸引,一会儿被远处吸引,还真忘了抠脸。 郭蕴附到尉窈耳边道出谢意:“今早你替我挨了好几下,我都看见了,我很不好意思。”尉窈附耳回去:“胡女郎那么凶,你都敢替我出头呢。是你先教会我同门的意义,我岂能在你受欺时不挡在你前面?”这番话听来,郭蕴心里别提多舒服,她声变哽咽、又有力的许诺:“阿窈!我们是同门,以后我们会一直相互帮扶!”巡游路线的第一个街口,绵延的佛像队伍过去后,刺史府的勇士上场,演第一段路口的《五兵》舞。 他们执的五种兵器为矛、戟、钺、盾、弓箭。这些勇士身强体壮,面凶容肃,一举一动、一踏一跃,都掀动风声 “呼呼”!舞到结尾,每三名勇士站成一线,其余勇士如鲲鹏跃出海面,从他们头顶翻过,利落踩地。 刚踩地的勇士立即也三、三成若干横排,由刚才站横排的勇士从他们头顶倒身、面朝天空翻越。 “好——”百姓们叫好声达到鼎沸!下个路口。金佛车辇过去后,州学府与太学学子合计八十一人,各穿己馆的学子服,从人群各个角落走出。 他们九横、九纵站齐后,由最前方一人起头,诵论语《学而篇》中的精粹之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 “吾日三省吾身……”再下个路口,是奚骄等帝室公子的《五兵》舞。他们执的五种兵器为:刀、剑、矛、戟、矢。 少年们身着鲜衣,裲裆全为大红颜色,头戴鶡羽黑色武士冠,脚蹬斑纹虎皮靴,根据不同动作,配以激昂 “喝”声! “啊——他是奚骄!”人群里出现第一个扔花枝的,很快变成花枝雨,全朝着奚骄掷过来。 少年们不受影响! “锵!”刀剑相磕。 “嗒!”双矢追击。 “喝、喝、喝、喝!”执矛者,随每一声齐喝往前刺! “杀——杀——”执戟者,随激励咆哮怒杀,做勾、假掷两种动作。又下个路口,终于该尉窈他们唱诗了。 胡二迢故意从尉窈、郭蕴中间挤过去,可是她的死对头亥也仁早等这一天了,一脚踹中她的膝盖窝,令胡二迢单膝跪在了尉窈几个面前。 陈书史一看这情势,什么都顾不上了,双膝径直跪在胡二迢身侧,紧抓对方手腕,含着泪恳求:“过后女郎杀了我都行,先好好唱诗,求女郎了!”胡二迢深呼吸:“好!只此一回,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尉窈、郭蕴也都大松口气,赶紧走上路面。 乐起,五名女官在刚才的等待地奏琴瑟,一名奚官伴鼓,一名奚官敲磬。 元静容以念诵起诗:“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所有儿郎随上:“歌之……”所有女郎随上:“弦之……”三十学童异口同声:“舞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平城外的郊道上,陆葆真骑着长孙无斫送她的战马,向着洛阳方向疾驰。 旧都的热闹,自此与她无关。 第72章 进宫抄书 四月初九。平城旧宫沉重的门在尉窈身后关上,她紧跟陈书史等四名女官沿墙根走,猜测着她们要把她带往哪处书库。 对于这座旧皇宫,尉窈已知的是它分为西宫和东宫。西宫建的早,占地广阔,太祖时期开始营造,既是陛下处理朝政之所,也是嫔妃、皇子女的居住之所。 到大魏第三任皇帝世祖时期,始营造东宫,专门给太子居住。刚才她和女官们是从西宫的思贤门进来的,西宫南城墙的门总共有四处,思贤门最靠东。 尉窈也就知道这些了。城垣高耸,杨柳交荫,几乎没遇见宫人,地砖缝隙的杂草倒是处处可见。 走了一段路,陈书史刻意减慢步伐,尉窈立即快步到对方身侧。陈书史示意前方的建筑,介绍道:“那是承贤门,过去承贤门就是皇信堂了。”张氏已不是奚官,被留在了崔学馆,如今的三名奚官女奴里,属周氏年纪小。 此刻周氏也挨近,听陈书史讲述。 “皇信堂是太和七年十月建成的,我记得……我有次领命往皇信堂送史籍,见到一位女将出来,她年纪真小啊,还朝我笑了呢。当时我愣神了,我想她得立多大的功劳啊,竟能被天子召见。”还有件趣事,可惜不能说,就是现在的元刺史那天从皇信堂里追着女将出来,不知道说了什么,被打了一耳光,牙都飞了。 回忆里的鲜活片断从陈书史脑海里很快褪色,消散。她想,那名女将铠甲破烂,兵衣也旧,气质姿态全不似鲜卑权贵出身,凭什么敢掌掴帝室宗亲? 所以说,只要是个鲜卑人,就比她们这些战俘强,比出身颖川陈氏的她强! 何其讽刺!今回这个尉窈又是如此,尉窈家只是尉族里的荫庇户,跟勋臣毫不沾边,所谓才学聪慧,仅仅是《诗经》所学比别的小学童强,州府就奖励其进入旧宫抄书三天。 凭什么?只凭对方是个鲜卑人,呵。陈书史逐渐阴沉的神色吓退周奚官。 一行人沉默而走,到达后宫区域,当陈书史带路选择右边方向时,尉窈察觉了周奚官霎那的诧异。 要糟!尉窈的不好预感很快应验。陈书史终于停下脚步,尉窈环视周围,尽是一间间矮土屋,远处还有废弃的牲口圈。 地方是废弃了,难闻味道还在。尉窈假装天真孩童的样子问:“这里可不像藏书的库房,书史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三名奚官全都低垂头。 陈书史:“没来错。”其实她许久没来这里了,以前此处也是宫里最脏最差之地,充满难闻的土腥味、畜粪味,但至少宫人往来频繁,每时每刻都有说话声。 迁都后,此处一直是张奚官负责的,这个张氏如此懒惰!史依着从前记忆,打开第三间土屋,里面凌乱得好似被洗劫过。 记错了,这间存放的是布料。她推开第四间,又错了,屋里还是布料,发散着呛人的霉味。 尉窈:“我不明,皇宫里存放物资难道不分类吗?书籍会和布料……” “闭嘴!”此刻的陈书史充满官威,看尉窈就如看一只羊羔。紧接着,她朝周氏三人发火:“交给你们的活就是这么应付的吗?是不是从六宫离开这里,你们就开始糊弄了?”周氏:“我管的是食材库,书史每月不是都去检查了么。”另名奚官暗暗翻个白眼:张氏懒还不是你惯的! 再说了,你当时把张氏指派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不正是想着没人愿来这里查看,让张氏省心。 陈书史看向尉窈:“让尉女郎见笑了。留在旧宫的宫女、阉宦人数太少,我们也想维护所有地方的昔日面貌,可是啊,力不从心。” “书史再感慨人生,元刺史奖我的抄书时间就只剩两天半了。”哼,依仗刺史吓唬她? 陈书史再开一间库房,说道:“进来吧。”看来张氏也在做事,把废宫学剩下的书、简集中在这个屋里。 “尉女郎,这里的书策,是废宫学迁走后剩存的,足够你看了。”尉窈:“州府给予我的奖励,陈书史领会错了!宫学只教年少宫女学习,跟我在学馆的学业进度几乎一致,请问书史,州府会不知道这点吗?那何必让我来此抄书?” “你不是只在读《诗经》么,这里还有《尔雅》,有《论语》有《孝经》,仔细翻翻,一定能找到。” “这几样我们尉学馆也有!” “哎呀,”陈书史手捂额要晕倒,被周奚官赶紧扶住。 “这段日子教你们练唱诗,实在疲乏。这样吧,你上午先呆在这,下午我让周奚官带你去六宫书库。快,扶我回去躺会儿,我脚软得很,话也没力气说了。” “对了。”陈书史才出屋门,将声音提高:“等尉女郎离去后,你们把那边的猪圈清理干净!以前没礼数被打死的宫人有被扔在猪圈的,要是拣到残骨,找个地方深埋。”尉窈一人站在门槛里边,明知被陈书史耍,然而无反抗能力。 她自问没招惹过对方!没招惹过!!可是就有那么一种人,自身被强者欺,报复在更弱的人身上! 如杜陵,如曲融,如陈书史!尉窈卸下背筐,为了这次能多抄书,她把家里空白的纸全带上了,勒得她肩膀都是麻的。 没人知道她多珍惜此次的奖励,她不爱财,不爱好衣裳和脂粉,她只爱读书,最愿读书! 结果轻易被人毁掉。跑步声传来,是周奚官。她急促道:“尉女郎,我尽量去和陈书史说,你等我消息。这里的书你没必要抄,大部分是宫学弟子的笔记,还有不受宠宫嫔的功课、经文。我听宦官说过全要销毁的!不然以张奚官的懒性,她怎会单整理出这一间库房。我得走了,等我消息。”尉窈对着周奚官站的位置拜谢。 到底不死心,也不想白白耗时间,尉窈取出头巾,把碎发都拢进去,戴上手套开始翻阅屋里的书。 看来周奚官所讲不是谬言,这间库房很潮,铺在地上的草席早被浸透,连带最底层的书全都发霉了。 搁在最上层的一抖全是灰,她连续打开几卷简策、两副卷轴,尽为《诗经》笔记,上面的字写得还不如她写得好。 尉窈继续翻看,一卷都不会落下! 第73章 可信死后转生 时间在书简堆的挪移里不知不觉过去,尉窈感到饿的时候,日头已然西移。 四处静悄悄,太静了反而让人恐慌,要是有居心叵测的宫役怎么办?陈书史的威胁之语萦绕耳边,尉窈望向远处的牲畜圈,不敢再往这方面想。 怀揣着好奇心,她走向库舍的第一间屋,铜锁牢靠,除非硬砸开才能知道里面有什么。 尉窈往回走,从上午看书的屋子过去,来到第六间屋。虽上着锁,但锁托是松的,她谨慎观察周围,然后使劲咣当门板。 开了。尉窈失望,这间屋应该是张氏临时休息的寝居,临墙的晾衣绳上挂着女子里衣。 张氏确实懒,被褥摊着未叠,枕头有难以洗掉的污印。尉窈用脚挑开被褥,也没书籍。 第七间屋上着锁,好在门缝不严实,她勉强看见里面存放的有草有木柴。 第八间、第九间……直到倒数的第二间,离牲畜圈已然很近。和第六间的情况一样,尉窈使劲拽门,锁托彻底坏掉,此屋原是灶屋,现在成了真正堆放杂物的地方。 她没进去,先去看最后一间库房,是饲料库。回隔壁前,尉窈再观察周围,确定没人来才进这间灶屋。 堆在灶旁当柴火的,全是竹简和木牍。她迅速阅览,有的是稚字笔记,有的却是教学笔记。 立墙并排摆放着两个木箱,她拣最远的打开,里面只有四组对绑的木牍。 反正足够放开,尉窈就没往外拿、也暂不看。她速度越来越快,只要扫一眼不是小学童笔迹的,全往这个箱子里放。 最后她打开近处那个木箱,空的。得赶紧回去!尉窈倒退而行,拖着这个快满的木箱到门槛时,高估了自己力气,她憋足劲也抬不出门槛。 搬出几卷书简,抬出来了,放回去,使劲拖!拖——拖——拖——回到第五间库房了,刚才的办法再来一遍,把书都搬进屋后,她去隔壁张氏的寝屋里拿出扫帚,从头至尾把整条土道潦草横扫,掩盖了拖拽痕迹。 快到傍晚,周奚官没来,另名奚官女奴秦氏提着食盒过来,婉言解释:“陈书史回去后还是不适,服了药,没想到睡过头了。这几样菜食是她亲自做的,我多带了饼,明早我们都得诵经文做功课,若是没过来送早食,你将就着垫垫。”尉窈揖礼相谢,问:“这里偏僻至极,晚上就我一人睡这么?” “想进入这里,只有咱们来时的一道门,今晚正是我值守,这点你放心。再说四周院墙高着呢,墙上又有荆棘,没人敢爬。唉,实话跟你说吧,后宫这一片总共就没几个人,大部分守留的宫人都派去守太极殿、象魏那边的鱼池,再就是咱们路过的皇信堂。”秦奚官交待完就走,没提周奚官。 尉窈当然也不问。只是天黑后,她第一次没在夜里读书,她将若干书简塞到自己的被褥里,伪装人睡觉的样子,然后在门口内外洒上浮土,把张氏留下的被褥抱到最后一间库房外的墙壁下,就这样露宿了一宿。 天亮后回去,浮土上无脚印,被褥是她昨晚填塞的样子。安心不少,她阅看书简的速度逐渐更快,凡教学笔记不管有用没用全部抄写,底层发霉的书简也过眼一遍,防止漏掉任何有用的文字。 找到一卷她从未读过的,是相州刺史高闾的一卷文集,当然为抄写本。 就这样,尉窈找到一卷抄一卷,找到残文抄残文,绝不积攒到最后一起抄。 中午来送饭的奚官又换了,尉窈知道陈书史不会再给她换藏书库,于是她也懒得应付,指着地面冷漠二字:“放这。”太阳再一次落山,尉窈把所有书简过了一遍。 不,木箱底部还有四组合扣而捆的薄木牍,那就挨个打开看看吧,麻绳缠的圈数不少,系的是死扣,好在系得不很紧。 解开后,这两片木牍上都写有字,入目令尉窈惊骇!她左手上的写着:可信死后转生。 右手上的写着:潜于周围。尉窈差点把这俩木头片丢出去。不怕,不怕! 她立即劝自己别害怕。就算有人和她拥有同样际遇,也重生了,那又怎样。 只要没人知道她的秘密就行!尉窈解开下组木牍。一片写有:一别。另片写着:好眠。 第三组木牍的左片是:阿兄我怕。右片是:不怕了。最后一组木牍。左片上写着:众生目中从无我。 右片是空的,没写字。 “呵——”尉窈长吐气息,觉得自己想复杂了。以此种方式,写此等不被常人理解内容之人,很可能是长期在此劳役,被人欺辱又与家人失散,终被逼疯了的小宫女或小阉宦。 她仔细重看前两组。第一组的 “潜于周围”四个字,写得靠下,与木牍上端留有距离。第二组左木牍的 “一别”二字,是顶着木牍上端写的;右木牍的 “好眠”二字相反,临底端书写,和上端空着不少距离。颇像填字猜谜。 尉窈没时间耽误在无聊事上,便把它们全搁回木箱里。该物归原处了。 她把木箱重新拖回倒数第二间库房,该摆回柴火堆的摆回去,原先在灶膛里的也填回去……而后,尉窈侧目看着那几片木牍又孤零零躺在箱底,有点替它们、替木牍的主人悲哀。 连当柴烧都得排到最后,难怪此人能写出 “众生目中从无我”。尉窈沉思着,返回第五间屋,取来行囊笔,在 “众生目中从无我”的另块空白木牍上,写下 “从此我为众生目”。把这组木牍重新绑起,打成活结,然后尽力往灶膛里头填。 尉窈认为书写者十有**不在人世了,那就期盼着此灶重燃时,早些烧给对方吧。 已经补了一组,她干脆全补上。一别……算了。吃饱……好眠。 “哈。”她觉得这么诙谐补上,悲观之意顿消。继续下一组。可信死后转生? 金刚……潜于周围!最后一组木牍。阿兄我怕。不怕了……欺我者皆杀! 次日。过了午时,送饭的没来,陈书史来了,跟随她的两名奚官全都面生。 “尉女郎家远,不如早离宫半日?” “我也是这样想,幸亏陈书史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找谁带我出宫。” “呵,我带你来的,自然我带你出去。不过按照宫规,我得检查尉女郎有无夹带这里的书籍。”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百骑人马来到了旧宫前。 第74章 你没变,我老了 从他们身着的兵衣来看,全是宿卫洛阳皇宫的虎贲武士,他们叫开正门西侧的朱明门后,全部下马,径直向废弃的后宫区域疾行。 留守旧宫的宦官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追赶在侧询问:“诸勇士从京都过来的?要去哪个殿、做什么?可有朝廷公文?”带队的节从虎贲亮出信笺,东宫印在宦官眼前一闪而过,那信上写的啥已经不重要了。 “速带我们去太子旧日居住的寝殿。太子去洛阳时,有重要书籍落在了旧宫,你多找些宫人相互转告,在找到书籍前,旧后宫区域所有库房封存!不得损毁任何有文字之物!” “哎呀,勇士们来得巧,昨天还有女史来申报,有间废弃书库需要销毁。不过那名女史申报的,应与勇士们找的无关……” “无关也不差这一时!”节从虎贲脚步一停,威胁道:“若是可有可无的书,太子会遣我等来么?我等若无法复命,你们更别想好过!”一道高墙,将他们和出宫的尉窈错开。 仍走思贤门,尉窈迈出宫门门槛,陈书史三人止步于内。 “尉女郎,将来或许无再见日了,念及我教过你,临别赠你一言。”一路上陈书史都板着脸,现在语重心长:“你上进,好学,聪慧机敏,只差出身,可是差别的都行,唯独无出身不行。这两天我的确是故意晾着你,我想让你看清这世道,不是你努力争取就可以的!越想争夺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受到的屈辱将越多。回去吧,好好想想我的话。”尉窈:“我也有一言赠书史。” “女郎请说。” “你刚才说的……都、是、屁!”背筐太沉,尉窈一摇一摆的逃开宫门距离。 后方的门影内,陈书史的脸比阴影还要黑。按照奖励规定,尉窈的离宫日期应该是明天一早,幸亏赵芷在家闲不住,沿着女儿必经的路悠哉走,母女俩遇上了。 “窈儿?不是说明天回家么?”书筐被阿母接过去,尉窈瞬间感觉轻飘飘。 她撅着嘴抱怨:“别提了,阿母我跟你说,旧宫的书库可小了,好东西全搬去洛阳了。” “啊?”不能吧!赵芷寻思,好东西全搬去洛阳是肯定的,但朝堂好几处书库都不小啊。 尉窈自是不能把委屈、不公告诉阿母,见阿母不信,她继续编话:“真的!我要不是亲眼所见,都不觉得那里以前是皇宫。里头还有牲口圈呢,每间书库都赶不上咱家屋子大,我实在不愿呆了,才央求宫人让我提早离开。” “啊?!”赵芷神情更怪。是,旧宫里是有牲口圈,可那里应该是奚官署所在吧? 大魏每年都会俘虏不少萧齐官宦家眷,此等俘虏一般先入奚官署分配劳役,干最脏最重的活。 “真的真的。”阿母今天咋不好骗,尉窈想再编,可是她实在没力气了,肚子也饿得叽咕叫唤。 “阿母,我饿了,还困。”赵芷单手把女儿搂起,让尉窈的小脑袋趴在一侧肩上。 “别说话了,阿母抱你回家。”这一晚,尉窈是睡踏实了,赵芷在院里摸黑练拳,一捣一收的刹音,似她压抑的怒火。 尉骃不再抄书,过来攥住妻子的手,二人并肩进屋。这一晚,洛阳来的百人虎贲军,搜遍后宫库房,终于在奚官署的灶屋里,找到太子元恪描述之物。 四组木牍,每组上缠绳圈数分别是七、八、九、十,打的结均为死结。 还好,找到时的细节跟太子说的一样,证明木牍里的内容未被人看过。 旧宫许久没来过这么多人,所以能腾出空的留守宫役全在附近围观,打探消息。 节从虎贲将木牍封存后,问:“平时谁管这里?”陈书史躲无可躲,只好上前:“是我。三品女书史陈……” “我管你几品!书简多珍贵,能这么糟蹋?全当柴烧啊!州府不给你们拨木柴吗?还有,迁都都多久了,此处库房竟从未整理、打扫,那留你们一个个的在旧宫干什么?养着你们吗?”陈书史垂目听训,不敢表现丝毫不服。 她早认命,这就是罪奴出身的女史,哪怕升迁至三品,也会被区区低级别武官呼来训去,没有尊严。 次日一早,虎贲军离开平城回洛阳。赵芷说去赶早市,送尉窈去学馆后,向城北方向行,一直来到州府衙门前。 有些人就是有种巧缘。元志正打算巡察农事,骑马出来, “一眼”就看见了赵芷。也是,别人都在过路,只有此壮硕女子从容无惧地直视衙门口。 他喝令着坐骑一步步走过去。赵芷抱拳:“元刺史,在下兰族女子赵芷,多年前与将军在皇信堂会过面。”真是她! 真的是她!!元志下马,眼中湿润,抱拳回礼道:“你没变,我老了。赵将军,请进府一叙。”赵芷:“我早辞去将军职,刺史还是唤我姓名吧。” “赵将军,这边走。”府衙有后院,元志带路到竹丛中的木亭,亭周围摆放着各种兰草。 二人落座,赵芷拿出两枚竹简,说道:“我知道刺史忙,就不寒暄废话了。” “我不忙,刚才就是太闲才想骑马绕衙门跑几圈。”元志接过竹简。一枚上面写着:不舌、世、殳。 另枚写着:石洛、兰、尉、日▏。赵芷解释竹简来历:“我偶然看到的,抄了下来,刺史知道的,我不大识字,但我保证没抄错。”元志没追问对方话里的漏洞,寻根究底伤缘分。 他反而告诉她:“这是密信,应该与年初四查封的秉芳谍人案有关。”然后放下竹简,他问:“将军这些年认字该多些了吧,这上面能认几个?”赵芷先说:“‘兰’字我认识,还认识‘日’和这个棍……”元志轻 “啊”一声。 “这个字我也认识。”赵芷指着 “不”字说:“这念‘丕’,陛下教我的,曹丕的‘丕’!” “哈,哈哈,哈哈哈哈……”元志陷入回忆。太和十年,陛下召此女子去皇信堂,赐 “赵”姓,并赐名 “芷”字。当时皇信堂里悬挂着曹丕撰的《典论》文章,不识字的赵芷却盯着文章面露喜色。 陛下询问原因。赵芷指着曹丕的 “丕”字说:“我认识那个字,念‘不’。”在场官员无不大笑。可是陛下温柔敦厚,反而怜惜赵芷从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他教她道:“不,此字念‘丕’。”从此赵芷深深记住, “不”这个字,得念 “丕”。 第75章 密信内容解开 元刺史返回神思后说:“这两条密信有功于谍人案,州府先前许诺,凡提供线索者都给赏,可是赵将军不恋权、不爱财,真是为难我啊。” “刺史就别套我话了,我来献密信当然是有求于你。”元志点头。赵芷简单讲述来龙去脉以及所求:“我女儿……”完了都有女儿了! 元志的胃一阵绞疼。 “刺史?身体不适么?” “无事,无妨。我喝口热水就好,你继续讲。” “我女儿在尉氏学馆学习《诗经》,她这次春考得了平城的首名……” “噗——水太烫,你继续讲。”好似有一百头驴在元志心口蹬来踩去!不识字的赵芷,女儿是诗章魁首尉窈? ! “我女儿尉窈得的奖励是去旧宫书库,许她抄书三天。