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前言 水是多么的可贵——生命之源 水是多么的奇异——无色、无臭、无味 水是多么的圣洁——纯净、清澈、晶莹 水是多么的神奇——存在着三种变体:固态冰、液态水、气态水蒸气 而液态水: 又是多么地——均匀 水的三种形态、三个阶段我都要经历——要过完整的人生;但无论是液态水、气态水蒸气还是固态冰阶段,我都要做最纯净的那一部分——要过完美的人生。 第一章(1) 89年9月1日,一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早晨,碧蓝清澈的天空,朵朵白云如盛开的水莲花。 那条笔直、平坦的hd公路,沐浴在辉煌的阳光下愈发油黑发亮。路旁垂柳葱茏婆娑,柏杨苍翠英挺,一缕微风柔柔滑过,枝条拂弄、叶片绰约。 载着满车戏言笑语,一辆碧绿色小面包车正沿着公路由l省x县境内的一个小城,古莲之乡——pld,骄傲地向dljz区的方向飞驰着。 车儿到处,偶尔会惊起一群鸟雀,撒下一片叽叽喳喳的尖叫声,纷纷窜出树冠,扑棱棱由这一株飞起,移聚至另一株上,惊魂未定地目送着那呼啸而过的碧绿色“小怪物”隐约消失在蓝、绿、黑的交接尽头…… 最近,建立在dljz开发区的日本独资企业——dlyt工业有限公司通过pld劳动服务公司面向x县招生。前来报名者近150人,经笔试、面试,竟分别刷掉百分之五十,最后经体检仅余下27人受录。他们被分作两批先后进入公司:第一批3个女生、9个男生,就是今天这辆“小怪物”所盛载的这十二个青年人;另一批是一个月后将入公司的十五个女生。 艳阳拥抚下的“小怪物”周身闪烁着银辉,宛如一块晶光四射的绿宝石。 暧洋洋的天气,乐融融的车厢。原本就甚微的车容量,结结实实塞了十三个人,加上各位的大旅行袋、笨行礼箱,这车厢里便毫无舒展之地了。 置于中央最拥挤部位的是一个明眸皓齿、秀外慧中的姑娘鲁英,周遭护满了人不说,左腿下蹬着一只大编织箱子,右腋下还赌了一个 鼓鼓囊囊的大帆布包。稍嫌丰腴的她被围困得汗流浃背,想略稍调整下坐姿都难上加难。 第一章(2) “喂!麻烦你往那边靠靠行吗?这儿太别扭了!” 鲁英拍了拍左面那个架副方边眼镜正靠着座背闭目养神的男孩道。 那男孩睁开眼睛没有言语,将座边贴窗而立的一个类似于公文包的皮夹子抽出竖放在腿上继续小寐。 鲁英把脚下的那只大箱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可是箱子纹丝不动。 “喂,不好意思,请你再往里靠一靠。” 鲁英一边用手抵着箱子一边请求道。 那男孩眼睛也未睁一下,又向左边挪了挪。 “哎哟不行不行,我的这只脚还是无法着地儿,你还得动弹动弹。” 鲁英非常难受地擎着她的那条无处安置的腿道。 那男孩微微启动一下眼皮,脸上透出几许不耐烦,但还是往里蹭了蹭,并将两条腿叠了起来。 “天哪,总算舒服点儿了。” 突然,车子一个左趋的急转弯,一车子的人、物均向右侧倾斜,那位“方边眼镜”便不可自控地滑回了原位,刚刚叠起的腿也摔了下来。 “哎哟!看你又挤过来啦。” 鲁英快要窒息了,使劲推了他一把。 那男孩恼怒地瞪大了眼睛,想发作什么,又咽了回去,可是睡意全无了。 “我说你不会把身体坐直一些啊,一个人就占了半截车厢,别人还要不要坐了?” 鲁英并未被他的怒目圆睁所吓倒,高声叫道。 “我……我已经够挺胸抬头的啦!”“方边眼镜”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道。 大家听了他的冤言已经乐不可支,再看他双手交叉紧护着胸前的皮夹,身体崩得板直,一脸委屈相,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捧腹顿足。 鲁英居然也被逗笑了,她报怨道:“我这个地方最紧张了,又闷又阻,你们倒好,一个个人高马大的都抢了窗口坐,害得我掉进锅底儿啦!” “这里只有人,没有马啊。再说,你以为我这里挺舒服,晒得很哪!”“方边眼镜”边说边举起皮夹去遮阳。 “是吗?那咱们干脆掉换一下,我这人天生怕挤不怕晒,你来坐这儿,怎么样?” “我凭什么要……” “嗨!宫宁,少说两句算了,何必那么一本正经。”车后座的一个男生梁新宽忍不住开口劝道 。 “就细(是),咱们好男不跟女子斗嘛。” 鲁英前边那个头发有点长、讲一口地方土语、但嗓音哏嘎动听的小男孩孟飞也回过头来插了一句。 “好男?”鲁英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瞅你那一头长发吧,不男不女的,是‘好难看’吧!” 孟飞旁边的一个样貌端庄、性情温憨的的姑娘偷眼瞧了瞧他,“噗嗤”一声乐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嘿嘿,解(这)叫艺绪(术)家头。”孟飞故作得意地朝后甩了甩头发。 “去去去,少在我面前甩你那白菜帮子。” 鲁英厌烦地直往后躲。 孟飞转过脸来直盯着她。 “怎么着,你鼓什么金鱼眼?” 鲁英毫不畏惧。 “我哪有你眼居(珠)子鼓?晃荡晃荡头都不行,就兴你抖搂你那一头萝卜缨子?” …… 于是,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免不了一场唇枪舌战,引得大家一阵阵开怀大笑。 忽然,有一种怪怪的声音打某一个角落冒起,逐渐清除了喧哗声成为独奏曲,大家竖起耳朵,摒息静听,寻声追所,源自左前方司机身后的大个子李世祥:他正戴着副耳机自我陶醉地跟着录音机唱《半梦半醒》呢,由于耳机作用,影响了正常听力,他发出的声音象是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忽而c大调,忽而b小调,阴阳怪气的,叫人哭笑不得。 “怎么跟哑巴学语似的。” “鬼哭狼嚎!” “噪音!噪音!” 大家边笑边打趣道。 “大个子”听不见大家的笑谈,依旧唱得很投入。 孟飞伸手在他的后脑勺上弹了一下,李世祥吃了一惊,扭过头来惊乖乖地望着孟飞。 孟飞扯下他的耳机:“我雪(说)哥,俺退票行不?” “退票?”“大个子”歪着脑袋琢磨了片刻:“我的歌声不好听吗?” “好听,好听,只有女的捂耳朵。” 鲁英右边的罗明答茬道,“此所谓男(难)听。” 惹得大伙又是一顿哈哈大笑…… 第一章(3) 青年人结交好比一种电器——“热得快”,彼此很容易沟通。几分钟前尚素昧平生的这群十七八岁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大孩子,经过短短一阵风趣、活泼的言语交流,此刻已争相打破初见时的隔屏,相处得越发和谐。就连那位四十好几的司机师傅,受了这群青年人的感染,也仿佛年轻了二十岁,脸上绽露着笑意,浑身充满了活力。 ——却只有一个醒目而又似乎渴望被人遗忘的小人物除外——那个蜷缩在车厢最尾端最右角娇小柔弱的小女孩:一件淡粉色薄纱清凉衫,一条墨绿色灯心绒齐膝筒裙,自然而然勾勒出她纤巧、秀美的身驱。一头如黛的短发油亮、蓬松、整齐,耳际的缕缕发丝巧妙地向脑后弯拢着。肌肤白皙、细腻、莹润,面颊红润如芙蓉出水,饱满似春桃欲坠。秀眉青青,细长而弯,一双清丽柔美的眸子迷迷朦朦,幽幽渺渺,似雾,似烟,似梦……似噙着某种莫名的忧愁……小巧的玉鼻虽不够直挺,却透露着乖俏、可人与灵秀,韵味天生的樱唇更汇集了无限的娇媚、婉约、清雅…… 这一路,人家滔滔不绝倒了一车厢的开心话,她则优雅宁静几乎只字未吐过;人家脸上一直洋溢着喜悦之情,她却始终忧悒消沉,郁闷被动;人家越是热情高涨成一个整体,她越显得脱群孤立、格格不入。并非人家有意排斥她、怠慢她,相反,她的与众不同、 别具一格恰恰吸引着人们的好奇心去接近她、了解她,奈何她给人家的回应除了点头、摇头,就是微笑不语,实在应付不了,也只有吐出极为简短的字句,以示人家她并不是个神秘的小哑巴。也许她倒不以为然,可人家会认为她很不耐烦,很倨傲,因而感到尴尬、扫兴。如此一来谁还会再来自讨没趣?只有敬而远之了。所以说,实际上是她在主动但却是无意识地拒人家于千里之外。她可真是个稀奇古怪的小人物。 风儿宛如一把把无形的巨篦悠然梳理着株株垂柳,柳条闲散地游摆着,仿佛长发妹如瀑的秀发款款飘拂;柳枝倾情地摇曳,好似舞蹈家扭动着婀娜的腰肢,舞弄着纤柔的手臂…… 车厢内的欢声笑语、热闹氛围居然无法同化和影响江雨烟,她默无声息私处一隅,凭窗外望着——视线似乎凝止,却不知是在欣赏路边杨柳的风姿,还是透过树隙艳羡原野的虚怀;不知是在倾仰远山的壮丽,还是穿过天际在憧憬一个更加奇异的境域…… 第一章(4) 1989年 8月31日 星期 四 候车室前的停车场上,一个满面忧色的小女孩正心事重重地来回踱着步子,她已经在这儿徘徊近两个小时。每有一辆汽车进站,她都会立即收住脚步,仔细搜索每一张下车的面孔,然而最后一张面孔又总会令她失望地继续徘徊开去…… 一旁小商小贩频频的叫卖声、出租汽车司机一迭声刺耳、嘶哑的吆喝声、冲突者粗鲁尖锐的谩骂声以及人群纷纷繁繁的嘈杂声等轰闹喧嚣、此起彼伏,搅扰得她有些心烦意乱。抬腕看表,已是九时一刻,然而,他,还没有到来…… 天气阴沉郁暗,裹着浓浓的雨意。一股清风袭来,轻轻撩起她额前的青丝,微微皱起她洁白的连衣裙裾,襟前缀着的一朵淡黄色的小花颤巍巍地抖动着花瓣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抱起了双臂。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数着脚下的混凝土方砖:一块,两块,三块……时光在不停地流逝:一分,两分,三分…… 蓦然,一双黑色半旧的皮鞋跃入她的眼帘,紧接着是一个着银灰色西装的身影——一个单薄的、细瘦的、她十分熟悉的身影。伴股暖流,她心中一喜,连忙抬起头,立即接触到一张清瘦、清秀、青春的男孩子面庞,那面庞是如此地牵动着她的心,那面庞上的笑容多么亲切,那笑容里的目光是多么温柔…… 她的眼底升起一抹兴奋的光华,但旋即又被一层愁雾所覆盖。 “什么时候来的?出来时家里人有没有问过你?”他边放下手中的黑色皮箱和深绿色防雨绸背包边寻问道。 她默默不语,低眉惆怅,感觉到自己正被他静静、柔柔、多情的目光所凝视。 他怜爱地将她细嫩的小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你的手这么凉?——是不是已经等了很久?……为什么不说话?走,上候车室里暖暖。”他说着弯腰去提行礼。 “你先去把车票买了。”她轻轻按下他刚提起的皮箱。 “好,我这就买票去。”他看了看她,一口答应,“在这里等我。”他温情地对她说,然后直奔候车室右前脸的售票口去了。 她的目光温婉地追随着他的背影。他就是这样喜欢由着她、任着她、依着她、宠着她,一般情况下,只要是她的提议,他一向雷厉风行。 只一忽儿,他便赶了回来。 “这张给你,好好拿着。”他将一小片硬纸卡塞入她的手心儿,有点气喘吁吁地说道。 她惊疑地捏着那张票看,只见雪白的票面上铅印着黑色的“站台票”三个字。象是风力的作用,她攥着票的手有些颤抖,一丝丝怅惘逐渐承接了她脸上的惊疑,并交结成一张密网笼罩住她的心房。她多么渴望“站台票”这三个字能突然变成“sy站”,跟他票上的一样。 他一定察觉并了解到她情绪的波动,因为他的脸上明明同样刻着黯然神伤。 “进候车室吧,天气凉,你穿得又这么少,会冻坏的。”他低柔地说道。 她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想进去。” “好吧,你不愿意进去,那我们就在这儿。”他想了想,便脱下自己白衬衫外的西服上衣,温存地给她披上。 “我的信你收到了吗?”她问,深情地注视着他,几日不见,她发现他又消瘦了一圈,其实她自己何偿不是。 “收到了,恭喜你考上了。”他带着喜悦。 她的目光暗淡下来,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苦涩。 他立刻发觉到自己的话有点不大得当,连忙抓了个问题:“那你们什么时候去jz?” “9月1号。”她淡淡地说。 “9月1号,是吗?”他有意将声音提轻松,为了使她能迅速从刚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可是,陡然间,他怔住了,惊愕地望着她:“明天?” 她低眸不语。 他的神色逐渐黯淡下去。 “我不能送你了。”他低吟道,声音有些沙哑,象是在自言自语。 她耷垂着眼帘,失神地瞅着地面。 “你在想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她那娇贵、秀气的小下巴,企图让她注视着自已。 “不知……不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她的咽喉有些哽塞。 “别担心,四年很快就会过去的,一放假我就回来看你,等着我。”他轻轻拥住她微颤的双肩,暗哑的声音里饱含着深情。她避开他那摄人魂魄的目光,睫毛上已附着了一层晶明透亮的小水珠。 停车场上不知何时已经汇成了人海,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人愈聚愈多,离别的时刻亦越逼越近。 第一章(5) “呜——!”一声尖锐震耳的火车轰鸣声将江雨烟从昨天的pld火车站拉回到小面包车中。 小面包经过一段减速运动,停靠在几道银光烁闪的铁轨旁。一列面目狰狞、威风凛凛的火车滚动着浓浓的白烟迅猛地朝这边驶近…… * * * 一扇扇车窗,一节节车厢不断地从眼前晃过,晃过……先是飞快地,渐渐地慢了下来,终于“咕咚”一声停驻在站前。即刻,每一洞车门前都蜂拥上一团人,这令人烦燥不堪的场面使她不得不撤回目光来,转移到他西服上衣的一颗扭扣上。 她刚褪下肩上的西服还给他,火车就一声长鸣震撼着大地驶进站台。她盯着他那还未来得及扣上的扭扣和坦露在胸前的白衬衫,一股酸楚的离愁别绪迅速涌上心头,她好想马上扑进他的怀里,但她不敢这样做,否则她的眼泪会如潮水一般一发而不可收。 她也不敢抬头,她怕他看到自己早已湿润的双眼,就只有这样忍着悲伤盯着他的扭扣,虽然她很想替他扣上,但她真的什么都不敢做…… 他倍加怜惜地握住她的手,那温热顺着她细细的指尖一直传导到那颗波澜翻覆的心儿上。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他说,声音柔柔的轻轻的。 她不听话地摇了摇头,一滴泪珠被摇出了眼眶,滚落到地上。 “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你也要一封不落地给我回信。你要漏掉一封,我可不会饶过你的,听到吗?” 她点点头,泪水倔强地向外喷涌。他一脸凄恻地为她拭泪,却似乎永远也拭不尽。他的心已被打湿、被浸没。 “不要哭了,人家都在瞧着你呢。”他自我调整了一番,然后温柔地对她小声耳语道。 她忙用手抹去泪水,向周围看了看,果然,有几位列车员正带着感动的神色静静地、耐心地守位在站台上望着他们,车下却不见半个乘客。 “好了,我该上车了,回去吧。”他哑涩地说道,慢慢提起行囊,依依不舍地注视了她一会儿,便登上了火车,还未等他回过头来,列车已经徐徐开动了。 “回去吧,这里风大!我一到那儿就给你写信!”他不断地挥着手,挥着手…… 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举起手…… 一扇扇车窗,一节节车厢,不断从眼前晃过,晃过……先是缓缓地,渐渐地加快了,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丝毫无法粘住火车,“轰隆!轰隆”,车轮辗动,她已经辨别不清他所处的那扇车门,“轰隆!轰隆”的声响逐渐远去,庞大、威武的车体转眼间变成一条“毛毛虫”,蠕动着,蠕动着,终于被吞噬在铁轨的弧线上,空空的站台上,独独剩下一个泪流满面、惘然若失的她…… 第一章(6) 江雨烟偷偷拭去腮边的泪滴。 窗外,已不再是成排的杨柳,取而代之的乃高高耸立的陡岩峭壁。壁色清灰,偶缀或蓝、或红、或黄的山花,惹得你直想设法去采拮。 “快到‘寡妇俏(挂符桥)’了吧?”孟飞忽然细着嗓子问道。 “傻冒儿,‘挂符桥’早过了,就是刚才火车经过的地方。” 鲁英大着嗓门道。 “嗯哪,就你机(知)道。”孟飞没好气地。 “那还用说,我还是在那出生的呢,当然比你知道。” 鲁英得意地。 “哦,原来玉(如)此,‘寡妇俏(挂符桥)’细(是)不细(是)净曲惨(出产)些‘寡妇’啊?” “你……缺德!” 鲁英又气又恼,一转念,有了噱头:“啊,对了,我说你怎么那么惦记挂符桥,感情是思念哪位‘寡妇’了吧?啊?哈哈!咦,是哪一位呀?” “……去你的,别瞎滥雪(说),”孟飞被回敬得满脸通红,想了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阿弥陀佛,该不会(细)是你吧?嘿嘿!” “你想得倒美!” 鲁英又脸红脖子粗起来,“我告诉你吧,那儿的‘寡妇’可是个个都可以做你娘的哟,你还是老实点吧,哈哈哈哈!” 结果又是鲁英占了上风,孟飞难堪极了,为了摆脱困境,他不住地问:“还有多远?还有多远?” “才走了五分之一,耐心点。”司机师傅操纵着方向盘答道。 一阵静默之后,司机师傅问道:“你们都是考来的?” “是的。”坐在驾驶员副座的林小海应道。 “听说是日本人出的题,挺难的吧,都考哪几科?” “哪几科?你猜他尽考些什么?半分钟之内,在空格子里画点,仨点一格;半分钟之内,在‘h’中间一小杠上画撇;半分钟之内从一堆图形中选出与所给范例相同的;两分钟之内做40道‘+、-、 x、÷’算式;五分钟之内做25道应用题,等等等等,总之,看谁效率最高。”林小海一口气讲述道。 “就是想考查你们的应变能力对吧?”司机师傅说。 “可不,害得我练习了一大堆外语单词,比高考还刻苦呢。”林小海抱怨道。 很难同大伙儿融为一炉、产生共鸣的江雨烟,有时候虽然拒绝参与,却喜好默守一边,静静地聆听他们谈天侃地,并视为享受。而“高考”这两个字一入耳,她便再也无法继续做一名忠实的听众了。 “高考”——这个入通大学殿府的必经关卡,令她敬畏已久,并含辛茹苦为之拼博奋斗了十几个春秋,如今,却冷若冰霜地抛出一张“落第”的王牌,毫不留情地拒她于门外。然而,她竟不敢有所抱怨,也许,也许这样的结果反倒公平—— 不知不觉,她又沉迷于自己那神秘的小天地之中… 第二章(1) 提起“高考”,就不能不谈及高中时代。 高中时代,哦,那刚刚挥别的岁月,她苦于面对,却难于逃避,竟有如魔鬼三角洲般法力无边,使她深深陷入渊谷无可自拔。在她的人生旅途中,高中岁月堪称一绝——它几乎主宰了她的人生:从学习到爱情,从工作到生活。对她而言,它是刻苦上进的,又是历经磨练的;它是美好浪漫的,又是缠绵悱恻的,总之,它是——刻骨铭心的。 她所就读的是当地一所有名的重点中学——x县pld市第r高中。 高一上学期,她几乎不晓得是怎样度过的,只知道自己很用功,很恋家。记得第一天住宿因想家而哭了半宿鼻子,虽说爸爸就在本校政治教研组工作,哥哥又在这儿读高二,白天可以时常见面,能够得到不少安慰,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想家,每逢周末,便急不可待地往家跑,不仅仅是因为想妈妈,想亲人,更因为“家”,是一个几乎倾注了她全部的眷爱、囊括了诸多因素、不可分割的整体。 还记得那时候她留着两条油黑发亮、长达纤腰的大辫子,由于凌晨5点就得起床跑步或做早操,往往来不及梳理,只好睡前就将它们编得紧紧。 虽说江雨烟生性偏内敛,但这一时期的她仍旧是天真烂漫、不失活泼的小女孩,很易于跟同学们合成一团,时而打打逗逗,好不开心。小烦小恼,难免有之,却从未真正尝过愁滋味。而且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简直称得上是无忧无虑了。 可是,到了高二,命运,命运之神又对她做了怎样的安排呢? 文理科分班了。原高一的六个班级被重新合并、分组成两个文科班,四个理科班。 江雨烟一向对地理、历史之类的文科知识掌握不佳,宁愿多做几道繁琐的大题,也不肯整日里昏头涨脑地背啊背,因此毫不踌躇地入了理。 然而,她太恋旧了,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差,也不擅常结交新朋友,所以她十分抗拒这个由已被拆得肢离破碎的原六个班同学组成的新班集体——高二、二班,总感觉别别扭扭,不伦不类,尽管尚有十几名原班同学。好在和她形影不离、出双入对的好朋友——初阿云,仍同她一班。 第二章(2) (高二上学期 1987年8月24日 星期一) 开学头一星期,同学们都是自愿结伴坐在课堂,但并不散漫,毕竟是刚开学,又是新环境。 四组油光闪亮、摆放整齐的绛紫色桌椅及悬在正前方那块黑得可爱的教学板都是新油漆过的,衬着刚粉刷过的雪白墙壁,令人于爽心悦目之余更添一分肃穆感。 (1987年8月30日星期六) 周末的第四节课是化学,江雨烟正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聚精会神地听讲,明媚、绚丽的阳光轻柔地蒙撒在她那洁白如云的俏其纱连衣裙上。她上个学期的化学成绩不错,细心、聪慧而刻苦的女孩做到这一点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本学期更换了这位新客任老师,别看她黑黑瘦瘦小小、貌不惊人的,课讲得可是精彩绝伦,正如她的一举一动,干净利落、灵活机敏,江雨烟很是欣赏和敬佩她,相信自己会学得更出色。 可是她的好朋友初阿云就截然不同了——66分是她的最高记录,她说自己是个粗枝大叶、毫无耐心又不肯用功的姑娘,玩不转这门一天到晚与元素符号、阴阳离子、化合价、分子式、方程式等打交道的细微活儿。瞧,那位和江雨烟同桌、一件绿、蓝、白相间的t恤衫配条紧身蓝灰色牛仔短裙的女孩正是初阿云——总喜欢歪扎一条牛角辫,苹果脸,高额头,浓黑的直眉下有对乌溜溜、精灵灵的大眼睛,红嘟嘟的厚嘴唇,白胖胖的圆下颌,非常玲珑可爱。 平时一个爽朗明快、活泼可爱的人儿,一到化学课就变得蔫头搭脑、有气无力。那不,她又在百无聊赖地描画着化学书上的酒精灯、烧杯、试管等小图形了,厌了,就扒在课桌上照她的小镜子,时而侧起面孔去端详江雨烟: “雨烟,嗨,老对儿!……你的睫毛怎么那么长?” 江雨烟夺下她的小镜子扣到桌子上,低声责怪道:“看你,又不好好听课。” “人家实在听不进去嘛。” 初阿云又抓起小镜子,在两手间拈来倒去:“哎,老对儿,你听没听人说过,两个人要是常待在一起,常待在一起,就会变得模样很相象了,你看我们两个……” “是谁在那里放射激光?”讲台上传来化学老师激愤的斥责声。 可不是,果然有一小轮耀眼的光盘正情绪高涨地往返跳跃于黑板的左右两端。 “阿云,是你的小镜子……”江雨烟急切地小声提醒道。 初阿云这才醒过神儿来,手忙脚乱地将小镜子收起来,一不小心竟把它跌落,江雨烟赶忙去帮她接住,一抬头,碰到老师锐利的目光,同学们也嘻笑着望向这边,一部分人干脆把视线毫不含糊地射向了她。江雨烟捏着这片小镜子,有些慌乱不安,脸孔居然没有出息地跟着涨红了。可人家初阿云倒不觉怎样,脸不红,心不跳,泰泰然然的。 老师那双满含愠色的目光在她们俩身上徘徊游移了一会子,最后目标明确地对准了江雨烟:“既然坐在这个课堂上,就应该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全神贯注地听我讲课!请记住,这里是课堂,不是歌舞厅,不需要聚光灯;这儿是学习的地方,不是大观园,没有人去欣赏你的脸蛋儿!” 江雨烟轻轻叹了口气,避开老师的怒目而视,转向窗外。 “怎么,不服气?眼珠子往外斜斜什么,表示抵抗?不要以为有家长护着,就可以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化学老师毫不留情。 明知是误判却难以开口辨明是非,一边劝慰自己老师是不明真相,一边又无法摆脱那因之而生的委屈,忿懑。 江雨烟无可奈何地把目光从操场上撤回来,散落到桌面上。 初阿云皱紧了眉头,显得烦乱而彷徨,她欠了欠屁股想起立澄清一下事实,两只手却不由自主地蹭住桌板。 “好了,时间已经耽误不少了,这节课延迟五分钟。大家坐好,我们继续上课。” 第二章(3) “我说……老对儿,下课啦。我们……你瞪着人家做什么,显你有双勾魂丹凤眼啊?”初阿云底气不足地说道。 “你不用说漂亮话啦,罪魁祸首!”江雨烟嗔怪地白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无端端挨了批评,受了冤枉,谁叫你那么乐意替人家脸红,又生得花容月貌,爱招惹目光呢,我初阿云可没指着你的小鼻尖,把罪名强加于你啊。”初阿云讨好地从后头搂住江雨烟的肩颈,“一开始我还以为那‘巫门’(woman )判断挺准确,开炮的对象是本姑娘,谁知道拿你做了‘替罪羊’,后来我想坦白来着,可那‘巫门’说时间耽误得太多,还推迟了五分钟,我要是起来为你申冤的话,那还不得推迟十五分钟,你想想,到时候,我们不得饿死啊。” “我宁肯被饿死也不愿意被冤死。” “我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烈女子,但是难道你愿意为了不被冤死而让同学们也被饿死吗?好老对儿,别生气了,就算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吧。” “好啦好啦,算你嘴巧,看你狡猾得活象一只猴子,小心一不留神露出大尾巴来,到时候看你还跟个人儿一样地美。”江雨烟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开始收拾书具,并往书包里塞。 “那就看本姑娘的造化喽!”初阿云得意地,“喂,老对儿,你最好先别急着干这个,快点拿饭盒打饭去吧,我快饿疯啦!”她从江雨烟的肩上直起身,抓起饭盒摇晃道,里边的勺子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饿,饿你个鬼,今天是星期六,回家填你的花肚皮行不行?”江雨烟夺下她手中的餐具,立起身。 “哦?你当今天是上学期的星期六啊,下午有一节班会,班会之后还要大扫除呢!” “真的,我给忘了,差点闯祸,唉!可恶的新学期,可恶的新班级,可恶的班会,可恶的大扫除!” 出了教室,走在廊道上,初阿云说:“老对儿,其实,你说了这么一大串的‘可恶’都算不得什么,告诉你吧,真正可恶的,要属我们那位新班主任——陈直老师了。” “嘘!你乱说什么呀,人家任职还不到一个星期呢,我就没见你对满意过。”江雨烟很不赞同。 “哎,我今天对化学老师的表现可挺满意的,嘻嘻嘻!” “那你就天天照你的‘小妖镜儿’,看你会不会天天对她满意!” “好好好,我不对,我有罪;我不好,我检讨。不过,这位陈老师的确挺讨厌,上一届那么多同学都这么说来着。”初阿云挥舞着胳膊为“那么多”三个字在空中划着弧线。“行了阿云,别再说了,下楼梯了,小心点。”初阿云挎住江雨烟的胳臂,下了两蹬,又接着讲:“他们说,他特好跟学生斗,哪怕只为芝麻粒儿点儿大小的事,也要突出他的神圣而不可侵犯。” “阿云,小声点,”江雨烟往天井下瞧了一眼,“好象有老师在上楼,别说了。” “有老师上来怎么了,就算是他陈直本人又怎么样?他一身的怪癖还不让人说?对了,你猜他最忌讳的是什么?——男女同学之间的交往,嘻嘻!在他看来,统统是‘恋爱’!” 步入下一个楼层,江雨烟发现右下方的那段楼梯上果然蹬上来一位蓝布中山装的中年老师:凝重、冷峻的神色,显示着他的干练和精悍。 “阿云阿云,别讲了别讲了……”江雨烟大惊失色,拼命地捅晃示意。 哪知初阿云正在兴头上,反而说得更起劲儿:“信不信由你,总之他就是个顽固不化的陈老封建、陈老古董、陈老偏见、陈老……” 就在下至此段楼梯尽头那一小方平地时,初阿云尖锐的评语嗄然而止,陈直老师铁青着面孔的突然出现,使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初阿云惊悸窘迫得不知所措。躲是来不及了,面面相觑也不是办法,江雨烟硬起头皮,准备跟老师打个招呼,打破这个僵局。出乎意料的是,陈老师居然一改满脸的严肃,笑容可掬地先开了口:“新发的笤帚和拖布,都去领了吗?” 江雨烟和初阿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 “还没有呢。”身后传来一个甜甜的女声:“严主任吩咐下午第一节下课后去取。您还没有回家吃午饭呢,陈老师?” 原来陈老师是在同紧随她们之后而来的新任副班长——程婉霜说话,她原是高一、一班的学生,不仅学习成绩优秀,而且生得俏丽、甜美,加上人热情开朗,擅于辞令,博取了不少人的赞赏和喜欢,班主任陈直老师当然不会例外。 “我今天中午有事不回去了。”陈老师应到。 “那我给您带份饭吧。”程婉霜说,脸上一定展露着甜甜的微笑。 “不用不用,一会儿我到职工食堂去……” 江雨烟和初阿云不约而同地加快了下台阶的速度,由底楼走廊,经正门厅,出了教学楼,直至行了三分之一操场,她们竟始终保持缄默。 第二章(4) 此刻的操场上熙熙攘攘的:打饭的、返教学楼的、回家的、去宿舍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谈笑声、餐具碰擦声、自行车铃声、班车鸣笛声……汇成一团、喧作一片。 “嗨!初阿云,怎么才去打饭?干嘛垂头丧气的?”这悦耳的声音出自迎面而来的一位苗条、靓丽、活力四射的少女。 “哦,饿得吧。”初阿云定了定神,回答她后一个问句。 “啊呀呀!!这是你吗,江小姐?”突然,那少女象发现新大陆似的跳到江雨烟面前:“我的老天天,你等着,你等着我今晚不趴在被窝里骂你,你就等着回去打喷嚏,烧耳根吧!”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这么猖狂?”初阿云一个箭步窜上前,“我老对儿怎么招惹姑奶奶你了?犯得着你这样瞪眼扒皮?” “你没瞧见是怎么着?你没瞧见她那两条迷你迷我迷世界、历史悠久的大麻花辫儿不见了?” “我当然瞧见得比你早,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 “有什么?啊呀呀,多可惜!那么黑、那么亮、那么粗、那么长啊,哦天哪,我快要哭了” “可惜什么,你不觉得她剪了短发显得更娇、更乖、更动人吗?” 那少女又凑近江雨烟,歪着脑袋仔细地端详,弄得江雨烟怪难为情。 “倒真是这样,可是,我还是不打算饶恕你,你呀,好狠的心!”她捏了捏江雨烟的小脸蛋儿。 “喜欢就自已留吧。”江雨烟笑着说,望着她那一头精心烫理过的短发。 “自己留?我可是留了十七年了,你瞧瞧——”她指着自己的短发说。 “够了够了,拜托你老人家,改日再聊行吗,我真的快要饿死了!”初阿云不耐烦地叫道。 “行啦,你们快点去吧,不然真的该吃锅巴了,拜拜!”说完,一阵风般地离去了。 “柯小朵还是这样调皮逗人,一点也没有改变。”江雨烟说。 “谁说没有改变?恋爱中的人不变才怪!”初阿云翻着白眼球道。 “你说什么,‘恋爱中’ ?”江雨烟惊诧地问道,不觉脸颊一热。 “怎么你不知道?上学期都开始了,我不记得跟你说过?” 江雨烟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李俞,你认识吧?” “不认识。” “啧,就是原四班的班长——那个瘦高个的小白脸儿,那次植树时管你借铁锹、还帮你端水的那个男生嘛。” 江雨烟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好象有点印象。”“就是他,跟柯小朵搞对象喽。”初阿云大大咧咧地说。 “嘘!你小点声,忘了刚才的教训了?”江雨烟赶忙四处张望了一番。 “没关系的,都已经公开化了。”初阿云轻描淡写地说。 “‘公开化’?!这是真的?”江雨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概全校就你会这么问了。” “这怎么可能?这里是‘中学’啊。”江雨烟难以接受地。 “‘中学’怎么了?中学生谈恋爱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旧社会象你我这个年龄的人孩子都生了好几个。该谈就得谈,只要能好好把握,不耽误学习就行。”初阿云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就好象正在替自己辩解一样。 “怎么叫‘好好把握’?”江雨烟无法理解。 “就是要做到‘恰如其分’、‘收放自如’,该学学,该恋恋,学习爱情两不误喽。”初阿云振振有辞道。 “恐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中学生早恋必定有它的危害性,不然学校也不会下令禁止。” “那么它禁止住了吗?请问哪一届没有,哪一班没有?道理似乎大家都懂,但学生就是照谈不误,只不过有的显眼,有的隐蔽罢了。”初阿云一激动,居然忘记了饥饿,收住脚步在那里理论。 “总不会是全校学生都在谈吧,你说的不过是一小部分不自觉者罢了。”江雨烟不敢苟同。 “不是什么‘不自觉’,那叫‘情不自禁 ’。”初阿云倒真挺内行。 “你刚才还说要‘恰如其分’,那就不允许有‘情不自禁’,你不觉得矛盾吗?”江雨烟寸步不让。 初阿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叽哩咕噜转了转眼珠儿:“这个‘情不自禁’嘛是难以避免的,那个‘恰如其分’呢,是可以控制的。就是说该发生的发生,而该控制的呢控制。” “这个‘该发生的’和那个‘该控制的’你分得清楚吗?”江雨烟再次提出质疑。 “哎呀,你就不要再逼问我了,我本来还挺明白,被你越问越糊涂,有点‘矛盾’就有点‘矛盾’吧,政治老师不是常说:‘矛盾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吗?又岂能是你我两个丫头片子所能左右得了的?唉……反正,等我们恋了爱就知道了,哦~我可不是说咱们两个搞‘同性恋’啊。” “你‘打算去纽约——想得到美’!” 第二章(5) 唉!今天真不幸。 江雨烟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不免叹息着。先是化学课遭受了不白之冤;紧接着议论老师坏话给撞个正着;后来连午饭也没吃顺畅:只打到一个实心馒头和一块咸掉舌头的豆腐乳;再后来呢,班会上班主任陈直教老师一席耐人寻味的话语搞得她心烦意乱: “我是报着很大的希望来接任这个班的,然而,遗憾啊,开学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有种种不良现象发生了。媲如:学习态度不端正,怠守课堂纪律,邈视老师讲课;学习思想不纯净,对一些低级下流的事情感兴趣,肆意编造、渲染和宣扬各种流言蜚语……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若是强,我媲你还强,你若是弱,我会媲你还弱……谁要是喜欢跟我做对,就试试看吧!” 虽然江雨烟自认为问心无愧,可是老师每一句话都象是针对着她的利箭,叫她如何无动于衷,心安神宁? 更可叹的是大扫除时那桩煞是窘人的事情: 污水和泥浆不断地溅到江雨烟的小腿和裙裾上,不一会,她就由光洁雪亮的小天鹅变成了污渍斑斑、一身脏臭的丑小鸭。然而此刻的她可全然不顾这一切,她主动参与清洗地面这项最脏最累的活儿就是要尽力表现得优秀一点,用实际行动去改善老师眼中那个因误会而被扭曲的自己的形象。 她俯下腰身,双手紧握笤帚,尽心竭力地洗刷着水泥地面上的泥垢,象是受她的感染,其他参与这项劳动的同学尤其是男生,愈发干劲倍增。大家齐心协力,配合得甚是默契,将一批批逐渐换清的污水从教室里端向门口处扫赶着。江雨烟处在污垢浓度较高的近门处,汗水沿着她涨红的脸颊流下,小鼻子尖上堆积着一层晶莹透明、越长越大的小水珠。江雨烟忘记了疲劳与闷热,忘记了烦恼和不快,反而于心底升起一种轻松愉悦。劳动居然能趋除烦闷、创造乐趣!恬静而欣喜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唇角,手中的笤帚也挥动得更起劲儿了…… “咳!”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把江雨烟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竟然是班主任陈老师,他正在江雨烟身后深弯着腰背辛苦地将污水铲入桶内,不料被忽然起劲的江雨烟澎甩了一身的乌渍。江雨烟满心的歉意却不知如何表达,陈老师眉头拧起个大疙瘩,脸上挂着忍耐,提着桶子出去了。 陈老师一定认为自己是明知故犯,这回惨了,不仅没有解除误会反而弄巧成拙、变本加厉。江雨烟气恼得将一块小石头一脚踢开,要也能将那份难言之苦也一并踢开该有多好! 太阳想要把大地晒裂,一丝一毫也不肯保留能量,一分一秒也不愿躲到云层后边小憩,它大概跟江雨烟一样烦扰,才需如此发泄吧。脚下的公路被烤得又烫又软,象锅里的稠粥,弄不好就会带起一大块粘乎乎的沥青。那树上的叶子,仿佛是被摄入照片中的,颤都懒得颤动一下。 尽管浓烈的热流拥得江雨烟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还是宁愿安步当车一个小时的路程,因为她现在很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 第三章(1) 一进屋,就听到“笃笃笃笃”的剁菜声。厨房的门敞开着,妈妈捆着围裙在挥刀如飞地剁饺子馅,爸爸穿着背心短裤在一丝不苟地和面。每次周六回来,妈妈总是要做顿丰盛的晚餐。自然,今天是包饺子。 看见女儿,爸爸妈妈不约而同停住手中的活。 “小雨回来了?”妈妈面露喜色。 “果真我女儿回来了。”爸爸笑容满面。 “你怎么没有跟你爸一起乘班车?”妈妈问,继续手里的活。 “我不愿意乘班车。”江雨烟闷闷不乐地回答,直入自己房间,将书包扔至小书桌上,便来到厨房门口。 “怎么可能不愿意乘班车,别人想乘还乘不上呢。”妈妈不得其解,“或者,找你哥哥用自行车载回来也行,”蓦地,妈妈停止剁菜,面色凝重地放低声音问道:“那么,你是怎么回来的,有人送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走回来的。” “真的?”妈妈端量了女儿一番,放下刀具:“傻孩子,大热的天,走这么远的路,看看晒的。” 妈妈进入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面盆接水:“快来洗把脸凉快凉快。” “哥哥呢?”江雨烟问,将两手浸没到盆底,感受着清爽。 “打酱油去了,关心他干嘛。”妈妈一脸的不高兴,“你那个傻哥哥,我让他骑车返回去接你,他就是不肯,真是越大越不懂事、越大越不听话。” “不许背后议论我儿子坏话。”爸爸提出抗议。 “你别一口一个你女儿,一口一个你儿子的,真正为他们操心挂肚的还不是我?”妈妈说,扯下一条雪白的毛巾递给女儿。 “妈,以后不要再叫哥哥去接我了,我真的很愿意一个人走走回来,这样又轻松又自在。”江雨烟接过毛巾,边擦拭边说。 “还轻松自在呢,这天气,老老实实在家待着都会出一身的汗。”妈妈回到厨房,打开冰箱,立即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扑面而来。 这时江雨烟才注意到:妈妈身上薄薄的太太衫已被热汗浸透了。江雨烟伸手去解紧系在妈妈腰间的围裙带。 “你做什么,小雨?”妈妈问。 “把它解下来会凉快一点的,妈。” “别解别解,我菜还没剁完呢。” “让我来做吧,你跟爸都去歇息一会儿吧。” “唉,不用了,就快弄好了。”妈妈扳开女儿的手,重又系紧围裙,“走,到客厅去。” “把风扇打开吹吹去。”爸爸温和地说,一边卖力地揉着面团。 妈妈将一杯奶白色、拧成螺旋状的冰激凌和一碟切成几瓣、鲜红吐艳的翠皮西瓜端到客厅的茶几上,它们悠悠然冒着一股股诱人的白雾。 妈妈又按开电风扇:“来,吹吹风,吃点冷食。” 当江雨烟坐到沙发上,感受着人造风带来的凉爽的一刹那,她的心绪迅速晴朗了几十倍。现代化装置散发出的袭袭凉意不仅将倦意和燥热驱赶得无影无踪,几乎令烦恼烟消云散。还是家里好,家里的一切似乎都神奇般地赋有一种令人舒心爽气的魔力。 “小雨,你的衣裙怎么弄得这么脏?”妈妈固定好风向问道。 “下午清扫时澎的。”江雨烟盛起一小勺冰激凌送入口中,说。 “待会儿换下来妈给你洗一洗。”妈妈在她身边坐下,“小雨啊,听你爸爸说你们分班了?” “嗯。” “新班级怎么样?” “不好,一点都不好。”江雨烟微蹙着小眉头,又填了一小口冰激凌。 “为什么?”妈妈在观察女儿。 “各班同学混杂在一起,简直象开会,不伦不类,哪儿象一个班级体?” “刚开始不都是一样,难道不比刚入高中时一屋子的陌生人强?” “不一样,那时尽管大家彼此生疏得很,但心里肯承认是一个班的,而现在,总觉着别扭。” “就因为这个,你才不开心?”细心的妈妈问。 “我?‘不开心’么……”江雨烟想起令她烦恼的原因,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非常留恋原班同学?”妈妈特别强调‘留恋’这两个字。 江雨烟抬起头,觉察到妈妈的目光有点怪异。 “当然非常留恋了,要是能够再回到那个课堂该有多好,真希望永远不被分开,现在可好,坐在里面一点情绪都没有了。” 注视着女儿那双饱含真情的眸子,妈妈的神色变得严正了:“你该不会在原班……” “你说什么,妈?我在原班怎么?” 江雨烟停止入食,迷惑不解地询问道。 “你们这个年龄段,正处于危险期,男孩子好耍滑,女孩子就易分心。小雨啊,在学校你可一定要全心全意地读书,专心致志地听课,千万别学那些不正经的‘外国流’学生,整天净想着谈情说爱,浪费精力。精力一旦分散,学习成绩就会一路下滑。你现在正读高中,不急着找对象,等到进了大学,再谈恋爱不迟,听到没有?”妈妈苦口婆心地劝告道。 “哎呀,妈——”江雨烟又羞又急,忍不住掩嘴笑起来,笑得脸颊都飞红了。“您想到哪儿啦,怎么会呢?”“怎么不会?”妈妈可是一本正经,“以前读小学时,有我在跟前亲自督促、教育,你和你哥哥的成绩哪有掉过第二名的时候?现在可好,换了你爸爸,他呀,只会兢兢业业给人家孩子当牛作马,对自己孩子却不闻不问。已经是高三了,诗傲在班里连前30名都进入不了,整天在学校,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20岁的大小伙子,还不懂得刻苦上进、争取考上大学,好为爸妈争口气……” 第三章(2) “好哇好哇,我刻苦,我上进,下星期六开始不回家了!省得又得干活,又得挨骂。”刚回来的诗傲气嘟嘟地打断妈妈的话,把酱油瓶往茶几上一镦,报怨道。诗傲是一个浓眉大眼、方面厚唇、纯朴俊健的男孩子。此刻,原本相貌端正的小伙子因堵气而面目扭曲。 “怎么,让你打点儿酱油就算是干活啦?”妈妈责问道。 “难道吃冰激凌算是干活啊?” “啊呀,原来你是在委委屈屈攀你妹妹呢,亏你还是个当哥哥的,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 “谁稀攀她,可您也太……” “我怎么啦?!”妈妈质问道。 诗傲背向妈妈,站到电风扇前,敞开衣襟,让凉风灌进他的衬衫:“您不够一视同仁,太偏心眼儿啦!” “你说什么?我不够‘一视同仁’,我太‘偏心眼儿’?”妈妈怒上眉梢,“我一样供你们吃,一样供你们穿,一样供你们上学,哪一点亏待你啦?人家都是重男轻女,难道我会重女轻男吗?” “反正现在您对我俩的态度就是不一样:一个象对贵宾,殷殷勤勤的;一个象对奴隶,呼来唤去的。”诗傲将风力档由微风换成和风,又由和风换成强风,任“呜呜”怒吼的狂风劲扑他涨红的脸膛。 妈妈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指着诗傲说:“好啊,既然你认准了我是虐待你,偏爱你妹妹,我就偏爱你妹妹。” “妈妈,不要再说了嘛。”江雨烟搁下冰激凌,站起来劝解。 可是妈妈反而数落得更起劲了:“你妹妹不仅学习努力不懈,而且品德优良、听话省心,从来不搞‘外国流’,不是我夸口,大家是有口皆碑;可你倒好,书念得一团糟不说,反倒学会了斤斤计较,同妹妹攀这个争那个,没大没小跟家长顶嘴瞪眼睛,甚至还流里流气叼上了烟卷。高考已经迫在眉睫,你不仅不知道抓点紧,竟学了满脑子的歪门斜道,满嘴的胡言乱语、油腔滑调。一个这么优秀,一个这么差劲,还有脸怪我不够一视同仁,你倒是自己说说看!” 第三章(3) 这时候,爸爸实在忍不住,端着一双面手进了客厅:“可以啦,丽叶,我儿子哪有那么糟糕。孩子们一星期才回来一趟,都想轻轻松松、开开心心过一过,你却给一个个搞得紧紧绷绷,愁眉不展的。” “也加上你一个是不是?我是在教育孩子嘛,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你不尽量支持我,反而总是跟我唱对台戏?”妈妈越发怒发冲冠。 “唉,哪里呀!我并没有阻止你教育孩子,只是觉得……” “你算了吧,孩子都是给你纵容坏的,小学时两个都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可是现在,单讲学习吧,虽说小雨还算优秀,可比起小学名次还是跌了好几位,诗傲就更不象话,让妹妹甩了一大截。” 诗傲不服气地转过身来正欲辩驳,江雨烟抢先开了口:“妈,其实小学同高中不能相比,高中三个年级也不能相提并论,越高年级知识越深奥嘛。再说,有时候,光研究用功多少不行,还得考虑个人能力的高低,您说是吗?” 妈妈稍作镇定,语气缓和了一些:“好学生无论在什么情况、什么条件下都应该保持本色,况且你们这个年龄,无论思维能力还是接授能力都是相差不远的,为什么要心甘情愿败倒在人家脚下?” “可是最终总要有人被淘汰的啊。”诗傲说,将风扇关掉,因为气氛已经够僵冷的。 “一个大小伙子,竟然能说出这样没骨气、没出息的话来?你为什么不能去想一想、问一问:那个被淘汰的人为什么偏要是自己?为什么要轻而易举地服输?为什么不去拼一拼、搏一搏?要知道,全力以赴的失败要比不费吹灰之力的胜利有意义得多。” “好,说得好!”爸爸举起一双大面手喜滋滋地鼓起掌来,“诗傲和小雨,记得有一句话:事事我曾抗争,成败不必在我,难顾世俗之舌,但求吾心得安。以后,你们都要照着这个信条去做,不要动不动就打退堂鼓,勇敢地去试一试再说。” 注视着面慈心软、忠厚和善、宽容大度的父亲,江雨烟委实觉得这个信条理应出自刚烈好强、精明果决、不甘落后的母亲之口。在江雨烟的眼底,虚怀若谷、襟怀坦荡的父亲是脚踏实地、与世无争的,是永远与争权夺利无缘的。 “你也不用叫好,你做得也不够有棱有角,该维护的不维护,该抗争的不抗争,穷包容、穷谦让!”妈妈毫不客气地批评爸爸。 “你看你看,我支持你,你倒把矛头指向我来了。”爸爸笑眼咪咪、不愠不火的。 “你那个儿子呀,大概就象了你!” “我儿子比我强,懂得‘斤斤计较’不是?” “是啊,不该争的瞎争,尽计较些个没出息的——穷精神!” “当!当!当!……”时钟结实地敲了七下。 “可以啦,快包饺子吧,要精神、要抗争也得先喂饱肚皮呀,物质是第一性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唔,这些面糊糊箍得我好难受,都快长上去了。”爸爸说。 “你的面到底和好了没有?”妈妈问。 “我面饼都擀一摞了。” 逗得江雨烟笑开了花。 妈妈不言不语进了厨房,爸爸笑吟吟地哼着幸福的歌儿紧随其后。 “哥哥,你不用去了,要我帮他们就够了。” 第四章(1) (1987年8月31日星期一) 星期一,当江雨烟匆匆赶到教室,恰逢15分钟的早读时间,满屋朗朗的读书声。她最喜欢这个充满朝气、令人振奋的时刻了。咦?夹道怎么变得宽绰了?原来中间两大组的课桌被并排贴靠到一起了。 “雨烟,在这儿哪!”初阿云在第二组、第三排上向江雨烟招手。 “拜托你老对儿,快一点进来!”初阿云吃力地撅起椅子的两条后腿道。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江雨烟很是奇怪,忙提起裙角往里迈,不料一脚踏到一块软乎乎的东西上,那东西在脚底挣扎了两下并未挣脱,当江雨烟意识到那只穿着单布鞋的男性脚板此刻正承受着自己的体重时,她慌忙跳了开去:“呀,对不起!” 那不知姓甚名谁的男生闷声闷气、一语不发,只是略带腼腆地将那只受伤的脚收回。 “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江雨烟站稳后又十分诚恳地向他道歉。 “没关系。”他低声说,目光始终盯着手中的书。 江雨烟抽出椅子坐下。 初阿云趴在桌面上笑得不能自已,好容易才止住:“老对儿,你这一脚跺得真够勇猛。” “谁让他伸越了界。”江雨烟红着脸悄声道,“你怎么占了这么个位子?原先靠窗子坐多舒服。” “是老师安排的,喏。”初阿云指了指课桌的左上角,那儿用粉笔写着该座主人的名字。 “原来老师重新排座了。”江雨烟说。 “想不到他还挺够意思,居然没把咱俩分开,是吧?”初阿云说。 江雨烟没再言语,掏出书开始朗读。 第四章(2) 上课铃响了,英语老师于月已经登上了讲台。这位俏美、苗条、伶俐的女老师来自于外国语师范学院,年龄虽稍长,形容却仍似一名女高中生。为了树立与维护师长的地位和形象,她除了教学讲求质量,平时总是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ss begins ! good morning everyone。” “good morning teacher!” “sit down please! ” “现在,提问背诵课文。”老师翻开花名册,室内是一片紧紧张张、唏哩哗啦的翻书声和嘁嘁喳喳的念诵声。 初阿云压低头:“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叫到我。行行好,老对儿,一旦我真的落了难,你可千万别袖手旁观啊。” “沈涵,背诵第二自然段。” “万岁万岁……”初阿云长长舒了口气。 江雨烟只觉得身旁一阵“吱吱嘎嘎”的椅凳挪擦声,那个位于她左邻的男生略带矜持地站了起来。 “原来是他被提问到了,刚刚挨了踩,现在又被第一个揪起背诵最难的段落,想必是自己把上星期六的晦气通过那一脚传递给他了。”这样想着,江雨烟忍不住要发笑。 沈涵合上书,开始背诵。 江雨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看起来羞口羞脚、木讷钝涩的男生,他的口头英语竟是如此地标准、流利而又抑扬顿挫,他的神情是那样地镇定、坦然和自信。 “good, very much! sit down please。” 英语老师显然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 那个男生谦虚沉稳地坐了下去。 “哇,啧啧,真看不出,这位闷头闷脑不爱坑气儿的家伙竟是一大‘天才’啊。”初阿云说,一边伸长了脖子去打量他。 “初阿云,接着背第三自然段。” “啊?上帝,真是罪过!”初阿云抓耳挠腮,磨磨蹭蹭地离了座,竟忘了第一句,低头翻书,越急越找不到地方,江连忙用笔勾划给她看。初阿云吭吭卡卡地背一句、扫一眼书,背两句、得江雨烟提个醒儿。老师早已一脸的不满与不耐。初阿云总算厚着脸皮连将就带凑夫地背完了这一段。于老师蹙着眉心瞪了她好一会儿,才沉着脸快速说道:“sit down!方潇瑶,重背这一段!” 初阿云红着一张柿子脸沉沉地坐了下来。 “怎么背得这么费劲,这一段多简短。”江雨烟小声责怪她。 “人家的功夫都下在第二段上了,谁想到这么倒霉,偏偏给提搂背这一段了。”初阿云沮丧地嘟囔道。 “下面的同学,肃静一点!”于老师用黑板擦敲击了一下讲桌厉声令道,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方潇瑶,你把书合上,身体别弯到桌子上,站直了再背。” “but …… 嗯,but in fact …… in fact …… 嗯 …… 喂,下面是什么?”方潇瑶碰了碰同桌。 钟笑欲开口相告,老师发话了:“其他同学最好请你免开尊口,往下背!” 钟笑只好规规矩矩地紧闭其嘴,并乖乖地将书合上。 “笨蛋,把书打开!”方潇瑶压抑着喉咙吼道。 钟笑猛一个机灵,机械地打开书,一抬头,正好撞上老师那两道忍无可忍的目光,立即又胆战心惊地合了上。 方潇瑶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张口溜达出一句与本文毫不相干的英语俗语来:“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患难朋友才是真正朋友!)” 于是,一顿不可避免的大笑爆发了。 这个男生可真够滑稽,江雨烟心想,正欲回头去识一识庐山真面目—— “啪!”老师重重击了一下讲桌,怒形于色地质问道:“你们笑什么?难道他的表现值得你们支持和称道?!”见老师发火了,江雨烟立即敛颜低眉。 “方潇瑶,你也太不象话啦!别自以为挺幽默。上学期英语学得就漫不经心、一塌糊涂,这学期还这样调儿啷当,不求上进!不要把功夫都下在数理化上了,你可以去了解一下,有多少人尝过偏科、瘸腿的苦头,尤其是忽视了外语!课后把课文全篇抄写两遍交给课代表检查。下节课我还要提问你,坐下!提问到此为止。” 第四章(3) 晚自习,江雨烟在专心致致地答一份刚发下来的五页密密麻麻的英语测试卷。她得尽快把它做完,以便于核对手头这份即将被传送给三班课代表的答案,她已经抄了一份答案贴在前面的墙壁上。 初阿云大概因为英语课发挥得太差的缘故,今晚表现得异常用功,整个人出奇地文静,好象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耳根难得一清净,江雨烟的学习效率自然提高了不少。