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第一章 夏日的内院 烈日炎炎,地上象下了火一样,水磨方砖地本该是凉的,现在也被晒得烫热。几个小丫头沿着墙根跪做一排,垂着头象被霜打的茄子。 四奶奶扶着丫头的手,从东边儿过来,跪着的丫头里,有两个抬起头来偷偷看了一眼,目光和四奶奶的目光一碰,又赶紧低下头。 又林跟在四奶奶身后,好奇的看着墙根跪的人。 七奶奶懒洋洋的端着碗,冰都化了,半碗莲子汤越吃越腻,最后象粘在喉咙里一样咽不下去,她把碗一推,冲喜凤说:“给你吃吧。” 喜凤受宠若惊,忙把碗端下去。 四奶奶已经进了屋,站在门边唤了声:“七弟妹?” “哟,这会儿这样热,你们娘俩儿怎么来啦。七奶奶站起来,她是个丰腴的年轻妇人,一件翠色薄缎子衣裳绷得紧紧的,她一动,身上的肉就在微微的颤,仿佛那雪白的肉下一刻就要挣破衣裳跃出来一样。 四奶奶却很瘦,梳着垂帘髻,这样热天,她还在衣裳外面套了件灰紫的坎肩:“听说你身上不舒坦,过来看看你。” 又林也上前,行了个礼,脆脆的说:“七婶婶好,又林给七婶婶请安。” 七奶奶笑着说:“好,一看见你这丫头,我哪儿哪儿都好了。”她摸摸又林的头,看一眼这小姑娘,又看看四奶奶,这对娘俩生得可不象,又林生得黑,个子又矮,活象粒晒淌油的豆子。七奶奶想,这姑娘要是照这模样长下去,大了可不好说婆家。不过也未必,都说女大十八变,兴许大一大就好了。 说起来都是一家子,但不是一房的。七奶奶他们这一房是嫡支,住的老宅子。四奶奶他们早分家出去了,住镇东头。人哪都是这样,远了香,近了臭。七奶奶和几个亲妯娌、小姑都处不好,可是和四奶奶倒是一见如故。不在一个锅里搅饭吃,自然用不着防着算着。 又林在屋里无聊,七奶奶也有些话当着小姑娘不方便说,就让喜凤领她出去玩。喜凤拿了几个果子,带又林出了门。 屋里还凉快一些,一出门,热浪呼啦啦迎面扑上来,让人喘不过气。又林咬了一口果子,指着墙根处的几个丫头问:“她们为什么受罚?” 喜凤说:“早上打碎了东西,都不肯认。” 同一时间,四奶奶也在问:“外面跪那些丫头是怎么了?” 七奶奶答:“都才进来没几天,杀一杀她们的性子,有了惧怕,以后才知道老实做事。” “天儿热,我看也差不多了,再跪别热出好歹来。” 七奶奶哼了一声:“你就是爱做好人。” “那你就给我个面子,让我做一回吧。” 七奶奶没点头,却问:“你今天过来做什么呢?总不会是单来看我的吧?” 四奶奶一笑:“我怎么就不能单来看你了?不过今天倒是真有事。又林也不小了,整天这么闲着也不是回事儿。我听大嫂说家里原来请过女先生,所以想打听打听。结果她却不在,回娘家去了。” 七奶奶说:“嗳,这事儿你问她,还不如问我呢。” 四奶奶来了精神:“弟妹你知道?” “啧,多新鲜哪。大嫂连杭州府都没去过,平时也不出门,能认得几个人,她原来给大姑娘请的那个,还是我给她找的。刘一秀,刘大姑,听说过吧?她教出来的姑娘,哪有谁不说个好儿的?” 四奶奶顿时乐了:“哎哟,瞧我这真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儿,瞎撞了这么些天,真佛就在身边儿呢。” 七奶奶得意洋洋,往椅子上一靠:“那是,快给咱上点儿供吧,我心情好了,也给你们家又林找个好的先生。” 四奶奶正经的说:“那敢情好。这丫头让她爹惯得一点姑娘家的样儿都没有了。你知道我们搬回来头一天,她干什么了?我一眼没瞧见,她爬到后院儿的大树上头去了,他爹居然还在底下拍手叫好儿,我说,你不要笑啊。” 七奶奶实在忍不住,拿帕子掩着脸,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四哥这个人吧……其实挺好的,又体贴,又顾家。”就是不大老成,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四奶奶点了下头:“是啊,可好些时候我开口之前,先想抄起鸡毛掸子先给他一顿,不然的话跟他讲理老是不大能讲通。” “行行,那你说说,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啊?是想找个有才气的?还是找个教规矩的?” 四奶奶犹豫了下:“当然要找个教规矩的。现在她和她爹这才气加一起我都吃不消了。不过,那教规矩的……会不会管得太厉害了?” 七奶奶又想笑,忍住了:“你还说又林是她爹惯坏的?我看你也没少使劲儿啊。这要不厉害,能教得了规矩吗?好言好语哄着,神仙也教不了啊。” 四奶奶听话听音,轻声问她:“你是身上不舒坦,还是心里又不舒坦了?” 七奶奶哼一声,把脸撇开了。 她是个很爱面子的女人。娘家体面,丈夫也体面。可是过日子,谁家也都有不体面的时候,只不过都遮遮掩掩的得过且过。 七奶奶生过一个女孩儿,两岁的时候发热没了。后来又怀过一次,小产了。成亲七八年了,现在膝下犹虚,无论如何不大说得过去。婆婆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妯娌姑嫂之间的话越来越难听。 她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把一条帕子在镯子圈儿里拖过来拖过去的:“前天写信回来,说是中秋可能回不来了。” 四奶奶明白过来,也不提这话,转而说起修房子挖池塘的事儿来,一会儿功夫七奶奶也把这事儿撂下了,两人家长里短的说得好不热闹。 又林咬了一口井水里冰过的果子,酸甜,冰凉,整个人都舒服得打了个激灵。喜凤怕她热坏了,取了一把扇子来,在一边轻轻替她扇凉。 幸好穿过来投了个小姐的胎——又林这么想。 要是投个丫鬟的胎,象墙根边那些小姑娘一样顶着烈日跪着,又林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下来。 也许真到了那一步,受不了也得受吧? 大热的宫斗穿越她是赶不上了,宅斗么——呃,虽然李家是镇上的大姓,半个镇都姓李。可是差不多早早的全都分家另过了。关起门来,自家人口很简单。自家奶奶热衷于吃斋念佛,家务事一概扔给了娘,这婆媳关系好得跟亲母女一样,斗不起来。爹爹也曾经有过一个妾,可是已经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孩儿才三岁多点儿——又林对那个妾没有什么印象,家里也没有人提她。 李又林又咬了一口果子,对喜凤说:“喜凤姐姐也歇会儿吧,别给我扇了。” 喜凤一笑:“这里热,六姑娘还是到东屋里去歇会儿吧。” “这儿有穿堂风,就在这儿吧,屋里太闷了。” “也好。”喜凤进屋去拿竹椅让又林坐。跪在墙根下的其中一个小丫头偷偷抬头,盯着李又林手里的果子,那果子熟透了,红得紫,一看就是饱满而甜美的。她焦渴难耐,忍不住的咽口水。 瞅着喜凤不在跟前,她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瞅着又林看。 大概打量着小姑娘心肠软,会同情她。 又林想,要是喜凤还在跟前,她必定不敢这样。 她还真没想错,又林的确不喜欢这种惩治奴婢的事情,但是这又不是在自己家里,这是四伯母家的事,自己是上门来做客的,不便说什么。再说,以她对自家老妈的了解,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 果然七奶奶让人出来传话,几个丫头不用跪了,但是晚饭还是不给吃。 这么大的岁数,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最不经饿。晚饭不给吃,明天早饭还不知有没有着落,这一顿饿,也不比罚跪轻多少。 四奶奶也从屋里出来了,朝又林召了一下手。又林走过去,七奶奶爱怜地替她擦擦额角的汗:“怎么不进屋里去?外头多热。” “屋里闷。” 又林自己的屋子是按着她的意思改过的,窗子极大。但七奶奶家这里,窗子都小,窗纱又厚密,屋里着实是闷不透风。 四奶奶是了解自己女儿的癖好的,也不觉得奇怪,问她:“你七婶留咱们用饭呢,你说是留下来用,还是回家去?” 又林肚里好笑,四奶奶拿这话来问她,摆明是不想留下,推给她,让她给个借口嘛。 又林于是说:“奶奶不是说了晚上要一起吃饭么?咱们要不回去,奶奶是不是要生气啊?” “对对。”四奶奶说:“你看,还是你小人记性好,娘就总忘事。那我去和你七婶说一声,咱们就回去吧。对了,你要请先生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又林有点意外:“七婶婶认得女先生?” “你七婶没出嫁之前,也是读过书,进过女学的,可不象娘一样。”四奶奶有些感慨。这是她一大遗憾——娘家爹娘守旧,不给女儿读书,可嫁了个丈夫又是个喜欢吟诗弄赋的,四奶奶虽然后来努力的自己识了些字,可是那也识得不多。不能和丈夫夫唱妇随,她想起来就有些不乐。 “七婶婶明天就写信去替你打听,咱们去和她告个别,你也要记得跟四伯母道谢,她为你的事可要费心了。” —————————————————————— 新书上传,请大家多多支持啊。 第二章 野蛮的小胖墩儿 母女俩是坐骡车来的,拉车的大青骡子性子温顺,走得又稳当,又林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时不时掀起一点车帘看外头。 于江镇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以前只是个渔村,后来因为邻近杭州府,水路方便,贩运丝绸茶叶的船只每每从这儿经过停靠,所以镇子一年年的繁华兴旺起来。镇子西边都是些老户,房舍有些年头了。镇子东头却都是是新户,象又林家,就是从本家分出来,在镇东起屋另过的。要说底蕴,当然还是镇西要强。但是现在镇东人气渐旺,已经有了要盖过镇西的势头,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路过老刘家糕饼铺子,远远的就能闻见一股桂花芝麻糖香,又林忍不住扯扯四奶奶的袖子,又朝前面指。 四奶奶笑着说:“馋猫鼻子尖。” 不过老刘家的糕饼是老字号了,做的确实是好,舍得放糖放油,闻着就比别家的香。甚至还有人从十几里地之外赶过来买呢,又林家的人也都爱吃这个。 “好,那就称些。”四奶奶要让丫头掏钱,又林已经捏着自己的小荷包,猴子一样灵巧的从车上窜了下去:“我有钱。” 四奶奶刚想喊她回来,又觉得是在街上,不方便高声。这么耽搁一下,又林已经进了糕饼铺了,四奶奶赶紧打发丫头翠香跟上去。倒不是担心她没钱——又林的小钱箱可是颇有份量哪,主要是怕糕饼铺子里人多,别让人碰着挤着她。 刘家糕饼铺子里人果然不少,还有半大孩子挤在高高的木柜前头,对着上头的糕饼流口水。又林灵巧的挤了过去,伸手指着:“我要半斤红豆饼,半斤桂花饼,半斤糖酥,半斤糖花生。” 柜台里伙计光听着声音,可是却没见着买东西的人——又林个子矮,还没有那柜台高呢。他一低头,这才看见了,笑着说:“李家姑娘啊?今儿怎么一个人出门了?一共是要四样儿?” 又林点头:“给我用那个菱花纹纸。” 伙计应着:“成,给您用菱花纹的。” 他手脚极快,旁边还有一个人帮手,两人很快将四样点心称好包起,动作轻快灵活。又林非要自己来买,就为了看他们这称、量、包点心的动作。 这种动作,在现代已经看不到了。点心们都是塑料袋装的,一包包的买起来非常方便。即使有散装的,那也没有人再用包纸和纸绳捆扎。 看着一大张包纸在伙计的手里头,几下就包成了一个梯形方包,上面再衬上一张红色的菱花纹小方纸,用绳子交叉一捆,四样点心系成了一串,伙计从柜台上头探过身来,把点心递到又林手里。 “李姑娘,您拿好嘞。一共五分银子。” 又林笑眯眯的摸出零碎银子付了账,翠香要把点心接过去拎着,又林说:“我自己拎。” 她拎着一串点心包出来,迎面在铺子门外遇到浩浩荡荡的一队童子军——不是旁人,正是李家隔壁的周家、洪家和王家的七个半大小子。从小到大个头儿一列排开,好比五线谱上的七个蝌蚪。 “咦?李家妹妹。”领头的周家老大周富辉说。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半大不小的,最喜欢充大人作派,又做不太象,让人看着总是想发笑。 “周大哥好。” 周家老大名一点头:“嗯,李妹妹好。” 他身后的高低不齐的毛孩子们纷纷跟着招呼,一片参差不齐的问好声,喊姐姐的喊姐姐,喊妹妹的喊妹妹,乱成一团。 又林嘴角抽了抽,笑眯眯地说:“周大哥你们也来买点心?” 这么一帮蝗虫似的小子,简直跟蝗虫一样。 周富辉一摆手,相当有气势地说:“不是,我们出来有正事。” 一群毛孩子有什么正事? 又林对男孩子们的秘密没兴趣,招招手说:“那我先回去了。” 周富辉一副大哥作派嘱咐她:“嗯,你快些回去吧,我们出来时看见你家来客了。” “咦?谁来了?” “好象是你家姑姑吧?”周富辉不耐烦跟个小丫头多说,一招手,领着一帮弟弟们走了。他们身后不远,三家的长随象串尾巴似的一路跟着。 他们这份差事也不容易,跟近了这些哥儿们嫌烦,跟远了,真出什么事万一来不及——那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 又林皱了下眉头,拎着点心回了车上,跟四奶奶说:“娘,周家大哥说看见咱家来客了,好象是姑姑回来了。” 果然四奶奶也意外:“你姑姑?” “周大家是这么说的。” 李又林只有一个姑姑,嫁到了临州,离杭州府的路程着实不近,平时往来一回不易。上回她回来,还是又林的奶奶,李家老太太做六十大寿的时候,都有三四年了。又林对这个姑姑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平时听人说起来,似乎这位姑姑的脾气不怎么好,性子还很霸道,当年四奶奶和小姑子可不算太和睦。 这会儿不年不节,怎么突然回来?难道出了什么事儿? 四奶奶吩咐一声,让车赶得快些。 周富辉果然没说错,又林的姑姑的确一个招呼不打,就从婆家跑回娘家来了。 又林她们下车的时候人,魏妈妈守在那儿,挑起车帘,扶着四奶奶下车。这种活计原不用她来做。魏妈妈就小声说:“您和姑娘出了门,一顿饭的功夫姑奶奶就来了。带着两个孩子,表姑娘看起来病的不轻,小脸儿腊黄腊黄的。” “怎么会这会儿回来?” 魏妈妈说:“进了门,一见了老太太就哭上了。跟前的人都避出来了,就翠芝端了一回茶。听着这是……闹得不轻。” 四奶奶本想说一句早料到了,但是没说出来。 根本不用说,家是上上下下这会儿肯定没个不知道的,用不着遮遮掩掩,自家这位姑奶奶什么脾气,自家人最清楚。 “屋子收拾了吗?” “已经让人收拾了,不过……姑奶奶说屋子窄,一个大人带两个孩子挤。” 四奶奶停了下来,想了想说:“知道了,我先进去。孩子也在老太太屋里?” “没有,表姑娘撑不住,先歇着了。表少爷让人领着在院子里玩儿呢。” 四奶奶一走,又林拉着魏妈妈问:“姑姑为什么突然回来呢?还把表姐和表弟都带着?” 魏妈妈对又林当然说得很含糊:“也没什么,这不是几年没回来了么?” 又林很诚恳地说:“是和姑父吵架了?” 魏妈妈一笑:“哎哟,姑娘真是鬼灵精儿,瞧今天这热的,姑娘快回屋去换衣裳吧。” 又林想,听魏妈妈这口气,吵架是一定的,但可能还不止和姑父吵架那么简单。 她往自己屋去,才进院门,就听见当啷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打碎了的声音。 又林一愣,赶紧朝前走。 “哎哟,表少爷,可不能……”这是又林的小丫鬟小英的声音。 又林站在门口——一眼望去,她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眼前这不是自己的屋子。 案头原来插着的两枝荷花,花瓣已经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被踩碾的不成样子了。架子上的小泥猪大福娃都已经摔成了碎片,点子盒子打翻了,连她正在读的书都给扔在了地上,洁白的纸页上都是黑脚印。 再抬起头来,小英哭丧着脸站在一旁,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清晰的血道子。 目光再转——好,看到罪魁祸首了。 一个小胖墩儿。 李又林穿越了这么几年,不能说见多识广——但这么胖这么墩实的孩子,着实是头次见着啊! 这年头胖孩子并不算多,穷人家没有那个条件,富人家的孩子精养着,也不至于胖得没了形儿。可是这孩子,这……这…… 小英一看见又林,终于有了主心骨,带着哭腔说:“姑娘,这……表少爷实在是,我拦不住……这都是我的错……” 小英别的都挺好,就是人太老实了。 又林把脚边的碎瓷片儿朝一边儿踢了踢,走进屋里来。 布置的那么可心的屋子,一转眼儿给糟蹋成这样,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小胖墩看着她进来了,横着两只眼看她,也不说话。 “这怎么回事儿啊?” 小英抹了下脸,赶紧说:“这都是……” 又林没让她说下去,指着那小胖墩儿说:“这谁家小孩儿?啊?谁放他进来的?”不等小胖墩开口,又林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居然把我的书踩成这样子?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你给我赔!” 小胖墩被揪傻了,可能从来没让人揪过——又林朝外头喊:“人都哪儿去了?叫人来,把这小子捆了扔到猪圈去!” 小胖墩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朝着又林又踢又抓,嘴里还乱嚷:“你敢!你敢!我让我娘打死你!打死你个小贱妇!” 又林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要说刚才还是有些玩笑的成份,想吓唬吓唬他居多,可是现在她是真动气了。 这什么孩子啊?怎么教成这样儿的? 而且他这力气也太大了!真没白长这一身的膘!现在又林知道小英那一脸一身的狼狈是怎么来的了。这孩子太野,又是主家的表少爷,小英能怎么办? “小英,过来帮把手。” 小英干脆的应了一声。她性子绵软,可是有一点好处——对于又林的话,那是百分百不打折的全力执行。当初又林就是看中她这点儿才要把她留着贴身伺候的。 两个人一起动手,小英做惯了活的,动真格儿的,小胖墩完全不是对手。 +++++++++++++++++++++++++++++++++++++ 皮肤过敏,痒的不行。唉,这病的也太不时候了。药膏擦上效果并不明显,不过也没有再蔓延扩大,算它有功吧。 第三章 恶人要先告状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一个尖利的女音突兀的响起:“快住手!” 又林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她不胆小,可是这声音实在听着让人不舒服。尖尖的简直象铁器刮瓷片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她转过头来,小胖墩趁机踢了她一脚,挣开手跑了。 门外站着个穿着桃红色衣裳的妇人,正双眉倒竖,眼露凶光。小胖墩大声喊着娘,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娘,娘,她们打我!你快让人打她们!” 又林简直目瞪口呆,从来没见过这么会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孩子。 那妇人一迭声的安慰他,又要看他哪儿伤着了。完事儿站起身来,马上从慈母状态一下子切换成了母老虎:“你们谁打他了?嗯?” 又林不慌不忙地说:“没人打他,倒是他把小英打了。还把我的屋子糟蹋成了这样儿。我正要带他去和他家大人理论——你就是他娘?” 那个妇人正想说话,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事,狠狠瞪了她一眼,拉着小胖墩就走了。 小英有些不安:“姑娘,那可是咱家姑奶奶啊……” 又林却正在琢磨,怪不得小胖墩刚才会拿白眼看人,原来是家学渊源啊。 其实她也知道,小孩子就象张白纸一样,大人往上面抹什么色,他就是什么样。虽然刚才小胖墩粗野蛮横还出口成脏,但又林生的并不是他的气。 对这位姑姑,从前又林毫无印象。不过这回一见面,立马就印象深刻了。 这事儿没完,又林知道。 她吩咐小英:“先把碎瓷片扫了吧,可别用手拿,当心扎着。给我拿件衣裳来,今天热得出了一身汗。” 晚饭的时候,热热闹闹的坐了一大桌人。上首当然坐的是李老太太,又林的爹李光沛也回来了,四奶奶和又林,又林的弟弟还小,只吃奶。然后就是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她的女儿比又林大一岁,儿子比又林小一岁。和小胖墩成鲜明对比的是,又林的这位表姐特别的瘦,不是小姑娘们那种纤巧玲珑的瘦,而是不健康的面黄肌瘦。看看她,再看小胖墩,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她娘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弟弟享用了,而从来就没有让她吃过一顿饱饭。 李老太太看起来也有心事,李光沛对妹妹不打招呼突然带着孩子跑回家来,多少心里也有数。但是饭桌上大家都不提这事,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显得一团和气。小胖墩吃相非常不好,得人哄着喂着劝着才吃,而且吃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 又林的表姐却特别沉默,只闷头扒饭,碗里的饭粒拨得稀稀拉拉的。夹菜只夹面前那一盘,而且又林挨着她坐着,就没见她夹过几次。 两道热菜上来,小胖墩指着问:“那是什么?” 李光沛微微皱了下眉头,不过妹妹还是头次带外甥归宁,又是在饭桌上,不好说什么。四奶奶说:“是笋片鸭汤。” 李老太太笑着说:“你娘打小就爱喝这个汤,尝尝看这汤现在烧的合不合你口味。” 姑姑眼圈一红:“娘时时处处都惦记我——自打到了临州,就很少尝这个味儿了,还是得回来娘这里,托哥哥嫂子的福,才能再喝这个汤。“ 李老太太说:“看你说的,一碗汤,至于这样么?快尝尝吧。” “虽然一碗汤事小,可是这就看得出娘和哥哥嫂子是真心疼我,不象那一家……”她抹了下泪:“我算明白了,别的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娘家才能倚靠。贵儿还小,只要他姥姥、舅舅疼他,就算别人欺负他,那也都没什么……” 李光沛安抚她一句:“看你说的,有谁欺负贵儿了?” 四奶奶脸上不动声色,却暗暗有些吃惊。 几年没见,这个小姑子转了性了。以前要有什么事,那都是当脸甩人巴掌的,现在却懂得迂回出击,指桑骂槐了。在饭桌上提这个话,明显就是冲着在座的人来的。又林那屋里出了什么事,当然瞒不过四奶奶。只不过她本以为,小孩子间的事儿,用不着大人来瞎搀和,本来没事反而节外生枝。可是想不到这个小姑斤斤计较蛮不讲理的脾气一点儿都没有改。 姑姑抬起头看了又林一眼,又说:“看哥哥说的……没人欺负贵儿,就算有,看在哥哥面子上,我也不生气。” 果然李光沛的目光也落在了又林身上,颇有些严厉。可惜又林太了解老爹的底细,根本不怕他。 “妹妹,是不是又林年纪小不懂事,惹你生气了?” 又林乖巧的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姑姑:“是啊姑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 瞧,自家老爹把梯子都给搭好了,又林当然顺着他说。 “你弟弟年纪小,又没出过门,你做姐姐的得多照顾着他些才是……”又林姑姑说:“他要什么不对了你说他两句,可怎么能动手呢?” 李光沛这倒是吃惊了。又林的脾气不让人他是知道的,但是要说女儿会跟表弟动手,这个他可不相信。 小胖墩在一边帮腔:“她打我了,就是她打我的。”又林暗自佩服,这才叫恶人先告状啊,而且告的这么理直气壮,真该好好学一学,将来说不定用得上。 李光沛严肃起来:“又林,你打了表弟吗?” 不等又林开口,李老太太咳嗽了一声:“光顾说话,汤都凉了。” 四奶奶忙替李老太太盛了半碗笋片鸭汤,放在她面前,特意说明:“知道姑奶奶不吃姜,今天这汤里就没搁姜。” “嗯,都快吃饭吧。小孩子拌两句嘴有什么?你小时候不还撕坏了你哥的书,你哥还要打你来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李老太太一发话,姑姑只能委委屈屈地说:“娘说的是。” 四奶奶说:“姑奶奶尝尝这汤,是你喜欢的那个味儿不?” 没人再提这个话,一顿晚饭总算是吃完了。上了茶,李老太太招手让又林过来:“今天和你娘去镇东,都见什么人了?” 又林笑眯眯的从盘子里拈了一块桂花饼给李老太太:“大伯母不在家,娘带我去七婶婶家了。” “哦……”李老太太点了点头,又招手把又林的那位表姐叫过来。这姑娘的存在感太弱了,坐那儿不动不说话,所有人都快忘了屋里还有这么个人了。 “这是你冬梅表姐。” 又林笑着喊了一声:“表姐。” 冬梅垂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嗳,表妹好。” 李老太太说:“行啦,你们姐妹以前没见过,往后在一块要好好的,不要拌嘴斗气。冬梅啊,你娘原来的屋子小,你这些天就和又林一块儿住吧,她那屋子宽敞,还凉快。” 咦咦?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给她安排了一位房客啊? —————————————————— 请大家多支持新坑啦。。 第四章 实话不实说 虽然对于突然多了一位房客,又林觉得不太适应。但应该庆幸,这位冬梅表姐和其母禀性大异,又林的姑姑是那种绝不允许旁人忽视她的存在的人,但是冬梅正好相反,她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忽略她的存在—— 又林琢磨,这位姑姑铁定是个非常非常重男轻女的主,才把儿子惯成了那样,而女儿什么样,她毫不在乎。 其实她这样的人也不是个别的,这时候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女儿就是赔钱货,辛苦养了十几年所费不赀,还得赔上一大笔嫁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要指望她再孝顺娘家父母了。 又林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她爹成亲已经比旁人晚,对她这个长女非常钟爱,有时候又林想干什么事儿,求四奶奶不行,就去求她爹。多撒撒娇,一般不太出格的事儿她爹都能答应。而四奶奶虽然平时温言软语,可是她非常坚持原则,不行就是不行,撒娇也没用,四奶奶不吃这套。 又林拉着冬梅的手:“表姐是头一次来于江吧?” 冬梅小声的嗯了一声。 “要不了几天就是七夕了,正好咱们一块儿过节。” 又林的院子是很宽敞,但是床只有一张——表姐妹俩晚上得挤一张床睡了,幸好床还够宽敞。 这会儿外头的人已经把冬梅的行李送来了,潮生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这位表姐的处境了。那么薄的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能塞两件贴身衣裳,别的什么也塞不下啊。 这年头姑娘家出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尤其是出远门,衣裳包、妆盒,鞋袜,这些一样都不能少。不然短了那么一样两样的,可没处现买去。 姑姑就算再忽视这个女儿,也不会就只给她带这样少的行李,看来她们这次出门,真的太仓促了,简直和逃难有一拼。 又林的身量比她矮,衣裳她穿肯定不合身,又不能给她丫鬟的衣裳穿。不过有四奶奶在,这个问题当然是主妇来操心,倒不用又林为此事发愁。 等屋里只剩李老太太和又林姑姑了,李老太太的笑容也撂下了。 “这会儿没旁人了,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儿?” 又林的姑姑垂着头,还在嘴硬:“就是和贵儿他爹吵嘴了……” 李老太太不吭声,就那么看着她。 要是又林见着这会儿的李老太太,肯定会特别吃惊。她印象中的奶奶一象是慈眉善目笑容满面的,可是李老太太现在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却叫人心里直发怵。要知道李老太太是年轻守寡的,要是没点儿刚骨和韧性,这点儿家业早让人吞了。现在她儿孙俱全,儿子出息,媳妇能干,她乐得万事儿不管。早年间提起她来,一般人都不敢招惹呢。 “老大的媳妇,总压我一头,也不想想她什么出身,生的又都是丫头。我和她闹气,贵儿的爹非但不站在我这一边,还让我给她赔罪……” 李老太太还是不吱声。 又林的姑姑见瞒不过她娘,吞吞吐吐地说:“贵儿奶奶也站在那边儿……” 李老太太一针见血地说:“只怕你不光惹了贵儿的伯母,还顶撞了你婆婆吧?” 看她低头默认的样,这话是说中了。 李老太太在肚里叹口气。 婆媳天生是对头,一山怎能容二虎?更何况是两只母老虎。李老太太当初就没少吃苦,婆媳斗法近三十年,而且遗祸至今。 喏,面前的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就是遗祸。女儿生下来没几天就让他奶奶给抱了去,养成这样一副脾气,改是改不掉了。李老太太费了不少心思,给她寻了门儿好亲事,嫁妆也丰厚。居家过日子和做人的道理教了一筐,现在看来是白教了。 既然说了个开头,又林姑姑也不再瞒着在夫家的事儿说了。 “本来嘛,老大家的不过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嫁进来才六箱嫁妆。看现在大房现在吃的穿的戴的,哪样不是后来婆婆私心贴补的?她又只生了两个赔钱货,不过就是一张嘴惯会讨好卖乖,婆婆偏就吃她那套……” 她越说越顺溜起来,积累了许久的苦水和怨气一古脑全倒给自己的亲娘。 “从婆婆前年一病,家里的事儿一直是大房管着。平时想要一根针也得看她脸色。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处处穷抠。四月里家里上下要添衣裳,我已经说了,因为贵儿穿衣裳费,要多做四身儿,多的钱我自己出,用不着她为难。可是她居然存心的使坏,一套都没给多做。做好送来的那衣裳,也用的不是梁绫和杭薄绸……我气不过,就和她吵了呗……” 相打无好手,相骂无好口。这个女儿一惯的嘴不好。她那个大嫂又是出名的贤惠,她哪能讨得了好? “再后来呢?” “后来婆婆出来调停,说她管家事多,辛苦,让我多体谅她。呸,没那本事谁让她逞强揽事儿了?要让我管,准保比她管得好十倍不止。婆婆就是偏心……当初生贵儿的时候还许过让我管家,可是后来就装相,一个字也不提了。贵儿爹胳膊肘朝外拐,也不想想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和贵儿,为了我们二房好么?他说我不识大体,又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孝顺孝顺,孝就是顺……又说大嫂当敬着才是,一股子酸气,半点儿过日子的艰难都不知道……” 她滔滔不绝的抱怨,但李老太太知道这肯定不是全部,肯定还有旁的事。 要不然只是吵架,想回娘家散散心,让丈夫着着急,也不必来的这么匆忙。瞧她手上,连镯子都没有,只怕路上盘缠都没够,换了当钱花了。 “你还有没有闯祸。” 她立刻说:“没有!真没有!” 李老太太可不相信。 可是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她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也没精力再审下去,只能先放她一马。 “你的屋子一直有人打扫,回去看看还缺什么东西,直接跟你嫂子说一声。” 对于四奶奶这个媳妇,李老太太是十分满意的。这媳妇持家管事儿很有一手,本事绝不是吹出来的。家里的大小事务,庄子上铺子里还有库房,都打理得条理分明。 “我那屋小,大人孩子挤一起,可怎么住啊?” 李老太太一抬眼,目光电似的投过来:“出息了啊,住惯了府城,看不上娘家的屋子了?” 姑姑心一突,忙说:“哪能呢,看娘这话说的。临州说是府城,可是府里的宅子可没有咱们家宽敞,丫头上夜都是在床前头打地铺,晚上铺上,白天还要卷起来的。那屋子朝向也不好,只能上午见会儿太阳,哪有咱们家好。我这不是怕贵儿住不惯么……” 李老太太淡淡地说:“他刚到一个新地方,你带着他住才好,不然怕他一个人会怕。” 姑姑明白过来,马上点头:“对对,还是娘经事经得多,我差点儿忘了。” 从李老太太屋里出来,让晚上的风一吹,她背上凉浸浸的,都让汗湿透了。 娘可真不含糊,什么话都瞒不过去。 可是她反而觉得心里踏实。娘厉害,那她们娘仨才有指望。不然的话…… 只是娘难免偏着哥哥嫂子,护着她孙女儿。贵儿虽然好,可毕竟是外孙。刚才在饭桌上,就把话岔开了,没顺着她的意思把那小丫头好好儿教训一顿。 四奶奶正细问林妈妈这件事儿。听说她们连一个丫头都没有带,简直要目瞪口呆。门上的吕婆子说:“不怕奶奶责怪,这姑奶奶连车钱都给不出来了,赁的那大车到了咱门口,车夫要银子,她让门上给出。车夫说这车是从惠城就雇了,讲好了是八两银,路上他还贴补了饭钱呢,零头抹了,也要十两。” “车走了几天?怎么是在惠城上的车?不是从临州来?” “不是临州,就是惠城,路上走了四天三夜。”吕婆子跟车夫问得清楚:“还说那小姑娘病歪歪的,路上发了次烧。” 四奶奶点了下头,吩咐林妈妈:“记着明天请郎中来,替冬梅看看,我瞧那丫头病还没好透实——嘱咐翠玉和小英要上心些,别让又林也病了。” 林妈妈忙应下了。 四奶奶揉了下额角,这大麻烦算是进了门了,以后糟心的事儿多着呢。 这个小姑子还是那样儿,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这才刚进门,和又林较什么劲呢? 难道觉得她还应该是这家里独一无二的大小姐,又林这个侄女儿很碍她的眼吗?还说又林欺负她儿了,也不瞅瞅那孩子什么德行,说这话谁信哪?李老太太打圆场,其实是给她这个当姑姑的打的,怕把话说透了,难为情下不了台的人反而是她! 可惜这道理,李老太太明白,李光沛和四奶奶明白,连不到十岁的又林都明白,这当姑姑的自己却是个糊涂虫。 其他人替她圆面子,她自己却要把面子放地上踩。 唉,这都是一个娘生的,怎么丈夫做人这么通透,这个妹妹却如此糊涂呢。 —————————————————— 奇怪,我现在作息怎么不知不觉又变晚了?不行,得改过来。。。 过敏已经基本快好了。 ps:新文真的很需要大家支持鼓励啊~~~~~~~~~ 第五章 托儿所 又林本来以为床上多了个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也许是今天出了门,又生了一场气,太累了,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倒是冯冬梅小姑娘,躺在那儿好一会儿了也没有睡着觉。 在路上折腾了那么些天,吃的住的都那样差,她还生病,好几天都是昏昏沉沉的。这终于到了姥姥家,吃的又香又饱,睡的这样舒服的床。 就在刚才,睡觉之前沐浴的时候,浴桶边放的那些东西,件件都是好的。就说那雕花的皂块儿,她也有过一块,总是舍不得用,精心收着,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香味儿。在表妹这儿却是敞开了用的。 虽然冯家是住在临州城里的,可是看起来日子过得可没有在镇上的姥姥家好。 她睡得直挺挺的,手紧紧贴着腿放着,生怕自己乱动扰了表妹。 一直到早上又林醒的时候,她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当然,她睡的很熟。 又林坐了起来,看看身边这睡得这么拘束,这么循规蹈矩的表姐,忍不住嘴角又抽了抽。 虽然有那么个拎不清的娘,但是冬梅表姐倒是真让人讨厌不起来。 小英端水进来,发现表姑娘还没醒。又林朝她摆摆手,示意她轻些。 “表姐刚病过,赶路又累,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但是冬梅已经醒了,一看又林已经起了床,她慌忙也要起身。可是昨天脱的衣裳已经被收走去洗了,她现在没法儿起身。 小英捧来了两套衣裳:“一早翠香姐姐送来的,说是夜里赶着改的,请表姑娘先将就着穿。” 冬梅小声说:“让舅母费心了。” 她自己穿衣很是麻利,而且顺手把被子也叠了起来,两手捏着床单一抖再一撑,床单顿时平整了。 一看这熟练程度,就知道这活计她平时没少干。 又林说:“咱们先到奶奶那去儿,奶奶平时都是这个点儿起。等回来再吃早饭。表姐你早上都爱吃些什么?是吃甜的还是咸的?” 冬梅有些犹豫的说:“我都行……”不过看了看又林的表情,她补了一句:“那就甜的吧。” “行,小英姐你去跟林妈妈说一声,我们先到奶奶那儿去。” 虽然出了这样的事,李老太太晚上的睡眠质量还不错。早年经的事儿,比这个邪乎烦难的多了去了,要都是愁的吃不下睡不着的,那日子可怎么过? 又林和冬梅居然是第一个到的,而姑姑是最后一个到的。至于小胖墩,没见,说是太累了,所以睡得实。 李老太太什么没就此事发表意见。不过却很关心冬梅,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病都好了吗?身上还难受不难受这些。冬梅都小声答了——总体就是一个好字。睡得好,病好了,身子也好。照这个问法,再问一百个问题得到的答案也都一样。 李老太太冲两个大人说:“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冬梅她们姐妹俩留下陪我吃早饭。” 姑姑说:“我也留下陪娘吃饭吧?” 这话说的并不是特别真心,李老太太瞅她一眼:“你回去照看儿子吧。一个下人都没带,也不知这一路你们怎么过来的。” 姑姑就算再木钝,也听说来李老太太的不满——她把儿子养得肥壮,女儿却又病又瘦。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个人怎么照应得过来两个孩儿?贵儿是她的命根子,女人怎么能没儿子?那将来指靠谁去?就说自己亲娘吧,要不是靠着哥哥,能过得现在这么好? 儿子交给别人照顾,她也是真不放心。 又林拉着冬梅陪奶奶吃饭,粥端上来,有三样儿。李老太太那份儿是枸杞荷叶粥,红绿白交映,一股荷叶清香。又林和冬梅都是红枣山药粥。这个粥是特意给冬梅预备的,小姑娘看起来真该好好补一补。又林的脾气是,衣裳不用好看,穿着舒服就行。但吃的上头一定不亏待自己。 冬梅颇有些不安。看桌上还有热糕,包子,咸蛋,酱菜——摆了好几碟呢,这也太丰盛了。 李老太太看出她在想什么,温言说:“这不是单给你特意做的。平时家里也这么吃。又林这丫头可会琢磨吃了,今天要吃这个明天要吃那个,在书上翻个菜谱就去让厨子做,也不管人家会不会。可就这么吃,也没见她长肉。” 冬梅顺着李老太太的话打量了一下表妹——真的,看得出来这个表妹吃的住的,那过的都是好日子。可是她干瘦干瘦的,还矮,看着和舅舅、舅母,都不太象。 “快吃吧。” 又林把咸蛋用筷子零零碎碎的挑出来泡在粥里吃,她一向喜欢这个吃法儿,要么就是把酱菜夹了放粥里和一和,喝一口粥吃一口酱菜。 李老太太有年纪,胃口不大,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含着笑看她们吃。 “又林啊,你娘可说了,要给你请先生上规矩,你可自在不了几天了,要上笼头啦。” 又林头都不抬:“能自在几天是几天吧。对了奶奶,要是那请的先生太厉害,您可得护着我点儿。” 冬梅又惊了,单给表妹请先生? 就算在临州,在城里头,姑娘们也没有这个待遇啊。 请一个先生,一年一年要给束修,家里做四季衣裳不能漏下先生,过节什么的还有礼要送,折下来一年少说也要二百两吧?冯家隔壁请了个先生来教家里三个男孩子读书,还时常说抛费大不合适什么的,说过年就不请了,还是送孩子去书塾读书。这请个女先生,就算便宜一点,可是这是单教表妹一个人啊!姥姥家外面看着不起眼,可是日子是真的很殷实啊。 又林有点儿好奇昨天周富辉他们一帮子人干什么去了,问了胡妈妈的孙子才知道,原来他们居然跑去拜,师,学,艺! 镇上又有户人家搬来。说搬来也不确切,原来人家就是这镇上的人,不过一直在外面没回来。现在不做官了,就回乡来了。 “听说是个武将,弓马娴熟,带过很多兵的。周家大少爷他们就去想拜师了。” 啊……又林很酸文假醋的感叹一声,真是热血少年啊。每个男孩子心里,大概都有一个武侠or武将的梦想吧。