结果不知哪个宫人故意生事,把她带去了奚官署的库房,抄的是废宫学那些罪奴宫女的笔记,又提前把她撵出宫半天!!”杀气陡然凝聚! 赵芷眉眼、神态全如刀斧凌厉! “我这人从小受惯了气,就是有再大的风雨也能经受住,但是我女儿不行,尤其在读书这件事上!她那么好学,结果被人耍了三天时间什么都没学到!刺史问我想要什么赏,我要那宫人的命!”赵芷没久坐,得到应允后便离开府衙。 元志送别她又回到木亭,拈起两枚竹简,轻易译出密信内容:“不舌、世、殳……致秉芳被封的泄密者,没有查到。” “石洛、兰、尉、日……呵呵……棍。”他一想刚才赵芷把一竖,其实是竖撇念成 “棍”,就笑到停不下来。密信背后的来龙去脉,元志十分清楚。太和十年,陛下坐明堂,宣见第一位杀破柔然胆的鲜卑女勇士,隔不几天,又宣于西宫的皇信堂,赐女勇士姓名 “赵芷”。赵芷不受将军职,只愿做个不再打打杀杀的寻常女娘。时间一晃,穆泰在太和二十年,占平城,结伙反叛朝廷,陛下派任城王元澄前来平叛。 任城王兵出两路!一路令治书侍御史李焕单骑突入平城,宣朝廷旨意,令反贼团伙胆战心惊分崩离析。 另一路,任城王找到赵芷,命她截住逃跑的反贼主力穆泰,将贼子活捉。 所以啊…… “赵芷,你可知这条谍信提供的追杀目标,正是你。”那个没写完的字,是 “明”,意指 “明堂”。元志命人把主簿叫来:“去查,谁带学子尉窈进的奚官署。区区岛夷罪孥敢藐视新学令、戏弄我鲜卑学子!全杖杀!”尉族学馆。 杜陵讲完第一堂内容,先宣布四月的联考定于十六那天,然后叮嘱尉窈:“你落下的课多向同门请教,也跟同门讲讲入宫抄书的经历、心得。”他一走,好几个同门围过来,七嘴八舌问尉窈:“旧宫是啥样的?” “漂亮么?” “里面的宫人还多么?” “书库有多大?比咱们尉学馆大吗?”尉窈难为情的回他们:“我胆小,进宫后没敢乱抬头。只看见四个宫人。库房十好几间,我只能进一间。” “啊?”失望之声连连。 “呵哼。”曲融实在忍不住不笑,尉窈敷衍的多明显啊,这些傻同门竟听不出来。 但他现在聪明了,就笑一声,谁也不能证明他嘲笑的是她,而且今天茂公子、景公子一起告假了,他还盼着她主动找茬和他吵架呢。 尉窈才没那么闲,她去找尉蓁拿笔记。她落下的功课分别是《子衿》、《扬之水》两首诗,此前学过的《王风》篇里也有一首《扬之水》。 两首《扬之水》起诗句相似,但是《王风》篇是借 “激扬之水”,讽刺周平王宜臼政教烦急,《郑风》篇的是借 “激扬之水”,比喻郑昭公郑忽政教乱而促。为何讽刺这二位君主,以及当时的历史背景,才是这首诗必须掌握的。 且说杜陵,出来学舍后回夫子院上茅房,他从不去诗经一舍的茅房,因为每次隔老远就能听见武继、尉简的叽喳声。 解决完,刚出来,迎面一人堵道。对方头戴破烂草笠,浑身裹得极厚。 “啊!”杜陵大为失态,这声惊叫拐着弯,浑不似人能发出来的。草笠人声音苍老:“杜夫子,你吓我一跳。” “装神弄鬼你是谁!”杜陵探手抓掉草笠,对方露清楚面孔,是打扫夫子院的老人尉翁。 这时杜陵已经反应过来,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训斥道:“我正走着神想学子们联考的事,差点被你戳到我眼睛。以后进茅房前先喊一声!” “是,是。” “还有,这回又是谁戏弄你?看看,让你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草笠把脸全挡死了,能看见路、干好活么?” “戏弄我的人说……他和你一个姓,也姓杜,还特意交待我说,如果你问到他,就让我转告你,让你别忘了答应他的东西,不然他不会离开平城。”尉翁这段话跟背诵文章一样刻板。 而杜陵在这个过程里,正、反绕完了茅房两圈,确定他们的对话无隔墙之耳。 杜陵心里惊涛骇浪,脸上半点不显。 “尉翁啊,你说的颠三倒四,我真是听不懂。好了,我得去上课了,记着以后扫茅房前先问问里头有没有人。”他边走边着急思索:刚才这事,是杜通定唆使的? 不,不应该。杜陵很自信,他给杜通定那串珍珠链之前,所有穿戴乔装在家照过好几回了,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是自己! 所以,是谁利用尉翁来诈他?是谁知道他课间会回夫子院上茅房?再深想,杜陵的鸡皮疙瘩起满全身……难道从段夫子摔死时,从他来接替教学时,就有人起怀疑了? 一直在查?!走回来学舍,杜陵已稳住心神,专心讲课的样子连尉窈都察觉不出异常。 尉窈回家路过盈居书坊,突然心有预感看向书坊门口。果然,尉茂在这等她。 上来二楼,尉茂讲述他一直在查州学府的杨夫子,杨夫子教杜通定这条线索是奚骄给的,很遗憾,奚骄查不到的,他也查不出更深的线索。 尉窈理解:“就算杨夫子跟杜陵说过许多杜通定的恶习,也不算过错,顶多是爱传闲话、嚼舌根。其实我进旧宫这几天也在思索,我想到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第76章 拣到手串 尉茂试探着问:“诈杜陵,让他自己暴露破绽?” “对,看来又和茂同门想到一起了。”尉窈赞许看他。尉茂默默把这话里两个字互换个位置:又想和茂同门到一起了。 顷刻间,几天看不见她的空落被补满。 “我在这等你,”他故意顿一息才继续, “就是和你说,我想到怎么做后便立即做了。”尉茂这次查线索没告诉尉景、尉蓁,因为鲜卑贵族的大狩猎要开始了,尉景得加紧练习骑射,尉蓁有心事直接摆脸上,也先瞒着吧。 尉茂单打独斗,做起事来反而更有条理。他分两路并行,边查着杨夫子,边找到杜通定,他让杜通定细细描述送珍珠链那人当时的乔装外貌,而后制出一模一样的破草笠和衣裳。 就在昨天,他逼杜通定出面找尉翁,教会尉翁背熟一段话,演出茅房吓唬杜陵的一出戏。 “今天的第二堂课,你能察觉杜陵有不对劲么?”尉窈仔细回想,摇头:“没有。第二堂课他讲得认真,下学时不见着急,还再次嘱咐我们要勤温功课,备好这个月的联考。茂同门别气馁,你想想,他多大年纪,我们才多大,何况他筹划害人这件事前,肯定琢磨过被人怀疑、被人质问的种种应对。” “你说的对。所以只要他不无辜,心里必定开始乱猜测了,你觉得你会找杜通定么?” “他找与不找,都不是好主意。”尉窈开始推理。 “他不找杜通定,我们就继续用此法诈他,下步……可以让珍珠链出现在他视线里,或以杜通定的名义送信威胁他,约他会面。” “他找杜通定,就让杜通定二话不说揪住他!让他兑现许诺!以栽赃之势攀咬他!” “好主意!!”尉茂这回是真的重新振奋起来, “我记得奚骄说过,草笠人给杜通定珍珠串的时间段,杜陵不知在哪。让杜通定死咬他!逼杜陵自己拿出反驳的证据!”午后,旧宫。 陈书史、秦奚官、吴奚官被一群武士、宦官倒捆双手,一路推搡拖拽到奚官署,而且是尉窈呆过的那间土屋库舍前。 周奚官被叫过来观看这场杖刑。几天前她因可怜尉窈,想偷偷给尉窈送书,被陈书史逮住后关在佛堂饿着。 此屈辱今时今日救了她一命。元刺史来平城时间不长,缺少属吏,于是让学着做事的从侄元瑀过来处置。 奚骄正好和元瑀在一起,当然想趁此机会进旧宫游览,长长见识,便一同过来了。 他俩进来这间屋打量,元瑀夸赞:“尉女郎能忍!”这破地方,好几样潮虫子在地上乱爬,还有只老鼠,鼠眼直勾勾毫不怕人,换成他,白天还行,晚上可不敢住。 奚骄看见墙角有个草珠手串,疑惑这是尉窈落下的,他拣起来,应该没错,在皇舅寺和她说话时,她手腕上的和这串一样。 屋子又窄又矮,二人出来。陈书史自知必死,她身被摁跪,头颅抬起。 阳光一点也不好,能暖透一座城,却暖不透一座宫。 “哼,哈哈,哼……你们是元刺史派来的吧?我不怕死,只求死个明白,我想问,尉窈那下贱婢,是怎么告我状的?”元瑀:“州府牢狱里被处死的犯人,我们都会让其死得明白,何况你。陈书史,你的罪过不是得罪尉女郎,而是蔑视新学令,只顾泄一己私愤,把州府给学子的春考奖励当成耳旁风。我这么说,你服不服?”陈书史因为咬牙太紧,两腮不停哆嗦。 她旁边的秦奚官哭着辩解:“是因为尉女郎要处罚我们?可是不关我的事啊,我还给她送过饭呢。陈书史要做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们这些奚官。” “别求他们!”陈书史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声音尖厉而喊:“不要求他们。你以为做可怜状,说明你不知情,这帮索虏就会饶你吗?呵,他们杀过太多我们萧齐子民,还差我们三人的命么?什么新学令,什么春考,呸!一群不识字的索虏……”一武士得到元瑀示意,脚踹陈书史腹部,就这一脚,她倒地疼到哼不出声。 元瑀的皮靴出现在她眼前,她只能无声咒骂:“索虏……畜牲……”可是元瑀的一句话,击碎她最后的尊严:“你要早这般有骨气,被俘时为何不一头碰死?”夜晚。 星子铺穹空,细数尘世又增几多人,数着离去几多人。尉窈一会儿背书,一会儿默写,片刻休息时骂陈书史,哪知被她讨厌的人已被杖杀,埋到了那个废弃的牲口圈里。 主屋里,尉骃长时间抄书,趁着疲惫的休息间隙,听妻子赵芷讲述白天请求元刺史的事。 “他直接告诉我竹简上写的是秉芳谍人案的密信,我觉得他接过手时,立即就译出了密信内容,好在他没问我从哪抄来的。” “从哪抄来的不重要,我估计秉芳案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元刺史要是怀疑你、查你,等于在功劳上节外生枝。” “夫君说得对,所以我不愿当官,当官就得长坏心眼。” “哈哈。”当初尉骃看到崔翁夹在《尔雅》笔记里的竹简时,能猜到是谍人密信,根据的原由是 “石洛、兰、尉”。这是有人追查自己妻子抓捕穆泰的旧事啊!至于另条密信,他译不出来。 译不出就译不出,尉骃对有危险的事情向来警觉,从不钻超出自己能力的牛角尖。 赵芷不放心道:“元刺史答应我时太轻易了,我要不要潜进宫自己去查,找出人来……”她做个劈砍手势。 尉骃又被妻子逗笑:“哈哈,放心吧。他答应你杖杀掉那几个宫人,是因为他不容许任何人轻视新学令,非你送密信有功,更不是给窈儿出气。”他继续解释:“元刺史对陛下再忠心不过,凡陛下推行的政令,元刺史都首当其冲的拥护、执行。这次春考给第一名学子的奖励,正是刺史做给权贵子弟看的,旧宫到底是皇宫,几人有资格进去见识?”赵芷:“我明白了,咱家窈儿白去三天,啥也没见识到的消息一传开,等于打了元刺史的脸!” 第77章 胡乌屋 仅仅半个月,此语成谶。元刺史以为杀掉三名宫人,春考奖励这件事便过去了,可流言不知从何而起。 先是传尉窈有才气无胆气,进旧宫三天连头都不敢抬。刮两晚夜风后,谣言变成旧宫已经荒芜,陛下迁都把宫殿也全搬走了,只剩下一圈宫墙。 又短短两三天,终是出现元刺史最不愿听见的……比如州府不重视新学令,比如帝室打勋臣的脸,竟然奖励尉族学子奚官署三日游。 “一群只敢在背后搬弄是非的小人。”元刺史气得胡须横针,下令属吏:“查!先查从哪传起来的!敢质疑本官不重视新学令?主簿拟公文,平城大小学馆四月联考全加考一次!凡成绩达不到优等的……” “咳!”主簿赶紧咳嗽提醒……别忘了你那好大侄儿! “达不到中等的……” “咳!” “不能再低了!就算元珩那臭小子考不到中等,一年内也别想参加任何一次大狩猎!”此为后话。 时间还回到之前。尉窈、尉茂才商定好怎么利用杜通定吓唬杜陵,次日,也就是十四这天,州府小学将杜通定除名了。 他听课的位置没有空出来,因为又补了一名新学童。是名女弟子……姓胡,名乌屋,出身安定胡氏,只有九岁,比大多数学童都小。 胡乌屋是通过平城令举荐进州学府的,仅在此暂学半年,待考完夏、秋两季的季考后,胡乌屋会继续游历别地,最后去洛阳。 胡女郎英姿相貌,无论谁好奇打量她,她都不羞不怯生,且恰到好处的回以笑容。 一堂课后,她主动结交周围同门,然后询问:“听说咱们旧馆与新馆矛盾很深,互不来往,是真的么?” “咱们”二字让众学童对胡乌屋的好感加深,于是纷纷告诉她春考那天新、旧二馆打群架,打到考试都被迫中止的事。 “奚骄?”胡乌屋不掩饰好奇之意, “我真想看见奚公子,他当真文武双骄吗?” “哼,夸大之言罢了。”一学童酸味十足,但也不能睁眼说瞎话:“也就长得好,嗯……骑射武艺也还行吧。”立时有人附和:“对,咱们还真不是故意贬他,他最多也就是武方面占个‘骄’字,文就算了,这两回考得跟我们差不多。” “考差不多又能怎样?哪次倒数第一不是从咱们旧馆里挑?” “哎?有个例外,你们听说有个叫长孙斧鸣的么,《尔雅》倒数第一,结果休学全转头就去了崔学馆学《诗经》,还有天理吗?”胡乌屋想探听的可不是这些。 她适时切换话题:“我来之前听说你们每个月的联考题既偏也难,题量还大。看来比我们京兆郡的题难不少。” “京兆郡?雍州?胡同门,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平城求学啊!” “毕竟是旧都嘛,人杰地灵,今天一看果然是呢。”她称赞过后继续话题:“你们有固定的出题夫子么?每次是州学府出题吗?” “这个我们还真不清楚,出题夫子应该不固定吧。反正最难的‘全都考’是崔学馆出的,还不是最厉害的孔夫子出的呢,就差点难死我们。”关于 “全都考”,胡乌屋跟随父亲只听平城令提了一嘴,没机会细问。现在也不是细问的时候,她感慨:“这么难的题,竟然有人每次都能得首名,真让人敬佩啊。” “你是说尉族学馆的尉窈吧?尉女郎是很厉害,不过我听说她不会骑马哦,有人见过她练骑马的时候被摔哭呢。” “哈哈哈哈——” “我觉得她学诗好,跟时常去训义学舍听课有关系。” “你这不是废话嘛!跟你们说吧,崔学馆的鹦鹉学话都比别处鹦鹉学得快。”半天下来,胡乌屋基本摸清了她想知道的消息。 胡家是举家迁往洛阳,在平城住一段时间当然有目的,为了给胡乌屋打响才女的名头! 胡家不缺财资,为了让胡乌屋有更多的时间念书,直接买下州学府对面客馆三进庭院的半年期。 这处位置好,离州学府只需步行一刻时间。不仅如此,他们从长安启程时,就聘请了一位夫子随行,也就是说,胡乌屋赶路期间并未落下《诗经》课程,且同时跟这位夫子学着《尔雅》。 放学后她回客馆,父亲胡国珍拿出一封信,是上午平城令遣人送来的,信中说胡家要找的旧宫女官陈书史昨日暴毙。 “暴毙,这么巧?”胡乌屋惊讶完不在意道:“暴毙就暴毙吧,姑母不过随口一说,让我们在平城住时,多照顾一下她的旧友。死了还怎么照顾呢?”胡国珍摇摇头,女儿这性子啊,懂事时极懂事,冷漠时极冷漠。 后日就要联考,胡乌屋已经较上了劲,这次她必须考进州学府的前三。 “阿父,我管着考进前三,你可得管着让我进崔学馆旁听,我不求训义学舍,哪个学舍都行。阿父——”女儿一撒娇,胡国珍啥都得答应,唉,再去拜访平城令吧。 东城,盈居书坊。尉茂的小书阁里,尉窈和尉景并坐书案一面,对面是尉茂。 她给尉景补课,尉茂自己学一会儿,有时听她讲一会儿。 “等等等等,这里讲太快了。这叫缟衣什么巾?”尉景指住 “綦”字问。 “等等等等,要不先学别的诗,这首《出其东门》的注释好多啊,好复杂!那个……窈同门请继续讲。”尉景还真是头一回看见尉窈板着脸生气。 “再等等!你先让我把这句笺和刚才的区分开……此如云者,皆非我思所存也……匪我思且,犹非我思存也。”尉景又把自己念绕了,气咻咻抱怨:“古人是不是都有毛病!不加‘者、也’能死吗?”不生气,不能生气。 尉窈使劲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你得这样去记……” “啊——”尉景打个大哈欠。尉茂被逗乐,这时他的僮仆燕七上来二楼,禀述一件事:“郎君,我听见有人在传尉女郎的坏话。”只要不是学习,尉景就有精神:“快说!”尉茂点头,燕七说道:“郎君不是嘱咐我每天在学馆内外多转转么,我就听见五舍有学子议论尉女郎,是女郎前几天去旧宫抄书的事,那两名学子说的话不大好听。” 第78章 夫子送笔记 尉窈想起昨天曲融那声阴阳怪气的笑,问:“是不是说我没见过世面,或说我穷酸怯懦,进了旧宫眼都不敢抬?又或说我浪费了难得的奖励,早知如此还不如把抄书机遇让给别人?”燕七鸡啄米般点头:“差不多如此。原来女郎早听见过。” “没有。我猜的。”尉景握拳,好想揍人:“五舍谁啊?敢说咱们一舍人的坏话?”尉茂提醒尉窈:“你回来才两天,离咱们最远的五舍先议论你旧宫之行,还说得跟他们亲眼所见一样,怎么可能?” “我要是挨个追问他们谣言来处,那才是傻,马上联考了,此为正事。”追问啥追问,除了曲融还能是谁! 上辈子她便摸透了曲融性格,心眼多、招数笨,他一定是想,距离最远的五舍讲她坏话,那她就不会怀疑到他了。 这个时候,尉窈三人谁也没敢想,小学童之间传个坏话,会被有心人捕捉、利用,将矛头刺向元刺史。 四月十五。因大狩猎告假的学子全部归馆,预备明天的联考。杜夫子讲课依旧沉稳严肃,只有尉茂、尉窈低头书写时,他才会盯视这两名弟子。 自从被尉翁吓那一下,杜陵便开始暗暗观察学舍里每名学子,到底是谁,摸清了他课间休息必回夫子院解手的习惯,告诉了杜通定? 今天杜陵更加忧虑,他本就觉得再给杜通定一串珍珠,对方也未必满足,结果又得知坏消息,那厮被州学府除名了! 麻烦加麻烦啊。杜通定是外县人,万一起了鱼死网破的心……可是他又不能主动去找对方谈判,那不等于承认尉翁的 “胡言乱语”了么。逃避又能避多久?杜通定连学都上不了了,现在甚至有可能就闲荡在尉学馆外头! 杜陵暂拿杜通定没办法,就更加恨泄露自己习惯的劣徒!十五弟子,究竟是谁? 他先排除曲融、尉菩提,因他时常给这两名弟子补课,过程中二弟子表现出的敬重,杜陵能辩出真假。 再排除尉景、尉蓁、武继、尉简、尉戒之等心直口快,藏不住心事的。 最后只剩下尉茂和尉窈。 “今天的课讲到此,放学后莫贪玩,记得明天联考。其余弟子放学,尉窈留一下。”尉茂磨蹭着到门口,回头喊尉窈:“我就在院里等你。”小崽子! !杜陵要试的试出来了,他可以笃定,就是尉茂、尉窈这俩孽徒跟杜通定鬼祟勾结,杜通定求财,二孽徒想给段挈那老东西报仇。 杜陵早有准备,把一份笔记给尉窈:“这是你没来那两天我的教学笔记,你拿去看,联考完后还我。好了,快回家吧。” “谢夫子。”尉茂也向杜陵揖礼,目送对方拐出院门。紧接着,尉景从外面跑进院,眼神往后使劲瞥,小声道:“我躲在墙后,把姓杜的吓一跳,嘻嘻。窈同门,他又训你啥了?”尉窈扬一下笔记:“没训我,还格外关心我功课。”尉景做个鬼脸:“呵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试探呗。 尉窈和尉茂交汇眼神:杜陵,等着吧,明天杜通定就来找你了,给你个大惊喜! 州学府。奚骄多学了半个时辰才离开学舍,昨天他收到家中催他去洛阳的第二封信,他当即回了,言夏考过后启程。 馆外,三两结伴假装过路的小女娘向他投来炙热目光,有人壮着胆子唤他:“奚骄——”他腾空骑上马背,先朝唤他的陌生女郎微笑,再喝 “驾”而行。 “他就是奚骄啊,只看外貌气势,倒是胜过传闻。”胡乌屋也在这里,她当然不是过来偶遇奚骄的,而是想绕八部分馆的外圈看一下。 真是比旧馆气派多了,院墙高度都不一样!不知里面的学舍建筑、布局又是怎样的不同,听说崔学馆占地才是平城最大的,她心向往之,就看阿父能不能求到平城令帮忙了。 再说尉窈,一回到家,就见阿母欣喜异常。 “窈儿,上午孔夫子遣人给你送来一大盒书卷,你快打开看看。”尉窈一一取出,展开,忍不住热泪盈眶,告诉阿母道:“恩师把《郑风》篇二十一首诗的教学笔记全给我了,阿母看,夫子还圈了重点给我。呜……恩师知道我落下课了,他这是担心我没处补课。”只有在父母跟前,尉窈才放任自己变回真正的九岁阿窈。 赵芷手上不脏,还是再在衣衫上擦擦,才跟摸珍宝一样摸这些书卷,然后她揽过女儿。 知女莫若母,赵芷给尉窈擦干眼泪,说:“不着急去崔学馆感谢孔夫子,你认真学习,认真把这个月的联考考好了,就是对夫子最好的报答。剩下的交给阿母,我这就出城去猎些野物,明天给夫子送去。” “啊?现在出城?可是都已经下午了。” “无妨!”因为尉骃不参加四月联考的监考,傍晚可照常归家,赵芷才有出城猎野兽的主意。 弓和箭上午就找出来了。尉窈知道阿母从过军,但是不知道阿母用过的弓这么老大! 可是木箭…… “只有三支?” “三支够了!说不定用不上。”四月十六。郭城西南角的城门一开,不管进城、出城的百姓,还是守城门的官兵全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一女子用草绳牵着头庞然她三倍有余的大黑熊排队进城。 