她那弧度美好的双颊因精力极度集中而呈现出浓浓的粉红色,一对黑宝石般的亮眼珠儿晶灵有神地追随着握笔的纤手在印满深蓝色字迹的卷纸上来回地游移着,额前一帘齐眉刘海儿在微微作颤,手中忙碌着的笔杆宛如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欢快地舞跃着。 最后一道大题是阅读理解。做这种类型的题,最令人头痛的莫过于遇到一连串的“绊脚石”、“拦路虎”——生词。每逢此刻,江雨烟就会埋怨自己又忘了要妈妈给买一本英汉词典。 左前方的桌角上稳稳当当摆放着一本外皮精致的英汉大词典,可惜它的所有权与己无缘。她瞟了一眼词典的主人——那位在英语课上的表现令她刮目相看、被阿云称为“天才”的男生,他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地在答这套英文卷。开口跟他借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看他那沉静、斯文的神态,应该是比较谦和近人的吧?可是,不到万不得已(诸如今天早晨),她江雨烟是从不主动跟男生搭茬儿的,尤其是生疏且给人直觉挺有那么一股子内涵的男生。 这时候,那男生停下笔,抬起头来,将手中答完的卷纸竖起,在桌面上理了理,同时较隐蔽地朝江雨烟的卷纸上瞄了一眼,然后起身到前面去对答案。 江雨烟立刻将注意力投放到自己的卷子上,心想:绝不同他借词典!瞧他那一连串的举动,分明是在显示他的高水平——不翻半下词典,第一个做完试卷。哼,还不知道正确度如何呢。 第四章(4) 当江雨烟答完最后一道题,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了。她正准备去送答案,耳边响起一个稍嫌拘谨的声音:“老师给的英语答案能借看一下吗?” 江雨烟抬起眼帘,一位俊秀宁淡、温文尔雅的男生占据了她的视线,呵,居然是“天才”。 他那蕴含着谦诚的双眸犹豫了片刻,终于避开她的目光。 “墙上不是贴着吗?”江雨烟疑惑地问,望了眼他桌上刚从墙上对过的卷子。 “我想看一下老师给的那份。”他低垂着目光,声音里衬着几丝紧张。 “怎么,我抄的那份信不过?”江雨烟平静地问道。 “不是,不过,有几道题的答案……好象不正确。”他脸孔红得厉害,低头盯着自己的卷纸,有些语塞道。 江雨烟将卷起的答案纸摊展开。 沈涵在选择题部分查找了一番,手指停留在一道题上。 江雨烟跟着去研究那道题:答案是c,没错啊,“在树上”就应选介词“in”。 他的手指又划点到下一题。 她再检查这一题:答案是b,也正确,“在公路”上也应用介词“in”。她扬起头来审视他,他有些窘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测卷,又眯起眼睛仔细去看她手里的答案。 江雨烟将答案轻轻向他移近了些,他微拧起眉心紧张、认真地核对起来。 “老对儿,我要回宿舍,下节自习不上了。”初阿云拉了拉江雨烟的胳膊说。 “哦,为什么?” “我头疼。”初阿云疲乏不堪地用手捧着脑袋道。 “很严重吗?”江雨烟摸了摸她的脑门,“真的,挺烫,我送你回去吧,你等一下。” “不用了,老对儿,不致于昏倒在操场的,待会儿班长回来,替我请个假吧。” “我床头的小盒子里有感冒通,你回去吃两片。” “好的,下了自习快点回来,我走了,老对儿。”初阿云一摇三晃地走出了教室。 江雨烟回过头,只等待“天才”发表见解,却见答案卷纸早已被平平整整放还到自己桌上,而人家呢?一声不响、一心一意地继续他的学习去了。这个人,可真有点莫名其妙。 江雨烟轻轻摇了摇头,拾起卷子往外走,刚要出门,脑子里猛然跳出一个问题,赶忙去看墙上自己张贴的那份例卷:果然,有几道题的答案被自己给抄串了,不过,这些错误的红油笔答案已经被谁用纯蓝墨水笔逐个勾划掉了,并在旁边改添了一列清晰、工整、与正确答案完全吻合的答案。是他?江雨烟的面颊一热,对了,他叫——沈涵。 第四章(5) 送了答案回来,教室内的气氛明显活跃了不少,大多数同学三个一堆、两个一伙津津乐道地在谈天说地。半个小时的课间休息足够过口瘾的。江雨烟回到座位上,注意到那个沈涵仍在埋头埋脑写算着什么,真够刻苦啊,想对他言声谢语,可就是开不了口。阿云不在,还真挺闷的。对了,差点忘记给她请假了——唉,又一个“万不得已”的“主动”。 班长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他是江雨烟原班的团支部书记,虽然个头不高,但貌若秀竹、气质出众,很有股子魄力。见江雨烟来到他的桌前,便停止与同桌的交谈。 “初阿云让我向你请个假,”江雨烟说,面对着气度非凡、神采奕奕的班长,总觉得他仍旧代表着原高一、三班,虽然原本生疏,眼前却倍觉亲切。“她身体很不舒服,下节自习就不来上了。” 班长点点头道:“如果她需要护士,就连她‘老对儿’的假一起请了吧。” 江雨烟微笑着走开。 “等一等,江雨烟。”班长急急地追来一句话。 她又折了回来,秀眉间隐着淡淡的疑惑。 “下周该咱班负责布置板报,我想,能肩负起这项使命者非你莫属。”班长笑咪咪地说。 “不行不行,我无法胜任。”江雨烟睁大眼睛,连连推辞。 “无法胜任?过去咱班元旦晚会的板面不都是你布置的吗?”郑俊竹的眼睛睁得更大。 “那只是随便涂涂抹抹,怎么登得了大雅之堂。” “我认为可以,老师不也夸奖过你画得不错吗?” “老师那是在开玩笑,我真的不行,你还是让别人来吧。”江雨烟面露难色。 “你就别谦虚了,我说行准行。”班长肯定而霸道的。 “我也相信班长物色的人选绝对不会错,一定拿得出手!”班长的同桌付禾干脆地说。 江雨烟没再推脱,羞红着脸默然走开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课桌上放着一台银白色双喇叭录音机,还有一盘磁带。 江雨烟正纳闷,那位沈涵开口相告道:“英语老师送来的,要你明天早读时间放给同学们听。”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胆怯,声音里总是嵌着一丝局促。 “是这样,谢谢你。”江雨烟很礼貌地说。 “没什么。”沈涵低声回应了一句,便埋首做他的习题。 江雨烟把录音机挪到初阿云那半桌面上:“对了,谢谢你帮我改正了英语答案。” 沈涵抬起头来,先是愣了一下,既而嘴角弯起一个沉静、友好的微笑:“没什么。” 江雨烟坐下来,感觉心情很好,想起胡乱答上的“阅读理解”,便不由自主又瞄上了左上角的大词典。他不象是个喜欢嘲笑的人,她这样想着,终于开了口:“你的词典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他非常痛快地将词典推至她的桌角。 “谢谢。”她笑意盈盈。 “没什么。”他说。 他真爱说“没什么”,她想。 “那盒英语磁带先借我听一听行吗?”沈涵突然问。 “给你。”江雨烟毫不犹豫地递给他。 “谢谢。”他说,声音轻松。 “没什么。”她说,突然想发笑。 正在这时,“啪!”地一声,一个飞转的物体急速旋落到江雨烟的桌面上,拍扇起的风浪倏然掀起她的刘海、掀起她的睫毛、掀起她那张受惊的小脸。 这不懂文明礼貌的一举乃夹道上那位雪白的衬衫下配条藏蓝色西裤、身形单薄而修长的男生所为。只见他那慧黠明澈的眼眸透着抹玩世不恭,直立高挺的鼻梁顶着份自命不凡,轮廓分明的嘴唇衔着丝轻狂不逊。 江雨烟又惊又恼,实在弄不清这位貌似端雅的男生怎么会如此粗鲁无礼、表里不一。 江雨烟瞪视着他,费解又怨怒。 那个男生翻了翻白眼,吹了吹自己额前的一缕发丝,竟不以为然、毫无歉意地掉头而去。 这时,上自习的铃声响了,江雨烟只好压低视线,一个陌生的笔记本正歪歪斜斜地躺在她的课桌上,空空的封皮上,只写了一个大大的、龙飞凤舞的“方”字。翻开它,只用了两页,上面写满了密集而有秩的英文。 第四章(6) 下自习了,教室内是一片唏哩哗啦的收拾书具、掀关桌盖和挪动椅凳声。 江雨烟整理好一切,持着那被抛掷过来的本子,朝那位欠缺修养、有点狂妄的男生走去——他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即贴廊壁那一组后数第三排上,好象正在十分投入地和他的同桌研究一个什么模型。 “啪!”江雨烟将那个本子重重地摔至他的桌子上,旋即,她就享受到报仇雪恨后扬眉吐气的痛快。 那个男生大大吃了一吓,手中的模型险些掉落到地上。他愕然抬头,怒目圆睁—— 眼前可恶的不速之客正现出满足、得意的神态:“对不起,方某,你的作业完成得很不合格,英语老师要求的是把课文全篇抄写两遍,而不是一遍。” 一席话将那个男生一脸的锐气挫弱了一大半,他翻开自己的本子快速审阅了一番,露出几许淡淡的惭愧,然后把目光转向他那位老实巴交的同桌,不轻不重照着他的脑袋就撇了一掌:“笨蛋!怎么干的活?!” “哎呀!我……我忘记替你抄第二遍了……”挨撇的捂着被撇的脑袋吱唔道。 “笨蛋!头号种子笨蛋!一天三遍饭,你怎么一遍也不忘记吃?”方某威风凛凛地说,俨然一位师长正在批评一个贪玩懒惰、旷废学业的学生,又仿佛一位国民党上将正在训斥一个无能的部下。 “我……我再给你补一遍不就完了。” “笨蛋!笨蛋!原装原版、正经八百的大笨蛋!你再补一万遍也没用了!” “这……”被称作“笨蛋”的恳切地转向江雨烟,双手合拾道:“我说英语课代表啊,求求你做做好事,就算他抄完两遍了吧。” 江雨烟心底早就在为这个可怜巴巴的受压迫者报打不平,很想教训教训那个蛮不讲理、欺人太甚的家伙,于是坚定地说:“不行,他一遍还没抄,怎么能算他抄完两遍了呢?“ 方某抬颌斜睨着江雨烟。 她毫不理会:“请听好,把全篇课文工工整整抄写两遍送给我检查。” 方某轻蔑地瞅着江雨烟,以示他的不忿。 “老天爷,你罚他,他就罚我啊。”可怜巴巴的同桌苦诉道。 江雨烟瞟了方某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若再有逼迫别人代劳者,只好提交给老师处置了。” 方某将目光移向别处,换成一种无关紧要、漫不经心的神情,就象在听一场不太吸引人的评书。 江雨烟略一停顿,转身而去。 第五章(1) 挤塞了十四名女生的小宿舍阴暗潮湿,即使亮着那盏萎靡不振的电灯,即使床下没有摆放着十四个盛满水的脸盆。 刚下自习归来的同学正在噼哩扑喽地洗脸洗脚刷牙。 江雨烟提着录音机匆匆忙忙地赶回宿舍,差点在门口撞翻程婉霜手中的一盆污水。 “呀,对不起,我老对儿怎么样了?” “她好象睡着了吧。”程婉霜回答,急急地赶出去倒水。 “老对儿,你怎么才回来,白白叮嘱你一大顿了。”初阿云捂个大被乖乖地躺在寝室中央的一个下铺蚊帐里,囊囊着鼻子、口齿不清地埋怨道。 江雨烟赶忙奔近她,把录音机举至阿云的上铺——自己的床位,便弯下身撩开蚊帐探了进去:“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你现在怎么样了?哎呀,头变得这么烫,你吃药了吗?” “刚刚吃过。” “怎么刚刚才吃过,你一回来就该吃的。” “本来一回到宿舍就好多了,我舍不得这点工夫,便洗了几件衣裳,谁知躺下后竟开始一个劲儿地流鼻涕淌眼泪。”初阿云伸出手指了指床底下。 江雨烟俯下头去看:哗,白花花的一片,满是鼻涕纸。两个脸盆,绿色的盛满了清水,红色的装着实实一盆洗净待晾的湿衣物。 “哇,你这个勤快的大傻瓜,生病了还洗这么多衣服。”她拨了拨,发现居然连自己换下的床单及长筒袜也给洗得洁洁净净。 “阿云,你这样做我可不答应,今天做黄脸婆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这个大病号。”江雨烟感动得都要流泪了。 这时候,屈炎炎、从顺、张秀芬等人围了过来: “原来初阿云病了。” “怪不得今晚这么老实。” “是不是昨天午睡时偷上神仙山玩着了凉?” “大概是吧,不过,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没什么事?”初阿云边说边从枕下抽出一张纸擤鼻涕。 “初阿云怎么了,要不要送医院?”这时程婉霜放下刚打回的清水,紧紧张张地冲了过来。 “快……快去通知大部队,你们……不要管我,这……是我的党费……”阿云的幽默和乐观把大家逗得哭笑不得。 第五章(2) “当当当!”有人敲门。 “这么晚了,是谁呀?”正在门后刷牙的高个儿尹峰厌烦地拨开刚被她滑上的插销,用膝盖顶了顶正蹲在一旁洗脸的老搭挡——小巧玲珑的生小宇,示意她去开门接待。 生小宇顺从地执行她的命令。 “你找谁呀?”生小宇边用毛巾擦着脸,边带着生硬的口吻问道。 “要程婉霜出来一下。”门外传来一个扁细的男同学声音。 “程婉霜,找你的。”生小宇冷冷地唤道。 “来啦来啦,是谁呀?”程婉霜边问边愉快地迎了出去。 生小宇没有回答她,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是欧阳廉儿啊,请问有何贵干?”门半开着,程婉霜的声音热情、甜美,她叫人名时总喜欢在名尾加“儿”字音。 “没何贵干,就不许登门了?”门口探进欧阳廉半个脑袋。 “可以可以,热烈欢迎您的大驾光临,快请进来坐吧。”程婉霜喜绽笑颜,将门大敞开。 欧阳廉两手插在裤兜里,腋下夹着一本书,带着神密兮兮的微笑慢悠悠迈着八字步踱了进来:“呀哟,女儿国就是不一样啊,墙上床沿,镜子比比皆是。” “你来了,就变成照妖镜了。嘻嘻嘻嘻……”程婉霜笑了一串后,指着一张靠东北角的下床说:“请坐请坐。” 欧阳廉慢悠悠坐了下去,从腋下抽出书,放到床上。 “《故事会》看完了?”程婉霜问。 欧阳廉慢悠悠点了点头,注意到初阿云床边围了不少人,江雨烟正在给她挤头。 “那边在干嘛,抢救病号吗?”欧阳廉半自言自语地问道。 “拜托拜托,老兄,最好请你别用‘抢救’这个字眼儿,初阿云尚未到弥留状态。”初阿云大声抗议道。 “得罪,得罪。”欧阳廉慢条斯理地报歉道。 程婉霜在一旁大笑。 “从顺,还是你来给我挤吧,我老对儿简直在挠痒痒。老对儿,你歇会儿去。” “她是担心你疼,才不忍使太大的劲儿。”从顺说,替下了江雨烟。 “心太善和心太狠的人都不适合当医生,江雨烟是属于前者的吧?”欧阳廉慢吞吞地说。 “谢谢你这么认为。”江雨烟说,有点不好意思。 “你大概是属于后者吧?”程婉霜开心地打趣道。 “我将来第一自愿就是报‘中国医科大’,我属于二者之间。”欧阳廉自信地说。 第五章(3) “当当当!”又有人敲门。 “该你去了。”生小宇一边铺被一边对正在往脸上涂抹雪花膏的尹峰说。 “谁呀?”尹峰拉开门。 “尹峰啊,江雨烟睡下了没有?”又是一位男同学,声音微哑。 江雨烟听到是在叫自己,迅速来到门口。 等待在走廊的是一位眉清目秀、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他是班里的体委,也是疯、打、闹的积极分子。 “江雨烟啊,”他跟你讲话总喜欢称名道姓,好象不这样你就听不到他的话,不太丰富的表情底下却隐藏着滑稽与顽皮。 “英语老师的录音机,在你这儿吧?” “是的。”江雨烟语气淡然。 “借用用行吗?我们宿舍想跳跳霹雳。”说着还舞动了两下。 “你等一下。”江雨烟转身去取。 “是谁呀?这么神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程婉霜朝着门口大声道,但看样子她早已辨出来者是何人。 郝腾将头伸了进来,却立即又缩了回去:“天机不可泄露也。” 逗得宿舍内的女同学都笑了。 江雨烟掩着嘴笑罢,将录音机递给他说:“别把电都用没了,明天早读要用的。” “尊命!”郝腾立正行了个欧式军礼,又做了个标准的向后转动作,迈着正步离去。 “明天早上一定别忘记带到教室!”江雨烟忍住笑,追加了一句。 “yes madam!”走廊出口传来郝腾干脆的回应。 江雨烟刚进屋,欧阳廉便慢悠悠站了起来:“我也该回去了。” “多坐一会嘛,着什么急。”程婉霜客气道。 “不了,你们好好休息吧。”说着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往外踱,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江雨烟的脸上。江雨烟赶紧低着头从门口避让开。 第五章(4) 程婉霜送了欧阳廉回来,预备熄灯铃响了,同学们大都各就各位。 江雨烟拿笤帚很快将初阿云床下的纸团团全部清理走,又塞给她一方干净手帕:“阿云,用这个吧,不容易伤到鼻子。” “老对儿,你还没洗漱过吧。”初阿云闭着眼睛说。 “今天就免了这一关吧,让我享享懒福。”江雨烟说,帮她掖了掖被角,塞严了蚊帐,这才攀上床钻进蚊帐,还未等躺下,就断电了。 “欧阳廉可真够好意思的,说进来就进来了,害得我连脖子都没洗。”尹峰躺在被窝里报怨着。 “可不是,人家李泉儿都脱了衣服躺下了。”生小宇说。 “真烦人,哪有这么晚还进女生宿舍的,大夏天,都穿得这样少。我看他,简直是变态!”尹峰用语尖刻。 “说不定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奔你来的呢。”生小宇说。 “小不点儿,你少恶心我,他奔我来做什么?”尹峰恼火的。 “你在咱班女生中个头最高,又生得这般水灵,跟剥了皮的水萝卜似的,他来追你了呗。”生小宇说。 “咳!”这一声干咳是由程婉霜发出的。她很抗蚊子咬,全宿舍就她一个不挂蚊帐。 黑暗的宿舍内寂静了片刻,接着又是尹峰的声音:“该死的小不点儿,就会乱说。要说追,他也应第一个去追江雨烟,她才是咱班最迷人、最具神密感、最具吸引力的小女子。郝腾今晚不就是找借口来接近她的吗?” “尹峰,别这样说。”江雨烟拽起毛毯将头掩进去,仿佛怕黑暗窥见自己羞红的小脸。 “江雨烟第一,你排第二还不成?”生小宇说。 “我排第二,你这个小天使往哪里放?何况还有李泉儿那个小美人呢?” “你们俩白天再谈行不行?再不睡觉,明早还能起来做早操?”程婉霜以室长的身份心平气和地督促道。 于是,谁也不再说什么,形成了一种入梦前的气氛。 第五章(5) 夜里,江雨烟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惊醒,她强忍住浓浓的困意下了床,摸索着倒了一茶缸热水:“阿云,来,喝点水压压咳。” 初阿云虚弱地欠起上身,喝了两口,真的止住了咳。 “嗨,江雨烟,我这有梨,拿给你老对儿。” “谢谢你屈炎炎。”江雨烟接过梨,放到初阿云床头,顺手摸了摸她的头,还是那么烫。 江雨烟叹了口气:好可怜的阿云。想了想,便摸黑润了条湿毛巾,敷在初阿云的脑门上。 “老对儿,快去睡吧,我没事,天一亮就好了。”初阿云推着江雨烟的胳膊说。 “你的手这么凉,是不是身上很冷?” “不要管我了,快上床去,别把你也冻病了……”说着又开始猛咳。 “快咬一口梨。”江雨烟急忙把梨送到她嘴边。 初阿云咬了一大口。 江雨烟把自己的枕头从上铺拖下来,垫到初阿云枕下,自己也躺进她的被窝。 “老对儿,我会传染给你的。” “睡吧,别再说话了。” 看初阿云的病情,江雨烟大概要清静上个三两天。 第六章(1) (1987年9月1日星期二) 因为照顾初阿云,江雨烟竟然误了早读时间,不得了,早读迟到要被记名的。最主要的,她今天还有放英语录音的任务呢。 江雨烟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到教学楼正门,一看表,老天,她已经整整迟到了七分钟。提心吊胆往里挪,往里挪……好家伙,已经挪至正厅通走廊的拐角处,居然无人拦阻,过了拐角,仍然平安无事,江雨烟紧撵了两步,登上阶梯,一口气赶到了教室门前,她居然侥幸躲过了这一关。 顾不得气喘吁吁,她推门而入,眼前的情景实实在在令她欣慰不已,甚至有些感动:大录音机已经被端端正正放置到讲桌上,从里面传出的地道的英语发音响彻耳鼓,吸引着每一位同学的听觉神经。 江雨烟轻轻松松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毫不怀疑地向着一旁的沈涵道了声:“谢谢。” 对方毫不迟钝地回了一句:“没什么。” “方潇瑶,起来背诵!”英语老师一向言出必行。 方潇瑶这次果然准备得挺充分,除了极少处发音不够准确,背诵得既清晰、流利又颇具感情色彩,加之音色秀雅、富有磁性,听起来清朗悦耳,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一直听下去,甚至可谓一种享受,与上堂课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于老师那冷傲不屑的神色显然给惊喜冲淡了,但她未作任何评价。 “江雨烟,他把课文抄写两遍交给你检查了没有?”于老师语气淡然地问道。 江雨烟回头望了望那位判若两人的方潇瑶,彷徨地站起身,略一思忖道:“是的,他交给我检查了,不过……他因为没有听清楚您的布置,只抄写了一遍。” 于老师微微皱了皱眉头,稍作考虑后,平心静气地说:“课后再补抄一遍,都请坐。好,开始讲新课。” 第六章(2) 午休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在宿舍午睡,少数用功者仍守在教室学习。众所公认的刻苦生沈涵是坚守岗位的典范,从不轻易离开座位半步。江雨烟本打算回宿舍陪初阿云,又想起班长交待的任务,不喜拖拖拉拉的她只有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潜心设计。 沈涵手里捏着一个小巧的录音机,望着凝神思索的江雨烟,踌躇了一阵子,终于开口道:“打挠一下。” 当接触到江雨烟的目光,又飞快垂下眼帘:“那盒磁带……我想再借听听。” 没等他说完,江雨烟已经将磁带递了过去。 他戴上耳机,神态专注,一定没有察觉到江雨烟正在偷偷窥视他,不知怎的,她总想仔细瞧一瞧他,她觉得他那面红耳赤、紧张慌乱的神色很是讨人喜欢。 “江雨烟啊,”郝腾不知何时来到江雨烟身旁,他弯伏在桌子上,眨着一双又大又明的眼睛,毫不回避地注视着她,“你这有胶水吗?” 江雨烟吃了一小惊,被近在睫前的男生盯得有些不自在。 “胶水,粘题纲用的胶水?”郝腾比比划划地解释道。 红帽白肚的塑料瓶胶水就放在文具盒旁,江雨烟赶紧拿起递给他。 “thank you!”郝腾蹦蹦跳跳地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欧阳廉步履蹒跚地来到江雨烟的桌前,慢声细语地说:“浆糊能借用用吗?” 这是怎么了,轮流来借东西,难道就我这里货全?江雨烟想,俯下身去取桌脚边的一玻璃瓶浆糊。 “我自个儿拿吧。”欧阳廉说着挪了挪前排的椅子,弯下背去取,取到了,慢慢腾腾地蹒跚而去。 第六章(3) 因为下个星期三是9月10日,江雨烟打算设计一份宣传教师节的板面。对着一张空白纸,她精心地琢磨着、构思着、设计着……逐渐的,逐渐的,一丝丝倦意酥酥痒痒地攀旋入她的脑髓,她不禁伏案而眠…… 这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阳光灿烂、碧空万里。江雨烟不知不觉走近一片汪洋的大海,蓝波荡漾,一望无垠,水天承接,交相辉映。 她那轻柔薄软的白纱裙在湿润咸涩的海风中烈烈飘舞着、颤跃着,好似一团雪焰,冰清玉洁而狂热炽烈。 她凝望着那水天交接处,满眼的虔诚、憧憬与渴望。蓦然低眸,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琼浆玉液中,正朝着向往的圣境尽情地畅游,远远看去,宛若一朵圣洁无瑕的水莲花。 她心倾神驰、全力前游,好象有几点小雨滴洒落到她的背上,凉凉的,细细的,倾刻变得淅淅沥沥,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阴霾,密密麻麻的雨丝匆匆促促地封闭着天地,苍苍茫茫的海面踊跃起不计其数的小水花。 好气闷啊,她的四肢已觉疲乏麻木,风更大,更急了,无数点雨滴近乎粗犷地敲打着她,敲打得她疼痛而压抑。狂风裹挟着劲雨、翻卷起巨涛,呼啸而来,她在雷电交加、风雨交集中劈波斩浪、颠簸沉伏…… 冷风、冷雨、冷水冷冰冰地侵袭着她,她已精疲力竭,即将崩溃,突然,一堵巨浪翻压过来,她终于被无情的海水吞没,彻底瓦解,她开始无助的下沉、绝望的下沉…… 忽然,又一堵巨浪将她整个托起,一直载送至波峰,瞬间的憩息使得她恢复了清明跟斗志,她继续前游,似乎海天又恢复了平静和晴朗,然而虚弱的躯体很快又肩负起沉重的疲惫…… 隐隐约约,前方出现了一座翠绿色的小岛,小岛上翠烟悠悬、白雾懒绕,她孤注一掷,奋力前趋…… 影影绰绰,那岛屿上立着一位男孩子,海兰色的衣衫,云白色的裤管,显得那么浪漫、飘逸…… 她猛然一阵心潮澎湃,却止步不前、陷于彷徨。 小岛居然在她的徘徊与玄惑中自动逼近,她情不自禁地迎向那个男孩子,可是,他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转眼间,小岛已近在眼前,她不由自主地轻提裙裾、拾阶而上,不料,一阵风儿扑来,她的身体慢慢飘起,有如一片纤尘不染的浮云轻掠过小岛的上空,男孩子在迷离中朝她伸出了手臂,她竭尽所能想要停落,无奈那恼人的流风却紧牵她的衣裙,小岛刹那间变成一艘小船,男孩子正驾着它驶向这边…… 他的身影在渐渐拉远中开始清晰,而她的双眸却因重重的泪雾变得朦胧…… 当她终于拭干泪水,再细看时,男孩子与船已于水天相接处消失得无影无踪,追随而来的唯有一道道蔚蓝、光亮的波浪…… 第六章(4) 江雨烟被从窗而入的一股凉风惊醒,午睡时间已过,同学们正陆陆续续进入教室。 这一觉睡得好辛苦,头颅发紧,隐隐作痛,想出去走一趟,两腿却已麻木。又是一股凉风,吹得书本沙沙作响,外面天色阴暗下来,大概要下雨了。 对了,刚才,刚才她是不是做了一个梦?好象是一个很离奇的梦,似乎很浪漫,又似乎很苦涩,可究竟梦到什么,却如何也记不起来,偶尔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却又似流星乍闪,转瞬即逝。反正是个梦,再奇异、再美妙也不过是个梦,索性不去想它好了。 腿部的麻劲将过,江雨烟起身离座,刚好与后面赶来的一位同学撞在夹道。 “对不起。”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她还未等抬头,已明白来人是谁,因为他手里的笔记本已经告诉了她。她有点冷漠,没有去迎视他,但对方似乎显得很有教养,文质彬彬地将本子送到她面前。 她正欲去接,郝腾忽然虎头虎脑地窜到方潇瑶前面:“江雨烟啊,还给你胶水,不好意思,用去了一大截。thank you,thank you,very very much!”他自顾自把胶水塞到江雨烟手里。 “不用客气。”江雨烟被他怪腔怪调的“very very much”逗笑了,放下胶水,她继续去接郝腾身后的笔记本。 郝腾偏偏碍手碍脚地堵住了她:“哇,大录音机,你‘猪啃猪蹄儿’——好‘不知自脚(觉)’哟,居然趁初阿云不在跑到她的地盘上,真是胆大妄为!” 江雨烟强忍住笑意说:“你如果不想再跳霹雳,就使劲招惹它。” “怎么,它还有脾气?真是‘面汤里煮皮球’——‘说你混球,你还一肚子气!’”郝腾指着录音机,装腔作势道。 江雨烟实在控制不了,掩着嘴笑弯到椅子里,她极少在教室内、在男生面前如此不庄重。 第六章(5) “哎哎,马体委,谁惹着你老先生啦?害得你这么大发雷庭。”一个大方而俏皮的女声从第一组的第二排上传来:那是程婉霜,她侧转着身子,笑脸盈盈。 郝腾注视着她甜甜的笑颜,现出少有的木讷。 “昨晚是谁,贼眉鼠眼在我们宿舍门口探头探脑?”程婉霜说。 “贼眉鼠眼?”郝腾靠近程婉霜,指着自已的眼睛说:“我说程班长,你见过这么大个儿的鼠眼吗?” “你是硕鼠!”程婉霜笑得倒进臂弯。 “硕鼠硕鼠,专食你乳!……啊不,对不起……专食你黍!“ …… 他们聊得越来越投机,越来越开心,江雨烟在一旁静静地倾听,悄悄地发笑,她常常觉得自已更适合做一名听众,大概缘于她生性羞怯内敛。 第六章(6) 上课的预铃响了,突然,她想起了刚在此地的另一个人物,可是那个人呢?桌角上安安静静放着他那个写着大大“方”字的本子。 “好漂亮的英文字迹!”打开它,江雨烟不禁心中惊叹。这是另一个人的字体,一改前两页的忠规忠矩、齐齐整整,观来大方自如、洒脱不羁并具有统一的倾斜度。 这位方——逍遥,上一堂课英语背诵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这一堂却发挥得精彩出色;上一回交作业时的态度那么蛮横无理,这一回却显得友善得体,真是怪异奇特,叫人难以捉摸。他一定是个喜欢玩花招的人,说不定此刻就在耍什么鬼把戏,对于他的作业可千万马虎不得。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江雨烟暂时将那个本子搁至一边。 第七章(1) 虽然额头上的湿毛巾起到了点退烧的作用,但初阿云卧床一整天,仍然滴水未进。晚餐在江雨烟的耐心劝说下,免强就着小菜,喝了一点稀饭,还没等服药,却统统吐了出来。 看着满额头斑紫、病喘微微的阿云,江雨烟实在不忍心晚自习再将她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这阴湿的宿舍中,便请了假,留下来陪她。 “阿云,看我给你弄什么好吃的来了?”江雨烟和颜悦色地端着一饭盒热气腾腾的食品来到初阿云的床前。 “不吃,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吃, ……老对儿,别逼我了。”初阿云无力地摇着头,把脸扭向内侧。 江雨烟哪里忍心逼她,可是,象她这样不吃饭,光服药,如何好得起来?但讲这些初阿云根本听不进去。 “这不是从食堂打来的,是我为你泡得三鲜伊面,里面还有你最爱吃的虾仁呢!味道鲜美得很,一定合你的口味,不信你先尝一小口。”江雨烟轻声细语地劝道。 初阿云听了略微动了动。 “你不吃也总该看一眼吧。”江雨烟假装有点生气。 初阿云终于转过脸来,眼珠直奔饭盒内——只见黄灿灿、晶莹莹的面丝上洒了层绿油油、娇嫩嫩的葱花,蒸汽袅袅的热汤中悬浮着一粒粒肥嘟嘟、粉噜噜的大虾仁。虽然她的嗅觉已不再敏锐,味觉也几近失灵,但她的唾液腺仍在发挥功能。 “老对儿,这虾仁和葱花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啊?” “虾仁是爸爸捎来的,葱花是从外面买的。” 江雨烟满眼的春意。 “啊?这……我,我不吃,还是……你自己吃吧,你也没吃晚饭吧。”初阿云咽了口唾沫道。 江雨烟想了想,说:“算了,你不吃,我也吃不下,放窗台那儿,等她们回来谁爱吃给谁吃吧。”说着端着饭盒往那儿走。 “哎哎!”初阿云一下子爬了起来:“泡久了就浓浓了,还是……我来吃吧。” 江雨烟莞尔一笑,端了回来。 初阿云接过面,顿也未顿一下,便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一边吃,一边囊囊个鼻子嚷嚷着好吃。 江雨烟满意地坐在一旁欣赏,初阿云的小鼻子尖上一会儿就冒出了细汗。 “对了老对儿,你还饿着呢,来,一起吃点吧。”初阿云把饭盒抵到江雨烟嘴边,忽然又收了回来:“哎呀不行,你会被传染的。” 江雨烟笑着说:“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吃过了,不然怎么有力气照顾你?” “好个老对儿,原来你使激将法。”初阿云吃了面,明显精神了许多。 突然,停电了,室内漆黑一片,渐渐可以朦胧辨出白色蚊帐的轮廓。 “阿云,你自己在这儿呆一会儿,我出去买一根蜡烛。” “老对儿,你怕我会吃到鼻子上啊?” “我怕看不到这一幕啊。” 第七章(2) 狭长的廊道,黑咕隆咚,脚底下潮湿泥泞,摸摸索索,总算到了出口,外面居然在簌簌刷刷下着小雨,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怎么丝毫没有觉察到。不知怎的,眼前这银亮、迷蒙、匆促、倾斜的雨丝竟然令她联想到一页潇洒、舒放的英文字体来。来不及多考虑,她已置身于茫茫雨境,意志坚定地走出宿舍院门,向着校大门口右侧的小卖店奔去。虽然一路承受着淋淋打打,倒觉得自己蛮勇敢、蛮浪漫的。 临近小卖店,雨似乎小了些,细雨绵绵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呜咽声,仔细辨别,好象是从小卖店右边的食堂后传来的。这么晚了,谁会冒着雨躲在那里哭泣?一定是遇到十分伤心的事了,是被老师批评了,还是跟同学闹矛盾了?或是哪次测验不理想?或许自己可以去劝导劝导她。 怀着好奇而关切的心情,江雨烟往食堂后面走去。那儿是一道由食堂后壁与校园围墙组成的胡同,它的入口为小卖店所虚遮,无法直接观察到里面,虽然知道有这么个地带,她还从未亲临过。 江雨烟顺着小卖店与食堂侧壁间的一小段狭窄夹道向胡同口靠近,食堂宽宽的屋檐起到了遮雨的作用。哭声中断了。从食堂拐角处向里探望,胡同大约两米宽,内端已被封住。除了食堂跟部那一小溜不到两尺宽的水泥通径,其余的地方杂草丛生、荒芜不堪。胡同深处昏黑一片,加之雨幕重重,根本看不清内部的情况。风雨中的荆草慌乱、焦躁地摇曳、战粟着。胡同深处又传来那女孩子的呜咽声,那声音凄凄惋惋、飘飘缈缈地从雨隙中穿挤过来,在这样一种氛围下显得有点阴森可怖。 江雨烟还是壮着胆子向前迈了两小步,不想一脚踏到一块碎瓦片上,发出“咯噔!”一声响,立即“嗖——!”地一下,一旁的草丛中窜出一对小绿灯来,江雨烟吓得“啊!……”一声回头抱住墙角,——其实没什么事,不过是一只受惊的小黑猫。 “嘘……别哭!——有人!……”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江雨烟先是一惊,既而猜到点什么,她立即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退出胡同,迅速转入小卖店中。 从小店买了蜡烛出来,忽见一位全身湿淋淋的女孩子又哭又嚷、情绪激动地朝校门外跑去:“我不听!我不听!呜呜……我不要再听你编造谎言!我恨透了你那副装模作样的德性!呜呜……” 紧跟着后边颠颠追上来一个男生:“回来!你回来!……”看见江雨烟,现出一脸的难堪、狼狈。 “你给我回来,天下着雨呢,你要上哪儿?”那男生气恼而无耐地追出了校大门。不一会儿,他们又撕撕扯扯地出现在大门口,那男生拥扭着不断挣扎的女生进入宿舍院中,他们的声音、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江雨烟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她肃立在那里,几乎忘却了这蒙蒙烟雨。 雨大了,更大了,噼呖啪啦的…… 第七章(3) “老对儿,是你回来了吗?”初阿云在黑暗中寻问。 “是我。”江雨烟关上门。 “外面是不是下雨了?我听见‘哗哗’的,那,给你火柴。” “是的。”江雨烟划着火柴,燃亮了蜡烛。 “哇,天老爷爷,地老奶奶!你怎么给浇成这样啦?活脱脱一只落汤鸡!”初阿云叫道,一饭盒三鲜伊面下肚,她几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江雨烟将蜡烛插进一个汽水瓶中,置于一把小方凳上。 “老对儿,快过来。”初阿云扯下床栏上的浴巾,仔细地替她擦拭头上、脸上、身上的雨水:“你看你,也不知道回来拿把伞……你怎么了,老对儿?神色怪怪的。” “我刚才碰见柯小朵跟李俞了。”江雨烟沉默了片刻,说道。 “他们俩在雨中浪漫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俩个在吵架,而且吵得很凶。”江雨烟皱着眉头道。 “什么?两个人顶着大雨,站在操场上吹胡子瞪眼、大吵特吵?咦,现在还在那吵吗?”初阿云感兴趣地瞪亮了眼睛。 “他们已经回宿舍了。一开始我听到柯小朵在食堂后面很伤心地哭,后来就见她大哭大叫着往学校外面跑去了。” “那李俞呢?” “他边喊叫边急匆匆跟着追了出去。” 江雨烟轻轻叹了口气:“唉!他们俩个怎么会是这样的?谈恋爱……”她的脸一红,“不是应该和和谐谐、甜甜蜜蜜的样子么?怎么一个疯疯颠颠、哭哭啼啼,另一个愁眉苦脸、烦燥不堪?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谈恋爱’呀?难怪学校禁止呢。”江雨烟象是在对初阿云说,又象是在自言自语,满眼的不理解。 “看把你给愁的,很正常嘛!谈恋爱本来就是这样,我听过和见过高年级很多对儿,都是刚开始时,两个人好得要命,好到一定程度便开始吵嘴、打闹、呕气、冷战,然后不知怎么又言归于好,好够了再打,打够了再好,就是打打好好、好好打打,越打越好、越好越打。”初阿云一口气发表了一大番演说来教导江雨烟。 江雨烟听得瞠目结舌:“这是真的?……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那……那谈起恋爱来还有什么意思,多累呀!”江雨烟费解地。 “谁知道呢,大概累也有累的乐趣吧。再说,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也由不得你了。”初阿云一副早熟的神气。 “由不得?你不是说过可以‘好好把握’?还有什么‘恰如其分’、‘收放自如’之类的?” “嗨呀,老对儿,你就别钻我的空子了,人家又没进入过‘情况’,怎么说得清嘛。”初阿云伤脑筋地,“反正,等轮到你自己,不就明白了?” “我?难道你认为我也会象……,”江雨烟做了个深呼吸,摇了摇头:“我绝对不会把自己搞得疯疯颠颠、神经兮兮。” 第七章(4) 江雨烟话音未落,烛火突然被蜡油浸灭,一股浓烈的烛烟把初阿云呛得直咳嗽。 “你该吃药了,阿云,……糟糕,刚才那是最后一根火柴。” “算了老对儿,”初阿云好容易止住咳:“黑灯瞎火更有情调,就当咱俩把生日蜡烛给吹灭了。来,快坐下,咱们继续侃。” “还是先吃药吧,免得忘了。把药片准备好,我去倒水。” “好吧,老对儿,小心点啊。” “老对儿,说实话,”初阿云将药片填入口中,灌了一大口水送下去:“我倒希望你一辈子别进入情况,这样我就可以同你厮守终生啦。” “只怕即使我能做到,你也做不到。”江雨烟接过杯子,放到凳子上。 “其实,我倒觉得,情人未必胜得过知心朋友。”初阿云说:“老对儿,你说,我们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了吧?” “是的,我们是。”江雨烟十分肯定地,“可是,阿云,我听说:最好的朋友往往容易变成最坏的仇敌。” “哦?难道我们俩个会变成‘最坏的仇敌’!?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会让我们闹到那步田地?大不了,我们会三天三夜不说话,然后,我就会硬着头皮主动找借口跟你搭茬。” “是的,我也不大赞同这个观点,不过……我也真的见过这种情况。”江雨烟说,穿过床隙望向雨痕阑干的玻璃窗。 “或许,是有一定道理,但不可一概而论吧。我们一定会例外的!”初阿云很确信地。 “但愿是这样。”江雨烟喃喃地。 “不是‘但愿’是‘一定’,我们的友谊一定会——万古长青!不过,老对儿,你说这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又该怎么解释啊?”初阿云问。 “这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江雨烟边念叨、边思索:“我想,所谓‘淡如水’并不是说君子之间的交情冰冷淡漠,而是比喻他们的友谊纯净、真诚,不含私心杂念吧;而‘甘如醴’则是讽刺小人们表面上看来交情浓烈得象美酒,实际上却图谋不轨、别有用心。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不知道是否正确。” “喂,老对儿,我发现你虽然对‘谈恋爱’一窍不通,但分析起这种道理来还真有一套,叫我一下子豁然开朗。那么,你说我们是‘君子’,还是‘小人’啊?”初阿云困惑地。 “我们?”江雨烟没有料到阿云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陷入了沉思。 初阿云瞪着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凑近了江雨烟,黑暗中她仍然可以感受得到老对儿那清丽可人的面庞上透露出的秀雅、出尘的气质。她腿上的毛巾被突然滑下了床。 江雨烟把它拾起,搭到床栏上:“对了,阿云,你坐了这么久,不累吗?快躺下吧。” “不累不累,我不累。老对儿你快说,我们到底算是‘君子’还是‘小人’?” “我们,我想,我们虽然称不上是‘君子’,可也并不是‘小人’。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有血有肉,有优点,也应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缺点,人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嘛。但缺点归缺点,我们仍然是最要好的好朋友。”江雨烟握住初阿云的手。 “对,我们既不是‘君子’,更不是‘小人’,我们是天底下最好的好朋友,最好的好老对儿,”初阿云激动地抱住江雨烟的胳膊,“而且永远都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应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同心协力,谁也不许耍赖!来,老对儿,我们拉勾儿!”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两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坐在雨夜中一个校园宿舍的一张洁白的蚊帐里,玩起了童年时代一个天真而神圣的游戏:“拉勾儿,上吊儿,一百年不许赖!啊——!”然后,一对好姐妹紧紧地拥到了一起。 哗!来电了,今晚的电灯格外地亮! 第八章(1) 也许是江雨烟那一饭盒鲜美可口的“三鲜伊面”的魔力,反正自从吃了它,就如同服下了仙丹妙药,初阿云的病情便好了一大半,今天居然爬起来去上课了。 (1987年9月2日星期三) 第一节是数学课。 班主任陈直神色阴沉地站在讲桌后,他两手背在后面,环视了一圈全体同学,然后说:“你们都已经不再是整天要老师在一旁看着、守着、盯着、逼着才肯学习的小学生了,应该懂得学习要靠自觉、靠勤奋;更应该懂得学习不是为别人,也不是为了我,而恰恰是为了你自己。就算你不懂这些,那么作为一名高中生,最起码应该懂得如何去遵守校规、遵守纪律,在做习时间内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学习!而不是散散漫漫、无组织无纪律地爱来来、不爱来不来!” 江雨烟与初阿云不约而同觉了一小惊,互相以眼神传递了一个不妙的信号。 陈老师加重了语气继续讲道:“昨天,我因公出差,只一天不在,班里便乱开了花:是迟到的迟到,旷课的旷课!不交作业的不交作业,不上晚自习的不上晚自习!不要以为我不在,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仅知道,而且还知道得清清楚楚!” 江雨烟的心猛地一紧,脸颊逐渐由白转红。 “他搞什么呢?我们可是请过假的。这个陈老糊涂!”初阿云小声骂道,捏了捏江雨烟的手指,示意她保持镇定。 这时候,有个顽皮的男生用怪腔调在底下小叫道:“阿猫不在家,老鼠上屋巴。”惹起一阵稀稀散散的嘻笑声。这种不严肃的现象在高中的课堂是极少见的,尤其象在“xr中”这样的县重点高中,因为能考入该校的学生大都素质较高,但这恶作剧只要是郝腾所为,就没有人会笑他欠缺教养,因为他天生是个精力充沛、笑料倍出的“滑稽鬼”。 那嘻笑声中是少不了初阿云一份的,她应该属于乐天派,她也经常说自己是——火不烧眉毛心不急。 但江雨烟却半点都笑不出来,她垂着头,一脸的沉重。 “谁?刚才是谁说的?……站起来!!”陈老师瞪圆了双眼,来回快速地扫视着下面,一嗓子吼出去,压住了室内的不肃穆。 “是谁?是谁这么不懂礼貌?!老师在台上讲话,他在下面插嘴、作怪!”陈老师紫着脸膛从讲台上走下来,因为气愤,一不小心险些被台棱拌倒。引得一少部分爱收拣笑料的学生又是一阵哄笑。 “简直太少教了,一点大人味儿都没有!”陈老师略带难堪地斥责道。 就在哄笑声即将结束之时,有人站起来,大声维护秩序:“笑什么,都严肃点!”是团支部书记卫朝阳,他和郝腾同桌。 第八章(2) 陈老师微微透了一口气,背起手,稳了稳情绪,问:“昨天早读时是谁迟到了?” 还以为自己昨天交了好运,谁知是场空欢喜,居然第一个被纠起来了,稍后恐怕还得光荣一把,江雨烟想,自从分了班,好运就一直与己无缘,相反,大烦小恼却接踵而至,连连发生,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准备了一番,正欲起身受审,有一个人却麻利地先她而起。 “沈涵,你为什么迟到?”老师问。 “有一样东西落在宿舍了,我回去取,结果误了几分钟。”沈涵必恭必敬地回答。 “哦,是什么东西?有那么重要吗,非要赶在那个时间去取?”陈老师问,折回到讲台上。 “是……一盘英语磁带,早读需用的。”沈涵小声道。 “是英语老师给的磁带?”老师问。 沈涵没有作声,不知是点了下头,还是垂下头去。 “请坐。”陈老师平静地说。 “谁旷的课?!”陈老师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 “报告老师,我没有旷课!”老师余音未尽,初阿云已大意凛然地站了起来。 陈老师对她愕然而视。 “我患了重感冒,实在打不起精神头,所以才没来听课,况且,我事先已经请过病假的。”初阿云语速很快,生怕自己的讲话会被打断。 “你跟谁请的假?”陈老师以怀疑的眼神注视着她。 “我跟……”初阿云紧张地看了看江雨烟。 “他跟我请的假。”郑俊竹不慌不忙地起身答道,“昨天班里的情况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汇报。”说着将记事簿双手递了上去。 陈老师非常不满意地接过记事簿,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搁到讲桌上。 “我可以坐下来了吗,老师?”初阿云大大方方地问。 陈老师点了点头,将两只手臂支到讲桌上,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学习一定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我一直很欣赏一句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 陈老师转身将这句话分两个纵列写在黑板上,并在“勤”与“苦”字上各圈上了一个圆圈:“同学们,要‘勤’啊,只有勤于耕耘,才能有所收获;要‘苦’,不吃苦上苦,难得甜上甜啊。所以我说,象头痛、脑热这类平平常常的小病儿小灾儿,最好能挺就挺过来,不要轻易耽误课程,不要动不动就向困难低头,为自己的懒惰思想找借口。” 初阿云越听越沉不住气,挺着脖子要起来辨解,江雨烟连忙制止了她。 陈老师接着说:“学习好比炼钢,不可间断,不可半途而废,一定要持之以恒、契而不舍,才能成功,否则你将前功尽弃。知识都是由浅入深、一环套一环的,倘若你漏掉了前一个环节,下一个环节还能连接得上吗?因此,学习决不允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江雨烟听得十分专注,渐渐对这位不大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肃然起敬。他这席道理透彻、颇具力度的讲话令她心悦诚服,她不再对他拘泥于初阿云所描绘的那个封建小器的老夫子形象。 “所以,决不可以随随便便放弃听课。”陈老师又说,突然间,不知怎么变得特别恼火,一掌拍到讲桌上,大声吼道:“也不允许无缘无故整个晚自习不见人影!!!” 江雨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惊胆颤、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第八章(3) “你是怎么回事?”陈老师低沉着喉咙,两眼望着教室的后壁,象是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怒意。 “我……我昨天晚自习……整个没来上,因为……”她害怕得有点语无伦次。 “哦,你也突然间病倒了吗?” 她虽然低着头,却感觉得到陈老师的目光睬也不睬她一眼。她不明白,为什么初阿云一整天课不上,他可以心平气和地进行谆谆教诲,而她,仅仅一个晚自习不上,他居然会如此怒火中烧、大发雷霆,看来,陈老师对她的诚见是足够深刻的。 “不是,我……” 未等她说清楚,陈老师又专横地开口道:“初阿云因病耽误课,有情可原,而你既然无痛无痒却整个晚自习不来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陈老师愤怒地又猛击了下讲桌。 “我……”江雨烟眼泪含眼圈,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来,看到老师的觜唇都气得发青了。刚才那位令人敬仰的陈老师形象现在已经面目全非,眼前的陈直几乎不及初阿云口中的十分之一,她简直懵懂透顶。其实不止江雨烟,就连一向从容冷静的班长、生性伶俐大胆的阿云,甚至所有在坐的同学似乎都被陈老师的这令人费解、一反常态之举吓傻眼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有拭目以待事态的发展。 “是不是因为天下雨啊?”陈老师的口气似乎平缓了许多。 “……” “怎么别人都不怕下雨,偏偏你要搞个特殊,耍耍大小姐脾气呢?”陈老师的嗓门再度提高。 两大滴眼泪从江雨烟的眼底滚出,顺着脸颊滑落到课桌上,她掩住嘴,已经哽咽得无法再替自己辩解了。 这时初阿云已经从昏惑状态中恢复过来,她“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张口就为老对儿申冤,言辞却被一个宏亮的声音铿锵有力地盖住了:“老师,江雨烟也是请过假的!”是班长郑俊竹。 可是陈老师挺在那里,纹丝不动,连眼球也未转一下。 “因为初阿云昨天发高烧,又咳又吐,病得非常严重,所以她才不得不留在宿舍照顾她。”郑俊竹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是吗?!!”不想,郑俊竹不解释倒罢,这一解释反而引得陈老师越发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他颤抖着嘴唇,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背起手、半低着头,在长方体的水泥讲台上“哐哐哐”来回走动了好几趟,那模样倒颇有几分象拿破伦。谁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如此大动肝火。 “是的,我老对儿确确实实是为了照顾我才请假没上晚自习的,我完全可以做证。”初阿云干干脆脆地说道。 哪知陈老师根本不理睬她,他继续走了两趟,终于停止在讲桌后,以粗粗重重的嗓音,十分压抑地对郑俊竹说:“你这个父母官做得不错啊!”同时举起那本记事簿往讲桌上一摔:“你还有这个资格去记它吗?你还配担任这个班长职务吗?有没有做做自我批评,看看自己是否以身做责?” 郑俊竹大惑不解地望着陈老师,实在不晓得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记事簿交晚了? “老师,其实今天早晨我去过数学教研室,可是您不在,所以才不能及时地将情况反映给您。”郑俊竹说,依旧从容自如。 “我昨天晚上都已经回来啦!”陈老师仍然板着面孔、粗着声。 昨天晚上?郑俊竹皱了皱眉头,思维一时有些混沌,昨天晚上他怎么就不记得曾见过陈老师。 “我就是担心你们趁我不在会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才连夜顶着大雨骑自行车匆匆赶了过来,结果……哼!”陈老师愤愤地一拂袖:“你别汇报别人的情况了,还是先说说你自己吧。” “我?”郑俊竹挺了挺背脊:“我不明白,请老师明言。” 江雨烟忘记了哽咽,惊奇地关注着他们的对话。 “好,那我问你,你昨天晚自习到哪里去了?” “晚自习?我在啊。”郑俊竹半回答、半自语的。 “没淋着雨?”陈老师说,口吻嘲讽而古怪。 “淋雨?”郑俊竹飞快地进行分析,“哦,我昨晚有段时间在政治组帮常老师印题纲。” “是真的吗?”陈老师似乎早已认定了一个事实。 “当然是真的!”郑俊竹斩钉截铁的说,“是头节晚自习快结束时常老师亲自来把我叫走的,不信您可以去问问。请老师不要忘了,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卫朝阳斜睨了郑俊竹一眼,显出很不自然的神情。 “哼!”陈老师冷笑了一声,好象在说:你是常老师的课代表,他当然护着你了。 “我已经不惑以上的年纪了,还不至于分不清个是非好歹来。”陈老师沉着声音道:“难道一个退休老师会信口开河、胡编乱造吗?何况我曾亲眼……”陈老师狠狠地瞪了江雨烟一眼,努力咽下后面的话。 郑俊竹一向炯炯有神、俊毅自信的眼眸此时此刻充满了迷惘,他实在猜不出陈老师要指责他什么,什么退休老师?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干系? 第八章(4) 同学们如同在观赏一部引人入胜的侦破影片似的,一个个瞠目竖耳、拼息静听。 “简直不知廉耻到了极点,居然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跑到学校大门口丢人现眼、败坏家风!”陈老师怒火冲天、疾言厉色一声更比一声高道。 