以前苦于没有门路,这会儿一有个现成的退役武将送上门来,还不赶着上门儿去投奔? 但是呢,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总是骨感的。又林料定那个武将必定不肯收的。 结果小英接下去说的话让她吃了一惊:“收下了?” 小英点头说:“嗯,听周家的人说,收下了,还很正经的择了个日子,就在初五,要让他们几个拜师敬茶呢。” 太意外了。 那位老爷子,难道是退了休无聊办个托儿所? —————————————— 这章是补昨天的。。啊啊啊,说到的话又没办到。今天要努力加油。 第六章 旁观者清 李光沛正在写信,无论如何,妹妹一声招呼不打,带着两个孩子跑回娘家来,这事儿实在说不过去,总得写信知会冯家一声,免得他们找不着人,着急出事,又或是干脆去报官,那丢人就丢大了。 妹夫冯焕松,李光沛虽然和他交往不多,但是他和李老太太的看法一样——冯焕松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含义是,他没太大本事,也没太多心眼儿。当时是一位远亲姑婆说的媒,李老太太见过他之后,也觉得是个极好的女婿人选。冯家在临州城里也算是大户人家,冯焕松祖父曾经做过六品工部主事,虽然后继无人,但家境很殷实。冯焕松不是长子,上头有哥哥姐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他夹在中间,处境尴尬。既不象长子长女那样得父母倚重,也不象小弟幺妹那样得到长辈宠溺,所以才养成了老实温吞,凡事不出头,不急躁的脾气。 李老太太和李光沛看中的是他的为人,但又林的姑姑看中的是冯家是在临州城里,祖父又曾经为官。她那时候琢磨着,说不定将来冯焕松也能考上功名当上官,她也就跟着成了夫人享诰命了。 信是要写的,但是措辞让李光沛有些为难。并且冯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得问个清楚才行。 看李光沛伤脑筋,四奶奶却说:“这信写不写都一样——我看是写了也送不出去。” 李光沛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四奶奶抽走他手里的笔:“从临州到咱们这儿,一般得走多久?” “先坐车,再换船的话,大概七八天的样子。要是只坐车,还会快一些,不过人太受罪了。” 四奶奶说:“冯家现在就一个男孙,被带了出来,岂有不急的?小姑又没有别处可投奔,只能回娘家。她们前头上了路,最迟隔一天,冯家就会派人往咱们家来,今天或是明天说不定就到了。有的这写信的功夫,不如先想想见了人怎么说。我一早就吩咐人打扫客房了。” 冯家是肯定会派人来找的,现在只是不知道会来多少人。 小姑这回真是……闹得也不成样子了,缘由肯定不简单。 将心比心,四奶奶想,换成自己的话,有什么事能让她怕到如此狼狈的跑回娘家? 一是婆家有人要伤害她,伤害她的孩子。 这个不大可能,冯家子弟都读书的,姑爷也是讲道理的,怎么能害了妻子和自己的孩子呢? 二是,她的地位不保。 她一定做了什么事让她在冯家无处容身,说不定……她有可能会被休。四奶奶的猜测已经与事实十分接近了。 又林也想到这一点了,她本来可以向冬梅打听实情,但是看这位表姐胆怯怕事的样子,又不忍心套她的话。 反正纸里包不住火,最迟,再过个一两天也就真相大白了。 李家现在的平静是表面上的,其实人人都知道,这位姑奶奶是带着麻烦回来的。 李光沛承认妻子说得正确。没错,这信的确也用不着写,他妹子昨天进门,说不定冯家的人后脚跟着就到。他还是好好琢磨一下,见了冯家的人该怎么应对吧。 “你说的对,我竟然没想到。” 四奶奶抿嘴一笑。 李光沛不是想不到,是关心则乱。而对四奶奶来说,她从来没把这个难缠的小姑当成自己的至亲之人,自然是旁观者清。但这个话,可不能和丈夫一五一十的说。毕竟那是他妹子,再不成器,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哪。 这会儿隔壁周家,周富辉的的妹妹周榭过来找又林说话。周榭有些烦恼,她接了一张贴子,霍家的姑娘霍巧蓉请她去诗会。 又林请她进屋,又介绍:“这是我表姐,姓冯。” 两人相对福礼,互相问好。 小姑娘们到了一起,总要论一论生辰。周榭和冬梅一年生人,不过周榭是四月里生辰,冬梅是腊月里生的。于是周榭改口喊她冯妹妹,冬梅也怯生生的称一声周姐姐。 等扰攘见礼完了重新坐下, “我只念了那么点书,还差不多都是大姐和哥哥教的一点,哪懂得这诗会是怎么回事儿啊……” 又林看看她的表情,问:“可你还是想去吧?” 可不是想去么。周榭不象又林,她平时出门的机会极少。又林的爹爹很宠闺女,还带她去过杭州府。这样的爹别说于江了,就是整个州府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你知道桐树巷有人搬来了吧?” “知道啊,周大哥不是平米说要拜师么?” 周榭说:“那家姓石,家里也有个姑娘,和咱们差不多大。听说霍家和石家原来就相识,所以这回诗会石姑娘也来。要是这次不去错过了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她见上面。” “那你便去嘛。” 周榭幽怨地看了又林一眼。 这可是诗会啊,要是到时候人家都要做诗什么的,她怎么办? 又林笑了,安慰她说:“周姐姐不要急,听我慢慢说。你说霍家姐姐读书比你多么?”周榭摇头:“就她那半瓶水,还不如我呢。” “那其他受邀的人,象陈姐姐啊齐姐姐啊她们,会做诗?” “也不会啊……”周榭一下子想通了,笑了起来:“对啊,大家都不会做啊。” “我看霍家姐姐也是写着玩儿的,其实咱们大家都不会做诗。我看,周姐姐你只管去就行了。”又林又补充一句:“这诗会,是大家一起做诗,还是大家一起背诗?要是背诗的话,周姐姐你可不比别人差,你会背整整一本呢。” 周榭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背。可不是,要说背诗,她自认可不比镇上哪个姑娘差。 冬梅羡慕的看着她们。 表妹懂的真多,这周姐姐也不差,居然会背整整一本诗!那得有多少字啊。 “对了,”周榭问又林:“诗会你去不去?” “人家又没下贴子请我,我去做什么?” 周榭是很想让又林一块儿去的,两个人相熟,彼此做个伴,就不会太心慌了。再说,周榭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因为又林懂得多,又沉得住气,周榭遇事总想找她帮着拿主意。 “一起去玩玩嘛。”周榭说:“你就不想认识石姑娘?” 又林也有点好奇,武将家的闺女哎,不知道和她们这些寻常人家的有什么不一样。会不会十分英姿飒爽?而且石家应该是从京城迁回来,一定有许多关于京城的话题。 “我让人送个信儿给霍巧蓉吧,就问问她怎么漏了你的一张贴子。要不让她补张贴子给你,或是告诉她一声,那天你和我一块儿去。” “行。”又林看了看表姐冬梅,对周榭说:“要不,也替我表姐说一声,霍家花园挺好的,我想让表姐也看看。” 周榭满口答应:“你一夸她家花园好,她肯定高兴,说不定今天就会赶着把贴子补送来。” 冬梅一听她也有份,顿时慌了,连连摇手说:“不用,我不去。” 又林说:“表姐是怕衣裳不合适?”又替她向周榭解释:“我表姐她们来的匆忙,行李也不齐全。我娘正赶着给她做衣裳呢,诗会还有两天,应该赶得上的。” “不是,不是为了衣裳。”冬梅小声说:“我又不识字……” “这有什么,咱们去吃她家的好茶,逛她家的园子去。她们要背诗,咱们听着就是了,权当是散散心去。” 可是她再劝,冬梅总是摇头不肯:“不行的,娘一定不答应。再说,我病也好了,该帮着照看弟弟,哪能自己跑出去玩……” 这倒也是,姑姑那一关可不好过。 可惜了。又林觉得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快乐,所以就算这样过家家一样的诗会,她也会去凑热闹。一开始是怕人觉得她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后来渐渐觉得,重活一次,重新经历一次重年,也许是上天给她的补偿与奖赏。 她那属于成年人的灵魂,现在却透过一双孩子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一切。 而冬梅表姐,她货真价实是个孩子,但是她的表现却一点不象个孩子。 姑姑实在太忽视这个女儿了。 冬梅的态度很坚决,又林也不好再说什么。 说起来,姑姑这次的事情还没个说法,母子三人处境不明,让冬梅这时候去做客赏花园,她也没那个心情。 冬梅果然说得没有错,又林姑姑让人来叫她过去,让冬梅去陪着弟弟贵儿玩。 陪那个小胖墩玩?又林不用亲眼见,也能想象出那是个什么情景。肯定是那个贵儿单方面的欺负使唤他姐呗,看昨天小英那么狼狈就知道了。 可是人家是母子三人,是一家子,姐姐照顾弟弟天经地义,这件事又林也没有办法。她自己还常帮着娘照看弟弟呢。当然,自家弟弟还在牙牙学语,破坏力十分的有限。 四奶奶料事如神,小姑子前脚进门,冯家的人果然后脚就追了来,相差仅是一天,这天快傍晚的时候,冯家的人已经找上门了。 +++++++++++++++++++++++++++++++++++ 又一春这个名字是暂定的,不太满意,可是自己又取名无能。大家一起帮着想想呗~~~不胜感谢~~ 第七章 祸害 这会儿正是三伏天,热得厉害。连着几日都晴天,但就是冯家人来的这一天下午变了天。他们前脚进门,天就下起雨来。 又林姑姑在屋里来回转悠,很是焦躁。一旁冬梅哄着弟弟贵儿。因为下雨不能出去,这孩子在屋里又待不住,不停的找碴生事,想要出门。这样大雨,哪能放他出去?冬梅只能拉着哄着拦着,贵儿嗷嗷直叫。 又林姑姑心里烦闷不安,没好气地训女儿:“你怎么哄的弟弟,嗯?别让他再叫唤了。” 冬梅只能低下头。 弟弟不听话,她也没有办法。她一不能骂,二不能打。娘总说,有弟弟,她们娘俩才算是站稳了脚,将来娘和她都要指望着弟弟安身立命的,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他。 听说爹和伯父都来了,冬梅心里也不安,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除了贵儿不懂事,一心想着玩。 爹那天和娘吵得那样厉害,她在自己屋里都听见了。 爹那么好脾气的人,居然说要写休书。 爹是个脾气很好,很老实的人。老实有时候,也就是性子绵软没主见的代称。家里总是娘的声音大,一天到晚说个不停,爹总是听着,很少反驳。 可爹这次却象是拿定了主意,特别的坚定,不管娘哭闹也好,撒泼也好,他都不为所动。 娘怎么能被休呢?要是……娘被休了,他们姐弟怎么办?他们就没有娘了——那家也就没有了。 贵儿不知道害怕,冬梅却已经懂事了。 她只是恨自己胆小,嘴也笨,不能帮着娘跟爹求求情。 娘是犯了错,可她是为了谁?她总没有偏着外人啊。爹说娘犯了七出之条,可就算是看在他们姐弟俩的份上,爹也不能把娘休了吧。 冬梅干着急,心里头混混噩噩的。 爹和伯父,现在应该在和舅舅说话吧?娘隐瞒没说的事情,他们一定会说出来的。 要是…… 冬梅忍不住想,要是又林表妹,她要是遇着这样的事,一定不会象自己这样笨,什么都不会做。上午那个周姑娘来时,表妹给她出主意,说的头头是道的。 这件事,要是求求表妹,说不定她会有什么好主意? 事实上冬梅猜错了,李光沛这会儿不在家。 在于江镇,李家人的情报绝对及时准确。冯家的人一下船进镇子,就有人立刻把消息传过来了。就在冯焕松兄弟进门前一盏茶的功夫,李光沛刚才从后门走了。 四奶奶出面见了冯焕松,态度和气、热情,对冯家姑爷以及冯家大哥上门表示了含薰而热烈的欢迎,但是对于又林姑姑和他们上门来的原因,一字不提。反正她是妇道人家,那两人也不好和她说这个话。 再说,无论如何,抬手不打笑脸人。四奶奶为人的口碑是远近闻名的,逢年过节礼数一点不缺,既贤惠又周到。冯焕松怎么也没法儿在这位嫂子面前把话都说出来。 “天儿不早了,赶了这么些天的路,想必也累了。我这就让人收拾屋子,你们先梳洗,好生歇一会儿,晚饭时候再见我们老太太吧?我已经打发人去六叔家里找四爷了,只是雨这样大,天又已经黑了,只怕路不好走,只怕今晚回不来。” 爹是有意躲出去的,结果恰好下雨,倒是给了自家一个很好的缓冲时间。 “老太太还一直念叨姑爷呢,说上次姑爷送来的那楠木拐杖特别的好使,远近的人见了没有不夸的,姑爷真是有心了。” 是啊,还有老太太,又一重缓冲。 话说娘和爹懂得兵法吗?怎么把缓兵之计用得这么娴熟到位啊? 冯姑父他们远路而来,一定憋着一股气儿的。但是先是娘,再是奶奶,最后爹再上场,好吃好喝好话不要钱一样招呼上去,让他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说话,就好说了。 又林躲在后头,这种场合当然没有小孩子露面的机会,但是咱不能光明正大的看,还不会偷偷的看吗? 小客厅推荐偷听位置一:迎门的屏风和柱子的夹角。 优点:可视可听。缺点:易被发现。 小客厅推荐偷听位置二:方木立柜里头。 优点:绝对安全,因为柜子可以从里面销一下,外面绝对打不开。缺点:有些憋闷,只能透过一条缝观察外面。 又林这会儿就躲在柜子里偷看偷听。 当然,小客厅里有点儿暗,又林的角度,只看见了这位冯姑父的大哥的侧面。 感觉上,这位冯大伯应该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他不象他弟弟那么老实——说穿了,冯姑父这人有点没主见。但这位冯大伯看起来不一样,不是个可以轻易糊弄的人。要不然的话,找老婆,冯姑父一个人来就够了,何必还要他大哥也陪着他一同来?肯定是有些事,冯姑爷既不方便做,也不会做。有些话,还得这位冯大伯来说。 这位冯大伯叫什么来着?爹好象提过一次,是叫姚焕涛还是叫什么? 等姚姑父他们出去了,四奶奶走到柜子前头,什么都没说,又林已经乖乖从里头出来了。 她常在这儿偷看,其实爹娘一直都知道,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揭穿过她而已。 四奶奶似笑非笑的看着女儿。这孩子真是鬼灵精,特别会看人眼色,现在就一副“我错了我认错不要训我”的乖巧表情。 “你几时来的?” 又林心想,这还用问么?偷听当然需要事先潜入。总不能客人已经进了屋,她再大摇大摆的进去,打开柜子,站进去之后,把门带上,再请外面的人主客自便,就当她不存在吧? “娘~~~”又林被自己甜得发腻还带颤音的声音激得起了鸡皮疙瘩:“我就是好奇嘛……” 四奶奶看起来倒不象是要给她上规矩的样子,只说句:“一年大二年小的,就是没个姑娘家的样儿。告诉你,你也就乐呵这么几天了,等你七婶把先生给你请来了,你就得乖乖的给我听话。” 又林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古往今来都一样,爸妈最喜欢说:告诉你们老师让他好好管你。老师也喜欢说,告诉你家长让他们好好管你—— 又林这会儿对所谓的学规矩还没有直观准确的认识,否则她绝不会表现得这么轻松无所谓。 四奶奶端起茶来,出了一会儿神,又林也不敢乱动。四奶奶放下茶盏,问她:“你觉得,你姑父是要休妻吗?” 又林愣了一下。四奶奶怎么会问她这个? 大人们平时总是对小孩子说,这个你不懂,长大就知道。 总觉得不该让孩子知道太多成人世界的内情和规则。难道他们指望到了有需要的进修,孩子一夜之间就会长大,无师自通知道怎么当一个“大人”? 那有那么好的事儿。不跌无数跟头,谁能学会成熟? 又林拿不准四奶奶的意思,小心地说:“我觉得……不会的。” “为什么呢?” 又林觉得,四奶奶好象有点儿考她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四奶奶自己都不太拿得准冯家的态度。 “奶奶以前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再说……要是姑父真休了姑姑,那冬梅表姐和贵儿表弟怎么办?” 四奶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摸了摸又林的头:“说得对。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就是这个理儿。” 不光是因为这个,虽然姑姑,还有表姐表弟遇到不幸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但是又林更要想,假如说,姑姑真被休了,那她能去哪儿?还不是要回李家。又林和这位姑姑真是相看两相厌,到时候只怕一天安生日子都过不上。 那句有名的话是什么人说得来着?真是至理名言啊。你要有个儿子养不好,就害自己全家。要是有个女儿养不好,把她嫁出去,她就害别人全家。姑姑这性子——呃,又林不厚道的想,还是让她去祸害别人家好了。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又林一定会非常非常努力帮忙的,务必要让他们夫妻早早和好,赶紧打道回府。 只不过……想到那个说话滴水不漏的冯大伯,又林觉得,这件事只怕不太好办。 雨还是很大,又林的绣鞋都给打湿了,回了屋忙唤小英拿鞋来换。结果鞋子递了过来,不是小英,却是表姐冬梅。 “表姐?”又林忙把鞋接过来,连忙道歉:“对不住,我还以为是小英,真是……你别生气,我没有轻慢你的意思。” 冬梅摇摇头:“没事儿,我习惯了,顺手。你……刚才见着我爹了么?” 又林想,在柜子里见着,也算见吧,就点了下头。 “他……”冬梅的手捏着衣角搓来搓去:“我爹说了什么吗?” 又林安慰她:“没有说什么,姑父和冯大伯赶了好几天的路也太累了,已经先去歇息换衣裳了。” 冬梅点点头,表情还是十分纠结。 可怜的娃,小姑娘太懂事了也不好,瞧她弟弟那样儿,没心没肺好吃好睡,活得多滋润。或者象姑姑一样,自己要有一分不痛快,就得转嫁到别人头上,让所有人都十分不痛快,活得也很恣意。惹出烂摊子来,还可以丢给父母兄嫂来替她收拾。 —————————————————— 昨天身体不适,这章是昨天的哟。 五一要放假了吧?大家打算去哪儿玩?要注意安全哟~~~~ 第八章 真相和结果 李光沛这会儿头疼的很。他躲出来去了李六爷李光时的家里。李六爷身子骨不怎么好,还喜欢附庸个风雅,一向和四哥李光沛说得来。两人虽然是隔房的兄弟,处得倒象亲兄弟似的。 所以这件算是家丑的事儿,李光沛也没瞒他。 李六爷抿了口茶——郎中不让他喝酒,他京以茶代酒了——真是以茶代酒啊,都是装在酒杯里面的。可能装在酒杯里,茶的确能喝出些酒味儿来吧。 “四哥也不用忧心,冯家那边儿当然咱们得赔个理服个软,我瞧他们也不会真的想恩断义绝,毕竟这有儿有女了嘛,真要是休妻,冯家姑爷名声也不好。到了他这岁数了,还想讨到什么更好的媳妇?我想冯家上下不会那么糊涂的。” “六弟说的也是。他们家在临州,也是要脸面的人家,未必就肯把家丑揭开给人看。只是……”李光沛总有一种此事十分棘手,无法善了的感觉。 外面大雨哗哗的下着,不知道几时会停。 下得人心里没有底。 他还是了解这个妹子的。若只是和大嫂争管家之权,和婆婆闹气,断不至于吓得跑回娘家来。 她肯定还有所隐瞒,这个隐瞒下的大概才是真实原因。 四奶奶旁敲侧击的,也没从冯家兄弟嘴里问出什么来。李光沛就算派人去打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消息。 但是又林却已经知道了,是表姐冬梅悄悄告诉她的。 这个秘密对于小姑娘来说实在太过于沉重,连日来的惊恐,担忧,疾病……让她实在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这个比她还要小一岁的又林表妹,又是个让人不知不觉就放下心防的人。 “我大伯母有个远房表妹吴姑娘,举家迁到了临州,凭的屋子离我们家就隔一条街。那位吴姑娘在我们家住了两个多月,就有人说,大伯母可能有意想让她给大伯做……”冬梅毕竟是小姑娘,说起这些事情来十分羞涩,那个妾字说得很低很低,几乎听不到。 又林点了下头,没有插话。她知道表姐能说出这些来很不容易,要是一打岔,可能她的勇气就消失了,下面的话也就不会说出来了。 听说冯家大伯没有儿子,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自然很心急。在这个时代,为了生儿子纳妾是很常见的事情。那位大伯母找自己娘家表妹来,个中缘由当然不言而喻。 “但是,那位吴姑娘,好象和我爹……”冬梅根本不敢看又林的脸,说出来的话就象炮烙一样灼痛了她的舌头:“有人说,瞧见过他们一起下棋,我娘很是生气。说大伯母存心不良,要把她表妹安插到我们二房来。” 这个,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潮生觉得,冯家那位大伯看起来应该是个重规矩爱面子的人,这种把妻子表妹推给弟弟做妾的事,他应该不会做。但是也不能肯定,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接下来才说到最关键的部分了,冬梅贴着又林的耳朵,声音细微地说:“我娘和那个吴姑娘吵起来,结果吴姑娘的脸被烫伤了。” “什么?”又林怔了一下,忙问:“烫的可厉害?” “听说是挺厉害的,一边额头和脸颊上都烫着了……我也没有见,家里请了两位郎中来给她看呢,都说会破相的……” 又林缓缓的吐了口气。 “所以呢?你大伯和大伯母要你娘给个说法?” 冬梅有些佩服地看着表妹:“对。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啊。姑娘家的脸面何等重要,还没嫁人的姑娘家,脸破了相,让人下半辈子怎么办?这搁到什么时候,也得给赔偿啊,且赔得绝对不能少。 只怕冯家大房要的不是银子田地之类的补偿。 “大伯娘说,要我爹,嗯……纳了吴姑娘,而且不算是做妾,而是两头大,进了门她称我娘一声姐姐……” 又林全明白了。两头大,姑姑怎么会肯?死都不会肯的。但是她既得罪了嫂子,又失了婆婆欢心,现在还闯下这样的祸——除了还有一双儿女,她没根本没有一样能站住脚。但是这个儿子,又实在给惯得不象话。 又林摸了一下花盆里垂下的兰花的叶子,忽然问:“这事儿有多久了?我是说,那位吴姑娘烫伤?” “多半个月了。” “脸一直没起色吗?” 冬梅摇头,这个她不清楚。 “姑姑和她争执,都有谁看见,谁听见?” “嗯?”冬梅想了想:“好多人都见了……” 这个表姐抓不到重点,又林却觉得这事儿不太对。 半个多月前,天气也早已经入伏了,那么炎热。于江就已经热得树叶打蔫儿,临州城里只会比于江镇更热。这样的天气,谁还喝热茶?起码李家是不喝的,茶水能半温就不错了,敢把茶沏得滚烫热——那是想把主子烫死还是气死啊?谁三伏天里还喝那么热的茶?就算不是夏天,春秋冬三季里,茶也不能沏得滚烫端给主子喝啊。 而据冬梅说的,这茶要是能把人烫到受重伤,肯定得是滚水泡的茶吧?这茶是谁泡的?泡给谁喝的?究竟是谁打翻的?怎么就会烫到了脸呢? 不合理。 一,茶就不该烫。二,据常理推想,最有可能泼到手上、腿上、脚上,泼到脸上——难道姑姑端起热茶往她脸上倒的? 宅斗啊——永远都如此扑朔迷离,又充满了狗血因素。 这事儿肯定有人在背后算计。 又林姑姑落到现在这地步,当然不可能是她算计自己。但是她脾气坏,性子急,在众人口中一向口碑不佳。十个人听到这事,只怕有九成九都觉得是她在生事,她在欺负人。而吴姑娘是无辜受害,十分值得同情。 吴姑娘破了相——这事儿挺险的,说不定会烫瞎眼睛……后果也不可预计,风险与收益严重不成正比,应该也不是她。当然,如果是她,那么能对自己这样的狠手,吴姑娘哪还是姑娘啊,分明是只母狼啊。 如果是冯家大伯母呢?可能是她使的一招儿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嗯,她的嫌疑最大。 三个女人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 这可不是一台至为精彩狗血悬疑的大戏么? 关键是离得太完了,又林既没目睹当时的情形,也对冯家诸人和当事人吴姑娘毫不了解,所以现在也无法下结论。 但有一件事,又林可以确定了。 姑姑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要让冯家对姑姑松口,李家也必须在这件事情上做出很大的让步。 那位吴姑娘,有很大可能会…… 又林同情的看着冬梅。不过她现在没有多少功夫安慰她,这件事可能四奶奶还不知道,又林得快点儿告诉自己老爹老娘,让他们调整策略,尽量花最少的力气付最小的代价,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到了这个时候,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 想要皆大欢喜是不可能的,结果肯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第九章 冰冻三尺 大雨足足下了一夜,一直到凌晨时分才转为零星细雨。李光沛从李六爷处回来了,因为下雨地下湿滑,所以是坐船回来的。一艘小船缓缓划过来,后头有个戴着笠帽的人在撑船,李光沛坐在舱里,细雨打在的篾船棚上。朝远处看,天还灰蒙蒙的,连绵的乌瓦上有一层水光,象细密的鱼鳞,这情景就象一张水墨画一样。 又林撑着伞在后门等着,因为雨大,河涨了水,下了船不过几步路就到了他们家后门的门口。 又林踮起脚,把伞举高想罩在李光沛头上。 李光沛笑着把伞接过来,遮在他们父女俩头顶——当然,往又林那边偏得更多一些。 “你怎么跑门外头来了?“ “我猜爹会坐船回来,所以没去前门等啊。”又林问:“爹爹用过早饭了吗?” “在你六叔家喝了碗粥才出的门,不然他不肯放人。” “六叔家的粥好喝,”又林说:“可酱菜没咱们家的好吃。” 李光沛赞同女儿的自夸:“那是当然。” 又林小声问:“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你娘让人捎了信儿给我。”李光沛摸摸女儿的头。 这件事,还真是有些棘手。冯家要是不追究,那一个失手就能把整件事情抹平。但冯家要是一意追究—— 李光沛不愿意让女儿跟着担心,口气还是很轻松的:“昨天雨这样大,你睡的好不好?没让打雷吓着吧?” “没有,我睡得可香了。”又林又补了一句:“可是表姐没怎么睡好。” 女儿如此灵巧懂事,李光沛既欣慰,又觉得肩上责任重大。 无论如何得把妹子的事儿圆过来,办得妥妥当当的,不能让人说一句闲话。不然,将来也会带累女儿的名声。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院子里人声嘈杂,乱成了一团。 李光沛心里一紧,大步进了门,冲着林妈妈问:“这是怎么了?” 林妈妈脸上都是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头发也有些散乱,潮漉漉的贴在脸上,一见李光沛回来,顿时有了主心骨:“老爷您可回来了,表姑娘刚才掉到池子里了,这不,刚捞上来,正张罗着要请大夫呢。” 掉进池子里了?” 李家的宅子不算太大,但是前后进之间也有一个小池子,池子边上垒了数块假山石,栽了柳树,李光沛闲时常在池边树下小酌两杯,用他的话说,这叫揽一池清风共醉。又林说她爹纯粹是酸文假醋附庸风雅。 当然,这池子并不太深,肯定不会淹死人。 李光沛心放回了肚子里——没性命啊之忧就行。现在天也不冷,掉下去顶多呛两口水,吓一跳,性命无碍,也不会落下什么寒症。 “怎么会掉进了池子里头?”虽然不熟悉,可是李光沛觉得这个外甥女儿看起来不是个顽皮的孩子。 要说自己闺女掉进池子里,李光沛倒是一点儿都不奇怪。 林妈妈小声说:“是表少爷推搡的。他要到池子边去抓鱼,表姑娘不敢让他过去,结果姐弟俩一推一搡的,表姑娘就滑下去了。” 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冬梅自己也很不安。不光是因为掉进水里,闯祸出丑,而是她娘肯定要训斥她。 后头这么一折腾,前头也知道了。冯焕松要来看女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两夫妻,加上亲姐弟,就这么在冬梅的榻前碰了面。 冬梅一见她爹进来,就忙要坐起来。一旁林妈妈忙说:“表姑娘别忙起,快躺着吧。” 冯焕松则是让女儿吓了一跳——虽然在家里的时候冬梅也不胖,可和现在的模样还是大有区别的,起码没有瘦成皮包骨头啊。瞧现在瘦的这样,风大点儿就能被吹走了。 再看看坐在一边的儿子,倒是肥壮依旧,不,好象比在家的时候更胖了,以前还能看见一点脖子,现在压根儿找不着。他见着父亲进来了,也没有要从椅子上起身的意思。 冯焕松只觉得胸口一股怒气又翻腾起来。 李氏着实让他忍无可忍,善妒,凶狠,对女儿如此刻薄,儿子又让她娇纵得不成样子。再这样下去,两个孩子都要毁了。更不用说家里,母亲被气得病了,大嫂也因为表妹的事情焦头烂额。 看见丈夫进来的时候,又林的姑姑一瞬间是有些心虚的,但是她已经习惯性的在丈夫面前做出强势的姿态,下巴高高抬着,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 这副表情在她尚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时候做出来,自然是娇俏可爱的。那时候两人新婚,冯焕松也很吃这一套。但是!请注意——她现在可不比当年了,一个娇蛮的少女和一个暴躁的中年妇人……这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好好儿的,如何会跌进池中的?” 冬梅真不知道怎么说,实话实说肯定不行。但是一时间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父亲的问话,只能唯唯诺诺,含含糊糊的说了两句池边有青苔,脚滑没站稳。 她娘倒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因为冬梅没提到贵儿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提。但是冯焕松很不满意,一看女儿的样子,就知道她说的话言不由衷。 换作平时,两口子又要吵起来了。 冯焕松的种种指责,冬梅的娘不认账。虽然她大多数时候不占理,但她声音高气势足啊。很多时候,吵架的输赢不是靠谁更占理决定的,而是看谁的声音更大,声势更威猛——象冯焕松那样,来来回回只会说“太不象话了”“你这个无知愚妇”,焉能吵得赢唇枪舌剑滔滔不绝的冬梅的娘? 又林偷偷扒在门口听了几句,对姑姑实在叹为观止。音量大,词汇量丰富,而且不管冯焕松说什么她似乎都充耳不闻,只管说自己——和这样的对手吵架,冯姑父哪来的胜算? 再看一边,冬梅表姐缩着头,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贵儿表弟则完全不受影响,已经从桌上把高脚的点心拖过来,开始填塞他的肚子。虽然点心有两盘,但是过于精致小巧,每盘又都只摆了五六块,这孩子很快就干掉了一大半。 冯姑父憋闷了半天,忽然爆发了,指着又林的姑姑大声说:“你这泼妇,我休了你!” 这句话象是一个重墨书写的休止符,屋里的声音一下子消弥得干干净净,冬梅愕然抬头,贵儿被吓了一跳,手一滑,盘子脱手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真是一团乱麻。 又林觉得,要调和姑姑和姑父的夫妻关系,实在是一项艰巨工程。从刚才短短的一幕,就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即使没有人别有用心的挑拨生事,他们夫妻间也早就有问题了。 —————————————————————— 儿子放假在家,我写字的效率于是一落千丈啊。。 第十章 诗会 屋里头又林的姑姑愣了愣,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贵儿不明所以,也跟着嗷嗷的干嚎,冬梅脸色苍白,想劝爹娘两句,又无从开口——又林倒是真心替她心疼。 自家姑姑固然不是个合格的娘,这位冯姑父看样也不是个称职的爹,两人就当着孩子的面这样呼喝叫骂,连休妻的话都说出来了——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气糊涂了。冬梅刚刚才掉进水里,被救上来。精神体质都差着呢,这一对当爹娘的,一个是眼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另一个虽然说有心,可是完全不懂得如何关心,如何才是对孩子好,就这样在孩子的病榻前吵嚷。 姑姑刚回家来找她麻烦的时候,还显得有点策略,一和丈夫对上,就彻头彻尾真成了一个泼妇。 好在李光沛不方便出面,四奶奶却已经来了。 这种场面还是女人出面好说一些。果然四奶奶一进屋,里面两个人都自觉的住了嘴。 又林松了口气,悄悄退了两步,拐个弯出了院门,把小英叫来打听刚才的事儿:“是谁把表姐救起来的?” 小英说:“是刘妈妈和她媳妇,还有史强家的。” 又林记了下来,回头娘要是事忙顾不上,想着提醒一声,一人怎么也得给一吊钱打酒吃。既不寒人的心,也是给大家都去去晦气的意思。 这么忙成一团的时候,霍家的贴子送来了,请又林去诗会。一看日子,得,就是今天。 “真挑了个好日子。”又林把贴子一合:“家里那么多事儿,我就不去了。” “去啊,为什么不去。”四奶奶发了话:“你正该多和姑娘家来往来往,既然人家诚心的下了贴子给你,你就去吧。” 又林扯着四奶奶的手摇晃:“天还下雨呢……到处潮乎乎的。再说家里这么多事儿,我留下给娘帮忙。” “用不着你在这儿给我添乱。”四奶奶摸摸她的头:“去吧。听说石家的姑娘这回也来?头次见面儿,可要和人家客气和睦些。” 话都说到这里了,又林也只好回屋去换衣裳。 又林在镇上,人缘还算不错的。近的比如周家的周榭,远的象镇西李家本家的那些族姐族妹,都说得来。 本来嘛,又林又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儿,有时候看这些小姑娘,跟看待晚辈差不多,当然不会和她们一样发脾气闹别扭。 又林换了一件斜襟荷叶袖的薄荷绿短衫,下面是白绢裙子。这一身儿今年在镇上的姑娘里头是最时兴的。四奶奶热衷于给女儿裁制各种新衣,但又林总不是不肯好好配合。这会儿要出门了,才不得已换这么一身儿。四奶奶上下看了一眼,还是觉得太素净了,但是也不能再叫她去换。于是发话让她添了一对耳坠子。再打量打量,挥手放了行。 周榭家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又林和她坐一辆车过去。周榭对表姐冬梅不能一起去毫不意外,又林一上车她就问:“你们家一早就那么热闹,对了,你表姐怎么样了?” “幸好现在天不冷,我家的池子为了看鱼挖得也浅,最深的地方水也差不多才到我脖子,周姐姐今天这裙子好看。”又林打量一下周榭,她穿着杏红的衫子,头上还簪了两枚小珠花。江南水乡的姑娘,不管眉眼生得如何,大多都皮肤细白,稍一雕琢,便显露出动人来。 周榭小声问:“我眼睛不红吧?”昨晚上她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把会背的诗都在心里过了一遍。 又林仔细看一眼:“不红,挺好的。” 车到霍家门口,霍家的婆子撑着伞在门口接人。周榭来过几次,又林还是头回来霍家,霍家是做丝绸生意起家的,人口多,排场大,而且家中的下人穿着也与别家不同。当然了,他家缺什么也不缺绸缎布匹。听说有一年因为仓顶漏水,一批绸布都给泡得花了色没法儿卖了,索性都又加料染了染,给家里下人裁衣裳了。他家下人们那两年的衣裳全是那布做的——可见霍家人算盘打得多么精刮,总是能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 所以今天这个诗会能开成什么样,又林心里有谱。果然不出所料,摆的那莲蓬、菱角,梨子,全是霍家庄子上出产的,还有自家蒸的点心糕饼,大概这一天最费钱的就是喝的茶了。倒是新茶,色清味雅,但是来的客人都是小姑娘,个个肚量跟小鸟儿似的,总共也喝不了他家几片茶叶。 霍巧蓉姑娘眼睛细小,脸盘儿圆润,这倒是很得年长人喜欢的长相,据说非常有福。象又林这副小身板儿就不行了,既黑又瘦,跟豆芽菜似的。其实她自己也很注意,没怎么晒过太阳,东西也不少吃,一天三餐,中间有零嘴,晚上有时候还加一顿夜宵——许是运动量太大了,所以肉长不出来。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和一群小鸟一样,霍家请了六七位客人,但是主客还没有到。 那位新迁回来的石姑娘,大家都很好奇。她们平时生活闭塞,能来一位新伙伴,是一件很值得兴奋的事。这里头,霍巧蓉已经见过石姑娘了,众人向她打听,她却卖起关子来,象大人一样很矜持的说:“到时候大家就知道了,我怕我一说,你们回来又说我形容的一点儿都不象。” 其它人更是心痒难耐了。有人就猜测:“石家老爷既然是领过兵打过仗的,那石姑娘可能看起来英姿飒爽,象书上写的花木兰那样?” 有人反驳:“那不一定,王芷儿他爹那样富态,她长得跟小麻雀一样。” 王芷儿也在,被人当面这么说,顿时涨红了脸。周榭心地最好,忙打圆场:“看你们说的。芷儿还小呢,又林妹子也小,过两年都会长高的。” 王芷儿很感激的看了周榭一眼,然后再看看李又林,和自己一样,坐在那儿比别人也矮一头,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同盟。没过一会儿,她就趁着大家起身看花的功夫,坐到李又林旁边了。 石姑娘很快也来了,因为大家太过心急和期待,纷纷要到门口去迎她,做主人的霍巧蓉既不好拦阻,自己也在屋里坐不住,于是一起都出去了。 大家纯粹象是把石姑娘当成了一件至于稀罕的新鲜事,这热度大概见上两三回面之后才会消退。 石家新搬来,原来的马车是北方样式,车身横宽,十分大气。但于江镇的巷子多,又窄,石家的马车到了巷口就进不来了,石姑娘只能下了车走过来。她旁边有人扶着她一只手,大概是怕地滑她走不稳。 又林敏感地察觉到——石姑娘居然是裹了脚的。 这让她有些意外,现在裹脚的风气并不算太盛,四奶奶就没裹,也没打算给又林缠脚。北方在这方面,听说比南方还要开通随意,石姑娘要是从京城迁来,怎么倒裹了一双脚? 有人写诗夸赞女子裹脚之美,又说会姿态动人。可是又林只觉得心里发寒,缠了脚,自己连路都不稳——这人生已经毁了一大半了! 等两人走到跟前,打了个照面,一群喳喳个不停的小姑娘全愣了。 深巷薄雾,衬着一对少男少女十分鲜明。石姑娘一身淡黄的裙装,温柔淡雅。她身旁那个少年却是一件长的青布直裰,系着书生巾,眉眼说不出的俊秀。又林自打穿越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人物。这两人要是往湖上船头上一站,那可不是现成的白蛇传断桥会么? 那个少年有礼的朝一群小姑娘们点头示意,眼睛象是会说话一样,每个人一瞬间都觉得被他注目了。 这边顿时起了轻微的骚乱,有人想往前,有人想后退,还有两个胡乱的屈膝还礼—— 霍巧蓉毕竟是主人,礼数未失,上前招呼石姑娘,那个少年嘱咐了石姑娘一句:“玩得高兴些,下晌我来接你。”等他转身走了,一群小姑娘都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就有人打听起来,这会儿小姑娘们还没学会太多拐弯抹角的说话技巧,直接问:“石姑娘,刚才那个是你兄弟?” 石姑娘声音斯文秀气,但是听起来有些淡漠,并没有太多热情:“是我一位世兄。” 她的态度毫不掩饰,但是小姑娘们的热情并没被浇灭。对她们来说,京城那样遥远,一切都令人好奇。而石姑娘无疑是她们了解京城的一扇窗子。更不用说她还这样斯文漂亮。 霍巧蓉一副主人作派,很大方地说:“石姐姐一来,咱们诗社就可以起了。” 石姑娘嘴角带着浅笑,但是很明显,她并没把这些女孩子们放在眼里,更不要说诗社了。 又林也觉得有些好笑,这些姑娘们里头,比如王芷儿,大概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但是她们一个个都很认真。 石姑娘在京城生活过,眼界和她们不一样。大城市的人总有一种优越感,于江虽然富庶,毕竟是小镇。从京城一下子迁到了一个小镇上,石姑娘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适应这种落差。 ———————————————————— 过去的同学今天打来电话,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一时间找不到任何话题。明天她还说约我出去,我现在已经苦恼,明天的见面该说什么?总不能对坐发呆吧。。 第十一章 家事 但如果要在这里长久的生活下去,那么早晚会适应的。 又林和周榭坐一起说话,王芷儿靠着她们。