百姓们感叹,这年头养啥的都有啊!浑然不知黑熊骂骂咧咧:谁懂啊,夜黑风高,睡得正香,被人扇醒,呜……一直扇它,扇的它都晕山了,根本无力反抗好吧! 然后就被牵到这了,呕——,不行,还想吐。这个时候各小学馆已经在考试。 今回给尉窈他们监考的是大学馆那边的李夫子。第一轮小试,考的是诗词释义的掌握。 题早就拟好了,由大学馆的学子书写的,一题一简,共一百道题。所以答题时间很紧迫。 学舍除了书写动静,其余皆静。杜陵轻轻起身,尽量不出声的看弟子们答题情况。 监考夫子、本舍夫子均有巡视考场的权利,以前段夫子未这么做,是因为腿脚不利索,走动起来会影响考试。 杜陵走过一圈后,往回走,停在了尉窈身侧。 第79章 四月联考 尉窈在答的题目是 “頳尾”。 “頳尾”出自《汝坟》一诗,她摆正这枚竹简,立即写出答案:頳,赤也,鱼劳则尾赤。 写完,她左手把竹简向前推,回手时取另枚竹简,仍是一摆正就写出答案,仿似抄书般行云流水。 才写完的竹简往前推,是因为得把墨晾干才能装回筒里。杜陵再看三题后,右脚往外一错,李夫子以为杜夫子要移步了,可杜陵仅是脚底重心挪个另个脚上,继续看尉窈答题。 考试过程中长时间被关注,哪个学童敢说不受影响?尉窈重生一世,心态是能保持沉稳,但杜陵挪了下站姿后,在她余光视野里非常显眼。 题量大、时间又紧,再继续下去,她肯定会比正常全答完题要慢。好在尉窈早有招数对付这厮,她更换毛笔。 把不继续用的这只放洗笔桶里涮一下,然后仰头望杜陵:走不走开?不走甩你了啊。 搁平时杜陵定然不悦:无故换毛笔干什么?可这是考试,他没什么表情坐回夫子位。 城北州学府,旧馆。来自长安的女郎胡乌屋,终于体会到旧都大城与普通城市的诗学差距! 从听明白考规,拿到一百枚竹简做了两、三题后,她便知道自己答不完了。 胡乌屋不急躁,也不气馁,她自信天赋聪慧,考不好绝非自己笨,更非平时不勤奋,而是教她学诗的夫子能力不行。 倘若她去年就在平城求学了,诗章魁首未必是尉窈!八部分馆。第一轮小试结束,奚骄松口气,他刚好全答完,今回他必须考进前三,去崔学馆训义学舍听一段时间的课,否则跟尉窈的诗章水平差距将越来越大。 尉族学馆。李夫子宣布第二场试题,考的是诗序的掌握,同样每人一百枚竹简,在给出的诗序截句后,写出下句截句。 这次的考试形式令一些小规模的学塾无法参加,倒不是缺空白竹简,而是题库出来后,至考试开始的时间很短,普通学馆来不及找那么多会写字的人帮忙备考题。 这类学馆的馆长无法保证同时间段联考,自然申请不到题库,导致自家学子比权贵小学的缺少一次联考经历以及经验。 步延桢所在的学馆便是这种情况。馆里的解决办法,是让步延桢他们来尉学馆外面等着,等尉氏学子们考完以后,夫子负责抄题库,诸弟子各凭本事,找相熟的尉氏学子询问考试中可能面临哪些问题。 各学馆之间的学徒有很多都互不相识,也就没人注意杜通定。诗经一舍里。 题目:卫国并为威虐。尉窈写:百姓不亲。此诗序出自《邶风》篇的《北风》。 题目:兵革不息。尉景写:男女相弃。此诗序正是尉窈给他补课时讲到的,出自《郑风》篇的《出其东门》。 题目:鹊巢之功致也。尉蓁写:召南之国。此诗序出自《召南》篇的《羔羊》。 换作从前,尉蓁或许会把这道题跟《召南》篇的《鹊巢》一诗搞混。现在不会了,尉窈告诫得没错,每天都得温习从前学的诗章,哪怕当时背得再熟,搁久了都会生疏、记忆混乱。 这道题曲融也答出来了,因此更感激杜夫子,夫子说了,要抽空把之前学过的诗,全帮他温习一遍。 原来腹有诗书是这种飘然感觉!真好。曲融越发觉得段夫子教学不如外面捧得那么高,真正教得好的,是杜夫子,幸亏……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到,赶紧排斥杂绪,继续答题。 题目:仁人不遇。尉茂写:小人在侧。此诗序出自《邶风》篇的《柏舟》。 他书写这四字,笔力刚劲!从前段夫子带病上课的种种情景,浮现于脑海。 夫子,我和尉窈、和诸同门会为你报仇的!崔学馆,文音学舍。主监考姓韦,韦夫子坐不住了,他快要被该学舍的主讲学师程夫子叹气叹成筛子。 程兄啊,至于嘛,学馆不就重新调整学童,把那几个最调皮捣蛋的放在你文音学舍了么,一名顽童难教,十名顽童反而好教。 韦夫子起身巡一圈考场。先去看最镇定自若的长孙斧鸣,都传此学童《尔雅》学得一塌糊涂,不代表《诗经》也……劣徒! 就这种劣徒也能到崔学馆里来?!看这劣徒答的都是啥!仁人不遇……不遇人人。 兵革不息……爱息不息。鹊巢之功致也……鸟之窝也。韦夫子继续往后走,停在了正咧大嘴笑的亥也仁跟前。 笑屁!考试你一题不答傻笑个屁!亥也仁抓脖子,赶紧装着答题。嗯……不好装呀,此题不会,换枚竹简,嗯……字不认识,再换。 韦夫子只巡了半圈就坐回去了,刚坐下,和程夫子异口同声:“唉——”尉族学馆。 第三轮小试开始。李夫子宣读考题规则:“此场小试叫……你问我答。先由我提一句截诗,先抢答出来的学童作为第一提问人,从众同门里选择一名回答人。” “由第一提问人,自行念诵一句截诗作为题目,回答人需在一息间隔内,答出下句截句。” “答出来的学童,可作为第二次序提问人,仿效之前的规则出题。注意……已经被选过的回答人,不能重复选。” “倘若回答人在一息内答不出正确截句,我会记录一次下等成绩。回答人轮流一遍后,仍由我提一句截诗,继续如此循环。” “凡出现成绩被记录三次下等者,结束考试。三次下等成绩的学童留下,和另外四个诗经学舍的四名学童加题再试,当场评出本月联考的最末等。”一片倒抽气声响起。 果然,他们就不该以为这次联考中规中矩,原来整他们的坏点子留在最后了! 曲融连倒抽气都没顾上,而是慌张看了尉窈一眼。完了,她一定会选他! 那他前两场不等于白考了吗?这种考试太不公平了!李夫子询问:“对考规有疑问的,现在可以举手问。”武继身体拔高举手:“夫子知道我们每个人姓名吗?记成绩的时候,可别把别人的下等记到我名字下。”尉简不愿意了:“哎?咒谁呢!”李夫子敲戒尺:“尉简,警告一次,有疑问举手问,不得讲跟考试无关的话。”武继放心了,只要不把他和尉简弄混,他就吃不了亏。 李夫子:“既无疑问,现在开考。诸弟子听题……反是不思。”他前面话声缓缓,截诗的念速则飞快。 尉窈接得更快:“亦已焉哉!”曲融悲愤。 第80章 无耻无底限的杜陵 李夫子:“好,尉窈为第一提问人,选回答人。”尉窈站起,斜向右前方:“我选尉蓁同门。”曲融绷紧的肩脊霎那放松,旋即涌起羞耻感,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跟尉窈比学习。 可是,她怎么选尉蓁呢?她们不是经常在一起玩吗?尉蓁心里有数,站起。 李夫子:“尉窈出题。” “关关雎鸠。”尉蓁立即接:“在河之洲。”哎?待考学童们纷纷错愕! 啥?关关雎鸠?窈同门出 “关关雎鸠”?那换谁都能回答上来啊!李夫子:“回答正确。尉窈坐下,尉蓁选回答人。” “我选尉景同门。”原来是这样!尉景恍然而悟,这不是他们四人平时玩耍的背诗游戏嘛。 此游戏是窈同门想出来的,每次都是她提问蓁同门,蓁同门提问他,然后他提问阿茂。 有一次他还突发奇想,开玩笑说如果联考出现这种考法,阿茂再选哪个同门? 李夫子:“尉蓁出题。”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尉景走着神都回答对了。这可把武继、尉简俩学渣急坏了,为啥不选他们、为啥不选他们啊! 《关关雎鸠》他们也会背。李夫子:“尉景选回答人。” “我选尉茂。”尉景出题:“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李夫子:“尉茂选回答人。”尉茂侧站,看向曲融。巳时一刻,诗经一舍的月联考先结束。 尉茂三次提问曲融,曲融全没回答出来,被记录三次下等成绩。而武继等学渣从《关关雎鸠》里得到启发,相互提问最简单的,全都过关。 所以别人可以回家了,唯曲融得跟着李夫子走,去夫子院进行加题考核。 杜陵匆匆交待弟子们两句,同去夫子院。这时外馆学塾的几十学子已经进来诗经学区,杜陵正宽慰着垂头丧气的曲融,一道人影冲着他过来,边叫唤边劈头盖脸打他:“杜陵你个老狗,你还真躲着不敢见我啊!”是杜通定! 该死的,他怎么有胆闯尉族学馆?! “馆奴呢?馆奴——”杜陵赶忙唤人帮他。可是杜通定揪住了他衣襟,死活就不撒手了。 非杜通定有这么足的勇气,而是尉茂警告他了,今日不咬死杜陵,死的就是他杜通定! “都来看这老匹夫,是他害死的你们尉学馆的段老夫子——” “你放开……快放手……”馆奴一时片刻也拽不开野猪般拼命的杜通定。 都是废物!杜陵自己来!他在对方的乱打间精准插手,五指狠抠杜通定的大脸。 “快放开我夫子。”曲融吓得战战兢兢,反应过来后抱住这个陌生的坏人就咬。 杜通定眼泪横飞,呜……不干了……可是尉茂公子就在人群里盯着他。 “他不敢让我把话说完,难道你们尉氏的学子也都不愿知道段夫子摔死的真相吗?”杜通定左手和杜陵互抓,右手仍死拽对方衣襟,更奋力喊叫。 李夫子终于发命令:“馆奴松手!让他说!”他先把吓坏了的曲融拉到身后,继而警告杜通定, “你要不想被不小心打死在这,就松开杜夫子,好好说话。”杜陵:“他能好好说话?他就是个疯子!” “杜夫子——”李夫子拉长之音盖过所有嘈杂, “疯话说在这,比说在大街上强。别馆夫子请各带弟子去馆长那里等候,今日之事没弄清楚前,还请不要向外宣扬。”杜通定已经被抓成大花脸,他本就是个无赖,血腥倒是激起骨子里的疯癫劲,带着几分真伤感说道:“我叫杜通定,本来在州学府好好念书,是他!戴个破草笠,穿……” “李夫子!你当真许他乱说?”杜陵喝断对方,含着深意做最后的挣扎:“人被泼了脏水,就算人再干净,也脏了。这道理你不知吗?”尉茂站出来:“你已经被泼了。我等是段夫子的弟子,李夫子,我们一舍所有弟子有权知道真相,今日也必须知道!”曲融抽泣着不停摇头。 不,他不想知道,他一点也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真相是世间可能只有这一位夫子对他好! 杜通定咧开嘴,面相更丑了,分不清是哭是笑。其实他到现在也难把杜夫子和草苙人合二为一,但自己的命运确实被毁了,他得找个人恨才行,不敢恨奚骄、不敢恨尉茂,那就顺着这些权贵公子的意,恨杜陵吧。 他掏出来珍珠串,向周围学童展示:“他!杜陵,那天拦着我路给我一串这个,让我把珍珠送给河西巷敞衣阁的女伎,让那个女伎去勾搭你们学馆段老夫子的大郎君。还是他,杜陵,提前做手脚,害段老夫子家的牛生病,只能走路来讲学。还是他,杜陵,在女伎勾搭住段大郎时,他把段夫子踹倒的,是他把段夫子踹倒的……” “血口喷人!”杜陵怒不可遏:“段夫子摔倒那天,我在去州学府讲学的路上。还有,我如何能让段夫子家的牛生病?你有什么证据?”就等你这些话! 尉茂扬声问:“那他说的第一条呢?”尉景并肩站到伙伴旁:“对,那他说的第一条呢,你怎不自证?”尉茂:“你当时在哪?”尉窈站出:“可有人证?”尉蓁站出:“你要说不出,我们现在就去报官!”武继站出,尉简站出,尉戒之站出,尉菩提为自己的矛盾而惭愧,也站出。 杜陵的精气神在一声声质问里,眼见着垮掉了。他背脊都不再直,关切地看一眼还在哭泣的曲融,再看向尉茂这些学徒。 “你们啊,从未有一天把我当成夫子,可是我没有一天不认真教你们。啊,多说无益,我问心无愧,去吧,去报官吧,我愿受官府审判,也不愿让弟子背上欺师之名审判我。李夫子,麻烦你善后,我去夫子院收拾东西。放心,我不会跑的。”人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杜陵跑了!经事后查,这厮早准备好了逃跑所需,包括假胡须、假发套,他是一回到夫子院就把尉翁叫进屋舍敲晕了,然后扛着尉翁的大扫帚,在两名守门馆奴的眼皮子底下从容离开。 话分两头。学子们结束联考的时候,州府地牢里,元刺史的咆哮声窜出地面:“我的熊呢?我为大狩猎专门圈养的熊呢?” 第81章 聂照遗言 元志今天来地牢,是亲自安抚即将释放的秉芳案牵连者,此案迟迟不结,因着二月初十晚上在秉芳旁边的短巷里,发现了一具被勒死的女童尸体。 尸体的一块皮肤上有草汁绘的两个图案,一个图案是三滴水珠,另个图案是一弯月亮。 根据以往案例,这显然是 “拆字”形式的密信,遗憾的是过去两个月了仍译不出内容,直到赵芷送来两枚竹简,这才对上。 一枚竹简上的 “三个字”皆缺 “三水”,另枚竹简最后的一个残字缺 “月”。把此案的无辜者全放走后,元志再挨个土牢巡查一遍。主簿匆匆过来,嘴里边说着:“可找着刺史了。”他递上几纸筹划文书,是五月初到五月末为期一月的大狩猎计划,包含仪仗规格、射猎路线、扎营地、圈养野兽地、山林野兽地、奖励机制等等。 之前写过草稿,这是最后一次修改。元志接过来,寻思主簿越来越不懂事,咋把奖励机制搁最后呢? 他把此页提前,先看一等赏,看到结尾,拧着眉问:“熊呢?”迁都时,养在平城皇宫西苑的大量禽、兽都留下了,为了这次的狩猎活动,元志特意挑出几十头猛兽放归山林,培养它们的野性,好供勇士们争夺猎杀。 其中一头黑熊尤其骇人,寻常弓箭估计只能给它挠痒痒。然而拟草稿时写在一等赏最前头的猛兽种类,熊不见了! 二等里也没有。主簿再笔误也不可能往三等、普通赏里放,所以元志没往下翻阅,直接问:“熊呢?” “没了。”让民户猎走了,野山头,谁猎的就是谁的。元志恼火:废话,我不就是看纸上没写才问你的吗。 “我是问你,那头熊、那头熊!我的熊呢?我为大狩猎专门圈养的熊呢?为什么没写在一等奖赏里?” “熊没了咋写?” “用手写!用毛笔、蘸墨写!”你是不是傻?!官、吏二人眼神互诽。因为耽误这点工夫,元志和主簿一起离开牢狱时,看见秉芳掌柜聂照又睡醒了。 聂照是最先被抓的,年前就逮进来了,年初三的时候没熬住酷刑,吓疯了。 据狱吏说,该犯除了睡觉就是自言自语,有时能叨叨出不少案情。 “崔浩,满门抄斩……崔浩……”谁?元刺史和主簿悄然停下,聆听。 “原来崔浩……嘿嘿……真的假的?”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这是哪?”聂照突然扑到铁栅栏上,瘦成骷髅样的脑袋卡在两根栏间使劲挤,样子更如恶鬼。 他直盯元志:“我告诉你个秘密。”随行狱吏捏着嗓子道:“讨厌,快说。”主簿附到元志耳朵处,想解释狱吏为何这样讲话,被元志瞪开。 聂照朝狱吏嘻笑:“你是哪个美娘?好,我跟你说,我查到一个灭门夷族的大官,竟然有后人!”他眼睛慢慢向上看,跟上空有什么东西一样。 “我总觉得这次被官府盯上了,逃不了了,我难得心软,可怜那老家伙,我把他心心念念的消息,赶在我被抓前,送给他了。”元志向狱吏示意,狱吏继续装成女子问:“讨厌,那他收到了么?” “收到了……吧——”随声音转低,聂照顺着栅栏坐倒,眼半睁,嘴半张。 狱吏赶紧上前摸脉。倒霉玩意儿!死了。城西,崔学馆。固常禽林的仆役等候许久,见孔夫子结束了监考,立即过来禀述:“尉窈女郎的阿母赵氏猎了头熊来感谢夫子,夫子刚才一直忙,奴就先去禀馆长了,馆长让赵氏把熊牵去了固常禽林。”孔夫子、和他一起的柳夫子等人皆吃惊不已,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这一路,又有各自的弟子跟上随行,人越来越多,元珩等鲜卑学童更是爱追热闹,也随在其中。 进入禽林后,众人老远就看见大黑熊了。元珩 “喔喔”惊叫,跟元子直说:“以前西苑也有一头跟这差不多庞大的,不,这头熊更壮。”赵芷经馆奴示意,向孔夫子、其余夫子抱拳行礼,简述来意,感谢的话说完,她问孔夫子:“夫子若是不愿养着它,我现在就……”劈死它! “哇……”围观学童喧哗起,还有不少鼓掌的。 “天哪,熊果真有灵性,会抛石头玩哪。”赵芷好笑看着,她在林子里等孔夫子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就拣了几颗石子双手交替抛着玩,竟被黑熊学会了。 不过它只能抛两颗。 “呵呵。”孔夫子怜惜此兽求生本能,说道:“此熊讨人喜欢,留着吧。”这种小事情,他还是能做主的。 孔毨、崔尚等弟子欣喜不已。更精彩的来了,黑熊抛石头不熟练,石子掉地,听这些人类都在哄笑它,它怕挨赵芷扇,赶紧玩耍才学会的第二招……蹲马步。 就这样,黑熊成为固常禽林的守林灵兽,还被训义学舍的学童起了个名:黑旋风。 赵芷赶路速度快,尉窈回家没多久,赵芷也回了家。 “孔夫子说那些笔记不单是为了联考补课,他让你记熟,等大狩猎一过,就带着你们训义学舍的弟子去周围县、还有高柳郡游历,给那些地方的县学塾讲课。”尉窈怕自己理解错,仔细询问:“夫子有没有说,是他给县学塾讲课,还是我们这些弟子给县学塾讲?” “让你们讲。”太好了!!尉窈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激动过。她明白,恩师要给弟子们积攒经史才学的名气了。 在大魏,哪怕权贵子弟也希望年少有名,然后进入仕途。高兴过后,尉窈跟阿母说起杜陵、杜通定撕打对质的事,馆里已经报案,没想到杜陵胆子真大,逃跑了。 “狗急跳墙。”赵芷宽慰女儿:“放心吧,逃不出城。”真当巡逻兵是吃闲饭的,再说马上要盛夏大狩猎了,元刺史离城前,肯定要全城搜检,什么乞儿、无赖,统统先关进牢房。 赵芷关心的是另件事:“杜陵跑了,你们的课谁来教?” “还是大学馆那边的夫子轮流教我们。李夫子跟我们说,如果长期聘请不来名师,明年来尉学馆读诗经的学子有可能减少。” 第82章 父母之爱子 赵芷生气道:“别听他瞎说!聘名师是馆长之责,抱怨给你们听干什么。”尉窈往阿母背上趴,撒着娇讲出心事:“我、茂同门、蓁同门、景同门,我们四个早就怀疑段夫子是被人害的,于是我们暗中查,查到了杜陵。今天他算是承认了,逃跑更证明他有罪。可是我们一舍没有名师教诗了,阿母,你跟我说,我们没错,就算有别的同门因为学业耽误而怨我们,我们四人也没错。” “窈儿做的没错,别怕,要是谁当你们面说你们坏话,你告诉阿母,我抽他嘴。” “哈哈。”尉窈拱在阿母颈窝里问:“要是背地里说我们坏话呢?” “那咱又听不见,气的是他们自己。”晚上,赵芷把女儿的担忧说给夫君听。 尉骃惭愧道:“是我的疏忽,窈儿他们换夫子时,我该打听杜陵为人的。”赵芷:“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要是随便个人就能打听出杜陵做的恶事,官府早把他抓了。”尉骃心稍安。 女儿担忧之事不能再次眼看着,得想办法解决,他决定道:“若诗经一舍一个月后聘不来新夫子,我跟馆长申请回小学馆。”小学馆的薪水比大学馆少一半,好在尉骃每天抄书,薪水少些也能供尉窈读书。 赵芷:“要不以后我出城打猎?” “不行。”尉骃紧张地攥住妻子的手, “那条密信提醒我们,有叛贼余孽在找你。这次猎熊已经做了就算了,往后一定少显露武艺。阿芷,我们日子是贫苦一些,你放心,不会一直如此的,我不会让窈儿读不起书,每个月保证你能吃到五回烤鹿肉,保证给你买新样式的花黄……”夫妻相互体谅,清贫一时又算什么。 尉学馆的诗经联考成绩次日就贴了出来,前三名依然是尉窈、尉茂、五舍的陈瑜。 本月取消成绩末尾。原因是曲融因为杜夫子出事,伤心到没法考试,要是只给其余四舍的四名学童加题考核,有失公平。 中午下课后,尉窈向代课的李夫子告假,明天她要去崔学馆了。尉茂去盈居书坊,和尉窈同个方向走。 这次他被安排去卢氏学馆,郁闷得一路踢着石子,为什么每次都去不了崔学馆呢? 尉窈也很郁闷,对方踢石子每次都踢这么准,踢她脚后跟上。 “你再不好好走路,就别跟我一起走!” “我偏跟你一起走!” “那你走前头。” “我就不。”他又踢飞一石子,准到从她鞋面上滚过去,见她拣石头回击,他立即说:“我找到杜陵藏哪了。” “我不、想、听——”城北,离州学府不远的鹤来客馆。胡乌屋喊着 “我不想听”,趴到母亲怀里哭。她不是委屈今次联考没进前三,而是阿父告诉她,平城令那边求了没用,帮不了她进崔学馆。 胡乌屋的母亲皇甫静出身安定皇甫氏。皇甫静一向随遇而安,无奈女儿从小好强,于是再恳求夫君:“能去其余三家也行啊,我们是去旁听,又不是做正式弟子。咱们这次带了不少长安特产,要不你多备些,再去和平城令说说?” “我不!”