郑俊竹如坠五里云雾,甚至开始怀疑老师今天的神经有问题了。 江雨烟恍然悟出了什么:“老师,您误会了!不是他,他们是……反正您误会了。” 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齐刷刷转向江雨烟,看来,迷底似乎掌握在她手里。 “误会?你住嘴吧!你们不要再相护作证、相互包庇了!不要再胆大包天、欺上瞒下了!”陈直的声音又粗、又钝、又严厉,几乎连屋顶的灰皮都要被震落下来。 “‘一个班长和他班的女生在小卖店前大闹大耍、撒泼撒野!’这是小卖店的石老师亲眼所见、亲口告诉我的,难道还会是什么‘误会’吗!……如果真是误会,我又怎么会看见你的身影?我真后悔当时没把你给纠住,问个清楚!” “您真该这样做,免得胡乱联系了。”江雨烟不卑不亢地说。“您当时所看到的是刚从小卖店买了蜡烛正返往宿舍的我。至于您所听到的……都与我们班同学无关。” 陈直盯着江雨烟,满面孤疑。 郑俊竹已经弄懂了七八分。 “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初阿云“噌!”地站了起来,快人快语道:“昨晚那对男女生是文科班的李俞跟……” 江雨烟赶紧阻止她。 “跟柯小朵,”阿云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李俞是原四班的班长,所以这一阴差阳错您就误以为是……他们两个,不信您现在就可以把石老师请过来辨一辨嘛。” 陈直几乎为初阿云的话而结舌,他脸上的怒意渐消,随即显现出几分尴尬。 “陈老师您也真是的,也不调查调查弄弄清楚,就不分清红皂白地乱发脾气、冤枉好人。”初阿云耿直布公地说道。 下面的同学一片哗然,有几个还零零散散拍起了巴掌。 郑俊竹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陈直哑口无言,窘迫得有点狼狈。 一阵僵默过罢,陈老师呼了口气开口道:“你们都先坐下。” 停了停,又说:“方潇瑶,你起立。” 方潇瑶明白、痛快地站了起来。 “你的作业是怎么一回事?”陈老师声音低沉却欠乏威严。 “我已经补写完毕上交了。”方潇瑶轻松自如地说。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补写!”陈老师又提高了声音。 “老师,您别生气,是这样的——”一个甜雅的女声突然响起, “方潇瑶一开始没有听清楚老师的布置,所以落了一点作业,后来又尊照老师的吩咐全部补写上了。” 陈老师经程婉霜一解释,情绪平静了许多:“以后上课要集中精力,怎么人家都没有听差,唯独你一个人落写。” “是。”方潇瑶稍显愧色。 “嗯,坐下吧。”低头寻思了片刻,说:“以后班长和支书的工作要及时沟通一下。” “铃……”这节数学课很快结束了。 第九章(1) 晚自习,初阿云因觉胸闷,寻了个后排靠窗口的位子去学习。下头节晚自习,江雨烟扭过头去正欲唤她出去走走,却见她已趴到课桌上睡着了,回过身,看见郑俊竹正兴致勃勃地朝自己走来。 “江雨烟,板报设计得怎么样了?”他问,英俊的脸膛上洋溢着欢愉。 “我这有张草图,你先看一下。”江雨烟从一本书中抽出一张纸。 郑俊竹接过草图,在她的前座落定,仔细地看了起来。经过今天这场共患难,他们似乎相互熟悉了许多。 “江雨烟啊,”郝腾的突然出现吓了江雨烟一小跳,他弯下腰,两只胳膊肘儿支到她的桌子上:“听说你这里有英语参考书,是吗?” “是的,不过,阿云正在看。”江雨烟指了指后边说。 “这么不巧?那么干脆,我问问你吧。你的英语书在哪里?”郝腾睁大眼睛在桌上的一撂书中查找。 江雨烟熟练地抽出一本递给他。 “你这蜡烛的左上方画的是什么图案?”郑俊竹指着图纸的一角问江雨烟。 “是火箭。” 郑俊竹笑了笑,说:“你这支蜡烛威力可真不小哇!” 江雨烟文静地抿着嘴笑。 “江雨烟啊,你看这句话应用什么时态?”郝腾将书端到她面前,指着一道汉译英题问道。 “我看看……”江雨烟开始认真地审题。 “那这蜡烛的右下部又画的是什么?”郑俊竹又问。 “一株春苗。”江雨烟审罢了题笑微微地答道,然后耐心地给郝腾讲题:“这句话应运用‘过去完成时’。” “为什么……”“那么你……” 郝腾和郑俊竹居然同时发问,但又不得不同时停下。 郑俊竹的脸上掠过一抹难以遮掩的厌恶之绪,暂时把自己的问题撤了回来。 “为什么不用‘一般过去时’?”郝腾继续自己的问题。 “因为:‘他去北京了。”虽然是过去发生的动作,但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假如说:他昨天去北京了,就不同了……” “喂,江雨烟!你这上面这么多图案,给‘字’留得空间是不是太小了些?”郑俊竹问,声音里明显携着几缕愠恼之意。 江雨烟愣了一下,心想,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大概恰恰这种人才适合做官。她斯斯文文地接过图纸,清恬娴静地面对其中的问题。 “好了江雨烟,我明白了,谢谢你!”郝腾瞟了郑俊竹一眼,迅速离了去。 “你看,如果我把图案都缩小一些比例怎么样?”江雨烟淡淡雅雅地征求郑俊竹的意见。 郑俊竹重又取过图纸,静默不语地阅览着,现出他特有的成熟跟稳重。 “都是我胡乱想象的,……是不是很幼稚、很可笑?”江雨烟带点自我解嘲地说。 “不是不是,”郑俊竹连连摇首,秀出班行的神韵中透出几丝歉意:“实际上你设计得不错,不仅主题鲜明、寓意深刻,而且构思巧妙、设计新颖。真的不错。” 江雨烟不禁一阵面红耳热、羞惭难当,她知道这是郑俊竹为他刚才的失态所做的过多补偿。实际上她很清楚,自己的作品其实非常儿科、肤浅。但她仍然很感激,羞喜满容的她是那么地娇丽可爱、令人陶醉。 第九章(2) 突然,江雨烟的神色陡暗——只见不知何时进入教室的陈老师,正横眉冷目地坐在讲桌那紧紧盯着他们。 “怎么了?”郑俊竹发觉到她神色的突变。 江雨烟怯怯地垂下眼帘。 郑俊竹扭过头去追寻她刚才的视点,陈直隐忍着怒意把视线调向门口。 方潇瑶带着一串好听的口哨声刚好步入教室,他并未注意到陈老师的存在,却撞上了班长的目光,口哨声嘎然而止,但只一忽儿,便又响了起来,而且格外悦耳。 “方潇瑶,别打口哨!” 来自身后的一声吼让方潇瑶吃了一吓,他这才发现陈老师也在教室。 方潇瑶立即停止吹奏,晃晃荡荡很没面子地往座位上走。 看到方潇瑶,江雨烟想起还没将作业本还给他。他真怪,这次突然这么乖,居然将课文完完整整抄写了两遍,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差。 等到方潇瑶经过时,江雨烟举起那个封皮写有“方”字的本子道:“喂,给你作业本。” 可是那方潇瑶却似未听见一般,半点儿都没理会她,反而折回到程婉霜的桌旁:“程副班长,多谢今日的拔刀相助,来日定会有所回报。” 程婉霜甜笑了一串后,说:“阁下打算怎么回报啊?” 方潇瑶抬手触了触鼻尖略略想了想,说:“何必重视那点小小的回报,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有好报,不是吗?” “嘻嘻……他狡猾得可真够超脱。”程婉霜喜笑颜开地对屈炎炎 说。 “我就不相信他自己会事事都不求回报。”屈炎炎说。 “那当然,知恩不报非君子。不过,”方潇瑶诡秘地转了转黑眼球说:“男儿有恩不轻报,只是未到必要时嘛。” “哈哈哈哈……”程婉霜开心地大笑。 …… “江雨烟,……江雨烟!” “啊?!”江雨烟猛然从莫名其妙遭冷遇的气恼、困窘和失意中回过神来,见郑俊竹正稍嫌不耐地瞪着自己。 “对不起。”她急忙放下那个本子。 郑俊竹低眉沉默了片刻,抬起一双深黑、亮澈的眼睛说:“就这样了,你再加工一番,然后把所需要的各种颜料统计给我。” “好的。”江雨烟答。 郑俊竹起身撤离,而方潇瑶正阻在夹道中央。 “方潇瑶,往边上站站。”郑俊竹说,声音不轻不重。 方潇瑶往程婉霜那儿靠了靠。 郑俊竹已经回到他的座位上了。 陈老师的脸色依旧布满阴霾,只是已把注意力转向了程婉霜和方潇瑶。 第九章(3) 江雨烟回头望了望初阿云,她还在昏睡,从窗而入的凉风一阵阵吹动她的头发。江雨烟轻叹一声,离开座位。 方潇瑶仍旧挡在过道上,而且是整个人斜堵在那里:只见他两只手握在程婉霜的桌角上,一只脚支撑着躯体,另一只脚在不住地叩磕着后面的桌腿,微偏着脑袋,双目烁烁生辉地注视着程婉霜。他们聊侃得趣味横生,笑声朗朗。 “对不起,请让一让。”江雨烟不卑不亢地。 方潇瑶漫不经心地往前挪了挪,好象在给一只小猫让路。 江雨烟隐忍着挤了过去。 江雨烟轻轻关好初阿云身旁的窗户,并跟从顺借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才放心地返往自己的座位。 陈直低着眉、背着手,步履沉沉地走出了教室。 夹道已恢复了畅通无阻,桌面上的“方氏”笔记本也不翼而飞。 江雨烟朝那个方潇瑶的座位瞪了一眼,他似乎早有预料,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江雨烟鄙夷地收回目光,落了座。 “浆糊给你送回来了,谢谢。”一个扁扁、悠悠的声音。 江雨烟这才发现欧阳廉正侧着身体、叠着腿坐在初阿云的前座。 “哦,不客气。”她朝桌子下面望了一眼。 欧阳廉说完那句话,便闭紧嘴巴、一声不吭地坐着。 江雨烟感到有些不自在,好在上自习的铃声响了。 然而欧阳廉竟毫无离席之意,依旧稳稳当当、古古怪怪、闷闷哑哑地坐在那里,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初阿云的桌面。显然,他很清楚他所处的是一个走读生座位(晚自习大都空着)。 相形之下,江雨烟倒有些如坐针毡了,学习也不是,不学习也不是,别扭得很。她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也不愿意主动寻找话题,最后决定任由他去,不作理睬,慢慢地倒将他给忘掉了。 直到下自习铃声响起,江雨烟才发现,他居然悄声悄气地在那儿坐了整整一节晚自习,真是不可思议。 第九章(4) (1987年9月3日星期四) 第二天晚自习,初阿云在自己的座位上学习。 第二节晚自习上课铃刚响过,欧阳廉又默默无语、不变姿式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只是目光不再盯着初阿云的桌面,而是转移到江雨烟的笔尖上。 初阿云本想同他闲扯两句,但见他的一对眼珠儿根本不往自己这边溜达,而是时时刻刻关注着江雨烟的举动,便也不屑于去理他。 下了晚自习,一出教学楼,初阿云便迫不急待地问:“哎,老对儿,那个欧阳廉今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待在咱们前边?” “我也不明白,他昨天也是这么一语不发地在那儿坐了一整节晚自习。”江雨烟说。 “是真的啊?” 初阿云大惊,“他干嘛,神经病啊?” 江雨烟没作声。 “哎,我说老对儿,他是不是瞄上你啦?”初阿云神密兮兮地。 “你胡说什么,”江雨烟又羞又恼,“我看他真正瞄上你了才是,他可是坐在你的正前方。” “那他又为何把眼珠死死盯着你?” “嘘!我们都别再乱讲了,小心被人听到。”江雨烟担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也许他明晚就不会再来了。” 第九章(5) (1987年9月4日) 结果第三天第一节晚自习刚下课,欧阳廉又迈着八字步,蹒蹒跚跚、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依旧循规蹈矩、忠于职守地坐到那里。 江雨烟赶紧低下头。 “老对儿,我们出去吧。”初阿云没好气地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这个欧阳廉,真没有自知之明,赖赖叽叽的。”来到楼内一个比较僻静的阴面窗口,初阿云忍无可忍地叉着腰说。 江雨烟淡漠地望着窗外灰黑的夜色,不置可否。 “我看,咱们不用客气,干脆明明白白把他赶走好了!”初阿云尖锐地说。 “不可以的,阿云,”江雨烟转向她:“这样不好,会让人难堪的。” “他脸皮那么壮,还会懂得难堪?”初阿云抱起双臂。 “而且,我们恐怕没有这个权力吧。人家既没侵占我们的座位,又没防碍我们学习,不过静悄悄坐在那,我们凭什么……” “还没防碍我们学习?”初阿云打断她,“他坐在桌前,虽不言语,可脸对着脸,难受得要命,我可是一眼书都看不进去啊,只想吐!……我这就去把他轰走!” “喂,阿云!”江雨烟急忙拉住她,“你不要乱来。” “怎么,难道你还舍不得啊?莫非你还真对他动了情……” “你又胡说,”江雨烟生气地丢开她的手,“你可知道,每次回家,妈妈总是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在学校一定要全心全意读书,绝对不可以搞什么……‘外国流’分散精力。你现在这样冤枉我,一旦变成谣言传到妈妈耳朵里,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要生气嘛,我错了还不行,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是千万别不理我。”初阿云故意粗着嗓音,拖着哭腔。 江雨烟到底由怒转喜了。 “不过这个欧阳廉倒也真有股子韧劲,大概是报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信条而来的吧。” 初阿云道。 “我想,只要我们都对他视而不见,不理不睬,他自觉没趣,自然就会知难而退的。”江雨烟说。 “唉,想想,他也怪可怜的。好吧,不轰就不轰,让他在那自生自灭吧。走,老对儿,我们回去。” 当她们回到教室,欧阳廉仍忠心耿耿地坚守在她们的桌前,不过,此刻,他已迁至江雨烟的正对面——与她前桌的同学调了个位儿,叠着腿,一支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江雨烟的桌面上。 江雨烟愣住了,简直不知所措,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快点进去嘛,老对儿。”初阿云偷偷笑着催促道。 江雨烟自打落了座,就连眼皮也未敢抬一下,冷冷漠漠、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的书本。 初阿云忍不住笑劲儿,只好背过脸趴到后桌去笑。 也许是因为这儿的气氛太沉闷,使得程婉霜那里显得分外热闹:只见郝腾把一只纸折的青蛙放在程婉霜的桌面上,一边用手不断拨弄着它的屁股,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棍儿呱儿棍儿呱儿,大赖蛤蟆,想吃天鹅,馋掉下巴……” 那纸蛙便在程婉霜的桌上栩栩如生地活蹦乱跳起来,逗得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欧阳廉不变姿式、泰然自若地坐着,镜片后边的一对小眼睛不易察觉地朝郝腾瞥了一下。 “铃……!”上自习了。 郝腾将那只纸蛙往空中一抛,大声叫道:“哦,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喽!”引得众人一阵哄笑,然后回到自己座位去了。 这样,欧阳廉又孤孤寂寂、冷冷清清地在那儿坐了一整节晚自习。期间多次,江雨烟曾差点想张口同他说句话,却又都咽了下去。 下自习了。 第九章(6) “你怎么了老对儿,一句话也不说?”在回宿舍的途中,初阿云问道。 不知怎么,今天这节晚自习,江雨烟的心情特别不好受。她抬头望了望天空,蓝黑色的天幕中稀稀疏疏缀着几粒寒光烁烁的星:“阿云,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人太冷淡了一些?” “怎么,于心不忍了?还是被感动了?”初阿云说,把江雨烟往食堂正对过的操场边上拉了拉。 “好在我半点也没往那处想,不然真的会被感动。其实欧阳廉是个很有风度、非常执着的人。”江雨烟坦诚地讲道。 “我看你啊,真的很危险了呀。我跟你讲,要是郑俊竹坐在那里,我还要祝福你,可是这个欧阳廉啊,虽说形象吧还可以,又风度翩翩的,学习成绩也优秀,但说句实话,他根本配不上你。”初阿云神色庄重地说。 “你呀,说着说着我就变色了。”江雨烟嗔怪道。 “哎呀,老对儿,我知道你是无色透明,我只是在提醒你嘛。” “你只提醒我多考高分就行了。” “是吗?那好吧,关于小视窗上那个情况我也不必向你汇报了。”初阿云故意往前快走了几步。 “小视窗上什么情况?”江雨烟立即赶了上去,“我爸爸来找过我?” 初阿云故意卖关子。 “好了快点告诉我,是不是我爸爸看到……快说是不是啊?”江雨烟急了。 “哎呀不是,你爸爸有什么可紧张的,你不常说他是最了解你的人吗?是陈直啊。”初阿云说。 “什么,陈老师?”江雨烟大惊失色,“天哪,我怎么忽视他了。” 她们穿过操场边缘的那排杨树,站到围墙根处。 “他可是常常不进教室,只趴小窗的。”初阿云说。 “是什么时候?” “快到九点钟,教师班车将要发车时。”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江雨烟睁大秀美的双眼,里面充满了责怨跟焦虑。 “我想,反正我们都在好好学习,没做亏心事,还怕鬼趴窗?让他看呗,看个清楚,看个明白。如果真的告诉你了,你一定会在跟他对眼儿时惊慌失措,那样反而更容易让他起疑心。”初阿云不慌不乱、句句是理地解释道。 “他可千万别再误会我又和……天啊,恐怕这辈子,我都别指望在他眼里翻身了。”江雨烟苦恼地摇摇头:“阿云,你说怎么办?赶快替我想个办法,请欧阳廉离开吧。” “你看你,我说要把他轰走吧,你偏偏大慈大悲,不忍心。现在好了,他离你越来越近了。再过几天,我怕打都未必打得走他。”初阿云埋怨道。 “咦,阿云,要不明天你坐到我的前桌?对,这样他就没地可待了。”江雨烟忽发奇想。 “哦,我坐你前桌,然后把我的座位倒给他?那他不更加得寸进尺、乐不思蜀了?怎么说目前中间还隔着个桌子,免强有点距离,你要是让他坐我那儿,岂不是引狼入室吗?”初阿云连连摇头,不以为策。 “他……会吗?他怎么好意思的?”江雨烟慌了手脚。 “他当然会好意思,他还会以为你在给他开绿灯,而我在为他提供方便。”初阿云对答如流地。 “那……那该怎么办?”江雨烟倚墙叹息。 “要不你主动躲躲他?”初阿云道。 江雨烟听了点点头:“对,明天他要再来,我就转移到别处去。” “但是,他要是也跟着你过去了呢?”初阿云又提出新问题。 “那我就请假回宿舍,他该不会有胆量也跟到那去吧。”江雨烟坚决地说。 “嗨!我的傻老对儿,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你总不会天天请假不上晚自习吧?那样岂不太委屈自己了?”相比之下,初阿云的头脑倒清醒得多。 “我想两天就够用,他应该会明白的。”江雨烟说。 “他要明白,昨天就该明白了。只怕他不是个明白人,倒是个执着的人,没准儿会在那里等到你毕业呢。”初阿云说。 “不要再开玩笑了阿云,快想个办法,宿舍一会该熄灯了。”江雨烟愁云满面。 “办法嘛,要么骂走他,要么找老师来解决,对,告老师去,免得他总是冤枉你。”初阿云刻不容缓地。 江雨烟忧郁地摇了摇头:“算了,明天我先换个地方再说吧。” “明天倒是好办,星期六,两节晚自习你都可以不上!”初阿云提醒道。 “对呀,明天放学我可以回家了,太好了!”江雨烟雀跃起来。 第十章(1) (1987年9月5日 星期六) 星期六上午的化学课,江雨烟可是正二八经地光荣了一把:上节课单元测验的结果出来了,江雨烟竟分压一向成绩不相上下、排名垄断头两位的化学课代表也是支书卫朝阳与学习委员沈涵,取得96分的好成绩。 如此一来,化学woman对她的态度可是大为改善:“不简单啊,短短的五十分钟,答三页容量这么大的卷纸,人家江雨烟取得这么高的成绩,仅仅错了一个分子式和一道多选题。卫朝阳、沈涵,你们两个这回可给一位女同学煞住了威风,一下子被人家甩去了5、6分,哈哈!” 江雨烟微低着头、微红着面颊、微含着欣喜。 “老对儿,你太棒了,把卫朝阳都给压下去了!”初阿云跟着兴奋。 “更值得一提的是,江雨烟的分数,不仅是咱高二、二班的最高分,也是全年级的最高分。”化学老师喜形于色地宣布道。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果然是女中豪杰!”有几位淘气的男生在下面虚张声势地。 “光羡慕可不行,你得向人家学习。”化学老师亮着大嗓门道,“学好化学靠的是什么?细心、刻苦。你马马虎虎、懒懒塌塌,还想拿高分?……好了好了,下面肃静点。不过,虽说这次咱这个班出现了最高分,而且90分以上的人数也优于其它三个班,但是!但是!!”化学老师强调道:“平均分却中不溜,为什么?原因是最低分也在咱们班,而且不及格人数跟三班一样,占三名。我教学,最忌的就是两极分化……” 化学老师忽然停止讲话,“啪!”地一下用板擦敲了一下讲桌:“方潇瑶跟李泉儿,你们两个能不能注意一点?!干啥呢?整天嘻皮笑脸闹个没完,班风不正啊?”化学老师轻蔑地批评道,“方潇瑶,你这回的测验情况极不理想,非常落后!你本应是仅次于卫朝阳、沈涵的尖子生,这次却连80分都未进入,挺大个人儿,自己好好找找原因啊。李泉儿,你站起来!全班只有一个女生不及格,就是你!换了我,哭都没脸哭,居然还能笑出声来!自己寻思去吧,一个女孩子家,最好自重点儿!你坐下吧。”化学老师白了她一眼,转身往黑板上写字。 “老天,幸亏这次我冲破了60分……喂喂,老对儿,你看,李泉儿好象哭了。”初阿云拉了拉江雨烟。 李泉儿位于方潇瑶的后座。 江雨烟同情地回头望了一眼,不想却与刚刚挨过训斥的男主人公,李泉儿的前桌——方潇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他很有些不自在,带着几分惭愧、几分羞恼、以及几分令人同情的落魄感。他带着这些情绪扬了扬脖颈,把视线调转开去,可能顺便还白了她一眼。 江雨烟赶紧撤回自己的视线,转向教室前方。 第十章(2) 大清扫开始前,郑俊竹来找江雨烟:“江雨烟,大清扫你不用参加了,到外边布置板报吧。水彩颜料及画笔都准备好了,一会儿我帮你送去。” “可是……你跟老师说过吗?”江雨烟有点不安。 “我一会儿告诉他。” “还是先告诉他一声吧。”江雨烟对陈老师总是心存戒备。 “他不在教研室,可能下楼去了。你只管去吧。” 江雨烟沉思了片刻,说:“好吧,不过……有一点困难。” “什么困难?”郑俊竹问,略蹙起眉头。 “我……”江雨烟有些徘徊,因为她担心郑俊竹的班长脾气会随时发作。 “没关系,你说吧。”郑俊竹倒和和气气、耐性十足。 “我不太擅长写大字,你得另外找一位才成。”江雨烟小心翼翼地说。 “这个……是吗?”郑俊竹想了想,说:“绘画好的人,大都字也写得棒,你就自己写吧。” “不行不行,”江雨烟急急地称不,恳切地说:“是真的,我写小字还免强应付得了,可是要我挥舞大字,肯定会搞得东倒西歪。” “不至于吧,”郑俊竹听了舒眉而笑。 “可是,我也没听说谁的大字写得不错。”郑俊竹说,声音有点小。 “咦,班长,你的毛笔字不是写得满有架子吗?”初阿云在一旁插话道。 “我?”郑俊竹笑着摇摇头。 “对呀,那次你的书法作品不是还在校板报上展览过吗?干嘛不由你来写啊?”初阿云有理有据。 “想不到你这个‘马大哈’心还挺细的,记忆力也可以。好吧,就由我来露一手!”郑俊竹喜不自胜地说道。 江雨烟也露出了笑颜。 “谁是‘马大哈’嘛!”初阿云倒撅起了觜巴。 第十章(3) 江雨烟手持画笔、格尺,郑俊竹端着颜料箱,一块儿下楼梯,刚巧碰到正在上楼梯的陈老师和方潇瑶。 “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你了,你要好自为之。”陈老师弯着腰、背着手,一边登阶梯,一边对方潇瑶说。 “是,下次化学测验一定提高成绩。”方潇瑶肃静地答道。 “不仅仅要提高成绩,还要注意课堂纪律和生活小节。”陈老师粗着嗓子瞥了他一眼,突然止住步子,放下背着的手,警觉地瞪大眼睛盯着前方。 江雨烟怯弱地退到郑俊竹身后,扶住栏杆。 “老师,我们要去布置板报,大扫除不能参加了。”郑俊竹说。 “你们?”陈老师压抑而略带嘲讽地问道。 “是的,江雨烟绘画,我写字。” 陈老师眉心立刻拧起个大疙瘩,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说:“班级大扫除,班长不来组织、不来带头,要留给谁?再说,布置宣传板,应该是宣传委员份内的事,你班长怎么亲自动起手来了?” “这个……”郑俊竹一时无言以对。 “你带头扫除去,板报的事,让方潇瑶去办!”陈老师不容分说地指着他手里的颜料箱吩咐道。 郑俊竹没有言语,神色黯然地将颜料箱交给方潇瑶,转身上楼。 陈老师梢了一眼江雨烟,没有禁止、也没有安排她去做什么,便又背起手上楼去了。 江雨烟倚着栏杆,犹豫不决、上下为难,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走吧。”方潇瑶说,转身下楼。下了几阶,渐渐放慢了脚步,无声、谨慎地回头瞧了瞧仍原地不动的江雨烟。 江雨烟下意识地启动了脚步。 方潇瑶这才放心、轻松地跃过一阶阶梯凳,出了正厅。 江雨烟不知不觉也跟着出了楼门。 第十章(4) 校宣传板就设在教学楼左脸的花坛后。 方潇瑶将颜料箱放在宣传板旁的一张小课桌上,然后直起身子去望宣传板——那上面的旧粉彩已被雨水冲刷得涕痕斑斓,再经风吹日晒,变得干燥而苍桑。 方潇瑶从小课桌膛内取出一块板擦,对着板面发了一会呆,又回头瞧了一眼江雨烟,然后把那块板擦往小课桌面上一扔,转身离去了。 良久,也不见他回来。 江雨烟只好过去捡起那个擦子擦起黑板来。 这差使实在难做极了,她费足劲气擦蹭了半天,仍旧是五颜六色一黑板,纷纷扬扬的彩粉面尘落了她满头、满脸、满脖子、满身,这还不算,她给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给我吧。”耳边响起一个秀雅、清朗、有着种迷人磁性的男孩子声音。 江雨烟揉了揉鼻子,好不容易止住咳,来不及除去沾在脸上的粉尘,便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风流雅致的男孩子面容。这张面容给人的第一印象并非帅美绝伦,但细一端详,则会从中发掘到一股难以言表的魅力。这魅力也许来自于他面部的某个器官,也许恰恰来自于它们的和谐组合:白净而不失健美的肤色,青翠舒展的眉叶,直而挺的鼻脊,立立整整的鼻翼,轮廓美好、饱满多血的嘴唇,尤其是那一双大小适宜的眼睛,薄薄的藏双眼皮,时隐时现,再配上一对黑亮聪慧、富有神韵的眸子,真是风情万种、妙不可言。整张面容透露着一份清纯英洒的气质。 突然间,一组神奇而强烈的电波,迅速地、激越地自浑身上下飞通而过,江雨烟只觉一阵热血翻腾、心潮澎湃,那一刻,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之中——一个绝妙的,奇美的,纯净至极、魅力无边的世界,她情不自禁地为这个世界而震颤、而陶醉、而忘我、而消魂、而……蓦地,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时,一团火热的绯红泛上她那娇羞映漾的面颊,慌乱而匆促地,她垂下了眉眼。 “干不了,就别逞能,免得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他说。 江雨烟还未能完全从迷乱的状态中超脱出来,她微低着头,怀揣着按捺不住的波动情绪,紧张地回味着刚才那种令她近乎眩晕的奇妙感受。她能够意识得到这是作用于异性之间的一种美妙的吸引力。其实,从小学到初中,总有一些品学兼优的男同学能够或多或少地令她产生某种莫名的好感。但如此强烈、激越,如此通透、彻底,如此纯粹、恰切,如此圆满、完美的感受却是从未有过的,似乎完全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这是平生的第一次。若不是那条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戒律时刻在敲着警钟,她真想弄清莫非这就是…… 第十章(5) “光拥有神秘浪漫的艺术细胞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要具备一个灵活实用的头脑。” 方潇瑶自以为是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 江雨烟挺了挺柔弱但自尊的背脊,不禁有些为自己刚才的出丑而懊恼。有些男生,是专好征服和挑战的,就是所谓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即使你对他存有好感,也不可随意流露,否则,就会让他驾着一种忘乎所以的优越感轻视你,嘲弄你。 “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快把板擦拿过来吧。”方潇瑶提了提眉毛,黑眼珠往上一翻,伸出一只手来。 看着他的那只养尊处优的手,瞧着他那副得意忘形的神态,江雨烟不觉气从中生。 “得势猫儿欢似虎。”她心中嘀咕道。 “行了,别弄得可怜兮兮,好象受了虐待……” 没等他说完,江雨烟“啪!”地一下将板擦砸到他的手心上。 “扑——!”一团浓浓的彩粉颗粒儿立即热情洋溢地翻滚出来,然后实实惠惠地沾附到他那汗津津的手上、腕上以及雪白的袖管上。 方潇瑶吓了一大跳,亮眼珠猝然由空中跌落下来,他瞪着江雨烟,眉心聚起几许恼意。 江雨烟微微扬起秀气而高傲的小下巴,从容不迫地拍了拍手上的粉尘。 “下次请劲儿小点,最好事先给个通知。”方潇瑶说,悻悻地弯下腰去,把板擦没于一个盛满了清水的铁桶内,原来他刚才是去打水的。 方潇瑶捞出浸湿了的板擦,开始刷洗黑板,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擦拭得一干二净、黑得发光。 然后,他将污水提进教学楼倒掉,换了桶清水回来。 方潇瑶放下水桶,两手叉在腰间,默立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转身走进楼内,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块抹布。 丢下抹布,在黑板前稍稍徘徊了一阵子,又进到楼内,这回取出来一盒粉笔。 搁了粉笔,在小课桌周围转悠了一会子,终于又想起一件必备品,于是再次跑进楼内,少许,磕磕碰碰地搬了一把椅子下来。 方潇瑶在那里一趟一趟忙得不亦乐乎,江雨烟则对此漠不关心,只管轻松自在地靠着小课桌研究她的设计图。 方潇瑶做完了这一切,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概空气太沉闷了。也难怪,自打一同下了楼,江雨烟就没开口讲过半个字。 第十章(6) 板面差不多晒干了,江雨烟抽出一支粉笔,站到黑板中部开始往上描绘。 方潇瑶在一边坐立不安、抓心挠肝了一阵子,终于沉不住气,上前一步问道:“请问我需要写哪几个大字?” “敬庆教师节。”江雨烟答,头也未回地,但总算开了口。 “敬庆教师节。”他急急地叨咕了两遍,皱起眉头又问:“那我……往哪里写啊?” “当然是往这宣传板上写了。” 方潇瑶又气又恼又无奈,绕着椅子踱了一圈,收住脚,说:“那么请你先到椅子上歇一会儿行吗?” “多谢,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江雨烟说,一边忙着她的工作。 方潇瑶气圆了眼睛:“你知不知道在宣传板中央作画是会防碍我写大字的?!” 江雨烟停止描绘,转过身来说:“哦,是吗?如果我在操场中央作画就不会防碍你了是吧?”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这是无理取闹!” “你胡搅蛮缠!” “你无事生非!” 方潇瑶叹了口粗气,坐到椅子背上说:“你不要太死心眼儿嘛,等我写完了大字,你再往上点缀几个图案不是一样吗?” 江雨烟深吸了口气,微偏着脑袋,倚着黑板说:“你也不要太想不开,待我作完了画,你再往上装饰几个文字不也是一回事?“ “什么?”方潇瑶从椅子背上跳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我……‘装饰’? !……简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气得声音有点发抖,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不知此话怎讲?”江雨烟说,抱起双臂,洗耳恭听。 “这不明摆着,要以‘敬庆教师节’这五个大字为主体?”方潇瑶摊开两只手说,“我提醒你:别忘记分清‘主次’!” “我也提醒你:别忘记这‘主次’取决于谁!”江雨烟毫不示弱。 “好,你设计的草图、你决定的主次。”他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脚蹬在椅子上,吐了口气,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这么说,这字是可写可不写的了?” “我可没说凡是次要的东西就可以取消。”江雨烟昂着头说。 “但是次要的事物本人一向没有兴趣去做!” “我也从不喜欢勉强人家去做他不感兴趣的事。” “这样最好!”方潇瑶放下腿,又绕椅子转了一圈,回到原地,说:“我本来就是迫于无奈才来做它的。” “你大可以拒绝充当这个配角。”江雨烟毫不畏惧,故意强调“配角”二字。 方潇瑶拨腿就往教学楼走。 “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你可不是被我逼来的!”江雨烟大声抛来一句。 方潇瑶听了这话,居然收住脚,并折了回来。 “更可况,这又不是我份内的事,我才是逼不得已呢,求之不得是不办!”江雨烟说着丢下手里的粉笔就走。 “喂喂,你不能走!”方潇瑶急忙拦住她,无技可施地叹了口气:“好,好,这是我宣传委员份内的事,算我求助于你,一切行动听从你江总司令的指挥可以了吧?” 江雨烟重新拾起了粉笔。 第十章(7) 方潇瑶一筹莫展地坐到椅子上,低声嘟哝了一句:“真无聊。” “真乏味!”江雨烟没有放过,脆生生回敬了一句。 江雨烟对着黑板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用粉笔在上面粗略地勾勒了几处,回头对方潇瑶说:“看着,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是你写字的地方。” 方潇瑶从椅子上疲倦地站了起来,把那块抹布浸湿了当作画笔开始往黑板上挥舞。 怪癖,现成的毛笔不用!江雨烟心想。 方潇瑶挥洒自如地书写完那几个大字,又以粉笔描出各笔划的水迹轮廓。末了,坐到椅子靠背上有滋有味地涂抹起粉彩来。一边涂色,一边嘴里还嗡嗡地哼着歌,只是那原本熟悉的曲子已经被他改编得面目全非了。 画到板面上部,江雨烟需要登高,可是此刻椅子正被方潇瑶占据着。瞧他那神气活现的架势:侧歪着脑袋,似笑非笑。一只手托着彩粉瓶,一只手装模作样地在涂抹。臀部架在椅子靠背的顶端,双脚踏在座面上,并悠然自得地打着颤。 江雨烟正犯着愁,一眼望见那张小课桌。她收拾净上面的物品,就运足了劲气,开始搬挪。 她这一举引起方潇瑶的特别关注:“你想做什么?” “做我想做的。”江雨烟挤出一些气力来回答他。 方潇瑶望着黑板迅速转动脑筋,旋即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拿去。” “谢谢,不必。”江雨烟说,吃力地。 “桌子太高。”方潇瑶担忧地。 “比天矮。” “太危险。” “最多回归蓝天。” “真没办法。”方潇瑶不再多管闲事,干自己的活去了。 第十章(8) 江雨烟把桌子搬到了目的地,稍作歇息,便往桌子上攀登,可是,破旧的课桌因四腿松动而颤颤悠悠。她咬了咬嘴唇,终于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小心翼翼地直起腰身,画了还不到两笔,就听“吱呀!”一声,那张课桌就变成平行四边体了,并且,大有肢离破碎之趋势…… “啊——!”江雨烟尖叫一声,两手本能地攀住黑板的上缘。 方潇瑶见状一个高跃下椅子,十万火急地冲了过去,用身体顶住倾斜的桌子。 江雨烟惊魂未定地下了桌子,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她羞赧、窘迫地瞧了瞧方潇瑶。 方潇瑶把眼皮往上一抬,神气十足地嘘起口哨来。 “讨厌的小破课桌!”江雨烟窝火道。 “好美的一座浮雕!”方潇瑶油嘴滑舌道。 江雨烟恨恨地瞪着他。 方潇瑶边嘘口哨,边踢踢拍拍地将小桌修整复原,并搬回原位。 江雨烟只有拉过那把椅子。 该上色啦,可是三只毛笔均握在方潇瑶手里。 “拿来!”江雨烟伸过去一只手,目光却斜视着天空。 方潇瑶慢慢扭头瞅了瞅她,好象在看一个“小怪物”,他没支声,回过头去接着干自己的活。 “方逍遥,你别装聋作哑、明知故犯,快把毛笔拿过来!”江雨烟双手掐住纤腰,一双凤眼变杏眼。 方潇瑶的脸上似乎溜过一抹喜悦:“报歉报歉,本人一直以为阁下是在跟天公要云朵呢。”他顽皮而潇洒地递过去一支毛笔。 “贪婪、自私、霸道、狡猾、恶毒!”江雨烟夺下那支毛笔。 “你傲气十足、目无下界!”方潇瑶马上回敬道,好象早就等着要说这句话。 “这叫洁身自爱、超然独世。”江雨烟道。 “分明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方潇瑶摇着头嗤笑道。 “你才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江雨烟跺着脚气恼道。 第十章(9) 两人一阵小怒眼对大怒眼,舌战暂时告一段落,两个人都一心一意地进行着各自的工作。 方潇瑶首先完成了使命,他大功告成般地伸了一个大懒腰,放下用具,绕到花坛另一面,抱起双臂放眼整张板面:第一眼望去,他不禁得意洋洋、喜上眉梢——只见自己那五个钢挺醒目的大字正威风凛凛地矗立于一堆花花绿绿、奶味十足的儿童漫画中。但第二眼望去,他便不再那么乐观——这些天真烂漫的儿童漫画看来并非是随意被拈来用做摆设的,而是经过精心安排、共同表达着某种含意的,虽然它仍然不失天真:火红的蜡烛焰光灿灿,释放出的能量将一枚火箭送上蓝天,淌下的烛泪变成滴滴串串的蓝雨滋润着一株绿油油的春苗茁壮成长。色调鲜艳华丽而又不失庄严肃穆。此刻,又见江雨烟在黑板的右端纵排写下一列小字:蜡炬成灰泪始干。 江雨烟完成最后一笔,轻轻舒了口气。小退几步,抬眸赏望,视线竟立即被那部分新鲜血脉所吸引:只见那以大红色为主调的五个立体大字由内到外依次镶嵌着橙黄、淡黄双层边影,金光闪耀、端正钢稳,与她蜡烛火焰的用色谐调一致、不谋而合,它们交相辉映,浑然一体。好漂亮、好大器的五个大字,多么遒劲挺拨、多么舒展流畅啊!江雨烟情不自禁地将艳羡而赞叹的目光投向它的作者——方潇瑶,此刻他正立于黑板左部,不晓得又在忙碌着什么。 看来这个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的家伙还真有那么点出众的本事。江雨烟好奇地关注着他正在发生的举动——方潇瑶信手舞动着笔杆,有一纵列潇洒的小字正随之流泻而出:春蚕到死丝方——尽! 江雨烟不知不觉读了一遍,忽然脸色突变:“谁让你往上写这个的?” 方潇瑶扔下毛笔,拍了拍手上的粉尘道:“当然是我让我写这个的。”看情形,他又恢复了本色,因为现在用不着听她摆布了。 “你完全没必要写它。” “什么?你敢说我完全没必要?”他瞪圆了眼睛,又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并且那个“我”字用了个重音。 “‘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句已经是画龙点睛之笔,你不需要再添上这一句。”江雨烟不忍心他受更多委屈,有意把语气放缓和一些。 “还……还什么‘画龙点睛’呢,别这样自我标榜,同学,谦虚一点好吗?” “真没想到刚愎自用者也懂得什么叫‘谦虚’。” “过奖了。”方潇瑶高抬着下巴背过身去。 “我再开导开导你,有那一句,已经恰到好处,你再加上这一句就变成画——蛇——添——足!”江雨烟故意激怒他。 未曾想,方潇瑶反而笑嘻嘻地转了过来:“还是我来拯救拯救你吧,你那单单一句不仅语句不完整,而且画面不对称,总之整体感觉不平衡、不圆满。” “在某种情况下,不对称、不完整恰恰构成了一种含蓄的艺术美,这叫残缺美,比如著名的维纳斯塑像,它可以给你提供宽裕的联想空间,”江雨烟勇发己论、侃侃而谈,“而对称反而太呆板、太平庸。” “你那种所谓的残缺美太虚幻,给人一种虚无缥缈、不实在的感觉,就象这张小课桌,由于残缺,而不实用。” 方潇瑶踢了踢那张小课桌,冷笑道。 “可你不觉得过于现实的东西往往太俗气了么?比如——” 江雨烟坏笑着用毛笔朝方潇瑶的脑袋指了指。 “谬论!这叫本事。”方潇瑶嗤之以鼻。 “唉!”江雨烟夸张地叹了口气:“对牛弹琴!” “对,牛弹琴。”方潇瑶快速回应道。 “你……!”江雨烟又气又恼,一时无言以对。 “……方逍遥,你不要太自鸣得意。”江雨烟用毛笔尖指着他的鼻子尖。 “是你自惭形秽。”方潇瑶两眼翻上天,双手背到后屁股上,一条腿打着颤,不愠不恼、不急不躁地,反而更恼人。 “……现在,我请你马上把它给我擦掉!”江雨烟指着黑板命令道。 “你最好别有半点指望,如果你不想有半点失望。”方潇瑶很有风度地指着她的小鼻子尖儿道。 江雨烟点了点头:“好,你不擦,我来擦,不过你别担心,我只擦我所画的。” “你敢!”方潇瑶终于急了,又扯脖子,又瞪眼。 “你看着!”江雨烟提着毛笔朝他用力一指,突然怔怔地傻了眼,只见方潇瑶的脸上、身上刹那间红花朵朵、竟相开放。 方潇瑶抹了一把脸,立即殷红满面。 江雨烟惊恐失色地掩住嘴巴,退了个趔趄。 方潇瑶双手架在腰间,花红着脸,气势汹汹地怒视着江雨烟。 江雨烟歉意满容地瞧了瞧手中浸着红水彩的毛笔。 第十一章(1) 放学后,爸爸来宿舍找江雨烟回家。 “爸,你自己乘班车吧,我怕晕车,想一个人走走回去。”江雨烟望着满汽车的教师,面露难色。 “爸爸今天专门骑自行车来的。你呀,都高中生了,还是那么扭扭捏捏、畏畏缩缩,离老师十万八千里。老师都喜欢大大方方、热情开朗的同学,象你们班那个叫程什么霜的女班长就不错,见了老师总是笑盈盈地赶上前去打招呼,会亲近人,会博取别人的好感。这方面,平时你要多向人家学习学习呀。”爸爸边往车篷走,边温和地对江雨烟讲道。 “我怕我一辈子都学不会。”江雨烟说,独自往校门外走去。 妈妈并未在厨房,原来是家有客人。 从客厅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细脆的声音:“那时候才多大点儿,还小鼻子疙豆眼的,你瞧现在这孩子出息的,又水灵,又端敞,又帅气,又结实,越来越象你家江瀚林了,呵呵呵呵!” “可不象了他,老实巴交的,成不了大器。”妈妈的声音。 “谁说的?”爸爸进了客厅。 “老江!还认不认得我了?” “豁!这不是宣洋老师吗?” “还行,比丽叶强多了,她见到我,你猜说啥?‘请问是哪位学生的家长?’呵呵呵呵!” “十六年没见面了,我怎么能一下子就认出来?再说,就算能认出,又哪敢相信啊?” “是啊,十六年了,如果不是孩子偶然间说起江老师,我们真的恐怕老死也不知彼此还互为近邻呢。”那个女人说。 “怎么,你已经从h省迁到这儿来了?”爸爸吃惊地问。 “我都过来两年了。” “是吗?”爸爸感叹了一声:“谁让我们这么多年不保持一点联系呢。” “哎呀,都站着干什么,快坐下来慢慢唠。”妈妈热情地。 “对,快请坐,快请坐,真是稀客。”爸爸说。 “对了,小雨没回来吗?”妈妈问。 第十一章(2) 江雨烟一直静悄悄地立在玄关,从小到大总是羞于见生客,但每次却又免不了这一关。听见妈妈问起,只好快步转入客厅。 “小雨,快来见你宣阿姨。”妈妈招唤道。 一位衣着讲究、仪态大方、同妈妈年龄相仿的阿姨正坐在茶几后的沙发上。 “宣阿姨。”江雨烟文雅地叫了一声。 那位宣阿姨眼前一亮,便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地把她打量了个彻彻底底,弄得原本就羞怯腼腆的江雨烟更加手足无措。 “什么,丽叶?这就是那个曾经撒了我一办公桌尿的小‘黑豆眼’?” 妈妈开心地笑了:“那时候她才刚满一周岁。” “是真的啊?哎哟,”宣阿姨又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视线停驻在她的面部:“这丫头怎么出落得这么娇秀?我说丽叶,你可真够本事,代代美人霸,而且,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你瞧瞧,这丫头简直……简直成了天仙了!” “哪有那么好,你呀,快把她夸上天了。”妈妈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 爸爸更喜得眉开眼笑。 “若不是囡囡那么年幼就……唉!”宣阿姨的神色一阵黯然。 “对了,今天怎么没把智文也带过来?”妈妈急忙转移了话题,“我记得那孩子小时候就人见人爱,又俊秀又聪明又懂事,现在一定出息得一表人才。” “智文?就是高三、一班那个支部书记高智文吗?”爸爸连忙问道。 宣阿姨点了点头,情绪有所回升。 “哦,原来高智文就是你的大公子啊?!”爸爸又惊又喜:“我教过他政治的。小伙子英俊挺拨、聪明透亮,学习成绩又相当棒,实在是个好孩子。” 第十一章(3) 宣阿姨自豪地露出笑容:“智文的确是个优秀的孩子,又懂事,又上进。只是儿子虽好,只怕有了媳妇就顾不得我这个娘啦。还是象你再有个女儿好,一辈子做你的贴心小棉袄。” “啊呀,儿女都一样,不能指望他们啊。女大外向,一辈子操心挂肠、给人当棉袄的永远是做母亲的。”妈妈感触颇深地说,“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你就满足了吧。” “满足?丽叶,你今天居然劝我满足?”宣阿姨睁大眼睛。“你说说,咱们两个烈性子自从碰到一块儿,什么时候有一个人甘心满足过?从学习到事业到婚姻,比才貌、比能力、比爱情,还有哪一个肯罢休、肯服输过吗?” “不错不错,以你们两个争强好胜、不甘示弱的个性,就连我们大男人也自叹弗如呢,哈哈!”爸爸笑着赞同道,“不过,有一点最令人折服,那就是——两个从来不肯停止竞争的绝佳女子,不仅没有相互嫉恨成仇,反而能够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 “哈哈哈哈!”宣阿姨爽朗地大笑:“如果直到今天,我们两家都还挤在十六年前wfd市那三间租用的小平房内,那么我跟丽叶一定比得更凶,也会好得更欢。 “你这一回h省,如同我失去了一个对手,还真轻松得不知如何是好,精神一下子塌了方,变得糊里糊涂、百无聊赖的。” 妈妈的话引得三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宣阿姨边笑边深有感触地说:“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整个人顿时斗志大减,不求上进,又有点怅然若失,仿佛害了相思病一般,哈哈哈哈!” “心病还得心药治,老天爷倒真照顾你们两个啊。”爸爸说。 “是这样,哈哈哈,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丽叶。”宣阿姨拍了一下妈妈的肩膀说。 可是妈妈的热情似乎并不太高:“都老了,哪里还有年轻时那股子锐气,更何况如今面对的可是身价不凡的县长夫人呢,起点都不同,我首先已经败给你了。” “‘县长夫人’?老高他……”爸爸不解而有点紧张地问道。 “人家老高已经是x县县长了。”妈妈解释道。 “是吗?老高他,当县长了?……可喜可贺,嗯。”爸爸看来很激动。 “哎呀,什么县长,是副县长,有十多位呢,又刚上任没几天。”宣阿姨虽这么说,脸上却神采飞扬的。 第十二章(1) (1987年9月7日 星期一) “老对儿,快去课代表那儿交物理作业本,大概就差你一个人的了。”星期一的早自习,江雨烟还未来得及入座,初阿云就着急地对她说。 江雨烟赶快打开书包,掏出作业本。 方潇瑶正站在讲桌那儿专心点数着物理作业本:“57、58、59……” “60!”江雨烟将自己的本子摞到那叠笔记本上。 方潇瑶瞅了瞅她,抱起本子出了教室。 “糟啦!”刚刚落了座,江雨烟突然叫道。 “怎么了,老对儿?你吓了我一跳。” “我得把本子要回来。”江雨烟站了起来。 “为什么?”初阿云翘起椅子后腿。 “我最后那道题不会做,空在那儿。”江雨烟匆匆迈了出去。 “喂!你等一下!”江雨烟对着将要登上四楼的方潇瑶喊道。 “是叫我吗?什么事?”方潇瑶收住脚步,倚靠在栏杆上,他的声音飘荡在楼道中,越发悦耳好听。 “把我的笔记本给我。”江雨烟说,一边攀了上来。 “为什么?” “别管,把本子给我就是了。”江雨烟伸出手来。 方潇瑶翻了翻黑眼珠:“待老师批改完毕,我自会发还给你的。” “你把本子给我,做完了,我会亲自送给老师。” “啊哈,原来是功课没做完哪。”方潇瑶一副讥讽的神态。 “是又怎么样!”江雨烟不容侵犯地。 “检查作业的目的主要就是针对那部分偷懒耍滑者,作为课代表可不能有半点马虎,如果发现有一道题漏做,一定得罚他多做几遍,你说呢,英语课代表?”方潇瑶一双慧黠的眸子中闪烁着复仇后的快意。 江雨烟一时张口结舌,不知云何,便愤懑地转身离去。 第十二章(2) 江雨烟窝火地回到座位上。 “怎么,作业本没要回来?”初阿云问,一边练着英语单词。 “他真可恶!”江雨烟恼恼地用小拳头捶了一下课桌。 “那个方潇瑶?”初阿云扔下笔,“怎么回事,快说给我听听。” “他是诚心跟我过不去,他总是要将对英语老师的不满发泄到我的身上。他这个自鸣得意的讨厌家伙,他以为我很可欺!”江雨烟从书包里取出物理教科书摔到桌子上。 “行了,老对儿,你也别把气尽往这物理书上撒了,交给我,我替你出这口恶气,一放学,我就找他算帐去,决不让那小子得逞!”初阿云侠肠义胆地。 “初阿云儿要为谁申冤抱仇呢?哈哈哈……”程婉霜转过脸来,亮着嗓音打趣道,她那笑逐颜开的脸庞红润润的,显得很可爱。 初阿云沉着脸,垂着眼皮,爱搭不睬地说:“除了我老对儿,谁也不为!” 这时方潇瑶回到了教室,路经程婉霜身旁,她仰起脸来冲他笑道:“哎,方潇瑶儿,你得小心点啦,好象有人要讨你的血债,为民除害了!嘻嘻嘻……”程婉霜露出一排整齐如玉的牙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那就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了。”方潇瑶对程婉霜浅笑一下,继续往前走,并将目光投向江雨烟。突然脚下一绊,他朝前扑了个大大的趔趄,险些就跌趴到地上。 初阿云满意地撤回了长伸在过道上的脚,向江雨烟胜利、痛快地亮了个“v”型手势。 江雨烟又好笑又不安,她没料到阿云居然采取这种手段,施展如此招术。虽说真的出了气,却又不觉心虔志诚地感谢上苍没有摔到他。 第十二章(3) 第三节是物理课。 上课铃响了,物理老师挎着那摞作业本缓步走进了教室。 吉老师是一位慈祥和蔼、年逾花甲的特邀老讲师,两片厚厚的近视镜显示出他渊博的学识和孜孜不倦的敬业精神。 “今天的课,我首先要对两名表现突出的同学进行表扬。”吉老师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的,“第一名同学,是咱们班的——江雨烟同学。”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射向江雨烟,她又惊又疑,又羞又怯,面红心跳、浑身不自在,仿佛正被无数张弓箭所瞄猎。 “老对儿,你又搀扶吉老头儿上楼梯了?”初阿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声道。 “她不仅能够认真、工整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吉老师笑意满容、语调平缓地讲道,“而且,还把课后那三道超难度的附加题全部耐心、完整、正确地做了解答。这种积极主动、勤奋钻研的学习态度是值得同学们学习的。” 初阿云盯着江雨烟,眼睛越睁越大。 江雨烟迅速翻开教科书,只见最后三道大题前边果然加有“*”号,表示“附加题”。 “老对儿,什么叫‘不会做,空在那’?”初阿云压低声音道。 江雨烟低低地垂下红红的脸,心中不免暗自称奇。 “这第二位要表扬的同学,就是咱们班的物理课代表:方潇瑶同学。他发明创造的多功能小电动机,最近荣获了市青dl少年科学发明二等奖。在此,我们向他表示祝贺,也希望方潇瑶同学能够再接再厉、获取更新更好的成绩。”这回教室里响起了一片赞美的掌声。 “好了,下面开始讲课,请同学们把物理讲义打开……” 下课后,方潇瑶把作业本发了下来,发到初阿云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潇瑶将最后一个本子递给江雨烟,嘴角抿着一抹神密难测的微笑。 江雨烟警剔地接过本子,怀着疑惑,打开了它,里面居然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潇洒不羁: “对不起,我本想同你开开玩笑,并无伤你之意,请谅! 为了弥补过失,本人特摹仿阁下之笔迹,将第三道附加题代 补于本上。未经允许,再次请谅!谢谢过目。” 最后的署名是“方某”。 江雨烟赶紧去看本上,可不,最后那道大题已被用同种颜色的墨水笔补写完毕,只是那字体乍一看去似曾相识,仔细端祥却又原本生疏。 江雨烟又看了一遍那张字条,然后悄悄夹进本中合了起来。 