其他人都比她要大一些,她觉得和又林一样大,所以两人该在一块儿。 又林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剥莲蓬菱角吃。她没留指甲,剥得慢,周榭看她光顾听了,莲芯都吃到嘴里去,苦得皱着脸,又不好吐出来,只能喝了一大杯茶去味儿,用帕子掩着嘴笑,然后把自己已经剥了皮去了芯的一小碟鲜莲子移到又林面前。 又林笑嘻嘻地说:“多谢周姐姐。” 周榭摸摸她的头。她家里全是兄弟,只有她一个女孩儿,两家住得又近,有事儿隔着墙喊一声就行,所以她倒是把又林当自家妹妹待了。王芷儿一脸羡慕,那边的话题她听得懵懂,总之印象就是京城很大,非于江可比镇,其他的就全然不知了。 眼看场面挺乱,主人霍姑娘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起诗会了。” 周榭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又林塞了一颗莲子到她嘴里,笑眯眯地说:“我又不会做诗,等下周姐姐替我多写一首。” 王芷儿也眼巴巴的看着周榭,周榭左右看了一眼,慢慢镇定了下来:“好。” 她没必要紧张嘛,在座的几个人还没有她读的书多呢。 果然,小姑娘们这诗社不是自己做诗,而是抄诗背诗——这倒也挺好,最起码练了字,也陶冶了性情。霍巧蓉准备充分,说:“昨天下了一场好雨,天气终于凉快起来,咱们就以雨字为题吧?” 长案收拾出来,研了墨铺了纸,几个人都去写诗。石姑娘却没过去,站在亭子边往外看。雨停了一阵,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水面上被雨滴打出一圈圈涟漪。池子里的鱼也浮上水面来透气,吐出小小的水泡。 石姑娘过来,又林主动让出半边位置给她坐。 她生得瘦小,又穿得素净,不过看起来很活泼,眼睛也灵动,耳朵上一对珠子来回的打晃。石姑娘问:“李妹妹今年是几岁?” 刚才几位姑娘互相见礼通名姓,李又林没想到石姑娘还能记得她姓什么,抿嘴笑了:“过了年就十岁了。” “你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去背诗?” 李又林摇摇头:“我不喜欢,瞧,这里鱼真多。” 石姑娘望着下头游来游去的鱼儿,出了好一会儿神。 又林猜她可能是想家了。 这里虽然是石家的老家,但是石姑娘应该是在京城出生长大的,对她来说,京城才是她的家乡,而于江镇却是异乡。 她住惯的屋子,吃惯的食物,相熟的闺伴,都在遥远的京城。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那么陌生,而她也显得与这里人与事都格格不入。 周榭把写好的诗拿过来给又林看,很虚心地问:“你看这个成吗?” 又林用力点头:“成,太成了!周姐姐你再写一个,就算是我的那份了。” 周榭摇头说:“我再写一个,倒不一定有这个精神了。要不这一张算你的,我自己再写一首。” 周榭是个很厚道的人,又林也不跟她客气:“好,那这张算我的。嗯,我来瞧瞧姐姐写的什么……小楼一夜听春雨,好诗啊。” “诗又不是我作的。” “字也写得好嘛。”反正好话不要钱,又林卖力的夸赞,周榭都让她给说得脸红耳赤了。 石姑娘本来一直陷在她自己的愁绪中,这会儿倒回过神来。 回来这些天,她一直不适应。衣食住行,都和京城大不一样了。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透进来的一线光,反反复复地想,难道她以后就在这狭窄阴暗的院子里一直生活下去?她再回不到京城去了吗? 这里的女孩子们同样让她失望,一个个不是呆蠢,就是浅薄,穿着打扮谈吐作派她都看不惯。 不过这会儿周榭和李又林倒让她有点儿刮目相看了。这位周姑娘看起来人很是厚道和善,而小的这一个李姑娘又显得非常爽朗机灵。 “能让我也看看吗?” 周榭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把手里那张笺纸递了过来:“写得不好,请石姑娘指正。” 石姑娘说:“周姑娘不用客气,叫我琼玉吧。” 笺纸上工整的抄录着一首诗,看得出来周榭没有说错,字虽然一般,但是一气呵成,个个透着精神,尤其是最后一句,明朝深巷卖杏花的杏花二字,写得最好。 石琼玉直接指出来,周榭笑了:“真的?我也觉得这两个字写得满意。” 女孩子们的友谊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就这么两句话,她们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 又林又拈了一枚莲子扔进嘴里,笑眯眯看着她们。 于是石琼玉问她们平时是不是总在一块儿吃茶写诗,周榭也问石琼玉在京城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消遣。当听到石琼玉说京城的姑娘们春日里还会一起去骑马的时候,周榭和李又林都十分羡慕。别说骑马了,她们根本就没见过几回马。于江镇上的人,平时见得多的是驴子、骡子、牛,至于驽马,好吧,也见过几回,那都是拉车驮货的,与石琼玉口中的那些能骑的好马肯定不是一回事。 “我也没有见过那么多船哪。”石琼玉说:“出门就是河,河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各种船,为什么有的有帆,有的却没有?” 周榭和又林都笑了。北人骑马,南人乘船。说到马她们是外行,说到船,石琼玉可比她们差远了。于江镇靠着河邻着湖,很多地方车马不能到,但船却能到。 不过——又林的目光往下落,石琼玉裙角边露出一点尖尖的小脚——骑马对她来说,也是很难得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吧? 这一天的诗会算是宾主尽欢,每个人大概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想看新鲜的人,想凑热闹的人,想出来散心解闷的人…… 又林也十分轻松,不过当她又坐了周榭的车回去时,一想起家里现在乱糟糟的一团事,心情渐渐的沉淀下来。 一开始又林还生这个姑姑的气,但是现在她一点儿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姑姑在这时代应该算命好的女人,不愁吃穿,儿女俱全。娘家殷实,婆家体面冯姑父到现在都没有纳过妾,这一点,比又林的爹李光沛还强呢,李光沛还是纳过妾的。 但是铺了再好的路,也要她自己走得稳。姑姑……她实在很不会经营。丈夫离心,公婆不喜,叔伯妯娌势成水火,更不要说儿女让她养成这样。 又林暗自警惕,自己将来,一定要当心再当心。 再怎么样,也不能落到姑姑这个处境。 是的,李家是她的娘家,李家人还是会帮助她扶持她。可是这其中有多少是为了亲情,有多少是为了自家的利害关系,又林并不想去细究。 周榭安慰她:“你别太烦恼了,这些事自有长辈们去操心。对了,你的先生也快请来了吧?” “嗯。”又林说:“我娘总拿这个吓唬我,等先生真来了,只怕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周榭安慰她:“不会的。你爹娘这么疼你,那些先生们也很会看人眼色,也不会怎么折腾你。” 又林可没有这么乐观,只说:“但愿如此吧。” 经过姑姑这事,只怕全家上下都会对她严格起来,务必让她不会步上姑姑的后尘。 第十二章 又来一个 爱之适足以害之。太溺爱放纵孩子,并不是为了他们好。 又林姑姑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周榭忍了半天了,还是忍不信,趴在腿上咯咯的笑。 又林问她:“你笑什么?” “刚才啊……”周榭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是很有传染性的一件事,又林本来不想笑,也让她给传染了。 刚才的场面实在很滑稽。 本来呢,诗会差不多完了,姑娘们也都该各回各家了。可是今天却一个早走的都没有,大家很有默契的一直耗着,等什么呢? 等石姑娘回家啊。 霍家的下人进来回话,说石家的车来接了,石琼玉自己还没怎么样,旁边两个姑娘倒是紧张的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然后一屋子小姑娘都说要走了,正好和石姑娘一起出去。 虽然谁也没有说,可是大家心照不宣。 为什么啊?还不就是想再看一眼早上那个人么。白天有好几个人向石琼玉打听那位“世兄”是谁,石琼玉在京城不是没见过那些大家闺秀们斗心眼儿,可是这些小姑娘年纪也不大,说话又直白,追着问个没完,她以前那些打发人的经验到这里根本施展不了。你说隐晦的拒绝的话,她们听不懂。顾左右而言她,她们锲而不舍追问到底,实在让她烦不胜烦。 又林想,那位世兄八成……石姑娘自己也喜欢?又或是,他的家世有什么不好说的地方?要不然石琼玉大可以简单应付两句,而不必这样讳莫如深。 也不能怪她们,早上那个少年的人品、相貌、气度,于江镇上没第二个人赶得上。又林看到他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下子,呼吸乱了一拍。 不过她终归是见过世面的人,心理年纪也不是情窦初开了,只是纯欣赏而已。 结果……让小姑娘们失望了。她们一拥而出,可是在霍家大门口见到的,并非早上那个翩翩少年郎,而是一个又高大又一脸凶相的青年。于江是江南小镇,女子不必说了,男人们的平均身高也不是太高。而这一个青年是典型的北方汉子,那个高,那个壮——有个小姑娘当时眼睛都发直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没有美少年,却来了个壮汉,这巨大的落差让她差点儿厥过去。 石琼玉问:“大哥?怎么是你来了?” “我去叶先生家里,正好顺路,接你一道回去。” 原来这位是石琼玉的亲大哥。 潮生想,这对兄妹长得,实在是……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也许是一个肖父,一个肖母。石家老爷以前不是做过将军么?也许他和石夫人的结合,就是翻版的美女与野兽?也或许是北方的食物特别增高? 小姑娘们固然紧张,这位石大哥也很不自在。霍家门一开,涌出一堆小姑娘来,顿时满眼姹紫嫣红,阵阵香风袭人,让他措手不及。 周榭问又林:“你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前几天我堂兄从杭州府回来,替我捎了两册新书,你要不要看看?” 又林说:“下次再看吧。我想快点儿回去,不知道表姐现在怎么样了。” 周榭体贴地让车停在李家门口,又林坐了一会儿车腿有些麻,下车的时候一个踉跄没站稳当,周榭说了声:“你当心啊。” “我没事儿。” 又林抬起头来,却见着有人正站在她家门口,这会儿正转头打量她。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还牵着个小姑娘,象是母女二人。两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那女人另一只手里还挽着个包袱。她衣衫朴素,但容貌姣好,看起来可不象走街串巷贩货买卖的人,象是来投亲的。 她站在他们家门前——难道是自家亲戚? 正好魏妈妈从里头出来,那个女子忙迎了上去:“魏妈妈。” 魏妈妈愣了下,一时没认出来。 “我是陆秀云啊。” 魏妈妈哎哟一声:“陆姑娘,怎么是你啊?你……你这是……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秀云垂下头:“这是我女儿,我……我想见表姑母,给她老人家请个安。”她轻轻推了一下身边那个小姑娘:“快叫人,这是魏妈妈。” 那个小姑娘怯生生的唤了声:“魏妈妈。” 看起来这母女俩可不象宽裕的人,又林想,是来打秋风的?称李老太太是表姑母——这亲戚大概挺远的。 魏妈妈看见又林了,忙撇下那对母女走了过来:“姑娘回来啦?” “嗳,魏妈妈这是要出门?” “奶奶估摸着姑娘该回来了,让我出来迎一迎。要是还没回来,就让人套车去霍家接你去呢。” “我坐周姐姐的车回来的。” 那对母女都在打量又林,那个小姑娘的目光把又林从头看到脚,目光在她的耳坠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母亲陆秀云的目光显得有些复杂,是感慨,是疑惑?好象还带着些旁的意味。 她问:“魏妈妈,这是?” 魏妈妈替又林介绍:“这是老太太的表侄女儿,这位是我们家姑娘。” 陆秀云有些感慨的说:“这就是四哥的女儿啊?” 又林很敏感,立刻察觉到,陆秀云这一声四哥,叫得可真是……宛转顿挫,那个熟稔,那个亲切—— 她心里顿时敲响了警钟。 这位突然冒出来表姑妈,和自家老爹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曾经的青梅竹马,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吗? 又林也笑了笑,然后撇下她们先进了门,衣裳都来不及回去换,先去找四奶奶。 四奶奶可不是闲人,管着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服侍婆婆,教养儿女。尤其是又林的弟弟还小,离不得人。纵然有奶娘,可亲娘要操心的事也并不因此而少了一桩。那种因为当娘的疏忽,所以奶娘怠慢小主子的事情可不少见。再说,又林还有一个妹妹呢。虽然这个妹妹因为是姨娘生的,年纪又小,在这个家里头有时候简直象是隐形人一样。四奶奶每天从早忙到晚,是一刻都不放松,时时盯着。最近更因为又林姑姑的和冯姑父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又林进来的时候,四奶奶刚把谭妈妈林妈妈打发出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缓过气来:“回来了?今天玩得还开心?” “开心。”又林说:“娘,咱家又来客人了?” “嗯?谁来了?”四奶奶现在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听到客人二字就份外敏感,生怕又是麻烦上门。 “一个叫陆秀云的姑姑,和魏妈妈说话呢,说来给奶奶请安。” 四奶奶抿了下嘴,没有立刻说话。 又林一看就知道,自家老娘一准知道这号人物,而且……显然知道什么内情。 又林不等四奶奶追问,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看着人瘦瘦的,象有心事。带着个女儿,看着比我大一点。她们就带了一个包袱,没坐车,也没有下人跟着。” 又林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不过四奶奶想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不让人省心。 四奶奶摸了摸又林的头:“娘知道了,你回屋去换衣服吧。也去看看你表姐,她一直躺在床上,肯定闷得慌。” 又林乖乖应了一声。 既然娘心里有底,那她就放心了。 这年头表哥表妹什么的事儿就是多。其实也不能怨他们。大家的社交圈子这么小,也就是几家亲戚、邻里什么的走动得多些。表妹们能见的也只有表哥,表哥们能见的也差不多只有表妹。就算他们想往外发展,也没有那个机会啊。 又林去看了冬梅表姐,然后才回了自己屋,她坐下来拆耳坠,胡妈妈捧了一碗汤进来:“姑娘,这是奶奶吩咐厨房特意煮的清心解暑汤,姑娘先喝一碗吧。” 小英把汤接过来,又林说:“妈妈不忙走,我正想问问呢,今天家里来的那位表姑姑,是咱们家的什么亲戚啊?我怎么从来没听奶奶提起过?” 胡妈妈站住了脚,想了一想说:“陆家那一位啊?那是老太太娘舅家的外孙女儿吧?” 又林掰着手指头算——这真是一表三千里啊,关系顶远的了。 “她是哪里人啊?” “荷阳人,不过听说嫁到平阳那边去了,远着咧。” “她夫家是做什么的啊?做官的还是做买卖的?” 胡妈妈摇头:“这个可不知道,离得这么远,哪知道的人家的事。” “嗯。”又林打开碗盖,搅了搅解暑汤:“对了,这位表姑姑以前来过咱们家吗?” 胡妈妈想了想:“来过,不过那都是早年的事儿了,后来姑娘家大了,不好总出门,也就渐渐不来。” 看又林没别的什么要问,胡妈妈就走了。 小英从来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来,她把又林换下来的衣裳拢在一起,准备收了去洗,顺口问:“姑娘,咱家又来客人了?” “嗯,来了位表姑姑,也带了个女儿,看着和我差不多大。” 小英笑了:“那姑娘可有伴儿了。瞧,一下子来了两位表姐妹。” 又林心想,这可不一样。冬梅表姐绝不让人讨厌,倒是很让人同情和心疼。但这位陆表姑带来的女儿,怎么觉得那看人的眼神儿有点儿不对。 ———————————————————— 么,这章其实是昨天的。但是昨天身体有点儿不舒服。。so,今天的要稍晚一些。 第十三章 投奔 不说又林这边,李老太太因为午觉多睡了一会儿,整个下午人就恹恹的没有精神。加上又林不在家,连个逗她开心陪她说话的人也没有。李老太太翻了翻佛经,心浮气躁,也看不进去。 等魏妈妈进来回话,说陆秀云来了,李老太太竟然一时没想起来陆秀云是谁。要想了一想,才恍然:“瞧我,这上了年纪,记性竟然坏成这样。她那时候来,还在家里住了不少日子吧?” “瞧老太太您说的,您记性比我可好多着呢。就是今天中觉没歇好,没精神。细论起来,得有十年了吧?她们老家发水,在咱们这儿住了快有一年呢。那娘俩儿在小厅那候着呢,您看,是不是让她们进来给您磕个头请安?” 李老太太慢慢的转着手上的一个玉戒指:“你瞧是个什么来路?” “看样子,象是很落魄。”魏妈妈说:“就娘俩,一个跟的人没有。身上穿戴也不象,虽然没孝,可也都是素的……” 李老太太抬了下眼:“难道是夫家有什么变故,投奔我来了?她父母虽然没了,还可有两个哥哥呢。” 魏妈妈也不了解内情,不好多说。 李老太太抬起头:“把窗子撑起来吧。” 魏妈妈忙走过去,将窗子撑起了一扇。外面的天色还阴沉沉的,雨却停了。两只乌雀停在对面的屋脊上,风吹进来,带上着一股潮润。 李老太太这院子,是整个宅子里朝向、风水最好的,在于江镇上,李光沛和四奶奶的孝顺是出了名的。 李老太太当年管教李光沛十分严格,寡母独子,儿子要是没出息,那是彻底没了指望了。魏妈妈到现在都记得李老太太拿藤条把才刚十三四岁的李光沛打得好几天下不了床的情形。 不过自从李光沛元服,又娶了亲,李老太太就对他撒手不管了,现在家里上下都觉得老太太是个和软脾气,他们是没见过当年李老太太发威的样子,可不是个吃素的。 就算是现在,她也是脸上糊涂,心里明白着呢。 “我这个表姑母和她也不算亲近。就算要投奔,她也有亲姑母。”李老太太摇了摇头:“就说我身子不适,今天不能见她。今天……天晚了,给她安排间屋子住下,问一问她的来意。要是真的艰难,帮几两银子也使得,但话要说明白,咱们家可不沾惹麻烦。她要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趁早哪来的回哪去。她有娘家有夫家,咱们犯不着趟混水。要不然她家里人找上门来,咱们倒说不清楚了。” “老太太说的是,那我就去安排一下了。少奶奶那儿……” “哦,也告诉她一声吧。” “是。” 李家本来人口简单,可是现在人一下子多起来了。人多,代表着麻烦就多,按下葫芦又起了瓢。李老太太只希望这位表侄女儿只是来打秋风——能给点钱打发,就称不上麻烦。 麻烦的是,也许对方不仅仅想要钱财而已。 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来,冯家的事情还没有理清,谁有那个闲心去管一个远房亲戚的闲事? 听到李老太太不肯见,陆秀云顿时露出了沮丧的神情:“老太太身子不适,我做晚辈的,更该在跟前侍奉才对……” 魏妈妈很会说话:“表姑娘不要这样说,看这屋里还缺不缺什么东西?” “不缺,很齐全的。” 这屋子本就是做客房用的,时常有人打扫,屋里的东西也都齐备。魏妈妈看这母女俩人的穿戴打扮,还有她们薄薄的行囊,就知道她们处境窘迫。 不过既然李老太太不热衷,魏妈妈当然不会擅作主张。 “表姑娘走得路程不近吧?只是不知道表姑爷怎么没一块儿来?” 陆秀云神情一黯,低下头轻声说:“亭儿的爹……去年已经没了。” 这是魏妈妈意料之中的事,她说:“哎哟,这可真是,我们一点儿信儿也没听闻。” “嗯。”陆秀云眼圈红了,摸出帕子来拭泪—— 虽然她们母女穿着朴素,帕子却是绡纱的,已经用到半旧。魏妈妈眼光毒,一眼就能看出这帕子的质地,也能大概的估摸出价值几许。 这种帕子不便宜,而且因为颜色娇嫩易褪,又不经洗,所以华而不实很不耐用。大概也就用个一年,过一年就不能再用了。四奶奶就从来不用这样的帕子。并非用不起,而是没必要。 魏妈妈一句一句的套她的话。问她丈夫几时去的,生的什么病。又问那个小姑娘亭儿多大了,可曾念过书,路上走了多久,累不累。 虽然陆秀云话说得遮遮掩掩的,但是魏妈妈一样听明白了。 她死了丈夫,又没有儿子,夫家叔伯容不下她们,她带了女儿先回了哥哥处,然后才来的于江镇。这中间的过程她没细说,可是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夫家容不得,娘家兄嫂又吝啬,中间肯定没少吃苦头。 天色暗下来,魏妈妈起身告辞:“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啰嗦絮叨,说起来就没个完。晚饭厨房的人会端过来的,你们娘俩儿一路劳累,用过饭,早点儿歇息吧。” 陆秀云忙起身相送,一直送到了院门口,看起来很随意地问:“我都没去给表哥表嫂问好,委实太不应该了。” 魏妈妈笑着应付了两句,心想,新寡的女人,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肯定不是图点钱财那么简单。难不成想让老太太收留她们母女? 陆秀云站在门前目送魏妈妈。 李老太太不肯见她——这是一个拒绝的信号,陆秀云明白。 可是她已经没地方能去了。夫家是不用说了,娘家哥哥只想张罗着把她再嫁一次。可是她若改了嫁,女儿怎么办? 这会儿她就想起了李光沛—— 当年,其实她曾经有机会嫁到李家的。 李光沛那时很瘦,人也腼腆。她给他递茶的时候,他伸手来接,两人手指碰在一起,她还没怎么样,他的脸先红了。 他女儿也这般大了,不知他现在什么样子了?一转眼几年过去了,人事全非。 她抬起手来抚了抚鬓边,却瞧见有个人穿过天井朝这边过来。 陆秀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得比刚才快好多。 看这人的穿着打扮,不是下人。身量、步态,都是主子模样。 正想到他,难道他就来了? 不,不是。等那人再走近些,她就认出来,不是李光沛。 那人没料到这里有位女客,十分守礼,没有多看,就拐往左边那条路上去了。 第十四章 青梅竹马 陆秀云有些失望,不过随即也有些好奇。能在李家院子里这样出入,想必也是自家亲戚。但李家的兄弟几个他都见过,这个人不是李家的人。 婆子来送饭时,她打听:“左边院子是不是也住了人?听着那边有响动。” 那婆子很客气地说:“是住了人,我们冯姑爷和他兄长。” 陆秀云更加好奇,但是婆子嘴很紧,放下饭菜就走了——就算婆子嘴不紧实,陆秀云一看就是无财无势的样子,当下人的眼都活儿,是富贵是贫贱一打眼就知道,可没功夫伺候这么一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陆秀云心里也明白——她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到这位表姑母家来,这些下人可不是这副嘴脸的。那会儿下人们还都在悄悄的说,这位陆姑娘将来可能会嫁进来,怎么能得罪未来的主母呢?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陆秀云把筷子交给女儿,亭儿一坐下就狼吞虎咽起来,三个菜一个荤两个素,亭儿的筷子就直奔那肉去的。这种普通待客的饭菜,不能说很差,但是不是特别的好。以前女儿在家里,虽然不说山珍海味,可也没亏了嘴,哪象现在一样馋过肉啊。再看看她身上的衣裳——陆秀云心里既是酸楚,又觉得不平。 当初她觉得李光沛虽然人体贴,却连个秀才都考不中,没多大出息。而隔房的三少爷李光远却是敏而多才,可惜表姑母不帮着她,这桩心事最后也泡了汤。 后来家里给寻的那门亲事,倒是个秀才,可是家无恒产,身子骨又弱,一撒手撇下她们娘俩走了。他一死,叔伯就说那房不是她们的,原是借他们住的,以往为了供这个死鬼兄弟读书,家里还卖了田地……她们娘俩落得两手空空,无依无靠的——连娘家哥哥都靠不住。 她也是逼急了,才又想起表姑母这里。哪怕只是一根稻草,这时候也是能抓就抓。 还有李光沛……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她女儿长得并不很象他,李光沛从小看着就象个白面书生,很斯文的样子。今天下午那个女孩儿却生得那么黑—— 一定是因为她娘不怎么样,女儿才跟着长得不好。 虽然她没嫁他,可是他怎么也不能随便就娶个女人。这位李四奶奶,相貌肯定不怎么出色,起码比自己要差得远。 或许,其中有什么别的隐情? 陆秀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里象有猴爪在抓挠似的,怎么都坐不安稳。 又林把晚饭端了过去和冬梅一块儿吃。冬梅小声说:“在于江,是天天都吃鱼吗?” 又林看看盘里那尾清蒸鱼,点头说:“好象是顿顿都吃吧?鱼便宜啊,好些时候都不用买,隔壁周家的几个儿子去塘里玩耍捉鱼,回来还会分我家一半。” 冬梅咽了一口汤:“怪不得,于江这既靠着河又靠着湖……临州府靠着山,我们那里要买鲜鱼可不便宜,而且就算有钱,集上也未必买得到。” 又林笑了:“可是表姐你们家吃山货肯定比我们便宜又方便吧?” 冬梅点头:“对。临州的各种山货是不少,还有很多人到那里去贩山货运出去卖。秋天的时候还有好多人卖新鲜鹿肉。还有人把鹿肉混着当牛肉卖。” 鹿肉啊——又林有些向往。 李家饭桌上也出现过鹿肉,可那不是鲜的,而且似乎只有那么一两次吧?餐桌上最常见的就是各种河鲜,中饭晚饭不用说了,连早餐桌上都会有小鱼干、鱼肉松,黄泥螺和虾子酱这些腌渍的小菜。 冬梅小声说:“怪不得娘那么喜欢吃鱼,弟弟也很喜欢。可是临州府不好买鱼。我记得刚过年那会儿,娘抱怨大伯母苛待她,连着半个月都没买一回鱼。大伯母说天冷,采买也买不到鲜鱼。结果那么巧,那天弟弟的乳娘就在街上看到卖鲜鱼的了,还买了两条回来……娘就说大伯母是成心的……” 又林十分同情的点了下头。至于同情的是谁,任凭冬梅表姐自己去猜想了。 她的态度显然给了表姐很多鼓励,冬梅接着说:“娘已经抱怨了一通,弟弟还……对大伯母很不敬,没出正月,家里就一直冷冰冰的……” 贵儿表弟会对大伯母怎么不敬,又林心里也有点数。那个张口就骂她小贱妇的孩子……所以说慈母多败儿,姑母这是疼儿子还是害儿子?可以预见象她这样把儿子养到大,肯定养出个败家子来。 那天贵儿骂她的事,又林对谁都没说,李老太太和四奶奶为了姑姑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了,又林不愿意再拿这种事去让她们烦心。 但是四奶奶还是知道了,李老太太也知道了。 那天屋里明明只有她们两个——当然,屋外面可能还有别人,洒扫的人,或是送东西在门外面路过的人。 啊,还有一个可能。姑姑那会儿过来了,可能李老太太身边的丫头跟着她的,大楖也会听到。 看表姐心情不好,又林把话岔开:“鲜鱼清蒸最好,才能吃出一个鲜味儿来。要是红烧就可惜了。还有,鲜鱼煮汤也好,最是滋补了,一年四季都能喝。我跟我家厨房娘学了一道银鳞鱼汤,回头我做给你尝尝。” 又林还有一句话没说,那汤对营养不良的人补身子效果特别好。冬梅表姐和她弟弟站一起,很明显一个营养不良,一个营养过剩嘛。 四奶奶也瘦,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而且又林弟弟的时候生得很不顺当,将养了好几个月才能起床,打那以后脸就一直没见血色。于江镇上没什么特别有名的郎中,李光沛还带四奶奶和又林去了一趟杭州府,找了一位名医替四奶奶看诊,这种病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法子,只能靠平时养着,不能操劳受累。 可是四奶奶是当家主母,要操心的事多着呢。又林尽管聪明,可是毕竟她年纪小,能帮的忙有限。 李光沛进了屋,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 “怎么这会儿才吃药?” 四奶奶说:“家里又来了客人,忙了些。” 李光沛有些意外:“谁来了?” “老太太的表侄女儿,陆秀云。” 李光沛点了下头,只是有些意外的样子,没什么过多的表示:“怎么不年不节的这时候来了?” 四奶奶替李光沛解开外头的袍子,裤脚也散开来,丫鬟拿了一双竹麻底的便鞋过来,四奶奶要替他换,李光沛说:“我自己换就成。” 四奶奶松开手站起身来:“听说是丈夫去世,她在婆家待不下去。” “那也应该回娘家才是,我记得她有两个哥哥。” “各家都有难处吧。”四奶奶把药碗端起来,趁着热几口喝完,李光沛已经把盛蜜饯的小盒子端过来,里面装了蜜枣和豆沙糖。四奶奶微微抬起眼看了一眼李光沛,捏了两块豆沙糖出来,一块放进自己嘴里,一块递给李光沛。李光沛笑眯眯的张嘴吃了。 四奶奶知道陆秀云这个人,李光沛也知道她知道。 两人夫妻数年,生儿育女,举案齐眉,对彼此的性情脾气都很了解,完全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 四奶奶笑得有些促狭:“人家这么老远来投奔你来了,你心里是不是美滋滋的?青梅竹马啊。” 李光沛也笑了。四奶奶平素表现得很是大方稳重,完全是一副标准的当家主母的样子。但是这么说笑的时候,还会露出一些少女一样的娇俏。李光沛想起他们刚成亲的时候的情形,那会儿妻子很容易害羞,他要在屋里,她绝不肯换衣裳。 后来…… 李光沛心里有些酸楚,忙把那些思绪撇到一边:“她以前是在家中住过,真要说是青梅竹马,我也不能抵赖。可那会儿家里没现在这样宽裕,她又嫌弃我没有读书中举的才干。三哥中了秀才之后,她借着我的名头把三哥约出去,三哥回来就一五一十都和我说了。” “其实她心里不情愿,可以和我明说,我又不会强人所难。可是她这样做,摆明了把我当成傻子。三哥那时候和吕家已经定下亲事了,她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非分之想,反而觉得是我和娘从中作梗坏了她的事。从那回走了之后,就再也不来往了。” 这件事儿四奶奶早年已经听过,不过李光沛自己这个当事人说出来,更翔实,也更有说服力。 翠香在门边站住脚,见夫妻两人正说话,便没近前来。四奶奶看见了她,问:“有什么事?” 翠香回话说:“老爷,奶奶,那位陆姑奶奶在院门外头,说想见奶奶。” 四奶奶看了李光沛一眼。李光沛咳嗽一声:“天不早了,奶奶刚服了药该歇息了,让她先回去,有事明天再说吧。” 翠香偷偷看了四奶奶一眼,见她没有异议,便出去传话了。 四奶奶心里明白着呢。陆秀云说想见她,其实不过是个幌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哪是想见自己,分明是奔着李光沛来的。 ++++++++++++++++++++++++++++++++ 这两天事儿特别多,哥哥搬家,妈妈又病了,大橙子拉肚子……我觉得我都要累垮了。 么么大家,缓过口气儿来俺会好好更新的。新书需要大家的支持和鼓励啊。 第十五章 翠香一出去,四奶奶就伸过手,捏着李光沛腰里的肉重重拧了一把:“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香饽饽呢,这么多人惦记着你。” 李光沛笑脸一僵,吸着冷气说:“娘子,夫人……哎哟四奶奶,轻点儿轻点儿。这是别人惦记我,又不是我惦记别人,错不在我啊。” 四奶奶悻悻地说:“你当年要是没和她搞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哪来今天的麻烦?” 李光沛只能唯唯诺诺的苦笑:“是是,为夫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还有下次?”四奶奶哼了一声。 李光沛忙把话岔开,掀起衫子让她看:“瞧瞧,都给我拧成这样了,明天肯定泛青。” 四奶奶没想到拧得这么重——也有点心疼。但是嘴上还嘴:“青就青吧,反正别人又看不见。” 李光沛把衣裳放下,正正经经地:“明天我会和娘说,先给她家里送个信儿去。无论如何她已经找上门来了,总不能把她就这样撵出去。万一有个好歹,不好和她家中交待。” 四奶奶心说,这女人进了门,麻烦的事情还后头呢。她死了男人,又是这般处境。换做自己是她,最想的是什么? 当然是找个倚靠。 而这个倚靠,最好莫过于李光沛了。既沾着亲,又带着故,更不要说两人还曾经有那么一段暧昧。以她的年纪长相,要再嫁并不困难,难的是她还带着个女儿。 于江镇上也有寡妇再嫁的,可是前头人的儿女自然不能带到后头的男人家里去。就算带了去,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镇西就有这么一家,是寡妇带着儿子再嫁的,嫁了之后第二年又生了个小儿子,而大儿子才不过八九岁就送去做学徒学手艺。这年头当学徒,跟师傅签的契和卖身契没什么两样,被责打欺凌是家常便饭。 同样做为女人,做为母亲,四奶奶理解陆秀云的心情。 可是要让她把自己丈夫拱手让出来,那是绝无可能的。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一个女人为了孩子,什么都可以做。 ……李家上下都摆明了不欢迎她,但这个女人肯定不会知难而退。 翠香半掩上院门,才转身对陆秀云说:“姑奶奶请先回去吧,我们奶奶才吃了药歇下了。” 翠香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应该比自家奶奶小一两岁吧?可是看着却象比四奶奶还要大一些。这么晚了过来,头发还梳得那么整齐,可见是特意收拾过才来的。头上没有珠翠,看起来娇怯怯的。 翠香肚里嘀咕,说是来看奶奶,其实是打扮好了来见爷的吧? 陆秀云刚才一直想往院里瞅。她以前来的时候,李家还住在镇尾的旧宅,不过是两进的小院子。这宅子新盖了也不过才八九年,刚才丫鬟进出的时候,她能看见这四奶奶的院子里花木扶疏,虽然院子不大,可是十分精致,一定有人很精心的照料这些花木。 只差一点……这些就都是她的了。 要是当时嫁李光沛的是她……那今天住在这院子里的就是她,她的女儿就能穿轻容纱裁制的衫子,能戴南珠的耳环。 可是现在她被拒之门外,李老太太不肯见她,李光沛也是一样。 她听见李光沛回来的动静才过来的。丫鬟进去传话,他一定也知道她来了。 听丫鬟那么说,陆秀云的头低了一下,声音温柔,态度谦卑地问:“四表嫂是得的什么病?身子没有大碍吧?” 翠香懒得和她多说,只想快点打发这个麻烦。恰好一抬头,看到又林的姑姑过来了。 翠香肚里叫一声苦。这个陆姑奶奶还好打发,自家这位姑奶奶可不是好缠的。 应该说李家上下齐心,没一个希望这位姑奶奶被休回家的。名声不名声的是主家考虑的事,下人们的考量更加实际——这位姑奶奶刻薄寡恩,又脾气暴躁,这两天临时伺候她的两个人都已经叫苦不迭,赏钱一个没有,打骂却是家常便饭。要是她真被休回家来,那岂不是头顶压了一尊镇山太岁?日子可让人怎么过? “姑奶奶好。” 又林姑姑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到陆秀云身上,怔了一下。 陆秀云忙说:“馨兰姐姐,好些年没见了。我是陆秀云哪。” 又林姑姑就着灯笼的光亮仔细打量她两眼,这才认出来,十分惊讶:“怎么是你?你几时来的?” “晚间刚到。”陆秀云问:“这么巧,馨兰姐姐你也回娘家来了?”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但是又林姑姑却脸色一沉。 “你在这儿做什么?” 陆秀云知道这个表姐的个性,说:“我想来见四表嫂,不过丫鬟说她吃了药要歇下了,我正要走。” 又林姑姑嗯了一声,只说:“那你回去吧,明天得了闲儿我去找你说话。” 她也不理会翠香,直接推门就进了院子。 李光沛和冯家兄弟两个出去了大半天,晚饭都没在家用,又林姑姑一直悬着心,不知道李光沛和丈夫话投机不投机,冯家到底想怎么样。她要进,翠香当然不敢拦阻,只能提高声音说:“姑奶奶,我替你照路,慢些走,当心脚底下的石子。” 陆秀云站在院门外,看着院门就在她的面前关上了。 光亮被门挡得一干二净。她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才慢慢转过身朝回走。 又林姑姑进门的时候,李光沛已经把搂着四奶奶的那只手收了回来,若无其事的说:“来得正好,我也正想让人过去找你。” 又林姑姑十分不安,可脸上还要挂着矜持的样子:“其实贵儿他爹和我是挺好的,就是他娘和他哥嫂在中间挑拨生事……那个姓吴的,是万万不能让她进门的。生得就是一副狐媚样儿……再说,人家原来都想着她是来给贵儿大伯做妾的,忽然间要是做了我们二房的妾,那让外人怎么议论啊?” 李光沛端着茶,不慌不忙的吹着茶叶片儿,又林姑姑等着他开口,心里焦急,坐得也不安稳,左摇右蹭的,活象屁股下头有东西在扎她。 —————————————— 明天加更。。 第十六章 劝说 “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那个小贱妇进门……要不然我这下半辈子,还有冬梅和贵儿,那可该怎么办?” 李光沛在肚里叹口气,这个妹妹真是让祖母给惯坏了,有儿有女的人了,看着却还没有又林一个小姑娘能沉得住气。 当初和冯家的亲事,已经是千挑万选了,看中的就是冯家人口简单,姑爷脾气也算好。可还是走到如今这一步。 “那妹子你觉得,那位吴姑娘要是不进门,她又该怎么办?” 又林姑姑冲口说:“明明是她自己不知羞耻,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整日赖在别人家不走……”好歹她还能看懂一点人的脸色,见哥哥脸色不好看,下头的话就咽了下去,想了想,有些不情愿地说:“我给她点钱好了……她家里本来就没什么钱,才让姑娘这么没羞没臊的赖在别人家里,我给她点钱,她有了嫁妆,也不愁嫁不出去。” 李光沛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说话的余地?还说给她点儿钱?你能给她多少?她要是嫁进来,又能得着多少?你怎么不想想,到了这一步了,姑爷凭什么还要听我们家的?” 又林姑姑咬着牙说:“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他也不摸着心窝想一想,我这些年对他哪点儿不好?他吃的穿的用的哪一点儿差了?我给他生儿育女,辛苦持家。要不是我,就凭着他,哪有现在的殷实日子过?他不就是嫌我老了,觉得那一个年轻,又会妆狐媚子哄人……” 凭心而论,李光沛赞同妹子的其中一句话。 这个妹婿,的确没什么本事。考了几次,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又一肚子书生酸气,不通庶务。要不是自家妹子的嫁妆不少,又精打细算的会过日子,他能否过得象今天这么舒坦自在,真是未知数。冯家二房要没这么殷实,大概也招不来别人的惦记了。 可李光沛是男人,站在妹婿的立场上,他也理解他。自家妹子性子是这样,换个有能为有气性的男人,早和她过不下去了。一个男人,能不能吃饱穿好,有时候比不上自尊心来得重要。妹婿这回态度这样强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是李光沛也知道,以自家妹子这个个性,真让那吴姑娘进了门,她绝对讨不得好。是男人哪有不爱个年轻新鲜的?谁不喜欢那温柔小意,爱和个母夜叉同床共枕? 李光沛摇摇头,朝四奶奶使个眼色,自己起身到西屋去了。四奶奶拉着又林姑姑在床边坐下,低声问:“妹子,你就这么回来了,你的私房什么的可以交托人收好?别被冯家大房给你谋了去。” 好在又林姑姑在钱财上头从不糊涂,她哼了一声:“她休想,嫂子放心吧,田契钱票我都藏得好好的。” 四奶奶松了口气。还行,当年那位太婆婆虽然把她给养成了现在这么个性子,但是钱财上头却不含糊,把自己的钱袋捂得紧紧的,且锱铢必较。她或许在旁的事情上都会吃旁人的亏,唯独这件事上头不会。 四奶奶放缓了声音,小心地探问:“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冯家坚持要让吴姑娘进门,你要怎么办?” 