胡乌屋仰起哭花的脸,使劲晃阿母撒娇:“我就要去崔学馆,只去崔学馆。我打听了,那个尉窈就是普通的民户子,她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欺负我们是外地来的吗?” “你这是胡搅蛮缠!”胡国珍气道:“你敢保证今次联考考第一么?要是敢保证,咱家便是从敦煌来的,我现在也能立即给你求到崔学馆里去!自己不争气……” “我怎么争气!阿母,你看阿父凶的,我怎么争气?长安城里夫子的本事,只顶得上平城的县塾,你们给我聘的夫子还不如长安城的夫子,他们教的我都学会了,可我还是考不好,怨我吗?我平日不勤奋吗?还能怎么争气?” “不可理喻!”胡国珍摔门而去。可是女儿呜呜的哭声啊……他就算躲到天边也能听见,唉,生来就是讨债的! 起名时就起错了!其实在几车 “特产”面前,平城令没把话封死,想正常进崔学馆旁听肯定不可能,尤其《诗经》课程的名额,早让帝室子占满了,连各学馆考进前三的勋臣子都只能去王、郑、卢三馆。 转机是,崔学馆正筹备建立唱诗社,在各方权贵的努力下,说服了崔馆长招收一些侍童。 侍童平时的任务是抄诗,诗歌里描述的器具自有馆奴制作,但是给唱诗学子们发放、登记器物等杂活,得由侍童做。 再就是教唱诗的女师喜好佛经,侍童或许还得抄些经文。闲下来的时间,崔学馆允许侍童站在学舍外面听夫子讲课,能不能听清楚,那人家崔学馆不管。 不过夏、秋二季里,训义等五个诗经学舍好在固常禽林讲学,那里空旷,方便侍童旁听。 胡国珍返回屋里,把这些讲给女儿听,提醒道:“这种机遇也只能求来一次,你要愿去,就别觉得受屈辱,别觉得我让你去给别人当陪读、当书僮,你到那里后必须收敛脾气不能惹事!”胡乌屋抽抽泣泣地问:“那各个学舍讲诗的时候,唱诗社拘着我们干活,不让我们去听课怎么办?”皇甫静笑着戳一下女儿额头:“你当各家送子女过去的权贵傻,还是当崔学馆傻?这是相互得好处的事,说是侍童,不过是崔学馆用此方法,拒绝掉不真心求学的孩童罢了。”胡国珍赞许地看眼妻子,事到如今,只能进一步宽慰女儿:“平城令自家的女儿也在今回送进的侍童里。你好好想想吧。” “不想了,我去。”胡乌屋破涕为笑,着急问:“那什么时候能去?” “哎呀让你吵得头疼,耐心等消息吧。”且说尉窈,下午过来崔学馆后,她先去夫子院拜谢恩师,而后得知游历讲学的日期定在六月,是因五月的大狩猎活动,恩师得参加。 离开夫子院后,尉窈去找郭蕴,二人又叫上崔尚和孔毨师兄,同学舍的另名女弟子柳贞珠,善义学舍的崔瑛,一伙人有说有笑去固常禽林看黑旋风。 元珩、亥也仁等帝室子早于此处玩耍,亥也仁隔老远喊:“尉窈女郎,元珩让我问你……”元珩挑眉毛瞪眼:谁让你说实话的! 亥也仁瞪回去,继续笑着问:“他让我问你,你阿母平时打孩子吗?” 第83章 加一次联考 尉窈不必琢磨就知对方的询问意图,回他们:“打过。”元珩故意嗤笑:“打你?瘦得跟树棍一样,经打么?”尉窈顺他意解释:“打的我同门尉茂。”糟了。 元珩、亥也仁对望,降熊勇士果然不怕招惹权贵,敢打尉茂就敢打他俩。 “快看,他们把黑旋风放出来遛食了。”郭蕴指着密林远处道。崔学馆给守林熊配了八名兽奴,每天早、中、晚各放风一次,黑旋风特别配合,走一圈后,不必等命令自己就往笼子里钻,远远看见有学子,它不仅停下,还自觉抛石头逗乐。 看完了黑旋风,郭蕴提议:“咱们去看看唱诗社?”崔尚也是这样想的:“走。听说增加了许多苦力,估计很快就修建好了。”崔瑛:“我还听说要招几十名侍童呢。” “几十?”郭蕴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侍童干什么活?跟馆奴有什么不一样吗?”孔毨知道内情,解释:“馆奴不识字。咱们入唱诗社后,需有人提前写好诗章发给每人一份,抄写诗的活,便由侍童做。还有,女师教社员唱诗前,侍童必须先学会,比如有人唱诗跑调、或总唱错词的,均得由侍童一盯一去教。”说着话,他们已经看到了唱诗社,这里环树而起弧状院墙,白泥红瓦嵌在繁枝葱葱中,又有溪水从预留的两处门洞穿引流淌,送芳花逐流,照翠雀留影。 看来院墙基本砌好了,监管营造的管事是崔族人,带尉窈几人从一侧门进来。 这扇门的内外石子道全已铺好,栽着各样绿植的牛车停了十几辆,苦力正往院里搬。 管事一边带路一边介绍:“屋舍全建好了,现在有部分在刷里墙,有部分在散气味。” “那边的水榭与院墙空出来的地方,是特意留着的,很快便砌假山,引水养鱼。另边的木亭专门悬挂珍禽,好方便诸位学子就近观赏。” “郎君,女郎,看前方,此为佛堂,也是贮存书籍的库房。小心脚下,后边这个院是贮存杂物的,将来招进的侍童全住这里。灶屋也建在此,保证学子们随时吃上热羹。郎君、女郎放心,侍童不和学子在一起吃饭,他们有单独的灶棚。”柳贞珠关心另件事:“上次惹祸的蜂群没再返回禽林吧?” “各处都检查了,只留小的蜂窝,大些的全清理了。” “那就好。”郭蕴问:“教唱诗的全是女师么?”这管事可真是人精,有问必答,条理清晰:“一共两位女师。一位是大学馆那边的崔夫子,她得讲学,不能天天过来。另位姓张,叫张文芝,便是之前教唱诗的奚官女奴,现在已脱离旧宫,今后唱诗仍由她主教。”尉窈听明白了,唱诗社的管理权握在崔族自己人手里,剩下的全由张文芝干,既要教好唱诗,操持院中杂务,还得带好侍童。 大致转一圈,此地没什么可看的了,众人仍随管事从刚才的侧门离开。 张文芝从佛堂出来,目光锁住尉窈,字字愤然:“你也要加入唱诗社么?你哪来的脸、哪来的胆!”州府处治陈书史三名女官的公文不仅上报朝廷,还下发至周围县署,以及各贵族学馆。 公文里把处治原因、结果都写明了,张文芝作为教唱诗的女师,自然也被崔学馆通知到。 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件,学馆从此更重视新学令就可以了,不需要向学童宣告。 张文芝却觉得,别的学童不知道正常,尉窈还能不知?退一步讲,就算尉窈不知道,那也是此女郎先告状在前,州府才对陈书史三人施以杖刑。 “仅仅没让你多抄几册书,以后补给你难道不行吗?你的三天,丧失了三条命,哈,书史说的对,索虏就是索虏,永远是豺狼!从小就没人性!”张文芝幼年家破人亡,进了奚官署后因为认识字被选进宫学,几年里教她的女师正是陈书史。 是,之前张文芝的确不希望陈书史也被崔学馆留下,但不代表她忘了那段师生情谊! 不代表她忘了自己和陈书史同是齐人! “尉窈,你会得到报应的。人在做,佛在看。”尉窈快回到亭形院时,遇到了才来崔学馆的奚骄。 他拿出从奚官署拣到的草珠手串,递向她,问:“是你的么?” “不是。”尉窈否认:“和我之前戴过的很像,我的放在家里了。” “不是你的……你脸红什么?” “我……”尉窈能怎么解释? “真不是我的,我要去温习功课了。” “尉同门。”尉窈回头,脸瞬间更烫!该死的奚骄,把手串贴他脖领口,松手……啊! 掉他衣裳里头去了。奚骄一直望到再瞧不见尉窈,才把手串从领口夹出来。 “还说不是你的,哼,不承认我天天拿给你看,看你什么时候管我要回去。”时间一晃,四月快要结束。 二十六这天的课间休息时,平城各学馆接到州府的紧急通知,明日下午加一次月联考。 “啊?”无数小学子的惊呼,汇成一道巨雷,引瓢泼大雨。天色暗如黄昏,远不如夫子接下来所说的考核惩罚让人眼前发黑。 “州学府新馆、旧馆,勋臣八姓私学馆,范阳卢、清河崔、荥阳郑、太原王以及赵郡李族的私学馆,凡在今回联考中得首名的,均可参加五月大狩猎!凡成绩达不到中等的,今年不许参加任何一次狩猎活动。”训义学舍里,孔夫子进一步解释:“如果首名成绩者,本就在这次的大狩猎人员里,奖励给予下一名,但只能类推到第三名。让出奖励的,州府不会让学子吃亏,在狩猎里,会奖励该学子普通勇士名号及赏金。”轰——外面电闪雷鸣。 别的学舍还好,文音学舍的喧哗比雷声还吵。亥也仁没听完就气晕,平时作孽太多,从夫子到同门,都以为他是装的,幸亏挨他最近的丘睿之察觉不对,一边叫喊一边掐亥也仁的人中。 等程夫子过来接手后,气个半死,丘睿之也是劣徒!在晕倒的同门人中位置掐花瓣。 亥也仁醒后顾不上抱的是谁,反正抱紧了就哭嚎:“我攒了一年的好东西,用来换好马、备弓箭,营毡都买的镶金边的!呜……不让我去了,呜……程夫子?我以后再也不捣乱了,真的,我现在好好学,还来得及么?” 第84章 杜陵死 程夫子:“来得及……赶上明年的大狩猎。”不管学子们怎么想,是憧憬雀跃还是捶胸顿足,这场考试已迫在眉睫。 中午雨停,罕见情况出现了,所有学舍的学子全没走,抑扬顿挫的背书声引来燕子站满墙头, “吉、吉”争鸣。次日下午未时半,四月的加考核开始。同时间,河西巷的一处民宅区,一名挑菜的货郎走进巷子叫卖,此巷末端是被堵死的,他走到最后一家,观望后方、院墙上也无人后,径直推门进去。 大约有五、六息,才掩上的门重新敞开条缝,货郎从缝隙里盯着他过来的方向,仍不见有人跟踪,才放心把门闩上。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十名魁梧府兵,带队的是个孩子,元瑀。 只需一名府兵就把货郎脸朝墙死死摁住,其余人闯进门,院子里空空,正屋里躺着刚被杀死的杜陵。 货郎被拧送进来,此人一副风吹日晒后的普通面相,让人很难深刻记忆。 元瑀说道:“我跟了你好几天,你以前是杜家的奴仆?” “不是。”府兵猛地揪拽货郎的头,斥骂:“再不好好回话,我让你死都死不痛快!”货郎脸皮快被拽裂了,忍疼回话:“我是个普通菜农,杜夫……杜陵教过我念诗,他一直鼓励我,对我那么好。可那都是假的!他要出卖我!我就是个傻子,宁愿自己变成恶人也要帮他,我听他的怂恿做了坏事,结果呢?他想撇清自己,想把害段夫子的事全栽在我头上,他想自己跑……”元瑀:“明白了,你一直敬重他。但是这几天,你在周围打探动静时,听到了一种传言,说官府迟迟抓不到杜陵,是引蛇出洞之局,其实杜陵早自首了,假装还隐藏得好,是配合官府引出绊倒段老夫子的真正祸首。”货郎浑身发抖:“你,你怎么都、都知道。”元瑀:“因为你听到的传言,是我让人散布给你听的。总之啊,什么都不怪你,你作恶是他教的,不然你就是个好人,对么?” “我,我……” “所以恶人不能为师,教出来的全是恶人。”货郎看向满腹血迹的杜陵,再看回元瑀,想通了。 “你们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是故意等我和他会面,反目,死一个后再抓剩下的?” “不然呢。”元瑀朝外走,下令:“此案结得好!把尸体带上,回去领功。”申时半,《诗经》课业的联考结束。 胡乌屋着急回到鹤来客馆,今天她阿父又去拜访平城令了,她有预感,兴许很快便能实现去崔学馆的愿望。 胡国珍早在中午前就已回来,不等女儿问,先展开笑容:“成了。” “真的?!” “当然真的。初二过去,州学府会接到消息,你只需提前和夫子道声别。不过初二一早,咱们先得去许县令家接上许女郎,你们一起去崔学馆。” “她自己不能去吗?这点便宜都占。”胡乌屋见父亲生气,立即解释:“我是心疼阿父,你为了我的事,每回见平城令一家都……阿父,其实你说得对,是我不争气,让你和阿母整日为我操心。阿母身体不好,我去崔学馆后,不能每天见到她了。”胡乌屋越说越哽咽。 胡国珍劝慰:“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当然得全心为你着想,放心吧,你只管刻苦求学,到洛阳后,闲事也不用你操心,自有你姑母安排。怎么还哭啊?” “我、我是想,我要是能先参加大狩猎再……” “闭嘴!!”这次的联考成绩,各学馆连夜批阅,于二十八一早贴出。尉窈虽在崔学馆考试,但成绩排名是送到尉学馆去排。 今次尉学馆前三名发生了变动,五舍的陈瑜被一舍的尉菩提超越。尉窈获得大狩猎名额,可怜景同门的成绩没达到中等,白练了半个来月的骑射。 尉景火气没地方撒,冲尉茂喊着 “我再也不和你好了”,然后跑去学舍后头的夹墙,撞见蹲在此偷哭的尉菩提。 奚骄一样,成绩送回八部分馆。新馆、旧馆各自排名,旧馆的首名学子姓封,是平城本地人。 新馆前两名的奚骄、元恭,因全在狩猎人员里,奖励类推给第三名的元天穆。 崔学馆的首名仍是崔致,他身体弱是众所周知的,崔学馆申请将奖励让给第三名的女弟子郭蕴,因为第二名的孔毨本就在狩猎名单里。 以上等等所述,均为《诗经》课业的学子,其余课业不赘述。还有两日就出发,孔夫子让尉窈回家收拾行囊,后日去尉学馆领出行所需的马匹,领到后让她带着行囊直接来崔学馆集合,初一一早跟着他和孔毨、郭蕴一起加入狩猎队伍。 尉窈一一记住,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回家,不过需得先回亭形院把她这些天的笔记全装上,若是后天能在尉学馆遇见茂同门,便把他那份笔记给他。 一进庭院,只见元狼蟋、胡二迢在院子当中玩抓石子,前者从未和尉窈说过话,现在停下玩耍,主动问:“尉女郎,收拾东西回家啊?”胡二迢假模假样催促元狼蟋:“快啊,该你了。”尉窈向她们揖礼:“我没什么要收拾的,是过来看诸位女郎若在,向女郎道别。”她转身就走。 “哎?”胡二迢恼怒地把石子踢飞:“我就说她心眼多上不了当吧。”这俩帝室女公子都没考好,去不了狩猎,回亭形院看见尉窈那间屋更加憋气,就在尉窈的房门顶端吊了个小陶盆,里面盛着泥巴水。 为了能泼中尉窈,元、胡二人试了许多回,可费事了,结果白白折腾。 尉窈没背东西走路就快,不到午时就回池杨巷了。赵芷欣喜女儿能远行狩猎增长见识的同时,也深知远途狩猎有多危险。 她没把担忧表现出来,等傍晚尉骃回来后,夫妻二人商议,决定再去找元刺史一趟,此回赵芷陪女儿同行。 尉骃嘱咐道:“护好窈儿的同时,护好自己。”二十九上午,州府衙门的后院里。 主簿大步流星,边走边唤:“刺史?刺史?元刺史,刺史……”元志正在木亭里对镜修剪鬓角,烦咧地把镜子一扣,说:“行啦行啦,你说话有口音不知道啊!一会儿吃屎、一会儿愿吃屎的,快说!什么事?” 第85章 大狩猎 “刺……”主簿进来亭子,兴奋禀道:“有一女子在衙门外求见官长,元官长,你猜她是谁?”她就是猎走你那头大黑熊的女勇士哪! “昂。我一位故人。”元志腆肚负手走出几步,嫌弃主簿跟着,指着亭中交待:“把铜镜收走,赶紧找人往兰草上喷喷水,还有竹席,都褪色了。”稍后,元志带赵芷过来时,看见竹席翻了个面,主簿把铜镜别在后腰,左右手端着水碗,每含一口, “噜噜噜”涮下腮帮,然后往兰草上喷。 “元刺史!你交待的我都做好了,铜镜也收好了,属下还有事,告退。” “昂。”元志大声介绍:“这是府里主簿,若干氏人,姓苟,赵将军以后见到他,称他苟主簿即可。苟主簿为何还站这里?忙去吧。”亭中落坐。 元志问:“赵将军勇猛更胜从前,听说前几天你猎了头活熊?” “是,送去崔学馆了。刺史也喜欢熊?那我再去那片山林跑一趟。”元志赶忙说:“不用、不用。我猜一下,你这时候来,是为了五月的大狩猎?” “是。我想刺史应当知道我家情况了,我女儿骑术不精,我与夫君实在不放心她跑这么远,但身为父母,又不能因为担忧,阻止子女的成长。”这话是尉骃提前教好的,可谓滴水不漏,以防元刺史来一句 “那就别去了吧”。元志理解。鲜卑族的狩猎风俗,除了猎兽,还要掳掠人口,今次勇士们走的路线是过武川镇,直插柔然境内的浚稽山,危险难免。 “这样吧,我与赵将军打个商量……”此时这个商量,元、赵二人都清楚,事到临头很可能因境况之变而生变。 但怎么就那么巧呢?直接将柔然可汗家族击垮,送了元志一桩泼天功劳! 商定好后,元志先带赵芷去选战马,并挑选适合她力量的崭新弓箭、箭箙,为了掩饰她身份,又挑选适合她身高体型的骑兵襦服、窄袖长袍、裘衣各一套,黑色裲裆、栗色裲裆各一,黑色不露耳低帽檐风帽、武士小冠各一。 赵芷空手而来,满载而去,引衙门内外多少羡慕目光。可元志清楚得很,赵将军从不贪恋外财,也不在意虚名,她是被迫打破平静生活的,只因爱女心切。 第二天一早,尉窈跟着阿父去尉学馆找馆长,尉茂也在这。几人一起去骑射场,馆里拨给尉窈的坐骑拴在马棚,她走进去一看,而后惊望尉茂。 这匹坐骑,不是他的 “野马”么?二人隔着马头悄声交流。尉茂:“馆里小气,我打听了,给你拨了匹小马,根本跑不了远路。你牵走野马,我要那匹。” “那怎么行?我才不。” “放心,你一会儿赶紧走,我有办法赖着馆长给我换。”尉茂自然不缺马,但他讨厌馆长的做法,今回非得较劲不可。 他再告诉她个好消息:“杜陵死了,和同伙窝里斗被杀。他同伙就是绊倒段夫子的恶人,已经逮进州府,给牛草料做手脚的也是此人。”马棚外面,尉骃唤尉窈:“阿窈,选好了么?”尉窈、尉茂清楚其实是馆长在催。 “好了。”尉窈牵马出来,尉馆长刚疑惑 “不对”,尉茂就把尉窈托上马背,一声口哨,野马朝馆外奔跑。 “后日出城以后我会找你的——”尉茂喊完,先向尉骃夫子笑一下,再问馆长:“我的马呢?是哪匹?” “你……”你又不是因奖励去狩猎!凭什么让馆里给你拨马。尉馆长脸色不好看,偏偏尉骃还站在这不走,馆长只好认命地往棚里指:“自己选。”再说尉窈,她阿母需得在明天由州府拨护卫兵的形式,加入到崔学馆的队伍里,因此尉窈必须一人一骑穿东西街坊去崔学馆。 好在野马被尉茂训得好,也习惯在城里跑,很快,尉窈不再紧张,逐渐让自己边奔跑边观察道路街景。 五月初一。辰时起,满城击鼓,旌旗骆驿。恒州大狩猎的主力军分别从州府、各郡署、县署川流而出,所有队伍要于初三傍晚前,在武川镇的南戍营区会合。 州军武士最多,后军还未动,前军已出城。受旧宫位置影响,狩猎人马分别走两个城门出城,一是城北东侧的偏门,二是城西南侧的偏门。 不过平城所有人马的第一处扎营地,统一定下凉城郡的葫芦海营区,待五月初二,同样是清早辰时,由葫芦海驻地再次开拔。 尉窈所在的队伍由崔馆长、孔夫子统管,当看到随行的崔族武士密密麻麻至少三百余骑,补给车、营帐车、骆驼从头望不到尾时,她才汗颜自己的见识太少。 跟她昨晚想像的画面简直天壤之别!尤其看见恩师孔文中穿着武士衣,背负箭箙,手挽大弓,更令尉窈对恩师崇拜倍加。 “咚咚咚咚咚……”今日平城的几条大街似涌动巨蟒。每辆庞大的战车穿街过坊,安放战鼓的位置均高达丈余,全由两名武士同节奏的敲动双面鼓。 骑兵里有刀兵、箭兵、盾兵,步行兵里多了矛兵、剑兵。均以弓箭兵最多。 辰时一刻,先锋兵全部出城!接下来是帝室八姓的少年仪仗队伍,奚骄就在其中。 说是仪仗,也属于先锋。然后是真正的帝族勇士队伍,他们出了城后很快把奚骄这些少年人甩在后。 勋臣八姓各自的武士队伍走上街面了,按照权势顺序依次为:穆氏、陆氏、贺氏、刘氏、楼氏、于氏、嵇氏、尉氏。 尉茂等少年在尉氏队伍的中间位置。当楼氏的武士全部出城后,州府的普通武士队伍才能列队到街面。 这个时候,赵芷戴风帽,蒙面巾,率领十名盾兵、十名弓箭兵来到崔学馆外的大街。 崔馆长、孔夫子已知情况,各与赵芷抱拳行礼,只称她 “赵勇士”,不做其余交谈。赵芷带着这二十府兵从尉窈身边过去,母女俩也仅是眼神交流。 赵芷需大致清点崔族的人马数量、粮资供给车辆,以及后勤随行者数量。 一辆粮车里,元珩和亥也仁躲在内,他俩不甘心放弃狩猎,昨晚就套了麻袋躲藏于此。 第86章 赵芷夺手串 真是每时每刻都在煎熬啊,元珩一夜不踏实,现在犯困得很,迷糊道:“这次回来,我不跟你瞎玩了,我得好好学习,以后堂堂正正骑猎。” “嗯,驰赖。”亥也仁更是困到翻白眼。赵芷路过这辆粮车听见了动静,她示意府兵不要出声,返回去找馆长和孔夫子。 不久,地面震动,崔氏队伍开拔。二少年藏身的粮车也动了,元珩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一耷眼皮睡死过去。 城中百姓呼朋引伴,纷纷随勇士出行的队伍簇拥而行,鼓舞声震天。凡临街的小学馆没法上课了,干脆给学子们半个时辰的假,让孩童们瞧够热闹后再返回学堂。 州学馆离衙署近,自然也如此。胡乌屋明天就要去崔学馆了,可是心愿得偿后,满足感立即消退,尤其看见狩猎队伍里有不少和她年龄相近的女郎,她们一个个威风飒爽,被疯狂追逐的百姓起歌而颂,胡乌屋更加后悔。 她无法想像自己也在狩猎队伍中的话,得多么的恣意,得多么的骄傲。 她后悔的是,阿父应该先求平城令让她参加这次的大狩猎,她骑射好,一定能在狩猎行动中获得瞩目,同样可以积攒声誉,而后再求进崔学馆就容易了。 唉,一步错,步步不如意。