第十二章(4) 第四节的下课铃声终于响了,饭盒奏鸣曲顿时成为主旋律。 江雨烟嫌打饭高峰期太拥挤,打算迟一点去餐厅,而初阿云早已饥肠辘辘,于是先跑了去。 江雨烟将政治的两道论述题整理到笔记本上后,舒了口气,搁下笔,甩了甩累得发酸的右手,再看看表:呀!不得了,该喝西北风了。 她拿起饭盒,急急匆匆地往外奔,谁知刚出教室门,便一头撞到一个男生身上,他们手里的饭盒居然也“当!”地一声发生了一个正碰,随后“唏哩哗啦”地统统摔落至水泥地上。 两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及响彻耳鼓的脆声惊住了。 江雨烟定了定神,报歉地抬起头来,那个男生恰巧正以同样歉意的目光望向她—— 倏地,她又被那组神异玄妙的电波所俘获,几乎失去了自控的能力,甚至连眼球都转动不得,只有呆呆地立在那望着他,望着那张清雅别致、神韵不凡的异性面容,望着那双纯中透着切、稚里藏着黠的眼眸,在那里,歉意在渐渐隐退,有一种新的物质正冉冉滋生着,它颤跃着、堆积着、盈溢着……柔和而热烈,叫人身不由己地被吸引、情不自禁地被感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理智在呼唤她,俯下身,拾起摔散的盒盖与盒身,刻不容缓地离了去。 这一路,她都无力从脑海、眼前挥去刚才那一幕,它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浮现、浮现……直至进入餐厅,她的脸孔还是热辣辣的。 第十二章(5) 除了一少部分正在餐桌上就餐的同学,各出售饭菜的窗口前排队购餐的同学已经所剩无几。 江雨烟选了一个人数最少的窗口排上,可是待轮到她时,大菜盆子却已被刮得干干净净了。 她叹了口气,打了一个馒头,只有另转向别的窗口。 ——现在只剩下一个窗口售菜了,其他的同学也纷纷蜂拥过去。 “喂,江雨烟!”寻声望去,郝腾正端着饭盒向她走来:“没打着菜是吗?” “我晚来了点。”江雨烟说。 “来,我分给你一些吧。”郝腾说,慷慨地从自己的盒内挖了一大勺子菜食。 “不用不用了,谢谢,”江雨烟连连摆手退步,“我可以再去那个窗口打。”边说边往那边走。 “哎哎,你得了吧,”郝腾赶紧冲到她的前面,“你没见那里人比菜多?再看那些男生个个跟饿狼似的全挤在前边,哪里还有小姑娘你的份了?” “那么,我……我去打点小菜吧。”江雨烟说,转身快速往最里边的窗口走去。 “嗨!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郝腾再次拦住她,目光中含有一丝焦虑:“你怕我的菜里有毒啊?” “不是不是,我是……”江雨烟伤脑筋地咬了咬嘴唇,终于想出了一个好理由:“我是怕你吃不饱。” 她这句话把郝腾逗得吃吃作笑,乐不可支,他那一头曲曲杂杂的头发跟着直颤动。 江雨烟被他笑得不知如何是好。 郝腾好不容易忍住笑说:“你不用担心这个,打菜那老伙我认识,每次都给我盛很多菜,你尽管吃吧。”说着将自己的豆芽拨进她盒内一半。 “谢谢你。”江雨烟有些难为情地。 第十二章(6) 江雨烟看见尹峰和生小宇正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便直朝她们走去,可是刚一走近,她们却好象不欢迎似地起身离桌刷餐具去了。 江雨烟难解地目送着她们的背影,不知道是否曾经不小心得罪过她们。 她把盒盖上的馒头移入盒内,将盖盖好,准备回宿舍去用餐。忽然,她对着盒顶呆愣住了——咦,盒盖怎么变了?不仅颜色变深了,就连上面的图案也由蝴蝶花变成了几个方块字:‘抓革命,促生产!’ 江雨烟心中蹊跷极了,再仔细看看,发现此盒盖的右下角刻了一个淡淡的字:方。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原来是他的——他。 “方逍遥。”江雨烟在心里读了一遍这个名字,禁不住笑了起来。 第十二章(7) “江雨烟,你怎么不吃啊?”这时,郝腾捧着饭盒从一张餐桌上移了过来,塞着满口食物,边嚼边问道。 江雨烟一惊:“哦,我……” “你低着头在看什么?难道在用眼睛吃饭?”郝腾凑过来直看那盒盖。 江雨烟慌忙用手捂住。 “嗯?!”这一下他更好奇了。 “哦,不是,我……”她松开手,迅速把盒盖撤下来,套到盒底,“我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吃饭。” 这句话又把郝腾逗得开怀畅笑,笑得眼圈都红了:“哎呀江雨烟,我快让你逗死了,守着诺大个餐厅不知道该到哪里吃饭,嘿嘿……” “人家是想是否该回宿舍吃嘛。”江雨烟自圆其说道,一边坐了下去。 郝腾也跟着坐了下去,扒了两口饭:“这里现成的餐桌餐椅放着不用,偏要小脚老太太似的千里迢迢端着饭盒往宿舍走。” 江雨烟被他的“小脚老太太”逗得“嘤嘤”作笑,面颊上漾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儿。 郝腾停止进餐,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江雨烟敛起笑容,垂下眼帘咬了口馒头。她这是第一次单独与男同学一桌就餐,真真不太习惯,不晓得自己在吃什么。 “我总觉得在宿舍里用餐要舒服一些。”她打破沉默。 “宿舍里多没意思,尽是清一色儿。”郝腾提高嗓门说。 “你说什么?”江雨烟问,双眸中闪烁着疑问。 郝腾憨笑了一下,没做解释,往嘴里塞了两勺饭食,问道:“你们女生都喜欢回宿舍吃饭吗?” 江雨烟点点头,拘谨地进着餐。 “听说你们宿舍镜子很多是吧?” “是的,每人床头挂一面小镜子,墙上还有面大的。你们呢?” “我们男生都睡大懒觉,快打早操铃了才爬起来,胡乱抹两把脸就跑出去了,跟本用不着镜子。”郝腾兴奋地讲道。 “你们真的从来不照镜子?”江雨烟半信半疑地。 “反正我好象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简直快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郝腾认真地说道。 江雨烟忍不住掩嘴而笑。 郝腾再次忘记入餐,笑意朦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好似瞳人正被激光劲射一般,好在,她及时想起了一个话题:“听说,你喜欢戴耳机睡觉?” 郝腾愣了一下:“……哦,是呀,因为,我的下铺是卫朝阳,而卫朝阳睡觉总爱打呼噜,而且呼噜声惊天动地的,不戴耳机,根本无法入睡。咦,你听谁说的?” “程婉霜。” “程婉霜?她听谁说的?” “不是你告诉她的吗?” “我?肯定不是,除了你我从来没有跟别的女生讲过这件事。”他确定地说道。 “对了,你们女生有没有人睡觉打呼噜?”郝腾问。 江雨烟笑着摇摇头:“好象没有,不过,有人说梦话。” “哦?谁呀?”郝腾感兴趣地。 “好几个人。不过尹峰和生小宇说得最欢。”江雨烟越来越觉得轻松:“据说,说梦话传染的,我怕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跟她们一样。” “不会的,你不会的,你跟她们不一样。”郝腾真诚而庄重地。 “嗯?”江雨烟十分诧异。 “你很特别,你从不做作,你很……”郝腾努力寻找一个恰如其分的字眼:“你很纯。” 江雨烟从未当面被一个男生这样赞美过,她又羞赧、又喜悦,把剩下的馒头扔进饭盒,匆匆起了身:“我要去刷饭盒了。” “你明天还在这儿吃饭吗?”郝腾急急地追来一句。 “……”江雨烟拾起饭盒离去了。 走在操场上,江雨烟的心里美滋滋、飘飘然的,她甚至想赶紧回教室去查一下字典,看看上边是怎么解释这个“纯”字的,仿佛她已然是“纯”的化身了。 第十三章(1) 女生宿舍: 程婉霜齐完了头发,正在对着墙上的大镜子梳理,屈炎炎放下剪刀,为她拍掉身上的碎发屑。生小宇正在套一件新连衣裙,尹峰倚靠在被卷上端量她。初阿云趴在床上看琼瑶,李泉儿静静地躺着闭目养神。从顺与张秀芬等坐在床上小声说话。 “怎么样,挺迷人的吧?”生小宇提起裙角原地转了一圈问道。 尹峰两手叉到脑后,撇了撇嘴道:“去吧,到大镜子前臭美臭美就知道了,小妖精。好好浪浪,看咱班那匹‘马’能否放弃江美人来追你。” “看他俩打得那么火热,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别抱什么希望了吧。”生小宇应合道。 她俩的话引起所有宿舍成员极大的关注,因为这是班里的第一件地下绯闻。 “喂,我说尹峰、生小宇,你俩喜欢捕风捉影可以,只是别在我老对儿身上做文章行吗?”初阿云反感地直言道。 “谁‘捕风捉影’了?!”尹峰恼火地反驳道,“请问你会随随便便跟一个男生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同一饭盒里的菜吗?” “什么什么?你是说我老对儿江雨烟跟咱班的郝腾明目张胆单独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同一盒饭?”初阿云打破天窗,每字每句决无含糊地核问道。 尹峰将两手从后脑勺抽出,叠抱在胸前,翻着眼皮道:“那当然是了。” “你亲眼见到的?”初阿云双眼大睁、一眨不眨地。 “我们俩。”尹峰底气甚足地。 “没错,还有说有笑的呢。没准儿,现在他们还在那儿粘糊呢。”生小宇补充证实道。 “真的啊?” “可能吗?”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初阿云没再争论,放下手中的小说,跳下床,奔了出去。 第十三章(2) 江雨烟来到教室门前,突然想起有件事需要解决,她瞧了瞧手中的饭盒盖,不觉心儿一阵乱跳。 走进去,她悄悄朝方潇瑶的座位上望了一眼,他正在那里,并且也刚好抬头看到她。 江雨烟慌忙垂下眼帘,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饭盒:怎么办?过去换一下?他会不会故意刁难她?算了,就这样吧。——不行,这要给同学知道了多不好?上面还刻着他的专利呢。等他主动来换?如果他不呢?他的那么旧。或许,他还没有发现呢,男孩子大都粗心大意。走到自己的课桌旁,江雨烟心神不定地把初阿云的椅子往前靠了靠,在入座前的一瞬间,她忍不住回头瞧了他一眼,想不到他正在那里等着她这一眼呢。 方潇瑶饶有风度地向她举起了一个饭盒盖,并用手指弹了弹。 江雨烟启下手中的盒盖,朝他走去:“对不起,是我弄错了。”她递给他,垂着眼睫。 他接过来,同时交还她的:“我得谢谢你。” 她抬眸而视。 “我的盒盖从未象现在这般清明洁净过。你应该把我的饭盒全套拿错。”他说,露出风流儒雅的一笑。 她接回自己的盒盖,嘴角隐着一个甜雅含蓄的微笑。 第十三章(3) 江雨烟刚回到座位上,初阿云便闯进了教室,气嘟嘟地一屁股摔到椅座上,胳膊肘支着桌面,双手托着小腮邦,一声不吭。 “你怎么了,阿云?”江雨烟奇怪地看着她。 “我很好。” “你究竟怎么了?古古怪怪的,有什么事还不能对我讲吗?” “说得倒好听,你有什么事都对我讲了?”初阿云将手从腮上撤了下来。 “好哇,你不愿讲就算了,我可不想自讨没趣。”江雨烟打开书,开始学习。 “你这个假面具,好大胆、好厉害,发展得可真够神速啊!”初阿云用手指头点着江雨烟的脸蛋儿道。 “你在说什么?”江雨烟如坠云雾。 “我说你中午怎么磨磨蹭蹭不肯和我一起去打饭,原来是嫌我碍事,故意甩掉我呀。” “我干嘛要甩掉你?我是嫌人太多,不是明明白白跟你说过,你今天怎么这么小心眼?” “好了,老对儿,”初阿云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你很有艺术细胞,你别跟我演小品了。其实,我也不会怪你,我早就说过,关于这个问题,我初阿云是很开通、很理解的,坚决不会去打击。只是我没有料到你会跟他……而且居然如此隐蔽、如此迅猛……” “喂喂,”江雨烟打断初阿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你烧糊涂了,阿云,你说的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你可别吓我呀。” 初阿云歪着脑袋审视了一会江雨烟,凑近她的耳朵小声问:“你说,你跟他到底发展多长时间了?” “我跟谁?”江雨烟警觉起来。 初阿云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顺便瞥了眼后方的郝腾,沉着嗓音道:“跟今天中午一块儿吃饭的那一位。” 江雨烟想了想,狠狠地白了她老对儿一眼,合上书,一五一十地把中午的经历和盘托出,当然连同盒盖儿风波。 初阿云长长吁了口气,慢慢点了点头:“我早说过这是捕风捉影。”然后,把尹峰、生小宇的话原汁原味地讲给她老对儿听。 江雨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她们俩个窃窃私语了一个中午,而她们旁边那位无声无响的学习天才看似乖乖趴在桌面上小眯,其实不露声色地窃听了一个中午。 晚自习。 第十三章(4) 正在动脑筋思考一道数学题的江雨烟被初阿云捅了一把。 初阿云边憋住笑,边示意她看右前方: 原来连续几天晚自习都守候在江雨烟前座的欧阳廉,终于不堪孤凉沉闷与枯燥乏味,带着心灰意懒与尴尬没趣放弃对此处的坚守而另辟蹊径——转移到程婉霜的前座。程婉霜是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僵闷与窘迫的女孩子,总是有着妙趣横生、滔滔不绝的话语讲给你听,即使你从头至尾一句话不讲,也不必挖空心思、费尽脑髓地去搜寻话题,所以这回真得恭喜欧阳廉坐对了地方。 他们自然聊得很投机,欧阳廉的脸上不时流露出安静而风雅的微笑,并且偶尔将得志、炫示甚至有点报复的目光掷向江雨烟。 “喂,老对儿,追求你的‘黑马王子’转移目标了,是不是有点吃醋啊?”初阿云打趣道。 江雨烟抿了抿嘴说:“吃醋是什么感觉?” 晚自习间休时分,郝腾喜滋滋地捧着一份英语试卷来向江雨烟请教。 没想到江雨烟对他表现得很冷漠:“对不起,这道题我也错了,你还是问问别人吧。” 郝腾马上意识到了江雨烟对他的抗拒情绪,内心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听见程婉霜带着笑音在唤他:“郝腾儿郝腾儿,你过来一下。” 郝腾情绪消沉地转了过去。 “我拜托你的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程婉霜笑嘻嘻地问。 “哪件事?”郝腾面无表情。 “嗯?”程婉霜故意板起面孔、圆睁俏眼嗔怪道:“仔细想想。” 郝腾望着程婉霜那张甜蜜、乖俏的圆脸,不觉喜上腮颊:“let me see ……(让我想想……)”他用手指在脑壳上敲了敲,然后摹仿一休在头上划着圈圈。 程婉霜破嗔为笑。 欧阳廉在一旁显得有点无聊与厌倦。 “啊哈,是那件事呀。”郝腾叫道,“体育老师不批准。他说如果每个班都来要球,那么体育课还拿什么上。” “那同学们课间、体活都没有活动用具怎么办?总借也不方便啊。”程婉霜说。 “这……体育老师说,你们不是有班费吗?”郝腾说。 “他怎么不问问我们班费多紧张?这是说的?” “这是……这是郝老师说的。” “你讨厌!嘻嘻嘻……” …… “老对儿,你在有意疏远他吧,其实你不必对他这么冰冷。”初阿云小声说。 江雨烟知道阿云指的是郝腾,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但并不懊悔:“我认为有必要。” 第十三章(5) 第二天中午,程婉霜与郝腾一起到镇中心百货商场买来一只雪白的排球,从此同学们休闲时常常围成一个圈圈打排球;从此,江雨烟与郝腾之间的谣言不攻自破,因为郝腾与程婉霜的接触更为频繁了;从此,欧阳廉再也不曾靠近过江雨烟,而是习以为常地坐在程婉霜对面同她热热乎乎地唠嗑。而且,大家也不难看出,郝腾和欧阳廉时不时地表现出为了程婉霜争风吃醋、互相忌妒、彼此排斥。比如说,在玩排球时,两个人都争先恐后地把球传给程婉霜,当然,喜欢将球传给程婉霜的男生不仅仅是他们二位,程婉霜在男生中的人缘每况愈上。虽说江雨烟在男生心目中的地位也并非一般,但是她因性格保守而显得孤傲清高、神密难测,叫人近她不得,远她又不甘。 对于显而易见的事物,人们反倒懒于去传播夸大,相反,有些原本无可厚非的事物偏偏容易惹得人们去严抓狠打,以至于往往弄巧成拙。 第十四章(1) (高二上学期 期中 1987年10月16日星期五) 国庆节过后,气候逐渐由赤日炎炎转为清凉干爽。枝繁叶硕的树木由娇嫩油亮的黄绿色变成庄重深沉的暗绿色,偶尔黯然凋落的残叶,无声而萧索地告诉人们:不可逾越的成熟季节——秋,到来了。 历时一个星期的期中考试刚刚结束,老师们正忙于紧张的判卷工作。 除了数学考得不甚理想,江雨烟的其他六门课程进行得都还顺利,但她却并不因此而放松自己,因为三个多月以后的期末考试才能真正检验出本学期的学习成果。 中午,江雨烟一个人微低着头平速穿过操场,去往教学楼。藏青色的直筒裤上是一件青莲色翻领、收腰的及膝风衣,领口处露出里面雪白的线衣。 “江雨烟。”从教学楼左侧走来的于老师在唤她。 江雨烟快步迎上前礼貌而文静地叫了声:“老师。” 于老师揽住江雨烟的肩膀,一边踏上楼前的石阶,一边笑吟吟地说:“今天下午的英语课自习,你通知一下同学们,然后到外语组帮忙判卷。” “好的。”江雨烟点了点头。 进入正厅,于老师拐向一楼的右廊道。 “——等一等,江雨烟。”于老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还有郑俊竹,叫他也一起过去帮忙。” “是。”江雨烟轻声回答。 第十四章(2) 郑俊竹正在讲桌那同陈老师商讨着什么。 江雨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这节英语课自习。又回到座位上取了一支红圆珠笔,然后静立在讲桌旁。 陈老师停止和郑俊竹谈话,淡漠地瞅了一眼江雨烟道:“什么事?” “英语老师让我和……郑俊竹,去帮着批卷。”江雨烟说,有点局促不安。 “现在吗?”郑俊竹问。 “对,英语课自习。”江雨烟说,一直垂着目光。 郑俊竹想了想,对陈老师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去外语组了。” 陈老师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钝着声音说:“ 不行,你得留下,等会还有事要做!” 郑俊竹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 江雨烟静静地转身向教室外走去。 “等一下!”陈教师突然对江雨烟命令道。 江雨烟只觉后背一凛,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方潇瑶,你跟着去吧。”陈老师吩咐道。 江雨烟先自出了教室。唉!看来陈老师对她和班长之间仍旧固于成见、心怀疑忌。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摆脱固执己见,还自己一个客观。 江雨烟一路上显得情绪黯然、灰心失望,甚至于忘记了身后的方潇瑶,不过,他看起来要比江雨烟垂头丧气得多,看来他这次对陈直的指派极不情愿,脚步拖拖沓沓、勉勉强强的。 第十四章(3) 江雨烟在英语教研室门前立住,抬手敲门,门恰巧开了,于老师正捧着一摞试卷往外走,见到江雨烟,眼角露出笑意:“来了。”又往江雨烟身后瞧了瞧,立刻满面肃容:“郑俊竹呢?他怎么没来?” “班主任老师找他有事。”江雨烟答道。 “是吗?那你们进去吧。”于老师冷淡地扫了一眼方潇瑶,走了。 外语组有两位老师正在工作。 江雨烟朝于老师的办公桌走去,方潇瑶带点吊儿郎当地跟了过来。 原来沈涵已经在这判卷了。见到他,江雨烟甚至有点喜出望外,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咱班的卷子批出来了吗?” “正在合分呢。”沈涵带着文雅的微笑指着手里的一叠卷子对她说。 江雨烟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翻看着。 “你考了94分,”沈涵善解人意地说道,“差不多是全年级最高分了。” “真的吗?”江雨烟兴奋得难以自抑。 沈涵很快找到她的试卷,递给她。 江雨烟轻松地浏览着自己的试卷:“你考得怎么样?” “没有你高,93分。”沈涵谦虚地说。 “就比我少一分。”江雨烟笑着说。 沈涵腼腆地笑了笑。 “阿云呢,初阿云考了多少分?”江雨烟急切地。 “她的……好象还没有合到。”沈涵边翻找试卷边说。 江雨烟突然想起身后那一位:“对了,他的呢?”她轻声问。 沈涵望了望他,继续翻找卷子。 这时,有人用一支圆珠笔在江雨烟眼下的桌面上快节奏敲了两下,她一惊,见正是方潇瑶,他似乎疲倦得很,眉峰紧锁、双目红红:“我已经答应李泉儿到语文组帮她评卷,麻烦转告一下。”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第十四章(4) 整理完所有的工作包括判卷、合分、登记花名册以及打出各班平均分数等,已是第二节自习课结束。 江雨烟自外语组返回教室,在门口处再次撞上方潇瑶,这一刻,她的脑海中不禁闪现出上次那张清雅别致的面庞、那双魅力无穷的眼眸……她不由自主地想再次捕捉。 ——但是,这次却完全不同,仿佛换了个人,方潇瑶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便神采飞扬地侧过身去同紧随其后的李泉儿说话去了。李泉儿微带羞涩地迎接着他的目光,脸上洋溢着娇媚的微笑。 猛然间,江雨烟的心脏一阵抽搐,象是被谁握了一把,紧接着便无可解释地升腾起一股无名的委屈、酸楚与落魄感。她居然愣愣地竖在那里,有点谦卑地目送着他们说说笑笑地从面前走过……直到沈涵从廊道上走近,她才急忙收拾起失态,钻进教室。 江雨烟失神落魄地坐到座位上。 初阿云因为考试不理想,近几日特别刻苦,就连下课也坐在这里发奋图强。 “你回来了老对儿,我的英语及格了没有?”初阿云紧张兮兮地问道。 江雨烟神色迷惘、情绪消沉,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 “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又不及格啊?”初阿云拽着江雨烟的胳膊:“是吗,啊?是吗?” 江雨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好委屈,甚至还伴有一种奇奇怪怪的落魄感。 “老天啊,我不想活了!又没及格,我又没有及格!啊哼……!”初阿云拖着哭腔又是叫又是囔,又是捶又是跺。 初阿云突然停止发泄:“我差几分,老对儿?……你快说,快说呀!”她不断地摇着江雨烟的肩膀。 “啊……什么?说什么?”江雨烟如梦初醒地。 “嗨呀,我烦你——老对儿!”初阿云长伸脖颈望向沈涵:“沈涵,爽快点,告诉我,我的英语到底差多少分?” 沈涵瞅了瞅江雨烟,有点犹豫。 “别看我老对儿,是我在问你!”初阿云不耐烦地。 “你……你的英语及格了。”沈涵嗫嚅着,又瞧了眼江雨烟。 “什么?你说什么?我及格了?听着,我可是十分信任你的啊,不许捉弄我。”初阿云激动地趴到江雨烟那一半桌面上,指着沈涵的太阳穴道。 沈涵的红了脸,低着眼诚实地强调道:“是真的,你及格了,62分。” “啊——!万岁!万岁!我及格了……”初阿云站起来又蹦又舞、欢呼雀跃。 “老对儿——江雨烟!”初阿云兴奋过罢,两手搬起江雨烟的脸蛋儿质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来骗我?为什么要来吓唬我?” “对不起阿云,我……我想出去一下。”江雨烟神色迷离地起了身,掀起初阿云的椅背匆匆迈了出去。 初阿云挑起八字眉,满面疑云地目送她走出教室。 第十四章(5) 江雨烟神不守舍、心绪不宁地一阶一阶下着楼梯。 她的一只手攥护在胸腔,那里面正积蓄着一团难以言状的莫名之绪,强烈而复杂,有委屈、有酸楚、有刺痛、有落寞、有羞辱、有恼恨、有悲苦、有哀怨、有愤懑……可是这种强烈而复杂的情感究竟缘自于何?——好象是一种打击,一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令她猝不及防、难于敌挡…… 下到一楼,踏入正厅,立即感受到一股亮暖之意:明丽夺目的阳光倾洒在近门的水泥地面上,频频裁剪着来往进出者的身影。 外面的天气真是好极了,虽说并非烈日当空、艳阳灿灿,却也是天高日朗、暖意融融。远处沿墙而植的一围深绿色的参天骄杨,株株英姿飒爽、傲然挺立。平坦广阔的大操场映射着怡人的光辉,一群群充满活力的矫健身躯令它热火朝天、生机四起。江雨烟顿时心神为之一悦、一股朝气由体内蓬勃升起——也许,这正是光的神奇。 第十四章(6) “江雨烟!江雨烟!——过来玩球啊!”操场的一处传来响亮、欢愉的呼叫声。 寻声望去,发现本班一部分同学正在围着圈圈打排球。江雨烟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他们将圈子扩展一些,江雨烟随意插到李泉儿与从顺之间站定。 只见阳光下的这群青年人个个意气风发、精力充沛,而圈子中间那位控球手尤为风采夺人——雪白的球儿凌空飞舞,不停歇地由他依次弹递给每一位同学,又从各位同学手中托垫回他的手上。女同学面对来球一般都稳当当地双手平托,有几个男生则喜欢生龙活虎地跳起扣杀,他们扣杀得又迅猛又漂亮,而那位领队——方潇瑶,抢接得又机敏又精彩。 只是每次一轮到江雨烟接球,方潇瑶对球儿的掌控总是出现失误,不是传递得不到位,就是偏离了方向,有时甚至越过她而直接抛给李泉儿。相反,他对李泉儿却是关怀备至,照顾有加,每次新起球,总是从她开始,而且,如果她第一个球接得不理想,他一定会重新赠补一次机会给她。 ——这分明是一种嘲弄,这分明是一种羞辱。为什么他要如此地冷落她?为什么他要如此地敌视她?难道他们前世本是冤家?难道他们天生水火不相容?可是,他有的时候却又那么地细腻、有礼……为什么他总是反复无常、变幻莫测? 又一次球儿越过江雨烟直接飞向李泉儿的情况发生了,李泉儿似乎也感觉到某种不合理,她这回没有将球击回到方潇瑶手中,而是非常小心地将球轻托给身边的江雨烟。 强烈的自尊心被善意的怜悯所刺伤:江雨烟不禁更加羞恼难当,她机械地伸手去接这个球,球儿不知飞向何处。 原本是为了追寻乐趣,结果却把自己搞得惨惨兮兮,何必再自寻烦恼下去?她凄然而无助地后退着…… 这时,对面的杨帅西将手中的排球用力高高垫起,球儿越过方潇瑶目标明确地飞向江雨烟,她只好又迎上前去用心地接。 说时迟,那时快,方潇瑶突然麻利地飞起一个鱼跃,竟于半空中抢先将球截住了。 江雨烟心力交瘁、神思恍惚地面对着眼前的这一切。 方潇瑶因为动作过猛,下落时难以自控,结果不偏不斜、结结实实地撞跌到江雨烟的身上,她轻而易举地就被撞翻在地,这一摔,把她压抑在胸口的委屈、怨恨、凄楚、酸痛等纷杂交汇的情绪统统摔将出来,一股酸硬的气流挤向嗓子眼儿,她的泪水便“哗”地一下夺眶而出,汹汹涌涌、源源不绝的…… 第十四章(7) 同学们惊呼着拥了过来。 “你怎么样,江雨烟?”从顺弯下腰去。 “哟,她哭了,摔得可不轻啊。”郭深瞥了眼方潇瑶别有意味地说道。 李泉儿呆立在那里,泪光荧荧地望着正翻倒在硬硬沙土上的那位泪如泉涌、楚楚可怜的女孩,那位第一眼相见就曾令她惊叹、爱怜、羡慕、自惭形秽甚至妒嫉的女孩,她一直认为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都飘散着仙气,完美无缺、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孩。此刻的她虽然倒在泪泊中,反而更加娇媚动人。 “快把她扶起来吧。”杨帅西焦虑地对周围的女同学催促道,并责怨地白了一眼方潇瑶。 这时,方潇瑶突然拔开李泉儿,迅速俯蹲到江雨烟面前,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双手握住她的双肩,一把将她给扶坐起来——只见她那张涨红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粘了泥沙的青丝贴附在娇嫩细润的脸颊上,青青的秀眉下,一双清丽、精美、令人神迷心醉的大眼睛凄凄迷迷地微合着,长长密密、弯弯翘翘的睫毛上结居着许多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她的红润、娇秀的小嘴正在不停地啜泣着……方潇瑶目光炯炯、神情不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凄凄楚楚、柔柔弱弱的泪人儿,他握着她臂膀的手在微微颤栗。 江雨烟努力止住啜泣,还有点哽咽,她眨了眨眼睛,一汪泪液被排出眼眶,一张男孩子面容逐渐清晰可见,这张面容她并不陌生,它曾经多次偶然地闯入她的眼帘,她曾为之倾醉过,也曾因之而懊丧过,它时而亲切、美好,时而冷漠、无理,古怪易变,令人难以捉摸。而此时此刻的这张面容更是充满了纷繁复杂、扑朔迷离的因素,尤其是那对眼眸,那里有心痛、有歉疚、有懊悔、有关切、有怜惜、有仰慕、有渴求、有……有一种怪怪的、绵绵的、说不出的情感……刹那间,她的委屈、凄楚、怨恨等就不知道都藏匿到何处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受…… 她倏然低下头去,这才发现原来他的手正扶握着自己的双臂,她一个惊颤挣脱开他的手,心慌意乱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拭了拭脸颊,匆忙离去。 第十五章(1) 江雨烟坐入教室已近一个小时,然而短短的一篇文言文才翻译了两句,因为她把精力都毫不吝啬地挥霍在不厌其烦地抬眸去关注每一张推门而入的面孔上了。 越是临近上自习时间,进入教室的同学越是络绎不绝,只是惟独不见——他的身影。还差两分钟,铃声就要敲响了,可是方潇瑶的座位仍然空不见人。莫非……他今天不来上晚自习了? 慢慢堆积的失落感无声地侵蚀着江雨烟内心深处的渴盼与期待——从未象今天这样渴盼见到一个人,从未象此刻这般禁受期待的煎熬。铃声已经响起,门却没有再开。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的座位,明知是自欺欺人,只求获得一丝安慰。当然,那里依然空着。她的心为之一灰。晚自习,他想必不能来了,可她该怎样度过?讨厌,她怎么会这样?别再管他!她转过脸来。门突然开了,他——方潇瑶居然出现在门口,并且,格外地精神抖擞、格外地英俊潇洒——刚刚洗理过的头发黑黑润润,自然而俏皮地垂在额前,将一道眉毛微微遮起。那身穿了近一个月的豆黄色加克及发白的牛仔裤已经不见了,换了套蓝灰色、不甚笔挺的西装,领口处现出雪白的衬衫,映衬着他青春洋溢的面庞。江雨烟赶紧压下自己的视线,以余光追随着那蓝灰色的身影自桌旁翩翩而过。象是服了颗定神丸,一份轻松的满足感顿时抚慰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第十五章(2) 他已落座,她反而不敢回头了。她埋着头,双眼紧盯书本,却没看到半个字,她的眼珠儿此时正长在心脏上,她的心脏此刻只向往背后的某一个地方——那儿正透射出某种魔力,那魔力深深地吸引着她、萦绕着她,使她几乎不能正常呼吸。终于,她忍受不住了,她需要排遣一下,立即。她暗舒了口气,转向后座的田胖儿——那位她平时极少接触的男同学:“对不起……你的钢笔擦借我用一下。” 田胖儿吃了一惊,鼻子上的圆边眼镜险些跌落下来,他快速支了把镜框,慌忙将正摆放在桌角上的钢笔擦拿起来递过去。 “谢谢。”她迟疑着抬起眼帘,悄悄朝方潇瑶那儿捎了一眼。 方潇瑶刚好抬起头来,只是目光很随意。 赶紧转回到自己的课桌上,心跳在神经兮兮地加速。 忽然,桌面上响起一阵“笃笃笃”的敲击声,江雨烟一个机灵回过神来,只见初阿云正捏着一块钢笔擦,对她怒目而视。江雨烟瞧了瞧自己手中刚借来的钢笔擦,不禁又羞又窘。 “江雨烟,你是怎么啦?” 初阿云责问道,“我越看你越不对头,自从你下午批了卷回来!我明明英语及格了,你偏偏一脸沉重地宣判我的死刑,把我的魂儿都吓丢了。好,这算是你先抑后扬、逗我开心。再说晚饭过后,我去洗两件衣服,等回到宿舍时,你居然连影儿都没了,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东打听西盘问的。也罢,我老对儿用功这我知道,就当又逗我开心。可是现在,明明我有钢笔擦,你偏偏费劲扒拉地扭着身子管‘胖子’借,怎么,你终于讨厌我了?看‘胖子’比我顺眼,要么,我俩调换一下……” “好了,阿云,” 江雨烟已经羞窘难当,虽然另一半感受是极其地美妙、甜蜜和神往,她不得不设法应付眼前的尴尬境地,“算我不好,总逗你开心,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请你吃‘开心果’?现在,有借口了。” “哦,到底还是我的错啊!不过……要吃到‘开心果’了,哈哈!” 初阿云顿时喜上眉梢,“高,真是高,不愧是我老对儿,真是对我了如指掌,好,放了你吧。” 比起江雨烟来,初阿云似乎总是那样豁达。 第十五章(3) 光芒四射的教学楼宛如矗立在夜色中的一盏巨大的灯笼,几乎熔化了半边星宇,使得那原本墨蓝色的天空幻化成一片奇丽、幽邃而神秘的色调,引得众星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竟相闪烁。 手里拿着“开心果”,初阿云欢喜得象一只百灵鸟,一路上抱着江雨烟的胳膊,将面颊贴在她的肩上,嘴里哼着自己即兴创作的歌。而江雨烟则从未象此刻这般急于奔回教室。 推开门,明亮耀眼的莹光灯辉连同有些刺耳的喧闹声便急不可待地流泻而出,暗淡的廊道中,江雨烟那张朦胧秀雅的面容顿时变得明晰、清丽而不失娇媚。她的眼波微微流转,视线悄悄投向方潇瑶的座位,可是落入视网膜的却是他的背影—— 他正面对其后座的李泉儿,饶有情趣地津津乐道着什么呢。只见李泉儿双肘支在课桌上,十指交插,轻托着香腮,神情专注地倾听和凝望着他。她的脸上含着柔柔媚媚的笑意,目光荧荧,轻抿的樱唇时而微微启动着。 江雨烟的一颗心好似突然被谁灌注了一桶铅水,陡然沉落,紧跟着,酸楚便如一条金蛇自心底钻出,在胸腔内蜿蜒上爬,一直爬至咽喉处,而后僵硬地堵塞在那里,堵塞得她呼吸艰难、面色红涨。 “喂喂,老对儿,磨蹭什么,快点走啊,你得先进位子。”初阿云爽快地催促道。 江雨烟如梦初醒,努力咽了口气,为了清除喉部的硬块,为了驱谴心中的颓靡。待落了座,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却又不知不觉将她萦绕。 “老对儿,来,吃‘开心果’。” 初阿云将那袋装着“开心果”的小食品启封,置于整张课桌的正中间,等不及地抓了一把就吃。 江雨烟取出一粒“开心果”来,放在手心呆呆地端详着:只见小小的核果呈纺锤状,乳白色的外壳尖端微微绽裂,隐隐露出含裹在其内部的嫩绿色果仁,好似银蛇吞卵。 “老对儿,你在看什么?” 初阿云边嚼着可口的美味边问道,“难道这‘开心果’看着比吃着香?” 江雨烟无语,默默叹了口气,似乎不太忍心地,将那原本浑然一体、而今已然分成两片的果皮轻轻掰开,仿佛那是两瓣正护裹着一颗稀世珍珠的贝壳。伴随着“咔!”的一声脆响,皮壳开落,椭圆形的果仁显露出来。 可是当江雨烟把这粒散发着香味的果仁送至齿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刺痛,好象被毒蛇咬了一口,她立即放下果仁,捂住胸口。 “你怎么到现在连一颗都没吃进肚子里啊?你看看我——”初阿云指着自己桌上的一摊壳道。 “我……胃口有点不舒服,不想吃东西,你全吃了吧。” 江雨烟将那粒果仁给了阿云。 “胃口不舒服,要不要回宿舍?我陪你。”初阿云关切地。 “不用,过会儿就好了。” 江雨烟觉得头脑昏沉,身体虚乏,真想扒到桌面休息一下。可是如果这样做,热心的初阿云非把她拖回宿舍不可。江雨烟此刻倒有点想远离初阿云,独自发一会儿呆。不过,对着书本发呆通常不易被察觉,亦不易被打扰。 第十五章(4) 熄灯已经超过两个小时,而江雨烟仍然毫无困意。她辗转反侧于床头,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想着这一天中所见到的方潇瑶,尤其是打排球时将自己扶起的那一时刻的他,尤其是那一时刻他目光中所生发的那种怪怪的物质,那物质就象是一根通了电的尖针,一阵阵地刺激着她那根连通心脏与大脑的极为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令她感受一股股莫名的惊悸与甜蜜。她小心翼翼地去分析那种物质的含义,然后再含羞带怯地同埋藏在心底的那个自己从来不敢正视的惊心动魄的答案进行核对,只是每当她要做出判断的时候,另一个画面——方潇瑶与李泉儿津津作谈的画面便会蹿跃而出,并化作一团阴影笼罩在她的心上,不禁使她由喜转悲,并且,意识模糊。 窗外,月儿已被昏灰的云层遮掩住,隐约透出朦胧、暗淡的辉晕。一阵冷风携带着沙尘袭击着小小的玻璃窗,一丝凉意暗暗爬上江雨烟的肩臂,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将棉被往上拥了拥,两手顺势抱抚着被冻凉了的臂膀。突然,她想起他——方潇瑶曾经扶握过她的双臂,只是她当时偏偏忽略了那份感受,而此刻,倒有一团绵绵的暖意柔柔地萦裹着她的两臂,并渐渐游向心头。哦,夜,漫长而骚动的夜,你快些过去;而明天,欢腾着希望的明天,你快些来临吧。是的,明天……一抹甜甜的笑意漾起在她娇美的容颜上……猛然间,她的笑意凝结住了——因为明天是周末,而周末是回家的日子,而回家就意味着见妈妈,可是一想到妈妈—— “小雨啊,在学校你可一定要全心全意地读书,专心致志地听课,千万别学那些不正经的‘外国流’学生,整天只想着谈情说爱,分散了精力、耽误了学习。” 这是每次回家妈妈都要在耳边唠叨的几乎令人生厌的叮嘱。 “知道了,妈,怎么会呢。” 这是每次自己羞红了脸却毫无怀疑地脱口而出的话。 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的小脑瓜里又在鬼鬼祟祟地寻思些什么呢?这如何对得起日日夜夜为自己牵肠挂肚的母亲?江雨烟羞恶地将火烫的脸孔埋进被子。 “好在自己没有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将脸又露了出来,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道。 “更何况,‘他’和‘她’似乎已经……” 她悄悄抬起头,朝熟睡中的李泉儿望去,宿舍里灰灰暗暗,看不清她的脸。江雨烟将头落回枕上,重新躺好,心绪却平静了不少。 窗外,月儿不只又躲到哪里去了,连朦胧的辉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雨烟感到大脑一阵疲惫的胀痛,她打了个哈欠,倦意已经痒痒生起,并徐徐向周身曼延。伴随着周遭粗粗细细的鼾声,她不知不觉潜入了梦乡…… 第十六章(1) (1987年10月17日 星期六) 第二天,江雨烟竭力地自我约束和自我控制着,生怕自己会对“他”做丝毫关注,发誓要将“他”彻底忽略掉。然而却于不经意间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李泉儿的身上。她时不时地暗暗打量着她:纤细、娇小的身躯,略嫌稀疏的长发微微泛黄,柔柔顺顺地依在肩背上。额前一簇天生的线条清晰的美人尖,右鬓边垂着一条细细亮亮的小辫子,越发增添了几分俏丽可人。皮肤洁净白皙,只是显得有些柔弱。两弯娥眉略呈八字形,一双修长的美目总是饱含着虔诚,音容笑貌中似乎透露着一股别具风格的异族风味。好秀美的女孩!江雨烟不禁暗暗赞叹。这样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孩,我见犹怜,更何况男生们呢?只可惜她们两个性格都不是十分开朗,平时极少接触,不然,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对好朋友,就象自己和阿云。 第十六章(2) 中午,学习委员沈涵正在座位上仔细地排全班同学高二上半学期期中考试的名次。江雨烟对此实在太感兴趣,忍不住倾身去看摆在他桌子上的那张填满了各科成绩的六十名同学的花名册。沈涵发觉了,便将正在填写的一张表格移过来一些,示意她看。原来前十名已经跃然纸上。第一名正乃名副其实的学习委员沈涵。 “你真行!——第一名!” 江雨烟又羡慕又佩服地赞叹道。她同沈涵之间因性别差异所生成的距离感与生疏感已经随着日复一日彼此之间友谊的递增而潜移默化地消除了不少,更多的拘谨已为从容所取代了。 沈涵斯文地笑了笑,道:“没什么,比第二名也没多几分。” 江雨烟算了算,卫朝阳与他相差八分。 “你总是那么谦虚,生怕人家会拿你做‘光荣花’。” 江雨烟说,看着他那张爱红的脸。在他面前,她反而显得大方、开朗得很。有时候,她还真喜欢故意这么逗他,然后去偷偷欣赏他那张文雅的脸因窘和羞而慢慢变红的样子。 沈涵果然又红了脸,他默默垂下眉眼,嘴角蕴着沉静的微笑。 过了一会儿,沈涵略微抬起头——虽然仍旧低垂着视线,顶着江雨烟那几乎令他狼狈的目光道:“你……也是第一名,是女生中的第一名。”他的脸变得更红。 江雨烟心头一喜,连忙继续看排列表——第三名:郑俊竹;第四名:欧阳廉——他?一副古里古怪、不务正业的模样,没想到学习这么好,真是人不可貌相。第五名:哇!这儿赫然填着自己的名字!这是进入高中以来自己所取得的最好成绩,虽然与第一名的沈涵相差了几乎三十分。如果妈妈知道了一定会高兴极了。她兴奋地看了看沈涵,他以含蓄的笑容向她表示祝贺。第六名:生小宇……第九名:程婉霜;第十名:方潇瑶——这个名字一映入眼帘,便立即触动了她的心弦。虽然这表格上的字迹原本出自于沈涵之手,看上去甚至有些娟秀,但“方潇瑶”这三个字却似乎别具特质:仿佛闪烁着宝石一般的耀眼光华,使得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仿佛充满了活力,令余下的事物毫无生机。因此,能够于无形之中赋予她一种神奇的能量。 “原来是‘方潇瑶’而不是‘方逍遥’。” 她想。 怀着发自内心的好奇,伴随着几分羞涩,江雨烟迅速从花名册上查找到了方潇瑶的小分,原来,他除了英语63分,其他六门学科均是八十分以上,若不是英语拖了后腿,他完全有实力挤入前五名,甚至于前三名。一种欲望在心中涌动——看一眼他!但旋即,她又想起了什么,于是,理智再一次战胜了欲望。然而,就象一堂她所酷爱的音乐或美术课突然被取消一样,扫兴、无奈,可又不得不去承受那份压抑和郁闷。她从短暂的恍惚中醒悟,当她意识到沈涵正等待着她手中的这页纸。奇怪的是,他的平静、宁淡,他的温暾、蕴藉,居然可以令她获得心灵上的某种慰藉。 “我帮你排吧。”她歉意地。 “那么……你就从后往前排吧。”他迟疑了片刻,道。 在共同查阅花名册上的分数时,他们的手指偶尔触到了一起,沈涵立即面红耳赤地缩回手,而江雨烟则想发笑。 排着排着,江雨烟忍不住问道:“你排到多少名了?” “第42名。” 沈涵应道,“你呢?” “我已经排到后数第28名了。” 江雨烟答。 “排重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道,然后一齐会心地笑了起来,这次,沈涵笑出了声。 第十六章(3) “结果出来了吗?!”忽然,一个霹雳般的声音自头顶炸响。 沈涵和江雨烟均大惊失色。教室内的大多数同学都满面惊疑地望向这边,可见,受惊吓者不拘少数。不错,正是班主任老师陈直,他面色铁灰地站在沈涵的课桌前。 “基本上……已经出来了。” 沈涵以面对师长时的习惯性举动站起身,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出来了就是出来了,什么叫‘基本上’?含含糊糊。”陈老师厉声批评道。 “主要是……还没有完全整理好。” 沈涵低着头,紫红着脸,两只手不自然地抚按着那张排列表。 “那你最好抓点紧,别耽误了班会!” 陈老师说完,斜睨了江雨烟一眼,走开了。 沈涵无声地落了座。江雨烟很想对他说声对不起,但又觉得理由不够明确,于是选择了沉默。 有几个同学听说沈涵正在排列名次,争相过来查看。杨帅西看罢结果,拍了拍沈涵的肩膀,诡秘地说:“你老兄可真幸运啊,各个方面都居于有利地势!” 沈涵刚刚恢复本色的脸,唰地一下大红,他一拳把杨帅西捅走了。 第十七章(1) 下午第二节课是班会,全体同学都停止学习,静静地坐在教室内听班主任讲话。 陈老师坐在讲桌后,先是郑重地对上半学期本班有关学习、纪律、卫生等各方面的情况做了二十多分钟的总结;接着专门就本次期中考试的结果进行了一番评价,还将前十名公布于众;最后,他于黑板前站了起来,背起手,微低着头,在水泥讲台上踱了几个来回,终于又回到讲桌后站定。他目光炯炯、神色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同学,突然,露出一种近似于讥讽的笑容道: “不知道是由于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呢,还是因为欠缺教养、不懂得‘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简单道理,最近我发现某些异性同学在交往过程中显得过于亲密,恐怕是脑子里某种不健康的因素在蠢蠢欲动吧。” 一部分同学哄堂大笑; 一部分同学羞愧难当; 一部分同学挤眼努嘴; 一部分同学不屑一顾; 一部分同学无关痛痒…… 江雨烟低垂着视线,身子却坐得很直。 陈老师待下面的笑声息住了,从讲台上踱了下来,在第一排课桌的中间位置站稳,以一种既恳切又郑重的口吻讲道: “你们都还太小,有些事根本就不懂,你不要觉得现在谁谁谁挺好,等到将来就后悔莫及了。再说,就算你心里一百个愿意,大学考不上,结果还是会一无所有。不信,你去打听打听,看有多少人因为这种事耽误了前程?别看你现在学习成绩不错,可能排在头几名,一旦误入歧途,很快就会一落千丈。有的同学可能要说:‘老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耽误学习,肯定能考上大学。’其实,大学里,什么好样的没有?到时候,考不到一块儿,结果还是一样。” 说到此,陈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叹息。 教室内异常地肃静,江雨烟抬眼望了望老师,挺直的脊背渐渐变得有些松软。 “我的话也许你们现在还很难领悟,但总有一天会领悟的。”陈老师转身蹬上讲台,站回到讲桌后,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面对这种青少年中最容易出现的不良现象,作为一位教师,是绝对不能听之任之、视而不见的,否则,他便是不称职的。因为,为人师者,不仅要履行教书的义务,更重要的是要肩负起育人的职责。所以,即使你说什么封建也好,古董也罢,或是多管闲事什么的……” 初阿云一双圆眼睛瞪得象两个水晶球,使劲捏了把江雨烟的手指。 “为了维护一个严正的班风,也为了保证每个同学都能够在一个纯净良好的学习环境中保持最佳的学习状态,针对这个问题,我是一定要采取相应措施来进行整顿的!同时,我也要奉劝那些执迷不悟者,希望你们能够及早驱除邪念、悬崖勒马!!” 第十七章(2) 陈老师的话可谓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了,只是过于激动,当他突兀地吼出最后四个字时,一只红、蓝双皿的玻璃墨水瓶忽然跳起复栽下,随着“啪嚓!”一声脆响,残片飞崩、墨液四溅。顿时,陈老师的身上、手臂上、脸上,讲桌上、墙壁上、地面上以及部分同学的脸上、身上、课本上等等均给这红红、蓝蓝、紫紫的墨水喷染得斑斑点点、狼籍一片。 同学们几乎吓傻了,不约而同地呆愣了几秒钟,便开始有“吃吃”的笑声隐忍不住地冒发出来。 讲桌面上的三彩墨液沿着桌子边缘蜿蜒交错、淋淌而下。附近遭殃的几名同学花脸相看、哭笑不得。陈老师被自己的杰作搞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收拾。 还是程婉霜反应得快,赶紧送上抹布。陈老师擦了擦手,又抹了两下桌子,眉心皱着窘迫。 “老师,快去洗洗吧。” 程婉霜说。 “不用。”陈老师道,微微舒展了一下眉头。 “可是,您的脸上……”程婉霜有点犯愁。 陈老师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抬起藏蓝色的中山装袖管拭了一把,便急忙走了出去。 室内的“吃吃”笑声渐渐膨胀。 “你瞧他的脸,有多滑稽!”初阿云笑得趴到课桌上。 可是江雨烟不知何故,一点也笑不出来。 第十七章(3) 几分钟后,陈老师回来了,脸上的墨迹不见了,却似乎增添了几分怒意。 教室里重新肃静下来。 陈老师背着手,在讲桌后默立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道:“江雨烟,把你的书具收拾一下。” 江雨烟只觉心头一凛,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干嘛?叫你干嘛?” 初阿云焦躁、不解地。 江雨烟开始默默拾掇书本。 沈涵的脸居然红了起来,他低着头,显得有些难以自控,眼角时而慌乱地斜视一下正在忙碌着的江雨烟。 陈老师的嘴角隐隐现出一丝讥讽。少顷,又发令道:“李泉儿,把你的书具也收拾一下……怎么,没有听懂我的话吗?把你的书具也收拾一下!……好了,江雨烟和李泉儿,你们两个调换一下座位。” “什吗?要把你调走?!” 初阿云急得大叫。 说实在的,江雨烟曾经对李泉儿的那个座位心心念念、羡慕不已,因为“她”的前座坐着“他”。可从未想到竟会心想事成——而且如此神速,简直是天公作美、喜从天降了。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江雨烟不仅丝毫体味不到那种如愿以偿的欣喜若狂感,反而那儿原本具备的神奇感、诱惑力竟似乎于顷刻间荡然无存、化为乌有。无可抵挡的突变就是这般令人无可奈何。一种不可忽视的留恋感酸酸地涌上心头,无论是爱笑爱闹的同桌初阿云,还是不声不响的邻座沈涵,甚至包括极少接触的前后座,此时此刻都透散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老对儿分割自不必表,就说沈涵吧,虽说平时少言寡语、目不窥园,似乎少了几许风流、英武之气韵,但他那朴实、安稳的个性以及刻苦、向上的精神的确令江雨烟赞叹不已,尤其他这次在期中考试中的突出表现,更让江雨烟敬佩。其实,能够坐在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优秀男同学身旁学习,不只是一种鼓励,也是一份荣幸,况且象他们两个性格内向、外表冷漠,都不太善于交际的异性同学如今居然能够相处得如此默契也并非易事,可是,现在……好在大家仍在同一间屋子里学习。 第十七章(4) 江雨烟收拾好书具,准备起身搬离,初阿云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我不让你走!”然后带着祈求的眼神望向陈老师。 陈老师正以冷漠而愠怒的目光瞪着她。 “老师,为什么要把江雨烟调走?” 初阿云忍不住问道。 “我做什么,难道还要经过你的批准吗?”陈老师反问道。 有几个同学在发笑。 陈老师又说:“我调位当然是为她好,我自有道理。” “那您把我也一起调过去吧,我就愿意跟江雨烟同桌。” 初阿云站起身道。 “什么,你‘愿意’?你以为你是在家里做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啊?这里是学校啊。不行,你不用调过去!”陈老师不容分说地两手一背,板起面孔。 “人家最怕分离了!”初阿云一看自己的努力已无济于事,坐下去抹起眼泪来。 “我们不是还……”江雨烟本想劝劝她,不料口才张开,自己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想还没到生离死别的程度吧,用得着这么哭哭啼啼的吗?”陈老师说,语气中包含着安慰。 江雨烟抱着书具,轻轻地从初阿云的椅子后边迈了出去。初阿云叹了口气,只觉得两脚酥软,无可奈何地瘫坐在那里。 沈涵一直也没有抬起头来。 江雨烟在夹道上与迎面而来的李泉儿‘狭路相逢’。只见李泉儿目光失彩、神情惆怅,而在与江雨烟视线相遇之后,她的目光中又似乎生凝起几许羡慕与谦恭。在擦肩处,她们两个都侧身而立、默默地给对方让路,反而两个人都止步不前。后来,还是李泉儿提足先过。 江雨烟情绪复杂地朝着李泉儿的座位上走去,目光无意间投射到方潇瑶——那个曾经令她心倾神驰,此刻却几乎被她遗忘的男生的脸上。就在他们四目相撞的一刹那,他却仿佛很厌倦地避开了。江雨烟也立即掉转视线,奔向位于他身后的那个新座。 第十七章(5) 李泉儿仍然端着书具楚楚可怜地站在初阿云身旁的过道上,初阿云嘟着小嘴以示不欢迎。 陈老师正欲动怒,初阿云红着眼圈站了起来:“老师,我和李泉儿,期中考试一个排在38名,一个排在42名,两个都学得这么差劲儿,坐到一块儿,怎么能够提高成绩啊?” 陈老师听了,背起手在讲台上踱了几步后说:“好吧,你坐到江雨烟原来的位子上,靠着第一名!这回你该无话可说了吧?” 初阿云确实无话可说了,虽然仍旧不情愿,还是挪了过去。 李泉儿放下书具,轻手轻脚地坐到刚刚腾出的座位上。 “李泉儿,你到郑俊竹后边去坐吧。”陈老师突然说道,“生小宇,你搬到这边来吧。” 