又林姑姑表情有点儿茫然。 四奶奶忙说:“咱们总是要尽力去做,可也不能不先做个最坏的打算。要是那个吴姑娘真进了门,你想没想过,要怎么办?” 又林姑姑咬着牙,眼圈发红:“他……他要真是一点儿夫妻情份都不念,我也不和他过了!我的钱我的孩子我都带走,让他和小妖精风流快活去吧!” 四奶奶微微一笑。当然,这一笑又林姑姑没有看到。 “看看你,说话做事总这么冲动。你把孩子带回来,将来冬梅和贵儿要议亲怎么办呢?贵儿要是读书,应考,又怎么办呢?他们可是写在冯家的族谱上的。” 又林姑姑的气势顿时被四奶奶给说得破了功:“那……那能怎么办?要让那小妖精进门,那我死也不干!” 四奶奶一皱眉:“可别提死字。无论什么时候,咱都得好好活着,还得活的比其他人都好,让他们看着,让他们后悔才行。你要死了,你觉得谁会难过?你留下的孩子谁能真心疼他们?” 又林姑姑说:“我就是说说,我才不寻短见呢,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和那个贱人!” 四奶奶点头说:“正是这样。冬梅和贵儿还小,爹指望不上,还不得指望你这个亲娘?你也是一样,这指望男人,指望孩子,都不如指望自己来得有用。这世上的男人,个个都爱年轻漂亮的,就算他今天不纳吴姑娘,保不齐后头还有张姑娘王姑娘等着,你能拦一回,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你。难不成到时候你个个都要跑回娘家来哭,或是跟婆家撕破脸大闹不成?” 又林姑姑虽然没吭声,但是心里知道嫂子说的有理。 连自家哥哥都有过妾呢!要不然西院那个叫芳林的小丫头谁生出来的?只不过她那个娘自己命薄,生下孩子就撒手走了。要不然四奶奶整天看着那对母女,肯定比现在还要刺心。就连自家公公也有妾,都坐五望六的人了,有个妾的岁数比自己还小呢。整天穿红着绿,娇声嗲气的,自己看着都厌恶,婆婆看着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嫂子,那……那我该怎么办啊?” 四奶奶笑了。 对这个小姑子,四奶奶一直十分头疼。她太不着调,从来不管别人面子上怎么样,只管自己随心所欲。她也不想想,别人凭什么就要一直容忍她,让着她呢? 李光沛在西屋里翻了一会儿书。 这女人的事儿,还得女人去说才说得通,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跟妹妹扯这些家长里短的。妹婿那边他去努力,又林的姑姑这边,还得四奶奶多劝劝。当然,最重要的是,又林的姑姑自己能想通,以后行事也能放聪明些,懂得迂回转还才好。 冯家那个老大,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想必他老婆也差不多。 而这个妹婿,又一门心思听他哥的话,不折不扣是个糊涂蛋。读书没读出功名来,倒把人给读迂了读傻了。 李光沛白天试过了,对这种死脑筋的人,你和他说他哥如何如何是没有用的,他只当你在挑拨离间。因为他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对钱财、家产上头又毫无概念。 没受过穷,没吃过苦的人,永远也不知道钱财有多重要。而人为了争财夺势,又可以变得多么虚伪恶毒。 听着妹子走了,李光沛才回屋。四奶奶斜靠在床头正出神,李光沛轻手蹑脚过去,在她身边儿坐下来。 “都说什么了?” 四奶奶揉揉眉头:“嗯,她没愿意。不过看样子松动多了。我和娘再商量商量,让娘跟她再把道理捋一捋。” 李光沛说:“慢慢来,她倔惯了,也不指望她一下子就能听进去。” “你们今天去太爷那儿,怎么样?” 李光沛说:“太爷是明白人,劝了妹婿不少话,而且句句都站在大道理上。一是说他以嫂子的表妹为妾有碍名声。就退一步说,即使要让她进门,也不可能提什么两头大,将来长幼,嫡庶,家业这些都是麻烦。为子孙计,为家声计,说的都是大道理。太爷真是渊博,还把圣人言都扯了出来。” 四奶奶有些疲倦的笑了:“他就吃这一套,跟他说别的都没用。” “你这两天也实在是太累了,也得顾着些自己的身子。” “我知道。”四奶奶说:“其实也没有多少事,家里头呢,又林懂事听话,会讨老太太喜欢,也她解闷,还能替我照看点书林和芳林,我已经轻松多了。” 李光沛说:“都说女儿亲女儿好,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果然没错。”四奶奶看了丈夫一眼。 有了儿子,她的心里才松缓多了。以前光有又林,她日盼夜盼就想要个儿子。 要是没有儿子,女儿再贴心也白搭,别说小棉袄了,就是裘皮袄也没人稀罕。 “芳林身子怎么样?” “还是那样子,吃的少睡得也少,总是哭闹。郎中来看过,说她先天不足,禀性弱,再加上年纪小,天气一热就容易这样。” 李光沛点了点头,对这个女儿他并不怎么上心,四奶奶也没多说。 又林一晚上没怎么睡好,上半夜觉得闷热,后半夜又觉得冷起来,小英起来替她关窗子,又林含含糊糊地说:“留条缝,别关死了。” 小英轻轻应了一声。关好窗子,又问:“姑娘要吃茶么?” 一旁冬梅也醒了,她本来就睡得浅。又林问她:“表姐口渴么?” 冬梅迷迷糊糊的点了下头,问:“什么时辰了?” “四更了吧。” 小英倒了两杯水来,又林喜欢喝白水,这个家里上上下下的都知道。又林倒是怕冬梅喝不惯,其实她多虑了,冬梅有得喝就很满意了,是水是茶她根本不在意。 “再睡一会儿吧,周姐姐还叫我今天去她家……”又林打了个呵欠:“表姐和我一块儿去吧?” 冬梅翻了个身:“还是算了吧,人家请的是你。” “周姐姐也不算外人,周伯母总说我们家和她们家,隔着一面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了。周伯母人很好,周姐姐也很大方……你老躺着不烦闷吗?咱们一块儿去吧。” 冬梅心里有事,又有些怯生,还是不肯,又林只能自己过去了。 周榭知道又林喜欢看书,她也喜欢。不过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周榭喜欢诗词,又林喜欢看杂书,什么地理、史话、游记,食谱,连医书都会拿了翻。周榭问她可看得懂,又林坦然说看不太懂。 她只是想更了解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 她从前生活的世界更先进文明,更开放富庶。但是她现在生活在这里,她得了解这里,习惯这里。 去周家也不用特意换做客的衣裳,跟自己家一样。两家园子的小门儿正对着,穿过门儿就到了周家的园子里了。周榭的屋子就挨着园子。虽然她总抱怨屋里潮,虫子多,但是推窗就能看到一片姹紫嫣红,水色波光,所以她还是乐意住这屋里。 “周姐姐。” 周榭笑着说:“懒丫头,你不会才起来吧?” “谁说的,”又林笑着说:“去我们老太太那儿陪她用了饭,又去了趟厨房,你闻闻我手上。” 周榭果然拉过她的手闻了闻:“做什么了?甜丝丝的。” “腌梅子呢。” 又林家做的酱菜,腌的梅子什么的,那味道都是一等一的。周榭一想到腌梅子那甜酸爽口的味道,顿时满嘴都充溢着口水。 “腌了多少啊?” 又林笑着比划了一下:“今天梅子收成好,庄子上拉来了两车呢。” 周榭顿时放心了,既然梅子多,那腌成之后肯定不会少了她们家那份儿的。 “不是叫我来看书吗?书呢?” 周榭一拍手:“嗳哟,昨天大哥想看,给拿到书房去了吧。我让人去取来。” 她身边的丫鬟一脸为难:“姑娘,我们不大识字,怎么找书?” 周榭想了想:“那咱们去书房吧。” 又林对周家熟悉得和自己家一样,书房里的书差不多都让她看遍了。 “周大哥他们在家?” “早上好象出去了。” 周榭推开书房的门,屋里有一股淡淡的烟气,好象烧过纸张的味道。周榭捂了下鼻子:“这什么味儿啊。” 又林问:“书呢?” 周榭在桌上翻了翻:“这儿呢。” 又林接过来翻:“啊,是这一本。我在墨香斋的单子上看到过,可他们没有进这本的货。” 周榭说:“这个是从杭州府带来的。下月我叔叔还要去,你还有什么书想看,把书名写给我。” 又林想了想:“倒没有什么别的想看,等我想到了再和你说。” “咦,这还有本什么?”周榭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册,包着书皮,上面没写书名。周榭翻开头一页。 “红袖传?” 又林也探头看了一眼,听名字就让人有一种香艳好奇的感觉——还用纸将书皮包起。 难不成是本小黄书? 这倒也不奇怪,周家几个男孩子,眼见也都快不是孩子了。少年人知色而慕少艾,会看些大人们不许看的“禁书”也很正常。 周榭正要往后翻,忽然有人推开了书房的门。 第十七章 尴尬 两人都转头看,那个男孩子也没料到屋里有人,还是两个小姑娘,停住了脚步。 他看起来十岁上下,脸上还有点儿肉嘟嘟的婴儿肥,看见两个小姑娘也并不显得局促,很斯文的揖手为礼,一看就是好出身好教养,比周家的几个愣小子强多了。 两个姑娘裣衽还礼。等双方都站直身,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冷场。 又林先忍不住笑了,接着那个男孩子也笑起来。 虽然陌生男女见面不太自在,不过他们年纪都不大,用不着避忌什么。 他生得很秀气,皮肤白,笑起来尤其好看,要是换身儿襦裙梳个发髻,一准儿没人能看破他是男是女。 “你是?”周榭有些疑惑。 能进他们家院子里书房的,除了哥哥,就应该是哥哥的好友们了,但他们周榭都认识。 那个男孩子大大方方地说:“我姓朱,今天随我姑母过来做客的。” 周榭想了一想:“你是石伯母家的吧?” 他点了下头:“我来取本书。”他一眼看到周榭放在桌上的那本红袖传:“就是那本,刚才忘在这儿了。” 周榭大大方方把书递给他:“我们还在想这书是哪儿来的呢。” “你是周姑娘吧,我听周大哥说起过你。” 周榭应了一声,又说:“这是我们隔壁的李姑娘。” 都还一团孩子气,却要充老成,周榭端着姑娘家的矜持,这位朱少爷又摆着一副世家子弟风度翩翩的派头。又林只觉得好笑,觉得他们一举一动都象戏台上演戏一样。 等他拿了书一走,周榭就说:“你知道昨天咱们在门口的时候,送石琼玉的那个人是谁吗?” 又林老实的摇头。 “我昨天听我娘说了,那个人啊,他是石家的女婿。” “啊?”又林意外:“是石姐姐的未婚夫婿?” 两人回后院的路上,周榭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是石家的女婿,可不是石琼玉的未婚夫婿。那人姓杨,家里据说和石家算是世交吧?可能还沾点亲戚,打小儿就和石琼玉的姐姐定了亲事。后来他家里听说遭了变故,只剩他一个人了。石家伯父很仗义,可不象有些人那么势力眼,嫌贫爱富,还肯认这门亲事。不但认了,因为这位女婿年纪小,无依无靠的,石伯父索性把人接到自己家里当自己儿子一样抚养了。” 又林想了想,没听说石家还有女儿啊?要是有,诗会肯定会一起请了来了。原来石琼玉不是独生女吗? 周榭下面的话替她解了惑:“可是石家那位大小姐没福气,几年前就染了病殁了。喏,这下那个杨少爷的位置可有些尴尬起来了。” 哦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石琼玉不肯多说,原来中间的情由如此复杂。 的确啊,这位杨少爷的处境是挺尴尬的。 本来嘛,这时候有点儿出息的男子谁会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他无依无靠,不得已寄住在未来的岳父家中,就是一重为难了。未婚妻未成亲先去世,这是第二重为难。 周榭说:“石伯父倒没有什么,还是和以往一样待他。可你想啊,他现在在石家,算是个什么人呢?” 又林在肚里补充,主人不是主人,客人也不是客人。吃着用着石家的,可他毕竟不姓石。 想着昨天他那样的人品,却面临着这样一个处境,又林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容易。 她把话岔开:“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石伯母娘家姓朱,这个肯定是她娘家的侄儿吧?大概是过来咱们这边消夏的吧。” 原来是京城子弟,看着果然和于江镇上的孩子不一样。 两个小姑娘一起吃点心,闲聊,翻书念书,时间过得飞快。周伯母特意过来一趟,看她们玩得很好,吩咐厨房给她们送了茶点,就又去忙她的开始吧了。又林觉得在周家真是轻松,可是一回自己家,气氛就不由自主的凝重起来。 四奶奶已经和李老太太商量过,有些话由李老太太来和又林的姑姑说,自然比四奶奶省了许多力气。据说李老太太关起门来和又林姑姑足足说了大半天的话,连午饭都是端进屋去吃的。又林姑姑出门的时候,眼圈是红红的,肯定是哭过了。 这件事到最后,多半是大家各退一步。 冯焕松要休妻当然是不可能的,可又林姑姑也挡不住那位吴姑娘进门。 又林想,两头大的说法当然不会成真,可吴姑娘既然是冯家大房的亲戚,份量自然和一般的妾不会一样。又林姑姑有勇无谋,势单力孤,绝对不是对手。 四奶奶和李老太太的解决办法很简单,给又林姑姑弄了两个年轻漂亮的丫鬟过去服侍。 只要她们的卖身契都攥在李家手里,就翻不起什么大浪来,而且她们算是李家的人,自然和那个吴姑娘是对手。 这大概……就是以毒攻毒吧? 又林托着腮出了一会儿神。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可是非常有效。反正口子既然开了,一个妾是妾,两个三个妾也都是妾。既然没分家,这些妾的月银、衣裳什么的,那都在公中开销。她们若有了孩子,也都是公中养着。这么说起来,又林姑姑在钱财上面并没有吃亏。 但是她的丈夫,从此就要和别人分享了,这肯定比亏了钱财更让她难受。 少年夫妻,肯定是有过恩爱日子的。 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曾经的一切全给砍得一干二净。夫妻之间渐行渐远,已经谈不上什么恩爱了,倒象是一对合作伙伴。每个人各自承担着自己的那份儿义务,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生活下去。 而那位表姑母,又是另一个类型了。又林的姑姑起码手里还攥着钱财,那位表姑母陆绣云,却除了女儿和她自己,一无所有。她大概也和又林的姑姑一样,出嫁前父母宠着,嫁人后又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 一直依靠着别人,等到这些人都不在了之后,她的处境就变得艰难了。 总结一下: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别指望旁人,自立自强才最重要。 第十八章 囊萤夜读 自家姑姑的事已经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位不省心的表姑姑,心里想的什么全写脸上了。 毫无疑问,她不是那种想立贞节牌坊的人,时下的风气寡妇改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改嫁的话,带着孩子十分不便。 以陆秀云的相貌年纪,想再嫁不难,可她还带个女儿,真一起带到夫家,只怕女儿没有好日子过。 还有什么比李光沛更好的人选吗?虽然她要进李家不可能当正妻了,可是日子绝不会难过。李光沛是个能干的人,家业蒸蒸日上,两人年少时还曾经有过一段儿情。李老太太又是她的表姑母——起码不必担心女儿会被薄待。 她的盘算是不错,可是这些都有一个前提条件——这事儿得李光沛愿意。 陆秀云一晚上都没睡好,咬咬牙,把贴身藏的小包拿出来—— 她的首饰没有多少了,她挑了挑,从里面挑出一对金耳环来,又把手帕包包上。 亭儿在一边看着。她以前觉得娘的这对耳环已经挺贵挺好看了,可是那天见了这家的姑娘,才知道娘的这一对金耳环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么贵重的东西,就随随便便的戴在那个黑瘦丫头的耳朵上,根本一点也不衬。要是自己戴上,肯定比她戴着更合适更好看。 陆秀云把耳环掖起来,摸了一下女儿的头:“要办事,总要给别人好处的。” 陆秀云找的是打扫这边院子的婆子。这两天陆秀云可没闲着,嘴甜得很,打听着这个婆子姓孟,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她不是李家的旧仆,也不是四奶奶陪嫁带来的人,而是原来住在镇尾这里,因为家里没有别人了,出来找事做补贴家用,正好她邻居和李家熟,才把她介绍到李家来的。正屋、院子里的事儿她轮不上,就干干打扫跑腿之类。 既然不是李家的人,就好办了。而且她既然为了一个月几百钱来做事,这对金耳环对她的诱惑可就不算小了。 陆秀云没料错,见了金耳环,那个婆子的嘴脸立刻变了,陆秀云顺利打探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不算,那个婆子还给她找了个机会。 李光沛天天忙完了正事,有时候喜欢自己在花园边的亭子里坐一会儿,泡上一壶茶。家里人都知道他有这个习惯,这会儿谁也不会去扰他。 陆秀云找的就是这个机会,婆子悄悄的开了小门儿把她放过去。 天已近晚,暮色四合。柳荫幢幢的,花园里十分僻静。 要不说那些话本戏词儿上头,公子小姐们都喜欢私会后花园呢。前面的园子敞阔,且人来人往的,后面的园子小而幽静。 陆秀云有些恍神,她想,这些差一点儿就都是她的了。要是当初她心气没那么高,一定要嫁个有名堂的读书人——结果这一切都成了另一个女人的。 她定定神,又抚了抚鬓角,才分花拂柳,朝亭子边走去。 李光沛正靠在凉榻上头,闭着眼睛。 这些天家里的事情让他颇有些心烦。外头的事情再繁重,他也觉得没有如此棘手。 怪不得常言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左边有理右边也有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让他怎么能怎么办?过日子嘛,能凑和就凑和,又不能快刀斩断麻的了断了关系。 草丛里虫子在唧唧的叫,院墙外的的河水潺潺流淌,蛙鸣此起彼伏—— 难得能这样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什么都不用去想。 他忽然睁开了眼,亭子边站了一个人。 陆秀云穿着一身淡青的衣裳,头发没盘起来,只梳了一条长辫子。暮色中,她看起来并不显得憔悴沧桑,看着几乎象是回到了少女时代。 陆秀云微垂下头,喊了一声:“四表哥。” 李光沛当然不能再大喇喇的躺下去,他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你。”陆秀云走上亭子,扶着栏杆边坐了下来:“好些年不见,你……还好么?” “挺好。”李光沛简单的说:“你嫂子这个人既能干,也贤惠,家里上上下下都不用我多操心。” “是啊,我来这两天,也看出来了,嫂子这个人,是特别的精明能干。” 又林的脚步一顿。 她只是想抄个近路,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儿撞见这个……呃,这算当场捉奸么? 算不上,男女之间距离起码也有五尺呢。 又林在草丛中蹲了下来,草叶的边缘有点锯齿,划得手背皮肤有点儿微微的刺痒。又林一手捂着另一只手搓了两下,伸长耳朵听他们说什么。 但李光沛没怎么开口,都是陆秀云在说。 她正在回忆往昔。 这招数的确没什么新意,但是她和李光沛所共有的也只是一段往昔。她不说这些,还能说些什么呢?还有什么能打动李光沛呢? “那会儿也是这样的暑天,天气热得很。我不喜欢屋子里点灯时的一股烟气……你就出去替我捉了好些萤火虫回来放在帐子里,效仿囊萤夜读的美谈……” 哟,老爹年少时还这样浪漫啊。 果然少年情怀总是诗啊。这种事儿老爹现在是打死也不会再干了。又林想,自己要是跟老爹抱怨屋子里点灯有烟气,老爹会怎么干?嗯,可能会把她现在用的白蜡换成香蜡吧?虽然买一根香蜡的钱够买好几根白蜡,但是李光沛对又林一向有求必应。别说只是点几根蜡烛,就算再贵的东西,李光沛也不会皱眉头。 所以说,人总是在变的。少年时的李光沛会替表妹捉萤火虫,现在的李四爷可不会再干这样的傻事了。 少年时他可能对表妹陆秀云这样的女子动过心——她秀美,识文断字,懂得诗词。最起码,四奶奶就说不出囊萤夜读这个词来。 但是如果比别的,比如持家理财,待人接物,陆秀云只怕给四奶奶提鞋都不够格。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话是俗,可是实在。 中年人早没了吟诗弄月的情怀,生活是一件非常现实的事。开门七件事远比琴棋书画来得要紧。 “你看。”陆秀云指着草丛中的一点绿莹莹的光亮,顺势就在李光沛坐的凉榻边坐下:“那是不是只萤火虫?” 李光沛噌的站起身来,把陆秀云晾在那里。 “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陆秀云顾不得矜持了,有些急切地问:“表哥……我知道,现在不比当年了。我……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奔了姑母和你来的。我真的不想任人摆布。夫家人恨不得我们娘俩儿早早死了才好,哥哥嫂子又只想打发我出门好甩脱这个包袱。我自己是没什么,我只怕亭儿会吃苦……” 这一刻又林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寡母孤女,的确不容易。 可是就算又林同情她,也不可能做这种善事——把自家老爹施舍给别人啊。 又林一点儿都不想多个什么小妈出来。 简直开玩笑的啊。这情形不就和姑姑家一样么?姑姑那里即将有个表姑娘进门做妾,自己家也遇到个表姑要上门来做妾。 “表哥,我真的不求什么,只要有一席之地容身,能让我把亭儿抚养长大,我就别无所求了。要是我能留下来,我……”她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两滚,还是说了出来:“我会好好伺候你和姑母……还有四表嫂……” “你不用说了。”李光沛声音并不高,但听得出来,他一点儿都没被陆秀云的倾诉请求所打动:“这是不可能的事。母亲已经让人给你家中去了信。你哥哥嫂子若是来,母亲自然会申斥他们,总要让他们顾念手足之情,行事公道。我现在有妻子儿女,早不作他想。当年的事情,你以后也不必再提起,都忘了吧。” 陆秀云象是当头挨了一棒,脸上一阵热一阵冷:“你……你是嫌我老了?” “不是。” “那……就是嫌我嫁过人?还是嫌我带着女儿?是觉得我比不上四嫂貌美,还是没有她温柔体贴?” 嗯,要说相貌,她比四奶奶是美,这个又林不能说违心的话。要说温柔体贴——四奶奶很精干的一个人,但平时实在说不上太温柔。 李光沛摇头:“都不是。你四嫂很好,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纳旁人。” 陆秀云哭了起来。 眼泪一向是女人强而有力的武器,但是在李光沛这儿,陆秀云的眼泪并不好使。 是的,他是喜欢过陆秀云的。但是那份好感被她自己完全摧毁了。就算今日,她要不是走投无路,能想起自己来吗? 要是自家没有今日的殷实,她会特意翻出那囊萤夜读的旧事来说?会对他象现在一样……深情? 哪有什么深情。 虽然陆秀云说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可是她的出发点却是再实际不过了。 自己不过是她的下策,走投无路时的选择。 就象当年她利用他去接近三哥一样,现在她还是想利用旧事,利用他——给她们母女遮风挡雨。 李光沛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她绝不是自己说的那种省事安份的人。 就象妹子现在遇到的事情一样。表妹进门为妾,是把她当表妹待,还是当妾待呢?当表妹,那是娇客,处处要礼让娇纵。当妾待的话,那不过和婢仆一样。 陆秀云是甘心当婢仆的人吗?绝对不是。 听着墙那边似乎有脚步声,陆秀云不好再纠缠,李光沛的态度也实在坚决。她收了悲声,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等她出了园子,李光沛又重新坐下,朝又林这个方向说:“出来吧。” 又林嘿嘿一笑,从草丛里钻出来,一面在身上乱拍:“怎么说了这么久的话,有蚊子咬我呢。对了,爹你几时听见我来了?” “谁让你要偷听的?活该挨咬。”李光沛说:“过来。” 又林苦着脸说:“腿麻了,走不动啊。” 第十九章 李光沛对这个女儿实在没辙,脸板不到一刻就破了功,笑出来说:“你个小精灵鬼儿,别装了,过来吧,我不骂你就是了。” 又林哼哼唧唧:“是真麻了……” 这话的确是真话。 她一步一歪的走到亭子边,老实不客气的自己坐下了。 李光沛说:“别坐着,再走几步就好了。” 又林哪里肯走,坐下就不肯动了。李光沛端过一边的小茶壶,摸一摸,茶水都要凉了,他仰头对着壶嘴喝了两口。 又林揉了揉腿,李光沛问她:“你刚才都听到了?” 女儿素来精灵懂事,李光沛知道她都听得懂。 “嗯。”又林说:“她的家里人会来带她回去吗?” 李光沛说:“会吧?” 不过他的口气也并不很确定。 如果陆秀云的兄长象她说的一样,只想甩掉妹妹和外甥女儿这两个包袱,说不准接了信儿也当没接到,从此只当家里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了。 李光沛没跟女儿多说,只说:“老太太去了信,他们必来的。” 不知道那信上是怎么说的,自家奶奶的城府,又林从来都看不透。 李光沛摸了一下女儿的头,但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又林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光沛的神情,看来有些怅然。 他对陆秀云看来真没什么想法了,但是他总会怀念自己的少年时光吧? 人在少年时烦恼总是少一些,快乐、梦想、勇气总是多一些。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总是比现实更美好。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娘了。” 又林眯了一下眼:“为什么呢?” 李光沛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拧了一下她的脸:“我会自己和你娘说的。” 好吧。 李光沛自己去说,当然最好。 要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不管是谁,哪怕是自己的女儿呢,只怕都会让四奶奶对李光沛产生怀疑或是别的想法。 挺好,老爹立场坚定,表现良好,又林决定这次就不为难他了。 只不过,肯定会有人要倒霉的。李家虽然不是什么豪富之家,可是里里外外也几十口子仆妇奴婢伺候着,李光沛这个爱好没人不知道,而且没一个人在这时候来扰他。人嘛,总得有点独处的空间。就象弹簧,不能总拉着,适当的总得松一松劲,让它弹回一些缓缓,总是绷着的话,说不定哪天就断了。 但是陆秀云才来多久?居然就能逮着这个机会摸到李光沛身边儿来了。要说没内鬼,打死也没人信啊。她的消息哪里来的,把门儿的婆子又怎么没把门儿看紧——这里头少说也得两个、或者三四个人牵扯进去。 李光沛看着很斯文,平时脸上总有笑容。但是他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这件事也好查,叫了人一问就能问出来。 又林想,要是没猜错的话,打扫客房的那个婆子肯定在这件事里扮演了重要角色。 对那个人又林印象不深,只是她这份差事是肯定干不下去了。或是这几天,或是月底、季末,肯定会让她走人。 今天她能收一个女客的好处,把男主人卖了。明天说不定也能收男人的好处,把家里的主母和姑娘一起卖了。 她之所以这样大胆,一是贪钱,二来,恐怕因为她不是正经的李家仆。她只是帮佣,一个月一个月领散钱的。 而真正属于李家的仆人,是那种卖断了的,或是一签就是十年甚至更久的。他们的一切都由主家决定,因此不会轻易起外心。 人多,眼杂口杂,是非也就会多。 可是不用这些人,又不行。这里的生活没有又林曾经历过的现代化的便利。那时候做饭,伸手轻轻按一下,炉灶就点着了火,干净方便。在这里,光是劈柴、烧火,担水……这些活计粗重繁琐,总得有人去做。而偏偏买一个人来使唤,又那样便宜。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加起来人口着实不少。 “爹,你以前真给她捉过萤火虫啊?” 向来从容镇定的李光沛也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问得哑口无言,颇有几分狼狈。 “去,女孩子家关心这些事情做什么?”李光沛用指头戳着她的脑门:“我得和你娘说说,赶紧把先生给你请家里来,好好儿给你上上规矩。” 又林有些鄙视——大人总这样,觉得对孩子,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有着绝对的权力。自己恼羞成怒了,就来恐吓她,啧啧,可见这捉虫子的事儿是真有过。嗯,可能还不止捉过虫,没准儿还捉过蝴蝶,摘过花,看过星星月亮畅谈过人生理想…… 又林脸上显得挺乖的,肚里却盘算着,她要不要抽空跟七婶婶去商量商量,这个寻先生的事情不急,慢慢的找,找个一两年也没关系。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得找个脾气好性子和软的。要是找个容嬷嬷那样的,肯定得脱一层皮啊。 陆秀云象霜打的茄子一样回去了,她女儿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她,陆秀云一个字也不想说,闷闷的坐在那儿出神。 因为天气闷热,她临去时擦的一点粉已经都让汗冲没了,在灯下看起来,她的脸色是腊黄的。 看她的样子,也知道肯定事情没成。 虽然她的女儿年岁也不大,可是她完全明白,刚才她娘去做什么了。 父亲一死,她们母女无依无靠,连个能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在舅舅家的时候,有时候舅母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她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样货品一样,挑剔着,嫌恶着,然而还在暗中估量她值得几钱。 她倒了半碗茶,端给陆秀云:“娘,喝茶。” 陆秀云慢慢转过头来,看看茶碗,又看了看女儿。 她把茶接过去,喝了一口。 半凉不热的茶水滑下肚,已经麻木的感觉也都渐渐复苏。 她觉得不但觉得累,饿——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象被人当面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一样。 真是丢人现眼。 虽然没有旁人看见,可是曾经对她露出仰慕之意的男人,现在却用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面对她。在他的眼中,她已经完全找不到旧时的那些东西了。 她太高估自己了。 “娘?” 陆秀云安慰她:“没事,你快睡吧。” 李光沛说写信给她家里,让哥嫂来接她回去——不成,她不能回去。 他们给她寻的都是什么亲事!不是死了妻子的糟老头子,就是那等穷困不堪人家。有一个人到家里来的时候,她看见一眼,手伸出来指甲里都是泥,她怎么能过那样的日子?女儿将来也不也跟着一起毁了?不成,她得再想个法子……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李老太太不见她,李光沛又是那样——四奶奶那里肯定会给她使绊子,只想早点儿把她赶走。 陆秀云忽然精神一振。 还有个人,虽然不一定能帮得上她,可总得去试一试才知道。 李馨兰。 这个表姐和她曾经并不是太和睦,李馨兰脾气坏,又是个很小气的人,陆秀云从前和她也没什么交情。可是现在只要有一点儿希望,陆秀云也要去试一试。 —————————————————————— 明天加更哟。。 第二十章 劝解 陆秀云以前在李家住过,李馨兰那时候被祖母惯得无法无天,对自己亲娘都没什么敬意,也不大亲近。陆秀云既然是李老太太家的亲戚,李馨兰对她当然也亲近不起来。陆秀云呢,那会儿对这个表姐是十分的看不起,大字难识一担,从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就以为自己天上地下举世无双了。 可是现在陆秀云在李光沛那里一时说不通,李老太太又不见她,陆秀云也只能在李馨兰身上想办法。 她要见李馨兰并不难。李馨兰现在整天闷在屋子里,她是想去找冯焕松,可是一来抹不开面子,二来两人见面一句话不合,可能又会吵起来,到时候事情可能更没法儿收拾。李老太太打发了身边儿有年纪的魏妈妈几个人,跟她说了不少道理,立身处世,待人接物。 不管她能听进去多少,又能不能照着做,李老太太当娘的,总不能看着闺女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她只后悔,当年没有早早狠下心来教导她。她嫁出去这些年,鞭长莫及,再想教也来不及。 趁着这几天的功夫,能教多少是多少吧。 魏妈妈正说着:“姑奶奶想,这世上的婆媳,哪就能亲得跟母女一样,那都是假的。” 又林姑姑忍不住插一句:“那我娘我和嫂子呢?” 魏妈妈倒也不不忌讳说这个:“四奶奶没生小少爷的时候,老太太也不待见她啊。爷置了一房妾,可惜生的还是个女儿。幸好四奶奶总算生了小少爷,要不然哪……” “可我婆婆为什么就偏心大房。” 魏妈妈耐心地解释:“冯家老太爷马上七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呢?老太太身子却比老爷子硬朗吧?将来没了老太爷,你们两房要是再分家,她当然不能跟姑爷和姑奶奶你们这一房过日子吧?”魏妈妈没说的是,一个是大方贤惠的长子媳妇,一个是无知又蛮横的小儿媳妇。你不敬人一尺,怎么能指望人回敬你一丈? 又林姑姑低下头:“我知道她看我不顺眼,可我嫁妆比那个女人多多了,吃喝穿戴没让她多掏一个子儿。我们过得好那是我自己的本事,他们就是看不过去。” “姑奶奶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魏妈妈先捧她一句:“可是姑奶奶也是有儿女的人了。您想想,要是贵儿少爷将来长大了娶了个媳妇,既不敬着你,又把贵儿少爷压得抬不起头来,你要斥诫她,她还振振有词的说她有嫁妆,不吃你喝你的你凭什么多管闲事——姑奶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这个例子举得太到位了。又林姑姑只要一想到那种情形,顿时满胸怒火:“她敢!反了她了!这样不孝不贤的贱人早早休了完事!” 话一出口,看到魏妈妈恳切又别有深意眼神,顿时想到,自己可不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儿媳妇么?而婆家现在不正口口声声喊着要休自己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把愤慨惊惶都压下去。 魏妈妈给她倒了茶,放低了声音说:“姑奶奶是个脾气直爽的人,所以不会和那些人斗心眼儿。可是这内院儿的事儿,直来直去的不行,做事不能急。就比如说,姑爷要真纳了那个吴姑娘进门,姑奶奶千万不能对她朝打暮骂,不给好脸色。” 又林姑姑感觉象吃了个苍蝇一样:“难道我还得把她当天仙当菩萨一样供着她?她是做妾的,难道我还动不得她了?” “您瞧您,又急了。您要这么着,姑爷一准儿觉得您嫉妒,觉得吴姑娘可怜。您越是凶,姑爷的心就越偏。” 又林姑姑不得不承认,魏妈妈说得对。 “那……我该怎么着?” 魏妈妈也不避讳:“姑奶奶,老太太说的话都是金玉良言。这世上男人是靠不住的,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个儿,还有儿子。您瞧瞧周围的人,有多少人家没妾?就说以前住咱们隔壁的白家,白家少奶奶吃斋念佛好几年了,身上一点儿鲜活气儿都没有,她男人纳了三房妾呢,一年都不会进一次她的门。” 又林姑姑模糊的还记着那家人,白家的那个少奶奶在她出嫁前一年进的门吧?好象和她是一年人,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还不到三十啊!她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要吃斋念佛打发时日的岁数。 可是这世道对女人就是这么不公平。 自家哥嫂倒还好——可是哥哥不也有过妾么? 魏妈妈说:“男人都爱新鲜漂亮的,姑爷肯定也不例外。他不是要纳妾吗?咱们就让他纳,让他纳个够。吴姑娘家里没什么钱吧?她的吃喝穿戴从哪里来?想吃好的穿好的,还不得跟姑爷磨?她看着姑爷穿的光鲜人前体面,可姑爷手里有钱么?没钱怎么办?熬着呗。她再漂亮,姑爷也会看厌的。而姑爷没法让她过好日子,她也会厌的……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再说,老太太不是给您预备了人么?” 又林姑姑沉默了。 其实当年她出嫁,老太太也给她预备了一个这样的人,身契在她手里,长得也不错。可是她当时和自己亲娘虽然没象仇人一样,可是也说不上什么话。自己新婚燕尔,日子蜜里调油似的,当然不愿意那两个人碍自己的眼,只觉得亲娘这是存心不想让自己心里痛快,早早都配人打发了。 现在才知道老太太其实是为她好。 要是有办法,哪个亲娘愿意给女儿心里扎刀子,给姑爷先预备下这个?可男人就是这么贱,把**得没有办法。你不找,他自己也会找,而且找来的人你还压制不住。 又林姑姑也不愿意再自欺欺人说丈夫毫无异心,都是那个吴姑娘上赶着贴过来。错全是别人的,丈夫还是自己的。 不是的。 丈夫要是一点儿心思没有,怎么会和她一起下棋呢?她可是大嫂的表妹,又是风传着要当大哥的妾的人。要是冯焕松是真的安分,就不该和她三番两次的黏乎。 又林姑姑忽然明白过来,大嫂把这个表妹接来,恐怕一开始就不是给自己男人预备当妾的。 大概一开始就是奔着冯焕松来的。 这个女人真阴毒——不,可能她男人也有份。 果然魏妈妈说的没错,后院儿里的事从来都不是直来直去的。人家那么处心积虑的算计她,脸上还装着受了她的气多么委屈多么忍让,可笑她跟傻子一样,居然还觉得自己挺威风挺厉害—— 也不知道那个烫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又林姑姑一开始也觉得是自己当时一急,把她烫着了。可现在一想,那个滚烫的茶是谁端来的,还正放在她手边儿上?要是她没碰翻那茶杯,说不定……其他人也会替她,帮她碰翻。总之,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这会儿倒是顾不得发火了。 外头有人进来说,陆秀云想见她。 又林姑姑心里全是事儿,诧异地说:“她见我干什么?” 魏妈妈马上趁机说:“那姑奶奶觉得,她是来干什么呢?” 又林姑姑刚才被魏妈妈开导了半天,来了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和她以前又没交情,她……怕是有求于我吧?想打秋风?” 魏姑姑想说,想打秋风并不麻烦,谁家没有几门穷亲戚?旧衣裳旧铺盖的正愁没地方放,再给点儿钱救个急,一点儿不为难。 可是这位不速之客陆秀云,想要的不止是些旧衣裳和一些钱而已。 “姑奶奶可以让她进来,她想求什么,自然会说的。” 又林姑姑点了下头。 陆秀云还穿着初来时那天穿的素青色衣裳,脸色不大好看,象是一夕之间又老了好几岁一样。又林姑姑几乎完全记不起她从前是什么模样了,看着她就象看着一个陌生人。 “坐吧,别那么客气。”又林姑姑说:“咱们也有十年没见了吧?” 陆秀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她以前可从来没听过李馨兰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过话。 “可不是么,整十年了。”陆秀云说:“一转眼都儿女成行了。她往里屋看了一眼,贵儿正专心致志的拆一个竹编楼船,一点都没注意外面的动静:“可我没有姐姐福气好。” 来了。又林姑姑想,这就得开始诉苦了吧?诉完苦再哭穷,然后顺势打秋风。 又林姑姑只是有些奇怪,自己现在在娘家只能算客了,她要哭穷打秋风,不该去找娘,找嫂子去?不比对自己诉苦来得有成效? 她现在已经不象原来,不再会觉得别人把自己捧得高高的刻意讨好是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她一边听陆秀云说话,一边分神想着心事。