崔族的勇士队伍终于出城了!但闻崔馆长号令:“分散!疾速前进——葫芦海集合!”立时间,崔族勇士呈扇形散开,各个人马合一,化身穿林跨壑的猛兽,每一骑既得避免与周围骑士碰撞,还要在瞬息间争锋抢先,开辟一条自己的疾驰路线。 尉窈慌了,她已经顾不上阿母在哪、恩师在哪、郭蕴她们还在不在周围,漫天土尘完全挡住视线,疾如骤雨的蹄声扰乱她方向感,再加上两侧不时冲过去的黑影,裹挟起 “呼呼”大风与密集沙土。不行,她要坠马了! “阿母——”尉窈呼救声刚刚喊出,赵芷从黄尘中驰出,长臂一揽,把尉窈抱到自己前方:“拉低风帽。”尉窈心安,听话护住眼睛,喊野马:“野马,跟上!”同样是疾驰,她体会到阿母控马本领的厉害,很快,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 赵芷察觉到,才开始传授经验:“凡这种大狩猎行动,前两天最赶路程,必须跟上大队人马,必须在规定时间到达戍营区。等到了武川镇就好了,跟不上的可以留在武川镇。” “阿母,我们能跟上吗?” “能!”骄阳蒸腾着大地,把元珩、亥也仁热醒。亥也仁揉着眼睛问:“嗯?车停了?到哪了?”元珩赶紧 “嘘”他:“小点声!”他没敢全钻出麻袋,爬到车门处悄然开条缝,回头告诉伙伴:“停在竹林里了。哎?”亥也仁:“你小声点。” “小什么小,还小什么小!”元珩气急败坏跳车,啊啊啊……这辆车停的地方是崔学馆的有道竹林! 一定是他俩刚睡着就被发现了,被拉了回来。是夜。天上月明星稀,凉城郡的葫芦海遍布歌音。 尉窈已经和孔毨、郭蕴会合,三人全土头土脸,累得一句话不想说。赵芷一刻不歇,去帮崔馆长、孔夫子清点人员、安排物资车。 那二十名府兵也全赶到了,在帮忙扎营帐。不停有人来来往往,寻找走散的伙伴。 距离崔氏休息区颇远的地方,尉茂连续询问,都没人知道崔族休息的位置。 尉道子追过来:“阿茂,快回去吧,这才第一天,你就算找到窈女郎,明天一样得跑散。” “唉,好吧。”尉茂实在撑不住了,俩腿生疼。随着夜深,火把熄灭许多,唱歌之人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绵延的呼噜。 尉窈、郭蕴挤在一辆敞蓬牛车里睡,明明很累,她俩大眼望大眼,就是睡不着。 郭蕴忽然笑出声,和尉窈抵着额头说:“我觉得咱们跟睡在猪圈一样。你听,哼——哼——”尉窈被逗乐,回想这一天,感慨道:“我从没有一气赶过这么远的路,几乎不停,路上看到了长城,看到无边无际的田地,看到赶路的僧徒,看到苦卒是如何修路……嘻,真好。”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虽然累,但是心里真的充实。” “是的。之前都是别人讲咱们大魏有多辽阔,平城周围牛羊成群,守护我们的长城有多长,可是再想象,跟亲眼所见的感觉也不一样。希望以后我能走得更远,见识大魏更远的疆域。” “阿窈,我们一起。” “嗯,我们一起。”俩女郎压着笑声,不过赵芷耳聪,巡逻到这里时听见,不禁随女儿的欢喜而欢喜。 遥远之地,传来隐隐约约的寺院钟声,看来已是夜半。奚骄、元子直等八名帝室子自发组成巡逻队,刚好巡到崔族休息区。 这里同样鼾声一片,他们朝一名风帽遮脸的府兵走过去,元子直小声询问:“还有没赶到营地的么?” “有十七人。” “崔馆长、孔夫子到了么?还有崔学馆的学子?”府兵回他:“都到了。”奚骄当先带路,往下个休息区去。 他在想刚才元子直的询问,不知尉窈是随崔族一起出发的,还是跟在尉氏队伍里。 这时前方的营帐走出一名府兵,也是戴低檐风帽,面巾埋住下巴,黑暗里难辩其长相。 是赵芷。赵芷可不只耳聪,眼力敢拼夜枭!她与这些少年迎面、即将错肩时,长鞭一卷,卷住奚骄的手腕扯他过来。 速度之快,奚骄根本反应不及,而后他腕间一空,草珠串被赵芷撸走。 铮——少年们亮起刀、剑、弓。 “什么人?” “想干什么?”砰!奚骄被一股巨力推搡开,倒在元子直身上齐齐狼狈坐倒。 赵芷哑着嗓音道:“这手串,是我的。”元子直诧异看奚骄。二人起来。 奚骄知道和对方武力差距大,忍气吞声问:“怎么证明是你的?”赵芷反问:“你怎么证明是你的?” “的确不是我的,它……” “那还废什么话!都滚!刀都拿不稳在这晃荡什么?” “我……”元子直寻思骂谁呢?八个人里就他自己拿刀。奚骄忿然:“敢报出你姓名么?” “去问元刺史。”太气人了,太欺负人了!八名元氏少年深怀责任感才来巡逻的,结果被羞辱一番,气得都不觉得累了! 第87章 秀容川,尔朱荣 此刻一队人马正夜行于朔州境内,他们另外携带着数百匹良马,以及相同数量的骆驼,骆驼全驮着粮袋,马匹则空着马背。 带队之人年近五十,名新兴,是 “契胡”部族的领民酋长,以祖先的居住地 “尔朱”为姓氏。与他并行的是其独子尔朱荣,只有七岁稚龄。这些尔朱勇士从肆州秀容川出发,目的地为恒州狩猎兵团的第二驻营地……武川镇,南戍营。 月夜下的山河不是谁都敢欣赏的,胆怯者会觉得山如妖魔,湖水骇魂,胆壮者则恨不能手顺风长,将山擒近,将湖挽于手心。 尔朱勇士们都属于后者。 “阿父,我们把良马献给朝廷,陛下会嘉奖我们的忠心,可是那些朝中重臣表面和我们结好,根本瞧不起我们。今次阿父为什么非得主动去武川镇送马?” “呵呵,不和我赌气了?” “我问清楚后再继续赌气。” “别撅了,嘴巴再撅,比驼峰都长了。”尔朱新兴语气一转,令队伍缓行后,说道:“我年纪大了,就你一个孩儿,有些事可以和你讲了。”若换成别的孩童,一定赶紧道些 “阿父正当壮年”之类的话,尔朱荣只肃目聆听。 “太子新立,可太子的生母那么巧,死在了迁都路上。陛下文韬武略,但又过于仁厚、多情。” “父亲怀疑冯皇后?” “轮不到我怀疑谁,但是牝鸡司晨……听说陛下的身体又时常不适,唉,都不是好征兆。所以我愿舍些良驹,结好朔、恒二州刺史,才能在大乱到来时,尽早得到有用消息。”尔朱荣长得十分清秀,眉眼越皱,越惹人喜爱。 “阿父……”尔朱新兴静待孩儿询问疑惑。 “什么叫贫鸡死沉?越贫穷的鸡不是越轻吗?” “哎呀……这就是我去武川镇的第二个原因哪,我打听过了,这次恒州大狩猎的人员里,有位鲁地大儒孔夫子,我想恳求元刺史,让你拜见名师一面。”紧接着,尔朱新兴给儿郎解释什么叫 “牝鸡司晨”。尔朱荣一边记住,一边琢磨阿父的意思,糟了!难道想把他送到平城上学? 哼,他绝不去!次日一早,葫芦海周围黄沙浮天,狩猎的恒州勇士们再度启程了。 尉窈今天试着自己骑马,当紧张到极致,反而能冲破桎梏,使骑术提升一台阶。 再说奚骄、元子直等人,气了一夜,他们记住崔族聚集的位置,所以轻易并入崔族人马的洪流中。 奚骄认为己方有八个人,白天路途这么长,总能寻到机会报仇的。可是奔逐间才发现,保护崔族的府兵身形相似,兵衣、风帽全一样,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抢手串的那个人,只得咽下昨晚的气。 到达阴山南麓,仰头可见树木葱岭,脚下绿草茂盛,正因土地肥沃,才被柔然人年年觊觎。 狩猎队伍沿山脚的平原向西,队首与队尾的距离越拉越长。但勇士们狂野的歌声始终嘹亮,贯穿路线,将阴山之南的鸟雀悉数惊飞。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竟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牌子铁裲裆,兜鍪鸐尾条。”赵芷熟悉路线,控制着马速,在五月初三下午到达武川镇南戍营。 武川镇又别有风貌,平原牧草,四野与天际相接。 “阿母,这里真好。”尉窈放眼望,身心都轻得要飞起来了。赵芷跟着女儿笑,心想,长久呆在这就不好了。 “哎呀,哈哈。”孔毨也到了,下马就踩了一脚马粪。 “喂——”远处不知谁在纵情呼喊。 “喂——” “喂——”好多人效仿,尉窈不由兴奋,也放开喉咙使劲喊。赵芷嘱咐:“你就在附近玩,我去找崔馆长他们。”话分两处。 平城城西的崔学馆。胡乌屋盯着院墙上的太阳,盼着它快快西沉。今天是她来崔学馆的第二天,也烦心了两天。 唱诗院刚刚建好,侍童们住的屋子是最后刷的墙,每晚关门睡觉的时候,熏得她头疼。 还有平城令家的许女郎许娇晴,背诗慢,干活偷懒,见着陌生人怕生,性格软绵,睡觉好搂人,一堆的臭毛病! 烦死了! “当当当当当当……”是张女师在诵佛经敲木磬,胡乌屋斜个白眼。一个岛夷女奴,装什么精通佛法,还真把自己当夫子了! 每次明明能一次吩咐完的事,总不讲清楚,侍童们做完了,张文芝又指出这不对那毛病的。 “啊——”茅房那边有人惨叫。磬声未停,反而敲得更疾。胡乌屋对着佛堂 “哼”一声冷笑,赶紧朝茅房那边去,没办法,刚才只进去一人,是许娇晴。 “许阿姊怎么了?” “呜,我不在这呆了,我要回家。”胡乌屋把眼皮眯成最小缝,往坑里一瞅,明白了。 “你是不是以为……其实不是……这是咱们女子都得来的……”几句解释安慰,许娇晴泣涕涟涟的抱住胡乌屋:“乌屋,你真好,你不知道我刚才多害怕。”烦死了! 胡乌屋最讨厌别人只唤她名。东城。四坊区的竹笈街,曲融尽量从容地走进盈居书坊。 他听阿姊说过好几回了,盈居书坊的书很全,只是从前他不敢来,现在茂公子离城狩猎,曲融这才决定来一次。 这里真好,书简一摞一摞的,光闻它们散发的气味都令人陶醉。曲融觉得没理解错阿姊的意思,她说茂公子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去洛阳,以后不回来了。 盈居书坊的生意这么好,不会因茂公子离去而赁出,倘若阿姊生的是儿郎,也是尉家的公子啊,那么这书坊以后会不会变成外甥的? 变成外甥的,不就相当于是曲家的?随着天色晚,光线暗,曲融出来书坊。 才从东月花坊离开的瘸腿飞鸣过路这里。奚骄狩猎前,把此奴安排到墨馆对面新开的花坊学习做事。 飞鸣觉得这不是好事情,他担心公子去洛阳的时候,不会带上他了。两个揣着心事的人撞到一起。 “不长眼啊!”曲融,飞鸣,拥有相似惧强凌弱性格的两个人,就这么相遇了。 第88章 耳光夜叉 而后错肩,都只敢在对方已经听不见的距离补一句咒骂。 “这年头,怎么什么人都配念书。” “活该瘸腿,另只怎么不瘸!”再说回武川镇。火红太阳隐退地平线,用最后的余晖俯视着茫茫草原,当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刺史营帐派遣武兵告知各族聚集区,凡主事者、所有次主事者立即去主军营帐,商议接下来的狩猎区域分布。 赵芷和那二十名府兵也得过去。她隔远朝女儿点下头,尉窈知道阿母眼力好,悄声回以 “放心”。旷野的风很快有了凉意,尉窈、郭蕴手拉手的躺到牛车里,仰望着苍穹,讨论今天路途所见和体会。 赵芷随崔族各位主事一进主军营帐,立时察觉出气氛不对。果然,随她预感,若干营帐里跑出手执长矛的兵卒,他们身披鱼鳞铠甲,头戴兜鍪,步伐整齐,以己身团团包围这大片区域,形成主军营帐的人形栅栏。 “是武川镇的镇兵。”赵芷告诉孔夫子。几名镇军武官齐齐喊话:“所有人灭掉火把,就近入营帐,呆会儿不管听见任何动静,都不得离开主军区!”什么意思? 会出什么动静?帝室、勋臣中有人质问:“叫你们的最高官长和我们讲!” “元刺史不出面吗?” “你们是镇军?谁给你们的胆子想囚禁我等?”武官全当听不见聒噪,以更大嗓门继续喊:“现在,各族的主事请随我等去刺史营帐。”崔馆长过去。 赵芷示意孔夫子跟她进旁边营帐,别人她不管,但女儿的恩师绝不能离开她视线。 崔族十好几人也跟着孔夫子走,大伙全没见识过这种阵仗,纷纷问:“到底怎么回事啊?”赵芷安抚众人:“他们是武川镇兵,看样子只想暂时困我们在此地,非兵乱,诸位且安心。”主军营帐与普通族民营区相隔颇远,才发生的变局,普通族民区根本听不见,看不到。 尉茂打着火把,背后还多备了个火把,疾步于一堆堆围坐的人,寻找尉窈。 奚骄、元子直叫上伙伴周泰、元恭、胡乙遨,五人也在打听今晚崔族所在地。 崔族管事人一定全离开了,五少年的计划是威胁一名崔族人,必须问出抢手串那名府兵的来历底细。 风吹草动,营地四周仿佛海面波浪。仔细看!有韵律的涟漪被一层层破坏,半人高的草丛里,难以计数的毡衣人在潜行,呈包抄之势向普通营区围拢。 从穿着看,他们是柔然兵卒!赵芷所在的营帐里,她暗暗计算时刻,从他们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刻了。 帐外有动静了!一名镇兵先抱拳行礼,然后问:“哪位是孔夫子?请随我去元刺史营帐。”赵芷先起身,孔夫子深看她一眼,走到镇兵前:“带路吧。”镇兵蹙眉阻止赵芷:“你是府兵?你不能去。” “啪!”风驰电掣的一耳光,把镇名打得整个人栽坐在帐门下。孔夫子吓一大跳。 赵芷问:“我能去么?”可怜这名镇兵根本回不出话,大半边脑袋跟携了个锤子似的又沉又疼。 谁巴掌硬谁说了算!赵芷随孔夫子进入元刺史营帐。这里看似一切寻常,不过稍微细心就能发觉脚下有瓷渣碎陶。 那些之前被叫来此的各族主事已不在,帐中目前有四个人。分别是元刺史,一对看起来应是父子的人,一名面相很凶的武将。 带路的镇兵面容已经肿胀,只能含糊回话:“口夫纸来了。”还有个瘟夜叉。 元刺史:“下去吧。”武将:“等等,脸怎么伤的?”元刺史挠头,此伤容,十几年前他经历过。 镇兵先向自己的官长横移两步,才敢指赵芷。武将冷言下令:“去,打回来。”他再咧嘴向元刺史笑, “忘了先征询刺史。” “噗——”笑声是帐里的孩童……尔朱荣发出的,只有他瞧见镇兵一双眼珠子乱转,他指着对方说:“算了吧,你的兵根本不敢还手。” “嗯?”武将怒不可遏。元刺史走到赵芷前方,挡着武将的视线冲镇兵作手势,后者赶紧逃离。 元志打圆场:“镇都大将放心,过后我一定给你个交待。先说正事,孔夫子,这位是平北将军尔朱新兴,也是北秀容的第一领民酋长,尔朱酋长携战马、驼、粮千里迢迢过来,只想让他儿郎尔朱荣拜见一面夫子。”尔朱新兴连甩两次眼神给儿郎,尔朱荣不得不绷着小脸行礼:“我叫尔朱荣,拜见孔夫子。”孔文中岂能不明白刺史话里的 “马、驼、粮”之分量。 “此子伶俐,可教。” “哈哈哈,甚好。”尔朱新兴放了心,向孔夫子揖礼:“感激不尽。”小少年很不开心,尔朱荣不愿离开家乡的川泽美景,不愿离开阿父阿母,但是父亲如此喜悦,令他不忍心捣蛋耍性子,只能跑出营帐抹眼泪。 赵芷仍哑着声,问:“刺史,我能回营区么?”元刺史摇头,解释:“今晚府兵和镇兵进行作战演练,正好,让诸族子民也体会一下战争是什么样子。”他继而小声宽慰:“放心,不会出任何伤亡,孩子们受受惊吓也好,也是一种成长。” “元志!!”武川镇的镇都大将同为元氏宗亲,所以不怕任何一州刺史。 好啊,他算看出来了,怪不得这名府兵敢打他的镇兵,定然是元志的亲信! 元镇将大步过来,吼道:“元志,我看你不光伤了眼,还伤了脑子!你敢泄露演练消息?!” “不算泄露,我保证,她从现在起和我寸步不离。”赵芷先把孔夫子请到尔朱荣刚才的坐位,走回原处问元志,语气已然不客气:“元刺史,我请求带三个孩子过来,很快,不会影响演练。”坏了,真把她惹怒了。 元志装模作样犹豫。元镇将 “哈”一声气笑:“你这狗养……” “啪!”赵芷抡这一耳光,把对方脸上的皴都打干净了。帐外,尔朱荣听到 “咣啷啷”食具碎的动静,才慌忙站回帐口,只见元镇将从倒地姿势旋风般爬起,只手抡起食案,巨山压顶砸向那名戴风帽、蒙面巾的府兵。 “哎呀——”元刺史和尔朱新兴均护着孔夫子躲到一边,前者下句话没来得喊,赵芷已经踹向食案,元镇将受这股气力牵连,抱食案在腹, “噔噔噔”倒退三步,坐到了元刺史的食案上。赵芷回首,看元刺史的目光一样冰冷:“我请求……带三个孩子过来。” 第89章 弓不虚发 “啊——”元镇将怒发冲冠。赵芷目射寒光,五指成钩。元镇将怀抱食案,口喷血色唾沫催促:“山个孩纸啊!枕不找说,勇士快去。元志!!你敢煮拦,山过我这关。呼哧、呼哧、呼哧……”哎嘛,天皇天姥,脸疼,小小腹比脸还疼! “既然元镇将都发话……”赵芷等不了刺史啰嗦完,向孔夫子抱下拳大步流星离帐。 咣当!食案滚落,元镇将虚弱伸手:“快,扶我,你重哪得的猛士?差点给我断纸绝孙。”诸族部众所在的营帐区,有人提前睡了,有人细细碎语闲聊,有人走来走去,不时和相熟的人笑语招呼,他们浑然不知百步外的黑暗里,多了重重更加黑暗的人墙。 此位置是界限,兵演准备就绪!扮成柔然蛮匪的为武川镇兵卒,他们的兵器是弓箭、木棍。 防御一方……代郡五县兵卒,他们的兵器是弓箭、长矛。所有武器均为边陲战士连年征战的淘汰品。 即将开战的场地:诸族休息营。一辆敞棚小牛车里,尉窈突然坐起,她疑惑地问郭蕴:“你觉没觉得风声变了。” “啊?我……没觉得啊。” “刚才一直偶有鸟声,现在没了。” “是、是不是夜深的缘故,它们也要睡了?”可是郭蕴已经被伙伴说得紧张,也坐起来。 其实比尉窈警觉还早的大有人在。不说那些参加过远途狩猎的,单说和她年龄相近的。 尉茂知道出事了,他周围站起来好多人,全是四顾打量的姿态,还有人叫出营帐里已经睡下的。 尉茂先将火把在地面滚灭,越来越强的不安感令他加快行走,不断压着声音呼唤:“尉窈?尉窈你在哪?尉窈——尉窈!”另个方向,奚骄、元子直几乎同时停住脚步。 “不对劲。”奚骄从就近的火盆旁拣起一根长木柴,递给空着手的周泰。 与他们两丈相隔的人堆里,有人提醒:“灭火盆,快、灭掉火盆!” “都灭掉火盆。” “听!” “风声不对!”呜——号角起。呜——呜—— “袭营!柔然军袭营!所有人进营……啊!”黑暗里的嘶吼戛然而止。箭声、冲营声取而代之! “杀——” “杀!”壮硕的人墙终于冒出视线可及的范围,他们朝着营地奔跑的速度如狼如虎,跑在最前的尤其硕壮可怖。 尖叫声、逃命声、奋勇拼杀声瞬间充斥于尉窈她们周围,白天已然熟悉的环境变成陌生,郭蕴跟着她跳下车,一下跌倒。 尉窈半扶半抱才把浑身打抖的伙伴拽起来。 “袭营,我们为什么会遇到柔然军袭营?阿窈我们往哪逃?”郭蕴害怕到哭,她听长辈说过,遇到柔然人如果一下被打死反倒是幸运,就怕死无好死,活无好活。 尉窈也强不到哪去,她是重生为人,不是重生为神!不过她还有理智,一直摁着郭蕴,防备郭蕴站直了成为箭杀目标,她刚指最近的营帐,结果数只带火的弓箭射到营帐上。 “郭蕴、尉窈!”是孔毨,他被两名崔族人拉着跑。尉窈赶紧拉郭蕴追对方。 “快,咱们跟上孔同门。”每个人都跑得毫无章法,朝各个方向的都有,火盆在人们脚下踢来翻去,许多营帐着火并不是被火箭所射,而是被火盆点着。 恒州的兵已经冲进休息区,接住 “柔然兵”的第一拨冲锋。孔毨又被那俩崔族人架回来,尉窈、郭蕴顾不得问,也掉头跟着跑。 “杀!”十几 “柔然兵”从他们刚才逃跑的帐道中涌出,为首武官向尉窈二女郎的背影狞笑,下令:“抓那俩!”砰! 一名恒州兵在尉窈的视野里被狠狠扛摔。 “当当当!”木棍与矛硬拼的声音四处都是,每一下都响疼耳朵,力道能敲断骨头。 离尉窈还远的地方,尉茂被一 “柔然兵”扑倒。他毕竟还小,被压住的霎那险些磕晕。 “小崽子,再跑啊!”按照兵演规则,他应该把尉茂逮进就近的毡帐,告知兵演后,作为 “战俘”的尉茂在毡帐里等待兵演结束就行了。可这个镇兵恶念已生,一手钳住少年的双手,每讥讽一句后,另只手跟一巴掌:“再跑啊?怎么不跑了?”奚骄他们比尉茂还惨。 武川镇兵的来源,从高宗时期有很大一部分是 “恕死”的罪犯,这就造成他们的后人被迫成为镇兵后,十分仇恨权贵。 奚骄、元子直这些帝室子穿得鲜艳洁净,一看就是纨绔。好容易冒充一回柔然匪的镇兵,怎可能放弃折磨纨绔的机会。 哪疼他们打哪,哪处最屈辱他们扯哪,伴随着更加放肆的侮辱话。 “那边的毡帐没人,把他们拖进去?”被拖进毡帐就真完了!奚骄想往腰间掏,岂料压制他的镇兵早等着了,他藏的小刀被镇兵夺在手。 按照元镇将发布的兵演规则,遇到博命招数时,允许镇兵过度防卫,只要不杀人,怎么回击都可。 因此一群兵匪得意哄笑。 “就你这伎俩!我早发现了,就等你杀我。”有些话不能乱说。嗖!一只箭呼啸而来,射中此兵面门,箭所携的力量太大,他中箭时颈骨也向后折断。 嗖!又一兵卒倒下。嗖、嗖、嗖!弓不虚发,雷动焱至。裘衣、风帽的赵芷手挽大弓,救下奚骄、元子直五少年。 她身后跟着尔朱荣,此童拖着两把弓,且挽着几支长箭,气喘吁吁,却又神采飞扬。 赵芷告知众少年:“今晚兵演,他们不是柔然兵,是镇兵。你们速去主军营帐。”她是顺路救人,岂会再浪费时间,尔朱荣小跑着跟上她,很快,又有违反兵演的镇兵被她射杀,一高一矮消失于黑暗。 