生小宇一听,要把她和尹峰分开,心中很是不悦,但她属于乖学生的行列,又冰雪聪明,是不会和老师作对的,只有沉着小脸从命。而尹峰当初为了能跟小巧玲珑的生小宇同桌,谎称戴着眼镜看不清黑板,老大个个儿,愣是坐到了第二排上,可惜此刻由不得她了,好在她原本就与李泉儿很投缘。其实,尹峰当初就是经过陈老师批准同李泉儿换的座,而现在李泉儿却与当初的同桌生小宇进行了一次调换,相当于又回来了。 又颠倒了几个人的座位之后,陈老师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满意的微笑,配上他衣服上深深浅浅、斑斑点点的墨迹,倒也显得阳光灿烂。最后,他两手支着半干不湿的讲桌面,语重心长地说道:“要想使树木长成又粗又直又高又壮的有用之材,就要不断地对小树的枝枝杈杈进行修剪。当然了,在修剪废枝杈时,小树会因一时的疼痛而流出汁液,但倘若不修不剪,任其生长,最终,只能成为一堆生火用的废柴。” 停了停,他又说:“也许,你们现在还很难理解我作为师长的一番苦心,但说不定将来你们还会对我感激不尽呢。” 第十七章(6) 放学了,一楼的大厅内聚集着很多学生,他们一边仰头观望大厅侧壁上张贴的一份大红喜报,一边唧唧喳喳议论个不休。江雨烟拉着初阿云挤上前一看,竟是高二四个理科班期中考试成绩进入前100名同学的名单。江雨烟在第28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本想再仔细查看一番,因见初阿云神色黯然,便挽着她离开了。 第十八章(1) (1987年10月17日星期六 晚 家) 为了庆贺江雨烟取得优异的成绩,晚餐,妈妈兴致勃勃地办置了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小鸡香菇汤、糖醋燕鱼、红烧猪排、木须蒜苔、韭菜鱿鱼、凉拌蛰皮、爆炒茧蛹、辣炒蚬子加上江雨烟最爱吃的炒鲜边。诗傲一语不发,很快扒搂完一碗饭,便去看电视了。 “这么说,你现在已经不跟初阿云同桌了?”妈妈一边把香菇汤挪近女儿,一边问道。 江雨烟喝了口汤,遗憾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老师为什么要给你调座?”妈妈问。 江雨烟沉吟了片刻,摇摇头说:“不知道” “听你爸说你的邻座是一个模样很斯文的男生,是吗?”妈妈问得很随便,一边夹了一块排骨到女儿碗里。 江雨烟放慢咀嚼速度,暗暗揣测着妈妈的用意。 “是吗,小雨?”妈妈满不在乎地追问了一句。 “唔。” 江雨烟闷声答道,低头往嘴里拨米饭。 妈妈目光敏锐地审视了一番女儿,问:“他学习怎么样啊?” 这时,爸爸开口接过话茬:“那孩子很了不起,智力超群,这回考试在全年级名列榜首,是吧,雨烟?” 江雨烟正欲表示赞同,突然意识到爸爸说的是“全年级”而不是“全班”。看大红榜时,她只顾着查找自己的名次,倒忘记去关注是谁勇夺了桂冠。 “什么,全年级第一?”妈妈惊诧道。 “全年级的状元。”爸爸由衷地。 “瞧瞧人家的儿子,多为父母争光,唉!”妈妈又是羡慕又是感叹,不觉对着自己的儿子气上心头:“诗傲,你把电视声音调小点行不行?!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看电视,试考得一塌糊涂。” “嗨,丽叶,你就让儿子看会儿《新闻联播》吧,考试也包括时事政治嘛。”爸爸袒护道。 “政治政治,你就顾及你的政治,光政治一科学好就能考上大学了?更何况他政治考了几分?!”妈妈越发怒不可遏地起了身。 “好好好,是是是,你有理,都是你的理,行了吧?”爸爸好脾气地笑着道,一面示意妈妈息怒。 第十八章(2) 妈妈忍耐了一番,坐了下来继续用餐:“好在我有个争气的女儿。” 静了一会儿,妈妈问爸爸:“对了,宣洋的儿子考得怎么样?” 爸爸有些迟疑,担心妈妈再怪罪儿子。 “到底怎么样?说话呀!真急死个人!” “全年级第四,高智文不是吗?”爸爸立刻答道。 “第四,跟第一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妈妈忘记就餐,半自言自语地评论着,突然对女儿说:“小雨啊,别总是愁眉苦脸的,又讨厌换班、又讨厌换座的,你这个孩子啊,总是那么恋旧。换了新环境,可以多交几个新朋友,一天到晚跟那个傻乎乎的初阿云捆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离第一名远一些也无妨,你考得这么好,又不是因为他。老师换座一定有他的道理,当老师的都一样,只奔着学生好。” “你呀,唠叨了一天还不觉得累,每次都把餐桌当讲桌、拿筷子作教鞭。”爸爸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当教师的都罗嗦。” “你不也是?”妈妈常常会因爸爸的一时“忘我”而反客为主。 “人家说的大都是你们女教师。”爸爸哈哈笑着说。爸爸极少会郑重其是地去同妈妈据理力争,多数一笑了之,但也不乏心平气和地说说道理或者偶尔为自己的大意做做自我解嘲。 “恐怕人家说得就是你吧,你倒用这话攻击起我来了,好把内心的不痛快统统推卸给别人,来求得一份心理平衡,是不是?”妈妈从来不认为爸爸的大度是一种涵养、一种风度,为的是和睦共处,反而称之为懦弱、无能、窝囊、可欺或者理亏。妈妈甚至也因此多少带点得寸进尺、以强欺弱。 “你又主观臆断。”爸爸和风细雨地说。爸爸是个共产党员,对唯物主义推崇倍至、坚信不移。因此,爸爸时常也会责怪妈妈过于偏激、过于主观,尤其每当妈妈说起她的那句名言 “我没有缺点。”时,不过,爸爸虽然轻松一句 “人无完人”就足以胜辩,但其实内心深处也不能不佩服妈妈那刚烈、耿直、聪慧、机敏、热情、爽朗、坚强、不服输等,足以令男儿汗颜的品性。 “我说得对不对,反正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妈妈向来最反感爸爸以大道理压人:首先、妈妈会认为这是爸爸在用他的哲经专业的大学本科学历来向妈妈的师范院校中专文凭示威;其次、可能有些道理妈妈真的未必能够完全理解,于是,生性好强的妈妈难免有些恼火;再次、妈妈的嘴自来不饶人,即使你可能真的占着大半个理——曾经有人半羡慕、半嫉妒,半赞扬、半讥讽地如此评论过妈妈:“张丽叶是没有理也能抓上理。”妈妈知道后,很不满意地说道:“没有理上哪去抓理,那还是本来就有理。”因此,只要爸爸不妥协,舌战一般不会自动停止。也许,爸爸还真的就不是妈妈的对手。因此,最后一个收兵的一向是妈妈。这次,亦然。 爸爸又一次笑眯眯地主动沉默了。 第十八章(3) “你们男人都这样,明明心里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嘴上却从来不肯承认。我们女人不,该怎么,就怎么,错了就是错了。”妈妈继续着。 爸爸有时也会忍不住暂时放弃沉默权,再跟着对上一句半句的。比如这次:“你哪有错的时候,你不是没有缺点吗?哈哈哈!” “那是当然的,我没有缺点。我即使做错了,也是无心、无意识的,并且知错就改,不象你们,明知故犯,而且死不承认。”妈妈又瞪起了杏眼,提高了嗓门。妈妈原本就天生一副女高音的好嗓子,她的美妙歌喉是当地闻名的。妈妈也常常自嗟自叹道:“我要是能赶上好时候,我就是郭兰英。”当然,其实爸爸的歌声也蛮专业,并不逊色多少,虽然妈妈总是笑话爸爸是“公鸭嗓”,事实上,他们两个的男女声二重唱堪称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几乎可谓天衣无缝。 爸爸终于又笑而不语。 “怎么样?哑口无言了吧?这叫理屈词穷!”妈妈又发泄了一通,这才收住,并以着优胜者的得意姿态。 每到这个时候,江雨烟都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从头至尾,爸爸都有可能会表现得和颜悦色、心胸宽广,但妈妈的火暴脾气还是难免发作。因此,在他们二位进行辩论的过程中,江雨烟总是低眉敛额、屏息静听,甚至有些提心吊胆,即使当爸爸沉默之后,也仍然会担心它能否足够持久。 当妈妈再次端起餐具,才发觉饭菜已凉,紧接着便会意识到气氛的僵冷,这时,妈妈通常会立即设法调整、扭转,并有能力使空气迅速恢复轻松活跃。 “要说比唠叨,谁也比不过我们学校的老风,也就是你们r中柯老师的老婆。她呀,不仅唠叨起来唾沫横飞,而且还不停地手舞足蹈……对了,听说风老师的姑娘,因为搞对象在你们r中闹得满城风雨是吗?”妈妈兴致突发。 “柯小朵!忒——那个女学生!今天跟这个谈,明天跟那个搞,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哭天闹地,简直是丢人现眼。她爸爸妈妈的脸算是让她给丢尽了。”爸爸摇摇头,慨叹道,面上现出少有的严峻。 “可惜了老风那股子不让人的好强性子了。”妈妈淡淡地嘲讽道。 不知怎么,江雨烟感觉有些心绪不佳,最直接的欲望是想逃离。这顿饭的确很丰盛,只是好象都吃在肋巴骨上,于是,便更添一份离开的理由:“爸、妈,我回自己房间了。” “再吃一点!” “咦,你的饭还没吃了呢……这孩子,怎么剩饭!” 江雨烟已经把自己关进了宁静。 第十九章(1) (1987年10月19日星期一) 新同桌郭深,是一个相貌平平、言谈举止中透露出一股子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称的成熟味道的女孩子,对新学伴江雨烟,客气中透着某种防备。她学习非常上进,虽然这一次没有进入前十名,但她并不气馁,尤其不甘心自己会比江雨烟差,心中默默憋着一股拼劲,无论做作业或答卷,她总是明里暗里在同江雨烟比,比正确率、也比速度,弄得江雨烟都有点不知所措。郭深也很有心计,据说,跟李泉儿同桌时,她总是表现出一副懒懒散散、厌恶书本的样子,在学校,一个劲儿地和李泉儿东拉西扯,但一回到家便埋头苦学,因此未见用功,成绩还不错,可李泉儿就惨了,一直担任着受鄙夷的劣等生角色。不管这传言是真是假,多多少少会令江雨烟从心理上对其敬而远之,甚至备有戒心。好在郭深是走读生,极少在校上晚自习,每当此刻,轻松自在的天使便会带着温馨、抚慰和安逸轻轻地降临到江雨烟身上。 这两个星期,似乎过得有些单调和沉闷。只要坐在这个新座位上,便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虽然并非处于新环境下的全部心境都是那么地配合与支持她的这份求知欲。其实从周一早晨起,江雨烟便将自己严格地管束住了,她告戒自己:一门心思读书,抛却任何杂念。她也的确做得不错。因为:她总是忘不了爸爸妈妈议论柯小朵时的神情、口吻和话语;而周一清晨同爸爸一道乘坐班车时的情景也一再于她的脑海中回放——班车上,坐在他们前面的化学老师一反平时的冷漠,满面堆笑地转过脸对爸爸说: “我一眼就看出,你这个女儿要优秀得多,又漂亮又聪敏,又乖巧又上进,一定考得上一所好大学。” 其他老师也纷纷应和,又是赞赏又是羡慕,喜得爸爸心花怒放,也忘了替儿子说句公道。 江雨烟其实极不情愿人家在夸奖自己的同时暗贬哥哥,不过只要自己能为父母争光,她当然乐于接受赞美之声,至于那一丝美中不足,她会用再接再厉去逐渐填补。 第十九章(2) (1987年11月4日星期三) 两个星期之后的某一天晚自习,郭深也在。 还剩十几分钟间休的时候,课桌前方忽然响起了一个男孩子声音。 “打扰一下,可以吗?” 这声音蕴蓄着一种令妙龄少女于情不自禁中怦然心动的特质:清朗之余伴随着一层薄薄的沙哑,无邪之中透露出一股自如的飘逸,亲和有礼而又不乏坚定爽脆。 江雨烟的注意力倏地由笔尖窜跃至睫前,她被这声音迷住了,几乎不能立即从那份沉浸中自拔,直到她的意识飞速传递出一个信息。 ——他?! 江雨烟的心脏猛然收紧,在慌乱的主宰下,几种应接不暇的矛盾情感正比拼得难解难分。她试图以告戒来镇定自己,可欲望却偏偏被某种令她兴奋的向往所牵引。怀着不确定的心绪,她提起了视线,就在视线即将落定的一瞬间,却又急速垂降下去,随即,孤傲、冷漠、倔强乃至羞恼纷纷将她武装。 “说吧。”郭深头也未抬的。 “今天的英语作业,老师布置的是哪道题?” 已经好久未同后座闲谈、调侃的方潇瑶,装模做样地当了几天正人君子,终于原形毕露,只可惜李泉儿已不在此地了。 “最后一道,汉译英。” 郭深道,透着点老气,一边继续写算着。 “哦。”方潇瑶点了点头,慢腾腾地转了过去。 不一会儿,又转了过来:“对了,什么时候收作业啊?” “什么作业?” 郭深停住笔,抬起头。 “英语,英语作业。” 方潇瑶举了举手中的英语书。 郭深皱了皱眉头:“不知道。” 这时,钟笑扭过脸来朝这儿诡秘地偷笑。 方潇瑶伸出一只手扣到钟笑的脑袋上,将他的脸旋了过去。 “莫名其妙。” 郭深瞪着钟笑的后脑勺道。 “这人神经。”方潇瑶摊了摊手。 “是有点。” 郭深轻蔑地。 “别理他。哦,你的英语课堂笔记借看看。” 方潇瑶道,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郭深悠悠地以自来水笔敲击着书本,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嘲讽:“你最近对英语的学习热情挺高涨的啊。” “那当然,唯一的弱项嘛。” 方潇瑶故作得意地。 郭深冷笑道:“恐怕另有动力吧。” 方潇瑶机敏地转了转黑眼珠,道:“有啊,高考喽。” “那个好象是压力,我说的可是动力。” 郭深的眼角裹着几许狡狯。 “对我而言,压力就是动力。” 方潇瑶叠起双腿,眉心托着一小团自负。 “不对吧,压力使你愁闷,动力才使你亢奋。” 郭深颇有意味地。 “你的意思是说目前我很——” 方潇瑶洋装不解地。 “亢奋。” 郭深一字一顿道。 “前所未有的?!” 方潇瑶故意渲染。 郭深扁了扁嘴。 方潇瑶灿然一笑,清俊的脸庞升起一团红雾:“别扯了。快,英语笔记。” “很抱歉,我得带回家自己用。”郭深道,一边开始收拾书本。“借别人的吧。喏,英语课代表不正坐在你后面?” 江雨烟一阵局促不安。 方潇瑶抬手触了触鼻尖,现出一丝窘迫,正尴尬着,下课铃声敲响了。 郭深背起书包出了座位。 方潇瑶只好回转过去。 第十九章(3) (1987年11月5日星期四) 第二天晚自习,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方潇瑶又回过头来:“嗨,郭深。” “又什么事?” 郭深照样态度沉稳,写算不停。 “有墨水吗?借用用。” “没带来。咦,你怎么用起自来水笔了?” 郭深惊异道。 “喜欢啊。怎么,有意见?” 方潇瑶舞弄着手中的自来水笔杆,就象孙悟空舞弄着金箍棒。 “喜欢?哼!你不是一直喜欢用圆珠笔的吗?和李泉儿一样?” “谁说的?” 方潇瑶声音不大,神采飞扬的面庞渐渐凸现出一种罕见的毫无修饰的庄重。 “啧啧,这么快就忘了?” 郭深奚落道,“记得那次,我说自来水笔好,练字;可李泉儿偏说圆珠笔好,省事儿;你是怎么帮腔的来着?” “不记的了。” “你说:‘自来水笔有什么好的?又得蓄水、又得洗管,又容易干、又容易漏,又怕摔、又怕劈。最麻烦的是那墨水,一旦染上,就甭想除去。’对不对?” 郭深理直气壮地。 方潇瑶习惯性地以拳关节部分触了触鼻尖,自我解嘲道:“我的话好象句句在理儿啊。” “所以你没有理由用自来水笔,哈哈。” 郭深得意洋洋地笑道。 方潇瑶灵机一动:“油心用完了可不可以算做一个理由?” 郭深一愣,既而嗤笑道:“可以可以,没‘心’了嘛。呦,这还是一管新笔呢,” 郭深从方潇瑶手中抽出那只自来水笔,“典型的喜新厌旧!” 方潇瑶现出几分难堪的不悦:“言过其实了吧。”他将笔夺回,很快恢复了洒脱。 “啊哈!这是什么?” 方潇瑶突然对着江雨烟桌角上的一瓶墨水大惊小怪起来。 郭深把嘴一歪:“还不快感谢上帝?” “阿门!” 方潇瑶双目微合,一只手在胸前忙忙叨叨地划着十字。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一张冰清玉洁中蕴蓄着娇贵、冷艳的小脸正在淡淡地傲视着他。 要不是郭深提醒,他恐怕会盯着人家江雨烟看上一个晚自习,即使她那张冷淡的小脸在白了他一眼之后已然投向书本。 “嗳嗳,人家似乎很抗拒你呀!” “哦?这很难得,堪称百年不遇嘛,对于一个一直以来备受漂亮女生青睐的优秀男生而言。” 方潇瑶自鸣得意地自我标榜道。 “别大言不惭啦。” 郭深挖苦道。 “好吧,在误会尚未解除之前,方某就暂时受点委屈吧。尊贵的江同学,劳驾开开恩,把您的墨水瓶借我一用。小生这厢有礼了。” 方潇瑶风度翩翩地行了个古代书生礼,然后自作主张地拿起了墨水瓶。 “哎——,你怎么动抢了?经过人家允许了吗?” 郭深急忙伸手阻拦。 “嘘——,10、9、8、7、6……铃声即将敲响,又到了归心似箭的时刻了。行了,路上小心,明儿见!” 方潇瑶朝郭深挤了挤眼,便一阵旋风似的转了过去。 在响彻耳鼓的“丁零零零……”声中,郭深和江雨烟双双对着方潇瑶的背影怒目而视。 “保护好你的新笔心,千万不要滥管哦!” 郭深在驮着重重的大书包离开教室之前,对着方潇瑶的耳朵抛出了这句话。 第十九章(4) 第二节晚自习的后十几分钟,方潇瑶回过头来还墨水瓶。 “你的墨水,谢谢。” 倜傥中透着纯真,亲和里裹着坦诚,绝无调笑时的油腔滑调。 并无意外,却仍免一惊。江雨烟的笔尖不听话地一抖,一粒蓝黑色的墨水珠立即淘气地跳到整洁的作业本上,如果是往常,她会迅速将它大部分吸回笔管,可是这次,她竟似毫无反应,任由那一小湾墨水在洁白的纸面上蔓延、渗透。她继续着笔下作业,几乎连睫毛也未颤一颤,以示她的无动于衷。 方潇瑶却并未灰溜溜地转回去,反而自如、随意地拿过江雨烟的文具盒,开始专注地欣赏盒面上的图画。 “捉—迷—藏。” 方潇瑶读了遍图画的题目,然后去端详画面上的两个小动物。他入神的时候,脸庞上净化出一种反璞归真的稚气。 端详了一阵子,他便自言自语地在那里评论道:“那只小花狗可真够傻,居然躲到透明的玻璃窗子后面去藏身;而这只小灰狗更够笨的,明睁眼露地愣是捉不住她。唉!” 方潇瑶翘着二郎腿儿,摇了摇头。安静了一会儿,他将文具盒打开,自在坦然,象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似的摆弄起里面的一件件文具来。 江雨烟将文具盒以及他从中取出的一个黄绿色的三角板收回,装好,关严,压到课桌左前角的一摞书上。 方潇瑶并不见怪,不愠不火地歪着脑袋查看了一番那些摆放规整的书的背脊,自行其是地抽出一本课外读物来。 “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蔡义江。”方潇瑶对着封面不紧不慢地念道。 第十九章(5) 江雨烟忍耐地瞪视着他,心想:这人怎么比欧阳廉还难缠! 方潇瑶任由着她对自己怒目而视,依旧我行我素。他不慌不忙地翻看着,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 江雨烟忍无可忍地一把夺过那本书,掷到桌子上。 方潇瑶则春风满面地望着她:“别这么凶巴巴的,有失高雅。” “你不懂得随便乱翻人家的东西是不礼貌的吗?” 江雨烟压抑着怒气和音量,以免引起同学们的注意。 方潇瑶洗耳恭听着,并且绝不耽误去欣赏她讲话时的美妙唇形:“真不容易,总算开了金口。看来,没必要试哑语啦。” “你最好弄清楚了,这儿可没有你的最佳聊友。”她的脸庞下意识地向一侧避了避。 方潇瑶略微低了低眉,他的藏双眼皮在沉思中忽隐忽现着。 “这儿倒是有一座冰山是吗?”他突然又找回了神气。 “所以你最好立即掉转船头!”她将那本课外读物摞回到那叠书上。 他爽笑着摇摇头,一颗雪白的小虎牙俏皮地招摇在血色饱满的双唇之间:“怪不得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她正欲下逐客令,却听到了一句令她倍感兴趣的话。看不出,面前这位不郎不秀的家伙还了解一点古典名著《红楼梦》。 “怎么讲?”她差点忘记自己现在应是一座冰山。 他双眸一亮,显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那句话的价值所在:“你的化学学得好,对于水的三种状态应该了如指掌了。这女儿嘛,时而象水蒸汽一般的高高在上,时而象液态水一般的温馨柔雅,时而又象固态冰一般的冷酷无情。总而言之,女儿如水喽。” 江雨烟的嘴角微微翘起一抹笑意,她那乳白色的高领毛杉在荧光灯的辉映下显得柔美而不失华丽。突然,她的脸色一寒:“看来你比较欣赏液态水。” “比较起来是的。”他不假思索,从容以对。 她的脸孔在急速地涨红,她不禁想起那天换座时方潇瑶因李泉儿被调走而惆怅难舍的表情以及见到取而代之的她时那种无奈又厌烦的目光。 “可你本不该是一块冰!”他立即感到事态的不妙。 “我是一块冰又怎么样?让你怀旧、让你伤感了是吧?你既然讨厌冰、痛恨冰,又何必转过来自讨没趣?”她突然变得情绪激昂起来,一时间竟也忘了顾忌周围的同学,原来,那次换位过程中,就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竟如此之深。 方潇瑶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神色紧张而惊异地注视着江雨烟。“我什么时候讨厌……痛恨了?……还有什么怀旧、伤感之类的鬼话?”他嗫嚅道。 “你少装糊涂!你就是不欢迎我,想把我轰走!”她感到有一团委屈、凄楚的酸气流正充溢在闷闷的胸腔内,并渐渐弥漫到她涩涩的眼眶中。 “什么?我不欢迎你?想把你轰走?!”他大惑不解地瞪视着她,甚至有些束手无策。 “对!因为我破坏了你的美梦,因为我……”她不得不由此打住,因为她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 “我的美梦?”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她,似乎有所领悟。 “其实……唉!你误会我了。”他轻声叹息道,目光中流转着真切。 铃声响起,她第一个走出教室。 第十九章(6) 这一夜,江雨烟又是久久无法入睡,经过晚自习那一小通发泄,她感到浑身上下一种出奇的轻松。原来,很久以来,自己的心绪一直都是压抑和沉闷的,即便在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子里。 “我什么时候讨厌……痛恨了?……还有什么怀旧、伤感之类的鬼话?” “什么?我不欢迎你?想把你轰走?!” “我的美梦?” “其实……唉!你误会我了。” 方潇瑶的这些话已经在她的耳际回响了几十遍了,她禁不住又开始对其进行分析、研判起来…… 第二十章(1) (1987年11月6日星期五) 翌日,她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对自己的管束,一切有悖于心中欲望的意志都在渐渐变弱、变淡…… 晚自习的后十几分钟,江雨烟已无法继续保持平静的学习状态,不安分的视线一次次地滑向他那蓝灰色的脊背。 可是,他却安如磐石,丝毫没有回转之意。 她只有暗自慨叹。 “江雨烟,能请教一道英语题吗?” 她正欲趴到桌面上等候放学的铃声,他却送来了惊喜。而且,这好象是他第一次正经八百地称呼她的名字,还带着点小心翼翼。 她稍嫌拘谨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的声音略微有些生硬,虽然她的睫毛始终倔强地低垂着,他还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后来,他更是隔三差五地寻找各种借口向后转,而她对他的态度也日渐友好。 第二十章(2) (1987年11月12日星期四) 又一个晚自习,江雨烟握着一份物理讲义,忐忑不安、心志踌躇地望着方潇瑶的背影,终于,怯怯地伸出了脚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椅子腿儿。他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急转身,仿佛突然间接到世界上最为神圣的使命。他望着她,携着一缕惊喜,带着一丝求证。而她正含着发自内心的微笑静静地迎候着他的目光,那微笑中蕴蓄着一股少女特有的羞涩。 “我有一道物理题,想问问你。”她说,声音轻柔飘渺。 他侧耳倾听着,猜想天使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以吗?”她淡雅的谦恭使得她更添一分清纯。 “当然可以,哪一道?”他连忙应道,并立即调整坐姿,以便正对着她。 她将讲义倒过去,并指给他看。 他只运用十分之一秒去了解题,其余的时间则丝毫也不肯放过,统统挥霍在偷窥她的手儿上了。她的手儿小巧柔嫩、白皙滑腻,尤其是小拇指的关节处在手背上现出的那个圆圆的小窝儿,甜甜的、乖乖的、娇娇的,简直有如婴儿的一般,实在惹人怜爱。 她简洁地道明了疑问之所在。随着她的玉手几乎无意识的一个自然回收,他的注意力及时受到理智的限制,不露痕迹地转移到了讲义上。 他开始审题,而她则开始“审美”——隐着羞怯趁机偷偷地将他打量。他多么雅致!多么帅气!她在心中暗暗赞叹着。看他那两道浓而有秩的青眉,英气之中透着明朗,清俊之中荡着飘逸;再瞧他那一对不窄不宽、忽隐忽现的双眼皮上那排列整齐的睫毛,虽直直细细微微泛黄,却长长密密让人惊叹,简直令某些漂亮女生自惭形秽;他的鼻翼不大不小,他的鼻梁又挺又直,将自尊、自信、果决以及阳刚之气逐一展示;而在他鼻下唇上的部位则隐隐约约生出了一层毛毛茸茸的小胡须,给她一种怪怪的异性感;他的嘴唇……不,她不能将视线停驻于此……她的脸颊一热,心儿越发欢狂。这是她第一次于如此近的距离有意识地、较仔细地窥视他,比起以往那一个个突如其来的梦幻般的偶遇镜头,好象多了一份真实感。在她看来,他的形容虽不敢说完美,却堪称赏心悦目,甚至是生得理所当然,就象是原本遵照她的审美意愿。 方潇瑶审罢了题,黑眼珠一跃,双眼皮倏地藏了起来;她由于躲闪不及,被逮了个正着,整个人顿时坠入一团红雾之中。 他清秀睿智的黑眸在那一刻格外地晶亮有神;她惊慌失措的视线毫无防备地被俘虏。 他仿佛突然间捕获到了某种自打他降世起就一直心驰神往并苦苦追寻、渴盼着的东西;她无可逃匿,任凭两湖秋水将心底的秘密无语倾泄。 他注视着她,用极富青春魅力的眼神;她凝望着他,以无比清纯真挚的目光。 他的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了一小段;她的一只手迫于惊慌和羞涩,本能地遮掩起娇羞隐漾的唇角。 一抹掩饰不住的喜悦在他的眉宇之间荡漾;两只俏丽甜美的酒窝于她的脸颊上隐现。 他抬手触了触鼻尖,终于忍不住启唇而笑。他笑得有一道眉毛在眉心处微微上挑了一点,仿佛有一万倍的笑意被抑制在那里似的。 望着他的眉心,望着他的笑眼,望着他的唇形,望着他的小虎牙,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笑欲,于是,她也不能自已地跟着赧颜而笑。 于是,他们两个便为着莫名其妙的原因兴奋而又压抑地相视而笑着…… 第二十章(3)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两个终于各自努力克制住了浓烈的笑意,默默地平定了一番。 “题看完了吗?”江雨烟问,不敢再抬起视线。 “看完了。”方潇瑶仍然想笑,但还是控制住了,“你是说不太明白这个公式,是吧?” “是的。” “这不就是基本公式的变形吗?来,我转换一下给你看……” 方潇瑶一边耐心讲解一边仔细地演算给她看。 “是这样啊,原来这么简单。” 江雨烟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来,不经意间,接触到来自教室左前方的一对眸子。那眸子悲悲切切、凄凄楚楚的,见了直叫人心碎。 方潇瑶见江雨烟正神情怪异地注视着某处,便追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李泉儿幽怨而困顿地垂下眼帘,柔顺而无奈地转过脸去。 江雨烟和方潇瑶先后从李泉儿那里撤回自己的视线。 江雨烟的心脏仿佛突然之间被一团阴云围困住了。她悄悄看了一眼方潇瑶,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好沉重。一份颓废之绪暗暗向江雨烟袭来,她默默拖过物理讲义。 “我懂了,谢谢。”她低声说,半垂着眼帘。 “哦……”方潇瑶犹豫迟滞、恍惚不定地转了回去。 第二十一章(1) (1987年11月13日星期五) 次日清晨五时一刻,随着一串清脆的铃声响起,寝室内剩下的那几名女同学立即尖叫着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除了江雨烟。她今天值日,不必参加早操。 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已初显寒意。一星期前,就在立冬的当日,第一场小雪,舞动着曼妙的身姿飘然而至,趁着人们出于对久违了的雪的新鲜感的陶醉而暂时忘却了对冬的严酷性的敌对之际。而昨夜的一场雨夹雪,更使得气温骤然下滑。 江雨烟先是将地面上的垃圾仔细地清扫出来,暂时堆放到炉子附近,然后着手处理沉积了一宿的炉灰。炉内,残余的一点点微弱的炉火仍有气无力地忽闪在苍白的炭灰上,萎靡不振地散发着淡淡的温热。江雨烟慢慢往炭灰上浇了一点水,火星迅速熄灭,随即生出一股青灰色的烟雾,急急上冒。江雨烟被呛得一阵咳嗽,连泪水都冲上了眼眶。她急忙封上炉盖,烟灰又从炉门缝钻出。她蹲下去,一手捂住鼻口,一手拽出炉叉,随着“哗!”的一声炭灰坠落,浓烈的烟尘立即从炉子的底口滚滚涌出,扑面而来。为了尽快将炉灰除净、运走,以免尘烟熏染了满屋子的铺盖、衣物等,她索性眯起双眼、憋住呼吸,拿起煤铲开始掏灰。 这时,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一串急咳声。 江雨烟吃了一惊,辨清方位,搁下铲子,急忙奔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2) 寝室东南角的上铺,一个女孩子正拥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咳得正猛,连床都“吱呀呀”跟着颤动。 “李泉儿?” 江雨烟诧异道。 李泉儿勉强点了点头,仍咳个不休。江雨烟想了想,急忙赶去把门大大敞开,然后惴惴不安地立在门边。 李泉儿渐渐过了咳劲。江雨烟暗暗舒了口气。 “哎呀!”李泉儿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 江雨烟心中一抖,赶紧冲到她的床下。 “我忘记你已扫完地,又把纸团扔下去了。” 李泉儿扒在床边,有些歉然地望着江雨烟。只见她尚未梳理的头发有些缭乱,鬓边那条小辫子也松松散散的,大概由于未曾洗漱,她的面容看起来不如平时那么娇媚。 “没关系。” 江雨烟柔和地说着,俯身拣起了纸团。略一思忖,小心地问道:“你今天怎么没去上早操?” “我……头很痛,胃口也不舒服。” “是不是感冒了?” 江雨烟说,这才注意到李泉儿的眼睛、鼻子乃至嘴唇都是红红肿肿的,好似哭过,而且哭得很严重。江雨烟的心脏不由得一阵痉挛,她垂下眼帘,似乎有些不敢面对她。 “可能是,但我并不发烧,只是太阳穴一撅一撅的。” 李泉儿侧伏在枕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江雨烟,双眸偶尔现出一抹艳羡的光亮,随即又被暗淡所遮覆。 “这种症状应该服‘去痛片’。我那里还剩两粒,你先用着,明天我让爸爸再拿些给你。” “那样太谢谢了。”李泉儿道。 江雨烟从自己的床头取了药来,递给她:“你最好先吃点东西,再服药。” “我一会儿去吃早餐。”李泉儿接过药,坐了起来。 “你能行吗?我帮你去打早餐吧。” “不用不用,我能行。”李泉儿有些不好意思。 第二十一章(3) 下午的体活课,班里组织义务劳动——搬运冬菜。 学校食堂门前的石阶下刚刚卸下一批大白菜,高二、二班全体同学正汇集在那座“菜山”旁。 天气真冷,太阳阴沉沉的,地面还残留着一点雪浆,不时一股凉飕飕的北风携卷着粒粒尘沙由操场袭来,打在脸上麻沙沙的。尽管同学们冻得抄手跺足、原地打转,脸上却依旧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朝气和乐观。 在支书与班长的带领下,大家排成三列,队伍由“菜山”拉至食堂内部的仓库中。于是,大白菜便在同学们的一接一递中被陆陆续续传往粮仓。 寒气下,一颗颗冰冰冷的大白菜抱在手里,真真凉彻心骨。江雨烟位于中列食堂门口处的平台上,前、后分别是初阿云和杨帅西。只在乳白色的羊毛衫外罩了一件黑色西服的她,脸颊和双手都冻得发红,然而她似乎并不在乎寒冷的存在,她只在乎石阶下左列队首处的那个潇洒英挺的身影。 看来,方潇瑶今天的心绪的确不太好,从早自习到现在,一直不见他往日那份轻松愉悦的神采以及清爽欢畅的笑语。他的脸色郁悒愁闷,就象这阴沉的天色。 江雨烟已经厌倦了再去用心底的那个答案来解释这个现象,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又转向右列稍前位置的李泉儿身上。 “喂,老对儿,卖点力气,别东张西望的。卫朝阳正站在那边捧个小本抓典型呢。” 初阿云边递着白菜边神秘兮兮地提醒道。 江雨烟急忙加快了些节奏。 过了一会儿,当她再次将视线投向队首,那个令她心神不宁的身影却不见了。慌乱中,四处搜寻。终于,在李泉儿的前面找到了方潇瑶。也许是因为他的后插入,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几乎是紧挨着。只见方潇瑶边忙着接传,边关切地对她说: “你不是生病了么,怎么也出来参加劳动了?” 李泉儿的声音小,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她脸上那甜蜜的笑容却是显而易见的。渐渐的他的脸上也漾起了笑波,并专注地看着她。 江雨烟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穿透了肌肤散向四方,整个人立即变得焉头耷脑、毫无生机。 “嗵!”一颗白菜跌落到地上…… 第二十一章(4) (1987年11月14日星期六) 翌日中午,江雨烟提着饭盒,心事满怀地往教室走着。 进了门,她头也不抬地奔向自己的座位。到了座前,她不禁愣住了——只见李泉儿正坐在她的位子上同方潇瑶研究题呢。 “你回来了?”李泉儿马上起身给她让座。 “不不,你不用起来,我……我搁了饭盒就走。” 江雨烟慌忙摆手示意道,匆匆将饭盒塞进桌膛,转身便走。刚走了两步,忽然又站住了。 “对了,我差点儿又忘了,给你药。” 江雨烟从口袋里急急地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李泉儿。 李泉儿微微一怔,既而露出一抹虔诚的感激:“啊,我才真忘了呢。实在太谢谢你了,江雨烟。”她幸福地接过药。 “别忘了服用啊。”江雨烟说。 “我现在好了。”李泉儿欢愉地拉了拉她的手,娇媚可人的笑颜洋溢着天真烂漫。 刹那间,江雨烟有一种感觉:李泉儿恰似一个胸无城府、惹人怜爱的小妹妹,面对着她的纯真、面对着她的虔诚,你会于神清气爽之中使心灵得以某种净化。不知不觉地,一种大姐姐般温婉、贤淑的微笑自然真诚地流露于她的脸颊嘴角。 可是,有一个人的脸色却难看极了——方潇瑶,他原本是阳光明媚地面对李泉儿,这会子不知为何,陡地,乌云密布。此刻,他正神情凝重、怪异还有点恼怒地紧盯着江雨烟。 然而,江雨烟反倒忘记了他的存在,带着轻松、带着豁朗,飘然而去。 第二十一章(5) (1987年11月21日星期六) 已经有好几天,方潇瑶未曾回过头来了,一副深沉抑郁之状。 江雨烟则看似平静。自从那日中午将药片递给李泉儿时奇迹般的产生了好心情,还自以为已经捕捉到了轻松与豁朗,摆脱掉了忧郁和烦恼,从此不再陷入私心杂念所编制的罗网之中,孰知那一点好心情 的生命力竟会如此之脆弱,难得的潇洒却转眼即逝。而今,重又被无尽的苦闷所俘获。望着方潇瑶那沉寂的背影,竟有一股恼怨之绪直撞心怀:就这样,最好一辈子都别转过来! 第二十一章(6) (1987年11月23日星期一) 这几天,陈老师频频地找程婉霜谈话,不知何故。 欧阳廉一如既往地每隔一两天晚自习便坐到程婉霜的对面。郝腾虽然不如欧阳廉那般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但二人为夺取美人心而明争暗斗、互不妥协的心理状态却是不言而喻的。程婉霜对二位的态度一直都很——热情友好,也一直都很——公平同等,因此,这二位也不约而同地对着共同的目标,信心十足、争先恐后地发起了猛攻。 不过,最近有点怪,程婉霜对他们两个人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降温,并且是同等程度的降温。她极少同持之以恒株守在对面的欧阳廉说说笑笑,也极少同屡见不鲜前来拜访的郝腾嬉嬉闹闹,就是那么默无声响而又暗藏心事地埋头学习。但,也许是因为同等程度的降温,那二位竟意志照旧、行为依然,毫不退缩、决无气馁,义无返顾地坚持着各自的紧锣密鼓和马不停蹄。 第二十二章(1) (1987年12月4日 星期五) 一天下午,学校组织到pld的市中心观看电影《少年犯》。 高二、二班的电影票由宣传委员方潇瑶来分发。他按照座序从第一组第一排的同学起依次将票发下去。如此一来,不仅同桌、前后座甚至左邻右舍(如中间两大组)的同学都不容易被分开了,因而这种方式很受欢迎。 “人民影院”内,灯光幽幽,人声喧杂,银幕上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一条条图文并貌的场内规则:请对号入座;不准随地吐痰;不准随地乱扔瓜果皮;不准大声喧哗;不准…… 场内的空位子已经所剩无几,江雨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十一排二十二号,右边恰好临着宽宽的过道。她翻平了座板,坐了下去,好凉,她打了个冷战,裹紧了腿部藏蓝色的大衣角。左边的位子还空着,郭深还未入场呢。唉,要是阿云能够坐到这里多好。江雨烟不禁四处顾盼着,终于在十二排三十几号的位置上找到了初阿云,她正在很开心地对左边的沈涵爽谈着什么,并不时地开怀畅笑着。而沈涵虽然目光拘谨,脸上却含着儒雅的微笑。看来真如阿云所言:“我宁愿整天对着木头(沈涵),也不愿看冰块(生小宇)一眼。” 想着阿云曾经跟自己讲过的心里话,江雨烟不由得将目光转向阿云的右座——咦,怎么是李泉儿?想必是同生小宇调换了。望着李泉儿那落落寡合的神情,她倒生起一股惺惺相惜之绪。突然,一个瘦长的身影近近地遮住了江雨烟的视线,然后微贴着她的膝盖向左侧移了进去,并且毫不怀疑地坐到了她左边的这个空位子上。江雨烟正欲提醒他坐错了号位,定睛一看,居然是方潇瑶!新添的一件土黄色短袄竟然扰乱了她的眼神。她慌忙撤回自己的视线,一组电波顿时伴随着热浪,迅速击遍了她的全身。这时,她才发现原来郭深早就坐在过道右边了。 “阿潇,我没坐错位子吧?嘻嘻!”一旁的钟笑嬉皮笑脸地说道。 “去去去,少罗嗦。” 方潇瑶照着他的脑袋撇了一掌。 “自行车借到了?”钟笑小心地问道。 “当——然!” 方潇瑶解开袄扣,半敞着胸怀得意地往椅背上一靠,他的肩膀无意间触碰到了江雨烟的,她机械地瑟缩了一下,脸孔唰地泛红。 他稍稍侧过脸来,将会心、生动而又理智、蕴藉的目光投向她。她矜持地收了收自己的左肩臂,身子不由得微微往右前方倾了倾。 这时,场内的大部分灯光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为防止回音而凸凹不平但却规整划一的天棚之边缘的一围柔光灯还在蒙蒙地抵御和承受着凝重的黑暗。影片就要开始播映了,嘈杂声也渐渐稀少、减弱。 忽然,方潇瑶从椅座上欠起了身。 “借光出去一下。”他轻声对江雨烟道。 江雨烟轻轻起身出了座位,静静地让到过道边上。 “阿潇,快开演了,你去哪?”钟笑问。 “买几袋‘开心果’,磨磨你的牙。” 方潇瑶边说边往外移着。 “谢谢。”走到她身旁时,方潇瑶诚恳而礼貌地轻声道了一句。 江雨烟正欲入座,隐隐约约感觉到观众席中有一对眸子正在默默地关注着这边。她身不由己地去回应它,幽暗的光线下,那对眸子所透露出的凄楚哀怨、落寞寂寥以及孤苦无助的神韵依稀可见。那是李泉儿的眸子。江雨烟只觉得心脏一阵痉挛,但却搞不清这痉挛究竟是为了谁。 突然,“扑——!”的一下,一股凉风自左边升起,掀起了江雨烟额前及耳际的秀发…… “阿潇,还是穿上吧,小心着凉!”钟笑抱着刚刚被方潇瑶扔过来的棉袄叫道。 “不必了,没那么娇气!” 方潇瑶吹着口哨轻快地朝着观众席的后面跑去了。 第二十二章(2) 江雨烟思虑片刻,毅然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李泉儿,能麻烦你和我换一下座位吗?我很想跟阿云坐到一起。” 江雨烟一路“借光”,迅速侧移到李泉儿的面前,手里握着自己的座票,真诚、平和地征询道。 李泉儿先是一愣,旋即露出感激而羞赧的微笑。她腼腆地接过江雨烟手中的票,顺便把自己的票塞给了她,然后羞喜满怀地起座离去。 原来她一直将票攥在手心,那张票还温温热热的呢。江雨烟捏着这张仍然存有李泉儿体温的电影票,感受到一份历经七上八下终于安然回落之后的塌实、宽慰、舒适和平静。然后是初阿云欢呼雀跃的拥抱。 江雨烟刚落座,所有的灯光都暗了下去,电影开映了…… 第二十二章(3) 电影结束了,已是下午四时许。散场的人们因受片中人物催人泪下遭遇的感染,脸上大都挂着感伤,其中不乏眼圈红红者。 “老对儿,我和从顺约好了看完电影去逛百货,你熟悉路,就陪我们一块去吧。”出了影院,初阿云扯着江雨烟的胳膊央求道。 “不行啊,哥哥一会儿要骑车来接我,如果找不到我,他会着急的。” 江雨烟为难的。 “重亲轻友。好吧,那么回学校再见了。” 初阿云无可奈何地松开了她老对儿的手,嘟着小嘴找从顺去了。 人民影院坐东朝西,江雨烟走到由密密匝匝的自行车筑成的影院围墙的西南外角处的一棵柳树下站定,每次散场时,她通常都是在这儿等候哥哥或爸爸的。 刚刚散场的电影院门前,人流涌动,纷纷杂杂。江雨烟四处张望,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搜寻着哥哥的身影。 “江雨烟,还没走呢?” 突然,耳边响起了一嗓子,原来是杨帅西,雪白的肤色配上一副大大的茶色镜,越发地衬托出他的冷俊倜傥、形容出众,他的个头足有一米八,乘在自行车鞍座上,两条腿可以轻而易举地架在地面。 “来,坐我们的车走吧。” 杨帅西爽快地偏了一下脑袋道。 江雨烟看了看他身后,沈涵也正扶着自行车把手静静地停在那里,遇到她的目光,脸孔一阵微红,垂下了眼帘。 提起杨帅西,那应该说是高二、二班甚至整个年级毫无争议的形容气质、言谈举止最为时髦、出众的漂亮男生之一。在他面前,江雨烟总会感到有些羞怯拘束、紧张不宁,但又不同于面对方潇瑶时的羞涩和慌乱感,似乎更倾向于一种仅仅对于出色异性的普通而又正常的生理反应。其实,杨帅西虽然外表洋气,却也并不十分开朗,骨子里囤着些许孤傲,可能也多少缘于自身条件的优越感,轻易决不主动接近女生,即使是大方热情、爱说爱笑的女生,但对于略嫌自恃清高的江雨烟反倒有点例外。 而说到沈涵,虽说无论在学习成绩还是道德品质或是行为仪表方面,绝对可谓优秀男生之中屈指可数的佼佼者,但或许由于他自身的本分持重,或许由于他们之间的熟悉了解,江雨烟见到他时总有一种恰似哥哥却又绝对有别于哥哥的亲切感、自在感、信任感和安全感,在他身边,面对着他那出奇的超脱,那些原本紧张、慌乱、烦闷、浮躁甚至落魄、怨怼、忧伤、愁苦等等情绪往往都会在对他的莫名信赖以及同他心照不宣的默契中一一化解掉,从而不知不觉地获取一份宁淡和平静。因此,江雨烟倒是挺想乘乘沈涵的车子,但也只是“挺想”罢了,并无十分的渴望。不过,只要一记起那些如影随形的清规戒律,便连“想”的意念也果断地打消了。 “不用了,谢谢你们,我正在等人呢。”她浅笑着对他们道,不明白这一土一洋的两个人是如何凑合到一处的。 “是么?好吧,那我们走了,bye。”杨帅西面色冷俊而又彬彬有礼地抬了一下手,踏上脚蹬,和沈涵一道骑着自行车朝学校的方向南行而去了。 第二十二章(4) 江雨烟恬静地目送了他们一眼,回过头来,视线突然被影院正门石阶前的一个男生的身影牢牢牵锁住了,使得她不可挣脱地聚焦其上。 那个男生正扶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定定地注视着她,土黄色的短袄随便地套在身上,开放的袄襟敞露出里面蓝灰色的西装,他的神情苦涩而惆怅,目光中透射出一股悲戚的恼怒。 ——他受伤了! 江雨烟感到内心一阵抽搐,伴随着股股歉疚的、怜惜的酸楚,似乎她就是刽子手,竟然疏忽了自身曾被刻意压抑着的委屈也在复苏、膨胀。 以银白和灰黑色为主调的自行车围墙随着车主的陆续抽撤而支离破碎。 此刻,她身边的车墙已经拓开了一个新的通道。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手中的车把不知不觉对准了她。 他真的推着车子朝她走来了,他目标明确,步态潇洒。 她的视线从他那张清秀帅美的面孔,落至他掌控车头的双手,再落至他交替踱出的两足…… 车圈转动,他越走越近了,她几乎可以听得到他的鼻息声。 她潜伏在大衣口袋里的小手抓紧了口袋的内壁,他过来了,她该怎么办? “丁零丁零丁零……!”突然,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似一股寒流由远而近急速袭来—— 只见程婉霜正蹬着自行车从影院的北侧匆匆驶出,巧妙地穿过人隙,轻快地飞至方潇瑶面前,娴熟而轻盈地自车上飘了下来。 “喂!磨蹭什么呢?”程婉霜笑吟吟地道,“害我们等了半天。怎么,还想看下一场呢?《生死恋》可是少儿不宜啊!”她说着呵呵呵呵笑了起来,声音甜甜朗朗的,宛如又一串铃声。她很耐寒,紫灰色的格子上衣外面什么也未加。 方潇瑶低眉吁了口气,惨淡地笑了笑道:“你们可以先走嘛,何必等我。” “哎——!我们可不是白等你的啊,你也不能让我们白等,赶快跟我走,李泉儿还在那边等着你去驮呢。”程婉霜有心为难他,偷笑着故意抓住他的车把不放。 “你驮她不就行了?” 方潇瑶指着她的车子道。 “我哪儿行?人家李泉儿可就喜欢坐你的车子!呵呵呵……” 方潇瑶似乎有点招架不住,他习惯性地抬手触了触鼻尖,将因顾虑而犹豫的目光谨慎地朝江雨烟探去。 “走吧,我还得驮屈炎炎呢!” 程婉霜笑嘻嘻地催促着,一边扭拐着他的车头往左后方绕转。 方潇瑶只好随着车子一道离去。 一阵冷风扫过,江雨烟的目光伴随着一片凋零的枯叶萧然坠落。 “小雨,小雨!”一旁传来哥哥的招唤声…… 第二十三章(1) (1988年4月1日) 高二下学期。 阳春三月,树披新绿,花展俏颜,春回大地,秀满人间,处处洋溢着盎然的生机。 在紧张而繁忙的高三阶段来临之前,高二、二班准备就近组织一次春游活动,好好放松一回身心。 pld市南山公园内,同学们正欢声笑语玩得热闹:登山的、打扑克的、乘空中飞椅的、骑旋转木马的、开碰碰车的等等,虽然这一切对于自幼就嬉戏于此地的城里孩子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对于高二、二班绝大多数家住偏远村庄的乡下孩子来讲,还算过了一把瘾。 其中最为刺激的游戏莫过于驾御“疯狂老鼠”了。只见几辆相互串联的“老鼠车”正沿着忽高忽低、七扭八拐的铁轨疯狂、凶猛地疾速行驶着,时而攀越、时而俯冲,时而左甩、时而右掷,车上的游客不住地发出一声声的尖叫。 高二、二班不少同学正受此游戏的吸引而围观于近旁。江雨烟也被初阿云拉了过来。江雨烟生来就对这种惊险刺激的游戏望而生畏,当她看到李泉儿和方潇瑶此刻也站在这里的时候,便趁着阿云正看得起劲默默地抽身离了开去。 第二十三章(2) 江雨烟独自绕过一片葱翠油嫩的青草坡,朝远处的一个蒙着铁锈、不是很大的猴笼子走去。她非常喜欢小动物,但猴子除外,她知道那笼子里其实并没有关着猴子,打她上小学时南山公园设了这个猴笼子起,她就从未见过里面住过一只猴子。因此,这儿一直都是个相对冷清的地角。 江雨烟沿着外围那圈铁栏杆郁郁寡欢地漫行至猴笼背对着游艺区的方位停住了脚跟。尘锈蒙蒙的铁笼网壁在她迷惘的视野中逐渐幻化成一张表格—— 第一名:卫朝阳 第二名:程婉霜 第三名:沈 涵 第四名:郑俊竹 第五名:方潇瑶 第六名:生小宇 第七名:欧阳廉 第八名:郝 腾 第九名:郭 深 第十名:江雨烟。 这是高二、二班上半学期期末考试前十名同学的排行榜,虽然江雨烟仍名列其内,但同期中考试比较起来,已经落后了五名,并且摇摇欲坠于榜尾。 在班里落后五名,在全校则相当于落后三十名,要不是阿云生拉硬拽,她真的无心参加这次春游。 这一回,初阿云恰恰与她相反,前进了五名,整个人因此越发地活泼开朗。 “不错,老对儿,表面上看,你是落后了五名,而我前进了五名,可实际上,你仍然将我甩下二十多名,你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我尚且乐得发癫,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犯愁,啊? “是,落后的确不是件好事,但是你别忘了,你在进步,别人也在进步,而且,别人也有可能超过你呀。再说了,就算你倒退了,也是暂时的呀,下次可以加把劲儿再撵上去嘛。谁都希望成功,但谁又敢保证自己永远都是一帆风顺的?那次我化学考得比李泉儿还差,你不就是这样开导我的吗?还有,政治老师不是常讲:‘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需得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吗? “说真的,老对儿,我不是数落你,你也有点儿太要强过头儿了!你自己说说,美术、音乐、舞蹈、体操、朗诵、演讲,你哪一样不占我们上风,多才多艺不说,还貌若天仙,你还想怎么样?非得样样都夺个第一名你才知足哇?我知道你是织女星座,神经兮兮追求完美。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是吗?你要非做‘完人’,就是跟咱‘人’过不去,想当‘神仙’了!” ——阿云如是语。 阿云这张嘴有时真是伶俐得让人佩服,江雨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但旋即又消失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些方面实在不如阿云,比如阿云的乐观豁达,善解人意,论事周全等等。 第二十三章(3) 江雨烟甩了甩头,决定不再去想有关考试的事。突然,她从猴笼扣罩下的假山石洞口处发现了两个毛茸茸的黄褐色小脑袋,她仔细一看,竟然是两只惹人怜爱的小狗乖乖。 小动物中,除了猫咪咪,江雨烟最偏爱的就是狗乖乖了,这不仅仅因为她的生肖恰恰是狗,还因为狗儿聪敏、忠诚、憨态可掬,最重要的是狗通人性。 那两只可爱至极的小狗乖乖正瞪着两对圆溜溜、亮晶晶的黑眼珠怯怯地瞅着她,不知是因为过早地离开了母怀,还是因为被关进了这样一个寂寥的大铁笼子,在它们那至真至纯的小脸上,居然嵌着抹淡淡的忧郁,这份忧郁很快便与江雨烟心底那丝丝缕缕的愁绪相接壤了。江雨烟的眼中闪烁着同情和爱怜,若不是这铁笼,她真想将它们亲昵地抱入怀中,好好地安抚一番。 “唉,小狗乖乖,你们说,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坏学生了?” 望着小狗狗们一对对天真无邪的小眼睛,江雨烟情不自禁地在心底同它们说起话来。 “我居然无时无刻不去惦念那些妈妈和老师所坚决不允许的事情;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对‘他’进行猜度、分析和研判;更可恨的,我竟然一边对那个善良、纯真的女孩施展仁义,一边又在心里私自感伤、暗生幽怨,这算什么?岂非‘虚伪’!…… “唉!小狗乖乖,我变得这么坏,竟然还能以一副乖娃娃的嘴脸去面对以我为骄傲并对我寄予了高度希望、视我如家珍并于我倾注了无限宠爱的父母双亲,你们说,我是不是坏透了? “我并不想做一个坏学生,可我真的无法不在意‘他’,你们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十三章(4) 这时,小狗狗们好象懂得了她的心思,突然亮起嫩娇娇的小嗓门“汪!汪!汪!” 叫吵起来。 紧跟着,一只怪异的“大狗”叫声在江雨烟的耳边响起:“旺!旺!旺!” 方潇瑶风流淘气的俊脸的突然出现,令江雨烟惊乱不已。 他看着她,漾着灿烂的顽皮。 她避开他,木着朴实的冷漠。 那两只小狗似乎已然从江雨烟的表情中判断出这位蕴着坏笑的臭小子果然并不受礼遇,因此在静观了几秒钟之后,又重新对着这个不顺眼的家伙发起了猛攻。只见两只小狗义愤填膺、仇恨满容地向着方潇瑶蹦跳窜跃、狂吠不止。 方潇瑶斜睨了它们一会儿,猛然张开两掌、瞪圆双目、伸长舌头扑向笼壁,两只小狗见状吃了一骇,顿时威风大灭,缩身敛气地溜入洞中。方潇瑶发出“哈哈!”两声得意的大笑,两只抓贴在网壁上的手也转而叉到了腰间,然后颤着一条长腿将一份胜利者的炫耀投向江雨烟。 那两只小狗倍加小心地从洞口探了探脑袋,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感情那家伙也只是黔驴之技,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两只小狗鼓足了勇气再次争先恐后地挺身而出,这次它们大义凛然得浑身颤栗,连体毛都竖立起来了。 江雨烟忍不住掩嘴而笑。 第二十三章(5) 方潇瑶朝小狗们做了个鬼脸,不再理睬它们,带着揶揄的神情转向江雨烟:“老天赐给我们集体娱乐的时间不多,为什么大家都在争分夺秒地享受快乐,你却偏要一个人独个儿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故作深沉?” “因为这样我很快乐。” 