陆秀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涌出一股怨愤与委屈,然而语气仍旧和软,她现在是有求于人,必须得低声下气。 “经了那么些事儿,以前总觉得娘家是最靠得住的,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就是亲哥哥亲嫂子也只看着几个钱,全不把我们母女当亲人看待。表哥倒是……” 又林姑姑突然注意到了表哥二字,象是有针尖在她眼皮上刺了一下,并不是特别的疼,可是却挑动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而又林和冬梅正站在窗子外面。 又林真是无语了,她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陆秀云呢?去趟后园也能遇到,陪冬梅过来姑姑这里也碰到了,真是阴魂不散。 —————————— 昨天太累了,等忙完了找不到写字的感觉了。么么大家,俺会尽力补回来的。这次不会跳票。 第二十一章 点心 又林的姑姑又不傻,只是很多事情以前她不去想。 她现在被那位“吴表妹”刺激的一听到表哥表妹这些字眼儿就分外敏感,越往这上头琢磨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头。这男客打秋风得找男主人,女客打秋风应该找老太太和四奶奶,陆秀云说她见不着李老太太,为什么不去见四奶奶呢? 她要求钱,四奶奶总也得打发她点儿。 除非她不求银子,而且她求的事儿也不能和四奶奶说。 那还能为着什么事儿? 陆秀云低下头用帕子拭泪,不过看着帕子的时候她微微怔了一下。帕子还是前年她生日的时候做的,那会儿一起做了一打,上面都绣着如意云纹,用的也是上好的轻绯罗,很大的一片帕子,握在手里却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 这一打帕子价格也不便宜,用到现在,其他的都不知道哪儿去了,还就剩了这么一条。 要换做以前,又林的姑姑大概已经变了脸色,但是她看了一眼魏妈妈,还是保持了刚才的神情和语气。 “说得也是……”她说:“男人虽然不是个东西,可没了他,家里就没了顶梁柱了,孤儿寡母的无人可以指靠。” 陆秀云忙说:“可不是么,任谁都能踩你一脚,也没有人给你出头说话。我哥哥嫂子要将我胡乱打发出门。我倒是没什么,可就是舍不下孩子……” 又林的姑姑淡淡的问了句:“那你自己拿的什么主意呢?” 陆秀云垂下头:“我还能拿什么主意呢,我现在这样……只求有口饭吃,能把女儿养大,让她好好嫁人,我也就没别的心思了。” “你兄嫂替你寻的是什么样的人家?” 陆秀云不肯多说,只说人太不成材。 陆秀云微微撇了下嘴。有多不成材?她还想找个怎么成材的啊?她还以为自己是年方二八的黄花大闺女啊?寡妇而已,还拖着个半大不小的女儿。你说这闺女要是小点儿,不记事儿,带着再嫁,人家可能也不嫌。要是大点儿,一两年就打发出门了,也好说。偏偏这年纪什么都知道了,却还一时打发不走…… 要能愿意接收这样儿的母女,自然那男的条件不可能好了。好的话,人家何必娶她?直接娶个大姑娘不好么?既年轻貌美,又省得拖油瓶碍眼。说实在的,陆秀云有什么呀?被夫家赶出来,娘家又不会再贴补她,娶她不但没嫁妆,还附送一便宜女儿,也就娶不上老婆的人才会要她。 冬梅觉得站这儿听着不好,她拉了又林一下,又林反而也拉了她一把,冬梅又不好出声,只能站着儿一块儿听。 有丫鬟走过来,冬梅心虚,又林却十分大方自然地朝丫鬟摆摆手。丫鬟当然是有眼色的,自家的姑娘万万得罪不得,于是捧着茶盘,视若无睹的从她们身边儿走过去,全然无视她们两个站在窗户外头偷听。 冬梅头次有这样的经历,之前她一直活得循规蹈矩,从没做过这么不规矩的事。 既觉得很忐忑,又有一种说不出来……快意。 她听着屋里头娘和那个女客说话。 又林不觉得,冬梅却有点儿奇怪。平时娘哪有那么多耐心和人应酬说话? 那个女客的意思,口口声声的,说自己走投无路了,象是只等着别人开口拉她一把,救她于水火之中。 娘一直没接话,倒是魏妈妈客客气气地答了两句话,滴水不漏的应付过去,把那位女客送了出去。 等她走了,又林和冬梅才进了屋。冬梅手里提了个食盒,小声说:“娘……我和又林妹妹一起做了点心,给你和弟弟送一份来尝尝。” 食盒里装了两个碟子,一碟蒸糕,一碟豆叶糖。又林姑姑看了女儿一眼,她倒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会下厨了。 冬梅有点紧张:“是又林妹妹帮我一块儿做的。” 又林朝姑姑一笑。 又林姑姑一看到这个侄女儿就有点儿别扭。这丫头长得黑瘦,一双眼又太利,总让她觉得这不是个一般孩子,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又林姑姑可不承认自己对侄女儿有些嫉妒。 曾经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姑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可是现在她已经是出了嫁的姑奶奶,侄女却是这家里千娇万宠的小姐。又林姑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属于自己的一切被侄女儿抢去了的失落和愤恨。 当然,这个她没去细想过,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心里头为这个而感到不舒服。 她漫不经心的拿起一块糕,咬一口尝了,顺口说:“有点涩,面没有发好。” 冬梅低下头,不敢说什么。刚才蒸好了她们俩都尝了,哪有一点涩味? 反正,她做的事,怎么做都讨不了娘喜欢。而弟弟不管做什么,娘都满心欢喜。 就是表妹也跟着受连累,冬梅很是不安。 又林才不在乎呢,她过来只是顺路,这糕蒸好之后先是给李老太太送了一份儿去,然后冬梅要过来,她才跟着过来的。 又林姑姑把剩下的半块糕顺手递给一边的丫鬟:“给你吃吧。” 那丫鬟拿着半块糕,很有些尴尬。放下了显然不合适,就这么马上填进嘴里去也不合适。 又林姑姑看着那两碟点心,忽然问:“还给谁送了?” 冬梅老老实实地说:“给外祖母送去尝了,舅母那里还没去。” 又林姑姑瞪了一眼女儿,这丫头真是个榆木脑袋,纯是象了她那个没用的爹。 冬梅被瞪了也不明白原委,头倒是垂的更低了。 又林心里亮堂堂的。姑姑这意思,是要给姑父那里也送些去? 又林的姑姑拿着款儿,不肯做丢面子的事,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主动去找丈夫,岂不等于自己认输服软了?那可不成,那以后她可怎么抬起头来理直气壮的说话? 再说,她也担心,过去了之后两人又吵起架,那事情会不会被搞得更糟? 看女儿就是不开窍,她恨铁不成钢的点出来:“还有没有旁人拉下没送的?” 冬梅总算明白过来了:“啊,爹和大伯那里……是不是也送一份儿去?” 她自己没什么主见,先是看了一眼娘,又转头看看又林。 又林的姑姑一扭头:“爱送不送,人家只怕也不稀罕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又林心说,这人坏多半坏在一张嘴上了,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谁听了心气儿能顺贴啊? 换个别人,女儿和侄女儿做了点心送来,不问问累着没烫着没,也总得夸一声点心好吃吧?她倒好,就这么酸言冷语的,真是打击人的积极性。您老还觉得自己是二八少女哪,还觉得自己这是使小性子,十分可爱? “那,厨房还有……我再装些,给爹和大伯送去。” “你那个大伯装了一肚子坏水,还用得着吃点心?呸,喂狗也不能给她。”又林姑姑还要再说,一看到魏妈妈略带些不赞同的神情,总算想起李老太太的告诫,硬是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去去去,别在这儿杵着,都出去。” 冬梅没得个准信儿——不知道她娘到底是让她送还是不让她送,可是又不敢再问一次确定下来。只能提着食盒和又林一起出来了。 又林姑姑皱着眉头,问魏妈妈:“这个陆秀云……别是想赖在咱们家不走了吧?” 魏妈妈心说总算这位姑奶奶不是个胡涂到家的,能看出得陆秀云的来意。不过嘴上却说:“哪能呢,咱们和他们家也多年不走动了,您瞧,这亲戚拐了两三个弯子,住得又远,如何亲近得起来呢?老太太好象已经去信了,告诉他们家里她现在在这儿,想必没几天就会来人接她们娘俩回家去了。” “你听听她话里那意思,把自己家当个火炕呢,说的好象她哥嫂要把她卖了、害了一样。”又林姑姑说:“可她要想留在咱们家,算是个什么人啊?是做客啊,还是帮佣干活儿啊?” 魏妈妈忙说:“哎哟,姑奶奶说笑了,这哪有让客人帮佣干活的道理,那说出去还不让人把咱们家笑话死。” “那她想什么呢?”又林姑姑用指甲敲了两下茶杯盖:“总不能想给哥哥做小吧?也不瞅瞅她现在都什么样儿了,要买妾,年轻貌美的有得是,干嘛买她这样儿的,都跟个老干菜一样。” 这话说的……魏妈妈忍着笑:“姑奶奶说得是,这肯定是不会的。” 又林姑姑想想陆秀云的处境,和自己再一比,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自己男人虽然说也没良心,可是他到底还活着,自己娘仨不至于没了依靠。自己的娘和哥嫂也不是那种眼里只认银子,对她不闻不问的刻薄人。 人在倒霉的时候,要是看见一个比自己更倒霉的人,总是有些优越感和庆幸的。 冬梅有点儿犹豫不决,问又林:“我要不要给我爹也送份儿点心去?” 又林看着这个出了力还不讨好的表姐,有些同情地说:“既然姑姑都说了,那就送去吧。” —————————————— 写得饿了。 总觉得写得不好,应该可以更好一点。越是这样想越是纠结。。 啊,我的作息怎么变这么奇怪了,不行,得调回来…… 求评,求包养…… 第二十二章 风筝 两个人又装了点心,让丫鬟拎着食盒,沿着墙根日头照不到的地方走。 冬梅忽然听见哗喇一声响,她抬起头来,一只大风筝翩然越过了墙头,轻飘飘的坠下来,正落在她们面前。 墙那边传来一个女孩子懊丧的声音:“你瞧,这可怎么办?” “这有什么,我去捡回来就行了。” 丫鬟把风筝捡了起来交给又林,那是一只精致的大蝴蝶,颜色鲜艳,层次分明,做得着实不错,但是一看就不是本地产的,带着浓重的北方特色。 墙头上探出个头来——又林眯着眼抬头看。 哟,倒不是生人,昨天刚见过这人,姓朱,是石伯母娘家的亲戚,从京城来的贵客。 他扒在墙头上,居然还露出一个颇有风度的笑容:“李姑姑好。” 又林笑眯眯地说:“朱公子好。这是你的风筝?” “是啊,刚才拿出来想看看,不想勾断线了。”他彬彬有礼兼一本正经地说:“没吓着你们吧?” “没有。风筝还给你。” “好好,我过来取。”他颇为灵活的从墙头上爬了过来,一件淡青的纱衫上沾了好几块混着青苔色的泥印。两脚落了地,他掸了掸袍襟,揖手说:“叨扰了。” 又林忍着笑,把大蝴蝶递给他:“还你吧。” “多谢了。” 他把风筝往肩膀上一斜,扯着断了线头,灵活的又爬上了墙去。又林半张着嘴,看他爬到墙头上之后,居然还回过头来,作揖说了句:“告辞了。” 又林噗哧一声笑了,指着前面说:“朱公子下次要再捡鞠球、风筝什么的,直接从这小门过来就行了,喊一下就有人开门,不必再爬墙这么辛苦。” 这位死要面子的朱少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有一扇小门。 他一直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有些僵硬地说:“啊……多谢李姑娘指点。” 等他的身影在墙头消失了,冬梅也忍不住笑了:“这人可真有意思。” 明明还是个顽皮的孩子,却硬装出一派规矩的大人模样。 而且看他游刃有余挥洒自如的样子,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哪儿别扭。 又林摸着下巴想,看着他文质彬彬的,身手还不错嘛。可能也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孩子,和石家的背景差不多。 墙那一边,朱公子正小心翼翼的把蝴蝶风筝递给一个穿水红衫子的姑娘,低声下气地说:“别生气了,这不是找回来了么?” 那位姑娘瞅了他一眼,把风筝拿过来,随手就给撕了:“让别人碰过,给弄脏了的我才不要。” 破烂的蝴蝶风筝落在地下,那姑娘转身走了,朱公子忙跟了上去:“你别生气,只是李家姑娘捡起来给了我,没有什么其他人碰过……” 那个姑娘实在忍不住,转过头来:“口口声声李家姑娘李家姑娘的,你什么时候认得她的?怎么就这么熟了?” 朱公子愣了一下,看她转身就走,忙追上去:“李家姑娘……就是前日见过一回,周家的姑娘请她来做客,我正好去书房拿书,就寒喧了一句,其实不熟。刚才风筝就是飞进她家里头,遇见了主人家,总得打个招呼吧?” 他不解释还好,越是解释,那姑娘脸上的寒霜就越重,眼圈儿也慢慢红了,摸出帕子拭着泪,走得更快了。 “哎,芸妹,你不要哭啊……这是在旁人家里,让人看见了可……” “你怕让人看见,你就走!我哭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位芸妹显然是气得不轻:“又是周家姑娘,又是李家姑娘,刚才还说什么霍家姑娘!你走到哪儿都只想着旁人……” 周家的下人听着这边动静不对,当然不会靠过来。但暗地里有多少双耳朵支着听着就不好说了。 朱少爷真是越解释越麻烦,简直要手足无措了。 周榭远远也看见了,招手叫过丫头问:“那边是怎么了?” 丫头小声说:“那位于姑娘从一来就拉着脸不高兴,刚才朱少爷拿了风筝说放给她瞧,结果风筝线勾在石榴树的枝子上,断了。风筝飞到李家去了。朱少爷翻了墙过去把风筝捡了回来,于姑娘就闹起来了。” 周榭摇摇头:“这多大点事儿,也至于这样。” 因为哥哥、弟弟和这个朱慕贤投缘,才邀他来家里的。结果这个什么于表妹一起跟了来,鼻孔朝天,一副谁也瞧不起的样儿,对周榭爱理不理的。周榭就算再厚道大方,也和她热乎不起来。 有什么了不得的?石姑娘也是京城来的,也没见傲慢成这样子啊?丫头上茶的时候,她先看了茶碗,然后闻了闻味,才接过去,而且没喝一口就放下了,不知是喝不惯还是嫌弃。 她哭她的,周榭才不要去趟混水。等回头要告诉哥哥,再不要请这个朱公子上门来了。他人虽然不错,可他这个表妹活脱儿一张寡妇脸,谁家爱请这样的恶客上门啊。 那边朱慕贤千小心万小心的,终于哄得表妹于佩芸破涕为笑了。只是那只风筝——朱慕贤他们是来于江镇做客消暑的,自然没有随身带风筝来。那只风筝还是表姐石琼玉的,是在京城刘家老号买的,一只风筝就是好几钱银子。银钱倒是其次,关键是石琼玉特意把它从京城带回于江,可见对这只风筝很珍爱。今天他给拿了出来,结果却让于佩芸两把就给扯坏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和石琼玉交待呢。 其实他一点儿都不明白,这只风筝如果不是石琼玉的,也许于佩芸没那么憎恶它,一定要把它扯破了才算。 姑娘们之间这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嫉妒心,朱慕贤只怕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懂。 石家迁到于江镇来,于佩芸起先是欣喜的,因为这么一来,朱慕贤和石琼玉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于江,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可是朱慕贤却跟着一起来了于江,这下于佩芸可有些不乐意了,非得缠着家里人也一块儿来了。 从到了于江她就后悔了,这里既吃不惯,也住不惯,但是来都来了,也没有刚一来就闹着要回去的道理。 墙这一边的啼笑纠葛,墙那边的又林可不知道。她和冬梅表姐提了点心给冯焕松送了过来。虽然是至亲的父女,可是冬梅和爹一点都不亲,冯焕松对女儿的态度也谈不上亲热,冬梅头都没怎么抬起来,话也说得声音特别小。冯焕松则显得漫不经心,只问了一句冬梅身子好了没有。 又林在肚里叹口气,姑姑固然不好,冯焕松这个爹也不太称职。 “这是姑姑让我们给姑丈送来的,您尝尝看?” 冯焕松尝了一个,随口说:“很好。” 他的敷衍让人实在热络不起来。 这人有什么心事?他妻子儿女都在于江镇,是惦记家乡的父母? 总不会是为那位吴姑娘的脸担忧吧? 看他这样子,又林觉得担心父母的机率不高,说不定真是在替那个吴姑娘担忧。 这位冯姑父听说从未纳过妾,又林想,也许不是因为他的品行特别好,对姑姑特别专一。说不定是因为他一直是有贼心没贼胆,找不着机会。 姑姑一向管他肯定很严,而现在姑姑在这件事上不得不吃亏让步,冯姑父就象是饿了很久的人突然逮着了一碗饭,甭管美味不美味,总之先吞了再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压迫越沉重,反弹越强烈。 再找不着别的话说,两人只好从屋里出来了,到了庭院中间的水池子边上,又林走得脚酸,就在池边的树荫下坐下来。冬梅刚掉到水里去过,可不敢坐得太近,自己坐在树根边,还喊又林:“又林妹妹,你坐过来些,别滑下去了。” 又林笑着说:“我会凫水,淹不着我。” “那也不成啊,受凉了怎么办?” 这种三伏天儿……池水都晒温了,哪会受凉啊。 不过又林也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于是往一边挪了挪。 池子边种着柳树。宅子虽然建起来时间不长,但柳树却据说是从老宅子那边移过来的,颇有些年月,长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处, 水面上映出来两个小姑娘的倒影,梳着三丫髻的是又林,梳着双鬟的是冬梅。 又林有时候都快忘记自己的上一世了。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而现代的一切,才是她一场奇幻的梦境。 刚来的时候她不适应,总想着自己是不是还能回去。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熄了这个念头,脚踏实地的过起日子来。 “表姐,你在想什么?” 冬梅回过神来:“哦,我在想……我们可能很快要回家了。” 这倒是。既然协议已经达成,那么姑姑一家的归期也很快会定下来,不会长久的留在李家。 对姑姑,表弟,又林是喜欢不起来。但是对冬梅表姐,又林倒是挺同情她的。姑姑太重男轻女了,偏心眼儿偏得李老太太都看不下去。她其实也训过又林的姑姑,别把女儿真当成赔钱货,素日里不闻不问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想一想,要是你回到娘家来,我只顾着你哥哥,你侄子,对你爱理不理,根本不关心你的死活,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又林姑姑被说得抬不起头。李老太太这个例子举得实在太贴切了。又林姑姑自己就是回娘家来靠娘、靠兄长给她撑腰的。要娘真的也偏心眼儿只重儿子孙子,她可找谁哭去? 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她有心想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 么么大家,整理旧文的稿子,又理了一下活色的脉络。。。最近手头事情真心多啊。。 努力补更。。 第二十三章 夫子驾到 有个小小的女童在墙角处探头看了一眼,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又林哎哟一声,忙跳起身来迎上去,把她给抱了起来。 女童笑得咧开了嘴,她大概两岁多,顶多三岁,皮肤细白,大眼睛,头发漆黑发亮,冬梅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这是?” “我妹子啊,她叫玉林。”又林笑着说:“漂亮吧?我们镇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漂亮的孩子了。” 冬梅真心诚意的点头赞了一句:“真漂亮啊。” 冬梅知道这个玉林不是四奶奶生的,而是舅舅的妾生的。 “来认认人,这是冬梅表姐。” 玉林吮着手指,小声的唤了一声表姐,就把头搁到又林的肩膀上了。 又林把她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跟冬梅解释:“她前阵子病着,所以一直没出屋子,你也一直没见过她。” 冬梅看玉林对又林是真心亲近,而又林对玉林也不象是假装的亲热。这个小表妹是姨娘生的,她母亲早已经去世,四奶奶把这孩子养得这么珠圆玉润,可见并没苛待她。 又林问她:“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奶娘呢?怎么没跟着你?” 玉林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不说话。可是那双眼睛就象会说话一样,看得人心都酥了。 又林从荷包里摸出糖粒来塞进玉林嘴里,硬硬的糖粒让玉林的脸颊鼓起了一大块,吃得那叫一个香。过了一会儿,玉林的奶娘才有些慌张地找了来。又林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奶娘有些心虚,天气热,中午看着玉林午睡时,她也忍不住打了盹。结果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就偷溜出了屋子。奶娘醒了来不见了孩子,急着到处找。 虽然这家里当家作主的不是又林,可是奶娘被她看一眼,就怵了。这位大姑娘有时候不象个小孩子,那眼神儿表情让人觉得,她心里都什么都懂,你蒙不了她。 “你跟奶娘回去吗?” 玉林摇头,抱着又林不撒手:“去,看弟弟。” “好,看弟弟。”又林说:“表姐也一块儿去吧?” 经过奶娘身边时,又林说了句:“妹妹都要三岁了,话还说得这样少,你平时该多和她说话才对。” 奶娘一头的汗,连声应是。 等她们走出一段路,冬梅忍不住问:“她刚才肯定偷懒睡觉了,看她的头发乱的。你怎么不说她呢?” 又林抿了下嘴。 再找一个,其实也未必比这个强多少,说不定还不如这个。这个总归对玉林的习惯脾性更熟悉一些,背地里也不敢刻薄孩子,这一点就不错了。 当下人的,在主人眼见不到之处偷奸耍滑太难免了,水至清则无鱼,奶娘的丈夫也是李家的下人,她婆婆还是当年伺候过李老太太的人——瞧,小小一个李家,就有这么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是有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吗?就是眼下这样子。 又林的小弟叫德林,才刚一岁多点,又林她们进屋的时候,这孩子还没睡醒,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系着个蓝色缎子的肚兜,上头绣着粉色的莲花。嘴角拖着一条闪亮的可疑的水渍,睡得甭提多香了。 又林问奶娘:“他睡了多会儿了?” 奶娘小声说:“有一个时辰了。” “那也不短了,得醒了,不然晚上又不肯睡。”又林过去捏他鼻子,挠他的肚子想把他闹醒。结果这孩子兀自不动如山,一点儿都不为所动。 冬梅看不下去了,又林虽然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她这根本不是想把弟弟叫醒,分明是自己想揉捏着他过瘾哪。 “不能这样。” 冬梅往炕边一坐,熟门熟路的把德林抱了起来,一边拍着一边小声唤他,一看就是专业水准啊! 又林暗自惭愧。她帮四奶奶照顾孩子,一大半时间其实是在“玩”孩子,吃喝拉撒有奶娘和下人料理,她还能做什么?只负责陪玩儿呗。看冬梅表姐这样,那才是真的会照顾孩子呢。 “表姐,你在家里一直这么照顾贵儿表弟的吗?” 冬梅愣了一下,把孩子递给奶娘,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句:“娘说,其他人可能不会真的尽心……” 所以就把亲闺女给儿子当小保姆使唤?姑姑这是什么逻辑啊? 德林是个好脾气的小宝宝,醒了之事不哭不闹,奶娘给他穿上衣服,喂了奶,交到又林手上。玉林坐在一边拿着个小波浪鼓玩,德林则在炕上爬来爬去,又林坐在一边儿笑。冬梅看着既是羡慕,又有点儿心酸。 她这一刻真希望……自己是舅舅家的孩子。和又林、玉林、德林他们是亲姐弟,大家这么和乐的在一块儿。外祖母虽然话不多,可是看得出来并不象冯家老太太那么阴沉难以相处——舅舅舅母更是难得的好人。 又林的丫鬟小英找了来,回报的是一个对又林来说绝不算是好消息的消息。 “姑娘,奶奶让您到前面儿去呢。” 又林头也没抬,顺口问:“什么事儿?” “说是七奶奶给姑娘请的女先生来了,奶奶让姑娘换了衣裳快出去。” 又林啊了一声,这消息简直象当头一棒,把她打懵了。 怎么这么快! 她本来觉得,七婶婶要写信去,对方也要写信来,自家爹娘再斟酌挑选一二,说不定一个夏天过去这事儿也成不了。 可是……这才几天,七婶婶这是什么效率?居然这么快就把个先生给折腾到家来了? “姑娘,快些吧?奶奶在前面陪着客人等着哪。” 又林哦了一声,苦着脸回屋去换衣裳。 学规矩,这三个字听起来轻飘飘的,可是压在身上的份量着实不轻。一瞬间又林脑子里顿时浮现出“皇后娘娘”“容嬷嬷”的身影…… 换了件衣裳出去,四奶奶正陪着一位女客喝茶。 这年头主家挑先生,先生也一样挑主家——尤其是一些有名气的先生,决不肯轻易收徒。万一徒弟资质不好,将来一出门就贻笑大方,那纯粹是砸自己的招牌,有这样的例子在前,将来谁还敢请她? 而主家如果门第很高很牛气,那当然是要挑先生的,一般野路子的绝对不会请,以免没把孩子教好反而弄了一身坏习气,或是教歪了——这做先生的也很不容易。家长要是想起来了把孩子叫来一问,发现你教的不合心,月底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人。 四奶奶看见女儿出来了,先看穿着,还行,是穿着裙子,不是一身短打清清凉凉就出来了。头发也很整齐。 好,基本满意。 四奶奶说:“来,见过这位段夫子。” 又林进屋之前已经偷看过一眼,这位段夫子果然是坐有坐样,并不刻意,但让人觉得腰背很是挺拔,姿态也很优雅。 第二十四章 讨要 段夫子大概三十来岁年纪,保养得不错,脸白白嫩嫩的。头发梳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平髻,两手叠放在膝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短。脸上带着一个淡淡的笑容,显得很含蓄,也很和气。 还行,起码不是一脸凶相。 又林打量段夫子的时候,段夫子也在打量她。 来之前她也打听过这家的情形。一听说是长女,段夫子心中顿时有了计量。长子长女素来是被看重的,是下面弟妹的榜样,通常也要帮着持家理事,教起来当然不轻松。但要教得好了,自然自己的口碑也更好了。 这位李又林姑娘虽然看着并不是特别规矩严谨,可有一股难得的精神劲儿,眼神清亮,看人的时候不闪躲也不飘忽,非常自然大方,段夫子只要看一眼就能判断出她不是那种软弱无主见的女子。第一眼段夫子是比较满意的。因为软弱没什么个性的姑娘虽然容易教出个样子来,但是那只是外表上,一遇事只怕就不行了。就象那软泥,要捏出形来容易,可一沾水,就成了一捧稀泥。 段夫子要是只糊弄事儿随便教一教,也不会有现在的名声了。 这对师徒的第一眼印象,还算是基本……嗯,合眼吧。 段夫子问又林:“姑娘今年几岁了?平时在家中喜欢做些什么?” 又林回答她说:“过了年就九岁了。平时在家里也没做什么。”她看了四奶奶一眼,心想不能落了老娘的面子,补充了一句:“也写写字,翻翻书,就是绣花绣不好。” 又林这说的是真话,她在女红上头是真没什么天份。那么细的绣花针拿在手里,比一根扁担还吃力呢。 段夫子听到她能识字看书,也并不感到太意外。 识字能明理。段夫子绝不赞同那句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德?三从四德?因为不识字,不明理,眼界浅窄,所以只能任人摆布,千依百顺,这算是德吗? 如果这是德,段夫子情愿自己做一个无德的女子。 当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绝不能宣诸于口。姑娘们的父母请她到家里,是要让自家姑娘变得更合乎这个世道的规范礼节,绝不是要让她们变得离经叛道。 她们将来都要嫁人,要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待客应酬,操持家计,教养子女……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不提前学起是不行的。 说了几句话,又林就可以退场了,剩下的问题由四奶奶和段夫子来具体谈讨。段夫子如果要留下,那就要谈到具体待遇、还有教育年限问题。段夫子以前最长也不过在一户人家待过两年。能教的都已经教了,学生已经要出嫁了,当然不能再教下去。其实要段夫子自己说,真正的东西,几天里就可以全都讲完,剩下的不过是一点一点让女弟子习惯这样做。 她最短的一段经历是三天,那家的姑娘实在娇弱,前两天勉力为之,第三天上就病倒了。段夫子那段日子实在过得忐忑不安,生怕那姑娘有什么万一,自己沾惹上一身麻烦,下半辈子可不知道会怎么样。 那家倒也没为难她,自家人是个什么情形他们自然清楚。已经给过半年的束修也不要回了,客客气气把段夫子送出了门。 段夫子从此又在心里记下一笔,病秧子徒弟还是不收的好。这次是主家不找事,要是遇到那不讲理的主家,这屎盆子说不定就扣在她头上了,非得说是师傅给折腾病的不可。 这位李姑娘眼神清明,落落大方,性子不错,身子也不错。四奶奶看着是个十分明理的妇人。对于这些出入内宅的女先生来说,这些当家理事的奶奶太太才决定她们的待遇和去留。 姑娘是一方面,姑娘的娘也非常重要。要是你觉得自己教得不错,可是姑娘的娘觉得教得不好,一样让你卷铺盖。 又林出了门,垂头丧气地回了屋。小英拧了帕子过来给她擦脸:“姑娘,那先生凶不凶?” “不凶。” 小英有点不明白,既然不凶,姑娘怎么这样? 又林心说,凶的不可怕,凶在脸上的本事有限。可怕的看起来完全不凶的。 又林把帕子接过来,顺手在她鼻子上擦了一下:“在哪儿沾的灰?” “啊,刚才跟魏妈妈去后头找东西了。”小英自己摸了一下:“可能是手上脏,擦汗的时候沾着了。” “找什么去了?” “两个箱子,看着挺旧的。”她想了想,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大。” 小英一向……不太细心,想法也少,说穿了就是直肠子直性子。姑娘们的贴身丫鬟一般都要细心,心眼儿要活,小英的单纯是她的优点,但是有时候问她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不过既然是魏妈妈去找,又是旧箱子……那大概是老太太的东西。 大概是姑姑一家要走了,准备给姑姑的吧? 虽然姑姑的性子是那样……但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太太还是心疼她的。有些体己的东西还是愿意给女儿。 这个又林并不太在乎,东西是老太太的,没没谁规定一定要留给李家人,她愿意给女儿那是她的自由,又林从来不惦记这些。 有本事,赤手空拳也能自己挣出家业过得好,没本事,就算祖宗给你留下良田万顷也白搭,该败一样会败。 姑姑缺钱吗?不缺。 但她幸福吗?也许曾经幸福过。 幸福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即使上天把幸福的条件都摆在了你面前,也要你自己捡起来,好好运用。 又林打起精神来。 娘也是一片心为了她好,单请一个女先生,花费可不小。按李家这条件来说,完全是奢侈之举。但李光沛和四奶奶都认为值得。尤其是四奶奶,并没有因为生了儿子,就对女儿不上心了。 “对了姑娘,刚才在后头我还见着一件事儿呢。” “什么事儿?” 四奶奶顺利和段夫子谈妥了条件,段夫子回去收拾一下就会搬进李家,暂时是先定下来,教半年看看。段夫子孤身一人,只有一个小丫头服侍她,也会跟着一起搬进来。四奶奶已经让人收拾了屋子,等段夫子搬进来了,自然还要正正经经的行个拜师礼。 虽然不象男孩子入塾读书那样郑重严肃,但也不能轻慢。 四奶奶一直觉得自己没正经念过书是件遗憾的事儿,女儿眼见着比自己聪明,自然有一种想在孩子身上实现自己未实现愿望的期盼。而且又林的的性子,也着实需要好好磨砺一下。要不然将来到了婆家,有的是罪要受。 陆秀云洗了自己和女儿衣裳,晾了起来,她一看到有女子进出李家的门,顿时格外上心,问一旁的人:“那个是谁啊?好象未曾见过?” 一起晾衣裳的妇人说:“好象奶奶给姑娘请的女先生吧?” 陆秀云一愣:“女先生?教什么的?” “不过是教些规矩、女红吧?”那妇人也说不太清楚,不过不妨碍她对此表示羡慕:“我们爷和奶奶可看重大姑娘啦,有什么好东西都先尽着她,到底是头一个姑娘嘛。” 陆秀云站在那儿出了神,那个妇人又说了两句话便端着木盆走了。 陆秀云在想什么呢?她心里乱纷纷的,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一时想着,这种女先生说起来好听,只怕也是那种没依靠人求饭吃的一条路,但凡能有个办法,怎么会抛头露面出来干这个?人家家里给儿子请先生读书,那是把先生当客敬的,请女先生,不跟给姑娘找个妈妈伺候一样么? 一时又想,李家看起来并不显得比旁边的人家阔绰,但是居然有这个闲钱和闲心给女儿专请个先生,可见他家是很殷实的,只是藏着不露罢了。 这一切……原都该是她的,是她女儿的……还有,李家愿意请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上门,却不愿意收容下她…… 无数纷乱的念头左突右冲的,她回了屋还是心神不定。李馨兰那条路也走不通,而家里人说不定真会来把她们娘俩接走。 她该怎么办呢? 在李家过的这几日,她越发对自己兄嫂的那个家,对兄嫂的安排无法忍受。 女儿亭儿走了进来,脸上红红的。陆秀云顺口问:“你去哪儿玩了?怎么热成这样?” 女儿紧紧抿着嘴唇,低下头,慢慢把手伸到她面前,张开了一直紧握的手。 她掌心里赫然是陆秀云为了打通关节,送给那个婆子的金耳坠。 小英和又林说:“那个小姑娘跟那个婆子讨要什么东西,婆子不给。别看她人小,可是真够厉害的。那个婆子先是挺横的,还推搡她。后来她不知说了什么,那个婆子居然怕了,然后就把东西还她了。” “你瞧见是什么东西了?” “没有。离得远我没有看清。”小英说:“不过挺小的,多半不是戒子就是耳坠子。” —————————————— 么么,基本上,重要人物都出场啦。下面开始铺~~~~ 男主也出来了哦,大家如有兴趣可以来个有奖猜猜猜。。 第二十五章 借腹 陆秀云吃了一惊,这对耳坠虽然份量不算太重,但是胜在工艺精,上头的小莲花栩栩如生,是她十分心爱的一对耳坠。她身上的细软没剩多少了,这次为了打点那个婆子,才把耳坠送给她的。 可是怎么…… “我给要回来了。”女儿毓亭小声说:“这是咱们的东西,凭什么给她。” “你……”陆秀云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怎么跟她要的?她肯还你吗?” “我跟她说,她要不还我,我就去找那个四奶奶,说耳坠是她打扫屋子的时候给偷去的。”她脸上露出一股与年纪不符的凶狠:“反正她一直在这里,耳坠不是在她身上就是收在她住的屋里,一搜就能搜出来,她害怕了,就给我了。” 陆秀云看着女儿,好象头一次认识自己女儿长什么样子一样。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女儿会有这么一面,这么……这么厉害。 “娘,你说舅舅他们会来找我们吗?” 陆秀云怔了下,不是很确定的说:“要是老太太写信去的话……他们可能会听从的。” “舅舅有事求着李家吗?” 陆秀云想,就是没有所求,也不能是罪啊。谁愿意得罪一门富亲戚呢? “那要是咱们能留下来,舅舅他们是不是更高兴呢?” 要是她真能留在李家,那两家就从远房的表亲变成了至近的姻亲,哥嫂怎么会不高兴?只怕做梦都能笑醒。 “那要是舅舅他们来了,娘和舅舅说说,请舅舅也帮帮忙,让咱们留在这一家吧。” 对啊!陆秀云觉得犹如在漆黑的夜里突然闪过一道雪亮的电光,把她从梦中给惊醒过来。 她要能留下,对哥嫂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他们平时对李家不也既妒且羡吗?只是攀不上来。要是她能留下,以后李光沛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多少照拂一下她的娘家啊。 这几天她也见过了四奶奶,看着是个十分平庸的妇人,想必就算是没生养时,姿色也远不及她。她只不过是最近奔波憔悴了些,倘若打扮起来,一定远远的将她比下去。 而且她和表哥是年少时结下的青梅竹马的情谊,四奶奶如何比得了呢? 这院子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四奶奶不知道的。不过一个合格的优秀的主母,会懂得在适宜的时候装聋作哑。很多事情揭开了一点好处也没有。当然,也许象又林的的姑姑那样大喊大叫一通是可以抒发闷气,让自己不那么憋屈。但是结果呢?婆婆不待见,丈夫也与她离心。没有哪个婆婆喜欢嚣张跋扈的儿媳妇,也没有哪个丈夫乐意见着妻子日日骑在自己肚子上头耀武扬威。 你表现得越精明厉害,别人对你越提防,这有什么好处呢? 四奶奶没看过兵书,如果她看过,那么那些暗度陈仓啊,瞒天过海啊,欲擒故纵啊——谁说兵法是男人的事儿?女人们虽然多半没看过兵书,可是三十六计之类的全都是无师自通,而且平时行事之中全都用得炉火纯青。 李光沛见过陆秀云的事她知道,婆子收了金耳坠而出卖主家的事她也知道。一时没处置那个婆子,只是不想闹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来,只想把这件事暂时放下,有什么账,等这些不速之客全送走了之后慢慢再算。 只是陆秀云的女儿,性格和她娘倒是不太一样。这姑娘虽然小,可是既有心计,又有胆量,等她长大了,肯定不是个善茬子。可惜她现在年纪小,沉不住气。 四奶奶听翠香把话说完,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她根本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儿,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送走小姑子一家人。夏天天气炎热,人本来就心浮心躁,再整天和这些乱糟糟的家务事儿扯皮,圣人也得发火。 赶紧的全打发走,走了清净。客院那边打扫出来两间,先让段先生主仆住下。不管女儿爱学不爱学,最后学成个什么样,毕竟自家是把这位有名的女先生请到家里来教导过姑娘了,将来要说亲的时候,就凭这个,挑的门第也更宽、更高些。 可怜天下父母心,所以世人都说儿女是前世欠的债,这一世你要连本带利的还给他们。哪天要阖眼了,只怕还放不下这份儿挂心。 七奶奶知道四奶奶最近事情太多,打发人送了两次东西,一次是两块料子,一次是让人送了一担甜瓜来。这次段夫子来也是她让人领来的,不过她自己并没过来串门做客。妯娌之间能处成这样倒也真是难得。 主要是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冲突,性格也合得来,所以处得倒是很好。做媳妇的在一起抱怨几句婆婆,又或是讨论几句家务事,都能很快的拉近彼此距离。可惜的是七奶奶没有孩子,在她面前四奶奶总是很小心的不提怀孕,生子这些事。她的体贴七奶奶当然也能查觉得到,心里既觉得酸楚,也是有些感激的。 四奶奶以前没生儿子的时候,处境也不怎么好。老四待她虽然好,可是四奶奶没生儿子的时候,他不是也在外头纳了一房么?那会儿七奶奶倒真替四奶奶捏了把汗,听说那一房妾是良家出身,长得堪称绝色!要是再让她生下儿子,那四奶奶往哪儿站?哪儿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老天保佑,那个妾生的也是个女儿,而且未等跟着李光沛从外头回来就已经病故了。四奶奶再次有孕,结果这次生了个儿子。 这一下四奶奶可是扬眉吐气了。做人家的家的媳妇,不能生儿育女延续香火,那就是最大的理亏,到哪儿都说不响。四奶奶生了儿子,在丈夫、婆婆,妯娌、甚至李家全族族人面前,都可以抬头挺胸的说话了。 