奚骄对伙伴们说:“你们去主军营吧。”周泰急了:“阿骄你想干什么?这可不是争气斗殴,刚才差点就……” “有人比我更弱,比我刚才更屈辱。”奚骄简单解释,振奋精神走出几步后,向伙伴们告别, “能救一个不亏,救两个赚一个。如果我死了,帮我告诉我阿父,把我葬在平城!”元子直啐口血水:“我陪你!”周泰破口大骂:“你就是个混蛋!狗日的,我交友不慎!”他冲上前揽住奚骄。 啥也不说了,好朋友,患难相死也! 第90章 雷声震震 宁可枝头抱香死者,肯定不止奚骄几人。在他们东南方向,尉茂被一名恒州兵救下,对方迅速把他背进一毡帐里,这座毡帐中已经有七个人。 恒州兵抛下句 “呆在这”,立即返回战场。尉茂没大伤,要不是后脑猛然被磕那一下子,他不会一点反抗余力都没有。 现在后脑仍疼,但是人清醒了。 “尉窈,尉窈危险。” “别出去。”一人拦住尉茂:“咱们现在是俘虏了,不能出去。” “让开!”另个人感觉尉茂根本没明白,向他解释:“那些柔然兵其实是武川镇的镇兵,今晚不是真打仗,是咱们恒州兵与镇兵进行治兵操练。凡被押进毡帐的等同知道了兵演消息,是俘虏身份,所以得等兵演结束才能出去。”尉茂背着光,手臂向前探,把手掌的血顶在二人眼前。 “如果不是恒州兵救下我,我或许已是个死人,那么死之前,我会知道自己是被镇兵杀死的么?”他怒而咆哮:“如果那人杀死我,跟柔然人杀死我有何区别?他敢起歹心杀我,现在会不会起歹心杀我的族人、你们的族人?你们猜会不会?!你们再猜镇兵里有多少和他一样趁机泄私愤的人?” “你们跟我说今晚是兵演?一方已经违反规则了就不叫兵演,这就是战争!我要去救人,救那些跟我一样弱、比我还要弱的恒州人,至于你们……” “我同去。”蹲在角落里的人影站起, “我与你同去!愿意当俘虏的听好了,没人瞧不起你们,但是莫把你们骨子里唯一的血性,用来拦我们!”此人与尉茂同出帐篷。 南北方向的各条道,是 “柔然军”主力的进攻路线,也是尉窈他们逃往主军区必须要经过的最短路线。 “哎?”前路被挡死,两个壮如熊的 “柔然兵”咧着森森大口,一个盯着尉窈,一个盯着郭蕴。 “哈哈,再跑啊。”左路被挡!这几个镇兵很聪明,模仿生硬的汉家话嘲弄柔弱羔羊。 “哒啦哇啦……”右路也被三个镇兵撵上来!这三人更狡猾,胡乱叫嚣着,自认为没人能听懂柔然话。 尉窈、郭蕴的长发全已经跑散,她们越仓惶无助,越激起恶徒恶念。一名崔族郎君决意牺牲自己,猛朝这些恶匪里打头的冲过去:“你们快带女郎跑!”可是会射猎,跟身经百战不一样。 此头目一拳捣向崔族郎君的腹部,后者弯着身体倒下,连喊疼都难喊出,他挣扎着跪拱,拼力朝孔毨喊,可是声音只能出来很小很小:“带,女郎,跑。”孔毨几近崩溃,他做不到,做不到! “我们一起死吧、一起死吧!我跟他们拼了——”另个崔族人使劲拉孔毨,可是就连这举动也在自欺欺人啊! 能往哪逃?有五名恒州兵发现这处战况,分而袭镇兵。这群武川匪兵不得不分出五人应战,剩下的知道没时间戏耍了。 头目只指尉窈一人,继续伪装生硬语调:“你留下,我放他们走,如何?” “哈哈哈哈——”其余畜牲附和大笑。 “不!”郭蕴跺脚、喊叫, “不、不、不!”尉窈把吓坏了的伙伴挡于身后,她自己声音也发抖,但此刻由不得再惧怕了:“别再装了!你们是镇兵!”轰! 草原与天相接的远处,闪电摧赶着雷云。风更大。更多的毡帐烧起来,黑烟把大战场分隔成不同范围的小战场。 一名恒州兵用拳头抵住身下镇兵的喉咙,宣布:“你已死。”而后他朝尉窈这边过来,可是还未走近就被两名镇兵挡住。 恶徒头目对尉窈更感兴趣了,问:“你胡说什么?”尉窈声音响亮,尽力让更多的人听见:“你们……是镇兵、我说的有错吗、今晚是兵演、你们适可而止吧!”天远处又炸裂几道闪电。 “谁告诉你的?”头目还在笑,但意味变了。果然有恒州兵被尉窈所说引过来,恶徒头目眼看无人可用,他快步朝尉窈走,杀气步步凝聚,重复质问:“谁告诉你……是兵演?”尉窈则挡着郭蕴一步步退,给出的理由简洁又快速:“躺倒的败兵身上皆无兵器!营区所见的搏斗无人用弓箭!被制服之人尽被拖进毡帐!你们说的不是柔然话!尤其你说话有武川镇口音!最重要的,柔然军队若能攻到武川镇,那我大魏几十年的威武、对柔然的震慑全是假的吗?”赵芷:“说的好。”尉窈一下跌坐在地,所有的勇气、体力在撑到阿母出现后,不需再撑了。 恶徒头目疑惑赵芷的穿着:“你是恒州府兵?”这话成为此人的遗言。 赵芷走过来直接踹一脚,就见五大三粗的头目拱成虾状,双脚离地、掉落。 就这么没动静了。 “啊?你敢?!”同伙一摸头目气息,目眦尽裂,抡木棍砸向赵芷。赵芷不见费力,错掌而夺,肘击对方后颈。 “咔”声脆响,一尸未倒,赵芷又将手中木棍掷向另个妄图逃跑的镇兵。 正中对方头骨。战场上,武艺强便是道理。其余镇兵顾不上同伙生死,鸟兽般往浓烟里逃。 一名孩童蹲到尉窈跟前,他拍着自己胸口说:“这位阿姊,尔朱荣在此,你不用怕了。”他又递给郭蕴一块手帕:“这位阿姊,尔朱荣来救你们了。”赵芷抱起尉窈,一手拉起郭蕴,再跟孔毨说:“跟上我,去主营帐。还有你,跟紧了。”尔朱荣高兴极了,猛士终于肯跟他说话了,一定和他刚才吐露的陛下近来总生病的秘密有关。 所以想结好一个人,必须先分享秘密。这一晚,距离武川镇极其遥远的义阳战场,也是雷声震震。 大雨已经下了一天半夜。通往主军营的泥泞路上,闪电照亮着十几个赶路人,他们护送而行的主人,是陛下亲妹陈留长公主。 目的地是陛下所在的悬瓠主军营。皇帝元宏诧异至极,本该在洛阳城安逸生活的六妹,怎么冒着雨出现在这? “大兄,”长公主以旧日称呼拜见,才好以家事之名说出接下来隐秘。 “冯氏与高菩萨通奸!冯氏想做冯太后!” “冯太后”一语双关,既指冯皇后有弑帝之心,也指冯皇后妄图走她姑母文明太皇太后的老路,做第二个名为太后,实为女帝的朝政操控者。 可是陈留长公主不知皇帝才服过丹药,急火攻心下,重病卧榻。大魏的命途,岂会因尉窈一人的重生而改变。 尔朱新兴的担忧,尔朱荣告诉赵芷的秘密,在这场雨夜里,应验了。 第91章 太子的心结 天机最难算。大魏即将开始的新皇执政之路,却由尉窈解开那四组木牍的时候,偏离她前世了。 洛阳城,太子宫。元恪看着书案上的木箱,决定还是打开。里面的四组木牍是他幼年时候,被兄长元恂关到奚官署一间土屋里,绝望间胡乱写的。 那个时候元恂是太子,而他,因为和兄长同年同月生,又因喜爱读书,常被兄长猜忌。 那间土屋里全是书简,元恂令宫人锁死门,得意道:“你不是喜欢读书吗?今回不把里面的全背过,别想出来!”就这样,没人给他送水送饭,他喊叫、拍打门,没任何回应,于是他认命地赶紧背书,期待兄长能说话算数。 元恪至今都记得那个夜晚,好漫长啊,虫子在地面不停地爬,好似书简里有多少文字,它们就能爬出多少种动静。 黑暗放大了爬虫,也放大了幼年元恪的恐惧。那时令他灰心痛苦的是,第二天,仍无人管他,无人救他。 于是他在快要坚持不下去前,将满心愤懑写在木牍上,但又怕给母妃招祸,加之心底畏惧极了元恂,因此这份 “遗言”写得并不壮烈。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平城皇宫里卑微求存的皇子,在一天天建立自信的时候,他必须有胆气面对那段过往,才能真正的战胜胆怯。 先打开的这组木牍,按着缠绳的圈数,元恪知道里面写的是……啪!元恪把木牍倒扣在书案上。 被人看过了!他的灰暗,他的不堪,被谁看过了?!他深呼吸两个回合,翻过来。 左边写的 “阿兄我怕”,其实是 “我怕阿兄”。所以元恪才嗤讽那一年的自己连死都认了,仍不敢写明真正的心事。 右边木牍上的 “不怕了”,是自问自答,告诉自己要死了,死了自然不用再惧怕兄长元恂。 而今木牍上 “不怕了”三字后边,被添了句……欺我者皆杀。 “欺我者,皆杀。”元恪身边没留宫人,他轻声读出来,忽而一笑。呵,别说,添了这句话,心里怎么这么痛快! 就好像已经成长起来的自己,以最有力量之语安抚了若干年前的小阿恪。 他再解开第二组木牍。果然如他预感,也被添了字。小阿恪写的 “一别”二字后面,被添的是……算了。 “算了?哈哈。”元恪被逗笑。另片木牍上的 “好眠”二字上端,被添的是……吃饱。元恪再笑,摇下头:“没错,吃饱了才好眠,一别,呵呵,算了。好,听你的,算了。”继续打开第三组木牍,他竟有点盼着也被添了字。 太好了,果然有。他写的是,上牍:可信死后转生?下牍:潜于周围。 死后转生,是许多人都假想过的,小阿恪也不例外。他害怕转生不了,化为野鬼,更怕因为死在那间土屋里,他的魂便会被一直困在土屋里,与虫子作伴。 如今陌生人在 “潜于周围”前面仅添 “金刚”二字,就将小阿恪的恐惧化解。元恪解开第四组木牍。小阿恪:众生目中从无我。 补添语:从此我为众生目!一拍书案,他赞声 “妙”!元恪现在虽是太子,但宫中所用之人不多,因此次日,他仍召节从虎贲薛直孝来太子宫。 元恪询问:“你进入旧宫奚官署时,出入那里的宫人可多?” “不多。旧宫里十分萧瑟,奚官署库房更甚,只有一名姓张的奚官女奴管理。”别看薛直孝取木牍匆匆来、匆匆走,凡能打听的,他全问清楚了。 “属下进入旧宫时,张奚官已经不在,她被平城的清河崔氏学馆聘走,担任女师。管着张奚官的只有一名女书史,姓陈,从迁都后,这名陈书史极少去奚官署,去了也是落个脚就走。据其余宫人说,陈书史是属下进旧宫的前天,打开了一间、也是唯一一间藏书的库屋,也是进去落个脚又离开了。” “再有,属下进旧宫之时,正值新学令的首次春考结束,恒州刺史元志给予春考首名学子的奖励,是进旧宫书库抄书三天。奇怪的是,这名学子被陈书史带到了废奚官署的那间废弃书库。” “属下进宫当日,此名学子恰好离宫,属下一众人就全没有见到此名学子。是名女学子。”元恪耐心听着,而后嘱咐:“你去留台一趟,找到恒州的新学令公文,全抄一份。”远在北州边境地的尉窈正朝着浚稽山方向驰骋。 今天是五月初十,兵演中经历的挫败、恐惧、以及最后的拼搏,都随着离开武川镇而成为过去。 少年人的成长,岂惧坎坷! “呜呼——”尉道子师兄超越尉窈、尉茂。那晚兵演结束后,尉窈和茂同门相遇,他脖子上的掐痕第二天才严重起来,两天都说不出话。 不过现在…… “教过你那么多次,你看你的脚,到不了浚稽山,你就把野马踢死了。” “你不用这么频繁抖缰绳……” “又抖。”尉窈气道:“你烦死啦!” “烦死又怎样,有本事你甩掉我啊。”郭蕴在后方喊:“阿窈,你骑得太快了,等等我——”尉窈兜马向后去。 尉茂只得减缓马速,唉,一个比一个慢,这得啥时候才能进浚稽山腹地啊。 这些天狩猎队伍全线散开,不以猎兽为目的,只以掳夺柔然俘虏数量计算射猎成绩。 真正的猎兽比拼,是在返回平城时,在白登山进行为期三天的比赛,也就是赵芷猎熊的那座山林。 所以前方骑士趟过的路线,尉窈这些骑马慢的,再遇到柔然百姓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进入浚稽山深处的勇士里,有赵芷、元志、元镇将,以及各官长精挑细选出来的猛级别勇士。 至于尔朱新兴父子,他们和己族勇士返回北秀容了,定下入秋后送尔朱荣去崔学馆学诗。 山高草木深,赵芷和两位元氏官长沿着军事图,徒步攀登到浚稽山东山脉的高处,向下能看到不少柔然族民的毡帐。 元镇将 “哼”一声:“胆子真大啊,估算着得一百多人吧。”赵芷眼力好,说道:“一共四十六座毡帐,按一户四口人算,也得……”元刺史赶紧接话:“昂。柔然人能生,按一户四口人,只少不多,绝对有二百多人了。”元镇将夸赞赵芷:“其实你能数清毡帐数,已经很厉害了。”咯粒粒……两块石子在赵芷的掌心里慢慢搓动,直掉齑粉。 第92章 夜晚谈心 元志嗤讽元镇将,实则是为元镇将解围:“换你从小被人喝来唤去,每天每夜干粗活、拣羊粪,哼,你也识不了字,算不来数!” “唉。”元镇将重重一叹, “是。自从我听了赵猛士的成长遭遇,每每回想,潸然泪下啊。”赵芷把石子一拍:“没完没了!”她郁闷离远这二人,揪根草放嘴里闲嚼。 她想尉骃了,从小到大,只有夫君从最开始看见她时,眼里就闪烁着星星,像草原上最亮的星星。 后方,元镇将使劲朝元志努嘴:快问问,怎么了?元志也不明白,过来道:“他一个粗人,不会说话,别理他。”赵芷:“不敢。民不敢与官斗,劳烦刺史跟镇将说,上回我扇的他泪下,是怕我女儿出事,着急了,以后不敢对镇将动手。” “昂。”原来把潸然泪下理解成了 “扇完泪下”。元志憋笑憋得辛苦,赶忙指向山腹,问:“是等天黑杀过去么?”他没带兵征战过,元镇将在武川镇主防御,同样比不得赵芷与柔然人的野战经验。 元志只知从太和十五年起,柔然的主要军力便是西部的高车,因此他才和赵芷有这个约定,借大狩猎率领精悍武士从浚稽山潜向更深处的涿邪山,给柔然后背来一记突袭。 赵芷摇头:“不行。如果这些柔然牧民是兵户,我们就会打成一场恶战,太亏了。” “猛士说得对,他们一两天的又迁徙不了,我们不需着急。”元镇将赞成,他越来越惜赵芷之才,武艺强,不冒进。 他又一次努嘴,悄声问元志:“卖我个人情,让她来我武川任戍主,你觉得怎样?”元志伸出右手掌。 “你要五百匹战马?!太多了吧。” “我给你一巴掌!说正事,多多找人,把那片山腹围起来。”奚骄、周泰、元子直不少帝室子也在山里跋涉,路线巧合,他们离山高处的刺史兵马已经不远。 尉窈与诸同门则才到浚稽山营地。营地乱哄哄的,比他们提早到的正在搭毡帐,负责营地的武官告知各族,不许动斧砍树,夜里不许在帐外点火,在前方探路勇士没送回消息前,不能挖灶煮饭。 营地内外有若干溪水,尉茂问:“谁去洗马?”孔夫子寻过来了,对几名弟子说:“趁天色亮,都坐好,把落下的功课补一补。”能听名儒讲诗,尉茂还洗什么马。 众弟子需学的第一首诗是《齐风》篇的《甫田》,尉窈、孔毨、郭蕴在出发前均提前背过,可是后二人很羞愧,这些天玩心重了,现在只记得诗序和诗句,注释与郑笺忘差不多了。 随太阳落山,夜色很快覆盖山脚。尉窈、尉茂来到溪水边,两人从相遇后始终匆忙赶路,今晚还是头一回沉静下心说话。 “你头上的伤确定没事了?” “已经好了。那晚的兵演连我都恐惧,你是怎么有心思观察到那么多线索的?”尉窈先愁眉苦脸感叹 “被逼到绝境了”,然后开怀:“嘻,骗你的,我哪有那么厉害,是逃跑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在毡帐里朝我们招手。” “那个时候我才感觉不对,难道躲进毡帐就安全?怎么每对撕打的兵里,都无利器对砍?不说武川镇兵的装备,那个我不了解,单说咱们平城兵的环首刀呢?我竟不见一人使用。” “还有,除了假柔然兵攻进营区的时候使过箭,他们闯进营区后,我没见过双方用箭射杀人。再就是打架难道不骂骂咧咧么?”尉茂听到这被逗笑:“对,反正我打架时不会哑着打,总得抽空骂几句才能解恨。”尉窈:“最后那些恶徒追上我们戏弄我们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说话里断定,肯定不是柔然人。” “你懂柔然话?你阿父教你的?” “我不懂。可他们装得太不像了,翻来覆去就‘哒啦哇啦、哇啦哒啦’几个字。”她的笑声与溪水动静融到一起,叮叮潺潺,淌进尉茂的心间。 他想,要是一辈子都有她在身边不停说话,该多好。平城,崔学馆。唱诗社第一批侍童共四十人,其中二十五名儿郎,十五名女郎。 女郎的寝屋只有一间,被命令熄烛休息后,正当年少的她们哪能说睡就睡。 许娇晴侧身,手搭在胡乌屋的臂膀上,问:“今天的大课内容你全背过了么?”侍童每天的任务已经定下,早上跟着女师早起,女师诵佛经,侍童们抄写诗章。 吃过早食后全去听大课,下午练习唱诗,做些杂务。晚食后的时间随侍童自己安排,可温习功课,也可在院里玩耍。 戌时末必须入睡。胡乌屋装着快睡着的样子哼道:“没有。”可不能说背过,不然娇晴女郎绝对让她背一遍。 “哦。对了,我听说一件事,现在好多人都在说张女师装清高,故意为难我们。”躺在许娇晴后面的侍童姓于,是永固县令家的女郎,她接话道:“她就是故意的,今天下午她突然问我库房打扫了没有,我说她没吩咐过我,她非说她说过了,是我没仔细听。气死我了!”高柳县令家的辛女郎也加入进来:“她也数落过我,有次她光说让我整理库房,我就按我自己想的归类了,结果她不满意,然后我说……女师为何不早说?”许娇晴:“她怎么回你的?” “她让我回去照镜子,让我看看自己鼻子底下长的啥。”许娇晴:“你鼻子底下没东西啊。”胡乌屋受不了这蠢伙伴,拉近她悄声告诉:“鼻子底下长的嘴。”许娇晴顿时气裂了肺:“原来她讽刺你鼻子底下长着嘴不知道问她!”胡乌屋用被子蒙住脸。 辛女郎话带哽咽:“可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啊!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的。她害我傻乎乎照了好久的镜子,难道她不能直接告诉我,以后听不懂的时候张嘴问她么?而且她当时数落我的时候,当着好多郎君说的呢。”当、当! 屋门被敲响两声,张文芝在外面训诫:“戌时必须入睡,怎么还在吵吵?” 第93章 曲融挨打 胡乌屋捂在被子里喊:“哪来的狗叫?” “哈哈哈哈……”太痛快了,满室大笑。辛女郎更是瞬间解气,越过许娇晴,和胡乌屋挤一个被窝。 张文芝气得双腮发抖,满脸欲置人于死地的凶戾,此刻哪还有半点信佛的慈悲相。 可恨她听不出来是谁在带头作怪,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一群小索虏! 等着吧!五月十二。尉学馆。今日尉骃给诗经一舍代课,讲解《魏风》篇的第一首新诗《葛屦》。 课后,尉骃通知诸学童,十六日为本月的联考日。曲融举手,关心询问:“窈同门参加不了联考怎么办?” “这个月大狩猎,参加不了联考的学子不少,官府定有安排。散学吧。”尉菩提近来听不得 “大狩猎”几个字,四月底加试的那场联考,他好容易考进学馆前三,结果尉窈的成绩仍回来排名,令他考进前三也无缘大狩猎奖励。 所以每天放学他都走最晚,免得路上被人指指点点的,好像考进前三成了丢人的事。 曲融也等到同门们都走,跟尉菩提说:“听到尉夫子说的了吧,我觉得窈同门回来后,根本不用补考。” “爱补不补。”尉菩提懒得多说话。 “我就是觉得我们看得那么重要的联考,在有些人那,并不重要。”曲融叹着气离开。 路上,他有点紧张,有点窃喜,他不信尉菩提不顺着他刚才的话多想。 本来就是,他没说错,新学令把联考说得那么重要,结果呢,参加大狩猎的人已经够风光了,一个月的时间啊,在外面游山玩水,不用学习,凭什么连补考都不需补! 那他们这些老老实实学习的学子算什么?就因为考不到最好的第一名,就因为没有茂公子的显贵出身,就什么倒霉都得认吗? 认了还得表现得高高兴兴吗?凭什么!曲融一进家门,早等着他的阿父抡起竹耙劈头盖脸就砸! 曲融抱着头躲,不忘先把院门关上。曲父边撵曲融边骂:“你个小畜牲,专门惹祸的小畜牲!家里拿那么多粮食供你,给你买纸买墨,你不好好念书,倒学会传瞎话了!” “屋里说、屋里说!”曲母挡在儿郎前,千万不能打破相啊,明天还得上学哪。 “你给我滚一边去!”曲父急了,今天别想护着这小崽子!曲融趁机跑进主屋,然后扯着脖筋哭喊:“我又怎么了?我要是犯了错你说啊!我已经是读书人了,我都十岁了你还打我!都让街坊听见了,我怎么做人?” “你、你就不配做人!”曲父气得上不来气,老妻赶紧给他捋心口。真是一对亲父子,曲融被这句咒骂震呆住,只觉得心口一缩一缩得疼,倒不过气息来。 曲父倒是缓过来了,大骂:“官府找到你姊夫那,说你在学舍传瞎话。你是不是说你有个同门进什么宫、抄什么书?是不是!你是不是败坏人家名声了,说人家不配得什么奖励?” “你看你生的狗东西,我一看他这样儿就知道没冤枉他!”曲父斥完妻子,继续骂曲融:“州府奖给人家的东西,轮得到你说行不行了?你以为你跑到五舍去传,就没人知道瞎话是从你们一舍、从你嘴里编出来的?” “人家衙门查得清清楚楚!你姊夫的脸啊,在州府的大官跟前全丢光啦,你长姊挺着大肚子下跪,哭晕过去,你姊夫才没让人把你绑去衙门,把这事儿给揽了下来。” “呜——”曲母嚎啕大哭。曲融瘫坐,浑身发冷。原来是为了前段时间尉窈去旧宫抄书的事,可他,可他…… “我就传了几句话。”他小声念叨,渐渐听不见阿父吼叫、阿母刺耳的哭。 “谁人不在背后说人,谁没说过别人坏话,她就没说过我吗?