江雨烟的视线并没有离开狗儿们。 他摇了摇头:“人如果离开了人,能有什么快乐?” “快乐的定义是人必须守着人吗?” 他懒洋洋地倚坐到栏杆上:“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会觉得快乐吗?” “至少我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被别人伤害。” “你不会是在逃避什么吧?” 他的眼角暗携着机敏。 她盯住他,原本沉静得有些冰冷的小脸呼啦地一下胀红:“我逃避什么?又有什么值得我逃避的?!” “何必那么紧张?我又没说你是‘在逃犯’。” 他一脸神气地抱起双臂。 她没好气地把视线从他不怀好意的笑脸上撤开,抑郁不平地斜视着一方。 “我不过是说你在逃避一场游戏罢了。” 他故作轻松地晃动着二郎腿上的脚尖。 “游戏又不是考试,不喜欢就不参与,也没人会强迫你,有什么可逃避的。”她的面上口中均透着不屑。 他低了低眉,散开纠缠在胸前的两只手臂,分放到臀部两侧的栏杆上。 一阵静默之后,方潇瑶从栏杆上提起身子,翻了个一百八十度面向猴笼,秀气的藏蓝色屁股上还留着一道印痕。 “游戏又不是考试,不喜欢就不参与,也没人会强迫你;纪律又不是法律,不愿意就不遵守,也没有人会逮捕你。是吗?” “你要跟我抬杠吗?” “不觉得自己有点儿太自由主义了吗?” 江雨烟冷笑了一声:“自由主义等同于自由活动吗?” “自由活动也不等同于目无组、纪。” “‘目无组、纪’,什么意思?”她瞪着他。 “说得罗嗦点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只想个人,不顾大家。”他底气十足。 她挺了挺不屈的颈项,气节不凡的小脸上托着冷傲的疑问:“能说说我最对不住大家的地方吗?” “我倒是乐意给你提个醒儿,要是你手腕子上的那样亮闪闪的东西还有点实用价值的话。” 她瞥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脸上的疑问演化成一团迷惑,并让步出一抹无辜:“能说得明白点儿吗,关于我的滔天罪行?” “你依然那么心安理得么,在你问候了你的‘时间’之后?” 他侧过脸,微扬起不算很尖的下颌略现嘲讽地看着她。 她忍不住又看了看那面小巧的表盘……蓦地,她傻了眼——那根纤细的红色秒针居然一动不动地定格在四点四十,而五点整是活动结束的集合时间。 第二十三章(6) 他们一前一后,脚步匆匆地赶往集合地。 她低垂着萦雾的双眸,满怀愧疚。 他高提着黑亮的眼珠,一派得意。 公园的正门内口处,同学们正汇聚成一堆,余兴未尽地谈笑着。 好在大家不是整整齐齐地肃立在那里,不然这漫长的八分钟该令她何等难堪。 “他们回来了,大家抓紧时间排好站好,准备合影!”卫朝阳捏着一个照相机走出人团。 陈老师满面寒霜地站在人丛中,目光冷冷地盯着前方,不睬散漫违纪者一眼。 江雨烟窘迫得象一只霜打的茄子,怯怯地归了队。 “预备——茄子!” “茄子!!!……” 第二十三章(7) 李泉儿是合影后第一个走出公园的。 “喂!李泉儿,你别走哇!”初阿云大声喊道,“咱们四个还没合影呢!” 亲切、和蔼的中年女语文老师总说程婉霜、李泉儿、初阿云以及江雨烟是高二、二班的四个亲姐妹。原因有三:其一、这四个女孩个头相仿,容颜都很娇丽;其二、这四个女生的语文成绩都不错,尤其是作文;其三、她们四个的朗诵、演讲水平都相当出彩,而且,音色都非常优美。 后来,“四朵金花”的美誉竟逐渐在高二、二班男生的口中形成并叫开了。为此,尹峰和生小宇还很是愤愤不平地恼火了一阵子,尤其对四人之中的初阿云颇有成见,认为她‘太一般’、‘根本不够资格’、‘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等。 李泉儿并没有回应,小小的孤影勾勒着伶仃的落寞。 李泉儿的身影在公园大门的东侧出口处消失,把一股清冷的风儿洒在了身后。江雨烟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份失神的感伤。 “算了,就我们三个合吧。老对儿,你站中间吧。” 初阿云拢着江雨烟和程婉霜胸无城府地嚷嚷道。 而程婉霜好象没有听到初阿云的指挥,依旧原地不动,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很有副班长的范儿。 “来呀,快点儿呀!” 初阿云催促道。 程婉霜沉稳地默立了一会儿,竟从容地举起步子走开了。 “哎!你怎么也走了?” 初阿云睁亮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也罢!干脆,老对儿,咱俩合一张!”阿云说着,便亲密地搂起她老对儿,笑颜喜绽着面向镜头。 岂知,卫朝阳正钻在照相机中尽心竭力地捕捉程婉霜呢。 “怎么回事嘛你们?!大家明明说好了‘四大美女’要照个团圆相的,怎么时候到了却象没这回事儿似的,一个个独断独行、东离西散的。你们怎么这么自私?真没意思!我快气瘫了!”一阵气冲牛斗过罢,初阿云蹲了下去。 “程婉霜……”江雨烟想唤回程婉霜,抚慰一番阿云,可是不知为何有些底气不足。程婉霜并未听到,脚步却加快了,目标是夕阳那端的方潇瑶。 程婉霜笑盈盈地站到方潇瑶面前,夕阳正在他们之间,耀眼的斜晖妙裁出他们的逆光剪影。江雨烟呆呆地看着西面的他们。好美的一道风景!只可惜刺目的强芒灼痛了她的瞳人,她本能地避转视线,值得欣慰的是,她于光影斑斑之中,看到卫朝阳及时地放下了照相机。 “还有你!”初阿云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怒目切齿地对着江雨烟,“你的手表丢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却要告诉方潇瑶?” “什么?” 江雨烟惊诧地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 “你少装糊涂,这么快就变得重色轻友啦?早知道你也会中此剧毒的。一个一个,都这么不可靠!我初阿云也真可谓众叛亲离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那你去找手表,怎么连我都不告诉哇?” “我……我怕你跟着着急,玩不好嘛。所以……所以就向宣传组织委员请假……” 江雨烟的脸红得象夕阳。 “我还以为你叫大灰狼给叼走了呢!”初阿云气嘟嘟地朝园外走去。 江雨烟呆愣了一会儿,便也跟着出了园…… 第二十四章(1) 自打南山公园一游,江雨烟浑身上下便似浸染了一抹朝霞一般朝气蓬勃,尽管偶尔也会不可避免遭遇因妒而生的刺痛、忧伤、恼恨,但这之后的甜蜜却似乎更加浓烈,而且,顷刻间,便会将那些难过的感觉、情绪稀释成一片淡薄,甚至无影无痕。 那方潇瑶更如春雨滋润的小草一样生气勃勃,其实有许多对江雨烟而言的“刺痛”都是他故意制造的。他想验证一样东西,他喜欢她因他而妒、而伤,因为,那将意味着……他也喜欢去体味当她伤怀时,自己心中的那份怜惜、关切。他更喜欢想尽办法去接近她,从而含蓄地给她以抚慰,直至她化嗔为喜的那一刻。然后,他再故技重施…… 后来,她好象发现了他的鬼伎俩,于是,开始试着回敬他。她不需要太伤脑筋,只需在同其他男生的正常交往中稍加热情,他准会乖乖地老实一个星期。 再后来,他们两个似乎都已厌倦了这种暗地里相互揣摩、试探、考验、推测、判断、证实、较劲、激怒再抚慰甚至妥协的游戏,而发展为彼此默默体贴、疼惜,在与异性同学做必要的接触时,各自也都尽量注意控制和收敛自己的言行。 不过,即使这样,妒恨与伤痛照样时有发生,矛盾与摩擦自然也会接踵而至。渐渐的,江雨烟感到,不仅仅自己的嫉妒对象在肆意扩展,而且那妒忌的程度也在疯狂加剧。她、她、她……乃至貌不惊人、普通平常的屈炎炎,只要是同他,哪怕不过点个头,她都会无理地生起一股难言的妒意。那长期蛰伏的妒嫉心理原来如此猖獗…… 第二十四章(2) (1988年6月4日 星期六 高二下学期) 星期六的晚自习是自由的。这个星期六江雨烟又没有回家,其实,她已经足有两个月未曾回过家了。再有二十几天又要期末考试了,也许这就是理由。爸爸每个星期一都要拎两大包妈妈亲手准备的美食到学校,一份送给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而做全力拼搏的儿子,一份交给在学习上一直孜孜不倦、埋头苦练的女儿。 江雨烟正伏在课桌上默默地下着苦功,洁白的连衣裙将她身上那份纯真与娇媚的协调统一映衬得完满神奇。 前座的方潇瑶则身体略向后仰贴在椅子靠背上,一只手托着本教科书,另一只手捏夹着管钢笔伸在桌面上随意地划弄着,一条腿在桌子底下微微作颤。他那件白底印满了细小天蓝色网格的衬衫不时地跃入江雨烟的视野,莫名地使她欣慰,使她振奋。 做完了两门功课,江雨烟放下笔,以一个小小的伸展动作稍微舒散一下疲劳。她的目光首先习惯性温情脉脉地在方潇瑶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既而随心所欲地游转开去。 这个周末晚上教室内的同学还真不少,大部分都在分秒必争、埋头苦干,只有一小部分在忙里偷闲、苦中作乐。 欧阳廉风雨无阻、雷打不断地侧坐在程婉霜的对面,两条腿叠落在一起,一双手交握于居上的膝盖部。看来,他今天运气不坏,美人终于对他金口重启,而且,笑意融融的。果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江雨烟不由地悄悄朝郝腾看去——他该吃醋了,她想。可是——郝腾的座位是空的,他并不在教室里。 江雨烟的视线又不经意地落向了初阿云,她正在虚心地向沈涵请教问题。阿云真是自强不息、力求上进,这次期中考试又提升了两名,眼看就要跃入二十几名的行列了。而自己……又落后了,虽然只落后了一名,却已经退出了前十名……一想到这个,她就感到怅怅的。 正欲收回闲思,投心书本,视线却被一个离座而起的纤秀身影扯了去——李泉儿,自从那次春游之后,她便一直郁郁不乐、落落寡合,脸庞与身形亦日渐单薄。每次悄悄凝望她时,江雨烟的心底总会难以自抑地激起两种矛盾情感的搏斗,一种是怜惜,一种是伤妒,偶尔前者居于主导地位,偶尔后者占上风。很想将视线挣脱开,可眼球偏偏似被她吸住了一般,变得呆板而迟钝—— 第二十四章(3) 李泉儿手里捧着一份讲义,神情木然地穿出那边的夹道,沿着第一排课桌往外走。她长发飘飘,嫩绿色的束腰长衫自自然然地垂至露膝处,雪白的紧体弹力裤忠实地展现出两条伶仃秀腿,一双小巧细脚则轻松踏着白净的舞蹈鞋。她今天晚上打扮得很特别,也很迷人,娇媚清爽之中透着柔韧。 李泉儿绕过中间两大组课桌,拐入这边的夹道。当警惕性和畏惧感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攥紧江雨烟那颗惊悸的心脏的时候,李泉儿已经恬恬静静地站到了方潇瑶的桌旁。 “方潇瑶……” 李泉儿细小的声音微含着战栗。 方潇瑶似乎吃了一小惊:“什么事?”口气中透着几成装腔作势的威严。 “我想……问你一道物理题,可以吗?” 李泉儿谦恭怯懦地。 方潇瑶又迅速、又隐蔽、又局促不安地朝身后瞥了一眼:“哪一道题?”他问得很快,生怕传递不出自己的冷漠,又不忍伤及无辜。 “就是这一道。” 李泉儿把讲义铺到方潇瑶的桌面,微躬着纤腰指给他看。 李泉儿几缕长长的秀发松松顺顺地从肩上滑了下来,几乎触到方潇瑶的面颊上。她用纤细的玉指轻轻地将它们撩起,别至耳后。只一会儿,秀发却又滑落下来,她索性将它们统统推送到脖颈的另一边,如瀑的青丝从她姣好的面庞轮廓一侧倏然降垂,将她的柔美、妩媚映衬得近乎完美。 江雨烟把胸口紧紧地堵在课桌边缘,不然她的心脏会蹿出来——此时此刻,它跳动如缝纫针头。她隐蔽地做着深呼吸,力图使自己平静,至少显得平静。不,她不能就这样静止着关注他们,她必须得动起来。她装作翻书查找学习资料,可是动作却僵硬得很,弄得纸张哗啦作响。 方潇瑶的眼、耳似乎已经朝后而生了。他竖直了腰脊,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那道题,以怠慢的口吻道:“这道题上回我不是给你讲过吗?怎么又来问?!” 李泉儿一怔,身体向后撤了一小段,惊鄂地望着他,眼圈在慢慢变红。 方潇瑶见状,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冷酷又被一直潜伏着的恻隐之心摧毁。 “好吧,我再给你讲一遍。”他诚恳而柔缓地说道。他现了原形。 方潇瑶正准备讲解,却发现李泉儿还未摆脱掉受伤的心绪,正在尽力地抑制和调整着自己,还试着对他微笑。 方潇瑶暗叹着垂下自己的视线。他默坐了一会儿,便礼貌地起身移到了钟笑的空座上。 李泉儿的眼中映出惊喜和感激的光亮,她轻快地坐了下去,并顺手偷偷刮去了噙在眼角的泪。 他耐心地平和地讲解着;她乖乖地静静地倾听着。 他不住地抬眼看她;她盛着他那张俊脸的目光则不愿做半秒钟的迁闪。 他的肃穆逐渐被愉悦所溶解;她侧枕在一双弱臂上的面庞漾着纯真的娇媚以及……甜蜜。 第二十四章(4) 江雨烟已经没有力气再封堵自己的胸口了——它现在是创口,其实她的心脏已经没有可能蹿出了,它已经停止了跳动。她感觉全身的细胞都变成了雪片正在凄凄清清、连绵不断地向下飘坠着,只剩下一颗头颅还悬在空中饱受着严寒……当她猛然间定回神来,她发现自己正傻傻愣愣地直盯着人家这对金童玉女呢。她愤恨自己鄙夷自己的蠢笨失态,她有点残酷地强迫自己低下视线,面对书本。为了避免再次丢丑,她要求自己做一尊目不窥园的雕像。她甚至想剥夺自己的呼吸权。 突然,一阵刺耳的咳嗽声响起,急促而剧烈,如子弹一般,迅猛地射击着江雨烟的胸膛,使得她的整个身体都无可抗拒地随之震颤不已。 “讨厌!怎么会这样?!” 江雨烟恼恼地在心底骂着自己。这串来势汹汹的急咳,侵犯了她的自尊,损坏了她的孤傲。 江雨烟力图将咳忍住,反而越忍越烈,仿佛这咳劲儿发自于地心深处。终于,她被自己摧垮到课桌面上了。她趴在那里,把脸俯埋在书堆里,不敢抬起,为了隐藏眼眶中来路不明的泪水。 教室内不知为何变得这么肃静,听不到方潇瑶和李泉儿半点声响。 怎么?这肃静里似乎透着股怜悯的气息。 不行!这不是她想要的。 江雨烟迅速从桌面上直起了身子,顾不得眼睫上泪痕的蛛丝马迹。 方潇瑶象中了定身术,手中攥着钢笔,愣楞地静止在座位上。李泉儿则低着眸,默默地坐着。 “哦……咳!” 方潇瑶清了清突然之间变得沙哑的喉咙,对李泉儿道,“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要做,要不这样吧,”他的眼睛一直对着讲义,“我的讲义上清清楚楚地作着答案,你先拿去自己看一看吧。” 李泉儿依旧低着眸,默默地坐着。 方潇瑶起身去翻李泉儿所在的那一半课桌上的一堆提纲。 “哦,在课桌里面呢。”他指了指李泉儿胸前的桌膛。 李泉儿缓慢地往后腾了腾。 方潇瑶伸出手试了试,却又迟疑着收了回来,并趁机向后暗察了一眼。 江雨烟恨死了自己睫毛上那蒸发不尽的狼狈的晶莹。 李泉儿倔强地凝固在那里,显得出奇地沉静。 “对不起,请让一让。” 方潇瑶说,温和、坦诚而无奈。 当那团柔柔的嫩绿从睫前袅袅地升起,江雨烟只觉得哽咽在咽喉的那股硬气正在慢慢散去,高傲的颈项也不由得松软了。 李泉儿静静地移出了方潇瑶的座位,默默地立于桌侧。方潇瑶匆匆地找出了讲义,抱歉地递给了她。 李泉儿带着两份讲义无声地顺着过道离去了。 方潇瑶似乎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 第二十四章(5) 李泉儿走至过道口处,身体忽然扭曲着弯伏到第一排的一张课桌上。 “李泉儿,你怎么了?”程婉霜呼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李泉儿在满屋子惊疑的目光中紧掩着嘴巴急迫地奔出了教室。 程婉霜刻不容缓地追了出去。 江雨烟感觉自己的灵魂其实早已抢先程婉霜随李泉儿而去了,只是这副躯壳象被一座大山强压住了,死死地堆在原地,怎么也带动不起来。恍惚中,她看到前座的那个男生如一尊石膏似的摆放着。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道此刻它们正直勾勾地朝着门口,还是木呆呆地对着桌面。 程婉霜回来了,满面的凝重,手里多了两份讲义。屈炎炎急忙向刚刚落座的程婉霜询问李泉儿的情况,似乎还责怨地瞅了江雨烟一眼。 江雨烟愧然低眸。 李泉儿呢?她怎么样了?回宿舍了吗? 正忧虑不宁着,窗外的操场上响起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喂,老胡!发生什么事了?”卫朝阳趴到窗口,大着嗓门问道。 “有人自杀了!”楼下传来一个粗粗的男孩子声。 “什么,有人自杀了?!谁呀?谁呀?” 卫朝阳连连惊呼。 顿时,整个教室——可能整幢教学楼都跟着震惊了。 “谁自杀了?” “男的女的?” “死了吗?” “为什么?” 同学们纷纷放下书本,阻向各个窗口。除了江雨烟,除了方潇瑶。 “据说是你们高二级的一个女生,服了毒是怎么着。”“老胡”相告道。 “服了毒?很危险吗?哪个班?叫什么名字知道吗?”卫朝阳一声赛过一声道。 “不知道,就看见她穿着一件绿上衣,被一些人抬着往那边走了。” “‘绿上衣’?!”程婉霜大惊失色,“是不是还穿着一条白裤子啊?” “白裤子……我倒没注意,不过好象穿了一双白鞋子。”“老胡”应道。 “天呐!”屈炎炎的声音。 江雨烟听得面如土色。 方潇瑶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变得焦躁不安。霍地,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火烧眉毛般的冲出了教室。 很快地,教室里就没剩下几个人了。 江雨烟把自己冻结在座位上,任凭自己化成一座冰雕。 第二十四章(6) 不知冬眠了多久,江雨烟被自己的瑟瑟发抖唤醒了,拖着两条颤栗、酥软的腿,她一步一步离开了教室,在昏暗的光线中糊里糊涂下了楼,踉踉跄跄地投入夜幕下的操场。 伴随着两声短促、刺耳的汽笛鸣叫,一辆白色小面包车映着教学楼遥远的窗辉由阴暗的宿舍区奔出,急迫地朝着学校大门外驶去。 “唉,现在这些学生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动不动就拿生命开玩笑。” 有两位老师边往教学楼走,边叹息道。 “到底是为什么呀?”一名女生倍感好奇地问道。 “还不是为了情?”另一名女生神秘兮兮地回应道,“听说是闹三角恋爱,男的喜新厌旧,女的就不想活了。” “听说自杀的这一个是咱们学校一位老师的女儿是吗?”又一名女生凑了进来。 “不对,那个后插入者才是吧?” “哼!那个后插入者也太缺德了!” “可不是嘛,害得人家都不想活啦。还教师的孩子呢!” “那个男的才缺德呢!” “我看啊,都不怎么样,学校本来就不允许谈恋爱嘛。” “他们高年级学生这么乱啊?” “听说她吞了好多药哇!” “那能抢救过来吗?” “谁知道呢?” “……” 江雨烟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已经灼热得燃起了红彤彤的火苗,连黑暗边际的人都可以怒视得到。她本能地逃窜着,只恨此刻大地无孔,而苍天有目。 她几乎是给一团火辣辣的热云一直绑架到了操场边缘最僻静的那道围墙下,这里远离教学楼正门,远离宿舍区入口,远离学校大门,与黑夜中紧闭的学生食堂遥遥相对,而且墙前还遮着一排枝繁叶茂的粗壮杨树,只是株与株之间显得过于稀疏,若是换作一小片森林就好了。不过,那些校园内最为隐蔽的地方,比如教学楼的后身与后围墙之间的地带,比如食堂的后身与侧围墙之间的地带,那里是绝对不可以去的,那里通常并不僻静。 她很庆幸自己能够被放逐于此,求援似的,她扑向这面以不规则的石块砌成的墙,将冰冷的身躯连同火烫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上面。她听见自己的脉搏在太阳穴处“咚!”“咚!”“咚!”地跳动着——自杀……!她——李泉儿,怎么会去自杀呢?平时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孩儿。可是她真的就这么做了,做得那么英勇,那么悲壮,一下子就把她——江雨烟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之谷。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也去自杀吗?以此赎罪?那么他呢?剩下他会怎样?他会不会也跟着自杀?不要,他若来了,还是难办,大家岂不是白死一场?还是就我们两个苦命女鬼在阴间相依做伴吧……不行,那样又岂不太便宜了他这个花心狼?也好,就让他在人间接受良心的惩罚吧……唉,算了,还是让他好过点吧,他的罪就让小女子我来替他赎吧,毕竟,他也是为了我——至少有一些是……好吧,就祝他在人间幸福吧!忽然,她想到了爸爸妈妈,胸头一道酸浪翻滚,她的眼泪水便哗地一下汹涌而出,肆无忌惮地渗透到石壁中去,这是怎样一番感受呢?委屈纠缠着惭愧,自责伴随着哀痛……如果我死了,他们一定会想我的,一定会难过的,可还会怨我吗?也罢,横竖也无颜见他们了,好在还有哥哥……怎么死呢?她看了看周围,撞墙?!她打了个寒战,抛开墙面——可万一力气不够,撞个半死不活,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怎么办?做人要做正当的人,做鬼也要做个地道的鬼——“真”鬼,才行啊……那么,跳楼?她望了望教学楼,黑暗中,她看到那些不断壮大的黑洞洞的窗口队伍正透射出一股股阴森森的寒气,似乎要将她无情地吸噬掉,连同那所剩无几的仍然亮着光的可怜窗口——不不,她摇着头,她退却着,那儿太黑了,说不定从那儿死后会变成恶魔,她不要,她只做“善”鬼;再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一定会变得很恐怖,她不要,她要做个“美”鬼,至少不丑陋……瞧,做鬼都不忘“真”、“善”、“美”,她不禁嘲笑自己。那么,她该怎么死?对了,服毒!就象李泉儿……李泉儿,天啊,她到底怎么样了?上帝啊,求求你可一定要救活她啊……等等,如果她没事,我还要自杀吗?不行,事情已经闹开了,不是么?况且,我又不怕死,连李泉儿都不怕呢。走,买安眠药去,她大义凛然地朝校大门口走去——突然,她想起身上分文未带……她重又退回到墙跟处……钱在宿舍,要到那儿取吗?可是,她此刻真的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人啊。她沿着围墙彷徨无主地慢慢前行着,当她伶仃的身影靠近宿舍入口时,有几个男生刚好拎着水桶、面盆从院内迎面走来。江雨烟险些同他们撞了个正着,急忙心虚胆颤地躲到了墙外的一棵大树后。 “那位老哥儿现在怎么样了?” “去医院了。跟疯了似的,拦也拦不住……” “能救活吧?” “还活什么活呀?你没看嘴唇都青了!” “我看见的时候,她全身都在发抖……” “抬上车后一动都不动啦!” “……” 他们充满血性的身影已经消失于食堂侧壁的水房内,慷慨率直的言论却一直盘旋、响彻在江雨烟的耳畔,并愈加激烈,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第二十四章(7) 江雨烟用手死死堵住两耳,并紧紧闭起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徐徐松下手,慢慢睁开眼睛。人在神经极度紧张的时候,往往看到的都是恐怖。所以在江雨烟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等候着她的是天边那块状如魔怪的乌云,它正龇牙咧嘴、目光狰狞地瞪视着她呢,仿佛在对她大吼:“你是罪魁祸首!你是刽子手!!你是杀人犯!!!” 江雨烟惊恐万状地抱住了大树。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她浑身上下却抖得厉害,牙齿在任性地“咯咯”作响。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按在了一样毛毛软软的东西上,那东西正在挣扎蠕动着——毛毛虫!她猛然意识到。“啊——!”地一声弹离了大树,浑身凸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额上则冷汗涔涔。她双手紧攥在胸前,惊魂未定地吁着凉气。夜色下,她的裙裾白得发瘆,恍惚中,映现出李泉儿那张苍白惨淡的脸。“不!不!”她拼命摇着头,她已近乎心力交瘁,不能再受任何惊吓了,否则她会疯掉的。 江雨烟几乎是闭着眼睛一路颠到了宿舍。她迫不及待地撞开了门,逆着昏黄的灯光,李泉儿那张煞白、怪异的脸庞赫然出现在面前!江雨烟抑制住极大的惊骇,使劲眨了眨眼睛——披头散发,翠绿色的长衫,惨白的裤子,惨白的鞋子…… ——幽灵,李泉儿的幽灵!! “啊……!!!” 魂飞魄散的江雨烟惊叫着扭头即往廊子的出口奔逃,突然,她在廊道的中间哑然止住了,她的双目从未睁得象现在这般大,整个黑眼球完全暴露在眼睑之外,并且镶满了眼白。她定定地盯着廊口处——衬着阴冷的寒光,一幢灰蒙蒙的鬼影正无声地伫候在那里。本能地,她又开始往回逃窜,然而李泉儿的幽魂却依然清楚地飘浮在廊道的最内端,并慢慢悠悠地向她移近……最靠近的危险往往最具威胁力,它极容易让人于一瞬间忘记其他危险的存在,江雨烟下意识地退缩着,一转身,才猛然意识到另一端的恐怖居然也在逼进…… “不要!走开!!不要——!!!”江雨烟发疯般地挥舞着手臂,近乎崩溃地狂叫着。 “江雨烟!” “江雨烟!” 昏乱中,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紧跟着感觉到自己的两只胳臂分别被人控制住了,只是一边的力小些,一边的力大些。 第二十四章(8) “老对儿!” 直到初阿云的圆脸清晰而带着真实感地于视网膜中映现,江雨烟才渐渐镇静下来。她发现此刻廊道内亮了许多,因为其他两个寝室的门也敞开了,伴随着很多写满疑惑跟好奇的女生面孔。 “你怎么了,老对儿?你吓死我们了!” 初阿云张着大大的泪眼,两手搭在江雨烟脆弱的双肩上仍在不住地摇撼着。 “李泉儿……” 望着面前老对儿亲切的脸庞,江雨烟虚弱而凄恻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我在这儿……” 江雨烟感觉到自己的右臂正受到一股轻柔力度的触动,她侧脸看过去,活生生的李泉儿就站在她的身边,脱俗、可人的容颜上蕴含着纯洁、真诚的微笑,一双纤弱的手臂正温婉、小心地搀扶着自己——一点也不可怕,不仅不象女鬼,竟有些似仙女。 尽管如此,江雨烟还是吃了一惊:“你?你不是……” 李泉儿微微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自杀的根本不是咱班李泉儿!”程婉霜甜美的声音中透着肃穆。 江雨烟这才注意到程婉霜正挽着自己的左胳膊呢。 “好了,快进去吧!”初阿云说着独自携过江雨烟进了寝室。 “自杀的是柯小朵,”初阿云一边让江雨烟在她下铺的床头靠好,一边在她耳畔相告道。 “柯小朵……她?为什么?”江雨烟又惊又疑。 “还能为了什么?”初阿云气愤愤地在床边坐下。 江雨烟不禁红着脸垂下头去。 “听说李俞和他们班新转来的一个女生又好上了,柯小朵气不过,便服了药。” 初阿云讲。 “是不是刚从理科班转过去的那个胖嘟嘟的朱梨梨啊?”程婉霜插口道。 “谁知道呢?”初阿云没好气的。 “嗳,她吃的什么药啊?”生小宇问。 “你没听说她偷偷跟她班每一个女生借药?只要借到了,不管什么药统统吃下去。你想想,她班将近四十个女生啊,天知道她吃了多少药?” 初阿云道。 大家都在摇头叹息。 江雨烟悄悄看了看李泉儿,她一直默默地立在近旁。似乎有所预料,李泉儿显得有点不自然,但她并未回避江雨烟的目光,而是投以宁静、友好的微笑。 熄灯了,有一滴晶莹透明的眼泪从江雨烟那长长密密的睫毛底下钻了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第二十四章(9) (1988年6月5日 星期日) 星期天上午10点多了,江雨烟才来到教室。一进门就看到方潇瑶正面朝后坐在郑俊竹的座位上为李泉儿讲题。江雨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绞痛,但她半点都不敢表露出来,几乎是摒着呼吸将自己运到座位上,昨晚自习时的书本仍旧原封不动地摆放着。轻轻悄悄地坐下,小小心心地看书,生怕弄出一丝声响。半个小时过去了,眼睛就只盯着那一页书…… 大约过了很久,是的,那么久,方潇瑶才从李泉儿那里站起身,往自己的座位上走。 方潇瑶回返的脚步似乎被某种负担所羁绊,显得有点沉重。江雨烟老老实实地盯着她的书,连睫毛都未颤一下。到了座旁,他略略停顿了片刻,便顾虑重重地坐了下去…… 他们没再讲过一句话,一直到放暑假。 第二十五章(1) (1988年7月16日 星期六 高二下学期 暑假) 星期六的上午,考完了最后一门课程,暑假便开始了。 下午四点,背负着沉甸甸的大书包及一路的怅惘,江雨烟回到了家中。一进屋,便听到从爸妈的房间传来一串细细的响响的“咯咯咯”笑声,不用猜,这肯定是宣阿姨。回避是绝不容许的,放下书包,立即押解自己奔赴彼处。 “宣阿姨来了……” 宣阿姨早已不是什么陌生人了,自己也早已不是学龄前的小孩子了,旁边又有爸爸、妈妈在,可不知为何,江雨烟就是难以摆脱满心的羞涩和胆怯。说来也怪,每次面对成百上千个老师同学进行演讲、放歌或起舞之时,她反而会镇定自若、游刃有余。而此刻,面对的仅仅是一个家中熟客,她竟紧张得不寒而栗,甚至连脚下的地板都在跟着她打着颤。 “唉——!” 宣阿姨象见到了一只可爱至极的小松鼠,两眼透射出惊喜的亮光,口气中饱含着怜爱和亲切,“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可是有日子没见到她了。” 江雨烟只得顺从而拘谨地靠近她。 宣阿姨急忙热情地拉住她的小手,依然是自顾自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个痛快:“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往绝里出落了!我越看越爱看,越看越喜欢。真的,丽叶、老江,你们说,《红楼梦》里的那个林黛玉,是不是就象她这般姿色?” 爸爸喜得合不拢嘴。 妈妈尽力抑制住胸头的荣耀,道:“你一来就对她夸个没完,好象她真的那么完美无缺。我这个女儿啊,有一点不足,就是个子稍微矮了些,只有一米五八,要是再长高个二、三厘米就好了。” “什么呀,丽叶?你这叫鸡蛋里边挑骨头!”宣阿姨嚷道,“一米五八正正好好,再高就没有这么娇秀、这么惹人怜爱啦。” “我看也是。”爸爸应和道,他最不愿意听到人家挑他孩子的毛病,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变得很不谦虚,“何况,她年龄还小,身量还未长足呢。” “那可不咋的?”宣阿姨更来劲儿了,“她才只有十八岁,对吧?”宣阿姨和蔼可亲地偏过脸瞧着江雨烟问道,她只好点点头,这样干竖着任由人家品头论足可不是她情愿的,真想马上逃离开去,无奈宣阿姨仍紧紧握着她的手。 “二十三还参一参,二十五还鼓一鼓呢!”宣阿姨继续着她高人一等的论调。 妈妈笑了:“你就护着她吧。” “那当然啦……” 宣阿姨欲言又止,发自内心地笑望了一会儿面前的花季少女,又说:“咱小雨本来就是好嘛!不象你们学校那个风老师的丫头,整天就知道谈恋爱、耍彪风,得嗖得一棵毛都不剩!” 宣阿姨尖酸地奚落道,脸上浮现出愤愤的恼意。但只一会儿就调转回来,重又显露出赞赏、欣喜的神情,并把江雨烟爱怜地揽在怀里。 “——对了!” 宣阿姨突然瞪亮了双眼、尖细着嗓子叫道,“听说前些日子r中有个女生闹自杀,到底是不是老风的丫头啊?”宣阿姨的目光好奇而急切地在爸爸和妈妈的脸上不住地来回探询着。 “幸亏抢救得及时。”妈妈点点头,低声慨叹道。 “真的是她呀?那你咋没早告诉我?” 宣阿姨问,有点埋怨地。 “咳,人家r中前一段时间保密呢!”妈妈道。 “啧啧啧……还保什么密呢?纸能包得住火呀?依我看啊,八成是怀了孕、没脸活了吧!” 江雨烟的脑袋刹那间红成了一盏灯笼,她羞窘难当,无地自容,仿佛此刻正在饱受责骂和贬斥的不是别人,而是小可怜她。在本能的驱使下,她只想立即逃离此境,向别处奔窜,谁知宣阿姨由于激动和气愤偏偏在这时对她加大了手劲儿,叫她实在挣脱不得。 “这个……倒没听有反映。”爸爸板着脸孔沉着声音支吾道。 “哼!老风还一天到晚地到处吹牛呢,说她姑娘这样儿好、那样儿好的,哎呦吹得那是天花乱坠!” 宣阿姨毫无保留地嘲笑道,“结果呢?哼哼!” 爸爸妈妈都无语。 “……反正,甭管咋说,咱小雨和那丫头,就是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根本没法比。” 宣阿姨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来为她的话语做肢体方面的配合。 第二十五章(2) 江雨烟趁机赶紧脱身潜逃,哪知宣阿姨那只刚刚完成了上下挥舞的手竟又及时地将她抓捕回来,重新栓牵住了。 “我这个女儿嘛,别的不敢说,就是听话一样儿最好,”妈妈饶有意味地笑了笑道,“即使我和老江都不在跟前,也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肯定叫你放心。” 江雨烟的脸呼啦啦地发着烧,一阵更赛过一阵,已经由红灯笼烧成红辣椒了。 “那还用说,这孩子看着就端庄、纯正,不象有些孩子轻浮、妖媚,一身风流气。” 宣阿姨以赏识的目光在江雨烟的身上移上移下,又移下移上。 “现在有些孩子啊,的确有点太过分了。我那个班里不是就有一对男女生,还不满十四岁呢,居然要对月跪拜成亲,你说可不可笑?”妈妈讲述道。 “咯咯咯咯……” 宣阿姨笑得都快支持不住了,几乎要把江雨烟拽倒。 “你们还没见过r中学生写的那些情书哩!那才叫囊尽所有之啼笑呢。”大概受眼前气氛的影响,爸爸居然一时兴起,一改往日的庄重谨慎,也跟着唠起了校园俗嗑。 “真的真的?——哎哎!那你们是咋看到的?” 宣阿姨急忙打住笑欲,兴冲冲地追问道,连眼角笑出的喜泪都顾不得擦抹。 “有的是学生自己举报上来的,有的是教导处查收出来的。”爸爸称。 “还有自己举报上来的?” 宣阿姨满脸放光、兴趣大起。 “这么做的一定是女同学,她们大都脸皮薄,会认为是受到了人格污辱。”妈妈发表看法。 “哎,有没有男生给咱小雨写过情书呢?” 宣阿姨逗笑般地瞅着江雨烟。 江雨烟匆忙摇了摇头,竭力忍耐着胸头的不畅:“——没有。” “这一点你就放心吧,宣洋。”妈妈说,似乎有所强调。“雨儿吧,或许学习成绩会出现波动,但绝不会生那些个私心杂念。这方面,我可是天天叮嘱呢!” 江雨烟已经没有力气再脸红了,那只正饱享着宣阿姨宠爱的手臂麻麻的、虚虚的,似乎已经脱离了她的躯体。 “这叫清者自清。不是没有人追,而是咱小雨懂得洁身自爱,叫他们可望不可及!对吧,小雨?”宣阿姨太善于言辞了。 “我老江很满足啊!”爸爸欣喜无忧地。 “那可得感谢我这个做母亲的!”妈妈无比骄傲的。 江雨烟的额头、鼻尖儿、手掌心儿已经满是惭愧、负疚的羞汗,她豁地从宣阿姨那里拔出自己的手臂。 宣阿姨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小雨?”“我……我去给您倒杯茶。” 江雨烟仓促应付着,转身即往门外奔。 “哎哎,茶壶不是在这里吗?” 宣阿姨疑惑地喊道。 江雨烟困苦不堪地立住身子:“那……我去……”她疲乏地拭了拭额角的汗珠,“我去洗把脸。”说完头也不回地抢了出去。 妈妈望着女儿的背影,显出一抹怪异的神情。 江雨烟冲进卫生间,将门紧紧地锁上,大大地拧开水龙头,哗哗哗接满一盆凉水,把滚烫的脸孔深深地扎了进去…… 第二十五章(3) 夜幕下,江雨烟沉静地凭窗独坐在她那张月白色的小写字台前,她一直将自己默默无语地浸泡在黑暗当中,不知是忘了开灯,还是原本就抗拒光亮。 随着一阵弱风轻柔地从窗口游入,一丝丝清新、淡雅的槐树花香便温馨地飘入江雨烟的鼻孔,她无可抵御地再一次将面庞迎向窗外——那儿已是一片绚烂的灯海: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白的、紫的……家家户户恬静、安详的住宅灯;百货、酒吧璀璨、变幻的招牌灯;大街两旁迷蒙、诗意的霓虹灯;还有公路上穿梭飞驶的尖锐刺目的聚光灯……哦,灯的海洋,灯的世界,正是因为有了夜,才使得你如此地明艳富丽、玄妙神奇!也许情感亦然,不然,为何每当夜阑人静之时,那思念之绪便会如此猖獗、这般激越! 又一股微风悠悠扑来,温和地撩起窗边那卷乳白色的软纱,那软纱便痒痒地拂向江雨烟细嫩的面颊。江雨烟终于拧开了她的小台灯,墨绿色的小巧灯珠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幽幽地散发着嫩嫩、柔柔的碧辉,无声地营造着梦幻般的绿色氛围。 写字台上正静静平卧着一个海蓝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一个空白的日记本。如它的主人,它已经乖乖地在黑暗中缄默了好久。江雨烟终于翻开了它的第一页,以那支早已浸透了她的体温的钢笔在上面毅然写道—— 人说女大心事多——这话的确没错。 在“成长”使者不露痕迹而咄咄逼人的催促牵引下,一些人生旅途中难以逃避的大问题就这样勇敢而淘气地横空出世了,于促不及防中挑战着你的极限,于风云突变中考验着你的意志。尽管你再谨慎,再防范,尽管你加倍抑制那颗跃动着青春节拍的心,可是你终究逃脱不了现实,你必须直面着,你必须生活着。如此,你就必须同“他们”接触,受“他们”感染。“他们”——洋溢着热情、朝气,承载着活力、希望的他们。他们血气方刚、侠胆雄心、踌躇满志、慷慨激昂,创造奇迹也导演恶作剧。正是这些赶制生活的他们,在逼着你共享那喜、怒、哀、乐,同尝那酸、甜、苦、辣……于是,你有了心事,蕴藏着喜悦、愤怒、幸福、悲哀、羞涩、愁闷等等……于是,你开始成熟,难免你会忧心忡忡,你企图逃避,你讨厌那纠缠不休的思维,睡觉,睡觉!不想,不想!……然而你从未取胜过,甚至,你不由得失眠了……但是你却又要以各种方式来伪装自己,你怕人家看穿你、窥破你,因为人家会笑你“羽翼未丰”、“乳臭未干”……胆怯怯、颤微微、哆嗦嗦、战兢兢,甚至不敢悄声写下自己的心曲。生活有权利捉弄你、折磨你、锤炼你,你亦有权利、有胆量主宰自己的命运,最起码,你有权利向自己倾吐…… 第二十五章(4) 这时候,有人在轻敲房门:“雨儿啊,睡了吗?” 是妈妈。江雨烟一惊,忙将日记本合上,塞到一叠书底,又随便扯过一本书来敞开在手中:“还……没呢!” 妈妈推开门走了进来:“放假了,功课白天再做吧,别累坏眼睛。” “没事儿,反正我也睡不……不困。” 江雨烟为妈妈拉过一把椅子,趁机掩饰着险些暴露的窘意。 “那你怎么不出来看电视?”妈妈轻声细语地询问道,一面落了座。 “不想看。” “为什么?你以前不是最爱看周末的综艺节目吗?” “哦……刚考完试,我急着估算一下各科的成绩,所以……”江雨烟不自然地翻弄着书本。 “你感觉这回考得怎么样?”妈妈问,瞧了瞧女儿手中的英语书。 “很一般。”江雨烟虚着声音答道。 妈妈叹了口气道:“再过几天,你哥哥就要高考了,我看是没有多大希望,就得指望着你给妈争这口气啦!” 江雨烟盯着眼下的书,默默不语。 妈妈似乎调整了一番自己的心绪,以比较平静的口吻问道:“小雨啊,你这一连串的考试是不是都不太理想啊?” 江雨烟回顾了一下,怅怅地点了点头。 “那么,是因为没有发挥好,还是学得不够扎实、透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妈妈问,似乎想窥探到点什么。 江雨烟局促不安地用手按了按书心,寻思了半天,道:“大概是掌握得不够牢固吧。” 妈妈注视着女儿,揣摩了好一会儿,终于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小雨啊,你可不能为一些愚陋寡外的事耽误了学业啊。” 江雨烟的心一陡,开始怀疑妈妈已经知道些什么。 “你哥哥愚愚笨笨的,已经够让你宣阿姨他们瞧不起的了,你可千万不能惹出什么麻烦来叫人家笑话了,知道吗?” 江雨烟满面羞惭,耳际的发缕知心地帮着忙遮蔽着。 妈妈的目光却半点也不肯放过女儿的小脸, 口吻中蕴涵着试探:“你也眼看就要上高三了,一晃又要到这个时候了。虽说你现在的成绩还可以,但一个人落后是很快的。我那个班级就有许多例子:有的同学本来上个学期还是尖子生,可是由于不思正事,下学期就坠入劣等生的行列,这还是初中生呢!我真担心你也会象那个柯小朵……” “妈妈!”江雨烟忍不住打断妈妈的话,又一些发丝被甩到脸庞,“遮羞布”的队伍壮大了。 妈妈却紧紧抓住这个话题不放:“你们班里有没有谈情说爱的?” “……不知道。” “那就是说有可能存在了?” “……” 妈妈犹豫了片刻,温和地问道:“小雨啊,有没有男孩子向你表示过这方面的意思?” “没有!”回答得真干脆,伴随着心潮澎湃。 妈妈略略松了口气,多亏她答得干脆。 “但是,假如有一个男孩子这么做了,你怎么办?”妈妈穷追不舍,她善于此令,这一点爸爸深有感触。 是啊,假如有一个男孩子这么做了,而这个男孩子正是他,她该怎么办呢?回绝他么?他会这么做么?汗水由她细嫩的掌心无声地渗入散发着书香的纸张中。 “你会怎么做?”追问。 “我……”不敢正视妈妈的眼睛,那里正闪烁着企盼。 “假如有人这么做了呢?你怎么做?”迫切寻求答复,近乎逼问。 “不会有这种假设的,妈妈。”一双小手机械地从书心经桌缘滑落入裙褶当中。 “为什么不会有?”问得坚决,似乎已确知这是个假命题。 “因为……”看来非得给出一个极具说服力的回答不可啦,“因为我是一块冰,又冷漠又呆板又保守,没有人会喜欢的,而且……”她咬了咬嘴唇:“即使有这种假设,也不会成立的——我不会答应的。因为我认为那些事,不仅耽误学习,而且影响团结,更容易……有损于身心健康。”如此见地,岂无亲历?好在妈妈不觉。 “这样想就对啦,”妈妈满意而放心地笑了,“好了,我要去睡了,你也别学得太晚,早点熄灯上床。” 妈妈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头,起身出了房门。 江雨烟默默地沐浴在那团静谧、朦胧的翠雾当中,宛若一个精雕细刻的玉美人。那翠雾温温软软地拥裹着她,萦绕着她,似乎已经渗透到她的眼眸深处,那里面同样烟霭茫茫…… 第二十六章(1) 1988年 8月21日 星期日 高三、上半学年 三十五天终于在一百零五个春秋中度过。 开学前一天下午三时许,江雨烟轻松快活地带着面盆去学校水房打水。吃罢午饭,她便异常兴奋地提起包囊迈出家门向学校进军。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心头突然掠过一股酸意,那是留恋家、留恋妈妈的感觉,她不禁为自己离开家门时的欣喜若狂、刻不容缓懊恼不已。久别重逢,姐妹们握手言欢,之后,江雨烟便急不可待地由宿舍赶往教室。教室内已有不少同学在擦拭课桌、整理书籍,却——不见他的身影,而他的课桌上早以整整齐齐摆放好了书本、文具——难得他会这般整洁利索。江雨烟整理好自己的书具,便满怀期盼地坐到了位子上。进进出出、笑语声声的同学们忙碌得不亦乐乎。半个下午过去了,可望穿双眼就是不见他的到来——他也许正在宿舍睡大觉吧。江雨烟怅然若失地回到了宿舍……还是等待明天吧,对,明天,明天的天空中似乎有十个太阳。 进入水房,一团清爽润泽的空气立即拥裹了她的全身。从耀眼的日光中突入这微暗的环境,眼睛还不太适应。模模糊糊里感到满屋子都是人。四排水龙头前站满了学生。“哗哗”的流水声里混杂着频频笑语。好在南面靠墙这排有个学生刚刚洗完,腾出了一个水龙头,江雨烟赶紧奔了过去。拧开水龙头,一股狐形的水柱汹涌倾泻而出,无数点雪白的小水星随之崩射飞洒,在翠绿色的盆底溅起一朵怒放的大水花,吐出千万颗晶亮奇异的小珍珠。江雨烟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捧那朵大水花,可一旦掬 起,它却即刻化为一湾清水而消逝了。叹息之际, 有一大滴肥皂沫溅入盆中,在水面上旋游并不断地消减,最后只剩下一个小气泡,气泡表层,五颜六彩相继变幻,终于呈现出一层黑蒙蒙“啪”地一下子破灭了。 不经意中,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那目光很近,恰恰来自于左边这个男孩子,此刻,他的一双手一动不动淹没于满盆子的肥皂泡中,盆中蓝色格纹的床单布面透过白色的泡沫隐约显现,一双兴奋、喜乐、温存、痴迷的眸子正一瞬不转地停驻在她的脸上——方潇瑶!江雨烟被这眼前的惊喜搞得欢愉而慌乱,有那么一刻,她是眩晕的。他的脸上绽起美好的笑意,既是一份感受,又是一个问候。顿时,一轮红日自江雨烟心底升起,熔化了怅惘、郁悒,点燃了渴盼、向往。她的眼帘匆匆垂下,指尖跟心儿一起颤动,几乎端不稳手中的一盆水。她抿着甜甜的羞涩步出水房。 外面的天气真好,可又如何比得了江雨烟心中的那一方晴朗? 第二十六章(2) 高二、二班下学期期末考试的前十名是这样的—— 第一名:卫朝阳 第二名:郑俊竹 第三名:沈 涵 第四名:方潇瑶 第五名:生小宇 第六名:郝 腾 第七名:程婉霜 第八名:欧阳廉 第九名:江雨烟 第十名:郭 深 上学期期中考试是第十一名,总算有所回升,江雨烟稍感欣慰。 高三,除了接受一部分新知识,主要是系统、综合性地复习以前所学过的旧内容。同学们汇集了高一至高三乃至初中三个修学阶段的所有课本及习题册——语文、数学、外语、政治、物理、化学、生物,这七门学科,平均每科七、八本书。每一位同学的桌面上都筑起一道长长的书坝,似乎每个人都满腹经纶,谁也不该落榜。哥哥的课桌上也曾如此壮观地堆积过文化,却终究名落孙山。复课,妈妈的决定,哥哥别无选择。 第二十六章(3) 88年 8月 31 日 星期三 今天,水房停水。晚餐过后,同学们纷纷带着盛水工具,赶至校外农田中的一口水井去打水。 两三个男生正卖力地以几只栓着长绳的小铁桶由井内往外拔水,周围候着一批前来取水的男女同学。 江雨烟拎着一个草绿色大塑料桶子,已经在人层外等了好一会儿,见此时人少了些才凑上前去。原来方潇瑶恰恰就在那三个拔水男生当中,他刚好拔上来一桶水。江雨烟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将手中的水桶无声地搁向他的脚边。不料,与此同时,一个红瓷面盆恰巧也伸了过去,大绿塑料桶不偏不倚正好坐入红瓷盆中。 江雨烟急忙将桶提了出来:“对不起,你先接吧。”抬头看盆的主人竟是李泉儿。 二人再吃一惊。 紧跟着李泉儿也迅速拖回盆子,客气地谦让道:“不不,你是为宿舍集体打的水,还是你先来吧。” 方潇瑶提着满满一铁桶清水静静地看着她们两个互相礼让。 这时候,另外两个拔水男生却争先恐后地将各自手中的水相继注入江雨烟的桶内。 “谢谢,谢谢你们。”问题解决了,江雨烟道着谢,吃力地提着笨重的大水桶往后边退了几步,以便其他同学打水。 “嘿,挺有内功的呢!” “恩,不是一般的林黛玉。” 那两个男生边继续拔水,边打趣道。 “哎呀,别再倒了!”李泉儿的叫声使方潇瑶意识到自己竟把水糊里糊涂地浇到她的脚上去了,她的鞋袜均被灌满了水。 “实在对不住,我……没留神儿。” 方潇瑶窘迫地道着歉,将余下的水装入李泉儿的盆中,刚好满上。 李泉儿没有作声,俯身把盆子里的水倒去一点。 “阿潇,你干吗,替美人洗脚啊?”一个男生拍拍方潇瑶的肩膀,谐戏道。 方潇瑶面无表情地把绳子连同空桶塞到那个男生手里,对李泉儿说:“我帮你端回去吧。” 李泉儿看了看他,脸上划过一抹淡淡的怨尤。 方潇瑶蹙了蹙眉头,迅速弯下腰去端盆子。 “不用啦,”李泉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他的胳膊,自己端起水盆,直起背,平静地低着眉道:“你还是帮帮江雨烟吧,她的才重呢!”言罢举步离去。 第二十六章(4) 江雨烟目送着李泉儿渐 去的身影,惑色满容,几乎忘却了水桶作用于手臂上那股沉甸甸的重力,直至突来的一轻才将她那涌动的思绪化转为零——水桶的拎把已经转移到方潇瑶的那纤秀却有力的手上,他额头添辉,面庞增色,眉梢染喜,唇角生乐:“交给我吧!” 江雨烟一阵慌乱,匆匆顾盼了一下四周,说:“谢谢,不用了,阿云马上就会来的,你……把它放下吧。” “怎么,想学个雷锋这么困难?” 方潇瑶道。 “你大概错过了好时机吧。”江雨烟低着声音,生怕被第二个人听去。 方潇瑶笑意中微微凝聚了几分庄重,目光中慢慢汇集起几许真诚,他望着江雨烟,完全不避讳全世界的眼光。“我想我懂得什么叫做‘机会在握’。”他的口吻温柔而坚定。 她的脸颊“呼”地一下又红又热,心脏在胸口“咚咚咚咚!”捶个不停。急忙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方潇瑶隐蔽地清了清略哑的喉咙,温和地说:“走吧,我暂时代替一下你老对儿。”说完迈步前行。 江雨烟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又暗暗环顾了一番周围,微垂着绯红的小脸,默默跟了上去。 第二十六章(5) 刚拐入学校的大门,前方便传来初阿云那一叠串响亮的检讨声。她一边谢罪,一边搂住江雨烟的脖子一同往宿舍回。 “瞧瞧,多卖力!” 初阿云瞟了眼领先她们几步远的方潇瑶,撇着嘴唇打趣道:“我就知道会有热心人跑来为我老对儿献殷勤的。” 江雨烟无声摆脱开老对儿圈在自己脖颈上的双臂。 “怎么老对儿,你真的生气了?我可不是存心来晚的啊!” 初阿云敛去顽颜,一本正经道:“多半也是为了你。” 江雨烟不解地看着阿云。 “本来我是收了衣服就准备来帮你提水的,谁知刚要出宿舍门,就听‘啪嚓’一声脆响,紧跟着‘唿嗵’一声闷响,回头一看——你猜怎么着?” 江雨烟仍未开口,神色中透着孤疑。方潇瑶也好奇地回过身来。 “你猜怎么着,老对儿?”初阿云喜欢卖关子和夸大其词,江雨烟早已习惯了。“告诉你吧,那声闷响是程婉霜晕倒了,那声脆响是你挂在床头的镜子被碰掉了。 “程婉霜怎么样?”江雨烟问。 “她已经苏醒了,不过看起来很伤感。” “伤感,为什么?因为考试么,她的名次是落后了些,不过还不错啊。” 江雨烟疑惑道。 方潇瑶也随着她们停下脚步,静静地聆听。 “哎呀,不是!”初阿云大力甩了甩头,“尤其当生小宇说了那句话。” “哪句话?” 江雨烟问。 “我和屈炎炎把扶到床上之后,尹峰从外面端着水进来了。见我们忙忙乱乱的,便问‘怎么了?’,坐在床上的生小宇说:‘破镜难圆了。’这时候我注意到程婉霜的脸唰的一下翻紫,连眼泪都快出来了!”初阿云绘生绘色地讲述道。 “可为什么呢?” 江雨烟大惑不解。 “你想想呗!” 初阿云诡秘地说道。 “我不知道。” “你猜猜看。” “我猜不出来。”江雨烟坦白地摇摇头。 初阿云瞪了她一眼:“你呀,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最后一个获得信息!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 初阿云贴近江雨烟的耳朵,压低声音道:“程婉霜失恋了。” “什么?!”江雨烟大惊。 “真的,是和郝腾。” 江雨烟又一大惊。 初阿云进一步解释道:“程婉霜表面上对郝腾和欧阳廉不偏不倚,都很热情,其实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郝腾,可是现在郝腾却不理他了。因为郝腾已经跟……” 初阿云突然闭上嘴巴,示意江雨烟看前方。 江雨烟还以为她在避讳方潇瑶,哪知初阿云所指的竟是迎面款款走来的一位梳着整齐的“板凳头”,一习米色连衣长群,身材高挑,姣秀端美,阳光现代,飘逸摩登的女生。 待那女生从她们身边经过,初阿云立即又对江雨烟耳语道:“就是她——韩玉雪,郝腾已经跟她好上了。” 江雨烟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禁不住回头望了望那位高挑女生。 “你们两个如果再磨蹭下去,在下就把水提给兄弟们享用了啊!”方大侠开始催促了,引起来来往往同学的关注。 江雨烟赶紧压低面孔,步行向前。 初阿云紧紧跟上,继续说:“谁都知道程婉霜和生小宇是咱班女生中最喜欢在学习上互相争比、妒忌的,现在一个落难了,另一个能不借题发挥吗?” “也许生小宇仅仅是对镜子而言。” 江雨烟不以为然。 “我看不象!” 初阿云说。“后来程婉霜掏出十元钱硬要我立刻去给你买面新的镜子来,我拗不过她,便到小卖店去买了,所以才来晚了。你回去瞧瞧吧,看满不满意。” 江雨烟没再说话,已经到宿舍走廊道口了。 方潇瑶拎着水桶,闪在一边。 “好了放在这儿吧,谢谢你了。” 江雨烟说,目光始终盯着那桶水。 “哎哎——不行不行!帮忙帮到底,怎么可以有头无尾呢?”初阿云道。 第二十六章(6) 方潇瑶笑了笑,还是步入了廊道门,到了寝室门口,江雨烟赶紧去接他手中的水桶,这时,寝室的门突然开了,尹峰正欲往外走,一眼撞见面前的情景:“哟,服务到家哦。” “助人为乐,哈哈哈!” 方潇瑶道。 江雨烟急忙又抽回了手。 “贵客,快请屋里坐吧!” 尹峰把门敞开。 “不不,谢谢,我回去了。” 方潇瑶放下水桶,看了眼江雨烟,转身走了。 “刚才谁呀?”生小宇问。 “方潇瑶,帮江雨烟提水。”床铺正对着门的从顺答道。 江雨烟和初阿云将水抬进了寝室。 “老对儿,快过来看看我给你买的新镜子。” 初阿云一放下水就边嚷嚷着边去拿镜子。 江雨烟注意到程婉霜正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脸上困积着凄怨和羞愧。屈炎炎坐在她的床边。 “她好点了么?” 江雨烟走近程婉霜的床位,小声询问道,生怕打扰了程婉霜,猜想她此刻更需要的是安静休息,而不是同情和慰问。屈炎炎摇了摇头。 “老对儿,赶紧来看看啊!”阿云喊道。 江雨烟示意她小点声,正欲从这儿离开,程婉霜犹豫着睁开微红的双眼:“对不起,我把你的镜子碰掉了……” “我知道了,你又还给我一个新的不是吗?你不舒服,暂时少说话,好好休息吧。” “嗬,真够好心肠的啊!”尹峰一进门就感叹道。 “夸谁呢?” 生小宇问,眼睛盯着手里的校报。 “还能有谁?方潇瑶呗。” 生小宇冷笑一声道:“你也不瞧瞧那服务对象是谁?是‘白天鹅’,而不是象你我这样的‘丑小鸭’!” “哎,我赞同啊!”初阿云欢喜地叫道。 江雨烟羞窘难当。 程婉霜紧闭双唇,似乎正隐忍着某种激愤。 李泉儿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头,面无表情。 “喂喂,我可不认为我是‘丑小鸭’啊!”尹峰委屈地站到镜子前左右打量着自己:“你今天是怎么了,生小宇小姐,忘了清高了吗?” 生小宇把校报扔到膝上,身体往被子上一仰,懒懒地说:“我可没清高到完全自我感觉良好的地步,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啊!本班若不是‘白天鹅’太少了,郝某也不必到外班去寻花问‘雪’呀!” “哈哈哈哈——你个死小不点儿,还挺能白话。” 尹峰大笑道。 程婉霜将脸转向床内侧,默默承受着。 第二十七章(1) 1988年9月1日 星期四 第二天晚自习间休时分,李泉儿面色忧郁地坐在位子上,默默盯着桌面上那张物理测试卷。那鲜红的数字“50”冷酷而讥讽地刺激、折磨着她。今天没有物理老师的辅导,尹峰不是一个耐心的同桌,前桌的郑俊竹没上晚自习,该向谁请教呢?他?不,以后再也不要靠近他!一抬头,发现程婉霜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前面的窗口。 “程婉霜。”李泉儿呼唤道。 “什么事?”程婉霜一惊。 “你过来一下好吗?” 程婉霜走了过来。 “我……我想问你几道题。” 李泉儿把卷纸转向程婉霜。 程婉霜看着那张卷子,微微皱起眉头,迟疑着坐到郑俊竹的座位上。 “我考得太差了,就得了这么点分。” 李泉儿红着脸说。 程婉霜没说什么,依旧看着试卷。 “你能给我讲讲这道题吗?” 李泉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婉霜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这道题,我也错了。” “那这一道呢?” 李泉儿急忙指着下一道问。 程婉霜面色木然,一语不发地看着卷子,直至一段流动的小曲牵扰了她的注意力—— “女孩,女孩,你怎么不说话,女孩你不说话,我也明白……”郝腾一溜烟从程婉霜的身旁擦过,他的背影于她的眼中渐渐朦胧,她的视线早于意识从他的身上转移开去,当意识追赶上视线的脚步,她欣赏到一幅一对少男少女情投意合轻声细语的画面——她是那么娇羞甜蜜,他是那么专注陶醉,他们是那么和谐自得,无所顾忌,简直——令人妒忌。 “程婉霜!”李泉儿小声小气地催促道。 程婉霜突然绽露出笑颜,她热情地拉住李泉儿的手,带着试卷站起身说:“跟我来。” 李泉儿茫然地服从着程婉霜。 第二十七章(2) 程婉霜扯着李泉儿,一口气赶到方潇瑶的座旁。 方潇瑶正背对着她们,一心一意地同后座的江雨烟谈论得津津有味。 “方潇瑶!” 程婉霜叫道。 可是方潇瑶并未察觉。 “别……别,不要叫他……”李泉儿面露窘色,扭头就往回走。 程婉霜伸手急急地拽住她,紧接着另一只手举起试卷挡在方潇瑶眼前。方潇瑶吃了一惊。 “嗨!物理课代表,听说你喜欢‘助人为乐’,是吗?” 程婉霜放下卷子,笑逐颜开道:“那就送件好事儿给你做做。” “什么好事?”方潇瑶有些紧张,黑眼珠儿匆匆促促地在江雨烟、李泉儿和程婉霜之间反复游移。 程婉霜嘻嘻笑着指了指李泉儿说:“其实是你应该履行的义务。” 江雨烟惊疑地望向李泉儿。 “什么?”方潇瑶显然有点激动。 “哦,是这样。” 程婉霜的笑容僵硬了几分:“李泉儿有几道物理试题,想请你给讲解讲解。” “哦,”方潇瑶笑了笑说,“你给讲讲不就完了,何必非找我?” “我哪敢跟你比呀?你太有人缘,人家就喜欢听你讲解嘛!是吧,泉儿?” 程婉霜眉开眼笑道。 尽管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方潇瑶还是禁不住为程婉霜的巧言擅辩喜形于色。 “我说方老师,人家李泉儿可是带了不少问题前来讨教啊,你就这样让人家干站着听?” 程婉霜笑嘻嘻道。 方潇瑶瞥了瞥同桌的空座儿(钟笑出教室尚未归来),又隐蔽地瞅了瞅江雨烟,低头紧张地盘算了一小会儿,终于把自己挪向钟笑的座位,眼前腾出了一张椅子。 程婉霜立即笑颜喜绽,一口整齐、细小的牙齿大大方方地展露出来。 此时此刻,那个刚刚与方潇瑶在世外桃园晴空万里谈天说地的女孩——江雨烟,已然被一团阴霾所笼罩。 “李泉儿,这边请!”程婉霜热心地拉过李泉儿。 那个阴霾笼罩下的女孩全身的神经立刻呈绷紧状态。 李泉儿立在空位子旁,踌躇矛盾、手足无措。 “快请坐吧,多好的机会!” 程婉霜愉快地说,把李泉儿按到椅子上。 阴霾笼罩下的女孩迅速埋下头去。 “不不,”李泉儿匆匆弹了起来:“不用讲解,我只是想……借你的试卷看一看。” 程婉霜听了一怔:“你让他给讲讲多好,自己能弄懂吗?” “我——试试看吧。” 李泉儿说,要过程婉霜手中的卷子。“他的卷子在这里,给你看吧。”江雨烟顺和地把自己手里的那张卷子递给李泉儿。 “哦,原来……你在用。” 李泉儿说,轻声轻语的。 “没关系,我……已经用完了,你尽管拿去好了。”友好而真诚。 “那样太谢谢了……”李泉儿谦恭地接过卷子,急忙离去了。 第二十七章(3) 程婉霜愣愣地竖在原地,仿佛为自己的一番好意未被采纳而惋惜不已,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笑颜:“瞧我,倒把自己的事儿给忘了,江雨烟,把你的汉语词典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江雨烟顿了一下,镇定地回应了她,程婉霜带着词典离开了。 方潇瑶两手支着前后的课桌,游双杠似的移到了自己的座椅上,顺便察言观色地瞄了眼他的“后座”。 他的“后座”长睫低垂,神情漠漠。 “江雨烟,问你几道英语练习题行吗?” 江雨烟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表示接受她的“前座”的请求。 第二十八章(1) 1988年 9月5日 星期一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高三、二班的教室内一片平静,同学们有的在午睡,有的在自习。 江雨烟正欲找一个借口同方潇瑶聊聊天,程婉霜笑脸盈盈地朝这边走来,她在方潇瑶的前座坐下:“嗨,打扰一会儿,可以吗?” 方潇瑶吃了一惊,江雨烟的心立即缩得紧紧。 “什么事?”一向能够从容自若面对每一位女同学的方潇瑶,最近时常表现得有点紧张。 “听说团组织最近要发展一批新团员是吗?”程婉霜问,把椅子朝方潇瑶挪近了一些。 “没错。”方潇瑶答,不冷不热地。 “很好,我正准备向组织委员推荐两位新团员,不知阁下意见如何?”程婉霜道,笑嬉嘻的,很容易让人产生好心情。 “这件事,需要大家共同评议,并不是征求了我一个人的意见就可以。” 方潇瑶的态度有些冷淡。 “是么?”程婉霜干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要我征求一下团支部书记的意见是吗?好吧,那么我就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了,我去问问卫朝阳。” 程婉霜说着敛起笑容,起身要走。 “不是不是,”方潇瑶急得连屁股都欠了起来,“我的意思是要全体团员都来参与,让他们来进行集体表决。” “那也得首先通过组织委员这一关吧。”程婉霜说,依旧站立着。 方潇瑶笑了笑,变得和气多了:“那么你先介绍一下你那两个人选吧。” 程婉霜又落了座,微笑也随即浮现:“瞧你那神气劲,好在我抢先入了团。” “是吗?哈哈哈……”方潇瑶放下笔、合上书,郑重其事地抬起眼帘。 触肩秀发半掩着一张圆圆、酡红的脸庞,薄薄细细的小双眼皮,黑黑的眼珠儿,微翘的鼻头儿,小巧的嘴唇,程婉霜天生乖俏、甜美。 “你的搭档屈炎炎算是候选人之一吧。”方潇瑶问。 程婉霜嘻嘻笑了两声表示认可:“再说说另一位吧。” “另一位,”方潇瑶转了转眼球。 “对,另一位。好好想想吧!” 程婉霜以略带挑逗的眼神瞅着方潇瑶。 “如果也是个女生,应该就是李泉儿喽。” “我就知道当领导的心中一定会有数的,果然,厉害、厉害。” 程婉霜竖起大拇指道。 “那是当然,不过,女生当中不就她俩未入团吗?” 方潇瑶说。 接着便是一串男、女生二重笑声。 第二十八章(2) 那笑浪一波一波在江雨烟的耳边震荡、膨胀,逐渐变成嗡嗡一片,她的脸孔热得几乎燃起了火苗。他们两个似乎越谈越投机,越笑越起劲儿。江雨烟全身的血液在瞬间沸腾过后,渐渐开始疲惫地下沉、凝结,她无力地把头埋进臂弯深处……不知过了多久,江雨烟感觉到有人在轻触她的臂肘,抬起头,碰见方潇瑶一双怜惜而抚慰的眸子。她恼怨地垂下眼皮,重重埋下头。过了一小会儿,臂肘再次被骚扰,她重新举起头,怒目而视眼前这个令她心烦意乱、苦不堪言的家伙,而他的眼神依旧充满怜惜,甚至还多了一份——柔情。 “你的……三角板借我用一下。”他的声音弱弱的。 “不借!!”她突然大着嗓门叫道。这一下惹来众多同学的注意。 江雨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起身离开了教室。 整个下午,江雨烟都未曾正眼面对过方潇瑶,方潇瑶也未敢轻易回头。 第二十八章(3) 晚自习间休时分,闷倦的江雨烟来到教室前端的窗口,想透透气、舒舒心。深蓝色的天空恬静地悬着大半个黄灿灿的新月,中秋佳节即将来临了。月光和灯光映照下的操场上,有稀稀零零的人影在晃动,不知不觉,江雨烟又被胸中的烦恼所困扰——实际上她从未解脱过。 “喂,低头思故乡呢?”耳边一个声音,是郑俊竹。 “哦……”江雨烟微微有些紧张,她轻轻笑了笑,想避开,突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使得她站在那儿没动。 “你最近好象很少回家是吗?” 郑俊竹问。 “是的,我懒得来回折腾。” 江雨烟答,礼貌地看了眼郑俊竹,表示很乐意同他交谈,之后又飞快地瞥了眼方潇瑶,他那边似乎早已提高了警惕。 “折腾什么,你不是有教师班车可搭?” 郑俊竹道,英俊的脸庞洋溢着欢喜。 “我不太习惯于搭乘教师班车。” “那你可以骑自行车嘛。” “可我不会骑自行车啊。” “学呗。” “你以为我没学过?人家一不扶着就摔倒了。” 江雨烟说,文静中透着活泼。 “你骑快点不就倒不了了?” “骑快我就下不来了。” “哈哈哈哈!!” 郑俊竹听了开怀大笑。 江雨烟偷偷瞄了眼方潇瑶,他正瞪圆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敢打赌他已经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处了。复仇的快感占据着她的心房。 “你不知道,”江雨烟说,“我越是想躲避什么,偏偏会准确无误地撞上去,哪怕是宽广的场地上一块小小的砖头。” “哈哈哈哈!!” 郑俊竹笑得眼角都红了,好象从来未曾听过如此有趣的笑话。 “你的双手一定不要将车把握得太紧,这样才可灵活地转动车头,躲过障碍物。” 郑俊竹指点道。 “唉,我看这辈子我是跟骑自行车无缘了。” 江雨烟抱起双臂,无奈地望着蓝黑色的苍穹。 “那不见得,我教你一招,保你一学就会。” 郑俊竹半逗笑半认真地说。 “什么招数?” “我送你一根扁担。” “扁担?做什么用?” “做你的平衡工具啊。你把扁担横绑到车后座上,车子倒的时候左右不就有支撑物了吗?” 郑俊竹连比画带讲解的。 江雨烟听罢不禁掩嘴而笑。 郑俊竹又是一串朗朗大笑。 上自习的铃声响了,江雨烟含着笑意轻轻离开窗口。 郑俊竹余兴未尽地目送着江雨烟。 江雨烟迈着同心情一样轻松的脚步往自己的座位上走。 方潇瑶定定地瞅着江雨烟,脸色紫得赛桌椅。 江雨烟没理睬他,轻轻入了座。 晚自习,静静的。 第二十八章(4) 1988年9月6日 星期二 第二天中午,方潇瑶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子来。 江雨烟略微一怔,却未抬头,依旧学自己的习。 方潇瑶以一种近乎研究的目光看了几秒钟他的“后座”,之后暗哑着嗓音道:“汉语词典借我用一下。” “后座”止住手中的笔,垂着眼帘静默了一小会儿,将词典从书坝中往前推了推,方潇瑶的眼角露出感动的喜悦,赶忙接过词典,正欲开口说什么,“后座”却又埋下头去学习了。 方潇瑶只好自讨没趣地转了回去。没等坐定,就听头顶响起一个伶俐的声音:“嗨,方潇瑶!”一张喜悦、俏丽的笑颜展现在他的面前——程婉霜。 方潇瑶打了个寒噤。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来逼债的,相反,倒是来还债的。” 程婉霜笑吟吟的道。 “还债?还什么债?” 方潇瑶沉着脸问。 程婉霜笑而不答,伸出一只手,一张四两餐票亮在方潇瑶眼前。“这……怎么回事?” 方潇瑶一本正经地问道。 “哎哟,我要是向你借100块钱该多好。” 程婉霜得意洋洋地抖着手里的餐票道。 “……噢!”方潇瑶记起早餐时程婉霜曾向他借了四两粮票,“咳,你就拿……搁这儿吧。”有所顾虑的。 程婉霜淘气地将餐票放到方潇瑶摊在桌面上的一本书心上。 “咦,你在看什么书啊?” 程婉霜边问边掀起书皮看,“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你从哪儿弄的这本书?” 方潇瑶板着面孔没支声。 程婉霜把书端起来仔细翻看了几页:“哇,太棒了,全是红楼梦中的诗词,还有评注和讲解呢。能借我看两眼吗?” 方潇瑶翻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第一,这不是我的书;第二,我还没来得及看两眼呢。” “那是你借来的了,你借谁的?” 程婉霜的确很喜欢这本书。 “是江雨烟的。” 方潇瑶闷了一会儿,淡淡地回答道。 瞬间的窘迫之余,程婉霜马上又恢复了大方与热情:“原来是你的呀……等他看完,借我看看行吗?” 江雨烟默然点了点头。 程婉霜自我解嘲般的笑了笑,把书放回到方潇瑶的课桌上:“嗨,阅读速度快一点啊。”言罢离去了。 第二十八章(5) 晚自习间休,江雨烟站在教室前壁近门的地方张贴一份英语答案,进进出出的同学不时在她的身后驻足张望。 “这是哪一套练习题的答案?”一个爽脆的男声。 “昨天上午的。” 江雨烟边贴边答,未顾得回一下头。 “今天下午这一套什么时候给?”那男生又问,并帮她摁了摁刚上墙的卷纸。 “同时给的,我一会儿就把它粘在这下面。”江雨烟答,不由得侧头去看——一个目如点漆,英气勃勃的男孩子正挺立在她的面前,此人是郑俊竹。 “我建议你最好贴到那边墙上,” 郑俊竹指了指黑板另一侧近窗的前壁道,“那样的话,我待在座位上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哈哈!” 郑俊竹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江雨烟,她文静地抿嘴而笑。蓦然,一张消沉、沧桑的面孔夺去了她的视线,她的心不禁为之一抖——他的目光哀怜又焦虑,他在因她而神伤,她的心开始为他而疼痛。她与他——他们的心灵是相通、互感、默契的。 “我的视力多少,知道么?”郑俊竹自信满满地问道,突然发现江雨烟的表情有些古怪,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一对敌视的同性眸子使他似乎有所感悟。他以特有的目光回敬他,而后照旧大模大样、春风得意地与江雨烟攀谈:“开个玩笑,我可不是真的只顾给自己图方便。想想看,如果两套答案都紧紧巴巴粘在一小块地方,来对答案的同学们还不得挤成堆、乱作团啊?你说是不是,江雨烟?” “啊……是的,我这就粘过去。” 江雨烟低眸锁颜,顾虑重重地说着,急忙躲了开去。 抛下一个郑俊竹愕然而立…… 第二十八章(6) 第二节晚自习几乎过半了,江雨烟还是什么也学不进去,手中握着早已枯尖的钢笔,肘下压着依旧空白的代数提纲,眼睛则不厌其烦地打量着前桌“他”的背影——端正、标准的脑型,整齐乌黑的头发,青春焕发的颈项,单薄潇洒的背脊……不知是第几次,她想起去管束自己那动辄开小差的视线,可是回到桌面上,却仍旧视而不见印满学问的代数提纲,一颗心似乎一直在半空中徘徊不定。轻轻叹了口气,江雨烟套上笔帽,抽出政治课本,改背政治题。可是,一行读了近十遍竟不知所读为何物,只好摇摇头,合上书,推至一边。想了想,还是决定做代数题,便又重新拔去笔帽。一道繁琐的三角函数证明题被她解得一塌糊涂,心情也越发烦躁不堪,她摔下钢笔,又扯过了英语书,被摔下的钢笔赌气地顺着倾斜的桌面滚落掉地,一直轱辘到方潇瑶的脚边。方潇瑶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喂,钟笑。”江雨烟喊道。 钟笑跟受了惊似的旋过头来。 “麻烦你拣一下钢笔好吗?” “啊,好的好的!” 钟笑飞快地哈下身子,稍后,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一脸的哭丧相:“他……”他指了指他那霸气十足的“同座”,“同座”斜睨了他一眼。 “啊不,是我……我够不着。” 钟笑解释道,无奈而委屈的。 “好吧,谢谢你。”江雨烟说,竖起眉叶,咬了咬嘴唇,狠狠地瞪着从中作梗的恼人“前座”。 方潇瑶用后脑勺洞悉了这一切,他抖着一条腿得意了一会儿,终于弯下他那高贵、威严的腰身,将护在脚下的那支一路投奔而来的钢笔拾了起来,小心地吹了吹,又仔细地擦了擦,一个没留神儿,钢笔又从他手中脱落了下去,方潇瑶急忙又低头去接,不料一头碰到桌角上。 江雨烟忍不住掩嘴偷笑。 方潇瑶揉着受伤的脑门,风度翩翩地侧转过来:“上帝告诉我们,做好事不一定能够获取回报,但却要付出代价,阿门!” 方潇瑶自做主张地把钢笔放入江雨烟的文具盒中。江雨烟止住笑,没理睬他,打开英语书,自顾自看着。 方潇瑶瞧了瞧江雨烟的桌面,笑道:“又是政治、又是英语,你到底学哪一门?” 江雨烟照旧无声地看自己的书,不睬他。 方潇瑶微笑着好脾气地注视了一会儿江雨烟,半自言自语地说道:“真可谓一心二用的典范。” “不敢当,那是你的本事吧。” 江雨烟道。 “这么说你我是‘同病相怜’喽?”“你是一心‘多’用。” 江雨烟小声辩解道,低着眼帘。 方潇瑶神情脉脉地注视着江雨烟,注视着她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注视着她那排长长翘翘的睫毛,一句肺腑之言从喉咙深处轻轻飘出: “我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她的长睫毛陡地一颤,越发不敢抬起眼帘。 第二十八章(7) 天空日见清朗,树木日趋墨绿,方潇瑶与江雨烟之间的交往日见频繁,他们力争去把握每一个可以相互接触的机会,谈古论今,说天道地。仿佛总有一种神圣的吸引力将他和她的视线牵系到一起;仿佛总有一抹多彩、绮丽的阳光映照在他和她那纯真、明媚的青春面庞上。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不约而同达成了一份默契,一份体贴入微的默契,为了这份非同寻常的默契,双方均不惜拒其他异性于千里之外。不知从何时起,其他异性同学的眼神变得冷漠又鄙夷,而其他同性同学的眼神则充满了恼怒和妒意。大家似乎齐心协力地与他们划清了界限。他与她,他们俩被孤立了——或许应该说是他们俩抛弃了集体。可是,他们似乎并未因此而感到孤凄或失落,相反,他们俩却好象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欢乐和充实。况且,他们甚至拥有少得可怜的支持者。 第二十九章(1) 1988年10月15日 星期六 上学期十、一后 期中考试刚过 洒水、扫地、倒垃圾、擦桌面、擦窗台、擦黑板,四名值日生熟练地完成了使命。 “你们两个先走吧,我和初阿云留下来等着检查卫生就可以了。”江雨烟边摆排桌椅边对两个男值日生说道。可是杨帅西和陆文却反映冷淡,叮叮当当敲着空饭盒,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以前可不同,他们两个总是淘气而顺从地去执行江组长的命令,而且笑语不断。 “哎!!你们两个笨瓜听到没有?”俯在窗台上的初阿云跳转过身子大声叫道,“快快抢食去吧,别在这制造噪音,吵死人啦!” 两个男生又脸色木然地坚持了几秒钟,才晃晃荡荡地出去了。 “真是一对傻蛋。” 初阿云朝门口白了他们一眼,“喂,老对儿,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有什么不对劲的?没缺鼻子没少眼的。”江雨烟答。 “你不觉得他们变得死气沉沉的么?” “你刚才不是还嫌他们吵得荒?” 江雨烟蹲下去捡压在桌腿下的一小片纸屑。 “哎呀,那叫发闷气。”初阿云自以为是的。 “发闷气?”江雨烟不解。 “对,就是对谁抱有成见那种,而且……还酸溜溜的。” “该不是你惹着他们了吧?” 江雨烟道,一边把教室后面的清扫工具摆放整齐。 “我呀,才懒得惹他们呢,哼!” 阿云话音刚落,校值勤的同学来检查卫生了。 一只雪白的粉笔利索地在黑板一角标注了一个“10分”。 “哇,满分!”初阿云欢呼跳跃着去抢饭盒,“老对儿,快点,再过一会儿就打不上饭了!” “糟糕,我的饭盒落宿舍了,你先去吧。”江雨烟道。 “瞧你,不知道自己今天值日啊,好吧,我先去排队。”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2) 江雨烟匆匆赶到食堂,各个餐窗的队伍仍然拉得很长。见阿云排在本班窗口靠前的位置,江雨烟舒了口气,高兴地奔了过去,蓦的,她的脚步戛然而止——他……方潇瑶,正和她的老对儿初阿云并排站在一起,而且有说有笑,亲热得象一对哥们。 江雨烟的胸口立即堵起一个大疙瘩,原本饥肠辘辘,此刻竟毫无食欲,她犹犹豫豫地站到排尾,内心的滋味越来越不对劲,象哥们也不行,阿云是女生,尤其是她的好朋友,他们就是不能这样说说笑笑,这是对她江雨烟的不忠也是不敬,转身,举步,她有必要离开这里,立即、马上、刻不容缓。 “老对儿、老对儿!哎——雨烟!” 江雨烟机械地停住了。 “雨烟,”初阿云冲到江雨烟面前,挽住她的胳膊,“你……你快点过去站排,我的饭盒还没刷呢。” 初阿云一直把江雨烟拉到她刚才排的位子上。 第二十九章(3) 晚自习前,女生宿舍里仅剩下一对好朋友,初阿云盘腿坐在床头吃点心。江雨烟在钉一颗上衣纽扣。 “老对儿啊,你说咱们班哪一个男生最有吸引力?” 初阿云问。 江雨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无保留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你觉得郑俊竹怎么样?” 初阿云问,很关心地等待着答复。 江雨烟想了想,她这还是第一次指名道性、直截了当地去评价一个男生:“他么,挺有派头的,而且很英俊,是个当官的料,只是似乎有点大男子主义。” “那郝腾呢?” “他?倒是够风流的,只怕风一吹就溜走了。” 江雨烟轻描淡写的。 初阿云默默点了点头:“你再说说沈涵。”往嘴里填了一小块点心。 “沈涵……”江雨烟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是个温文尔雅、谦虚持重的男孩子,只是……” “只是什么?”初阿云性急地问道,忘记吃点心。 “只是太过矜持,有点放不开。” “就是缺乏阳刚之气是吗?” 初阿云攥着拳头道。 江雨烟不置可否。 “方潇瑶呢,他怎么样?” 初阿云问。 “他……”江雨烟有些紧张,连声音都颤巍巍的:“他潇洒、自信、有才华、和善、细腻、有涵养……” “哟,他的优点可真多!看来他是最具吸引力的人选喽。” 初阿云顽皮地叫道。 江雨烟面颊绯红,默不作声。 第二十九章(4) 初阿云拍了拍手心上的点心渣,突然隐秘地小声问道:“老对儿,你跟我说实话,你和方潇瑶是不是进入情况了?” 江雨烟又羞又慌,一下子给针扎破了手指头,鲜血顺着针孔往外直冒。 “哎呀,你怎么搞的?快把手指头给我!” 初阿云大惊失色地叫嚷着,赶紧用嘴去吮江雨烟的伤口。 “好了,还是让我自己来缝吧。” 初阿云要过针线,“我早就看出你和他关系不一般,要知道,知心朋友通常最先掌握你的小秘密哟。” “你别胡说!”江雨烟气恼地从初阿云的床边立起了身,“我和……他,是纯纯正正的同学关系,大家在一起从未谈论过那些不该谈的事!” “你不要急嘛,我相信你说的都是事实,可……说实在的,看你们两个的表现真有点不同寻常。” 江雨烟恼中藏羞,不敢正视她的老对儿,便登上自己的床铺去整理被子。 “何况,你就敢肯定你对他毫无那方面的意思?”初阿云不肯放过这个话题。 江雨烟羞色满容地抚弄着被子。 “其实,我怎么认为都无所谓,而且,我早就声明过,我不认为中学生谈恋爱就罪大恶极,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初阿云对着自己的小棚顶发表言论,“咱们的班主任老头儿可是个绝对的封建卫道士,中学生谈恋爱在他看来简直是十恶不赦,他会毫不留情地给判死刑,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留心着他老人家点儿。” 江雨烟定定地待在上铺,默默地听从知心朋友的劝戒。 “至于那个方潇瑶,不管你对他怎样,我都得说他两句。”初阿云说,语重心长的,真有点象妈妈。 江雨烟胀红着脸孔,偷偷地竖起耳朵。 “他这个男生的确很优秀,也很受女同学青睐,但……我总觉得如果你跟他在一起会受委屈,就是说……”初阿云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不是那么安全可靠。” 江雨烟侧耳倾听、神态专注:会受委屈,不安全可靠,为什么呢?她多想问一下,羞涩却牢牢守侯在咽喉处。 “而你又太纯洁、太真诚、太善良,这太容易吃亏的——不过,这本身也是一种保护,使的人家都不忍心伤害你。”初阿云头头是道的。 江雨烟由聆听转为思索。 “你听到了么,老对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在上面干什么呢?” 初阿云正欲伸出脑袋去探究竟,江雨烟下了床。 上自习的预铃响了,她们离开了宿舍。 第三十章(1) 1988年10月17日 星期 一 星期一的早晨,刚从家赶回学校的江雨烟一肩背着书包,一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步履匆匆地往教学楼奔,那包裹里满是妈妈精心准备的美味食品,沉甸甸的,拽得她小小的身躯都有些倾斜了,宿舍的门锁着,钥匙在值日生手里,只有带到教室去了。 教室门扇上一张鲜红的告示令江雨烟吃了一惊,定睛细看,竟是张光荣榜——高三、二班上学期期中考试前十名—— 第一名:卫朝阳 第二名:郑俊竹 第三名:方潇瑶 第四名:沈 涵 第五名:郝 腾 第六名:生小宇 第七名:江雨烟 第八名:欧阳廉 第九名:郭 深 第十名:屈炎炎 刹那间,眼前的红纸光芒四射、烁烁生辉,映红了她那张惊喜的脸,映亮了她那颗怒放的心——第七名,虽然对她而言并非历史最好成绩,但与近期相比,这毕竟标志着进步。 突然,江雨烟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哟,拎了这么一个大包,里头都是好吃的吧?”是化学“women”,她是来送化学提纲的。只见她笑容满面,充满赏识的目光跟嗓门一样明亮。 江雨烟羞赧地笑了笑,推门进了教室。 江雨烟每每出现在教室前端,都会惹来许多束有意无意的目光,尤其是男生的目光,然而只有一双目光会令她心驰神往,可是此刻,那双目光的主人似乎不在他的座位上,一种失望之绪索然而生。 江雨烟一边朗诵着英语,一边劳神前桌的空席。终于,前方有个灰蒙蒙的人影直奔面前的空座,她心头一喜,眼波随之而起,然而目中所见却完全不是她心向往之的那一个人。 敖坚,一屁股坐到方潇瑶的座位上,抻着脖子跟钟笑扯着什么。看得出,钟笑一脸的不舒服相,可敖坚又偏偏似摔在锅底的粘糕一般赖着不肯走。说也怪,都快到第一节上课时间了,他——方潇瑶怎么还是半个人影不见? 上课的预铃响了,敖坚仍然在同钟笑滔滔不绝穷侃着什么,一点也不急于离开此地。怎么回事?难道他今天不来听课了么?是不是病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江雨烟简直没有心情坐在这里听课了,她伸出脚尖,去蹬钟笑的椅子腿,刚碰到,却又缩住了:不行,不能在同学面前表现得如此关心他。她把脚大往回收了收,也把心硬往原处塞了塞,请求自己耐住性子。他总不至于销声匿迹,再也不回到这个空座位上吧——空座位,是的,她只当这是个空座位。 这是堂班主任老师陈直的代数课。代数,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江雨烟的一大弱项,弱项,往往令人产生尴尬的恐惧感。 陈老师在黑板左右两端分别列出一道题,然后站在讲桌后心情不错地看着诸位。 “方潇瑶!到黑板做第一题。”陈老师点名道。 江雨烟连忙看了一下她的前座,怀疑方潇瑶在刹那间已经飞身坐到了他的位子上——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可是,方潇瑶确确实实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是从程婉霜身后的座位上站起来的。 ——怎么,他坐在那儿?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在讨论发展新团员入团的问题么? 上课了,已经上课了,方潇瑶仍然坐在那儿; 上课了,已经上课了,敖坚同学依旧赖在这儿。 ——难道,难道他们的位置调换了? ——难道,难道他——方潇瑶换位儿了?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为了她,他如今的“前座”? “江雨烟!”陈老师在点她的名,好象不是第一声。 江雨烟慌忙起立。 老师审视了她片刻,说:“上来做第二道。” 每一秒钟都是疑虑、落魄和痛楚,江雨烟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到黑板前的。努力集中精力来研究这道题——一道三角函数化简题,可是她大脑一片空洞,什么公式也想不起来。 方潇瑶飞舞着粉笔噼噼啪啪做完了那道题,似乎朝这边望了一眼,便回到座位上去了。 江雨烟捏着粉笔困厄地被挂在黑板上,手心渗出的窘汗弄湿了粉笔和黑板。 “你下去吧!”陈直命令道。 江雨烟搁下粉笔,头重脚轻地下了讲台。 第三十章(2) 这是方潇瑶调座后的第一个晚自习,也是令江雨烟昏天暗月的一个晚自习。 相形之下,程婉霜倒显得异常地兴奋,她带着她特有的甜蜜笑脸频频地朝她的新后座回转,她的每一次回转都好象有一件特别新鲜有趣的事情要向方潇瑶述说,而方潇瑶每一次都十二万分地响应她、迎合她,他们笑嘻嘻地对话,然后就尽情地笑个前仰后合。那情形,大有老友久别重逢而欢欣鼓舞之状。他俩的开怀笑侃似乎引起了全班同学的热心关注,他们把新奇的目光投向他俩,然后再露出诡秘的笑容窃窃私语,并时不时地朝江雨烟窥视。 江雨烟握着笔杆,微垂着头,呆呆愣愣地盯着课本。她毫无能力去掩饰脸上的哀戚,也不敢抬手揉一揉被热雾蒸红了的眼睛,两耳嗡嗡,咽喉紧绷,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道题也做不出来…… 晚自习间休时分,方潇瑶与程婉霜上空的气浪变得更加沸腾,几乎沸腾得燃出了火花,一阵阵悦耳的朗笑声好似一把把尖锥无情地刺向这边。 热情、擅谈的程婉霜,浑身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魅力,陀红俊俏的脸庞总是洋溢着甜蜜而大方的笑意,乌黑乖俏的黑眼珠透露着坚强与智慧,如花的红唇隐现着洁白整齐的玉齿。曾有那么一瞬间,方潇瑶为之倾醉。 程婉霜再次发出一串痛快的笑声,然后把一张废纸团成球向方潇瑶脸上掷去,方潇瑶一闪一挡,居然把纸团挡了回去,程婉霜接过来再掷,二人都乐不可支…… 突然, 方潇瑶敛起了笑容,他看到江雨烟不声不响地走出了教室,她的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 “郝腾!郝腾!外面有人找!”刚刚步入教室的袁华在门口喊道。 “谁呀?”郝腾在座位上敞着嗓门问道。 “还会是谁,当然是六班那朵花了!” 袁华答,一边往自己的座位上走。 “喂,是不是那朵高高的‘雪莲花’?” “怎么是六班的?” “近的臭,远的香嘛。” “还不快快去赏花——啊不,是‘赏雪’吧,哈哈哈哈……” 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打趣道。 郝腾轻快地起了身,吹着不太清脆但很欢快的口哨一阵风般的出了门。 教室内一片哗然。 “晴空霹雳!”程婉霜将手中的纸团发向正在发呆、毫无防备的方潇瑶。 纸团敲在方潇瑶的脖子上,钻入他的衣领内。 “哈哈哈!!” 程婉霜胜利地开怀大笑。 方潇瑶勉强笑了笑,说:“别闹了,快上自习了。”一边略显拘谨地从领口掏出那个纸团,塞进桌膛。 “怎么,被我的绣球吓怕了?” 程婉霜高声戏言道。 “是绣球吗?我还以为是铅球呢。” “哈哈哈哈!!” 程婉霜笑得很开心,只是脸上的肌肉似乎 有点僵硬。 第三十章(3) 1988年10月18日 星期二 同学们都去吃午饭了。 寂静的教室,空漠的周遭。江雨烟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神情凄惘无助。忽然,有几片窗扇开始呀呀鸣颤,外面起风了……江雨烟倦乏地把头埋到桌子上,希望课桌能帮自己分担一部分忧虑。风更大了,肆意闯进教室,无理地将桌面上的纸张掀到空中,又不负责任地离去,任由它们坠落……教室的门被轻轻开启了,一位愁容满面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他默立在那里,目光疼惜地注视着那个正蜷缩在愁苦之中的女孩。 江雨烟的胳膊肘突然接触到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她吃惊地从桌面上弹起头——他正站在她的身边,散发着那股特有的醉人气息,她机械地直起脊背。他注视着她,略含着歉意。她孤傲地提了提下巴,却又冷冰冰地跌下视线,目光跌落到一个热腾腾、香喷喷的饭盒上——这饭盒她很熟悉,盒盖上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右下角还刻着一个大大的“方”字。那香味触及了她的食欲,那热气却无法消解她的冰冷。 “为什么不去吃午饭?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问,关切的。 “我舒不舒服与你何干?要你在这儿假仁假义!”她毫不客气。 “你可以跟我怄气,但请不要跟自己的胃口较劲。” 方潇瑶说,不愠不火的。 “谁稀罕跟你怄气,别自做多情。”她声音哑哑的。 “就算你跟自己怄气,也得先填饱了肚皮,才有劲生气。” 方潇瑶说着,打开饭盒,顿时,香气飘渺,撩人食欲。 “我有没有劲生气,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江雨烟腾地一下站起来,绕过方潇瑶,离开了教室。 第三十章(4) 1988年12月 接下来的日子,对江雨烟而言,可谓每天处在凄风冷雨之中——恐惧、痛楚、愤恨、羞恼、无助、寂寥,循环往复地操纵和摧残着她的神经。 方潇瑶和程婉霜一天比一天打得火热,同学们已经熟视无睹,好象有件什么事被公认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一向对此类现象深恶痛绝的陈直也见惊不惊、见怪不怪,仿佛正合其意。 而方潇瑶则一方面与程婉霜嬉笑侃闹,另一方面却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接近江雨烟,只是江雨烟每次都没有给他一个称心如意的配合,不是避开,就是对他冷语相向,使得他不得不知难而返。 又是一节云遮雾盖的晚自习。还是那般的肝胆俱裂,尽管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江雨烟低垂着头,无声地在练习英语单词。她似乎练得很刻苦,笔尖在纸面上一行一行刷刷刷地飞舞,尽管她写了满满一整页的“study”,却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她的思想跟那支握着钢笔的手早就失去了协调统一。真恨自己为什么始终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难怪学校和家长都极力反对呢,看来真理的确掌握在他们手中。不行,她得集中精力,眼看高考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她这样下去怎么可以?推开英语书,再次拖过物理讲义——的确,她对英语很感兴趣,这门学科的成绩也很好,可高考不是只考这一科,物理、代数、生物、政治、语文、化学,科科都考,科科都很重要。高中物理本来就比较深奥,很难掌握,自从物理课代表换座以后,江雨烟更是对此门学科兴趣索然,甚至跟代数一般充满了抗拒感。但总得学呀,这物理讲义上有好几道大题都还空着呢,明天就得上交老师,该怎么办呢?江雨烟不由得怀念起以前与沈涵比邻而坐的日子——只要学习上有了问题,沈涵绝对会给出一个准确而详细的回答。平时,沈涵就象一只本分的猫,安安静静、塌塌实实地默守一边,给你一种安全可靠、悠然自得的感受。 程婉霜那张艳光灿灿的笑脸有如沙漠上空的骄阳,灼烤着江雨烟的内心世界。受程婉霜的感染,方潇瑶也是兴致盎然。 第三十章(5) 突然,闪烁在方潇瑶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他的视线受到一个小小身影的左右——那个娇小的身影,是那样的轻盈精巧而又高贵含蓄。 突然,呈现在方潇瑶脸上的是惊疑…… 突然,呈现在方潇瑶脸上的是惊慌…… 突然,呈现在方潇瑶脸上的是惊悸…… 江雨烟经过讲桌,从容自若地在沈涵的同桌——走读生座位上坐了下去。正在专心学习的沈涵被惊出了一个“哆嗦”,他讶异地注视着江雨烟,脸孔渐渐红起来。 方潇瑶直直地盯着她——江雨烟,那片弱不禁风却又逆风飞舞的小雪花。 程婉霜的满面春色瞬间消失,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不悦和恼意,但很快的,她又绽放出笑颜:“喂喂,怎么溜号了?” 方潇瑶仍在发呆。 程婉霜伸手在方潇瑶的眼前晃了晃:“你的笑话还没讲完呢,结果怎么样?” 方潇瑶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抬手触了触鼻尖,似乎这样可以减轻一点尴尬。 “这个结果一定很可笑,快点告诉我。” 程婉霜笑嘻嘻地说。 方潇瑶想爽笑两声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可嗓子又干又紧,脸上的肌肉又沉又僵,连张一下嘴都困难:“这个笑话是我瞎编的,我也不知道什么结果。”他落魄不堪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疲乏地垂下头去,有一股酸火顶入了他的鼻子孔。 程婉霜只有没趣地转了回去。 江雨烟从沈涵那儿回来,心情顿时有所改善,尤其当她发现那个令她烟熏火燎的领地已暂告烟歇火灭。 第三十章(6) 下自习了,江雨烟边收拾书具,边喊了两声初阿云,可无回音,原来阿云正趴在课桌上睡觉呢。 江雨烟穿上大衣,拎了餐具,正欲上前唤醒她,程婉霜已经奔至阿云身边,她伸出两臂环拥住初阿云,亲热地将她摇了起来,边说笑着什么,边替她收拾书本,最后又帮她披上大衣,挽起手臂出去了。 外面的星光格外灿烂,因为没有月亮。月亮哪里去了?是不是心情不好藏匿起来了? 程婉霜和初阿云就走在江雨烟前面不远处。程婉霜的声音响亮得发光。江雨烟怀揣着沉重,脚步在昏暗中渐渐慢了下来。下自习的同学纷纷杂杂地从她身边擦过,那匆匆离去的幢幢背影散发着阵阵凉意消失在黑暗中。她被一拨又一拨的人浪抛落在后头,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要摔倒。好冷,她裹紧了大衣。 角落,她急需一个角落——一个宁静、安稳,令她无拘无束、闲适自如的角落,一个只适合她且只归她所有的角落。 她望向操场的边缘,那里似乎候着一线希望。她横穿到操场的一侧,这儿只伫立着一座球门,一座静默无语而又虚怀若谷的球门,它背覆着一张透明而有形的大网。 她情不自禁地迈入球门,“自投罗网”了。球门为什么要设这样一张大网呢?她想:是为了更准确地判断出是否进球了吧。她伸手轻轻触弄着网格,网线在凉风中徐徐作颤,她的思绪透过网隙渐渐膨胀开去……她想象着一只足球凌空飞射入网的镜头——那足球来势凶猛,但无论它射入球门的一刹那蕴涵着多么强大的爆发力,只要一碰上这张松松软软的大网,准会似强弩之末,驯服而落,此所谓以柔克刚。她想起了一句话:爱情一旦失去了控制,就会变成脱缰的野马——这匹野马又将需要怎样的一张大网才不至于野性难驯、有去无回呢? 第三十章(7) 忽然,她的手臂随着网体猛地一振,她迅速收拢思绪,聚精凝神,原来网上又多了一只手——一只血气方刚的异性的手。她又惊又怯,目光循着那只手臂迅速攀提——她的心先是一陡,既而“扑嗵扑嗵”乱跳起来——怎么,是他?方潇瑶正心事重重地注视着她,凉风将他额前的短发吹得一颤一颤,他眉头微锁,目光深切,仿佛有一火车的话要对她述说。 江雨烟慌乱极了,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同他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场景以这样的方式四目相对?这不可以,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是违反规定的,这太象在谈情说爱了。可是,他若真有那个诚心,就不该那样做,既然那样做了,如今又来做什么呢?想做“好人”?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她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机会?她丢开那张大网,疾速离去。 江雨烟一口气奔至宿舍区的大门口,不由得收住了脚步。她虽然没有转头,一颗心儿已回望了无数次:他还在那儿么?他想说什么,是歉意还是解释?或是……?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离开了。 “喂,你们看,那不是理科班的班花吗?”这时,从学校小卖店中走出几个男生,其中一个指着江雨烟道。 “是她,黑灯瞎火的在等谁呢?” “你不是对她仰慕已久,还不快快去追?” “我要追的是那位贵不可侵的‘冰美人’,可不是给人戏耍、抛弃过的‘病美人’!” “‘病美人’?什么病?” “相思病——‘想死病’!” “哈哈哈哈!!” 江雨烟真想立即消失掉,可两条腿好象被抽去了血液一般麻木笨拙,她挣扎着让开宿舍区的入口,躲闪到一旁的围墙下,泪水汹涌而出,带着咸咸的苦,也带着酸酸的涩。北风中几片凋零的枯叶萧索地跌落在她那满是泪痕的面颊上。 “行了行了,你们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 “就是,注意点风度。” “风度?是疯狂的程度吧!啊哈哈哈!” …… 他们的声音已经拐入男生宿舍。 江雨烟拼命擦拭眼泪,不然她如何进宿舍? 第三十章(8) 宿舍里的气氛似乎很不错,走在廊道就可以听到里边的笑声。江雨烟仔细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脸颊,又振作了一翻表情,这才开门入内。 “哈哈哈哈!”程婉霜的笑声宛如清晨的催起铃。 江雨烟只觉得大脑一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喂,能不能快点把门关上,冻死个人。”生小宇冷漠地嚷道。 “哦,对不起。” 江雨烟急忙带紧了门。 “怎么,小不点?这么点寒气就受不住了?我还未把你打入冷宫呢。”一旁的尹峰边用毛巾擦脸,边打趣道。 生小宇哼笑一声道:“没心肝的,我知道你现在有了新欢,就想把我一脚踢开。” 生小宇瞥了一眼江雨烟。 “谁叫你是个小小倒霉蛋儿呢?哈哈!!” 尹峰幸灾乐祸地挥舞着手中的毛巾大笑道,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望程婉霜,偷偷吐了吐舌头:“你说是不是啊,程室长?” “哈哈哈哈,”程婉霜躺在床上,两手抛玩着一只小椅垫,道:“尹峰所言极是,将小不点儿打入冷宫!” 江雨烟很想跟自己的好朋友初阿云说点什么,调整一下心绪,可她已蒙着大被入睡了。 江雨烟未经洗漱就上了床,寒气真大,她用棉被紧紧地将自己包裹起来。 第三十一章(1) 1989年1月 高三上学期期末 一九八八年,中国北方辽南地区的第一场雪降临了——冬天来到了。密密绵绵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从昏暗阴沉的天穹飘散下来,匆匆的,促促的,仿佛携带着某种紧急的讯息。雪儿肆无忌惮地封锁着天地,冰裹着校园,几乎要把那个正蠕动在银色操场上的小身影雪藏。 江雨烟独自行进在雪的世界里,心绪沉沉、步履沉沉、面色沉沉。已经很久,她不曾和初阿云同出共入了,最近,她们甚至连相互打个招呼的情况都不见了。为什么?这是长期“分座”的原因吗?她们真的不再是老对儿了?也不再是好朋友了吗?甚至连普通朋友都难做了么?或许,是自己情绪低落忽视了她,冷淡了她?可能是她为了期末考试全身心都投入在学习上,所以没时间理睬自己?不过这样也好——一个处境非常困窘的人往往会株连那个最靠近他的人,江雨烟不想初阿云因自己而受排挤、受冷落。有时候,疏远恰恰是一种爱护。 雪花扑扑簌簌地打落到江雨烟苍白的小脸上,深蓝色的大衣上,缠缠绵绵地粘积在她的发冠上、肩背上,宛如批了一件银素斗篷。 近一学期,江雨烟时常感到学习起来很费劲,尤其是数、理、化三门学科。以前,课外辅导书上的大难题都难不倒她,如今,竟连教科书后的作业题做起来都那么吃力。课堂上,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溜号,等一个机灵回转过神来,早已跟不上老师的节奏,就算拼命去听,根本弄不懂老师在那比比划划讲解些什么,只是傻傻地瞪着那白花花一大黑板不知何时被涂写上去的密密麻麻陌生奇异的算式发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教学楼正门前,江雨烟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铃……”尖锐的上自习铃声突然在大厅内疾鸣,那扁球型的金属响器剧烈地震颤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爆裂。江雨烟一口气攀上三楼赶到高三、二班教室门前,那盘踞在她睫毛前的小雪花还未来得及融化成小水珠。推开门,她走了进去,明亮的灯光毫无保留地刺激着她的双眼,她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同时,悄悄地将余光抛向他,立刻,她象一只中箭的小鹿,定定地怔住了——天啊,那里,那里是一团什么光?那么咄咄逼人,不仅刺痛了她的眼睛,更加刺伤了她的心——这颗已经脆弱不堪的心…… ——只见初阿云,她曾经的好老对儿、好朋友此时此刻正与他——方潇瑶同桌而坐,程婉霜和屈炎炎都转向后座,他们四个正在谈天说地,乐作一团。初阿云和方潇瑶耳鬓厮磨挨得很近。 江雨烟呆呆地立在那儿,又惊、又怒、又痛,她强作镇定,故作轻松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去,打开书,泪水已冲上了眼眶。不能流泪,不能哭泣,给人看见了可怎么办?她拼命抑制、拼命调整,可泪水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串接一串,不听话地往下掉。 第三十一章(2) 第二天清晨,那个白雪皑皑的清晨,虽风消雪住,却寒气逼人。 初阿云、程婉霜、屈炎炎、李泉儿等并肩携手地出了寝室,前往食堂打早餐。江雨烟端着一盆洗脸水头重脚轻、浑身匮乏地跟在她们后边,她一直低垂着视线,生怕人家窥见她彻夜未眠的一双肿眼及满脸的倦容。 “今天大伙都多吃点油条、小菜。头一天考试,多补充点营养,可别神思恍惚地上考场啊。”出了宿舍甬道,程婉霜说道,“不过,千万别喝太多豆浆,否则,大水会淹了考场。”“哈哈哈哈……”她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江雨烟正欲把水倒掉,猛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她连盆带水带人一齐倒了出去——她把自己重重地摔到了雪地上。冷彻心骨的冰雪很快使她恢复了意识,盆子被摔出去几尺远,水流淌在她的身底,她手脚麻木、四肢瘫软、头颅昏晕,怎么也爬不起来…… “嗵嗵嗵!”伴随着几声惊呼,有一串脚步急促地向江雨烟奔近。 “你怎么了?快起来。”一个细小的可亲的温暖的女声在江雨烟的耳畔响起,接着是一双纤巧的手臂在拉她抱她,“哎呀,不行,你们快来帮忙呀,江雨烟昏倒了!” 江雨烟辨别出她是谁了——李泉儿,那个娇秀、纯洁、善良的小女孩,她的喊声引来了几条人影,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抓了起来,她看清是沈涵,他无声地扶着她,脸红得厉害,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抖。她倒向一边的李泉儿,要她搀架着进宿舍,还没迈出两步,又差点摔倒,她的两条腿好象吸饱了水的棉柱,又沉又软,实在不听使唤。 “让我来吧!”她的身体一轻,整个人仰躺在一副坚实的臂弯里。经过一段昏暗的甬道,她被送进寝室,放落下来。她抬起失神的眼帘,看到一张气宇不凡的男生面孔,他目光炯炯,充满了关切。一时间,她竟没有搞清楚他是谁,听见有人喊他班长,才弄明白他正是郑俊竹。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程婉霜匆匆地从人缝中挤到江雨烟面前,问道。 “我去跟老师商量一下,让你暂时不要参加考试了。” 郑俊竹说,威严的口吻里蕴涵着令人感激的关切。 “哎呀,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快叫救护车!” 程婉霜急切地说道。 “没有那么严重吧?”一向少言寡语的沈涵说道。 “你感觉怎么样,用不用送你上医院?” 郑俊竹问。 “不用,”江雨烟摇摇头,发觉自己已经不再那么虚弱,手、脚都不再那么陌生,热血又开始在体内循环。“我好多了,真的好多了,谢谢大家,我争取参加考试。” 郑俊竹见江雨烟真的振作了不少,脸上露出了鼓励的笑容:“那最好了,不过,平时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江雨烟点点头,突然,她的目光与另一双目光相遇——一双异性的目光,那目光充满了愕然、愧疚、疼惜跟忧虑——他,看得出,他浑身正涌动着一种冲动。同学们渐渐散开了,唯有他仍犹犹豫豫、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江雨烟闭上了眼睛,一直闭着,直到听见李泉儿细柔的声音:“江雨烟,起来喝点热豆浆吧。” 江雨烟睁开了眼睛,他已经不见了。 同学们的热心帮助使得江雨烟按时步入考场。她告戒自己:以后要象一只小动物一样学会“冬眠”,无论多大的风雪都干扰不了她。她坚守着自己的信念,稳稳当当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力争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 第三十一章(3) 1989年 高三 (2~3月)寒假 “……阿云,我不知道下铺的你睡得可好?虽然我们性格迥异:我孤僻沉静,你外张机巧,但率真却是你我的共性。我痛恨凌弱惧强,你厌恶趋炎附势,我们共同蔑视那些立场不坚见风使舵的‘狗尾巴草’虽然他们存在但干扰不了我们,因为我们一向对不屑一顾的事物视而不见。可如今,你是怎么了?别人的冷漠尚可漠视,别人的无理尚可忍耐,但是你——我水乳交融的好朋友,你的抵触我岂能承受?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就算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大声地埋怨我、指责我,你怎么可以公然站在我的敌对派上攻击我、刺杀我,我快要崩溃了,快要瓦解了,难道你真的希望看到我这样?