儿女是女人的依靠,也是她们立身的根本。 七奶奶不是不羡慕她的,因为她自己的处境着实不妙。 身子一直调理着,方子找了好些,郎中们又都说得含糊,对于她为什么一直怀不上的问题从来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什么阴阳、什么表里,七奶奶不懂那些,她只想听到一句话,她还能不能生,她为什么就是怀不上? 七爷以前一直还努力着,还安慰她……可是渐渐的,总是没结果,他耕耘起来也没那个心力了,总是跟应付差事似的。每次行房之后,七奶奶和他都期待过,但是她的月事一来,立刻把两人的希望都粉碎了。 要说两人不能生吧?以前他们明明有过孩子的,那就证明七爷和七奶奶两人都能生的。可是现在七奶奶怎么都怀不上——背地里怎么猜测的人都有,七奶奶心里都有数。 她甚至开始求神拜佛了。 医药解决不了她的难题,纵然七奶奶很刚强,也难免慌了神。可是香火钱捐了不少,也听姑子们说了不少因果故事,但她的肚子依旧平坦。 但是瞧郎中的一直是七奶奶,七爷当然不会为这个瞧郎中。 七奶奶虽然很想让他也请郎中来看看,但这话她要是说了出来,七爷铁定会觉得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七爷去了杭州府已经快半年了,七奶奶就一心盼着他回来。 他不回来,她一个人总怀不上吧?能怀上反而坏了事了。 这次来的信又说中秋可能不回来了,七奶奶忍不住要怀疑,他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他一个人在外面时日不短了,做生意送往迎来的应酬又多,那种场合总少不了歌伎娼女,逢场作戏…… 那些事情七奶奶倒不怕。她怕的是,七爷也象当初李光沛一样,也在外面正正经经的置一房。要是良家出身,又能怀孕生孩子……由不得七奶奶不忧心忡忡。 她还不如四奶奶。四奶奶当初没儿子,起码还有又林这个女儿。而且李老太太这个婆婆也不是太难处。七奶奶这边婆媳妯娌处得很糟,平日里相处间都是冷冰冰的,只差没有撕破脸明刀明枪的对骂干仗了。这种时候要是七爷在外面有人,她们一定不会同情她,只会拍手叫好,一面倒的全站到七爷那边去。 所以七奶奶也不能不想别的主意了。 ——比如,借腹生子。 买个人来,借她的肚子生个儿子,然后孩子留下,再把那个人打发了。 这主意以前有人和她提过,她没有松口。毕竟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亲近得起来?可是和眼前的危机相比,借腹这个主意好象也不是那么糟糕。只要事情做得圆满些,收尾也收得干净些,就是一劳永逸了。于江镇上有这样的事,还不止一家有过。原配生不出来,于是买个人回来专为了生孩子,生完立刻把人打发走,或转卖,或者还有其他的处置,总之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养大,那就肯定会和自己亲的。 她很想同四奶奶商量一下这件事,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也可能她还需要别人来劝她一下,替她坚定信心。 所以七奶奶也盼着四爷家的这些客人早些打发走,她好和四奶奶商量她的大事。 第二十六章 冯家一行人的归期已经定下,四奶奶打点了丰厚的程仪,多是衣料、吃食。眼看八月中秋也不算远了,索性节礼也一并备好了,省得到时候还要打发人跑两趟。 李老太太出面,让冯焕松和又林的姑姑坐下来好好儿的吃了一顿饭,又林的姑姑果然按捺住了脾气,从头到尾都没发过火。而冯焕松大概因为回去就能纳妾,心情也很不错,并没有冷言冷语,更不会提起曾经要休妻的话了。冬梅还是如往常一样,精心的照顾她弟弟。这小子十分挑嘴,就爱吃肉、爱吃鱼,不爱吃菜,满嘴蹭的都是油光。好在现在年纪还小,看着肥嘟嘟的还有几分可爱劲儿。但他要这么一直胡吃海塞的,将来长出一身横肉,那可绝对可爱不起来了。 又林端起碗喝汤,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让自家弟弟变成这个模样。 又林姑姑看了一眼女儿——冬梅一直就没吃什么东西,净照顾贵儿了。 “你自己也吃,让丫头喂他。” 冬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娘是在和她说话,一时间受宠若惊,期期艾艾地说:“还是我喂吧,丫头不知道弟弟爱吃什么。” 翠香很有眼色,已经把碗箸接过去了,冬梅手里一空下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才沉默地端起饭碗低头吃饭。 又林的姑姑看她根本就没夹菜,想给她夹一样,不过筷子伸出去,半途就停下来了。她不知道女儿爱吃什么。 儿子的喜好她一样不拉的全都了如指掌,可女儿呢?她爱吃什么? 她对女儿的关心实在太少了。 这会儿桌上气氛正融洽,因为是家宴,所以女人和孩子也没分开单坐,看起来和乐融融。看着又林姑姑脸色怔忡,四奶奶忙把话岔开。正好一大碗热汤端了上来,四奶奶笑着说:“这是萝卜丝儿鲫鱼汤,别的作料都不用,只少少的放些盐,鱼的鲜味儿就全出来了。” 她身为儿媳,先给李老太太盛了小半碗汤。李老太太尝了一口,点头说:“很好,这个天就该多喝些汤。姑爷你们也尝尝。” 虽然李老太太现在保养得不错,但是早年的操劳还是在她的手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她手指骨节粗大,戴着两个戒箍。一个白玉的,一个是金戒圈儿。这精致的戒指和她的手并不那么相称。 又林也尝了口汤。萝卜丝儿切得细细的,已经快煮化了,果然特别鲜美。 不过这一桌人里头,专心在吃上头的,大概只有小胖子表弟了。 又林姑姑问:“嫂子给大侄女请了个女先生?” 四奶奶点头说:“是啊,这两天就来家了,讲好了先教半年看看。你也知道,这丫头被我惯得浑身毛病,得给她好好刹一刹才对。” 浑身毛病的又林低头装老实。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哪怕自己心里把孩子稀罕得不行,当着人还是顽劣、愚钝的说,自谦嘛。 客人要识趣,当然会接着这话夸夸孩子,夸得做父母的人脸上有光,于是皆大欢喜。 又林姑姑虽然心里十分赞同的嫂子话,这个侄女儿她也觉得毛病不少,可是当着哥哥嫂子,那得说好听的:“看嫂子说的,你可比我会教孩子。我看大侄女儿挺好,请先生来虽然是好事,可也别太严了,孩子受罪,大人心里也不落忍啊。” 李老太太暗自点头。女儿这几日没白教,这话说得,可不是中听多了么。 冯焕松也有几分惊讶。这个妻子他自问是十分了解,倒是很少听到他说话这么中听。尤其是往日里提起娘家嫂子的时候,总是阴阳怪气,现在说话却通情达理起来了。 又林的姑姑没象往日里穿的那么鲜艳,头上也没那么多的珠翠首饰,脸上薄施脂粉,与往日里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子大不相同。 冯焕松忍不住要想,难道这一次折腾,她也知道惧怕了? 早知道休妻二字这样有效,早该祭出这件法宝来才对。 大哥很久以前和他说过,女人纵不得,该给她点厉害瞧瞧,杀杀她的威风。现在看来,果然大哥说得对。 冯焕松有些飘飘然起来,喝了两杯酒,只想着回家之后便可接吴姑娘进门。虽然她容颜烫伤了一些,但是瑕不掩瑜。她那么年轻,那么温存,更不用说还是知书达礼的……要不是家道中落,也不会给人做妾。 李光沛看出这个妹夫归心似箭,神情恍惚。他咬咬牙,一口气已经到了嗓子眼,又忍了下去。 要不是顾忌着妹妹和她的一双儿女,他何必对冯氏兄弟这样客气? 当时觉得冯家门第不错,做过官,子弟也读书,觉得冯焕松为人老实。可是事过境迁,冯家现在不过就剩个空架子了,不过靠着点田租过日子,收成好时还好,收成不好时……只怕就要贴补。大房见不得二房好,做爹娘的总想在孩子之间均贫富—— 可是二房的钱并不是冯家的钱,那是又林姑姑的陪嫁。她的地,她的铺子,她的钱,都只会花在她的丈夫和孩子身上,凭什么分出去与大房共享? 这桌上的人各怀心思,李老太太一派慈祥,眼睛半眯着,四奶奶招呼众人,照料子女,俨然是贤妻良母,称职的主妇。冯家老大一本正经,看着特别方正严肃,只是喝起酒来颇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架式。冯焕松神情飘忽,又林姑姑满怀心思…… 冬梅的心情也不好。 爹不会休妻,当然是好事。可是她和弟弟就要多出一位姨娘来了,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 还有,要离开舅舅家,她很舍不得。 舅舅很是和气,舅母待人也好,外祖母也很慈祥,还有贴心伶俐的表妹表弟们。这儿的一切都比冯家要好。 可是她姓冯,不姓李。 一顿饭下来,这姑娘真是一点儿菜味儿都尝不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又林看着她扒饭的样子,真怕她消化不良。 石琼玉参加了那场诗会之后,对本地几位闺秀的水平心里也大致有数了,人要讲究礼尚往来,投桃报李。既然霍姑娘先做主邀了一回客,石姑娘过了几日也下贴子回请了。周榭和李又林都接到了一张贴子。 这贴子也不是本地的样子,本地闺秀爱个精致小巧,常在笺纸上做些文章,要那带花样的,有的还带香味儿。石琼玉送来的贴子就是素净的,十分干净大方,衬着字迹更显得娟秀。 日子就定在明天,而后天冯家一行人就要走了。 又林很想让冬梅同她一块儿去,起码能散散心。 第二十七章 应酬的诀窍 冬梅呢?还是连声的说不去。可是她的神情那样矛盾,明明就是想去的样子。 就算一直被压抑,到底还是孩子的年纪,有哪个不愿意和同龄姑娘相处玩耍呢? 但是她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她顾忌太多。 “表姐……”又林拖长腔,她难得撒一次娇,但是每次使出这绝招,攻击力都非同一般。萝莉壳子成年人内心的又林毫无罪恶感朝着表姐撒娇:“表姐你这一回去,咱们三五年只怕都见不着面了。就这么一次,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冬梅动摇了。 又林趁热打铁:“姑姑和我娘那里我去说。再说,石姑娘家不远,和咱们家就隔两条巷子,还有上次那位周姐姐,你也见过她,她明天也一块儿过去。”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也算是认识的人了,并不算是一片陌生。 “可是我……我不知道和人家说什么……” 这个毛病,许多人都有。因为不常和人交往,所以不知道怎么说话。而越不会说话,就对交往越畏怯,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没事儿,咱是去做客,又不是当主人家要招呼人。主人招呼你,你就笑着答一句就行了。别人说什么,你不知道时也可以笑,差不多的时候插一句‘是啊’‘是吗’‘对啊’都行。” 冬梅难以置信:“这怎么行?能对得上吗?” “行的,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冬梅终于被她说动了。 又林开始兴致勃勃的给她挑衣裳。冬梅在这里住了这些天,四奶奶让人赶了好几身儿衣裳给她。冬梅看起来瘦小,又林挑了一件黄色的衣裳让她换上瞧瞧,小英端着水盆进来,笑盈盈地说:“表姑娘穿这个好看,显得人特别精神。” 冬梅摸摸脸,不确定地问:“是吗?” “是啊。” 又林笑眯眯地说:“让小英再给你重新梳个头吧,这个头发和裙子不大配。” 小英应了一声,搬出妆匣:“姑娘看,梳个什么头好呢?” 又林想了想:“梳个你拿手的呗。” 小英应了一声:“好嘞。” 冬梅这几天下来已经自在多了,一开始的时候她都不敢让小英伺候她,举凡梳头穿衣洗脸倒茶这些都是自己动手。又林想她一定是在家习惯了这样。 小英细心地给她肩膀上搭上一条围盖,以免断发和头油弄污了衣裳,然后才替她把头发松解开,细细的梳顺,两侧鬓边的头发扯出来编成了如意辫结,用和衣裳颜色一样的黄色带子打了个金鱼结,后头的头发归在一起辫上,显得既精巧,又利索。 “表姐你瞧,好看吗?” 镜子里的小姑娘脸颊有些红通通的,眼睛里露出既惊喜,又不安的神色:“嗯……好看。” “那明天咱们就这么去吧。” “嗳,那你穿什么?” 又林随手指了一件:“那个就行。我穿什么都行。” 冬梅看那件衣裳只有八成新了,有些不解:“那怎么能随便呢?人家下了贴子邀你的啊。” 衣箱里明明还有新衣裳的,看起来一次都没穿过。 又林笑着说:“不用。石姑娘以后要在这儿长住呢,第一次表现得太好了,以后次次都得这样。哪次马虎了,别人就会觉得你在敷衍。还不如一开始就随随便便的好。” 这话冬梅没怎么听明白。但是她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表妹虽然小,可是见识上比她强多了,识的字比她多,屋里摆了不少书。时不时就见她拿着一本在那儿翻。冬梅也悄悄看过一眼,那好象是本诗辞,每句五个字,第一句她认得第一个伤和最后一个惊,第二句她认识客、离和声。 她悄悄的把书页合上了。 她对书本有一种敬仰的心情,对会读书的人也是一样。就刚才那几个她认得的字,还很不靠谱,兴许认错了也说不定。 书本里什么都有,那里头有一个奇妙的,丰富的……她触及不到的世界。 都说识字了才不做睁眼瞎,读书了才明白事理。所以表妹处处比她强。 一早起来,表姐妹两个先去给李老太太问安,一个捧碗一个举箸,伺候老太太高高兴兴吃完了一顿饭。 “你们姐俩今儿是要出门啊?” “您真是多忘事,昨天就和您说了,今天我们去石家,石家姑娘下贴子请客,中午饭也不用预备我们的份儿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摆手:“去吧去吧,小姑娘们就该多凑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才好。等再过几年都大了,就没这会儿这么快活啦。” 两人手拉手穿过院子。冬梅一直到这会儿才有了真实感。 她是真要出去了。去和同龄的小姑娘在一块儿玩,穿着好看的衣裳,谈论着平时她不懂得的话题。 她的脚步越发轻快起来,就象即将挣脱樊笼的小鸟一样。 石家的宅子有些年头了,看门前的树就知道——有人说暴发户和世家的区别,看树就能看出来,哪怕房子盖得一模一样,可是你没法儿一下子让树也暴涨起来。 她们坐在车上,车摇摇晃晃的向前走。整个镇子都在从消弥的晨雾间渐渐醒来,运水的车子吱嘎吱嘎的经过,点点滴滴的水渍蜿蜒了一路。 冬梅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石姑娘既貌美又和气,还夸赞她的头发梳得好看。隔壁周家的姑娘也来了,石琼玉招呼人上茶,说是从京城带来的茶叶,请大家尝鲜。冬梅其实品不出什么不同来,但是旁边的小姑娘说:“这茶味道很香,和平日喝的不一样。”冬梅记起又林教她的话,附和了一句:“是啊。” 七八个小姑娘里头,有爱说话的,也有不大吱声的,冬梅惊奇的发现,表妹说的那三字妙诀果然百试百灵。有人抱怨天热,她也跟着“是啊”,有人说起用凤仙花汁染指甲,明矾放得多了些,颜色也没有变得鲜艳,她也适时的表示一下疑惑“是吗”。还有人说学女红的时候总是缝不整齐,一条针脚歪歪扭扭象虫子爬过一样,她也跟着赞同“对啊”。 就这三个词儿来回用,完全应付得来。 原来和人交往谈话,真不象她想象的那么难。渐渐的她也能接上一两句话了,不象一开始的时候,只能用那三句来应付。 又林抿着嘴微微笑,周榭拉了她一把,两人在靠窗前的地方小声说话。 “听说你姑姑一家要走了?” “对,这两日就动身了。东西都收拾好了,船也定下了。” 周榭看了一眼屋里的人,轻轻松了口气,又林问她:“你看谁呢?” “那个于姑娘今天没来。”周榭说:“谢天谢地,不见这人最好。” “怎么了?” 周榭一向好脾气,难得听她这么说一个人。 “你不知道,那天石伯母来我家的时候,朱少爷和那于姑娘一起过来玩儿。我娘想着招待贵客么,特意换了待客的茶具,以示郑重,那于姑娘还看不上呢,盯着杯子看了一会儿,硬是没喝。” 又林忍着笑说:“爱喝不喝,反正渴的是她自己。她后来真的一直不喝吗?” “嗳,别打岔。”周榭说:“她生得倒也挺俊,可是那眉头就没见松开过,不知是身体不适啊还是心里不痛快。我和她说话,十句里她能应一句就不错了。后来还在我们家哭闹了一场。我看石伯母也挺尴尬的,走时候还对我娘说多包涵呢。” “她哭什么?” “因为风筝呗。”周榭说:“有个风筝不飞到你们家去了么?朱少爷特意去捡,结果捡回来了,还让她给撕了,接着就哭哭啼啼的……这姑娘心眼儿也太少,脾气也太大了。你是没见哪!我看石伯母以后也不敢再让她出门做客了,实在也太不象话了。” 又林一琢磨,这只怕跟心眼儿没多大关系,这于姑娘怕是和那个朱少爷有那么点儿青梅竹马的意思吧? 都是女子,谁不明白啊?只有你重视的人你才会折腾他,为了他哭。大街上的路人甲乙丙,谁去理会他们啊? 周榭往门外一看,连忙拽了拽又林的袖子:“说曹操曹操到。” 又林转头看,一个穿桃粉色衣裳的姑娘正迈步进屋。 她的确生得挺好看,眉眼秀丽,皮肤细白,而且有一种独特而娇怯的情态。 石琼玉问她:“你不是身体不舒服么?怎么又过来了?” “刚才吃了药,已经觉得好些了。我知道表姐今天请客,所以特意过来和大家见一面。表姐不会嫌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石琼玉一笑:“怎么会,大家也都刚来,正是时候。”向众人介绍她说:“这是我一位表妹,姓于,也是从京城来的。她不大习惯于江的气候,刚来就病了一场。” 小姑娘们纷纷相互见礼。又林敏感的察觉到,石琼玉和她这位表妹的关系,看着并不是非常和睦。 不过在场的其他人好象都没察觉到这对表姐妹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 第二十八章 簪花 一山不容二虎啊!何况两只母老虎! 一个美女遇到另一个美女,哪怕两人都很谦和,内心深处也总有一种要分个高下的冲动。到底谁更秀丽?谁更有才气? 又林觉得这完全没必要啊。一朵菊花和一朵荷花哪朵更美?无法判断啊。菊花有菊花的美,荷花也有荷花的风姿。 小姑娘们在一起,话题一直围绕着踢毽子、翻绳、看书、针线、花草、头花什么的打转,又林听得津津有味,间或也插上那么一两句。石家的茶当真不错。虽然又林自认是个俗人,但好茶冲泡出来颜色清澈明亮,喝到嘴里甘冽余香,和烂茶渣的区别太大了,再不懂茶的人也能喝出好赖。 石琼玉穿戴并不奢华,屋里也没有什么古董玩器的陈设,但是能看出来石家日子过得非同一般。起码这样的好茶叶,又林以前只喝到过一两次,老爹平时可舍不得把他的好茶拿出来让女儿胡乱糟蹋。 “又林妹妹喜欢这茶?” 又林点头,石琼玉显然很是欣喜:“这是我堂姐送与我的,我娘她们都说味儿轻,吃不惯。” 这好理解,有年纪的人味觉不那么敏感了,自然喜欢更喜欢浓茶。 “我觉得很好,这是哪里的名茶?” “堂姐只说是她夫家那里的茶,倒没多大名气。当地人管这个就叫三月茶。” “真不错,不知道好买不好买?要是好买,我倒要让我爹买些回家也尝尝。” 石琼玉说:“于江只怕没有卖的。不要紧,这茶我这里还有,回来我包二两你带回去给李伯父尝尝。” 又林忙说:“哎哟,那怎么好意思白喝你的茶。” “茶叶还有呢,我一个人又喝不完,你既然喜欢,那是咱们的缘份啊。” 这茶的确不错,又林想老爹大概也会喜欢。 结果一旁那位于姑娘却说:“表姐,这茶我怎么没尝过?你也真偏心,怎么有好茶偏不告诉我?” 石琼玉脸上的微笑没变:“你这是贵人多忘事。我何尝没给过你?从京城来于江的船上你不就喝过?” 于佩姿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 那会儿她正晕船晕得天昏地暗,吃什么吐什么,整天在床上起不来身——船上也没有条件天天沐浴,她只觉得船舱里尽是她呕吐的酸腐气味儿,整个人都要馊了。 从出生到这么大,她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石琼玉一提起这件事儿,那些糟糕的回忆立刻又浮现出来,于佩姿转开头,有些生硬的换了话题:“李姑娘家还有兄弟姐妹吗?怎么今天没一块儿来呢” 又林说:“我还有一双弟妹,他们年纪都小呢,所以是表姐陪我一块儿来的。” 于佩姿仔细看了又林一眼,终于放下了戒心。这个李姑娘年纪还小着呢,生得又黑瘦。要不是穿着裙子梳着辫子,倒和个小子差不多。这么一个小姑娘,肯定和朱慕贤扯不上什么干系。 于佩姿放下心事,一面又气朱慕贤那一回干嘛对这个李姑娘夸赞不绝—— 天知道,这可真是冤枉死人了,朱慕贤不过是那一次取书的时候说:“于江这地方文风不胜,没出过什么才子状元。想不到今天遇着两个小姑娘,倒是很爱读书。” 朱慕贤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见周姑娘和李姑娘的确是去书房找书,才顺口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听在于佩姿耳朵里,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在这儿还不得不说一句,于佩姿和她表姐石琼玉的关系——其实两人之间的关系都快八竿子打不着了,朱慕贤是石夫人的娘家侄儿,于佩姿却是朱慕贤姨母的女儿。这已经隔了不是一层了,俗话说一表三千里,于佩姿家和石琼玉家三千里还没有,八百里是肯定不少了。 丫鬟取了一副棋来,小姑娘们围坐在一起玩儿局棋。又林在心里算着点数,两局下来,既没有赢得太扎眼,也没有输得太难看。冬梅没玩过这种游戏,手忙脚乱,两盘都是她输。几个小姑娘纷纷说:“输了要罚。” 冬梅窘得脸通红,说话有点磕巴:“罚……罚什么呢?” 霍巧蓉快言快语:“罚她给我们每人斟杯茶吧?” 斟茶不难,冬梅刚要松一口气,另一个姑娘摇头:“不好,斟茶太容易了。要我看,要罚个难的。” 石琼玉插了一句:“这个在我们那里,输的人要头上簪朵花的。” 其他人不解:“为什么要簪花?簪花应该是赢的人才有的彩头吧?怎么倒给了输家?” 石琼玉一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也就都这么行起来了。你们这里以往都怎么罚啊?” 这下倒把人问住了,以往小姑娘们难得凑一起这样玩,也没有什么罚不罚的。 丫鬟端了一盘花来,石琼玉挑了一朵桃红色的,替冬梅别在头上:“瞧,簪花了。” 小姑娘们觉得新奇有趣,都笑起来,冬梅脸涨得通红,都不敢抬头了。 又林也笑了:“挺好看的。嗯,下把我也要输一回,也戴朵花在头上。”大家笑过了之后又玩,霍巧蓉也输了一局,头上也被簪了一朵杜鹃。几局下来,差不多人人头上都簪上了花,周榭也戴了一朵,她想了想,说:“这倒省得记局数和输赢了,只要一看脑袋上,就知道各人输了几局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可不是么?有人头上都簪了三朵了,有人头上一朵没有——比如于佩姿。她以前常玩这游戏,不比这些新手们。而且算骰子点数很在行,现在只她头上一朵花都没有了,她自然颇为得意。 大家吃茶,玩棋,说笑,这簪花的确很有意思,既不伤颜面,又活络了气氛。而且小姑娘们都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头上簪的花映着一张张俏脸,显得格外明艳。 今天把表姐叫出来,看来是叫对了。 来了这么些天,又林还没见表姐这么笑过,眼睛亮亮的,脸蛋儿红红的,人特别的精神,特别的欢快。 天色近晚,棋局也收起来了。小姑娘王芷儿插了一头的花——她对心算、棋局真的毫无天份,次次都输,可怜她头发又稀,花儿多得都没地方插了,挤了一头都是。大家看着她的样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换成往常她这样被人笑,肯定早又羞了。可是今天也跟着别人一起笑,一点都不别扭。 她也从来没象今天这么开心过。大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虽然是嘻笑,可是并不带恶意。因为她们自己头上也都戴着花呢,只是多少有些区别。 “不早了,大家也该各自回家了,不然家里长辈要担心的,我也就不多留客了。”石琼玉笑着说:“只是这花可不能摘下来,得一直戴着回家去。” “哎呀,这……这多不好意思。” 石琼玉一笑说:“所以才叫处罚啊。” 大家也都没放在心上,戴就戴呗,反正戴着也挺好看的。 石琼玉送她们出去,还特意唤了又林:“李妹妹,你停一停。” 又林停下脚步,石琼玉让丫鬟拿了一个竹节罐子出来:“这是茶叶,你带回去给伯父伯母尝尝。” 又林连忙道谢:“多谢你石姐姐。” 石琼玉轻声说:“我和大家也都不熟,咱们两家离得不远,有空的时候你和周榭过来,咱们一处说话吧。” 又林点头应了,才和冬梅一起出来。 石琼玉很会社交,这大概是京城名媛的手腕吧,今天很轻松的就和大家打成一片了。不过一个人总不可能和所有人都交好的,广泛撒网,重点捞鱼。她和周榭显然就是重点的鱼了,一来石夫人和周家太太早年相识,还曾去周家拜访过。而她呢? 又林有些美滋滋的想,这就是个人魅力吧? 于佩姿当然知道石琼玉赠茶叶的事。奇怪,刚才她也和那些姑娘们说笑,一点都不端架子,可是她们和她好象就是亲近不起来似的。 于佩姿并没有想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刚才玩棋时她只顾自己赢得高兴了。 当大家头上都簪着花的时候,独你一个人不簪——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大家本能的把一起簪了花的当成了自己人,而她这个没有簪花的,属于另一个阵营。 这并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小姑娘们也不会想到那样多。 不过到了骡车上,又林把头上簪的花取下来,在手里把玩。 这花做得很精致,是上好的绸子剪出花瓣,一层层摺叠卷翘,由不得人不喜欢。 这些花决不是随便从哪里就能拿出来当玩物的,应该是事先早有准备。 这位石姐姐……嗯,又林并不讨厌她。只是她和她以前见到的那些只会耍小心眼儿小脾气的女孩子们,很不一样。 冬梅头上的花一直到要下车时才取了下来,她小心翼翼的,象是怕把花给捏坏了一样。 这么高兴……可惜她明天就要回去了。 这样的生活不属于她。 但是她肯定会把今天记得牢牢的——不会忘了。 辞旧迎新,送往迎来。 又林送走了姑姑一家,当天下午,陆秀云的哥嫂就登了李家的门。 第二十九章 暑热 按着规矩,他们先去给李老太太请了安。然后才去客房见陆秀云。这两人还带了两个孩子一同来的,李老太太自然都各给了一份儿见面礼—— 这见面礼当然不能太薄了。又林很怀疑这夫妻俩把孩子带来,就是为了坑这见面礼的。 翠玉比小英机灵多了,把从老太太屋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和又林说:“看着穿戴还体面,不过闻起来,衣裳象是在箱子里放了太久了。带了两个男孩儿来,倒是虎头虎脑的,一个九岁,一个六岁,两个孩子把桌上几样的点心都给吃光了。” 小英点头说:“一准儿是没吃过吧?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把姑娘给的那个芝麻白糖糕全给吃了,结果肚子消受不了,还又拉又吐的。” 又林摆摆手:“别打岔,听她说。” 翠玉比小英机灵,嘴也甜,打听消息这种事儿她做得来,小英就做不了。 翠玉有点得意,接着说:“姑娘的那位表叔话不多,倒象个老实的人。他媳妇可是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叭叭的从进屋到出门就没停过,跟个呱呱鸟一样。就听那张嘴,也知道这个女人不好惹。” “都说了什么吗?” “也没有说什么,”翠玉说:“就是和老太太请了安,带了两样礼物来,一样是自家做的腌菜,还有两提点心。” 很快又林也见到陆氏一家了。和翠玉说得一样,男的看起来很本分,女的能言善道,嗓门宏亮。两个孩子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哥哥的衣裳看得出是新做的,弟弟的则一眼就能看出是用哥哥的衣裳改的。这时候人们都这样,常常一件衣裳老大穿了老二老三接着穿,一直穿到破,还可以打了糊子纳鞋底,糊顶棚,一丝一毫都不会浪费。 陆家是很典型的,也是很普通的一家人,男人和女人的手上都有茧子。相比起来,陆秀云母女显得精致柔得多了。那个秀才在世时,她们母女的日子过得应该不错。 “四奶奶可真年轻。我属鸡的,比你还小半岁呢,可是四奶奶你怎么看也比我年轻好几岁哪。”陆秀云的嫂子姓卞,她是个很精明,很会精打细算的女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家里头虽然有李老太太在,可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四奶奶操持。她也没有把自己不当外人,很自然的和旁人一样称呼又林的娘为四奶奶。 四奶奶一笑:“瞧你说的,都已经儿女成行的人了,还能年轻到哪儿去?你们这一路上走得还顺当吧?这都出来了,家里谁照看呢?” 这么一来一往的寒喧着,谁也没有先提起陆秀云的事来。四奶奶是不急,陆秀云的嫂子也很沉得住气。等用过了饭,四奶奶吩咐人收拾了屋子让他们住下——收拾的屋子就在陆秀云母女的隔壁,倒是方便他们说话。 陆秀云招呼都没打一个,带着女儿从娘家跑了出来,现在哥嫂来了,她心情很是矛盾。 她嫂子一进门就把脸撂下来了:“哎哟,姑奶奶。我是缺了你们娘俩的吃穿还是没给你们地方住了?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倒是说话啊,甩手一走算怎么回事儿?还跑到亲戚家里来,倒象是我们当哥哥嫂子的刻薄你,逼你一样,你是不是存心想让人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啊?” 陆秀云脸上发热,这个嫂子一向牙尖嘴利,她说不过她。 而且她还有把柄落在这个嫂子手里。 她只好先说:“哥哥快坐,赶了那么远的路一定累了。” 她哥哥沉默的坐着。他能说什么呢?妹子当年出嫁的时候,陪嫁已经装了八口箱子。会精打细算的女人,日子完全可以过得很好。可是这个妹子,显然是个不会过日子的人。现在她寡妇失业的,拖着个女儿,将来如何生活? 可是看妹子的样子,还端着秀才娘子的架子,寡妇再醮,能和黄花大闺女出门子一样吗?挑三拣四不说,还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到李家来,好象他们是要把她们母女推入火坑一样。 “……要不是李家给我们捎了信儿,我们还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呢。”陆秀云的嫂子毫不客气地说:“姑奶奶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是想在于江找份活儿干,还是想找个人哪?” 陆秀云头低了一下,她嫂子不客气地说:“哦,姑奶奶是看不上我和你哥哥挑的人家,想自己挑是吧?有眉目了吗?你也来了好些天了,没托四奶奶帮你寻寻问问?” 这时候的风气虽然不禁寡妇再嫁,可也不是什么值得敲锣打鼓满天下的光彩事儿。陆秀云满肚子的话,就是一时说不出来。 她嫂子一看她这神情作态,就知道有问题。把丈夫孩子都打发出去,屋里就剩她们姑嫂俩,她嫂子问:“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说出来合计合计吧。姑奶奶自己拿的主意,肯定是条好出路吧?” 陆秀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当然她也不能直接说,我想好了我要给李四当妾。她只是说:“我还小的时候,表姑母家也是常来常往的,和四哥挺说得来……” 她嫂子愣了一下,冲口说:“可李四爷早娶媳妇了!” 陆秀云看了她嫂子一眼,她嫂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 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虽然从公公那一辈分过家,他们这一支和本家越过越远了,可毕竟陆家在当地还是有祠堂有族谱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家的姑娘给人家做妾的——再嫁是一回事,做妾是另一回事了。 “姑奶奶,这可开不得玩笑。” “我没开玩笑。”陆秀云说:“我自己就算了,可我得替亭儿的将来打算。李家是亲戚,总得顾念着亲戚情分……” 她嫂子抿了下嘴:“这就是姑奶有自己拿的主意?还是李家也愿意?” 陆秀云不太情愿的说:“那个四奶奶心眼儿小……” “老太太和四爷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嫂子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 看李老太太的样子,虽然也算客气,但是那客气是对远房亲戚的客气法,要是李老太太有旁的意思,刚才就应该有所表示。 而四奶奶,那就更不用说了。哪个女人愿意自家男人纳妾?除非缺心眼儿。 不过李老太太和四奶奶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李四爷也是这个意思?” 她嫂子虽然和这个小姑子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不过也得承认,这个小姑子生得还是很俊的,而且她那身儿娇娇俏俏的作派,也很得男人喜欢。 听她的意思,两人年少的时候有点儿那意思? 那要是李四爷和她两个人愿意,勾搭上了,这老太太四奶奶再不答应也是白搭。 她嫂子本来想着,陆秀云肯定是和李四爷有点儿什么了,才这么跟自己说。结果陆秀云有些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下她嫂子可要火了。 合着李四爷自己也没这个意思,纯是她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啊?这叫个什么事儿! 她嫂子忍着气说:“姑奶奶把东西收拾收拾吧,明天咱们就跟李家辞行。” 陆秀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什么?” “赶紧的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她嫂子狠狠的剜她一眼:“人家明摆着是没看上你,才叫我和你哥哥过来接人的。你还做什么白日梦呢!” 陆秀云忙说:“我不走。” 看她嫂子脸色这样难看,陆秀云忙解释:“老太太是我们家的表姑母,李四哥和我从小就认识,他心里是喜欢我的。就是碍着四奶奶,所以才不得不作作姿态。再待个几日,我再寻个机会……” “寻什么机会?”她嫂子硬压低了嗓门:“李四爷要是对你有意思,就不会捎信儿叫我们来把你接走了。你还当自己是十七八的黄花大闺女啊?” 陆秀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象是被抽了两个又响又脆的耳光,她低声说:“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形,要不然我也不盘算这个了。要是我找个穷汉,就得一辈子过苦日子,亭儿也跟着翻不了身。要是我能留下来,咱们家也结了一门富亲,将来柱子和拴保有人提携照顾,也多了条出路不是?” 她嫂子也动心了,可是她不象陆秀云想的那么好。陆秀云的这些打算,听着很美妙,可是少了一个最要紧的条件。李四爷是怎么想的?他愿意不愿意娶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为妾?李四要不愿意,那说破天都没戏。这男女之间的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 屋里头有些闷热,一点儿风都没有。 陆家几口人的事儿,又林没放在心上。说穿了,前些日子姑姑的事情折腾得全家不安,那是因为姑姑毕竟还是姓李,虽然是嫁出去了,李家不能不管她的事。可是陆秀云……她可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四奶奶要打发她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第三十章 消息 胡妈妈在廊下正好见着翠香。翠香正要进屋,小心的用茶盘端着个茶盅,笑着招呼:“胡大娘。” “哟,这是端的什么?” 翠香说:“是姑娘去石家做客,石家姑娘送的茶叶。咱们本地没得卖,姑娘特意让人泡了茶来给奶奶尝尝。” 胡妈妈赞了一句:“姑娘就是有孝心,一口茶也想着爷和奶奶。” 翠香进屋去送茶,替胡妈妈禀告过,掀了帘子出来说:“胡大娘是有事吧?奶奶正好有空,您进去吧。” 胡妈妈进了屋,四奶奶已经换过了衣裳,白天见客时穿的那件秋香色的衣裳搭在椅子上。因为天热,衣裳上容易沾上汗渍,也容易生皱。那件衣裳袖子和后腰处都有点皱了,胡妈妈顺手将手裳叠了一下,准备收去洗。 四奶奶趿着鞋从里屋出来:“妈妈坐。” 胡妈妈应了一声,侧身坐下来:“刚才遇到翠香,说姑娘还特意给奶奶泡了好茶呢。” 四奶奶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孩子吧,跟个小大人似的,心细。” 胡妈妈说:“可不是么。听说一般人家的大闺女都很懂事,可咱家大姑娘比别人更懂事机灵呢。” 四奶奶顺手拿起扇子,扇了两下:“嗯,她就是性子太散漫了,都是她爹给纵的。现在请了先生,多少得有点儿用处,哪怕只装个样子,也得装给旁人看。” 胡妈妈笑着说:“可不是么。这规矩还不就是做给旁人看的。”她压低声音说:“今天下午有船过来,咱们铺子里的人也跟着一块儿回来了,人货平安。” 四奶奶点了下头,等她的下文。胡妈妈说:“也打听着一点儿消息。” 四奶奶顿时来了精神。她忍了这么些天,就是等去进货的人把消息捎回来。 胡妈妈详详尽尽的从头说起:“咱们绸缎铺子里头这次进货,是二掌柜老宋带着他侄儿宋化和两个伙计一同去的,在房安停留了一天。徐秀才的事情在当地知道的人不少。都说这秀才命不好,娶了个败家的媳妇,讲究吃喝穿戴,还生的狐媚,引得秀才荒废了举业,淘虚了身子……这且不说。秀才前年病了一场,秀才娘子就卖田,花钱大手大脚,还有小丫头服侍。秀才一死,徐家就把徐秀才的娘子给扫地出门了。” “单为了这个原因吗?” 胡妈妈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宋化请人喝酒,还问出一段情由。据说徐秀才原来有个同窗好友,姓田,名字倒是没打听清楚。田秀才在房安镇的书院求学时,曾经借住在徐家。徐秀才娘子对那位田秀才……关切有加,不避嫌疑。田秀才在徐家一住就是大半年,从春天一直住到年尾,差点儿连年都在徐家过了……” 四奶奶微微笑着问:“这种事情,应该只是闲人捕风捉影的的谣传吧?” 胡妈妈说:“人人都这样说的。田秀才和徐秀才本来关系很要好,跟兄弟一样。可是后来……徐秀才把田秀才从自己家中扫地出门,再也不来往了。” 四奶奶沉吟片刻,放下扇子,伸手去端茶盅。胡妈妈忙先把茶端起来递给四奶奶:“奶奶您想,要不是有这事儿,徐家也不能说兄弟刚死,就把寡妇孤女的撵出了门吧?” 四奶奶喝了一口茶:“我就看她不象个安份的。男人才死,还没出一年呢,这就急着张罗下家。” “奶奶说得是,瞧她那作派,断不是正经来路。这样的祸星万万不能让她进门啊。” 胡妈妈回过事儿出去,四奶奶坐在那儿出了一会儿神,都不知道李光沛什么时候进屋来的。 “怎么没点灯?”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李光沛解了外袍扔在椅子上,挨着四奶奶坐下了:“想什么呢?我刚才在外头说话你都没听到?” “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儿累。”四奶奶说:“你闺女脸皮厚实着呐,出门做客,还拐了人家的茶叶回来。刚才特意的泡了来孝敬我,我喝不惯,你等下尝尝。” 李光沛笑眯眯地说:“一点儿茶叶算什么?小姑娘们之间送个荷包手帕茶叶点心的不是很寻常么?我看闺女也不会白要人家的茶叶,肯定会想法儿回送点儿什么。她要是想不出来,你就替她拿个主意。” “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四奶奶说:“听说这石家姑娘从京城来的,举止言谈都不俗,我看又林和她多来往着也没有坏处。对了,今天家里来客了,陆家一家四口来了,你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了。”