哼,我不信。” “我才说了她几句啊,为什么闹到衙门去?为什么闹到姊夫那去?再说我说错了吗?她就是浪费了奖励啊,我为五舍的陈榆打抱不平,我又没说把奖励让给我。” “而且别人嘴都严实的话,我再编瞎话也传不出学馆的院墙啊。” “怎么到头来,又是我一人的错。你们为人父母的,不替我辩解一句吗?一句也行啊。” “只有杜夫子说过……” “曲融,不赖你。”曲融蜷在地上哭,恩师,我想你。曲父太恨了,竹耙子到底使劲砸几下才解气,而且这是做给尉将军看的,不然怎么说得过去啊! 儿郎多遭点罪,女儿那边的日子才能好熬点,那边毕竟是两条命!柔然境内,浚稽山深处。 “杀——” “那边、那边!”元镇将、元刺史凑齐千人精悍勇士后,四面包抄山腹的柔然部落,只要抵抗的,杀! 赵芷游走在一座座毡帐间,执弓箭射伤逃跑的人。凡她视线内,绝无能逃脱者! 突然,一支冷箭从她后方毡帐破开的洞里射出。此箭之长罕见!箭头金光淬乌! 有毒!赵芷闻风声、原地腾空、后翻。箭带走她软垂下来的风帽。落地、回首搭弓、箭发。 再一箭。第三箭。第四箭。扑。扑。扑。扑。每一声,均是穿透那毡帐破洞旁边上、下、左、右位置。 第五箭,她斜身,目标毡帐门。 “呃!”一箭穿透逃出来的那人脑袋。 “伏图——”看到这幕的柔然部民不顾生死冲过来。这场小规模野战很快结束,由俘虏指认,赵芷射杀的伏图,正是柔然可汗的儿子郁久闾伏图。 由此看出,赵芷最开始的推测是对的,山腹这些柔然部民全是兵户,非寻常柔然百姓。 元镇将确认伏图身份后,真是又喜又恼,喜的是这桩大功劳有自己一份,恼的是如果赵芷是他武川镇戍主该多好! 唉,早知道还不如装糊涂,在元志伸巴掌时,答应给对方五百战马。六百也行啊! 奚骄等帝室子、尉茂等勋臣子被允许过来了,由他们负责搜俘虏的身,五俘虏为一组,用长绳绑成一串。 别小看打扫战场,后续的俘虏、物资押送任务,到时功劳簿里也会写上他们的。 盛夏好时光,洛阳北上通往建兴郡的路上,一队多方势力组成的人马悠哉而行,他们的目的地是旧都平城。 有十几个年少郎君在队伍里,其中一少年姓宗,名隐。 第94章 好朋友 这些人马走在最前的,是任城王元澄派去平城,嘉奖元刺史礼乐教化之功的。 中路人马是太子元恪派去平城,查访木牍添字事情的薛直孝等虎贲勇士。 今回是薛直孝第二次为太子做事,堪称心腹,但他深知并不悦的是,太子还遣了一名叫赵修的东宫侍从随行。 赵修无品秩,是皇宫里最低贱等级的奴仆,然而这一路赵修自恃是太子近侍,大小事情都和薛直孝作对,只要薛直孝不同意,赵修就不上马赶路。 最后一路人马,是掌管断狱的廷尉属吏、狱吏,这些吏员去平城的目的,是协助恒州州府查清往年积累的所有悬案。 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纂因喜好断案,通过族中关系,跟随在这个队伍里。 宗隐等少年人,则因家中长辈是廷尉属官吏,才跟着出来游历,增长见识。 此刻正在爬浚稽山的尉窈,全然不知自己要提前遇见前夫了。现下漫山遍野登山的人,全是狩猎队伍里骑射武艺最差的,二元官长从前线传来命令,除了守营地者,其余人都得爬过这座山峰,去西北腹的战场残地观摩。 野山无道,步步艰难。尉窈和郭蕴相互帮扶着攀爬,忽闻前方的爬山者纷纷欢呼,没过多会儿,她们知道原因了。 是俘虏被押送路过,每五个柔然俘虏被一条长绳穿缚,双手又都绕到后颈捆紧,令他们只能维持身体平稳走下山,无余力逃跑、反抗。 尉窈二人赶紧和旁人一样,拣泥巴、石块朝这些俘虏身上扔。 “打死你们!” “让你们作孽!”奚骄在押送俘虏的人员里,他头回见尉窈女郎龇牙凶蛮的样子,觉得有趣,越看她,越想多看两眼。 “尉窈——”尉茂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草过来,快速把山腹那场仗讲一遍。 其实无论勋臣子、帝室子,看到的都是战场全景,伏图朝赵芷射冷箭,被赵芷反杀等等的惊险细节,尉茂他们根本看不见。 “过去山顶,越往下越好走了。还有好多牛羊牲畜在山腹那,估计得让你们把剩下的牲畜赶回来,你上山、下山一定小心。”尉茂匆匆嘱咐完,跟上俘虏的押解,不断恋恋回头,直到瞧不见尉窈身影。 周泰讨厌尉茂,就格外关注,他轻撞一下奚骄,说:“看出来了么,尉茂那厮挺喜欢尉窈女郎啊。” “他们同姓,喜欢有什么用。” “不同姓也没用,我觉得尉女郎不是甘心做妾的……呜!呸呸呸,你干啥?”奚骄给周泰嘴上糊一把泥,严肃警告:“你怎么跟尉茂斗我不管,但尉女郎是我同门,辱她的话,别跟我提第二次!”尉窈到达山腹。 四十余大小不一的毡帐,每座帐篷上都有弓箭窟窿,地上到处是血迹,还有残肢和更可怖的东西。 原本该草木清新的山谷,充斥着风都带不走的腥味。 “呕——”不断有人呕吐,尉窈和郭蕴也是。这才是经历了真正战役后的样子,郭蕴听着风穿破毡帐的呼冽声,感慨由心而生:“要是顺序颠倒,先来这里,我一定也能察觉出兵演那晚的破绽。所以,阿窈,你好厉害!你真的好厉害!夫子说元刺史可能要奖励你三等勇士称号,阿窈,我一点不嫉妒你,我为与你为友而骄傲。”尉窈被夸得羞红脸,紧抓郭蕴的手回以称赞:“阿蕴,你那晚尽管害怕,但也绝对不抛弃我,你喊着‘不’的样子,是我有勇气和那些恶徒对质的力量来源。这份患难情,阿蕴,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二位女郎,”有人喊她们, “我们要利用这里的地形、毡帐布局进行一次武演,你们参加吗?”尉窈和郭蕴齐齐回道:“参加。” “可是我们只缺扮柔然匪的人了。”尉窈摇头:“那算了。”郭蕴小声问:“啊,为什么?” “咱俩这体格,让咱们扮柔然匪?他们哪是缺人,是缺傻瓜。” “好啊,你损我是傻瓜。”这一晚,才来山腹的所有人都露宿于此,或许血腥气散尽了,或许已习惯,尉窈和伙伴并排躺在草地上,指着认识的星宿辩认。 由星宿,尉窈提及高娄的事,简单跟郭蕴讲述高娄的经历后,她说道:“我沿途摘了许多好看的野花,把每朵花夹在两枚竹片间,绑紧竹片,写着花朵生长的地方,又在竹片上写了我当天的心情,我要把这些竹片寄给高娄。嘻,她一定会喜欢的。” “你怎么想到这种办法的,真好。嗯……作为你的朋友,我得帮你,这样吧,返程时候,我找人帮你把这份礼物送去怀朔镇怎么样?”尉窈的小脑袋拱住郭蕴的小脑袋,她带着撒娇意味坦白:“本来就是求善良的阿蕴帮忙啊,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跟你说呢?哈哈。”次日,平城。 张文芝总算亲耳听到一个讲她坏话的女侍童,是高柳县令的女儿辛纯。 张文芝按捺火气,下午把辛纯叫进佛堂:“这有佛经十卷,作为唱诗社送给学子的礼物,你发给众侍童,月底之前均誊抄两份,每页不得改字,不得有错字。”天! 辛纯立即拒绝:“太多了,我们还要温习诗章功课,怎么可能抄完?” “侍童杂务也是你们应做的,又不是让你一人抄写,快去吧。”辛纯撅着嘴捧走佛经,到达功课堂,看着学堂里都在背书的侍童们,她不知怎么措词才能说清楚任务,又不得罪人。 对了,找胡乌屋,胡乌屋聪明,肯定有办法。 “别朝我过来、别朝我过来……”胡乌屋早窥见辛纯的蠢样子了,越烦啥越来啥。 她抬起头,微笑着问道:“辛阿姊拿的什么?” “佛经。是这样的……”辛纯一阵叽咕。胡乌屋耐心听完,仗义道:“就这?交给我。”她站起,放开嗓门,令尽头的那些男侍童也全能听见:“都别背书啦!张女师又交待活了,说咱们是侍童,不能只读诗,理应做杂务。张女师严令咱们月底前,把这十卷佛经抄出两份。谁有怨言去找张女师,可不关我们这些传话人的事儿!至于怎么抄,也全问张女师去,她只说了不能写错字、不能涂改,其余一律没讲明。”辛纯呼口气,总算把这事推开了,她佩服道:“胡乌屋,你太厉害了!不行,我要跟你做朋友。” “我也要跟你做朋友。” “我也要、我也要。”屋外,张文芝静静听着。胡乌屋?长安那破地方来的小贱婢! 哼,总算找到作乱的劣徒祸首了! 第95章 怀朔镇,高欢 功课堂的屋门猛被拽开,张文芝来不及变换的凶相正入胡乌屋眼帘。胡乌屋掉头缩脖的返回原位,用两侧伙伴能听到的声量抱怨:“女师怎么爱听墙角呢?以前是不是也常这样。”一日间,张文芝爱听墙角的毛病在侍童间传开,两天后,柳夫子养的鹦鹉 “有来”都学会了:“听墙角呢,听墙角呢我。”再说曲融,脸上被竹耙子刮到了,加上心灰意冷和心虚,他就每天骗家里去上学,其实是去盈居书坊寻志怪故事看。 掌柜和厮役已晓得曲融是谁,不刻意敬着也不刻意疏远,下人嘛,最好别掺和主家的事。 今天曲融找到一卷简策,里面讲述一个叫 “鲁饥没”的可怜孩童,因渴望死后转生,屡次自杀没死成的故事,感同身受的他难过不已,可惜这是本残卷,没有下边。 曲融觉得 “鲁饥没”在自己心里活了,他不想把同样可怜的 “小孩”孤零零留在书坊里,于是咬牙决定,用十张纸换这卷简策。今天是曲融第一次买东西,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 掌柜一看是这个破故事,没收十张纸,做主送给了他。曲融出门,巧了,正好和刚到竹笈街的飞鸣走了个迎面。 “今日小学休沐么?” “管得着么!” “喂,”飞鸣叫住曲融,吓唬道:“你手里拿的东西是不是从书坊偷的?”曲融吵架的本事今非昔比:“狗偷惯了骨头,就以为人的食粮也是偷的。” “逞嘴能,我这就进去告诉厮役!” “快去。是不是不敢进?哈哈,不认字吧,不认字的都不敢进书坊。”飞鸣手指点曲融两下, “哼”声冷笑:“你认字?敢问在哪个名学馆念书?还是后边巷子里的小私塾?” “尉学馆。勋臣尉族,小学馆。”尉族?飞鸣顿时想到可怕的尉茂公子,刁奴承认这回看走眼了,未敢回嘴,一瘸一拐朝花肆方向走。 和莫名其妙之人吵了场莫名其妙之架,曲融的郁气反倒消散了,明天是月联考,他犹犹豫豫来到学馆门口,最终还是在第二堂课时坐回去听课。 五月十六。平城小学馆进行联考时,大狩猎队伍的第一批人员已经往回返了。 马背上,尉窈回望郁郁葱葱的浚稽山,她知道阿母还在山里,或许已跋涉到再西北的涿邪山,那里更深入柔然。 “驾!”尉窈催马疾行,不再做无用思虑。重活一世后,她看清了许多事,也看不清越来越多的事,但无论阿父还是阿母,不告诉她的,她绝不多问。 尉窈有种预感,父母对她隐藏秘密,除了爱护之意外,还是对她的考验! 尉窈一想有这种可能,不禁热血沸腾,她喝令野马:“驾!”千余骑士在辽阔草原竞相追逐,她每超越一骑,心境都比刚才恣意。 松手,她学着那些骑技精湛者展臂高呼! “使劲跑啊野马!驾!阿蕴,孔师兄,前方见——”尉窈、郭蕴、孔毨都不需参加最后的白登山射猎。 在尉窈归家前,怀朔镇的高娄已经收到了那份礼物。高娄把阿弟高欢从马背上抱下来,高欢懂事的蹲在一旁,看阿姊解开绳,取出木箱里的一组组竹简。 “上面有字,阿姊能念给我听吗?”小小的孩子,声音哑哑的,更惹人怜爱。 高娄摸一下阿弟的发顶:“当然能。”每对竹简全用麻绳捆着,双面皆写着字,高娄念:“五月初一,恒州大狩猎首天。”反过竹简,她念道:“摘此花于平城崔学馆。娄女郎,我们出发。”高欢下巴抖出坑:“阿姊,你怎么哭啦?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高娄把麻绳解开,两枚竹简夹着一红色小花,花瓣已经干了,可颜色依然好看,依然香。 “我不是难过,有人牵挂着我,我高兴。人太高兴了也会掉眼泪,来,你帮阿姊缠好,阿姊再解开别的。” “嗯。” “五月初二,恒州大狩猎次天。” “摘此花于凉城郡葫芦海。此地为娄女郎收吾信、回吾信之地。尉窈共游。”高娄擦拭眼泪,继续看,一一读于阿弟听。 五月初三……摘此花于武川镇……宿吾友高娄东邻。五月初四……似经历劫难重生……重新启程。 五月初十……摘此花于浚稽山,望平城方向,望怀朔方向……五月十二……十三、十四…… “娄斤,阿欢,你们怎么还在牧马,天晚了,快回家吧。”镇上一邻人呼唤姊弟俩。 高娄回到家乡才知阿母已经离世,阿父整日与镇上的浪荡子弟饮酒欢歌,把三岁的阿弟扔给左邻右舍照看,照看的跟土猴子一样黑瘦。 家里的田和存粮全被阿父败光了,高娄无法继续学业,只能带着阿弟砍木柴、拾牛粪,勉强度日。 高娄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娄斤。阿母长眠地下,再也不会回来了,高娄只能用这种方式弥补阿母的遗憾,阿母一直想再生对儿女。 她把阿欢重新抱到马背上,这匹马是尉景送给她的 “大蹄”,正如尉景说的,怀朔镇到处是牧草,把大蹄养得比在平城时还好。 “阿姊,你会给那位尉窈姊姊回信吗?” “会,不然她肯定等着盼着,我不能让她着急。” “那我能在你的信上,画上我想捎给她的心里话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阿弟,也是她阿弟。” “阿姊,你不许再哭了,我唱歌给你听。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五月二十九。 尉窈在家里休息一天后,由阿父送她去崔学馆。这是恩师交待的,让她在崔学馆等着,待白登山那边狩猎仪式结束,夫子就会回来,带训义学舍所有弟子外出讲学。 尉骃送下女儿后,仍从进来的院门离开。等崔翁知道尉骃来过时,早追不上了。 “唉,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咳咳咳……”人上了岁数,过一月似过一年,崔翁的背再也挺不直了,近来咳得厉害,每天连两个时辰的踏实觉都睡不了。 再说尉窈,今天的课她没来得及上,便在院外头等着郭蕴。中午一放学,郭蕴第一个跑出来:“走,中午去唱诗社吃。致同门、尚同门、柳同门,我还叫了善义学舍的崔瑛,咱们都去。”尉窈才喜滋滋应声 “嗯”,郭蕴就把她拉到树荫下,小声说:“还有个可讨厌的人,也得和咱们一起去。” 第96章 哪那么多凑巧 尉窈问:“谁呀?”树上传来人声:“当当,小索呃。”瞬间,尉窈二人从脖子至头顶发麻! 她们齐仰头,真是又气又想笑,原来鹦鹉 “有来”不知啥时候站在树枝间,盯着她俩絮絮重复:“登登登,小索呃,小嗷。”郭蕴叉腰吓唬它:“闭嘴。” “小锁?当当、登登?”尉窈摇下头,实在难推测 “有来”学的是什么话。崔致、崔尚、柳贞珠出来了,同门间相互揖礼,道句 “许久不见”。然后五人一起去约好的路口等崔瑛,崔瑛很快出现,元珩跟在道路的另一边。 原来是他。尉窈赞成阿蕴说的,这厮是挺讨厌的。时候不早,七人朝固常禽林方向去。 元珩撅根树枝,在尉窈眼前划拉一下,问:“大狩猎好玩吗?” “有元刺史带队,一路都挺好玩。” “哼,冬天的大狩猎才是真正的狩猎!你们这趟出行,叫郊游,哼。”崔致浅笑规劝:“元郎君这话莫在外面说,不然要得罪全恒州勇士了。”元珩怒气涌上,拿树枝指对方道:“你现在跟我说话了!我问你功课时你三天左脑袋疼,一天右脑袋疼的。” “咝——”崔致食指点一下自己额头:“今天又转移了。”后边四个小女娘渐和崔致三人拉开距离。 柳贞珠告诉道:“我听我阿父说,元刺史狩猎途中传回两封信,是给你们学舍崔夫子和郭夫子的,让二位夫子多多劳心教导那些帝室公子。信里还点名让致同门每天抽出些空,给元珩郎君补习功课。”柳贞珠的父亲便是出 “全都考”试题的柳夫子。郭蕴惊讶一声:“天哪。”她今早才返学舍,跟尉窈一样不知此事。 柳贞珠继续说:“我估计元珩郎君也被嘱咐过什么,跟变了个人一样,每天下午背着书箱找致同门,可致同门还得修习《尔雅》,哪有时间教他。”崔瑛证明:“是像变了个人,上课都不捣乱了。”郭蕴:“我知道了!这些帝室公子才来咱们学馆的时候,就有人说元刺史想让元珩拜孔夫子为师,没想到发生……考题的事,”她把 “偷”字掩无声, “拜师之事就没人再传了。看来元刺史没放弃,是想绕个圈,让元珩跟着孔夫子的嫡传弟子学诗,不也相当于接受真传吗?”尉窈听到这,回想起三月份的时候,元珩要求过她 “要是有人让你教我学诗,你要坚决拒绝”的话。糟了!恐怕元刺史目的根本不是让崔致师兄教元珩,而是她! 因为崔致师兄体弱,且与孔毨师兄都同修两门学术,哪能腾出闲时间教元珩。 那么恩师的三名嫡传弟子里,就只剩下她了。尔朱荣不算嫡传弟子,那几百匹马、骆驼和粮食,换的是训义学舍正式弟子的名额。 扑辣辣——一只鹦鹉从众人上空飞过去,应该是 “有来”。七人进入固常禽林,离近唱诗社时,听见穿出院墙的欢声笑语。 崔尚在前引路,给尉窈、郭蕴讲述唱诗社的规矩:“目前是侍童先学会几首诗歌,学子从六月起开始报名,以后每月可学两至三首诗歌,不过咱们学舍得七月才能来了。” “原先除了管理诗社的崔夫子外,只有一名教唱诗的张女师,前些天因张女师和侍童们起争执,崔夫子两边皆训斥,据说诗社很快还会再请一位唱诗女师。”郭蕴问:“还是从旧宫的女史中聘请么?”崔致知道的比崔尚详细,回道:“不是。平城令举荐了一位长安来的女夫子,也姓张,叫张季娘,自述祖上是‘凉州三明’之一的张然明。”但连崔致也不知晓的是,张季娘原是侍童胡乌屋家聘请的。 说好了教胡乌屋学诗,到洛阳为止。可是胡乌屋嫌弃张季娘教得不好,胡父总不能半道辞了人家吧,就这么凑巧,崔学馆的唱诗社急聘女师,胡父就先征求张季娘的意愿,然后再拉两车家乡特产,求平城令促成了这桩事。 “世上哪那么多凑巧。”胡乌屋盯着刚落在院墙上的鹦鹉,呢喃自语。 她趁佛堂周围无人,在走廊栏杆上洒下鹦鹉爱吃的谷粮,她再迅速掩身墙角,鹦鹉飞了过来。 此禽把谷粮一粒粒啄食完,飞到院中的一颗大树上等着。张文芝提着食盒回佛堂,掩上门。 胡乌屋做了个抛掷的动作,鹦鹉以为她又洒好吃的,飞回栏杆,嗯?洒哪了? 什么都没有呢?张文芝有个习惯,打饭食回来,不立即吃,而是先念一段佛经,边诵经边敲响木磬, “登登、当当”间,屋外鹦鹉的小脑袋摆来扭去。胡乌屋满意离开,她相信鹦鹉来来去去,总会听到些什么,学会说的。 她边走边开怀,有些人利用好了,和鹦鹉差不多,比如许娇晴,比如辛纯。 闲言碎语嘛,得飞出这里的院墙才管用,才能把张女师与侍童间的矛盾夸大到人人皆知。 这不,也就一个月,崔学馆就着急再聘女师了。那个庸夫子张季娘…… “你就安心留在平城吧,等我到洛阳后,便可通过你知晓此城女学子的情况,嘻。”前院,尉窈七人进入唱诗社的观鱼亭。 大狩猎期间,崔学馆买了批岛夷罪奴,有几个擅长烹食的,分出一个安排在唱诗社。 所以今天他们来此的目的,就是品尝萧齐美食。崔尚兴冲冲道:“此庖厨煮鲫鱼汤也是一绝。”侍童们饭食简单,已经有吃完的,胡乌屋约着伙伴来前院观禽赏鱼。 她们看见石亭被占了,而且亭内的人应是学子,于是转个弯去相隔不远的观禽亭。 辛纯装着逗笼中鸟雀,实则一一打量石亭里的学子。她示意伙伴们看尉窈:“那边有两位女郎面生,从没见过。快看那个喂鱼的,穿得还不如我家婢女的衣裳好呢。” “她也是学子吗?”说话的侍童姓邢,出身河间邢氏,是高柳县令举荐进入的唱诗社。 胡乌屋回她:“我没猜错的话,她就是尉窈。” “诗章魁首尉窈?!” “小点声。”胡乌屋不动声色间又一次引导言论方向:“说什么诗章魁首,其实是在咱们小学范围里对她的褒奖罢了,比咱们懂诗的成年学子多的是。所以你们可别捧杀她啊,咱们女郎这么有出息可不容易。” “乌屋,你心真善。”许娇晴揽住好友。天这么热,还挨我这么近!胡乌屋暗翻白眼。 第97章 尉窈的还击 庖厨里的仆役陆续往石亭里搬抬食具,崔尚、元珩相互看不惯,还偏偏一起去庖厨看食材。 尉窈喂着鱼,一边观周围景色,一边听郭蕴几人说话。 “我以前就跟这些鱼一样,游遍池塘便很骄傲,觉得自己可厉害了。今回外出一趟,发现不懂的事情那么多,遇到事情时,那么的脆弱、慌乱、不堪一击。”崔瑛撅嘴嘟囔:“好羡慕你们,下个月你们训义学舍一起外出游历,还不用联考。”柳贞珠戳一下对方额头:“只是不参加六月的联考。你当我们出去玩耍哪,每人都得备课,但凡讲不好都会赘夫子的声望。闲下来时,我们必须把一刻时间掰成一个时辰用!不然七月的夏季大联考,训义学舍全垫底怎么办?那可热闹了。”这话把崔致都逗笑。 木亭那边,胡乌屋叫来一个过路的馆奴,她给馆奴一只草编的蝈蝈,吩咐道:“你去那边石亭里问有没有一位尉女郎?如果有,把草蝈蝈送给她,让她猜猜诗社要教的第一首诗歌是哪首诗,她猜出或猜不出,你都回来告诉我们。那些人里若有人问你为什么单把草蝈蝈送给尉女郎,你就说训义学舍虽有二十一名弟子,但我们侍童独仰慕尉女郎诗章魁首之名。”