阿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你保证,全世界都不会拒绝我,可是现在,你却把我拒绝得好凄惨,你和他、她——你们让我心似寒冰…… “晚自习,他的座位是空的,莫非他又调座了?不对,他的书具还照老样子,摆放在他的课桌上。今晚他不来上自习了?算了,不管他,我应该专心学业,我埋头学习。可是,隐隐约约又听到他的声音,难道是幻觉?也许吧。下自习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整个晚自习都坐在我那一组的最后一排(走读生坐席)余下这几天的晚自习,他都是坐在最后面那个位子上。有好多次,他想主动接近我,都被我视而不见地躲开了。考试一结束,我便刻不容缓地离开了学校。” 江雨烟吁了一口气,合上日记本,将身子懒懒地仰到椅子背上。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将近四十天的寒假才刚刚开始,可江雨烟却担心它会马上结束——她好害怕开学,她怕公布成绩,怕见到他,怕高考,怕落榜,更怕……毕业后的各奔东西。哪怕是春暖花开她也怕,她希望自己永远冬眠在这寂静、安全的巢穴。 第三十二章(1) 1989年 3月1日 星期三 然而,天地万物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斗转星移、日月更替,大地回春、冰雪消融,新的学期还是如期而至。 第一名:郑俊竹 第二名:卫朝阳 第三名:沈 涵 第四名:郝 腾 第五名:生小宇 第六名:郭 深 第七名:张秀芬 第八名:程婉霜 第九名:欧阳廉 第十名:方潇瑶 以上是高三、二半班上学期期末考试前十名的光荣榜。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北风猛烈地吹扫着灰黑色的楼壁、地面和围墙,呜呜地穿过灰秃秃的树枝冲向灰蒙蒙的天际。是的,一切都是灰的,包括她的心、她的人、她的泪。在教学楼后身,江雨烟正独自一人躲在一个墙角默默哭泣。没有想到,她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她的成绩会一落千丈,惨到连前二十五名都没有进入。如今,要她如何去面对那生性好强的母亲和对子女关怀备至的父亲。她趴在冰冷的墙上,泪水滚滚而出,弱小的身躯瑟瑟作抖。地上的积雪在她的脚下不住地打着旋…… 第三十二章(2) 1989年3月13日 星期一 虽然开学已近两个星期,但上学期期末考试的阴影仍然笼罩着江雨烟的心,她躲不开,也不想躲。这样很好,它会时时刻刻督促鞭策自己发奋图强。 一节晚自习,江雨烟正在为熬坚讲解一道英语题,忽听有人在唤自己。 “江雨烟。”屈炎炎指了指小视窗。 江雨烟朝小视窗望去,只见爸爸正以一种冷峻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心虚胆怯地起了身。 爸爸迈着沉稳的脚步默默地走在前面,江雨烟悄无声息、惴惴不安地跟在后头:爸爸为什么如此严肃?是因为她的考试成绩吗?还是别有隐情——她不禁想起今天早晨在赶往教室的途中,听到两位女老师指指点点议论自己的话语—— “那个江雨烟以前不是学习很好吗?怎么这一次跌得这么厉害。”那位高个子的语文老师压低了声音问道。 “嗨呀,谈恋爱呗!你没听说她一天到晚就知道跟她班女生争风吃醋?变坏了!”化学老师亮着嗓门毫不顾忌地指着她的背脊道。 “啊,有这种事?她和谁呀?” 语文老师惊异地。 “还有谁,除了那个风流小子方潇瑶?” “老江知道吗?” “他那个护犊子劲儿,大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 此时此刻,江雨烟真希望自己能立即化为一缕清烟从这儿逃离开、消失掉,从此无影无踪、不知不觉。她的每一步都是沉滞的、退缩的,就这样抵触着抗拒着来到了政治教研室门前。 第三十二章(3) 爸爸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来,坐下。”爸爸在自己的办公桌落了座,又指着对面的椅子温和地对江雨烟说。 江雨烟顺从地坐到那里,她明显意识到爸爸的温和语气是经过努力控制的结果,她从来不曾象现在这般惧怕过爸爸,她不敢正视爸爸。 “喝不喝水?”爸爸轻轻把自己盛满热水的杯子送到女儿面前。 江雨烟老老实实地坐着,她从未象现在这般在爸爸面前感到压抑和拘谨过。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爸爸说,和风细雨的,似乎发觉到女儿的紧张,而有意将气氛放缓。 江雨烟屏息敛气,心虚胆颤地等待着爸爸下面的话。 爸爸沉思了一会儿,有点小心地问道:“你想不想将来和爸爸一样?” “什么?”江雨烟不解地望着爸爸。 “当老师啊。”爸爸和蔼可亲地。 “您是说五月份的高师考试?” 江雨烟蓦然领悟。 爸爸慈祥地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江雨烟一时还真难以定夺——但她还是悄悄舒了一口气。可是爸爸一直都希望自己跟他当年一样能够考取大本的啊。 “爸爸,是不是因为我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太差,所以才……” 江雨烟惭愧地道。 “不全是。”爸爸的声音里蕴涵着包容,“其实,爸爸很乐意你做教师的,很光荣,待遇也比较优厚,又有寒、暑假。” 是的,小时侯,她曾多么崇拜教师这一职业,黑板前讲桌后的那一方领域是如此之神圣,而置于这一方领域中的人则是如此之威严。 而今,这个童年时代的梦想早已模糊远去,不仅如此,似乎一切理想、目标甚至就连眼前的高考志愿都不知何时变得无关紧要了——它们都被一种渴望所取代了,一种如火如荼的渴望,以排山倒海之势。 “是不是不愿意啊?”爸爸问,象对一个幼儿园的小娃娃一样,生怕惹哭了她。 “我……” “其实爸爸并不是一定要你考上高师,只是希望你能多一次锻炼机会。你目前的学习成绩不太理想,实际上,这个机会也很难得,每班只有四个名额。 ” 江雨烟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三章(1) 1989年3月21日 星期二 距离高师考试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以江雨烟目前的学习成绩而言,只有争分夺秒,并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才有可能考取高师。可是,她现在的状态、心境简直糟糕透顶,只要坐在这个教室,就得面对“他”和“她”的笑声和笑脸。她甚至已经厌恶坐进这个教室,她甚至想调到别个班级,真的,她太需要换个环境。对了,也许,晚自习…… 一连几日的晚自习,江雨烟的座位都是空的,原来她转到复课班上自习了。复课班就设在教学楼正对面操场边缘的那排大瓦房内。这里的学生人数虽多,但都是落过第、吃过苦头的,因此,学习上都格外自觉一些。江雨烟坐在这里,虽然一颗心常常会不听话地往高三、二班教室内钻,好在眼睛、耳朵还算乖,老老实实地待在原位,这样,起码,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不乱。 复课班的晚自习结束后,江雨烟正准备离去,突然发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就在该自习室的最后一排正中间的座位上。大家都在忙着撤离,只有他——方潇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江雨烟,桌面上却不见一本书。她没理睬他,径自走出了自习室,穿过一个排球场,直奔宿舍区的大门,就在她刚要进入大门之时,一个略带压抑的男孩子声急急地追了过来: “江雨烟!” 江雨烟心中一震,定在了那里。她并未回望,她知道谁在呼唤她。方潇瑶沿着球网向她走来,她垂下头,双手护紧胸前的书本,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嗵、嗵、嗵”直跳。他似乎几步就赶到了她面前。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上晚自习?”他问,声音里责怪多于不解。 “这与你无关。”她挺了挺脊背,却并未抬起眼帘。 “你报了高师?”他的声音激动中蕴涵着怨怼。 “这也与你无关。”她抬起眼帘,却将视线投向别处。 “江雨烟,”他将口气放缓和了一些,略略犹豫了一番,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换位……” 他的“换位”两个字刚一出口,她便象遭了电击一般,立刻打断道:“那与我无关!”她有点神经质地斜视着夜空。 “好吧。”他叹了口气,两只手叉在腰间,低下眸子,思索了片刻,道:“就说说高师的事吧……” “我说过这与你无关!”她似乎是把这句话摔出来的。 他瞪视着她,无可奈何地缄默了良久,终于又开口道:“你真的不该报考高师”。 “我就渴望当老师。”她声音不高,神情漠然。 “可这是个错误!”他突然嚷道。 她下意识地调转视线正对他,他的双眸清俊、坚毅、深挚并燃着抹不可一世的恼意,正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喂喂,快看那边!有戏有戏!” “他俩不是拉倒了吗,怎么又凑到一起了?” “旧情复燃了呗。” “这叫喜新不厌旧。” …… 江雨烟猛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已经引起了好多同学的注意。 “随你怎么认为。”她急忙避开他的注视,羞惭地逃进了宿舍大门。 第三十三章(2) 第二天,晚自习江雨烟照常在复课班上。她小心翼翼地于教室中搜寻他——方潇瑶的身影,但是,并未见到。今晚,他没来。其实,整个这一白天,他都垂头丧气、愁眉紧锁的,似有心事几万重。程婉霜很知趣,回头率明显降低。江雨烟又搜寻了一圈,确实没有他。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昨晚的冷漠、轻率。 下了晚自习,江雨烟暗自惆怅地往宿舍区走着。 她真想就这么独自一人静静地在黑暗中一直走下去,虽然早春之夜依旧那样寒气逼人,虽然紫色毛衣外那件方格子风衣如此地不胜春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喜欢上了孤独,喜欢上了静寂——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远离人群,远离喧嚣,因为每当这时,她就可以让自己彻底放轻松,从内心到体表,从所思到所行,使情绪自由地外泄,不管是酸还是甜,不管是悲还是喜。于是,她特别偏爱夜晚,尤其,是无月之夜。因为她担心月光会窥破她的心事,泄露了她的秘密,惊扰了她的美梦;而无月之夜,暮色均匀、万物和谐,则可以令她获得一种忘我的超脱,尽享那份写意的宁静。 而今晚,天空中则镶嵌着一弯纤细的月牙儿,如一把金钩。当江雨烟走至排球场中央的网带前时,蓦然发现了它,她不由得驻足仰望,默默观赏——它是那样地纤细,纤细得有些隐蔽,但却蕴涵着一股难以阻挡的生命力;它是那样的神秘,神秘得叫人不安,但却散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我原以为今晚无月……”她喃喃感叹道。 “无月多寂寥。”忽然,一个深情的男孩子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这声音很温柔,可还是吓了她一跳。球网的后面竟然藏着一个人——方潇瑶。原来,他一直守在球网另一边的院墙跟处等候她的路过。透过网孔,可以看到春寒笼罩着他单薄的外套,而温情却写满了他的整张面容,尤其是他的双眸。她突然感到天空中悬着的不是一弯清冷的月牙儿,而是一轮火热的太阳,正灼烤着她的脸颊。她又惊又喜、又羞又怕,正不知所措,他突然伸出一只手臂穿过网孔递来一样白色的东西,她定睛细看,竟是一封信,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信已被塞到了她的手心。 “夜晚凉,早点回宿舍吧。”他低颤着声音道,然后走了开去。 当他的背影隐入宿舍大门,她终于想到这封信所可能蕴涵着的意义,她不由得一阵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她紧紧捏着那封信,以被汗水滋润的小手,情不自禁地望向那弯月牙儿,它是那样的纤巧、那样的妩媚,仿佛正在对着她羞涩地微笑。刹那间,她感到——其实,有月亮的夜晚——挺好!——有情,有趣。而且,这是一弯——新月。 第三十三章(3) 待同学们大都进入梦乡,江雨烟才藏进被窝,打开手电,从枕下抽出了那封信——好漂亮的信封,封面的左下角印着一幅彩色的“红叶清泉”图;好纯净的封皮,写信人不曾在上面留下任何字迹。抑制不住心儿的狂跳,她终于掏出了信瓤,将其展开——红色的网格中,蓝色的字迹潇洒飘逸—— “江雨烟: 你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一直躲着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千言 万语要对你述说? 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定是的。不能再这样下 去了,否则,我会疯掉的。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换位是吗?别不承认。好,现在我就告诉你这其中的原委—— 其实在换位前,陈老师曾经找我谈过话。他要我作为班干部 应该给同学们做表率,不能每天和女同学嘻嘻哈哈,影响班风。并声称最近学校要抓一批有关男女生谈恋爱的典型,通报批评,还要我留神观察着,一有情况就提供给他。我怀疑他已经盯上了我们,担心会连累你,便主动要求换了座。 请你相信我,我一直视你如知己,怎么可能希望远离你?这样做,实在迫于无奈,请你一定原谅我。 你的成绩目前是有所下滑,但只要抓抓紧仍然可以考一所好的大学,为什么一定要考高师? 好吧,不管你打算考什么,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你不知道,那天见你昏倒在雪地里我心里有多痛多急。 先说这些,早点休息。 关心你的人” 江雨烟读完了这封类似于“情书”的信笺,内心充溢着一种轻飘飘、暖洋洋的甜蜜感,她用手轻轻抚摩着信纸,感觉到那字里行间正透散着他迷人的气息。他说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述说,他说再这样下去他会“疯掉”,他说他视她为“知己”,他说他是“迫于无奈”才换的座,他说看到她昏倒,他心里又“痛”又“急”……他说他是主动要求换的座,那么,他又因何偏要换到“那里”呢? 不行,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她还是得躲着他,不能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了。 第三十三章(4) 1989年5月8日 星期一 高师考试结束了。今天中午,因近几日学校水房停水,江雨烟带着一满盆衣物去学校以北的清水河进行洗涤。洗涤完毕,正欲往回赶,一个人影出现了——是他,方潇瑶。江雨烟端着那盆已清洗完毕的干净衣物,愣愣地定在了那里。 “跟我来!”方潇瑶走过来,不容分说地夺过衣盆,自顾自地朝河边的小树林里走去。 江雨烟呆立了一会,竟然不知不觉随他一道而去。当她意识到他们已来到一个非常隐蔽的相处空间的时候,她的心跳加速了,她慌乱地想逃离,他立即拦阻了她。他霸道地把她拉入自己的怀中,准确无误地用自己的双唇捕捉到了她的那张小巧诱人的樱唇……一阵天旋地转后,他们的神志渐渐恢复了清醒,他停止吻她,开始大胆地无所顾忌地观赏她,他的眼神纯情而深邃,整张脸庞散发着一股夺人的青春活力。 她忘记了抵抗,忘记了怨怼,任由他一双有力的手臂环抱着自己,任由他一双炽热的眼眸打量着自己。 “我爱你,我爱你……”他的声音痴痴迷迷的,“还想躲我吗?你躲不过我的……”然后他又开始吻她,不停地吻,贪婪地吻,狂乱地吻……吻她的嘴、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颊、吻她的额头、吻她的鼻子…… “你若考辽师,我就跟你上大连;你若考东师大或沈师大,我就跟你上沈阳。没办法,爱你如此之深,我已不能自拔!”他喃喃道。 他真的这样爱自己?江雨烟情不自禁地去回拥他,回吻他。 “那你为什么偏偏换座到那里?”她说,甜蜜地嗔怪道,将头贴近他的胸膛。 “好哇,还是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哈哈!”他一面温柔地抚摩着她的黑发,一面准备应付她的出招。 “首先,我得承认,新的座位的确是我自己选的。因为,我有危机感。” “危机感?”江雨烟很是疑惑。 他们相互依偎着双双坐在下面的草坪上。 “对,是你给我带来的危机感。” 江雨烟更加不解。 “你不知道,咱们班有多少男生喜欢你,欣赏你,只要机会允许,他们都会象我这样想方设法地靠近你,追求你。”方潇瑶坦白的说道。 “是真的么?怎么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江雨烟道。 “是真的,所以,我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被别人抢走。” “你认为我是一样东西,谁想抢就能够抢走吗?” 江雨烟道。 “当然不是。不过,也不敢保证,你不是已经被我抢到手了么?” 方潇瑶紧紧地拥了拥怀中的心上人。 “你……你坏,你自以为是,你以为你已经得逞了么?” 江雨烟生气地挣脱开他的环拥。 “所以我要小心哦。万一陈老夫子调了一位比我更有竞争力的兄弟到你那里该怎么办?”方潇瑶诚恳道。 “你认为目前很保险?” “至少有备无患。” “那么你现在已经不存在危机感喽?” “依然有,所以我追来了!” 方潇瑶再次拥住身旁的佳人,“在我的心目中,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你好,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她被他感动了,再次投入他那单薄却很舒适的怀抱。 第三十三章(5) 1989年6月1日 星期四 高师考试的成绩下来了,参加考试的四名同学中仅有一位被录取。虽然离分数线只差几分,但江雨烟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反倒很庆幸——这样就可以陪他一块儿参加高考了。 “万一,我高考也落榜了怎么办?” 江雨烟依偎在方潇瑶的怀中。他们再次相约在清水河畔的小树林中。这次他还带来了许多吃的东西。临近高考了,学校对应届考生实行开放式管理,即完全尊重考生自己的意愿选择复习地点。学生们有的选择在家中,有的选择在寝室,有的则选择在户外,当然也有的依然选择待在教室。所以,方潇瑶和江雨烟才得以如此放心地来此互约。 “无论你怎么样,将来都得做我的准太太,你赖不掉的。” 方潇瑶疼爱地点了点她的小鼻尖,“你以前成绩不错,基础在,努努力,会考出一个好成绩的。” “可我总是集中不了精力,不是想你,就是想那些流言蜚语。”江雨烟道。 “你可以想一想我,学一会儿习,学累了,再想一会儿我。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么,大可不必去理睬。美国总统罗斯福曾经说过:‘我若理会那些骂我的话,我就不会活着。’何况,能有什么流言蜚语呢?我们在恋爱,这是事实啊,只不过是偷偷摸摸的罢了。哈哈!!” “你的成绩那么好,当然笑得出来!” 江雨烟羡慕地道。 “笑是驱散忧愁的最好办法嘛!” “你能有什么忧愁?”。 “我也有很多苦恼的,只是你一来,就把它们通通赶跑了。” “哦?”江雨烟得意扬扬的。 “比方说,我也想考全班甚至是全年级的第一名,我也想当班长、团支部书记。”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信么?我这人野心很大,处处都想占先,由于不能正确估计自己和只想不干,因此常常失望,于是想入非非的事自然很多,时间也就浪费了。我始终摆脱不了自己优柔寡断的性格。不过按照富兰克林的方法,倒也改了不少。” “富兰克林是谁?” “富兰克林是美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民主主义者,也是一位科学家,他曾发明过避雷针。” “那么他的方法又是什么?” “他把自己的缺点化整为零,决定在一个星期或更长一段时间改掉一个,日子久了,收效甚好。” “是富兰克林促使你来到这个小树林同我约会的吗?” 江雨烟淘气地问道。 “他应该算是我们的月老。” 方潇瑶点了点头。 “不对,陈直才是我们的月老。” 江雨烟纠正道。 “他是我们的红娘。哈哈哈哈!!!” 第三十三章(6) 不知因何,自从初吻过后,他给她的感觉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象是换了一个人:之前的他灵动、潇洒,充满了吸引力,使得她直渴望接近他,并且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最为优秀的一面;而之后的他则亲切、从容,给她一种安全感、舒适感,使得她只想投入他的怀抱。总之,他好象原本是由两个分身合并而成的,只是当接吻发生后,前一个他突然之间飞飘而去,不知所处,留下一个更加真实可靠的他与她相伴终生。 她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告诉给他,他警惕地问道:“哪一个我好?” 她略一思忖,答道:“两个都好!” 他满意而放心地笑了。 第三十四章(1) 1989年7月10日 星期一 1989年,7月7、8、9三天“黑日子”终于过去了。考生们不管考得如何,现在都可以大大地轻松一番。 十号上午,江雨烟照旧和方潇瑶在“老地方”相约,他们订好了日后计划,便依依不舍地暂时分开了。 现在该回到宿舍收拾毕业行囊了。中午时分,江雨烟回到了寝室。绝大多数同学已经卷铺而飞了,床上空剩下一张张枯黄的草垫子,述说着寂寥和荒凉。 江雨烟的行李准备打包后由哥哥用自行车驮回家。她正欲捆绑行李,突然发现下铺的初阿云正捂个毛毯在午睡,于是,简单地打点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不料,她在下床时一不小心脚尖触到了初阿云的腿部。她赶紧道了声:“对不起。”好在,初阿云并没有被惊醒。 江雨烟轻轻舒了口气,蹑手蹑足地出了寝室,刚把门关严,里面竟传来一声呼唤:“江雨烟,老对!” 第三十四章(2) 江雨烟急忙打开门奔入寝室。初阿云已经下了床,正准备往外追呢。 “阿云,是我把你弄醒的吗?” “是你把我从白日梦拉回到了现实。” “对不起。” “不,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睡。我……一直在等着你主动和我说话,我需要你的谅解,需要你的友谊,更需要你的关心,你知道吗?”初阿云流着泪紧紧抱住江雨烟的胳膊,生怕她会立刻飞走。 “阿云,是我太心胸狭隘了,应该是我请求你的原谅。” 江雨烟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们原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好老对儿,天知道为什么险些变成陌路人、变成对头了。” 江雨烟说。 “如果我们今天还不重归于好,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初阿云说。 “如果我们就这样从此各奔东西,今生今世该有多遗憾啊。” 江雨烟说,替初阿云擦去泪水。 “其实,我早就想先跟你和好的,只是……我总是拗不过我的强脾气。” 初阿云说。 “我也一样。” “他拒绝了我……老对儿。” 初阿云啜泣道。 “你说什么?” “我嫉妒过你,雨烟。” 初阿云惭愧地低下眼帘。 “到底怎么回事?我越来越糊涂了。”江雨烟被初阿云的语无伦次搞得一头雾水,“来,坐下慢慢说。” “是这样,”初阿云调整了一番情绪,“我爱上了沈涵。” “哦,你爱上了沈涵?” 江雨烟又惊又疑。 “我一直觉得他对我也有意思。有好多次我和他目光相撞,他都脸红着躲开了。当我关注他的时候,他总是很不自然,总有些坐立不安。” “他主动向你表白过吗?” 江雨烟问。 “他没有。”初阿云摇了摇头。 “那么你向他表示过?” 江雨烟小心地问道,生怕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初阿云默默点了点头。 “你怎么做的?” “我给他写过纸条,放在他的文具盒里。” 初阿云道。 “他看见了怎么样?” 江雨烟好奇地问道。 “他的脸红得象一团火。” 初阿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然后呢?”江雨烟越发感兴趣地问道。 “他什么也没做。” 初阿云叹了口气。 “他这个人也真是的,太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说也应该有个回应才是。” 江雨烟替老对儿出着气。 “也不能怪他,他就这么个性格。” 初阿云道。 “哟,你还帮他说话呢。不过,他并没有清楚地表过态,这也不能说明他拒绝你了呀?” 江雨烟分析道。 “我后来又约过他。” “哦?” “我曾约他到食堂后面,他没有去。” “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同不同意给个信嘛。” “就在昨天晚上,我在教室走廊截住了他。” 江雨烟为阿云的勇气所折服,如果是她,她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爱我?” 初阿云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少有的庄重。 “他怎么回答?” “他说……”泪水又在初阿云的眼眶里打转。 “他究竟怎么说?” 江雨烟追问道。 初阿云抹了一把眼泪:“他说,我们之间永远是不可能的。他说他只当我初阿云是他的好同学、铁哥们。” “他这样回答你?” 江雨烟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眸子。 第三十四章(3) “我还问过他一句话:‘假如我是江雨烟呢?’” “你怎么这样问他?” 江雨烟羞红了脸庞,甚至不好意思再听下去。 “你不想知道,他如何回答么?” 初阿云,直视着她的老对儿。 “……” “你一定很关心这个答案是不是?” “答案在你那里,你愿意说就说好了。” 江雨烟手足无措地,象一个面对幼儿园阿姨的小孩童。 “我当然愿意告诉你了,我问假如我是江雨烟呢?那个家伙说:那他就是方潇瑶!” 江雨烟的脸已经红得发紫了。 “行了,别难为情了。你和方潇瑶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家都公认了。我还见到过你俩在小树林里呢。” 初阿云挖苦道。 “原来你秘密侦察过我——们?!” 江雨烟又羞又恼。 “你忘了我是谁了,自己老对的事,能瞒得了我?再说了,我是关心你嘛,哪象你,只顾自己享乐,一点也不关心人家。” 初阿云嗔怪道。 “是我不好,只顾自己的感觉,忽略了关心你。” “我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强扭的瓜不甜嘛。” 初阿云开通地。 “沈涵他现在还在学校吗?” “听说一大早就背着行李走了。” 初阿云又叹了口气。 “爱情是要靠缘分的,这你清楚,所以,你又何必烦恼?” 江雨烟开导道。 “是啊,象你多好,真命天子就在身边,缘分就在眼前,一抓就抓住了。” “你也不用急,说不定白马王子就要驾到。”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 “瞧,你的白马王子驾到了。” 江雨烟说着去开门,门外站着江雨烟的哥哥江诗傲。 “原来你就是我未来的嫂子啊。” 江雨烟说,她们两个都笑了。 江诗傲一脸的迷惑。 第三十五章(1) 1989年 7月26日 星期三 终于到了这一天: 1989年7月26日——高考成绩的公布日,这个备受所有今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及其家长关注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顶着酷暑正午的炎炎烈日,江雨烟独自一人、默默无语地走在街头滚烫的沥青公路上。 太阳仿佛存心要展示一下自己神火的威力,毫不留情地释放着他奇热的巨能;脚下则俨然是一个大火炕,其下正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于是,天地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大烤炉、大蒸笼,索性要把人间万物统统烤化、蒸干。 纵使暴晒在盛夏酷热、浓烈的阳光下,有如置身于炼狱之中,江雨烟还是庆幸自己已经从沉闷而紧张得即将爆炸的家中逃了出来——在那里,由于爸爸随校旅游团去青岛了,曾经是三个人三个房间:妈妈守在她和爸爸阳面的卧室,江雨烟藏在自己阴面的房间,哥哥则闷在客厅,也是他的卧处。要是爸爸也在家,就得待在厨房了。三个人都紧闭其门,毫无声响。自从哥哥一大早出了门,直到中午十一点四十多才磨磨蹭蹭由教育局查了分回来,家里就变成这样一副局面了。 妈妈今天特意从ld小学提前回来,不到十一点就做好了午饭,只等着哥哥回来一起用餐。谁知哥哥进了屋,一句话不讲,把一张纸片抛到茶几上,就闷头闷脑钻进厕所去了,良久也不出来。那张纸片在茶几表面飘游了两下,终于纹丝不动地静止在那里。江雨烟知道,答案就在那片纸上,她和哥哥的命运也基本上通过它就能体现。这是自7月7、8、9日三天黑日子之后她和哥哥以及爸爸、妈妈一直都在等待着的时刻,并且,期盼伴随着恐惧。而今,于江雨烟来说,这恐惧已经越来越大于期盼。当听到哥哥回来时的门铃响,她几乎是箭步冲到门前,可现在,她竟毫无勇气去扑向那张纸,而只是傻傻地立在玄关。哥哥上楼时,她还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得很响,可现在,倒好象没有了心跳,她只觉得两耳在“嗡嗡”作鸣。 妈妈一把抓起那片纸,神情严峻地看着上面,那片纸在妈妈的手中隐隐作颤…… “诗傲,你出来!” 妈妈的声音并不尖锐,但在令人窒息的沉闷中,却显得有些刺耳。江雨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卫生间的门依旧紧闭着,里面毫无动静。江雨烟咬了咬嘴唇,终于硬着头皮走近妈妈。妈妈一语不发,将那片纸散到女儿的胸口上,便头也不回地直奔她和爸爸的房间去了,并紧紧地关上了门。 第三十五章(2) 江雨烟低下僵硬的脖颈来看纸片上的字,可是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似乎过了许久,那黑晕才渐渐隐退,两个数字顿现眼底:425分、407分,而后者的前面清楚地写着“江雨烟”。她觉得自己好象猛然间沉入了海底,看不到一线光,透不出半口气。她捏着纸片的手臂沉重地垂了下去…… 她真希望自己还没有看过这片纸。面对现实的残酷,遭遇绝望的重创,她真的宁愿一直承受那未知的恐慌。幸福总让人担心会是场梦,悲哀却总让人怨怼不是场梦。她闭上双眼,甩了甩头,企图把一场噩梦甩醒。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甚至自欺欺人地认定这上面的分数已然发生了质的变化——高出了好几十分。有时候,自欺是一种良丹妙药,具有着神奇的功效,不仅可以抚慰你,甚至能够带给你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毅力、充足的勇气和无穷的力量,简直是功德无量——但条件是,你必须甘愿生活在梦里,拒绝或放弃追究现实。 然而,她的眼睛太过忠诚,于是,她只有清醒、只有无奈,清醒得悲哀、无奈得失神。她站在那里,显得落寞而潦倒,周遭是一团死气沉沉的静寂。事实上,此刻,她正需要这份静寂,这静寂给了她无限的安慰,只是它的背后似乎潜伏着某种危机。刹那间,她开始担心,担心任何一扇关闭着的门会被突然打开,一种不安全感正在威胁、袭扰着她。 第三十五章(3) 她立即丢下那张纸,钻入自己的房间,并关紧锁牢,或许这样会保险一些,她背靠着房门,微微舒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她听到卫生间的门“咔!”地被打开了,接着是哥哥拖拖拉拉通向客厅的脚步声,之后,便又恢复了静寂,只是这静寂变得越发不稳定,仿佛正被某种隐患所掌控。她不由得乞求时间过得快一些,因为这一天对她来说,还存在着另一种期待,虽然这期待已经被一层阴影所笼罩。 她把目光投向小书桌,那儿平放着一本《红楼梦》,从书瓤中静静吐出一小溜纸舌,那不是什么书签,而是一封信。她走过去,把它轻轻抽出。这封皮上的字迹潇洒飘逸,亲切得令她感动。 116200 pldld小学 张丽叶 (转 江雨烟) x县blh乡 初阿云 116224 她注视着落款处那三个字“初阿云”,心中升起一丝甜蜜而凄然的得意,随之而来的却是挥之不去的侥幸、后怕、紧张、心虚、愧疚、不安……就好象正捧着舞弊得来的100分而接受嘉奖一般。 比起刚接到这封信时,她仍然有些颤栗地取出了其中的信瓤: “亲爱的雨烟: 你好! 想我吗?知道我多想你! 自从13日校园一别,我们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面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隔九秋啊。高考终于 结束了,可是我们却不得不承受这种分离之苦。没有你的 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我想你快要想疯了! …… 26日我去pld,在你家附近的街心花坛等我如何? 时间一点半吧。26日,老天,我快等不及了! 千万等我,不见不散! 盼相见! 没有任何物质能改变我对你的爱! yours fxy 7月16日” 她的指尖在信的祝颂语和具名部分温柔地抚划着,随着咽喉一阵发紧,眼球已被泪帘所遮覆,视线也因之而扭曲。她竭力压抑住那份难言的酸楚和伤感,她不想哭,她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哭、也没有资格哭,没有心情哭、更没有力气哭,总之,就是没有理由哭。不过,这倒使她显得比较坚强,或者是——厚脸皮? 突然,她听到“嘭!”地一声响,她立刻意识到这是母亲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脏曾因受惊而失踪。 妈妈从房间出来了,似乎并没有爆发什么战争。她只是走进厨房,布置午餐。下午,她还得继续上班。叮叮当当的铲勺响动驱走了一部分沉闷和紧张。江雨烟趁机也出了房门,她没有准备就餐,而是直接出了家门。 第三十五章(4) 虽然还不到一点,江雨烟还是来到了方潇瑶和她的约会地点pld市的街心花坛。每次走近这个花坛,江雨烟都觉得在花坛的中央应该建造一个大大的莲花标志。因为pld素有“古莲之乡”的称号。 pld市,地处整个dl市的北部,与yk市相接壤,其东面与zh市挨连,西面与wfd市紧邻,南面则与jz区贯通,且其东、西两侧各有一大部分及一小部分地区沿海,这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pld市成为一个四通八达的枢纽城市。 pld虽被称为“市”,实际上不同于dl的地级市,而是与zh、wfd并列,均属县级市。由于三个县级市中唯pld与jz区相交接,而dl市区又处于jz区和向西南方向延伸的整个dl市也是整个辽东半岛最南端的lsk区之间,因此,jz区便成为wfd、pld、zh进入dl市区的必经之地,咽喉地段。 纵观整个dl市全貌,你会惊奇地发现,她恰如一枝由西南向东北倾斜舒放的莲花,娇媚婉约、优雅高贵,楚楚动人、亭亭玉立。dl市区连同lsk区是她的根藕,jz区是她的茎叶,而wfd、pld、zh则共同形成她的花朵。由于pld居于花朵的中心,则更象是她的莲心,这也刚好同pld市“古莲之乡”的美誉相吻合。如此,关于“dl”这一名称的由来,虽说缘于其地貌特征酷似过去满族人所背的钱褡子——褡裢,但江雨烟总觉得,若将dl理解为“大莲”似乎更有说服力,因为dl的地貌特征更象一枝“大莲花”。 第三十五章(5) 江雨烟在花坛边坐了没多久,便看到一个身着白衬衫藏蓝色裤子的男孩子快步朝她走来。 “你来了多长时间了?”方潇瑶问,由于行人,他克制着暂时不去拥吻她。 “一小会儿。”她答。 “这儿太热,我们到那边吧。” 他建议道 。 她点点头,默默跟随着他。 “你考了多少分?”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507分。”他答,带着些许沮丧。 “怎么,你的分数离大工还差几分?”她焦虑地望着他。 他垂头不语,一直将她带到路旁一棵茂密的大树下。 她只觉得两腿沉沉,全身无力。 “我被辽大录取了。”他说,一只手悻悻地砸到树干上。 “什么,你被辽大录取了?这么说,你必须得上沈阳就读?”她咽喉干涩,头昏眼花,多亏及时来到这阴凉地带,否则她会晕倒。 他沉默不语。 她也不再作声,泪水已涌出了眼眶。 他急忙将她拉入怀中:“没关系,沈阳到大连不过4、5个小时,我一有空就回来看你,何况还有假期呢。” 她不想说话,把自己藏进他的怀中,泪如泉涌。 “我们虽身分两地,但心是连在一起的。”他试着安抚她。 江雨烟好容易止住不听话的眼泪,她不想让他们成为行人们关注的焦点。 “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他疼惜地望着她。 “哦,妈妈放假了,你以后写信寄往r中爸爸单位吧。”她说。 “好吧。对了,你以后怎么打算,要复课吗?” 她的成绩他已了解。 她努力调整了一番自己的情绪:“8月9号有一家日本独资企业来pld招生,我可能会去报名。” “是吗,你准备自食其力了?” “是呀,我要当工人了,而你却要成为一名大学生了。” “当工人没有什么不好,只有社会分工不同,而无高低贵贱之分喽。”为了心爱的她,他首先得让自己振作起来。 “你几号报到?”她问。 “8月31号。”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的沉默。 “也许……”她终于先开口,却欲言又止。 “也许什么?”他问。 她鼓足勇气终于说道:“也许我们之间的事订得太早了,也许上了大学,你还会遇见更好的……” 他迅速捂住她的小嘴:“知道吗,我原本是无尽的沙漠,由于你的到来,我成为一片绿洲。我以前说过——纵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现在我要说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你就放心吧。” 第三十六章(1) 1989年8月29日星期二 这天,爸爸下班回来手里握着一封信——是方潇瑶的来信!正在收拾家的江雨烟又兴奋又紧张,生怕爸爸妈妈会识破她的小诡计。爸爸笑眼眯眯地把信递给了女儿,转头对正在厨房忙活的妈妈说:“是一个精神病人写来的信。” 江雨烟一阵疑惑,慌忙低头看手里的信,这的确是方潇瑶的来信,这字迹她熟悉得很——老天,信是被拆开的!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拆开了我的信?”她忍不住大声责问道。 正在看足球直播的哥哥也朝这边关注起来。 “是我启的封。”爸爸说,泰然自若的。 “啊?!爸爸,你怎么能随便拆启人家的信笺呢?” 江雨烟急得直跳。 “你是我的女儿,你的信我作爸爸的怎么就不能先看一看?这是爸爸关心你呢。”爸爸不以为然的。 “爸爸,这是同学写给我的信,您不能看,您这样做是对我们的不尊重。” “爸爸看信是不想坏人接近你、欺骗你。是对你成长的负责。”爸爸真能找理。 “爸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这样做是侵犯我的隐私权呀!” 这个时候,妈妈也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听着究竟。 “你怎么能把孩子的信拆开呢?”妈妈埋怨着爸爸,“你看我,转交过那么多封信也没打开过一封。” “爸爸,通信自由是受法律保护的,您这样做是违反法律的呀!”江雨烟跟爸爸理论着。 “什么?违反法律?你不好好学习,在学校跟男同学谈情说爱还有理了?我倒是违反法律了,那好,你去告我吧!去告你的爸爸去吧。” 爸爸从来未对女儿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爸爸火了。 江雨烟急得哭了,心想爸爸怎么这么不懂事,不讲理呀。 第三十六章(2) 见女儿哭了,妈妈心疼了,越发指责起爸爸来:“这件事就是你不对,你私自拆开人家的信笺本来就是不道德的行为。” “好,我不道德,我违反法律,那么你呢,你偷看孩子的日记又是什么行为呢?”爸爸转守为攻。 这回轮妈妈傻眼了。 “什么,我的日记?”江雨烟更傻眼了,“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这是我的个人隐私呀!”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的父母大声吼叫过,扔掉抹布,钻进自己的房间。 “看日记?我看日记怎么了,我那是无意间看到的,并不是有意偷看。”妈妈也恼了。“你还有脸跟我提什么孩子在学校谈情说爱,那还不是在你的单位,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想想以前在小学、初中的时候他们哪一个不是学习成绩顶呱呱?哪一个敢随随便便搞对象、谈恋爱?你再看看现在,是又谈恋爱又落榜……” “落榜了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开学后复课啦。”爸爸叹了口气。 “复课?我可没钱供了。诗傲倒是复课了,你看考那点分?”妈妈赌气的。 “诗傲比起去年不是进步了?虽然刚够大专分数线,还是有希望被录取的,所以小雨也复课一年吧,说不定明年会考个大本呢。”爸爸一心一意,只盼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大学。因为爸爸是大学本科毕业,深知大学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的积极影响。 “不行,我不同意,我可不再听骗了。两个孩子都让你惯坏了,小雨那么乖的孩子,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妈妈真的伤了心。 “因为我是一块冰,又冷漠又呆板又保守,没有人会喜欢的,而且……即使有这种假设,也不会成立的——我不会答应的。因为我认为那些事,不仅耽误学习,而且影响团结,更容易……有损于身心健康。” 想起这些当初自己信誓旦旦对妈妈讲过的话,江雨烟无地自容。 爸爸妈妈私自拆看她的信笺、日记是不妥当,然而自己蒙骗父母暗地里谈情说爱也的确是有错的呀。可是江雨烟还是无法容忍父母这种无视儿女隐私权的行为。顾不上看信,她先去抢自己的日记本,仿佛妈妈还没有看过而正要来夺取这个蓝塑料封皮的日记本。她本能地将日记本贴在胸口,就想保护一只受惊吓的小猫。一定是那次,就是爸爸找她谈高师考试前那一个星期天,她把日记本落在家中的写字台上忘收起来了,结果被妈妈逮到。怨不得这之后爸爸妈妈都变得古古怪怪。江雨烟把那个日记本塞到书柜最隐蔽的角落,从此没再往上写过一个字。从此,她不再写日记了。 第三十六章(3) 现在,她准备看信了。这信被爸爸看过,她在心底嘀咕着,有几分难堪,有几分恼怨,尤其想起爸爸对妈妈说的那句话。她抽出信瓤,摊展开来,原来这封信不同寻常——方潇瑶竟在第一页信纸上写满了“我爱你!”;在第二页信纸上写满了“我想你!”;在第三页信纸上写满了“为什么我们要两地分隔?”。难怪爸爸要说上那样一句话。爸爸讨厌,居然这样歪析她的心上人,爸爸真是少见多怪。 “你们也有点太过分了,平时我往她的房间望一眼她都生气,何况你们又看她的日记又看她的信呢。”哥哥道。 “又轮到你教训爸爸妈妈了是不是?”爸爸说。 “不敢不敢。”哥哥道。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宣阿姨大驾光临。 江雨烟由于情绪不好未出自己房门。 宣阿姨好象是来求亲的,带着她的帅儿子被国内著名大学录取的好消息,但被妈妈婉言谢绝了。 宣阿姨走后,妈妈病倒了,多亏哥哥在医院照顾妈妈,直到哥哥被某大专院校录取的消息传来,妈妈的身体才渐渐好转。 第三十七章(1) 1989年9月1日 星期五 宽阔、平整的公路,造型新奇、美观的建筑物——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这辆满载着十二名应聘青年的小面包车终于驶进了dl经济技术开发区。大面积蔚蓝色的玻璃以及雪白的砖石共同装饰出yt公司清新的门面,他们的目的地——yt工业有限公司终于到达了,他们将在此继续他们的人生。从今天起,他们将告别学生时代,开始工人生涯。他们忙着迎接新生活,根本顾不得去思考一下那些刚刚被他们抛却的书本可能给他们的未来人生造成怎样的影响。他们忙着轻松,忙着畅快,忙着接受崭新的一切…… yt公司是一家日本独资企业,以加工生产各种各样的汽车天线为主。江雨烟一进工作科车间便被任命为生产管理员,具体工作则是对所有产品零件进行全检,即检查每一根半成品钢管是否有拉线、毛边、压伤、弯曲、变形等等,雪亮的钢管在强烈的灯光下考验着视力。由于整个车间只有两名生产管理员,所以工作量还是相当繁重的。 枯燥的工作使得江雨烟更加思念方潇瑶,她常常沉醉于以往同他在一起的甜蜜时光的回味之中—— 第三十七章(2) 他说,他原本是无尽的沙漠,由于她的到来,他成为一片绿洲。 他说她是水,是弱水三千,而他只取一瓢饮的水。 他说她是水,是曾经沧海的水。 爱,他爱她,因为女儿如水; 爱,她爱他,缘于柔情似水 。 至真、至善、至纯之至久为至贵、至美。 珍惜爱情, 把握人生。 让爱美丽, 让自由高尚! 第三十七章(3) 梦里,她发现自己变成一滴水,一滴晶莹剔透、纯洁无暇的小水珠—— 啊,水 水是多么的可贵——生命之源 水是多么的奇异——无色、无臭、无味 水是多么的圣洁——纯净、清澈、晶莹 水是多么的神奇——存在着三种变体:固态冰、液态水、气态水蒸气 而液态水: 又是多么地——均匀 水的三种形态、三个阶段她都要经历——要过完整的人生;但无论是液态水、气态水蒸气还是固态冰阶段,她都要做最纯净的那一部分——要过完美的人生。 第三十七章(4) 梦里,她发觉自己飞上了太空—— 当冲破那厚厚的云层,闯入那蔚蓝、金黄与雪白互相映衬的天宇,她惊喜:她惊喜于那蔚蓝的晴朗,那金黄的灿烂,那雪白的纯洁:她惊喜于那天宇的亮丽、清新。 当那镂刻着无数鸡爪花的银白色云海渐渐地沉落、低远,她惊喜:她惊喜于那云海的广漠、苍茫、磅礴、壮观。 当整个太空均匀呈现出一种景观——蓝空幽幽、白云淡淡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居于一个美妙球体的中心,于是,她惊喜:她惊喜于那球体的透明无际、空灵绝妙,她惊喜于那景观的清幽淡远,和谐统一,于是,人世间所有的恩怨情愁均已淡远、消释……因为,她已忘我…… 注:此小说中所有人物形象及故事情节均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拜托! 《水》之第一部“初恋”完2008年11月13日 第三十八章(1) 热恋——鸿雁传书 在这儿,她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收到心上人的来信—— 亲爱的雨烟: 你好! 我是下午5点多钟抵达沈阳的。一路上想得最多的就是你。 我心目中的理想伴侣是一个美丽、温柔却又要有一点刁蛮的姑娘。又要温柔又要刁蛮,你说这不矛盾吗?然而苍天有眼,竟真的为我塑造了一个你,你说我能不爱你,能不想你吗? 刚进l大,就看到有很多学生在卖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非常热闹。咱们x县的老乡很热情,他们帮我办理完了一切手续。 在l大,谈恋爱的很多。晚上、甚至白天,树林里、花园内,一对对情侣并肩携手、随处可见。他们有的两人吃饭都在一起,钱票也不分彼此。你若能来,该有多好。 我们首先军训半个月,然后正式上课。听老生说,计算数学专业一般分配在厂矿,我若能在jz开发区,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好。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雨烟,给我鼓励和动力吧。 雨烟,什么时候能再与你相依偎,同叙离别情?我期待着…… 祝:工作顺利 万事如意! 潇瑶于1989年9月1日 第三十八章(2) 亲爱的雨烟: 你好! 我的信没收到吗?为什么这么久还不给我回信?雨烟,我等不及了,我想你,每时每刻。夜深人静时,当一对对情侣沉浸于甜言蜜语之中,我总是独自一人徘徊在月光下,默默地回忆,默默地想你,多想立刻见到你,雨烟。 军训实在太累了,我整天练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直累得我腰酸腿痛,站立不稳。 当然,大学生活亦是很快乐的,训练过后就是玩乐,乒乓球、下棋、打扑克等等。昨天晚上,我们竟玩起捉迷藏——关上灯,蒙住眼,从床上跳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跳到箱子上,嗓子笑哑了,箱子踏漏了,一直闹腾到楼下学生上来抗议。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已参加学校的经济部,有机会实现自己半工半读的愿望。我还想参加气功班,以强身健体。为我祝福吧,雨烟。 不知你们哪两天连休,真想去看看你。雨烟,你过得快乐吗?每天工作之余,是不是很沉闷?你不高兴我也不会快乐。我希望你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愿你我早日相见,等着我! 潇瑶 于1989年x月x日 第三十八章(3) 我的瑶: 你好! 从沈阳到这儿寄信需6、7天时间才可接到,请勿心急。 l大是所好学院,大学生活又是浪漫多彩的,只可惜我没有机会去享受了,不过有你替我享受,便也满足了。 这几天军训,你辛苦了,远在他乡,可要好好保重啊。 提起你我这份情缘,实乃得之不易。我们的爱情果实还微微泛红,怎忍心弃之不顾,何尝不想到你身旁,痛述心语、细吐相思。感谢那些美好的回忆,总是它为我赶跑孤独与寂寞——回忆你我初次相识时的纯真;回忆你我在共同的学习与生活中产生的友谊;回忆你我饱尝酸甜苦辣大胆追求的爱情…… 潇瑶,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每当我的工作上有了困难,遭受挫折时,真希望你能在身边帮助我、安慰我、鼓励我,可我们偏偏又相隔遥遥,而谁也取代不了你,因为这是仅属于你的位置。不过,我想,我是刚刚走出学堂便进入工厂,初来乍到的,年纪又小,缺乏经验,自然会遇到麻烦,时间久了,就适应了。何况你我心心相印,神奇的爱会帮助我的。 前天,我厂职工又一次集体罢工,原因很多:工资低,噪音太强、伙食情况不良,加班次数频繁等等,结果并未真正解决什么问题。 第三十八章(4) 看了你描述的夜间捉迷藏游戏,我差点没乐出声来。在这儿也有许多有趣的事儿,比如我们晚上看电视,有时为了抢看一个好节目,坐在前面的脸贴着屏幕,坐在后面的则把十几个小凳摞在一起,象演杂技似的围成一个“井”,另有些人站在桌子上,“哐!”地一声桌腿滑倒,上面的人便“嗷!”地一声跟着摔落下来。 哎——等一等,有人来报信,说我爸妈来看我了,一会儿再跟你聊。 刚送走父母,潇瑶,你若能来这儿该有多好。 潇瑶,答应我,好好把握,莫要埋没了自我,莫要松懈了学业。你的基础牢固,脑子又聪明,相信你在大学里也一定会成为出类拔萃、脱颖而出的高才生。 潇瑶,知道吗?能够给你写信,是我的幸福;能够读你的信,更是我的幸福;若是能够见到你,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盼望着你的好消息,一个又一个…… 盼望着早日与你相见! 祝:学习进步 生活快乐! 想你的雨烟 于1989年x月x日