李光沛说:“娘那里见过了吧?说什么没有?” “他倒没说什么,他媳妇很能说会道,再三的谢老太太收留照顾陆秀云母女两个,旁的倒没说什么。我仿佛听说,陆家以前也很殷实,怎么现在看着光景大不如前了?看两个孩子身上穿的,那料子可不是新料子。” “他父亲那辈儿分了家之后不会经营,还因为与人争地的事吃了一场官司,田地一下就亏去一多半。到这一辈又都老实,不懂变通,只知道土里刨食,所以越发不如以往了。” 四奶奶靠在他肩膀上,懒洋洋地说:“说得也是。既然人家大老远来了,看着老太太的面子,是不是留他们多住两天?” 李光沛说:“回来我问问娘的意思——虽然说是亲戚,平时也没多少走动。我看娘对他们家也不热络,只是还顾念一点儿亲戚情面。你且招呼着,也不必太劳神了。我想他们也不会久待,一两天也就该回去了。” 四奶奶小声说了句:“那可不一定呢——人家能舍得这么就走吗?” 李光沛明白妻子话中的意思:“你瞧你,别总是冤枉我啊。我对她是真没有那种意思,赶紧让她哥嫂把人领走,好眼不见心不烦。”他端起茶盅把剩的半杯茶喝了,虽然茶已经冷了,但是味道还没全变:“嗯,这茶很好。到底是我闺女,什么时候都不忘孝顺爹娘。” +++++++++++++++++++++++++++++++ 第三十一章 夫妻 德林和玉林两个赖在又林屋里不走。 又林一向纵着他们,好吃好玩的尽有,又会说又会笑,逗得两个小家伙乐不思蜀。天气热,晚饭厨房做了捞面条,还有两样小菜。玉林自己会吸吸溜溜的吃面条,德林还不行,他比玉林小,而且更娇惯一些,所以把面条都搅碎了,用调羹喂他。又林坐在中间,左边是德林,右边是玉林,两个孩子都系着小围兜,吃得那叫一个香。德林的乳娘在旁边说:“平时哥儿可吃不了这么多,这饭就是要抢着吃得才香。” 又林给德林小碗里拨了些鸡蛋丝,叮嘱他吃慢些。又问玉林要不要喝汤。玉林含糊不清地说:“要。” 又林给她舀了汤在小碗里,玉林捧着碗喝。汤有些热,她出了一头的汗,小脸儿红扑扑的,象熟透的大苹果一样。 等这两个小祖宗都吃完了饭,又林一一替他们擦完嘴巴,又漱了口,一手牵一个去四奶奶那里。 四奶奶这会儿也已经吃完饭了,瞧见他们姐弟三个一起过来,笑着问:“吃过饭了?” 又林说:“他们俩都吃得多了点儿,走动走动正好消化。爹呢?” “喏,那边。” 李光沛把躺椅放在了廊沿下,正躺在那儿纳凉,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有下的拍着赶蚊子,好不自在。 又林抿嘴笑,手一松,德林跌跌撞撞的朝他爹就过去了,到了躺椅边扯着李光沛的裤脚就要往上爬。玉林要文静一些,站在扶手边。 李光沛把扇子一丢,抱起德林来:“哟,又沉了。晚饭吃的什么?” 德林还不太会表达,吭哧吭哧的想说,但表达不出来,玉林小声说:“吃面了。” “好吃吗?吃饱了吗?” 德林拍了拍肚子,圆圆的小肚子很直接的替他回答了问题。他很得意的坐在他爹的肚子上,左顾右盼,颇有大将军提枪跨马的劲头儿。 四奶奶牵着又林的手走了过来:“行啦,你们爷几个别在外头喂蚊子,都进屋吧。” 四奶奶的窗子底下摆着两大盆月来香,屋里头也弥漫着这种浓香。翠香端了切好的甜瓜来,又林先拿了一小片给德林,又拿了一片给玉林,叮嘱他们慢些吃。四奶奶也递了一片给她:“别光顾他们了,你也吃。” “我还不饿呢。”又林看着爹娘之间十分融洽自然,心事放下一大半。 虽然她也不把陆秀云当一回事,可是就怕四奶奶心里不舒服——不管怎么说,陆秀云也算是李光沛曾经的“旧爱”。甜瓜很脆,汁水也特别多,沾在手指上头黏黏的难受。丫鬟用铜盆端了水来,德林和玉林把四只胖胖的小手都伸进盆里一通乱搅,借着洗手的名义行玩水之实。又林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四奶奶在一旁抱怨:“瞧你们,折腾的一地都是水。” 德林咯咯直笑,小脸儿上沾了好些水珠,玉林抿着嘴笑。四奶奶看着她的小脸儿,微微有些出神—— 这孩子生得可比又林俊俏多了,她娘一定生得更好。 她的目光李光沛一触,两人各怀心事,都移开了目光。 至亲至疏夫妻,纵然两人日夜同床共枕,也总有一些事情各自埋在心里,不会向对方吐露。 家里没有人提起玉林的亲生母亲,大家不约而同的回避了这件事。四奶奶是不消说了,李光沛也从来不提起。李老太太也是一样,对玉林既没有过多疼爱,也没有漠然不理。 女人不能生儿子,那就是最大的过错。四奶奶进门几年没生下儿子,就不能怨李光沛在外头纳妾。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难免泛酸,招呼乳母把两个小的抱去换衣裳。虽然天气热,可是衣裳被水溅湿了,贴在身上也会作下病的。 又林很会察颜观色,也说自己要回去了。李光沛叮嘱她:“早些睡,不要又看书看得忘了时辰。” 又林笑着说:“爹你尽管放心,自从上次娘发过话,小英一到亥初就吹灯拔蜡,我就是想看也没得看啊。” 李光沛也笑了:“小英这丫头就是实心眼儿。” 四奶奶说:“实心眼儿有实心眼儿的好处,不会偷奸耍滑钻空子。我让她盯着又林要早睡,她一丝儿折扣不打,天天盯着。” 四奶奶也是很喜欢小英的。虽然不够机灵,但是非常可靠。相比起来,翠玉是机灵的,但是太机灵的人,不可避免的会为自己打算太多。当自己的利益和主子的利益有所冲突的时候,她会如何取舍可保不准。 夜里起了风,又林把自己裹得象个蚕蛹一样,到天明醒来时,捂出了一身汗。小英打水来给她梳洗。又林不习惯硬枕,她总是睡软枕的,这么一来头发就揉搓得很乱。好在她头发也不算长,梳整起来容易。 翠玉急急忙忙过来,她夜里也没有睡好,早上就醒得迟了一些。 她接过小英手里的梳子,三下两下就给又林将头发梳好了。 又林并没有对她晚起的事情说什么,只是看着妆盒里空出来的一格抽屉有些出神。 那里原来放着两把木梳。因为冬梅表姐来时两手空空,妆奁器具全无,所以又林把自己的东西匀给她用。那两把梳子姑姑一家走时,就给她带了去了。 她现在该到家了吧?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开心不开心,也不知姑姑又如何面对算计她的妯娌,还有那个新进门的吴姑娘…… 又林去给李老太太问安。李老太太起得也比平时迟了一些,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翠芝打起帘子,阳光照进来,李老太太眯了一下眼,翠芝瞧见了,忙把帘子又放下了一半。 家里现在日子是好过,当年也艰难过,尤其是又林祖父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李老太太那时候熬夜做针线活儿贴补家计,舍不得买蜡烛,灯油的烟气大,把眼睛都熏坏了。 人和人不一样。 同样是守寡,李老太太就能一个人把儿女带大,陆秀云却只想找一个倚靠,把自己和女儿的未来都押到旁人身上,不想吃苦受罪。 四奶奶这里来了客人。 陆秀云的嫂子来了。 ++++++++++++++++++++++++++++++++++++++++++++++++ 要累死了=。= 今天大橙子幼儿园搞汇演和活动…… 祝所有的小朋友和大朋友还有不大不小的朋友们节日快乐,周末快乐。 第三十二章 舅舅 四奶奶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见她纯粹是出于对婆婆尊重,陆家人再怎么不识相,也是李老太太的娘家亲戚。婆媳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很微妙的,虽然四奶奶和李老太太的关系还算和睦,可是四奶奶也知道,在李老太太看来,儿子是自己的,孙子孙女是自己的,儿媳妇嘛……到底隔了一层。 放在别人家,婆婆让媳妇服侍伺候忙前忙后是很常见的事。当人儿媳妇的,要伺候老人,要服侍丈夫,要照顾孩子……长年是吃不上热饭,穿不上新衣。这种日子从她过了门,差不多要一直过到自己熬成婆婆为止。到时候,她可以把这么些年的不平和怨气再转嫁给自己的儿媳妇。一代一代的,都是如此。 李老太太是个十分要强的人,虽然从生儿子,婆媳间处得不错,但是这回娘家亲戚这么塌台,李老太太未免觉得面上无光。四奶奶既要把这事儿处理好了,又不能太伤李老太太的颜面。 所以四奶奶一直沉得住气。李老太太没想让这个远房亲戚给自己儿子做妾,李光沛自己更是把这“青梅竹马”的一段往事看做是年少糊涂,所以四奶奶有什么好着急的? 着急的是陆家人。 陆秀云急着想诳一个冤大头负担她的下半辈子顺便替她养孩子,陆家夫妻俩也未必不想和李家亲上加亲,攀附富贵。 “陆嫂子请坐。” “四奶奶太客气了。” 昨天两人匆匆见了一面,彼此都没有细打量。秀云的嫂子这会儿心里有事,对四奶奶就看得仔细。 四奶奶并不十分美貌,瘦瘦的,谈不上有什么丰腴,什么身段。论长相,她可不如自家小姑。看说话作派,陆秀云也显得更温存多情,四奶奶则是一个看起来慈善,其实很精明能干的妇人。 怎么看,四奶奶都是一个殷实人家的当家主母,而陆秀云……好象却不大上得大台面儿,显得小家子气——天生倒是象个要当妾的。不会持家,不会理财,和夫家、族人的关系一塌胡涂,做事情欠考虑,还拈轻怕重的……可不是个当妾的好料子? 秀云的嫂子本来就不是太有底气,一打量四奶奶这作派,心里更是发虚。 “昨天晚上睡得还好?赶了几天路想必大人孩子都累坏了,原该好好歇歇的。听说一早你还去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秀云的嫂子说:“表姑母对我们家一向很关照,这次秀云不懂事,冷不丁跑过来,给你们添了好大的麻烦,我原该去和表姑母道谢的。” “都不是外人,应当的。就是个要饭的经过门口,我们老太太看了孤苦无依的可怜人,也会伸手帮一把的。” 秀云的嫂子被这话噎了一下。 四奶奶肯定心里亮堂的,她再绕圈子也是白搭,不过白白让人笑话。她想起以前听说的李家的事情来,李四爷纳过一个美妾,但是生下孩子就死了,四奶奶家里家外把得很严实。虽然她只来了一天,也看出来这家里的事情都是四奶奶打理操持,李老太太并不问事,李家四爷也只管外头铺子生意的事情。 秀云的嫂子原来想了一肚子的话,现在却觉得不那么好说了。 她原来想和四奶奶说,陆秀云很是可怜,年纪轻轻守了寡,还拖着个孩子,实在没什么好出路。要是四奶奶能容下她,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来,秀云是李老太太的娘家亲戚,四奶奶等于向婆婆卖了个人情,对她自己的名声也有好处,显得贤惠嘛。二来陆秀云是寡妇之身进门,硬气不起来,肯定不能和四奶奶叫板,以后一定恭敬听话,服侍李四爷和四奶奶。三来…… 现在也甭什么一二三了,四奶奶不是好糊弄的人。 看她那个样子,对陆秀云的盘算,对自己的来意,那是心知肚明。 那些骗人的鬼话也不用说了。 秀云的嫂子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我是有件事儿,想求四奶奶帮帮忙。也不是旁的事,就是我家小姑。徐家那些叔伯翻脸不认人,容不下她们孤儿寡母,她又没一点钱,一寸地傍身,还拖着个孩子,这下半辈子怎么过?我和她哥哥给她瞅了几户人家,都不太中意……四奶奶认识的人多,要是有闲,还请您帮着打听打听,给她找个着落。” 秀云嫂子这么识相,四奶奶倒是有点儿意外:“哦?” 秀云嫂子觉得手心黏乎乎的都是汗,两个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现在这样儿,找个人老实能过日子的就行了。要不然,就寻点事情做。于江这里铺子多,来往的人也多,看有什么小买卖她能做得来的,您要知道,就帮着指点指点。” 四奶奶把茶盏放下:“你这样说,我不上心也不行了。你们既然都来了,还带着孩子,就多住两天吧。我和我们老太太合计合计,一起拿个主意。” 秀云的嫂子千恩万谢的出去了,四奶奶松了口气,往后一靠。 翠香过来替她揉着肩膀,小声说:“这个陆嫂子,倒是个很机灵的人。” “男人不争气,女人被逼得不能不机灵。”四奶奶说:“她刚进来的时候倒象是满怀心事,我还以为她没遮没拦的就要把事情捅穿呢。” “就是啊,倒是幸好没说穿,要不然老太太脸上可不好看。” 娘家人不争气,实在打脸。当年的事情虽然没几个人知道,但李老太太一定心里有数。陆秀云生得好,还识字,又是李老太太的娘家亲戚。要是和李光沛成就姻缘,倒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但是陆秀云觉得李光沛读不成书,没有大出息,这山望着那山高,倒想攀上李光沛的三堂兄。李老太太性子刚强,对陆秀云是失望透顶了。 而现在陆秀云死了丈夫,拖着孩子,处境十分不堪。她看着李家殷实,还觉得李光沛对她念念不忘,还把自己当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一样,觉得只要她勾勾手指头,李光沛就会满心欢喜的接她进门? 做她的白日梦。 四奶奶才不会让这个女人进自己的家门。 要不是碍着李老太太,早把她打发了。 她没了丈夫是可怜,可是没哪个女人会因为可怜别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分出去让别人共享吧? “对了,刚才舅爷打发人送了两担鲜藕和一篓螃蟹来,还有好些别的东西,说是给咱们尝鲜的,您正没空,姑娘就让人收下来了。” 四奶奶精神一振:“哪位舅爷?” “是越秀的二舅爷。” 四奶奶就笑了。这不同于刚才见客时候的客套的笑,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四奶奶家姐妹兄弟共五个,她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她就非常能干,和哥哥嫂子们的关系也都要好。其中二哥和她特别合得来。 “打发谁来的?捎信了没有?” “捎的口信儿。”翠香笑眯眯地说:“是报喜的,二舅奶奶有喜啦。” “真的?” “可不是么,报信儿的人说,已经有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大人孩子都好。本来是打算出一趟门,经过于江的时候来咱们家的。说这一下可不敢出门了。” 四奶奶喜气洋洋,嫂子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都生得可结实了,人也机灵。可是多子多孙多福气,没谁会嫌自家香火繁盛。 “还说了别的没有?送东西的人呢?” “到老太太那儿去请过安,大姑娘让他们先去吃饭了,一大早的就往这里来,看样子是又累又饿,不过精神都好。” “那可不是么,”四奶奶笑着说:“人适喜事精神爽。你看他们一早赶路没吃饭,可是又林舅舅肯定没少散喜钱赏钱给他们,有钱顶着,赶路办事儿都有劲儿。” “奶奶说得是。我去看一看,领他们过来吧?” “快去快去。” 又林正看那些送来的东西。二舅舅是个很细心的人,不光送了瓜果时鲜,还有些玩意儿。比如用草筋编的小蟋蟀小兔子,还有漂亮的可以扎键子的山鸡毛,有给弟弟的,也有给她的。去年夏天又林跟四奶奶一起去了二舅舅家,那些天过得别提多轻松舒坦了。舅母只养下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特别稀罕她,都快把又林给捧上天了。挖空心思的给她弄好吃的好玩的。两个表兄带她去庄子上玩,摘瓜,捞鱼,打鸟——当然,他们的技术不佳,鱼是没捉到,最后只逮到了两只泥鳅。 平时舅舅家也隔三岔五的让人捎来东西。有好吃的也没忘了她,有什么好玩的、衣料,舅母也都少不了她这一分。 她说反正家里头是两个小子,这些衣料什么的他们是穿不上了,给又林正合适。 听到舅母又有孕了,又林也替她高兴。李老太太有了年纪,最喜欢听到这种消息,一时间家里上上下下都显得喜气洋洋的。 唯一例外且不和谐的,就是陆家人暂居的小院了。 ———————————————————— 第三十三章 窝里反 舅舅送来的这些时鲜东西,当然不能全留自家独享。一来东西多,天气热,吃不完又没冰箱搁,十分浪费。再说,李家人多,比如三伯家,七叔家,这些关系特别亲近的,平时有什么东西都会分送,这些更少不了他们的份儿。 这亲戚再近,也要往来。走动少了,亲兄弟也不亲了。走得多了,没有关系的两家人也会变成关系密切的近邻。要往来自然少不了相互送东西,要不有个词怎么叫礼尚往来呢? 所以有个笑话,说过年时有人提了两包点心去走亲戚,点心包纸让他不小心弄了块油在上面。这包点心被大家拎来拎去,从姑姑家跑到舅舅家之类的,遍游一周之后,居然又被送回到了这人自己的手里头了。 虽然是个笑话,但是也可以说明,这时候礼是多么重要,缺了礼数是万万不行的。 这些又林以前都不明白,这辈子从头一点一点学起。要做事,先做人。这应酬来往就是一门大学问,一辈子都在研究,一辈子都和它打交道。 不但要分送这些东西,还要给舅舅家打点回礼,尤其是舅母有身孕了,送什么东西过去可得好好斟酌,有些犯忌讳的自然不能送,而且要挑点儿有吉祥寓意的才应景。 四奶奶看女儿扳着手指头算着要送这家送那家的,抿着嘴笑。 女儿大了总得打发出门,一般人家总觉得女儿得娇养。四奶奶却觉得,趁着现在还有机会,把能教给她的全都给她,省得将来嫁出去了象她姑姑那样,后悔就晚了。 “都分派好了?” 又林想了想:“好了。” “都有谁家的?” 又林一家一家的数,除了关系亲近的三伯、七叔,一墙之隔的周家,还有三家是平时来往较多的。 四奶奶点头说:“不错。想得很周到。不过你没给石家姑娘备上一份?” “石家?” “总不能白吃了人家的茶,你也得回礼啊。”四奶奶说:“正好这么脆的藕,新鲜的瓜菜,平时咱们都不大见,石家从北边来,想必也鲜少尝到。你也打点一份儿送过去吧。” 又林应了一声:“好。” 把事情都安排好,四奶奶招手让又林到她身边坐下,替她整了整发绳:“后天是吉日,你就正式给段夫子行礼拜师吧,以后要好好的学。”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说:“奶奶,周家大奶奶来了。” 四奶奶有些意外:“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她看看衣裳,倒是不用换:“快请她进来。” 周家大奶奶笑眯眯地进了屋,四奶奶迎了上去:“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快坐,翠香,去沏茶来。” “别,我又不是什么外客,刚在家吃了茶过来的,你就别再麻烦了。” 两人都坐下之后,又林也给周家大奶奶问安。周家大奶奶笑着问:“你这两天怎么也没到我们家去?你周姐姐还念叨你呢。” “我也想去呢,上次我过去您非得留我吃饭,那道醋椒做得特别好吃。” 大凡长辈,都喜欢能吃的孩子,能吃是福气,是康健的象征。又林这么一夸,周伯母更高兴了:“那你回来跟我一起去,我让人给你单做醋椒吃。” 说笑几句,又林很有眼色的出去了,周家大奶奶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听说你家里请了个女先生?” 四奶奶一笑:“你消息真灵通,这人才刚请到家,还没正经的开始教呢。” 周家大奶奶说:“我可听说了,这位女先生在杭州府都很有名气的,听说还教过前任知府的千金呢,是个有真材实料的,一般人轻易请不到。咱们这样好,你都没事先和我说一声。” “你知道,我又不大识字,这是我们家他七婶给请来的,全是仗着她的面子——大约是没出嫁之前她们认识。” “唉,我也想给我们家闺女找个先生学一学呢。你也知道,我们家老爷子和石家老太爷当年认识,所以他们迁了回来,到我们家来过。那京城来的姑娘,作派,谈吐,待人接物,硬是和咱们这小地方的不一样。听说她们在京城有的念过闺学,有的请过人在家教导。这将来要议亲事说起来也是脸上贴金的好事儿啊。” 四奶奶已经明白周大奶奶的来意了。 果然周大奶奶说:“你瞧,你不声不响的,倒一下子就把人请到家里来了。那段先生好说话吗?我们家闺女和你家又林也要好,平时就跟亲姐妹似的,能不能跟那先生说说,让榭儿也跟着一起学学?反正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啊。她们姐俩儿还能作个伴儿,学着也不闷。” 四奶奶有些踌躇,倒不是她小气,主要是不晓得那段夫子肯不肯。 周大奶奶又添上一句:“咱们又不亏待她,不会让她拿一份儿银子干两份儿活的,你跟她谈了一年多少钱?我们家也照样出一份儿。” 四奶奶伸出一个巴掌来,又说:“还有两季四身儿衣裳。” 周大奶奶拍了下腿:“这不算多,我们家也照样出。对了,她吃住是在你们家——那我家再多出些做米粮菜蔬的添补也成。” 四奶奶白她一眼:“你跟我算这么明细的账目做什么?再说,那先生答应不答应我们还不知道呢。” “那就要劳烦你了。”周大奶奶笑着说:“就凭你的口才本事,说动她还不是小菜一碟?你就替我家榭儿多上几句好话,要真成了,我一定好好谢你。” “谢我什么啊?” 周大奶奶慷慨的许诺:“老戴家银号的头面首饰你随便挑一件。” 瞧,当爹娘的为了儿女,真是割肉都不觉得疼啊。 都是当娘的人,疼女儿的心也是一样的。 四奶奶也不跟她打趣了,直接说:“我知道了。回头我就去问她,再打发人去告诉你。” 周大奶奶差不多是千恩万谢了:“成,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她话风一转:“你们家这些天怎么总是来客人?大热天儿的不好生在自己家里待着,到处的串亲戚也不是回事儿啊?” “两拨,都是不速之客。”四奶奶提起这事儿就没好气:“送走了亲姑姑,又来了表姑姑,现在更是一大家子都来了,我们老太太心里不自在呢,觉得娘家人不给她长脸了。” 两家离得太近,下人们之间传话最快,李家的事情周大奶奶都心里有数:“可不是么,你家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了,这会儿娘家的亲戚这样,也怨不得她烦心。这穷不怕,就是皇帝家,也肯定有几门儿穷亲戚。可是穷得没了骨气志气,总想着在旁人身上揩油,就不招人待见了。” “可不是么。”四奶奶就说了这句,没再多说。 周家儿子多,事情也多,周家大奶奶没多留,就起身告辞。四奶奶说:“我娘家二哥打发人送了些时鲜的瓜菜来,刚才我正和又林说分送给亲戚朋友都尝尝鲜。你家的那一份儿也备好了,正好你现在过来了,就一起带走吧,倒省得我让人往你家送了。” 周家大奶奶也没推辞:“多谢多谢,那我就让人去搬了。你家的梅子腌好了没有?要好了也给我装些?” “知道,已经让人去装了。” 送走周大奶奶,又林进来问:“周伯母来说什么?” 四奶奶先征求女儿的意见:“你周伯母说,想让段夫子多收一个弟子,一次教俩。” 又林马上明白了:“周姐姐也要学吗?” “嗯。你是想一个学,还是两个人一起学?” “当然两个人好了。”又林马上说:“有个人作伴总比一个人强啊。”“好吧,那回头我问问段夫子是个什么意思。” 别看家务事琐碎不起眼,可是一样样分派安排下来也很累人,四奶奶一直到晚上,才听胡妈妈回话,说客院儿里头吵起来了。 “怎么吵起来的?” 胡妈妈说:“其实也不算是吵,就是高声说了几句,后来声音就变低听不清了。” “因为什么啊?” “先前象是因为孩子的事,因为陆家两个孩子老是不安份,总惹陆秀云的闺女。结果这小丫头看着不声不响,下手也够狠的,把她表弟的脸都抓花了,这当娘的看见哪有不心疼的!陆家嫂子就和她小姑子呛了几句。然后又扯到别的事情上。” “嗯,还说什么了?” “听着是陆秀云说她嫂子指望不上什么的……” 四奶奶微微点了下头,心里很是满意。 瞧,开始窝里反了。 陆秀云的嫂子虽然也市侩小气狡诈,但她比陆秀云清醒,已经看出来了李家上下都没有要接纳陆秀云的意思,再纠缠下去只怕一点仅存的亲戚情份都保不住了。 可是陆秀云自己不这样想,她想的是哥哥嫂子都不愿意替她撑腰为她说话,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靠爹娘?爹娘已经死了。靠丈夫?丈夫也死了。靠哥嫂、靠亲戚? 其实谁都靠不住。 —————————————————— 去年买的那种电热的蚊香液没有用完,今年翻出来再用,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放了一年药效跑光了,蚊子把我咬得好惨,它不是专咬一个地方,它是咬一下换一个地方……我的腿呀胳膊呀……都不能看了。。好痒~~~~ 第三十四章 李老太太一直没有见陆秀云,固然是不想听她哭诉哀求,也是给自己和亲戚都留点体面。话说尽了,事做到头了,只能让双方彻底交恶,以后也再难来往。 可是陆秀云并没体谅到李老太太的一番苦心,她一心以为姑母必然会偏向娘家外甥女儿,之所以一直不见他,肯定是四奶奶从中作梗,只要她见着李老太太了,事情必然不同。 自己可是表姑母的亲戚,不比四奶奶强么?四奶奶待姑母那不过是婆媳的面子情份,能有自己这个外甥女儿贴心亲近吗? 嫂子见风使舵,哥哥是指望不上的。她得争一争,替自己和女儿争一争。 抱着这个信念,陆秀云真是屡败屡战,百折不挠。李老太太在魏妈妈又一次进来,说陆秀云要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手指微微用力,一直在数的念珠被紧紧掐住了。 魏妈妈很少看到李老太太七情上脸,有些小心地问:“老太太?” 李老太太低垂的眼皮微微撩开条缝:“让她进来。” 魏妈妈眼皮一跳,没说别的,出了屋子之后,站住脚松了口气,才出去传话。 陆秀云又惊又喜:“老太太愿意见我了?” 魏妈妈根本懒得纠正她的用词,看陆秀云又抹头发,又拉扯衣襟,努力想让自己更齐整些,然后才往院里去。 瞧她的样子,还以为老太太会有什么好脸色给她? 魏妈妈摇了摇头。 翠芝在一边悄悄问:“老太太怎么愿意见她了?” 魏妈妈说:“你在窗户外边儿等着,要是屋里没什么事儿你就别进去,要是老太太叫人……你再进屋。” 翠芝有点懵懂,魏妈妈也没细解释。 老太太的娘家人不争气,这事儿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即使是用了好些年的老人,又或是现在身边最贴心的丫鬟,也最好别近前。 陆秀云进门的时候只觉得两脚发飘,心里乱纷纷的,拼命的想着自己该怎么说。 李光沛是个孝子,李老太太守寡不易,将他抚养长大,所以李光沛对母亲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违逆。要是李老太太点了头,自己这事也算是成了一大半了。至于四奶奶……只要老太太和李光沛点头了,她还能怎么样? 屋子里不那么亮,李老太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仿佛一尊泥塑木雕,倒让陆秀云心里咯憕一下。 “给姑母请安。” 陆秀云有意把姑母前面的表字省了,结结实实的跪下磕了一个头。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倒是真的意外了。 李老太太年纪并不算很大,可是头发已经快要全变白了,人也瘦,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有快十年没见着了她了吧?女人真是不禁老。 李老太太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起来吧。” “嗳。”她应了一声,扶着地下的青砖起身。结果越想表现得好些,越是忙了手脚,站起来的时候踩了裙边,栽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你来了也不少日子了,住得还合心?” “合心。”陆秀云忙说:“都挺合心的。” 李老太太慢慢捻着手里的念珠,半响没再说话。陆秀云原来想好的话,不知怎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原来想说的话很多。 想说以前的事,她还小的时候,因为避痘第一次随母亲到李家来,李老太太那时候还没有守寡,是个说话声音很响亮的妇人,眼睛有神,脸色红润。 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李老太太已经守了寡,也从本家搬了出来。那会儿李家住的并不是现在这地方,是在镇子那边靠河的地方,屋后面就是河,夏天热根本不敢开窗子,屋里闷得象蒸笼一样。下人也辞了许多,就魏妈妈和另两个有年纪的下人还跟着伺侯。 可是现在她站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男人去了多久了?” 陆秀云愣了一下,小声说:“就冬天的事儿。” “那病了多久啊?” “断断续续的,也有一年多……请郎中吃药,家里都折腾穷了。” 说完这两句,屋里又静下来了。 翠芝坐在窗户底下,屏着气听着。 屋里头,陆秀云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始零碎而断续的诉苦。婆家人的刻薄,处境的窘迫,娘家哥嫂的难处—— 她一直在说,后来一边哭一边说,李老太太只是那么静静的听着。要不是翠芝知道老太太在屋里,简直会以为这屋里只有陆秀云一个活人。 陆秀云抽抽噎噎的,泣不成声。起先她只是为了打动李老太太,说着说着,自己也悲从中来,想到自己的坎坷艰难,想到自己和女儿的孤苦无依,越哭越是伤心。 哭声渐渐的弱下去。 李老太太一直没有表示,连一声都没出。 陆秀云心里有些不安,收住声抹净泪,看着李老太太。 她眼睛揉得有些酸涩,看人看东西都显得有些模糊了。 “嗯,是不容易。”李老太太终于说了句:“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知道。” 这话里的意思不明,听不出喜怒来。 可是她终于出声了,总比那样一直沉默着好。 “我……也不求别的,就是想找个人,下半辈子能有依靠。可是旁的人,我怕他们亏待了亭儿。姑母从小就一直很照顾我,表哥对我也好。是我自己没福气,任凭爹娘做了主……” 陆秀云说了一会儿话,忽然从椅子上起身,朝前两步,扑通就跪在了李老太太面前:“姑母……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求你了,可怜可怜我们娘俩。我下半辈子会当牛做马伺候您……” 李老太太眼皮又抬了一抬:“你说的事,我不答应。” 这话说得声音并不算大,陆秀云却象是当头挨了一棒,一下子懵了。 李老太太看着她:“你说的事,我不答应。明天你就和你哥嫂一起回去,盘缠我会给足。” 陆秀云象是还反应不过来,呆呆的说:“为什么?” 李老太太注视着她。 陆秀云从小就生得很不错,娟丽清秀,人人见了都夸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生得好。所以她只虽然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却有一种大家姑娘的娇矜之气。人人都难免让着她,惯着她。撒个娇,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闯了什么祸,也总是避重就轻推托过错,别人也不会认真追究。 现在她已经不是孩子,不是个小姑娘,可是她这些年一直没有改变。 李老太太从当年她做了那样的事之后,早就对她彻底失望了。 李家如今家业兴盛,一团和睦,李老太太决不会允许陆秀云横插进一脚来,给这一切造成什么变数。 翠芝远远看见又林牵着德林的手过来了,急忙朝她们摆手。 又林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翠芝不能明说,只是示意他们这会儿不能进屋。又林看看她,又看了看屋门,明白了她的意思,弯腰哄着德林,两人又原路回去了。 翠芝刚松了口气,却听着屋里啪的一声响,象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她吃了一惊,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屋去。 李老太太唤了一声:“来人,送客。” 翠芝忙应了一声,紧着走了两步进了屋。 老太太还坐在那里,陆秀云站在一旁,地下有个打得粉碎的茶盅。翠芝不敢多看,低头着说:“您请吧。”———————————————— 编辑通知我说,明天要上架了。 呃……感觉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最近状态不太好,很对不起大家。 上架应该是件好事,可以让自己更规律更稳定的把故事写下去。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的支持与陪伴。 第三十五章 拜师 (新书上架) 陆秀云不肯走,又哭嚷起来,李老太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想留余地,可是陆秀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余地了,非得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可。她哭着说自己走投无路,母女俩没有活路,又说李老太太必定是嫌弃她嫁过人。翠芝一个姑娘,力气和泼辣劲头都不比成过亲有了孩子的女人,根本摆布不了她。 魏妈妈远远听着不对,又带了一个婆子进来。 陆秀云一看这架势,折腾得越发厉害了,嘴里嚷着她活不了了,不活了,魏妈妈半劝半拉的,她倒挣扎着要去撞墙了。 “都松开手!让她去死!” 李老太太这一声把屋里的人都震住了。 陆秀云也愣了,披头散发的站在那儿,一只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告诉你,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我见多了,你要死就干脆点死,撞墙一下只怕还撞不死人,魏妈妈,去拿剪子和绳子来,你想吊死还是想抹脖子都随便,我就在这儿看着,你想死没人拦你!” 陆秀云想死吗?她才不想死呢。 李老太太看着她说:“我不怕告诉你,我嫌弃你,不是一天两天。这和你嫁没嫁过人没有关系。就算你今天还是黄花大闺女,带着金山银山的嫁妆,我也不会点头让你进门!” 陆秀云活了快三十年,之前差不多一直顺风顺水的。面对李老太太,她压根儿算不上一盘菜。 “一个女子,长相才学嫁妆这些都次要,最重要的是德行。你品行不端,我绝不会让你玷辱李家的家门。去,你去拿剪子去!” 魏妈妈当然不能当真去拿剪子和绳子,而是趁着机会,几个人一起把陆秀云给拉了出去。 又林远远看着,摇了摇头。 有时候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样蠢。 不,也许有时候不是因为蠢,而是因为太贪婪。也许是过往总是太顺利,什么东西都可以轻易得到,所以越来越不知足。 又林摸了摸弟弟的头:“瞧,做人不能那样笨。” 德林睁着圆溜溜的眼,天真的看着姐姐。 第二天陆家人就都走了,四奶奶奉送了成一笔不薄的盘缠打发他们上路。又林没到大门口去,听小英说,陆家人雇了一辆大车,陆秀云母女俩可能是早上了车,一直没有露面。 终于送走了陆家人,不少人都松了口气。不过又林例外。陆家人一走,她就正式开始跟着段夫子上课了。 四奶奶和段夫子提了一句周家姑娘也想跟着学的事情,段夫子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跟四奶奶说,一是怕教不过来,要是只教又林一个,自然全心全意。再有一个学生,那多少总得分去部分心力的。 四奶奶也知道这种情形,但是想到自己女儿的个性,就算一个先生整天整夜的盯着她,她也肯定有偷懒的办法。有个人伴着一起学,说不定倒比她一个人学要好些。再说,段夫子倒是个很负责任的人,绝没有听到能多收一份儿束修就立刻满口答应,而是对主家很尽责的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四奶奶既然不介意,段夫子当然也不会把送上门来的差事往外推。她也得趁自己尚且年富力强的时候多挣些银钱养老,时间是宝贵的。既然同一段时间里头能同时教两个学生挣两份儿钱,为什么不同意呢? 只不过段夫子还是谨慎的,说要先看看姑娘如何。如果是癞泥糊不上墙的,那给钱也不能接,砸自己的招牌。 周大奶奶一早儿带了周榭过来了,因为还不到及笄之年,所以并没挽起头发,而是梳了辫子,扎着头绳。段夫子抬眼一瞧,看神情举止,倒是个很稳重的姑娘。 一边是求教心切,一边是顺水推舟,这学生也就收了下来。周榭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 她从小到大,除了有一次去邻镇的亲戚家,一次远门也没有出过。对外面的一切是什么样子,是既渴望,又有些隐约的惧怕的。段夫子听说待过许多地方,走南闯北的,见识广,有真材实料。周榭想,她的将来,大概也就和她的妈妈、伯母婶娘们一样,未出嫁时就一直待在自己家里,嫁了人之后就老老实实待在婆家,再也不会去别的地方。 能在现在多学到一些东西,多长一些见识,这机会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和又林挺投缘,虽然又林比她小,可是主意大,两人在一起总有许多话多,一点都不闷。周榭一想到以后每天至少大半天都和又林在一起,心里就止不住的欢喜。一出了屋门她就拉着又林的手说:“咱俩以后可也算是同窗了吧?“ 又林用力点头,笑着说:“算!” 段夫子教导的方式确实和她们想的不一样。四奶奶按段夫子说的收拾出来两间屋子,屋里除了桌几之外,就是屋角放了一只鱼缸,里面养了两尾玲珑可爱的金鱼。头一天上课,两人心里都没底。段夫子也没有先给她们来个下马威立好规矩,而是十分和气地问她们平时都喜欢什么,做些什么。她语气温和,又会很说话,周榭虽然对先生还是敬畏有加,但是已经不象一开始那么拘束了,说自己喜欢做些针线,还喜欢看书写字。又林可不喜欢做针线,她喜欢在厨房鼓捣些吃食,书她当然也喜欢看。在这个社会里女子想出趟门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了解外界的办法太少,读书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途径。 不过又林可没有因为段夫子和气就完全放下心防。 她上辈子见过的老师多了去了,笑面虎型的不是没见过。非常和气的跟你拉家常,问你有什么烦恼,耐心开解……这种行为还有个别称,叫做思想工作。 段夫子初来乍到,既然想把学生教好,就得了解她们,然后才能更有针对性的制订她的教学方案吧? 所以又林回答一律很小心简单,反正她年纪在这儿放着,大可以倚小卖小,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回答是不是太过敷衍搪塞。 段夫子于是让她们铺开纸,研了墨各写几个字。写完之后,段夫子把两人写的字都看了,微笑着说:“写得不错。”又特别指出来周榭的字写得更端整。这个又林是服气的,她耐心的确不太好,毛笔刚拿到手里的时候,特别不习惯。写的字是忽大忽小有粗有细——简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经过练习,她现在起码写的大小均匀,也称得上工整了。 然后又让她做一点儿针线活,很简单,把一段细细的绢布拧成带子,再钉到布片上,做成一个纽绊。这个周榭做得也好,又林就差远了。光纫针就纫了好一会儿,拧成的带子粗细不匀,还没缝到布片上就已经散开了,不得不从头再来。 周榭已经尽量放慢速度等她了,又林出了一脑门的汗终于完成了,作品歪歪扭扭,一扯即散,不管是从美观还是从实用上来讲,这都是一件失败的次品。 段夫子又夸奖了周榭,并且安慰又林:“李姑娘年纪还小,针线女红倒是不用着急,慢慢来,总是会好的。虽然说将来未必一定得学会裁剪缝纫量体裁衣,可是要做双鞋,做个荷包,绣个枕罩手绢什么的,总得会一些。” 周榭听得懂段夫子的意思,脸有点儿微微发红。 这会儿姑娘出嫁到婆家,是要给婆家送上针线活计的。比如新房里的枕罩,公婆的鞋,平辈的姑嫂妯娌送些小东西,按规矩都得是新娘子亲手做。再手笨懒惰的姑娘,这也是不能省的,过场总得走一走。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请人代做了拿去分送,只是纸里包不住火,路遥知马力,手里没点真本事,早晚还是会漏馅的。 段夫子很和气地吩咐周榭可以先回去了,又林却得留下来,把刚才那活计再重复一次。 又林没办法,只能再从头开始,穿针引线。过了好一会儿,交出来的作品比刚才只能说稍好一些。 “比刚才那些好些了。”段夫子不紧不慢地说:“一开始做不好没关系,慢慢的做,总会好的。刚才扎着手了吧?疼不疼?” 又林摇头:“不疼。” 从这一天开始,又林的日子可逍遥不起来了。段夫子十分认真,把两个姑娘一视同仁,并不区别对待。