辛纯:“咦?你刚才不还说……”胡乌屋瞪馆奴,怎么还不去? !馆奴离开木亭,胡乌屋巧言回辛纯的疑惑:“你不是看到了么,尉女郎衣裳朴素,你以为她想啊,还不是家贫没办法嘛。所以我用草编的蝈蝈送她,当着她的伙伴面独赞扬她,是告诉她只要自强,便可和蒲草一样坚韧、勃勃生长,将来不会输于她周围的繁花修竹。”许娇晴大受触动:“乌屋,我能和你结识,真是上天赐的好运气啊。”胡乌屋重重点头,娇笑:“你才知道。”石亭里。 尉窈接过来这只草编蝈蝈,向馆奴确认:“她让你这么跟我说?一字不差?” “是,一字不差。奴正因为记性好才被调来唱诗社的。”崔致放下手中茗汁,直言:“这招捧杀虽然拙劣,但是管用。就算我明知对方不怀好意,在挑拨我们同门友谊,我心里也微有不舒服。”柳贞珠赶忙把脸侧向亭外,她听了馆奴的转述后,心里确实不甘,甚至烦尉窈了。 尉窈只是一次考好,就永远比她强吗?比所有同门都强吗?经致同门提醒,原来自己上了别人的挑拨之计。 郭蕴夺过草蝈蝈扔水里:“真是什么人都有!你回去,告诉那个侍童……”尉窈接过话,对馆奴说:“告诉她,我们需要五百只一模一样的草虫。崔师兄,咱们随夫子去周围县城,一定会遇到许多孩童,不如把草虫当成奖励,只要孩子们背过一首诗,一章句也行,咱们就把草虫当礼物奖给他们如何?”毫不相识的侍童,敢无故挑衅她,别怪她还击! 崔致赞成:“好主意,下午我去找崔夫子说。”此崔夫子自然是管理唱诗社,教大学馆的那位女夫子。 柳贞珠冷着脸道:“五百只怎够,反正她们闲着,一千!”馆奴慌忙应 “是”,再问:“那尉女郎还回她们诗名么?”柳贞珠嗤笑:“不是已经回了么!你跟她们说,谁蹦跶最厉害,谁就是诗名!”崔瑛摇头,向木亭方向投以轻蔑:“教的第一首诗歌要真是《草虫》的话,我可不来学。好好一首诗,成了贬人的损话、挑拨人心的诡计。”元珩、崔尚回来了,二人各提着一篮子洗好的瓜果。 崔尚瞧出柳贞珠在生气,打趣问:“怎么了?我才走一会儿,你和鱼打起来了?” “讨厌!”柳贞珠最后那点气消了,指着木亭里正离开的侍童,把刚才的事快速讲一遍。 元珩把樱桃核一吐,他就瞧不上这些汉家学子只会讲理的怂样。 “你们等着!”他弯下栏杆猛一抓,揪出条肥鱼,然后大步流星朝胡乌屋等侍童撵去。 “啊——” “打人啦!” “啊、救命!”胡乌屋这些人一个没跑了,或轻或重全被鱼砸到了。元珩把近日从崔致那受的气,全发泄出来了,一直把人撵到躲屋里才算完。 他提着鱼回来,往塘里一丢,生命力至强的肥鱼骂出一串脏泡,游向假山后头疗伤。 傍晚间,大学馆那边给侍童布置了任务,用蒲草编一千只蝈蝈,明天傍晚前必须编完。 四十名侍童,三十九双抱怨的眼睛!胡乌屋顶不住,这回必须 “呜呜”了。许娇晴撇撇嘴,算了,就不落井下石了。辛纯摔打着一把草,话里带刺:“幸亏没让咱们拔草呢,不然一宿都别睡了。”胡乌屋呜咽着辩白:“谁知道尉女郎心眼那么小,曲解我意思啊。辛纯你凭良心说,昨天我哪句话说得不好?我有半点讽刺她的意思吗?欲加之罪,完全是欲加之罪!而且她还怂恿人打咱们,你不怪打咱们的人、背后怂恿的人,反倒怪起我来了,昨天我还护着你被鱼砸了好几下呢。”张文芝进来功课堂,面无表情道:“好了,相互埋怨有何用?我找了几个会编草虫的馆奴,剩下的你们一人编十只。”几人异口同声:“谢女师。”张文芝等这时机好久了,她语重心长劝诫:“我知道你们每人都出身一方权贵,但这里是崔学馆啊,最不缺的就是权贵。所以干嘛要跟那些学子结怨?到头来吃亏的只能是你们。”她在众侍童间慢慢踱步,清冷嗓音继续:“莫忘初衷,你们来崔学馆的目的是听名师讲学,不是跟人斗气、拉帮结派。今天起,我希望你们消除对我的误解,我们同心并力把诗社的杂务做好,不要主动惹麻烦,才能腾出时间安心学习。”张文芝停在胡乌屋身后,拍下她肩膀:“胡女郎,你说是么?别再教那只鹦鹉说些‘索虏’之类的话了,你啊,也不想想,我身家性命全系于崔学馆,敢这么张狂么?” “啊?”辛纯站起来:“不会吧?!胡乌屋你教鹦鹉学舌?那前段时间有人传夫子院的一只鹦鹉学人说话,说张女师爱听墙角,不会是你教的吧?” 第98章 还有一事求将军 张文芝极满意的心念才下额头,就被胡乌屋一语轰回天灵盖。 “一点点小事全是被你这种人传成谣言的!”有人送把柄转移冲突,胡乌屋要是不把握住,岂对得起在长安时别人给她起的诨号 “胡诬诬”! “我只听说有鹦鹉学了‘听墙角’三字,这三个字前面没带着‘张女师’。”辛纯:“可……” “诸位同门!”胡乌屋迅疾呼喊,嗓门覆盖整间大屋:“我们每天在此功课堂学习,可以称同门吧?敢问有哪位同门和辛纯听到的谣言一样?如果有请站出来,我们这就去寻那只鹦鹉,看它会说的究竟是什么?我心坦荡,我是不怕对质的!”辛纯张口结舌:鹦鹉当然、确实、只会说 “听墙角”三个字,但侍童间相互传的就是 “张女师听墙角”啊!又不是她编的!!她目含求助,挨个瞧向平时玩得好的伙伴:快啊,你们哑巴了? 我就是听你们这么传,我才也传的啊。许娇晴几人坐相端正,不谋而同躲避辛纯。 张文芝暗骂句蠢货,意图转圜:“胡乌屋……”正等你呢!胡乌屋:“张女师,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教鹦鹉骂脏话了?” “你几乎每天都来我佛堂前,洒谷粮喂鹦鹉。” “那是鹦鹉不能飞落佛堂?还是我不能去?佛堂是给你一人建的,连堂前庭院也是吗?如果女师真看见、听见我教鹦鹉说脏话,女师为何不当场制止?”牙尖嘴利! 张文芝此刻真恨自己担着女师的身份。小索虏可以胡搅蛮缠,她身为女师只能保持知情达理的伪貌。 “好了,辛纯说话一向如此,你是聪明孩子!心宽些。”胡乌屋见好就收,把许娇晴手中的那束蒲草拿过来,委屈哽咽道:“今天是我连累你了,得编这么多草蝈蝈,我自己多做些。诸位同门有谁编不来的,都给我,呜……呜……”张文芝按捺烦躁:“辛纯,跟我出来。” “不是,哎?女师,她……” “跟我出来!”一场草蝈蝈的冲突就此收场。胡乌屋才不怕和辛纯闹掰,失去个愚蠢伙伴,再找另一个就是。 花开几朵,先叙一枝。大狩猎最后一项猎兽活动,在白登山圆满结束。 元刺史、赵芷一行精悍勇士,终于在五月晦日下午及时赶回平城。赵芷原本要在白登山找个隐蔽地交马、换装,不想又被元刺史请求帮个小忙。 事情是这样的。洛阳留台的任城王遣使来到了平城,嘉奖元刺史礼乐教化有功,被嘉奖者不但有传授《诗》、《书》、《易》、《礼》、《春秋》的各馆名儒,还有新学令中表现优异的数名学子。 此为喜事。叫人不喜的是,随使团前来的还有两拨人,时间紧,苟主簿先向元刺史禀述太子元恪派来的那拨人。 “有个叫赵修的力士,是旧日侍奉太子的侍从,迁都后也跟去东宫。那厮膂力惊人哪!从来到州府衙门,就叫嚣着让府衙武士与他比力气,掰断好几名武士的腕骨了……” “什么?”元志勃然大怒!主簿一脸怫郁:“那厮是罕见小人!整日起得早、睡得晚,满府衙溜达,府兵正常巡逻走路,都得挨他踢遭他骂。太子遣的使团主事叫薛直孝,倒是忠厚,但他管不住赵修!刺史,赵修明天还要求出十名府兵和他比掰手腕,这可怎么办哪?”元刺史思忖:“他能伤我们,我们不能伤他,不然太子面上不好看。” “道理是这样。还有就是,”苟主簿小声直言:“我挨个询问府里武士,他们的力气的确比不上赵修,没有故意输。” “嗯……那我自己上?” “属下不是这意思。”苟主簿脑袋摇出幻影。赵芷换了寻常百姓衣出来了,仍用风帽遮额,半蒙面巾。 “刺史,主簿,我先告辞。”一官一吏眨巴着眼瞧她。 “赵将军,元某还有一事恳求。”崔学馆。孔夫子赶在天黑前回来,命馆奴告知所有弟子,收拾好行囊,明天午食提前吃,午正启程,第一处游历地为高柳县。 告知尉窈之事还多一件。尉窈飞快奔跑着,阿母来了,在馆外等她。多日的担忧在这一刻终于敢显露了,随着奔跑,她眼泪不停浸湿黑暗中的道路。 迎面走来一人,是奚骄,他这次也要随训义学舍去游历,离开白登山后他匆匆回府收拾了几件衣裳就来崔学馆了。 他看清了尉窈,尉窈没注意他。馆外。 “阿母!”尉窈扑上去。赵芷抱女儿入怀,搂松了不解思念,搂紧了怕女儿疼。 “孔夫子跟我说了,你们明天就离城。” “是,我又要离开一个月。阿母,长大真烦!小时候我想把自己装在你们的衣兜里,现在真想把你们装在我的衣兜里。”赵芷由着女儿撒够了娇才嘱咐:“这次出去不要贪玩落单,要跟紧夫子和同门,天再热也不要喝生水,要是下河,别往深处走。遇到乞儿不要施舍,遇到不平不要先出头……”细细碎念的唠叨,诉不尽母亲的牵挂。 这次尉窈让阿母先走,直到看不见身影了才不舍挪步。奚骄向后退,藏入路旁的树后。 他刚才以为尉窈出了什么事,就掉头尾随过来,既然无事,他不想让对方看见引起误会。 赵芷回到家后,夫妻久别之事不叙。她提起明天还得去州府的事:“元刺史说从洛阳来了名力士,叫赵修,军士出身,现在是太子的近侍。这人很歹毒,到了府衙后,每天都要约武士掰手腕,不掰折别人的腕骨,这厮就不撒手,已经废掉近十人的筋骨了。” “元刺史让我赢过他,不能伤他。”尉骃揽着妻子的肩,听后感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平静生活,要么躲开风,要么斩断风。” “懂了,风是元刺史。” “哈哈,我妻聪明。” “夫君,你说我要不要趁机废掉赵修这恶人。” “恶不在此等小人,废掉一赵修,明日还有张修,李修。听元刺史的吧,还有,也是最重要的,护好自己,一旦有危险、被纠缠,躲不开,就斩风。” “懂了,这回的风是赵修。”清晨,州府后院。赵修一坐起,精神充沛。 第99章 掰手腕 出来屋门,这厮手上故意狠带劲力, “咣”一声,一边门板被拽坏在地上。昨天才修好的另一边。院里值岗的府兵犹豫,是现在过去扛门板? 还是等这混蛋走远点儿再说?诸兵寻思间,赵修走到一兵跟前,并拢二指使劲捅一下对方额头,搡的府兵不得不倒退一步才能保住脖子不受伤。 “哈哈,我这人很好的,别害怕。你们官长呢,天都亮成这样了,还不来府衙?”主薄提着没有火苗的烛灯出现于院门,闷着头边走边嘀咕:“得养只鸡,好半夜叫醒我。哎哟,吓我一跳,赵侍从站庭院当中干嘛?”刺史府主簿这级的属吏,赵修目前不敢随意动粗,但是言语间嘲弄对方一下是可以的。 他阴阳怪气搭话:“养鸡好啊,下了蛋能滚着玩,啧啧啧,我觉得还缺条狗,招之即来我跟前,哈哈。”苟主簿笑容变愠怒。 赵修也停了笑,挽袖子:“怎么,这点玩笑都开不起?”主簿转向值岗的府兵:“是听不出来么?侍从让你们赶紧滚蛋!快快快,正好,元刺史回来了,今早加晨练,赶紧都去演武场。” “我要洗脸!!”赵修大喊。主簿:“我给侍从打水。”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讽刺我,苟主簿,侍从和侍从可不一样。” “侍从不但力气大,胆之大也令人佩服,三个字便把天底下主簿全骂了一遍。” “打水!!”赵修决定暂不跟此人斗嘴。主簿朝井里扔个石头:“打了,听,多响。” “呼——”赵修抻动下脖子,行,你嘴厉害!等着,今天我要不拧断你们府兵十几只腕子,我就不叫赵修! 演武场里。赵芷既然答应了元刺史,就早早穿过半城距离过来了。这里的院墙四周均栽着矮树,矮树和武器架中间的空地,有个半人多高的平顶石头。 平时兵卒都是站这块大石两边进行掰手腕比试,要是个子不够高的,脚下垫石板。 赵芷试了试高度:“可以。”元志问:“咱俩比试一下?” “我力大,刺史先戴手套吧。”不要。元志以大笑掩饰心里那点小念头:“哈哈,小瞧我,不用!我手糙得很。”赵芷当先站过去,起手臂。 嘻——元志窃喜起手臂。 “啊呀松、松松松松松、咝——”这是什么猛力天赋,把他手掌抓成鸡爪了。 一府兵过来禀报:“刺史,节从虎贲薛直孝求见。”元志吼斥:“不是说了嘛,要是薛勇士来,直接请进!”赵芷都看见薛直孝站在院门口了,心道:没一个省心的,帮完这次忙,以后再不来了。 薛直孝大步过来,向元刺史抱拳行礼后,好奇眼神环顾演武场的府兵。 怎么各个蒙深色面巾,挡着半边面孔? “今日是有操练?”他比划一下面部。 “昂。”元志解释:“都是礼仪兵,晒太黑不好看。”薛直孝全当听不出扯谎,歉意道:“赵侍从的事,刺史应当听说了,我实在无权管他,所以我想尽早为太子做完事,尽早返回洛阳。”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薛勇士可直言。” “我想请刺史帮我抓两个人。” “平城人?” “是,都在平城县。一个曾是旧宫的奚官女奴,姓张,现在被崔学馆聘去了,另一个是《诗经》春考的首名学子,姓尉名窈。”元志一个极大的跨步,停于薛直孝和赵芷中间! “见谅,今天裤子卡裆。”他右手背在后,拼命朝赵芷摆动,让她少安勿躁,然后愁容回绝:“平白无故把人抓牢里,难办啊。再说你不是不知,任城王遣使来嘉奖我平城的新学令推广,奖赏名录里,就有这名女学子。”薛直孝赶紧解释:“刺史误会了,不是真抓,更不是抓牢里。怪我表述有误,此事不能让别人听见,得借一步详说。”这一步没借成。 赵修来了。薛直孝厌恶道:“怪不得我刚才无端心口发闷,他可真是一日比一日起早!”元志:你心口是该发闷,换个僻静地方,你心都得被砸成扁的! 不用后头的主簿介绍,赵修朝元志抱拳:“元刺史,我是东宫侍从赵修,刺史总算回府衙了。” “怎么,我不在时,有谁欺负侍从?” “在东宫里,太子独喜我侍奉,为了和别的侍从有区别,太子会在侍从之前,加上我姓氏。或者,刺史直呼我名也可。” “知道了,侍从这么早来找我,有何事?”赵芷发出一声轻笑。赵修正好找台阶下,质问:“你笑什么?一府兵,如此没规矩!”元志:“武艺强的人,规矩都浅,侍从不也如此。”赵修:“刺史以前为洛阳令时,我就听说你敢与御史中尉争道路,是陛下亲自处理,让你们分道扬镳。今日一见,元刺史果然如传言中刚直,不畏强权。”他咬重 “强权”二字,意指东宫。赵芷不耐烦了,粗着嗓门问:“还比不比掰手腕了?” “呦呵?”赵修抻下脖子,把俩袖管全挽上去, “见过横死的,没见过急着找死的。”他先站到石头那,起臂催促:“来!”赵芷过去,起臂。 二人手一搭。一撂。赵芷松手:“好了,我赢了。”赵修看一下自己被摁平在石台上的手,不是,刚才怎么回事? 回忆不起来了呢。 “等等,刚才不算!我还没开始运力你就掰了。” “麻烦,你运好力叫我。” “你个……”杂碎二字憋在赵修齿缝里, “三轮两胜,刚才算我输。来!”赵芷起臂。二手一搭,连停顿都没有,她压倒赵修的手。 这个过程有多短?薛直孝想凑近看,抬起的腿还没落呢。奇耻大辱啊! 赵修呼嚎:“还有一轮!”元刺史提醒:“不是三轮两胜么?” “我说的是左、右手,各三轮两胜才算赢。”赵芷:“随你,来。”她先起臂。 赵修眼珠一转,向薛直孝说:“我手出汗了,这把你替我。”反正右手局已经输两回。 试就试!薛直孝一直不服这狗奴,什么膂力过人,都是看在太子面上的吹嘘拍马! 薛直孝站到位,起右臂。他刚对视上赵芷的一双寒眸……咔! 第100章 洛阳与旧都的教育差距 “嗷——” “什么动静?”骑射场与演武场一墙之隔,这里的府兵刚刚集合准备晨跑操练,便听见一声似猪似熊的惨嚎,诸人纷纷注视墙头。 “一定是那个赵修!又故意掰伤我们的同袍!” “我们还跑什么操,干脆一块上,把那小人砸成烂泥!”群兵激愤,加上负责晨跑的武官同样怀着怨气,于是几十兵卒一起朝隔壁涌去。 他们才到院门,里头抬出个担架。薛直孝已然疼晕过去了,骨折的右小臂被一名军医揪着,随担架匆促行走。 府兵们刹住脚步。 “怎么回事,抬过去的是洛阳那个姓薛的吧?” “明白了!刚才是狗咬狗。” “咝——小点声,别让主簿听见。” “那不关咱们事了,回去跑操。”演武场里。元刺史半真半假训斥赵芷:“不知道收收力吗?不知道薛勇士是太子派来做事的吗,打……” “咳!”苟主簿咳一声。你敢说打狗试试?元志收住话,把气撒赵修身上:“赵侍从还比试吗?”他又嚷主簿:“杵这干嘛,快去看薛虎贲的手臂还能不能保住!”赵修 “哼”一声,站到高石旁:“当然比。薛直孝仗着出身才进的虎贲军,我不一样,我是凭自己有膂力进的东宫!在太子跟前,姓薛的更不配跟我比!”这厮直视赵芷:“而且就算我力不如你,你一府兵……敢掰折我手臂么?哈哈哈哈。”赵芷起臂。 “来。”元志脸皮一抽,唤住主簿:“你就这么傻乎乎自己过去?把她!把这个惹祸的带过去赔罪。”拿人粮帛,给人消灾。 苟主簿二话不说,过来扯着赵芷就走。赵修:“站住——站住!站……”元志:“站什么站?不就掰手腕嘛,我跟你掰。”他站到刚才赵芷的位置,起臂,言语冷而肃:“就算我力不如你,你一侍从……敢掰折元某的手臂么?”要问整个州府谁接骨最好,当属地牢里一名专门剖尸、验尸的狱令史,此小吏姓管,名贤,诨号 “闲事管”。薛直孝太倒霉了,被抬进地牢的时候,摔下过担架一回。管贤接替军医,宗隐等一众洛阳少年围过来,看管贤如何接骨。 “嗷——”薛直孝又疼晕过去。宗隐问:“不喂麻沸散么?”管贤:“来不及了,要是等麻沸散起效,他这胳膊就废了。”另名源姓少年说:“赵修怎么连自己人都伤?” “嘘,别乱说,我现在一听这个人的名字都打怵。”宗隐不再看接骨,走到一边发牢骚:“真没意思,平城远赶不上洛阳繁华,回地牢里,案卷全不让咱们看,审犯人也不让咱们看。唉,我都想回洛阳了。”源小郎:“旧都也不是事事都赶不上洛阳。我听嘉奖新学令的吏员说,他们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旧都私学馆的数量远比洛阳多,名师也如此。”一名冯姓少年赞成:“都说朝廷要在御道东建国子学,在城南太学原址地重建太学,哼,到现在也没见半点营造的迹象,怎么跟平城比?也就皇宗学厉害,但我们这种人能进吗?”源小郎:“不用往远了扯,单说四门小学吧,只见着圈出地来了,然后就没动静了。你们再看平城,只要咱们上午出去,到处都能听见读书声。唉!”狱令史管贤一边接骨,一边插嘴:“那你们该去崔学馆见识一下。应该是今天吧,他们有个最出名的训义学舍,要出城讲诗,不是夫子传学,是学舍里每名弟子于乡野诵授《诗经》。” “啊?学诗的弟子才多大,都能外出授学了?”管贤 “嗤”一声:“你们也不看看我们平城每月的小学试卷,搁你们洛阳的同龄学子,估计各个交白卷。” “放——屁。”薛直孝醒了,怒瞪此吏。卯时半,平城角角落落又响起读书声。 诗经、论语、尔雅、孝经、春秋……尉学馆。下了第一堂课,尉景问尉茂:“走不走?我陪你去送窈同门。”尉茂瞥他一眼:“不赌气了?”尉景因为没去成大狩猎,今早来学舍一见到他立即撅嘴别脸,尉茂不惯对方,也不理睬尉景。 好在尉景自己想通了。 “算了,都过去了,怨我自己没考好。”尉茂点头,回伙伴刚才的询问:“不去送了。训义学舍游历讲学之事已经传开,那些平时听不到名师讲学的学馆跟着去的一定不少,咱们赶过去,可能也看不见窈同门。”尉景:“这倒是,你知道蓁同门今天为啥告假吗,去送步延桢。步延桢你还记得吧,离咱们不远的步氏学馆的,他们学馆就有学子要跟着崔学馆外出。”其实尉茂不是不想去送,他想见尉窈,非常想,从浚稽山分开后,每天都想过她。 这已经超过了同门之谊,正因为他清楚、确定这种感觉的异常,才让他开始思考将来怎么办? 由着自己的任性?能由着几年?再就是尉窈对于学业的追求,已经让他快马加鞭都赶不上了,她如此刻苦,是因为有理想了么? 她的理想是什么?他不敢问,况且心眼多的尉窈也不会告诉他。尉景的手在尉茂眼前摆动两下:“茂,你咋了?觉得你跟变了个人一样。” “阿景,我要跟你说件事,以后除了练习骑射,我不玩耍了。你看窈同门,她凭自己的本事已能外出讲学,咱们呢?咱们的见识跟她越拉越远,我不服输,我要追赶她。” “我也要跟你说件事,我不打算在平城了,夏考过后吧,我便去朔州找我阿父。我喜欢骑马,喜欢学武,喜欢四处逛交朋友,不喜欢拘在窄窄的学舍里学诗。” “有学问是本事,擅骑射、善交往也是本事。”人长大后总要分别的,尉茂在心里加一句,除了夫妻。 午时,崔学馆。唱诗社接到消息,愿意跟随训义学舍外出游历的侍童,两刻时间内去馆外道路集合。 但是侍童全程只能步行跟车,还得辅助学子整理保存文具、笔记等杂务。 “说得好听,这是真拿我们当仆役啊!我才不去呢。”许娇晴嗤之以鼻。 一小郎应和:“我也不去。外出一个月,半个月都得走在路上吧,就不能听大课了,训义学舍是好,但别的学舍讲诗也不差啊。”胡乌屋:“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