从行走坐卧举手投足,一直教到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话,该怎么样行礼。夏天过得很快,前一天人们还在感叹暑热难耐,结果下了场雨,一夜之间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秋意。 又林两辈子的时间加起来,拈针引线的次数也没有这两个月里头多。一开始总是心浮气躁,静不下心来,手指更是不知被扎了多少下。 但是许多年后她想起这段经历来,不由自主的感喟——那一段时间打磨了她的性子,也让她学会并习惯去忍耐。 要不然的话,也许后来的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 今天本来要双更的。欠一更,明天补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三十六章 一字之差 关于陆秀云的事,又林只是后来模糊的听说,她没嫁人,自己开了个小铺子——但是以陆家的家底来说,她开铺子的铺面、本钱是哪里来的,可都不好说。据胡妈妈她们隐晦的说法中透露的信息,她象是做了一个富商的外室。 无论如何,那都不关李家的事了。因为这件事同时牵扯到老太太、李光沛和四奶奶,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闭口不提,仿佛世上就没有这么个人,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一样。当然,下人们私底下会不会议论,这个可就管不住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顶风也能传十里。四奶奶再带又林去七奶奶家的时候,七奶奶迫不及待,让喜凤把又林赶紧领出去,急着问:“你们家那事儿,到底是怎么个说法?真是你家那位的青梅竹马?” 这要换个人问,四奶奶准保觉得对方是想看她的笑话,但七奶奶和她关系是不一样的。再说,四奶奶肚里有话,也憋了好些天了,没个人能说。 “就算是吧,表哥表妹好作亲。他们还小的时候,好象我婆婆也有点那个意思。” 七奶奶小声说:“我还当是她们胡说的呢,想不到还真是。” “她们?” 七奶奶撇了下嘴:“老五老六家的,整天游手好闲没得事儿做,就除了会嚼舌头。”看着四奶奶的神情,她有些纳闷:“你不好奇她们是怎么说的?” “那有什么好奇的,狗嘴里总不能吐出象牙来。” 七奶奶一愣,噗哧一声笑了:“可不是,就是这个理儿。” 树大有枯枝,李家族人早早的分过家各过各的,有人过得好,有人过得拮据。那过得好的自然招人记恨,没事儿说不定也得在背后嚼舌头,现在逮着点破绽,岂有不趁机大说特说的道理? 四奶奶把陆秀云的事简单说了两句,七奶奶冷笑着说:“一个寡妇拖着孩子,还当自己是人见人爱的天仙不成?你也没一口啐到她脸上去。” “疯狗咬你一口,你也要回咬狗一口不成?”四奶奶淡淡地说:“她不嫌疼,我还嫌她脏呢。” 七奶奶触动了自己的心事,颇有几分同仇敌忾:“可不是,她男人死了还不到一年呢,这就没羞没臊的非上赶着给人当小老婆去。就算她不守,老老实实再寻个人做正头夫妻难道不行?无非就是看上你们家日子过得好,才死活要巴上来。” 四奶奶想,还有更下作的事呢,只是不便说出来罢了。说到底陆秀云也是李老太太的娘家亲戚,要不然四奶奶可不会对她这样客气。七奶奶问:“那位段夫子教得可还好?会不会太严厉了?” “嗯,我看着还好。”四奶奶说:“又林的性子太活泛了,正得好好治一治,在自己家里太娇惯了,将来嫁出去到了婆家,哪还有人能再纵她?” “我看又林挺好的,人机灵,规矩也不差的,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孩子,你们也不要太拘着她了。” 四奶奶只是苦笑。 看着又林亲姑姑那样,还有陆秀云,她哪敢放松?同是女人,她们可都是前车之鉴。 这世道对女人太过苛刻,不能有半点儿行差踏错。她情愿现在对女儿严苛一些,将来过得顺遂。 周家大奶奶把周榭也送来一起学,其实她们想的都一样,都是当娘的,都是一颗心为了儿女。喜玲进来送茶,七奶奶吩咐她:“让红儿上次捎来的那花样子,找一找拿过来。” 喜玲答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片刻有个丫鬟把花样子送来了。 四奶奶没见过这个丫鬟,很面生。但是生得不错,皮肤白皙,鹅蛋脸,胸脯鼓鼓的,腰身却很苗条。 等她出去了,四奶奶试探着问:“这丫头……新来的?” 七奶奶没精打采的嗯了一声。 四奶奶顿时明白了。 这个丫头长得明显就不太安分守己的,七奶奶这是给七爷预备的。 她的压力实在太大,自己这几年来都怀上,也实在心灰。两口子起先都不死心,试了又试,屡次无果,所以现在七爷连试都不想试了。也是,注定不会发芽的地,还使劲儿撒种干什么?撒了也白撒。他一去这么久没回家,七奶奶忍不住要想,他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了外室,有了相好的了?他长得可算是一表人才,又不缺银钱……只要他自己愿意,身边还能少得了人? 七奶奶思前想后,万般无奈,这回是终于下了狠心,才让娘家人帮忙,送了这么个丫头来。一家子的卖身契现在都扣在七奶奶手里,不怕这丫头不听话。要是……要是她能生个儿子,七奶奶就会抱过来养。到时候再把这丫头一家人远远打发了,也算是个稳妥的办法。 四奶奶心里也不太好受,她想起自己还没生德林的时候了。又林再懂事,那有什么用?最紧要的是儿子。七奶奶刚过门的时候,和七爷也是非常恩爱的,只是生活一点一点把热情都磨光了。 又林提着裙子,怕被草叶勾到。这种草叶很是讨厌,边缘都是锯齿。她穿的裙子是薄薄的丝绢,很是舒服,但是特别不禁刮,很易勾丝。她惦着脚看着矮墙的墙角那里,有鸟儿在那里做了个窝,她个子矮,只能听见幼鸟叽叽的叫声,却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儿。 喜凤不太放心,怕她磕着碰着,在后面催她:“六姑娘,快下来吧,这里热,咱们去屋里吃果子好不好?” 又林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屋里比外头更闷,但是喜凤也不容易,她是自在了,却让身边的人提心吊胆的。 又林从石头上跳下来,喜凤吓了一跳,还想伸手扶她,又林已经稳稳地站着了,伸手不慌不忙的把裙子理了理,笑眯眯地说:“咱们走吧。” 喜凤松了口气,心说这位六姑娘可是得好好学学规矩了。瞧李家其他的姑娘们,大姑娘二姑娘是早嫁了,可是其他几位姐妹还小,哪有一个象六姑娘这么好动的?真象是个小子错投了胎。 墙外头有人喊了一声:“李家妹妹?” 这个叫法再没有别人……又林毫不意外的转过头来,隔着矮墙,那边大大小小一排男孩子,领头的正是周家的大哥周富辉。 这些日子又林没见着他们,听周榭说这兄弟几个学功夫学得正在兴头儿上,连睡觉都不忘练拳,夜里把床板敲得嘭嘭响,也许是梦到了金戈铁马,快意江湖? “周大哥,你们这是从哪儿来?” 周富辉脸被晒得黝黑,可见这一夏天有多么不安于室。他从身后拿出个鱼篓来,从墙头上递过来:“我们逮了好些鱼,这是几条大的,还活着呢,给你拿回去吧。” 喜凤看着那个又脏又湿又腥的鱼篓,只觉得额角青筋乱跳。幸好六姑娘没伸手接,还客气了一句:“你们去捉鱼了?我现在在七婶婶家,不好拿着这个,要不你们回去时经过我家再送过去吧。” 周富辉点点头说:“行,那我们先走了。” 他一招手,一帮子人又跟着他呼啸而去。 又林自己是没有多想,可喜凤难免想得多些—— 这周家的哥儿,和六姑娘的关系,是不是忒好了些?捉几条鱼还惦记着给她,难不成他对六姑娘……有点儿意思? 这很有可能。 年纪差得不算多,两家住得又近,关系特别好,算是门当户对,知根知底。这周家的哥儿和六姑娘这么时时能见着面,天长日久的…… 可是六姑娘的年纪,实在是小了一点儿。 又林可猜不着喜凤这会儿心里琢磨什么,她在想,这鱼要是新鲜,就让厨房用来做个汤。这几天李老太太胃口不怎么好,要是汤做得好了,她兴许能多喝两口。她一走神,就只听见喜凤的后半句话。 “……一论起来,原来还都是亲戚呢。” 又林问:“谁和谁是亲戚?” 喜凤替她把裙角提一提,怕被草叶树枝给勾破了,一面回答说:“从京城来的朱家的少爷啊,前天他上门来呢,原来他叔祖母是我们家奶奶的姨表姐,让他捎带了东西来。六姑娘,这么说起来,下次朱家的少爷见了你,还得称你一声姑姑呢。” 又林眼睛快变成蚊香眼了。 朱家的少爷?好象是叫朱慕贤吧?他怎么和自己家扯上亲戚关系了? 这个……七奶奶是他叔祖母的姨表妹……这关系绕的,又林努力的想把这亲戚关系理清,结果发现自己是白费力气。 这姑姑和姑娘,只差了一个字,可是自己的辈份陡然间拔高了一辈。 好在这亲戚关系已经远得很,又没什么见面机会,称呼什么的也就无所谓了。 ———————————————————— 还是有点卡文。。 好吧,欠更记账,我正在调整作息和状态,欠更一定会补上的。 新的副版上任啦,谢谢蔻蔻的热心帮忙。=3=(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三十七章 过年上 秋去冬来,过年的时候又林一家人都回了一趟本家。过年可以说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当然,也很折腾人。李家的祠堂已经提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再干净,也掩盖不了祠堂空旷寒冷的事实。四奶奶一早有所预备,给她们姐弟都穿的十分低调厚实。所谓低调,是指没有象二房一样恨不得都让人知道他们家今年赚了大钱,父母孩子身上全是金光闪闪的。果然族老等族长——也就是本家那位大伯主持过祭祀之后就开始训话了,大意还是让族人们不要忘本,不要奢靡浪费。这话说的是谁,不用指名道姓大家也都知道。 别看这位族长干瘦,可是嗓门却很宏亮,中气十足。又林要管他叫一声叔公,这位老爷子早年中了秀才之后,在举业上就再没有什么进益了,一肚子怀才不遇的酸气,平时可遇不上这种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逮着了就说个没完,又林的脚早站麻了,左右换右脚,右脚换左脚。女人又不能进祠堂里去,院子里异常的冷。好不容易终于等他说过了瘾,又林觉得脸都冻木了。 好在这样的罪一年也只要受一次,咬牙忍忍就过去了。 四奶奶心疼得要死,一回到骡车上就张罗着给他们姐弟拿手炉,又从暖窠里把一直保温的茶壶拿出来,让他们快点喝些热水。 又林握了一把四奶奶的手,四奶奶的手比她的手还凉呢! “娘也暖暖。”又林把手炉塞到四奶奶手里。德林有样学样,也把手炉往四奶奶手上塞。 四奶奶笑着把一儿一女揽住。孩子懂事,当娘的心里就够暖了。 玉林没有来祭祖,家里人的说法是她身子不好来不了。 但是真实的原因又林知道。 玉林的名字没上族谱。 作为一个小孩子,尤其是还处在半懂事的年纪,又林没法儿去问爹娘为什么玉林没有记上族谱。是她娘的出身太不光彩了吗? 曾有人说玉林的生母是个风尘女子,是李光沛替她赎的身。如果脱了贱籍的话,那也没什么不能写的,大不了在玉林生母上头写上妾某氏就可以了,或者记在四奶奶名下,很多人家都是这样做的。 还是说,四奶奶对玉林的存在其实心中有很深的芥蒂,所以从中阻挠?这不大可能…… 也许爹娘自有她们的考量吧? 过年这些天又林和周榭不用上课,段夫子提前给她们放了假。 四奶奶挽段夫子留下过年,被她婉拒了。不论古今,人们在过年的时候总有一种回家的情结,哪怕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两间空屋,那里仍然是根,是人们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地方。 没了先生管束,又林和周榭都松了口气。尤其是又林,每天穿针眼儿做女红早就腻烦了。一开始特别静不下来心,渐渐的,她也习惯忍耐了。不管她怎么焦躁烦闷,活儿都是做的,而且不能敷衍了事。这在这件事情上又林找不到任何一个站在她这一边的人。从李老太太到她的爹娘,甚至连周榭都觉得姑娘家该当他会做针线活儿,哪有姑娘家不会做点儿针线的?就是手拙的,也得能做个鞋面缝个钮子吧? 正月里人们互相走动,串亲戚、拜年,小孩子们特别喜欢过年,过年的时候可以尽情的自由自在的玩耍,吃果子,穿新衣,放鞭炮,还有压岁钱可以领。又林收了一大把红包,各式的锞子、福钱、精致的小玩意儿收了满满一大兜子,她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会认真把今天的收获盘点算好,分门别类一一收起。 “十七、十八……”又林把最后一个银锞子数完:“今天收了十八个。” 小英对自家姑娘的财迷劲头早就习以为常了。再说,她小时候家里不宽裕,要不然也不会把她卖做丫鬟了。 自己手里有多少钱,当然要算个清楚,姑娘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的。 初六那天又林跟着四奶奶出门,先去了本家的大伯母她们那里,几家都打了个转,出来又去了七奶奶那儿。七爷李光新过年终于回来了,他当年想必是个十分风流倜傥的少年郎,现在微微发福,笑起来很和气。 “又林又长高了。”七爷很痛快的给了红包,又林收得心安理得。 七奶奶家还有旁的客人来拜年,大人们凑一起说话,孩子们在院子里放爆竹玩。 又林一眼就看到了朱慕贤——这人已经半大不小了,却还算不上大人,站在一群小孩子里头显得有点尴尬,放爆竹抽陀螺这些他是肯定不愿意玩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们最是别扭,也最敏感。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可是大人的世界他们还一知半解,无法参与进去。 青黄不接,半生不熟。 他也瞧见又林了。过年图个喜庆,又林穿着一件缎子绣花的小袄,小辫上的头绳打的是吉庆双鱼扣,看起来就显得十分伶俐可爱。 四奶奶在打扮女儿这件事情上是不遗余力的,也许天底下当娘的人都是一样。 “李姑娘?你几时来的?” “刚到的。” 过年的时候大家经常会碰面,有时候一上午会碰到好几回——当然是在不同的亲朋家里。 一想到上次喜凤说,这个朱慕贤还要喊她一声姑姑,又林心里就觉得特别古怪。 又别扭,又想笑。 不过和朱慕贤站一起,又林感觉到有点压迫感——朱慕贤个子可真不矮,和又林平时见的那些人都不一样。朱慕贤从京城来的,北方的米面大概特别养人。相比起来,于江算是江南小镇,放眼望去,不止女子娇小玲珑,男子嘛……嗯,也是象老爹一样,斯文秀气的偏多。 又林手里正好拿着半包炒糖豆,既然没什么话说,她礼貌性的问了一声:“你要不要吃糖吓着?” 又林真的只是客气一句,可这人还真不见外,伸手抓了一大把。炒糖豆并不特别甜,脆生生的,吃起来咯吱咯吱很有嚼头,且越嚼越香,又林和朱慕贤站在台阶旁边,嘴巴里都在嚼个不停。 “这糖豆……挺好吃的。是自家炒的吗?” “嗯,我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吃这个,每年过年都要炒许多。我祖母牙口不好了,以前她也爱吃这个。” 又林心里有点儿奇怪,不知为什么朱慕贤他们没有回京过年。 +++++++++++++++(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三十七章 过年下 又林和朱慕贤又不熟,且顾忌着他家中河东狮——据周榭的描述,那位于姑娘的醋劲不是一般的大,朱慕贤嘴里提个旁的姑娘的名字都不成。上次拣回去的那只大风筝,被扯个稀巴烂,周家的下人收拾了去,直叫可惜,说太糟蹋东西。 于姑娘是冲风筝去的吗?显然不是,她是冲着自己来的。要不然上次诗会的时候,为什么于佩姿看她的目光那么奇怪?先是挑剔,后面有些轻视。显然一开始于佩姿对她是充满敌意的,但经过评估,认为自己不会对她构成威胁,所以才放松了警惕。 如果又林再和朱慕贤多说话,保不齐于佩姿又会产生危机感,进而再生出什么是非。又林不是怕她,而是不想自己才这么点儿年纪就和什么桃色绯闻三角恋情扯在一起。女孩子家的名节要紧,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你越想躲开什么事,却偏偏会撞到一起。又林这边要走,于佩姿正穿过院门朝这边过来。她穿着一件水红的斗篷,边缘滚着雪白的兔毛,衬着她一张脸就象娇妍的花朵一样。虽然年纪小了些,但只要她不开口,模样就是标准的仕女图中的美人样。可只要她一开口,立刻显得尖酸刻薄傲慢……也难为朱慕贤怎么忍下来的。将来两人要是成了亲,他家后院的葡萄架八成天天都会倒。 “表哥,”于佩姿果然一开口就是埋怨:“你怎么一个人到外头来了?我寻了你老半天。” 朱慕贤好脾气地说:“屋里人多,又都是女眷,我待着实在不便,就出来透透气儿。” 于佩姿斜了又林一眼:“李姑娘怎么也在这儿?”口气象在审贼。 朱慕贤有些紧张地看了于佩姿一眼,目光转投向又林时,眼睛里带着也许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乞谅与歉意。可见朱慕贤也不是个糊涂蛋,于佩姿什么性格他很清楚。 总算有一个明理的人。不过他也不必这样担心,又林又不会和于佩姿一般计较。 “我跟我娘一起来的。” 又林不想跟她多说,正要走开,于佩姿却惊讶的喊出声来:“表哥,你这是吃的什么东西?” 朱慕贤手里还有几颗炒糖豆没吃完,被她给看见了。他有些讪讪地摊开手:“炒糖豆,很香的,你要不要尝尝?” 于佩姿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表哥,不是我说你。这么大冷的天儿,你非跑到外头来待着,要是着了风寒怎么办?这随便什么人给的东西就能乱吃吗?我平时的嘱咐你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也太不中听了,又林不和她计较,于佩姿却一点儿不懂得见好就收,反而蹬鼻子上脸了! 又林站住脚,笑眯眯地说:“于姐姐,其实这件事是你的不对啊。” 于佩姿一愣,声音顿时拔高了一截:“你说什么?我怎么不对了?” 朱慕贤嘴唇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想劝于佩姿还是想拦又林的话。 又林不等他开口,笑着说:“于姐姐这么放心不下你表哥,说了他也不听,你就应该找根链子拴在他脚上,走到哪儿把他带到哪儿,也不怕他会丢了找不见,也不用怕他不听你的话,更不用怕他乱吃别人给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呢?” 于佩姿的脸色气得煞白,朱慕贤的脸却涨了个通红。 又林对朱慕贤微微有点抱歉,毕竟讨人厌的是于佩姿不是他。但是起因在他那里,要不是他,也没有现在这些麻烦事了。 于佩姿简直象是条饿狗看着骨头一样,把朱慕贤看得死死的。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的女性接近,她都会露出獠牙来向人示威。 真不知道这对表兄妹的相处模式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 旁边跑来跑去的孩子突然间放了一个极响的爆竹,“嘭”的一声,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的响。于佩姿一愣,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朱慕贤连忙安慰她:“表妹别怕,有我在这儿呢。这爆竹只是声儿响了一些,不会崩着人的。” 于佩姿抽抽噎噎,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和委屈一般。朱慕贤只顾着安慰她,把又林全忘了个精光。 又林看得目瞪口呆。 得,这种相处模式真是……好吧,不服不行。 于佩姿看来也不是会一味放刁使蛮的,必要的时候她也可以示弱,而且姿态如此动人。绝不是张开嘴哇哇的干嚎,那样既不中听,更谈不上什么美感。看她这哭功厉害的,眼泪说来就来,且只有流泪没有鼻涕,真象是梨花带雨——书上的形容一点儿都没有错。 更重要的是,她对症下药,朱慕贤就吃这一套。 后院里可没有什么秘密,更何况姚佩姿哭还没有避人,回去的车上四奶奶就问又林:“那个于姑娘哭什么?你们拌嘴了?” “没有。”又林坚决予以否认。 这事儿可不好解释,解释起来麻烦多了,四奶奶决不会愿意听到自己钟爱的女儿卷进这种争风吃醋的风波里头。 “那些小孩儿放鞭炮,把于姑娘给吓着了才哭的。” 四奶奶看起来并不完全相信,但是一来又林从来不主动挑衅惹事,而那位于姑娘的脾气也是有名的阴晴不定,所以四奶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摇头说:“这姑娘实在太不懂事。大过年的这样喜庆,她却哭天抹泪的,还是在你七婶家里,岂不是触你七婶的霉头?” 七奶奶可是一心想求子呢,近来特别在乎这些。就算没有这桩事,大正月里走亲戚跑别人家哭闹,这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四奶奶告诫女儿:“你以后要少同她来往,知道吗?” 又林从善如流的应了下来。就算四奶奶不说,她也不打算和于佩姿再有什么往来。 再说,他们是从京城来的,早晚还是要回京城去的,到时候天高皇帝远隔着十万八千里,谁又管得着谁的闲事呢? +++++++++++++++++++++++ 作息总是调整不过来。。。大家有什么好建议没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三十八章 冬日 又林顺口问了一句:“他们怎么在于江过年了呢?不回京城吗?” 她只是顺口一问,四奶奶却很郑重地说:“这件事以后可不要提起,知道吗?” 又林疑惑地看着她,四奶奶知道女儿平时很懂事,但这件事情,小孩子肯定不大会明白。四奶奶尽量浅显地解释了一句:“他们家里有些事儿,有些麻烦。所以那位朱二夫人打算让他就在杭州府的书院念书,你七婶说石家那边张罗着,已经打点好了,出了正月就要住到书院去了。” 那他们家的麻烦一定不小。是朱老爷子丢官了?还是惹了什么别的大麻烦? 虽然杭州府的书院也是家有名气的书院,出过状元的,但是离京城毕竟是太远了。而京城左近明明有更大的书院,要不是另有苦衷,何必舍近求远呢? “那于姑娘呢?” 她总不要读书,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流连快半年了,又不是至亲之家,她家里人就不担心? 四奶奶微微一笑。又林很熟悉她娘,四奶奶这种笑法,就是不上心,不在意的意思。 后来才听说,于佩姿的亲娘早就过世了,继母不怎么管她的事情—— 难怪放任这么大的姑娘到处乱跑。 有时候又林觉得,到底谁是穿越来的呀?她一直小心翼翼,怕露出破绽,怕被人当作异类,可是这些本土姑娘们却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做事从不怕引人侧目。 过年的时候家家都会做年糕,反正天气冷,做完了可以吃久也不会坏。煎炸烹煮,各种吃法样样有。年糕年糕,一年更比一年高嘛。又林家的年糕做得就很好,经常还会分送给亲戚邻里。周榭和石琼玉过来又林这儿,三个人没吃别的点心,就把年糕切成小块儿在火上烘了,软软的,烫得很,可是特别香,一人吃了两块儿就不敢吃了,怕积食。 石琼玉小声说:“我家也做年糕了,可是厨房雇的那两个人回了家,我家原来的那个厨子做不来,那年糕蒸出来坑坑洼洼的,象长满了癞疙瘩的蛤蟆一样,看着还特别黄,根本不能吃,全扔了。白糟蹋了那么些上好的糯米面……后来也没再蒸,就买了现成的,比平时贵多了。” “那自然,过年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贵。”周榭插话说:“鱼肉菜蛋什么的都比平时贵了几倍呢,要只是贵也不说了,还特别的少,平时常送货来的人家因为过年也不来了。” 又林端着一杯热茶,舒舒服服盘腿坐在那儿:“石姐姐你们原来在京城都怎么过年的?” “也是差不多,守岁,祭祀,串亲戚。”石琼玉说:“不过京城的官宦人家多,往来的讲究、规矩也多,没有家乡这么浓的人情味儿。” 石琼玉很会说话,既没贬低京城,又让周榭和又林听着心里舒服。 “对了,听说你们俩可是出息了,请了先生教导呢,上回重阳叫你们出门都没叫出来。怎么,这些天有空了?” “先生也要回乡过年啊。”周榭说,剥了一把花生仁递给又林:“幸好是离得也不算远,先生的老家就是杭州府的,也不过两天的路。过了十五先生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又不得自在了。” 只要是学生,没有不喜欢放假的,古今皆同。又林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上辈子放寒假的感觉,象是出笼的小鸟一样,早上尽可能的多赖一会儿床,也没人整天看着盯着让她总是不自在。 当然,忧虑还是有的。就象拼命疯玩的学生担心交不上寒假作业一样中,又林觉得,段夫子一回来,肯定要比之前更严厉,好把这段时间漏下的时间给补回来。 石琼玉笑眯眯地说:“我家以前也请过先生,不过不是单教我一个,是我们叔伯家的几个姐妹都一块儿学,那位女先生早年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棋画诗词都很精擅,家道败落后,不得已要自己谋生糊口。她倒是个很和气的人,我们姐妹几个都喜欢她。” “那她现在不教了么?” “嗯,从我们大姐姐出嫁,我们家又回了于江,就没再见过她了。”石琼玉也有些惆怅:“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怀念的未必是那位夫子,更有可能怀念的是过去的一段时光。 石琼玉的母亲,那位石夫人是个保养极好的妇人,而且很会穿着打扮。既不让自己显得奇突,又在一些精致细微处与众不同。石琼玉的相貌完全是随了石夫人,可见石夫人相貌年轻时必定十分姣好,现在也一样是风韵犹存。 石夫人也是一双小脚。缠了脚的女子走起路来当然不象天足那样稳当,有那种轻薄文人赞美这种步态有如风摆杨柳。石琼玉和石夫人母女俩的步态的确也显得婀娜多姿,但是这要吃多少苦头,外人看不见。 和石琼玉熟悉之后,又林知道她不能久站,更不能走远路,否则脚就吃不消。 又林不知道多庆幸于江缠足的风气不盛,自己总算逃过一劫不会变成半残废。周榭也没有裹,周大奶奶儿子多,女儿少,实在舍不得女儿受缠足那份儿罪,因此虽然周榭小时候也有人劝说过她,周大奶奶犹豫一番,还是没有答应。 而四奶奶和李光沛两口子的的意见是,女人的德言容功,没有哪一条说了女人非得缠小脚不可。往上数个千儿八百年,那些贤后、烈女,哪一个是缠了脚的?这缠足之风分明是一股歪风,让她生生作践自己女儿,四奶奶可干不出来。四奶奶自己就没缠,李老太太也没有缠,难道她们的品性就因此变得不好了? 镇上也有缠了足的女孩儿,家人觉得缠了足才娇矜,三步不出闺门,品性什么的当然也好了,将来有很大可能说一门好亲事。 石琼玉的目光落在周榭和又林的脚上。因为守着炭盆,又林只穿了一双浅口的软底鞋子,鞋口露出白生生的袜子。一双天足又自然,又大方。 石琼玉的神情有些黯然——缠足的时候苦不堪言,夜里痛得无法入睡。缠过之后,这件事也不算完,一辈子她的脚都不可能再生长,象又林她们这样自然,这样舒坦。她每天早上起来,都专有一个婆子伺候着,把脚仔细裹起来,然后才能穿鞋着袜。这个过程永远不会令她感到愉悦,只是从一开始的痛苦,变成了如今的麻木。 她哭过,求过,闹过,甚至曾经两三天不肯吃饭……但是现在她学会了平静的接受一切。 因为很多事情,人们即使挣扎,反抗,可是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去接受。 所以她很羡慕又林和周榭,不止是一双脚。(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三十九章 探病 李光沛这些日子忙得很。过年对孩子来是放假,是过节,但对大人来说,事情陡然间多了一倍不止,简直快把人压垮了。 年关年关,过年可不就象是一道难关。 庄子上的帐,铺子里的帐,别人送来的礼,自家送别人的礼,一丝也错不得。尤其是一些平时不怎么来往的亲戚,有些家中不那么宽裕,他们的节礼和回礼就要认真斟酌。不然,要是一个疏忽,旁人不说你是事忙出错,倒会觉得你目中无人。 又林帮着四奶奶登记礼单,哪天来了什么人,送了什么东西,回送了什么东西,都单记下来。四奶奶不大识字,身边的丫鬟也没有这样能干的人手,所以又林倒真是帮了大忙。有时候想不起来什么事,就让又林把记下的簿子拿出来翻一翻,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性再好的人,那么多人情往来也有记岔的时候,而录在纸上,钉成册子,就可靠得多了。四奶奶觉得女儿真是聪明伶俐,兼有自己和丈夫二人之长,看来将来出了嫁,也是个当家管事的合格主母。 识字的用处,四奶奶是深知道的。瞧女儿这才多大,就因为识字,已经能帮上她很大的忙了。识字才能明理,才能增长见识…… 所以四奶奶给女儿请先生。她希望女儿将来比她过得更强更好。 过了年,女儿又大一岁了,这两年已经有人拐弯抹角的向过四奶奶打探过,四奶奶一概以女儿还小就打发过去了。但是这婚事,早晚是要结的。四奶奶和李光沛昨天晚上还说起过这件事情。 李光沛对四奶奶的心事不以为然:“孩子还小呢,操这么早的心干什么?那些人再上门来你也不要理会就是了。” “你看你说的。”四奶奶和他的意见不同:“这婚事又不是做买卖,两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五天就办成事了。好女婿可不好找,一要看本人怎么样,二要看他家里头日子好过不好过。那出色的,一早儿就让人盯上定下了。你现在不急,到了女儿该出嫁的年纪,你就现抓瞎吧。” 李光沛有些疑惑:“不会的吧?” “怎么不会?”四奶奶扭了他一把,李光沛低声求饶:“好夫人,轻点儿。女儿的事情我自然上心,只不过,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女婿,你得先和我说一声啊。” 四奶奶扳着手指数给他听:“首先这人品得好,贪花好色的可成。得有真才实干,不拘是做官、经商,总得能撑起一个家,养活老婆妻儿。” “说得是,人品才干都很要紧。人品不好的那绝不能要。只要有本事,哪怕家里穷得要命啊,自己也能挣下来一份儿家业。” “这生得也不能太丑了。” “对,这是应该的。” “还有就是他家里了。人口太多的不行,人多必然是非也多,争产夺利的……婆婆也很要紧,要是遇着个刻薄恶毒的婆婆,那日子可过不好……还不能嫁得太远,人离乡贱,更何况是嫁进别人家里。要是离得近些,受了委屈也好找娘家人哭诉求助。要是离得远了,吃了亏也只能自己忍着啊。” 李光沛也紧张起来:“这么说起来,还真得提前打听预备了,要不到时候现找可难保能找个方方面面都周全的。” 四奶奶嗯了一声,枕着胳膊静静的想心事,李光沛怕她明天起来又说膀子疼,替她把被子朝上拉一拉:“别琢磨了,快睡吧。实在不行,隔壁好几个儿子,咱们招一个来当上门女婿吧。” 四奶奶纵然满肚子事儿,也让他给逗乐了:“去你的。你当是买菜呢?还想把人家的儿子挑挑拣拣?” “这不是知根知底么。”李光沛也是开玩笑:“要是真和周家结了亲,那周大奶奶不就是成了咱闺女的婆婆了?她的脾性你可是最了解不过了,不怕她对咱闺女不好。这离得也够近,他们家要敢怠慢咱闺女,隔着墙喊一声咱们就知道了。” “去,净胡说。” 虽然话岔开了,可是四奶奶却从此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姑娘要嫁人,那是一辈子的头等大事,万万马虎不得。 周家几个小子虽然是四奶奶看着长大的,人品脾气都放心,可是看邻家小子和看女婿,那标准可不一样。 周家几个小子,小的不说,大的……还行。 可是要做女婿的话,还是欠了点儿。 时间过得真快,似乎昨天还是抱在怀里的小小囡,一转眼就长大了,要不了几年年,就要议亲、出嫁…… 小时候总盼他们快长大,可是现在一想到长大了他们就要离开身旁,却当真舍不得。 四奶奶摸了摸自己的脸,孩子都大了,她也老了。 又林她们俩原来和石琼玉说好了,元宵节时约着一起去镇上看花灯,可是那天石琼玉失约了。周榭第二天来找又林:“石琼玉病了。” “病了?” “是啊,听说是着了风寒。”周榭有些不懂:“她以前不是住在京城的吗?都说京城冷,咱们这儿比京城那应该是暖和的,她怎么倒病了?” 又林眨眨眼:“人家那里冷,可是家家屋里都烧炕啊,一到咱们这儿来,冷清清的,自然住不惯。” 周榭替她可惜:“那么好的花灯,偏偏她病了没看见。这还是她头一次在于江过元宵节吧?就错过了。”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啊。”又林说:“她病的重不重?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就想和你说这件事呢,空手去不好,我想带点吃的,又不知道她服什么药,万一冲着就不好了。” “我看不用带吃的,她也肯定不缺一口吃的。要我说啊,你窗子外面的腊梅开得正好,又香又美,折一枝腊梅给她带去吧。她病了只能闷在屋里,说不定腊梅花也要错过了,你给她送去让她看看也是好的。” 周榭眼一亮:“这主意好。不过,光拿花吗?” “再拿本书?让她躺床上的辰光也好打发些。” 书也挑好了,花也折好了,四奶奶做主,说还没出正月,让她们带些了年糕和茶果过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小说阅读网(readnovel)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四十章 茶盏 石琼玉卧病在床,连元宵节也不得出门,本来就闷得够呛。在于江老家她熟识的人不多,唯二两个就是周榭和李又林。周榭很温厚,又林很聪明,石琼玉也就跟她们俩还谈得来。 但是,即使是和她们,也是有好些话是不能说的。 又林和周榭进门的时候,石琼玉已经知道她们来了,重新梳了头,衣裳他换了一件。屋里门窗紧闭,点了两个炭盆,一进门就一股热浪扑面。 “哎哟,你这屋里好热。” 周榭和又林刚从屋外进来,都差点让这热浪撅一个跟斗。 “今天这么冷,你们还特意过来看我。”石琼玉格外高兴:“把斗篷解了吧,我娘怕我病加重,特意让人多点了一个炭盆,我也觉得热呢,让她们撤一个下去。” 撤了一个炭盆总算是比刚才好多了。又林脱了外面的斗篷,里面穿的是一件鱼鳞领的红色小袄,滚着粉蓝的细缎子边,十分俏丽。因为天气渐冷,也不大出门,晒得黑黑的脸儿渐渐又白了回来,这袄衬着脸,看起来也很有几分年画上头金童玉女的喜庆意味。 “这袄真好看,新做的?” “嗯,单为了过年做的,今天刚上身。”又林一惯觉得衣服结实耐穿就行。她不象别的小姑娘那么喜欢光鲜料子。但四奶奶热衷于打扮女儿,由不得又林抗旨不遵。就拿这件袄儿来说,这个鱼鳞领掐得如一层层的碎波浪一般,很费工夫,光一个领子就得做一两天,而现在的年纪身体长得快,这袄也只能穿今年一年,准确的说是只能穿到开春之前,到明年这时候,这袄肯定会小了,不能再穿了。 又林觉得这样挺浪费的。虽然自家殷实,可是这么精工细料的做出来的,只能穿一两次,实在可惜。 好吧,过年总要穿新衣戴新帽,图个喜庆。总不能穿旧衣过年,那也太不吉利。 石琼玉说:“这袄儿你穿着好看。我记得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因为京城那阵子流行胡服,有好些人都做了胡式的短袄穿,那袄儿腰身掐得好,显得人身量高,身姿窈窕,去护国寺上香的时候,放眼望去,还以为那里成了胡寺呢——全是穿胡服胡袄的人。你的袄倒有点象那个。” 周榭有些好奇:“胡袄是什么样子的?” “啊,我还有两件呢。”石琼玉说:“让人找出来给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还是别找了,你还病着呢,别太劳累折腾了。” “那有什么折腾的,东西放在哪儿都有数的。”石琼玉叫来丫鬟吩咐了一声。茶送了上来,石琼玉亲手端了一只靛蓝盖盅给了周榭,又将一只白月霜瓷盏给了又林。 去找袄儿的丫鬟也回来了,拿着一只暗红绸布的包袱。 胡服的样式颜色都很独特,十分艳丽。看得出来这做了之后也没有穿过两次,还很崭新。 “瞧。这领子,这掐边。”石琼玉说:“象吧?” “是有点象。” 周榭也拿起来比了比:“是挺好看的,就是……太艳了点。” “我这个已经改得简素了呢,胡人穿的那样式还要更艳。”石琼玉比划了一下:“前襟这儿,用各种不同色的锦缎料子拼接起来,越艳越好,大红大绿的,比这艳多了。” 三个人说得很是投机,石琼玉对她们带来的书和梅花特别喜欢,吩咐丫鬟将架子上的一只瓶子取下来灌水,把梅花插起来,摆在桌案上。虬枝嫩蕊,清香萦人,让屋里的燥热也消弥了不少。 “怎么好好的伤风了?” “头次在这里过冬,不太习惯。” 周榭点头说:“一换个新地方,是得适应适应。” 石琼玉那里来了客人的消息,石家其他人当然也知道了。于佩姿正和朱慕贤下棋,听丫鬟说了这事,将手里的棋子一掷,玉石的棋子又砸回棋盒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来就来吧,又不是来看我的,和我有什么相干?” 朱慕贤劝了她一句:“不相干便不相干吧,用不着置气。这局还下吗?” 于佩姿瞪他一眼:“为什么不下?当然要接着下。” 可是她心浮气躁,再抓起子儿来怎么也理不清棋路了,索性把棋盘一推:“不下了。她们来了我要不去见,倒象是我怕了她一样。” 这个她是指谁,朱慕贤当然明白。 “算了,她还是小孩子,你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呢?” 于佩姿拿白眼丢他:“什么小孩子?她心眼儿大着呢。走,去瞧瞧去。” 两人披了斗篷出门,在院门口当面迎上了杨重光。 杨重光的笑容和话都很少,朱慕贤对他一向很尊重,但于佩姿就有些瞧不起这个寄人篱下,身份尴尬的人。石伯父和石夫人待他好,可他这人总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仿佛别人永远欠他八百吊钱似的。他有什么好傲的? 三个人都是去看石琼玉的,两路并做一路进了门。 屋里头一股暖暖的香意拂面而来。三个人一进门,目光就先投到了那枝梅花上头。因为清早才折下来的,花瓣十分新鲜娇嫩。 “咦,哪来的花儿啊?”石家园子里可没有梅树。 石琼玉微笑着说:“是李家妹妹和周家妹妹带来给我的。她们说我病了一场,错过了元宵赏灯,也不能到外头去赏梅花,所以特意挑了一枝花来送我。” 杨重光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又林和周榭的身上。虽然来的客人有两位,但杨重光就觉得,拿主意的应该是穿红袄的那个小姑娘,看着眼睛就显得很亮,很灵透的样子。 几个人相互见过礼,重新坐下来。于佩姿因为上次又林对她毫不客气的反击,到现在都没消气,故意对又林视而不见,倒是找了许多话来和周榭说。又林也懒得理她,于佩姿不找麻烦最好,省得大正月里大家都闹心,回头又要被四奶奶的教训她沉不住气。 又林到石家来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见到这个杨重光才是第二回。这人在石家的存在感很低,几乎象个隐形人一样。可是联想到他尴尬的身份,也并不让人觉得奇怪。给人当上门女婿本来就够尴尬吧,吃岳家的饭,穿岳家的衣,明明自己姓杨,但这家里的人全姓石。没有人真的和他是一家人。 比做上门女婿更糟的事还有——未婚妻已经死了。 于佩姿的目光落到那两只茶盏上头,有些酸溜溜地说:“表姐可真偏心,平时请我吃茶也没见你用这样考究的杯盏。” 石琼玉看了她一眼:“你忘性真大,上次我那只素月杯不就是你打碎的?瞧你这么毛手毛脚的,我哪还敢再给你什么东西用?” 提到那只杯子,于佩姿顿时有些气短。 杯子是她打碎的不错,当时她还言之凿凿的说赔她一个。可是回头一说才知道,那只看起来不起眼的杯子竟然值七八十两银子,于佩姿哪有那么多钱拿出来赔? 所以石琼玉一提,她就觉得说话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 大橙子的舅妈给大橙子买了一身儿衣服,衣服太瘦了,扣子勉强扣上,却特别的长,都快盖到膝盖了……她到底在哪儿买到的这衣服……(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小说阅读网(readnovel)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